《骨生花》 分卷阅读1 【仙侠】《骨生花》作者:止余纯尺 文案: 很多人得了一种怪病,从骨骼里长出位置随机的骨刺,在x光机里看就像是荆棘。 骨刺在生长,如果没入肌肉,每动一下都会痛;到了后期有一些刺穿破皮肤,暴露出来。人逐渐就死了。 这种病叫“骨生花”。 ==== 根据一个梦境改写的短篇,设定在虚构的世界,近期的未来社会。 (之前写的文章了,现在回过头看看感觉好垃圾,不过还是发出来就当存个纪念吧) 内容标签: 科幻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艾可 ┃ 配角:阿瑟尔,莱斯利,维罗妮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艾可,我会陪你一起下地狱。” 第1章 初章 我所在的这座国家,很多人得了一种怪病,从骨骼里长出位置随机的骨刺,在x光机里看就像是荆棘。 骨刺在生长,如果没入肌肉,每动一下都会痛;到了后期有一些刺穿破皮肤,暴露出来。人逐渐就死了。 这种病叫“骨生花”。 我是一名医生,所在的医院是目前已知唯一一家声称能够治愈骨生花的机构,并且只接收骨生花患者。 二十六岁的年纪就成为主治医师,这在外人眼里实属难得。不过我心知肚明:自己是个平庸之辈,即便淹没于人海也无法有任何怨言,之所以能拥有今天的职位,仅仅是因为 ——嘴严。 “艾可?艾可?”我从漫长无尽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同事说:“去看看吧,你有新的病人了。” 我离开他的办公室,到楼下去面见我的病人。 说实话,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环节。 每个刚刚住进来的患者,生命还那样鲜活,然而血肉之下却涌动着不易察觉的死气。他们的身上携带着苦涩又纷乱的味道,你必须要靠近才能嗅得到,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那是希望撞向名为宿命的东西而产生的淡淡的焦灼。 这种气息使我觉得分外宁静,仅仅是想象到就连步伐都变得轻快。 新病人的房间在二楼尽头,门大开着,也就免去了敲门问好的程序。阳光洒满整个屋子的角落,穿着宽松衣物的人影坐在窗子边,此刻背对着我,似乎正眺望着外面的某处出神。风从纱窗柔柔地吹进来,他一头柔顺的金发也随之轻轻浮动着,有种午后的闲适轻慢。 我不忍破坏这里美好的氛围,不由得降低了声音:“早安,先生。” 他猛地回过头,脚下慌乱地穿好半趿着的拖鞋,我这才注意到他刚刚赤着足踩在地上。大概是对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他别过脸去,左手僵硬地抚上后颈,少年般青涩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你们养了不少鸽子啊……我是阿瑟尔。” “我叫艾可,是你的医生。”我接过他的话头,“那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家伙,被院里的护士喂得太饱,恐怕都飞不高了。” 他听罢爽朗地笑出了声,碧蓝如海的眼瞳荡漾起晶莹的光。说来惭愧,也许是见识浅薄的缘故,我从未见过有人笑起来的样子可以如此好看。 阿瑟尔笑着,忽然看向了我,带着光芒的眼使我有些局促不安,连忙移开视线。我刚好看见身旁的柜子上放着他的病例档案,于是拿起来翻阅。 阿瑟尔·格雷特,来自特茵渡北部城镇,O型血,入院体检的各项数值目前均处于正常范围。职业是作曲家,实际年龄要比外表看上去大一些——果真漂亮的蓝眼睛具有不可否认的欺骗性。 “想不想散散步?在宵禁之前你可以自由活动,医院的绿化还挺不错的。”我提议道。 为了保障骨生花患者的医疗环境,政府每年都会下发充裕的拨款供建设完善基础设施,再者,我想医院收取的高额费用也足够维持良好的绿化了。 “那你要和我一起吗?”没料到他这样问,我愕然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我,眸子熠熠生辉,显露出短暂的近似于探寻的神色。 虽然我还挺喜欢他的,但这话题转换得未免太过唐突。我委婉地推辞道:“不太行,还有工作要忙。”最后为了表现得更加真诚,又添加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他大概只是随口一问,被拒绝了也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落在窗台的麻雀上去了。 我匆匆走了,顺便不忘将房门带上,重新站在走廊里,常年缺乏阳光照射的墙壁所透出的冰冷温度和消毒水的熟悉潮味使我的神经倍感放松。 第2章 细究下来,阿瑟尔的出现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只不过在日后的出院病例相册上会多一张好看的脸。 不过他出乎意料地喜欢缠着我,每天都能在办公室里看到他的身影,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才是医生,而我是那个他需要按时查房的病患。 分卷阅读2 早上九点,他如期出现,比本楼的值班护士还要准时准点。 我放下手中的钢笔,好笑地问他:“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干扰他人的嫌疑?” ……然而从随后的反应来看,阿瑟尔显然属于烦人而不自知的那一类人。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佳选择就是无视。 好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值班的护士过来传话:“203病房的患者情绪失控,你去看看吧。” 我头一次乐意听到自己需要加班,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 203的患者名叫维罗妮卡,是临市政坛某位重要议员的新婚妻子,有着一头葡萄藤似的褐色长发,高耸的颧骨和不够丰满的嘴唇给了她一种锋利逼人的魅力。 这个姑娘的内心也和外表出奇一致地倔强,过去的一年里,她曾试着用数十种方法自杀,服药、割脉、溺水。谢天谢地的是都抢救了回来。 我走进去,不出意料看到维罗妮卡安静地躺着,腰上绑着病床的皮质束缚带,灰色的眸子毫无波澜地直视着天花板。 这是她自杀未遂的标准结局。 “小维,说说这回你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自缢。”注射的镇静剂还在起作用,导致她的语调呈现出一种毫无波澜的平缓。 “哪里找的绳子?”我好奇地问。护士收走了全部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就连铁勺子都不许她接触。 “没有绳子,是我的头发。我蓄了大半年,昨天安娜为我剪发时,我说想留着做纪念,她就把完整的麻花辫给我了,我想大概有三英尺长。” 聪明的维罗妮卡,看来我们以后还得多操心一份事了,不过好在以她现在的头发长度估计不能再造成什么威胁。 一种怜悯涌上心头,顺势我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维,你为什么那么想死?” “因为活着太痛苦了。” 我试图让她往好了想:“痛苦只是暂时的,你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对吧?想想爱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家人。”我见过她的父亲,是个面容和蔼的老人。 可是提到家人这个字眼,维罗妮卡的表情却忽然狰狞了起来,因药物作用而失去力量的身体徒劳地抽搐着,嗓子里发出愤怒的低咒,看来我把话题聊死了。 “抱歉,你好好休息。”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匆匆退出了房间。 第3章 如果说病人里我最喜欢哪个,就要属名叫张玶的小孩了。 他大约□□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心情不那么糟的时候,维罗妮卡会去花园里散步,如果这时候恰好遇见玶,她就喊他的名字。玶迈着短腿朝她跑过去,学着绅士的姿势向这位女士行礼,引得众人一片欢声笑语。 张玶入院时已经是中期了,骨刺的症状较为明显,有一根从鼻梁穿出来,在眉心中间冒出了一点点儿象牙白色的小尖。大人们原本为这个不幸的孩子所遭受的病痛而唏嘘,但他本人却对此非常骄傲,在他看来,自己多么像一只从仙境世界降临的独角兽。 说来真是不公平,从一出场,阿瑟尔就享有小独角兽远超旁人的喜爱。 阿瑟尔的确光彩夺目,是放在人群中也让人禁不住想多看几眼的类型。哪怕他仅仅是让张玶坐在肩膀上,然后绕着喷泉兜圈子,喷泉飞溅的水花将阿瑟尔的金发映衬出十分好看的光泽,英俊的脸也在水雾之间显得更为柔和,看上去像是一个垂怜凡间孩童的悲悯神祇。 安娜和其他几名护士借着照顾张玶的名义跟在他们左右,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姑娘们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一群人打闹着,逐渐跑到了喷泉的另一侧,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恰好莱斯利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三四十岁的单身男人,顶着一头欠缺打理的颓废短发独自在公园晒太阳,对面的热闹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这场景简直就是孤单的最佳写照。 我有些同情他,便踱步过去搭话:“可以坐在你旁边?” 莱斯利默许地往右挪了一个身位,我在他旁边坐下。 “在看什么?” “落日。” 我随之望向天边。他又说道:“在公元前十六世纪,希腊人从贝壳里发现了推罗紫。那是曾经最珍贵的颜料,几千个贝壳里只能提取出一克。” 说起紫色,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白紫条纹的糖果,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更想不起它的味道,但我一定在过去的某天吃过这种糖。“那一定价值不菲。” “的确,价比黄金,几乎绝迹。”莱斯利接过来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人们可以毫无节制地从自然中提取他们想要的色彩,却唯独无法留下云霞的颜色。” “所以要趁此机会多看两眼。” “嗯,多看两眼。” “对了,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聊健康状况吗?我明明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该死的病了。 分卷阅读3 ”莱斯利转过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糟透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开裂似的痛,也许我快要死了。”我实在无法体会他是如何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来。 “不如吃一点止痛药?” 莱斯利摇了摇头:“不想用那玩意儿麻痹神经。再者,现在的痛苦反倒让我更加感到自己还活着……医生,你们院的病死率是多少来着?” “百分之零点一五。”我又补了一句,“不要多想,那个‘点一五’都是些极端的个例。” 莱斯利自嘲地笑起来:“你觉得一个愿意为了女友险些吞枪自杀的白痴还不够资格当小概率的‘个例’吗?” “好吧、好吧。我承认,你的确迥绝流俗,但我不认为你会死。”我试着转移话题,“对了,莱斯利,你可不可以教我画画?” “乐意之至。”莱斯利欣然答应下来,又话锋一转,“医生,所有骨生花患者在出院后都会失忆吗?” 看样子我们逃不开这个话题了。 “也并非那么绝对,”我解释道,“据说偶尔有人能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段。