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 分卷阅读1 不系之舟[珍妮] 作者:傅支支 文案 【冷冽坚定能力强地下党成员x隐忍潜伏三面红色特工】 战起1937年。风云飘摇的中国,纸醉金迷的上海,林念因为执行一场暗杀而与程征重逢。曾经青梅竹马,现在对面不识。立场不同,信仰不同,可是既然隔了千山万水找到她,便再也不能放手。 在这段完全黑暗的岁月里,他们选择潜伏。大道如青天,我独不能得。他们是四万万人民中的一员,是千万不为人知的潜伏者的一员。一分热,一分光,是在这个不知黎明何时降临的岁月里萤火一般的光亮。如果他信仰革命,那么她信仰他。 食 用 指 南 1.时间线是1937年1940年,借用了一些历史人物,但部分架空。不了解这段历史的请直接当做架空看吧,不影响阅读。 2.作者是破镜重圆梗的极度爱好者。本文是青梅竹马+破镜重圆。1v1双初恋,粗粗双箭头。 3.男主是隐忍冷淡的军官高岭之花。他做好事也做坏事,特点之一是宠老婆但不说。女主身娇体软风情大美女,冷冽坚定,非菟丝花,非傻白甜。有事业线,自信自强,不是为了突出男主宠爱的工具人。 4.有糖有虐的短文,结局HE,HE,HE,民国文里少见的HE(大声.jpg)。如果要比喻,甜度大概是半糖去冰加芋圆燕麦的小杯奶茶,清甜,耐嚼,量不大。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征;林念 ┃ 配角:觉得写得还不错的就给个收藏吧~ ┃ 其它: ================== ☆、暗杀 和平饭店的灯从来不会灭,哪怕是空无一人的清晨时分。十三楼的走廊里华丽水晶吊灯影煌煌,松软地毯踩上去好似浮在绛红色的云端。四壁贴着混着金粉的墙布,走一步,便细密闪烁一次。墙壁上挂着些画,不似中国山水画清淡,是油墨调和的逼真之感。画上或是卷发露乳的丰腴外国女人,或是穿着洋服打着领结的精瘦外国男人,总之和平饭店的一切都在力求让人感觉不在中国。 小虎手里拎着食盒,在林小姐的房间门口徘徊。 前几天林小姐偶然吃到了他父母做的东西,说是爱吃得很,比饭店里的大厨做的西式点心更合她的胃口,便嘱咐他今晨送些早点来。 小虎的父母在和平饭店背后的小巷子开了一爿卖生煎粢米饭豆腐浆的小店。 做营生久了,有些在饭店住的熟客吃腻了饭店洋厨的西餐,常让小虎送些吃食来换换胃口。一来一去,饭店的门童使者甚至经理都认识小虎,再加上他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便松松地过了安检,放他进去。 小虎是第一次上十三楼。 传闻中的和平饭店十三楼。 甫一出电梯,便闻见与别的楼层清淡香气不同的味道扑过来。这香气浓得像有人性,仿佛能伸出滑腻膀子要把他搂进怀里,小虎打了个寒战。 侍者客客气气地称呼这些常住十三楼的女子们为某小姐,其实心里都明白,且通透得带着鄙夷,不过是交际花罢了,再说的俗一点,高级妓//女罢了。 十三楼嘛,给十三点住。 小虎犹豫,没有敲门。 上楼前大堂经理严厉叮嘱他,在这春虫都未醒的清寒早晨,你去十三楼说话做事动作都要轻些。像林小姐这样的女人,她们都是昼伏夜出的吸血狐狸,晚上不通宵达旦地应酬是不会睡觉的,早上不睡到个日上三竿是不会起身的。不要惊醒了她们,更别惹恼了她们。 听说这位林小姐半年前从北平来上海,凭借着一口好嗓音在沪上成名,是如今沪上交际花里的新秀。 只是这人性子古怪,不少达官显贵邀她,她答应得却寥寥无几,是以吊起了人的好奇心,身价愈发高。 几天前,她受了陆军司令部的邀约,住进和平饭店。 今夜将有盛大接风宴会,迎接陆军第十五师在山东大捷回沪。 小虎敲门的手悬在半空中好久,不知里面的人醒了没,该不该敲。 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丫头从窄窄的门缝里面探出头:“说了是七点半,你看不来表呀?” 小虎佯装慌忙地把食盒塞过去:“对不住、对不住,这是林小姐的早点。” 丫头撩开食盒,撇撇嘴:“豆腐浆热气都不冒了,你怎么搞的……” 说到一半,小丫头被里面人叫住:“不要为难人家。东西收下,给点赏钱让他走。” 小虎就是在这个窄不能再窄的缝隙中看见了林念的背影。 后来在他终生难忘的那个夜晚,小虎也是这样,在门的缝隙之中看见她跪着,双手被缚在身后,还是 分卷阅读2 一副端然的样子。 他不由想起今日的这个清晨,这一瞬,窥见这个穿着旗袍的背影。 蜜桃似的滚圆屁股捧着一挑流云腰两副流水肩,再往上是一挽卷发,但卷得不像墙壁上的外国女人那么扎实,乌云一样蓬蓬松松地搭在肩上,欲盖弥彰,一缕溜下来漏在细白的颈子上。 “看什么!”丫头“嘭”的把门关上。 小虎失了魂似地转身,这样的人,是阿爸说的吸血狐狸吗? 丫头把吃食样样摆开在桌前,豆腐脑、咸菜麦饼、食饼筒、豆腐浆、青团子。 林念还没有化妆,她捻起筷子,样样都尝。 丫头看她样子,劝道:“今天晚宴,人家都是休息到下午,晚上精精神神地去挣足排场。小姐倒好,一早起来不说,还大吃一通,撑了胃倒了嗓子,晚上怎么唱歌啊?” 林念不和她争。 她姆妈是浙东人,小虎父母也是浙东人。如今姆妈去了,再也无人叫她一声阿宝,想尝一口家乡的吃食只能叫别人做。 都尝过了,才好上路。 丫头将吃食都收下去,林念顺便放她一天假,让她今晚不用伺候了。丫头心领神会,那些回沪的军官在外素了这么几年,也不知怎么折腾,今夜她恐怕连林小姐的面都见不到了。 房间留下林念一个人,桌上是今晚宾客的名单。这张单子她半个月前就拿到,看了再看,早已熟记于心。 她摸了摸手袋,摸到其中坚硬冰冷之物,方觉有了依托,这才拿起粉扑子,开始化妆。 晚上六点钟,楼顶花园的侍者下楼来敲门,道是宴会即将开始,林小姐的节目在中场,务必提前去候场。宴会后是舞会,军官们会换下军装与女士们共舞,请莫要提前离场。 十三楼不唯住她林念一人,她早听见外间开始响动的声音。 十三楼的女人,在夜幕低垂的时候才复苏。要么是早有了情夫忍不住提前来幽会,要么是企图在今夜之宴会上钓金龟而在房间排演操练,动静之大,想不听见都不行。 林念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朝脂粉味深处的电梯走去。 林念的嗓子好,在台上唱歌从来不要伴舞。乐队藏在幕布后面,一束追光下来,偌大的舞台上只林念一人。可偏偏她一人便撑得起场面,她浅浅扭动细细腰肢,本就媚俗缠绵的歌曲被她唱得更加风情万种。 她唱白虹的歌,时下最是流行: “郎是春日风,侬是桃花瓣。 但等郎吹来,侬心才灿烂。 郎是春日风,侬是冰河水。 但等郎吹来,缚束才粉碎。 过不尽的冬日,诉不尽的愁苦, 了不清的孽债,穿不起的泪珠,等郎来数一数。……” 歌罢,她迷离目光扫了又扫,终于似不经意地落在某一处。 台下的军官士兵们中有人叫好,扔了玫瑰上来。 林念笑了,拿起来,亲了一口,又扔回去,顿时引得台下一片躁动的沸腾。 台下百双眼睛看着台上的人,意乱神迷。 唯有一双眼睛冷冷,一路目送林念下台。 程征旋即收敛目光,他虽只是陆军署副署长,却和几位长官坐在一桌,表情神态都被报社记者牢牢盯着,于是明面上又恢复了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他一路打得是出生入死的硬仗,从二等兵升为少将,仅用了八年。何况他早年与杜田飞、何仲洋等人拜了把子,数他年纪最小,得哥哥们的疼爱,都称他是小老九,到了今日便是九少了。 现今杜、何二人是首座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一时呼风唤雨,戴笠也要容让几分。程征也不遑多让,此次在山东与日本人的一战//□□劳颇大。他前程似锦,人亦十分英俊,这次回来,沪上便早有世家盯上了他,托人来说媒。 此间来说项的已经是第三位了。 程征正心烦意乱,此刻自然不胜其烦,只得借口上厕所,离开了宴会厅。摸摸裤兜,他掏出一支烟,火机燎起的细小火舌才刚点燃香烟,便听见外间一阵骚动喧哗。 旋即,有人高呼:“张敬松遇刺!张敬松司令遇刺!封锁宴会厅,封锁和平饭店!” 林念蛰伏这么许久,便是为此一击。 她知道自己算不上绝好的刺客,但她的枪法很好。她确信刚才自己在后台二楼的那两枪正中张敬松的脑袋,却不知道张会否因此毙命。 她开枪以后,与她接应的线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原本她交了枪便可以乘乱混回宴会大厅,此刻没有人来接她,她便只能先离开后台。 此刻她才走到宴会厅外的游艺园,便听见身后封锁现场的声音。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混乱。 她一转念,停下脚步,捏紧手包,拐身进了厕所。上峰托线人将枪给她时曾强调此枪精巧威力却大,准头很好,在国内很难搞到。若是出事,首先务必要将此枪毁掉,否则便可知道枪的 分卷阅读3 来路,你的来路。 一进厕所,她立刻意识到此间早已有人。那男人倚在墙上,烟雾缭绕,看不清面容。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林念知道自己退无可退,发了狠,索性扑上去抱住那人,手包里的枪抵住他的后背,低声道:“按我说的做,否则我便开枪。” 一团温香软肉扑进怀里,那男人手中的烟被碰掉在地上。他一愣,随后立即从善如流地抱住林念。 卫兵闯进来,喝道:“什么人在里面!出来!” 不待林念说话,那男子便开口:“看不清我是什么人么,谁令你们这样闯进来的?”他声音不高,语气亦淡,对面的卫兵待看清他的脸后却不禁打了个寒噤。 看到厕所有两个人形缠绵抱在一起,卫兵们心中大概明白了。再一看到程征的脸,心中凛然,心想自己倒霉,奉命搜查竟然坏了这个阎王的好事。 林念旗袍的叉开得极高,堪堪裹住屁股,一番动作之下,她一条腿便全露在外面。雪白肌肤,很是刺眼。 程征目光朝门口一众人射过去:“还看?” 卫兵登时垂头,怯道:“九少,不敢。我等奉命追查刺客,不曾想九少在此处……” 程征安慰似的把林念的身子再往自己这边揉了揉,轻声细语地说:“别怕,外间出了事。我出去看看,好么?” 女子不答,只紧紧拥住他,两肩轻颤,极害怕的模样。 他沉声对卫兵道:“你们认为我是刺客?” 卫兵自然不敢答。 “那还不滚?” 卫兵追拿刺客是真,不敢得罪程九少却更真。稍犹豫后,卫兵识相离开。 外面脚步声渐远,林念这才松开抱住程征的手,但却是将手包里那把银黑色的勃朗宁M1906掏出来,指着他。 程征指指门,道:“你不怕他们再回来?” 林念认出他是今日所要接风的高级军官之一,“如果他们再回来,九少只好同我这个刺客一起死了。” 程征道:“我若也死了,上面大概便知道你是哪边派来的了。” “九少的戏演得真好。既然知道我是刺杀张敬松的人,又护了我一次,那么何妨再做一次好人送我出去?” “你出去,不怕我派人追你么?张敬松虽然不是我中央军的人,但却是伪政府平津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如今死在中央军的地界上,要首座如何同北边交代?你以为我不与你算账吗?” 他们俩贴得极近,程征在她不着意间细细凝睇。 她画着极浓的妆,卷发红唇,猫一样的眼睛垂下来,不知此时在想什么。她脸上有一粒小小的痣,恰恰缀在右眼眼尾,像极了一滴擦不干的眼泪。 林念的姆妈曾叹息,说阿宝什么都好,只是这粒痣长得不好。女孩儿眼边生泪痣,这是悲苦之兆。 他忽然出手,捉住她的手腕夺下枪。 林念被他反手扣住,枪口调转,万念俱灰。 等了一会,眼前的男人还没有开枪。她抬首看程征,瞬息间忽觉眼熟。 外间光影照进这狭小空间,他的高鼻将光劈开,瘦削精干的面容一半明一半暗,蛾翅般睫毛轻轻扑下来,阴影盖住眼下一痕旧伤疤。窄薄的嘴唇周围还有未剃干净的胡茬,呼吸间带出尼古丁的男性气息。 她疑惑是自己眼花,为何会在濒死之际将眼前的人错认。 但程征开口,面无表情道:“阿宝,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为了我的超冷门CP爆肝写文【不敢开麦 超小声说 走过路过捧个人场吧~ 虽然是佛系写文用爱发电,还是要搞搞数据的,求求评论+文章收藏+专栏收藏! 日更三千以上,有存稿,有事会请假,不V 再次求文收+作收!谢谢大家!鞠躬! ☆、阿宝的故事 林念自然是回不到自己原本的住处,也不能长久住在十三楼。此一战,她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谁料她人没死,却先被上峰抛弃了。 程九少的势力比她想得更大,那一晚他瞒天过海将她救了下来。不仅如此,他甚至将她带回自己位于海伦路的宅子关了起来。第三日,她才在丫鬟送来的晚报上得知张敬松于当夜便身亡。 第七日,程征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见林念。 这宅子原本是前清一富商所有,阔大且规矩森严,书房之下有两层地牢。此刻林念就被关在地牢里。 程征想,关了她七天,或许可以磨掉她身上的混账戾气。 和平饭店刺杀张敬松一案后,北边伪政府和日本人震怒,张乃是他们扶植的最得力的走狗。如今死在上海,伪政府自然施加压力给中央军。 为给北边一个交代,这几日探子在城中四处搜捕,秘密处决了许多涉事之人,却始终未抓到刺客。 自然是抓不到的,谁敢来程征的府邸来捉人。 程 分卷阅读4 征下了地牢,未曾想,此刻林念竟还能安然躺着冰凉的石板地上休息。 她侧躺着,身躯曼妙起伏,高的成山,低的成谷,峰谷之间,令目光不免流连。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哪怕是静静躺着,也有一种风情。此刻林念没有张口,可是她的肩、她的胸、她垂下的雪白腕子、她微微蜷曲的双腿,无一不在说话。 程征喉结上下滑动一道,眼底便起了风云。 他知道她没睡着,自然也不会叫醒她。 他缓缓道:“勃朗宁M1906,中国此枪不少。但林小姐所使用的乃是最新版本,增加了安全弹匣,性能很好,再加上林小姐枪法很准,第一弹时张敬松便已毙命。只不过……最新版本的M1906比利时本土才刚刚发售,中国少见,林小姐是从何处得来呢?” 林念睁开眼,坐起身来。话不需要讲透,她知道他已经查出她的来路。 到了此时,林念倒是全全放下心来。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此身若是死了,谁也不欠。 只是不知道眼前这行踪难以琢磨的男人到底为什么不把自己交出去——自己已是一颗废棋,没有价值了。 程征见她不说话且眼底翻涌万千思绪,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他索性坐下,点起一支烟,烟雾隔开两人面孔。 以他二人今时今日的身份和立场,有些话,脸对着脸,眼睛盯着眼睛,是说不出来的。 她突然笑了,懒洋洋地道:“你们的手段我都是知道的,何必在这里磨洋工。您行行好,有什么花样,趁早给我试试,瞧我扛得过几轮。” 程征本来便不预备取林念的性命。 这几日连番轰炸似的开会,程征透过杜田飞等几位兄长给上面吹风,意思是和平饭店一案虽然影响很坏,但却客观上打击了北边的傀儡政权。 要知道张敬松曾当过两广督军,旧属很多,势力也很大,如今伪政府再不可能找到一人能够替代张氏的地位的。那么不管刺客从何处来,还是帮到了中央军的忙。 他的意见到底还是有用的,这几日城中的搜捕渐渐收了网。再过些时日,他有信心可让此事就此翻篇。 他与她有别的帐要算。 程征见林念此刻孟浪轻浮的神态,知道是她的手段,不由冷笑:“听说共////党革命艰苦,如何培养出林小姐这样娇滴滴的特务。莫不是林小姐出身高贵,哪怕革了命,也革不了一身的气性?” 林念听他这样说,倒是想起来他曾叫自己的小名阿宝。 那一夜慌张,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现在他这样讲,她便敢肯定了。 “九少从前认得我?”她起身走过来,隔着铁栏杆,赠他一个飞吻。 她把自己当成恩客了。 “阿宝,你还记得自己当年离开东坪时是怎么说的么?”程征盯着她,笑了。他笑起来两颊有酒窝,笑得厉害了,眼角还有浅浅的皱纹。 香烟烧到手指了,他也没察觉,只是擎着,任由它烧,黑暗中猩红火点明灭。 “阿宝,只过去八年,我们已是对面不相识。” 地牢里本就昏暗,程征进来时也没有拉电灯,副官守在外面也不敢动。 地牢的顶上有一方小小的天窗,月光就从这里泻进来,照在地牢的石板上,如同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两个人各自在死水的两岸,互不屈服。 他戳破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块纱,林念面上的虚假笑意冰裂般碎开。 林念这才敢认他,可又有什么用。 她点点头,道:“小四哥哥,好久不见。”她说得慢,这几个字,已将她全身的力气花光。 程征不置可否。许久,他起身离开。 程征走了,地牢里静悄悄的。 阿宝,阿宝。 林念的嘴唇上下轻碰,发出了这个很久都不曾听到过的音节。明明是她自己,怎么再听起来,尤其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竟恍如隔世。 阿宝从小没有见过爹,是姆妈一个人把她带大的。 姆妈是林老爷的第三房太太。 外头人的传闻,说阿宝不是林三奶奶的女儿。 三奶奶的亲女儿很小时候溺水淹死了,三奶奶害怕林老爷回家发现,于是从族外抱了一个小女孩回来养下。 谁知林老爷去上海当官,带了大房二房走,在沪又收了四房五房,十六年来再没回过浙东。 三奶奶在东坪守了十六年,寂寞了十六年,幸好膝下还有一个乖囡阿宝,日子竟然也过下来了。 林家的祖宅很大,里面就住在三奶奶、阿宝和两个老仆。 时光漫长寂寞,少女阿宝却正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纪,每每寻了机会便溜出去。 张小四便在林家的后门等她。 三年前,张小四随师傅来到东坪,在林家宅子附近开了间裁缝铺子做衣服。师徒两人手艺好,每逢节日,林三奶奶都会让师傅和张小四上门做新衣。师傅量大人的,小四量 分卷阅读5 阿宝的。 一来二去打闹间,两个小孩有了情谊。 前些年阿宝和小四都是孩子模样,林三奶奶也没放心上。 这几年两个孩子开始抽条。阿宝出落得越来越俏丽不说,小四个子一下子拔得高,声音也变了,脸上的线条也越发刚毅精瘦,有了男人的模样。 两人原先是打闹吵嚷,聒噪得比夏日的蝉鸣还叫人发愁;可是转眼,两人便专门喜欢寻些悄然无人的地方,并肩坐在地上,轻声软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旁人玩笑说阿宝以后嫁给小四也好,嫁得近,回娘家也方便。 阿宝羞赧,低头不语。 三奶奶这才意识到错了,全错了。堂堂林司长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小裁缝! 于是她便禁了阿宝的足,再不许她和小裁缝来往。 阿宝这番花了好大功夫出来,又撒谎又翻墙,小腿上还划拉了一道口子。此刻看见张小四,万般委屈涌上来,小嘴一瘪,低头哭了。 小四性格敦厚温柔,看见阿宝哭了,慌得手足无措。他掏出手帕给阿宝擦眼泪,擦了半天手帕也没湿。 阿宝抬头,脸上一滴眼泪也无。她粲然一笑,得意道:“张小四,你真好骗。” 小四无奈,抬手点点她光洁额头,“你啊,没良心的小丫头,就知道欺负老实头子。” 再过几天,便是阿宝十六岁的生日了。年年生日,阿宝都是和姆妈过的。可今年不同,她想要提前和小四一起过。 按照东坪的风俗,过了十六,便可以嫁人了。 当然,这个理由阿宝是偷偷放在心里的,她才不好意思讲出来。 “小四哥哥,今天我们去哪?” 阿宝虽然在东坪生活了十六年,但因为出来少,是个十足的路痴。 “去了就知道。”他笑着说。 小四和阿宝并肩坐在河堤上。 春末夏初正是东坪的好时节。河堤边种满了桃花,现在开得最好。风抖落两人一身一头的细碎粉红花瓣,小四为阿宝拂去。 花瓣掉入河中,轻薄质地,瞬而逐流水而去。 小四从怀中拿出一物,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几层。 “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这条旗袍我做了几个月,你穿上肯定很好看。” 阿宝瞪大眼睛,“可是这几个月你都没量我的尺寸,怎么知道做多大呀?” 小四羞涩笑笑,“你的尺寸,不用量,看看就知道了。” 阿宝欢天喜地地接过衣裳。 “这旗袍我可不舍得现在穿。等到生日那天晚上,我穿上它,再偷偷溜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好,乖阿宝。” 小四又递过来一物。 “阿宝,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长生结。师傅把我捡来时便带着它,他说这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我……” 小四的声音轻,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很紧张,他不得不轻声些,才敢说出这样的妄念: “我从小和师傅走南闯北,习惯了这样的流离生活。直到来到东坪,遇见你,我才有了在一处安身立命的念头。我知道三奶奶不喜欢我,但我一定会……会好好努力,不至令你失望,令三奶奶失望。如果你愿意,那么这个长生结……” 他话还未说话,对面的少女“噗嗤”笑出声。张小四抬头,正对上阿宝一张粉白莹润的笑脸。 “你是向我求亲还是向我姆妈求亲,一张口一个三奶奶。”她盯着他漂亮又无措的漆黑眼睛,笑语盈盈,“不管姆妈如何,我就是喜欢你。” 少女拿过他手中的长生结,然后凑过来,极轻极轻地啄了一下他脸上的酒窝。 蜻蜓点水,却勾起无数涟漪。 桃花落了两人满身,无人再去拂拭。 程征坐在书房里。 月光洒了满怀,如此明亮,但却如此冰凉。有了月光,却比坐在黑暗中还冷。 他闭上眼。阿宝阿宝,你终究还是丢下我。 阿宝十六岁生日还没到,上海来信。 原来林司长病重,这时他才想起乡下老家还有一房太太,一个女儿,希望在临走之前阖家团圆,也好瞑目。 三奶奶悲喜交加,连夜收拾了行囊,带着阿宝启程去了上海。 慌乱中,阿宝给小四留下一封信,写明自己将要去上海的住址,盼他来信,两人再商议接下来的事。 起初,两人还保持着一月三封信的往来。阿宝道自己在林府生活得不算差,林老爷很是喜欢她,盼他来上海找她。后来,自沪而来的音讯渐渐少下去。 半年之后,阿宝寄来一封信,仅短短数句话: “在沪已有婚配,父母之命,我心亦属。 如斯良缘,望君成全。 林念敬上。” 其后,张小四辞别师傅,离开东坪,启程去上海找阿宝。 启程前,师傅劝他,一个男人,寻上门去 分卷阅读6 ,心怀怨怼,像什么样子。你到底求什么一个结果?倘若阿宝真的觅得良缘,你真爱她便应该放手。 行至嘉兴,他停了脚步。 北边的队伍刚撤兵退到嘉兴,又是一场败仗。 许多人退到了西南去,可西南之后,凭中国之大,却退无可退。担架从街上抬过,一路都是淋漓鲜血。连连战败,士兵颓靡,连咿呀喊痛之力都没有了。 征兵的告示上写着,东北告急,国事危迫,中华大地五千年所未见之飘摇。 人人皆道此一战或有亡国灭种的可能。 张小四却对阿宝释怀了,没有国,何谈家;没有爱国之心,何来小情小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师傅说的对,真爱她便应该放手。 张小四怀着必死之心参了军。 其后便如人所知道的那样。他加入中央军,遇见杜田飞、何仲洋等人后改了名,一路平步青云。 张是他随师傅的姓氏,程才是他的本姓。 征是大哥杜田飞为他取的名,乃有“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殷切期盼。 八年来,他出生入死,枪林弹雨,咬紧牙关,尽力忘掉林念。 几乎——几乎就要成功了。 那晚她款款登台,穿着高跟鞋,斜襟红底的丝绒旗袍上绣着大朵孔雀蓝的花纹。 旗袍像长在她身上的第二层肌肤,尤其在浑圆的屁股周围紧绷,她以他从未见过的妩媚而熟稔的姿态博取台下男人的欢心。 这种样子,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些风尘女子有异曲同工的性质。 他听见自己心房某处有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响,伴着她缠绵悱恻的娇饶嗓音响起。这嗓音使他从失神到震惊,到愤怒,再到陶醉,最终达到快乐。 他痛恨林念这么作践糟蹋自己。 但他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那一瞬竟然觉得快乐。 他遇见她,无论是什么样子的她,他都竟然觉得快乐。这种快乐,在她举枪扑进他怀里的那一瞬到达高潮。 失而复得,莫不是世界上最好的词语。 她下贱。可他爱她到如此卑微,那么他比她还下贱。 ☆、逃脱 林念被关在地牢里三个月,程征再不曾来看她。 他似乎对她死了心,既不想从她这里得到情报,也绝口不提当年两人的过往。 送饭的下人无意中透露,九少要结婚了,和杜田飞的妹妹杜二小姐。从小弟到妹婿,程征和杜家真是亲上加亲。 林念靠在墙上,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程征将她囚禁在这里真是一招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 毕竟国难当头,死了一个张敬松的损失不值得长久记挂。 事过境迁,伪政府和中央军自然会将此事放下。 同时,她消失的时间久了,党内与她接线的人遍寻她不到,大抵会以为她被秘密处死了。 三方都将她忘了,伪装成交际花的特务林念便可以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地牢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程征站在台阶上,于光明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囚三个多月的林念。 蓦然间,心底又泛起密密扎扎的刺痛。他从来不知道她具有这么刚强坚毅的性格。 警卫听他的吩咐,每日在暗孔中窥察她。后来报,道女犯林念在狱中,既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残,甚至连一次歇斯底里的哭闹都没有。每日按时进餐,按时睡觉,无过激行为,一切正常。 三月来,她身处空荡阴森的地牢里,每日除了送饭的下人或警卫,她不见天日,无人说话,无事可做。 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关禁闭,军中有人犯了大错,用这个法子整治,饶不过两个月便哭爹喊娘了。 三个月还能“一切正常”的人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的阿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的林念。可要怎么做,才能蜕了林念风化坚硬的壳,剥出一个不谙世事、无比娇嫩的阿宝来。 林念也在黑暗中看他——没法儿不看,他这样的人站在面前,没法儿不把眼光望他身上移。 今日程征脱下军装换了便服,依旧庄重而气派。西服背心衬衫的黑色三件头穿在他身上,如此熨贴。 他生得太漂亮,不是那种女人的漂亮,而是男人的有力的漂亮。 尤其是眼睛,双眼皮的深痕,并着眉毛,直扫入鬓角里去。阿宝从前捧着他的脸感叹,这双眼睛长在男人的脸上,实在是一种奢侈。 如今他蓄了胡子,脸上有一痕小小的月牙似的疤,多了杀伐霸气,显得更成熟。 他静静站在那里,便充溢一种勾人的欲望。像林念这样的女人,已不是什么纯情的小女孩了,因此更加明白气质比皮囊更能塑造男性美。 而恰巧,程征兼具两者。 这样的气质,是温文的张小四不可能有,是以她认不出来他, 分卷阅读7 也绝不敢相认。 这么算来,他们俩都算是两世为人了。 林念虚晃过一丝笑,打破僵局:“程署长公务繁忙,好久不来看看老朋友了。” 程征不打算进来,亦不接她的话。 他开门见山,道:“林小姐,你我曾是旧相识,我不忍你就此殒命。和平饭店一事,我已摆平了。这是乱世,每一步之下都是万丈深渊。”他道,“别再和任何一方有牵连。拿新身份,去重新做人吧。” 他语气冰冷,像法官对犯人的宣判,赦免她的罪但不再容她置喙。 林念不答,她不吃这一套。 “我会派人护送你出国,别再回来了。”程征转身欲离去。 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叮嘱,声音软下来:“阿宝,你听话。” 暗黑中,林念仰着头笑起来。 把头仰高一点,再高一点,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当年她和姆妈被赶出林家,她没有哭;流落他乡,姆妈生病,她没有哭;为了凑钱给姆妈治病,沦落风尘,她没有哭;入党之后,她奔赴延安和北平接受严酷训练,数度濒死,她也没有哭。 可今时今日,他只用了五个字,她便失魂落魄。 眼泪在此时当叛徒,奔逃一般地无声决堤。她还来不及克制自己,已簌簌打湿了前襟。 世上除了张小四,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事已至此,林念收住心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体面。 “那么,提前祝你新婚愉快。” 程征皱眉,“谁跟你说我要结婚了的?” “……” 这下林念倒是懵了,“送饭的人谈话时我听见的……” 程征淡淡看了她一眼,“他们多嘴,你就信了?” “什么意思,你没有要和杜家二小姐结婚吗?” 林念知道不该再讲下去了,言多必失。可她堵不住自己的嘴,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齿,因为油然而生的狂喜而微微打颤的牙齿,“不是说……亲上加亲么?” 程征嘴角不觉勾起,“林小姐似乎很关心在下的婚事?” 话毕,他们当即意识到,就此刻的关系而言,这个玩笑太生动太具体太能触及往事,因而略显轻佻和尴尬。 两人同时沉默了。 程征从地牢里出来,副官上前,问道:“九少,这女犯……”见程征眼风扫过来,立即改口:“这林小姐该如何处置?再关下去,恐有不妥。” 副官见程征沉吟不语,又道:“与杜家联姻,这本就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况且,杜二小姐留过洋,人也大方,对九少倾心多年。孟同愚鲁,实在想不出您有什么拒绝杜家的理由。” 程征拒绝了杜田飞为妹妹提的婚事,令杜家人脸上很不好看。 外人暗中议论,道程征不识时务,杜田飞势力壮大,恐有脱蒋而自立门户之意。此时若能巴上杜,乃是最好的时机;此时拒绝杜,无疑是一种表态。 程征的忠心蒋公未必放在心上,可他的忤逆杜田飞一定记得。 结论是程征到底还是太年轻,政治经验不足。 但副官却看到多一层隐情,那便是一惯果决心狠的九少竟对这女共////党另眼相待。 有一次,他因紧急军报赶来程府,下人来不及通报便进了书房,撞见程征拿着一把银黑色的小手////枪把玩。 神色温存,绝无仅有。 旁人众说纷纭。可石孟同身为副官,跟了程征五年,程征心中所想,他大概也明白了六七。 若真同他猜的一样,那么这女人,断不能继续留在程征身边了。 未等副官再开口,程征负手,道:“再等等。这几个月恐有大变故,到那时再放她走吧,身后不跟尾巴,干净些。” 果然不出程征的预料,六月,上面突然来了命令,要程征同行政院副院长奚叔文一道以专使身份访问欧洲各国,寻求政治上对中国的援助和中立态度。 消息传出,众人震惊。 先说奚叔文其人。官职虽高,却是个典型的草包,靠一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坐上行政院副院长的位置。程征出身军部,对人对事,向来只讲实力,不讲官职,自然看他不起。 况且这明升实贬的手段实际上是将程征调离了上海,褫夺了程征在中央军第十五师和第三十六师的控制权。 此两师系中央军嫡系,干系重大,程征当然不肯轻易放权。 副官石孟同坐不住了,急道:“华北失陷,日军陈兵北平城外多时,大战一触即发。上面是怎么想的,竟然在此关头将您调离上海?!” 他要去打电话,程征拦住他,道:“你现在要打给谁?我大哥?” “您的意思是……” 石孟同跟了程征那么多年,也是聪明人。冷静下来,两人眼神一对,便交换了心思,“下发这个命令的是杜局长?” 程征苦笑,“恐 分卷阅读8 怕正是如此。”他了解杜田飞,能力很强,心眼却不大。他拂了杜田飞的面子,杜此举可算是并不意外。 程征启程飞往欧洲前,焦头烂额,再无分////身亲自照看林念。只能叮嘱心腹石孟向林念透出他离开的风声,放松警戒,故意放她逃出去,然后再派人盯住她的行踪,向他汇报。 刚抵达意大利,程征就收到电报。 果不其然,林念趁警卫松懈,夺枪逃了,逃到静安法租界的一处住所内。暂时无同党和她接头,亦没有异动。 十日后,七月七日,程征在英国。 是夜,收到南京的消息,平津失守,日军全面侵华。 中///共通电全国,呼吁实行全民族抗战。南京终于下定决心连共抗日,一致对外。 其后,日军进攻上海,中央军连发三条电报,促程征回国。 程征自是心急如焚,收到消息以后,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到前线。 偏偏奚叔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以访问事宜尚未完成为由,将回国时间一拖再拖。 程征本想自己走,奚叔文以官职压他,并勒令飞机不准单独搭载程征一人回国。 “要走一起走,否则成什么体统?”奚叔文笑眯眯地说。 奚叔文一拦,错过了搭乘飞机回国的最佳时机。 淞沪会战胶着,欧洲的飞机均避上海而绕行,后来连去香港的飞机也停飞了。程征从军来第一次知道,何谓困兽之斗。 于是他独自乘飞机绕道越南河内,再逆着逃难的人流搭轮船北上回沪。 程征回到上海的时候是晚上。 幸好是晚上。 他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日本人通缉的要犯。石孟同曾在信中劝他,不要回沪,东部军队已经撤退,包括他从前的第十五师和第三十六师。从河内转机,直接去重庆,与迁都后的大部队汇合。 程征问,林念在何处? 石孟同回信,道撤退前的探子最后来报,她还在法租界宛平路255号的那处居所,未离开上海。 于是程征还是选择来了上海。 密集的轰炸和枪声停歇了,整座城市显得格外安静。 上海租界众多,日本人不想在英法美面前弄得太难看,宵禁后派人清扫街道。夜色笼罩下的上海便泛着那股尽力遮掩但欲盖弥彰的血的味道。 远处宏伟的高楼和教堂被炸成废墟,废墟和尸首又填平路面上的坑洼和壕沟。坦克堂而皇之地轧进窄小的弄堂里,炫耀粗鲁野蛮的武力。弄堂两边有平整切过去的痕迹,整个底楼的一半都削没了。履带之下,无论是草芥、猫狗还是小孩、女人、男人,通通二维化了,血肉模糊地摊开涂抹在水门汀路面,刷也刷不干净。 夜色把一切弥漫着的鬼魅、恐怖和罪恶都遮住了,唯有路面上粉碎的绿玻璃碴子间或反射出一星亮光,幽暗如鬼火。 石孟同撤退前得知道程征的计划,电话中最后劝道:“虹口现在是日本人看管的要地,您不能回海伦路的官邸;若回了上海,再想要前往重庆,那时上海肯定已经戒严。进去容易出去难,没有通行派司,插翅难飞。” 幸而租界内还有程征的势力,他打电话给法国领事馆中的一位朋友,他曾救过此人的命。这法国人千辛万苦,终于从日本人手里搞到了一张派司,寄存在东方饭店内等着程征。 这是程征的后路。 程征在宛平路上徘徊。租界虽然受到战争的影响远小于外面,但飞机上炸弹扔下来也并不总掉在确切的位置。林念藏身的这小弄堂中便有多处倒塌,以至于分辨不出门牌。 路上虽有三三两两行人,但也都是低头疾步赶路,不敢稍有徘徊。 他知道这样逗留很不明智,可弄堂中无一处亮灯的,他甚至不知道林念是否还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征的心渐渐沉下去,弄堂里还是一片死寂。 若林念已经不在这了,若她已经死了…… 程征不敢想,八年来又一次清晰地感受椎心刺骨的疼痛和将人吞噬的恐惧。 他打过那么多场战,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世道,不能等、不能停、不能有丝毫犹疑。若不紧紧抓住想要的,那么一旦分开,便是永诀。 三哥何仲洋得知他竟然冒险回去救一个女人,在电话里急得大骂混账,骂他被这个女人迷惑得发疯了,迟早要断送自己。 这一次,他可不就是疯了么。 他宁愿做一个断送了自己的疯子,也不能再一次与她失之交臂。 ☆、重逢 暗黑中,林念默默掐算时间。 快要宵禁了。此刻正是路上行人最少而巡逻队没来的时刻。 白天林念躲在这小楼三层的狭小亭子间不出去,晚上掐准了这宝贵的一刻钟,到弄堂口的杂货店拿一些食物和蜡烛。 这幢小楼一二层原本住着一对老夫妇,大轰炸的时候活活 分卷阅读9 吓死了。现在只有三层住着林念一个人。 窗户的玻璃被震碎了。她用报纸糊上,点燃蜡烛以后能映出人的影子。 林念不怕在街上遇见个把起歹念的人,但若是让人发现此处有且仅有一个女人住着,恐怕麻烦。因此今晚还得在废墟里挖些木板来钉住窗户。 林念点燃蜡烛准备下楼。 小洋瓷盏里只有短短一截了,灯芯也烧得老长。但她又找不到剪子,因此任由它这么长着,火苗噗噗跃动。 她跃动的影子便被映照在报纸上。 因为离光源近,这具十分窈窕、极富女性特质的身体被一五一十地拓下来,并在窗户上放大。尽管那张小小的报纸盛不下那么丰富的起伏,但是只要透露出那么一点曲线便足够街上的人遐想了。 的确有人在遐想。 “阿拉就说格里有女人,侬否信。看见没?活的,女人。”那声音猥琐地笑起来,且声源渐渐朝她这边移动过来。 “阿拉怎么晓得格种地方还会藏着女人啊,格女人胆子蛮大。”另一个声音响起。 “真真运气好。要不是今晚坂本生病,现在巡逻队里怎么轮得到我们中国人来巡逻啦。” “日本佬没有格种艳福咯,中国的女人还是要中……” 林念立刻吹熄了蜡烛,退回了屋里。她握紧拳头,顿了顿,拿出枕头下的枪。 忽然间,两个说话声音同时戛然而止。他们喉头软骨碎裂的那一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干净利落的脆响。 身躯沉重倒地,闷闷两声响。 这种时候,林念知道,她最好不要探头,不要露面,装聋作哑,等人离开或闯进来。她拿着枪,只要人不多,不会吃大亏。 可是鬼使神差的,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和冲动,想看看外面,想看看是谁杀了这两个汉奸。于是她爬到桌子上,极小心撩开报纸顶上的一角。 在那极小的三角形窥孔中,她看见了程征。 他就站在她窗下。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此刻看起来有点落拓,一贯挺直的背也微微弓了起来。 他斯文地用刚拧断两个人脖子的手,扶了扶帽檐,然后抬头,准确无误地在暗夜中发现了林念。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像海上两艘各有方向的船闯进了对方的航道,他们互不退让,也舍不得退让。 他们生怕一挪开目光,对方就化成了幻影,生怕这远隔重洋、千辛万苦、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重逢在一瞬化为乌有。 两个走散了八年的人终于在宛平路上一幢半塌陷的废墟小楼前会师了,并且就那一刻而言,他们原宥了彼此。 十二点半,海关大钟响起——戒严了。 林念的腿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来不及穿上外衣便往外跑。她发疯似的冲下楼,打开小门,拔起三道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程征还有程征脚边的两具尸体统统拉进来。 “疯了,你疯了。” 林念把程征拉上楼。一路上从惊喜到后怕,再到怒不可遏。 她比谁都清楚,他是慎之又慎的人,算盘打得很细,从不肯有一点冒失。 但他还是来了,这才叫她后怕。 房间狭小///逼仄,拢共不过十几平方。林念把程征逼退到无路可退。 她以极低的音量冲他歇斯底里地怒吼,肺里发出呼呼风声:“你回来做什么?做什么?你要找死别死在我眼前!” “你不知道自己被全城通缉吗?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嫌自己命大是不是?” 程征就这么站着,好脾气地任由她骂,任由她摆布,任由她发泄,毫无怨言。 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 直到林念停下来,他这才摸索着伸手拉她。 一伸手,摸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了,瘫软坐在地上,无声抽泣。 程征没说话,轻轻把林念抱起来放在床沿,半跪半蹲在她面前给她擦眼泪。 他摸到她的耳垂发烫,太阳穴的青筋在突突地跳。 他想,阿宝一定是伤心害怕极了。 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次,她调皮惹事,三奶奶气得拿鸡毛掸子打她。被打完,她出来找他,也是这样额头的青筋凸起来,耳朵红热得要滴血。她撒娇,哭闹,说胡话,发泄够了才可怜兮兮地撩起袖子给他看满手的伤痕。 他轻柔耐心地抚摸她厚密的头发,像给小猫顺毛那样,低声道:“阿宝乖,阿宝乖,我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林念不肯,“那也不行。你为什么回来,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程征微笑,“我要是死了,你就致电延安,说国民党程征因你而死,这也是功劳一件。” 半晌,林念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哼了声,“一点都不好笑。” 程征退开半步,摸到把凳子坐下。可惜此处没有烟,抽惯了,手里不拿着一只有些话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分卷阅读10 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你当年为什么……”才说了半句话,他喉头竟发紧。他自己方意识到,原来跋涉了半个地球,就想向她讨这一句,“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 其实他想说的是为什么负心背信,为什么弃他而去,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玩弄他的感情,这类话他有太多可说的。在他们分别后的前两年里,在每个躺在军营睡不着觉的夜晚,甚至在他和其他女人逢场作戏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恨她。此时此刻,他本可以统统拿出来羞辱她,可到头来却挑了一个程度最轻的词来诘问她。 “我改变什么心意了?”林念反问。 程征闭上眼,一字一句,道“在沪已有婚配,父母之命,我心亦属。如斯良缘,望君成全。林念敬上。” 这一段话他只看了一遍,却用了八年来忘记。只要闭上眼,它便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回响,直到他筋疲力尽。 林念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平静,这种平静哪怕在黑暗中,他也感觉到了不寻常。没有羞愧,没有辩解,只有对命运捉弄的心灰意冷。 她平静地说:“原来这就是我姆妈给你寄的信,确实伤人至深。” 程征错愕,“你说什么?那信不是你写的?” “你想听故事吗?”林念苍凉地笑了一下,其后意识到对方是看不见她的,苍凉扩大成了悲恸。 八年前。 三奶奶和阿宝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司长的来信的确恳切。他确实已经病重,得的是会传染的肺病,据医生说时日无多。 姆妈带着阿宝去病床前拜见爹爹。阿宝一直跪着,恪守进来前姆妈教她的规矩,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看到床沿。 姆妈在床边痛哭不已,但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她没有问林老爷为什么十六年不回东坪,也没有问为什么只带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而不带走她。 阿宝知道,十六年的寂寞,姆妈早就给自己编好了足以完全原谅丈夫的解释。否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姆妈在床前絮絮,道这次来虽然匆忙,但她依旧从东坪带了老爷喜欢吃的笋干和咸鱼鲞。等他病好了,她亲自下厨做给他吃。 阿宝从来没有听过姆妈这么柔情的声音,听声音仿佛觉得她年轻了十岁。 姆妈道:“鸿志,你从小就喜欢吃我做的东西。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生病不肯吃饭,连我娘做的饭你都不吃,一直嚷着要‘玉娥姐煮粥喝’。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法子,大半夜让我娘把我叫起来给你煮粥,一迭声地说‘玉娥对不住对不住,鸿志年纪小,辛苦你了。’” “其实啊,哪有什么对不住的,你不晓得我当时多开心。能照顾你,是我的福分。” “我拎得清,你是少爷,读书多。我是厨娘的女儿,不像大太太和你门当户对,也不如二太太讨你欢心,也没有后来几房美貌。若不是我娘临死前苦苦哀求,老太爷也不会逼你娶我……我知道,你最讨厌人家逼你,自然也不怎么喜欢我。”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你给了我一个女儿,我们的乖囡阿宝……她长得很漂亮,人也很聪明。” 姆妈说到这里,床沿上那只枯瘦的手才动了一下。 那只手指指阿宝,姆妈便将她拎到床前来,“老爷,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看她,多漂亮。今年十六了,过几年啊就该嫁人了。” 姆妈把阿宝往前一送,像是奉上一件奇珍,“老爷,你看。” 林司长就见了阿宝这一面,可就这一面,让他很喜欢她。 阿宝是他众多子女中相貌最为出众的,出众到他竟没想到相貌平平的玉娥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在病稍好的时候,林老爷嘱咐管家,要“给四小姐找个师傅,好好地教养”。 因为喜欢阿宝,他才觉得亏待了玉娥。 姆妈当然意识到了阿宝对于她重新回这个家,重新抓住老爷是多么至关重要。因此当她发现阿宝和张小四有书信往来,并已私定了终身的时候,半晌喘不过气。 阿宝在琴房练了钢琴回来,发现姆妈阴着脸坐在堂屋前的太师椅上不说话。 阿宝问:“姆妈,你怎么了?可是今天照顾爹爹累了?” 姆妈让她跪下,阿宝跪了。 姆妈举起阿宝和小四的信,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阿宝吃惊又愤怒:“姆妈!你怎么偷翻我的东西!” “你是我女儿,你有什么东西我碰不得的?” 想了想,她厉声让阿宝发誓,发誓自己和张小四没有做违背女德女训之事。 阿宝的脸一下子绯红,语气弱下来,道:“姆妈,你说什么呢……小四和我发乎情,止乎礼,怎么可能那样……” 姆妈松了口气,道:“你爹爹对你寄望很高,你以后是要嫁给显贵的,切莫着了穷小子的道。你以后少给那小子写信,知道了吗?” 阿宝不语。 私下里,阿宝该写给小四的信一封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四的回 分卷阅读11 信却越来越少。 林鸿志对阿宝的宠爱自然被其他各房看在眼里,加上三房玉娥又不要命地守在他的病榻前照料饮食起居。哪怕石头做的人也被捂热,何况久病的林鸿志? 他的一颗心渐渐往三房偏了。 他虽病重,可各房争宠之心却没有停歇。 到底还是大太太手段高明,懂得釜底抽薪。 正在玉娥努力对付张小四的时候,大太太派人回了东坪,打听到三房的女儿小时候就溺水死了,现在的阿宝是抱回来的,这件事在东坪是个公开的秘密。 阿宝是直到她和姆妈被赶出林家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姆妈的亲生女儿。 “到这里,不用往下说了吧。” 林念淡漠地说道,“姆妈和我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本就无依无靠,沦落街头也不稀奇。幸好姆妈还有些首饰珠宝,拿出去当了,我们才能租到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 “是啊,就是这间屋子。姆妈死也不肯回东坪,她要留在上海,留在离林老爷最近的地方。” 外面天光逐渐亮起,朦朦胧胧能看见弄堂和楼房的轮廓。这个曾号称东方巴黎的城市如今变成了某个孩童的积木玩具:他精雕细琢地摆放好了一部分,失去耐心以后,又暴躁无情地砸烂了另一部分。 林念转过头,努力看清楚眼前人的眉眼。 她想要将这句话盯进他的心里:“其实我理解姆妈,她一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当然永远不会释怀。” “后来她生病,请了医生才知道,她是被林老爷传染了。她跟我说,我们没钱,不治了,让我把她扔到浦江边自生自灭,传染给我就不好了。我怎么肯,首饰当完了我就出去做工,可一天做三份工也抵不上姆妈一天的药钱。为了赚钱,我什么都做过……是什么都做过,你懂吗……那段时间,我是没有功夫给你写信的。” 程征很艰难才克制住自己冲上去抱住她的冲动,他知道她正剖开自己的心捧出来给他看。 他痛得无以复加,“阿宝,别说了,不要往下说了。” 林念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继续道: “后来我赚了钱,赚了很多钱。我欢天喜地地回家想要告诉姆妈,我能带她去医院了,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医院……我推门进去,姆妈不见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 信上写她不愿意将病传染给我,也不愿意连累我。 她说我始终是林家的女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行得端、坐得正,若我为了她流落风尘,她宁死也不花我的钱。 她说……说她对不住我,从前扣下了我和你的信,都烧了。她还给你写了信,这封信足够令你死心。 姆妈还说,死在别人的房子里给别人添晦气,要赔钱的。但她死也不要花我的卖笑钱。 三天以后,巡捕房叫我去认领浦江上打捞的尸体,就是……就是姆妈。” 说到这里,林念已是浑身发颤。 眼泪在林念的眼眶里聚积成两个闪亮滚动的环,她死死咬着唇,咬出血了也不愿让它落下来。 她没有说的是,姆妈死了之后,她还曾写信给他,他没有回。 自然回不了,那时的小四已经参军了。 她原以为是他薄幸,现在知道了,她的小四哥哥从来没有忘记她。 小时候的娇娇儿林阿宝永远也想不到,十六岁那年出门远行,就此改变一生,并再也无法回头。 程征过去抱住林念,她的眼泪这才终于掉了下来。八年的委屈和怨愤全都压缩凝聚在这汪眼泪里,太滚热太炙灼,以至于其他地方一片冰凉。 他抱住她,本来只想安慰她。但在接触到她冰凉细腻的皮肤的一瞬间,他察觉到那部分在他生命中缺席已久的热度回来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冬天把手伸进冰水里,抽出来的时候非但不冷了,甚至觉得热,热得发烫。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阿宝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从他身上抽出来的肋骨,是他的生命之火,欲望之光。 只有抱着她,他才是完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嗷嗷 有时候违禁词你真的没办法,谁能想到“狭□□仄”里居然有违禁词…… ☆、压星河 外面下起小雨,沙沙响。 灰昏的晨光里,程征在克制自己身体的那股热。 他告诉自己,说点什么吧,哪怕一句话,哪怕几个字,就可以安慰阿宝。 林念还伏在他怀里哭,哭得发颤。她穿着素净的阴丹士林蓝的袍子,头发高高挽起,在脑后捆成一个马尾,露出雪白的脖颈。 程征低头,他发现她后脖子上有极细极细的透明小绒毛,沿着颈椎一直延伸进衣领,延伸进脊背。他吐息间,小小绒毛微微倒伏。 脑中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引爆了那股热流。 他头一次对她的哭泣毫无办法,索性去找 分卷阅读12 她的嘴唇,企图堵住她的哭泣。 程征带着烟草气息凑过来,林念的哭泣一瞬间被揉碎,变成了呜咽。 程征一面温柔地勾描她的嘴唇,一面拨开她颊边的碎发勾到耳后。他稍稍离开她,然后贴向她耳边说话,轻声道:“阿宝,我好想你。” 【我改……算了……不挣扎了……别锁我】 外间的雨还没有停。 林念趴在程征的怀里,细细的食指勾勒他的轮廓,从他古典宽阔的额头,到眉间浅浅的川字纹,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浅浅的酒窝。 “还笑!”林念又懊恼又害羞,戳他,“不许再笑了!” 她戳到程征脸上的那弯疤,停下来,道:“这个疤跟月牙似的。” 程征一只手枕在脑后,一手抱着她,淡淡道:“这是刚刚当兵的时候留下的。那时我还是杜田飞的卫兵,他当时也不是个什么大人物,不过中校而已。战场上我救过他。炸弹过来,炸死一群人,恰好我……” 他顿了顿,他本想说一心求死,怕吓到她,换个了说辞,“恰好我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把他从死人堆里给背了出来,回来才发现他只是晕过去了。子弹从我脸上擦过去,差一点就正中后脑勺。自此他视我为心腹,这才拉我结拜。” 他说完,伸手把林念往怀里拢了拢,问:“冷不冷?” 外面钟塔的钟声响了五下。 程征道:“天快大亮了,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么?” 林念不语。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楼下的两具尸体是个定/时/炸/弹。 他站起来,给她盖好被子,把她的手臂也放进被子,笑笑道:“别着凉了。” 程征刚出门下了半层楼,身后的人就追了出来,赤脚踩得楼板登登响。 林念胡乱套了件他的衣服,她追出来,原本是要跟他说句“小心行事”。尽管她知道,在这方面他是专家。 可是看到他,看到朦胧天光中他微微凹陷的脸颊和颓落在额头上的漆黑头发,如堕落的神祇在无声中引诱凡人。 这是我的男人。 她心下轰然。 【我……这里也不挣扎了……别锁我……】 林念恍惚意识到,天堂原是有的,只在乎于谁领你去。 按照原本的计划,程征在找到林念的第二天,本应让她立即去东方饭店拿通行派司,直接从港口坐轮船离开上海,到了香港之后再转程前往欧洲。 这也是他原先在地牢中跟她所说的计划,中间细节或有改动,但是他想要护她周全的心却从未变过。 他在每个关键的地点都安排了接应的人。或是心腹,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她走了之后,他再另想办法离开上海,前往重庆。 但程征没想到,不过一夕狂欢而已,他竟不舍得这么快放走她了。自己成了从前最鄙夷最不齿的那种人:贪恋温柔,乐此不疲;优柔寡断,不知悔改。 总结下来就是,这种恬不知耻的生活真是令人堕落,越堕落,越快乐。 等了八年,只为了这几天。可等到了以后,却又想要更多。 他在心里给自己划定了一个时限。过了时限,绝不拖延;可在时限之前,他无法勉强自己。 程征因为正被通缉,自然不能出门。而外面的局势还不稳定,林念除了晚上去弄堂口的杂货店拿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外也极少出门。两人就这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过着极简单的日子。 早上无法定闹钟,但他在军中待惯了,到了时候便自动醒来。每当这个时候,林念总是没有醒。床很窄,但他睡得很宽阔。 她喜欢缩在他肩膀的位置,蜷成一个婴儿的姿势睡觉,一动不动。他轻轻地吻她,她才醒转。 有时候食物不够吃,肚子空得难受,白日天光里也难熬。两个人干脆把修好的窗户用油布蒙上,白天作晚上,不分昼夜,累了便呼呼大睡,醒了便躺在床上谈天。 当然,不谈国事,只谈风月。 有一天,林念忽然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件熟悉的物件,在他眼前晃晃,“我一直都戴着它呢。晚上睡不着,我便把它放在枕头下,比吃药还管用。” 是他给她的长生结。 程征心念一动,她原来一直都把他的东西带在身边。 林念接着碎碎念:“就是这么神,你别不信……原来我受训的时候,条件很艰苦。我睡在绥远的山里……”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抬头瞄他一眼。见他并未对这地点有过多反应,于是接着说:“山里晚上很冷,雾气还大,每人只得一件雨衣和一条毯子。我睡在雨衣上,半夜醒来雨衣和毯子上全是露水,浑身都湿了。我又冷又困,就紧紧地把它攥在手里,假装是你在陪我,不知不觉居然也睡着了……所以你看,吃不饱也没什么,至少我们还有地方可以躺下睡觉。” 程征叹息一声,将她抱得更紧。她吃了那么多苦,可是到头来,还是想要安慰他。 还 分卷阅读13 有一次,林念坐在桌子旁,拿出他一条勾破了的裤子,就着昏昏的台灯光线开始穿针。台灯不太亮,总是穿不进去。 她揉揉眼睛,把台灯上古铜色的布罩子撩起,继续努力。 程征道:“破了就扔了吧,不用缝了。” 林念道:“那怎么行,多浪费!这么好的裤子你说扔就扔,明明缝好就能穿。” 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林念正想说不用,突然想到他原来的行当,立即乖巧地把针线递过去。 程征一面和林念说话,一面穿针。他低头,一只手摸摸针鼻的位置,另一只手抿了抿线头,便穿好了。然后将裤子翻过来,密密地缝好,行云流水,前后不过几分钟。 林念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她真心实意和他商量:“怎么办,张小四,我觉得你好像改错行了。” 在她的絮语中,程征觉得很幸福。他确信那个稚嫩乐观、姗姗可爱的阿宝已经半蜕出了林念的壳,回到了他的身边。 将来林念回忆起来便意识到了,两人窝在宛平路这间小小的房子里的光景,是他们在一起最纯粹的时光。他不是国民党将领,她也不是共//产//党特务,他们两个人是世间最普通的男女。 在普通之余还有那么一点点幸运,得以在全城倾覆之时,与相爱之人倚偎。 最后几日,连罐子里的饼干都吃完了。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法子弄到食物。 可一旦出去,两人的身份就变了。这一方小楼撑起的虚假幻象也便该破碎了。在小楼里,他们可以刻意忽略对方的身份;在小楼之外,他们的身份又如何容许两人沉溺于小情小爱。 倾城之恋,倾覆一座城而成全一个小家,对于普通男女而言,或许勉强可以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桩传奇;可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家与国本是一体,倾城之恋,未免残酷自私。 程征闭上眼。这十几日的光景已然是老天额外的恩赐,不能再贪图更多了吧。 最终还是他先下定决心。他道:“阿宝,我在东方饭店留存了两份派司,你先去拿走一份,离开这里。你放心,我已经同那里接应的人打过招呼,你拿我的手信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拿到派司以后,莫要停留,直接去杨树浦码头。那里的船是开往南洋的,途径香港。到了香港你下船,自然有人接应你。” 他一口气说许多,有真有假。林念只是垂头听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她忽然抬头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晨昏地过日子,他只能大概估算时间。 “大概是一月中旬了。” “是么?”林念若有所思,问:“东方饭店在哪?” 他虽然知道两人最终是要分别的,但她这样没有一点推辞没有一点留恋,却让他不免难受。 也好,干脆些分开也好。 “在西藏中路122号。从这里去,不太远,走得快大概只要半个钟头。” “好,我知道了。”林念站起身来换衣裳。 她柜子里的衣服并不多,拣一件暖和的棉服穿了,外面再套一件淡蓝色的厚绒线开襟外套。 活脱脱的女学生模样。 程征见她这就要出门,拦住她,“你就这么走了?”他的意思是,不收拾东西,或者,与他好好告别么? 林念“哦”了一声,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去拿了她的坤包。 程征想,也对,这小包里已经包括了她所有的重要物件,其他的不带走也罢。 包括他。 林念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程征揭开窗户上的油布,外面下雪了,雪粒子又细又密,簌簌落下来像是从地底往上长的银色钢针。 他苦笑,许是平日里她太爱说话。她一走,整个屋子寂静得吓人。 那一日,有人目睹宛平路255号的小楼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 先是一女学生模样的女子,片刻后一身材高大,身穿风衣、头戴宽檐帽的男人也离开了。 两人背向而行,不知去了哪里。 傍晚,程征回到宛平路,正拎出皮箱收拾行装。 楼下忽然响起开锁的声音,有人登登登上楼。 林念抱着一大袋的东西站在门口,道:“外面下雪了,你也不出来接我。”她略带埋怨的口吻,寻常得像一天没见面的普通小夫妻的抱怨。 作者有话要说:  完全沉底的我… 各位走过路过 球球收藏评论和收藏专栏呀~既然来开新文了还是想搞搞数据 各位捞捞佛系小透明叭! ———————————————— 【双手合十感谢~感谢在20191123 09:04:38~20191123 10: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 分卷阅读14 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任务 程征错愕,“你怎么回来了?他吃惊,但内心却慢慢升腾起不可名状的喜悦。 “不然我要去哪?”林念把大大的油纸袋放在桌上,一件一件从外面掏东西。牛肉罐头,烤麸罐头,水果,饼干,白面包,甚至还有一小块奶油蛋糕。 程征这会彻底懵了,“这是干什么?” 林念微笑道:“干什么?今天是你生日啊,我特意去买的。” 她歪一歪头,拍拍脑袋上的雪粒子,一副求表扬的样子,“我跑了好几家凯司令才买到的这块蛋糕。” “可惜没有鸡蛋和面条,过生日要吃长寿面的。从前我生日,姆妈都会给我做长寿面,再铺一个荷包蛋。可是菜场太远了,外面又很冷,我实在走不动了……” 她又娇滴滴地讨饶似地说:“你不会怪我吧……” 这便是这女人的小小狡黠之处,明明知道他绝无可能因为这种小事怪她,但还是要在嘴上占他一点儿便宜。 话音未落,林念已被人紧紧抱进怀里。 他很早以前就不过生日了。 上了战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生死无常,每过一次生日便伤心一次。后来,他索性连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都忘了。 可是原来,能被一个人挂记的感觉这样好。 林念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是让你去拿派司离开这里么?” 林念悠悠地笑了一下,道:“我可不用听程长官的命令行事。” 她又补充:“况且,若你早有两张通行派司,我们一早就走了,何至于在此困了这十几天?分明只有一张,你还扯谎。这种时候,若我拿走那派司,才是正经要你的命,兵不血刃不过如此。” 原来她一早看穿他,不动声色的聪明,让他泄了气。 她把派司放在桌子上,正色:“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要。” 他道:“见你就那样走了,我还以为……” 林念把他的脸掰过来,笑道:“还以为什么?还以为我是薄幸无情的薛平贵,你是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啊?”她吻了吻他的鼻尖,又吻了吻他的胡子,蹭过去,“张小四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么可爱啊。下次舍不得我就要说出来,知不知道……” 他“嗯”了一声,脸上微微泛红。可就是这别扭的神色,使他英俊得要了她的命。 屋子里热,两人才温存了一会儿,奶油蛋糕上的冰碴子就化了。娇艳鲜红的糖水樱桃在奶油裱花上摇摇欲坠。 “呀,怎么化了!”林念连忙过去捧起蛋糕来,从兜里掏出几只小小的五彩蜡烛,支使他道:“关灯关灯,火机火机!” 