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我的混世魔王》 笼中雀(一) 孟兰七月,天地流火。 海风清凉,把夏日的燥热吹得一干二净,浮屠城里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中元鬼节,地官赦罪,在别的地方,绝对算不上是什么佳节,但在浮屠城,这是一年当中极盛大的几个祭典之一。 天朗气清,茫茫海面之上,一只船队一字排开,向着远方那个海市蜃楼般的仙宫行去。 长工们悠哉游哉地划着船,纯澈稚嫩的童谣声飘荡在海面上,时隐时现: “碧落山,碧落山,碧落山上遇神仙。 “黄泉海,海黄泉,黄泉海里镇妖邪。” 这童谣声是从码头上传来的,传的老远,即便是已经乘船离开了岸边也能听见。 船队中,都是中等大小的船只,每条船上都载了满满当当的货物,沿着一根金丝编成的绳子航行着。屠龙宫周围的海域布有鬼打墙,若没有这金丝绳的指引,寻常船只根本没办法进去。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屠龙宫的轮廓才渐渐清晰起来,浮在茫茫海面之上,隐在渺渺海雾之中,如同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 高耸入云的冰雕冲天而去,飞鸟难度,宫门殿顶如刀刻斧凿,气势磅礴,肃杀逼人。 船队靠岸,为首的那条船上,走下来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一个精壮的少年并着一个不过垂髫之龄的孩子。 三人下了船,朝宫门处行去,迎面便看见巍峨的宫门前立了两个极清俊的少年。通身的气派出尘脱俗,美中不足的是两个人都神情淡然,不苟言笑,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屠龙宫里的人大都如此,罗老头也不是第一次来,一点也没觉得不习惯。 罗老头走上前,对两位少年交代了此行来由:“我等是来送晚间祭典所需的物品的,还望仙童通禀一声,放我们进去。” “不必了,宫主已经交代过了,诸位直接将货物送进去就好。”其中一个少年道。 “那再好不过了。”罗老头点了点头,回身便招呼船上的长工将货物从船上卸下来。 罗老头和那年轻的小工正在安排人手,带领着长工们有条不紊地将货物从偏门搬入屠龙宫。却忽然听那守门的少年中的一个拦住了那个七八岁的小孩,似是询问地冲他们道:“这个孩子……” 罗老头见状忙上前道:“哦,仙童莫要见怪,这是我熟人家的孩子,父母今日都忙,托我照料,我便把他也带了来。仙童放心,他不会惹事的。” “原来如此。不妨事,让他同你们一道进去吧,不要让他在宫里乱跑就好。”那少年也并未纠结于此,叮嘱了一句便放了那孩子和长工们一起进宫去了。 罗老头和一众长工进了屠龙宫的大殿之后,就只顾着搬货运货,忙得不可开交,一会担心碰了这个,一会害怕磕了那个,陀螺似的打转,焦头烂额。 那个小孩便趁着旁人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地往一个角落里跑去。 那小孩跑到了一个甚是隐蔽的地方,左瞧瞧右瞧瞧,看见四周没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肉乎乎的小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件物事。 竟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人。 他压低了声音,对那纸人道:“哥哥,我们到啦。” 手中的纸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孩眨巴眨巴了眼睛,又挠了挠脑袋,心中有点害怕:完了完了,不会是揣在怀里揣了一路,给闷坏了吧? 他心中一急,正待要叫唤,却突然被人轻轻地捂住了嘴巴。大惊之下,差点蹦起来。 回头一看,一个劲装窄袖,黑衣蒙面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他身后。 那少年着了一身银纹勾花的玄色衣袍,身形清瘦飘逸,微弓的脊背绷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长发高束于脑后,干净利落,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来,显出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 他用黑色的方巾蒙面,口鼻尽被遮挡住了,黑巾上方,只露出了一双如三月桃花一般缱绻多情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小孩一看之下竟然有点呆住了,愣了片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 原本手里面的那纸人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比他手掌略微大一点点的小小锦囊,是个平安符的样式。 红底的锦囊上绣着几个小巧的字——藏山寺。 小孩左右瞧瞧没人,有点小紧张地道:“哥哥,我得先走了,爷爷找不到我,回去该跟我爹告状了。你赶紧去吧,要不然就找不着你的朋友啦。” 他说着拍了拍迟悟的肩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然后就像小耗子一样溜走了,溜走的时候还不忘留恋地一步三回首。 迟悟忍不住微微笑了。 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么个小大人的模样么?真真是有趣的紧。 直到小不点的身影消失了拐角的地方,他才微微地敛了笑容,垂眸思索了起来。安静的像是一座绝美的雕塑,与这冰造的宫殿浑然一体。 迟悟身处于巨大的冰殿之中,正殿周遭是四通八达的冰雕甬道,上方是澄澈如苍穹的冰顶华盖,地上是如镜面一般的龙晶石。 据说……那人被关押在黄泉海里。江湖传言中的不可入之地。 迟悟略一思索,两指探入怀中,夹出了一只小巧的绣囊。打开来,里面是一绺银白如寒雪霜华的长发。 他取了一根银丝,夹于两指之间,合掌一拍,低声道了句:“道师叔,有劳了。” 那头发便像通了灵似的,银蛇一般地游了出去,直接穿过了如水晶般晶莹透亮的龙晶石,钻入了地下。 迟悟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眼中便闪过了一丝微光。 在底下? 这就是所谓的不可入之地么? 他嘴角微勾,两指从袖中夹出一张黄纸朱砂的符咒,然后在念出遁地之术的法诀之前,甚是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也不知道屠龙宫的龙晶石和藏山寺的琉璃青地砖,哪一个更硬一些。 - 遁地之术于藏山寺弟子而言,如同稚子的游戏。如他所料,地下并非冰冷的海水,也不是实打实的冰山,而是一片虚无的空间。 他遁出的一瞬间,便觉出了这片空间的诡异。 几乎是天翻地覆一般,他甫一遁出,便猛然觉得头重脚轻,天地倒转——这个空间竟然是倒置的。 整个空间像是陷在一个安静的山谷里,举目望去可看见嶙峋的山崖和石壁,微黄的天光从头顶泻下,让人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约莫该是黄昏吧,毕竟,此处是黄泉,而黄泉,是永远不会有黎明的地方。 即便这地方很是空旷,可还是会让身处其中的人有一种坐井观天的感觉。沿着石壁向前走了一段,再抬头时,很容易地便看见了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八卦阵。 黄泉海,海黄泉,黄泉海里镇妖邪。 这就是黄泉海里了。 那个所谓的“妖邪”,此刻又在哪里呢? - 七年前,前任屠龙宫主道无情与大魔头炽炀在北疆冰火城大战了一场,最后大捷归来。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败了的人总要付出代价的。 魔头之所以叫魔头,自然是无情无耻,六亲不认。炽炀与道无情约战,战败之后,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押给了屠龙宫。 他败北之后,自己脱逃而走,匿到了关外北疆,他女儿却因着那赌约,被抓回了屠龙宫,成了天下人的阶下囚。 炽炀的女儿,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同她父亲一样,心狠手辣,歹毒无比,小小年纪,妖女的名头就已经在邪魔外道之中叫的十分响亮了。 当时,念在她年纪小,道无情并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押在了黄泉海里。 留她一条性命,夺她一世自由,既是向其他邪魔外道之人示威,以儆效尤,也是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那之后,即便魔头炽炀在北疆因兵变而身死,那妖女也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在世人眼中,这个故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让炽炀这混蛋显得更人渣一点罢了。 至于那魔女本身嘛——魔头之后,终究也还是魔头。 就该永世不得翻身。 - 算起来,那人应该已经七年不曾见天日了。七年的黑暗,也不知会造就出一个怎样的一个人来。 迟悟仰头看了看浮于空中的锁妖塔,忍不住微微凝眉,而后径直朝入口走进去。 漆黑的石甬道曲曲折折,七拐八绕,每隔十步,就有一盏长明灯,只不过并未被点亮而已。 迟悟拈了一道灵符,燃烧了起来。火光闪烁跳跃,照的周遭石壁上那些骇人的图腾画像愈发显得狰狞了。 这些雕刻远看还好,近看便会觉得,刀工略显粗糙稚嫩。不像是手艺高超的匠人所作,反倒像是什么人无聊的时候,随手雕刻而成的。 一言蔽之,就跟鬼画符一样…… 魑魅魍魉,修罗夜叉,罗汉灵神,应有尽有。倒也真是别有洞天。 这锁妖塔内,似乎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机关,行走在其中简直算得上畅通无阻。不过片刻功夫,迟悟就来到了甬道的尽头。 那是一扇巨大的石门。 缓缓地推开了石门,屋内十分的黑暗,只有正中一盏长明灯闪着微弱的火光。 细微的光亮之下,只见房内有一人盘腿坐于圆床之上,身上着着大红的衣袍,外面罩了玄铁的锁子甲,头颅低垂,如墨的长发从颈侧披散下来。 迟悟不禁一愣,而后急忙走上前去,左手搭上其后背,右手成爪,径直往那锁子甲上一抓,而后运动灵力,猛地一拧。 只听“咔啦啦”的一阵脆响,锁子甲顷刻间分崩离析,全落了下来。 “你怎么样……”,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黑暗中那原本默无声息的人缓缓地抬起头来,睁开双眼,看向了他。 猩红的眼睛被遮挡略长的额发所遮挡,一点一点地变亮,一点一点地变烫,像是暗夜之中,缓缓流动的岩浆。 赤眸! 那人双眸猛地一眯,似是不悦,瞬息之间,杀气四溢! 黑暗中一只手猛地抓向迟悟的颈间,巨大的压迫感当头罩下,赤瞳的身影如鬼似魅紧随而来。 迟悟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人飞身压了上来,骑到了他身上。利爪紧紧地掐着他的脖子,赤红的瞳眸逼到了眼前。 时光如凝滞了一般,周遭安静的骇人。岩浆般的赤红,越来越近。微眯的眸子里充满了不悦,仿佛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取人性命。 “喂。”那人的声音压到了耳畔,竟然意想不到的清脆,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森然发问。 “你昨天是不是忘了给我送饭了。” 迟悟:“………………” 原来为了一顿饭,都可以有如此强大的杀气。 魔头之后,果然名不虚传。 ※※※※※※※※※※※※※※※※※※※※ 回头一看,我也不知道我第一章是怎么写的这么慢热的,大约是文艺青年(二货作者)为了展示逼格必需的吧。(点烟) 既然看到这里,不妨再往后看几章吧qaq!大概可以收获一只逗比的大魔王和比大魔王还逗比的作者惹。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爱好武侠的冷频扑街萌新需要温暖qaq嘤嘤嘤。如果不感兴趣,就直接快速翻页跳过叭。 ————————————————— 《拥翠山庄》: 十五岁之前,她与他形影不离,陪他习武、出山、复仇、归隐。同窗而读,同榻而眠。 十五岁之后,她只有自己一人,辗转、漂泊、谋划、运筹。置之死地,死地后生。 归来之际。 她要山川倒置,星移斗转, 她要乾坤改换,江湖易主。 她要天下正邪不分,她要仇敌扬灰挫骨。 哦,对了。 她还要那个原先她唤作公子的人,跪在地上,跌进泥里,俯首称臣。 【我铸乌金笼,君为阶下囚。】 “公子,你瞧。苏州湮婲阁的老板配了十年才配出来的金花胭脂,宫廷第一工匠一生一件的青鸾舞镜金步摇,墨色丹顶鹤羽捻作线织成的长裙,真真连一丝的杂色也没有……华京岫烟阁最头牌的妓子也羡慕不来的头面,如今我赏给你,你高不高兴?” 以及短篇番外《鸦羽祭寒天》也求预收啦 两篇完整的文案都在专栏里,大老爷小仙女戳进专栏看看叭! 笼中雀(二) 黑暗的密室里一时间静默无言,安静的可以清楚地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绮罗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按照往常来说,这位小哥应该已经哭爹喊娘地一巴掌招呼到她脸上了才对。 今日,怎么这般镇静? 周遭的长明灯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一身狗腿的本事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她心中还只来得及显出那么一点点疑惑的苗头,它们就十分适时地亮了起来。 于是乎,原本就不大的密室一下子明亮异常,火焰次第腾起,闪烁跳动着,在墙上映出了晃动的光影。 火光大亮之下,炽绮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跨坐在少年的身上,右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张脸几乎要怼到他脸上了。 绮罗:“……” 迟悟:“……” 火光初明,绮罗立刻就看清楚了身下这人,这家伙根本就不是平常来给她送饭的那个小哥! 因着她多年以来养成的身体比脑子动的要快的习惯,她先是一愣,而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揪掉了他蒙面的黑巾。 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就这么撞入了她的视线。 轮廓还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流畅干净,眉目舒展,有几分说不出的清朗写意。 火光跳跃着照在那人脸上,又因为自己的遮挡而留下了一小片阴影,像是黎明的山峦,光影交错。 眸中映出了一点微光,让一双原本缱绻的桃花眼多了一点明亮的意味。 绮罗跨坐在他身上,一时间点愣住了。她一只手还掐着他的脖子呢,可他却像是一点也不害怕。 眼梢微微地掠起,反倒含着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目光落在她脸上,倒像是反过来也在打量她。 绮罗:“……” 啧,啧,啧啧啧。 天降活人呐。 莫不是屠龙宫的那位知道她在这里几年都见不到一只鬼,终于良心发现,特地送个漂亮的来给她补补眼睛? 那还真是惊喜唉。养眼,真养眼。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卧地相互盯着对方盯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绮罗眨巴眨巴了眼睛,把脑袋给挪开了去。 她虽说自己脑补的能力很强,总喜欢给自己找点乐子,但也还没天真到真的会相信自己那些个没什么名堂的想法。 她收了脸上微微的诧异,轻轻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诚恳言道: “大侠,你莫不是迷路了?”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天天除了送饭的那位小哥之外,基本上就没人来了,突然掉下来这么个家伙,反倒让绮罗觉得哭笑不得。 看这身黑衣蒙面的扮相,不像是屠龙宫里那些家伙的做派,但要真是个摸进屠龙宫的小毛贼,迷路能迷到这里来……也真是个人才了。 “并没有迷路。”少年神情愉悦地摇头笑了笑,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绮罗觉得有趣,笑道,“你谁啊?” “迟悟,迟到的迟,醒悟的悟。” “迟悟……”绮罗不自觉地念了一遍,歪了歪脑袋,“你找我有事?” “嗯,我是来带你走的。”少年唇角微扬,目光含笑,语气自然却又认真。 “带我……走?” 绮罗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大侠,你搞错了吧?你不会是想着要与屠龙宫的哪位仙姑幽会,误闯到我这里来了吧?” 她斜眼笑望着他:“就算是迷路也不该迷路到这里来啊?你带我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你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 “炽绮罗对么?炽炀的女儿,我知道。” 少年笑望着她,缓慢而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来带你离开。” “……” 绮罗原本还在玩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有些呆住了。她望着这少年,神情却像是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带我……离开? 她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眉头轻皱,围着这少年转了两圈,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周全之后,她迟疑了一瞬,面色严肃地缓缓地探出一只手去,手背贴上了少年的额头。 迟悟:“……” “没发烧啊?看起来也挺正常的,怎么喜欢说胡话呢。”绮罗啧啧了两声,转过身去伸了个懒腰,朝着自己原先坐的那张圆床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带我出去,不过……不必了。我并不打算从这里出去。” “为何?” “因为是我爹叫我留在这里的。”绮罗语气懒懒散散,却又让人觉得一本正经。 “哦?那还真是巧了。”迟悟道。 “巧什么?” “也是我爹叫我来带你走的。”少年嘴角微勾,桃花眼尾微微地掠起。 “……” 绮罗之前还在说着些打哈哈的废话,现在她却是真的有点意外了。 她顿住了身形,缓缓地扭过头来,斜着眼看向这个气定神闲又眉目含笑的挺拔少年。 迎着火光的一面明亮,背着火光的一面黑暗,少女身穿大红色的衣袍,如墨的长发披散而下。她站在那里,却又像是立在了分明的阴阳界中。 她在确认这个少年是不是开玩笑。 就听迟悟继续道:“既然你爹让你留下,我爹让我带你走,那么就只好看看我们两个谁更有本事,能完成父亲的叮嘱了。” 他语气自然温和,眉目含笑,甚至像是带了几分的无奈的样子,像是在说一件随意的小事,完全忽视了绮罗面色的变化。 绮罗眼底的笑意消失了个干净,反倒多了一抹淡漠和寒凉。 认真的?不是吧。他这算是……挑衅么? 绮罗沉默了很久。 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并最终确定了这是对方的挑衅而不是她的一时冲动之后,她抬头道:“那好啊。” 整个密室中火光骤然一亮! 所有长明灯中昏暗的微弱火焰在一个瞬间暴涨了成了原来的三倍多高,喷发向上。 小室内的温度骤然上升,气压逼的绮罗的发丝和那一身鲜红的袍子瞬间飞扬起来,如战旗一般猎猎作响。 最抢眼的是那一双赤眸,从原本的暗红色变成了明亮的赤红,如同翻滚的岩浆! 下一刻,所有的长明灯中,火焰汇聚,以迅雷之势汇成了一条火龙,呼啸直接朝着那少年奔去。 威压之下,少年的发丝和衣袍向后翻飞,可他整个人就立在原地,不捻诀,不做法,一动不动,面不改色。 这么嚣张? 绮罗双眸微眯,火龙呼啸,加速冲去,少年眼眸中倒映出的那两团明亮的火光越来越甚。 “轰——” 一声巨响。 火龙在距离少年半尺不到的地方陡然转向,直接轰到了到了天顶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黄泉海里的结界是道无情亲自设的,结实得很,这七年的时间里,绮罗没少对着这里的墙壁狂轰滥炸,所以一点也不担心会发生坍塌什么的。 真正令她吃惊的是,她看见那个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对着火龙未退一步。 命悬一线的时候,连个诀都不捏?跑都不跑?看你身板挺瘦,胆子这么肥哒? 