人如果想逃脱死亡的命运,总要牺牲点什么,失忆是骨生花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他“哦”了一声,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我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怎么问起这个?”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神经都紧绷起来。 好在莱斯利只是说:“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完完全全忘记了曾经的事,那他还算是真正的他吗?” 我松了口气。 “我觉得算。即便是没有失忆,人活在当下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带着以前的记忆。你首先是现在的你,然后是未来的你,没有谁是因为过去才活着的。” 莱斯利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我们没再说话,天快黑了,大家也就陆陆续续回到了室内。 第4章 莱斯利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答应要教我画画竟然真的筹备起来。 那天晚上,我按照规定对各个房间进行日常检查,刚走进201就看到他正在忙前忙后。地上散落着许多颜料,莱斯利正将它们逐个捡起,因为疾病缠身,这一番动作他做得异常艰难。 我上前帮他将瓶瓶罐罐码放在一起。 “莱,你可以喊安娜来帮忙的。”安娜是今晚的值班护士。 “不用了,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废物。”他惨然一笑,又故作轻松地转移了重点,“看看这些东西,我入院时搬进来的。偶尔画几幅画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不过你现在还用不上它们,你只需要一支碳素笔。” 我想起我们在花园里的对话,不无意外道:“你真的要教我画画?” “当然了。”他将一截碳素铅笔塞到我手里,“要试试吗?” 201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也就是说,这里是查房工作的最后一站。反正接下来也没有别的紧急的事情,我在椅子上坐下来。 “画什么?” “什么都可以,尽管画吧。”他像是看到孩子第一次学步的老父亲,循循善诱地引导着我。 我想了想,在纸上起稿。 面前的桌子上刚好摆了一尊花瓶,所以就决定画它。 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莱斯利一转不转地盯着画纸出神,于是喊他:“莱斯利?” 他看向我:“你的水平比我想象中要好些。” “其实我学过一点儿,很小的时候。”我解释道。这番对话使我冷不防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 …… 穿着围裙的严肃的女人,嘴角一侧的法令纹要比另外一边深,是常常冷笑的缘故。书房的门开着,只要我在里面就绝不许关门,她必须保证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我听到她的低跟皮鞋在木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声响,她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停下。 “你在做什么?” “素描。”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可以陶冶情操。” “噢,又是你偷懒的好借口。”她的目光凌厉地扫过画板,嗤笑道,“你从哪里学会这种不入流的东西的?” “老师教的。” “老师?又是摩根?我早就说过,不应该请一个特茵渡人教课的,那个民族天生不务实际!瞧瞧,瞧瞧……他收着每小时二十磅的报酬,却教会了你什么?画画?”女人嘟嘟囔囔地绕过我身边,捡起放在静物台上的苹果,“苹果唯一的作用是充当食物,现在我要把它吃掉,你最好早点完成功课,不然我发誓会告诉你父亲,难道你想让他用戒尺打你?” 我沉默不语地收起工具,翻开书本。 “别拉着一张脸,学习的时候开心一点。”女人撂下这句话,得意地走了。 后来摩根先生再也没出现过,我的家庭教师换成了一位伊洛坦军校的退休军医。[注:伊洛坦和特茵渡都是虚构的国家,设定中两个国家民族 分卷阅读4 矛盾较为严重,有点儿宿敌的意思。] …… 收回思绪,我问莱斯利:“我画得如何?” “有点儿生硬了。”他略一沉吟,接过纸笔,亲自示范起来。 我忽而想到一件事:“莱,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学生?” “不是。”无情的答案,“如果你硬要把自己算作我的学生,也依然不是,在你之前还有一个。” “好吧。” “我在最落魄的时期教过一个孩子,是一个邻国的小姑娘,不过只是为了换钱买点面包吃。她没什么天赋,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断定那不会是个好画家,但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莱斯利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后来我回了国,我的画在画廊展出,被一群钱包鼓鼓、脑袋空空的富人看中,境遇一夜间天差地别。” 我一向爱听故事,莱斯利讲到兴头上,也就追问道:“然后?” “后来有不少年轻人找到我,想要拜师学习。可他们大多傲气得很,与其说是寻求指点,倒不如说在寻找伯乐……事实上我总认为,连我也不过是运气的宠儿罢了,有人赏识就价值连城,无人问津就一文不值。” “但您的画的确很好。”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去过莱斯利的画展,当时我还是特茵渡医学院的一名留学生,莱斯利不是我的病人,我们素不相识,我在弥漫着清香的艺术长廊里浏览他的作品,柔和的顶光使油画拥有了难言的绮丽。 “是吗?好在哪儿呢?”他像是随口一问。 我说不出来,思索了一下措辞:“大概是透过图像之外所看见的情感。就比如《海岸的少女》,画面的色彩和背景颜色的选择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光影的描绘更是让画上的人跃然纸上。” “多谢,如果不是经你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随手一画居然有这么多讲究。”莱斯利睨了我一眼,好像对夸赞颇为不屑。 我拆穿他:“你刚刚笑了。” “……” 最后我差不多是被莱斯利赶出来的,他“嘭”地关上了房门,还上了锁。 人真是捉摸不透的动物。 转过身的那一刻,我看到张玶站202门口,小小的身子才刚及房间的门把手高。 “负心女人。”张玶这样说道,“你知道阿瑟尔喜欢你吧。” 我忍俊不禁地弯下腰。“小鬼,你懂什叫喜欢?” “就是你站在嘈杂的人群中,目光穿过形形色色的人,只想看着一个人。” 我为他恰当的形容感到惊讶不已,但我还是违心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早点休息吧。”我把他抱回房间,看着他盖上被子,抱紧了打着领结的布偶熊。 我帮他关了灯,忽然听到张玶在黑暗里说:“你生气了吗,艾可医生?” 我回过头:“没有,只是你不许再操心我的事了。” “晚安。” “晚安。” 门被阖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第5章 这天夜里,我半躺在办公室的扶手椅上看书,被一阵敲门声从故事中唤醒。 门外,护士安娜神情紧张地说道:“203号房的病人开始呕血了。” “维罗妮卡?”我皱了下眉,“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是叫你们好好看住她?” “不知道,她突然就这样了。”安娜的解释约等于没用,我刻不容缓地赶了过去。 病房内,维罗妮卡半趴着,头探到床外,保持在一个呕吐的姿势,她的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脖子上青筋突起。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漫着一摊血迹,在壁灯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没有那么触目惊心。安娜很快将它打扫干净。 “小维。”我把维罗妮卡扶正,她安静地看着我,鲜红的血从嘴角淌下来,一直流到下巴,干涸了。 我问安娜:“你们一直在看护她?” 安娜急于为自己开脱:“对,她开始只是在睡觉,中途翻了个身,然后就醒了,开始吐血。” 这属实不是安娜的责任。 “有可能是某一根骨刺压迫到了脏器,先开一点止血的药物,以后活动也要尽量注意一些。” 我正和安娜吩咐着,维罗妮卡忽然开口了:“艾可,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护士犹疑地看着我,我使了个眼色。房门被关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小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维罗妮卡艰难地蠕动着身体想要调整坐姿,我走上前帮她坐起来。 “很难受。”维罗妮卡说道,声音有些虚弱,“如果能就这样死掉该有多好。” “不会的,小维,你还那么年轻。” “可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维罗妮卡打断我的话,她小小的头颅埋在柔软蓬松的天鹅绒枕头里,显得那样可怜,“艾可,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像我母亲。” 维罗妮卡从没在提起过她的 分卷阅读5 家人,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我只在病人的入院资料上了解过她的家庭信息,然而这其中也不包括小维的母亲。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顺着这个话题问。 她略微有点嗫嚅地说道:“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虽然她把我卖到了特茵渡。” 我在惊愕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是这儿的人?那你的父亲……” “我出生在圣蒂格玛的偏远小镇,在那里长大。但我的父亲是特茵渡的富商,很可笑吧?” 我哑然。 她继续自说自话:“你觉得一个年轻姑娘,被卖到异国他乡又一无是处,她最有可能去干什么?总该不会是像你一样当个医生。” 我看着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猜想。 接着,又像是为了印证我的推测,维罗妮卡说道:“被人口贩子塞进偷渡船只的舱底,好多同行的人都死了,她们都皮肤上长了奇怪的疹子。幸好我从小就生活在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习惯了霉菌遍布的环境。下船后,我和另外几个处境相同的女孩被圈养在一间公寓里做地下生意,我因为性格不好生意也远不如其他姑娘。母亲的意思是,倘若我能在特茵渡想方设法地定居,就把她也接来过好日子。可她失算了,移民局的人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我,我因为非法移民和□□罪入狱,等待我的唯有遣送回国。后来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找到了我,他根本没有认出我,但是我还记得,倒不是什么关于童年里对爸爸的残留印象——我在那间公寓里和他打过照面,他跟一个金发的女人走到房间门前,嫌我挡了路,于是推了一把要我滚开。” 我一时间不知所言,脑海里嗡嗡作响。 “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偏偏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把我保释了出来,说是母亲拜托他这样做的,我出狱后试着联系母亲,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只好跟着他回到家里。