他微笑,听话地把自己那只银质的登喜路打火机递过去。 这是第一次,这只火机没有用来点烟,而是用来做这些他从前绝不会做的小事。 小小火舌点燃蜡烛,她手忙脚乱地插上,拉他过来许愿。 程征笑了笑。他本不爱做这些有些女气的事情。但她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很期盼的样子,他还是无奈地闭上眼,双手合十许愿吹蜡烛。 程征把蛋糕上的那粒樱桃捻到她嘴边,这是他从前的习惯,好吃的东西第一口都是要给她的。 林念吃了,很甜。但毕竟只是罐头制的,回味起来两腮泛酸。 “张小四。” “嗯?” “算了。” “你说,我在听。” “你许了什么愿望?”她忍不住问。其实她想问的是,你的愿望里可曾有一个半个是许给我的。 “我希望……” “哎哎,算了。你还是别说,说了就不灵了。” 程征把她的手拉下来,沉声道:“阿宝,你听我说。我希望,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枪口都不要指向对方。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你的缘故,也是因为无论是对于党还是对于全中国而言,我的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奢求你能明白我,只希望你在此间不要受到任何伤害。所以听我的话,去欧洲好么?我已为你打点好一切了,只要你……” 林念的身子冷了半截,笑容僵在脸上,不知道该不该将嘴角放下去。他的愿望岂止是有一个半个是许给她的,根本全部是给她的。 ——可是这全都不是她想要的,真是自负的男人。 林念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你无需对我手下留情。” 而我也不会。 可想到程征到底还是为她考虑的,林念软了声,哀哀地央他:“不要总是赶我走,我是大人了,懂得什么是最重要的。你不必顾及我从前的身份,我是一枚弃子,不会再回去了。我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暗示他,她为他都牺牲了些什么。 程征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睛。像所有有城府的人一样,在不敢轻信的时候,他们总是趋向于不说话 分卷阅读15 ,只是盯牢对方的眼睛。 这像持枪的猎人和狼的对视,有必胜的把握,但还是想看看对方什么时候在他的眼神中奔溃。 两个人在眼神里不动声色地较量。 林念紧张得手心里攥出一层薄腻的冷汗,她赌他会信。 三个小时前。 康小虎是在西藏中路上碰见林念的。 不管有没有人相信,但这真的是个巧合。 当时,康小虎正在街上拉黄包车。尽管这只是他掩护身份的一个手段,但由于雪下得很大,他的客人很多,生意不错。 刚把一个客人放在了东方饭店的门口,便看见了一个袅娜的身影正从大门走出来,手里紧紧地捏着坤包和一盒蛋糕。 日暮天寒,雪下得极大。 但是小虎还是在一片迷蒙之中,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背影。 就像去年三月,十五岁的少年小虎第一次透过窄窄的缝隙看见她的时候,他就确信,这将是个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背影。 小虎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和平饭店的惊鸿一瞥以外,他后来还在自己的梦里见过这个女人,并在梦中补全了她的模样。 他决定上前去碰碰运气。万一呢,万一真的是他们要找的人呢? 小虎忽略了几个在街边招手的人,小跑着到林念的身边,叫她:“小姐,坐黄包车吗?” 林念转过身,客气地说:“谢谢,不用了。” 说实话,在林念转身面向他的那一刻,小虎是有些失望的。因为他没把那尊穿着旗袍、曲线毕露,背影充满无限诱惑的身体和眼前这张素净天真的脸对上号。 这张脸未施粉黛,有点太干净太年轻了,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和他要找的人似乎有出入。 但小虎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小跑着跟在她后面,样子和缠着行人要做生意的普通车夫没有什么不同。 他试探地问:“老秦没和您一起来吗?” 林念慢慢走着,答道:“没呢,他回家奔丧了。” “他还在卖菜吗?” “对的。” “您领我去看看他吗?” “有事吗?” “请他吃炸酱面。” “算了,不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一派自然地从繁华马路拐进了偏僻无人的小巷里。 小虎把黄包车的车把子放在地上,做了个右手抓住左手手腕的动作。林念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轻轻拍了两下手。 年轻的车夫首先打招呼,表明身份,“同志你好,代号黄蜂。” 林念回:“同志你好,代号夜莺。” 刚才他们两人的一段看似寻常但又莫名其妙的对话和特殊的手势是地//下党的接头暗号。对话中的每一个字,包括虚词和语气词,都要一丝不差才行。若不是接受过同一版本《交通员连络办法》训练的内部人士,是决计无法接上的。 但林念有点惊讶,她的接头人竟然能认出她。 按照规矩,特务或是地下党往往是单线联系。林念身份有点特殊,她不仅仅是情报间//谍,还曾兼做一次湿活,也就是那次和平饭店暗杀行动。行动需要人配合,但往往只指定具体地点,而非具体的人。这很好理解,是为了防止敌人摘瓜摸到藤。所以行动之前,大家都没有见过面。 和平饭店那次失手被抓的线人便是康小虎。 本来这件事不应该交给小虎去做,但当时中//共在上海被清剿的人数太多,人手不够,任务又刻不容缓,便将这打配合的事交给了十五岁的小虎。他们以为这是个奇招,毕竟他年纪小,不容易引起注意。 小虎的爹妈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在他临走前还谆谆叮嘱他莫要冲撞了十三楼的小姐们。 那日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以送早点为由进入和平饭店,再探勘拿枪后藏匿逃离的地点和路线。但那日来的政要太多,安保乃是前所未有之严格。小虎等无关的人员在宴会开始前便被便衣捉住带走了。 张敬松遇刺后,警局的人曾怀疑此事与当日下午被抓走的人有一定关系。但无奈他们身上都干干净净,且开枪的人始终没有找到。 传言中央军中有高层特别下令,此事虽然干系重大,但绝不能错杀冤杀无辜。小虎被关了几个月,最终无法定罪,便被放走了。 党内清查人数的时候,发现了林念不见了。小虎这才将杀手夜莺和交际花林小姐对上号,并牢牢记在心里。 林念自然想不到,康小虎是凭她的身段认出她来的。 不过这是后话了。现在她坐上小虎的黄包车,把挡雨篷拉得很低,来到了秘密联络点。 说是联络点,实际上因为八一三战役,已经撤退到只剩下一个驻站联络员,代号“独轮”。这也是为什么康小虎敢把半年不见的林念直接带来的原因:若是她叛变供出联络点地址,也抓不到谁——庙在,和尚不在了。 林念具体地向组 分卷阅读16 织汇报了她这半年的动向,包括自己当日是如何脱逃、如何被囚禁、如何因为日军的轰炸而困居法租界等事情。当然,讲到程征时,她还是隐瞒了一些细节,只说他是一个有救风尘情节的国民党官员,并没有伤害自己。 “独轮”听罢,这与他之前的掌握的一些细节相吻合,基本可以确定林念始终是忠于革命忠于党的。 这很好,好极了。 于是他决定了,要将一项更加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他呷了一口浓茶,缓缓道:“组织并不是不管你了,也绝不是将你视为弃子。事情一发生,我们没有及时救出你,确实有时机上的问题。你知道党内的岗位和人员调动是很复杂的,特别是你所属的情报部门,上峰和下峰的交接也是复杂的。因此一旦党内有变动,接手你们的人需要一点时间去调看资料,这就耽误了一点时间。”那人说到这里,给她使了一个“我不好再往下讲,但你应当明白的”眼色。 林念颔首,表示对西北的清洗和肃反运动有一定了解。此事不宜明说,她也了解。 “这样下来,我们就失去了和一些同志的联系,像你,还有另外一些同志。这些同志是战略特工,在全盘布局中占有极端重要的位置,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有一名同志与组织失去联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现在组织需要他。所以你的新任务就是要打入国民党的内部,找到那个人,并保护他的安全。” “那次的行动,按理说,本不应该是你去。夜莺,坦率地同你讲,你并不是组织考虑的第一人选。但你的身份很特殊,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其他的特工同志是大刀,而你则是匕首,他们进不去的地方,只有你可以进去。现在你这把匕首就是要狠狠插进敌人的心脏,同时保护我们的自己人。” 林念再次颔首。 “由于掐断了单线联系,组织关于此人的情报不多。其一,此人现在很可能正在重庆或武汉,你需要离沪;其二,他在国民党内关系复杂,极有可能与蒋系、汪系、日伪方面都有关系;其三,他的代号是佛头。” “夜莺,我必须强调,这次任务是很艰难的,信息少,意义大。你找到这个人以后,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明白吗?” 组织给林念做了半真半假的身份,半真是她名门小姐出身,后来当了交际花;半假是抹去所有她和党内联络站联系的痕迹。 至此,她是一个身份很干净的人。 林念犹豫了一会,平静坦白道:“我有一件事要向组织汇报,我在和国民党官员程征同居。”她打算,如果他们因为此事而对程征有任何不利,她会拼死保护他。 联络员缓缓放下和煦的嘴角,瞪大眼睛,动作有些夸张。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茶水溅出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汇报!”说罢,转身进了里间的屋子打电话。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他出来,面色稍霁,道:“这件事我向上级汇报了,上面的指示是,既然选择了你,便相信你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 随后,他又看了林念一眼,似笑非笑,林念不知道这表情是属于他个人,还是属于组织对她的态度。 他道:“你应该庆幸,你是和程征同居。程征这个人,在国民党内的立场一直很中立,抗日作战颇有功劳,属于我们可以争取的那一部分国民党将领。你搭上他这条线,顺势打入重庆和武汉的圈子,也就不难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念想了想,想起她本来出门是要做什么,道:“我这次出来本来是要买一些吃的,现在时间来不及了。” 她本来真的想拿了派司之后再去买食物的,因为今天是程征的生日。 她不得不说谎了,哪怕她即将要对程征的谎话里,有九十分是真的,可剩下的十分是假的,一切都变味了。 那人一挥手,让她列了一张单子。半小时后,康小虎载着林念和一大包食物回到了宛平路。 林念和程征的对视,到底还是他先妥协。 他挪开了逼视的眼光,开口:“不行。” 林念的心缓缓沉下去,却又听到他沉声说:“你暂时先不能跟着我,我要去重庆。你跟着太危险了。” 林念心想,不能逼得太紧。她松了一步,张罗起来桌上的一堆食物,“先吃饭吧。” “对了,”程征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吃的你是哪里弄来的?现在食品供应虽然渐渐恢复了,但是要一下子搞到这么多东西可不容易。” 林念笑了一下,道:“黑市呀。你不知道吧,徐汇那边有个挺大的黑市。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程征笑了笑,没说话。 方才她进门抱他的时候,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带着淡淡的体香。 他猜林念一定从来没有去过黑市,如果她去过哪怕一次,闻到过黑市里面包//皮革动物尸体和汗味脚臭铜臭交织的复杂而具有传染性的气味,那么她就应当换个借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求评论和收 分卷阅读17 藏的一天~ 做一个日更三千的好汉子。 ☆、屈投匪 三日前,重庆。 国民政府正面临着内忧外患。 外患自不必说,虽然淞沪会战挫败了日本人扬言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口号,但其沿着长江南北两岸南下西去的脚步不断逼近;外患牵动内忧,隐隐伺机而动,日本对华的手段很多,“三个月灭亡中国”不成又生一计。 抗日战事胶着,中山四路的灯彻夜长亮不灭。 这里原来是德国天主教堂,建筑仿照巴洛克风格,白墙红顶,柱子上有乳白的漩涡纹路,庄严钧深。重庆成了陪都以后,这里被划归为国民政府的行政院大楼。 从三楼的走廊往外看去,半圆穹顶把夜空勾勒成弯曲起伏的波浪。走廊的两头分别有机要会议室。 今夜的谈话就是在三楼左侧的会议室里发生的。 会议室不大,里面摆设一律是蓝色和白色。白底蓝花的地毯中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盖着镂花桌布。窗帘也是蓝色的天鹅绒,此刻拉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点光亮。 首座上有一张小桌和两把沙发,左右两边各是一排三张蓝底镶白边的沙发。墙上是一副吴道子的画和孙文亲书的四个大字:“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天下为公。孙先生言犹在耳,有些人身任要职,却着急着卖国!”说话的是军委会委员长秦韦德,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此话的意指很明显。 “近卫文麿提出了狗屁的‘议和条件’,发表了狗屁的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声明,委员长对日本的条件心存顾虑,没有接受。但想不到有人竟想要越过委员长自己接受,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玩意儿?战争才开始,就要卖国?” 今天开会要讨论的事指向很明显。 国民政府内部有主战和主和两派,在蒋已经拒绝了议和条件的情况下,汪精卫、周佛海等人在党内散布求和的言论,说什么“中国国力已不能再战”、“假使敌人再攻重庆,我们便要亡国”、“抗战创巨痛深,倘犹能以合于正义之和平而结束战事,则国家之生存独立可保,即抗战之目的已达”,美其名曰“和平运动”。 其实大家都明白,汪久居蒋之下受蒋的闷气,密谋与日本政府进行谈判等“反蒋夺权”之举也是箭在弦上。只是汪派的势力很大,根系很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不好轻易撼动。 秦韦德是军部出身,主战派的中坚力量,自然看不起这种卑琐苟且的人。 但秦虽有赫赫战功,却是个莽夫,所受的文化教育程度不高,做官的那套说辞学了一半。什么事情只学了一半都是很可怕的,半桶水比一桶水更容易溅出来。 在座的均是铁杆蒋派,但他们也是在政坛摸爬滚的老狐狸,自然不会轻易接话戳破这层窗户纸。可秦韦德又是委员长的忠实追随者,很得器重,不接话也不好。 在座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纷纷看向座首。 座首的两人分别是行政院副院长奚仲文和国防部作战厅厅长何仲洋。 奚仲文是草包也是老好人,他笑眯眯地道:“今夜,不过是我们几个人之间的小型会议。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弄得这么剑拨弩张的。局势如何,大家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了,声音大也不能说服别人嘛。” 秦韦德正不高兴,又听奚仲文补充道:“不过,秦将军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啊。大家都有什么想法呢,各抒己见、各抒己见嘛。” 最后还是何仲洋先开口,道:“在座的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汪兆铭要当汉奸,可是委员长始终下不定决心除掉他。为今之计,只能是下闲棋布冷子,在汪兆铭的身边放进去我们的人。” 大家频频点头。 “但这个人的选择很重要,既要忠心又要不让伪政府起疑。大家可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有人提了几个名字,大家意见不一,或说其官职不够大,难以吸引汪精卫的注意;或说其虽然忠心,但性格暴躁,恐怕暴露;又说其对名声看得极重,不愿意担负做汉奸的骂名。 一时争执不下,气氛陷入了僵局。 打破僵局的是陆军总部的军事高参王起鸣,他道:“我提议一个人选:陆军署副署长少将程征。他是作战部队的军官,一路履历清白,本身又是情报专家。将他派去汪精卫身边,一定有所获益。” 日前程征自上海来电,道被日本人困住这十几日,才一脱险便联系重庆方面请罪。他即将自上海赴渝,是最迟来重庆的一批军官。 大家不约而同地又往座首看去。 程征是何仲洋的义弟,两人的关系自然不用说,但是奚仲文和程征关系不睦也是众所周知。自欧洲回来后两人分道扬镳这事也是私下人们议论的话题。 奚仲文果然开口,缓缓道:“我对程征这个人没有意见。只是他太过年轻,历练不足,恐怕难当此任啊。” “七年前程征投考中央军, 分卷阅读18 自那以后,从黄埔军校,到日本士官学校,再到陆军大学,他接受了青年军人能受到全部正规军事教育,何谓历练不足?”何仲洋淡淡一笑,掩下讥诮之意:“奚院长资历老,见识广,程征和您比起来,当然是小辈了。” 秦韦德一拍大腿,“中央军第十五师的程征?中央军里的虎狼之师啊!” 有人附和道:“是啊,第十五师在河北廊坊的一战是我军在华北少有的大获全胜的一场仗。程征率军血战七天七夜,力保阵地不失,这才扬名军界。” 秦韦德一副惋惜的神色:“这样的人要将他送去做间谍工作,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 王起鸣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汪精卫外强中干,本来就不足为惧,没有汪精卫也有李精卫陈精卫。此番我们真正的对手并非汪氏,而是日本人。卧底的任务是情报和策反,这两件事若是做成了一件,那可比带兵在战场上杀千把个日本兵的功劳要大得多。” 秦韦德听罢,点头称是。 在座之人被王起鸣的一番话说动,似乎都赞成程征这个人选。 只有奚仲文开口道:“还是不妥。”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都以为我是针对程征这个人,我却是为了大局着想。程征看起来很中立,各派关系都好;他做的事情,看起来很对,问题却就出在这个对上。他没有私心,没有欲望,对钱财名利不感兴趣,这就是大问题。你要汪兆铭相信这样的人愿意去做汉奸,凭什么?” 一直没开口的是军统局主任秘书毛人凤。他是戴笠的手下,日后军统第二任臭名昭著的特务头子。 毛人凤知道军统爪牙虽然多,但眼前的大官们不一定看得起他,于是摆出一副忠厚老成的模样,逢人带笑,只等在适时的时候发言。 此刻他幽幽地说道:“我是黄埔四期毕业生,程征也是黄埔后生,我们曾有一面之缘。要我说,我也不信他这样的人愿意投伪。” 奚仲文笑,正要附和,又听到毛人凤开口。 “可是,”毛人凤不紧不慢地道:“传说程征这次不要命地回上海是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个风尘女子。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理由放在任何男人的身上都很有说服力。何况汪精卫是个极惧内的人,陈璧君想必对此有所共鸣。这个女人,就是程征的投名状。” 第二天,蒋//介/石亲自秘密致电程征,令其毋需来渝,他的去处另有安排。 三日后。 林念正想着怎么和程征再磨一磨跟去重庆的事。按理说两天之后程征就要出发了,通行派司是要给他的,那么她自己只能再想办法。 程征这几天接连出门,林念问他去做什么,他只道是去霞飞中路,其他的不再多说。 林念大约猜到那里有国民党的秘密联络点,心想他真是不提防她,连这事也轻易告诉了她。 程征已经联系到重庆,只是他每一次回来脸色都愈发凝重。 直到昨天上午回来,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在二楼的空房间里,整整一夜没有出来,任凭林念怎么敲门就是不应。 林念没有法子,只能用钥匙从外面打开了门锁。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窒息的烟味,程征一夜不知道抽了多少烟,脚边是长长短短的烟蒂。这么冷的天里,他还穿着昨日回家时的西裤,上身只是穿了一件豆青色衬衫和薄薄的毛衣。看眼下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没睡。 他见林念站在自己身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抬头看她。他周身如同漫了好大一层雾,山雨欲来的样子。 林念见他这样,便知道情况有变。 她抱来一件大衣,给他披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眼睛的湖水里有一层沉底的哀意,转瞬而逝,失落在他营造的森严冷峻的表情后面。 他最终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出了结果:“不去重庆了。” “是不是那边知道我们的事而为难你了?” 程征否认:“是,也不是。” 林念心中一沉,还未说什么,但见眼前的人缓缓站起身来。 他越发瘦了,瘦到脸上的棱角锋利得发冷。他淡淡道:“收拾行李,今晚我们回海伦路的官邸住。明日一早,我要去拜访苏锡文市长。” 林念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苏锡文是如今日本扶植下的伪上海市政府市长,十足十的大汉奸。此时去拜访他,程征自然不会是蠢到要自投罗网,而是向苏锡文和其背后的日本人示好。 他神色虽然平静自若,但余光忍不住打量她。 林念显然知道他此举意味着什么,一双大眼睛慢慢盈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程征道:“因为我拒不服从命令而来了上海,重庆褫夺了我的兵权,已经放弃我了。我走投无路,是汪先生相信我,愿意让我追随他继续革命。我又岂有知恩不图报之理?这次前去拜会苏市长,只不过是做一次汪先生的前哨而已。” 他缓缓说出了重庆交代的理由。 分卷阅读19 他知道很生硬,但是这将是一番马上要对所有人宣布的“声明”,他必须要说。 果然,林念听完,久久不语。她那么聪明,已经明白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头,背过去,两肩微微颤抖,低低抽噎像锋利的纸割过他的心脏。伤口浅浅,但极痛,且永远无法愈合。 程征忍不住,他在背后握住她薄瘦的双肩。 她也瘦了,这段时间和他在一起吃了那么多苦。林念身上有一种清幽的香气,说不上来像什么花草,回回环环地绕在他鼻尖,这令她更像一支被人攀折在手中的流离柳枝。 他昨夜猜今天的结果,料想她会大怒,会骂他,然后拂袖而去,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这般隐忍这般沉默。 却叫他更加心疼。 在所有的事情中,他最不想的就是将她再拖入这一方糟污无比的泥潭。他从来只想让她置身于这一切以外,想不到最终还是将她彻底牵扯进来了。 他连护她周全都显得这样勉强。 程征哑声开口,道:“阿宝,我有我自己的苦衷。你要相信我,我是不得已……” 林念听罢,转过身。 她眼神平静清澈,素静粉白的脸上一滴眼泪也无,甚至连眼眶都没红。 她嘴角无声地撇了一下,讥诮地眯着猫一样的狡黠眼睛,那粒泪痣在眼裂上摇摇欲坠,微笑道:“如此便承认了?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怎么去说服苏锡文。” “我和你虽曾是不同阵营,但我知道你永不可能做汉奸。”见他失神愣住,林念还是微笑:“论做间谍,我是你的前辈。”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给他冰了一夜的身体带一些微薄的温度。她道:“程征你骗不了我,这既是因为我信任你,更是因为,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是半真实半虚构的历史背景的哈,有些人是虚构的,大家都听说过的我就不瞎写哈~ 接下来会有一些谍战的情节,但主要作用还是推动男女主的感情往下走哈,咱们写的毕竟是言情小说~ 如有写错,烦请指正~ ☆、再回程宅 此前汪氏密谋脱蒋逃往越南,但是又担心自己离开大陆控制不了在南京上海和日本人的关系,正在踌躇不决之间,接到了程征的投诚。 于是他派程征为“特使”,先行回到上海替他张罗一干事宜。 自己则和周佛海、丁默邨等人辗转香港,逃往河内。同行之人中还有一位程征的老熟人,杜田飞。 杜田飞在势力壮大后,在汪派和蒋派之间一直很是摇摆。在蒋政府他虽然官大,但始终被顶头的五六号人物压制着,很是憋屈;可若铁了心跟汪精卫走,难免要背负一辈子汉奸的骂名。 他的动摇有人自然看在眼里,因此那一次会议何仲洋为了撇清关系,并没有告知杜田飞。两个人的兄弟情份便心照不宣地到此为止。 汪精卫看出杜的动摇,对他假以辞色,许诺在“还都”南京、建立新的“国民政府”以后,便让他做二把手,即行政院院长。 杜田飞无法割断与汪精卫脱离关系之后带来的利益损失,又受到这般诱惑,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跟汪逃离了重庆。 在一接到程征降汪的消息后,杜田飞立刻找到汪精卫,道此事有诈。 他道自己和程征相处多年,可以说是他将程征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其人十分了解。程征绝不是一个会背叛党国的人。 周佛海正因为杜田飞插进来一脚,夺了他在汪精卫面前头号红人的角色而暗中不爽,便阴阳怪气地插话道:“汪先生和我倒都觉得可信。杜兄这么说,想必是不知道程征转投的缘由吧?” 杜田飞说:“有什么缘由能改变一个人的秉性?” “女人。”周佛海娓娓道:“程征的女人抵死不愿意跟他去重庆,道是蒋介石北伐的时候害死了她爹,母亲悲愤,投江而死,蒋政府害得她家破人亡沦落风尘,有不共戴天之仇。再者,也确实过不惯西南的苦日子,定要留在上海。” “有这种事?” “我自然查了才说的。这女的是直系军阀孙传芳座下一副司长的女儿,家门败落后,其母确实投江而死了,巡捕队还留着案底呢。” “以程征的地位,要什么女人得不到的?况且他在军中多年,从来没有好色的名声传出来。你说他被这个女人吊住而投诚,谁信?” 谁知周佛海正在这里等着戳他的痛处,他道:“程征这一次可是用情至深。为了这个女人不顾一切地回了上海,连命都不要了,这可是事实,而且发生在投诚之前。哦,对了,听说他就是为了这林姓女子拒绝了令妹的求爱,杜小姐已经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程征不惜拂了你的面子也要顺着这女子,可见其魅惑。这仿佛也发生在投诚之前,杜兄还记得吧?” “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杜田飞这个人虽然量小,但是对待家人却极好,对自家的几个弟弟妹妹更是捧在手心,呵护如 分卷阅读20 宝。他恨恨道:“程征聪明一世,一朝竟落在女人的手里。女人误事,女人亡国,这么简单的道理蠢蛋都知道。” 这话正中周佛海的下怀,他眼神虚虚往汪精卫那边一飘。汪精卫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妻管严,这话要是穿到陈璧君的耳朵里,不免又要遭罪。 果然,汪精卫脸上的神色顿时十分不好看。 周佛海阴阴一笑,不再多言。 伪上海政府大概已经接到汪精卫打得招呼,苏锡文在伪政府给“特使”程征安排了个位置很高的闲职,特区办事处处长,一方面是显示对他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防止他接触实权。 伪政府给程征安排了一幢极豪华的别墅。但程征拒绝了,表示自己还是想要回到原先虹口的程公馆去,理由是已住惯了那里,换到别的地方不习惯。 程征和林念此番重回海伦路的府邸,恍如隔世。 一年前他们还是地牢中两两对峙的国民党军官和女共//党,一年后却要扮作日伪阵营中的恩爱情侣,逢场作戏,受人唾骂。 两人此一时的心境都极是复杂。 程公馆是前清留洋回来的富商所建,处处透出西洋风格。青砖砌出讲究的西式门脸,两侧各立两柱,柱头雕以卷涡花式,内侧两柱紧挨垂花门。主屋是座三层的小楼,有着哥特式的尖顶和巴洛克式样的阑干柱子,窗户亦是教堂中常见的半圆形玻璃。 院子四角种着枝繁叶茂的黄桷兰、女贞和梧桐,夏日里树荫几乎覆盖了整个院落。如今树叶掉光了,光秃秃的灰黑桠杈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萧条冷寂。 程公馆里到处都布满了暗哨和探子。 从前的仆从也全换了,如今苏锡文的私人秘书王世安让人重新找了一批安插进来。二人才一进府,下人们便侍列在厅中。 林念本不想用这些人,可不用不行。 她目光懒懒扫过这些人的脸,不期然在一堆陌生的面孔中发现混进来了一个熟人,康小虎。他是奉命来监视她的,还是保护她的? 下午苏锡文派秘书王世安亲自前来程公馆拜访程征。 王世安笑道:“苏市长明天在和平饭店宴请程处长和林小姐,同席者还有程处长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好友竹内平先生和竹内野子小姐。他们很是盼望与程处长再见,因此请二位务必赏光赴宴。” 林念在里间,并未出来会客。她听到王世安说程征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过,心中有些惊讶。这学校在东亚军界很有名气,号称是日本将军的摇篮,此事程征从未同她提起过。 王世安走后,程征道:“明天想必是场鸿门宴,你不必跟着我去了。” 林念笑道:“都说你是爱我至深才甘愿投伪,这么重要的宴会不带着我出席,岂不是露馅了?” 在程征投汪之后,杂志小报上把他们的故事写得绘声绘影,流言便沾染了普通人窥私猎奇的口水蔓生蔓长。 公馆里有下人传看小报嚼舌头,偶然被回府的程征和林念碰见,立刻把报纸扔进了拖地的脏水桶。 林念让他们说说报纸上都写了什么,下人们不敢。 侍立一旁的小虎再三逼问,其中一个胆大的丫鬟才怯怯道:“报纸上说……程处长是色令智昏的当代吴三桂,英雄难过美人关,冲冠一怒为红颜;又说林小姐一身媚骨,妖艳之极,能把男人捏在手里滴溜滴溜转,是法力高强的狐狸精转世……能把……” 那小丫鬟看了程征一眼,声音愈发低:“能把男人吸干……” 听到最后一句,两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夜深了,程征在外间阔大的阳台抽烟。 他最近沉郁许多,在外应酬一天,回家话便更少了。 林念套了一件大衣出来陪他。阳台上风大,凛凛夜风吹散讲话的声音,屋内的监听器便收不到声了。 “屋里的窃听全是美国货,日本人这次为你可真是下了本钱。”林念食指和中指虚虚扶着一支象牙烟嘴,火机在屋里,她不想进去。 她蹭过来,道:“借个火。” 林念本不抽烟,但需要尽职尽责地出演一个合格的交际花,给程公馆周围和远处监视他们的人看。 程征笑笑,叼着烟把头偏了偏。他手掌挡住夜风,两个人的香烟一碰,程征吐吸间香烟一明一灭,像掌心里升起极小极小的红色烟火,光芒照亮了林念的脸。 两人看指尖烟灰燃尽,久久无言。他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阿宝,我是一颗过河之卒,孤军深入,无路回头。” 林念以为他指孤身卧底伪政府之事,轻声宽慰道:“放心,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程征低头看她,她的表情隐匿在云一般的蓬松卷发的阴影下。 他不知道她指的陪伴是明天还是永远。但现在两个人互相依靠在一起的温度是他仅有那么一点温暖。 他几乎、几乎就要开口了,可在即将开口的时候旋即又沉默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静默的温柔在他们两个孤独的世界能 分卷阅读21 留存得久一点。 春寒料峭,林念打扮好下楼时,程征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了。 在程征旁边的还有苏锡文的秘书王世安。 王世安道自己是来“迎接”他二人。这确实是苏锡文交代的工作,但其中也夹杂着他的一点私心,男人的私心。 他想率先看看,那个名动上海滩的红颜祸水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 程公馆浅黄色的灯光下,林念一手扶着楼梯,一只手搭着乳白色的毛坎肩下楼。她穿着墨绿色丝绒旗袍,露出的一小截肌肤有玉石一样的质感,卷发乌云般蓬蓬地堆颊边,像中国的仕女画,又像希腊神话里的某位女神。 秘书的眼睛登时微眯起来,像贪腥的猫见了一尾罕见的鱼。 他陪苏锡文流连上海的声色犬马之地,万花丛中阅女无数。见到林念的第一眼,他就对程征的眼光有种惺惺相惜的意思:这是一个极少见的尤物。 首先,他发现林念身上绝无一点风尘气,这就将她和别的交际花区分开来了。其次,他发现林念的长相或许不是最标致的,但很耐看。她的美是递进式的:越是多看她一眼,越能发现她的美来;越是觉得她美,便越想看。 她也知道有人在看她,女人在捕捉男人眼光的时候总是很敏锐。她抓住了,可并不在乎,对凡事都是一副骨子里透出来的松弛和冷淡。只有在面对程征的时候,才略微露出一点懵懂的笑容。这种冷淡又脆弱的情调在林念身上变成了一种迷惑的美学。 这女人心里一定知道,面上却装作不知道。秘书在心里兀自点了点头,这林小姐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她的现身,无疑让程征对她的痴狂和迷恋有了一定的确凿凭据。 “去门口,让司机把车泊过来。”王世安咳嗽了一声,吩咐小虎。 小虎没应声。他呆呆地看着林念。 原来他几次在梦中补全的她,模样是对的,甚至过于准确过于生动,以至于他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现在是真的还是他的梦? 王世安推了小虎一下,“听见没,去叫司机把车泊过来。” 小虎的梦醒了,他看见林念挽着程征走出去。 好一对璧人。 “你刚才很好看。”上了车,程征在林念的手心里写字,“人家都看呆了。” 车上有伪政府派来的司机,他们不方便说话,于是便像在玩弄对方手指一样,无声在掌心写字。 这是他们小时候在东坪爱玩的游戏,玩得多了,只写一遍便能分辨。 林念轻搡了他一下,写道:“那你看呆了没有?” 他不动声色地在她手中轻慢描写,像写一首诗:“你还有更美的时候,只有我能看到。” 林念被他撩起一阵酥痒,如有蚂蚁啮噬,一阵阵麻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码到生无可恋 打开后台看见涨了两个收藏 瞬间又雀跃了。 所以啊 既然看到这里了 不要吝惜你们的评论和收藏呀 每一条评论每一个收藏都是对在深夜码字的人的鼓励呀 ☆、野子小姐 这顿饭说是苏锡文宴请程林二人,实际上苏锡文只将此事交给王世安等一干秘书去办了。 王世安用的是公款,加之是本人出身广州巨富之家,又是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做派格调处处效仿欧美,场面自然不会小。 外界传言苏锡文在他的一众秘书中最喜欢王世安。王的能力虽不强,可品味却很高雅,做起事来不论里子如何,面子上总是很光,这也是一种本领。 果然,今晚晚宴是在九霄厅办的,这是和平饭店最高级的宴会厅。哪怕是王世安用了政府的面子,也要提前一礼拜才能预约包场。 此厅外部的门饰是拉利克玻璃,只两块玻璃的价值便已高达半座和平饭店。内部全铺了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顶端吊了两盏古铜镂花吊灯,极是典雅。 九霄厅的外挑阳台乃是整个浦西观赏外滩与黄浦江的最佳位置,视野开阔,景致独到。只是因为此时正是冬天,朔风扑面,通往阳台的门封闭了。 透过水晶玻璃上的浮雕嵌饰俯瞰上海之夜景,只见租界灯火稠密,洋洋洒洒,犹如片片金箔朝同个方向拢成了一片;靠近苏州河北岸的日占区却只得零星灯火,如风中细微烛火,动辄有熄灭的风险;再往远处看去,便是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从哪通来的水汽管子,暖气将整个九霄厅烘得如晚春天气。桌上地摆着这个季节罕见的粉白蔷薇和橘黄郁金香,都是半开的娇嫩花骨朵。但因为厅内温度湿度皆适宜,不少已经全绽开了。它们被盛在水晶瓶或贝母盏子里,因为放得低,这些花像匍匐生长在亚麻桌布上似的,丛丛簇簇,香气幽微。 鬓影钗光,衣香人语,纷至沓来。 一年后重新来到和平饭店,程征饶有深意地打量了林念一眼,发现她神色自若,没有任何一点异常,恍若无事发生过。 分卷阅读22 他微微弯腰,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林小姐如此训练有素,有时候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他虽是开玩笑,但内心却是真对她起了三分敬意。这般滴水不漏的镇定,换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说话间,程征的吐息有意无意地轻轻吹拂于林念耳后一小块肌肤之上,极敏感,惹得她不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林念扫了一眼全场,只见厅内的摆设一律是白色的,席中的女眷也多穿着浅色或白色的洋装。她低声道:“看来是有dress code的,他们却没有同我们说。” 她身穿墨绿旗袍,与这些女眷格格不入,心中便了然:这是要给她的一个下马威。 大家正准备落座,王世安侍立在苏锡文旁边,代他宣布,笑道:“今日的规矩,男士列一席,女眷分列一席。大家互不熟悉,交际起来才有意思。若本就相识,又或者夫妻同席而坐,难免只同旁侧一二人攀谈,咱们今天的宴会便失去了一半的趣味了。” 程征和林念无法,只得分开。这种列席之法,显然是针对他们两人来的,势要将他们分开,逐个击破,看看是否有破绽。 程征作势在林念脸颊上轻轻一吻,以极低的声音道:“少说话,少动作,不吃东西。万事有我。” 林念缱绻看他一眼,道了声“嗯知道了”才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两人在公共场合也不避嫌,外人只道他们是情到浓时不愿分开。 程征左手边的名牌写的是“上海市政府市长”,自然是苏锡文了,此刻他正在前台准备致辞;右手边的名牌写的是“日本国驻上海新闻署副署长竹内平”。 苏锡文正在台上准备在讲话,门口忽然传来哈哈的大笑,很爽朗,但又过于爽朗,仿佛这笑声是故意要笑给谁听似的。 只见门口一个矮个子,国字脸,留着仁丹胡的男子大步走进来。他背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子,苹果脸,大眼睛,剪着时下流行的短发。这两人本来就迟到了,走进来的动静还如此之大,不免让全场的目光都聚集于他们两人。 这两人恍若未觉,目光在厅内逡巡一圈,径直往程征那里走去。 那男子还未走到程征跟前,便张开双臂,极夸张地朝他抱去。程征淡淡一笑,没有接那拥抱,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竹内君。” 这人便是程征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窗,竹内平。 竹内平感慨道:“程君,好久不见了。有多久了,大约是三年吧?” 程征道:“是,有三年了。” 竹内平后面的女子见他两人寒暄并不顾及自己,幽幽道:“程君是只看到哥哥而看不到野子吗?” 程征一笑,“野子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了,我还以为是你哥哥的新女友。”他这句话自然是玩笑,这竹内野子和竹内平有极其相似的面部轮廓,一眼便能认出来。 “才三年呀,程君就认不出小女了。” 野子是横滨世家出身,说话时带着少许的关东腔调,句尾语气词微微轻快上扬,很是软糯。 方才听程征谈到女友,竹内野子眼睛一转,笑盈盈地说:“听说程君这次来上海带来了一个绝世佳人,像是《源氏物语》里的夕颜一样美丽,在哪呀?你把她藏起来了吗?” 她一直是用日语说话,声音清脆响亮,叫人听得极清楚,懂日语的宾客纷纷朝林念的方向看去。 程征皱了皱眉头,没有动。 他了解竹内野子,年纪小小,说话露七分藏三分,但往往那三分才是她要说的意思。他在日本时读的书并不多,但亦知道《源氏物语》中的夕颜是出身小官宦家庭,早年丧父亡母,是个命很苦的女人;日本学界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夕颜是暗娼。 野子却将林念比作夕颜。 竹内野子趁大家都往林念那边看,便细细打量程征。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峻,殊无笑容,却比从前还叫女人动心。 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看到林念,于是明媚一笑:“啊,果然是个美人。只是,我以为她会更美一点呢。”后半句话她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语毕,眼睛又骨碌碌往女士席那边瞟,见林念和席中那些蓝绿眼珠子的英法参赞们的夫人一样,对这边的谈话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脸色极平静,看样子是不懂日语的。 苏锡文在台上简短地致辞,无非说的是什么“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奠定两国永久和平之基础,此为吾人对于东亚幸福应有之努力”云云的陈词滥调。 竹内野子的位子正巧便在林念的对面。她落座后并不和林念打招呼,只一径地和旁边的法国参赞夫人攀谈,很是热络。 林念坐在席中。她一身墨绿在白衣女子们的中间,是漫花飞雨杨柳絮中的一片绿叶,人家热闹地拢作一团在半空中飞扬,唯独只有她怡然幽静地往下沉。 灯光在玻璃高脚杯和银器间反射摇曳,晶莹的香槟间或浮上来绵密气泡,有细细的钻石一样的光泽。 苏锡文的夫人列位在林念的旁边,见 分卷阅读23 无人和她讲话便主动来和她交谈。这位苏夫人已然是苏锡文的第四位妻子了,只二十出头,比苏家大小姐年纪还要轻一些。 苏锡文来前嘱咐她,多和程征的女伴说话,说的什么,统统记下来。 苏夫人往前凑一凑,对林念笑道:“我回去可要罚王世安。” 林念听程征的话,并不想和席中的妇人说些什么。此时没法子,只好敷衍问:“这是为什么?” “王世安做事不牢靠,今天本来是程处长和林小姐的欢迎晚宴。他弄得这样洋兮兮的,分不清主次。还有这些个菜式,不中不西,我看林小姐都没有动,是不是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我叫厨房给你重新做,你平日爱吃些什么?” “我本来便不爱热闹,王秘书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的。这菜色是很好的,中西合璧,很有特色。只怪我自己,最近天气冷极了,我得了伤风,吃不下什么东西。” 林念这话说得过去。王世安的确用心,他嫌和平饭店统一的后厨够不上水准,特意打招呼调了华懋阁的厨子和茉莉厅的适酒师前来。 苏夫人又劝了几句,林念答得都客气。 苏夫人本轻看林念,道不过是个交了豪运的交际花,能有什么本事。但她现下心中不由有一丝佩服。 她是一路女校读上来的学生,深知年轻女人扎堆的地方最怕孤立,最怕攀比,一旦被闹哄哄的人群落下,就是要被欺负的那个。 寻常的女子心性若够强,或能抵得住旁人的戏耍冷落。但这时一旦有人热心搭讪,再多几句同情赞美,便挡不住地要将来人视为姐妹,要将心掏出来与来人相交。这是人性使然,也是她最擅长的手段,不算高明,却十分管用。 偏林念,从头到尾脸上也无甚表情,不卑不亢,她主动迎上去像是讨嫌。这淡漠的气质倒与程征那个冷面阎王有几分相像。 苏夫人在林念这里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自知劝不动她,便叫来侍从去问王世安是否可以开始舞会了。 晚宴后的舞会,王世安命人将灯光打暗,又将厅中播放的门德尔松的钢琴曲换了,而改用现场的爵士乐队演奏。慵懒浮华的调子,影影绰绰之间,有一种暗香浮动的情调。 厅中的舞池装着白枫木弹簧地板,一流的跳舞场地。伪政府的人耽于享乐,对这些时髦玩意儿十分精通。 程征走过来,见苏夫人还对林念欲说些什么,便微笑道:“苏太太,我可要把林小姐借走了。” 苏夫人见他这样说,不由调笑道:“哟,才分开这么一会……程处长来宣示主权,我怎敢留住林小姐。” 程征心中松了一口气,拉着林念的手欲走。 忽然西装的下摆被人轻轻扯住,是竹内野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身后跟着她哥哥。 此刻野子就站在林念眼前,她的容色并不是很美,但是却能端起一副气派,让人忽略她五官中的某种粗糙,从而令人认同她是漂亮的——同样是女人,林念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野子微笑道:“程君,你和林小姐天天夜夜相处,怎么不腻?” 见程征皱眉,她也不怯,只朝林念笑,用生涩的汉语道:“林小姐,可不可以把程君借给我跳一支舞?” 林念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是一派淡然,嘴角微微上扬。 倒是程征开口,“野子,你的汉语退步了许多,看来这三年竹内夫人没有好好教你。我记得你从前不但汉语流利,还会说福建方言,是不是?” 竹内野子的母亲是中国人,这是她竭力回避的一点。 直到此刻,野子那张像是永久性刻上去的笑脸才出现了一丝冰裂。旋即,她又更用力地笑了起来,将那条裂痕补上。 野子上前一步,斜睨着林念,脸一扬,道:“我听说林小姐从前唱歌很好,可以在我和程君跳舞的时候唱歌伴奏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这种场面是大家怎么也不想错过的。 她一开口,周遭的人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眼神都往三人站的位置看过来,等着看林念怎么回答。 林念淡淡地看了野子一眼,黑白分明的瞳仁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个子本就比寻常女子高,现在蹬着高跟鞋,更是从上往下俯视。两个小小的野子倒映在林念的眼睛里,像跌进了两泓冰凉的秋水。 野子叫她这一眼看得发毛,后背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是已经下不来台,嘴上还强着:“不可以吗?” 林念这时候倒笑了,她冷了一晚上的脸,此刻被咄咄逼人的野子逗笑了。她没吃东西,因此妆容未花,她一笑,浓而密的眼睫微微垂下来,红唇粲如玫瑰初绽,映着后面一捧捧的低垂蔷薇,竟有众星拱月之美。 ☆、舞会与醋 乐声响起,野子拉着程征滑入了舞池。程征的舞跳得不差,一身笔挺西装,身材颀长高瘦,应该是很好看的。 但这时候他全然没心思应付竹内野子。 林 分卷阅读24 念,林念就这样放任他和别的女人跳舞。他既烦躁又失落,半心都是无措,憋着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里出。 偏这傻瓜还上台去为他们伴奏。 淡绯色的布景前,林念扶着麦克风地站在追光中,面目模糊,曲线婀娜。她将嗓音压下去,低哑的声音沙沙的,透着随意的温柔风情,是梦里头才有的不谙世事的烟火气。 她唱《秋桜》,这是日本的演歌改的曲子。曲调哀而不伤,爵士乐队亦默契地跟上。其中有一段类似于念白的低唱,林念日语的发音圆融流畅,是标准的东京腔调。 程征有些意外,他不知道林念也是会日语的,且他听出念白中的词是林念自己加上的,唱的大约是古俳句,连他也没读过。 程征脸上是一种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气,眼底的火苗又燃起来。 他这时候领会了,林念半场冷淡做派,并不是不在意他,只不过是听从他先时的嘱咐。此刻再忍不住,便放开了戏弄野子。不知为什么,他竟感觉到一些幼稚的快乐。 他低头饶有趣味地打量野子。 野子原本只是一径地仰头凝望着他,此时只转脸看着林念,舞步也停住了。 听林念开口,她便已知道自己在人家眼里当了回小丑,脸色渐渐沉下去,阴阴似山雨欲来。 唱到俳句时,野子一下子霍然放开搭在程征肩头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绕过翩然起舞的一对对,往舞池外走。 程征自然不会追上去,他看见竹内平拉住妹妹,嘴形像是在说“不要生气”之类的话。 林念唱完,台下有日本人眼中含泪,赞她唱得如此好,叫自己想起来家乡的樱花。 林念心中嘲弄,心道:“可你又叫多少中国人失去了家乡。” 余光里,她瞥见程征长身站立于台下的人群中,含笑注视着自己。他知道她的心念,于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林念领悟了,一垂眼收起心绪,大方用日语致谢下了台。 她一下来,便有男子拥上前问是否可赏脸跳支舞。 林念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见程征被挤到了舞池的边缘。 有人力排其他人的阻碍,到了林念跟前,伸出手问:“林小姐,可否给勖某人一个面子,赏光共舞一曲?” 林念本想拒绝,一听这人姓勖,心念一转,应了下来。 勖姓少见,此刻又能受邀到这里来的只有一个,便是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驻上海事务所的副所长秘书勖思同。满铁公司表面上是一个铁路经营公司,但却公然涉足于政治、军事、情报等领域,它所掌握的资料的极其丰富,不亚于美国中情局和苏联克格勃,乃是侵华的头牌兵。诱降汪精卫的便是满铁上海事务所所长西义显。 在日本人还没有正式成立特务机构“极司菲尔76号”并拨给汪伪政府之前,满铁上海事务所乃是在沪最大的日本特务机构。如今勖思同主动送上门来,林念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相比截获电报或窃听暗杀来说,舞会是套取情报的好时机,风险小而性价比高。这个手段因为过于浪漫而显得老派,但实在有很多男人吃一套。 几年前,川岛芳子在舞会上引诱张作霖的副官,套出了张作霖回东北的时间,策划了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张作霖。 此事一出,震惊中外。在中央军的内部会议上,高层曾特意因此事而下了严格的禁舞令。 好在伪政府的人可不管那么多。这般流行的事物,他们怎么肯错过。 林念挽着勖思同翩然下了舞池。林念本来就是交际花出身,跳舞自然不必说,勖思同的舞却跳得很一般。他在外虽然是吆五喝六的汉奸红人,可在这厅中的,谁没有个一官半职?他只是勉力挤到美人的跟前说话,想不到竟交了好运,这么许多人围着林念,她竟选中了他。 对面的人跳得差,舞步黏湿拖沓得如同梅雨天气里晒不干的鞋袜。 林念笑着,干脆也不怎么管他跳得如何,旗袍的下摆径自旋出一朵朵小小浪花。 勖思同平日心狠手辣,可到底也是男人,此刻又惊喜又虚荣,心底不免随着那一朵朵墨绿的浪花荡漾。 寒暄几句后,只听林念低声开口:“勖总长,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勖思同哪管它当不当讲,只希望这美人慢慢讲,讲得越长时间越好。他面上还维持着,只道:“林小姐的话,哪有不当讲的,勖某洗耳恭听。” 只听林念开始睁眼胡编:“我家有位表姐,命苦得很,早年便丧夫,只得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偏偏叫人诓骗去做了□□。现在我表姐遍寻他人不到,成日里以泪洗面,只盼儿子能回家来。勖总长本事大,不像我们家老程,挂得是虚职,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她的故事编得有须有尾,连程征都要在她的故事里演个角色,逼真得让人不能不信。 勖思同被她牵着,微微思忖,舞步便又慢了几拍,一脚踩在林念的高跟鞋上。 林念其实不疼,却轻呼了一声,勖思同脸上露出抱歉又为 分卷阅读25 难的神色,道:“若只是一人,又是林小姐的亲眷,这事倒也不难……只是我若和林小姐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外传啊。” 林念微笑,道:“这个自然,我怎么会让勖总长难做人。只要……”她把小虎也拉上,“只要小虎能平安回到我表姐的身边,我表姐就是打断他的腿,也再不会容他去做什么天杀的共//产//党。” 尽管有乐队的管弦之声,勖思同还是将声音压了又压,道:“本月廿四号,也就是五天后,警署会在租界内进行一次大搜捕。租界之中,窝藏的国共//匪徒甚众,一旦捉拿,统统会关进监狱。到时候,你叫你表姐拿着她儿子的名字去问,问到了你便再来找我……林小姐的忙,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帮的……” 林念微笑,这人倒是有小聪明,话说了一半,生怕她不去找他,现在占不到她便宜,还给她留个钩子。 要是让程征知道……林念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了他在宛平路那晚的拧断人脖子的清脆声响。 一曲舞毕,勖思同立刻被其他拥上来的人挤了出去。 这些人但见林念在舞池中如蝴蝶般轻盈地旋转,却总是受制于对面的人蠢笨的脚步,不禁有如亲眼目睹猪八戒吃人参果之叹息扼腕,于是更加想要上前来证明自己。 林念故技重施,状似不经意地挑了在伪政府里做参谋的一个日本人。这日本人比勖思同谨慎许多,只是耐不住受过训练的林念,最终还是吐露了秘密。 林念道自己今晚身体不舒服,只跳两支舞。 舞罢,还有人不断上前来邀请。林念笑笑,道了一声“抱歉”,袅袅婷婷穿过人群。 她在跳舞的间隙早看到程征坐在外圈,有女子大着胆子上来邀他,他黑着一张脸,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但这个大胆的女孩立即离开了,剩下几个在旁观望不前的女子也走了。 此刻程征人却不见了。 程征本想和林念跳第一支舞,见她犹豫一瞬,已经选了别人,干脆远远地退开。他心下烦闷,干脆到走廊外的吸烟室去抽烟。 这外间的吸烟室虽然不如九霄厅豪华,但也装潢得很是富丽典雅,只是没什么风格,混搭着好看罢了。黄花梨的家具透出红黄玉髓般的温厚光泽,地板上铺着雪白厚软的地毯,踩一脚陷下去一半。靠落地窗的一角朝外放着樱桃木皮沙发和蓝绿嵌金小几。屋子里照例是摆满了花的,只不过此处是红白玫瑰。 几上有白瓷小盏,清水养着一朵红玫瑰的骨朵,静静躺着,像是带着花瓣翅膀的安琪儿。 屋子里没开吊灯,只四角的壁灯幽幽亮着。沙发的边桌上还有一盏谷蕊样子的老式台灯,只是罩子换成了白琉璃,光线柔和朦胧,拢作一团。 程征便在沙发上坐着,这吸烟室隔音极好,外间爵士的声音隔得这样近,传过来已如隔了一大片湖水般渺渺茫茫。 程征修长手指里擎着的香烟,也不吸,只看它这样烧着,一缕一缕地往上游,燃出长长的烟灰,正好掉在脚边的水晶烟缸里。 有人推门进来,他头也不回。 这人走过来到他后面,俯下身隔着沙发靠背攀着他的肩,暖洋洋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侧脸,含了一缕笑意,道:“你跑到这里来偷闲,叫我好找。” 见程征不说话,林念索性绕过来,走到他跟前,见他负气,眉间的川字又深了几分。 地毯厚软,高跟鞋的鞋跟几乎陷进去,站得不稳。林念索性脱了高跟鞋,以仰望的姿态赤脚蹲跪在他身侧。 她小小的脸孔望着他,鼻子不高,但很秀丽,眼尾微微上挑,并着那粒浅痣,又纯又媚。 她声音轻柔地哄他:“生气啦?” 程征紧紧地抿着嘴:“没有。” 林念这个姿势看着轻松,实则腰背吃劲,于是便轻轻扶住程征的膝盖。程征但见一截冷香的白腕子搭在他的膝上,他的西裤本就是极正的黑色,更衬得她手异常的白。 仿佛有一根羽毛划过心上,既酥又痒。她手掌一贯凉,怎么这会子一股热透过她的手沿着膝盖上行。 他强迫自己去说些别的转移注意力:“我不知道你的日文也这样好。” 林念道:“我哪有那么神,只不过是竹内野子正碰上了。在林府的时候,我爹……林老爷请了人专门给我补习日文和英文。倘若今日是爱慕程处长的是个俄国小妹妹,我便只有被气死的份儿了。” 程征见她这会还在说笑,心知她已不将野子放在眼里,松了一口气。 林念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极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茧,腕上有疤。 她轻轻抚摸这早已愈合的伤口,声音压得极低:“满铁的人说廿四日有大清剿,无论国共,抓住的统统关进去。如今国共合作,我告诉你一声,让你的人务必小心。” 见他不开口,她声音更低,道:“日本人有意组建新的特务机构以对抗军统和□□特科,地址就选在极司菲尔路76号。若你此时早做准备,向汪精卫讨个差事,这样对你大有裨益……” 分卷阅读26 她的话,他听着,眼光却落在她胁边的盘扣上。那盘扣并作一排,斜斜往下延伸到侧腰。这不盈一握的细腰,方才还有旁的男子扶着。 林念站起来,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背后正挨着边几上的那一丛红玫瑰。 娇艳欲滴。 他从前觉得这个词俗气,可看到她在眼前,竟也想不出别的词。 她嘴上擦了一点口红,上面又覆了层薄薄的凡士林,欲吻的形状,丰盈湿润的玫瑰色。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来,在脸上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 她画这样红的唇,描这样好看的眉目,叫别人看去。 程征不语,只绷着一股子冷意,脸色似严霜。壁灯沉沉的幽光下,他颧骨下凹进去一块阴影,眉头皱得更深,显得冷峻而不可侵犯,仿佛动一动便会有冰碴子溅出来。 林念从未见程征生这样长久的气,他哪怕是恼她,也很少不跟她说话。心中一冷,想到他这八年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那样的妹妹,不由也带了三分恼,负气道:“不说话,难道是怪我刚才欺辱了你的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霍然起身的程征从沙发上一把拉起来。她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摔进他怀里,他不由分说地吻下来,又密又急,简直不容她呼吸,霸道得像在惩罚她。 她在他怀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他身上的香味,须后水和尼古丁味道混杂着,叫人想到深秋时节微火焚烧后的乌木,清淡而微苦。 他的呼吸很急,手也烫得吓人,落在她手上像是要燃起火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放开她,梦呓一般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 他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和锁骨之间凹窝,闷闷道:“不许和别人跳舞。” 林念失笑,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她乌云似的髻散乱了些,挽在一侧,却有种别样的妩媚。正要说话,他又吻过来,绵长而爱惜地描摹着她的嘴唇。她便这样趴在他的胸膛上,宽阔而坚硬,她听到他的心跳比平常快得多,一下一下,像鼓点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想是酒阑人散去,宴会要结束了,程征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林念伸手欲推他,又羞又急,唇齿间含混不清地说:“有人过来了……” 他一把捉住她推他的手,反扣在她的腰后,把她抱得更紧,轻声道:“怕什么,就叫他们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将近,又要做一个边码边更的真汉子了…… ☆、遇袭 暮色四合,几部黑色林肯轿车从和平饭店鱼贯驶出。雪白的车灯刺入夜晚的街道,阔气地射出几道苍茫光柱,像是在黑绒布上掏出了几个雪洞。 前后四辆是警卫的车,程林二人和王世安分别各坐一辆。王世安坚持和他们同行,道既然是他接来了二位,也应是他送回去。 街道本应该戒严,只是程征不想弄得那么兴师动众,于是只在和平饭店两侧的几百米布岗哨就罢了。 林念心情很好,伏在车窗上往外看,车队开到了公共租界。 过了平安戏院,两旁的霓虹便愈发多了起来,璀璨夺目,盖过了路灯的微光。车开得快,流光溢彩的霓虹在车窗边闪过,一片片像燃烧后坠落的烟花。 南京东路的街道宽敞,多卖洋服、西点、珠宝、皮货,因而都有巨大的橱窗。明亮温暖的光线透过玻璃照出来,继而照亮了一旁棕红暗黄的墙砖和灰青的地面,有如在夜晚观赏电影的质感。 林念还记得前面有一家凯司令,自己便是走到这里给程征买了生日蛋糕的。 她转过身,正准备同程征讲让司机停下来,今晚没有吃饱,想去买一杯栗子奶油当宵夜,突然听到“砰”“砰”两下巨大声响。 是枪声。 后面王世安坐的车一个急刹,引擎骤然熄火,最后的车追尾上去。街道上有行人尖叫奔跑,场面乱作一团。 还未等林念反应过来,自己乘坐的车原本平稳行驶,突然一个激烈的甩尾,打了个九十度的转弯,径直横冲上人行道,车头撞到石墩子方停下。 只见那司机双手放开方向盘,脚却还踩在油门上,他“嗙”的一声地靠后重重倒在驾驶座上,脑袋透出个可怖的血洞。 又有枪响——“砰”。 林念微微发抖,本能地扑上去挡住了程征。程征见她挡上来,立刻一兜手把她的头压进自己怀里,用半个上身挡住她。 外面的交火极快,两人这样一挡,便已经停了。 林念抬头,想要开口问问程征还好吗,一张嘴发现自己没了声音。 耳中隐约响起嗡嗡嘶嘶的蜂鸣声,整个人晕得发沉,一个劲地往下坠。 但见程征脸色骤然白了,又惊又怒又恸,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爬出了后座。他死死地按住她的背心,低声唤她名字,“阿宝,阿宝,没事、没事的……医生马上就来……” 分卷阅读27 一群卫兵带着医生喧嚷着围上来,挤挤挨挨,叫人喘不过气来。 恍惚间,她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浮在半天边的白色月牙,颤颤的,几乎要掉下来。 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墨绿色旗袍的肩膊上也有一个血洞,倒也不觉得怎么痛,只是淋淋沥沥的血浸了一大片。枪口四周的皮肤灼热得难受,可身体里的热气似乎随着那两个血窟窿消散了,一丝一丝的冷气沁进来,冻得人好像掉进寒夜的水。 程公馆里的下人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在两日后报纸上得知了这则暗杀的新闻。 事情发生后,日伪政府先是秘而不宣,直到抓到了凶手,是军统中人,便开始拿此事大做文章,勒令上海的报业必须以头版头条报道此事,而且须口径统一,言称此次政治暗杀是重庆方面针对上海政府官员有预谋的刺杀。 标题中要带“军统”、“恐怖”、“残忍”、“肆虐”、“垂危”等极具倾向性和煽动性字样,以图博取人民的政治同情。 通过报纸,人们这才知道市长秘书王世安身亡、特区办事处处长程征受伤,另有一女眷性命垂危。 这女眷便是林念。 空气里涨满新鲜湿溽伤口散发出的腥气,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屋子里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拉着,外面只透进来一线淡薄如水的月光,流泻在雪白的地毯上。 