绮罗心中惊讶,倒是对这少年刮目相看。 然后下一刻,更让她意外的事情出现了,那少年突然就……倒下了! 绮罗:“……” 绮罗:喵??!! 真的对不起,小女子还只是个小女子,见识短浅,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有没有人来给解释解释? 开玩笑的吧?我啥也没干啊,碰都没碰着你,你说倒就倒了? 绮罗仍旧保持着素日里动手的习惯,在她还不了解对手的水平的情况下,看起来是要一击毙命的架势,实际上也就是个试探罢了。 绮罗原本想着,既然这家伙能凭本事摸到黄泉海里来,怎么着也不应该是个平庸之辈吧? 没想到的是,这家伙胆子异于常人的肥,身板更是异于常人的脆弱…… 她也是觉得他肯定不会那么菜才动的手好嘛! 绮罗赶紧收了威压,石室内瞬间又恢复了原样,长明灯安静地发着微弱的光。 “喂!小子,你还好吧!”她站在原地喊了一嗓子,可那少年倒在地上一动都没动。 “不是吧……”她心中一紧,哒哒哒地就一路小跑了过去,在那少年身边蹲下,两只狗爪子在他脸颊上狠命地拍着,“喂,喂!你没事吧!” 她不假思索地上手去扯他的衣服了,却在临动手时又顿住了。 不对啊,衣服都没烧着,怎么可能烧着他的人呢?难不成是被灼龙的气浪给灼伤了? 造孽啊造孽啊,炽绮罗你就造孽吧。 这下好了,害人性命,罪加一等,道长生肯定不会给你好颜色看的。 绮罗满脸绝望,欲哭无泪,在这家伙身上这敲敲那打打,半天也没找着症结所在,于是打算直接掐他的人中试试了。 她怀着“最后再试试,实在不行就毁尸灭迹”的想法,刚刚俯下身去,却正好对上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缓缓睁开。 像最绚烂的桃花缓缓绽开在最缱绻的春天,看的绮罗心神一怔,身子立刻就脱了力,软绵绵地栽在了少年的身上。 她心神仍旧清醒,听见少年爽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把手从她腰后的穴道上拿开,甚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我赢啦。” 绮罗:“………………” 赢你大爷。 ※※※※※※※※※※※※※※※※※※※※ 如果文文看起来还算合眼缘的话,顺手留个收藏呗~(保持着讨饭的姿势. jpg) 笼中雀(三) “愿赌服输,你得跟我走了。”迟悟揽过绮罗,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笑道。 绮罗:“……” 服你个大头鬼,你要点脸行不行。 这世上,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者,身体内力量的流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能运用的程度、力量的强弱有所差别就是了。 如果被以特殊的手法点了穴道,阻碍了其体内力量的流转,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者都会受到影响。所以,真正动起手来的时候,大家都会格外的注意。 也即是说,像绮罗这样,在对方一招未出的情况下就被点了穴道的,少之又少。 - 刚刚威风八面的绮罗现在怂的不能再怂。她是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连表情都失灵了,只能用自己灼热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家伙,无声地表示自己的愤怒。 然而,迟悟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她那热烈的足以在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的目光。 他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支极细的毛笔。 绮罗现在看见这个冤家就来气,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忽然看见他拿出纸笔来,心下奇怪之余,还生出几分嘲讽来。 呵,像你这种骗子,拿纸笔做什么?附庸风雅吗? 我可去你的吧! 她转念一想,是了,这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卷轴和笔,而应该是什么厉害的法宝。这家伙很明显是打算软的不行来硬的,直接把人掳走了。 他不知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的,但想要出去,还带着另一个人,就绝对没那么简单了。 绮罗这么想着,偏过眼去,打算看看这家伙想怎么用这些法宝。 就见这少年把卷轴平平整整地铺好,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开始在卷轴上写字。 什么法术都没使,就真的是在一笔一划地……写字。 绮罗:“……”逗我的吧。 这家伙不会是耍了诈,赢了我,还要即兴赋诗一首,狠狠地嘲讽我一下吧?! 绮罗心里这么想着,愈加气愤,即便身上无力,也还是拼了命地扭过头去。就在她感觉快把自己扭成了麻花的时候,终于勉强看清了他写的字。 就见他十分认真地写到:某年某月某日,诈伪,劫质。 绮罗一愣,心里念叨一遍。 诈伪,劫质。 啧,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方才战阵之间,行诈伪之事。此刻又要强行将她掳走,算是行劫质之事。 他在把自己做的事,写在纸上? 准确的说,是他做的,并不那么光彩的事。 绮罗一时间也愣住了,想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既然能写出来,说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他这是在反省么? 可是在做过事之后立刻把自己所做的事情记下来反省也太奇怪了吧? 反正无论怎么看,都很奇怪。这个人如果不是个傻子,大概就是个疯子。 想着想着,绮罗的心境从一开始的纠结慢慢地变成了愤怒,然后又从愤怒变成了无限的凄凉和感伤。 一想到自己被一个疯子或者傻子耍得团团转,就深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一时间悲从中来。 她还在兀自感伤,迟悟已经把卷轴什么的都收好了,放回到了怀中。他对着绮罗略一颔首,温声道了句:“得罪了”。 便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背在了背上,顺着原路出了锁妖塔。 锁妖塔外是一片虚空,人行其中,像是可以在其中浮游一般。 黄泉海里应该是沉在海下的一个空间,可这四周却透着微微的光亮,像是日光穿过冰层,泛着暖黄色的光芒,比那屠龙宫正殿看起来还要暖些。 关于黄泉海里的这一空间的设计,迟悟已经大概猜的差不多了。 屠龙宫正殿地面是用龙晶石打造的,纯澈如鉴。 没错,就是一块平整的镜子。 镜子,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常用来映照镜子前面的物像。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它也叫人看不见镜子后面的东西。 既是最诚实的映射,也是最隐蔽的掩藏。 所以,道无情把黄泉海里藏在镜面之下,本身就有着这一层的禅意。 至于入口——既然传言中黄泉海里被称作是“不可入之地”,那本来就不应该有入口。与其费尽心思地寻找,不如自己开一条路出来。 所以,迟悟进来的时候,是直接利用遁地之术,跟随着那银发的指引,遁入了龙晶石的地面的。 黄泉海里,传说的无门之地,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复杂就可以进来,想得太多,反而容易陷入迷途。 简单明了,一向是道无情最喜欢的风格。 迟悟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上下颠倒的空间,所以现在想要出去,不应该向头顶上走,而应该向下,利用遁地之术,再穿到地面之上去。 迟悟犹豫了一下,把绮罗从背上放了下来,拦腰抱在了怀里,手掌轻轻地护在了她的后脑上。 这样,遁地的时候,就不怕会被碰伤了。 - 绮罗从出了锁妖塔开始,就开始专心致志地暗中冲击自己的穴道。 她也不要求多,只求在这家伙把她带出屠龙宫之前能出声就够了。 只要她能气沉丹田地喊上那么一嗓子,她还就不信了,这个家伙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能,能带着她从屠龙宫的天罗地网里逃出去。 她再没管迟悟怎么费尽心思地在黑漆漆的地下穿行,只是缩在他怀里,屏息凝神,不一会儿,就感受自己的哑穴被冲开了。 她却没有急着说话。 她现在受制于人,要是被发现能出声了,就前功尽弃了——得等到出了黄泉海里,到了有人的地方再出声,才能把守卫的人给叫来。 绮罗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等着,等着,直到迟悟抱着她从龙晶石的镜面中出来,直到—— 她感觉到一缕不一样的光芒从头顶泻下。 就像是新生的婴儿睁眼,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一样,她从少年的臂弯里微微抬头,怔愣着睁眼去迎接那份光亮时,根本忘了要去呼喊。 她在黄泉海里呆了七年。 七年的未见天日,七年的孤身一人。 锁妖塔外虚无的空间是如黄昏般微黄的光亮,锁妖塔内是终年的黑暗。长明灯中火焰的光芒时而暗红,时而明黄,时而还会有漂亮的蓝青色。 可却没有这样澄澈的天光。 阳光透过了屠龙宫厚重的冰顶,散发出纯澈的蓝白色微光,那是她时隔七年都没再看见过的颜色。 她控制不住自己贪婪的去看它,即便眼睛酸痛不适也不愿意收回目光。 这是屠龙宫的正殿,她记得。她小时候不止一次来过这里,这里有冰雕的天顶和高墙,有澄澈如镜的地面,有四通八达的齐整的走廊甬道…… 可那些记忆已经遥远的有些模糊了。她都不确定,她所记得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她恍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忽地看见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凝神一看,镜子一般的地面上映出了一个正挥剑砍向他们的身影! 那是映像,有人正在她的背后挥剑朝她砍来! 绮罗大惊失色,本能地想要转头躲闪,可她周身穴道被封,根本连动都动不了! “啊——!” 绮罗惊叫出声,下意识地闭眼,打算硬挨这一刀了,却忽然感觉天旋地转,身体陡转。在剑刃砍中她的前一刻,迟悟一个翻身,强行将她压在了身下。 “刺啦”一声,剑刃划破衣料,声音显得有些哑——因为混杂了剑刃划破皮肉的声音。 迟悟一个回手,直接将身后那人的剑击的脱了手,倒飞了出去。 绮罗睁开了眼睛,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人,然后感受到了有热流从她的指间流过。 她的穴道已经松了一些了,她微微地低头,看见了满手的鲜血。 “你……”她还未缓过神来,迟悟却率先开口了,“你真过分诶,穴道解开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他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却并没有怪她的样子,眼睛弯成了很好看的弧度 。不过,下一刻,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里面闪着异常明亮的光。 “不过现在……得快跑了!” 他三两下便解除了她身上的禁制,然后拉起她飞奔了出去。这家伙后背上挨了一刀,血流不止,却拉着她跑地比兔子还快。 当然,还没跑几步,绮罗也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整个大殿里,迅速涌进了大量的兵士。 身着银铠的守卫,道袍长剑的修士,男女老少,至少有几百人。 他们从各个方向的甬道里涌入,迅速朝二人聚集而来,形成了合围之势! 笼中雀(四) “可恶。”迟悟一边拉着绮罗疾奔,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种话本来要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才有气势的,被这家伙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反而有种很诡异微妙的感觉…… “什么情况?大哥,你办事靠谱点行不行!”绮罗低声急道。 虽说她本来也没想要逃出来,可这一出狱就被包围了的场景实在太过吓人,让她忍不住开始抱怨。 “你进来劫狱倒是事先安排好啊,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出来行不行?这下好了,一出来直接就死了,我还不如回去坐牢吃窝窝头呢!” 迟悟面色冷静,一言不发,眉峰微微地蹙起,显然也是没有料到这种情景。 不应该。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今日是中元节,屠龙宫的人应该都在忙于晚间的祭典才对。正因如此,他才挑选了今天来救人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忽然聚集到大殿来?这不合常理。 难不成,有什么人早就知道他潜入了? 迟悟拉着绮罗在大殿中疾奔,但所有的出口都被人群给锁死了,每换一个方向都会有人立刻包围上来。 他们只好停了下来,背靠背地站在大殿中央,众人成合围之势,迅速地缩小了包围圈。 大殿内的众人都在叫嚷喝骂着,群情激愤。 “魔女想要逃跑!快来人哪!快来人抓住她!” “大胆妖女,道宫主仁慈,七年前留你性命没有杀你,你不在黄泉静心思过,竟然还不思悔改,意欲兴风作浪!这次怎么可能轻饶了你!” “没错!你已经跑不了了,立刻束手就擒,还能少些受皮肉之苦……” 不断有人出声断喝,叫他们投降,众人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 绮罗听着斥骂声,斜眼扫视过周围众人,面上不禁浮现出嘲讽的笑意: “呵,鼠蚁之辈。一起叫嚣的本事不小,叫他们出来单打独斗的时候,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她一向不是个藏得住感情的,心里怎么想,面子上便分毫不差的全部表现出来。那一众仙门修者若是不看她还好,一看她面上那毫不知收敛的神情,定然齐刷刷地又要被气得吐血一回。 另一边迟悟面上的神色反而十分地平静,简直称得上气定神闲了。他握着绮罗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微微地拉了拉,温声道。 “跟紧我,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那样温柔但又坚定的语气,是个人听了都会觉得安心,像是做出了一个承诺一样。 绮罗一愣,有些讶异地看向了他。 要是在半刻之前,她肯定没有半句废话,一个爆栗子敲在他脑袋上了。 一张脸明明长得十分可以,脑子怎么跟进水了似的?! 都说了她不会跟他走了,还非要把她带出来。现在深陷重围无路可逃,不想着逃走,竟还在这里作出这种自以为是的承诺,可笑地告诉她,不要害怕? 拜托!你搞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好不好?此时此刻,只要她举手投降,在场的人就没谁会再为难她了——大不了就是回去继续坐牢么,反正她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他不同,顷刻之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这几百位修者结成的天罗地网中,插翅难飞。 分明看起来也是个修者,会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会不知道企图从屠龙宫劫人是个什么样的死法? 无论是正派还是邪派,无论是有意还是无知,一旦被抓住……不说别人,光是屠龙宫里的那位就能把人折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那时候,没人会来救你,也没人能救得了你,而我……甚至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继续把我往你身边拉,说出那种不知所谓的话。 我可是魔头的女儿!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执念,要你来救我出去?要你来……给我自由? 绮罗只觉得脑壳都痛,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真想扒住他的耳朵骂给他听:“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简直蠢到家了!” 可她站在他身后,一抬眼看见的就是一道斜贯肩背的伤口。不断往外冒的鲜血浸湿了他的玄衣,把那上面绣着的精巧的银纹都给染花了。 特么的,骂不出口了…… 绮罗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让这个家伙下场太惨。 倒不是因为感激什么的,她就只是很纯粹的不愿意而已。 她随心所欲地活惯了,想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去做,不想做的事说不做就不做。乐意就是乐意,不乐意就是不乐意,她不想让他死,还要有别的原因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绮罗的声音在迟悟身后响起,分明是气地咬牙切齿,听起来却瓮声瓮气的: “跟紧你?跟紧你管个屁用?你能一个打几百个吗,笨蛋!现在,投降才是上上策,你懂不懂!” 绮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她发现周围的这些人里面大多穿了道袍,但那样式与记忆中屠龙宫里人常穿的并不一样。 这些人显然是其他门派的。 中元祭典是屠龙宫每年承办的三大祭典之一,天下门派十有八九都回来赴会,这些个杂门杂派的,估摸着是从祭典上赶来的。 也就是说,应该是有人发现迟悟混进屠龙宫来救她,去祭典上通风报信,才引得这些人来的。 看着这群人群龙无首的样子,绮罗心里反倒镇定了下来。她四下里仔细一看,不禁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还没来。 那人不喜欢黄泉海里,所以极少来此处,自己要是在他来之前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送出去,然后乖乖滚回黄泉海里,说不定还能躲过一劫。 绮罗心里有了想法之后,没多犹豫就开始行动了——她向来想到什么做什么,身体永远快过脑子。 只见她目中凶光乍现,忽然蹿上前一步,一手成爪,毫无征兆地出手朝迟悟的喉咙抓去,然后才发现…… 特么的身高不够! 她就像一只猴子一样从后面搂着迟悟的脖子,然后……挂在了上面…… 迟悟回过头来看着她:“……” 挂在迟悟身上的绮罗:“……”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你大爷啊!特么的你有点眼力见行不行,我演戏很累的,你稍微配合一下,行不行?!行不行?! “你倒是蹲下点啊!”绮罗朝他又是挤眉,又是瞪眼的,最后索性……直接跳过了这一环节。 她也不管踮着脚是不是有损自己天下第二大魔头的威风和气度了,一手掐着迟悟的脖子,一边气沉丹田地吼道:“都给我让开,有胆敢拦我者,我就杀了他。” 说完之后,微微地偏过头来,凑到迟悟的耳边。 “想活命的话,就咬死了是你不小心误入了黄泉海里,被我要挟才带我出来的,听懂了吗?” 笼中雀(五) “想活命的话,你就咬死了是你不小心误入了黄泉海里,被我要挟才带我出来的,听懂了吗?” 绮罗在迟悟耳畔轻轻地说着话,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人群。 迟悟听罢却是一怔,转过头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片刻,竟然冲她笑了。 绮罗:“……” 炽绮罗只觉得自己一口凌霄血卡在嗓子眼,一张口便能喷他个狗血淋头。 我滴妈,你笑个鬼啊?老娘要被你害死了! 绮罗嘴角微抽,最终压下了直接把这家伙扔出去的冲动,一本正经地朝众人道: “你们可睁大眼睛看好了,这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弟子。你们正道之人,不是向来很讲江湖道义,仁善道德的么,不想让他死的话,就统统给我让开。老子要出去!” 一段话一气呵成,把包围了他们的一群人说的都懵了。大殿里只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传来了低声议论的声音。 怎么着,那边那个不是你同伙? 刚才看他拉着你在大殿里满世界乱窜,不是蹦跶地挺厉害的么? 