那是一幢别墅,此前他一直和自己的妻儿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却弃我与母亲不顾。他这样和自己儿子介绍我的,‘年轻时候在圣蒂格玛和□□生下的小孩’,我就以这样的身份同他的太太、所谓的弟弟一起生活。” “至少……以他们的家境应该不会在物质上太亏欠你。”这话说出来也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欺骗我自己,倘若维罗妮卡真的快乐,那她就不会是像现在这种心情。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那世界该变得多么美好和平。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是,对于他来说,让他肯大费周章重新修复父女关系的原因绝不是良心,而是我身上还可以利用的剩余价值。”她叹了口气,“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当然了。”我把盛着水的玻璃杯递过去,维罗妮卡挣扎着抬起头,嘴唇凑近杯沿,小口啜饮着。 她喝够了,躺回去,疲惫的眼中充斥着水雾。 “啊……”她痛苦地□□着,额头上冒出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让我当他的傀儡,用皮相做一些对家族有利的事情,效果出乎意料地显著。我的确有点儿好看,对吧?” “是的,你非常美丽。” “我的父亲想要涉足政坛,可他只不过是个商人,他想尽办法将我包装成举止优雅的大家闺秀,出入各个社交场合,为他套取资源。漂亮话我都说腻了,结果无非是大同小异,无论多么风度翩翩的绅士,最终会去的地点也只是在床上。” 我感到十分抱歉,是一种从心底里萌生出来的无力感,这种感受侵蚀着我四肢百骸的力气,我的手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 “后来我的父亲遇见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初入政界风头正盛。他也像母亲一样把我卖了,只不过以更体面的方式,做的是更长期的、持久又有保障的交易,人们称之为联姻。这就是我的二十多年人生,现在你总该理解我为什么这样憎恶活着。” “维罗妮卡,”我小声念她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同情驱使我开口,“你想喝些水吗?” 但她别过头去,没有回应。 起初我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她的面容那样安详。可当我伸手去探她的脉搏,才发现维罗妮卡已经死了。 第6章 寂静的夜晚被车床轱辘的滚动声、混乱的脚步声所惊扰,我们将维罗妮卡的尸体推进医护人员专用的电梯,按下六楼——这一层只有刷卡才能去。 六楼只有两个房间,右手边是数十平方米的手术室,维罗妮卡被推进那里。左侧是安装着密码锁的厚重铁门,我走到那扇门前。 这么牢不可破的门居然也需要人看管,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偏偏院方就是这样决定的。 在这种空无一人的楼层值班,可想而知是件非常枯燥的工作,因此那个看守密码门的负责人脸上总挂着恹恹的表情。 守门人拦住我,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死者编号。” 我报上一串数字。守门人听罢连连咋舌,感慨道:“才撑了五个月啊,真是痛快。” 铁门的气阀开启,发出嗤的一声,守 分卷阅读6 门人往旁边侧身让开。 房内的温度很低,没开冷气,但是四周的玻璃仓内都灌满了用特殊化学制剂调配的低温储存液,以确保内部所存物体的新鲜。我按照编号找到正确的玻璃仓,按下开关,储存液从底部的排水口漏下去后,我将维罗妮卡的新身体搬到一同推进来的车床上。 是的,维罗妮卡的新身体。 在近百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中,存放着所有目前入院的骨生花患者,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复制品。 我之前撒了谎,对莱斯利,也对许多人。 ——自始至终就没有人真正“痊愈”,骨生花是不治之症。 每当一个病人入院,医生就提取他的血液和基因样本,在封闭的生物舱内创造一个空有其表的外壳,随时准备接替正主的身份。 由于技术不完善,所有的克隆体都缺少器官。有的缺少肝,有的缺少心脏,诸如此类。 我们根本没有治病救人,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将一个器官从死去的尸体挪到一副充满生命力的躯体之中。就像现在这样。 新生儿缺少一颗肾脏。 我们把原先身体的左肾移植在她的身上,于是有了一个健康、完美的人。至于过去那堆残破不堪的烂肉,属于它的宿命是扔进专用的垃圾井。 我敢打赌,医院里不少人都在通过特殊渠道处理掉这些注定要浪费的完好器官,不过这种违法的勾当我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手术顺利结束。 “再见了,小维。”我轻声说道,目送另外两名医生将陈放着尸体的车床拖走了。 我将新的维罗妮卡带回203病房,穿上整洁的衣服,现在她和小维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更有活力了,甚至更干净。 手术之后的几个小时内她就会苏醒,脑海里空空如也,克隆体虽然能复制一个人,但仍然无法原原本本承载主体的记忆。我们用药物副作用的说辞将这种现象搪塞过去,然后装模作样地让她留院观察几天,最后出院,家属前来迎接,皆大欢喜。 除了真正的维罗妮卡早已消失不见。 你或许觉得很残忍,认为这是对病人的欺骗? 别开玩笑了,他们注定要死,有什么比死前依然怀有对世界的依恋更加好的呢?与其绝望地走向毁灭,不如心怀希望。 在外界眼里,骨生花患者住院了一段时间,出院时就和普通人无异了,这对于在乎他们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至于医院内部,院长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规定必须在患者死亡之后,才可以进行器官移植,这也是对患者最大的照顾。 似乎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在不可逆的宿命面前,我们已竭尽全力让结局更好一些,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几天之后,维罗妮卡准备出院了,她看起来那么地开心,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表情。 那个堪称伪善主义者的父亲亲自开车接她出院,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和在场的每一位医生握手,最后在我面前停下。他的脸上堆满了宽厚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诚恳地说道:“艾克医生,您真是医术高超,我替我的女儿感谢您。” 这话他还是不要说出口吧,简直像在讽刺人。我心想着,应付地笑了下,转身走了。 当时阿瑟尔也在场,他追上我,调侃道:“不和这种人搞好关系可不大明智啊,艾可。” “无所谓了,反正也只是一锤子买卖。”我冷冷地回答道,加快了脚步,实在不忍再多看一眼身后其乐融融的画面。 新的维罗妮卡应该能够和家人相处得很好吧? 忘掉了一切也就忘掉了仇恨,她仍旧是政坛议员的妻子,富商家庭的长女,拥有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只好安慰自己,对曾经一无所知的她一定会更加幸福的。 第7章 上了二楼,我径直去活动室的茶水间给自己沏咖啡,阿瑟尔一路跟了进来。 咖啡壶放在电磁炉上加热,我面冲着墙壁,却用余光偷偷打量站在一旁的阿瑟尔。他安然自若地从后方的壁橱里找到想要的糖和奶,然后靠在桌子上等待水开。 仔细回顾这些天的经历,我总能在任何时间的各个地点遇见阿瑟尔,或者说,他很容易存在于我在的场合,就像蜂鸟追寻它需要的花朵。 我两手捧着杯子,无意识地轻敲着把手,冷不防想起了张玶,他说,“你知道阿瑟尔喜欢你吧。” 童言无忌,小孩子当然什么也不懂了。可是恐怕就连我也不敢说自己就一清二楚,感情这东西能说得明白才怪呢,在这方面,我没准儿连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都不如。 因此,尽管十分难开口,我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阿瑟尔,你知道吗?你总是出现在我身边,这很奇怪……”我的嗓子像被人塞了一团酒精棉,一下子说不出话。 阿瑟尔耐心地等着。 我斟酌 分卷阅读7 着措辞,在推翻了无数个腹稿之后,决定还是简明扼要地问他:“难道你喜欢我?” 他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嘴角很快地荡漾出微笑,接着他拢了拢垂到额前的金发,缓慢地眨了下眼,模仿我的口吻说道:“难道还不够明显?” “但是为什么……” 未等我说完,咖啡壶响起尖锐的嗡鸣声,壶顶冒出大股的蒸汽,就好像不满于人们专注聊天而忽视了它,发出抗议的呐喊。 我赶紧把它拿起来,这个过程中还被沸腾的蒸汽烫到了手。 “小心。”阿瑟尔提醒道,可是太晚了。指尖传来热感的一瞬间,我的胳膊猛地缩了一下,虽然咖啡壶在仄歪之后迅速地稳住,一小杯的量还是洒了出来,精准无误地倒在了刚好走上前的阿瑟尔腿上。 我猜他原本是想过来帮忙的,事情就这么凑巧地发生了。 这很丢人。 尤其是出于致使阿瑟尔烫伤的罪魁祸首的内疚和作为一名医生的责任,我还得帮他上药。 倒霉的阿瑟尔,他的衣物所覆盖着的皮肤惨不忍睹。左腿靠近膝关节的皮肤起了几个水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廉价纸杯蛋糕上点缀的糖渍樱桃,很抱歉我用了如此不美丽的比喻。 归根结底,阿瑟尔伤成这样都是拜我所赐。 愧疚感就像胶水,黏糊糊地填满了内心,我的语气不由得柔和了许多。“阿瑟尔,你稍微忍一下。”我说着,快速将酒精擦在破开的伤口上。 “呃。”他好像才感觉到痛似的,低呼了一声,又咬牙忍住了。 “放松,放松……”我像哄小孩子似的呢喃着,将沾着烫伤药的棉签轻轻擦在他的皮肤上。 阿瑟尔听后,果真没再乱动,任凭我给他涂药。他安静下来的样子格外乖巧,低垂着眼帘,漂亮的、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上遮出了一片薄薄的阴影。 我想到家门前那棵梧桐树,阳光透过它茂密的枝叶,分散成许多细小的光束。小时候,因为哥哥的失误,我从秋千上摔下来,磕破了膝盖,祖母将我揽到怀里,唇撮成一个“O”型,对着渗血的地方吹气……和祖母共度的时光非常短暂,如今能记得清楚的也只有几个寥寥无几的片段,这个画面就这么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学着祖母的方法,轻轻吹着红肿的伤口。 这的确是个缓解疼痛的好办法,虽然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异乎寻常的暧昧,但我并未发觉。 “咳。” 阿瑟尔刻意的咳嗽声将我的神智拉回了现实。 我迅速把纱布盖在他的伤口上,好像这样就能够装作无事发生。 “这是冰袋,你在伤口上敷一会儿。” 阿瑟尔照做了,但他的眼眸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我。他说道:“这就是为什么。” “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艾可,因为和你真的很有趣。”随后我明白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是回答我在茶水间没问完的那半句问题。 “是你一厢情愿地觉得有趣。”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我迅速整理着乱七八糟的思绪。 事情说道这里,显得一发不可收拾了。