林念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杏色流苏穗子挂在浅金色床幔的四角,家具都是旧式的,再上去是白的天花板,灰的墙。墙上还有一道门,不知道通往哪。那一线月光最后越过织金锦缎被子,落在了她的床头。 这是在哪? 她手上还吊着水,寂静无声的月夜里,嘀嗒,嘀嗒,嘀嗒。 林念伸手去够床边的呼唤铃,一动作,右肩像撕开了一样的疼。 她“嘶”的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很小。但立即有人弹坐了起来,她这才看到原先有两个人影正伏在那小门旁边的茶几上,想是累极了,这么不舒服的姿势竟也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那人用操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不知朝谁说:“她醒了。” 见她醒转,另一人也醒了,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小门里立刻涌进来了一群医生护士,顷刻间便站满了一间原本应该算大的房间,这架势像是把私人医院都搬来了。 原来这房间是个极大的套房,以小门相连。林念所在的这间改成了临时病房,外面的几间全是待命的医生。 她昏迷了许多天,医生护士也吃不消,奈何程征命他们一直在此候着,便在夜里轮值看护她。 林念在这个房间扫了一圈,却没有看见想看的人。她张张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只能以眼神示意看护:“程先生呢?” 看护竟然看懂了,轻声道:“我们已经给程先生打电话。” 房间里又寂寂无声。护士们训练有素地在房中交错动作,有的拿着蘸水的湿棉签润她的嘴唇,有的给她量体温和血压,有的换吊水瓶子,而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摆布。 她波浪似的卷发被编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放在肩膀旁边。脸上无半点血色,苍白得可怕,长长的眼睫无力垂下来,似又要睡过去。 程征接了电话,从市政厅的会上匆匆赶回绮楼的时候,林念又睡过去了。 绮楼是这宅子原本主人最宠爱的小妾的住处,设施都是最好的。富商去世后,大房太太命人将这小妾卖了,将绮楼封了,再不使用。 此处离公馆的大门很远,前面还有一方人工湖,本不方便行走,因此程征从未想过搬到这里来。 林念受伤后做了手术回来,他才想起有这么个地方,静谧又干净。 干净指的是没有被日伪装窃听的可能。 林念现在像婴儿,虚弱得每天只醒很短的时间,醒来一会,又昏睡过去。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枪伤加上药力,多睡觉多休息才有利于伤口愈合。 他也累极了,索性在她的病床前坐下来。她额头上起了冷汗,看护拿了干净的湿纱布进来要替她擦,程征接过纱布,做了个手势让看护出去。 他极小心一点点拨开她脸上被汗黏着的碎发,把她额上细细的汗珠擦去。她的辫子垂到颈侧,鼓鼓的一坨包。她在睡梦中都锁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 他轻手轻脚地把她的辫子捋平,又帮她把轻薄的鹅绒被掖好。 屋子里有水汽管子通上来的暖气,热烘烘的。她以一贯的婴儿般的姿势地缩在阔大的雕花四方床上,仿佛极冷的样子。脸色几乎透明的惨白,嘴唇亦死灰样的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不知道她是不是做梦了,梦里梦到了什么,淡淡的眉毛纠结拧着,牙关咬得紧紧。 他正要出去,听见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小四……姆妈……疼……”程征心中抽痛,像是有人在他心上重重地开了一枪。 在林念的身上一共取出来两颗子弹,一颗打在她的右肩,一颗打穿了她 分卷阅读28 的左肋,离心脏就差一点。 医生做完手术,取出来两粒弹头,跟他说,林念已无生命危险,只是右胳膊的伤口伤到了臂丛神经,会影响单侧上肢运动及感觉,即便是愈合后恐怕也会有肌肉的不自主收缩和血管跳动的症状。保养的好,平时的生活大概不会受影响,只是不能做精细的活计了。 程征心中一沉,紧紧抿着嘴。 作为一个军人,他太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林念以后再也不能用枪了。 从他走上这条路,已经料想到了自己会像张敬松一样被刺杀,甚至就此毙命。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把林念扯进这泥潭里,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任谁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苦楚。那么唯有在这种痛苦到来之前,以另一种痛苦代替它。 生离总是好过死别,不是么? 他在心中做了决定,所以不舍地再三轻吻她的脸。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正要退出去,听见她的呓语,十分含糊:“找不到……佛头……” 程征走到门口,闻言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她。他甚至倒回来几步看她,发现她还是在昏迷之中,呼吸沉沉的,方才的话只是梦呓。 程征走后,法国看护又来检查林念的状况,她呼吸平稳,体温亦没有上升。这法国的看护在绮楼守了林念六天,十分困倦,因此她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小门后的房间休息去了。 寂静的月色,嘀嗒,嘀嗒,嘀嗒。 在看护轻手轻脚关上小门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她有自己的想法。叮~ ☆、云破时 程征进来时,林念本是睡着了的。护士没有给她打止痛药,因此她睡得极浅,程征给她捋出汗湿的辫子的时候,她便已经醒了。 想法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她本可以睁眼,但她在一瞬决定依旧维持着入梦时的表情,并以假乱真的呢喃试探他。 林念知道,此时就是她最好的时机。一旦她清醒痊愈,她就没有机会了。她孤注一掷,就赌他的关心则乱。 从他的反应,至少,他认识这个代号。或者,他就是佛头。 林念就这样躺着,静静地注视着天花。身体上清醒的疼痛远不及她脑海中的风暴。她躺在层叠的被褥中,柔软的席梦思使她的身躯微微沉下去,她像是黑夜里一只搁浅的船,没有波浪,没有起伏,没有出路。 周遭弥漫迷雾,笼罩黑夜的大海。 她的任务是找到佛头,保护这个对于党、对于国家有重大意义的卧底。 她也爱程征,爱程征甚过于爱自己的生命。 许多年以后,日内瓦的冬夜里,外孙女依偎在林念的身边,壁炉里的红色火光跳跃在一老一少的脸上。 安琪儿一样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要外婆讲故事。林念慈蔼地笑问外孙女,菲比想听什么的故事呢。 小姑娘拿肉肉的粉白小拳头杵着下巴,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她说,我想听外婆遇到过的最危险的故事,像小红帽和大灰狼那样的,危险故事。 暮年的林念登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这一刻。 找到佛头的这一刻,她的使命和她的爱人重叠的这一刻,本应该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但是她却发现自己迷航了。 找到佛头的这一瞬,是她职业生涯里最接近错误、最接近陷阱的凶险。 时间要倒退回到一个半月前,倒退回林念刚接到“寻找佛头”这个任务的时候。 三条线索日日夜夜在她脑中重复回放。闭上眼,一字一句像循环播放的留声机,自动出现在她脑海: “其一,此人现在很可能正在重庆或武汉,你需要离沪;其二,他在国民党内关系复杂,极有可能与蒋系、汪系、日本方面都有关系;其三,他的代号是佛头。” 从小虎那里得知,联络员代号“独轮”,是中//共特科华东地区上海站的一个副站长。很明显,独轮给出的信息,第一条、第二条是关键。 第一条线索里指明两处地点,指向此人极有可能来自军部。 重庆自然不必说,国民政府的首都,大小要员都往这里迁。武汉这个地点很有意味,是此间的关键点。武汉的战略地位之重要,在其后的武汉会战中不言而喻,守住武汉便挡住了长沙、守住了重庆。 抗战第二年初,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在武汉成立。可以待在重庆的官员很多,可以待在武汉的官员却不多,这个人极有可能来自军委会或中央军。 这是她的推断。 第二条线索则将范围缩小了一些,若军委会或中央军中有人能处于此种境地,要么是一贯中立,要么是极善周旋,这两类人都不多。 最重要的是,此人和日本方面也有接触,那么范围则可以再一次缩小。 但这也只是推断。 国共交恶多年,这人现又在“极其重要的位置”,那么按照年岁算, 分卷阅读29 他应当是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正是壮年,且有继续往上升的余地。 当然,这还是推断。 她是没有理由怀疑程征的。 一开始,她查他,绝不是出自怀疑,而是因为他们被重庆和武汉拦在了外面。 在孤岛的上海,程征是林念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国民党高级军官。一开始,她想从他入手找一些线索,仅此而已。 尽管林念已经看出来,程征是笼统地符合她以上三条推断的,但她没有多想,因为程征如果只是在“扮演”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那么他未免演得太逼真太贴切,就连那么一点儿不露声色的贪敛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在上海归置了好几处住所,价值百万,全是富商所赠。 佛头是党员,共//产//党//员怎么会这样呢? 搬回程公馆第二天,林念去程征原来的书房,也就是那个关押了她三个月之后的地方,偷看了他的档案。 严格来说,林念只是翻阅,不算是偷看。 她走进他的书房,这书房无处不透露着主人的性格,干净,齐整,严谨,像一个军人。她一眼就看见程征的档案放在书架上,和一堆公开情报一起,光明坦荡地像是在邀请人去看。 档案很简单,性别籍贯年岁经历。 只是林念注意到其中一句话,“民国十八年十一月投考中央军第十五师”。 林念记得分明,过了一个新年了,那么应当是九年。 九年前,民国十七年,她十六岁的生日,他们分开。半年后,他离开东坪去找她。 可他一年后才加入中央军。中间的一年去哪了,他从未提起。 同样的,那日王世安说程征曾在日本留学,还有日本好友云云,这也是程征从未向她提及的内容。 林念想,一切都说明不了什么。这些都是公开信息。 她能查到,那么何仲洋也能查到,毛人凤也能查到,戴笠也能查到。他们依然相信程征,并将他送来了日伪。 公开 信息。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闪现的那一刻,迷雾慢慢围拢上来。从那之后,她寻找佛头之路就开始充满了盲目无边的恐惧。 她心中那种从一开始就努力克制的困惑迸射出来:为什么身为副站长的独轮给她的全部是公开信息?他的情报的确可以锁定范围,但绝无可能就此找到佛头。这一点,难道独轮本人不曾意识到么? 独轮告诉她的信息,何仲洋能查到,毛人凤能查到,戴笠也能查到。——换句话说,这不是党内情报。 一个疑问一旦产生,便勾连出了无数疑问。 佛头此类的高级特工,需要长期潜伏,常年不启用,一旦启用,即可扭转乾坤。但现在国共合作,局势暂且稳定,为什么要在党内找出佛头? 潜伏人大多是单线联系,一旦联系人消失,潜伏人大多进入冬眠期,不主动向上级联系。佛头和组织失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联系人出事了。那么佛头的联系人是谁,失联多久,这个信息应该是找到佛头最直接的源头,独轮却没有告诉她。 然而凭着对组织同志的深信不疑和保密的原则要求,林念没有让小虎帮她转达质疑。 她在观望。 程征很谨慎,林念和他生活了几个月,从未发现异常。 她相信,如果他不想,她永远也不能发现他的秘密。 直到那晚,程公馆阳台上他们一起抽烟,他欲言又止,这是他在她面前最接近脆弱的时候。他说,阿宝,我是一颗过河之卒,孤军深入,无路回头。 林念将自己的表情埋入蓬松卷发的所造成的阴影中。 那晚的风极冷,院子里的黄桷兰和梧桐的枝桠碰在一起,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极了他生日那天,上海下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雪落下来积在地上,她踩着雪回家,每一步,也是这样刺骨的簌簌的声音。 他把自己二十九岁的愿望全许给了她,他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希望,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枪口都不要指向对方。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你的缘故,也是因为无论是对于党还是对于全中国而言,我的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奢求你能明白我,只希望你在此间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无论是对于党还是对于全中国而言,我的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他特意模糊了意思,避开了所指的是何党。 林念这时候才开始细细咀嚼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 想到这一点,她开始真正起疑。这既来源于特务的天性,也来源于女人的本能。 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林念脑海里有两个想法:程征是她爱的人;程征或许是她要保护的人。 她醒来,她决定赌一把,就赌他的关心则乱。刚醒来,她甚至不能正常说话,因此发音极其含糊,佛头说得像英文的fate。 但他却抓住了她的话。 林念心下轰然。 她是情报特务,看家本领是获得情报,并从很少的信息里抽丝 分卷阅读30 剥茧地分析出有用信息。 她对自己的专业很有自信,以至于她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凭独轮给出的三个信息——没有最新截获的情报,没有配合监听的电台,凭她一人之力,找出佛头这件事是大海捞针,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她竟然完成了大海捞针的壮举。这样的侥幸,万中无一,堪比神迹。 但很可惜,林念是一个顽固的无神论者。她不相信神迹,甚至不太相信运气。 十六岁的时候,林老爷请附近英国教堂里的英格曼神父来给林念补习英文。林念叫他师傅。 林念很聪明,功课太重,时间不够了便总是只拣了书中重要的段落来读,应付师傅。师傅一抽查,全是她熟背的,自然很喜欢她,道她勤奋,与其他孩子不同。 直到有一天,她的小聪明被戳穿了。那位大胡子师傅叹了一口气,深绿色的眼珠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这比林念想象中急风骤雨的痛批还要令人难受。师傅来中国二十年了,她知道,他的失望不仅对她一个人,这个时代里的每一个中国人身前身后都背负着千千万的同胞。 师傅眼中沉静如水的失望定格成了一个姿势,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起,永恒地刻进了林念的脑袋。 半晌,师傅以深沉而苍老的嗓音告诉她:“Nian,refrain from indulging yourself in the mire of human sins. Remember, sheer luck is dangerous.It’s a stone on the verge of the cliff; leaning against it will drag you down with it.” 念,不要染上人性的陋习。你要记住,侥幸是危险的,侥幸是危石。一旦你靠它取得成功,它就会背叛你。 Sheer luck,多么形象的一个词。 Sheer,锋利的,尖锐的,陡峭的。所有的巧合和偶然都是危险的。 ☆、少年的暗恋 林念想得累极了,半夜又发起烧来。她这样时好时坏,让程征很担心。他干脆将办公的地方从主楼的大书房搬到了绮楼二层东面的小书房。 他一天来看她好几次,只是她高烧不退,总是在睡。 又过了几天,许是退烧针起了效果,许是伤口在愈合,林念的烧渐渐退下去,白天醒来的时间多了起来,精神也好些了。程征白天总不在家,只有晚上她睡着了才回来陪她,两人一睡一醒竟错过了。 这日林念醒了,见一年轻女子站在她床前,瓜子脸,微黄的皮肤,一双笑眼。 这女子问林念:“林念小姐你醒啦?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温水?”她虽然这样问着,但姿态随和从容,不是下人一般唯唯诺诺,倒像是个许久未见、前来探望林念的老朋友。 看到林念眼中有疑惑的神色,她低声解释道:“我叫秦燕荪,是程征的朋友,这几天他托我来照看你——他不放心程公馆里的人。你若还不放心,法国看护就守在外面,我去把她们叫进来。” 燕荪递过来一杯温水。 林念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有茧,一双拿惯了笔的文气的手。 林念咬唇,轻轻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用。”又问:“程征他人呢?” “他这几日都在办事处开会……这事一出,政府中人人自危,成天连夜地开会,他还带着伤,总是连轴转。” 林念道:“他受伤了?” “不不,”秦燕荪见她着急欲坐起来,连忙道:“是子弹的擦伤,皮外伤,不大要紧。不像您,您得好好休息。” “我睡了几天了?” “算起来,有八天了。” 林念轻轻地“嗯”了一声。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虚弱道:“小虎,程公馆里有个康小虎的孩子……秦小姐能不能帮忙……把他叫来……” 燕荪对林念醒来要见的第二个人是一个下人这件事好像不是很吃惊。她放下水杯,温和道:“可以。” 见燕荪转身就要去了,林念又轻轻说:“秦小姐,请不要声张。” 小虎来了以后,动作很轻,问她:“林小姐,你找我?” 林念见小虎额头上肿起来个大包,以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 小虎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没事,刚才过来得急,摔了一跤。” 得知林念受伤以后,他心急如焚,日日来绮楼想探望林念。无奈绮楼之外是层层把守的卫兵,除了医生护士和看护,程征命令不准让任何人进去。小虎只能等着,方才听人叫他,便马上奔过来,跑得太急就摔了跤,头重重地磕在碎鹅卵石的路上。但他全然顾不上疼,一心只想要见到她便好了。 可见到她也没有好。小虎推开门,见林念脸色虚弱而苍白,薄瘦的一片人影 分卷阅读31 贴在珠灰色锦缎靠枕上。那四只靠枕和锦缎的被子铺开成一片锦绣堆,似要将她淹没。少年澄澈的心突的抽痛了一下。 这是他从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小虎说不上来。他恨不得替她痛,替她难熬,替她把这一日日的光景坐枯。 小虎想开口,林念做了一个“有窃听”的手势。 小虎道:“放心,出了这事以后,苏锡文上门来慰问,被程征挡在主楼了。程征发了很大一通的火,只叫人把窃听都拆了。苏锡文也就诺诺地应了。他们拆了东西之后,我又摸了一遍,确实没有漏的。” 林念点点头,方开口:“都是革命同志,你别叫我林小姐。我年纪比你大一些,你叫我念姐就好了。” 小虎乖乖应了一声,“唉,念姐。” 她又一指外面的医生护士,小虎知道她的意思,脸一扬,“公馆里的人不可信,外面的医生和护士全是外国人,收了许多钱,现下倒比中国人可靠些。” 林念看外面,冬天就要走了。已将近三月,今年上海的春天来得早,绮楼旁小湖畔的垂柳有很小的嫩绿新芽钻出来,柳色遥看近却无。不像从前在北平,直到三月,风刮在脸上还像小刀子似的锋利,四月又有杨柳絮,白浮萍般在空中飘。 林念问:“日本人在租界内的清剿你可听说了?我们的同志怎么样?” 小虎道:“有些同志得到风声便逃走了,但还是有几人被抓进去了。组织已经在想办法救援了。” 林念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半分:“怎么会这样?”舞会的当夜,她已存了试探程征的心。她将清剿的消息告诉他,想看他会通知哪个方面的人。 小虎低声道:“念姐你别急。消息一来,我们立刻就跟自己的同志联系了,一个没落下。只是鬼子狡猾,传出来的风声是二十四号清剿,实际上二十二号半夜便开始行动了,许多有任务的同志来不及撤退,就被抓了。” “国民党那边呢?” “听说军统和中统上海站损失惨重,重庆想以外交途径解决此事。” 林念冷笑,好一副算盘。 勖思同这个草包还耍了个花枪,故意把时间说迟一天半,既想应了她的请求,又不想真的放过她口中的“亲戚”,说到底,还是要捉到人后让她亲自上门去领,到时候便由他予取予求。 但就是勖思同的这点把戏更加让林念确定,传出消息的人就是程征。若不是她给他的消息,那么大家也不会不约而同地认为二十四号才是大清剿的日子。 确认了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林念竟没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心中只是愈发惴惴。脑海中有千头万绪,纷纷乱萦绕,仿佛有根线头可以揪出来,可是怎么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里不对。 林念精力已经极困乏了,最后强撑着问:“这次暗杀是军统上海部做的?” 小虎瞥了一眼,看到了她床头的报纸,便吱唔地“嗯”了一声。 报纸说,暗杀发生后,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抓到了那几个刺客,这些人是军统上海部特务。他们奉命刺杀汉奸王世安和程征,王世安得手,程征这边却不想有人一挡,得知事情不成了,便立刻逃离现场。 传闻程征是认得这些人的,可他竟然全不顾戴笠的面子,将这些军统的人全部处置了,已然是跟重庆撕破了脸。 重庆震怒。何仲洋作为程征的义兄,特意登报声明与这个残杀同仁的汉奸恩断义绝,再无兄弟干系。戴笠亦私下表示,此仇一定会报。 经此一事,程征杀伐狠戾、翻脸无情的名声算是传开了。 汪精卫趁势登报声明,道程征已在上海政府任职,将程征彻底拖进日伪的阵营。 林念皱着眉,不语。 小虎看她的脸色,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一时也想不到话。两个人沉默中,小虎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得抬头,道:“那日苏锡文和程征说话,我还听见他们说什么子弹样式不统一,一枚是德制军火,还有一枚是国产的子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念姐,这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当然有别的意思。 国民政府的枪支弹药大都是从德国军工厂进口的精良枪械,而精良枪支弹药在共//产//党内,尤其是地下活动中是如此珍贵和难得。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的那把勃朗宁M1906能被程征一眼识破的原因。为了节省弹药,地下暗杀活动多用国内大小兵工厂山寨国外的枪械。不出意外,她甚至可以猜出那枚国产的子弹应该是7.62×25毫米的统一制式。 所以要杀程征的人有两拨,一拨是军统上海站,一拨是共//产//党上海地下行动队。 可偏偏,这两拨人是都不应该杀他的。 林念沉默良久,不知不觉,他竟已身处一个四面敌人环绕的境地了。 难怪,难怪他说他无路可回头。 林念问:“小虎,你知不知道清剿的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 “这我不知道。” 分卷阅读32 千头万绪,林念只觉得两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一呼一吸间牵扯着,额上出了涔涔的冷汗。佛头之谜解开了,可她心中的迷雾却更重。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虎沉默地走到门口,倏忽又转身。他眼里有不明意味的火焰,在阴翳下燃烧着,滚烫热烈。 他鼓起勇气,问:“念姐,你不会真要做那个汉奸的情妇吧?” 林念被他的眼神一灼。她突然发现这样的眼神不是小孩子的眼神,这是男人的眼神。 小虎不知道她具体的任务,而她自然也不会说。 林念心中觉得他逾越了,身上又忍着痛,只勉强笑一笑:“这是我的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让你陪他睡觉还要替他送命!”小虎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的猜测令自己兀自升起一腔不平的热血。他眼中是少年人特有的炙热和无畏,是过了一定的年岁,在中年人的脸去而不复返的勃勃生机。“那两枪肯定是射他的,那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抓着你挡枪?” 林念惊了又惊,这不应该是他问的问题,而沉默中仿佛有什么她从前从未在意过的情愫在生长。 “你受伤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怕你就这么死了……”小虎站在门边,比从前白了些。他长得快,个头仿佛比去年高了一大截,肩背也宽阔了。他破开少年的壳,长出了男人的雏形。只是低下头还是一派少年的单纯,也不知道在病人面前忌讳说“死”字,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说了。 满室都是苦的药味涩的消毒水味,其间却夹杂着一缕她身上的香气,恬谧如斯,不是香水味,像什么不知名的花草。 他垂下冷冷的单眼皮,犹豫良久,才以极大的勇气才问出来,可语气又是悲哀的。他哀哀的眼神如鹿,问林念:“念姐,你是不是真的……真的喜欢上程征?可他、他是汉奸!” 林念曾在风尘中,一个眼神过来,什么都明白了,如今却只能装糊涂。她耐下性子,忍着疼痛,勉强笑了一声:“小虎,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小虎好像觉得这个数字太小,急忙又补充:“过了六月就是十八了。” 林念看着外面,似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小虎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秋水盈盈的眼光看过去。外面什么也没有,冬雪化了,春花又未开,只有湖畔的垂柳和小花园里的枯藤,这时正是这个庭院最寂寞的季节。 “六月……你和我是一个月份生的。”林念没有回答小虎的问题,转而道:“可你才十八,这样小……小弟弟,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小虎垂下头毛茸茸的脑袋,不语。少年秀气的脑袋瓜子和他逐渐长成的宽阔身型似乎不大相称,但又莫名多了几分天真的男子汉气概。 见他许久不说话,林念这才温言道:“出去吧,我有点累了。” 康小虎一言不发地走出林念的病房,走下二层,走到绮楼外,直到四下无人处。 小弟弟,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他轻声开口,像说一个只有自己在意的秘密:“我知道。” ☆、汪伪的试探 暗杀事件让如杜田飞之流再也无法质疑程征是铁了心反蒋——哪怕程征原本是有二心的,现下也回不去了。 汪精卫得知后,立即从河内致电程征,对此事表明态度。汪精卫一生与暗杀结下不解之缘,他因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而声名鹊起,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壮言;1934年在南京,伪装成记者的爱国人士孙鸣凤将汪精卫误认作蒋,连开三枪,汪氏险些当场毙命。此刻的他还不知道的是,他将因为这永难愈合的伤口而死。 汪精卫对暗杀一事心有戚戚焉。 电话里,他语气倒是设身处地的真诚了不少,先是表示已经致电苏锡文,责怪他作为市长竟没有做好安保工作。随即又宽慰道:“祸兮福所倚,经此一事,我亦看到了你的勇略。我身在国外,诸事有所不便,和平运动干系重大,我亦有意回国组建新的民主政府,还要靠你们身在国内的同仁一道完成。” 这一通电话是程征要过的最后关卡。 汪伪表明上是接纳了他,但实际上这通电话是来自汪精卫的亲自试探。若过了,必有重要任务安排,否则轮不到汪氏本人出马;若不过,则程征不能取得汪伪的信任,再难进入权力的核心区,遑论获得情报。 一盘棋已经走了马动了炮,退无可退。此刻要怎么回答汪精卫的话是整盘棋中的关键一招。从前若有这种事,少不了要找几个高级参谋一起商议对策。可此时是通话,没有丝毫可以犹豫,况且他孤身一人,亦无人可以商议。 略一想,程征问出来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沉声道:“敢问副总裁,我们搞和平运动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句话,电话那头顿了一顿,约莫有数十秒无声。 汪兆铭自从逃离重庆,在各大场合、 分卷阅读33 媒体通讯上都曾对“和平运动”夸夸其谈,称此乃解救中国的唯一办法。程征再次发问,是否是一种挑衅。况且,此刻竟还敢称他为副总裁,这是他在国民政府的旧称。副字手边一把刀,他就是不甘屈于蒋中正之下,才有此一举。 程征,真是好大的胆子。 汪精卫不说话,程征也不开口,沉寂中两人对峙。 忽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大笑,是那种缓解气氛的苍白笑声。到底还是汪精卫先开口,他笑言:“好,好一个程征,我在中央军中见过你,当即对你很有印象。你问得很好,我也的确曾是国民党的副总裁。干革命,就是要有你们年轻人这样的大胆和勇力,否则怎么做事,如何争新!” 程征一颗悬起的心落下了,他并非不知道自己走了一步险棋,赌的就是汪精卫文人式的软弱。 汪在党内常力图给人很客气、很诚恳的印象。对于这样的人,若是程征也装得诚恳软弱、听之任之,汪精卫不免狐疑,认为“你是什么居心,从前效忠国民党,叛变得如此轻易,我难道能够信你”云云。 况且程征知道,他投诚的理由仅仅是一个女人,对于民间绯闻轶事的编排是够了,对于汪精卫这种老奸巨猾的政客,这只是一个开始。既然有人起疑了,他不妨将这疑心挑破了。 脓水流出,疑病方可痊愈。 这步险棋奏效了,电话里汪精卫开始认真同他解释起来:“这次和平运动旨在救国,我们组建政府的关键是要解决好中日关系。现在的形势说明中国打不下去,打下去最后只能是国民党垮,中国最后归共//产//党;退一万步说,假使日本失败,国民党也要垮台。中国除了和平,没有别的出路。我主张与日本讲和是给全国做个示范,内则完成中华民国建设,实现国父孙中山之遗愿,外则负保东亚之责,实现国父之大亚细亚主义。当前是要把国民党失败丢掉的地方收回一点,尽快实现还都组织政府,进一步搞好和平救国。” 程征又问:“以眼下的形式看,日本人只是在利用我们,将来我们会否成为像溥仪的傀儡?” 这时候,汪精卫已经能够没有顿阻地地流畅对答:“我认为不会。日本人吃不了那么大,他们是想吞并中国,但他们吃不下去。我们成立政府,争取将满蒙拿回来,也将国民党丢的要回来。□□也并不要一直打下去,我们也要和他合作。我们和日本订了和平大纲,原则是善邻友好,共国防共经济提携,中国真正实现和平,争取两年后,日本撤兵。当然了,这个目标实现是要有很多周折的,我们定要努力争取,不可轻言放弃。” 随后,程征还问了诸如“新政府如何对待英美干涉”“我们的军队从何而来”的话题,语气一个比一个松动,问题一次比一次深入。 汪在回答时绝少斩钉截铁的口吻,而常加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真正的救国领袖”、“孙先生的遗愿”、“天下为公”等空词,洋洋洒洒一大篇,如果没有坚定的政治信仰,很容易被迷惑和煽动。 最后,程征的语气彻底放松下来,以犹豫的语气问出了他的担忧:“我过去参加过抗日的战役,日本对我们这种人是否算账?” 汪精卫笑了,此刻他的笑不复干瘪苍白,显然是出于对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自豪和自信。 汪氏这种旧文人最高理想不过诸葛亮——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欲以三寸之舌胜过百万雄师。他知道程征这样的军伙莽夫已经被他说服了。 “你放心,我已经在日本方面得到承诺,由我来统一建立中国的政府,我不仅不会追溯你们从前的事,更加不会亏待你们。我此番便是与你商量你在沪的职务、地位和指责,尽量满足你要求和条件。” “我在中央军与你见面后印象很好,现在党国搞和平运动正需要你这样真正懂军事、懂民主的年轻专业人才。我决定你的特别行动处处长一职不变,兼任军务处副处长。杜田飞已经先行一步离开河内,不日即可抵达上海。待他抵沪,任军务处处长,是你特别行动处的平级。你们要努力工作,协同日本宪兵队搞好治安工作。” 程征明白他这是被汪精卫赋了实权,这一关的考验算是过了。自然免不了吹捧几句,称“您才是孙先生的继承人,真正的革命领袖”云云,夸得汪精卫心花怒放,这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程征伫立在窗前,久久眺望远处。 得到汪精卫的信任,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只是汪精卫显然还有顾虑,派杜田飞先行,又给他加一个副职,又是汪伪的一步好棋。两个来自国民党的人一同在上海,无形中压制和监视对方,让身在越南的汪精卫一伙人坐收渔利。 ` 林念生病时,秦燕荪常来看她。这当然是程征拜托的,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又害怕林念一个人关在病房里闷得慌,这才请了秦燕荪来陪陪林念。 燕荪是明快的女子,做事爽利,说话大方,说话间并不客套,像多年不见的老友,随性攀谈,兴尽了就走。林念也很愿意交这样一个朋友。 这日秦燕荪探 分卷阅读34 望完林念,预备离开,过来和程征打声招呼,道:“林念已经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程征“嗯”了一声。看护日夜守着,用药进补不惜本钱,又有燕荪时常的照料,林念身体好了许多,可以站起来行走了。 只是她自己吃药时,右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有轻微的颤抖,她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不敢据实以告。但林念如此聪慧,见医生搪塞神情,已经猜到了一半,醒来之后,总是看着自己的右手,时有怔忡。 按照他原本的性格,此刻一定着急地立刻去找她。 但自那晚以后,程征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不错,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他不防她。她要装便纵容她装,她要查便任由她查。可她竟然查到了他头上。 她是忠于革命忠于党的,能力也很强,这才是最致命的一点。好比一把不怕沾血的锋利匕首,却被别人利用来刺他。 他从来不怪她,只怪自己。他早应该送她出国,只是贪恋她,不舍她,到了如今还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只得叫人看住她,一举一动都向他汇报。 从那晚以后,程征每每回家,都要先问看护林小姐是否睡了,若是睡了,他才往绮楼去看她。 就像此刻,秦燕荪明明说林念醒了,他却还顾左右而言他,问:“你母亲的眼疾如何了?” 燕荪淡淡道:“还是老样子,看不太清了。想起哥哥还是哭,这样子哭,吃什么药眼睛都是不能好的。” 程征略一犹豫,开口:“孟同在重庆,过得不太好。即便此时我与他的立场不同,但他曾是我部下。我不在重庆,你也和他分开了,他……” 燕荪毫不客气地打断程铮,语气冷硬:“我和这个人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也不想知道他的近况。你要是在这个人身上多费口舌一分钟,不如去看看林念。她是我们的同志,受了伤,我关心还来不及,有闲情去管不相干的人吗?” 程征知道秦燕荪和石孟同的事不该由自己置喙,便也不说了。但他们因为立场不同而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并非没有一点责任。 程征转过身,感到一阵巨大的疲累包裹着他,“燕竺走了整整两年了……当日在刑室里,他就死在我面前。石孟同算是做了他自己该做的事,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与其怪他,不如怪我。” “这不是你的错……”秦燕荪想起哥哥的样子,素日里明快的笑脸仰起来,她试图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然而还是流下来了。顺着她的眼尾流进鬓发,转瞬无踪。燕荪缓缓说:“革命,革命就是要流血的,哥哥和我选的路,同你和林念选的路,是一条路,何曾有半分后悔。” 程征背对着她,看不到表情,只听她缓缓说:“有时候,真羡慕你和林念。哪怕死,至少是携手并肩,在同一条道路上流干热血。” 不像她和石孟同,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信仰。不管这信仰是对是错。 许久,程铮说:“燕荪,我们都是自私的。我身在炼狱,明知不该将她再牵扯进来,可还是扯进来了一个又一个。”他的革命觉悟或许没有秦燕荪高,可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可以死,却绝不想让爱人和他一起死。 燕荪走后,程征还是这样良久地站在。地上的地毯极厚,人走过来如猫一样轻巧无声。直到很近了,他才听到走动间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以为是下人来了,也没回头,只问:“怎么了?是不是林小姐睡午觉了,我一会再去看她。” 后面的人道:“林小姐醒来很久都不见你,便亲自找上门了。” 程征转身,林念仰着小小一张苍白的脸,正抱着手臂静静看着他。她脚下踩着一双绣金的软底拖鞋,难怪走起来悄无声息。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丝绸晨袍,倚靠在门框上。这显然不是卖弄风情,而是她只走了短短一段走廊,便已虚弱得无法凭着自己的力量长久站立。 不知怎么的,程征眼中莫名一热,这是自她受伤以来第一次跟他讲话。 程征走过去,将林念横抱起来放在书房屏风后的美人塌上。虽然三月外面已经不怎么严寒,屋内还开着暖气,但她穿得这样薄,程征依然找了一条开司米毯子裹住她。 他动作很轻柔,但毕竟是男人,不如看护和燕荪,手上力道一大,碰到林念的伤口,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气。 “疼吗,我碰到哪了?”程征连忙抬头问。 一抬头,便被林念捧住脸,不再让他的目光有所闪避。 躺在病房的时候,她脑中想了千万种开场白,疑惑欣喜惶恐迷惘不知所措,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知道,她在这段时间经历了怎样的心潮起伏。 她终于开口,却带着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委屈哭腔:“我知道你是。”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 这一刻,程征不避不闪,迎着她的眼睛。 “我是。” 作者有话要说:  副线故事番外再 分卷阅读35 补哈~ ☆、阴谋 林念张张嘴,想问太多问题。譬如,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然而不必问,她知道这绝不能说;譬如,她的所作所为他原来都知道了是不是,然而不用问,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他都能保护她的最大范围里,他都容着她去做了。 看到程征那笃定而毫不回避的眼神的这一刻,她澈悟了,圆满了,什么都不必再问了。那是迷航的船终于穿出了迷雾,霎那间看见了海上灯塔的心情,烛照透明,毫无渣滓。 她就这样静默无言地望着他。 他回了家还没有换衣服,还是黄绿色的呢子军裤上面扎着豆青的挺阔衬衫,唯一使这身装扮具有些家常气息的是他脚底下踩着的软底拖鞋。和她脚上的是同样的款式,一个绣兰草,一个绣锦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抹淡金色夕阳落在他身上。他腰间皮带是棕色的牛皮子,阳光一照,有雪亮的金属质地,斯文的杀伐气。 这一刻,她不想拥有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她不羡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忘记了她遭受过的任何痛彻心扉的不幸,她原宥了上天赐给她的所有难堪和苦难。 都是为了这一刻。 程征还维持着半蹲在美人塌前的姿势,在等林念开口。 她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只是眉眼弯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慢慢弯下腰,抱着他哭了。除了哭只是哭,她摊开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全放在哭声里了。 程征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弯下腰搂住她。他把自己的背弯成一张弓,企图兜住她过往所有的悲伤。 黄昏,天鹅绒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可以看见天边一弯淡色月牙低低地悬挂在小湖旁的柳梢上。楼下的小花园静静的,春花开了。 “今晚月色真美,古人怎么能想出这样美的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林念和程征正并肩躺在一把紫竹藤椅。说是并肩,也不太恰当。这藤椅虽然宽阔,但其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漆黑貂毛垫,坐下两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于是林念坐在程征一边的大腿上,极细瘦的两条小腿晃悠悠地荡在另一边。因为右肩和左肋有伤,她是侧面坐着的,左边半副身子和肩膀仰躺在他的臂弯。 林念喃喃道:“我中枪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景色。同一轮月亮,那时还是娥眉,如今却成了残月。” 程征正摩挲着她的右手,顺着那白色开司米毯子和肌肤交接的层次来回轻抚。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最外层的开司米摸上去已经算是极致娇嫩,细而软的短毛,带了点绒绒的暖意,不像里层的丝绸晨衣那般凉薄细腻。一路抚下去,晨衣的袖子下是她手腕内侧的嫩肉,比绸缎还滑,像是温润的玉石。所谓温香软玉,莫不如是。 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像他总是习惯性地点着一根烟一样。 但是林念的话毕,他手指的动作一滞。 程征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双关,也许不是。 说者或许无意,可听者却有心。 程征想要去握林念的右手腕,她先是瑟缩了一下。可人就躺在他怀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只好任由他去,只是暗暗使劲,竭力克制自己的震颤。 但这哪里是可以控制的,她越用力,越克制不住。 刚才那一瞬间,林念本能的瑟缩和脸上的惶恐叫他心碎。 她从前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冷静、聪慧、从容,不输世间任何的男子。 重逢的那一夜,她便是孤身一人闯入龙潭虎穴。她拿枪指着他,飒爽而自负:“若他们再回来,九少只好同我一起死了。” 那才是她。 如今林念的手攥成拳,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白兔,不知道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又像是她的心长成了拳头的样子,她正掏出了自己的心放在他掌中。 事实也是这样,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挡住了他。 那样奋不顾身的姿态,那样甘心赴死的从容,在他眼中定了格,永恒地提醒他:他的存在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程征不知道怎么坦白,要怎么开口告诉她,她的残缺来自于他的算计。 最终,程征还是决定开口。开口前,下意识地,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阿宝。”他叫了她一声。 “嗯?”她偏过脸看他,“怎么了?” 你可以不说。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在提醒程征,怯懦的,自私的,犹豫的声音。 然而终于,他还是开口:“那晚的枪击是军统上海站和我早已商议好的计划。主要目的是演一出苦肉计,借此机会令重庆和我决裂,彻底取得伪政府的信任……” 程征的话没有说完便顿住了。 不必再说下去,他已经感觉到怀里的人一瞬的僵硬。这一瞬,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和重量,整个人轻得像是纸糊,翩翩就要飞去。 原来抱得 分卷阅读36 再紧也没有用。 在一个短暂微妙的间隙之后,林念低下头,缎子似的长头发滑落在脸颊旁边,挡住了她的神情。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努力笑了一下:“是这样啊。总归,总归你没有受伤就好了,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他的手掌依旧那样摊着,一动不动,由它一分分变冷。她将自己的手抽离,亦抽离了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 他面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沉默地坐着,好像是预知了自己早有今日。而今日是失落还是伤痛,分辨不来,只觉得心中的某处怅然,空落落的,麻木地抽搐起来。 两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林念眼见他低垂落寞的神色,心中不忍,又去拉他的手。 林念努力展颜,道:“真的没关系,上战场的军人哪有不受伤的道理。况且我看报纸上说,美国佬手脚都断了也能接回去,还能换头,可见当今医疗技术之发展。你瞧我,我四肢俱全,年轻貌美,比那些断手断脚的人可强多了,哪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到“断手断脚”几个字,程征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见她一通胡说八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便抬头望着她,嘴角也尽力向上扬了扬。 她这会倒是真的笑了,声音娇甜,这原本是她玩得最熟的撒娇套路:“程处长,你知不知道自己假笑的时候会瘪着嘴,酒窝一边高一边低,像头呆鹅。” 话毕,程征也笑了。这回也是真笑,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林念正色道:“虽然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但是我毕竟受伤了,我还是要惩罚你。” 她那么聪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只是轻巧地给这件事定了性:既然“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你也就不要责怪自己。 程征道:“你说。”只要她开口,他愿意将一切都奉送到面前,包括他的性命。 “我罚你——”林念把悬念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我罚你伺候我一辈子,给我端茶倒水做旗袍烫头发。” 见程征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林念以为他不同意,连忙补充,企图说服他:“你看,端茶倒水自然不必说了,你现在就做得很体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离开上海,找一个小地方住下来。战后百废待兴,到时候肯定没有好看的衣裳卖,可我一星期不能穿重样的旗袍,有时候一天要换两件,别人做的不合心,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尺寸。你想,一个少将给我做旗袍,真是别有洞天的快乐,哈哈。还有,上次你缝衣服,我看你手巧极了,小地方大概没有发廊,我的爱司头可要三个月烫一次,到时候只能靠你了……你若做得好,也可以学学化妆,倘若我早上贪睡了,你就可以……” 起初林念只是安慰他,可一旦絮絮地说了下去,便说起了盼头,说得自己也高兴起来,仿佛明天战事就会结束,他们即刻就要在偌大的地图版册上挑选一个地方搬过去似的。 程征强压下入骨之痛,只看着她微笑。她兴致勃勃,面颊飞起许久不见的红润神采,眼中也全是期盼的光芒。 看着她久病后顾盼神飞的眼睛,他心中没有别的愿望了,只希望这一刻长久驻足,永永远远地停在当下。 外间的夜幕四合,并非全黑。天幕是极深极深的蓝色,一川星子嵌在其上,像一袭镶着碎钻石的华美袍子。 林念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是计,那么巡捕房真抓到了军统的人了?” 程征笑了笑,“‘捉住审讯后不到一刻钟统统都枪毙,尸体拉去火化。’——日本人若真抓住了军统的人,会这么轻易地让他们死吗?不过是从死囚中找了几个替死鬼。” “那为什么党内的地下行动队也参与了此事?” 程征没想到她知道此事,却不明缘由,淡淡说:“党内的特务机构部门林立,名目众多,组成复杂。你从前隶属于华北特区北平站,如今隶属于华东特区上海站,都是地区级别的部门。平行设立的还有周总的中央特科和康总的中保会两个系统,垂直管理,互不联系,却彼此监视,有些行动起了冲突也是保密属性带来的不可避免的负面影响。”言下之意,他是中央直属的特工。 林念点点头,按照他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他确是佛头,从他可以轻易传出勖思同的口风这件事,就知道佛头在执行正常的卧底任务,且一直与中央及联络人保持着联系,根本不需保护。 那么,她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假任务。 按照程征的说法,首先,独轮作为地区级别的副站长根本不可能知道国民党内有中央特科直接安排的高级红色特工;其次佛头的联系未断,不需要人找到他,也不需要人来保护。 独轮是怎么知道国民党内有□□间谍的,还给出了那样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情报的呢? 林念原先不敢想的怀疑立即浮上水面——除非,除非想找出佛头的不是延安,而是重庆。 想到此处,林念的脊背上像是慢慢游上来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分卷阅读37 。瑟瑟凉意顺着脊椎蔓延到了天灵盖。 若不是她最后时刻心生疑惑,若不是她遇上的人恰好是程征,而他恰好又一力回护自己,她差点将关于佛头的情报全数告诉独轮,差点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如果她说了,不但是佛头,还有佛头的联络员,上峰下峰,线上的一串人,甚至中央特科,都可能被一锅端了。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程征的手臂,指尖绷得发白,像抓住一根浮木。她克制住慌乱和惧怕,道:“上海站副站长,代号独轮,可能是国民党的间谍。” 程征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我已经叫人盯住此人,不会出事。别怕,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不喜欢误会和怨恨,有误会要马上解决,有怨恨要立刻抒发,然后和好,这是我喜欢的爱情的样子。哈哈 ☆、审讯 “独轮”坐在监狱的小床上。 这间不到四平方米的囚室在这许多天里关着三个人。和他收押在同监室的狱友分别于昨天深夜和今天上午被狱警提出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已经被放出去了。 他不知道那两个人分别犯了什么事,总之不会是什么大罪。他们操着一副满不在乎的“三进宫”的油滑,一看就知道只是弄堂里穿香云纱裤耍刀弄枪的小瘪三。 独轮可以确定,他们不会是共//产//党或者国民党。 通过他的观察,小瘪三对待时政的态度很有典型性,代表了一大群社会底层的群氓:既不支持国民党也不支持共//产//党,谁来当家作主无所谓,反正轮不到他们头上;对于日本人,他们也痛恨,恨得牙齿痒痒,但要是稍微给点好处呢,这事儿也可以商量。 起初他刚被抓进来,五内如焚,心烦意躁。偏生又有两个整日聒噪、张嘴成脏的狱友,没有一点清静,自然很是讨厌这两个人。 没想到这两个小流氓小瘪三看他也很不顺眼。首先是因为进来之前,他们听说共//产//党的地下党神乎其神,好似清末那些刀枪不入的义和拳,和军统中统还有杜老板的青帮统统都是对头,很有神通。 进来之后几天,看见独轮这个样子,知道自己被骗了。 共//产//党怎么了,共//产//党也要吃饭撒尿,共//产//党被几个彪壮的狱警提出去打了也要头破血流。 小瘪三们还怨,怨得蛮横大声:“阿拉戳那娘额逼,各么都是因为抓紧来你们这么几个不要命各共//产//党,监狱天天就对付你们几个人,害得没人管我们,到现在都出不去!” 后来,独轮被打得狠了,回来的时候是被人架着拖回来的,真正的遍体鳞伤,血痕磨了一路。 他回来之后,两个小瘪三倒起了恻隐之心:“我册那,各伙人下手太狠了。”其后,他们每天会省下一点干净的水,等独轮被拖回来,给他擦擦脸上身上的血,省下来一点菜汤米汤喂他。 这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一辈子发过的为数不多的善心。 这个时候独轮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准确地说,如果你这个时候看到独轮,你更愿意将他认成一个由暗红色血肉堆砌起来的模糊人形,而非活生生的人。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伪警察打他打得很有技巧。他浑身上下//体无完肤,大腿小腿鲜血淋漓,滚烫的钳子把腋下夹烂了,上半张脸的眼睛、鼻子全数凹进去,可唯独嘴巴和喉咙还像样,还能惨叫,还能说话,还能招供。 这不是独轮第一次入狱,早在数年前的一次大清剿中,那个时候还年轻的独轮就被抓进去过。那个时候他支撑得比现在还久,是狱中响当当的硬骨头。后来就算投降叛变了,也不能不承认他曾担得起“这副狠劲,不愧是共//党”这句话。 因为被打得太狠,他叛变后被送出来,声称是自己逃出来的,组织不但没有怀疑他,还给了他嘉奖,升官成了副站长。 这个职位可太好了,所有上海站的情报基本都可以过手,都可以送出去。可以说,上海□□地下组织的覆灭,有一大半是他送出去的情报的功劳。 但这一次问题的关键是,这次人家根本不审问他,只是打,他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连二易其主的机会也没有,这是最让他恐惧的。 街头犯了事的伪警察很聪明,大规模搜捕之后抓起来的国匪共//匪从来不会关在同一个或相近的囚室里。 虽然伪警察也不信,进了这座位于黄浦江畔华德路117号的人间地狱,还有人能逃出去?可是万一呢,万一他们在一起交换情报、商量逃跑呢? 如今形势,国共两面夹击,锄奸团不断暗杀日伪高官,须得提防,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啊。 独轮竖着耳朵仔细地听,没有听到枪声。他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说不定那两个小瘪三已经被放出去了。 他心中不仅升起了一丝期盼。 两天前,独轮实在无望了,决定赌一把。 他趁放风和吃饭的时候, 分卷阅读38 分别给那两个瘪三许下一根金条的诺言,让他们如果有机会出去,帮他一个忙。 “去福开森路26号的中药店抓一副药,要熟地9克、当归9克、白芍5克、川穹8克。一字不能错!若我被救,出狱后,可以再补一根金条。我的脑袋就挂在兄弟的嘴上了!切记!” 两个瘪三的眼睛都直了,两根金条!这么简单的事居然值两根金条! 看到那四只放光的贪婪眼睛,独轮心里才稍稍镇定了一些。钱是最靠得住的,比人靠得住;财是最稳当的,比义气稳当。 夜深了,也不知道小瘪三出去没有,也不知道药店的人收到消息没有。 那副中药是一副很常见的四物汤方子,就算小瘪三被抓到审问,它还是一副没什么特别的方子。玄机在于数字,9958对普通人来说也只是一串随意组成的数字。但对于是中药铺子里的接头人来说,就是一串暗语,意思是“被捕,速营救”。 从下午牢房里开饭的时间和铁窗口透进来的一丝月光推算,现在大概是半夜三四点钟,正是夜幕最深沉的时候。门口有脚步走过来,听声音大约有两三个人。 独轮立即把睁得老大的眼睛闭上,假装睡觉。 门口有狱警叫他,309出来,出来! 独轮佯装惺忪地睁眼,什么都还没看清便被人用布条子封了口。随即,一个黑布袋子套在他头上。左右有两个人夹住他,把他带上一辆车。 由于戴着头套,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到车子兜兜转转开了许久。他忐忑不安,不知道是谁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不管谁把他带走了,他只盼能离开提篮桥,离开这里,一切都还有机会。最怕的就是车子围着监狱兜圈子,你以为自己终于要离开了,但是头套拿下来,一睁眼还是这里。 这是个看起来很简单的手段,但出奇有效,很多犯人就是这样奔溃招供的。 独轮是敏锐的,他下了车立即感觉到这不是在兜圈子,他确实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这里的空气不带血腥气,甚至十分清幽宜人,有他许久不曾闻到的木香,只有种了很多树的地方才能闻到这种气味。 出于种种理由,程征不方便出面亲自审讯独轮。 此事关系重大,独轮是个人,也不像份情报一样能由电台传送到重庆或者延安。 秦燕荪发电问上级,如何处理此人,上级指示:就近处理。 处理这个词的意味很丰富,有时候它可以意味着处决。 林念自告奋勇,表示自己可以去审讯。理由很充分,她和独轮有过接触,也是直接被他欺骗差点变成了反//革//命的双面间谍。她要去审讯独轮,不仅是因为要揪出独轮背后的势力,也要给自己个明白。 程征自然是不能同意。 林念的心不硬,可一旦下定决心了,却足够利索干脆,行内话说的“手狠”。她去审问犯人,无疑很合适,但是—— “你的身体才刚好,审讯是一个很折磨体力的工作,他不招,你便不能走。你这样的身体,我绝不放心。” 秦燕荪也不行,她心思很细腻,不如林念那般刚强果断。自从她哥哥秦燕竺牺牲后,她做事总是有些恍惚。独轮是“老革命”了,燕荪压不住他。 虹口是日军的要地,其他同志更不方便接近程公馆,绝不能铤而走险。 想来想去,还是程征自己去。 林念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在旁边的小房间里旁听,小房间后面直通楼梯,她若是累了便离开。程征应允了。 独轮摘下头套,眼见自己从一个监牢进了另一个监牢。心往下重重一沉,这不是来救他的人。 他首先打量自己的所在。 寻常的审讯室常常安着十数盏刺眼的强白光灯,既是一种威慑,也是一种刑罚,灯光一亮,排风扇页缓缓转起来,眼前一片模糊飞旋的残影,好像能把人的魂魄照出原形。 可此处的灯光昏昏黄黄,只照笼了一小片区域。他在铁栏杆里,面前坐着一个男子。因为没有光,男子背后是漫无边际的幽深黑暗,好像浓郁的夜色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喑哑无声地侵袭进来。 这男子的面容让独轮觉得很是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人没有穿任何标识身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衫,袖口挽上去,露出一截雪白的袖子,没有一点凶煞神情,儒雅俊秀得像是一个误闯进了刑讯室的书生,但是却有种由衷的压迫感。 这男子先开口,声音温和而客气:“你好,王宁副站长。” 独轮注意到眼前的男子作为唯一审讯他的人,身后没有警卫,眼前没有纸笔,甚至没有遮挡的桌子,他便这样随意地坐在那里,全身都袒露在独轮的面前。 作为一个老地下党,独轮也审讯过别人,他在心里暗暗掂量斤两。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这人什么都不懂;要么是他什么都知道了。 很显然,眼前这人绝不是第一种。 不知为什么,独 分卷阅读39 轮察觉到一种无形无声的压力,正是来自于这人的一派闲适的从容与潇洒,这比从前任何一次严刑拷打都令他感到惊惧。 王宁,也就是独轮,终于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他曾虽未亲眼见过他,但在资料上看见过照片。照片是从前的,故第一眼没有认出来。 程征,他是中央军的程征。 夜莺和黄蜂就是在他身边卧底的。 王宁心念转了又转,为什么是程征这样级别的官员亲自来审讯;程征投降了日伪,怎么能够这样不避嫌地轻易传唤一个共//产//党;他安排在程征身边的夜莺和黄蜂,是否有闻讯前来救自己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女主事业狂人,搞起事业来不想谈恋爱。 ☆、独轮的自白 林念坐在小房间里,这个小房间藏在地牢的石阶之下,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可以藏人,很是隐蔽。里面有专业的窥孔,可清晰地看到地牢里的场景。 这地方就是程征书房下的地牢,曾经关押了她三个月。故地重游,百感交集,身份和经历都大不相同了。 