绮罗:“……” 她现在才算是知道了,一个谎言果然是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的…… “咳。”她脑子一转,立刻就补充道,“这个小子中了我的摄心术,对我言听计从,我现在即便叫他自杀,他也会乖乖听我话的。所以你们最好立刻给我让开,否则,我就要让他血溅当场了!” 虽然这个补充说明做的很是牵强,但是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说辞。反正她说谎又不是第一次了,面不红心不跳,草稿都不带打的。 一众修者当中立时便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 有人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小子中了她的摄心术。我就说么,怎么会有人愿意帮那妖女。” 也有人犹疑道:“这摄心术是什么术,我怎么没听说过,肯定又是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那个人中了妖术,也不知还有救么,若是救不回来,索性……” 还有性子急的直接嚷嚷了起来:“谁知道妖女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看那小子神智清明的很,一点也不像为人所控,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 “……” 众人议论纷纷,却都在绮罗的料想当中。 她原本也就预料到了,这些人又不都是傻的,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相信她的话。 但她更懂人心是个什么东西。 她以前跟她爹一起四处流浪的时候,没少跟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打过交道,想要拿捏他们,最好用的永远都只有一招——名声。 他们活在人间,便必须遵循着人间的道理,受着天下人的审视。他们对于名声看的太重了,那成了他们最大的弱点。 于是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还不让开么?若是不让,我可就要闯了!这个可怜的小弟子现在只听我的话,若是你们有谁敢动手,他肯定会挡在我前面。到时候,首先死的肯定是他了。你们若是不管他的死活,就尽管动手,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好了!哈哈哈哈!” 她说着就略微地松开了迟悟,轻推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道:“笨蛋!还不开道!” 迟悟甚是配合,面无表情地在前面开道,一边走还不忘微微地旋过身来护着她。 一时间人群之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什么“妖女”、“歹毒”、“阴险狡诈”、“恶贯满盈”的词儿一股脑全蹦出来了,怎么解气怎么来,怎么难听怎么来。 可这难听,也只是针对这些修者来说的。在绮罗听来,就当耳旁风似的,一吹就吹过去了。 绮罗表示,这些正派之人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她被关到黄泉海里之前这些人就这么骂,她都在海底下呆了七年了,一出来听见的还是这些个玩意。 没劲到家了。 果然,他们一个二个骂得倒是欢,却没一个人敢真动手,谁都害怕被说是不仁不义,心狠手辣。 这些人大多是乌合之众,没几个是有魄力的。枪打出头鸟,谁做了第一个,谁就有背上骂名的危险。是以迟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护送着她出去,也没谁敢真的怎么样。 绮罗一边留意着身边的动静,一边将心里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她想着,到时候出了这宫殿,就把迟悟丢掉,然后找个由头再回来,装作失误被屠龙宫的人抓住不就行了? 到时候道长生昭告天下,说妖女又被抓回来了,不就结了?屠龙宫主的话一句顶旁人十句百句,绝对不会有人敢质疑。 机智,真是机智。自己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她还正在美滋滋地算计着,在即将突破最外层的包围圈的时候,却异变陡生! 轰隆隆的巨响如山崩地裂般飞速追来,凛冽的杀气直袭他们的后背,霸道到了极致,狂暴到了极致,根本一点要隐藏的意思都没有! 绮罗心中大惊,这特么的是哪个人,竟然不上她的当? 不仅不上当,还这么明目张胆,根本就不考虑迟悟的死活! 混蛋啊,碰上狠角色了! 她惊怒交加,手上却丝毫不慢,也没看见朝他们攻过来的是个什么玩意,拉开迟悟,回手就是一掌。 周遭的龙晶石地面上瞬间爆出了七八个空洞,有烈焰从空洞中喷射而出,直冲天顶,霎那便汇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直接朝着那股子杀意反向冲了过去。 与旁人用术法驾驭火灵不一样,她不需要周围有火种,因为她的身体本身就是火灵最好的容器。 呵,不就是硬碰硬么,来啊!绮罗的赤眸一下子变得极亮,由暗淡的血红变成了熔岩般的赤金。 两股巨力相撞,爆发出惊雷般的轰响,直教整个屠龙宫殿摇摇欲坠,颇有山崩地裂之势。 霸道狂暴,声势浩大,两力相撞产生的冲击四射激荡,余波直震得那些修为不够的修者站立不稳,有些甚至被震得倒飞了出去! “嚯,有两下子啊。”余波散去,火龙消弭,绮罗眉头微凝,眯着眼朝着烈焰消散之处望去。 这是一个难得的对手,甚至激起了她的战斗欲,她倒是也想知道,那边站着的是哪一尊大佛。 修者全部被赶开了去,冲击的中心只余下了满地的碎冰和残焰。绮罗看着这一片狼藉,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未散的硝烟的那一边,传来了一个阴沉冷厉的声音。 “炽绮罗,做的不错啊。” 那声音穿过偌大的宫殿传了过来,被炽绮罗听在耳中。一瞬间,她全身仿佛有电流穿过,不受控制地僵在了原地。 赤红的瞳孔骤缩,心脏在那一瞬间揪的厉害。 这声音,当真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她一听这声音便知道说话人是谁;而陌生是因为,她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了。 周围冲天的火柱渐渐消散,她抬起头来,用尽所有的力气,艰难地看向了那高台之上伫立着的人。 那人身上披着纯白的狐裘披风,一尘不染,站在这冰殿高耸的天顶之下,像极了屹立在苍穹之下风雪之中的神祗。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神情冷峻,眼睛里是荒凉肃杀的漫天冰雪。 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失焦,冷汗从额头缓缓滑落,连手指也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绮罗仰头望去,艰难地开口。 “长……长生。” ※※※※※※※※※※※※※※※※※※※※ 不是冤家不聚头,ok,冤家上线惹。(顶锅盖跑) 啊啊啊啊,感谢看我看我看我小天使给我投的营养液!新人蠢作根本没想到有小天使会给我投营养液,所以昨天根本就没有注意到(●v?v●),dbq,呜呜呜。在这里特此感谢,抱住小天使转圈圈,吐泡泡! 笼中雀(六) 道长生。 屠龙宫的宫主,无情道长道无情膝下长子,修为高强,年轻有为,在新一代的后辈之中鲜有敌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当了七年的屠龙宫主了。 南海的太平富庶,是道无情拼尽修为打下了基础,却是在他的手里被发扬光大的。 “宫主!” 齐声的赞颂如山呼海啸一般,这是能最淡泊之人也为之动容的名望与权势,却全都归属于眼前这个从高阶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年轻人。 身材修长,周身一尘不染,俊美的面容透着一种病态的阴鸷和威严,一头银发如银瀑般倾泻而下。 他一出现,原本如同乌合之众的各家修者就像有了主心骨似的,立刻就与方才大不相同了。心中安定,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方才这冰火交融的一击,众人也没能看出到底孰优孰劣,但现在看见场上的这副情态,谁会胜谁会败,却又一目了然。 道长生不过是站在那里,便气势逼人,而这一方,原本嚣张跋扈的魔女,已经手脚发颤。 这些修者中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洋洋得意,有的估计已经准备好了,就等道长生一举把妖女收服,便要涌上来说奉承话了。 道长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映出来的只有炽绮罗一个人。 - 这七年来,每年道长生都会去看她那么一两次,算是例行公事。他每次都是一样的表情,那就是冷漠到没有表情。 那样反倒还好,她真正惧怕的反而是他包含着各种情绪的眼神,就如现在这样。 那目光阴沉冷漠,有让人恐惧的威压,混杂着憎恶、厌恨、阴森和怒火。 旁人看不懂其中的情绪,就觉得那双眸子里没有情绪,波澜不惊。但绮罗看得懂,她能看清那里面的一切,是冰面之下的暗流翻涌。 她对他的眼神印象最深刻的两次,都是在七年前。 第一次,是她刚被关进黄泉海里不久,一个人住在锁妖塔的石室里。她站在那厚重的大铁门前,听着道无情平静地说着她爹死了的消息。 在北疆,无间城,魔族发生了兵变,她爹的部下反叛。于是,业火红莲的巨阵爆发,方圆五百里的城池全部付之一炬,一干二净。 她爹自然也死了,与十几万生灵一道,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连一丝残魂都没留下。 她当时怔愣着听完了到无情的话,也没哭也没闹,就好像是没有听懂一样。道无情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长生则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那时候,道无情和她爹已经决裂了,长生也早就不再跟她说话了。可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状似无意地从那铁门上的小窗户里瞥了她一眼,秀眉微微蹙起,绮罗是瞧见了的。 虽是一言未发,但冷淡地神情之下,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凝重,是和忧伤有些像的东西。 不知道是担心,不忍,还是只是些微的同情。 无论是什么,起码还是有的。 而第二次,则是在那之后不久。 北疆因为她爹的关系,一夜之间风雨飘摇,山雨欲来。业火红莲的爆发直接成了战事的导.火.索,之后不久,魔族就大军压境,将战线直接逼到了碧水江。 碧水江东流入海,屠龙宫就在入海口之处。为了遏制魔族更进一步,道无情浮空做法,以一己之力,教六月长天飞雪,南海千里冰封,延绵千里的的碧水江一夜之间成了神州大地上的一道冰凌。 万千魔族冰封于海水之下,魔族大军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旦夕间被摧毁。 使用任何异于常人的力量,都必须要付出异于常人的代价。道无情此举,可以说的上是有违天道,所以在当场便肉身尽毁,坐化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道无情是因为她爹的缘故才死的。 那一次,长生来黄泉海里看她的时候,已经是新任的屠龙宫主了。他就漠然地站在门外,透过铁门上的那个小小的窗口,一字一顿地对她道:“你就死在这里吧。” 那一次他看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阴冷和黑暗,比现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自此就害怕起了他的眼神,甚至是他的眼睛。哪怕他的眼神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她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看到了,对上了,就会止不住地发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 道长生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着他们走来,缓慢从容,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他就这么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竟然冷笑了出来:“终于,还是想逃了么?” “没、我没有!”绮罗几乎没做停顿地答道。 “所以,是我让你跑出来的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冷淡地戏谑和嘲讽。 “我……”绮罗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 在旁人看来,长生虽然很少会笑,但若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有绮罗知道,他只在气到了极致的时候才会笑,而且还是冷笑。 刚才,她以迟悟为要挟,逼众人给她让路的情景被几百双眼睛看了个清楚,现在要反口,简直百口莫辩。 也不知道长生是什么时候来的,要是运气不好他早就来了,说不定已经在一旁冷眼把她作妖的全过程都给看完了! 要完,要完…… 绮罗满头冷汗,心里一团乱麻,心虚地不去看他的眼睛:“你听我解……” “七年前,是谁说过,终其一生,不得允许,不踏出黄泉海里一步?”道长生忽然打断了她。 绮罗一顿,薄唇紧抿,半晌答道:“……是我。”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 道长生面色冷然,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她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狼狈地躲闪。 这样的局面之下,时间过的极慢,每一息每一瞬,对于她来说都是煎熬,像是赤身裸体地被钉在众目睽睽之下,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沉默才被打破,道长生冷声笑道:“呵,小人之后,一丘之貉。” 毫不客气,直截了当。 炽绮罗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直接迎了上去。 “背信弃义,不守承诺,家风如此吧?”道长生继续嘲讽道。 “你!”绮罗双拳猛地握紧,咬牙道,“我没有!” “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就没想过反悔,我答应了在屠龙宫为囚,便任你杀剐!你可以说我是邪魔外道,恶贯满盈,但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承诺!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爹也是一样。他既便为魔,也是顶天立地的,你没资格污蔑他!” 她一时间脾气上了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也忘了要害怕。她心中一股闷痛,响若擂鼓,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道长生冷笑了一声,“我说的不对吗?” 他不仅没有因为她这股不知从哪里来的骨气而被震慑,甚至连一点停顿都没有,反而又往前逼了一步:“他做的那些事情,要我一件一件,细数出来么?” 绮罗牙关微咬,脸色惨白,怒视着他,却是一言不发。 “你若一诺千金,倒是回去啊。”长生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来,此刻已经逼到了近前。他那双冷漠阴郁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动,只映出了炽绮罗惨白的脸。 他伸出手朝她抓来,绮罗恐惧地几乎下意识地想躲,可实际上却僵在原地,不敢妄动半分。 因为她退无可退,亦无处可躲。 然而,那修长的手最终却并没有碰到绮罗,而是顿在了空中。另一只手斜插了进来,将将攥住了道长生的手腕。 迟悟站到了绮罗身前,嘴角微勾,笑得温和,实际上却似一道屏障一样,挡在了两人之间。 无锋无芒,却又固若金汤。 ※※※※※※※※※※※※※※※※※※※※ 长生:你是哪块小饼干? 迟悟:我是男主。 长生:…… 因为是前期,蠢作试着在压字数,只更了两千多~但是请相信,我以后会日更三千+的! 还有,超级感谢看我看我看我小天使,又给我灌溉了营养液w!(受宠若惊.jpg)我会继续加油的!(臭不要脸地抱住小天使不撒手嘿嘿嘿!) 笼中雀(七) 众人皆是一怔,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世间奇景呐。 绮罗也愣住了,或者说,被吓到了。她就那么睁圆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的背影拦在自己身前,心里想着。 这人疯了吧? 他知道自己拦的是谁吗? 他该不会是……不认识长生吧? 现在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不认识屠龙宫主的人吗? 绮罗脑内一时间蹦出了无数诡异离奇的想法,然后又统统地被冲刷而去,最后只留下了两个,清晰的留在了脑子里: 她好像不是在做梦,以及……要完。 先不管那些被吓傻了的一众修者们,就连道长生本人也有些愣住了。他先是略带疑惑地看了看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而后目光又落在了迟悟的脸上,半晌,问了一句: “你……想死?” “不,”迟悟却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她想走。” 绮罗内心疯狂地哭喊着:不,我不想,我不想!求求你,大哥,我还年轻,不想死啊,让我多活几年多吃几顿窝窝头吧! 道长生微微地用了些力,手腕却仍被牢牢地握住,纹丝不动。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面上似乎也显出了一瞬的惊讶和怔愣。 当然,也只是一瞬而已,一瞬之后,便消失无踪。 眉头微微皱起,双眸不易察觉地眯了眯,他直视着面前的少年,顷刻间便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肃杀。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僵持着。一个不退后,一个不放手,一个面若寒霜,一个面色如常。 分明两人都没有动手,却又好像剑拔弩张。 道长生身量极高,修为又强,平日里即便不动手,都会让人不自觉地退让和躲避,但此刻迟悟与他对峙着,竟让人莫名间有一种……似乎可以与其分庭抗礼的感觉。 可是你只是个无名小卒啊,少年!你是想干嘛? 挑衅屠龙宫主,一战成名,然后功成身死,留名千古吗?! 绮罗内心疯狂咆哮,外表上白眼翻得都快要瞎了。 绮罗跟道长生认识这么长时间,就没看见过有谁敢这么跟他叫板。如果真说有的话,也只有当年那个作天作地不要命的自己了。 可她现在已经洗心革面,十分地拎得清了啊…… 绮罗站在迟悟身后,看见长生的面色越来越不善,像是真的动气了。 “让开,我耐心有限。”道长生冷冷地道,果然有些不耐烦了。 “你放她走,我放开你。”迟悟答道。 道长生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地淡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算是吧。”迟悟回答得无比自然。 周遭是一片沉默,其他的人均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以一种极度惊悚的表情,看着场中这两个说话的人。 道长生略一怔愣,气极反笑:“她若是走了,你替她留下么?” 迟悟望着他,顿了顿,认真说道:“未尝不可。” 道长生:“……” 炽绮罗:“???” 一众修者:“我滴个亲娘喂!” 这一回答,实在出人意料,周围听见的人都忍不住咂舌。 竟然有人愿意代替妖女去坐牢? 道长生这样一问,只不过是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到了有些好笑的地步,语出嘲讽罢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少年却真的一百个认真地回答——“未尝不可”。 他道:“如果你一定要留下一个人的话,我可以替她留下。她的罪过,我帮她赎;若你要罚,我替她受。你给她自由,我……” “你以为你是谁!”