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他? 阿瑟尔凝视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目光,想要退出门外。他显然不会给我这个机会,毫无征兆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当我们四目相对,我发现他右侧那只结晶石似的漂亮蓝眼睛上有着一圈冰裂般的纹路,算是罕见的非典型异瞳……等等,我为什么看得这样清楚? 噢,因为我们站得很近,额头相抵,嘴唇相触。 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震如擂鼓。 他吻着我的嘴唇,只是快速地、短促的一吻,就像花瓣飘落在地上又被风吹走,他撒开了我。 我们没再说话,但阿瑟尔已从缄默中收到了答复。他别过脸去,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唇角,看起来闷闷不乐。 我是时候该走了。 第8章 在我七岁那年,被送到姑妈家过暑假,表哥们在打猎时捉到一只灰兔,就让我养在了院子里。 我给它起名叫泡泡,细心照料它,见证它一天天茁壮成长。 后来时值九月,父亲要带我回去,幸运的是他不讨厌动物,我在电话里询问是否能继续饲养泡泡,他欣然同意了。 不幸的是,接我那天他心情不太好,上车之后就一直责怪我动作磨蹭。到了家里,几句零星的抱怨上升为了他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我很害怕,他们打了起来。 父亲气急了,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拎着泡泡的耳朵,狠狠扔在了地上。 泡泡还活着,身体不住地颤抖,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它抱到怀里。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这一下摔断了它的脊柱,泡泡命不久矣。它用一侧的眼睛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分卷阅读8 眼眶中居然滚出了泪水。 直到它的体温完全冷掉,四肢僵硬地维持在我将它抱起的姿势,我才明白它永远离开我了。我亲眼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就像羽毛般轻盈婉转。 如果我能再提早个十几分钟发觉泡泡的死,也许会大哭一场,可当我得知它死时,早就为时太晚。 世上有一种悲哀,发生的时候,你连眼泪都来不及流。 这件事给我幼年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撼动,自那以后,我近乎病态地痴迷于濒死的事物,乐于目睹生命为了求生所做的挣扎。十八岁那年,我选择去距家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留学,当了一名医生。 这是我的秘密。我知道这是极为恶毒的喜好,必须烂在肚子里,一旦说出口,必将会遭千万人唾弃。 有朝一日神一定会降罚于我,亦或他已经这么做了。命运的手暗中操控着一切,千方百计诱惑我,企图迫使我爱上一个不久于世的人。 我无法怪罪阿瑟尔,感情分不清对与错,只有合适与否,有的缘分与其细水长流、徒增其悲,不如提早夭折。阿瑟尔没再主动找过我,除了必要的查房问诊,我们很少交流。 我绞尽脑汁想将注意力分散开,于是寄希望于画画,由于时常要向莱斯利求问,这下不仅是我,他也变忙了。 七月下旬,知了吵得不行,道路两侧的树木垂头丧气,像一排排心灰意冷的人。 莱斯利和我并肩坐在树荫下,一言不发地作画。 中途他休息了一会儿,抻了抻肩膀,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打算和他冷战到什么时候呢?”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谁,但还是违心道:“你在说什么?” “阿瑟尔,”莱斯利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我,他说,“你这是明知故问。阿瑟尔对你的态度转变显而易见,他单方面失恋了。”莱斯利侧头看向我,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他依然在乎你,可你伤了他的心。” “模棱两可只会起反作用,还是表明立场为好。”我对这份莫须有的控诉矢口否认。 莱斯利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明智的做法。”接着他像是骤然陷入了某段回忆,眼里浮上一层阴影,“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艾可,在我年轻的时候,遇见了太多傻瓜,他们患得患失,一边抬高自己,一边给追求者放下摇摇欲坠的绳索。” “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 天空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光线一下子暗了,要下雨了。 骤雨打断了闲适的时光,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匆匆向室内跑去,但没来得及,莱斯利身体欠佳,不可能跑得太快,天上开始掉雨点。 半路上恰好有一个小型温室,莱斯利拉着我躲了进去,几乎是下一刻,雨噼里啪啦地下大了。 “一时半会儿不停不了了,医生。”莱斯利叹了口气。有张本该摆放花盆的矮架是空的,被我们拿来当了长凳。 “值班护士发现我们不在应该会来找的。” “今天是谁当差?” “珍妮。”我越说越没底,珍妮向来是几名护士里最粗心大意的那个,没准儿正在餐厅里打瞌睡呢。 “最好不要指望她。”所见略同。 光线更暗了,外面黑得胜似晚上,说实话我害怕这种情况,雷雨、户外、空荡荡的小屋。风声是恶魔的诅咒,雨点是幽灵的脚步,模糊的影子都是怪物。 这种心理上的不良反应无关乎胆量,它与我童年时期关禁闭的小房间密切相关。 父亲一贯用最严苛的标准去要求他人。有段时间,他施行了一套新制度:家庭中表现最差的孩子需要在礼拜日闭门思过,而那天是每周一度的家庭郊游日。父亲总共只有两个孩子,所以我和哥哥注定有一个在全家欢庆的日子里留守。 更糟的是为我们专门准备的“自省室”,如今想来,那无非是改造过的衣帽间,大概三平方米左右,头顶一盏吊灯,仅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张写字台。 有次轮到我被关,父亲他们开车去了郊外野餐。不料想,中午时分天气骤变,雷鸣电闪,把他们截在了半路。与此同时台风吹断了镇子上的主电线,政府紧急叫停了供电系统。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得知的。 当时的我独自一人蜷缩在自省室,庭院里的果树被风吹得左右乱摆,拍在窗户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即便隔着一道门也听的一清二楚。突然灯泡闪了两下,熄灭了,排风扇也紧跟着停转。 自省室的门从外反锁,没有流动空气的逼仄小屋成了致命的密室。 我在死寂的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到眼皮越来越沉。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再睁开眼我躺在明亮的病房,原来在窒息缺氧的状态下人会犯困,只不过这一睡就有可能再也醒不来了。幸好我命不该绝。 后来母亲大闹了一场,自省室终于又改回了衣帽间。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这次经历而患上泛泛的幽闭恐惧症,否则将给生活增添太 分卷阅读9 多不便。我不畏惧电梯这类的普通封闭场所,使我感到害怕的逼仄房间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外面在下雨。 刚巧,外面在下雨。 无需多言我此时的崩溃。 其实硬要冒雨狂奔也不是不行,但我一方面心疼莱斯利的画,一方面也不好意思暴露这份羞于示众的软肋。 于是我只好沉闷地听着滴滴答答的流水声,期盼着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珍妮——她最好想得到多带一把伞。 我艰难地等待着,如坐针毡。 远处的方向,有一个人穿过雨幕朝着花棚走来,四周的植被影影绰绰,我不大确定是否看花了眼。 那个人伴随着歌声渐渐靠近了,轮廓更加清晰。 “莱斯利,有人来接我们了。”我激动地叫道。 莱斯利“嗯”了一声,他也看见了。 这时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踏雨而来的身影,我有些意外地认出那是阿瑟尔。 我第一次感到阿瑟尔英俊的面孔如此顺眼,哪怕是湿漉漉贴在额头的刘海都卷曲成恰到好处的可爱的弧度。 我走上前接过阿瑟尔递来的伞,同时一股带着淡淡的苦涩气息的风拂过面颊,有点像松香和艾草的混合,近几个月来我经常能闻到这种味道,它萦绕在空气中,似有若无,时至今日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是阿瑟尔身上的香味。 我揉了揉鼻子,走进雨中。身后两个男人在小声对话: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很多人都出来找你们,我运气好,遇见了而已。” “造化啊。” “她怎么这么开心?” “不知道。” 第9章 暴雨下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晨还在淅淅沥沥地掉着雨珠。 这种天气最讨厌不过,空气又潮又冷,车内开了暖风也难以消除精神上的寒意。挡风玻璃被水渍冲刷得一片模糊,刷雨器基本形同虚设,我靠着记忆将车倒进停车位,听见后方的位置传来嗤的一声轻响,不用说,又剐蹭在绿化带围栏上了。 医院停车场的地形设计根本就不合理嘛。 正当我暗叫倒霉地蹲在地上查看汽车,一男一女各自撑着伞走到了我的面前。 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留着又长又黑的发,在脑后高高盘起,秀气的脸上透出清减的倦意,有一种由内而外的优雅庄重的神态,令人印象深刻。我很快便从记忆中搜寻出她的名字,恩雅夫人,张玶的母亲,确切地说,是养母。 恩雅夫人称得上市内有名的大善人了,两年来几度登上各个刊物的新闻头条。据说她是来自东方世家的千金小姐,虽然只是一支旁系家族,但财力雄厚,并且没有一丝寻常资本家的吝啬。她收养了许多孤儿,将他们视若己出,自从张玶患病,她便一直为其支付着高额的医疗费用。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称得上是无可挑剔了,可不清楚为什么,我对她喜欢不大起来。 “您好,早安。”我尝试把话说得得体一点,“这个时间来探病的话,病人可能还没有睡醒,不过您当然可以随时来访了,请跟我去会客室歇息片刻吧。” “不必了。”恩雅夫人看来对我的客套并不感冒,“我们是来接张玶出院的。” “什么?”我感到一阵愕然,恩雅已经绕过我走远了。 我觉得有必要去找院长聊一聊,当我赶到办公室时,恰好赶上恩雅夫人和助手从里面出来,她办理完了相关手续,正要去二楼张玶的房间,安娜负责为他们带路。 “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决定吗?”我看着收拾书桌的院长,极为隐晦地说道。 院长叹了口气:“这是监护人的意愿,我们没有立场干涉。” “可是如果有什么差错的话……”我看到院长用一种警示的眼神看着我,立即识趣地闭嘴。 直到走廊的墙壁上再也看不到恩雅一行人的影子,院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没有差错,不会有差错。正因如此我才放心让他走。”他推了推眼镜,玻璃镜片反射着蓝紫色的冷光。 “明白了。” 第10章 张玶离开之后,六楼存放的克隆体等同于一块毫无意义的肉,得尽快销毁。 六楼的光线一如既往地暗淡,仿佛深处地狱之端,头顶的节能灯管是从入口透来的一缕幽光。 守门人双手抱在胸前,靠立在墙角。质感厚重的黑色大衣笔直地垂下,一直遮到小腿以上,他像一个颀长的影子,又像禁锢在此的黑色幽灵。 “你来了。”他说,脸上的表情仍旧没精打采,浓黑的眼像一潭死水,“今天来找什么人?” 我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编号,然后补充道:“病人已经出院了,院长让你把失效的身体注销。” “啧。”他点了点头,一边抱怨着麻烦之类的话,一边嘴角却忍不住上挑。 我听说过有关于他的传 分卷阅读10 闻,这个年轻的男人从前是某个私人诊所的医生,拥有双硕士学位,如此杰出的青年才俊却愿意来到这里看管仓库,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喜好。 有人在他诊所的地下室里发现了无数个泡在福尔马林罐子里的婴儿,大多是从到这里堕胎的女性们身上取下的,他保留这些胚胎以供个人研究。 他无疑是个惨绝人寰的变态,然而法院却无法给他定罪,流产的婴儿没有法律保护,这些胚胎压根不算是人类,只能以侮辱尸体罪判处了一年有期徒刑,最终他刑满出狱。官司闹得他身败名裂再也不能从医,机缘巧合下,他来了这所医院。 “你会照做的,对吧?”毕竟是有前科的人,说实话,我有些担心他是否会出什么变数。 “放心,放心,都多少年了,”他摊了摊手,脸上写满了不被信任的愤然,“你如果不信任我,可以亲自监督。” 我没有推脱,毫不客气地站在一旁,看他从正确的玻璃仓内取出克隆体,注射了一针凝血剂,那时他的眼神展露出转瞬即逝的近似于享受的满足感,真是个怪人。 “满意了?”他笑着问我,当然,这笑容大概不是为我展露的。 “嗯。” “真是无趣的女人。” 我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艾可!”他又叫住了我,一双眼睛眯成狭长的形状,“我很好奇,就多嘴问一句好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讲不清楚,好像哪里不对劲,又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你变得不大一样了,这一点我很确信。”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尽可能保证工作万无一失。”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很喜欢这份工作,对吧?因为它能满足你心灵的缺漏,这座建筑的每一寸砖瓦都渗透着痛苦的气息,他人的不幸是你赖以生存的养分。” 他很自然地、就像在讲述某位邻居昨天做了什么事一般地剖析着我的人格,说真的,这家伙不擅长聊天。我一时语失。 “随便你怎么评判吧。”我放弃了争辩。人的精力真的是可以被接二连三的坏事消耗掉的,今天之内,实在不想再和任何人多说不必要的话了。 “是不是有点冒犯你了?”他明知故问。 “何止。”我道,又和他告了别,走进电梯。 这个过程中他一直都盯着我,又像是透过我血肉之躯的表象,思考什么很深远的道理。 第11章 我以为张玶的事就算翻页了,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我是说,至少突发状况都在意料之中。 莱斯利死了。 那天早上,我按照工作流程来查房,照常和他打招呼:“早。” 莱斯利转过身,冲我很淡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不像往日那般带着愤世嫉俗的嘲弄,是非常平和的笑,我愣了一下。 他说道:“艾可,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别嫌它老套。”他一面说,一面递过来一个素描簿,几乎是新的,除了首页有一副半身像。 画的是我。 “谢谢,我很喜欢这画,会好好裱起来珍藏的。”我十分真挚地说道。 “千万不要。”莱斯利摆了摆手,“随便放在你书架的哪个角落积尘就好。” “怎么会,我很喜欢这画,收到这样用心的礼物还是头一回。” “那就好。”他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坐到靠窗的那把藤椅上。过去的很多时候,我都能见到他在这幅椅子上喝茶、看书,或者画画。现在他坐在椅子上,脊背深深地弓起来,像只蜷缩的猫。 我很难想象,莱斯利其实算不得太老,可能三十多岁,或者刚过四十,可他的身上总带有一种苦涩又寂寞的意味,就好像在说:“唉,艾可,对于这个世界我早就厌倦了。” “艾可。”我正要走,莱斯利又喊道,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歪头等着下文。他张了张嘴,嘴唇不住颤抖着,紧接着,眼帘一点点垂了下来。 “莱斯利?”我眉梢一挑,上前查看他的脉搏,发现手腕那寸皮肤下的跳动越来越微弱了。 我知道莱斯利迟早是要死的,相较于其他患者,他活得算久了,即便如此也摆脱不了临终这天。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他最后的时刻默默送别。 “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他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后来溺死了,被我亲手……” 他不再说话,胸口也停止起伏。 我不太好揣测莱斯利话里的故事,那是别人的生活。对于我,今天又要去一趟六楼而已。 几名医护人员共同将莱斯利抬上车床,步伐紧张地跑进电梯。其实那已经是个死人了,但还是该装装样子,至少是为了医院里其他在世的不知情者。 手术之后,我一如送别无数死者那般来到垃圾井。莱斯利平躺在轮床 分卷阅读11 上,就像昏迷不醒,而非与世长辞。守门人将他推入井中,合住墙面上的门,动作行云流水。 苍天可鉴,我永远尊敬逝者,只是不再重视遗体。事实上,如果你在这种地方工作久了,也会逐渐习惯这种渗透在一呼一吸之间的冷漠。我们所惯常在乎的仪式感、生命最后的尊严之类的,在这儿全都没有意义,你的血肉之躯,只在活着的时候才格外重要。 “你看起来还蛮开心的嘛。”守门人又没话找话,他不擅于聊天,但却乐此不疲。 “有一点吧,”我解释道,“我很开心他不用再忍受这个世界了。” “某种意义上,当人千方百计寻求解脱而无果时,死亡是最后的方式。”他补充了一句,我点了下头以示赞同。 他又说:“对了,我辞职了,今天过后就要走。” “为什么?”我很惊讶。 “是时候了,”他意味不明地说道,又眯了眯眼,“我有种预感,这栋楼快要塌了。” “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压着嗓子笑了起来,说:“艾可,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几乎确信,我们是一类人,是同类。你意识到了吗?”他的话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我不置可否。 他继续自说自话:“也许没有,因为你并不在乎。艾可,你惯于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维系精神上的平衡,然后有条不紊地将你的小世界源源不断地运转下去。”他仿佛在观赏一场好戏似的,脸上带着祥和又期待的笑容,那种表情有些诡异。 我试图从面部表情中找出些端倪,但一无所获。我说:“你想说明什么?” “仅仅是陈述事实。”守门人说着耸了耸肩,“但不论如何,还是提醒一下为好,可能就连你本人都没有发现:你在改变,你原有的内心秩序正在动摇。这很危险,这是一场自我的纠结与挣扎,我见过许多陷入类似情况的人,大多没有太好的结果。” “话虽如此,可你凭什么评价我?”说话的功夫,我们已经走出了仓库,我一直走到电梯的位置,他就在原地站着。想了想,我还是说:“谢谢你的多管闲事。” 他慢悠悠地举起手来像是在跟我道别。 铁门被他上了锁,门闩关上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第12章 翌日,我们这一楼层入住了新的病人,是一个名叫奥莉薇娅的女孩,有个孪生弟弟,两人都在本市读高中,不过得病的只有她。 姐弟两个很快跟着安娜去熟悉新环境了,我也难得觉得精神不错,开始用心清理起办公桌。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整理过东西,桌子角落的名片托架不知什么时候被碰倒了,我立好它,又将名片装了回去。也就是在这时,我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摆在旁边的座机,发现屏幕上语音留言的标志正在闪烁,一共有两条。 这很奇怪,通常人们会直接拨打我办公室的号码,而不是转到语音信箱。这可能说明对方并不确定来电时我是否能及时接听,而他又必须确保我能够收到消息。 我思忖了片刻,拿起电话。 首先响起了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大概十秒左右,风声嘈杂的背景音和一群人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些人好像就某件事起了争执。 “不行,太迟了,这周之内必须启程。”女人的声音。 “明天的天气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夫人,我也很想帮您,但是很快就要有雷暴了。”男人的声音。 “那只是一点小阵雨。”女人不满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 “我们不如坐船,这种天气,大吨位的轮渡应该能够应付得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要年轻一些。 结束了。 我有些困惑,但却没有挂断,接着听了下去。 第二段录音的开头是一段对话,但这回说话没有刚刚那么响了,有点儿听不清。 他们在商榷什么事情的时间,最后定在了今晚。过程中有人说了一句:“彼得斯港。”是这座城市的一处地名。 “求求你,快来。”一句用气息吐出的低语,如果不仔细辨别,很容易和呼啸的风混淆。 接着电话像是被人丢弃了,那人甚至没来得及挂断,猝不及防之下,我听到类似电话发出的刺耳噪音。 这一声实在太吵了,犹如用尖锐的图钉在玻璃窗上写字。我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应激反应,立即丢掉了电话,整个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 天旋地转之际,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略微炙热的掌心紧贴着冰冷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度。 “艾可,你还好吗?”是阿瑟尔。 他的语气里透着溢于言表的忧虑。 “我没事。”我打断他的关切问候,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你找我有事?” “没事也想见到你啊,”阿瑟尔十分狡猾地说道,海盐结晶般的漂亮眼睛眨了两下,“对了,最近不知 分卷阅读12 道为什么,我的脑袋总在嗡嗡作响,我想问,骨刺有没有倒着往里长的?会不会有一天哪根骨刺从我的脑子里长出来,刺破眼球?” 不大可能,你撑不了那么久,八成会在此之前先一步死去的。我心里这样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番虚伪的说辞:“不会的,阿瑟尔,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说完随即有点后悔,我不该使氛围发展到引人遐想的暧昧方向的。 阿瑟尔笑了一声,叹道:“怎么办呢,艾可,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啊。” 我装聋作哑地把掉在地上的电话听筒放回原处。阿瑟尔识趣地步入正题,他给我送来了他近期的化验结果。在进行了简单的问诊之后,一沓化验单变成了一张处方药清单。 我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察觉到,阿瑟尔的病情逐渐加重了。 阿瑟尔终将会死,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死的,但我由衷地希望他能够以干净的遗容迎接那一天的降临,至少死相不要像他说得那么凄惨。 