如今她坐在铁栅栏之外,程征却还坐在那个当初与她对峙的位置,耳边恍惚响起他从前的话:“勃朗宁M1906,中国此枪不少……” 她和他的命运,在那以后,又一次交叠了。 她听见外间程征说话了:“王副站长,今天请你来,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程征很温和,一口一个副站长。他这么客气地讲话,独轮脸上的神情却变幻莫测,还是不开口。 程征问:“除了中统,你可还有给谁做事么?” 他这句话一出,刚才还一副麻木不仁样子的王宁悚然而惊,他甚至拖着残破的身体强撑着半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中统是他的靠山,他的底牌,程征怎么能一开始就掀了他的底牌。 “你的两个狱友记性很好,一出来就找到了那家中药铺。”程征笑了笑,淡淡道:“不过,他们在去之前先来找了我。四物汤,很巧妙的暗语。” “那两个小瘪三……是你安排的人?” 程征道:“正是。” “那狱警打我也是你安排的?” “是。” 王宁的第一反应是眼前男子的狠辣和谋划超过了他的想象,绝对不是现在表面上的这种温文模样。如果在狱中的折磨都是他的授意,那么他不仅精通拷打的技巧,更深谙人性的弱点。怪不得小瘪三一开始对自己冷嘲热讽,后来却对自己越来越好。王宁那时心里还有点感动,最后才信任他们,把秘密告诉他们,没想到自己却被深谙人性缺陷的程征在瓮中捉了个正着。 就连林念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程征早前说已经派人将独轮看住,她只以为他叫人跟住了,却没想到是这个意思。其心思和谋划之深,连自己也看不透。 程征微笑,道:“多亏了你,我才能将中统上海站一网打尽。现在外间的人知道叛徒是你,日本人要杀你,因为你是共//党;中统要杀你,因为你出卖了他们;而中//共要杀你,因为你叛党。” 林念知道,程征在诈他,他今早才刚刚收到消息,并未清剿中统的人。况且现在国共合作,他是三面间谍,怎么可能去与国民党为难。 可是王宁不知道。 他只知程征投伪,又刚刚升任军务处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率人清剿前任主子的爪牙,以图给汪精卫留下好印象,乃是再合适不过的良机。 完了。 王宁如坠冰窟,他现下脑袋里的唯一念头就是,他完了。他往石壁上一仰,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墙上,浑然不觉疼。 他半天不开口,程征就在那里等着,也不恼,也不急,也不催促,气定神闲,恍如春日里赏花走马逗鸟,守株待兔,充满无限耐心。 王宁瘫软着,脑袋里乱成一片。他心知肚明,自己熬不过眼前这人的手段。 半晌,他开口:“程处长,有烟吗?劲儿大点的那种,疼得难受。” 程征扔进一包烟,王宁喉咙里发出带血的嘶嘶笑声:“程处长,我手废了,连火柴都划不起来,劳驾您咧。” 程征笑了笑,他耐性一向不错,于是起身给他打了火。 “嗬,这大重九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王宁深深地吸了好几口,眼睛眯起来,烟瘾把疼痛冲淡了,连话都多了,“程处长,老实说,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吗?” 程征道:“王副站长一出手就是两根金条,这个价钱中统都给不了。你自然不是为了钱。” 王宁无声地笑了,喉管发出嘶哑的沙沙声:“你说的对,我不是为了钱,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本名叫王世宁,是王世安的弟弟。对,就是你程处长从前很熟的那个大汉奸王世安,我们俩,嗬,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出生巨富之家,怎么会为了钱出卖自己呢,哈哈。” 独轮看着手上的大重九。 分卷阅读40 “大重九”是云南烟,为纪念云南响应“辛亥革命”推翻清帝制,实行共和的“重九起义”而创牌,一条的市价要两根金条,堪比黄金。他从前将这烟赏给遛狗的小厮也毫不眨眼。 可现在这么一条烟值的两根金条,也值他的一条命。 烟没变贵,是他的命变贱了。 入了党以后,他也买得起,可是不敢抽,也不能抽。 中//共一贯提倡朴素廉洁,反对奢侈浪费。于是他只能抽街边小摊卖的香烟,五毛钱一包,很多年了。 “我只帮中统卖命,没有别的组织。我读书,知道三姓家奴的命运多舛,结局不会好。”不知道王宁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完瞧了瞧程征,程征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他是两年前被中统特务抓住的。那个时候抗战还没有爆发,中统是CC党的嫡系,势力遍布全国,如日中天。中统盯上了他,不但抓了他,还扣住了他的家人。 他投降以后,他的任务是回到中//共上海的组织潜伏,并暗中收集齐地下党人员名单,为的是将其一举剿灭。 清剿的时间大致是在林念来上海之前。也正是因为那次清剿,上海站几乎全军覆没,上海无人可以执行任务,组织才将林念从北平调来。 抗战以后,戴笠领导的军统的势力渐渐赶超徐恩曾领导的中统。 中//共特科的高层顾顺章叛变后,带着大量情报加入中统,后来他却又偷偷摸摸与戴笠勾结,帮军统训练特务,并且挑拨中统和军统之间的关系,弄得徐恩曾跟戴笠老死不相往来。 蒋极善权力制衡的“驭下之术”,对于这种情况,他一向视而不见。中统军统就像明朝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都是鹰犬,却又互相牵制制衡。 臣子互斗,有利于大局之稳定。 中统在斗争中落于下风,王宁的任务就变了。 徐恩曾察觉到总是有人将情报传给中//共,中//共像是有了神通一般,次次险情都能避开,遂开始怀疑国民党里有内奸。 一次,抓到一个共//产//党的间谍之后,他们拷问出党内高层中确有卧底,且是亲戴派的高层,代号佛头,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徐恩曾闻之大喜,立刻命秘书总结出关于佛头的情报,下派给各地的中统站,定要找出此人,借此栽到戴笠头上去。 据说,徐曾经私下放话:“不管佛头是不是亲戴派,他戴某人这此一定要在我手上犯栽。” 程征和林念都没有想到,寻找佛头的计划竟然起源一场内斗。 国事糜烂如斯,高层却顾着东风压倒西风,借此在“总裁”面前立功。两人无言,都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只听王宁继续说下去。 王宁接到任务以后,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当时中//共上海站基本上无人可用,他看来看去,竟发现有一绝佳的人选未被清剿,便是林念。 此时,林念的这条线上,除了康小虎被关进警局而侥幸逃生之外,其他的上下级全部死了,孤身一人,最是容易利用。 偏巧,几个月后,康小虎这个愣头小子,还真的替他找到了林念。 王宁心中默算,中统许诺了,只要他先找到佛头,便替他伪造死亡的假象,将他和他的家人送出国,永无后患。此时,他和他的家人分别已经两年多了。 “可是佛头,佛头在哪呢?当时夜莺跟你留在上海投伪了,我就意识到,这事就错了,她不听话了,所以我才派了康小虎盯住她。可是康小虎去了之后,竟然也不主动向我汇报夜莺的情况。哎,我猜到夜莺喜欢上你了,你程处长魅力真是大啊,她不做任务了。这种事有先例,我早该想到的……” 程征笑了一下,王宁却觉得他的笑带了层什么别的意思。 程征淡淡道:“夜莺同志是一个很尽责的间谍,她应当是中统一干人里最先找到佛头的。” “找到了?是谁?” “我。” “你……”王宁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惊恐而不敢置信的表情,突出的血红色眼球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仿佛看见了活鬼,“不是,你不是……” 他宁愿程征在诈他,而不是真的是佛头。因为,若程征真的是佛头,在他面前这样暴露,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今晚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林念坐在小房间里,想起小时候喜欢吃糖塔,麦芽糖熬的,薄薄的糖片堆叠上去,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糖塔。 她以为它坚固,便拿到太阳下去玩,正拿着,糖塔的宝盖“啪”的一声掉下来,紧接着,四周的塔身也融化了,掉在地上成了一小快一小块云母片似的东西。 她大哭,姆妈闻声过来寻她,知道情况以后,姆妈笑着说:“傻阿宝,有些东西是不能拿到太阳下玩的。进屋去吧。” 有些东西是不能拿到太阳下玩的。 心中有什么东西像那个糖塔一般,渐次崩塌了。她彻底明白了,按照那些模糊的线索去找,找出的也许根 分卷阅读41 本不是佛头,而且其他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高层红色特工,但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谁,能挖出一个算一个。 她还诚实而可笑地向王宁汇报了她和程征同居的事。王宁装作震惊,进里间那个电话却不是拨给中//共的上级,而是中统的上级。 难怪他那天露出来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了一番语焉不详的话,原是心中窃喜,正在道天助我也呢。 绥远的根据地里,林念和其他同志一起,接受了政治教育。政委告诉他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变通,只有信仰不能变。 信仰从何而来,没有人问。去相信拥有同一个信仰的人变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一开始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也是根据地里流行的做法。 所以信仰轻易地坍塌了,像没有根基的糖塔一样,美好、梦幻、不坚牢。 仁人志士是笑话,信仰主义也是笑话。 此身如寄,无处可依。 地牢里没有暖气,但林念身上沁出了一层一层的冷汗,黏在背上,有如虫爬。她站起来,转身从小房间逃离。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程征坚决不让自己来审问这个叛徒,原来他比她本人更了解自己,明白她接受不了这样细细解剖的屈辱和后怕:被人欺骗,被人戏耍,被人当作一把利刃,捅进了同志的心房。 林念恍惚地走出去,听见背后的程征说话声音渐弱下去:“你的家人现在在中统的手上,而你妹妹却在延安……” 她一走出去,发现外面下起了细雨。霏霏的雨雾中,飘来不可名状的草木香气。 林念慢慢往绮楼走,夜深了,小径上的路灯孤悬,程征今晚特意将程公馆的人遣得远远的,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她极慢极慢地走到绮楼外面的小湖旁,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湖畔的大石头边,正仰首痴痴地看着她房间的方向。 她走时,特意拉亮了房间里的台灯。此刻幽黄的光线透过窗帘的一线漏出来,在寂静的黑夜里很是渺茫。如此星辰如此夜,那影子就着这渺渺的光,冰凉的风露中呆坐着。 林念认出来这身形,但她有些不敢确认,迟疑地叫了一声:“……康小虎?” 小虎没想到林念竟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脸色发白,额头有细汗,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连忙上前扶住她,轻声问:“念姐,你怎么了吗?” 小虎很懂事,隔着衣袖才敢碰她的手。尽管隔着一层布料,她手上冰凉的寒气还是叫他打了一个激灵。 林念摇摇头,没说话,靠着小虎的搀扶,往绮楼走。 她没有力气再问小虎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在她楼下徘徊,而小虎自然也不会说。 四月,春日的风和雨将一切肃杀都抹去了,院子里的梧桐枝桠长出嫩叶,摇曳间的作响再不复冬日之金石声。燕子也回来了,树间有唧唧声。 上海渐渐褪去了“八一三”的痛楚,以无可比拟的自愈和自欺关照孤岛上的和平光景和歌舞升平。人们又开始讨论电影、舞台剧、歌星和雪花膏。 就像程公馆里,下人们最关心的事不是徐州僵持的战事,而是某夜拉出来的一具尸体,和那晚以后,绮楼的林小姐仿佛受了惊,一病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持续搞事业中。 【关于女主的心理变化】:希望大家看到这章林念的动摇,不要觉得“强强”设定和女主人设崩了…这样写,是因为我不喜欢在抗战神剧和谍战剧里那种有点“神化”革命者,或者说具体一点,“神化”信仰的写法,好像一旦信仰了某种主义就永远不会对它产生新的质疑一样。我不想把程征和林念写得完美无缺,像没有一点缺陷的假人。所以程征在审讯之前折磨人的手段是极端残忍的(如果在抗战神剧里,这种手段肯定是不光明不正面的存在),所以林念在遭遇重大背叛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信仰坍塌。比盲目崇拜某种主义更为重要的是,建立自己内心的信仰,不被外力击溃,第24章刚强坚定的女主会回归。 求评论求收藏【感谢~ ☆、三方会谈 程公馆门前来的车接二连三,像是商量好的,一辆走了又来了另一辆。 首先来的是苏锡文,他坐的是一辆防弹保险汽车,前后两辆安保的警车。饶是这样,他惜命如金,怕死之极,慎之又慎,直让司机一路开到了程公馆的主楼前才肯下车。 他怕死,却又大张旗鼓地亲自登门拜会程征,自然是日本人授意的。 这一次来,时局的风向变了,原以为不足为道的年轻军人居然通过一个叛变的共//匪,一举端了中统的两个窝点,抓了不少人,成了日本人和汪精卫眼中的红人。 苏锡文脸上堆了不少讨好的笑意,与程征称兄道弟,语气也委婉讨好得多,道:“程老弟,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了,真是可喜可贺呀!你年纪还轻,以后必定大有可为,为兄以后以后说不定要仰仗弟弟照顾了。” 程征早听说日本人对平庸的苏锡文不甚满意, 分卷阅读42 有意另换市长。苏锡文自己心里大抵也明白了,因此对人对事再不像从前那样傲慢。 程征淡淡一笑:“这样的小事,不足挂齿。我只不过费了一点心思,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运气占了一大半的原因。兄弟以后的仕途,还得靠苏市长提携。”他已经学会在伪政府讲话的套路——看似说了一段话,实际上什么内容也没有说。 不知道苏锡文是没有领会到,还是不想领会程征的客气推诿,热切地继续拉拢他:“我听说日本人有意建立一个和军统中统、共//匪特科相抗衡的机构,暂时定名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地点就在……” “在极斯菲尔路76号。” 苏锡文的话还没有说完,程征便轻巧地接上话了,这更让苏确定:程征是汪兆铭眼前的大红人,是未来伪政府中的股肱之臣,是眼下值得巴结的对象。 这种热枕和急切的分析让他忽略了程征眼中一瞬的失神——这还是林念在舞会上探听来的消息,几个月前的事,如今回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苏锡文又道:“老弟啊,尽管你此时正如日中天,为兄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说句不好听的,政治的风云变幻莫测,自顾自的清高可是行不通的。杜田飞任军务处处长,他抵沪已有一个多月,你们的任务本是共同协助宪兵队,可如今王不见王,有分庭抗礼之意思,这怎么行?” 程征玩笑道:“苏兄言重了,什么分庭抗礼,不过都是为汪先生办事,为党国尽忠而已。愚弟若有一分私心,也不过是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能够准点下班回家,喝一杯热茶而已。” 苏锡文闻言大笑,又道看来要送程征几盒好茶才是了。好巧不巧,两人正说着,程公馆大门处的警卫室打电话进来,道杜田飞带着秘书前来拜访。这个秘书不是别人,却是程征没想到的老熟人——竹内野子。 杜田飞才从河内来,但也听闻上海最近不太平,跟程征打招呼时似颇有感慨:“小老九啊,没想到我们最终还是在上海见面了。” 野子站在他旁边,依旧是挂着她那半永久的笑容仰望他:“程君,好久不见。” 程征向野子微微一点头,然后对杜田飞颇有歉意地说:“这实在是我的错,这几天忙于处理公务,本来已经决定明天带上礼物去拜访大哥的,没想到您先来了。” 他特意着重强调“大哥”二字,人人都知道他和杜田飞已经闹掰,可是有些事恰如皇帝的新衣,人人都知道,可人人都不能说。 程征请杜田飞和野子坐下来。 苏锡文首先以目光表示疑惑。苏曾在晚宴上见过野子,稍有一点印象,但又记不太起来,因此眼神中的疑问尤其浓。这意思放在民间俗语里大概相当于“你们俩是怎么搭上的”? 杜田飞一碰苏锡文的眼神就明白了,略有尴尬,旋即从容将准备的说辞又说一遍:“我来了上海以后,与日本人打交道,不会日语可不行。于是托人给我介绍日语翻译,正巧碰见野子小姐的哥哥给我推荐了她。野子小姐出身贵族,中日双语都十分流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苏锡文点了点头。 贵门女子或高校的女大学生成为要员的翻译是当时上海较为流行的一种社交习惯,杜田飞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譬如丁默邨的日语翻译兼情人便是佘爱珍的外甥女。佘爱珍先是嫁给76号的头目吴四宝,后又嫁给胡兰成,是汉奸里的中坚人物,她的外甥女尚且不避嫌地成为了丁的情妇,遑论其他女大学生之流。许多女翻译因此而成为了某某要员的女朋友或情妇,这是后话。 按照一般的习惯,程、杜、苏三人都是中国人,野子作为翻译和秘书,似乎没有出席的必要。但若再看得细致些,野子今天恐怕不是以翻译身份陪杜田飞来的。 杜田飞的手臂不经意地搭在野子所坐位子的靠背上,谈话间有意无意地轻触到她的手臂。他虽然比野子大了二十余岁,但言谈间关怀备至,温存呵护,全然不是长辈对晚辈、上司对下属的关照。 几个月不见,野子似乎变了点,尤其是在杜田飞面前,更加呈现出一种日本贵女所有的低眉敛目的宁静之态。 她将短发蓄长,梳了上去,露出一张饱满的苹果脸,闪烁着青春的白润华泽,妆容很淡,笑容也淡,恍如刚从浮世绘中走出来的女子。为此,她十指上涂的赤红色丹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张扬,托在腮边时像多情的斑驳红泪,又像星星点点的崎岖血痕,打破了她精心营造的静谧之美。 自从进来程公馆,野子没有和程征说一句话,仿若他两人从不相识。她只在杜田飞转向苏锡文说话背对她时,幽幽地看向程征,见他的目光从不在自己身上驻足,整个人又泛起一阵无声的怨尤。 几番叙旧的客套话之后,杜田飞见程征言语间客气而疏远,不愿意向他表露出亲近之意,不由不悦。他的话语中多了一丝威逼的意思,显露出真正来意:“程老弟,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日你将309提走再审讯,难不成你觉得程公馆比 分卷阅读43 提篮桥监狱更安全?那共//匪在你的府邸中死了,来电中你说他是自杀,但这些人素来以心性坚强、宁死不屈出名,为什么他在狱中受了那么多折磨也没有寻死,你一审问,他却自杀了?” 程征今天很是心不在焉,对于杜的发难亦有种听之任之的意思。 而他这种态度,叫杜田飞这样小心眼的人更加视为一种傲慢。虽然程征在军务处挂了副职,但他身兼多职,于杜田飞在官职上和程征不分高下,没有谁压制谁一说。 可就是这样,杜才愈发难堪,程征小他十多岁,人人都知在政坛上越是年轻便越有前途,仅此一点,他便不能与程征并肩而论了。 苏锡文见气氛略有冷凝,这是他所不想的。 两人都是他名义上的下属,日后南京伪政府建立后,他却未必能够再领导他两人,此时能帮程征一个忙,卖一个人情也未必不好。况且那“独轮”王世宁和王世安就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到底是血亲兄弟,杜田飞要真发现了什么不对,从王世宁摸到了死去的王世安,再追问下去,也就是相当于清算了他自己。 国事糜烂,谁又说得清,不如打个圆场,大家都过去才好。 于是苏锡文呷了一口浓茶,不疾不徐地帮程征解释起来,从他如何抓人、如何布局,到他如何将那共//匪和中统的关系揪出、如何派人端了中统的两个窝点,娓娓道来,宛如亲历。 三人的会谈,一个做局,一个不入套,一个和事佬,乏乏周旋半日,谁也不曾占了对方的上风,于是再无话可说,苏、杜两人起身告辞。 两人均看出程征有些心不在焉,越到后面谈兴便越淡,目光时而往自家后院的居所飞去。 临走前,苏锡文小声对程征说话,意有所指:“老弟,你听哥哥的一句劝,任凭你情深,女人就是衣服,再美不过金缕衣罢了。老弟你以后的前途光明,锦衣华服千万,何必为了如今一件衣服而伤了自己的心。这件衣服坏了,换一件就是了。” 像旁人一样,苏锡文也听说这几个月来程征的金屋中所藏那位大名鼎鼎的美人林小姐因枪击案之故,身体出了问题。程征费了许多钱和心思,林小姐的病还不见好。 城中门阀新贵家中的小姐们见状,颇有些跃跃欲试之意,可一方面碍于程征为伪政府做事的身份,另一方面,这位林小姐虽然在病中,可程征颇有为她守身如玉之感,身边不见其他女子的身影,冷面冷形,因此小姐们只在观望。 野子就站在杜田飞身后,自然听到了苏锡文的话,脸上的那派娴雅顷刻间无踪。她眼中似有不甘,深深地看了程征一眼,没有说话,跟着杜田飞离开了。 ☆、横滨往事 主楼书房的窗户开了一半,白纱帘随风而动。又是一年暮春初夏的光景,窗外疏漏的树影挡不住日影,光斑如粉白细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恰如当年他与阿宝坐在河边,灿烂桃花落了一身。 一转眼,已经快过去十年。十年踪迹十年心。 快要到她的生日。他从来没有忘记。 只是从“独轮”死后的那晚,林念一病不起。他找医生去瞧,中医西医轮番送到绮楼,然而却看不出什么大病,只说是心情烦闷抑郁,心怀舒畅病症自然就解了。于是他从那时就开始准备了,要给她一个生日惊喜,盼望这惊喜能够振奋她的精神,快快好起来。 拉开办公桌右侧的抽屉,里面有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想到林念到时候会有的吃惊模样,他不觉嘴角含笑。 · 正准备去看看林念,大门处的警卫室又来通报,道是杜主任的车又折返了。程征颇有些惊讶,杜田飞绝不是个难缠之人,不至于去而复返。 可下车的只有野子一个人。她亭亭走进来,道:“程君,我的手包落在你这里了。” 程征一看,原先野子坐的地方当真有只小坤包,便道:“野子小姐,请自便。” 野子将坤包落下,本也不必自己来取,杜田飞说派个侍从回来拿便是了。但野子坚持,这才又派了一辆车将她送回来。 野子拿了自己的包,却没有走的意思,只站在程征面前,静静道:“我是故意将包落下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你单独待一会。” “野子小姐还有事么?我让侍从给你倒茶。”说着,程征就要走出去,这是避嫌之举。 虽然野子与他相识较早,但不过也是看在她哥哥竹内平的面子上。野子身份复杂,他听说过。况且他方才已经看出杜田飞对野子非同一般的态度,便寻了个借口,免得共处一室而尴尬。 野子知道程征的意思,但声音仍平静地从他背后传来:“杜田飞喜欢我,可我心里喜欢谁,你难道不知道吗?程君。” “从前在东京,我就同伯父说过,我喜欢上了一个支那人,他和哥哥一起在陆军士官学校读书,等他一毕业,我就嫁给他。可这个支那人,他一毕业就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直到我知道哥哥要来中国 分卷阅读44 任职,我就追来了。 我坐了半个月的船,路上生病差点死去,可是我来了上海,看到的是我喜欢的人已经另有了爱人,早就忘记了我。所以我讨厌那个女人,我在宴会上想让她出丑,却没想到羞辱了自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她道歉。” 野子说了一番话,眼中有丰盛而缠绵的情意转为悲哀和怨尤,程征没有转身。她盯着程征的背影,道:“程君,你连转身看看我都不愿意吗?我竟这么让你讨厌么,是因为林小姐吗?” 半晌,对面的男人才转身看她。他开口:“野子小姐,你心里明白的,即使没有她,也不会是你。” 野子本来确信自己精心排演过万千遍的神色可以打动任何一个面对她的男人。 任何一个。 除了她喜欢的这一个。 野子的动作顿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如能剧中的假面,凝固住,然后一寸一寸地裂开。 程征转身,淡淡道:“野子,你哥哥和我是旧相识,所以我劝你一句。来了中国也并不安全,田中家在内阁中势力很大,你伯父都不敢得罪他们。如若杜田飞知道田中家在追捕你,他也未必愿意保护你,你更应该想好自己今后的出路。” 闻言野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小,一惊之下瞪出,有悚然之感。 沉默半晌,竹内野子笑了起来。 这种撕碎假面和伪装的大笑,又夹杂着神经质一般的解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笑是笑给程征的,还是笑给自己的。 是了,程征知道了。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或者更早的时候,在她遭遇一切不幸的时候她那个白痴哥哥就全都告诉他吧。 程征这样聪明,说话拐了好几个弯,甚至还给她留了一丝余地,没有当面揭穿她的谎。他以为自己很礼貌,很得体么? 分明是阳光明媚的清爽初夏,野子的狂笑却令人感到有如寒冬抱冰的森冷。 静谧、哀怨、不甘、从容的贵女气派……眉眼间所有伪装的神情,竹内野子全都撕碎了,剩下的是模糊不清的爱意和赤//裸//裸的挑衅。 她用日语骂了一句脏话,缓缓说:“我怎么没想到,竹内平这个蠢猪,废物,杂种,什么都和你说了呢。你们就这么看我笑话的,觉得我可笑吗?” 程征脸上神色依旧平静。但如果说他没有被野子这种神经质的笑声和她神情中对一切不假思索的厌恶所触动,是假的。正是因为他见过曾经天真烂漫的竹内野子,才试图挽回她和竹内平之间的关系。 “你误会了。你哥哥没有说什么,只在两年前来信时说过你伯父和伯母做主,将你嫁给田中真二郎的小儿子田中福隆。你母亲的身体因此事而每况愈下,托我从中国寄些她家乡之物去,以缓解忧思。” 野子脸上的决然稍有松动,记忆中,这好像是第一次程征以如此温和而私人的口吻同她讲话。 太迟了。 野子无限哀戚地看着眼前这张不苟言笑的英俊脸庞,阳光只堪堪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他们两个人都沉在阳光之外的阴影中。他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再说爱他,真是太迟了。 ` 野子想起三年前,那是比现在更热一点的夏天,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的哥哥来信说自己将带回来一个朋友,是中国人。她很吃惊,母亲是中国人的出身让寄养在伯父家的她吃尽了苦头,她尽量避免在任何场合讲母亲教给她的中国话,避免和中国人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触和联系。 她要做的是比日本人更日本,比任何大和民族的人更彻底的日化。 但那个白痴哥哥从不避讳这一点,他很坚持,说这个中国年轻人不一样,哪怕是在士官学校,也是顶尖的强者,以后一定会成为大人物。 野子和竹内平的关系很一般,甚至在内心认为他是个没用的窝囊废。然而哥哥回来后,毕竟也能使她从严苛的伯父家逃离一段时间,想到这里,她不经又开始期待哥哥和他的新朋友的到来。 在横滨神奈川的花火大会上,竹内野子第一次见到程征。 见到他的第一面,野子就明白了哥哥为什么对这个中国人推崇备至。那个时候的程征比现在更年轻一些,他的外貌,他的风度,他的言谈,和她所见的日本男人大有不同。 花火大会很是辉煌,盛大的火光冲上海边的夜空,爆发出银河破碎流泻般的壮丽图案。同样的流光照在每一个仰头望向天空的人,可野子只看见霎那间的万丈光芒照亮了程征的周身。沉默的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欢呼雀跃人群里显得如此沉静,如此与众不同,甚至耀眼。这一切使得身量不高的哥哥在程征面前显得有些卑琐。 那时的程征比现在健谈一些,但是也只是和哥哥谈论一些学校的事,并不怎么理会她。 人太多,他们只顾着讲话,竹内平没有关照到野子。 她被越来越拥挤越来越骚动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脚下的木屐和白袜之间浸了水,凭空一滑,几欲跌倒。 程征 分卷阅读45 明明是在和哥哥说话,目光全然不在她的身上。可就在她要滑倒的一瞬间,连哥哥都顾不上她,横斜里程征竟伸出来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有力地一拦,她向后倒去的身子便定住了。 那天她穿着白色和服,上面印着浅红色的桃花图案。 程征放开她,温和地开口:“你还好吧?” 野子看见他眼光落在自己和服的桃花图案上,眼波转了几转,不知道想来什么,语气顿时变得温柔,道:“站在后面不安全,竹内小姐你站在竹内君和我的中间吧。” 这是野子人生中看过的唯一一场花火大会,但她却无心观赏。程征站在她身边,她偷偷瞄他,看见他不说话时显得有些严肃的侧脸,她手指在衣裙的掩盖下轻轻描画,试图将他深刻的轮廓印拓在掌心。 竹内小姐。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她的舌尖怎么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甜意。 于她,这个中国年轻人是她生命中的一场花火,是绚烂但转瞬即逝的华美灰烬。 程征离开以后,她在脑海中一次一次地回味,一帧一帧地分析,那个前后不过二十秒的动作和句子被她充实地品味成了半生的长度。 她终于鼓起极大的勇气,决定告诉伯父,自己想要嫁给一个中国人。 人人都知道竹内野子出身世家,却不知道承袭世家荣华和权力的是她伯父,而不是她的父亲。十岁的时候,野子被迫和母亲分开,父亲将她送去横滨,寄养在伯父家,以图她出落得更加符合贵女的气派,可以在政治婚姻中成为一枚更好的筹码。 因此那一晚,她是去找主事的伯父商量,而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那一晚,又一次改变了她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里的男女主角配角都是性格很强烈的人,在我的理解里,性格强烈不在于做事多么过激,而是有自己不可摧毁的信念。不管是对是错。 哪怕反派也有信念,也有悲惨的往事,这是我写文的时候一直想讨论的东西。 ☆、堕落的天分 雨夜里,伯父不知为什么发了火,一个人在屋子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下人们却没有告诉野子。 她走进去时,屋子里没有亮灯,黑漆漆的一片,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樱花早就谢了,生出层层叠叠的深绿色叶子,窗外的风雨扑打在上面,留下泪痕一般的水渍。 哐啷,她踢到了一个清酒的瓶子。 这声音就像黑暗里被围捕的小兽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树枝,发出了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险声响。 一个矮壮的人影站在她身后,带着昏沉沉的酒气扑过来。 她嘶喊着流泪,拍打木门的纤细手腕被人拉下来,压在和服上面。一片混乱中,她又看见了这件曾带给她希望的和服,白底的浅红桃花图案。 她绝望地闭上眼,花火的灰烬,原来是她自己。 此事发生以后,伯父一面诱哄她说自己当夜是喝醉了酒而她又这样不管不顾地闯进来,一面沉着脸命令她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野子当然挣扎过,她曾痛苦万分地给父亲写信,暗示她现在过得很不幸,希望他们能把她接回家去。父亲或是没看明白,又或者是怯懦地不敢惹怒在家族中权势极重的伯父,竟还是这样听之任之地把她撇在横滨,只在回信中一再嘱咐她要忍耐。等到她哥哥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不再需要伯父的照顾和提携,才能带她回来。 信中,父亲写道:“……现在决不能他和公开决裂,希望你一定鼓起勇气生活下去。我将致电给大哥,望他做适当反省,设法解决已经发生的事。” 这样的事,在父亲的笔下变成了“适当反省”,野子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任何依靠。 野子不是没有想过死,她也这样做了。她开枪自杀,子弹穿过了她的肋骨,却被家庭医生救了回来。 此后,那雨夜的事情一再发生。只要伯母不在家,伯父就会大摇大摆地进入她的房间,数个小时后再出去。害怕了几次,她也就从麻木到习惯了。 伯父似乎感到一些良心发现,又或者对她的顺从温驯很是满意,野子的生活竟然讽刺般地渐渐优渥了起来。在睡不着的深夜,野子拿出那件白底桃花图案的和服,想起此生再无缘见到的暗恋之人,她以细白的指尖轻轻抚摸过和服上面的每一朵花,然后点火烧掉了它。 野子在这时过了一段平静富足的日子,所谓的贵女的气质,不过就是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 医生在检查中发现未婚的野子怀孕了,于是告诉了她的伯母,伯父和她的事这才暴露。 伯母这样的家世出身,是最合格的大家族主母,自然不可能闹到满城风雨。野子被伯母安排着仓促地打了胎,嫁给了田中家的二儿子福隆,一个有精神病的痴汉。 母亲知道野子的事后,无力挽救,甚至不敢抱怨丈夫,只是成日流泪,成日给远在东京的大儿子写信,身体自然哭坏了。 可 分卷阅读46 以想到,婚后的生活还是很不幸。 福隆那个精神病时常凌//辱//虐待野子,直到有一天她反抗,失手杀死了他。说是失手,实际上野子在那一刻发了狠,把她所有的怨恨都灌进斧子里,将倒在血泊里的福隆的头砸了个稀巴烂,然后逃了出来。 田中家开始在全日本通缉她。 仓皇失措间,野子只能再去找一切悲剧的源头来保护自己。在伯父的庇护和安排下,她剪掉了长发,换下和服穿上洋装,怀着恐惧和恨意逃到了中国来找哥哥竹内平。 竹内野子竟然在这曲折的讲述中慢慢镇静下来,尤其是讲到自己是如何杀了福隆的那一段,微妙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任何离开程征书房的意思,甚至稳当地坐了下来,捧着下人送进来的茶小口啜饮起来。 “你知道吗?没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在她心爱的人面前说这些。可我说了。” 这茶在初夏的天气里显得过于热了,一丝丝的白气往上溜,熏在她的脸上,把她方才狰狞虬曲的面部线条熏得柔和无害。竹内野子握住杯身,圆口的白瓷杯子中心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水波纹。 手部不由自主的颤抖无法克制,竹内野子干脆放下茶杯,又一次抬头仰视凝视着这个难以忘怀而又难以接近的挺拔背影。 “说不说无关紧要,我不说你也查明白了,对吗?程君。我死过了,我死过那一次才明白,和生死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贞操、名誉、爱情……和站在死亡边缘的黑暗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我舍不得死,我要好好活着。”野子的笑容慢慢扩大,“可是既然活了下来,那么我这样辛苦地活着的人,更值得被爱吧。” 爱,在这里具体指,包括程征在内每个男人的爱慕,那年夏天转瞬即逝的花火,清白无瑕的身体。 她所诉说的这一切,年轻女孩子的悲惨遭遇,对生命的强烈渴望,配合着她本身姣好青春的面容,曾引起不少听众的怜惜和公情,包括她的亲哥哥竹内平和她现在的情人杜田飞。 她已经懂得熟练运用这种悲惨,再配合适当的坚韧神情,使它们混合成一种楚楚可怜的武装,攻克每一个男人。 现在她期待程征的反应。最好像杜田飞一样,听到这个悲剧,迅速涌起对她的复杂的怜惜。 怜惜,比爱更有力量的一个词。 “野子小姐,我对你的遭遇很同情,但是并不感兴趣。”程征淡然地说:“出于旧相识的好意,我提醒你,杜田飞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跟着他并不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东西,即你所谓的‘爱’。” 他无意于给除林念以外的任何别的女人一丝关怀,礼貌的淡漠是他唯一的态度。 这种划清界限、不屑一顾的姿态彻底刺痛了竹内野子。这种刺痛在野子十七岁的时候或许可以忍受,可是现在的她,不想忍,不能忍,绝不能在一个她认为下贱并马上就要亡国灭种的国度承认自己永远输给了一个支那女人。 程征转身准备送客,没曾想野子忽然站起来,拉住他,亲昵的姿态迫使程征不得不再次转过身,拂去野子的手。 “你的珍宝,林念小姐,据我所知,曾经是交际花出身。程君,我的中国话退步了,但是想请教你,‘交际花’这个词是不是可以等于同——”野子眯起眼睛,挑衅般地皱了一下鼻子笑起来,“——人尽可夫的婊。子。” 程征眼中杀意暴涨,狠戾冷硬的眼神在这一瞬射过来,野子在这无声的目光里感到切肤的寒冷和疼痛。她从没见过程征这样的表情,看着她,不像在看一个人,像是在看阴沟里的一只老鼠,一条蛇,一堆蠕动着的无比恶心而丢人现眼的臭虫。 两个侍从夹着竹内野子,以不太好看的姿态将她“送”出门时,正好遇到了陪着林念散步的秦燕荪和小虎。 秦燕荪来看望林念,小虎跟着走在她们后面,一个没留心,撞到了野子。这日本女人毫不在意地打量了小虎一眼,丝毫没有意识到命运的转盘转到此处:这个仅比她小两岁的少年将会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和生命的终结者。 现下,野子的反应全在林念身上。她很快盯住林念,又以暧昧的目光仰首看了看程征的书房,笑着用日语朝林念轻声说: “林小姐,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 林念不是第一次受到竹内野子对她的挑衅,她原先以为这种情况的发生大抵不过就是因为野子对程征的爱慕。 自“独轮”招供的那晚,林念一直郁郁,忧郁之中,人则愈发敏感起来。她敏锐地感觉到野子这一次张扬的挑衅背后似乎有了更笃定的把握,不仅针对她,也针对程征。 秦燕荪没有把竹内野子的话放在心上,可见野子被架走之后,林念神色显得有些异常,便竭力安慰她道:“啊唷,你放心,我认识程征许多年了。他对女人一向是不假辞色,我和石孟……”这里她噎了一下,将那个名字咽回去,“我还曾经以为他不喜欢女人呢。他对你的一片心,任谁不是看在眼里的。” 在名义上,秦燕荪 分卷阅读47 现在是伪政府下辖的全国联合商会副会长的秘书,实际上,她是两年前佛头被启用时中央特科指派给佛头的联络员。 说是下辖全国联合商会,其实只是因为商会的总部在上海,不得不在某些政策方面听从上海伪政府的安排。实际上无论是在战前还是战后,商会与政府都是合作和博弈的关系,其中更有不少志士,譬如燕荪的老板褚寿华等人,便是可以统战的和平友好爱国人士。 出于这一层身份的遮掩,秦燕荪时常在程公馆走动也是情有可原。 然则秦燕荪和程征林念走得近,还有一层缘由作为掩护:她曾是程征副官石孟同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和评论!酱~下一章开始的几章里有糖。 ☆、集体性单恋 秦、石二人很早结识,是少年时的欢喜冤家。中央军里的众人都以为副官要在长官之前结婚,没曾想秦燕荪忽然一朝翻脸,与石孟同断绝了关系。 石孟同不明所以,依旧十分留恋。及至后来石孟同随着中央军的大部队退守重庆前夜,他曾在燕荪的公寓门外枯坐一宿,苦求她和他一起走。而燕荪无所动容,闭门不见,只称自己已有新欢,请石先生莫再纠缠不清,天亮以后便让人赶他离开。 燕荪不是薄情寡义贪恋新欢的女人,其中各种的因由别人不清楚,程征却清楚。 秦燕荪在成为程征那条线上的重要联络人之前,便早和石孟同交往了,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燕荪的兄长秦燕竺亦是共//产//党内的同志。他化名为严禾,常在上海、南京、重庆等地走动,借做生意的名目传送党内党外之讯息。 一日严禾不幸被捕,抓他的正是石孟同在军中的好兄弟。 世间的事竟是这样捉弄,这人本以为自己是一番兄弟情谊,想着有功劳要和好兄弟分享,便邀石孟同一道来审讯,如果严禾有所吐露,那么功劳就算他们两人的。 这在中央军里不算常事,可既然被邀,石孟同不忍拂人家的好心好意,还是去了。 等程征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审讯室时,严禾就差最后一口气了。所以他就这样,在最后的时刻,目睹了一个同志的牺牲。 燕荪和严禾的兄妹关系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程征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石孟同自然不可能知道。 可燕荪在得知当时审讯的内情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和石孟同交往下去。哪怕组织上表示,石孟同在国民党内的态度是比较摇摆的,还可以争取策反。 燕荪明白组织上的意思,也明白其实石孟同和她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他们都热爱这个国家,热爱这个国家里的人民。只不过石孟同在政治是单纯执着的,认定一条路便有走到黑的孤勇。两人在不同的路上越走越远,再无回头的可能。 时至今日,她对是否要策反石孟同没有意见。但是他杀了自己的哥哥,纵然再爱石孟同,在心里已再不能原谅他,策反这工作她做不了,她要坚决地分手。秦燕荪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的上峰也不好再阻拦。 所以秦燕荪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羡慕林念,羡慕她和程征的关系,这种羡慕无形中更拉近了她和林念的关系。 听了燕荪的话,林念笑了一下,但嘴角很快又放下去。听说最近程征忙于公务,她也少去寻他,两人在这偌大的程公馆,竟有连着几日不见面的时候。 她正想开口,又听秦燕荪很有兴致地挪开了话题,说道:“再过三天就到你的生日了,往年不认得你,没帮你操办。今年生日你想要个什么花样的生日派对?我让商会的人帮帮忙,多找些人来,也给你林念小姐摆摆威风,煞一煞那些女人的眼!” 林念不知道燕荪是真的对派对感兴趣,还是可怜她成天躲在绮楼的房间里不出门,抑或者是想借一场热闹派对的掩护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总之她现下很是感激燕荪能记得她的生日。 可是连燕荪都记得,程征却一点表示也无。林念垂下眼睫,对秦燕荪的提议不置可否,亦不再开口。 燕荪见她勉强,便让她考虑考虑,然后离开了。 · 送秦燕荪走后,林念本想去看看程征,问问竹内野子同他说了什么。到了主楼下,她忽然又改变了心意,掉头离开。 康小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几番张嘴,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念察觉到小虎的不对头——他平日里不会这样黏在她身边,除非是有什么事。 可是有什么事呢,他们的上级“独轮”已经死了,如果组织不派人联系他们,在康小虎和她的线上,再也不会有任务派发下来。 绕过人工湖,还是林念先开口:“小虎,你的父母呢?我记得你说六月是你的生日,要不要在公馆里告几天假,回去和他们一起过?” 小虎没想到当日的一句,林念还记得。他眼眶一热,便如实说了:“‘八一三’之后他们就回老家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上次他们 分卷阅读48 来信告诉我宁波老家的地址,可我粗心,把信弄丢了,再要找……哎,怎么样也找不到了……” 他的养父母都是宁波人,来上海才收养了六岁的他,自然比不上从小收养的孩子亲。小虎从没有回过养父母的老家,丢了的那封信就像断了的风筝线,按眼下的时局,他又成了一个飘在上海的孤儿。 林念没有多想,顾念着在和平饭店住着时,常常吃小虎父母做的饭,也算是一份思乡的慰藉。 她便长姐般地安慰起小虎:“等时局稍好些,我们再去找找看。宁波不大,总不至于找不到的。宁波离东坪不远,如果时间够,再顺路带你回我的老家东坪看看。” 林念无意的话,康小虎一直记在心上。 她说“我们”。她说要带他回家看看。 无根无依的十八年过去,一颗心仿佛终于有了依托,在胸腔里平缓而又激烈地跃动。小虎在走到绮楼的当口儿,终于将这段时间的考虑说了出来:“念姐,我们一起去延安吧!” 他不敢等林念的反应,他害怕她拒绝,索性一股脑儿地先倒出来:“念姐,独轮死了,没有人证明你在执行什么任务!离开程征这个汉奸卖国贼,我们一起去西北投奔根据地,去投奔真正的革命!” 小虎看着林念,但她听完这番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在台阶上转过身看着他。 良久,林念问:“小虎,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革命?” 康小虎一愣,没有想到林念会这样反问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真正的革命……就是能让人过得更好更体面,吃饱穿暖,别再被那些小瘪三欺负。总之,总之不是程征那种汉奸会做的事……”最后半句,他是小声嘟囔着说出的。 林念清楚地意识到,康小虎还太稚嫩,对他所投身的事业的理解如此浅显,难免走入歧途。在小虎对程征口口声声的“汉奸”、“卖国贼”的讨伐声里,林念眼中的火又亮起来。 林念很浅地笑了笑,道:“你说的也对。” 她分明在赞同他,可从这笑意中小虎倏忽感到了一种观念上的鸿沟在他们身前拉出一条长河。河两岸的人渐行渐远。 “可是,”她一字一顿地问小虎:“那你信不信,世界上有的革命是要人从体面的生活里钻入污秽,从光明的前途里走入黑暗,不被理解,遭人唾骂,无路回头,只为了换取那些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点希望。” 小虎呆呆地看着她,他对“革命”一词理解还停留在乌托邦式的幻想中,很难理解林念在说什么。 革命,革命怎么会是污秽和黑暗的呢? 康小虎以为林念在指自己的处境,于是艰难而勇敢捧出自己的心来,许下承诺,“所以,念姐,我们离开这里!程公馆和整个上海早都被日本人和国民党染黑了,不要再留在这里!我们走,我不会再让人家伤害你、看不起你!” 林念不能再说更多。卧底的身份是绝密,被误解是这个任务的宿命。在绝境里的人才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孤勇,去直面所有的不堪、痛苦与折磨。况且,当一个人试图讨要每个人的理解和尊重的时候,离屈膝的时刻也不远了。 那她又何必再说什么,何必再试图获得周遭的理解呢?想通了,林念熄灭了任何辩解的火焰。她揉了揉凉飕飕的额角,表示自己累了,遂同小虎告别,转身上了楼。 因为受伤和生病而愈发消瘦,林念裙子的腰间空出一大块布料,空空荡在身上。台阶下的少年看着这个渐渐离去的窈窕背影,如他初次见到她那样,美丽端方,遥不可及。 · 林念对周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尤其是程征。 她心里明白,他很好,但是有问题的是她自己。“独轮”的背叛和欺骗,她差点犯下的错误,他差点在她手上暴露,一连串的事叫她心有余悸。自信和精力仿佛都已经在那场你死我活的间谍战中耗尽了,现在的她只剩下了一个有点残废的躯壳和一个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灵魂。 精神上的奔溃是一瞬间的,大地震似的摧枯拉朽,轰然而至;但又后怕的感觉却又像大地震后的余震般,延绵不绝,每当她回想一些细节,那种恐惧的震颤就会变成夜晚的噩梦,令林念猛然清醒。 她又梦见自己成了一首航船,迷失在夜雾的海上。尽管程征在最后的关头将舵拉回来了,可这艘船还该不该继续往下航行,是她要独自思考的问题。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在休憩前,林念最后一次差人去问程征的侍从官,今夜过来绮楼吗? 得到的答复是,程先生公事繁忙,暂时还没有回来。林小姐需要的话,等程先生回来他们再去问一次。 林念心乱如麻。这几天,她虽然在这边要强着,可内心深处却很想很想他,企盼着他能什么时候来看看自己。 旋即她又嘲笑自己这样单方面的思念: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个独立女性,住进了姨太太的绮楼,倒真把自己当作程征的姨太太了么? 分卷阅读49 他不来,就算了。 林念对来回话的侍从说,不必了,我睡了。他若回来,也不必提起我方才问过的事。 她干脆地躺倒,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林念的克制力极其惊人,哪怕是在身体不好、意志薄弱的状况下,也能硬生生地将内心深处失望的汹涌波涛压下去,在床上平静地躺下,等待睡神与失眠症的再一次搏斗。 深夜,程征终于从伪政府的办公室出来,他顾不上换衣服,径直开车来了绮楼。 一进林念房间,他的目光首先往墙边高脚窄几上的德国摆钟看去。 还好,差一点才到十二点。现在还不算是明天,还不算没有陪她开始新的一岁。 这时的程处长,行动恢复了一向的从容。他轻手轻脚走到林念床前,屏息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惊醒了床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到目前为止,全部主线人物基本上都出场完毕了,这一章给下面几章做做铺垫哈! 到这一章为止,在微博上更新的部分已经全部修改和更新完了,接下来的内容是全新的内容,可以说姐妹们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十八章往后的内容~努力码字中,滴滴滴求收藏评论~ 感谢在20191127 10:58:08~20191206 14:1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意外的旅行 夏日,上海的温度渐升起来。白日里仆人将厚重的冬被换下,换成了轻薄的蚕丝软缎被。 林念静静地阖眼躺在阔大的床上,盖着素白缎绣海棠的薄被,卷发枕在脑后,双手乖乖交叠,放在小腹上,睡相安谧美好。她没有拉拢窗帘,是以外面的月光能够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尾,正能让他看清她的脸庞。 他就这样宁静地端详她的脸庞,仿佛他的面前是一副弥足珍贵的敦煌古卷仕女图,不敢呵气不敢呼吸,生怕惊损了她的美丽。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外面夜风吹动树叶的窣窣声和她均匀的呼吸声。 程征本以为林念睡着了,可等他俯身靠近,她密而长的睫毛尖尖便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眼珠子也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滚了几滚。 程征立马意识到,她在装睡。他一下子起了坏心眼儿,索性来逗逗她。 他嘴角微不可觉地勾起,手撑在床的一侧俯下身去,低头去找她的嘴唇。呼吸间,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清凉夜风、乌木味道和男性气息。 床上装睡的人有些紧张地蹙起了眉。因为没有睁开眼看不见,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的唇柔嫩软糯,虽薄却丰润。程征故意在她的唇上徘徊,将吻未吻。她的眼闭地更紧,因为用力,他能看到那几近透明的眼皮子上的细细青色血管。 他用高高的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子,轻声在她耳边说:“有只小猫咪还在装睡。” 林念知道自己被抓包了,干脆赌气不开睁眼,看不见他万事大吉。她干脆利索地翻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 被子传来闷闷的一声“哼”,林念继续装睡。 他两只手撑在她上方,林念整个人都在他的包围之中。他在她耳边轻笑,呼吸吹在她露出来的耳垂上,道:“小猫咪,还不投降?” 他的动作实在撩人极了,被子里的人搁不住,身子不由一缩,闷声开口反抗,“半夜三更偷进我的房间……放在从前,你这种行径叫偷香窃玉,你这样的人叫采花大盗。” “好啊,既然说我是采花大盗,”程征站直身,悠然地接住她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 林念蒙在被子里,额头热出了细细的汗。她听见他似乎脱下外套,扔在床尾的欧式脚踏上,胸前扣子碰到一块,“叮叮”几声。接下来是金属质地的皮带扣松开时发出的啪嗒声。 林念以为他这么久没见她,脑子里只想着那事儿,一腔的火憋不住了,语气不自觉又嗔又急又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这么久都不来看我。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你,你休想跟我……” “跟你怎样?”他嘴角勾起揶揄她。 林念把被子一下掀开来,却见程征衣着完整地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看她。 “……” 林念的话在嘴边只能咽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遭了戏弄,这次是真的准备躺回去睡觉了。 背还没有碰到床,有人将她从薄被里捞出来。程征给林念裹上自己的风衣外套,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凌空横抱起来。 “做什么啊你!”林念短促地惊呼了一声,“这么晚了不让人睡觉?” 程征一边抱着她往外走,一边说:“去车上睡。” “…… 分卷阅读50 这么晚了去哪啊?” “外省,政务公干,携眷同行。” “去外省……”她想让他停下来,胡乱扯一通来抗议,“你停下,我的洗发膏化妆品和香水没带上……” “车里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其他东西给你备了全新的。” 这下林念没话说了。程征把她抱在胸前,轻轻松松,好像她真的只是一只小猫咪。 她本来想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以保持平衡,可手臂被裹在他的风衣里,不得动弹。她小小的头从风衣领口里伸出来,卷发纷纷垂下来。脖子梗了一会,她慢慢地把头埋进程征的胸前。 程征手臂力气极大,抱得很稳,感觉到怀里的人用头轻轻蹭了蹭他,微微一笑,下巴的胡茬点了点她的额头,抱得更紧。 程征独有的气息环绕着她,他抱着她慢慢下楼,两个人都没说话。他穿着丝棉的衬衫,光滑柔软的质地,与她的头发轻轻摩挲,其下是低沉有力的心脏跳动声。 林念的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委屈,像是一根弹簧被人压到了极限,她只感觉压抑极了,委屈极了,身心俱疲,积压太久的情绪忽然决堤,哗啦啦地都流了出来。 程征不说话,静静地陪她,任这积压的情绪流淌。 绮楼下列了几部车,侍从全朝外站着,唯有一小个子半秃头的男人面朝绮楼站着。这人名叫鲁似航,是伪政府特别行动处下面的总务办主任。 在日本人没有打进来之前,鲁似航就是上海市政府里的一名小科员,汲汲营营混了十几年,头发混掉了一半,还是小科员。老婆骂他没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他的同期早都是处长局长了,偏怎么自己嫁了他这么个窝囊废。 日本人进了上海,鲁似航似乎觉得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干脆下了决心,投靠了日伪政府。老婆这时骂他不仅窝囊,还是汉奸,坚决要离婚,带着孩子走了。 鲁似航脸都不要了,老婆也跑了,这才博来了一个主任的头衔,于是比旁人更珍惜现在这么个主任的位置。 现下鲁似航见程征怀里一人下楼,小心翼翼地放进他专属座驾里。鲁似航猜测,这位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美人林小姐了。 林念的名声在上次的晚宴之后更上层楼,花边小报形容得绘声绘色,什么“迫于无奈惊艳登台”啦,“玫瑰的颜色云雀的歌喉”啦,什么“令在场日本人拜倒裙下”啦,情节曲折,令人犹如亲临。 鲁似航闲来无事,自然也是读花边小报纸的。 此时鲁似航心里酸溜溜的,暗暗鄙夷:这位新处长,说什么青年才俊,不过是色令智昏的花花公子。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从小贫贱着长大,一朝平步青云,沾了女人便离不了身。 话又说回来,这林小姐也是手段高明,能把人死死地锁在身边。程大处长方才和他说,只是上楼去和女友道个别,可他站在这都能听到林小姐哭哭啼啼的声音,好一番表演,哭完了程大处长立刻就要带着她一起走,几日也分开不得,真是狐狸精也没有的好本领。 鲁似航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程征毕竟是他的新长官,讨好和奉承自然是绝不可少的。等程征走过来,鲁似航才腆着一张油腻腻的笑脸迎上来——不笑怎么行,伸手不打笑脸人呐。 鲁似航上前一步,指了指车,极小声提醒:“处长,这次去杭州参加维新政府市长就职典礼和宴会,按理说是不能带女眷的呀。” 程征看了他一眼,早知会鲁似航有此一说,淡淡瞥了他一眼:“是不能,因此我提前两天出发,并没有说要先去杭州。鲁主任,这点自由,我都不能有?”他的语气并不给人特别的压迫感,但意思很明确,那言下之意是,不要报告伪政府此事。 程征这样问,那鲁主任知道自己撞在人家浓情蜜意的枪口上了,自然忙不迭点头赔罪,“这个自然有的,有的!” 从虹口往火车站驶去不过十来分钟,一路上伪政府设了无数路卡。然而前有鲁主任的车开道,后是夜色中流水似的一线黑色车队,一看便知道里面坐着高级官员。守路兵怎么敢拦,只稍看了派司便放过去。 林念本以为程征在开什么玩笑,可等迷迷糊糊坐上了火车,一看车厢里布置成客房的样子,家具摆设,一应具全。如果不特意去听火车在轨道上行驶所发出的咣铛铛的声音,恍惚间叫人觉得身处于东方饭店或和平饭店的某间客房里。 这么大的阵仗,果真什么都备齐了,林念方知道程征说要去公干是认真的。 林念蜷在他的风衣里窝在床角,脸上的泪痕干了,不觉那眼泪流过的地方紧紧地绷着发痒。其实有些难受,只是她倔着不说。看了看天,依旧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依稀几颗星子闪烁。 她语气中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撒娇意味,问:“到底去哪呀?” 程征一直看着她的小动作,她摸了几次脸上的泪痕,想是脸绷得难受也不说。 于是他拧了热毛巾过来给她擦脸,一边温柔地擦拭,一边简短回答:“浙江。” 分卷阅读51 擦完后,他又说:“这小柜子里有你平时用的搽脸的,我不知道你晚间用的是什么,便都买了,你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 程征拉开柜子让她看。 林念一看就知道程大处长是谦虚了,这里的东西岂止是能用,还有许多她从前见过而不舍得买的,甚至还有她从来没见过的,看样子是把永安百货都搬来了。 林念拣几样细细涂了,果然舒缓了许多。 程征也在床沿坐下。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和声静气地相处了。 伪政府里人浮于事、尸位素餐的人太多,同时因他上次捉住“独轮”清扫中统而盯住他的人更多。 即便只是周旋其中,便要花费太多精力和时间,何况还要应付重庆。程征也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只为了挤出这几天的时间来,赶在林念生日之前带她回家。 他望了一眼车厢外,心中松了一口气。虽然迟了些,但毕竟是赶上了。 身后的人没了声响,程征回头去看,车里漆黑颠簸,她竟和衣睡着了。这是林念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安稳地睡着。 程征知道这许多天来林念过得很不好。 医师说,林小姐是心病,不用吃药的病,但如果忧悒的情绪一直得不到派遣,再严重起来便是忧郁症了。 有几次,清晨时分他才从应酬中回到程公馆,本想直接回主楼洗簌,换身衣服后直接回办公室。但心里总是忍不住想她,想去看看她。没走到绮楼外面的人工小湖,远远就看见这天蒙蒙亮的时刻,她房间的灯一直这样亮着。 他去问家庭医生,林小姐最近睡眠如何? 那蓝眼白胡子的英国医生叹气,说林念小姐几乎不睡觉。她坦白自己半夜无法入睡,不是拉了灯在床上清醒地躺一整夜,就是干脆亮了灯在床上看书,总之是睡不着觉。所以冬天受了的伤,到了夏天还没好彻底。若不是她从前的身体素质比一般女子强许多,早已撑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6 14:14:16~20191210 10: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75503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故园风雨后 此刻林念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天边旭日熔金,朝云合璧。浙江地处丘陵地带,沿途多小山。车行路上,如舟行江上。两岸连绵起伏的浓绿群山仿佛脊背上长了青苔的兽,近近逼来,夹出窄窄的山路;夏日的清晨,山中空气里有清湿的风,夹杂着不知哪户人家做早饭烧柴的烟火气扑面吹来。乡间土路虽不如上海的柏油马路平整,但是并不太坑洼颠簸。只是这是极早的清晨,路上唯有零星三两老农,挑着担子,操着吴音,悠悠往前走。 程征亲自开车,后面远远跟着三四辆车。 他听见她发出小猫伸懒腰似的哼呜声音,就知道她醒了,于是笑到:“阿宝,睡得好吗?” 其实他不必问,早上他将她抱下火车,换到轿车后座,她都没醒,就知道她累极了,这一觉睡得太沉。 林念知道他明知故问,昨晚见他坐在床畔,自己忽然没出息地生了种什么都不用管的安心,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 林念不语,扭头去看窗外。车窗外景色飞闪而过,越来越眼熟。 她呼吸有些急促,心噗通噗通地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如梦呓一般地问:“小四哥哥,我们这是回了……东坪?” 她本来还犹自犟着,可一看到东坪的景色,从前褪色的种种瞬息间恢复成浓烈斑斓的色彩,本能而亲昵地叫出“小四哥哥”。 “还没到县上呢,还要开一会。”程征在开车,没有回头,只抬头在上方的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眼中泛着浅浅笑意,温言道:“饿不饿?” 当年离家,时隔九年,却没想到今日还能回来。如今的世界,无处不变,日新月异,可东坪犹如渔人误入的桃花源一般,风景如昨,和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 林念脸上的惊异之色久久没能褪去,半晌说不出话。 