道长生的声音猛地增大,几乎是咆哮而出,冷不防地吓得众人齐刷刷地打了个哆嗦。 巨大的威压泰山压顶一般,骤然压下!周遭的气温在极短的时间内降到肉身可以感觉到的冰冷。龙晶石的地面上,有冰晶在迅速地凝结蔓延,所到之处,寒气透骨。 道长生的袍袖翻涌了起来,其他的人在这样的威压之下纷纷向四周退去,原地不动的三个人像是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绮罗看见白色的冰晶从迟悟高举着的那只手上一点一点地蔓延过来,爬过了他的手臂,肩膀,胸膛,后背,正在向他背后的伤口蔓延而去,可他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绮罗看不见迟悟的表情,可她自己已经等不下去了,她知道长生是真的怒了。 再等就要出人命了。 “够了!够了!”她大吼出声,手掌贴上了迟悟的后背,那些冰晶瞬间就被驱散了回去。 她又一步跨上前来,一边一个,抓住了两人的手,奋力一扯,才将他们二人分开了。 “我跟你回去,我哪都不去。”她拦到了迟悟前面,双臂张开,大声地喊道,“你别伤他!” 道长生冷眼看着她,盯了许久许久,周遭的风暴才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 “还真是,感人至深的戏码啊。”他忽然阴阳怪气地冷笑出声,“我竟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已经有这么个心上人了。” “我……心上……”,绮罗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都哪跟哪? 她觉得道长生肯定是被她气疯了,才说起了胡话来了。于是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希望这件事赶紧平息下来。 她知道长生从来不好忽悠,肯定不会相信她之前编的那套鬼话,索性直接摊牌求饶。 赶紧认错,态度诚恳,说不定还不会死的太惨。 她微一咬牙,说到:“今日的情况是我的错,我会跟你回去,要罚也随你。但你放了他吧。他是听了旁人的蛊惑才来的,他、他……他说不定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在干嘛……” 绮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因为,她也不认识他啊! 从见到这个家伙的第一刻开始到现在,总共也不到一个时辰,她连他叫啥都还没记住呢,怎么跟长生说? 可她又不能说她是被他绑出来的。说出来的后果,大概就是那位拎不清的小兄弟立刻、当场、马上就被长生拿大冰锥子串成人肉串吧。 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忍受着头皮发麻的恐惧,强迫自己直视道长生,牙关紧咬地道:“你相信我,行吗?” 简直是在求他的口气。 “……”道长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道长生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多久,绮罗心里便如擂鼓一般挣扎了多久。就在她觉得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忽听得道长生沉沉地开口:“那你去告诉他,你不愿意跟他走。” 绮罗:“……” 炽绮罗一口凌霄血差点没直接喷出来。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这话我今个儿都说了八百遍了! 多说一遍有用的话,我还能被绑出来吗?! 她哪都不会去,这是她和长生都心知肚明的事。所以,让她对那小子再说一遍,图个啥? 不论心中怎么想,现在的局面下,绮罗根本不敢违逆道长生的意思。她微微蹙起眉头,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对迟悟说道: “我不愿意跟你走,你听明白了吗?” 迟悟一怔,眉头也轻轻蹙起,凝视着她的眼睛。 绮罗:“……” 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缱绻温柔却又不失清澈,像山间溪泉里浸着绯红的山桃花瓣,世上难寻的的好看。 可若是人死了,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兄弟,我看在你帮我挡了一刀的份上,这么努力的帮你说好话,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跑会不会?逃会不会?你还在这傻站着看着我干嘛?等我跟你一起去投胎吗?! 炽绮罗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道长生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告诉他,你自愿留下。” 绮罗直想翻白眼,却还是十分顺从地重复道:“我,自愿……唔??” 绮罗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迟悟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绮罗:“……”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不想听还不让我说了?! 迟悟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望着她平静地开口,“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摸索出了一颗滚圆的珠子,像是琥珀一般,却又比琥珀更纯净。那珠子本身没有什么色泽,但里面却包裹着一抹极其漂亮的鲜红。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原本是打算带你出去之后再慢慢与你解释的。” 那珠子里鲜红的一抹像是活的一般,在那珠子里游动、摇曳,升腾,飞舞,像火焰一般。 即便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暖,让人觉得……如此的熟悉。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绮罗猛地睁大了眼睛。她盯着珠子里的那抹艳红,先是神情恍惚地微微摇头,血红的眼眸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许久,她抬起头来看向迟悟,像在小心翼翼地求证一个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答案。 “这是点绛珠,能存生灵魂魄。”迟悟望着她道。 ※※※※※※※※※※※※※※※※※※※※ 绮罗:长生,你在干嘛呀? 长生:我在打电话。 长生:歪,晋江吗?我想要一个系统,嗯,对,就是可以做掉男主男二上位的辣种。 迟悟:⊙▽⊙?! 火凤凰(一) 魂魄? 绮罗没再听见迟悟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她缓慢地走上前一步,指尖小心翼翼地贴上了那颗珠子。 触手的一瞬间,感受到的先是点绛珠的冰冷,然后是席卷全身的温暖。 那是如烈火一般的温暖与热烈,夺目与耀眼。满目皆是无穷无尽的赤红,被暴风席卷,形成了狂烈激荡的漩涡,将她包裹在其中。 漩涡的中央,却是近乎温柔的平静。 多像那个人,记忆里那个一身红衣,笑得放荡张狂的男人。额角醒目的十字形刀疤印在那张俊美又邪气的脸上,眼中的赤金色瞳眸如岩浆般发亮。 他曾带着她走过市集,走过古道,走过山路,走过荒野,他们曾睡在芦花丛生的小池塘旁,仰头望星星,望月亮。 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也是这么温暖,像火焰一样。他喜欢放声大笑,那笑声响彻天地,肆意爽朗,却比任何的催眠曲都更能让她安心入睡。 那个人明明说过,他不会丢掉她的。 那个人明明承诺过,会回来找她的。 可她最后的记忆里,却只有他撒手离她而去的背影。在北疆的朔风凌冽,瀚海阑干里,只有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骗子,你明明说过,大丈夫一诺千金的,你明明说过,诺是不可以随便许的。你曾夸口从没对别人食过言,为什么却偏偏骗了我? 风暴渐歇,眼前那鲜艳的火红色慢慢的熄灭,她抬起头来,映入眸中的是屠龙宫冰蓝色的天顶,澄澈的光芒洒下,让她大梦初醒。 原来只是幻觉而已啊,她却早已经不自觉地轻声唤出了那一句:“爹。” - 绮罗心神恍惚,根本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可周围的修士却把她的那声“爹”给真真切切地听进了耳中。 大殿里原本安静异常,所有人都在饶有兴味地等着看魔女的闹剧该如何收尾,等来的却是他们自己的闹剧。 “她爹……”第一个出声的人惊恐地睁圆了眼睛,他先是喃喃自语,而后惊恐万状,“那不就是……炽炀吗?” “炽炀没死吗?怎么可能!” “他的魂魄为什么还在?他不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吗?” 修者中猛然爆发出了骚乱,所有人都惊恐地叫嚷了起来,焦急地跟自己身边的人议论起来。 那少年人手中的点绛珠里蕴着的是炽炀的魂魄,是炽炀的魂魄! 七年前炽炀因为部下的反叛死在了北疆,肉身尽毁,魂飞魄散,这消息是道无情宫主本人带回来的,本不可能有假。 但是眼前的情景又该作何解释?那魔女可是亲口叫了“爹”的。 若是其他的人也就算了,死了就是死了,一个死人难不成还能兴风作浪么?即便是真的出了奇迹,死人还了魂,叫他再死一次就是了。 可炽炀不同。 那是炽炀,那是曾经被传作为祝融后裔的魔头! 太危险了,若是他还存于世间……道无情已殁,姬太子失踪,这世上,还有谁能叫他再死一次? 即便是当年他身死北疆,也是因着他自己的原因,跟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根本就没有半点关系。他死于他魔族下属的叛乱,临终了还拉上了魔族几万士卒陪葬。 当初他身死,未费仙门修士一兵一足,不知有多少人为此欢欣窃喜。他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几天之内便传遍大江南北正道百家,普天同庆。他们一边欣喜若狂,一边说着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现在呢,再一次得知这魔头的消息时,没人想起来说恶有恶报了,没有人可以后顾无忧地义正言辞了,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只是怕。 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制服他,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 “所以,决定了吗?”迟悟问道。 绮罗抬起头来,眼里仍是恍惚。 “炽绮罗!”那边道长生却猛然出声,把她拉回了现实里。 他望着她,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愤怒,俊美的面庞竟然呈现出了一种要扭曲的势态。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点点她也看不懂的东西。 绮罗只想苦笑:“你就当真,这么恨我吗?” “你想食言么?”他阴沉地反问。 “我……”绮罗一时间无从答话。她静静地望着他很久,眼中的光芒晦暗不明。 迟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平静温而又温和:“没关系的,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绮罗转头望向他,对上了那双清澈如山溪的眼睛,听他说道:“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并没有考虑你真实的想法,但现在,我尊重你的决定。” “你想怎样便怎样,不必有什么顾忌。若你真的想留下,无妨,我会陪你留下。但是,若你想离开,相信我,我也绝对会带你出去。” 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分明是极致的张狂,语气却偏偏又这般随意平常,理所应当。 “……”绮罗望着他,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开合,却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公主殿下,你,想要自由么?”迟悟忽然这般问她。 却没待她回答,略微顿了顿,又温柔笑道。 “若你想要,我可以为你战死。” 绮罗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 脑内如有风暴一般,呼啸而过,冲撞得她灵台混沌,可混沌之中,似乎又有一点点清明,如同风中摇曳着的微弱烛光,渺小若萤火,却想与天地争辉。 自由么?为何听起来这般的陌生。 她真的不想要么? 山南海北,天地逆旅,春夏秋冬,风花雪月。 她想要啊。 她可是天下第一大魔头的女儿,怎么可以画地为牢,活得这么窝囊?她本该逍遥,本该自在,本该让全天下人都看着,她的风光! 她等了那个人七年,现在他回来了,怎么能再这般狼狈下去? 绮罗忽然笑了,笑得会心又舒畅。她拉过迟悟的手,嘴角弯起:“我们走。” - 大殿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修者们都被震惊了,那魔女要逃出去了!他们惶惶然地看向大殿正中的道长生,都在等着他的决断。 “炽绮罗!”道长生在她身后阴沉出声,那声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显得分外的清晰。 炽绮罗的脚步果然顿住了。 “你不是曾说过,你绝不会违背承诺的吗?还是说,你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如是评价道,语带嘲讽,“妖魔之后,都不守信用么。” 言出必行,一诺千金,那是她的原则,是她一直坚守的东西。她不会言而无信,其实他早就知道的,所以他语出嘲讽,要刺中她的痛处。 让他没想到的是,炽绮罗回过了身,定定地看着他,忽而问道:“长生,你还记得,我当初发的誓吗?” 他一怔,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他原本以为这些记忆是不会消逝的,可现在想来,却忽然发觉,有些东西已经模糊了。 他忘了什么吗? 绮罗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当时是照着你的要求发的誓,此生不得允许,不得擅自踏出屠龙宫,否则愿受天雷刑罚。” 她忽而笑了,眉眼弯弯,猩红的眸子中映出了一点点的光茫,像是落在血幕中的星星一样: “天雷阵你可以准备起来了,我会回来领罚的。” 言罢,转身,拉着迟悟向着通往正门的并甬道走去。 众人均是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妖女旁若无人地朝出口走去,竟无人想起来要拦。道长生在她身后忽然笑出了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这么容易的吗?” 他沉声开口:“若我不让你走呢?” 瞬息之间,巨大的冰凌从龙晶石的地面中拔地而出,轰隆作响,参差嶙峋,一路丛生,直奔炽绮罗而去! 绮罗回身便是一掌,火龙呼啸而去,径直与寒冰对撞!甬道的出口已经被冰凌封锁,迟悟拉着她立刻改变了方向,飞身朝着一面冰墙的方向跑去。 可那边没有路啊?有的修士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这两个人是不是疯了。大殿里混乱异常,道长生眼底风雪大盛,冰凌丛生着追逐他们而去。 炽绮罗忽然对着迟悟大吼:“躲开!”然后两指相并,手中捏诀,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呼了出去! 业火大盛,一条巨大的火龙从迟悟耳畔张牙舞爪地呼啸而出,口中还衔着一个赤金色的光球。那光球发出的耀眼的明黄色,却又不像普通的火焰一样无形无状。 那是一团有形的火,极高的温度和能量以极小的体积存在着,等待着随时爆发。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屠龙宫终年不化的坚冰殿墙竟然被轰出了一个大洞! 耀眼的天光长驱直入,绮罗飞奔着冲向出口,眼睛里却是被剜去一般的疼痛。 后面是喧闹的人声和穷追不舍的冰凌,可她却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世界亮成了一片白色,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从她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时至今日,在绮罗短短十九岁的人生当中,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狗眼被亮瞎。 ※※※※※※※※※※※※※※※※※※※※ 盖上了戳戳,我以后也是有小黄v的作者了,哈哈哈哈哈哈(愚蠢的作者发出了失智的笑声) so,要不本章留言随机发红包?(不用掩饰了,其实就是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家伙觉着很新鲜,想试试这个功能而已(*/w\*)……虽说,万一没有小天使留言可能就很尴尬了whhhhhh o(* ̄▽ ̄*)o……) 火凤凰(二) 黄泉海里是阳光没有办法直达的地方,永远都是黄昏的颜色。锁妖塔里虽有一百零八盏长明灯,却仍就是终年黑暗。 猛地看见阳光,眼睛真的承受不住。 两个奔逃的人从强行轰开的出口仓皇逃出,一跃而下。那洞口轰开的位置高了些,加之屠龙宫本身的地基就高出地面不少,他们跳下的地方离海面仍是有一定的距离。绮罗只觉得一脚踏空,身体便猛然失去了控制,开始急速地下坠。 即便她死死地闭上了双眼,那阳光刺得她眼睛剧痛,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不过片刻之后,她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迟悟紧紧地抱着她,摁着她的后脑,将她摁在了自己怀里:“闭眼。” 他们从空中坠落,不过一息的时间便一头扎进了海里。她被包裹在怀里,没有直接被拍在海面上,倒也没觉得有多疼。 只是海水冰凉得过于刺骨罢了。 海水浸过了她的眼睛,让她舒服了不少,她微微地睁开了眼,只看见了一片模糊。眼睛难受,她便又紧紧地闭上了。 视线消失之前,她似乎看见了海底有什么东西。 被冰封在厚重的冰层之下,被埋葬在屠龙宫的地基之中,她看不清。可天生敏锐的五感却让她有一种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盯住的毛骨悚然之感。那些眼睛眼神空洞,像是地狱中的饿鬼贪婪又迟钝地盯着她。 海水的温度仍在降低,有海水凝成冰朝他们涌来,速度却比在屠龙宫里慢得多。绮罗心中感慨,长生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连海水都可以被凝结了。 他倒是真的和道师叔有些像呢,或许以后能超越他也说不定。 当然,毕竟是在海里,盐水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凝结,追在他们身后的冰流终究还是却步了,与他们渐行渐远。绮罗在失去意识之前,似乎听见道长生阴冷的声音通过冰流传了过来。 “别让我抓住你。” - 不知在黑暗里徘徊了多久,孤独了多久,意识才渐渐回归。绮罗渐渐地感受到身体没那么冷了,又挣扎了一番,最终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便看见了雕花的木床顶,绮罗一时间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过了那么两三秒,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出了屠龙宫,不在黄泉海里了。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小房间里,光线很暗,倒跟锁妖塔里有几分相像。再细一看,原来门窗都被用厚厚的布料给挡死了。 这布置倒是贴心,免的她被阳光给刺得要死要活的。 绮罗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脑内翻来覆去地想着在屠龙宫里发生的事,心中五味杂陈,竟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有生之年,她竟然还得见天日,竟然还徒手轰了屠龙宫的冰墙,以及……还彻底把道长生给得罪死了!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不过她向来不是那种很容易纠结的人,决定做了,就不会后悔。 