倘若,我是说倘若,一年或者更久之后的某天,我和出院的新的阿瑟尔无意相遇,那双仿制的、晶莹剔透的蓝眼睛,能否如他本人的一般,拥有诉不尽的情绪…… 不,我不会希望再见到他的。我很快打消了毫无意义的遐想,回归到平庸而惨淡的现实之中。 然而就好像是为了表达对美丽之人的不幸命运的悲哀,天空竟应景地下起雨来。 第13章 这天二十一点零七分,我值班结束,伴着蒙蒙细雨回家。汽车的音箱正在播放晚间电台,一段悠扬的大提琴曲缓缓流淌,我把音量调高了些,倾耳聆听。那旋律有点耳熟,名字就在嘴边,却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 我忽然又想起那两段有些不知所云的语音留言,以及快要结束时低低的一句“快来”。毫无疑问,那是孤立无援的人向这个世界发送的最后一个求救信号。 我很清楚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活动在阴暗中萌芽,但生活多年的经验却在此刻极力地发出警告:“艾可,好自为之!” 大提琴曲演奏了半截,我的车被红灯拦在岔路口,电台女主持用甜美的嗓音说道:“听众朋友晚上好,现在插播一条气象新闻,今夜小雨转暴雨,风力七到八级,请市民注意安全,提前做好防范措施。”消息又复读了一遍。 有些时候,一件事情需要多种方面的作用,无数关联的经过,才能汇集为今天的结果;然而又有些时候,当人做出某样决定,真的不需要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 七级算是台风了,在海面上恐怕会更激烈。听到新闻的那一刻我是这样想的。 就是因为一个如此简单的念头,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敲,猛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开到了和家相反的路上。 如果那时我的选择稍有偏差,或许事情就会发展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可我终究还是这么做了。 我的车在笔直的主干道一路前行,车辆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雨幕和路灯与我作伴。 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荒凉,在遥远的、灯光找不到的地方,隐隐能看到蛰伏在黑夜里绵延不绝的海岸线。 彼得斯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港口,当时主要供各国之间的货船停靠,后来大型油轮逐渐盛行,政府又在北部的深水海湾建设了规模更大的海港,这里就逐渐被官方遗忘了。倒是偶尔有一些私人的游艇、小型渡轮在此停泊,天气不错的时候,经常能见到近海上漂浮着灯火辉煌的光影,富家子弟的欢声笑语久久回荡。 今天显然不属于好天气的范畴,彼得斯港一片死寂,船只齐齐停泊在码头,使这里更加像是被人弃置的室外之地了。一辆车在岸边的一块空地上,孤零零地亮着灯。 对面三男一女,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是张玶。我认出其中一个男人是恩雅的助手,在医院见过,另外两个不太面熟。 我将车子停在了几米开外的地方,然后在这群人各不相同的目光之下,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恩雅,晚上好。”我不带一丝波澜地说道,但其实这是强撑的假象,我的脑子早就混乱成了一团浆糊,我的舌头完全是受着什么不可控的力量而活动,“很抱歉,今夜的台风太危险了,你们恐怕不应当在这种时候离开……” “你有什么理由插手我的私事呢?”恩雅夫人冷笑道,她的一袭黑衣简直要和夜色融为一体。我忽然发觉她的气质颇为像我母亲,那种死寂的白桦林般的肃穆,难怪从见到恩雅的第一刻起我就不大喜欢她。 我正视着恩雅的眼:“我要带张玶回去。” “我不能把张玶给你,我还要留着他去救我的女儿。”恩雅冷冰冰地说道。 “什么?” 超出认知范畴的信息陡然增加了。 “我不能把张玶交给你,我要用他去救我的女儿。”她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没能完全消化新的状况,惊愕之余,我在她和 分卷阅读13 张玶身上来回扫视。 “别再装了,医生,你都知道了吧,所以才会来这里阻拦我吧。”恩雅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需要匹配的骨髓给女儿移植,真是该死,我明明是她的亲生母亲,我却不行,血型不相符。” 骨髓移植需要一致的HLA系统,因此在千万人之中也很难找到一个匹配的人,恩雅夫人没有结过结婚……我的脑子在这一刻过电般地清醒,迅速理清了状况。 “你的女儿应该是稀有的RH阴性血吧?今年多大了?应该没有多大,并且是你的私生女?” “没错。”恩雅夫人并不打算否认,“继续说下去?” “几年前,她确诊了血液疾病,你远渡重洋来到特茵渡,在这里广泛地收养孤儿群体——因为白种人是RH阴性血的概率是百分之十五,远高于你所在的国家。张玶是你找到的合适人选,他是RH阴性血,这我知道。你为了找到他费了不少精力吧?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孩子是因为疾病而被遗弃的骨生花患者。”碎片化的内容终于被串联成线,我流畅地讲述着自己的猜测。 恩雅夫人没有接话,她墨色的瞳死死地盯着我,眼珠泛着诡谲的光。我心底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医生,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几乎是想到这儿的同时,恩雅巧合般地说道,然后她从衣兜里拿出一段金属质地的长管,或者说是枪,天色太暗了,事物在我眼里就变了样。 失算了。 早该想到的,像恩雅这种实力的财阀家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手段也不足为奇。恐怕,东方世家只是幌子,他们家族的真正面目也许涉黑也说不准。 “离真相很接近了。”恩雅夫人赞许地说着,向前迈了半步,“不过我提醒你,普通人太聪明了可不好,更何况你惹的是你不该惹的人。” 我哪里算得上聪明?我是世间最蠢的聪明人。 我苦笑地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尽管我深知再怎么努力,恩雅夫人也不大可能会留我一条活口了,不过这个举动最起码可以避免我进一步激怒他们其中的某一人,从而延长我最后活着的时间。 另外那三个男人也分分从口袋里、腰带后变戏法似的端出了枪,四支黑乎乎的枪管齐齐对着我的脑袋,这场景很是煞风景。 其实我开来的车子里——就在副驾驶的抽屉,有一把小巧的□□,还有两枚子弹。如果我一丝纰漏不出,兴许可以杀死恩雅,然后被她的助手射成筛子。抛去别的不提,我冲向车子的一刹都有可能被击毙。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夫人,”我说,“既然你只打算找一份匹配的脊髓,又为何要在一开始送张玶来医院救治呢?张玶住院了三个月,你女儿的病情就要再拖三个月,你等得起?” 恩雅夫人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不大明显地向右下看去。“其实原本还有更合适的人,但是那个捐赠者出了一些变故,所以只能启用备选。” “喔,这样。”看来在走投无路之前,她也没打算做坏人。 “说完了?” “就算说完了吧。”我无奈地回答道。周旋的时间比我想象得短暂,来不及想出什么办法。 顺便,这一刻我终于想起来广播里的音乐是巴赫G调大提琴前奏曲。 第14章 我闭上眼,然而未等子弹扣动扳机,面前传来很轻的一声:“等等。” 是张玶! 我有些诧异。 恩雅立刻放下了枪,男助理也在她的授意之下后退了两步,我得以看清,张玶正紧握着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纤细的脖子上。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他找得怪准的,刀尖指向的皮肤下刚好是颈动脉。 “夫人,我愿意和您走,只要您考虑放了这位姐姐。不然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这样说道。中途其中一个助手想偷偷上前夺过武器,张玶立即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几分,他皱了皱眉头,鲜血顺着刀刃流了出来,在他的手背上汇集成细细的一股。 “退后!”恩雅夫人的手在发抖,另外三人忙不迭地后撤,和张玶拉开距离。“听着,玶,她可以走,我放她走!你不、你不要……” 张玶无视了恩雅语序混乱的劝说,转而望向了我,说道:“对不起,艾可,我被看得太紧了,来不及在电话里交代清楚。我还以为你会在赶来之前先报警呢。” 要不是现在对于死亡的担忧早已大过了其他,我肯定会因这番话感到无地自容。我真是个蠢货,不自量力,无可救药。 我以万分抱歉的神情注视着张玶,在这种境地之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远方的道路上似乎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响动,也不排除是雨声或者幻听,但很快一辆小轿车打着远光灯开到了我们所在的空地,又横拦在我与恩雅之间。 尽管从轿车里走出来的人又让我有些恍惚。 阿瑟尔穿着防雨的风衣,从驾驶座那侧的车门走下来,径直朝恩雅走去。 不知道他 分卷阅读14 们说了什么,恩雅夫人竟阴沉着脸将□□抵在了阿瑟尔的额前。我吓得屏住了呼吸,阿瑟尔却神色如常地笑着,嘴唇一张一合,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谈话。 继而,恩雅夫人向我投来一道极其凌厉的目光,视线交锋的刹那,我从她眼中读到万千种复杂交融的情绪。但容不得我有时间深思细想,恩雅夫人利落地转过身,领着她的属下和张玶。 我亲眼目送他们上了船。 阿瑟尔踱步过来牵起我的手,慢慢启程的小船响起机械的运转声,船身几乎和海天融为一体。 “你和她说了什么?”我问,嗓子有点发哑了。 阿瑟尔答:“我告诉恩雅,我可以用信誉担保你绝对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你们认识?” “算不得熟悉,知道有这号人存在而已。”他含糊其辞。我还是有些疑惑,又觉得不该问下去,还是作罢。 我们不再说话。整个过程雨一直在下,雨水将我的头发完全打湿了,现在它们顺着发梢滴在领口内的肌肤,冰凉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好像把一切都弄砸了。”我闷闷地说。 阿瑟尔紧闭着唇,将他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又揽着后背抱住了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不轻不重的分量压下来,那感觉很真实。我从内心深处觉得安稳,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如果当时恩雅有一念之差,她就会杀了我们两个,然后扔到海里喂鱼。 “这不是你的错,事情已经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艾可。”阿瑟尔说,“你是个医生,医生擅长治病,而不是救人。” 我被他这一语双关的话给逗笑了,然而只是笑了一声,很快那短暂的高兴就被心口的沉重石头带进了无底深渊。某种难以言明的伤感盖过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靠在阿瑟尔的胸口,听着从他胸膛之下传来的心跳声急促而清晰。也许是因为阿瑟尔救了我,也许是刚刚危及的情况下产生的吊桥效应,我竟不排斥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 过了一会儿,我的心情逐渐安定下来,视线顺其自然地越过阿瑟尔的手臂瞥见停在一旁的车,他开来的那辆。 “这是……”我感到有点眼熟。 阿瑟尔点了点头,道:“嗯,这是杰克的车。”杰克是我的同事,值夜班的医生。 “你借来的?” 阿瑟尔非常诚恳,甚至,带了点儿委屈地说道:“不是,我直接开走的,趁着杰克打瞌睡拿到的车钥匙。