程征语气寻常,但林念毫不掩饰的又惊又喜,令他不由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林念从他侧脸的酒窝里捉住这丝笑意,便明白了:这是程征一早安排好的。说要去公干是幌子,要陪她回东坪才是真。 她心中感慨万千,久久不语。 一入城,程征也没有想到的是,县长领了一干人在大道边等着,见了他们的车牌,忙迎了上来。 程征皱眉,示意后面跟随的侍从上前解释。侍从解释道,鲁主任一直在中途与他们联络,得知程征一行人在去往杭州的路上中途改道前往东坪后,立刻连夜致电东坪县县长,道是上海市政府特别行动处的一把手将到东坪视察,望做好接待工作。 侍从解释完,抬眼看程征的表情。只见对面的长官 分卷阅读52 没有说话,只微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但他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之笑,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冷凝。县长和侍从都心下一沉,程征的不满和不耐烦溢于言表——鲁似航鲁主任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气氛正在尴尬之间,县长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两只手僵在那里。 这时从车里款款出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穿着不太合身的浅黄色长风衣。腰带在腰间一裹,从头遮到脚,但不知为何,却显得身形更为玲珑,不盈一握。 这女子走到程征身边,轻声道:“方才你不是问我饿不饿么?我倒还真是有些饿了。” 县长看到她既不称程征为处长,也不是叫他的大名,行动间虽没有娇饶拉扯,但难掩语气中的亲昵之情。况且这女子似是为这场面解围来的,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程处长冷峻的脸色登时如春风化冰般温煦起来。 县长僵住的手顿时又活络起来,一叠声的“夫人好”。这几句“夫人”叫出口,林念并未反驳,程征心情不由也好了起来。 县长迎上来,连声道:“既然夫人饿了,不如移步稍作休息。鄙县早已为程处长及夫人备好了早饭点心,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说是早饭点心,但抬上来的酒是一、二十年的陈年绍兴黄酒,送酒的菜也是荤素俱备。 酒醒点心是冰糖银耳汤,配粥的精致小菜,是火腿、香肠、腌菜、扁食,还有江浙沿海极有特色的醉蚶;随后上四碗,是金银火撞、雪白鼈裙、红烧素鸡、白汤乳汁鲫鱼;东坪还有早间吃干饭的习惯,下饭的是用蘑菇汤、笋汤和火腿熬的汁滚的豆腐。 县长也是费了点力气,才弄出这么一桌宴席,食材虽然简朴,味道却不赖。 林念说饿了,实际上只是为了解围。回到了东坪,她怎么有心情坐在那里应酬吃喝。 况且这酒席上,县长本人吃得比她和程征加在一起还多,想是战争年代,他过生活也不易。林念随便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便找个借口说头晕,离席走了。她回去换了身轻便的女装,乳黄色衬衫和白色麻织覆脚长裤,清爽利落。 程征正被那县长及一干人缠着不得脱身,便也由她。 东坪四面皆山,中间流过一条河,这条河连着灵江,下游是钱塘江,到了钱塘江便到了杭州了,古时是重要的水上交通枢纽。东坪的街市便以这条河为中线向两侧发散。出了县政府的后院,便是河边。 河的两岸种满桃花树,这是从前林阿宝和张小四最爱偷着来的地方。 每到春夏,桃花乱落如红雨,落了人满身满头,拂拭不去。好几次偷溜回家,姆妈在她的领口袖间发现了夹藏在里面的碎花瓣或细小落叶,便知道了她又去和张裁缝的小徒弟“厮混”,免不了要在林家祠堂罚跪几个时辰。 那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着私塾先生学诗。学到刘禹锡的《竹枝词》里写“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又看到被姆妈掸落碾入泥土的碎花,不免起了青春期少女的叛逆骄纵和多愁善感,想到张小四某一日或如这诗里写的那样郎意衰驰、离她而去,便暗自起了小女孩的莫名脾气,干脆好几天不理他。直到他再一次不顾师傅的责骂来找她哄她。 穿过桃花林再往前走走,便能看到热闹的街市。此时清晨的集市已经接近尾声,赶集的人也三三两两往各个方向散去,只有街道两边卖吃食的小贩还在不停吆喝,期望挑着空担子回家。 林念心中自然有一心想去的地方,但快到了目的地,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许久没有听到乡音,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此时方知古人所谓“近乡情更怯”原来不是没来由的。 她在街上慢慢蹚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林宅后门通出来的短巷里。 巷中有人挑着担子卖梅花糕,林念心中一动,便上前去看,果然还是十几年前摆摊的老头儿。 从前她和张小四最喜欢看这老头做梅花糕。这也是张小四来哄她的必带“贡品”。 梅花糕老头总是搬一把小竹椅,靠墙坐着。梅花糕是一种梅花形的红糖馅小点心,有客人要梅花糕,他就现做。 先在模子壁上刷一层薄薄的素油,把铁壶里的面糊均匀倒进去,然后抡起几十斤重的模具左右摇晃,让模具的每朵“梅花”里都有面糊。面糊里加上芝麻馅,最后在把面糊浇上去,撒上大把红糖和黑芝麻。 等个六七分钟,一个个类似小锥子模样的焦黄的梅花糕出炉,香味混合蒸汽扑面而来。整个制作过程行云流水,恰似一场小小的人间烟火。 在不长的巷子里,做好的梅花糕每每勾得林阿宝和张小四流连忘返,两人蹲在摊前能看一下午。后来梅花糕老头认识他们俩,总是多给他们两只,道是送他们一人一只。 想到此处,林念不觉微笑,上前道:“你好,老人家,我要三只梅花糕。” 那老头还是如从前一般现做,做好后用油纸包好递给林念。 林念一愣,微笑说:“老人家,我只要三只。”可袋子里有四只。 那 分卷阅读53 老头操着浓浓的东坪方言,笑眯眯开口,“你小时候我总多送你一只,阿宝小姐,你不记得啦?” 林念心中酸楚,眼泪几乎一下子就逼出来了——没想到在东坪还有人记得她,她曾经生活的痕迹还留存在别人的记忆里。幸好眼前的油纸袋稍稍挡住视线,才不至于失态。 也不知道当年姆妈走的时候留下了什么话,那老人家看见林念很是高兴,话语间只以为她去上海读书嫁人了,如今是归宁回家,还问林念怎么没和丈夫一起回来。 林念含糊其辞地回答,只道自己先行了一步,丈夫还在后面。 那老头儿嘘嘘叮嘱,“你别怪我老头子多嘴。归宁可不能这样,东坪的风俗是要同去同归的,你不妨再等等,等他赶上来了,一起去罢。” 林念微笑点头,说多谢提醒。 那老头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道:“哎呀,你看我!我把你耽在这儿,林奶奶还在里面等你吧,你快进去吧!” 林念脸上有疑惑的神色,林司长从前的姨太太甚多,里面的自然不是自己的姆妈,那又会是哪一房?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有梅花糕这种小吃,除了在浙江,南京那边也见过有卖的,但个头稍大一些,超好吃。我小学的时候,放学必吃小摊就是梅花糕和鸡蛋汉堡,不知道有没有人吃过这两种东西,哈哈 ☆、旧式的太太 北伐以后,林司长病死,林家败落,在上海的宅子卖了,下人也遣散了。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奶奶为了避开兵乱,带着儿女和财产回了东坪。 也许是存着些高傲的气性儿,在上海待了快二十年的林大奶奶再不把自己看成东坪人。她极少和外人交往,将这偌大的老宅隔成了一方神秘的小小天地,从前三奶奶留在东坪老宅的下人全都被她赶走了。 午间,林大太太林金氏正在躺在幽暗的堂屋里抽大烟膏。外面的阳光照进林宅就渐渐淡薄下去,透不到这里来。这种糜烂的古怪气味混合着堂屋里扬起的微微呛人的灰,具有极强诱惑性,它和晚清的遗老遗少一起进入了新世纪。虎门销烟销不了它,林司长的肺病也是这样抽出来的。 但是林大奶奶又有什么法子呢,在牌局上碰了一次,再也戒不掉了。况且回了东坪,牌局舞会大商场,什么都没有,不抽这个解闷儿又能做什么呢? 云雾翻腾间,在烟杆子后面的人的眼中,一切都只剩下了模糊的形状,门框啊窗棂啊天花啊看上去都成了板板正正的棺材框子。林金氏青白色鸡爪似的手搭在半新旧的青莲色绸缎薄袄上——抽大烟膏把身子抽坏了,即便是六月的午间,身上也发冷,一阵一阵地出虚汗。 她抬起手,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从前还在上海的时候,她哪里会戴银的东西呢?皱巴巴的手臂上套着仅剩的赤足金和蓝田玉的两个镯子,水绿色湖纺手帕掖在镯子和手臂的空隙间,她抽出来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两个镯子因为动作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玎玲声,这是此间第二件让她感觉到存在的物事。 忽然管家小跑着进来,气喘吁吁地来报,说小姐、小姐从上海回来了,现在正在林家的祠堂里。 林金氏兀自沉醉着,听到这话儿也不吱声。 管家“哎哟”了一声,也不敢催女主人,只急道:“听说旁人说,姑爷也回来了!几部汽车跟着,好大的阵仗!这会子正和县长那儿说话呢!” “什么?!惠儿竟肯回来了!”大奶奶熏熏的泡眼一下睁开,“赶紧把少爷从学校里叫回来,去迎迎他姐姐!” 当年北伐后,林鸿志病死,他们举家决定搬回东坪。二奶奶不走,她一身骚媚骨子,老爷还没病死就早找好了下家,带着儿女再嫁了。 只是没想到林惠也不肯走。她激烈地表示,死都不要离开上海回浙江的乡下去。 林金氏只以为林惠是叛逆,没想到她后来竟跑到男同学家中与人同居了。那男生虽然是个纨绔,但家中颇有斤两,况且木已成舟,她也只由着女儿去了。 看现在这样子,惠儿果真出息了,又找了个出息的丈夫,这番莫不是要将自己和小弟接回上海? 想到那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从前,林金氏死水般的心一下子活了。这个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虽然她不肯承认,但心里到底还是极想回到上海的。 东坪这个要死的地方,越待越没有盼头,要是当年,她也像二太太那样早早找好下家就好了,总不至于在这乡下地方待这么多年……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这次惠儿回来,她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把娘和弟弟接回去,也没辜负她的娘疼她一场。 林金氏想着,慌忙从烟床上下来,一个站立不稳,管家连忙上来扶着。 她迈着旧式的小脚,走不快。她一边颤巍巍地往祠堂走,一边问:“惠小姐回来前可有寄来电报或书信?我怎么一封都没有收到?姑爷进门了没有?切莫让他从那大火烧毁了的晦气地方经过,那地方荒了许久没修,阴邪得很,别 分卷阅读54 让人家以为惠儿娘家这样寒酸!” 当年举家刚回到东坪,正月里走了水,一把火烧了西边的几间屋子。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晦气得要命。 那时正是家财几乎要散尽的光景,林金氏正发着钱的愁,定睛一看,烧的却是从前钱玉娥那贱坯子和小拖油瓶林念住的小院子。 那正好么不是?干脆不用修缮了,她找人把剩余的残墙也推得干干净净。眼不见为净。 管家道:“小姐方才就是自己从后院子的那个门进来的,看到了那废墟怔了好一会,径直去了祠堂呢。想必一会儿她自然会领着姑爷绕开走。” “噢,既然惠儿没说什么……”忽然,林金氏颤颤的脚步顿住了,长脸往下一沉,极狠戾地拧住细细的眉毛盯着管家,道:“你混说什么!惠小姐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从没回过东坪,怎么能自己找到那么偏僻的后院小门进来?大白天的,你仔细自己这双眼睛!” 管家见这阴晴不定的老婆子忽然又发作,一面害怕一面委屈,小声道:“她的确是从后院的小门进来的啊,下人们都看见着呢……我也正纳闷呢,大门不走,偏随便进了小门来……” 林金氏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念头,厉声问道:“我问你,那女子长得什么样子,高个子还是矮个子?她可曾说自己就是林惠小姐?” 管家是新来的,不了解林家从前的恩怨,一头雾水,只道:“她皮肤很白很白,个子高高的,穿着浅色的洋装,身形很是苗条。虽然她不曾说自己是林家的小姐,可外面的人都认她是林府小姐……” 管家忽然住了嘴,他也意识到不对劲:如果林惠从未来过东坪,那么外间的乡民怎么认得她呢? 他还怔着,大奶奶这边已经连连冷笑起来,“不是惠儿,是林念、是林念,是钱玉娥那贱人的拖油瓶回来了。” · 林念来这里祭拜林家的先祖,只是为了完成姆妈生前的遗愿。 尽管林鸿志背弃了姆妈,但姆妈仍然固执地爱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林家的人,死了也要进林家的祖坟。姆妈走了以后,林念没法子,只能就近将她葬在了沪上的一处公墓。 到底还是没有完成姆妈的遗愿。 所以既然回了东坪,便借此机会来拜一拜,就当了了她的一桩心愿。 谁知道有人上赶着来挑衅她。 林大奶奶赶到祠堂时,正看见林念给一众牌位行礼:她没有跪拜磕头,只是鞠躬。这并不是对先祖的礼数。 幽深阴暗的祠堂里,神龛上沉沉地燃着一排香烛,火光恍恍的,盯久了眼晕,要将人吸进去一般。偏林念这么会选位置,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一束阳光照进来,她便一身清爽地站在光里。 这寂寂的一刹那,林念和周遭浓郁陈旧蒙了灰的老物件格格不入。 林念心下麻麻的,方才一路走来,看见从前住过的地方变成了一处乱蓬蓬的废墟,齐腰高的杂草丛生于乱砖乱石之间。她只觉得自己从前的一段过往也随之被烧成了灰烬。那灰烬飞扬起来,扬得眼里心里都是麻麻木木的一片,疲软的,滞重的,僵硬的,就是感觉不到痛,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这样想愣愣地呆着。 林金氏在外面远远就看见林念,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与九年前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女孩子很不一样。然而在内心深处,她的敌视和不屑远远盖过了这种感觉。 林金氏格的一声冷笑,扬声道:“我还当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外面抱来的野种,来林家的祠堂假扮大小姐。” 林念只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转身欲离开。 林金氏只当林念是好欺负的。一想到来的不是林惠,在上海过着好生活的不是她自己的女儿,她心中便被扎得更疼,灼心挠肺的疼。 她又恢复了从前将玉娥母女俩扫地出门的畅快神气,歪着嘴微微一笑:“其实很可惜,你长得这么一副好面孔,没有一点像钱玉娥的亲女儿。否则当年要是告诉老爷,你是她和别的男人私通生下的玩意儿,老爷说不定也就信了。当年一径地都打死了,今日你就不会孤单单地站在这儿了,早和你妈在地下作伴去了。” 林念在林金氏还没有进祠堂时,便已经闻到了她身上浸染的鸦片膏味。那种病态的腐朽的腥甜的味道,她在所谓的父亲林司长林鸿志身上闻到过,如今这气味又鬼魅一样地复现。 外间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但把林宅的大门一关,照样是死水般无波的日子。 这林金氏还这样无知无觉地活在她自己宅斗的世界里,张口外面的野种,闭口打死个把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家还活在前清。 林念经历了这么多,早不在乎人家嘴上骂得难听。她念旧但不偏执于旧,心知这一方宅子已经没有可留念的东西,便欲离开。 但这林金氏万不该提到她姆妈。 林念调转欲离开的脚步,轻巧拨开挡住林金氏的管家,一步步逼近。阳光照在光亮的地砖上,又反射到林念脸上,雪白的脸上透出冷悸的月晕似的光泽。 作者有话要说 分卷阅读55 :  在这里请个假,14号(本周六)有一场重要考试,周五还是要准备下,因此周五周六晚上停更,周日晚上回归,还是12点更~提前说一下哈,以防看不到:) ———————— 感谢在20191210 10:56:45~20191211 16:3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林宅的围攻 林念不是个喜欢在嘴皮子上耍功夫的人。她是个实干派,能动手的不太爱动嘴。但此刻又不好动手,是以她的话说得不重,但力求一举击中要害。 林念一边缓步逼过来,一边惋惜道:“曾听人说,金家小姐在嫁进林家之前,也曾是支持‘五四’的进步女学生。现在怎么变成了……”她上下打量枯瘦如柴的林金氏,眼中流露出的同情和鄙夷,吐出剩下半句话:“你这副样子。” 在林大奶奶听来,林念的话是一种莫大的羞辱,这话好比剐耳朵的薄薄刀片,伤口很浅,但偏偏就钻心地痛。 她知道林念为什么这样说。林念在上海的林府住着的时候,确乎亲眼见过自己手上总捧着进步的刊物,张口是德先生赛先生和革命,以标榜自己和其他妾侍们,尤其是乡下来的钱玉娥的不同之处。 因此林念的鄙夷不是没有根据的。 但,鄙夷也就罢了,自诩尊贵的林夫人最难忍受是这个下贱坯子语气里对她的同情。 更怕的是,这种同情是对的。 午夜偶尔醒来,不是不后悔的。 她也会回想自己年轻时,丰腴活力的脸蛋,意气风发的短发,举着红旗冲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可是后来被家人哄着劝着嫁给了林鸿志。 林鸿志喜欢小脚女人,她放了的脚又缠了回来,斗倒了小三小四小五,斗到最后没了自己的姓名,留下了个林金氏这样含糊其辞的指代。 活得倒回去了,落后得不能再落后,封建得不能更封建。 可越是这样,林金氏就越不能承认,越不能叫人家说出来。否则她这半辈子算什么,白活了? 林金氏于是笑道:“我是什么样,轮不到你一个晚辈评头论足;再不济,总好过你姆妈最后落得个跳江自尽的下场。” 有一瞬的寂静,全然的寂静。 林念身上陡然绷紧,迸射出来的极冷的威慑力让林金氏忽然不敢再说话。 林念看着眼前的妇人,一字一顿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姆妈跳了江的?” 林金氏看着林念逼近,长而圆的眼睛像猫一样,微微往上挑起来,眼中有雪亮的恨意,不由有些后悔方才自己的口无遮拦。她有些害怕,慢慢往后退。 她看了看林念身后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的管家,尖声叫:“废物,愣着干嘛!还不叫人来!” 管家自己不敢上前掺合林家的家事,一听到要叫人,这正是他擅长的。不一会小院内外就站了好几个持棍的婆子和护院壮汉。 林金氏见她的下人围住了林念,惧怕之意顿时无踪,笑道:“傻孩子,你以为你妈是怎么知道她女儿在外面卖笑赚钱给她治病的?是我派人去告诉她,她这才肯死了的。” 这次程征带她出来的,林念不想在这里挑起风波,她一忍再忍,只是为了不给程征惹上麻烦。 但,眼前的这个女人烧掉了她和姆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毁掉了她在世上为数不多值得珍视的东西,甚至逼死了她唯一的亲人。 …… 如果说眼泪是悲伤时的表达,那么真正的悲伤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她的心在一分一分变冷硬了,理智也一点一点燃烧殆尽。 她天天惦记的家,她珍视的家人,原来是这样被人作践到死的。她心里攒着一把火,压不住了,就索性放任它烧起来,把眼前的这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林念只恨今天自己没有带枪,否则林金氏就应当像当年的张敬松一样,毙命于她的枪下! 外面的天不知怎么就阴下去,整个林宅愈发暮气沉沉。祠堂里,林金氏身边烛火煌煌,跃动的烛光一震一震的。 林念比林金氏高了许多,她笑着,犹如复仇的艳鬼,轻易地拔下一只斤把重、手臂粗细的蜡烛,俯下身把烛油倒头浇在林金氏脸上。 林金氏见林念逼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哪里挡得住。她“啊”地疯狂尖叫,烛油滚到之处,脸颊、脖子、腕子上登时起了一溜晶亮的水泡,咬牙切齿的痛。 外面的管家和护院们看见这样的变故,都呆住了。 林金氏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这些废物,给你们月钱,是让你们看着主母被人打是不是!直接给我乱棍打死这个贱人、野种!” 管家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林念是外头人公认的林家小姐,他不想做恶人,况且他上前,小心翼翼道:“大奶奶,现在是民国,手下打伤 分卷阅读56 了小姐,万一要坐牢……” “狗东西,还叫她小姐!林家只有林惠一个小姐!”林金氏不知哪里生来的力气,一个巴掌把管家打个趔趄,“要坐牢你娘老子替你坐,不长眼的狗东西,你两只鼻孔是替别人出气的吗!” 持棍的众人看到主母这样歇斯底里,便也没了顾忌,围进了祠堂。 林念的血气冲在头上,颇有些要与这些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是皮鞋急急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她转头一看,院子里进来了一帮持枪的黑衣金肩章的侍从和警察,他们进了祠堂,不由分说地几下就控制住了那些离林念极近的护院壮汉和摸着自己脸、近乎癫狂的林金氏。 有一穿淡灰色衬衫的人从这群人的中心走出来,长身玉立于台阶下。他并不进林家的祠堂,而是在台阶下,对林念说:“阿宝,回来。” 他声音不高,但嘈杂的人声响动声叫骂声一下子就被压下去了。林念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热,给浑身发冷的她带来了仅有的温度。 程征来了。 程征适才被县长纠缠着,说了好一会话。偷跟着保护林念的侍从回来道,见林小姐进了林宅,待了半天也没见她出来。 程征心道不对劲,阿宝怎么会在林宅里怎么会待这样久,她横竖不是个耽于过去喜欢伤怀的女子。他左思右想不放心,于是带了人赶过来,刚进院子就看见了林家的人围住林念的这一幕。 林念刚才一个人咬牙扛着,血气冲上头,什么也顾不了。可是程征一出现,霎时间,满肚子的委屈辛酸从喉头漫溢上来。她站在他侧身后,失神地朝向西边的那隐隐约约的废墟看,默然不语。 余光里,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在他眼里,程征的眉宇间顿时有了肃杀之气。 那县长也跟了来,伸出半个锃光的脑袋,恭敬问林念:“夫人,您可有受伤啊?” 林金氏平时目中无人,但县长自然是认得的。她把县长的这句“夫人”听进去了,但他问的却是林念,而不是自己。 她只觉得这一声万分刺耳,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李县长,这里有人受伤,您没长眼呐?这女人私闯民宅,您既然带着一帮子人来了,倒是为我做主啊!” 李县长很为难,左边是林家的夫人纳税的大户,右边是林家的小姐现在的高官夫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该如何是好啊! “林惠小姐是您的女儿吧?”程征忽然开口,声音清朗。他刚进门听见那句嚣张的“林家只有林惠一个小姐”,心中已经有了绸谬。 林大奶奶听到女儿的名字愣了一下,只这么顿一顿,方才的气焰就下去了一半。她见年轻的男子气度不凡,县长在他身后点头哈腰的,忽然想起管家说的那位“姑爷”。 林金氏道:“是我女儿,你待如何?” “林惠小姐,沪上很有名的淑媛。从前,我在宴会上和林惠小姐有一面之缘。她不似林夫人你的一双小脚,是天足,生性也不拘小节。她之前跟着小林宽三郎大佐在日本人的关门亭里慰问,给自己改名叫小林惠子。”程征冷淡开口,“由此可见,林家的小姐,并不是每个人都稀罕当的,否则惠子小姐怎么要改名换姓呢?” 此言一出,周围但凡有些见识的都吃了一惊。关门亭是什么地方?那是日本人建的慰安营,怎么会有中国女子自愿去那种地方呢!林惠不仅去了,还认贼作父,换了日本名字。 林金氏周身散发着霉烂颓靡的罂粟的气味,她噗哧噗哧地大声喘气,喃喃讷讷地重复:“小林……惠子……”她忽然伸出尖利的红指甲,指着程征和林念,若不是旁边的警卫抓住她,这就要冲过来。 “胡说八道!惠儿在上海住得好好的,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程征笑了一下,继续道:“惠子小姐现在自愿跟着军官们四处奔波,日夜操劳,累得得了病,也顾不上治。林太太凑齐了盘缠,或还能去看她一眼,否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个意味深长的“否则”已经足够,足以让林金氏回味。 林金氏听罢,嘴上一边喃喃着“我不信我不信”,一边又抓打着旁人。人家皆以为她是为了女儿才疯的,只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这后半生,是半点指望也没了。 李县长在一旁,见林金氏似是发了大烟瘾,半劝半喝道:“林太太,别在谁面前都这么张狂!程处长是上海派来巡视的官员,难道是特意来对付你的不成?人家好心好意告诉你女儿的下落,你不道谢也就算了,张牙舞爪的样子给谁看?” 林念离开林宅的时候,一次头也没有回。是夜,一行人坐上了去往杭州的江轮。她这样怀着沉甸甸的心事决然地离开东坪,让程征不由有些担心。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只要她说出口,他都要尽力去排遣。 但她这次神色虽然凝重,之前那种消沉的暮气竟少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回归了看到这几天的点击数和收藏数、评论数完全不成正比,心里有点难过,也很累……请 分卷阅读57 真心喜欢这篇文的大家动动小手读多多收藏和评论吧。楼主还是一枚学生,除了吃饭睡觉学习之外的时间都在写文,点击和收藏评论这样不成比例的状况真的没什么动力再码下去了。 ☆、林念的转变 离开东坪的时候,正是六月的黄昏。 镇上有小学毕业在举行毕业典礼,小朋友在唱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唱到“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时,东坪镇上的晚钟当当当响起来,空气里有玉簪花的香味,林念的脚步顿了一顿,但始终没有回头。 诚如程征所想,林念是果决坚毅的女子,绝不会为旧事所牵绊。她离开了东坪,终其一生,再没回过这里。 · 从东坪河上走水路去杭州,是程征的意思。东坪河河面宽阔,吃水很深,江轮早开进来在码头上等候。 侍从们中有伪政府派稽查处视侦组派来的监视者。火车车厢,汽车里,都有可能有窃听,这一点程征很清楚。 直到现在,伪政府对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毕竟是为了一个女人来的,他除了要接受日伪的思想教育和政治培训,监视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余的人不知道程征为什么这样决定,但还有一天的空余时间,走水路也没有什么问题。坐在船上,程征也无法和旁的人接触。因此此次赴杭,程征林念单独乘了一艘江轮,其余的人则在另一艘上。 便是午间再热,入了夜,山里还是清湿的寒气。林念在甲板上的竹床上躺着,寒气贴着床沁入肌肤,竟别有一种酣畅。抬头看漫天的星星,无序地铺排于蓝紫色的天上,明灭不定;极淡薄的云飞动着,展开来,又消失,至于缥缈无踪。 程征走过来,在林念的竹床边上坐下。半晌,林念问:“林惠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是你编的么?” 程征道:“不是。” 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在宛平路,林念说了她的遭遇后,他就去查了当年事情的经过。林三奶奶在信中写有了良配,连林念自己都以为是个虚指,实际上真有这个人。 很巧,这个人就是四年前和林惠同居的那个纨绔子弟。这男人和林惠挥霍无度,把家业败完了后,林惠抛弃了他,攀上了日本人小林宽三郎。而日本人厌弃了林惠,她沦落到关门亭,则是最近几个月的事。 程征说罢,又道:“阿宝,带你回东坪,本是想让你开心过一次生日,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不好受,就说出来。这艘江轮很干净,那些跟来的监视的人什么都听不见。” 他语气歉然,仿佛一切不愉快都是他造成的。 林念久久不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双臂抱着肩,表情平静。 半晌,她声音低低地开口:“在姆妈去世的九年之后,我才这样真切地知道——我是个没有家的孤儿了。可是你知道吗?出离愤怒之后,我却并不感到特别难受,人的心原来是会变得很硬……” 世界上唯一一个仅属于她的地方在大火中焚烧殆尽,母亲死亡的真相又再一次赤//裸//裸地袒露在面前,虽然很痛苦,但却反而更激起她对痛苦的轻视。 世界上有人会被痛苦打败,有人会打败痛苦。 林念无疑是后一种人。唯其清醒地回忆起从前的种种艰辛和不易,她才明白要更加奋力地活下去——这一切是姆妈抛下了自己的命给她换来的生活,她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程征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想要告诉林念,以后他就是她的家,他就是她的家人,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会守护着她。 他张张了口,滚烫的誓言就在嘴边,在晚风中渐渐冷却,他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不敢许下这样郑重的承诺。 不敢叫林念把她的一辈子都赔在他这样无路可退的人身上。 在感情上,他的确不如她勇敢。对面林念,他实在是一个犹豫的人,对她爱护至此,她在他身边但凡有一点不好,他便开始自责。枪击案如此,林宅被围如此。 程征分明看见林念眼中泛起一种泫然的水色,他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 她的反应永远都让他觉得出乎意料。 林念非但没有哭,连那持续数月出现在她脸上的脆弱和凄惶也渐渐消隐下去。在故乡的这一天的经历,似乎给她的思想上带来了神秘而难以琢磨的转变。 许多年以后,林念的外孙女菲比在日内瓦结婚。林念送给她的结婚礼物里面有一枚价值百万的巨大钻石戒指。这钻石是水滴形的,纯净无瑕,顶级货色,大得戴在无名指上总是歪掉,无论白日或夜晚总是掣动着闪闪的艳光。 离开中国以后,林念很少再戴这样张扬的首饰,她的女儿和孙辈都不知道她有这样贵重的东西。菲比是她最小 分卷阅读58 最宠爱的外孙女,捧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惊叫道:“外婆,这是你被求婚的戒指吗?太浪漫了吧!” 老去的林念宽容而宠爱地笑了笑,并没有对外孙女解释太多。像菲比这样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在稳定幸福的岁月中成长起来,对于爱情的纯度有狂想般的期待;不浪漫,毋宁死。 林念看着那枚昂贵的戒指,想起了那个对她和程征都极其重要的夜晚。 事实上,那晚的求婚恰恰和菲比想象的相反,气氛异常严肃,一点也不罗曼蒂克:与其说是程征向她求婚,不如说是她自己逼他做出选择。 但正是这样,她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爱得这样庄重而隐忍。 · 那时的程征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裤的口袋,那里有一个小盒子,他预备在今晚拿出来。这只小盒子要不要拿出来,关乎着他们两人今后的命运和各自的走向。 此刻的气氛非同寻常,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这小盒子沉重地像一块铁,一直往下坠,跃跃欲试地逃离,似乎在害怕些什么。 这时林念却先开口了。 林念缓缓道:“受伤之后,我曾有过逃离的念头。这个念头我压在心底,就连对着你,我都不敢说——我在想,为什么非要这样下去呢?” 程征默然不语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这样看我,这不是动摇,而是疑问。……找一个时机,找一个地方,就像有一天我无心说出口的那样,我们悄悄消失,离开程公馆,离开上海,去一个小地方住下来。无论是国是共是伪,我们也只不过是两个普通人,天下之大,难道救国救民的使命就只担在我俩的肩上吗?” “我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你很清楚,对吗?”林念继续,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坚决,那种在女性身上罕见的魄力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这就是为什么独轮被抓之后,你企图一直避开我,将我推离情报的中心,甚至秘密打算将我送出国的原因,是么?” “是,也不是。”程征两条长腿交叠,十指相扣,搭在腿上,他靠在林念躺着的竹床上,身子侧向她说话。 另一艘船上的监视者远远看去,程林两人的姿态非常亲密,亲密地就像世界上所有共坐闲庭观星赏月的情侣一样。 程征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闲适。他的声音很低沉,趋近于喑哑,他坦白:“从很早起,或者说,从我在和平饭店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做好了一切准备送我离开?” “是。” “那你带我来东坪过生日,是什么意思?” “组织上的意思,应该在借这一次离开上海的机会,彻底将你吸收成为我们线上的一员。你是我潜伏任务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掩护,只要你在,就让我叛逃重庆的这件事有了最合理最不可动摇的解释。” “我不要听组织的意思,我要听你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只希望你的忧郁能够快点好起来。阿宝,你知道吗,为了这一次旅行,我准备了很久,但把这件事弄糟,好像只需要两个小时。” 见林念摇摇头,程征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来东坪的这一趟,母亲的死在林念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去了,林府将在她心里永远保持完整如旧的样子。 现在全毁了,就是因为他还不够周密,还不够妥帖,才让她受到第二次的伤害。 她无法想象,当他看到她在林府里孤身一人被围住的那种心情,他恨不得举枪将那些人统统毙了,但是不行。他不能够动手。 身份所限,他只能给李县长留下了明确而不会落人口实的指令,先断了林金氏的大烟。这种抓心挠肺的烧灼感应该够她受一阵的了。 然后在一个月内的时间里,慢慢处理掉林金氏,对外就说病死的。 至于处理的结果,林念可以知道,但最好不要知道。就让这件事渐渐淡下去,不要再给她留下第三次的印记。 “面对你,我总是犹豫和软弱。”程征低下头看林念,他的眼睛像炙热燃烧过后的灰烬。 他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说道:“因为我很自私,我一面觉得应该让你走,另一方面却不舍得让你走。从我救下你的那天起,就在杨树浦码头准备了一艘随时可以载你离开的船。但即便是这样,我却一次次给自己找借口,祈求你能够留在我身边,哪怕多一天也好。” 因为自私,他活在矛盾的漩涡中。他没法掌握爱她和保护她之前的分寸,一面准备了让她离开的船,一面却又准备了将她套住的指环。 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这是对自己的失望,也是无可奈何的自嘲。 林念闻言,忽地想起在宛平路时,程征就说过让她拿了派司之后去杨树浦码头登船离开。她问:“如果我走,你预备怎么交代?向延安,向重庆,向河内,怎么交代?” 程征不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选择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 分卷阅读59 道:“我在国民党潜伏的等级是绝密。绝密,这意味着即便有一天胜利了,我的身份也不能够被公开。这是无可回头的炼狱,我可以死在炼狱,但我爱的人不可以。” 林念的心强烈地震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整个人因为他的那句“我爱的人”而沐浴在细细的喜悦和酸楚之中。他从前虽不常说这样的话,但是也不是从没说过。可唯独这一次,令她的触动尤其大。 她忍住喉头的涩意,假装玩笑道:“我以前没发现你这样大男子主义。我的未来,就这么全由你决定了么?你真是个……” 没等林念说完,程征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她身边半蹲下来,轻轻抚摸她软而厚密的发端,无限温柔地说:“阿宝,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你以后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比给谁一个交代重要。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已分开,只要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平安地生活着,我会很高兴。战争结束后,我会拼尽全力去找你。如果这算是大男子主义,你可不可以大度地容许我,就这么一次?” 波光粼粼的水色中倒映出一个皱巴巴的月亮,船一往无前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开过去,把月亮碾碎。 程征的话语因为过于柔软而让她感到分外疼痛,心口像是被有实形的尖锐物体狠狠扎了一下。 “阿宝,真是抱歉,我没有准备蛋糕。”程征说。虽然他准备了戒指,但已不准备拿出来了。他转而说:“但你如果想许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的,全部都可以给你。” 林念眼睛里像东坪河岸边泡在水里的青黑色小石子,缓缓浮起含泪的笑泡儿。她的笑容很大,眼睛弯起来,鼻子皱皱的,眼泪却这么流下来了,“好啊,我许愿,我的愿望就是不要你天涯海角地找我。我已经回来了,就再也不想和你分开。我要永永远远地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张小四,你来实现我的愿望吧。” “刚才我要说的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程征正准备开口,林念以指腹轻轻挡住他的唇。她眼睛里有彗星划过的光芒,坚定地说下去:“小四哥哥,谢谢你带我回家。回了家,我才知道天下之大,无以为家。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你明明比谁都清楚,我和你,就是彼此唯一的归宿。” 东坪无疑是个桃花源般的地方,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战乱也没有完全打几千年来的固有生存方式。然而沉重的历史宿命却依旧流宕在东坪的每个角落,流宕在诸如林金氏这样倒退而可悲的人身上。 尽管这不是程征的初衷,可是回到了东坪,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以如此形象的方式呈现在林念的面前。在这时,她竟回答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她和程征的确只是两个普通人,可救亡图存的责任正担负在每一个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身上。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在这段完全黑暗的岁月里,四万万人民,千万有志之士,一分热,一分光,是在这个不知黎明何时降临的岁月里萤火一般的光亮。这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跨越千山万水,跨越层峦叠嶂,跨过战火纷飞,期盼全新的历史降临。 她明白这些以后,才知道从前的自己作为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脆弱而易碎的水晶,一旦跌下理想的悬崖,便无可挽回地粉碎了。 坚强不屈的是像程征那样的潜伏者,污泥里的软钢,他早看破万分之一的渺茫,早已看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能得”的结局,他屡次三番想要推开她,但却仍然选择孤身一人坚守在这片土地上。 这样的人,她有什么理由不爱他万千。 如果他信仰革命,那么她信仰他。 “我只有你了,我不想和你分开。”林念在微微地颤抖,但她固执地看着程征的眼睛,不避不闪,一如她重新闯入他的那天。 程征几乎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他不忍心这样看着林念的眼睛。那种清醒而不退让的眼神他感到胸口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有一种预感:林念总是能够撼动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很多,当作我前两天没有更的补偿~谢谢你们昨天的留言,我每一条都有认真看!谢谢你们,真的很开心! 有读者留言,说这两章的走向似乎和前期预期的不太一样。其实就跟之前写的伏笔一样,绝对是有用的情节。这些情节都是为女主的思想转变铺垫的。我试图理解的革命者的情感是深沉的,男主的孤独感和女主的动摇情绪都需要一个情节的刺激而作为出口释放。就像我之前预告的,坚强的特工林念会在24章以后回归。林宅以后,你们重新看见坚定而勇敢的林念!至于男主,也许看惯了霸总之后,可能会觉得他在最后时刻想要放手很不“爽”,会觉得憋憋的,但是这就是我想写的,他不是爽文男主,而是一个腹背受敌的三面特工,有极复杂的感情。(但也正是这样,女主的勇敢才更有的放矢呀! p.s.明晚求婚警告,有糖,纯糖,铺垫了这么久真的要来了,我对天发誓! —————— 分卷阅读60 ———————————————————————— 【【感谢在20191211 17:08:29~20191216 15:0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满船载清梦 甲板上只有两盏暗暗的夜灯,凉风习习,风卷席着她身上芳草般的香味拂过他的面颊。 他皱着眉在甲板上踱步,正走到灯下。这几个月来,程征更加消瘦了,面颊削下去许多,越发窄,一眼看过去,只剩高阔明朗的额头和一双深邃的眼睛,这样沉郁的英俊。 “对不起,阿宝,这一件事我恐怕做不到。” 程征说罢,转身快步离开。 江轮有二层,程征和林念的房间在第二层。房间里的天花上有一方可以开合的玻璃天花,原本是为了在江上观察天气和敌情之用,此刻半掩着,落进江上的深夜里湿湿的星光,朦朦胧胧的。半夜的云飘过来,那灰而温柔的光晕一点一点渐渐淡下去,被深青色的夜幕吞没了。 没想到的是,他身后的女子像是积蓄了许久的火山,顷刻之间爆发。 在他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林念登时追上来,一言不发地拉住程征,强迫他转身。然后——踮起脚,按住他的后脑,像要证明什么那样恶狠狠地亲他,力道之大,几乎将柔软的自己嵌进他的身体。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进退撕扯间,她碰到一个小小的方形物体。程征立即伸手去挡,林念几乎是愤怒地拨开他的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个丝绒的小盒子。 林念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盒子,半晌,才抬头看他,声音里有轻轻的颤抖。她质问:“你这个满嘴谎言的人。方才说要送我走,可这是什么?!” 林念拉开上半身的距离,她在这样近的距离凝睇眼前沉默的男子,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漂亮的眼睛里的血丝和睫毛在瘦削的脸上投下的影子。 她的手还环在他的脖子上,长发还牵连在他的肩头。一瞬间,所有事情明晰无疑,她心中什么都不剩,只在最柔软的那一处有怅然的欢喜。 江轮即将驶离东坪乡下的河道,两岸逐渐开阔起来,充满了浓绿的颜色。那是夏天灼人的阳光留给乡野的茁壮的绿色。 程征想开口解释,刚一张嘴,再次被林念的吻堵住。林念是东坪的女儿,热烈的南境风情在她血液里留下烙印。 不再是恶狠狠的进攻性的亲吻,这一次,她温存地亲了亲他极短的胡茬,亲了亲他高挺的鼻尖。她把他推进房间,然后再推进云端。天上的星星变成了云,围住了月亮。 夜间的江上有漂浮的薄雾,被山风推开,形成流云般的纹理,像仕女头上堕下的发髻。卷曲的发尾在袅袅湿润的雾气中摇摆不定,林念的脚趾头不由自主地蜷起来。有一瞬,云朵变成激流,而后又变成悬浮在空中的明艳泡沫,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几乎都忘记了呼吸。他们在湿漉漉的炎热夏夜,安安静静地拥抱。 良久,他声音微哑,说:“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未必能够保全你。” 她的回答简短有力,不是商榷的口味,而是陈述。“我不要你保全,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要和你在一起。” 有几缕头发掉下来,垂在额上,程征看着眼前女子清澈的眼神。她这样沉静地靠在他身边,仰望他,面孔隐在黑暗里,姿态却毫不退让。 程征想起他在投伪的前夜,她也是这样的姿态,一往无前地沉静。 他曾从北平调来林念的档案,看见她那张黑白照片上面的熟悉而陌生的稚嫩模样:仰面迎着光,年轻的脸上毫无阴影。 程征的官越做越大,交际面越来越广,应酬太多,无法坐下来梳理、分析到手的情报,急需一个善于分析情报的助手。资料上面写道林念曾是情报分析专员,尤其善于密记,又有身份的掩护,方便出入各种场合,是极优秀的情报特工。 程征想起审讯独轮的那晚,王宁作为林念曾经的上级,对她的评价是:“好看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女人也不少,但是既漂亮又聪明还下手还狠的女人却很少,她是天生的特务啊。” 林念的坚持,未必不是对两人最好的选择。 何其有幸,他竟爱上的是这样一个勇敢不屈的灵魂。她既然这样无畏,那么他何必再以为了她好的名义而退缩呢。 程征脑海中翻涌过千般万般思绪,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他道:“这艘船是军用江轮,屏蔽一切电台和讯号。日伪在这里监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下了船必要旁敲侧击,我们此时的行踪就会被报告给上海和重庆。” 日伪还不完全放心程征,势必要起疑,质疑程林二人为何避开众人。 他下了床,克制自己心情,单膝在她面前,轻轻打开那深蓝丝绒小盒子的盖子,转向她。里面就是那枚绝无仅有的华美梨形钻戒,硕大 分卷阅读61 的水滴,好像海的眼泪。 只听程征温言道:“他们如果问,那么这枚戒指就是答案。你明白吗?” 程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指细长而白,春笋一般的柔荑。他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将那枚金刚钻慢慢戴上去。 那戒指不由分说地一点点推上来,戴在手指上有点凉意,就是那一小块肌肤上的触感瞬间将她眼睛里期盼和热烈冷却。 她失笑,将心中的失落压下去,怅然道:“这……这算什么?如果是你的求婚誓词,那还真是,别致。” 她的失望程征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不答,只一笑,按了小盒底部的一个机括,刚才那衬托着戒指的黑色薄绒层竟缓缓往外推开,露出了下面的第二层。 里面是一条极精致的手链。金线细细地勾成扁扁的手链,出乎意料的,手链的中间围绕着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而是一个暗红的半褪色的长生结。 长生结的两端用鱼骨状的金链子连起来,连接处是两粒小小的血红色宝石,和深红色的长生结首尾呼应,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的调和,让这条手链看起来像金色的晚霞衬托着即将落下的红日,艳丽,沉缓,从容,旧时的美丽。 这是他在林念十六岁的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现在看起来,这样廉价,可她却十分珍视这份礼物。她戴的时候久了,两头的绳子被汗渍了后磨损,程征便起了修补之心。 他去问匠人,以金线和宝石修补可以吗? 那匠人道,是可以的,只是不值当;如果想要送一条昂贵的手链求婚,实在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不如去永安百货买一条来得快。 程征笑了笑,不语,只要求匠人按他说得去做。 在她到来之前,程征曾有过很长的一段休眠期;休眠期是相对平静的,可这平静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孤独、迷失和不安。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或许也就习惯了。可是林念来了,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像照进他生命的太阳。 他托住她的手,把手链戴在林念的右手腕上,那只为他受伤的微微颤抖的右手。他温存地恳求。他说:“阿宝,嫁给我,好不好?” 林念看到这陈旧又簇新的手链时便已明白方才的戒指只不过是他应付旁人的工具,此刻的手链才是他的心意。她喉咙发紧,不可抑制的酸涩和痛楚涌上来。要是没有十年前的阴差阳错,他们在东坪便早已经成了亲,生了孩子,成了世间最普通最平凡最幸福的夫妻。紧接着又是铺天漫地的欢喜,她的手还在他的手心里,他紧紧地握着。他们等这一天似乎等得已经太久了,久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她眼里原先星点依稀的光芒渐渐亮起来,亮成一双闪烁的盈盈泪眼。她轻声道:“好。”她双手搂着程征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听见他轻声地笑了,胸前嗡嗡地轻微震动着。 程征把手链子戴在她的左腕上,含着一点眷恋,又亲了亲她的额发,语气温柔,“这么大的人了,一直哭。” 程征没有想到这样的转折,或者说他感觉到了,但不敢想。不敢想她真的这样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跟他走上同一条道路。 一路走来,他看似平步青云,顺风顺水,实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敢奢求薄冰之上还能拥有这样长久的温存。那一日秦燕荪说的,羡慕他和林念,哪怕死,至少是携手并肩,在同一条道路上流干热血。 失而复得。同生共死。 到了这一刻,他才觉得有了切实的感受。 外人虽然不知道,但程林两人将今夜视作他们新婚的第一夜,他们避开所有人,却将自己放逐在一艘孤岛一般的江轮上,无比隐秘的快乐和得意。两人既然年轻,又许久没见着对方,自然情浓,闹了一晚上没睡觉。 林念的下巴搁在程征的锁骨上,睫毛小扇子似的,扫在他分明的下颌骨上。她见他放在自己腰窝上的手又有动作,一面忍不住笑,一面又可怜似地望着他,小小声求饶,“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林念睁着猫一般的大眼睛,她自己亦未领会到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十足的诱惑,只感觉到他不顾她的抗议,急促的呼吸又掠过来。 天稍亮了,两人面对面靠着。他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旋,间或有她身上的芳草气味顺着发丝传来,他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宝。” 林念轻轻“嗯”了一声,等他接着说下去。程征没说话,两人便天长地久地这样静默相对,许久许久,只听他又叫她了一声,“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害,这可真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真船真星河的排面。 ☆、杭州惊魂记 下了江轮,杭州方面的伪政府派人来接上海来的代表。零星的几个人穿着中山装站在钱塘的码头上,意兴阑珊地等着,排场很冷清。 见两艘江轮靠岸,程征等人下船,领头一人这才快步走上前迎接。一行人驱车前往湖滨饭店。 国民党为了保存有生实 分卷阅读62 力,几乎不作抵抗便撤退了,杭州沦陷于日军之铁蹄。 “八一三”之后的四个月,骑兵和坦克开进杭州。 日军在湖滨路检阅部队,举行遥拜仪式,构建高炮阵地。井亭桥的日军宪兵部队在其周围的竹竿巷、法院路、浣纱路、岳王路、众安桥等处架设了铁丝网路障,门口筑有碉堡,重兵把守,很是阴森恐怖。 汉奸之间也要攀比,生怕上海来的代表有责备批评之意,于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载着程林等人的迎接车队故意绕开了几处损坏较为严重的地段,从西湖北山街一带绕行而过。 林念从车窗外看去,这一带的街上只有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军人和穿和服踏木屐的日本女子,没有半个中国人的影子。想是此处已经被征为日占住宅,禁止中国人通行。 饶是已经绕开了损毁惨重的路段,林念眼中看到的境况还是惨不忍睹。 杭州湖滨北自岳坟,南至苍水祠,都驻有日军:苏堤的桃树全部被挖掉,换上了日本的樱花;白堤的凳子栏杆全部被毁坏;西湖边庄园里贵重的文物、家具被洗劫一空;寺院庙宇的僧房几乎全被烧毁。 日本宪兵队,还豢养了大批汉奸密探,四处搜集情报,杀害包括共//产//党和国民党在内的抗日志士,从城区到乡村日军所到之处都进行了大扫荡,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哭声震地。 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城。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今俱成人间地狱。 到了湖滨饭店,早有日本宪兵和伪政府的人层层把守。大堂内一人迎出来,小眼垮嘴鹰钩鼻,他远远地就伸出手来,高声道:“程处长,久仰久仰,我是杭州维新政府下辖的治安维持会主任肖龙,你好你好。” 中国军队的各支主力活跃在战场上,日本企图靠速胜而彻底征服中国的梦想越来越渺茫。日本国内一批势力出于确保占有中国东北华北和上海及各沿海地带沦陷区的目的,出面活动,企图通过软手段,通过收买利诱和招降纳叛,培养了一批汉奸,即将上任的杭州伪政府市长便是其中的一员“大将”。 杭州的伪政府成立不久,即将上任的这位叫何希复,福建人,早年曾在日本学医。杭州沦陷后,凭着留学时的关系,他投靠了当年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现任日本宪兵队队长的若松茂平。 何希复即将当上首任杭州市“维新政府”的市长。为了表示其对日本主子的忠诚,他还未上台,就横征暴敛,卖力地宣扬要为日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事业服务。 何手下的人追随他多年,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像眼前的这个肖龙从前就是个街头混子,这样的人能够坐上治安维持会主任的位置,手下不知道沾染了多少同胞的鲜血。 此时肖龙把手伸到程征的面前,程征看也不看,径直走过去了。 肖龙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上海来的官员,见他如此不屑,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狠戾的光。但想到即将举行的中日会谈,程征是中方主要代表之一,又是汪精卫眼前的红人,自然暂时不好动他。 一会儿才见程征的侍从来向肖龙传话,道是期望与同级别的官员尽早会晤。 肖龙脸上笑嘻嘻的,一笑眼睛几乎躲进了粗黑的眉毛里去,满口殷勤地答应道:“好嘞,我这就派人去通知何市长的秘书。” 侍从得到答复走了以后,肖龙脸上的笑立马放下来。他方才说要去通知何希复的秘书,可现在动也不动。 他阴恻恻地骂了一句娘,唾沫星子飞溅,“妈的嫌老子官不够大,手都他妈的不肯跟老子握,贼贱骨头,都特么是日本人的狗,装什么清高!来了老子的地界,还以为在上海,逞他妈的卵蛋威风!” 肖龙其人,睚眦必报,曾为了家里的狗被人打死而灭了打狗之人的满门,手下的人命案无数,是何希复和日本人的一把利刃。 他眼睛转了转,越想越觉得自己决计受不了程征这样的侮辱,此时的主意便打到程征身上来了。 “你,过来。” 肖龙喊来一个可靠的亲信,附在亲信的耳边嘱咐了几句,然后问:“记住了吗?” 亲信诺诺点头离开后,肖龙这才露出了得意而凶残的笑容。 · 自己作汉奸,又看不起别的汉奸,更看不惯别的汉奸比自己得宠,这趴儿狗一般的矛盾心情是成为汉奸之后的常见心态。 南京的汉奸看不起上海的汉奸,上海的汉奸看不起杭州的汉奸,这也是常有的事。 是以这次汪精卫在河内遥遥挑选来杭州参加何希复就职典礼的人选时,杜田飞向汪建言,认为程征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杜田飞这样做,少不了竹内野子在背后挑动的功劳。 竹内野子在离开程征的书房之前放下的话,并不是没有信心和根据的;相反,她是胸有成竹才会那样说,并在回去以后立即行动起来给杜田飞吹枕边风。 而杜田飞在政坛混了这么多年,官也当了这么多年,他当然不会轻易地因为某个情人的 分卷阅读63 话而突然对政敌施压——除非这个情人说的话就是他想做的事。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他杜田飞很愿意当那个看似有点简单昏庸的李治,悬珠帘、坐高堂;而他的可爱的野子,虽然不是武媚娘,但是也是一把耐磨的好刀,顺着野子的意思去磨一磨自己的政敌,何乐而不为? 不就是用女人给自己提供借口吗?他程征这一套玩得得心应手,别人未必不会。 赴杭这一遭,说得好听,是参加维新官员的就职典礼;其实说得难听点,就是去见证人家是怎么像自己当年一样风光成为汉奸的。 这事儿不仅能勾起程征的耻辱感,还颇有些危险系数。 在就职典礼时死的人可不少。 譬如三四个月前,即将就任伪军政部长的周凤岐就是死在去出席南京伪维新政府成立暨市长就职典礼的路上。 那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伏击。 周彼时刚从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80号寓所出来,尚未登上汽车,就遭到预先埋伏在四周的军统行动组的突然袭击。措手不及的周凤岐挨了多枪,枪枪命中要害。他应声倒地。 等法租界巡捕闻讯赶到,刺客早已迅速人枪分离,分散在围观人群中逃走,来无影去无踪,毫无线索。周凤岐还没被送进百米外的广慈医院便已气绝身亡。 杜田飞的算盘打得火热,若是程征在杭州成了第二个周凤岐,出了什么意外,对他来说,去掉了一个劲敌,自然是最好不过;若无事,能叫程征心里不舒服一阵,自然也是很好。 他致电河内以后,汪精卫果然决定让程征去杭州参加典礼。 但是杜田飞不知道的是,汪还给程指派了一项任务:和日本人谈判关于废除日本在华治外法权以及归还租界的约定。 详细地说,就是以伪政权的成立来交换日本在租界撤军以及收回其在华权益,这一举若是成功,便能完成蒋政府争取多年而不得的事。 这是汪精卫伪政府为中国所争取的极少数的权益之一,但却也是引诱汪完全踏上贼船、发表臭名昭著的艳电的重要诱饵。 当时的程征接到汪氏的电文,自然不可能违抗。他略一思忖,拨通了另一个远在河内的电话。 · 第二天便是典礼,女眷不能出席宴会。典礼是下午二时开始,程征出去应酬了,林念便在酒店里等候他。这里离会场很近,临窗几可清晰看见会场半空中预热鸣放的盛大礼花。 下午二时,何希复的就职典礼正式开始,四点整结束。因为有周凤岐被伏击的先例,这次会场的安保工作极其严密。 直到何希复演讲结束,负责安保维//稳的肖龙这才舒了一口气。老上级何希复现在成了市长,一干相关的不相关的人蜂拥上去想和他讲话,肖龙和十余名警戒保镖便紧紧包围在何的办公室外面。 有人递来名片,肖龙先过目,官大的才放进办公室去拜会何希复,有幸者才能和何寒暄几句。 下午五时许,来拜会者渐稀。 一不起眼的中等个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一名灰衣的随从,从走廊尽头走来,递来名片,上书“苏浙皖绥靖司令许仆成”。 肖龙一顿,苏浙皖绥靖司令,这倒是个很大的官,怎么也来拜会杭州市长?莫不是听闻了中日即将就租界谈判的消息赶来的吗? 虽然心中有一瞬的犹豫,但这人后面还有十几位等着拜见何希复,肖龙的警惕心渐渐松弛下来——要动手的早来了么不是?他还是将这男子放过去。 肖龙没多注意,只听那人沉声问了一句,“是何市长吗?” 六时不到,一则消息在杭州湖滨爆炸――何希复遇刺! 作者有话要说:  杭州小副本开启 这个副本很短 也是铺垫~感谢在20191216 15:22:18~20191218 21:5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啾啾、latitude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家书抵万金 是夜,林念便从小报上得知了当时的大概,后来又在酒店派去会场服务的目击者口中补全了一些细节,这才完全厘清了当时事情的经过。 原来军统派出特务陈夏、冯启等几人刺杀何希复。陈冯二人凭借伪造的名片进入市政府,另在市政府外留有一人看守。 当时何瓒正在办公室与伪杭州省会警察局情报组组长董秀林谈话,见有生客不经秘书传叫就进了门,稍有惊愕。 来人递上名片,问“你是何市长么”,何希复刚答了一声“是”,陈夏迅即拔出手//枪连开三枪,何希复应声倒地,当场毙命。同时冯启击毙了董秀林。 何的亲信治安维持会主任肖龙、警戒特工及其余保镖听到枪声立刻闯进来。领头的肖龙被躲在门后的陈夏击毙,而后 分卷阅读64 陈夏便被保镖乱枪击倒。 陈夏临死前为掩护冯启,拉开了手榴弹,冯启便趁着手榴弹炸出的滚滚浓烟侥幸逃到了市政府之外的青年路上。 日本宪兵队和伪政府警察追上去,冯启在撤退途中被包围逼入西湖边的一水塘。他开枪击倒十几名敌兵后,在追兵的乱枪下身中数十弹,身上的灰衣被鲜血浸成了血衣,刺杀者之血披沥于周身数寸之地。 