绮罗站起身来,随手一挥,木桌上的油灯便亮了起来。她看见桌上放了一盘馒头,肚子里传来了“咕噜噜”的声音。 绮罗:“……” 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抓起一个就往嘴巴里塞,大口大口地啃着。一边啃馒头,一边心里想着,奇了怪了,那个家伙呢?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跑了吧? 那还真是个奇怪的少年,怎么想都肯定是有预谋才进了屠龙宫的。 满口胡言,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还偏偏……真把她给忽悠出来了。 炽绮罗猴子一样的蹲在板凳上:“……”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正吃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立时警觉起来,片刻之后,少年清俊的面孔从门后面露出来。 “你醒了。”迟悟微微笑道,回身把门关好。再转身时,却发现绮罗直接欺到了他身前,一只手还沾着馒头屑呢,就直接抵在了他颈前。 “小兔崽子,老娘一双狗……啊呸,一双绝世美瞳差点就瞎在你手里了,你就给我吃这些玩意儿?” 迟悟:“……” 绮罗对着手上一吹,满手的馒头屑就都落到了迟悟的衣领上,她在他衣襟上擦了擦,直截了当地道:“算了,补偿的事情待会再说,先过来坐下,我有事问你。” 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迟悟:“……”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 绮罗把迟悟拽到桌子边上坐下,一本正经地道:“现在开始,我来问,你来答,不许说谎,不许不答,懂?” “好。”迟悟笑着,答应得倒是很爽快。 “你是谁?从哪来的?要到哪去?有什么目的?” “迟悟,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至于目的……”他道,“为了你。” 四个问题,言简意赅地都回答了。 绮罗:“……”所以我知道的特么的也就只是你的名字而已么。 绮罗一下子推开桌子站起来,怒道:“你耍我?” “并没有啊。”迟悟一脸无奈地笑道,也站了起来,轻摁着她的肩膀,似是要她稍安勿躁。 绮罗仰起了头看他,这个时候,才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啧。”她眯起了眼睛,仰视别人的感觉真让人不痛快。 “喂,看你这样……你,你多大了?” 迟悟一愣:“十六,怎么了么?” “没,没怎么……”绮罗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那什么,坐下说话。” 心中暗暗腹诽:大爷的,都怪道长生,把她关在屠龙宫这么多年,都没怎么长个儿…… 她心里十分地不痛快,一屁股又坐下了,这才言归正传:“小子,我看你也修习法术,是修佛还是修道,哪一个派系的?” “佛道兼修,略懂些其他的术法。” “师承何处?” “藏山寺。” 绮罗一愣。 哦豁?本以为他就是个杂门杂派的小虾米,没想到竟然是个名门之后? 当今天下,门派众多。凡间的门派大多修武,也有的门派修道修佛,数不胜数。修习武学只需要身体强健,修习术法则不然,得有天赋。 在众多修习术法的门派中,藏山寺和屠龙宫算是最顶峰的两家了。若真要比上一比,藏山寺比屠龙宫还要胜上一筹。 因为屠龙宫一向以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为名,一心求仙问道,纵使实力强大,也鲜少涉足江湖纷争。像几年前,道无情出世,约战炽炀,冰封南海,已是极少见的情况了。 而藏山寺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不仅在江湖上几百年来一直被公认为正派第一、中流砥柱,在朝堂上也占据了很大的一方地位。 它作为护国寺而存在,称得上是统一江湖朝堂、黑白两道了。 它虽说是以“寺”为称,但里面住的却不都是和尚。 传言藏山寺里书阁林立,藏了数不清的佛经道卷,奇书异闻,常人终其一生也读不尽。寺中弟子可修佛,可修道,还可以学习其他的术法分支,派系简直多如牛毛。藏山寺对于这些不同的派系术法统统包容,来者不拒,颇有海纳百川的气度。 包罗万象,所以实力深不可测,这也是为什么它能屹立江湖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 是以,迟悟说他佛道兼修,师出藏山寺,绮罗倒是还挺相信的。 绮罗又问道:“我刚见你时,你说过是你爹叫你来救我出去的,你爹是谁?” “我爹是藏山寺的一个洒扫僧人,法号无佛。” “无……佛。是我理解的那个无佛吗?”绮罗眨巴眨巴了眼睛,顿了顿,问道。 “你爹他什么时候被赶出寺门的?” 迟悟:“……他没被赶出去。” “那你爹挺厉害的啊,要不然也呆不了这么久吧?寺里面修佛的那些家伙们没把他赶下山吗?” 绮罗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起了这么个法号,早晚有一天会被赶出来的。” 迟悟:“……”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默了许久才又开口:“他再不可能被赶出去的。因为……他已经死了。” “啊?”绮罗听罢一愣,差点轻呼出声,好在及时的堵上了自己的嘴。她顿了片刻才磕磕巴巴地道:“那个……抱歉,你节哀啊。” “无妨。人终有一死,尘归尘,土归土罢了。”迟悟笑道,“他临终前嘱托我,叫我来救你。” “为什么要救我?” “还债。”迟悟如是说道。 “我父亲同你爹爹是朋友,他曾做了一件错事,欠了你爹爹,也连累了你。所以,要我来还。” 朋友?爹爹的朋友? 她老爹生前是声名狼藉的大魔头,一辈子活的很是狼狈了,也没几个朋友吧。她所知道的,也不过就寥寥两位。 一个是屠龙宫的道师叔,一个是皇宫里面的那位。 僧人?她还真没听爹爹说起过。 不过,她老爹浪迹天涯,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虽说大多数人都视他如过街老鼠,但也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慧眼识珠的,把他当朋友看的嘛。 见她没说话,迟悟就自顾自地继续了:“父亲说,他和你爹爹是朋友,所以欠了你爹爹的,不还也罢;可欠了你的,终归还是想尽力弥补一二。” “欠我的?”绮罗笑道,“我都不认识他,他欠我什么?” “欠你……很多。”迟悟思衬了片刻,接着道,“依他所言,你现在的境遇,大多因他而起,你和你爹爹颠沛流离,也与他相关。所以寻根溯源,你失去的终究可以归结到他身上。” 绮罗听了他的话,先是直想笑,心说我到底失去什么了,怎么我自己还一点都没知觉你们反倒替我操心上了。可待她脑子里电光一转地划过了某一个想法时,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所以,你当时才说,你要给我自由?” 迟悟凝视着她,不置予否。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父亲说,你的人生因为他的过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虽说这世上福祸也是相对而言的,但他终究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失去了七年的光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未来里不再可能拥有的,都由我来还你。” “啊?”绮罗听的他这一番话,哭笑不得,“光阴,亲人,自由。你倒是说说,这些东西失去了,还怎么还?” “我也不确定。”迟悟也无奈地笑了,“大约……拿命还罢。” ※※※※※※※※※※※※※※※※※※※※ 今日份提前更新了!我真是个乖宝宝。(狗头.jpg) 感谢时迁亲小阔耐捉虫w~ 火凤凰(三) “拿命还?这是你爹说的?”绮罗惊呆了。 “并不是,但我觉得,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迟悟若有所思地道,“既然亏欠的是你的人生,大概只有用我的来还了吧。” 用你的……人生么? 绮罗忽然想起这个家伙在屠龙宫里的时候说的话——他说他可以代替她留下,可以代替她受罚,他可以为她的自由战死。 用命来还,以命换命,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绮罗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淡然的微笑着的少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真是……蠢到家了的方法啊。 不过,眼下还不是在这里讨论什么恩德仇怨的时候。 不管这个家伙是真的来报恩还是心怀鬼胎,都无所谓,她现在在乎的只有她爹。 她爹跟她说过,只有有执念的人的魂魄才会保持不散。一旦那人的心愿达成,或者他在漫长的光阴中忘记了自己的执念,他就会消失了。 当年,道无情来告诉她她爹的死讯的时候,跟她说她爹尸骨无存,魂魄无寻,她不相信。 因为她觉得,她爹不可能食言的,不可能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她的。 所以她执拗又倔强地等待着,一等就等了七年。 这七年之间,她没能听到与她爹相关的一点消息。有的时候她也真的有点相信,她爹的魂魄是不是早就消散了。 如他生前告诉她的那样,幻化成万千飞萤,流转于大千尘世。 若她爹当真早已魂飞魄散也就罢了,可现如今知道了爹爹有未竟的心愿,她又怎么可能不去寻?断了七年的念想忽然之间燃起了火花,她怎么可能任它熄灭? 哪怕只有那么一丁丁点的线索,她都绝对不会放过,哪怕有人以此来诱骗她去刀山火海,她也会毅然决然地去送死。 因为他答应过的,他不会丢下她,他会回来找她。 - 绮罗问道:“我爹的魂魄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在藏山寺的藏书阁里发现的,只剩下了一点残魂。”迟悟回答道,“你在黄泉海里,与外界不通音信,怕是不知道。大约三个月前,藏山寺遇袭,至今没能查明袭击者的身份。但他们的目标倒是很明确,是寺中最大的藏书阁——听天楼。楼内被弄得一片狼藉,我父亲也是在那时候受了伤,前不久刚刚去世的。那次遇袭之后,我在那楼里搜寻线索的时候,找到了这缕残魂。”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和你一样,我父亲也是第一时间认出来这魂魄的。” 或许真正的心意相通的人之间便就是有这种感应,又或许是因为爹爹的魂魄体质过于特殊,即便成了碎片,她也能感知到。 “这魂魄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 “唔……本来大概是没有吧。”迟悟道。 绮罗:“……” 她想起来了,在屠龙宫大殿里的时候,她亲口喊出了一声“爹”,引得了一片骚乱。 嗯,以这些仙门的消息传播速度来看,现在怕是人尽皆知了吧。 绮罗忍住了自己给自己来一嘴巴的冲动,肉疼地问道:“所以说,你还有其他线索么?你别告诉我你就知道这么点。” “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多少。但是,你现在找到了一小片魂魄,要是你父亲剩余的魂魄没有完全的消散的话,你是可以通过术法来找到他的。”迟悟顿了顿,又道,“另外,我还可以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你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哪里?” “北疆,无间城。” 绮罗心中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 那个地方,是她爹死的地方。 一般来说,人的魂魄在身死的地方残留的可能性的确是较大的,若她没有其他的线索,那个地方,也未尝不是一个去处。 绮罗握了握自己领口前的悬着的点绛珠,微微垂眸。 这珠子在她醒来的时候就在了,想来,应该是迟悟在她昏睡的时候系在她脖颈上的。 怪不得,即便是睡梦中,也会感觉到温暖和安心。 - 正思量着呢,绮罗的肚子又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她眉头瞬间便是一肃。 她抬头看了看迟悟,眨巴眨巴了眼睛,颇为严肃地鼓起了腮帮子:“那啥,你不是要报恩嘛……你报吧,报,赶紧的……” 迟悟听罢,爽朗笑道:“楼下便有东西吃,我们下去吧。” “嗯,走走走。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也不用多,来个七八个菜就行了。”她一点没有惭色,自顾自地就说起来了,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迟悟却忽然赶了上来:“诶,等一下。” 估摸是迟悟走的急了些,绮罗一回身他就已经在她身前咫尺的地方了。迟悟的右手伸向了她的脸,她下意识地就去拦。 这是她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时刻防备着危险,即便是认识的人她也会下意识地保持一定距离。 她倒也不是觉得迟悟要害她,只不过习惯成自然,一时间没改过来。 可她的手刚一抬起,就被迟悟用左手轻而易举地给捉住了。微一踉跄,就靠到了墙上,迟悟的右手顿都没顿地抚上了她的眼睛:“乖,别动。” 他这话说的极其自然,好像就是随口一说……哄小孩子似的。 绮罗:“……”为何语气如此敷衍。 绮罗先是被他弄得一怔,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的手抚上她的眼睛的时候,她只觉得无比的受用。之前被灼伤的眼睛慢慢地就不疼不胀,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过了半晌,迟悟才把手拿开:“怎么样,还疼么?” 绮罗后知后觉地眨巴眨巴了眼睛:“欸,真的不疼了欸。”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更神奇的。她看见迟悟瞳孔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一双眸子,竟然是黑色的!就和普通人一样。 “你怎么做到的?” “听说过一叶障目么?”迟悟笑道,“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而已,我找了薄荷的叶子,既遮了你的瞳色,也让你的眼睛舒服些。” “这下好了,即便是现在全程都贴了我的通缉令,我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了。”绮罗乐道,“你都不知道,我小时候跟着我爹到处跑,小孩都不敢跟我玩,我还特容易被人抓,简直要多惨有多惨。” “是啊,这下就会方便很多了。”迟悟似乎也挺满意自己的这个小发明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眼睛即便是用叶子遮了,也还是那么亮呢……像黑曜石一样。” 绮罗微微一怔,她从迟悟的眼睛里也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那双眼睛,即便经过了七年的暗无天日,依旧熠熠生辉。 “欸,哥哥,哥哥,饭都好啦,你怎么还不下来吃啊!我都等你好半天啦!”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小孩嚷嚷着跑了进来,就像一个肉团子滴溜溜地滚了进来。 他生的虎头虎脑的,倒是十分地可爱,可一看见屋内的情景,就一下子怔愣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绮罗正倚墙站着,迟悟则站在她的身前。他一只手捉着绮罗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从她眼睛上挪开后也忘了放下,大约就停在了她脖颈前的位置。 原本两人还在对视着,此刻却都被小肉球的突然闯入给吸引了目光,齐齐地都看向了他。 绮罗:哪里冒出来的小孩? 迟悟:饭菜倒是上的很快。 小肉球:…… 忽然间,小肉球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了起来,而且是憋红的。绮罗就听见他忽然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吼:“我什么都没看见!!!” 然后撅着屁股转身就跑出去了。 绮罗:“……” 迟悟:“……” 绮罗怒道:“你特么这么大声干嘛,害怕别人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吗?” 不对……特么的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好吗?! 火凤凰(四) 绮罗一口心头血梗在了胸腔,拔腿就追了出去,一把从后面拎住了小屁孩的衣领,把他一把给捞了回来。 就听那小孩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灭口啦,灭口啦,啊啊啊啊啊啊!” 绮罗:“……”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用来形容他真是太贴切不过了。 不叫救命,不叫杀人,偏偏叫灭口…… 啧,现在小孩是不是知道的都太多了。 绮罗就这么把他拎着放到自己的面前,一手堵着一边耳朵,面无表情地听他孤苦狼嚎,而后幽幽然道:“谁都救不了你的。” 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森然笑道:“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 小肉球先是被她吓的哽了一下,顿了片刻,一口气才倒了上来,嚎啕大哭。 “爹啊!娘啊!救命啊!我要被灭口啦!孩儿不孝啊!!没人给你们养老啦,他们偷偷干坏事还赖我啊……” 绮罗:“……”我干什么了我? 从房间里刚刚走出来的迟悟:“……欸?” - 约莫一刻功夫之后,三人围坐在厅堂里的一张桌子边,开始吃饭了。 那小孩在刚刚绮罗面前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等迟悟一来就啥事都没有了。也不哭,也不闹,叫干啥干啥,殷勤得很。 “啧,不识相的小东西,有眼不识泰山。”绮罗啧啧地嫌弃着,“你知道我是谁么?竟然去做一个无名小卒的跟屁虫。” “嘁。”那小孩抱着比他嘴巴还大的馅饼啃了一口,一边哈气,一边还不忘白她一眼。 绮罗:“……” 瞧瞧,这世风日下的,连小孩都这么欺负人! 绮罗悲愤地想着,她不过也就是几年没出来浪而已,都没人认识她了。 “豆官儿,你娘呢?”迟悟问那小孩,“你送的生辰礼她可喜欢?”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呢。她一直想去藏山寺求个平安符的,只可惜路途太远,一直没能如愿。”豆官眨巴着他圆溜溜的眼睛说到,“我没说是你给我的,我说是码头上的商客送我的。” “嗯,不错,很聪明。”迟悟说着,笑了两声。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笑声,温和干净,又清脆爽朗。 绮罗很喜欢听别人笑的声音,那声音常常让她安心。她还记得她那个死鬼老爹的笑声,常常声动九霄,与这少年的声音又是不同。 她看见那小屁孩跟在迟悟后面就一副狗腿的模样,刚才看见自己却像是要被生吞活剥了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怎么着,差别对待么?她长得有这么凶神恶煞么? “啧,啧啧,瞧瞧你。藏山寺堂堂名门,竟也会培养出你这样的没品没徳的弟子!竟然教小孩子说谎话,误人子弟,真是罪大恶极!” 她拿眼瞟着迟悟,使了劲儿的挤兑他。 她跟她老子一起走南闯北这么些年,遇到过多少名门正派,什么架没打过,什么人没怼过? 她最擅长的就是拿仁义道德戳这些人的痛脚,给他们编排像模像样的罪名,然后再用肆无忌惮的态度来气死他们。 眼前这小子也是个正派的人物,名门之后,虽说现在是友非敌,可她还是看着他就不顺眼,没事也要找找茬。 迟悟反倒愣了一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想这“误人子弟”的罪名到底实不实在。 没过一会就见他面上神色从若有所思变为了欣喜,立马从袖中抽出了一个小小的卷轴来。 他抽出了毛笔,摊平了卷轴,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了起来。那毛笔不需蘸墨便在纸上留下了痕迹,所过之处,立时便显出了几个字来。 “啧,字还挺好看。”绮罗凑到他旁边看了两眼,念道,“误人子弟……” 绮罗:“……” “你这是干嘛?干嘛把我说的话写下来?” “我是寻思,你说的对,我的确是做了一件坏事。”迟悟看着自己写的字,嘴角微微地勾起。 “嗯,是……是啊,举手之劳,诲人不倦,不用谢我……”绮罗呵呵干笑了两声,而后一阵无语,“但我怎么感觉你还挺高兴的……” 她忽然想起来了,在黄泉海里的时候,她就见过迟悟用过这个卷轴和笔,当时也是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当时还觉得这人脑子肯定有问题的。 现在……就更深信不疑了。 “你把自己做的事都记下来,为什么?” “因为我想学着做点坏事。”迟悟笑着瞧她,眼里闪着光,颇有点狡黠的意味。 他道:“我自幼所行之事,每一件都是对的。所以,此次出来,除了为你,也想试着做些不一样的事情。” “……你想做点坏事?” “正是。” 绮罗:“……” 迟悟道:“一直以来,我都做正确的事,读尽了佛经道卷,却发现有些道理,一直弄不明白。父亲说,是因为我没有犯过错,所以悟不透。犯了错才能悔悟,我觉得很有道理,或许我亲身地去做些不正确的事情,有些问题便能想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轻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到还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绮罗:“……” 这是……把做坏事当成了一种修行了吗?绮罗眨了眨眼睛,仰头望了望屋顶。 高,实在是高! 藏山寺果然是一个容易产出奇人的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能出。长得这么有前途的一个人,竟然让他们那些老古板教成了这样! 暴敛天物啊,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竟是个傻的! “喂,小子,你这样的态度很不对欸。”绮罗一挑眉头,一只脚踏到了板凳上,十足的坐没坐相,“你把做坏事当成什么了?你以为当个坏人那么简单的?” “我跟你讲,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做魔头,当个坏蛋也是需要天赋和努力的,有些人根本就做不到。喏,不说别人,就说说你们这种思想顽固的名门正派,那是从根基上就已经失去了成为一个魔头的资质了好么?” “你这随随便便把做坏事当作玩似的态度,怎么对得起那些个兢兢业业的妖魔鬼怪?怎么对得起那些个期男霸女的强盗恶霸?尤其是,怎么对得起我这种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巅峰的大魔头?嗯?”绮罗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眼睛问道。 她本意是要强调一下,自己成魔的道路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却猛然间发现迟悟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不仅是有神,简直在闪光。 他道:“对了,你就是魔头,我本就是打算要向你请教请教的。” 绮罗:“……” “我来时的路上就有这个打算了。”迟悟说着从怀着摸出了一小本书册,“你看,不仅是你,我还搜寻了不少与你爹爹生平相关的话本,打算多加学习呢。只是还没来得及研读完。” 好家伙,这小子是把他们父女二人当成了反面教材,身体力行地学习啊?怎么着,救我出来,合着是要拜师的? 那是不是还要磕个头敬个茶,交点束脩孝敬孝敬我这个老人家? 绮罗只觉得额角青筋微跳,气不打一处来。 她脸黑的像锅底一般,嘴角微抽地笑道:“请教是么?想做坏人是么?简单!先来骂个人听听。骂人会不会,小意思的,来,跟着我大声念:你——大——爷——的!” 绮罗字正腔圆地骂出了一句脏话,声音大得整个厅堂内的人都能听见,周围吃饭的人都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妖精。 她面不红心不跳,就只是瞪着迟悟。就见他先是一愣,然后面上显出了一种醍醐灌顶的诡异神情,仿若大彻大悟一般。 迟悟的双唇缓缓地张开…… 绮罗在他念出那个“你”字之前,一个激灵,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迟悟:“???” 绮罗:“……” 绮罗看了他一眼,无比真诚地道:“行、行了……我相信你是诚心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迟悟的肩膀,甚是郑重地朝他点了点头:“你这么天赋异禀,认真踏实,早晚会超越为师的。为师很欣慰,但咱不急于一时,昂,不急,不急……” 她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抹了一把汗:这孩子太实诚了,差一点就让他误入歧途了。罪过,罪过…… 这么一想,之前自己到底是怎么栽在这么傻孩子的手上的? 绮罗打了个激灵,不行,这事打死也不能传出去,太丢人了。 - 饭菜都上来了,绮罗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 桌上就只有一碟素菜,是迟悟点的,其他的都是荤腥。 酱鸭,煮鱼,烧鸡,牛腩,肘子,全部都是绮罗一个人点的。 小时候跟着老爹每天跑江湖,每天都要漫无目的地赶路。可是一到了晚上,老爹总要带她去吃些好的。那时候她最喜欢吃的就是猪蹄膀,每次都要啃得满嘴流油,然后偷偷蹭到老爹的衣领子上擦。 后来,她被困在了黄泉海里,日日吃斋茹素,与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们一个样的待遇。她一年都见不到几次荤腥,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她曾幻想着,如果哪一天,道长生发了慈悲,让她出来一次,她肯定要血洗浮屠小镇所有的饭馆子,叫他们后厨里的鸡鸭鱼鹅统统断子绝孙。 如今也算是心愿得偿,她把脑袋埋在碗里,感动得眼泪都要快要流出来。然而,就是在这般美好的时刻,迟悟温声问她:“你带钱了么?” 感动的泪水还没有流下就干涸在了眼眶里。 炽绮罗抬头给了他一个灿烂但又略带些僵硬的微笑:“……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 过度章。 感谢朝歌小天使的地雷~我会继续加油的~ 火凤凰(五) “你不会……”,炽绮罗差点蹦了起来,以极强的自控能力把一声虎吼强行地转成了蚊子哼,“……没带钱吧。” “本来是够的。但你点的……好像挺多,可能就不够了。”迟悟望着她,十分真诚地补充道。 “我以为你点了这么多,身上是有钱的。” 绮罗:“……” “……我特么的要是有钱,我天天啃窝窝头?拜托,我一个逃犯怎么可能有钱!”绮罗一口老血堵上心头,摆摆手道,“你负责哦,我可不管,反正我没钱。你想办法。” 迟悟望着她,沉思了片刻,在怀里摸索起来。 “对对对,你再好好看看,说不定身上有钱呢。”绮罗看他的动作,心里想着他说不定只是没找出来而已。 她叼起一只鸡腿道,“我就说嘛,你一个藏山寺出来的,怎么可能这么点钱都没有。” 就见迟悟摸出了他专用的小卷轴和毛笔,写道:“白食。” 鸡骨头断在了嘴里的绮罗:“……” 这位兄弟看来是要把做坏事当作毕生的信仰,随时随地都要践行。 迟悟很是认真地问道:“魔头若是没钱付饭钱,是不是该这样?” 绮罗皱眉:“请不要侮辱魔头,我们只是无良,但并不无耻,谢谢。” 绮罗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已经在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该乖乖地滚回黄泉海里去了。 至少一日三餐还有窝窝头可以吃,逢年过节的,还能多给几个,起码不会饿死。 - “得了得了,吃你的吧。一顿饭钱而已,我想办法弄来就是了。实在不行,就不给钱,大不了就打一架么。”绮罗劝服着自己放宽心,心安理得地拿起了一个馒头。 不管有没有钱,上了桌的菜哪有不吃的道理。 只是她馒头还没吃进嘴里呢,就感觉眼前视线一黑,被人挡住光了。 一个络腮胡子的伙计站到了她面前,笑呵呵地把一盘盐水鸡放到了她面前,面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嘴角都快咧道耳根了。 他声音粗犷,殷勤又和气地笑道:“客官,您慢用啊。” 这位伙计,如小山包一样的身躯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绮罗保守的估计了一下,七尺……还是八尺? 而且不仅块头大,长相也甚是奇怪。面皮紫里透着蓝,一头乱发扎成了一个小揪揪,显得甚是滑稽。 “喀。”忽然一声细响,那伙计没留神,手里的盘子一下子裂出了一条缝来。 他面上殷勤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眼泪都快要飙出来了,操着他粗犷的嗓音忙不迭地解释: “客官,对,对不起。我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气,我、我马上就去给您换个盘子!” 绮罗望着裂开的盘子:“……” 我就随口一说而已,还不一定就吃白食呢,不必如此吧。 可面上仍旧得做出个春风和煦的模样,嘴角微抽地挤出个笑来:“好说,好说。” 那伙计体型壮硕,急急忙忙跑走了,跟个风火轮似的。迟悟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道:“这位小哥的相貌,看起来倒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 “那是罗大哥,他的确不是本地人,是几年前逃难逃来的。他是码头上罗爷爷的侄子,在我们客栈里做伙计。”豆官儿是这个小客栈的老板的儿子,解释道,“罗爷爷你还记得吗,就是给屠龙宫送祭品的那个老头。” “罗大哥平常力气就大的惊人,我们客栈里的碟子都不知道被他不小心捏碎了多少了。不过,你们别看他个子大,他人可好了。”豆官笑着说道。 绮罗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啃着吃的。 嗯,确定了,今日诸事不顺,禁忌颇多,宜夹着尾巴做人。 豆官儿在饭桌上玩了一会便蹦跶着要去厨房里面帮忙了,桌上只剩下了迟悟和绮罗两个人。 因为这可能是一顿代价极高的白食,所以绮罗吃的极其地珍惜,一点都不愿意浪费。她吃的急了些,有些噎着了,偏生自己这边的杯子和壶里面都没了茶水,便一点也没客气的伸手去拿迟悟的那杯水了。 忽然间,她看见那杯水的表面在微微的震颤,从中间凹下去了一条线,像是一块豆腐要被切开了一样。 啧,那样的凹陷,倒像是刀风或是剑气造成的呢。 稀奇稀奇,真是稀奇,绮罗抬起头来笑着看向了迟悟。哈哈,难不成你背后有人举着刀剑砍过来吗? 然而,就在下一刻,迟悟毫无征兆地向一边偏过身去,绮罗则刷的站起,一脚将整张桌子连带着桌上的汤汤水水踢翻了出去! 那桌子翻滚着飞到空中,像是撞上了什么一样猛地碎裂开来,木片碗盏四散飞射,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只不过是瞬间的事,绮罗的面上早已戾气丛生。她双眸微眯,紧紧地盯着前方的上空。那木桌分崩离析的地方猛地爆出了一团火焰,伴随着愤怒痛苦的嘶吼声“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火焰之中,像是有一个无形的人在嘶吼,翻滚,发出撕心裂肺地声响,好似野兽在嚎啕。 可绮罗只能看见火焰。 “看不见?”她面色阴沉地冷哼道,“有点意思。” “绮罗……”迟悟在一旁叫她。 “别废话,赶紧先带人出去!”她朝他吼道,“这屋子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其实根本就不用人带,早在她一脚踢翻了那桌子的时候,一屋子的人就已经被吓得不轻,现在再看,那小客栈的门都已经快被仓皇逃出的人给挤裂了。 周遭一片混乱,食客们像是受了惊的鸡鸭鹅一般仓皇地往外跑着,客栈里火焰飞散,熊熊的燃烧了起来。 绮罗双手微抬,掌心立刻燃起了两团火焰,飞速的在绮罗周身旋转成了一个圈,将她护在里面。 “小心上面!”迟悟喊她。 她一个扬手,掌中火焰呼啸着升空而去,与一个无形的东西对撞,又是砰的一声,刚才的场景几乎原模原样的再现了一遍。 啧,迟悟能看见,她却看不见,这是什么情况? “绮罗……”迟悟似是又要插话。绮罗几乎是吼了回去:“直接说方位。” 她现在看不到周围的异常,便只好全方位的防守,凝神关注着周遭的一切。火球飞速的旋转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墙壁。 “你听我说,就只有一句话。”迟悟喊道,“……一叶障目,不仅可以障别人的目,也会遮挡自己的眼睛,所以你才看不见的。” 他说完就闭了嘴,然后顿了顿,似是认真思考了一番,补了一句:“我说完了……好像不止一句。” 绮罗:“……” 所以说,不是因为敌人使了什么不得了的法术,而是因为自己眼睛前面挡了两片薄荷叶子所以肉.眼凡胎了? 你大爷的,特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留着过年么?! 绮罗克制住了直接掉头去收拾这个家伙的冲动,双目微眯,眉头忽而紧皱,不再压制自己的瞳力。 她的瞳色忽明忽暗,不过片刻,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化成了火红的萤火飞了出来,然后如余烬一般熄灭。 赤眸再现,由暗红到赤金,如滚烫的岩浆,明亮到连火光都不能在那瞳眸中留下映像!绮罗站在烈火燃烧摇摇欲坠的客栈之中,衣袍翻滚,比那火焰还更像是在燃烧。 她把眼睛里那两片障目的叶子,给烧掉了。 视线霎时间清明,原本看得见看不见的,现在都能看见了。 “呵,这样才对嘛。”她周身燃火,咧开嘴邪邪地笑了。一仰起头就看见——前后左右,东西南北,有八个身穿青铜盔甲的人高举着比她脑袋还大的板斧,齐齐地往她头顶上劈将下来。 那锋利的斧风,已经在她头顶不足一尺的地方了。 绮罗:“………………” 迟悟你小子等着,我特么的做鬼也会带上你一起的。 火凤凰(六) 八柄青铜板斧轰然落下,斧风霸道,从中心瞬间荡了出去,震得客栈中所有的火焰都是一颤。 隔着重重火焰,迟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那八个青铜巨人手里高举着板斧纵劈而下,在压到绮罗头顶的时候却将将停下,像是不能再妄动半分似的。 那八个人用力地握着板斧,最后甚至都用上了双手,使劲地向下摁着,可那些斧头却一点一点被抬了起来! “绮罗!”迟悟呼喊着,回应他的却是三个叠在一起的人声。 或者说,三个绮罗的声音。 “你给我滚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绮罗现在只想赶紧解决掉这些杂碎,然后去好好收拾收拾那个小白脸。 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小白脸是靠谱的! 熊熊烈焰之中,一个人影缓缓站起,三双赤眸中都流淌着翻滚的的岩浆,八只看似纤弱的手臂分别拦住了八个青铜人的进攻。 这些人全部身披青铜铠甲,极其魁梧,戴着面具,让人看不见面目。 绮罗牙关微咬,抬起头咧开嘴来朝他们露出了笑容,分明只是姣好的少女面容,却带着极度兴奋的狞笑,无端的比那些个青铜人还要让人害怕。 冲进客栈的迟悟在看见绮罗的一瞬也愣住了……那是什么? 简直像是烈焰中烧出来的修罗! 六道众生,天道、人道、阿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修罗道,享天人之福,无天人之徳,好争恨斗勇。 唯一的有福无德的一道,却是属于上善的三道之中。 三头八臂……修罗法相? 几个青铜人已经有后退的架势了,他们想要后撤,却发现……做不到!他们的手腕被一个少女紧紧地箍住了! “啧,要比力气么。”绮罗口中挤出了这么几个字,狞笑着抬起了脑袋,“掰手腕输了可别哭鼻子呐。” “喀”的一声哑响,一个青铜人的手臂凹陷了下去,被那少女抓住的地方直接被攥成了废铜烂铁,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轻轻巧巧地捏皱了一个纸卷一样。 那个青铜人显出了惊慌的模样,后退了两步想逃,绮罗却直接一个用力,把他整条胳臂给拽了下来。 “喀啦——”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绮罗往里那铠甲中一看,却发那里面……竟没有人? 这铠甲是空的! 被拽断了胳臂的青铜人发出了刺耳的哀嚎,后退着跑了出去,没跑几步就开始剧烈的摇晃,然后在绮罗眼皮子底下稀里哗啦地散架了。 碎成了一堆的零部件中,冒出了一股子肉眼可见的黑色灵体,似是在挣扎尖叫,而后在熊熊烈焰之中逐渐消失。 绮罗仰头:“诶,这可不赖我噢,是你自己散掉的……” 她撇了撇嘴,回过身来,朝着剩下几个还在挣扎的青铜人灿然一笑,然后…… “喀——喀——喀——喀——”干脆利落地把他们的胳臂全给拽了下来。 所有的青铜人顷刻间分崩离析。 同样有黑色的灵体从那些铠甲之下尖叫着逃了出来。 绮罗收了法相,恢复了原本的状态,看着那些狂乱的灵体,不禁皱紧了眉头。那些灵体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倒像是……人的灵魂? 她转头去看迟悟,迟悟也盯着她,像是有些意外似的问道:“你修佛法?”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呢。修佛之人,连佛和魔都分不清吗?”她朝他邪气地一笑,眼睫在面上压出了一小片阴影,眉毛轻挑,眼中尽是戏谑。 “小子,听说过鬼域八斩刀么?” 迟悟听罢微愣,还没等到绮罗再开口,就听见客栈外面人声忽然大了起来,分外的嘈杂。 两人对视了一眼,再没废话,立刻就跑到了客栈外面。 - 屋内烟熏火燎,不断有浓烟涌了出来,屋外却是一道长街,宽敞的很。 此刻,所有人都在不要命的逃跑,街上显得异常混乱。绮罗甫一出门,就看见长街尽头的一队兵马。 那就是混乱的根源。 十几个手执利斧的青铜人列队而立,为首的人被拥在其中,十分地显眼,有风吹过,将他身上的衣袍吹的哗啦作响。 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玄衣从脑袋顶遮到了脚趾尖,完全就是被裹在一团黑布里,不知是男是女。 绮罗:“莫不是撞上送葬的队伍了?” 迟悟:“……送葬穿白。” 绮罗:“你看他那样是像死了爹还是死了娘?” 迟悟:“……” 绮罗认真地对他道:“其实都不是,而是过一会,他爹或他娘就要来给他送葬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是一个扬手,五指成爪,虚空一抓,一个巨大的火球便凭空在她面前炸开,径直向那黑衣人射去。 在别的地方作妖就算了,这是哪? 这是浮屠城,是长生管的地界,我都从没在这里捣过乱呢,容得下你这般造次? 绮罗毫不客气地就开始动手,却没能伤到那黑衣人,那火球气势汹汹地砸过去,却在他面前堪堪顿住了! 黑衣人扬手一挥,火球就在他面前逐渐地变小,有火焰从球体中流出来,流到了他的掌心里,最后归于无形。 绮罗也是一惊,这人竟有这样的本事? 这世上,除了她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火灵以外,还有其他人也可以做到? 凡世中的金、木、水、土,这些属性的灵体可以找到相对应的质,天生便有形态。而火不同,他们从来都是以赤.裸的灵的形式出现在世上,几乎找不到可以困住火的质。 除了他们。 她爹跟她说过,他们这一族体质异于常人,是火灵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容器,他们的灵魂可以和火灵达到最强的共鸣。 是以她一出生,便拥有这种奇异的天赋。她从没见过除了她爹和她之外的人,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 绮罗一愣的功夫,打过去的火球已经被那黑衣人全部收入了掌中。她看见那人的掌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红得发亮。 然而更出乎绮罗意料的还在后面。 黑衣人缓缓地抬起手臂,轻轻一抓,绮罗脖颈上坠着的点绛珠忽然像有了感应似的,震颤起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挣断了那一根细线,急速地飞了出去。 径直朝那黑衣人飞了过去,朝他手里飞了过去 什么鬼?! “混蛋!”绮罗一声怒吼,足下一蹬,箭一般的弹了出去,“还给我!” 那颗珠子里有她爹的残魂,怎么能让别人抢了去?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一般,她手上凝出了鲜亮的光球,无所顾忌地冲了出去,满脸的戾气在一瞬间毫无保留地显现。 那些个青铜士兵在她眼中不过是些摆设,她眼里面只有那一颗鲜红的珠子。 然而,就在她离点绛珠只有几丈远的时候,异变陡生。 那黑衣人虚空一抓,从混乱的人群里抓住了一个小孩,直接朝这边砸来。 那小孩不是别人,正是豆官儿! 豆官儿惊叫出声,人群中立刻跳出来一个小山般的汉子,一把抱住了他,那是客栈的伙计罗汉。 罗汉显然没有预料到豆官儿身上催上的灵力有多大,即便是他也没法叫豆官停下,强大的冲力直接将他们两个人一起推了出去! 两个人朝着绮罗这边飞速的射了过来,而蕴着她爹魂魄的点绛珠与他们擦肩而过,飞向了那个黑衣人。 两个肉.体凡胎的人在绮罗的手下简直就如同纸片一般的脆弱,她的爪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洞穿,她的去势甚至不会因此受到一点点的影响。 