还有,我偷听了你办公室的电话录音,因为实在感到白天的时候你有些反常,对不起。” 我笑了起来,本该生气的时候,却想把他拥得更紧。如果这时候我做出一个决定,踮起脚,凑近他的唇,那么他一定也会低下头,回应我的吻。这将是个相当合适的契机。 然而转折没有发生,阿瑟尔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我,我深陷在他浅蓝色的瞳孔海洋里,时间在这个刹那静止。今夜星月皆无,雨幕交织下,车灯的光晕显得格外巨大。 我们一起上了车,以我现在的状态,大概也不适合驾驶了,好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放着一根拖车杆,我的小轿车不至于留在彼得斯□□自过夜。 我太累了,屁股一碰到副驾驶的座椅,几乎可以说是陷了进去。从后视镜里看,我披着从另一辆车里带走的毯子,神情颓然,脸上淌着雨水,和阿瑟尔比起来反倒更像病入膏肓的那个。 阿瑟尔侧过头问我:“去哪?” 那一瞬间有点像在接送女朋友下班的男士,使我恍惚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电子表显示在11:59,从恩雅他们离去到我们返程,我和阿瑟尔只一块站了三分钟有余,却好像比几个月以来的相处都更加深刻。 我思索了少顷,说:“先去医院吧,总得在杰克医生和警方报案之前把车还回去。” 第15章 我们将杰克的车停回了它本该在的地方,钥匙也完璧归赵,不可思议的是车子的原主人对于自己的财物失而复得浑然不觉。看着他趴在值班室呼呼大睡的模样,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算个恪尽职守的好医生了。 然后,阿瑟尔找来一把伞,送我下楼。 我们一直走到我的车子旁,他还没有道别的意思,我不急着关上车门,回头看着他。夜雨中,他就这样撑着伞,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我说:“要不要聊一聊?” “关于什么?” “不知道,什么都好吧。”我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越是这种情况,人的心中往往就越加在迷茫中试图去追寻些什么,或者说,想方设法地转移这份不知所起的不安。 阿瑟尔绕到另一侧,坐进来,又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松香和艾草的气息混杂着湿漉漉的雨水弥漫在空气中。 我载着阿瑟尔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边的商铺大多已经打烊,我们在一家酒吧停下。 “送走了张玶你很失落?所以打算来这里买醉?”阿瑟尔走下车,顺便带上车 分卷阅读15 门,他关门的动作明显地一僵,同时神色一滞。 我察觉出他的异常:“怎么?” “不要紧。”阿瑟尔口是心非地甩了甩手,又下意识地将手抚向颈后,这是他用来掩饰尴尬的小习惯,放在当下却是那样刺眼。种种细节在提醒着我,即便明亮如月光的阿瑟尔,也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 我们在吧台并排坐下,点了一杯金酒和一杯气泡水。 “抱歉,你最好还是不要摄入酒精。”我将气泡水推到阿瑟尔面前。 尽管我是个黑心医生,但这点原则还是有的,酒精只会加快他生命的流逝,虽然这事对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来说可能不足为道。 阿瑟尔很听话地接受了现实,拿起玻璃杯安静地啜饮,这幅样子太乖顺了,甚至有些刺眼。 阿图尔总是不自知地绽放着灿烂的光芒,然而这恰恰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我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很多事,大多是从业以来的经历,我亲眼见证一个又一个人走向死亡,却从没有感受过如今这般奇怪的心情。 我终于开始有一点明白第一次在病房见到阿瑟尔时的那种无端的不适感由何而来。 不匹配。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个蹩脚的词。 就像让藏污纳垢的地窖投进破晓黎明的天光,就像英雄死在断头台,就像百合花被浇灌泡尸水。 阿瑟尔是天地瞬息间的一份惊艳,是西沉的星星,是和衰败、毁灭不匹配的。然而他注定会死,没有转折有没有奇迹。 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并非看惯了死亡,不过是从前没有遇到过在乎的人。 阿瑟尔一定非常想活下去吧?或者至少在死之前,应该热烈地完成些什么值得铭记的大事。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快死了,我却不能告诉他,这有违我的职业信条。医院存在的意义,带给人们渺茫但聊胜于无的希望,别管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隐瞒真相有时候才是更合适的选择。谎言始终是谎言,我知道阴谋论不该被粉饰得冠冕堂皇,但换做你是高位者,也会像这样做…… 阿瑟尔看着我出神,我抬起手摸了摸脸颊,才发觉自己竟然在流泪。 “想到了一些难过的事情。”我解释道,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夹带着别的卡座飘来的烟草味,二手尼古丁在我的肺腔里短暂地停留,倒是遏制住了我揭开真相的冲动。良久过后,我看着他干净的眸子,不无恶意地提议道:“阿瑟尔,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好不好?” 我承认,说出这话时我夹带着丑恶的私心,倘若少年的往事中有一点不那么愉快的痕迹,我也可以从中得到些许的慰藉。 “你想听什么?”阿瑟尔眨了下眼睛,歪头看着我,他的眸子总是带着热烈似火的激情,炽焰烤得我躲闪不及,几欲发疯,然而两旁即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我别开脸。 “聊聊你的童年?家人之类的。” “怎么,你在试着了解我吗?”阿瑟尔舒展开一个非常明媚的笑容,“我的意思是,太好了,让我想想该从哪说起。” 他十指交叉,撑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一边回想一边说:“我的父亲是个商人,母亲是音乐剧团的小提琴手,当然,她不算太出名。我八岁那年开始学钢琴,然后是大提琴,说实话,我更喜欢大提琴的声音,就像沉着、稳重的长者在娓娓道来。还有什么呢……我有个弟弟,不过不怎么来往,事实上全家人都和他很少联系,但我们感情很好,起码我相信是这样。” 不。 我攥着玻璃杯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不该是这样完美的回忆,因为我会更加不忍心任凭他的生命化作小美人鱼般的泡影。 挣扎了良久,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说道:“我本不应该喜欢你的。”眼角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溢出假惺惺的泪水,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阿瑟尔有些急了,他试着用手揩拭眼泪,可那只会让悲伤来得更汹涌澎湃。最后他实在不知所措了,索性捧起我的脸,认认真真地吻下来。 一根缠在心头自以为坚韧不摧的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断了。 第16章 我一向作息规律,今天却少有地超过十二点还没有入睡,还带了男伴回家。 我们各自冲了淋浴,被雨淋过的衣服全都堆在了洗衣机滚筒里。我在衣柜里找到一件男士衬衫,棉质的,最经典的白色版型,已经想不起来原本属于谁,又因为什么缘故到了我的手中。我让阿图尔换上,居然刚刚好。 “你想吃点什么宵夜?”我问,随后抱歉地发现偌大的冰箱里仅剩下饼干和一盒速食寿司,最佳赏味期限在三天前。 “不用了。”他打开床头柜上的音箱,正在播放的曲目是一首四五年前的歌,名叫《琥珀窗》还是什么的。阿瑟尔怔了一下,将音乐关掉。 公寓的户型不大,卧室的门和厨房正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看在眼里。 “ 分卷阅读16 不喜欢这首歌?”我走到床边,问他。 “不是,这样就好。”他摇摇头,牵起我的手腕,拽到他面前,我顺势低头吻他的唇,扶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坐下。 今夜的所有事情都意料之外又顺水推舟,戏剧化得简直像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阿图尔的眼睛在昏暗中化为了好看的湛蓝色,在深如潭水的注视之下,我抬起手,一颗颗解开领口的纽扣,然后是内衣。 一声声低沉的喘息伴随着冲击将冷酷不堪的现实暂且抛诸脑后。本该清醒自持的医生浸入了无比疯狂的混乱;本该静养的患者在生命的边缘拥抱短暂的欢愉。 真是够离谱的。 当万物尘埃落定,我侧躺着打量阿瑟尔,他的侧脸在壁灯的柔光下呈现出相当完美的线条。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沿着他的额头开始描画,鼻梁、唇、下巴,颈与喉结。我摸到腹部靠下的位置,指尖不自觉地轻颤,那里有一块皱起的皮肤,隔着衬衫单薄的布料,触感不太真切,但我隐约觉得像是一道疤痕。 “好了,你在勾引我吗?”阿瑟尔说着捉住我的手,他转过身面冲着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那种似真似幻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阿瑟尔。”我轻声喊他的名字,“你真的爱我?” “当然。”阿瑟尔垂眸看着我的头顶,睫毛的阴影遮盖了他的眼瞳,“女孩喜欢向恋人反复求证对方的心意,是这个道理吧?不过没关系,你可以随便问,多少次都不会嫌烦的。” 我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甜言蜜语编织成的美好情景,也可能是自嘲这段注定无果的爱情。 我们又聊了很多,关于家人,关于艺术和诗歌。阿瑟尔说到他的弟弟,已经近十年没和家人联系。 “失踪了?” “不是,离家出走,后来自力更生。” “听上去像是了不起的人啊。” “或许吧。”他的眸色暗了暗。 我深深凝视他的眸,想在所剩无几的时日中将它们铭记在心。忽而涌上一阵困意,我打了个哈欠,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我父亲也是蓝色的瞳孔,但颜色没你这么纯净,是发灰的蓝。可惜我像我母亲……” “你的眼睛很好看。”他说着亲了下我闭上的眼,我逐渐睡着了。 这一觉做了很多梦,光怪陆离,像波动的水面上辨认不出原貌的倒影。 我梦见父亲和哥哥争吵,哥哥夺门而出。 场景变换了,还是哥哥,他跪在地板上,有人用竹鞭一下一下抽在他的脊背,发出噼啪的响声。 十九岁那年,我考上特茵渡医学院,远渡重洋,去异国他乡求学,这一走就抱着绝不回来的打算。 有天我被朋友拉着去酒吧,音乐混杂着人的吼叫,就像人间炼狱。我头晕脑胀,找借口到外面透风。后门出去就是一条小巷,平时堆了不少店员来不及扔的酒箱杂物,我刚走了两步就被什么绊了一跤,与此同时嗅到了极为浓烈的血腥味。 在我绊倒的位置,一个人影躺在肮脏的砖地上。 倒地的是一名少年,十四五岁,大概,和我差不多高。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圆又亮,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将昏迷不醒的少年拖进一辆出租车,送进了一家宾馆,是这条巷子附近开的那种小旅店,皮条客和毒贩,什么人都有,老板见怪不怪地扔给我一间一楼的钥匙。 “弄脏地毯要赔付干洗费。”他说,看着我颇为吃力地扶着男人转进走廊。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施以援手,可能是这个可怜虫蜷缩在地上的情景让我联想到童年时被父亲摔死的宠物。那时我没有能力救它,现在不一样了。 