冯启见无望逃脱,便举枪鸣天,嘶声高呼:“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共锄奸伪!天佑中华!”泣血之音回环在满目疮痍的西湖,合着远处数几围观者的饮泣声,仿若悲恸的交响。 冯启身后的伪政府警察似有动容,有人停止射击。但日军仍不停止扫射,冯启力竭,而后跌入西湖中就义了,此事史称为“血衣刺何案”。 报纸用的是“就义”两个字。林念看到冯启临死前的疾呼时,登时有种肃然而沉重的敬意。 她眼眶微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被军统暗杀过的人,虽然是计,却阴差阳错地让她失去了灵活的右手,她不是不恨的。 可那十二个字,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共锄奸伪,天佑中华,虽是记者转述成文字的话,竟还是有这样力透纸背、振聋发聩的力量,字字如生铁,敲击着听话之人的耳膜。 若有一天,抗战结束了,中国该会是什么样子?林念无言地想。 国共兄弟阋墙,恶战十年,如今外敌当前,虽做不到握手言和、再无嫌隙,到底还是有仁人志士在为明日之中国而一道努力。 · 第二日清晨六时。“刺何案”发生的十二个小时后。 杭州市政府,砺行楼,三楼机要会议室。 程征一夜无眠,此刻是连夜的紧急会议的中场休息。他正插着裤兜,站在窗边。他没有在看窗外的任何东西。为了防止远距离的狙击,窗帘早已严严实实地拉上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饶是站在这里,他耳畔依稀还残留着昨夜杭州城里那隐约起伏的枪声爆炸声,硝烟的味道顺着薄雾溜进室内。 何希复上任不到三小时被刺,不治而亡。他的死沉重打击了杭州日伪的嚣张气焰,但让日本人和日伪更没想到的是,那仅仅是开始。 是夜,杭州日本宪兵队侦缉科科长余祥祯在吴山路神州旅馆门口被刺杀,伪浙江省民政厅厅长孙棣三在湖滨旗下被杀……不知有多少如陈夏、冯启的特工抱了死志去完成昨夜刺杀的任务。昨晚伪政府的官员屡遭刺杀,军统也损失惨重,但仍有刺客在逃。 程征知道,这一场暗杀的狂欢是缅怀“七七”事变周年的前奏。 他身后的猪肝红椭圆长桌上,几个肥胖的日本军官暴跳如雷,脸上的横肉抖动,大骂“八嘎”,把雪茄头狠狠碾在平整光洁的桌子上。 在座的人都很清楚,军统针对日伪的大暴动无非是想显示力量,并向世界表明:中国依然是中国人说了算的地方,而不是日本人的属地。 苏、浙、沪是中国最为富庶之地,亦是日本人所谓“以战养战”的核心基地,是他们绝不可能放弃控制的地方。 日本人气急败坏,连夜召开军委会高层会议,由宪兵队长若松茂平亲自主持。 会上,若松茂平说到驻华日军总司含俊六大将已知晓杭州发生的针对维新政府官员的屠杀,极为震怒。 通知在七日之内会调遣两个团的军队,配合宪兵队对杜月笙和戴笠领导的抗日的苏浙行动委员会进行突击扫荡。届时将以驻松江和金山的月浦旅团为主力,还将出动驻南京、杭州的10架军用飞机配合作战。 若松茂平说罢,以鹰一样的眼神扫了一圈在场的官员,阴鸷告诫道:“大家必须严守机密,如果有泄密者,以通敌罪论处。” 日方一面敲定了在这三地展开大规模搜查的时间和人手,一方面下令封锁杭州全城,追捕逃脱的军统人员。连通行的火车也要一辆辆细细筛查人员才能通过,唯恐有人窝藏在火车上逃离。 这自然造成了火车站的大面积延误。 程征是上海的人,按理是可以甩手走人的。但一来因为他还有汪精卫的秘密谈判任务在身,不能现在离开;二来因为杭州城中的日伪人心惶惶,唯恐再有人被杀,强行令他留在杭州市政府,扫荡结束前不得离开。 程征不能脱身,但也能料想到今天杭州的抗日情报网几乎已陷于瘫痪的状态,而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将方才会议上的重要情报传递出去呢? 他心中暗暗盘算时间,等一通电话。 果然时间差不多一到,会议室的电话铃声大作。 电话机械的响铃声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尤为刺耳。是会议秘书接的电话,然后将电话递出来,道:“程处长,城东火车站转接您。” 程征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 这边日本人也狐疑,转头看他,不知道这时候火车站搞什么鬼,小小的火车站,怎么转接到机要会议室里了。 见众人都在看他,程征索性把听 分卷阅读65 筒放在一旁,按下了扩音。 只听电话那头的人低声下气,措辞谨慎,唯恐自己耽误了长官们的时间但又害怕说不清的语气:“程处长您好,抱歉打扰。我是城东火车站副站长,现有一中年妇人,乘坐从桂林去上海的火车特等车厢。火车站适才发生爆炸,我们奉命搜查。但这妇人自称是上海政府军务处处长杜田飞的妻子,她称自己在爆炸案中受惊,要求享受豁免权,拒绝警特之搜查。我们打电话到上海求证,电话均无人接听,僵持中有人提到您在杭州,这妇人立刻要求我们给您打电话证明她的身份。您看……” 话音未落,立即有一女声传来,声音很大,带着西南的口音,委屈又焦急地道:“老九,我是你大嫂,在车上这些兵哥子非要搜身,我不肯,他们就把我扣在车里了……打电话给你大哥总没人接!老九你快带人来!” 程征当即认出这的确是杜太太本人的声音,他温言道了一声“嫂夫人”,算是确认身份。那女人央求他带人来火车站,程征在电话这端面露难色,安抚她两句后只道自己走不开。 那杜太太正以为她从前和程征关系好,自己的丈夫又是他大哥,只盼着他去救人,却没想到程征竟然推脱,不由生了几分怒气。 程征刚准备开口回绝,只见日本宪兵队长若松茂平这时举了举手掌示意程征看他的意思。若松茂平摇了摇头,意思是让程征不要拒绝杜夫人。 杜田飞是汪精卫的手下,跟着他去过河内,在重庆时也是算得上数的人物。现在汪还没有完全上船,日方这才费了许多心思佯装要准备谈判租界控制权一事。 其实无论是中方还是日方的参会代表,心知肚明一件事:这次谈判绝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日本人要让汪兆铭看到只是一种态度。诚恳的态度有时候的确比切实的结果更重要些——某种程度上,这句话在任何情况下都适用。 可是若杜田飞的老婆在现在出了什么事,就未免让人质疑日方的诚意了。谈判都安排了,放一个女人过去有什么难的?若松茂平想,特殊时期,绝不能因小失大。 若松茂平当初力荐老同学何希复做市长,如今出了事,虽然不是他的责任,但到底晦气,还是不要再冒险的好。 于是电话那头的杜夫人又听到程征来了个微妙的转折,“嫂夫人莫急,我现在抽不得身,这样吧,我让内子带上手信去找你,并一路护送您去上海,小弟此后一回上海便去看望您。您且让那副站长来听电话……” 日本人本来以为有什么猫腻,没想到程征干脆打开扩音讲话。听了几句,发现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托人情找关系罢了,又听到火车站有爆炸案,心思更不在程征身上,几句之后便转去商议别的事情。 程征叫人送来信纸,手书了一封信后让侍从交给林念。 信的内容再寻常不过: 念: 嫂夫人自黔赴沪,于城东火车站受惊甚巨,我一时难分//身照应。嫂夫人有恩于我,身份贵重,你颇通医术,速前往查看她有恙否。并将此信转交致电之人,以作特别许可,令车站不得延误,立即回沪。 征。即日。 若松茂平亲自拿来信,仔细研读几番,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只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家书而已。他便叫来警特,将信送到了湖滨饭店林念的房间。 警特正要去,若松茂平忽然神经质般的,极大声地喝道:“等一下!”声音之大,吓得周围的人太阳穴的青筋都跳了一下。 这自然是他故意的,这正是刑讯中常用的手段,如是在座的人谁心里有鬼,一惊之下必露破绽。 只见程征像所有人一样,额上青筋一跳,随后又面色平静、状若不解地等待若松茂平开口。 后者的目光逡巡全场一圈,见大家一致地都抬头看他,目光凝聚疑问,等着他开口。若松茂平见毫无异样,这才慢吞吞地说:“影佐副队长,你去‘保护’一下程太太,一路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刺何案是有原型的,为了符合本文的时间线,我稍稍提前了些发生的时间。37年45年的历史很沉重,写文的时候看了很多文献资料,再结合最近的时事,心中真是感慨啊。种花家一直走得很难,希望越来越好! ☆、都付笑谈中 影佐对若松的意思心领神会,“保护”的意思就是监视。这短短的一路,他一直留心观察林念。 放在从前,像林念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是舍不得用这种刀子般的眼神却看她的;可是今天,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今天,他看谁都像特务,看谁都是间谍。 今早他带着人在酒店房间门口敲响房门,连敲了几下,才听到里面的娇脆女声略不悦地问道:“谁呀?”语气有点凶,又有点嗔,似乎才从清浅的梦中醒来。 影佐简短回答:“宪兵队。” 里面的女声似有一丝意外,微不可闻地嘟囔道:“这么一大早的,我还以为是我们家……”她又说:“请你等等 分卷阅读66 ,我稍作收拾。” 手下见里面的女人不打算马上开门,立刻做出准备硬闯的架势。 影佐瞪了他一样,低声骂道:“八嘎!她要是现在立刻开门才是有鬼!你闯进去是要干嘛?看看那个姓程的支那人会不会因为你看了他老婆一枪把你毙了?” 林念过了好一会才打开门。她的爱司头已经梳得整整齐齐了,衣着也十分得体,只是或许是因为匆忙,脸上未着脂粉,白而近乎透明的面孔,眼睛下挂着两个眼圈,极淡的青色,显得眼尾的那粒泪痣越发分明,倒是别有一种少见的风情。 影佐进了房,背着手在房中踱步似地慢慢走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欣赏房间的装潢。那封信就捏着他手里。 他在这房间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对林念说话:“程太太,可以这样称呼您吧?”他暧昧地看了一眼林念手上的戒指,又用湿溜溜的眼神看了一眼林念的身段。 林念没有回答,只急匆匆地问:“队长,你们这么一早来,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家老程……出了什么事……我昨晚一直听见枪声……” 影佐长久地不说话,见林念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一副泫然的样子,心中觉得十分受用。 过了好一会,他才把信交给林念,并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林念接过信,看了内容后便摸了摸胸口,夸张地说:“谢天谢地,我们家老程没事就好。” 说罢,她匆匆收拾了行李去火车站接杜夫人,一路上,对信中所讲的内容混不在意,只一径絮絮地问诸如“程征在干嘛”“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参加的晚宴难道会有歌舞伎作陪吗”“你没看见我们家老程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规矩吧,要是有我一定不放过他”这种无聊的话题。 影佐一直试图想从这女人嘴里套出些关于汪精卫的代表程征的消息,却一直被这个女人兴致勃勃的八卦挡了回去。 他最后不得不开口,“程太太,程先生是高官,身边有些女人围绕也是很正常的。你已经从这些女人中脱颖而出了,何不放他偶尔轻松轻松。” 林念十三点地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头发,长叹一声,慵懒道:“你们男人嘛,总是替男人辩护的……” 她的语调拿捏得极好,十三点但不轻浮,懒洋洋却不孟浪。 整个话题已经彻底被林念带偏到八卦上去了。最后影佐无奈,但能和美人独处,又有点窃喜。 整个一路上,影佐不仅没有机会套问中方的机密,甚至还向林念泄露了几位日方高层的隐秘情史。 影佐陪同着林念来到火车站,直到林念将信交给副站长时,他已经觉得和林念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了。 特别是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庞,他心情更是依依不舍的愉快。 美丽又愚蠢的中国女人啊,着实可爱,影佐想。 拿到了程征的手信,又有宪兵队的影佐副队长亲自陪同,火车站自然没有坚持搜身、不放人走的道理。 副站长忙着点头哈腰,一路把林念和影佐等人送进了特等车厢。 那杜太太见证明她身份和清白的人来了,像是有了依靠,鼻子里虽然冷哼一声,但拧在一起的眉毛却慢慢舒展开。 影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绕着杜夫人仔细打量:四十来岁,素着一张脸,长得一般,然则衣着簇新华贵,带着沉重的珍珠项链,穿开衩旗袍,一眼就知道是很普通的支那贵妇人,决不可能是什么刺客。 她既然一直是待在火车上的,人家要搜身,自然很委屈,闹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影佐这么一想,自己算是完成任务了。此地刚发生了爆炸案,不宜久留,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了林念一眼,准备带人离开。 只见这时几个火车站警卫队员拎着一个人小跑着过来,报告说此人就是火车站爆炸案的凶手。他是在离火车站台不远处被抓住的,当时正准备逃跑。 副队长影佐一眼认出来那人是治安维持会会长肖龙的亲信。 这人被抓后供认不讳,当即承认爆炸案就是肖龙指使的,目的是炸掉明天程征将坐的列车。 林念看着那亲信。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几乎可说得上是过目不忘。实际上在刚才,她远远看到这人的脸的时候,立刻就回想起在湖滨饭店之时,这人的确是站在肖龙背后的亲信。 林念心中飞旋复杂的因果关系,不知道这一出是不是套中套、局中局。 林念装作不知道肖龙已经死了的事,闻言在一旁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程处长的脾气是最好的,整个上海谁不知道,肖会长有什么理由要炸他?你说是肖会长指使的,你叫他来对质啊!说不定你就是趁乱混进来的刺客或者共//匪!” 这亲信知道肖龙已经被刺客杀死了,无人能够证明他说的话。他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嚎啕:“我也不知怎么的,炸弹提前爆炸了。我只是听话办事,我真的不是军统的卧底啊!影佐、影佐队长,您平时见过我的,您帮我证明清白啊……” 分卷阅读67 “我看你是在污蔑肖会长吧?挑拨离间,分而化之,你们的手段过时了,《社会新闻》上可都天天报导呢!” 《社会新闻》是汪伪特务丁默邨和李世群主持的,一贯反蒋反//共,支持“和平运动”,林念说是从这报纸上得知的,影佐更是不觉在旁边点了点头。 影佐听林念的话,觉得她虽然是娇滴滴的没有见识的女人,但说来也不无道理。杭城中人人自危,这亲信越说不是卧底间谍,越说不定就是。 影佐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先堵住他的嘴,将他带走,押后审问。 · 火车软卧车厢内。 林念与杜太太对坐,两人吃一边茶点一边聊天,车厢外还有日本人的探子走来走去。两人初初见面,还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敢聊什么国家大事,只闲谈些琐事,聊着聊着就冷场了。 沉默中,林念还在心里咀嚼早上发生的事。 昨天程征没有回来,林念枕着满城的枪声和硝烟,彻夜未眠。今早影佐带人来,皮靴踢踏,那么大的动静,她站在窗帘后面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影佐叫她开门,她说自己在换衣服,其实只是在床上坐着。她知道这时候如果立刻开门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和怀疑。 林念见信就知道有问题。首先程征从不叫她大名,如“念”或者“念念”,也从不自称“征”,情侣之间的昵称很固定,若是突然之间换了,必有原因;其次她对医术一窍不通,可程征在信中却强调她“颇通医术”,这是给了她一个理由,必须由她一届女流亲自来送那份信的理由。 而影佐在路上一直套她的话,她要是全程沉默,则更让人起疑。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出了差错,那么程征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装十三点是林念的拿手好戏,从前在交际场便屡试不爽的手段。今天影佐果然放松了警惕,甚至还无意中对她说了若松茂平几个日方官员在情人家与别人交易的事。 可她到现在还琢磨不透,那封信有什么特别的呢?肖龙要杀程征,这不是没有可能,可是炸弹为什么会提前这么久爆炸呢? 这些谜团,只得等程征回来后再问他了。 杜太太见林念走神,只觉得眼前的年轻女子坐定之后神情眼色全然变了,不复巧笑倩兮的模样,看人的目光冷冽、雪亮,像刀子,和刚才那个站台上妩媚而市侩的女子判若两人。 杜太太便叫了一声“妹子”,问林念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倒点热水给她喝? 林念摇了摇头,只道早上起得太早,缓一会就好了。杜太太爽朗道:“妹子,你刚才也算是替老九给我解围了,大姐在这里谢谢你了啊。” 杜太太竟不是林念想象中的娇气华贵妇人,她行动中透着一股西南女子的爽快质朴。 她虽然打扮得十分入时,但这种时髦就像是节日时过度包装的礼盒,隆重得尴尬;尤其是她身着华服,脸上却未施脂粉,大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看起来像是衣服穿人,而不是人穿衣服。 林念微笑,答道:“杜太太,您客气了。” 杜太太“唉”了一声,操着不轻不重的西南口音摆手道:“我们那边不作兴啥子夫人啊太太的,以前跟着老杜在军营还有人叫我‘随军夫人’,那倒是个好听的名头头。老杜现在不打仗咯,我也不当夫人咯。我姓王,在娘家的名字是宛华,你叫我宛华姐就可以。” 林念也少不得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她忽然想到程征说杜太太在搜捕中受惊了,便问道:“刚才听说您受惊了,现在还好吗?下了车请医生去家里瞧瞧。” “我啷个会有事哦!只是瞧不得那些个兵哥子装模作样,还搜查我,我天麻麻亮的时候就坐到火车上,坐了一天一夜,还叫他们来搜我?不诈一下子那帮鬼子不得劲。” 林念一惊,不知道这妇人是在试探她还是真的口无遮拦。她一指在外面徘徊的探子,打断杜太太的话,“唉,杜太……宛华姐,这话说不得。”她又岔开话题,道:“您说在军中待过,也打过仗吗?” “待是待过,打倒没打过。说起那时候,程征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他刚参军的时候,你是没见过,那么瘦的一个毛娃娃,好乖,”杜太太用手夸张地比了一下,“又高,又瘦,活活的一根竹竿子。” 林念脸上微笑,看着杜太太比划,心中却想,这根竹竿子从小到大,从皮到瓤都是我的,怎么没见过。 她又问:“您这次来上海准备待多久,还是以后就常住上海了?” 杜太太一挥手,颇有些巾帼英雄的豪迈,道:“我来劝老杜回重庆,劝好了我们就回重庆了。上海我肯定住不惯,我平时就不喜欢打扮,有时候头发像个鸡窝就出门了,好偻嘛,啷个能在那些个太太堆里面耍噻?” 为了这次来上海,她还特意花钱做了身衣服,穿了一晚上,束手束脚,难受得要命。 林念不大能够听懂杜太太半方言半白话的说辞,但朦胧地明白了,她竟说自己来劝杜田飞回重庆的。 分卷阅读68 这怎么可能呢,这杜太太莫不是半点自己丈夫的情况也不了解么?当初杜田飞叛逃重庆,便决计不可能再回头了。 后来林念才从程征的口中得知这位杜太太的事。她是西南某个土匪寨头头的女儿,年轻的时候杜田飞带兵上山剿匪,剿到王家寨,宛华看上人家了。她性子火爆果敢,不顾一切地跟着杜私奔了。 王宛华不识字,生情不拘小节,但对打仗很有一套,杜田飞这才将她带在军中。程征刚参军不久,成了杜的侍从兵,王宛华看他无父无母,对他照顾不少。 后来杜田飞官做大了,不打仗了,方觉糟糠之妻虽好,可大字不识脾气火爆,没有情趣,渐渐嫌弃起王宛华,在重庆时便极秘密地养了几房外室,分散在各处。到了上海,没了熟人,更是公然和竹内野子出双入对,恍若真夫妻。 偏偏杜田飞本事好,兜得住,在王宛华面前演得起劲,竟还博得了个“惧内”的名声,旁人也不敢和王宛华说。 然而这些事,杜太太宛华统统都不知道。 她对林念说,来上海这一趟是有人给她传话,说杜田飞在上海的处境很不好,一心盼望能够接她来,但由于时局所限,总是不能成功。她一个人在重庆,膝下既无儿女,身边又无高堂,孤零零的一个人,听到人传话说远在天边的丈夫想念自己,还能怎么办?她连飞机也坐不来,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还被人拦在路上,自然是要发火的。 这一点,林念是相信的。她面前的杜太太话多得异常,这是孤单惯了的人特有的热切。 “所以我就自己来了嘛。他没接着电话,电报也没有回,不知道突然看见我是啥子反应。”说这话时,杜太太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如少女般的红晕。 火车靠站了,她们一下车便早有程公馆的司机等候。 林念先将杜太太送到了杜公馆,才回到了程公馆。 此行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顺利完成了程征交给她的第一项任务。然而心中还有很多的疑惑,只能等程征回来再问了。 ☆、返沪的追问 林念回到熟悉的绮楼,一切陈设摆件全都被照料得光洁整齐,一如她和程征离家时。她心中泛起温柔的涟漪,四下无人时才敢把那艘江轮上发生的事咀嚼。 她感觉自己像个小变态,脑海里反复回味那晚程征被她扑倒以后略带错愕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又摸到手上冰冷凉的手链子,那凸起的长生结柔软地贴在肌肤上,心中有甜意,只觉得无处不可爱。 几天后,燕荪来看望林念,才一进门,就含笑道:“怎么回事,这屋子里的光怎么比外头的阳光还晃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哟哟,我说呢,原来是程太太的钻戒呀。” 林念知道燕荪是在打趣自己,也不反驳,只笑啐她:“你眼睛那么尖,才跨进门槛就能看见吗?” “岂止是才进门,你们那日一到杭州下了船,上海报纸的副刊头条就满天飞了。我还留着几张,下次找来给你瞧要不要?” 林念有些吃惊,只听燕荪呷了口茶,继续说:“你们俩,俊男和美女,小报猎奇,爱写曲折故事,爱恨情仇四个字中占了头一宗,救风尘又占了第二宗,岂不是活脱脱的《紫罗兰》,给你的版面不比给胡蝶的少。” 《紫罗兰》乃是当时流行的通俗言情读物,发行量极大。几年后,张爱玲便是在这上面发表了成名作《第一炉香》而一炮走红。 林念自然不在意这些娱乐小报的追逐。太阳底下无新事,过一阵风头过去了她也自然不会再被当作关注的对象。 两人闲闲聊了一些女孩子之间的话,燕荪笑问:“今天怎么不见你的那个小跟班?他平时整日跟在你后面,今天怎么我待了这么半天也没看见他。” 秦燕荪这样一提醒,林念才突然想起来她回家这几天都没有看见康小虎。 绮楼在的小院格外僻静,平时少有人来,林念一时也没想起来。她忽地想起那一日小虎说的什么要去延安根据地的事情,如今又不见了,她心里突然跳了一下。 绮楼墙外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听闻从前绮楼的主人认为爬山虎看着卑贱,像苔藓,到底不如会攀墙的重瓣蔷薇来得好看;于是命下人一把火烧了爬山虎,但来年它却长得更盛,几乎登堂入室地侵到屋子里来,远远望去,浓浓的一片绿里面才能看见几扇小小的玻璃窗。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照进来,林念心思阑珊。秦燕荪只以为她是困倦了,这便要告辞,林念却开口叫住她,“燕荪,你在商会,认识的人多,可不可以请人帮我打听打听康小虎的下落。” 秦燕荪常在程公馆走动,与康小虎也算是相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几天后,燕荪托人传来消息:坏消息是,在林念去杭州的第二天,康小虎这孩子试图出城,因为没有派司而被青帮的流氓抓住了敲竹杠;好消息是,她又找青帮的卧底打听,没有发现康小虎被处决的记录,有人称他在青帮蹲了 分卷阅读69 几天的私牢就被人提走了,至此下落不明。 至于是谁提走的小虎,她还在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能一句话从青帮提走人,这人总是有几分面子的。 · 程征返程回沪那天,浙江省伪维新政府才将“血衣刺何案”的处理结果公告出来。 省伪政府为何希复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发给其家属十万元抚恤金,沪、杭两地均下半旗。 同时,日本人出动了大规模的武装力量,在苏、浙、沪三地针对军统的暴动和市民的罢工罢课罢市的“三罢”活动进行精准地打击。经这次逮捕,军统上海区办事处的几个活动据点被查封,搜出枪支若干、密电码和文件一些。军统人员被迫分散潜伏。 看似卓有成效,但日军高层极为震怒。 原因很简单,日军出动了几个王牌旅,扫荡了几天来就搜出了一堆没用的废纸。苏浙行动委员会看似收到了重创,但其核心人员和情报早已完好无损地转移了。一些小损失,内行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为了保护消息来源的必要牺牲。 日军意识到伪政府中有异常,密令严查内奸,同时加强对上海等地的镇压。 而另一边,因为程征及时传递的情报,国民党减少了有生损失。戴笠秘密打电话给程征,道:“我在委员长面前为你请了功,委员长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字,说当初是走了一步好棋,让你潜伏在上海的作用绝不逊于你从前带兵之时。等南京光复以后,必须要予以特别嘉奖。” 程征在戴笠面前不敢放松,心中早已想好对答,“能为党国分忧,是学生的荣幸。当日在黄埔,委员长口授党训,‘忠勇为爱国之本,服从为负责之本’,学生铭记在心,片刻不敢忘怀。学生有今天,全是因为委员长和老师的栽培,岂敢居功。” 戴笠很满意这个回答,又道:“汪兆铭没有公然与党国决裂,委员长这边还没有放弃劝解的办法。但眼下的情势,恐怕汪氏本人是决计不可能走回头路了,他身边的人倒是……”那边顿了一下。 程征立即接道:“学生明白。” 那边“嗯”了一声,道:“那几个人中,你是可以想办法的。叛逆是这几个人的共性,先是背叛中//共,再背叛党国,未必见得不会背叛汪兆铭。你明白了吗?” “学生领会了,多谢老师指点。” · 林念在幽静的绮楼住惯了,病好以后也不愿意搬回主楼去。程征便随着林念住到了绮楼。 七月底,天气极热。 晚间洗漱后,程征靠着软枕在一旁看书。林念跻着拖鞋拿着毛巾在房间打转,在程征眼前晃悠。 她刚洗了澡,半湿的长卷发披在肩上,极薄的浅粉色丝绸睡衣肩膀被微微打湿,她的脸庞因完全放松而美得格外柔和,发际边缘有细小水珠,口唇鼻间软髭汗湿,整个人饱满得像一颗夏日里的水蜜桃。 林念晃悠了好一会,而程处长却目不斜视。 她在他身边绕了好几圈,程征看着书,虽不是正襟危坐,但目光仿佛并不怎么着眼于她,神情很是禁欲克制。 嚯,程处长,好个当代柳下惠!林念心想。 她有个特别的癖好,程征越是这样不苟言笑目不斜视,林念便越是觉得他英俊得要命,便越想闹他。她走过去,半跪蹲在床边,脸躲在他的书后面阴影里半晌不说话。 她这样闹他,他自然也是看不进去书的。 程征把书拿开,见她姗姗可爱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原来是这个意思。书中的颜如玉没看见,倒在书后面发现一只小猫咪。” 林念眨了眨眼,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程征摸了摸鼻子,道:“没有啊。” 林念“哦”了一声,讪讪起身走到床的另一边,伸手“啪”的一下关掉了自己那边的台灯,躺下睡觉。她在床上翻来翻去,软软的席梦思一动便凹下去。 林念不高兴,偏偏这样时而的小情绪程征觉得可爱极了。黑黑的房间,她还背对着他,可他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能猜到她现在皱着鼻子撅着嘴的样子。 程征于是放下书,一只手肘撑着枕头靠过来,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是林念睡不着时他哄她的习惯性动作,有好几次她睡到半夜醒了,发现他的手还下意识地搁在她的枕头边。 程征摸到半湿的头发,轻轻皱了皱眉,“头发湿着就睡,明早起来又该抱怨头疼。我去给你拿电吹风吹一下。” 林念翻了个身,脸朝过来,闷声嘟囔着:“我要真能睡着就好了,我现在就是蛤//蟆打饱嗝——满肚子气,怎么睡得着……” 黑暗里,她听见程征笑了,宠爱的语气问她,“哪学来的这么些话。和我说说,是谁惹你了?” 林念憋了一肚子话,见他也不主动开口。心下烦躁,加上这天气更加让人焦虑,干脆一个利索翻身,骑到他身上,“是你!” 她拉起他的衣襟,悻悻道:“你回来都 分卷阅读70 这么几天了,我看你是不打算主动说。可我心里有疑问,快憋死了。” 她跨坐在他身上,程征因怕她在昏暗光影中摔着哪里,便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和胳膊护着她。如此暧昧的姿势,他宽大的手掌刚好落在她曲线最凹凸的那一处,她的腰腹缓缓起伏,呼吸牵动着那曲线的微微涨落。偏偏她还毫无知觉地拱火,将他胸口的衣服拉起来一大片。 他轻轻摩挲着丝绸睡袍,其下是她背脊骨上纤细的凹陷。他喉结上下滑动一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你有什么疑问,说说看。” 林念一听他肯开口了,略略整理思路,条理极清晰地把自己这几天的所思所想说了出来。 “那天我去杭州火车站接杜太太,她对我说,是因为有人告诉她杜田飞想念她,她才匆匆来了上海。首先这件事不符合杜田飞现在的所作所为,以他和竹内野子的情人关系,难道他想让他夫人过来上海管束他吗?” “退一步说,真的是这样,那么杜太太在杭州出了事打电话去上海,杜田飞就算不能亲自接电话,杜公馆的电话也不该没有人接。这是疑惑之一。” 程征挑了挑眉,眼中有赞许之色。他正色,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林念继续。 “她还说,在场的恰好有人提到你在杭州,她才千求万求,求人找你,电话这才打进了机要会议室。什么人这样巧,会这样恰好地告诉她这一至关重要的消息?没有她的那通电话,你就写不了那信,可见这件事是个绝对的巧合。” “哦对了,还有那封信,信是你写的,我看出不对劲,可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消息,我一时还不明白。” 林念是天生的反对小概率事件主义者,她的这种信念在寻找佛头一事中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由此更坚定了她的想法:事出巧合必有鬼。 “我绝不信这一切就是巧合。有两种可能,”林念缓缓道:“要么是有人在算计你,要么是你在算计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虎的去向后文会解释。【虽然我知道大家并不关心男二和女二的故事哈哈,但是为了完整性我还是会写一写。】 这几天身体又有点不舒服,但是码字的速度还是可以的,坚持日更~天气冷,看文的小伙伴们也要注意身体吖。杭州副本很短,下一章就能写完。感谢这几天大家的评论和收藏:)【鞠躬 ☆、反杀的计划 林念说完,程征半天没说话。 他眼光深沉地盯着林念,她脸上的那种冷毅理智和妩媚风情的长相使她变成迷人的矛盾体。这个女人身上的任何一点,都值得尽情地去爱。 但程征此时这样专注地看她,却不是出于男女之情,而是对同志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揽住林念的肩膀,无声地表示赞赏。 “阿宝,有时候,我真庆幸你不是我的对手。” 独轮对林念的评价没有错,她的确是个天生的情报分析员,天生的特务总对不寻常的细节有种近乎本能的嗅觉。 这种天赋是林念与生俱来的本领。 程征这才慢慢说了此事的开端。这件事远比林念想象得复杂。 这件事还得从汪精卫让程征兼任军务处副处长一职开始说。 自那任命下来,杜田飞压力倍增。虽然是副职,但现在程征手上已经有一个半的实权部门,而他相当于只有半个。程征的那半个是从他那里拿走的。 杜田飞这时候已经意识到汪精卫当时鼓动他叛逃重庆的诺言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可他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逼着他汪副总裁去兑现。 无路可退,为今之计,万事只有靠自己争取。 向汪精卫力荐程征去杭州参加何希复的就职典礼,这是他开始打击程征势力的第一步。为此他早已做好了周密的准备,收买程征手下的人以为他所用。 譬如,特别行动处下面的总务办主任鲁似航,早就被杜田飞收买了。随程征去杭州的人里被鲁似航安排了人进去,每个一小时汇报行踪,这些消息最后全到了杜田飞手里。 这些情报程征老早就牢牢地抓在手里。但他没有采取行动,因为戴笠给他的任务是策反周佛海。周佛海曾是中//共一大选出来的副总书记,脱党后加入国民党又背叛,再次投靠汪精卫,因此戴笠才指他有背叛的天性。 周佛海要壮大自己的山头,往往就是采用拉帮结派的方式扩大自己的队伍。但这种勾结也是有选择的。 程征不能显示出和杜田飞针锋相对势均力敌的势头,若是这样,周佛海只会坐山观虎斗,而不是出手相助。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在周佛海眼中,程征就是君子,而杜田飞就是邀宠的小人。 因此程征接到去杭州的消息以后,平静接受了,一副无力反击杜田飞的样子。 随后他致电远在河内的周佛海。程征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顺口便提起杭州之行,并看似不经意地讲到杜身 分卷阅读71 边的红颜知己竹内野子是日本人,在日本的家族势力颇大,杜凭借这层关系在上海现与和日方关系极为密切,令人颇感忧虑。 周佛海与程征的关系本来就不错,程征投靠汪精卫时,他还帮忙说过话。加之周与杜的关系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主不容二仆的争宠关系,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周更觉程征是他在上海的好兄弟。 程征最后道:“等南京维新政府成立以后,听闻汪先生属意将杜大哥去做南京的中央委员。” 这消息是压在周佛海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听罢沉思许久,突然问程征从前和杜田飞关系好,是否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程征缓缓将杜家在重庆的情况说明,周佛海说几声知道了。不日,周即告知程征,他安排了人将杜太太接来,列车在杭州将出些故障,届时盼他和杜太太一道回上海,以保障安全。 林念这时便明白了,王宛华口中说的“有人”原来是周佛海的人。这也很好地解答了为什么王宛华打电话到上海总接不通的原因:既然她是来做人质的,人没到手,哪有先要赎金的道理。 “周佛海就这样帮你的忙?他成什么了,锄强扶弱的侠客?”林念一哂,犀利问道。 “他自然不是。” 这世道,有人好色,有人好钱,有人好赏玩。有汉奸送了程征一座位于法租界金神父路24号的花园洋房,为了这通打到重庆的电话,现在这红顶白墙的别墅已经转到了周佛海名下了。 林念这才想起来,程征从前的大本营就在上海。她模糊地知道他似乎家业颇丰,但并不知道他名下的房产有多少。 程征接着道:“刺何案和杭州大暴动是意料之外的,两件事缠在一起了。” 刺何案发生后,程征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意识到这件事绝不会这样简单结束。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敏感是对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 刺杀发生的半小时内,在日军还来不及全程封锁的时候,他派人给线人送消息:如果明天中午之前,杜太太的列车到站,他还没有出现,就证明他被拦在杭州了。届时无论如何要和他取得联系,恐怕会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需要及时传递。 杜太太的列车已经到了,线人见程征一行人始终没有出现,便按照程征的指示,引爆了肖龙手下的亲信前一天晚上布置的炸弹。这亲信做事毛糙,一来在火车站就被盯上,炸弹被人提前引爆自己都吓懵了。 杜太太在爆炸案中受了惊吓,又有人来要求搜身,线人适时出现,微妙提醒杜太太,上海杜公馆的电话打不通,可上海来的代表程征此刻就在杭州啊。 杜太太闻之果然强烈要求让程征来接她,辗转数个电话,终于打进了机要会议室,这就是程征掐算时间等的那个电话。 林念瞪大眼睛:“所以肖龙在火车站要炸你,你早就知道了?” 程征一笑,带着轻蔑,没有说话。他根本没有把这种小人放在心上。 林念问:“那么,那个重要线人是谁啊?” 程征说了一个林念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 “这个人你其实已经见过了,杭州火车站副站长,我们的同志,代号‘猿’。” 林念会想起那天的忙着点头哈腰的小官员模样的副站长,竟没想到他就是线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组织上敢把线人放在这样明显的位置上,也着实是出其不意的一招。 林念点点头,恍然大悟,“难怪你要让我去送信,又在信中说务必要转交给‘致电之人’,因为他就是我们的线人。” “他也是我党卧底在国民党的间谍。我给他的情报他一大部分传回了重庆,然后他又整合了其他的零散情报,最后汇总给了延安。” 林念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那份信我看了,我当时能够想到的是,改变称呼和称我精通医术那两点,是你提醒我情况不妙的提示;可要说情报就藏在这封信里,我是怎么也看不出来。” 程征笑了笑,说:“其实很简单,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我也没办法想出其他更复杂的方法。阿宝,你仔细想想那封信的内容,还记得起来么?只要将笔画的末位数换算成数字,再对照密码本破译就即可。” 林念吃惊,眼睛里崇拜的小火苗蹭蹭地涨起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仅仅是背下那又厚又枯燥的密码本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将数字与笔画的末位数对应,最后笔画组成的字相连还要成为有意义且切题之信,其难度可想而之。程征博闻强识之能力,机敏应变之能力可见一斑。 至此,林念终于理清楚这件事。 周佛海插手杜田飞的事,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若杜田飞真的当了中央委员,那么他在南京的势力势必会被削弱不少。借周佛海和杜田飞内斗的争端来除掉杜,这绝对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程征在这件事中,借力打力,双手干干净净。一个电话,祸水南引,流到河内去了。 至于肖龙, 分卷阅读72 小角色而已。既然他派人去火车站放炸弹的动作都在程征的眼皮底下,就算他不被陈夏等义士杀死,也活不过程征离开杭州的时候。 程征回来上海以后,鲁似航和他的走狗们也因“杭州之行,办事不力”而被政府清退了。 林念不知道的是,这段时间佛头的呼叫到底太频繁。上海的“三罢”活动还在以打游击方式持续,日本人的巡逻更严,加上日本人已经意识到伪政府中有内鬼,于是组织上决定让佛头休眠,时间待定。 这一切,程征本想要等到确定了之后再告诉林念的,没想到她先憋不住了,于是也就一起告诉她了。 “现在问完了吗?”程征问。 林念想了想,认真地说:“完了。”一切理顺了之后有种通体畅快的感觉,连夏日的燥热也一并褪去了。 她头发没有干,半天滴下来一颗小小的水珠,正溅在他的胳膊上。 “那还不下来?” 林念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这个趴跪在他身上的姿势有点羞耻也有点玩火。这天干物燥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火。 姿态上是她在高处,可他的目光从下到上地看过来,林念竟被他盯得发羞,耳根烫得像发烧,这就要毛手毛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却被人一把按住。 他的吻重重地落下来的时候,林念模糊地想,嗯,刚才她说谁是当代柳下惠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杭州副本完结】 杭州副本主要参考资料: 施原著:《国殇(第四部)——国民党对日抗战谍战纪实》,北京:团结出版社,2011年版。 丁三著:《蓝衣社:中国法西斯运动始末》,北京:语文出版社,2010年版。 谢志强著:《中国特工对日谍战》,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秦风主编:《民国名人再回首》,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 及网络资料等。 行文至此,已过2/3。谢谢收藏和评论【鞠躬 ☆、圣诞夜闲话 半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时至十二月底,上海街头的橱窗里,早已经开始为圣诞节进行专门的促销布置。 圣诞节在中国的三十年代之流行,与当局的推动无不关系。 国父孙中山信仰基督教,宋氏家族亦是虔诚信徒。1921年,宋美龄第一次见到蒋,就是在宋子文举办的圣诞晚会上。及至后来蒋//介//石与宋美龄结婚,也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 作为教徒的蒋//介//石甚至在几年前的耶诞日,发表了一篇“耶诞节告全国教会书”的文章。 然而人民却管不了这么许多。时人并不了解圣诞节的含义,只以为是外国的冬至节,是西方各国不分男女老少,贫穷富有都要一起狂欢的节日,那么作为国际都市的上海,自然也不能例外。 自上海成为“孤岛”以后,好不容易有一个节日能够成为发泄的出口,整个上海的享乐场所,都为之疯狂,竟夕狂欢,故意要忘却处身的世道。 圣诞节俨然成为了上海人最舍得花钱的“节日”之一。 各家酒店里针对圣诞节的大餐格外丰富,上海兴起的跳舞之风愈发兴盛,各大舞厅通宵营业,游客倍增,通宵在舞池尽情旋转。 圣诞老人穿着各式各样的中式衣裳出现在百货商场、香烟、酒水、雪花膏等各种广告之中。 普通底层民众不明所以,借一天的机会阖家团聚,就当再过了一个冬至。 一些信仰基督教或天主教的上层人士,热衷于赴教堂参加礼拜,唱诗祷告。 而更高层的家庭则会召开圣诞晚会,名媛绅士以受邀为荣,竞相赴会,圣诞晚会成为上层社会的社交活动。 今夜沪上的富商褚寿华在其利西路上的大别墅举办圣诞宴会,名头是举行募捐的慈善晚宴,募捐后的钱财将全部捐在抗战中流离失所的儿童。 林念想起,程征从前提起过这个褚寿华。他是秦燕荪的老板,刚从全国联合商会副会长升任为会长,名下持有银行证券地产无数,虽年逾花甲,但为人依旧十分豪气仗义,从前杜月笙还在上海的时候,和他讲话都要礼让三分。 褚寿华不仅黑白两道通吃,而且和国民政府、伪政府甚至是延安根据地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因此这次慈善宴会邀请的人数众多,几乎没有人拒绝的。 若同伪政府里大多数高级官员一样,程征及其家眷林念自然也受到了邀请。 两人其实更情愿窝在家里度良宵,但苦于没有不出席的理由,只得一道乘车前往利西路。 出发前,忽然有电话打进程公馆,说是请转接程太太。 林念有些奇怪,一般打来的电话都是转接程征的专线,从没有人要找她的。于是接了电话,电脑那头的人低声“喂”了一声,林念听出来对方的声音,道:“宛华姐,好久不见,有什么事吗?” 自从杭州之行后,她已经有半年没有 分卷阅读73 见过王宛华,程征曾上门去拜访她,却被婉拒了。 程征在一边听到是王宛华,也有点惊讶。 只听那边的人好久才开口,只问道:“妹子,你和老九今晚是要去参加个什么宴会吗?” 王宛华的声音沙沙的,仿佛在隐忍些什么。她那西南的口音在这半年中消减了不少,听得出来她是有意地让自己的口音更接近杜田飞所喜欢的上海白话。 褚寿华在圣诞夜举办的慈善宴会不仅会派发邀请函,还有一份详细的拟参加嘉宾名单。 林念扫过手上的名单,在上面看到了“杜田飞先生及其夫人”的字眼,便以为王宛华是初次受邀,心中有些不好意思,等下想和她作伴。林念对这个性情爽快的杜太太有好感,也愿意和她作伴。 掐算时间,此刻也正是要出门的时候了,于是林念答道:“是啊,宛华姐,一会在褚老板家中见面。” 对方似乎很低声地笑了一下,道了一声:“这样也好。”没等林念反应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十二月的上海,朔风刺骨,街上行人几无,没钱人躲在家里避寒,有钱人在百货商场、舞池、饭店里周游。夜霓虹妖冶闪烁,空洞而热闹。 利西路8号,空气却是温暖的。褚寿华是福建人,家里的家私是清一色的福州红木,擦得雪亮,银器和水晶器皿是一大柜一大柜的,沙发又大又软,坐进去好像掉进了云端里,圣诞树高到天花板。 褚家的甜点厨子是俄国人,十月革命以后从圣彼得堡的皇宫逃到中国来的,在中国待了二十多年,手艺还是从前服侍沙皇的水准。 每年圣诞节是这俄国厨子展示拿手好戏的时候。他做的蛋糕和冰激凌味道极好,空气里充满了甜蜜的馨香。 这种甜的气味一闻就知道不吝惜地加入了大把的巧克力大量的奶油,甜得厚,甜得润,甜得发腻,甜得心甘情愿,不似传统的糕点云片糕或者绿豆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惆怅。 在一阵阵的钢琴声间流淌着的是咖啡的苦香,奶油蛋糕的甜香,以及各位太太小姐身上的香水香粉的女人香。软洋洋的灯光和带着疲慵的富丽装潢间升起来层层白色的烟圈。这味道一闻就令人沉醉,不知今夕何夕,几有了媲美麻醉药的功能。 这里正开着一个茶会。男人们在一楼议事,女人们便上来二楼开自己的茶会。 四壁投射出来的灯光,照在黑得发亮的茶具上,使人忘记了外面的严寒和落叶。盛装打扮了的太太小姐们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着茶,抽着烟,这场景像是橱窗里的电影海报。 褚太太坐在沙发的正中间,略显富态,但跟她的五十出头的年纪比起来,这种丰腴的富态反而让她显得年轻了。她身边簇拥坐着的几个很年轻活泼的小姑娘,显然是相熟家庭的小姐们。这道理和贾母喜欢被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簇拥着是一样的,既瞧太不起她们,又很羡慕她们。 小姐们全是打扮得很漂亮,中文里夹杂着轻快流利的英语,作着上流社会的问候。 丹红的指甲,修得光光的手轻巧地夹着支烟卷,烟圈轻轻地向上飘,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们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布尔乔亚的轻纱。 在座有几个人较为活泼,打趣道几时让储家的这外国厨子开个授课班,让她们这群无事可做的女人也学着做些蛋糕点心。 褚太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还要等到几时?现在就去让人把卡列金叫出来,让他把材料准备好,请小姐太太们玩去。 有七八个人起身兴冲冲地跟去了,这个小型的茶会立刻便空了一半。 林念坐在角落里,没有动。 这一相似的场景让她想起了去年这时节苏锡文组织的接风宴。 果然年年上海的浮华都是相似的,不同的是站在这个名利场里的那些来来去去的人。 去年接风宴上的女主人,苏锡文的老婆,年轻貌美春风得意的苏太太,今年正坐在比林念还靠后的位置,神情空洞盲目,有一下没一下地和旁人搭讪。 苏太太和林念不同的是,林念是不想往前坐,自愿地坐到了后排;而苏太太很想往前坐一坐,但可惜她的丈夫苏锡文下个月就要从市长的位置下台,消息已经传遍了上海政界。 被日本人抛弃的汉奸是什么下场,在座的人没有不明白的,她这个苏太太自然也明白,自己已经一文不值了。 楼下的男人们已经开始觥筹交错,其他人又都去做蛋糕了。以褚太太为首的几个贵夫人坐得乏了,干脆提议打麻将。 有人招呼林念,道:“哎呀,程太太怎么坐在这样后面的位置!快来快来,和褚太太做一桌,正好凑齐了两桌人。” 太太团来找林念搓麻将,显然已经将林念看作是自己人,接纳她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 半年前,程征以特使的身份去杭州和日本人谈判,虽然未成,但是众人已经明白,这是个讯号。这位特别行动处的处长身价已然和别的处长不同,林念此刻算是妻凭夫贵,也成 分卷阅读74 了太太圈里的热门人物。 其实还多出来三个人,三缺一凑不成桌,那边做蛋糕的弄得满手是黄油面粉的,又没有人愿意来顶。 太太圈很现实很势利,受不受欢迎这时候便分明了。苏太太自然成了这剩下的三个人的其中之一,只能坐在外圈看人打牌。 硬木红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骨牌撞击之声,震天价响。诸位太太伸手洗牌,一只只戒指光芒四射。 她们一边打牌一边说八卦,说着说着就开始喟叹男人的秉性。 林念这一桌,都是原配的大太太,讲到男人,便开始痛斥民国包二奶的社会风气。骂得越热火朝天,打得越起劲,这道理大抵跟男人们喝酒必要讨论时政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路搓过去,一百三十六张牌,张张都是熟人。 林念原是这雀场上的高手,高在不仅打得好,让也让地不着痕迹。林念频频给褚太太放炮,令她高兴得连呼今天手气太好。 林念打得有点心不在焉,一面摸牌一面频频往门口看,众人以为她是在找程征,便笑道:“唷,年轻人的感情就是好呀,片刻也离不开。楼下还要好一会呢,他上不来。你可就安心陪我们打牌吧,今晚没有不赢钱不许你下桌!” 作者有话要说:  刚好在今天晚上更新到这个内容,真是很巧。一直觉得小说里的时间点和现实能够同步的话会很有感觉,所以本来算好是明晚更新这章的,但好像中间算错了,差了一章,于是提早更新了。不过虽然差一天,但是街上过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很浓啦,我的心意请大家收下!感谢在20191222 21:55:03~20191223 18: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妙的新年 林念不好意思地一笑,解释道:“不是的,临行前杜太太说要来,我是看她呢。怎么现在还没到,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林念把位置一挪,道:“苏太太,要不你替我一会,我下楼去看看?” 苏太太感激地看了林念一眼,忙不迭地点头,众人见林念这样说,也不能公然地不许苏太太上桌,只道让林念快去快回。 苏太太才上桌一会,便打错了一张牌,放了冲。坐在褚太太旁边的郑太太张嘴就说:“啊呀,侬出牌,哪能跟侬唱戏一样,完全没谱?等下还是换林小姐来。” 苏太太脸有点红,当初苏锡文去女校演讲,正巧看见了在排演话剧的她。她那时还是女大学生,在跟苏锡文之前也犹豫,但苏锡文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跟第三任妻子离婚了,便也就从了。嫁什么人不是嫁,还不如嫁个荣华富贵的。 可现在苏锡文要落魄了,她果然被人明里暗里戳脊梁骨,明明是话剧,偏偏被人说成是唱戏。 苏太太见林念下楼,众人和她又不说话,只能找话题,朝林念下楼的方向努努嘴,“她好像不是很想在这里玩牌。这位小姐性子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她从前唱歌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人爱答不理的。” 说她是唱戏的,她偏要拉一个比她从前还不堪的来垫背。 “美人嘛,有点脾气也很正常。”褚太太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 郑太太到底心直口快,不客气地说:“人家把位置让给你,苏太太侬真真是好,转眼就把人家卖了。” 苏太太吃了瘪,知道她们维护林念,也不敢再说话。 很快地过了一会,林念就上楼了,神情很微妙,坐下来也没说话。几位太太见她神情不对,便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了啊,楼下有吃人的老虎啊?还是看见谁缠住你们家程征了?” 林念摇摇头,道:“一下楼,碰见个‘老熟人’,日本驻上海新闻署副署长竹内平的妹妹竹内野子。” 她怕在座的不知道竹内野子,还特意把其兄的职称指了出来。 可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精,耳聪目明,消息四通八达,一听到野子的名字,立即便明白了缘故。 且不说竹内野子从前对程征的仰慕和纠缠,就只说现在她和杜田飞,宴会邀请的是杜田飞及其太太,但是杜田飞没有带王宛华来,却在这里和竹内野子见面。 刚才还在痛骂包养外室的太太们,忽然一致地沉默起来。 苏太太小声开口,道:“这不可能吧?这日本女人从杜家的房子搬走了,前些日子就暂时借住在我家的一处房产里,前几天又搬走了。杜田飞不是早就跟她断了吗?她的男人可不止杜田飞一个,怎么现在作出一副被棒打鸳鸯的样子来暗通款曲?” 郑太太接道:“侬屋里厢格苏市长多少的精明,怎会白白让一个日本女人住在他的房产里呢?要阿拉讲,杜田飞和那个日本女人他们俩根本没断。那日本女人能暂时借住在你家的别院里,这就是给杜田飞的面子。” 后来林念才知道,事情的确如郑太太所言的那样,这两人是在暗 分卷阅读75 通款曲。 王宛华出其不意地来到上海,杜田飞没有一点准备,和竹内野子的事情自然就败露了。王宛华性格本来就是不管不顾的,她感到自己长久以来都像个傻瓜一样被这个最亲近的男人欺骗了,于是大闹了一场,闹过还是伤心,这么多年的夫妻,她放不下。 杜田飞没法子,他虽然很喜欢竹内野子,但是却更在乎自己的名声。 王宛华这么一闹,他是没有办法继续光明正大地和野子交往下去了,这才让野子搬走的。他既想暂时甩掉竹内野子,又舍不得彻底跟她断了联络。 正好这个时候,苏锡文就要倒台了,急于在政府内寻找一个盟军和靠山。杜田飞拜托他安置竹内叶子的去处,苏自然忙不迭地答应,这才把野子安置进自己闲置不用的房产里,当做日后可以讨要的人情。 没想到,野子嫌苏锡文那里不自由,天天有人盯着她。她并非杜田飞一个情人,这样成日介地被人盯着,比在杜公馆里还不自由。她的情人之一是警卫总队副队长吴世宝,吴世宝虽然只是偶尔造访,但对自己的行踪处于监视之下很不满,野子于是便找了个借口,搬出了苏家,在和平饭店包了个长年的高级套房住了进去。 说来也巧,她包的那间套房,正位于林念当年住过的和平饭店十一楼的同一房间。 这些细节,都是几天后,林念从报纸上读到的。 这次慈善宴会,野子并不是和杜田飞一起来的。她其实是和哥哥竹内平一起来的。她虽然讨厌哥哥,但要利用起来的时候还是毫不手软。 其实野子撒娇央求过杜田飞,叫他在这次的慈善宴会上便将自己当做夫人带来。反正他家里的那个黄脸婆又不识字,在上海也没有朋友,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怎么会知道呢? 杜田飞这时候倒是很坚决,义正辞严地拒绝,“不行,这像什么样子?我们的事,宛华不在时可以光明正大,她既然来了,我这样做是对名声和影响极不好的。” 野子很不高兴,她自然不是因为有多爱杜田飞而生气的。只是莫名地对一切都感到失望极了,感到自己离所期望的东西又远了一步。 她很灰心。 说出来别人不相信,像她这样的坏女人也会灰心。 那天她在程征的书房里对他说,既然活了下来,那么像她这样辛苦地活着的人,更值得被爱吧。 是啊,她希望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既然程征这么吝啬,那么她去找别人要总可以了吧。但是别人也给不了她,没有人可以给她想要的爱。 于是野子只能找哥哥,以日方亲善代表的身份参加这次宴会。听闻程征也会去,她微笑,太好了,无论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总是很好的。 杜田飞爱惜名声更胜过爱她,他不愿意冒险将她带来这次的慈善宴会,只最后妥协,对她保证道:“我绝不会把家里那个黄脸婆带过来就是了。但你能想别的法子来,真是好啊。许久不见,野子,我很思念你,在宴会之后我去你的住处小聚一会,好吗?” 野子微笑,心想,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不愧是你啊杜田飞。 野子这时候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有些男人,永远不可能给她想要的。 她心里和这个老男人交往那么久的那种隐隐欲呕的感觉终于爆发出来了,那种腐朽发酵的老男人味道翻涌起来。这种味道让她想起横滨,想起那个雨夜,想起伯父脚下哐啷哐啷的清酒瓶子。 在杜田飞出发以后,野子给杜公馆打了电话,装作好心的知情人,以同情的口吻告诉王宛华,今天晚上她男人要带别的女人出席慈善晚宴。届时全上海都会知道,杜田飞没有把她当正牌夫人。 正沉默间,电话铃叮铃铃地响,下人来通报,道楼下的慈善会已经结束了。程处长准备离开,车在门口,请程太太下楼。林念歉然对众人一笑,这便要下桌了。 桌上打牌的旁边看牌的娇笑着闹哄起来,道是好生羡慕云云。 褚太太看着林念手上硕大的金刚钻,像是起了几分真心,叹息道:“男人喜不喜欢你,心在不在你这里,一眼就能看出来,真好。可惜啊,世间这种男人少之又少,大多数男人的心早就跑了。外面的姨太太就几房,野女人更不知道有多少,能防得了外面的女人,却防不了自家的男人哪。身边的人要捅你刀子,下手才是最黑的。” 这话带着一点惋惜,一点凉意,像是在喟叹王宛华的遭遇,又像是在感慨她们自己的人生。 只听有太太打圆场,笑着把话岔开,道:“程处长哪里都好,只是架子大。古有‘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他程征过楼梯而不上楼,我们又不是母老虎,一并在楼下了,哪有不上楼来接林小姐的道理!” 程征曾是上海政界出了名的英俊单身汉,如今不是单身了,但是官太太们总是想见见他调笑调笑。也没有恶意,便像是好色的男人见了美女一样,多看两眼总是好的。 程征绕不过她们,只得上楼来。才一进门,一堆花团锦簇的旗袍和貂皮大衣 分卷阅读76 便围上来,倒把林念挤到旁边去了。有几位年纪稍长的太太,拉着他,笑道:“上都上来了,没有不坐下来陪我们打几圈的道理!” 程征含笑讨饶。他目光并未刻意放在林念身上,但却让人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被人握住的手,走到林念旁边。他脸上有疲倦的神色,但看见她总是很高兴,柔声问:“今晚玩得还开心吗?” 林念摇摇头,微笑道:“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些。” 她从前在风月场上混,唱歌、跳舞、打麻将、装十三点,都是吃饭要用的本事,怎么可能会差呢。她牌技一流,今晚只为了让这几个阔太太们高兴,便不露痕迹地让了许多,对程征只说手气差。 有人忙不迭地插话,“林小姐今晚输了这么多,你更要坐下来打几圈帮她赢回来了。” 这会子她们又叫她林小姐了,好像这么叫能把程征单身的身份多留会似的。 去学做甜点的那几位小姐们听说程征来了,也洗了手过来,说是要看打麻将,实际上只是为了看他。 程征状似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见那些女人极力想留住他,而林念又点了点头,便顺着她们坐下。 他坐在林念的老位子上,一看牌,就知道林念打得极好,她又说自己输惨了,便知道她在让牌。 他陪玩了几圈,林念便乖巧坐在他旁边的绣花软凳子上。饶是精力比寻常人充沛许多,应付这些七嘴八舌的女人倒是比和日本人谈判还累些。 程征有些累了,他微斜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拉着林念的手,另一手摸麻将,姿态潇洒。她身上有不同于寻常女人的香味,不是巴黎的香水,而悠然的透明的芳草香气,像即将到来的春天里细丝般的花的碎片。 几圈过后,众人舍不得程征走,还要挽留。程征不跟这群女人周旋,讨饶了几句,拉着林念坐上回程公馆的汽车。 累极了,明日又无事,两人回了绮楼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圣诞节到新年不过几天,却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日军开始轰炸重庆,军民死伤者甚众。 紧接着,林柏生在香港代表汪精卫发致□□的电报声明,表示支持对日妥协的政策,公开与重庆抗日政府决裂。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艳电》。 之所以称为《艳电》,只因为发电报时为了节省字数,采取韵目代日的表示法。二十九日用“艳”来代写。比如,原本电文末了本应写成“兆铭二十九日”,发电报时缩略写成了“兆铭艳”。 《艳电》是精卫集团公开卖国,投降日本的宣言。国民党这才下定决心放弃软化汪精卫的一切手段,彻底与其割席。1939年1月1日,国民党中常会通过“开除汪精卫党籍及撤销其一切职务的决定”,不久又下令通缉汪精卫。 汪氏叛逃已成定局,上海的老百姓这时候也不感到怎么意外了,有人痛骂。骂过了低头又是柴米油盐、阡陌交错的小老百姓日子。 最后一件,元旦的前夜,和平饭店发生离奇的坠楼事件。比起前两件,这件事更贴合了老百姓探看八卦的心,因而传得沸沸扬扬。 林念所想的是对的,太阳底下无新事。林念和程征的八卦,胡蝶和戴笠的绯闻,白光和江文的三角恋情,全都被这桩情杀案的报道顶了下去。 只是林念怎么也没想到,死的人是王宛华。 她对王宛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宛华姐,一会见,竟然成了诀别。 王宛华,生于光绪二十六年,死于民国二十七年,此时距她来上海不到一年时间。终年38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解释王宛华的死,剧透一下,这也是扳倒杜田飞的重要转折点。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睡醒发现文章收藏掉了一半多,晋江系统貌似出问题了,专栏的收藏也掉了。被系统取消收藏的朋友们记得把我加回来呀,另外球球看到这里的朋友们收藏下我的专栏叭!写文不易,码字不易,谢谢您们的收藏!【鞠躬 ☆、最后的余晖 《申报》副刊仅仅用一块很小的版面报道了王宛华的出事的情况。 官方的版本是,新年的前夜,一女子从和平饭店坠楼。法租界巡捕房初步调查结果证明,系该女子前来和平饭店寻衅滋事,情绪一时激动,在阳台上与人发生争执时不慎坠落身亡,系自杀,与其他人无关。 在报纸报道的版本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具体的情况,也隐去了各个当事人的具体姓名。记者采用了这样模糊的笔法自然不是没有人关注这件事,而是因为野子的哥哥和杜田飞都动用了关系,勒令上海的报业不要报道此事。 但尽管如此,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在民间流传的版本里,王宛华的身份传着传着就成了京戏里那出《红鬃烈马》的王宝钏般的人物。 她和杜田飞相遇相爱的过程也成了戏里的《彩楼配》。 在十字街头,高搭彩楼,西南王家 分卷阅读77 寨的大小姐抛球选婿,花球却恰恰砸中前来剿匪的军官杜田飞。 年轻的王家寨小姐在彩楼上往下看,楼下骑马的军官抬头往上看,一见倾心。