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点……她就可以抓到点绛珠了! 哈,不过是两条凡人的性命罢了,谁会在意?那黑衣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当作武器,她又凭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简直笑话! 然而,即便她把这看作是了笑话,在利爪触碰到两人身体的前一刻……她手中的光球还是骤然熄灭。 强烈的灵力回收产生的波动就像是有人给她当胸来了一拳,直打得她眼冒金星,体内灵流动乱,恶心想吐。 罗汉把豆官儿护在怀里,像个人肉炸弹似的弹过来,直接撞到了绮罗身上,将她一道砸了出去。 这样的力道,绮罗倒并不是真的无法停下,但要是强行停下的话,这骤停的力量绝对会把这两个凡人压的筋断骨折,化成一滩肉泥! 她只好试着在后退的途中,逐渐地卸去这急冲而来的巨大冲力。 然后在退无可退前的最后一刻,将那两人向斜后方撇去,自己轰然的撞上了长街尽头的一堵高墙。 砖石掉落,尘土飞扬,她就这么头破血流地被埋在了一堆墙砖之中。 “咳、咳。”绮罗咳嗽了两声,攒足了一口气蕴在胸中,勉力地抬起头来。 她望着远处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岿然不动的家伙,自嘲地冷笑道: “……大爷的,有你这种人存在,我到底怎么当上这个魔头的。” 点绛珠已经被那人拿在了手里,离得太远,绮罗根本看不清楚,但那珠子发出了耀眼的红光,她却是能看到的。 “可恶。”她一手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一大块石砖,费力地站起来。 对方的那几个青铜人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挥舞着那硕大的板斧,在黑衣人轻轻地向前一挥手之后,一窝蜂地冲了过来。 而迟悟还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紧紧地盯着那马上的黑衣人,薄唇紧抿,神态甚是严肃。 绮罗心道不好! 那些青铜人一个一个如同蛮牛一般,她都得小心应对才行,这么多人碾压过来,那小白脸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她摇摇晃晃地冲上去:“笨蛋,躲开啊!” 却见迟悟背对着她,半步都没动,两手一划,浮空平展开了他从不离身的卷轴,在拿笔在那卷轴上急写了几笔。 他将那笔在卷轴上一点,一划,一个巨大的圆形光阵被他从纸上给划了出去,腾空立起,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盘挡在了他面前两三丈的地方。 圆盘上是浮金的符咒铭文,流光溢彩,鲜活灵动。 青铜的士兵毫无阻拦地冲过这个光阵,然后在越过光阵的霎那——分崩离析! 在浮空光阵的前面,他们还是生龙活虎的士兵,越过光阵之后,就成了一堆破烂的空壳零件,狼藉的堆了一地。 还在疾奔的绮罗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大惊:全……全军覆没? 她一个脚滑栽倒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几欲流泪:“……” 兄弟,你这么能打,早点出手会死么? ※※※※※※※※※※※※※※※※※※※※ 对于修罗的说法,有很多种啦,比较常见的是三头八臂。传言修罗族的男子极丑,女子极美。(暗中夸赞罗罗,哈哈哈。) emmmm,其实把这章发上来之前,真的很纠结,很犹豫,也跟基友商量过,害怕小可爱会被这个设定吓到,然后就抛弃我惹。毕竟晋江的小姐姐很多都是吃身娇体软那一款的,害怕被嫌弃w。 但最后想了想,还是按照自己原来的脑洞写了。想写一个a爆的罗罗。(我真是个有勇气的小菇凉orz) 如果还是有小可爱觉得这个法相很雷的话……我就强行解释一下好惹!(挠头)这个法相其实全文就出现两三次,平常绮罗还是美美的!主要是因为跟绮罗的身世有关系,所以没删掉orz。 啊,我解释这么多干嘛,笑哭(扑街作者在线失智)。 这两章是打戏,后面回来时继续走剧情的w。 感谢我的小猫给我投的地雷,爱你! 以及,感谢所以读到这里的读者小天使们对我的包容~ 鞠躬! 火凤凰(七) 那些青铜的士兵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前面几个都已经劈里啪啦地掉成了一地的零部件了,后面的还不知道要刹车。 一窝蜂的冲锋陷阵,然后一窝蜂地支离破碎。 最后自然是一个都没剩下。 整个过程,迟悟就站在原地,挪都没挪过一步,只是微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那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看见这边全军覆没的场景,一点也没有要来清理掉这堆破铜烂铁的觉悟。黑布遮住了他的面孔,甚至旁人连他的眼睛在哪都分辨不清。 但他又给人一种感觉——他在盯着这边的两个人,用一种极其深沉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一勒马缰,调转了方向,竟是打算……要跑了? 那马看起来是匹好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奔腾而去,绮罗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追,却被迟悟一把抓住了手腕。 “穷寇莫追。”他道。 “穷寇莫追……”绮罗暴躁的都要炸毛了,“我爹要追啊!” 她甩开迟悟的手,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却还没跑几步,就忽然眼前一黑。 脑袋里天旋地转的,她一头栽倒了下去,摔进了那一堆破烂的青铜铠甲里。 - 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上冷的感受不到热气。 那一团温暖,只在她身边呆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又不见了。 不能丢,绝对不能再丢掉了! 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好不容易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这次若是丢了……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来,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回来? 绮罗这么想着,睡梦中手也不自觉地握紧,她紧紧地抓住了什么东西,当做救命的稻草一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绮罗才又醒了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迟悟坐在她床前,一只手被她紧紧地抓在手里。 少年侧身坐在床沿边,脊背微微地绷出了一种好看的弧度,眼梢微垂,眸子里是年轻人特有的清亮,漂亮的眉骨轻轻地蹙起,若有所思。 这样的面貌让他显出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稚气之中偏偏又蕴了几分少年老成。 “唔……”绮罗哼哼了两声,拿起另一只手挡在了脑袋上, 迟悟见她醒了,面上些微的凝重立时便一扫而空,桃花眼梢微微地挑起:“你可算是醒了,感觉怎么样?” “唔……头晕,晕死我了。”绮罗头晕脑涨地想要坐起来。 “没事,我看你脉象还算平稳,应该没什么大碍。” 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好么,姑奶奶能有什么大碍?绮罗脑子里面一团乱麻,晕晕乎乎地想着。 “我们这是在哪?”她问道,颇有一种要发起床气的架势。 “还在客栈里。” “这么大的动静,没人过来查看么?” “官府的人已经来过了,回去了,当时比较混乱,周围的人都在逃,看到了事情全部经过的没几个人……众说纷纭,他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都回去了。” “什么,这么容易就打发走了?”绮罗有气无力地干笑了两声,“那屠龙宫呢,没派人来看看?” 屠龙宫虽说是鲜少涉足江湖之事,却不是完全的与世隔绝。若是周边的地区出了乱子,多多少少还是会管管的。 与藏山寺护国寺的身份相比,屠龙宫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不怎么参与朝堂政事的侯府,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一心求仙问道。 但侯府毕竟是侯府,庇佑一方百姓也是他们的职责。若是出了天下动荡,战争杀伐这样的事情,他们更不会坐视不理。 道无情就是例子。 清静无为,说来,也只是相对的,谁也不可能完全与这个世界脱离开来。 所以,在南海一带的官府虽然不属于屠龙宫管,但其实都会听从屠龙宫的调令,江湖与朝堂有时分的很清,有时又并不分明。 绮罗肯定屠龙宫的人是来过的——即便他们平常可能懒得管这些事情,但这次,他们肯定会来。 她前不久才从黄泉海里逃出来,长生现在肯定在全力地追捕她,她当街跟那队诡异的人马对战的情形,不止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 只要有一个人上报上去,说看见了一个有着赤色眼眸的人,屠龙宫的人马都应该立即赶过来才对。 道长生不会放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的。 果然,迟悟说道:“屠龙宫的人也来过了,但只派了几个年轻的小弟子来,所以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他们没发现你,也没发现什么其他的异常,随便问问就回去复命了。” “蛤?”这倒是和绮罗预想的不太一样。 迟悟也笑道:“我也有些奇怪,我还以为道宫主会倾整个屠龙宫之力来围剿你呢。” 呵呵,绮罗嘴角微抽地笑了笑。 “唉,我现在越来越搞不懂他了。我以前还觉得自己挺了解他的。”绮罗也有些纳闷。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算了,无所谓了,懂不懂都没什么关系了。” 因为再见面的时候,估计就是她的死期了。 “其实,我倒是有另外一种感觉。”迟悟顿了顿,思衬着道,“我觉得道宫主好像也并没有很迫切地想要抓你回去。” “错觉,这是错觉。”绮罗十分肯定的答道。 迟悟有些哭笑不得:“是么?” 绮罗自嘲道:“你是不知道,道长生有多恨我。如果不是当年我被抓进去的时候,正派的那些家伙们跟屠龙宫主约定好了留我一条命,他可能早就把我给砍了。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完全是托了前任宫主的福。”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下好了,我先从屠龙宫里逃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再对我手下留情。要是这次被抓回去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就闭口不言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反正再见面的时候,她估计就得死了。其他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 绮罗这才想起来更重要的事,猛地抬头:“对了,我爹呢?”她又立刻补充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爹的魂魄呢?” 迟悟望着她,微微地凝起了眉头,半晌,轻声说道:“抱歉……那人逃走了。” 绮罗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眸子,自嘲一笑。 她怎么忘了呢——她昏迷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不就是那个人策马扬长而去的背影么。 带着她爹的灵魂。 明明当时就快要抓到的,明明只差一点的。 她的手忽然紧紧地一握,然后猛地发觉,自己还握着迟悟的手呢。 她一怔,迟悟也是一怔。 绮罗立时便想起来了,她睡着的时候,梦里一片漆黑,她冷的不行,却怎么也动不了,想来是入了梦魇,迷糊了。 她只记得自己拼了命地抓住什么东西,当作救命的稻草一般。 原来一直都是在抓着他的手。 刚才醒来,竟然也忘了松开。 绮罗:“……” 其实么,摸摸小手也没关系的吧。迟悟是个男孩子,又不是小丫头,肯定不会这么注意这个的,绮罗心里想着。 但关键是,她不想让迟悟知道她刚刚魇着了。 堂堂大魔头做了噩梦被吓得不轻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她还怎么混?还怎么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还怎么叱咤风云? “咳。”绮罗轻咳了一声,松开了迟悟的手,厚颜无耻地道:“你抓着我干什么?” 迟悟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绮罗道:“你想抵赖么?” 迟悟:“我……” 绮罗认真道:“我知道,我这人呢比较容易招人喜欢,你正值年少,会有此举动也实属正常。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的。” 迟悟:“……” 锅从天上来。 - 绮罗的内心戏甚是丰富,但这股妖劲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她转而想起了当时与那黑衣人对峙的场景,对迟悟道:“说来奇怪,挂在我脖子上的点绛珠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径直就朝那人飞过去了。” 迟悟凝视着她,问到:“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你感受到什么力量牵引着点绛珠了么,比如说……” 他顿了顿,“类似于风。” “风?”绮罗一愣,思衬道,“你是说那人会御风?” 能御风的修者,她还真听说过,好像当今的皇族就有这样的本事。而那人凭空将豆官儿给抓过去的手法,倒也是很像那些御风者的做派。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把思路给岔开了去:“不对,当时点绛珠挂在我脖子上,我并没有感觉到有强大的风流。若真是有风流靠近了我脖颈的位置……那么危险的位置,我不可能毫无察觉的。” 她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若真要说的话,我感觉……更像是那珠子自己飞过去了,像是被什么吸引了过去一般。它当时忽然间就变得烫得厉害。” “你是说那珠子感应到了什么?” “应该是吧。” 迟悟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么?魂魄的碎片之间是会相互感应的。” “你什么意思?”绮罗觉得迟悟话里有话,可一时间又没有抓住那个点。她细细地琢磨着,忽然醒悟: “你是说那个人手里面本来就有我爹的残魂?”绮罗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迟悟望着她,未置予否。 “对,你说的对,肯定是这样的!”,绮罗眼中出现了一点异样的光芒,她眉头紧锁自言自语地喃道,“我就说,我就说那个人为什么可以控制火,是因为他的手里有我爹的魂魄!他手里有我爹的魂魄!可……我爹的魂魄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 她抬起头来望向了迟悟,仿佛在等着迟悟给她答案似的。 可迟悟也只是看着她,眼里有一点点温柔而又无奈的光亮。 他也不知。 “可恶!”绮罗坐起身来,在床板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那人,收集她爹爹的魂魄,不知道打着什么鬼主意。 那是她爹的魂魄,是承载着她爹记忆和执念的东西,怎么可以被旁人拿来当作工具一样使用? “混蛋啊!”她心里闷的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正在骂人呢,却把刚从外面进来的人给吓着了。 ※※※※※※※※※※※※※※※※※※※※ 感谢幻泪成雪小可爱的地雷~(≧3≦) 我会继续加油的~ 火凤凰(八) 一个神态和蔼的妇人端了茶水走了进来,被她突然喊出来的一句“混蛋”给吓了一个哆嗦,手里的茶水差点打翻。 绮罗偏头看她,微微疑惑了一下便认出来了,这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 原本来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她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寻常人家应该是对她避而远之的。 此时竟然还有人愿意收留她,而不是直接上报给官府,难得,难得。 那妇人显然对她还是有些怕的,不过还是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谢英雄救了吾儿性命,大恩大德,奴家永世不忘。”她说着便微笑着向绮罗福了一福。 “你儿子……”绮罗这才想起来了,豆官是这家客栈老板的儿子,“豆官呢,他怎么样了?” 绮罗把那姓罗的汉子和豆官一起撇出去,其实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他们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只会伤得更重。 “他还好,只是有些被吓着了,现在正睡着呢。”那妇人和气地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绮罗面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心里面恶魔一般疯狂地腹诽。 小兔崽子,坏我大事!要不是因为他突然拦路,我肯定早就把点绛珠给夺回来了! 她心里恶毒地想到,要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新来过,她肯定毫不犹豫地一爪子就把这小子拍死! “我是妇道人家,也不能报答你什么,但你可以尽管在我这小客栈里住着。”那妇人又道。 这一点倒是听的绮罗挺舒心。 好家伙,她把她爹的魂魄都弄丢了,阴差阳错地却把之前的饭钱问题给解决了。 她苦笑了一下,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吧。 - 绮罗的身体毕竟异于常人,恢复起来快得很,没一会工夫便能下地,像蚂蚱一样蹦跶来蹦跶去了。在那妇人的带领下,到了另一个房间里,看见了正熟睡的豆官和当时救了他的汉子。 豆官儿睡着了倒是显得很乖觉,虎头虎脑的让人很想揉一揉。那汉子则没睡在床上,就靠在墙角休息着。 豆官儿他娘出了房间去了,绮罗便绕到这汉子跟前来了,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这汉子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奇高奇壮,面皮较常人来看竟有些发紫,紫里透着蓝,甚是诡异。活像是有什么病似的。 一头乱发,像枯草一般,呈现出一种橙红的颜色,被束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揪揪。 他叫什么来着,豆官好像跟她说过……哦,想起来了,叫罗汉。 啧,跟相貌真是配的紧。 绮罗弯着腰,就快把脸怼到他跟前了。 没错,就是这个家伙给她惹的麻烦! 旁人看见危险都是拔腿就跑,他倒好,上赶着去送死!早知道就该成全他,一巴掌下去,把这一老一小给拍成人肉馅的烧饼! 她这厢正看着那汉子,那汉子却在这时悠悠然地醒转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绮罗:“……” 罗汉:“……” 绮罗此刻没叫迟悟帮她遮挡瞳色,一双眸子艳红如血。 她本想把罗汉吓得哇哇大叫才痛快的,却没想到,罗汉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现出了一抹懵懂的神色。 半晌,他喃喃地开口道:“媳……妇儿?” 绮罗:“……” 迟悟:“……” 绮罗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她面部有些抽筋的眯眼笑着,然后“砰”地释放出了三头八臂的修罗法相。 “你家媳妇儿长这样?!” 