我接来温水,用床单当做纱布清洗他的伤口,期间他醒过一次,睁着眼望了好一会天花板,又看看我,在此期间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就我估计他也说不出话。 他腹部开了个洞,从里面能隐约看到一片金属色泽的反光,我拿着用打火机消过毒的镊子探进去夹取异物。他哼了一声,又不省人事。 我翻开他的眼皮,想确认瞳孔有没有涣散,事实证明,他伤成这样仍旧活着,真是够命硬的。 或许是因为事情太过久远,对于陌生人的相貌出现了记忆偏差,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之在这个梦里,负伤的少年竟然换成了阿瑟尔的脸,海蓝的眼眸在褪了色的梦中格外鲜明。 我一下子醒来,天色大亮,已经到了早上。 不知你是否有过宿醉的经历,头脑发痛,昏昏沉沉。 阿瑟尔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趁我睡熟时走的。 “医院见。”床头柜上留了一张便签,除此之外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第17章 这天的医院依旧和往常一模一样,忙碌的护士,见到我来上班相互道了早安。毕竟这个世界并不会在乎两个成年人睡了一觉,而后因此改变些什么。 分卷阅读17 但我已然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想来,大概是使我最为后悔的决定。我要向阿瑟尔坦白。 我知道这违反了我的雇佣合同上的第十七条规定,但如果是为了阿瑟尔——只为了他,我愿意一试。 我要劝说他离开这个鬼地方,这里是无形的坟墓,是乱葬岗;他应该迎着必死的结局毫无遗憾地告别世界,而不是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油尽灯枯;我还要销毁他的复制品,那不是他,也不会爱我。 我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他离开人世,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与我形同陌路,这种事情最好永远也不要发生。哦,说到底,我似乎还是为了自己。 我一步步走在阴暗的长廊,低跟皮鞋踏到地板上嗒嗒作响,今天特意梳了头发,用卡子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头发像玫瑰花瓣似的层层绽开,衬得白大褂制服都有种新嫁娘白衣般的隆重。 走廊尽头的房间开着门,阳光从窗子照亮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阿瑟尔站在窗边,情景一如我们初见那样。 “阿瑟尔。”我喊他的名字。 他走过来一下抱住了我。 我因这更胜从前的热情感到心里发闷,如果阿瑟尔得知我这么久以来都在骗他,和医院的所有人没什么两样,大概会恨死我的。 “阿瑟尔。”我推开他。 “我在。”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骗了你一件事。”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我也有很多事在瞒着你。” “不,先听我说,”我截过话头,关紧门,又从里面上了锁。接着,我转过身来,仰面同他对视,“阿瑟尔,骨生花的治疗技术是假的。” 他愣住,结晶石般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你不会痊愈,医院只是想个办法将你禁锢在这里一天天耗死,然后复制你的基因,移植你的器官到克隆体身上,再用健全的克隆体装作康复的你,对外界说,‘看啊,他好了,世界上没有不治之症’。不知情的人信了,于是消除了对骨生花的恐慌。” 阿瑟尔的唇微张着,细而雪白的脖颈上能看见一根根清晰的青色血管。他一定很惊讶,把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股脑地吸收消化可不大容易。 我垂眼看着我们之间的地面,等着他先说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悠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听清楚了吗?”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他的视线空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看上去不大像在问我。紧接着,我愕然发现他的右眼动了一动,我是说,他的虹膜上的纹路,沿着逆时针的方向转了半圈,发出极其暗淡的光,在太阳底下微乎甚微,就像是眼睛变了变颜色。 “艾可,我说过了,我也有很多事情在瞒着你。就比如这是具备摄像和录音功能的机械义眼。”他说着抬起手,纤长的指灵巧地一动,不费什么力就将它抠了下来,那副画面竟有种残忍的美感。 他笑着,闭着一只眼,把手中以假乱真的眼珠展示给我,说:“再比如,这只眼睛实时联络着特茵渡的情报局总部。” 第18章 谁能料到呢。 我撒过太多谎,一个套一个,编织成了弥天的网,令我狼狈不堪的人生都像个骗局了。 为数不多的一句真话,却使我锒铛入狱。 一个给政客卖命的线人,为了找在位者的把柄混进对方筹建的医院,没能找到偷税洗钱的证据,却把更加血腥的真相揭露于世了。 最无力的软肋暴露在公众视野,是比任何阴谋都更加致命的污点,医院背后的那位大人轰然倒台,就像树木被连根拔起,庞大根系所缠绕的碎石泥土也都受到了牵连。 “这不仅仅是践踏法律、违背道德伦理的社会事件,更是是22世纪之初最值得沉痛铭记的反人类科学研究,难以想象,在科技发达的今天,还多少人在看不见的角落用科学作恶。”等候室的电视上正在放送直播画面,新代表慷慨激昂地发表弹劾副首相的演讲。 说得冠冕堂皇,可事实上全都一样。倘若出现了新的问题,他们也会绞尽脑汁地想新的谎言,粉饰太平。 只不过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而逃避。 “抱歉,能帮忙把电视关上吗?”我回头看向两旁的警卫——当我做出回头这个动作时,他们立刻就将枪口对准了我,高度戒备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什么差一点就毁灭地球的人物。 僵持了一会儿,警卫的枪依旧齐刷刷地向我瞄准,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吧。”我只好转回身坐正。 就在这时,监狱会客室的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个人来探监了。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顶着阿瑟尔这个假名字。说到底,我从未真正意义上地认识过他。 那个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换了不同往日的一身干练行头,发型也剪得极短,看不出一点儿音乐家的气质。他推门进来,大步走到我 分卷阅读18 对面,拉开座椅,整套动作流畅又飒爽,甚至透着些逼人的英气。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他问我:“在狱里过得怎么样啊,医生?” “托你的福,还不错。”我话里有话地答道,“现在我该怎么喊你?” “艾伦,这是我在特遣组的名字。” “真名?” “不是,”他惨淡地笑了一下,“不过也没差别,你知道的,我叫什么根本不重要。” “但是我在乎。”我的心步入了冰天雪地般的严寒,“你一直在骗我。”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又像是回味过来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一般,低声笑了起来,肩膀不可抑制地轻颤。“那又如何?艾可,你一直在骗所有人。” “我唯独没有骗你!”我喊道,并且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从前我无数次凝望那双眸子,觉得他眼底的光芒灿若繁星,而现在却只期盼着它不要再散发一点明亮,最好如最深的夜那般暗淡沉寂。 “我也没有骗过你。”他说,顿了顿,像是试图挽回什么,又苍白无力地解释道,“我在试着对你说真话,但我的真话里掺了太多假。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我也笑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用?” 他噎了一下,又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哪还有以后。”我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明显地一怔:“无期徒刑?” “死缓。如果配合悔改,很容易就改成无期了。”我如实告诉他。真没想到,事到如今说出这话心里竟有种平静的感觉。 我们双双陷入沉默。 “会面只有十分钟哦。”警卫当中的一人提醒道,我看到指针已经从整点挪到了一。 “艾可,”他皱起眉,“我原本……没想过会这样的,我只是想通过你获取些有用的情报,或者,拿到六楼的门禁权限。” 通过?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利用罢了。 我叹了口气,万千般思绪涌上心间,有感而发:“仔细说来,我们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赞同还是反驳的意思,然后他抬起手将衣领扯下了一些,这使我刚好能够看到他锁骨的位置。 那里冒出了一根骨刺,白皙,无暇,犹如残忍又美丽的花。 “至少有一点没骗过你,我是真的病了,医生。”他说,与此同时会面的时间到了,警卫毕恭毕敬地打手势请他出去,他便站起身来,一直走到门前,再度面向我。 “艾可,你读过《神约》吗?在教徒眼中,说谎的人必将万劫不复。”他说。 “艾可,我会陪你一起下地狱。” 第19章 后记 一些写在末尾大概没人会看的话。 记录几个彩蛋/伏笔: 1、艾伦对艾可讲述的家庭故事都是真的,只不过艾伦才是故事里离家出走的弟弟。他伪装成普通人入院时,一直在冒用已经去世的哥哥阿瑟尔的身份,因此看上去要比资料上的“实际年龄”小许多。 2、艾伦右眼的仿生义眼,特点是假眼上有一圈冰裂般的纹路,艾可第一次发现时误以为那是异瞳,即虹膜色素异位症。 3、故事早期,艾伦以“探寻的神色”凝视女主,经常在走廊走动,都是为了用义眼搜集、记录医院的影像资料。 4、莱斯利有过一个女儿,因此格外喜欢小孩。《海岸边的少女》其实是对早夭的女儿成长之后的幻想,莱斯利对艾可很亲切也是对于女儿的精神寄托,反过来,艾可也相应地有一定恋父情结。 5、莱斯利曾经去过伊洛坦,在最落魄的时期做一个女孩的家庭教师,这又和女主的年少经历相契合,她的第一任老师说特茵渡人。 6、艾可在学生时代为濒死的艾伦处理过枪伤,艾伦依然记得。因此在艾可给他包扎烫伤时会突然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 7、尽管使用的是典型的中式名字,张玶是白种人。 8、出院前,张玶在艾可的办公室闲晃,顺走了一张桌上的名片,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呼叫艾可的座机号码。 9、恩雅熟识艾伦,并且知道艾伦的身份,她放过艾伦和艾可绝大部分是因为不想招惹特遣组。 10、所有病人吃的药都含有镇静成分,艾伦将药品样本偷偷送出过一份,得知成分之后停用了药物,因此后期身体开始感到疼痛。 11、艾伦的哥哥阿瑟尔是货真价实的作曲家,《琥珀窗》是阿瑟尔编曲的歌,所以艾伦听到之后才会举止反常。 12、 艾可无疑有一定的恋兄、恋父情结,因此蓝眼睛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无比的事物。 13、在文中,艾可所有的疑问句,所有——结尾都没有语气词,仔细比对,只有她的家人也用一样的语气说话,这里是在映射成长环境对人的同化。 14、不要高估爱情的力量,事实上艾伦远没有最开始表现的那么 分卷阅读19 喜欢艾可(或许多少有一点点),但他更多的目的是寻找一个可接近的医院内部人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