按照抛绣球的结果,她也是该嫁给他的。 然而,王父坚决不肯。自家的女儿怎么能嫁给政府的剿匪的狗腿呢。 王宛华力争不果,与其父三击掌,不顾一切地随杜田飞投奔苦寒军营,辅佐丈夫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后来,杜田飞成了汉奸,来了上海,留王宛华一人苦守寒窑多年。 而代战公主,勉强让竹内野子便宜当了。 在这个故事中,她恶毒得无以复加。 在此民族矛盾艰深、日军步步深入中华腹地之际,一个狠毒的日本女人因为三角恋情而下手将中国女人王宛华推下了阳台,无疑在民众的脑海中形成了某种形象而具象的联想。 可怜鸿雁衔书至,与丈夫分别许久的王宛华却再也回不到她的故乡了。 这个版本的流传接近于真实的故事,更因为其戏剧般的曲折情节而在当时上海口口相传。 但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老百姓因为同情原配王宛华,而对这桩情杀案做了太多的文饰,添加了许多并不存在的冲突,并进一步把怒火汇聚到了竹内野子的日本人身份上。 但巡捕房已经认定了竹内野子在此事上是完全无辜的,无罪释放了她。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关心事情的真相了。 但真实的版本是,自认圣诞夜的晚上,王宛华得知了杜田飞和竹内野子还没有断的事情以后,她便暗暗托人打听竹内野子的下落。 因为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她又好强,不想因为这样的家丑去请求程征和林念的帮忙,耽搁了几天才知道的。查到竹内野子住在和平饭店的消息,已经是元旦的前夕了。 那日,王宛华特意挑了自己做的最好看的一身衣服,披上杜田飞从前给她买的而她从不舍得穿的银狐皮大衣,又请人给她仔仔细细地画了个妆,这才出门的。 杜公馆门前有一面巨大的奥地利进口的水银镜子,成色很好,不管站多远照,人影都不走样。 王宛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年轻的样子,但身形一直保持地很好。远远地看,还是二十多的模样。 对于杜田飞的伪装和伪善,她从一到上海的震怒,变成哀求,变成麻木,最后变成现在的悲哀。她悲哀地意识到,没了丈夫,她什么也没有了。而更悲哀的是,尽管是这样,她还爱着他。 她抿了抿嘴上蜜思陀佛,油亮亮的。 那日在杭州的火车上,她看见林念从坤包里掏出这只小小的银色管子,取了点涂到嘴唇山,透亮的水红色,好看极了。 可那水红在她自己的脸上,煞白的脸上一线的红,是血色残阳在雪地上留下的最后余晖。 晚上王宛华坐车到了和平饭店,1109,走廊尽头的房间,她敲门。 她本来是平静的,她是想来找这个日本女人说清楚,老杜是她的丈夫,一辈子都是。杜田飞的女人有过很多,但原配只是她王宛华一个。 过了很久,里面的人才开门。门只打开了一线,竹内野子从那一线的缝里露出一只眼睛,问:“你是谁?” 王宛华当即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在慈善晚宴开始前告诉她真相的“好心人”,原来就是眼前的这个日本女人。她正想开口,眼睛却顺着竹内野子的眼睛慢慢滑下去。 那一线的缝里,她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光洁的脖子,浴袍胡乱裹着的胸脯,赤\\\\裸的小腿,还有没有穿鞋的脚。 王宛华突然意识到,房间里面不止竹内野子一个人,还有男人的气味。 杜田飞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她去问管家,管家总说杜田飞公务繁忙,好几天都在办公室休息。 想到这里,王宛华的脑袋像被什么轰然引爆。 杜田飞,她的丈夫,在里面。 王宛华什么都管不了了,她用蛮力硬挤进那条门缝。 竹内野子的手抓着浴袍的前胸,一个不防,被王宛华挤得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 门就被挤开了。 王宛华拼命往里挤。那日本女人手里拎了一把小手//枪,镇定地呵斥她:“你做什么!无礼的支那女人。你现在如果不出去,我就开枪了!” 房间很大,是个套间。雪白的被褥凌乱地散落在床边地上,像女子横陈的胴//体。 王宛华一摸床,还是温热的。 她头都没有回。她根本不在乎竹内野子手里有没有枪。她全身的血液在往脑袋上涌,她近乎自虐般地抱定了一个执念:她不活了,她要把躲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的杜田飞抓出来。 竹内野子有枪正好,正好让她把杜田飞和自己一起杀了。 阳台上嗖嗖的冷风灌进来,掀起落地窗帘的一角。 灵光在王宛华的脑子里炸开,她一个箭步过去,掀开窗帘,拉开通向阳台的门。竹内野子在后面喝住她:“ 分卷阅读78 住手!不许出去!” 有男人裹了白色的浴袍站在阳台边上,王宛华眼泪唰地留下来。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眼里只剩了眼前这个不甚清晰的白色背影。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心碎原来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真实存在的心理状态。她的心是脆的,有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就粉身碎骨了。 男人还不肯回头。 野子追出来,企图拉住王宛华。 王宛华掰过那男人的肩膀,愣住了——竟不是杜田飞。 她的眼泪冻在脸上,准备好的歇斯底里地哭闹喊叫也冻在脸上,像干涸的溪流。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杜田飞。 她不认识,但是见过的。 这一瞬间,她的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明,她全身的细胞又重新活了回来,那破碎的心像电影倒放一般,一点点从地上飞起来重新聚合在一起。 她的千头万绪为杜田飞找到了开解的理由。 王宛华在下一秒认出这个脸上满是横肉的男人。 他曾经到过杜公馆,在杜田飞的书房里谈论什么76号成立的事,临走前还叫了她一声嫂子。 “你是那个……警卫队长……吴队长?” 她还没有意识到,这少有的机敏反应正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吴队长的眼神变了,他本来以为这女人是妻子佘爱珍派来捉奸的,这才躲到了阳台上。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吃惊得要命,愚蠢得挂相,竟然是抓错了人的一场乌龙。 吴队长的眼神在王宛华神魂落魄转身的一瞬间,变得凶残而危险:不行,不能让这件事被这个女人说出去。否则佘爱珍和她干爹,也就是那个纵横上海滩的青帮大佬季云卿,是绝不可能再帮他进76号了。 王宛华看见竹内野子不近不远地站在阳台的玻璃门边,抱着胸,斜倚着看她,眼神冷冷的,有意味不明的同情和嘲讽。 就在那一瞬间,王宛华被背后男人抱起来,翻过栏杆扔了下去。然后吴队长回到房间穿好衣服,跟野子交代了应对巡捕房的话,迅速离开,不留一点痕迹。 · 就连杜田飞自己都认为,王宛华是死于和竹内野子争风吃醋。 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他虽然薄情,但绝不无情,多年的老妻团聚了不过半年便意外去世,任凭谁都不免难过。 可为王宛华流了几滴眼泪之后,他立即想到更重要的事,绝不能让这件事传扬出去,要保住竹内野子。 野子是不是如她所言的失手,是不是清白的,这不由他决定。但是如果失去了野子,以及她背后的横滨竹内一氏的支持,那他在上海的政坛斗争中势必要处于下风。 杜田飞纵容日本情人杀妻一案,在上海城闹得沸反盈天。尤其是大家将这桩情杀案与《红鬃烈马》相联系,更加增加其现实悲剧性。 尽管报纸迫于军务处的威慑,不敢再报道。但上海的文坛戏坛看到了这件事可供改造的价值,纷纷宣布要于近期推出有关此事的相关作品,就连戏剧家夏衍都表示,很有可能以此事为原型而推出剧作。 大学生走上街头拉横幅游//行,提出在这种民族矛盾成为国内主要矛盾的时候,政府绝不能因为凶手是日本人而姑息纵容,要求抓住凶手,严惩不贷。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收藏数据是无法恢复了,客服也不回我的邮件。很无奈,只能算了。快要完结了,接下来应该不会请假。谢谢还在看文的大家。 ☆、退场的敌人 林念和旁观者一样,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但是她到现在才大概猜到了周佛海不惜大费周章地把王宛华弄来上海的目的。 成为人质只是一方面。离间杜天飞和竹内野子的关系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但是恐怕连周佛海本人也没有想到王宛华的性格如此刚烈,会直接找上门,他们的三角关系竟然以她的死亡作为结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征是一个冷血的人。 他当然因为王宛华的死而感到痛惜。然而痛惜过后,他也马上和杜田飞一样警觉地意识到这件事的另一面:这是除掉杜田飞的一个绝佳机会。 如果没有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就很难在汪精卫来到上海之前再做成这件事了。 因此他务必要在汪精卫来上海之前除掉他。 于是他加紧了对杜田飞的反攻,前期隐忍蛰伏这么久,只为了这扳倒杜田飞的最后一击。 首先,要在舆论上大做“杜田飞的日本情人杀害原配”的文章。 在这种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的时刻,利用舆论的压力逼迫杜田飞低头。 叛逃重庆为汪伪做事,是为不忠于国;抛家弃业包养日本情妇,是为不义于妻;妻死家散一力维护杀人凶手,在此民族危亡时刻制造社会动乱,是为不仁于社会。 这样的几点宣传,使杜田飞在几个月内失去了在政治和道义上所 分卷阅读79 有同情和支持。 古往今外,失了民心的人是不可能在政治上取得好的结果的。 第二,将此事传回河内。 汪伪中有几号人物的老婆极厉害,陈璧君、叶吉卿、佘爱珍等女人都颇有雌威,权势相当于其身前的男人,甚至要大过他们。 当年杜田飞为了阻拦程征投靠汪伪,在汪精卫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女人误事,女人亡国,这么简单的道理蠢蛋都知道”,这事传到这几个女人的耳朵里,早已在她们那里挂了黑号。 情杀案一出,杜田飞在这几个“女掌权人”的心中地位更是低得不能再低。 第三点,利用日本国内形势之变离间日方和杜田飞的关系,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日本国内政治风云变化,竹内野子曾经的夫家田中家在政治斗争中战胜了竹内家,再次执掌内阁。因为野子杀死田中福隆一事,两家势不两立,田中家再次上台以后,将通缉竹内野子的命令从日本国内扩展到了中国。 周佛海适时地把上海发生的事情告诉汪精卫,让汪精卫知道,杜田飞曾经与田中内阁为敌的女人相好。如果重用此人,现任内阁方面极有可能会产生不满。正是这第三点,真正动摇了汪精卫的心。 这三管齐下,在几个月内打得杜天飞措手不及。他起初没有将恶评放在心上,只将此事看做战场上的遭遇战,挺过一时的舆论,也就过去了。而实际上,等他反应过来这是程征连同周佛海策划了许久的一场伏击时,早是大势已去,无力反击了。 他安排在程征身边的人被一个个拔除,现在就连自己身边的亲信也被程征收服,再无可用之人。 杜田飞曾经许诺苏锡文,如是帮他安置了竹内野子一时的去处,他可以再汪精卫面前保住下台之后的苏锡文,让他出国去安度晚年。 可万万没有料想到,紧接着在苏锡文之后下台的人竟然是自己。 他是在四月份的时候辞退的军务处长的位置。 说是辞退,实际上也只不过是给他留了一个面子。打个不好听的比喻,他这个从前军务处的“皇帝”,现在是被逼退位的。 在国内的舆论下,他这个汉奸无路可去。 回重庆吗?这是绝不可能的。老蒋已经下了全国通缉令,通缉他们这些汪精卫的追随者。 留在上海吗?这也不太现实。程征上海的势力逐渐壮大,不仅在特别行动处的耳目众多,现在还暂时接管了军务处。 在乱世的上海,任何一个不站队的人,都是没有办法生存下去。可程征从表面上看来,是那样中立和清白。 在杜田飞灰溜溜地从上海市维新政府大楼的办公室搬离的那天,程征就站在四楼办公室的阳台上,像是在看风景,又像是在目送杜田飞离开。 程征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手里夹着一支烟,但是还是照例地不抽,只看着它燃尽,烟灰虚弱地掉下去。 他脸上曾有块小小的月牙似的疤,是刚当兵的时候为了救杜田飞被炸弹碎片划伤的,如今渐渐淡下去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了一痕牙白的印子。这世界的人和事,都像这印子,都会淡漠下去。 四月的夕阳照在程征身上,白衬衫,铁黑色的西裤,那样的丰神俊秀,文质彬彬,通身清爽。 但杜田飞抬头往上看,胜利者的姿态如此轻松。他知道自己从来就错了,他轻视了程征,而程征的手段早已超乎了他的想象。 正在杜田飞焦头烂额不知前程在何处之际,听闻苏锡文在自己家中被共//党的地下特工组织杀死。 杜田飞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远走海外,先避一避风头,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他还有再次复起的机会。 若是跟苏锡文一样,不识好歹地赖在这上海滩,成为某些人眼中钉,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便万事皆休了。 听闻德国有意对波兰出兵,欧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快要打响了,那里不比上海安全。于是杜田飞决定去美国。他一旦下定了决心,行动力极强,很快订下四月底前往美国的飞机。 他突然想到,在王宛华死后,他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野子。 虽然对着野子是不应该说这句话的,但是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古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临行前,他想要去和平饭店,看一眼野子。 在去飞机场的四个小时前,他命司机提前出发,绕道去和平饭店。他不敢在正大门光明正大地进去,便让司机在饭店西南侧的偏门停下,告诉司机不要熄火,他去去就回。 这个西南侧的偏门平日里人不大多,只有饭店内的员工才会偶尔出入。 但很奇怪的是,今天他看到了一辆属于青帮的车,便泊在角落里。车子也没有熄火,司机站在车边抽烟,随时准备离开的模样。 坐电梯上了十一楼,有两个保镖模样的人门神般地站在电梯口,一人一边。杜田飞害怕他们认出自己,又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风波,于是压了压自己的帽檐。 分卷阅读80 从两人身边经过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年轻人格外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杜田飞敲响了1109的门铃。开门的竟然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穿着浴袍,高大有虎气,满脸横肉,很不客气地低头盯着杜田飞。 他们俩互相认识。 这个男人就是青帮大佬季云卿的干女婿,日后的76号特工总部警卫队长吴世宝。 说他是大队长,其实也是抬举。他只不过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混混,在乱世之中因为投靠青帮,善于讨好季云卿而娶到了季的干女儿佘爱珍,才坐到了现在的这个位置。 从前杜田飞得势时,是断断看不上这种混混起家的人的。 但如今杜田飞失势,自知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轻视吴世宝。后者已经和丁默邨、李世群搭上,马上就要成为魔窟76号的主人之一。 两个男人沉默的对峙中,到底还是杜田飞先认输先开口了。他说:“我找野子。” 吴世宝抽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这里没有一个叫做野子的女人,非但没有野子,这里简直没有任何女人。你这话说出去,叫我老婆听见可不好。 可杜田飞分明看见,在床沿边搭落下来的白色女式洋装,还有旁边的丝袜。这是野子最爱穿的款式。 可是吴世宝既然说了没有,杜田飞也就懂了,又何必站在这里任人羞辱。 何况机场还有飞往大洋彼岸充满希望的飞机在等着他。 杜田飞无言,转身离开。 到电梯口,又经过了那个觉得分外眼熟的年轻人的身边。那年轻人身量高阔,但有些单薄,分明是从少年刚长成男人的样子。 那年轻人冷淡的单眼皮扫了杜田飞一眼,又看了杜身后方向的吴世宝一眼,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枪。 枪声在杜田飞准备踏进电梯的一瞬间从背后响起。 准确地说,不是巨大的枪响,而是装了消音装置的子弹射过来带起的咻咻的风声。 杜田飞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法。古往今来,在政治上站错了队、搭错了车而被人暗杀,这样的事,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他不算寂寞。 杜田飞倒下时,脑海里有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他想起自己的确是见过那个单眼皮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曾是程公馆里的下人,时常出没在程征的书房外面。 第二个念头是,他想起在和王宛华成亲的时候,她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只能穿着做得粗糙的红布嫁衣,头上盖着做嫁妆剩下的红布头出嫁。而他那时连换的新郎服也没有,只穿着军装。 他撩起宛华的盖头,红布的光照在她脸上,一张脸粉扑扑的,很生动很好看。在喝交杯酒之前,宛华拦住他,轻声犹疑问:“田飞,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那时对她还是无限的爱意,并没有责怪她在大喜的夜晚问这样不吉利的问题,而是回答:“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同一个地方。” 他那个时候是真心的。男人许下承诺的时候是真心的,说做不到也是真心的。 他想,他和宛华确乎是死在了同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杜的副本完结~这几天想了想,写文主要是为了开心和磨炼自己的文笔,收藏什么的数据固然重要,但心情也不能被数据影响和控制。我写得开心,大家看得高兴,这就够了!感谢姐妹们的鼓励! ☆、往事知多少 从夏天到秋天是汪伪政府成立前最后的准备阶段。 在程征对付杜田飞的同时,戴笠派出的军统特务前往河内刺杀汪精卫。 刺客在房间里一连开了十几枪,误将汪精卫的亲信曾仲鸣当做前者杀死。虽然汪精卫命大没死成,但一想起此事,便心有余悸,只想要速速回国,保住命再说。 五月,汪精卫和陈璧君乘日轮“北光丸”号进入上海虹口虬江码头,就此结束了在海外漂泊之旅,正式投靠日本人。 上海的租界仍在英、美、法等列强手里。租界被人称为“孤岛”,是因为虽然四周被日军占领,但日军不能随便进入租界。而国民党的军统、中统特务们大多以“孤岛”作掩护,活动频繁。 是以“北光丸”号到达上海后,汪精卫迟迟不敢上岸。 直到日本方面的高级军官再次上船邀请汪陈夫妇上岸,汪精卫一伙才在日本宪兵队和特别行动处的森严保护下,下船住进虹口的“重光堂”。 汪精卫的住处原本也是伪政府头痛的事情。既不能放在租界,又要相对繁华,这样的地方上海找不出几处。 直到程征提议,可以将汪陈夫妇的住处安排在程公馆附近的重光堂。此处离日军驻地很近,离程公馆也很近,由特别行动处的人全天贴身保卫,可保证万无一失。 此时汪精卫对程征已经是十分信任,况且长住在船上也不是办法,这才答应“移驾”重光堂。b 分卷阅读81 r   日本人早先便放出风声,要建立专门的特务机构来打击租界内的暗杀行为。他们早就从意大利军警备区内的日占房产中精心挑选了极司菲尔76号作为特务机构的基地,特务头子便是丁默邨、李世群和后来加入的吴世宝。 此时为了迎接汪精卫的到来,日本人便把76号拨给了汪。 程征提出要将汪精卫的住处安排在程公馆的附近,无疑是一步险棋。 但唯有这样做,把汪陈二人放在他的眼皮底下,才最方便获取核心情报。否则在76号的严密护卫下,他手下纵使再多出五个特别行动处也束手无策。 人生的岁月,如流水地一般过去。 还有几个月便要进入二十世纪的第四个十年了。 1992年,林念的小女儿决定在孙女菲比18岁生日的时候带她回中国看一看。 临行前,安琪儿一般的女孩问林念,外婆,中国是什么样子的,上海是什么样子的。 菲比出生在瑞士,少年时和做外交官的父母游遍了欧洲各国,只是对于远在太平洋西岸的中国全然没有什么概念。 她所知道的中国,全是从外公外婆的嘴里听来的。然而外公虽然宠她,但平时话并不太多。菲比只好来问外婆。 林念去国已经五十余载,对于故国的记忆留存在心底深处。 她慈爱地对着菲比笑了笑,从前的场景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现。 “那里,那里是很好的地方。” 老去的林念回忆起中国来,最先想起的不是东坪,而是上海。 而上海也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潜伏在伪政府的程征看见的上海,是腥风血雨,是暗流涌动,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是暗算无常死不知;一半是混入上流刺探情报的林念看见的上海,是永远年轻的东方巴黎,是无知无畏的风花月雪,是花满堵,酒满瓯,十里绮罗外滩烟。 那时候的上海留给她最后的深刻印象是深秋的阳光和风。 双十节前后,稀薄的一点阳光,照在人身上,看起来很明媚,却不能带来一点暖意。 旧时的阳光,旧时的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摩登孤岛。 这是林念记忆里最后的上海。 有薄薄阳光的下午,穿着轻绡法兰绒套装的女郎出入于大光明电影院、百乐大舞厅或美琪电影院。 淮海中路商业街上高高悬挂的欧洲皮草的招牌广告,《良友》画报上的红唇泳装女郎,停在先施和永安百货前面歇脚的人力黄包车或最新款的劳斯莱斯。 窄窄的人行道上,满街的雪茄、香水、高跟鞋,成群的瑞士表、银烟灰缸、清酒和苏打水,空气里飘浮着埃及香烟、法国香水、新出炉的欧包和新出锅的生煎馒头的温和气息。 人人都以为苦难的时间会过去的。 就跟翻书一样,唰的翻过去,不想看的那一页悲剧就能翻到脑后去了。 人们总是以为进了四十年代,战争就能马上停止。到现在为止,还有小老百姓活在梦里,以为中国泱泱的五千年,怎么能亡在区区的弹丸小国手上。 然而寰宇角力,牵一发而动全身。 战争的火焰越烧越旺,肆无忌惮地蔓延到了欧洲。 八月底,纳粹德国与苏联签署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九天后德国便悍然入侵波兰,欧战爆发。 而被誉为“皇军之花”的日本关东军刚刚在伪满洲与蒙古的边界诺门坎与苏联红军交战,被苏军打得伤亡惨重,因此日本内阁希望在中国发动大规模进攻以恢复士气。 尽管国民党奉行焦土政策,在一年前日军攻占岳阳之际,早已一把火把长沙城烧得干干净净,但仗依旧是打了起来。 九月,日本人以长沙为中心展开了第一次大规模的激烈攻防战,这便是长沙会战的开端。 打到三九年的双十节前后,第一次长沙会战约莫结束了。第三十集团军克复了江西修水,算是小小的好消息。 也许是得了这好消息的振奋,程征平日里忙得跟什么一样,今天竟得了空,抽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出来,说是要来陪林念逛街。 天气又冷了起来,林念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乏乏的困倦,便撒娇说自己犯懒,有点没精神,不想去逛。 “小四哥哥,我们两个人在家里窝着不好么?” 林念躺在房间的暗处,穿着一件齐踝的蓝色改良旗袍,披着一件长而宽的淡色开丝米毛衣,不施脂粉,白皙的面色里却透出来少见的红润气色,清清爽爽的样子。 林念勾住程征的小拇指摇了摇。他的手指极长,瘦而有力,她不自觉摸了摸他指腹上的薄茧子。 程征眉宇间有疲累的神色,但看见她撒娇的样子,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他爱怜地看着她,声音依旧是温软的,“阿宝,我给你订做了一件衣服,今天得我们一起去取。” 可见他虽然由着她,但并不答应她就此懒着。 林念笑道:“什么 分卷阅读82 衣服?我的衣服够穿了。今天我们且在家待着,过两天你要是没空,我和燕荪一起去取就是了。” 说到秦燕荪的名字,林念忽得想起来自己上次见她还是一个礼拜之前,便顺嘴道:“对了,上次我和燕荪见面,才讲了几句,她去接了个电话,回来便心不在焉的。” 那时她们正在秦燕荪的家里喝桂花糖粥,屋子里放着留声机。 糖粥里放了红米、红豆、红枣和莲子,放在小盅里煲得沙沙绵绵,最后加了新酿的糖桂花,一抿就化在嘴里了。 林念平素并不爱吃甜的,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胃口好得很,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竟吃了两盅。 秦燕荪手里捏着那白瓷的小勺子,转了又转,只道自己没什么胃口,便将小盅放下了。 屋子里的留声机正唱道周璇的歌。 细细的嗓子,咿咿呀呀的音乐声,像一根细而坚韧的尼龙线,柔弱,顽强,多愁善感。 秦燕荪听愣了一般,半天不说话。 林念当时打趣道:“你这样的性格,总不像是爱听周璇的人。这唱歌的人像是黛玉,而你当是湘云才对。” 林念只是玩笑,秦燕荪原本一向明快爽利,玩笑接得也快。但那时燕荪并没有接话,过了许久,才强打起精神似地说:“林念,有时候我觉得这屋子里寂静极了,总要放点声响,心里才不至于那么慌。” 林念问秦燕荪为什么心慌,燕荪正准备讲话,电话铃忽然叮铃铃响起来。燕荪跑去接电话。 电话就摆在留声机的旁边,想是燕荪太着急,电话听到一半,身子半软下去,一个趔趄碰翻了留声机。 那尼龙一般细韧的歌声哐当掉在地上,似是被利刃铡断,戛然而止。 燕荪接完电话,见林念急忙过来,脸上满是关切。林念问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燕荪低着头,不说话。 过了会,她抬起头来,照旧是一双笑眼,只道没事,刚才一下子站起来急,花了眼,现在好多了。 林念见她既然不愿意说,也不便再追问,只回家去了。 现在突然讲到秦燕荪了,林念这才讲出此事。 程征的笑容放下来,他显然是知情的。他缓缓道:“她从前的未婚夫石孟同是我的副官,我离去后他便转入了第三十集团军。第三十集团军虽然克复了修水,但死伤者甚众,回营后清点剩余的人数,石孟同并不在其列……他,殉国了,燕荪那天听到的电话是我给她打的。” 林念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对石孟同这个人有印象。她当年被程征从和平饭店带回来,关进地牢时,程征常来看她,有时身后还跟着个男子,想必就是石孟同。 林念道:“那燕荪这几日与我们失去了联络,她是……” “她去修水了。” 石孟同上战场前留下了遗书,就缝在军装的里面。等军队的丧亡整肃清点完毕后,他的遗书才被人发现。 石孟同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此生唯一的挚爱就是秦燕荪,这封遗书自然是留给秦燕荪的。 国军方面通过褚寿华找到了秦燕荪,希望她作为石孟同的亲人前去领取他的遗物和遗书。若她不去,这些东西无人领取,只能被当做废物处理掉了。 不管秦燕荪自己是怎么想的,她还是按照纪律请示了上级。她明白规矩。 幸而组织上认为,尽管此事秦燕荪不出面没有什么不妥,但到底还是去了更符合情理。石秦两人当年爱得深刻,在秦燕荪的哥哥严禾死后不久,秦突然之间单方面分手已经令人生疑,现下再回避,总会令人多想。 这趟去江西,正是秦燕荪所想的。她来不及和其他人打招呼,几日前便动身去了修水。 深秋的天黑得这样快,从绮楼看出去,小花园里有几只鸟从繁密的丫杈上惊起,飞快地掠过灰白的天空。它们的翅膀犹如颤抖的短箭,尖尖的脑袋仓促地朝着任意某个方向扎去。 房间变得更暗了,林念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始的后几章里都有小虐,请多担待,但我保证是HE!谢谢诸位姐妹的评论,你们真的太好了!感谢在20191227 11:44:33~20191228 23:0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titud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白纱与玫瑰 过了几日,林念到底还是拗不过程征,答应去取衣服。 裁缝店开在福开森路拐进去的小弄堂里,很是僻静。程征的兴致不错,叫司机停在弄堂口,和林念携手慢慢走进去。 弄堂不宽,很干净,里面只有几家店铺。 林念远远地看见裁缝店的招牌木板子,中间简洁地写着“TAILOR SHOP”,上面有一行小小的红字“Thomas’s”, 分卷阅读83 标志着店主人的姓氏。 店的门脸不大,走过去几乎不会注意到它,进门的装潢却很有品味。 厚重结实的褐色大门,镶嵌着黄铜把手,古典欧式的花纹繁复但是纹丝不乱。推开门,棕黄色的长条子地板一律打上蜡,平整结实,人走在上面便倒映出栩栩的影子。 老板在里间见有客人上门,似是早已在此等候,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是个中等身材、褐色皮肤,留着小胡子的外国人。 “程,今天和太太一起来取衣服?”这外国老板一口流利的中文,毫无口音。 程征像是与这老板很熟络的样子,也不怎么打客套的招呼,只笑道:“你今天倒是不忙。他叫Thomas,法国人。”后一句是对林念说的。 Thomas见程征给林念介绍自己,便也上前自我介绍。他仍是笑容可掬的模样,小胡子在脸上有些滑稽地抖了抖,说:“程太太,你叫我老托就行。”他是个中国通,已然谙熟中国人互相的称呼。 林念从善如流,跟他打了声招呼。她敏锐地感觉到老托和程征的关系并非是全然的卖家与顾客的关系,似乎更像朋友。 等程林两人进了门,老托便将“OPEN”的牌子摘下来,换上“CLOSED”的牌子,随后让店里的雇员去把店门关上。 偌大的裁缝店只专门服务程林两人。 老托道:“知道你们这几天要过来,特意把别的客人挪了时间,方便试衣服。”说罢便请他们上二楼稍坐,自己去把衣服拿来。 林念见这样的阵仗,本也不奇怪。程征一向是不喜欢闹哄哄的环境的,她只是奇怪,她的尺寸他一向很清楚,用手量也不差分寸,如今是什么衣服必须要她自己来试穿。 程征仿佛看穿她的疑惑,微微弯腰,在她耳边小声道:“一会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重新再改也是来得及的。” 林念道:“最近又不是什么节日,干什么突然送我衣服呀?” 程征笑,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宠溺,道:“怎么,送你礼物还要挑日子么?” 林念见二楼的壁橱里挂着琳琅满目的改良旗袍,赏心悦目。 她呷了一口水,悠然道:“这里的旗袍风格倒比蒋宋氏的还要摩登些,若是被她发现,老托怕不是要变成第二个张瑞香。” 蒋宋氏即宋美龄,她一生酷爱旗袍,晚年迁居美国的时候,私人飞机运送其衣物九十九箱,至少五十箱装的都是旗袍。 这些旗袍都是宋美龄的御用裁缝张瑞香为她量身定制的。宋美龄对张瑞香的依赖以及到了要随处带着的地步,连出国访问也要带上他。 宋美龄的衣着向来都是引领时髦的,但林念觉得老托这里的衣服竟比宋美龄所穿的还要前卫些,因此林念以张瑞香来衬托老托的手艺之精美。 没想到老托果真是个中国通,连这话都能听得懂。 老托听到林念的话,不由激动地说:“有眼光!”一激动,手上重重的衣架差点滑下来。 此刻老托正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巨大的黑布套子走出来,看样子那套子里的衣裙很长,下摆还有另外两个人专门托着。 他对林念的好感顿时又增加了一分,此刻笑眯眯地对程征和林念说:“女士请跟我进试衣间,男士止步。” · 林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试衣间很大,许多面水银的立镜嵌在墙上,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 楼下店门关上了,老托和下人们放上衣服也悄悄退出去了。 她本以为福开森路上的繁华喧闹会沾染到这里,没想到此刻听来,马路也是静的,弄堂也是静的,整个裁缝店的二楼是全然的静寂,静寂得几乎有些神圣,仿佛是天地间专门有人辟出这块空荡的时间,叫她来好好欣赏现在的自己。 而她心里清楚,如果世间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地对她好,那这人只能是程征。 林念终于知道程征为什么坚持要让自己来试穿这件衣服,即使自己拒绝了,他还是坚持带她来。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衣裙。 此刻林念穿着纯白的婚纱,站在水银立镜前,四周都是暗的,唯有站在光晕里的她是明亮的。 无可挑剔的轮廓,恰到好处的腰线,利落的线条,纯白的象牙色,精致的蕾丝刺绣和薄纱,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梦幻。 极简约的线条像是顺着她的身体长出来的第二层肌肤,每一处凹凸都无比流畅,端方而纯洁。 林念手捧着早已准备好的玫瑰,她可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她的脸发烫,握着捧花的手却是冰的。 人在激动而无言的时刻,常有这样奇怪的体感。 老托在外面敲门,热情而不轻佻地询问,程太太,是否需要帮忙? 林念定了定神,轻声道:“请你帮忙把程征叫进来可以吗?” 老托在外面顿了顿,有点犹豫,说:“按照西式的礼仪,程在婚礼前是不能看你穿婚纱的样子的 分卷阅读84 。” 林念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坚持道:“请您把他叫进来。” 林念本来背对着门,赤足站在厚厚的地毯上。在镜子里,她看见程征推门进来。 她回头,仰起脸,眼中闪烁泪光,可见到他,不由微笑起来。 她没有穿高跟鞋,拎起裙摆便向他奔来,扑进他的怀抱里去,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仿佛搂住世间唯一的珍爱。她无言而眷恋地把头埋在程征的肩窝,几乎是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乌木香气。 在她以为幸福已经达到顶点的时候,他总能给她更多。 程征也回抱住她,他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腰肢,轻吻她的头发。他知道她为什么坚持叫他进来:她想把所有的美好都和他一同分享。他们曾因为世俗的规矩和礼仪错过了太多,如今来之不易的时刻,怎么能再被阻拦。 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一刻便天长地久的静默相拥。 后来程征回想起这一天,便想起林念这破涕为笑的一回头。便是这一刻,把林念的美生动化具体化了。 别人来这里是做一天试婚纱的模特,而林念却随时准备好了做他的新娘子。 婚纱照旧是放在老托的店里。林念试穿得极为合身,没有一处需要改的,因此她很感激也很信任老托,只道婚礼之前再来取便是。 林念一再地赞叹老托的手艺和心意无处不符合她的想象,不仅是位极好的裁缝,也是位艺术家。 老托看了一眼程征,后者站在林念身后轻轻点了点头,这意思是让老托就这样领受了林念的心意。 于是老托只好将这婚纱的设计图是程征在百忙之中画出来的,如何裁剪、缝纫、刺绣和盘口也是程征吩咐他完成的,他只负责婚纱的制作这件事又咽了回去,暂且不提。 程林两人牵手准备离开老托的裁缝店,这位法国人看了看林念,忽然转脸对程征严肃地说:“Elle ressemblait à un ange. Pas étonnant que vous reviendrez pour la sauver à tout prix.” 老托说:“她就像天使,难怪你当初不惜牺牲一切去救她。” 他说的是法语,程征能够听懂,但林念听不懂。 她问程征老托说了什么,程征看了看她,省掉了后半句,只微笑说:“他夸你很美,就像天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得有点迟,抱歉~感谢在20191228 23:02:00~20191230 00:2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两只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沉默的关怀 林念没有想到的是,在程征对付杜田飞的百忙之中,竟还抽出了时间来筹备他们俩的婚礼。 这一切都是瞒着林念的,直到上次带林念去老托那里试婚纱,那时他才把一切料理妥当。 程征想要林念在这一切里面有参与感,但又不想她太辛苦,于是把一切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锦上添花的小事才交给林念去做。 最近的上海风平浪静,程征在家和林念相处的时候多了起来。 这会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距离上次去老托的店里试婚纱又过去一个多月。 期间林念又去了几次老托的店里,除了婚纱,诸如中午要穿的敬酒服、晚上婚礼舞会要穿的小礼服等其余的婚礼上要用的衣裳,程征全让林念挑自己喜欢的款式去做。 他想的全是林念要用的东西,至于自己在婚礼上要用的西服三件套、礼帽、皮鞋等等,程征只去量了一次尺寸便不再管了,只让老托看着办就好。 有一次,林念在他洗澡后从浴室出来时盯着他看。 宽肩长腿细腰,肌肉健硕有力,充满张力但却不虬曲的样子。穿衣与脱衣各有各的迷人。 林念目光灼灼,心想,难怪程征并不在意老托把他的西装做成什么样子。 这副皮囊,就算只裹着一条浴巾,也是无可匹敌的好看。 林念从床上坐起来,忽然一本正经地对程征说:“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就是在恃靓行凶。” 程征听她语气娇软,知道她指的是做西服的事情,但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在嗔怪他对婚礼的细节不上心。 他虽然心细,但全是因着爱护她,但本质还是全然的男子气概。从前在战场上,身上脸上留了疤,他都毫不在意。 他本来便对装扮自己的事情毫不上心,对于自身皮囊的修饰更是完全没有概念,不去老托那里敲定衣服的细节也是确实是因为没有时间。 于是程征认真解释,道:“我听人家说,婚礼上要有最美的新娘子,何曾说过要有一个精心打扮的新郎。阿宝,你不用管我的,只要事事合你的心意,我就开心。” 分卷阅读85 他虽然这样说,但林念也不能真的不管他了。因此林念在程征没空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去老托那里敲定两人礼服的细节。 法国裁缝老托有着欧洲南部人民独有的热情,像地中海夏天的阳光。 林念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称得上好朋友的秦燕荪去了江西久久未归,一来二去,林念倒是和老托相谈甚欢。 林念每每来看老托,都很客气,要带一些小点心过来。 这次她带的是栗子奶油杯。 这是她最爱吃的甜点之一。 她还记得那次的刺杀,她中枪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去买一杯栗子奶油做宵夜。 那时候的事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老托这时也坐下来,和她一起拿着小银调羹一勺一勺挖着淡褐色的掼奶油。 林念近来愈发嗜甜,甜甜的栗泥与掼奶油组成的“小山峰”,柔软香甜,很是可口。 她只是吃下去,也不见长胖。 吃着吃着,老托把小调羹搁在骨瓷碟子里,银器与瓷碰撞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响。老托目光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声音发涩,“它让我想起来我家乡的另一道甜品,味道很像。” “是montblanc吗?”林念问。 montblanc以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命名,外型就是照着勃朗峰的样子去做的,也是小山的形状,译作中文即“蒙布朗”。 林念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东交民巷那边全是洋人开的馆子,她因为身份的掩护而出入其中,对甜品也有所了解。 老托见林念竟然知道,不由又惊又喜,像是找到了很久不见的老知音。 他大声接道:“对,对!montblanc上面的栗子奶油通常是褐色的,不是这样淡淡的,是秋冬时勃朗峰山顶的树木枯萎之后呈现的那种颜色。下面的底是Dacquoise,栗子奶油一圈圈盘起来,撒上绵白糖粉,真是……” Dacquoise是一种法式的圆形杏仁蛋白饼。 它长得很像被压扁的蛋糕,但外壳是坚硬酥脆的﹐内部则是柔软湿润的﹔吃的時候﹐焦糖化的杏仁香气会在口中扩散。 如果再加上栗子奶油,配上一杯红茶或牛奶,就是很好的下午茶。 老托激动地跟林念讨论,但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蓝绿色的眼睛望向不可抵达的极远处。 大西洋的波涛在老托的心口碰碰地无形撞击着里维埃拉海岸,他眼里盛满了惆怅。 林念太明白这种思乡的情绪,看到与家乡有关的风景、食物、人,都会有这种遥不可及的惆怅之感。 那种漂洋过海、无可依附的悲凉。 老托现在吃到栗子奶油杯的这种感觉,就和她从前吃小虎的养父母做的浙江菜是一样的。 林念知道欧洲的战火也烧起来了。 九月德国入侵波兰的时候,英法两国对德宣战。 以目前的局势看来,英法虽然选择宣战,但依旧采取的是袖手旁观的绥靖政策。 但是大战一触即发,欧洲诸国恐怕无有幸免者。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多年……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在遥远的异国开店,也许很孤独……”林念忍不住问老托,她谨慎地挑选着措辞,试探着老托的过去。 因为她总觉得程征和老托之间的关系,不是因长期的买卖而产生的熟稔,而是有更深的渊源。 她想要了解更多她所不知的程征的过去。 老托说:“程没有告诉你吗?我不是一个人在中国。”他的小胡子随着腼腆的笑容而浅浅翘起来。 林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眼前的小胡子外国男人有几分羞涩。 老托眨了眨金黄色的睫毛,说:“我的爱人,Agathon,是法国驻华的参赞。我们都是上萨瓦省的人。”上萨瓦省是法国东部的一个省,和意大利、瑞士接壤,老托的家乡就在勃朗峰脚下。 “爱人”这个词,老托的原话说的是法语, amoureux。 阳性的法语单词,指代的是男性心上人。 老托斟酌再斟酌,他既不想欺骗林念,毕竟程征是有恩于他和Agathon的——他在廊坊战役中救过他们两人的命。 但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感情状况这样堂而皇之地突然告诉林念,这里毕竟是四十年代的中国——即便是在他的家乡,这种事情也不是人人都能够理解。 林念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笑道:“原来你不是一个人,这样也不至于十分孤单。” 她轻描淡写地就把老托忐忑而尴尬的心情化解了。 从前英国教堂里的英格曼神父来给她补习英文时,偶尔也教几句法文。 老托和程征说的法语句子她虽然听不懂,但是amoureux这词的后缀eux是典型的阳性后缀,这里的发音她还是能够听懂的。 不过既然老托希望 分卷阅读86 她听不懂,那么她便听不懂好了。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老托感觉气氛又变得更舒适了一些,便重新拿起小调羹,指指林念,道:“事实上,或许,我老早就见过你。” 林念挑眉,这会真的有些吃惊,道:“怎么我从没印象?” 她记忆力一向很好,尤其是认脸,过目不忘。 老托和林念差点有机会见到的。 就在程征从奚仲文的牵制下拼了命地从欧洲回到上海找林念的那时。 那时他早就预料到了日军若占领上海,上海全城将会被封锁。 因此在他独自乘飞机辗转绕道至河内的第一件事,便是给Agathon打电话,希望他无论如何动用法国领馆的关系为他弄到两张派司。 Agathon很为难。 那时候日本人誓要在三个月内占领中国,嚣张跋扈得不把任何其他国家的人放在眼里,弄两张派司是要很大代价的。 Agathon和程征说,只有一张,他的本事最多只能弄到一张。 程征沉吟了一会,很快下定决心了,道一张也可以,放在东方饭店,到时候应该大抵会是一个姑娘而不是他本人去取。 Agathon千辛万苦,终于从日本人手里搞到了一张派司,但以他的身份是不方便亲自去东方饭店寄存派司的。 于是他把派司交给老托,叮嘱老托一定要亲眼看见这派司被正确的人,也就是一位姑娘,拿走。 老托这才在东方饭店守了十几日,终于等到林念在一个大风雪的天气里取走此物。 就是在那时,他远远看见了穿着棉服、打扮成女学生模样的林念。 老托说到这里,羡慕地闭上眼,总结般地感慨,“程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把命给你的。” 故事被局外人以不同的视角叙述了一遍,明明是已经经历过了的故事,到这里才像是有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林念的心仿佛被一阵阵暖流包裹着,然而又后怕,怕当时要是程征找不到她,他们俩便永远失散了。 她心里一下子说不出是喜是悲,只觉得在老托的店里忽然一刻都坐不下去,四周都是苍凉的静寂。 在乱世之中,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 她想要立刻坐上车回家,回到家,回到程征身边。 回家抱住他,问他为什么这样隐忍地为她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曾说过任何一句。 今天要不是老托,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还没有消解他们之间的误会时,在他还以为她薄情无义时,程征就已经提前原宥了所有。 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 回程公馆的一路上,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林念好几次,欲言又止。 到了程公馆,林念本应该下车。 她仍留在后座,沉声问司机:“怎么了?” 司机道:“方才您在弄堂里的时候,路边一直有辆黑色雪铁笼停着,好像一直跟着我们的车。我们回家了,他就不跟了。” 林念沉静问道:“记住车牌了吗?” 司机道:“是辆青帮的车。”青帮的车牌号有一定的规律,这司机是程征从特别行动处挑的军人,是精通这方面的老手,自然认得。 林念又问:“这是第一次吗?” 司机道:“前几天,您单独出行的时候还有过一次。” 林念“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你们的评论我都看到啦!阿宝确实是有了,但是她自己不知道,所以小四也没发现。我前面埋得伏笔渐渐要全部收网啦,今天先收一个~老托和阿卡冬(Agathon,这个名字是二十世纪初法国较为受欢迎的男子姓名,现在不太有法国人叫这个了貌似,这感觉就跟我们这一代人也不叫建国或志强了差不多)的出场也是有用处的滴~不知道你们能看出他们的作用吗哈哈感谢在20191230 00:22:34~20191231 00:0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连环套之一 到了元旦前的四五日,街上热闹起来。中秋一过,之后是重阳,双十节,国父诞辰纪念日,这些都好像是昨日的事。 可是一走上街去,去城隍庙逛一圈,月份牌,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红糖米糕,红纸灯笼,杂拌年果子,一样样地老早便陈设出来。 中国人的新年是拉长了的,是能够把那红色的喜庆和快乐延展到前后几个月的。 林念从前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这几年和程征在一起,却愈发喜欢起热热闹闹的东西。 但自从上次得知青帮的人在跟踪她,她便很少出门。 街上的热闹都是听公馆里的婆子和上门来找她的老 分卷阅读87 托说的。 程征和林念的婚礼定在一月下旬,也是就是程征生日的那天。这是林念坚持的。 婚礼预备在程公馆里办,而晚上的舞会则安排在国际饭店。 林念沉静,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缺了一个重要角色——伴娘。 林念和程征有心请秦燕荪作自己的伴娘,但燕荪自从去了江西便断了音讯和联络,程林两人开始渐渐觉察到不对劲。 正巧汪精卫忙于筹备“还都南京”之事,要在上海、浙江、江西、江苏等地区排查不安全因素以防止在“还都”之日有任何意外因素发生,同时强化对华东地区的统治,消灭和驱逐革命力量与抗日武装,使之成为日本侵略军稳固的兵站基地,以达到“确立治安”、恣意奴役和搜刮的目的。 这便是日后“清乡运动”的雏形。 本来汪氏属意程征和他一道前往南京。 南京作为未来“首都”,正是最接近权利中心的地方。 然而程征为了更快知道秦燕荪的下落,故意推说自己资历尚浅,尚不足以担此重任,此一行汪先生身边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汪精卫未曾想到程征会推这事,便问程征认为谁更适合同自己一道去南京。 程征略一思忖,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道:“士群兄在日本特高科和军队中的关系良好,确乎是‘和平运动’的中流砥柱,是您的股骨之臣。我认为由他陪您去南京,既能够保证您和夫人的安全,又能有所建树。” 其实到底是李世群去还是丁默邨去,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周佛海去,后者心中自然会有不满。 现在76号特工部捏在李、丁两人手里,颇受汪的倚重,周若心生不满,便是为日后戴笠策反他留下了绝好的机会。 程征现在挑李世群走,是因为相比于丁默邨,前者在76号中的势力相对更大些。 这倒不是和个人能力有什么关系,因为丁默邨的狠毒手段绝不亚于李世群。 此间的事,还是和青帮的季云卿有关系。 因为黄金荣闭门不出,杜月笙避走香港,张啸林被军统暗杀,原本青帮的四五号人物季云卿顿时成了此时上海青帮的领袖。 李士群早早认了季云卿作师傅,76号中的很多成员都是季云卿的徒弟,所以也大都是李士群的好友和门徒,譬如吴世宝就是这样加入76号的。 汪精卫经过一番考虑之后,果然还是觉得程征说的有理,于是命李士群和自己一道前往南京,又派程征前往浙江,而周佛海在沪原地待命。 · 临行前夜。 绮楼里的水暖气管子烧得热热的,牙黄色的罩纱电灯朦朦胧地亮着。林念依偎程征怀里。 也许是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林念只觉得睡意如此强悍,十年来未曾体会到的甘甜睡意在这两个月中屡屡向她袭来,每每一碰枕头便昏然入睡。 她本就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如今不再餐风宿露,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便更加养出人间富贵花的美。尤其是那双漂亮而圆的眸子,微微向上挑的形状,笑起来像小月亮,仿佛会勾人。 此刻她的眼睫沉重地一搭一搭,小扇子似地来回扫在程征的面颊上。 程征抱着她,垂下眼见怀里的人小脑袋一磕一磕的,煞是可爱。她的嘴唇长得很精致,红艳欲滴的菱形,从程征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她天生上扬的嘴角,端得妩媚。 他把高高的鼻子在她头发里轻轻蹭了蹭,低声笑她,“阿宝,不要强撑,要睡了我就关灯。” 她换了新的洗发香波,长发漆黑,发间有轻盈的柑橘或柚子的香味。 林念迷迷糊糊,反而搂住他的脖子,向上攀了攀,将他抱得更紧,小奶猫似的嘟囔:“要抱抱。” 程征含笑,随之微微弓起背,迁就她的动作。 尽管林念以为这次程征的出行只是婚礼前最后的分别,尽管程征许诺她一定在一月前赶回来,她还是这样不舍。 她的感觉器官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 不舍,疲惫,迷恋,以至于不肯睡去。她从前并不这样脆弱,但现在仿佛身体里有了某种本质的变化,叫她变得这样黏人。 “良缘永结,白首相携。”她轻声地,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二十天。” 程征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的那八个字,是他们的婚帖子上写的。 红底的婚书,金粉描的字,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来。 还有二十天,便是他们的婚礼。 “我最近总是做很奇怪的梦。”她小声说。 程征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声音带了诱哄的意味,柔声问她,“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们上辈子是神仙——神仙眷侣。”林念还没有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也觉得这梦有些荒唐,“我梦见我们住在冰天雪地的深渊里,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还是很美。”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 分卷阅读88 他睡袍上的扣子,本来只是手闲得没事做,可等碰到他小腹上结实的肌肉,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见程征俯下身来,极窄的下颌,漆黑的眼睛,他脸上含着逗弄她的笑意准备说话。林念连忙放下手指,岔开话,道:“你听,难不成真的下雪了?” 窗帘全拉上了,但凝神细听,隐约可以听见外间呼啸的风声,间或夹杂着扑簌扑簌的声音,如飞鸟的羽翼在夜空掠过发出的声响。 林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窝在程征怀里的状态趋近于沉睡的婴孩。醒来的时候身边人已经离去了。她伸手摸摸被子,还有余温,想是程征不忍心吵醒她,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林念赶忙披上晨袍,疾步走到窗口拉开窗帘,向楼下望。 外面下一夜的雪,大地白茫茫一片,目之所及是青黑色的树,结冰的小池塘,像单薄的剪影。 雪停了,铅灰色的密云阴阴地低压下来,正午时分的光景看起来和傍晚一般晦暗。尽管没有阳光,但明亮的天光反射在惨白的雪地上,很刺眼。 程征刚刚离开,雪地上留下了纷乱而凌厉的车辙。 林念盯着那些车辙,刺眼的光竟逼出眼泪来,她本来想和他早起道别,竟错过了。 她不知道,这种清浅的遗憾像天空中卷积的层云,正在蓄力发酵,酝酿成为她接下来近十年的人生中刻骨铭心之痛。 程征走后的那晚,林念还未入睡,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听程公馆的下人在门外急促地说:“太太!太太!日本宪兵队突然开着吉普车强闯公馆的大门,说是有事来请您!” · 极司菲尔路76号处于公共租界外,是日本人占据的一处场所,但又紧挨着租界。而租界这一带由意大利军警负责卫戍。由于意大利和日本的特殊法西斯同盟关系,意大利军警自然特别关照76号。 因此此处既出入租界便捷,又受日本宪兵队与意大利军警的双重防卫,可称得上是汉奸的堡垒。 自丁、李、吴等人接手了76号,此处原来的西洋式大门换成了中式牌楼,牌楼正中镌刻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像模像样地掩盖住日本狗腿子的尾巴,将自己标榜成国民党的一派。 大门内两侧有两座高耸的水泥碉堡,在“天下为公”的两边开了枪眼,架设了两挺轻机枪,正对着门前的马路。水泥围墙上,加设了电网。 门内的东边,一排平房,其中就有吴世宝的办公室和审讯室。 在院子的正中,是76号的主楼,叫做“高洋房”。向内深入,就是各个处室。 这一切都是林念在宪兵的吉普车上看到的。介于程征的身份和林念与他的关系,进来抓捕的宪兵并没有给她蒙上头套或带上眼罩,是以来的一路上她才能暗中留心观察。 高洋房的一楼有会客室、交际室,会客室有沙发,茶几上摆着烟酒糖茶等,都是用来拉拢利诱被抓进76号的重要人物。 此刻林念就坐在会客室中。她头发蓬松地挽起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夹袄。此刻她用略带惊惶的眼神扫了扫四周的环境,旋即又低下头去。头发绾得很松,掉了几缕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神情。 在她低下头去的一瞬间,眼神变得冷静而警惕。 半小时前。 在宪兵还没有进绮楼的时候,她听到下人的警报,立刻坐起来套上衣服跑到隔壁的电话室给特别行动处拨电话,道是请转接程征。 那边的人听出林念的声音,道程征正在去往浙江衢州的路上,要到了衢州才能回您的电话。 衢州是江西、浙江两省交界处,程征去那里自然不是为了清乡,而是为了暗中找秦燕荪的下落。 就在那一瞬间,林念立即飞快地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她确定,在这样巧合的时间点,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抓捕。 宪兵队是知道程征这时候接不到她的电话,所以才敢在这时候公然闯进程公馆。 林念对着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冷静嘱咐道:“等程征到衢州,立刻通知他我被宪兵队抓……” 嘟嘟嘟,电话里突然传来忙音。 电话线被楼下的人切断了。楼梯上军靴的踢踏声逼近。 林念现在可以确定,这样兴师动众的抓捕,绝对不是76号和日本人的心血来潮。他们肯定掌握了什么消息,才会不惜日后得罪程征来抓她。 程征,程征……林念忽然脑子里响起惊雷一般的霹雳声。 他们的目标也许并非只有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啊眼睛还是这样,但是还是尽量更完再休息吧,哭。这章埋的梗有好几个,不知道发现没有haha ☆、连环套之二 走廊里响起高跟鞋的脚步,笃笃,笃笃笃,富有节奏的声音。 这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带着威严的恫吓之意。 说这栋楼是空旷的 分卷阅读89 ,也不尽然,因为林念可以清楚地听到在同一层楼的某间审讯室还在审问别人。铁器打在皮肉之躯上发出的沉闷响声穿透了刻意砌薄的墙壁,有人间或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听不出是男是女,而更多的时候是死一般的沉默。 有人缓步款款走进会议室,朝林念的方向走来。她穿着黑色的和服,坐下后盯着林念看了大约三分钟。 是久违的竹内野子。后面还跟着几个穿警服的特务。 许久不见,野子瘦得脱了相。 原先饱满的苹果脸凹下去,颧弓旁边的凹陷处像是画在脸上的两道浓重的阴影。 然而她的眉毛淡,鼻梁窄,鼻子有点尖,唯有一双眼睛还是照例的大,大得突兀。 她原先算不上标致的美人,不过她的皮肤白晰,脖子和手臂也很长,在她脸上闪耀着的青春的华泽使她当得起“美人”二字,然而现在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委顿下去,却又在憔悴中有一股出奇的狂热。 76号的警特拘捕林念时没有给她戴上手铐,一方面是因为不敢,另一方面是林念从头到尾都显得很镇定很从容,聪明地配合着。 就像此刻,她把双手平放在腿上,在沙发上坐得端庄大方——没有任何理由给她戴上手铐。 竹内野子站在林念面前,纤细的身材因为近距离背着电灯泡,于是在林念面前投下巨大阴影。 林念整个人被笼罩在野子的阴影里。野子微笑盯着她,道:“请林小姐来,是想请问几个问题,问完了,你说了,也许就能走了。” 傲慢的的语气里盛着假模假式的斯文。 林念一言不发地慢慢抬起头,直视眼前问话的人的眼晴。 “竹内小姐是吧?我也想问问你们,现在是夜间十点钟,我已经上床就寝了,请问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能够这样将我从家中拖来审问?” 竹内野子并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饶有兴致地问:“林小姐还记得我?” 竹内野子叫她林小姐,和那些打牌的官太太们玩的是同一套。 无事程太太,有事林小姐。 林念好像听不懂她话里的试探,玩味地回答道:“竹内小姐的艳名,上海滩没有人不知道的。如果我说不记得,才是真的奇怪吧。” 竹内野子栖身于和平饭店,周旋在许多男人之间,最后又因为王宛华的“情杀案”而轰动上海。 这些事流传在牌局饭桌上,成为了官太太们最鄙夷也最流行的话题,林念又怎么会不知道? 竹内野子不以为耻,她在林念所坐的沙发边绕了两圈,慢悠悠地说:“一个月多以前,我们从北平得到了一些情报,其中有一个名字很耳熟,想请林小姐来认认。” 林念听到“北平”,太阳穴突得跳了一下。然而在表面上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她皱了皱眉头,不解问道:“认什么?”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有节奏敲击棕红色皮质沙发的表面,单调而神经质的声响,惹来竹内野子不悦的一瞥。 林念恍然状,拖长声音,“哦,这就是你们派人跟踪我的原因吗?” 林念从前受过训练,知道日军刑讯从最一般的问题开始。叫什么名字,年龄几何,哪里人,干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等等,这是为了记录的需要。 然而竹内野子对着林念,两个早就交过锋的女人,省去这些近似于繁文缛节式的前戏,直接切入了主题。 安静的对峙中,从隔壁的刑讯室里传来女人的惨叫。 这时候野子又笑起来,在这凄厉的叫声里获得了一种隐蔽的快乐,她知道,这种痛楚马上就会降临到林念的身上。 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你犯了什么法,你自己不清楚吗?林小姐。” 野子在这里刻意顿了一顿。这种停顿像是戏剧里高潮来临前的静默,只有拉得足够长,才能使接下来的话足够震撼人心。尤其是野子知道这间会议室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被另一间房里的76号头头监听的时候。 野子把尖尖的下巴一抬,示意后面的警特将一张纸悬在林念眼前,“或者,我应该叫你,夜莺同志?” 这显然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一封信。一张被火烧过后拼贴起来的旧式信纸,贴在一张新的信纸上。小部分的地方被完全烧空,留下焦黑残缺的边缘。大多地方虽然被火熏黄了,但是文字完好,清晰可辨。 有人精心将破碎的信件按照文字的顺序重新贴好,现在展现在林念的面前。 林念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信纸,但只有一眼便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信纸上的字了。 保密等级:一级 三号政委钧鉴: 日前夜莺同志以歌女身份为掩护奉密电入沪,其联络组织暂转入在沪潘系一线,编号零零零一三九五四六。和平饭店狙杀汉奸张敬松的任务已经完成,然夜莺同志或在清剿中被捕,失去联络。其所手持枪械,未能归还,不知所踪,(此处残缺)。 此事诡谲,夜 分卷阅读90 莺或已被捕,故将此事一一陈之,望通告全线诸事谨慎,详加察视,具以(此处残缺)。 此致 北特二科毛(此处残缺)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廿三日 林念的手在夹袄宽大的袖子里死死攥成拳头,在看清了信的内容后又缓缓松开。 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种可能。 她最希望的当然是这封信是彻底伪造的,目的只是试探和逼问她。 但是显然不是。尽管被火烧了一部分,这封信无论是从代号、编号、事件、人名还是时间来看,全部都和真实的情况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了。 从这封信的出处看,来自北平的上峰。 这封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当然不可能是76号的人烧的,应当是自己人烧的信,然后又被敌方抢了出来。 所以,北平的组织是被突破了吗? 可是这件事她和程征竟然一无所知。非但他们不知道,就连上海的组织也没有得到风声。 当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林念第一次感到了惧怕。 她的心无限地往黑暗的渊薮里沉下去,无边无际的恐惧犹如一个正在收拢的铁环徐徐向她挤压过来。她不是害怕自己的安危得不到保障,而是如果她推测的是正确的话,会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一场极大的震荡和清洗,这关系着数以百计的同志的生命。 但无论心中怎么想,林念面上仍然是很坦然的。她仍是气定神闲不谙世事的天真眼神,“这张纸是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啊,所以到底为什么抓我。” 这张纸的内容和她有着全然的关系,但只有那一串数字组成的编号对照着特定的密码簿才能完全确认她的身份。 这道理和电讯处破译电报的道理是一样的,光截获电报,没有对方的密码本是无法对照出实际意思的。 林念故意这样说,竹内野子果然冷笑了一声,好像早知道她会否认,否认了才好,她否认了,好戏这时候才刚要上演。 竹内野子微笑,脱口背诵道:“零零零一,九五四六,谁说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零零零一代表林,九五四六代表念,这是密码簿上对应的符码。这样写的原意是为执行任务的同志提供档案上的证明。 林念的手在袖笼中完全冷了下来。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北平的组织,至少是一部分组织,被秘密地突破了。 如果这是一场戏,如果镜头给得够近,甚至能够看到竹内野子的黑色和服之下的肌肤上因为激动而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在上海的这几年,逐渐沦落成了那种肮脏的交际花。然而现在坐在监视房间的吴世宝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成为第二个川岛芳子或南造云子,条件是帮76号扳倒头号劲敌,特别行动处。 对此竹内野子毫无异议。 她对程征的爱慕已经得不到而早就变成了另一种病态的痴缠。她觉得自己越肮脏,就越愿意去做任何能够让他注意到她的事情,甚至希望他恨她,憎恶她,也比对她视而不见要好。 哥哥曾经说她疯了,学做川岛芳子那样的人,不算日本人也不算中国人,是不会有任何好下场的。 野子终于彻底和哥哥撕破脸,她平静地说:“就是为了你这样温吞无用的废物,我才牺牲了毕生的清白。现在你看到的我,只不过是死在横滨之后又站起来行走的残骸罢了。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讲下场,你才是疯了。” 几天之后,吴世宝果然没有食言,给了她最终的机会:毁掉林念,毁掉程征。 此时竹内野子突然把那封信的内容放到一边,话锋一转,逼近一步,厉声问:“你和秦燕荪是什么关系?现在她在哪里?” 两个月以前,秦燕荪前往修水,本应在半月前返程,却再无消息。 突然听到燕荪的名字,林念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一丝异样的波动。她盯着竹内野子的眼睛,试探在对方回答:“我与秦燕荪是朋友关系;她数月前去了外地,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此外,竹内野子再问什么,林念一概回答不知道。 这时候,竹内野子才悠悠道:“我们抓获了一个共//产//党的女谍匪,想请林小姐去认认人。” 这时候距离林念被抓过去了五六个小时。 凌晨的上海,万籁俱寂。 会议室内静默下来,一直间或充当背景音的隔壁房间的女人惨叫声似乎被整座城市的寂静放大了,毛骨悚然地回荡在高洋房的一楼。 林念这才注意到,这野兽般嚎啕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过。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今天又迟到了,明天也可能会迟一点更新,最多一点前肯定会更,大家早点睡啊啊 ☆、连环套之三 野子现在有些得意。 如果这是一盘棋局,她手上掌握着马上就能将林念的军的证物,如果为了效率的最 分卷阅读91 大化,她应当现在拿出来。 但是不,她要把这件东西押后出现。 她要把悬念和猜想调得高高的,然后再看到眼前这个她一直痛恨的支那女人狠狠地从这些悬念堆砌的山崖上跌下来,粉身碎骨。 因为令人痛苦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她说过,痛苦马上就会降临,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世界上很少有比精神上摧毁一个意志强硬的人还要痛快的事情。 “走,去认人吧。” 竹内野子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两个警特立刻上前,想要将林念架起来。他们对林念的态度已经没有几个小时之前那么客气了,毕竟她是共//党疑犯,是最不值得同情的敌人。 但林念坐在那里,阴影中淡淡的火光照耀着。她自己站起来,不让任何人有触碰她的机会,她的美在这个时候被一种威慑的镇定笼罩着,像独自生长在断崖边的水仙,风雨之下,岿然不动。 若说林念美得令人不敢接近,这是夸张的修辞,可此刻的事实是,她身上那种不怕死的气质是平常人少有的。于是她横了一眼那两个最先上前的特务,便如利刃一般,那两人真不敢再来抓她。 林念跟着他们穿过高洋房一楼的走廊,走到了另一间囚室,那间穿来惨叫的房间的门口。 她首先在门口看见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当时青帮时兴的长褂子黑布鞋,把头发梳上去,露出额头。他的个子在这一年中像拔节生长的竹子一样长高,足足比林念高出了大半个头。 林念远远不敢认,直到走近了,看见他冷淡的单眼皮,看见他不再少年气的眼神,看见他惊异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才确信了这是原来那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这是康小虎。 林念没有讲任何一句话。 聪明如林念,看了一眼康小虎现在的样子,便明白了。 何必再说什么,他只不过是又一个“独轮”王世宁。年轻的背叛者。 看到康小虎的时候,林念嘲弄地勾了一下嘴角,她以为自己完蛋了。他是知道她底细的,他曾是她的下线,他指认她,一切结束。 但是没有。 康小虎没有说话。 他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她,并没有主动开口说一句话。从林念远远走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就近乎贪婪地看着她。 听闻今夜有重要的抓捕行动,他因为是青帮的人,还不算是彻底加入了76号,因此没有参加这次行动的机会。吴世宝平时对他很信任和器重,但这一次也颇为意外地没有向他透露任何关于这次行动的风声。 他没想到他们抓的人是林念。而林念此刻竟出奇的平静。 竹内野子要进囚室,康小虎这才把目光移到野子身上,他比竹内野子高了许多,和她讲话需要低头。他伸出手臂拦住她,语气板正,道:“你不能进去,这是重囚室。没有特别许可令,你不能进去。” 野子好像对他的板正很意外,又有种以为他开玩笑的意思,拧着身子撞上他的手臂,“我还需要特别许可令?” 他们之间飘荡着一股皮肉纠缠后产生的微妙而特别的湿热荷尔蒙,男的因为这湿热而躲闪,女的因为这湿热而得意。 后来林念才知道,当时从青帮把康小虎提出去的人正是竹内野子。野子在程林二人去杭州之际,在青帮的大牢里发现了落单的康小虎。 竹内野子想要从小虎的嘴里套出林念的事情,威逼利诱之下,小虎却只字未吐。 威逼利诱虽然不能使康小虎出卖林念,但却可以俘获他的信仰。 他在饱受折磨后自愿加入青帮,凭借做地下党积累的经验和能力迅速得到吴世宝的赏识,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不仅吃饱穿暖,出入汽车,有了女人,甚至阴差阳错地和竹内野子发生了关系,是以这两人之间才会有这样奇怪的磁场。 “革命,革命就是让人吃饱穿暖,让人不受欺负,让人被瞧得起。” 曾几何时,他曾这样满腔热血地和念姐说到自己的信仰,并无知无畏要带她投奔根据地。 可事到如今,康小虎确信了,不是革命能够让人吃饱穿暖,而是只要能让他吃饱穿暖的就是革命。 他从信仰共产主义的革命,转道信仰生存主义的革命。都是革命,谁比谁高尚。 如果没有看见林念,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 可是现在,林念就站在他眼前。 康小虎把目光别过去,面无表情地对竹内野子说:“需要。” 野子见康小虎翻脸不认人,冷笑了一声,“吴世宝就坐在第一刑讯室,他让我负责审问林犯,你敢拦我?” 康小虎拦不住竹内野子,到底还是放他们进去了。 · 这间刑室里只有两个人。 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反绑上了双手吊在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铁链上。一个特务坐在这人的身前,守 分卷阅读92 着一个中国北方居民家中常用的小煤炉,机械一般的,等上一阵便抽出一根烧红的铁条按到这人的身上。 屋子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小煤炉里燃烧的蜂窝煤发出幽幽红亮的火光。 这种场景林念不是没有见过。 从前在北平,中学的老师被人密告有反日言论,还在学生中组织读书会,日本人便去把那个教师连同他读书会的学生全部抓进了宪兵队。 有些学生被人保了出去。还有些学生被揍得半死后判了十年徒刑,送到哪座矿山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去了。 这些人大概都算是幸运的,从鬼门关里捡了一条命回来。 剩下的那个不幸的教师,既没有判刑也没有释放,就一直关在宪兵队里,充当恐吓的材料,专门吓一些不肯屈服的硬骨头,就像今天这样的这个人一样。 林念和北平的同志救下那个教师后,他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三天后在医院里吞碎瓷片自杀了。 眼前的被吊着的这个人却比那个教师的伤还要严重。这人全身都肿烂了,裸露的背上、四肢、甚至附近的地上都是一滩滩或陈旧或新鲜的血迹。 暗黑中这人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 林念只能隐约看出,一个大铁钩从颌下钩穿这个人的下巴,让其双脚只有脚趾勉强着地。这人凄惨地往后仰着头,下巴尖奇怪地成了整个人的最高点。 野子示意那个坐着的特务动手,于是又一根烧红的铁条“滋”的一声落在其身上。这人全身像鱼似的一扭,因为嘴中插着钩子不太喊叫得出来,只是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惨痛不堪的呜咽。 林念会议室里听了一整夜的惨叫声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在这样近的距离,林念认出这个已经完全变形的钝滞声音。 她认出了她。 林念一直在竭力维持镇定,可是此刻她只觉半个头颅、整个头盖骨连同整副躯壳都在燃烧。所有的力气在这认出这个人的那一刻全数流失了,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低吼了一声,用出最后一丝理智支撑自己不要就此倒下,然后什么也顾不上地朝那个人跑去。 “燕荪!” 林念的腿窝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她的双膝极重得往前一磕,跪到在冷硬的地砖上。 竹内野子从和服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本子,蹲下来,在跪倒的林念面前晃了晃,微笑道:“这是从这个匪谍手中缴获的密码本,信中的编号对照着密码本上的字,正是林小姐你的名字呀。请你来,就是想让你认一认,这是你的好朋友秦燕荪吗?从她手中拿到的密码簿是否足够证明,你就是杀害我们满洲国张敬松将军的共//匪?” 她近距离地看到了林念的痛苦。 但这还不够,她拍了拍手,于是有特务会意地打开了电灯。 明亮到刺眼的灯光瞬间照亮了这个充满血腥的刑讯室。 林念明知道这是竹内野子设下的连环圈套,她不应该这样表现出痛苦。但痛苦已经突破了理智,突破了奔溃的界线,她的眼前只剩一片死灰,只能看见被吊起来的那个人影,她的朋友,她的伴娘,她的同志。 林念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把下唇咬出了血,豆大的泪水扑策滚了下来,圆润的杏眼满是痛极的隐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难受,但下一章还是虐的,轻喷哈感谢在20200105 00:31:04~20200106 00:4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titud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精巧的诱捕 林念不记得自己在那里跪了多久,唯一记得的是在那种极度的震荡和恐惧之下,头脑一片空白。 这里是全封闭的刑室,从这里看不到外面任何的一点天光。 这是无比寂静的时刻。但林念觉得她听到了雪落下来的声音。 扑簌的落雪声无比汹涌,它肆虐在林念和秦燕荪这两个亲密的朋友身上,将一切染成了苍白。 跪在冰凉的地砖上的下肢已经毫无知觉,林念甚至感觉得到生命在此时悄无声息的流逝。 她不知道,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正是当年程征面对被捕的燕荪的哥哥,严禾时所经历的。那种震荡,那种奔溃,那种不顾一切发疯似的想要夺过枪,扫射这片人间地狱扫射这群活在人间的魔鬼的感受,正是当年的程征竭力克制的。 她耳边响起竹内野子洋洋得意的声音:“半个月之前,我们在江西的地界上发现了这个女人。她带着机要文件从□□的根据地里出来,刚过修水,就被抓住了。她的骨头很硬,比一些男人还能忍,既然这么能忍,那就忍吧。” 野子注意到林念转开脸,视线避开了秦燕荪受酷刑的场面,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变得合作些,始终一言不发。 分卷阅读93 于是她俯下身,在林念耳边极近的距离轻声地描述秦燕荪被捕后的所遭受的一切。 “一开始,我们很客气地询问她问题,请她配合,但是她也是跟你这样,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野子在言谈中将他们野兽般的行径轻描淡写地和盘托出,“拿刀子敲她的太阳穴,注射麻醉药,放狼狗来撕咬,拿竹签穿她的指甲盖,她坚持不住就要咬舌自尽,可又被我们发现了。不过舌头毁了,人还能用。” 用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义,作恐吓之用。 “死很简单,但世界上总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野子抓着林念的头发,慢慢地把林念的头掰正,逼她直视着离死只差一步的秦燕荪,大声吼道:“你说,你是不是共//党的特务!你要是不配合,下场就是她这样!” · 康小虎在门外,在窄不能再窄的缝隙中看见了林念的背影。 在门的缝隙之中,他看见她跪着,双手被缚在身后,细得不能再细的腰肢,浑圆的屁股,脊背挺得很直,一如他第一眼在和平饭店见到她的时候。 林念垂着头,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慢慢把头抬起来。 “我可以配合你的问话。”他听见林念沉声说,“先把我的手解开。” 野子眼睛一转,见林念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于是让特务把林念背后绑着的双手解开。林念转动了一下手腕,用手撑着地砖,忍受着双腿的麻木肿胀,然后慢慢站起来。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 好几分钟过去,她才说:“站在这里,我无法开口,请安排我去其他的房间。” 竹内野子不同意。其实以林念的身份,这要求是完全合理的。但是野子出于自己折磨她的私心,不同意这个要求,只叫人搬来桌子和凳子,把现场布置成简易的审讯室。 “那么把她放下来,这种恫吓的场面,我不想说。”林念坐下后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林念在赌,竹内野子这么恨她,是绝不可能会答应让她离开这地狱般的房间。所以她先这样说,然后再提出第二个要求,野子就算极不情愿也得为了哄出情报而答应她的要求。 野子果然如她所料,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林念闭上眼,不去看被抬下来时几乎没了意识的好友。 燕荪喉管里发出的微弱呻//吟像一根长长的铁钉,钉进林念的眉心,冰凉彻骨,接触到她热得快要融化的神经,迫使她几近癫狂的思绪必须平静下来。 原本就扎得松散的头发被冷汗打湿,凌乱地沾在额头和脸颊上。 竹内野子以为这样就能够击垮林念,但她致命的失误在于她在战略上太过轻敌。 林念远比她想象的坚韧。 这种坚韧近似于冷酷。 林念抱定了信念,就算她最后死在76号,也必须有尊严地死去。 她早就意识到,世界上有人会被痛苦打败,有人会打败痛苦。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自己必须是后一种人。 林念涣散的意识一点一点收拢聚合回来了。她强迫自己忽视燕荪悲惨的呻//吟,聚精会神地将整件事迅速分析一遍。 她的思绪清晰地沉淀下来。 现在回头看,这整件事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精心的设计加上偶然的巧合。计划从石孟同留下的那封遗书开始,遗书或许是真的,但也有可能是假的,无论真假,传递消息的人的目的或许就是把燕荪引出上海。 有意诱捕秦燕荪,其后在她身上得到了一本不知道代表着什么的乱序密码簿。恰逢北平的日本宪兵队秘密破获了党内的地下组织,那文件上被火烧过的痕迹就说明组织中的人员来不及完全销毁文件就被抓住了。 常规操作是,这些文件会被仔细阅读后归类,将涉及不同地域的文件分派到各地,于是这封标注为一级保密的信件就到了76号手中。 两相一对,就找出了她。 林念在脑中凭着这些线索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还有一点可以说明这是一场用心良苦的谋划:找到林念之后,他们还按耐住了急于抓捕的心,用调虎离山的手段把程征调离了上海才动手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清楚,若程征在,这场抓捕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 不对,有什么不对。 林念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的直觉提醒她,她遗漏了些什么,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被她忽视了。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这么精巧的计划,这么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 但是她多年从事情报分析的直觉却告诉她,事情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的黑白分明铁证如山。 竹内野子的耐心渐渐被林念的沉默所消耗殆尽。 她起初以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坐下之后,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是因为害怕和不安,是试图躲避惨不成相的秦燕荪。 但是她很快意识到,不对,秦燕荪给林念的震慑在渐渐失效。林念并没有任 分卷阅读94 何打算开口说话的意思——这个狡猾的女人在借机休息,同时在拖延时间。 吴世宝给竹内野子的时间只有三天,这三天的时间就是程征从衢州赶回来路上要花的时间。 如果在程征回来之前,林念还没有招供的话,他们的计划就失败了。 竹内野子急了,她突然断喝了一声,“还不说!”从一旁摆放着刑具的铁架子上抽出一条军用皮带,猛地抽向林念的身体。 沉重的金属皮带扣带着哗的风声,凌厉地抽过来。 林念糯米粉一样的雪白肌肤表面立刻高高地鼓起了一条的红紫色伤痕。 林念抬眼,平静地反问:“你要我说什么?好,我配合你,我说,我不是共//产//党,可以了吗?我认识秦燕荪,但这不代表我知道她是共//产//党,如果我知道她是,为什么会不避嫌地和她来往?现在是民国,难道还用前清连坐的那一套吗?” 她顿了顿,又冷冷地补充:“按照这种法律来说,竹内小姐你是人尽可夫的女人,是否可以就此推断你所出身的横滨竹内家在日本是贱籍。” 野子气急,林念一反击,她的话就被梗在喉咙里。行动越过了语言,野子握着皮带的手又高高扬起来。 康小虎眼看着那个金属扣就要落在林念的头上,他不管不顾,“砰”的一下撞开门,想要去救她。 然而他离得距离太远,怎么有皮带落下来的速度快,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棕褐色的宽厚牛皮又一次划开寒冷的空气,然后—— 然后——被一只手抓住。 白皙修长的手指,几乎看不到明显的骨节,可此刻竟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截住了半空中挥来的厚重牛皮。 林念的左手准确地抓住了皮带,她霍然站起来,拽住皮带的顶端用力一带,野子不防,被她拽得一个踉跄。 林念用上挑的眼角斜睨野子。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群人在监听,于是森冷而有力地陈述着她从前和程征为了以防万一而早早排练好的陈词。 不是给竹内野子,而是给在监听的那些人听。 “我的丈夫是中国政府的高级官员,你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未向中国政府照会怎么能够逮捕我?日本对中国大讲什么友好、平等,这些全是假的!你们联合宪兵队抓人,简直没把中国政府放在眼里,没把中国人当人看待。你们是纯粹的强盗!” 林念转瞬之间彻底否认了竹内野子的全部说辞,这是一招险棋,但是并非没有根据。 就在刚才竹内野子因为语塞而高高举起军用皮带的那一瞬间,林念恍然大悟。 那些看不透的迷雾,被拨开了。 这的确是个精巧的诱捕计划。 但是还是有漏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的文案已经写得很清楚啦,有甜有虐。既然选择写民国这么一个敏感的时代,我肯定会将虐的部分完整的写下去。况且有些东西并不是我杜撰的,而是查阅了文献看到的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残酷,我觉得在文里回顾这些残忍的历史比单纯的甜文有意义得多,因此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去。这个故事五章内完结,完结后会有在瑞士生活的番外。追文愉快是第一要义,不必勉强~ ☆、反击与折磨 最大的漏洞不在于别人,而在于竹内野子本人。 一场如此证据确凿的抓捕,竟需要背着程征执行,生怕有力量阻拦而不能完成; 一场本应尽善尽美的审讯,竟不是由经验丰富的吴四宝或丁默邨亲自出马,而是由竹内野子这个业余得甚至有点蠢的女人出马。 几个小时以前,野子对康小虎脱口而出,说吴世宝就坐在第一刑讯室,他让她负责审问林念。 吴世宝既然在场,他坐在监听室里,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面而要推竹内野子出来。林念相信,如果训练有素的吴世宝或丁默邨亲自出马,自己能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76号中活着走出去的概率是很小的。 但他们都没有出现,从一开始就完全回避了出场。 如果他们手中掌握不可反驳的证据,确认她的身份就是共//党分子,何以害怕与她当面对峙? 除非……除非…… 林念心中的猜测随着野子一刹那的语塞而渐渐有了切实的根据。 除非他们根本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共//党分子。 她飞快地在脑海里细细过筛从她在绮楼中被捕后特务所作的每一个动作,从竹内野子走近会议室后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些画面一帧帧在黑暗的思绪里飞闪而过。 然后停住,定格,放大。 竹内野子说:半个月之前,我们在江西的地界上发现了这个女人。她带着机要文件从共//党的根据地里出来,刚过修水,就被抓住了。 林念终于明白此处引起疑惑的破绽是什么了。 秦燕荪去修水的目的是为了拿石孟同留下的遗物和遗书。那时 分卷阅读95 候林念见过她,早已是痛不欲生的悲切,怎么可能将如此机密、关系着整条线上同志安危的联系人密码簿随身携带? 以燕荪的机敏和细致,是绝不可能做这样冒险的事情的。 想到这一点,林念的脑中的思绪便愈发分明。 如果是这样,那么竹内野子手中拿的是真的密码簿吗?是那个可以破译她姓名的真本吗? 林念想起竹内野子的动作:她从和服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本子,蹲下来,在跪倒的她面前晃了晃,却并没有像展示那封一级保密的文件那样给她看到密码簿内里的真容。 以竹内野子的性格,若是对手中的证物有十足的把握,势必会一页页展开羞辱她。 可是竹内野子没有,只是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然后将手背在身后。 想到竹内野子背在身后的双手,林念心中有大胆的猜测:诈供。 这是一场诈供。 76号的手中或许只有在北平截获的机密文件。 他们从这份文件透露的信息和当时出席的名单中,推断了当晚上台的一个歌女就是执行狙杀任务的间谍。 可是当晚的活动声势浩大,仅仅上台表演的人就住满了和平饭店11楼的大半层楼,时隔经年,想要一一排查是不可能的。 信中又一再给错误消息,称夜莺可能被捕,这让其身份更加难以确认。 但是林念当晚登台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况且她的身份很招摇,很特殊,一直活动在汪伪的核心圈子里,又和秦燕荪是至交好友,被重点怀疑是非常合理的。 于是便有人想出来这么一招,诈供逼降。 问出口供,签字画押后,再告诉犯人刚才举证他的某样证物是伪造的,这叫做诈供。 这种事情是审讯中的灰色地带,一般正经的审讯是不承认诈供的法律效力的。 但这里是76号,令军统都闻风丧胆的人间地狱,法律在这里是一个笑话,于是手段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达到目标即可。 他们笃信手上有北平的文件和秦燕荪这两个重磅的筹码,林念势必会上套,却低估了林念的聪明。 想到此处,为什么76号的核心人物没有出面也就很好解释了。 因为他们只敢怀疑,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一旦和林念对峙但不能证明她是共//产//党,那么将要面对的是来自程征和站在程征一派的伪政府官员的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同理,把程征调离上海,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程征在伪政府的官衔不算很高,但毕竟是少将,是汪伪政府里急缺的军事人才。自从杜田飞死后,尽管汪伪政府拥有自己真正的军队的概率是极小的,但程征在汪精卫的心中就是日后对蒋作战的最佳人选。 76号的手段虽然毒辣,但毕竟是特务机关,真要打仗,靠几个特务是不可能胜利的,加之76号的风评又差,少有人尊重。 两相之下,吴丁李等人想要动林念,自然不敢亲自出马。 幸好76号手中还有个和程林两人都过不去的竹内野子。 这件事交给竹内野子去做,成了,功劳可以归到男人们的头上;败了,责任自然也可以推到竹内野子身上。 她身上背着王宛华情杀案的先例,说是和林念争风吃醋,因为嫉妒而下狠手,没有人会不相信。 竹内野子见林念没有任何入套的意思,此时距离抓捕她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局面却又回到了最初。 她知道诈供这件事若不能完成,那么她在上海将彻底失去吴世宝的庇护。 日前伯父发来电报,道是田中内阁的人已经来到中国追捕她,自己老了,在日本国内自顾不暇,无力再插手这件事,希望她好自为之。 野子咬牙切齿地撕碎了电报,就如同撕碎伯父那张远在横滨的丑陋苍老的胖脸。 野子知道,她若是成为弃子,不能留在中国,那么回到日本之后只有死路一条。 所有人都在逼她。 而她,她只能靠自己。 她听完林念义正辞严的陈词之后,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她知道自己把林念想的太简单太脆弱了,是以早早地打出了秦燕荪这张牌,却适得其反地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野子将手里的军用皮带捏得几乎变形,那宽厚的皮革有锋利的边缘,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她逼近过去,洁白的额头上鼓起细细的青筋。她试图修正自己轻敌的错误,指着一旁站着的特务,眯起眼睛,“还是不肯说老实话吗,还是不肯承认吗?那样的话,他们会像公狗一样爬到你的肚子上来,你想试试看一个晚上能招待多少条狗吗?像你的好朋友那样,三十,四十,还是一百?” 这是第一次,竹内野子近距离地仔细审视这个夺走了她爱慕的人的支那女人。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很优美的皮囊。她的双腿和她的脖颈与手臂一样,纤细修长,即使是坐着,也显示出比旁人更高挑的身量。 分卷阅读96 但更关键的是,她希望在这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到恐惧。 可这双眼睛的主人平静地看着她,毫无波澜,甚至像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林念语调平平,没有因为竹内野子极端恶意的威胁而给多一分波动,“竹内野子,我以前没有看轻过你,尽管你做过种种恶事。可是现在,你很下贱。你也是女人,你认为用身体羞辱另一个女人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吗?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贞操是不可原谅的罪行吗?” 林念收在袖笼里的手心满是紧张的冷汗。她也是人,也会害怕。但她知道,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对峙中,自己必须克服这种本能的反应,有尊严地说完。在刑讯中一旦流露出一丝恐惧,那便是不可回头的深渊。 于是乎林念的脸上还保持着假面般的平静,只不过这一次,她抬起眼眸,直直地注视着竹内野子,她的眼里有摄人心魄的光芒。 “自爱者人恒爱之,自贱者人恒贱之。竹内野子,你或许可以羞辱我,但你不可能摧毁我。” 林念说罢,死死地盯着竹内野子脸上的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冷汗顺着林念的后脖颈流进衣领里,黏腻如虫。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胀痛得像是要炸开。 没想到野子竟有一瞬失神,她的嘴唇嗡动了一下,眼神在那瞬间忽然放空,仿佛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往事。显然林念的话对野子起作用了,而且是某种深刻的内在的震动。 林念不会知道,野子想起来的是自己被伯父强//暴后永远堕落的经历。 康小虎方才闯进来,见林念自己接住了当头一下的皮带,便默默退到一旁。现在听到竹内野子说要用这种腌臜方法对付林念,不由上前一步,挡在林念身前,冷声道:“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把林小姐带去休息。”后一句话是对一旁站着的特务说的。 说罢,他转身看着竹内野子,目光中有威胁的提醒。 在审讯前,吴世宝曾经特意提醒野子,就林念的目前身份而言,如果她没有认罪,便不能在她的皮肉上留下授人以柄的伤痕。当然了,如果认了,一切好说。 · 不能在皮肉上留下伤痕,不代表他们不能折磨犯人。 日本人将林念关在了黑牢里。 所谓坐黑牢,类似于关禁闭,但比禁闭还要痛苦数倍。 说是“牢”,其实是一个大笼子,外面用几层泼了水的地毯密密钉住,连空气都进不来,人坐在里面,时间久了会活活闷死。 此刻正是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的天气,林念身上只一件薄薄的夹袄,地毯上的脏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就把她身上的衣服打湿了。 她在会议室时便觉得不对劲,但身上的感官被更重要更严迫的事所占据,便生生将欲呕的感觉压下去。此刻身上忽冷忽热的感觉越发明显,林念靠在铁笼子的柱子上,额头滚烫,浑身乏力酸疼,黑暗中眼前有无数金星在打转。 她感觉到肚子隐隐作痛,这种痛是她从前从未体验过的,像是身体的另一个生命在抽搐挣扎。 林念发着寒热,靠着听外面的脚步声分辨白天黑夜,无人看守时,她将毯子掀开,口齿并用,扒开一条缝隙,靠从缝隙中流进来的新鲜空气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有人“哗”的揭开了笼子外面罩着的地毯。 刺眼的光带着寒气照进来,有高大的人影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原本计划中的清乡活动要持续十天,而程征在林念出事的第三天便赶了回来。 他脱下身上穿的黑色羊毛大衣,把昏迷不醒的林念小心翼翼地裹进怀里。 他说:“阿宝,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也是准点更新的一天,这章wuli阿宝又slay了一把。小四回来,万事安心,这大概就是给人安全感的男人的样子叭!感谢在20200106 22:33:27~20200107 20: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titud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后的烟火 康小虎看着抱着林念大步远去的背影,他想要阻拦,但是他没有动。 脚下有一条鸿沟,他站在这边,林念站在另一边,且永远无法逾越。 程征能够这么光明正大地进来带走林念,康小虎就已经猜到他在76号之外下了功夫。 只是程征的势力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吴世宝在接到一个电话后,沉着一张脸把他叫进去,“小虎,我们的计划恐怕不成了。现在汪先生不在上海,周佛海拿着鸡毛当令箭,说全政府的官员都在责问这件事,你说说,我们怎么办?有什么想法?” 康小虎在心中一哂,还能够有什么办法。 既然都已经说失败了,那么势必要 分卷阅读97 有人出来承担这一层责任。还能是谁呢,他们不是早就算计好了吗?——历来君王的失败要责怪妖姬祸乱朝纲,你不是早就生造了一个日本的妖姬出来吗? 小虎的心里对竹内野子没有过多的怜悯,只觉得这一切因为结束得异常之快而显得无比可笑。 他微微低头,用恭敬地声音给吴世宝台阶下,“队长,听说日本那边正因一桩谋杀案而通缉竹内小姐,既然这样的话,那这次的事不如一并……”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说到这里也就够了,吴世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一早便安排好的计划嘛。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吧。”吴世宝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两下,眯着眼睛盯住小虎,“不会不舍得吧?她毕竟也是个可人儿,又和你……嘿嘿,要是不舍得,那么我让丁主任的人去做也是可以的……” 康小虎几乎是快速而略带冷硬地打断对面坐着的人,“队长无有不舍,我又怎么会如此?” 吴世宝一愣,觉得他顶撞。但随后又立即想起康小虎在和平凡饭店不眨地帮他开枪射杀了杜田飞,那种冷漠的模样颇肖他年轻时候,心中有些惜才之意,于是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就算不为了顶这一桩事,我家里的那个也知道了,瞒不下去咯。她,”她指的是竹内野子,“她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还有一件事,康小虎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到底忍不住。 “队长,为什么程征可以这样进来带走念……我是说,林犯。” 吴世宝惊讶地看了康小虎一眼。 这个年轻人平时最是话少,这也是他看中他的重要一点,今天又何以再三一反常态地提问。 吴世宝想到刚才打的那通电话里大发雷霆的周佛海,不由沉下脸,道:“我说了,这是上级的决定,你问什么!” 小虎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高洋房外面的雪地上,程征抱着林念一步步离开76号。 上海的雪一向积得薄,薄而无情,皮靴踩过去便露出青黑的地砖。 林念的身体被小心地裹在大衣里,加上程征的背又宽,这便挡住了林念几乎所有的部位,只露出她一双过于纤瘦的脚踝,随着程征的步伐一晃一晃。 你叫我念姐就是了。 某个春天的下午,重伤初愈的她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话。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珍视的美好片段之一。 念姐。 康小虎在心里叫了一声。 这一眼,就是一辈子。 · 林念在反复的高烧和昏迷中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程征挺括的大衣带着冰雪的气息,刮在她因为高烧而异常敏感的肌肤上,像粗糙的砂砾。 饶是这样,林念凭着仅存的一丝意识无力地试图抓住他的袖子,她努把自己的脸往他的身上贴一点,再贴一点,尽量靠近他的脸颊。 尽管她微弱地挪动着,但只在他的怀里挪动了很少的一点空间。 程征立刻感受到了林念试图往他身上靠的动作。 “冷吗,阿宝?”他带着痛惜的口吻问她,脚下往车边走的步伐愈发快。 林念嗓子嘶哑地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流,每试图往外吐一个字,就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刀子在划拉她的喉咙。她的意识渐趋模糊,在高烧下再坚强的意志也终于瓦解成了残存的碎片般的字句。 她张嘴,只发出极其微弱的咿啊两声。 一颗眼泪从眼角滚出来,她一直不停重复那几个字。 程征把她抱上车,在林念陷入彻底的昏迷之前,他终于听清了。 她一直在重复的两个词:“燕荪”和“北平”。 这两个词是林念在1940年的新年到来之前对程征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因为直到她在几天后离开中国,都一直深陷高烧之中,几乎没有醒来过。 “我知道,我知道……”程征轻轻拍着林念的背,像是对稚幼的孩童一般,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阿宝,我都知道了,不用担心,我会去处理。” 得到答案的林念彻底陷入了沉重的睡眠。 此刻程征垂下眼睫,注视着蜷缩在他怀里的虚弱的人。她的肤色一向很白,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只透出一些淡淡的粉红气色。 但现在她的脸色却红得吓人,连同着耳朵、脖子都滴血般的潮红,嘴巴上烧起了干干的皮屑。 从前的玫瑰如今病态地接近枯萎。 汽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程征发梢和大衣上挂着的薄霜很快就化成了水,融进了皮肤纹理。 司机没有等到后座上的人的命令,手握着方向盘,犹豫问道:“先生,我们回程公馆吗?” 他英俊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本质上他和林念是一种人,尽管内心波澜起伏,表面上还是波澜不兴的那种人,因此现在平静得甚至有些过于克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分卷阅读98 ,如果不是这样过分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他几乎无法忍受内心的动摇。 “不,不回去。”他说,“掉头,去慈爱医院。” 慈爱医院是杨树浦码头边的一家法国医院,素来以艺术精湛、服务态度极好而著称。 司机闻言立即发动了汽车。 · 实际上,程征比任何人想象得更早一些回到上海。 只不过他没有先去救林念,而是去了周公馆。 他是林念的丈夫,但更是佛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角色。 他到了衢州才接洽到江西方面的负责人,道是秦燕荪在半个月前可能就被抓走了,下落不明。这时候他接到上海的特别行动处的电话,得知林念被捕的消息。 万事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动手。尽管这件事关系到林念,但如果有闪失,结果将是不可挽回的。 他必须谨慎,再谨慎,然后背水一战。 他先去找的是周佛海。 周对程征先来找他而不去76号算账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 一方面,他将程征的这一举动视为一种示弱或是投诚的信号,见鹬蚌相争,自己得利,心中不免得意;另一方面,他和程征打过交道,隐约觉得76号做的事虽然过分,但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就算真是共//党,杀了便是,程征一贯高傲,何至于为此便屈膝。 带着疑惑,周佛海亲自接待了程征。他以为是程征是来求助的,却不知程征登门是来收网的。 这张网早早撒下,只是牵网的人沉得住气,按兵不动,直到现在。 起因便是周佛海致电重庆交接王宛华一事。程征在重庆是有帮手的,而且是极得力的帮手——自然是得力的,戴笠亲自指派的人,怎会敢有差池。 周佛海不知道自己的话早被重庆方面的人录下来。母带被做成全新的拷贝,现在正播放的是经过改录的拷贝件。 周佛海听着听着,脸色大变,极重地一拍桌子,怒道:“这不是我说过的话!我何时说过我要投诚他戴雨农做双面间谍!你从哪里搞来的带子!” 程征微笑不语,只待周佛海意识到自己失态,气息渐渐平复下来,才道:“是不是你说的,等到面呈汪先生的时候,请汪先生分辨吧。” 以周的身份,他是断断不该在程征面前如此失态的。只是这件事的确太过蹊跷,太过紧要,尤其是在汪伪南京政府将要组建的关头,他才会一世情急,破口大骂。若是真的叫汪精卫听到这段录音,不管是真的,以汪氏多疑的天性,加上屡屡被军统刺杀的经历,是绝不会与周佛海善罢甘休的。 汪精卫倒也不至于把他如何,只是一旦启动对他的调查,势必是一场天长地久的拉锯战。 等调查完了,若证明了他的清白又如何,伪政府的高官厚禄哪会再有他的份儿。 更何况,汪伪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新政府还没有组建便已经开始相互攻讦了,深夜抓捕程征的老婆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罢了。 如果那女人没有抗住刑讯,那么不管程征是否被赤化了,他的仕途也都完了一半。 直到程征说要拿去“面呈汪先生”时,周佛海才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被程征拿住了。 周佛海毕竟是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中//共待过,老蒋身边也待过,一般的恐吓还拿捏不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第一更,后面还有!感谢在20200107 20:38:44~20200109 01:0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啾啾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送她去远游 周佛海冷哼一声,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道:“那么,你便拿去给汪先生听听好了,我相信他心中自有判断。哦,对了,”他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反击道:“你有这个时间,不若去76号看看弟妹,我听说从吴世宝的手里不会留下一个完整的活人。” 言下之意,从76号出来,要么是不完整的活人,要么是完整的死人。 程征恍若未闻,脸上还是微笑,将怀中一个信封推过去,“多谢周主任关心内子。听闻你的家人在重庆,如今的危局,你家中长辈即多,小辈又是垂髫,日本人时时轰炸,炸弹也是不长眼的,想必嫂夫人一力独撑,应对诸方面的白眼,日子很不好过吧。” 信封中是一张照片,黑白底的全家福,周佛海的家人都在照片上。 虽然阔别已久,但周当即认出这是他们家在重庆住的洋房的花园,尤其注意到虽然是合家团聚的照片,但照片上的每个人都殊无笑意。 孩童不经事,表情倒还相对自然,但大人们的表情僵硬,仿佛镜头后面有什么极恐惧的事情正威胁着他们,因而半点也笑不出来。 周佛海捏着这张照片的一角,久久注视,汉奸的眼 分卷阅读99 中也有对家人不舍之柔情。 他将照片的一角几乎捏变形,然后抬眼看程征,对面的人的脸上还是平静甚至和煦的笑容。 他切齿道:“你勾结戴笠,威胁我的家人,我若将这一切告诉汪先生,你以为你还能有所得吗?” 程征“哦”了一声,奇道:“周主任怎么这样说,何来的我勾结军统一说?你是说这张照片么,哦,它是王宛华之父的手笔。王父痛恨杜田飞害死女儿,可是杜死了,大仇无人可报。后来他得知是你将她女儿接来上海的,自然会将账算在你头上,难免做出些过激的行为。幸而我得知了此事,才托在重庆的朋友将嫂夫人等人回护下来,现在他们正在前往上海的路上,周主任不谢我就算了,怎么反而责怪我?” 程征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周佛海就算是录了音也拼凑不出什么来。况且他非但说得滴水不漏,还十分合情合理。 周知道自己失算了,这局里被这个年轻人玩得团团转。 如今自己的家人就在他手上,自己还要记一遭恩情给他,委实憋屈。 周佛海这时才摆正姿态,面对这个他以为是上门求救的年轻人,指着桌上的录音带和照片,勉强露出个笑脸,道:“程老弟,这两样东西实在没必要叫其他人知道。你有什么难处,做哥哥的,必然万死不辞。” 说万死不辞那肯定是夸张的说法,他周佛海现在第一恨76号那帮人,第二恨的就是程征。 但是既然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就要识时务,话不说得夸张怎么能够动人。 况且眼下程征确实有麻烦,他周佛海不是没有本钱交换条件的。 拿林念一个人的命换周家八口人命,这买卖很划算。 周佛海见程征沉吟不语,又想到一个问题,狐疑道:“等等,我何如知道你是否真的将我家人安排上了来沪的列车?”这事儿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鱼上钩了。程征心想。 自己还未答应是否交换条件,周佛海便已经问到了这种细节,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急。 程征一笑,有些宽厚的原宥意味,言下之意是“你一个老特务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道:“他们的专列不日就抵达上海,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希望你可以亲自去接。” 这笑容倒叫周佛海感到几分不好意思。他的确是关心则乱了,才会问出这种有失水准的问题。 程征又道:“小弟这边,的确有棘手的事请大哥帮忙。” 周佛海跟他自称兄弟,程征也就顺竿子下了。他在桌下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他在这里耽搁越久,林念在76号受的折磨也就越久。 他要在戏做到位的极限时间内,达成交易,减少林念受的苦。 周佛海见程征果然是有求于他,心中不由窃喜。 虽然家人现在还在程征手里,可一旦等接到家人,程征便再无可以掣肘他的东西。而只要程征一旦提出让他去救林念的事情,那么他就可以以程征被赤化为由,反将一军,到时候私电重庆一事也可以顺利解决。 此刻只等程征开口。 周佛海摆了摆手,爽快道:“哎,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尽管开口。” 万万没想到,程征决口不提为林念洗脱罪名的事,反而开出了三个看似相互之间无甚关联的条件。 第一,致电汪先生,将林念被捕的前因后果告诉他;再打电话到吴世宝处,勒令放人。 第二,减少慈爱医院周围警戒。 第三,汪先生从南京回来之时,提议重启“独轮案”的卷宗。 这三件事很简单,周佛海动动手指头就能够做。只是出了第一点的后半句他能够理解,其余的都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程征走后,他立即打电话给吴世宝,斥责他私下抓捕高级官员的家眷,闹得伪政府中的官员人心惶惶,以为自己给皇军卖命但竟连自己家人的生命都无法保全,影响之坏,甚于一场小型对敌作战的失败。 周佛海语气严厉,可以称的上是痛骂了,当然其中也有发泄私人情绪的成分。 吴世宝苦于林念没有招供,手上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林念就是共//党,只得先放人。 但这两方面自然都不会放过程林两人,暗中派了好几拨探子和特务悄悄跟随,跟到程征把林念送进慈爱医院便进不去了。那里都是特别行动处的人,是程征的嫡系。 这三拨人角力,杨浦的巡捕房都要靠边站。 几天过去,除了程征将林念送进慈爱医院的那天,再没见他来看过林念,于是警惕心也渐渐松懈。 加上医院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在人流量这么大的盯梢,本身就是个极累人的活计。 元旦前一天的深夜,三拨人都蹲点蹲得累极了,猫在林念病房外面的角落里打盹。 一个中等身材,褐色皮肤,留着小胡子的外国医生穿着白大褂,推着一个巨大的工具车进了林念的病房。 盯梢的探子和旁边 分卷阅读100 的人悄声耳语:“哎,今天怎么来个了新医生?” 旁边的人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洋鬼子都长个样,里面的女人没走就行。” “你看,”探子忽然用手一指外面,“外面的天怎么红了?” 林念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外面传来纷杂的叫喊声,道是着火了。 这火势来得突然而凶猛,看眼就要烧进来,几个人顾不上任务,自然是逃命去了。 这时候老托扮的小胡子医生才又推着工具车从林念的病房出来。 · 杨树浦码头,轮船今夜离港。 程征坐在远远的汽车里。黑色的汽车,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摇下车窗,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远远离去的轮船的小小轮廓,再往远处开,视线里便只能看见剪影似的移动的白色方块。 那艘船是他在三年前就准备好的,停靠在这个码头上待命,现在载着昏迷不醒的林念和老托还有几个医生一道前往香港,等林念病好以后再转去欧洲。 接下来的事,是程征早就计划好的。 周佛海感到莫名其妙的三个要求,实际上只是他精心谋划的一环。 他知道等被周佛海疏散的警戒再次聚拢到慈爱医院扑灭熊熊大火后,会在林念的病房发现一具烧焦的女尸; 他知道当汪精卫回来上海以后,势必要重启对林念的调查,到时候他就可以借周佛海之口重启“独轮”案的卷宗; 他知道独轮的卷宗里面隐藏着他早就埋下的伪造密码簿,可以彻底混淆76号手中的那组编码,夜莺和林念的关系将永远分开。 由此,他才可以借由林念的“死”真正在汪伪立足,并借此事插手76号的内务,救出秦燕荪,调查北平的谍案,从而挽救无数同志于危局。 后来的历史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林念离开上海,他的潜伏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是he哦往下看 ☆、尾声 八年后,日内瓦。 林念最近常常守在收音机前面发愣,在瑞士的法语区待了将近八年,她已经能够毫无障碍地听懂法语了。 但是她现在还是在不停调台,想要调到英文频道。 欧洲二战后百废待兴,广播本来就少,而关于中国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 她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在信息的海洋里搜索关于中国的消息,最近一次看到报纸还是在讲国民党和共//产//党在中国的东北部打了一场战役,后来她才知道是辽沈战役。 那还是几个月前的法文报纸末版的一小块饼干大的地方。 她坐在窗前,日内瓦的春天很清冷,风吹过花园里的玫瑰再吹进窗里。孩子们在玫瑰园里玩耍,是双胞胎,男孩子是哥哥,女孩子是妹妹,他们已经八岁了。 孩子是刚到瑞士那年生的。 生的时候只有朋友老托陪在身边,所幸万事无恙。 远处有雪山,林念住了许多年,也不知道那巍峨的雪山叫什么名字。 她有时看着那雪山,会想起老托和她讨论奶油栗子杯和montblanc的光景。真看到了欧洲的雪山,便觉得老托形容得真是形象。 形象而感伤,那光景,就仿佛是在昨日。 当时,老托按照程征的嘱托送她来到瑞士之后,希特勒德国便对英法宣战了,三十八天后法国沦陷。同时日本作为德国的盟友,也在中国境内进攻了英法租界。 老托的爱人Agathon随着法国驻华大使馆费尽千幸万苦撤回法国,并绕过德国人的防守在瑞士找到林念的时已经是一年半以后了。 Agathon给林念带来了最后一次的关于程征的简短消息,说程征还在上海,但汪伪政府快要倒台了,他的任务很成功,还有,他说他很想念你。 Agathon略带歉意地和林念说:“念,他让我对你说抱歉,他说自己的身份特殊,不能够给你写纸质的信,希望你能够原谅他。” 林念很平静,说,我原谅他。 林念劝Agathon和老托留在瑞士,这是永久中立国,德国还不曾染指的地方。但两人坚持双双回到早已沦陷的上萨瓦省。 用老托的原话说,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法国,但诗人和梦想家不能就此退缩。 于是林念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瑞士生活,所幸程征留给她的钱再加上她找到的工作还算体面,生活过得并没有想象中艰难。 这是十六岁之后的林念第一次过上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生活很好,可惜他不在身边。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打开抽屉,里面有一封当年她昏迷中程征把她送上船时的信。 她只看过一遍,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可记忆力太好有时候也是件坏事,只那一遍,她便能够背诵信中的内容,甚至有时候它会在脑 分卷阅读101 海中反复循环。 信是这样开头的: “阿宝, 今晚你将离开上海,不久将离开中国,而我将在岸上远远地目送你离开。希望你醒来,能够原谅我的决定。 尽管我知道你会生气,甚至因此而恨我,但我无法为我所做的行为道歉。国难当头,日寇狰狞,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此身许国难许卿。 但正如我早先所说,如果在这不顾一切中我有半点私心,那就是你。我希望你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哪怕这一生没有我的参与。 倘我有幸能够活着看到新的太阳,我会来找你。 无论是你在哪里,我会来找你。 ……” 此身许国难许卿,此身许国难许卿。 林念的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七个字,每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在她的心上留下焦糊的痕迹。 每当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年对Agathon说了谎。 她没有原谅程征,没有原谅他就这样把她送走,没有原谅他和她远隔天涯,没有原谅他甚至没有见到两个孩子的第一面。 她常常对着这封信流泪,但是又不打开信封。 孩子们虽然天真无邪,但也懂得分辨喜悦和悲伤。他们偶尔看见了这景象,便觉得妈妈的神秘信封很奇怪,总是这样勾起她时而的眼泪。 有一天他们忍不住问她,“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哭?” 林念把他们搂进怀里,眼睛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很温柔,“因为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东西,是很重要的东西。妈妈很想念他,等他来找我们了,妈妈就不会再哭了。” 快到中午了,孩子们在玫瑰园玩得疯,连吃饭的时间也顾不上。林念对着收音机坐了一上午,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中国内战的消息。 她冲窗外的玫瑰丛叫了一声,“琛儿,琋儿,回家了。” 并没有回应。 她知道两个孩子在瑞士长大,对中文不很敏感,于是改用法语又叫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应。 林念顿时有些慌乱,瑞士的治安一向很好,可是意外一旦降临是不分时间地点的。于是她打开门,想去找两个孩子。 一开门,曲曲折折的玫瑰丛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拎着一个皮箱,被篱笆挡在外面。两个孩子正隔着篱笆围在他前面,好奇地张望。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后面打开了门的林念。林念听到他们的对话。 琛儿是男孩子,胆子大些,仰头看眼前的陌生人,问:“……你真的是我爸爸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人蹲下来,很温柔地笑了笑,“是呀。我在很远的地方工作,现在回来了,所以你没有见过我。” 琛儿有一双和林念一模一样的眼睛,连带着眼尾的那颗痣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琋儿是女孩,但长得更像他,窄窄的下颌,又黑又亮的瞳仁。她细声细气地给哥哥出主意,“我们把妈妈叫来,妈妈不是说只要看见爸爸就不会再哭了吗……” 他正要说话,一抬眼,看见林念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早已是泪眼朦胧。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几个月的爆肝码字,珍妮夫妇第二世的故事终于在我的脑洞中完结啦。 无论我对这个故事满不满意,我都可以说我写得很认真。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大纲、没有存稿,拿着两个人设就上手写文。出于网络审核、中间思想改变等原因,它也许与我刚开始想写的内容有些出入。但我并不认为最后写成的这个“并肩而立”的版本比我原先想写的“相爱相杀”的故事逊色,至少在立意上,是等同甚至超越的。 我对“初心+双箭头+1v1+强强”的故事有强烈的偏好,对冷静自强理性的女主有特别的关注,所以写作中间慢慢的转向其实也是意料之中。总有人说 “十篇民国文九个是be”,我也认同,在那个年代,平静而长久的爱情是罕有的。可是作为一个亲妈,我还是坚持用一支笔给他们撑起一片天,坚持he的初心。希望这个结局你们能喜欢。 这个故事创作的阵地从豆瓣转到微博再转到晋江,中间还因为我要写论文而搁置了两个月,可是还有好多小可爱就跟我转过来转过去,还让我好好学习、做好自己的事情之后再写文,这种感情很美好。 之后可能会补两个甜甜番外,不过应该是年后了。 谢谢你们让我捡起了很久不写文的笔和信心,我还会继续写下去。在这里给大家提前拜个早年,新年快乐,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