三个脑袋,八只爪子,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怼上前去,刚刚醒过来的罗汉被吓得眼角飙泪:“噫呀啊啊啊!!!” “你坏了我的大事你还占我便宜?!我爹都让你给弄没了你还占我便宜?!我特么的踩死你!”绮罗一抬脚就往他脸上踩去,得亏迟悟在她后面拦腰抱住了她:“冷静,冷静,别冲动!” 绮罗最终还是没能在罗汉的脸上留下一个鞋印,然而罗汉却这妖精吓的一口气没倒上来,又晕死了过去。 绮罗被气的不行,越想越气,自己这些天来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怎么想怎么烦,怎么想怎么窝囊,她一时半刻也不想在屋里呆着了,当即便换了一身男装,把头发干净利落的束了起来,要迟悟故技重施,用薄荷叶子抹了她的瞳色,然后就拖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去透气了。 这间小客栈已经被她一把小火烧的差不多了,老板娘也是个实在人,看她救了他儿子,不仅没要赔偿,临出门的时候,还塞给了她好些碎银子,叫她出去散心的时候用着。 她连推脱都没推脱就塞进了腰里,出了这破烂的小客栈就奔着浮屠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去了。 - 虽说之前的一场大乱闹得浮屠城里面鸡飞狗跳的,但城里的人也没有因此而人心惶惶。 他们是在屠龙宫脚底下生活的人,受仙人庇佑,害怕什么妖魔鬼怪? 七年前,魔族大军压境都没能破了这浮屠小城,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所以说,离动.乱也才过了那么半天不到的功夫,小城就又平静了下来。长夜将至,夜市已经准备好开张,酒楼里面也准备好歌舞升平了。 绮罗上了酒楼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菜,便等着。迟悟就在她对面坐下,看她懒懒散散地坐着,一手搭在支起的那条腿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台上的说书人说书。 浮屠城里面的酒楼,说书人说的最多的自然就是道无情。 “且说这,道无情道宫主怒而发神威,仗剑便朝那炽炀砍去,那炽炀魔头见状大惊,反手便操起他那把三尺长的魔刀,挡于身前。只听得‘砰’的一声,刀剑相交,霎时间,天昏地暗,山河变色,闪电划破长空,周遭亮如白昼,众仙魔只听见九重天有雷声轰然炸响——这两人争斗,竟是把那天雷都引来了!” 那说书人说的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唾沫星子横飞,倒像是他亲眼见过似的。 迟悟听着,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朝绮罗那边看去,却发现她双眼望着那说书人,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敲着碗沿,面上神情淡淡的。 倒像是习以为常了一般。 那说书人说到精彩处,故意停了下来,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大口水润嗓子,叫下边有些不耐烦的人开始叫起来:“快接着说啊,别吊人胃口行不行。” “这有什么胃口可吊的,他那点老掉牙的东西都讲了七年了,我背都快背下来了。后边不就是道宫主收拾了炽炀那个魔头么。” “我就是喜欢听这一段,怎么听怎么痛快,百听不厌!” “哈哈哈,我也是。” 那说书人笑着继续喝茶,又有其他人开始说起来了:“你能不能别老讲这个了,说点新鲜的行不行?” 说书人托着茶杯,眯眼笑了:“哦,你想听什么?” “我们都知道道宫主和炽炀有仇,却不知道这仇到底是怎么结的,这个你可能讲的出来?” 那说书人听罢,但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腔:“这其中的事情么,我到还真有些耳闻,只不过有些事情,说不得。” 这说书人越是卖关子,便越引得人好奇。酒楼里坐的这些个人,原本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被他这么一弄,反倒全部都来了劲,起哄让他说下去。 不断有铜板被扔到说书人的钵里,甚至有人直接往里面扔了几锭蚕豆大的银锭子。把那说书人看的眉开眼笑,脸上的褶子遮都遮不住。 “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说书人这才纸扇轻摇地说道,“在座的诸位都知道炽炀是天下最大的魔头,与魔族私通,引得天下战火纷争,那你们可知,他未成魔头之前,师承何处?” 这一问,简直是白问,炽炀师出藏山寺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也是藏山寺抹不掉的污点。 。堂堂天下第一寺,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护国寺,江湖中一呼百应的正道魁首,竟然教出了个天下第一的大魔头。 那说书人道:“不错,正是藏山寺。那诸位可知,前任屠龙宫主,师承何处?” 有人笑道:“你这不是废话么,屠龙宫主,不是师承屠龙宫,还能师承哪里?” 那说书人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笑容:“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道无情的确是屠龙宫的宫主不错,可谁规定他就只能修习屠龙宫自家的法术呢?这屠龙宫祖上与皇族关系密切,与藏山寺更是互通有无。道无情的父亲与当今藏山寺的掌门莫凭风,与姬太子的父亲,即曾经的皇上三人,乃是莫逆之交。所以道无情小的时候曾到藏山寺修行过一段时间。按照这个辈分来说,炽炀、姬太子和道无情都是莫凭风的徒弟,三人是一师所传的师兄弟。” “哦,这三人竟是师兄弟,这我之前倒是不曾听说。”台下有人议论道。 “是啊,我只知道姬太子是炽炀的师兄,被他害的那么惨,没想到道宫主也和炽炀有这样的关系。” 说书人道:“诸位可知,道宫主的妻子,原本是姬太子的胞妹,名叫姬如意。她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与道宫主可谓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的屠龙宫主道长生和他妹妹,都是她的儿女。无情道长与如意公主,原本是最幸福美满的一对,可是……现如今,这位如意公主早已经不在人世啦!” “她死了?”在座有人问道,“怎么死的?” “自然是那万恶的大魔头炽炀做的好事!”那说书人道。 “那炽炀,本就是个贪婪好色之辈,早在藏山寺的时候,就对如意公主的美貌垂涎三尺了,只可惜公主早已心有所属,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他求而不得,便心生怨毒,打算要拆散了这对鸳鸯。” “如意公主嫁到屠龙宫之后,炽炀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下手。直到大约七年前,北疆动乱,姬太子邀无情宫主前往藏山寺议事,只留下了如意公主一个人在屠龙宫。炽炀便趁着这个时候闯入了屠龙宫。” “他那时候已经成了魔了,无所顾忌,对如意公主百般调戏,最后更是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他……嗐!”说书人说到这里,一声长叹,引得在座的人一片哗然。 “嘿呦!我的天哪,他不会对公主……这这这还是人么?这是畜生啊!” “不,就是畜生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啊!” “……” “啪!”的一声脆响,压过了在座众人的议论声,引得四下注目。 绮罗把手中的杯子拍在了桌上,再抬手时那杯子已经碎成了十几瓣了。瓷片划得她手掌出了血,流到了桌子上。 众人均是怔愣,声音尽皆小了,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个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 绮罗默然了片刻,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道:“小二,杯子不小心被我弄碎了,麻烦换一个。” 她面上神色淡淡,好像就真的只是杯子不小心烂了,要人来换一下这么简单。 小二听到了声响,赶忙过来换杯子,看见了杯子上有血迹,吓了一跳:“客官,伤的可厉害,要不要去前头的医馆瞧一瞧。” 却没人理他。 他转头看向四下里,却发现只剩迟悟一个坐在那里了,绮罗早已经起身离席了。 众人看也无甚大事,便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那说书人继续道:“炽炀玷污了公主之后还将其强行掳走,道无情回到屠龙宫后寻人不得,令人四处搜捕,最后才找到了炽炀。可惜那时,如意公主已经香消玉殒了。唉,可怜这一对璧人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道无情后来要去找炽炀算账。他在冰火城约占炽炀,将其打得大败而逃。炽炀败逃,把女儿当作挡箭牌丢下。他女儿那时候不过十几岁,却也已经做了不少恶事了,在江湖上是让人胆寒的妖女了。道宫主宅心仁厚,念在她年纪小,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将她关了起来,镇在屠龙宫底思过。” “这些事情,本来不应当流传出来的,我也是曾经,因为机缘巧合,才了解到了一些真相。在此说出来,给众位听听。” 他说到这里,故事差不多也讲完了。在座的众人,有的大骂那炽炀禽兽不如,有的赞叹道宫主慈悲仁义,有的人还叫嚷着,当年道无情就不应该饶过那个妖女。 那是妖魔之后,是禽兽之后,直接处死才是最让人痛快的。 议论纷纷之中,迟悟也站起了身,向小二付了银钱,离席而去。 迟悟经过说书人的身旁的时候,还朝他颔首一笑。那说书人看见这么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也点点头回了一个礼。 他今日收获颇丰,心情畅快,乐滋滋地起身,收拾了自己的茶杯、醒木和纸扇,准备回家。可他去拿钱钵的时候,却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原本堆得满满的钱钵里,现在一个子儿都没了。 火凤凰(九) 长街之上,绮罗一个人走着,跟随着人流,漫无目的。 她踢到了一块石头,便飞起一脚把它踢得老远,然后……觉得更加的不痛快了。 他妈的,瞧瞧你出狱之后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还不如滚回去成天睡大觉呢。 她走的累了,便猴子一样地蹲到了街边上,支着脑袋看街上的小孩子玩。 这街上行人少,地方大,一群小孩玩的正欢,他们在玩跳格子的游戏,一边跳一边唱着有节奏的歌谣。 “碧落山,碧落山,碧落山上遇神仙;黄泉海,黄泉海,黄泉海里镇妖邪。” 妖邪本邪炽绮罗:“……” “去去去,吵死了,你们这群蠢小孩,赶紧滚回家去,大晚上的不回家,你娘喊你回家吃饭啦。”她没好气地嚷嚷着,那群小孩却不怕她,还朝她扔石子,扮鬼脸。这可把她给气坏了。 她把脸一板,一下子蹦到他们跟前去,一低头,一左一右又冒出两个脑袋来,那群小孩看到了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便做鸟兽散了。 望着一群小孩一个个的哭爹喊娘地逃跑,她这才咧开嘴来邪邪地笑了。这才是妖女该干的事情好么。 她妖女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吓唬路边小孩子这种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小的时候,她跟着老爹到处跑,无论到哪,附近的小孩都不跟她玩。因为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她就气不过,经常大晚上跑到别的小孩子家里面吓唬他。 以前,一次吓一个,现在,一次吓一群。进步神速,可喜可贺。 “嘁,天下第二的大魔头,你们也敢惹,有眼不识泰山。”她一晃脑袋,收了法相,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上。 烦啊,烦啊,烦死啦!绮罗抱着脑袋使劲地摇着,却听到身边有动静:“再摇下去,头发可都要摇没了。” 少年的声音里戏谑却温柔,含着笑意,很是动听。 “那我摇你的好了。”绮罗扭过头去看他,眨了眨眼睛,然后迅速地伸出两只狗爪子捧住了迟悟的两只耳朵,摇了起来。 “欸,要被你摇晕了诶。”迟悟很配合地表演着,任她把自己的脑袋一会歪倒这边一会歪到那边。 绮罗也忍不住笑了,收回了爪子又坐了回去。 “没再接着听书么?”绮罗道。 迟悟沉默了片刻。 他忽而对绮罗说了声:“喏。”示意她伸出手来。 绮罗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乖乖地照办了。迟悟把手放到了她手掌的上方,紧接着就有很多个铜板从他手里面掉了出来,还混带着几个蚕豆大小的银锭子。 “哇!你从哪弄来的,发财了欸!”绮罗捧着一把的铜板,两只眼睛都放出了绿光。 她一个魔头,穷到了这种地步,也是让人唏嘘的事了。 “从说书的大哥那里借来的。”迟悟仰头道。 “借……的?”,绮罗的声调拉的老长,“啧啧啧,你小子,啊?……干的太漂亮了吧!” 绮罗一边乐呵,一边把手里面的银子一块一块地都给咬了一下。 “你咬它作什么?”迟悟觉得有趣。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银子是没主的东西,万一被别人拿走了,要都要不回来,有理都讲不清。所以我在这上面留下牙印,万一以后被人偷了抢了,我还能认出来,要回来。” 迟悟听罢,不禁哑然失笑。 “不愧是我的徒弟!颇得我的真传,做坏事进步真快。”绮罗给每块大点的银子都做了记号,一时间只觉得喜不自胜。她甚是欣慰地拍着迟悟的后背,“我就说嘛,我的眼光不会错的。你跟着我混,早晚会飞黄腾达哒!哈哈哈哈哈哈!” 迟悟笑道:“是呢,以后还指望着师父教教我还怎么吓唬小孩子。” 还在笑着的绮罗:“哈哈哈哈……咳、咳、咳……” 迟悟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在踢石子后一刻就能哈哈大笑的姑娘,一时间觉得又有趣又无奈。 这所谓的妖魔,与他想象中的,可不太一样。 玩笑开过了之后,两人便都沉默了。热闹过后的安静,才是最寂寞的安静。 绮罗就是这样的人,觉得高兴,就笑,没觉得高兴了,就不笑。在这方面她不想勉强自己。 所以现在她觉得烦恼了,就不笑了。 夜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街头几乎没有人了,绮罗抬起了脑袋,感受着风的流动。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星星一闪一闪的,月亮看起来很好吃。她想起以前也常和她老爹看,在野外的芦苇荡里。一边闻着芦花香,一边看着月亮明。 她以前觉得自己老爹是个英雄,战无不胜,无往不利,她老是幻想着自己也可以成为他那样的人。 可后来,这世上的无数张嘴告诉她,她心里的英雄,是天下人眼中的混球;她所依赖的温暖,是燃起战火的烈焰。 更可悲的是,她发现自己不够强,可能没办法再把他找回来了,没办法去问个清楚。发现她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际上一无是处。 她连一颗珠子都护不好。 她发现原来老爹跟她说的都是真的,这个世上的无可奈何太多了。 绮罗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听见身畔的人开口:“没关系的。” 没关系? 她偏过头去看他,什么没关系? 少年在她身旁,仰头望着月亮,眼睛里也映着月亮。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眸子弯弯地眯着,语气平淡却认真:“丢了也没关系,我会帮你找回来。” “点绛珠,你爹爹的魂魄,还有你想要的一切。” 绮罗微怔地这个少年,看着这少年的眉眼,只觉得莫名的恍惚,莫名的似曾相识。 记忆深处的一个模糊的场景打破桎梏浮现出来,她想起来,年少时候,长生曾经也跟她说过这种话。 那一次,她弄丢了爹爹给她捉来的一只松鼠。松鼠不知跑到了哪里,她找遍了整个屠龙宫也没找着。当时长生看着难过的想哭的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微微皱着眉头,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没事,我去帮你找回来。” 分明是不一样的年岁,不一样的神态,两个人的面孔此刻却像是重合了一般。 物是人非,可终归还是有人陪在她身边。 想想还真是有点走运呢。 绮罗忽然“嘿”地笑了一声,使劲地眯了眯眼睛,而后狠狠地在迟悟脸颊上掐了一把:“多谢你啦!不过,即便是我自己,我也会找回来的。” 她站起来放声地笑着,笑得爽朗。 “我可是天下第一大魔头的女儿啊!” ※※※※※※※※※※※※※※※※※※※※ 今天是短小的一章,因为卷一要结束了~明天就是卷二啦,又是一段新的旅程了hhh! 虽然蠢作仍旧是个小扑街,但还是要努力地码字呀!超级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陪我,给泥萌鞠躬!啾咪~ 蛤.蟆僧(一) 日落虞渊,夕阳如血。周围安静的很。 安静是因为周围没有人,没有活人了。爹刚刚走,不知去了哪里,周围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这个老和尚,他害怕得要死。 汗水从身上流下来了,把衣服都弄得湿透了,可他一点也不敢放松。他极尽所能地想把自己缩起来,骨头都开始酸痛了,可他还想再缩的小些,小到没人能看见他。 “嗐。”有气无力地一声喘息,惊的他如同受了惊的小兽。 他惶惶然地抬头,看见了那几乎和他差不多大的蛤.蟆像。那石头蛤.蟆张着大大的嘴,嘴里衔着什么东西,瞪着眼睛看着他。 “嗐。”又是一声喘息,苍老而又脆弱。他这才发现,好像并不是那石头像在叹息。他低下头来,额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滑下,啪嗒地掉在了地上。他低下头去,目光又撞上了那个和尚。 那和尚还没死!他在喊他!他害怕的要了命,可他挪不动步子!他甚至……在无法控制地一点一点靠近他! 老和尚的皮肤粗糙的像是蛤.蟆皮,白花花的胡子被殷红的血黏在了一起,他睁圆了眼睛瞧着他,看着他,盯着他,嘴里面没有进的气只有出的气。可他还在极力地说着话。 他说:“孩子,别怕。” 声音入耳,却最终让他更怕。 半刻钟前的画面不断地闪现,不断地涌出来,他无法控制。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却怎么也做不到。 血,好多血,好多好多,从那僧人的身上被挤压出来,溅了他满身满脸!凶狠的男人站在老和尚的身后,是行刑的夜叉。和尚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血肉被他们压榨,他眼睛睁得很大,伸出手来想要抓到他。 他声音嘶哑地告诉他:“孩子,别怕。” 他吓得尖叫了起来,疯狂地跑了出去。他踩着枯黄的草地,撞开了那破落的木门,可一直有东西在追着他。 荒山中的古刹,村落里的炊烟,晨钟暮鼓的声响,没有眼珠的蛤.蟆石像。 他看见了遍地是面黄肌瘦的死尸,看见了母亲抱着孩子化为白骨,最终,他冲上了山崖,看见了巨大的落日像血染的铜钱一样高悬在上。 他想,这是地狱的尽头吗? ****** 此处是在一个大山脚下,向上望去山上树木葱茏,向前望去山中小路歪歪扭扭。空气潮湿,山雾弥漫,打羊肠小道的拐弯处,闪现出三个人影来。 这三人从雾中走来,身形高矮皆不相同。 其中两个走在一处,一个一身红衣,艳红如火,一个一身黑袍,挺拔似竹。最旁边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背着小山堆一样的行李。 这小道上有个茶摊,简陋的搭在那里,挂着的木牌子摇摇晃晃,上书:“行道茶”。 绮罗看见又茶摊,立刻就跟饿了三天的丧家犬看见肉骨头似的,撒起腿来就跑了过去。进到茶摊里一看,只有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伙计在那。 “小哥,除了茶水,有吃的么?” “有,糯米糍粑,白面馍馍,就这两种。” “行行行,我要糯米糍粑,蘸糖的!”绮罗两只眼睛都要放光了。 那小二眨眨眼睛看了看绮罗:“客官,若不是看你身材清瘦,我简直要以为你是饿死鬼投胎了。” 绮罗本来都要坐到位子上了,忽地又站了起来:“哦,对了,来两份,一份放一份半的量,剩下的一份只要半份的量。” 难为了那茶小二,脑子转了半天才终于明白了绮罗的要求。 话正说着,剩下两个人进来了,迟悟和罗汉一边一个,坐在了绮罗的侧手。 那小二过来擦桌子的时候,拿眼瞟着罗汉:“这位客官呢……两份可不够吧。”绮罗一听,赶紧解释:“诶诶诶,你别误会,我们不是一路的。” 她一扒迟悟的肩膀:“我们俩一伙的。”又指了指罗汉:“他自己一伙的。你可别搞错了,我绝不会付他的钱的。” 那小二被绮罗这么激烈的反应给震住了,打眼去瞧罗汉,目光里似是向他询问,罗汉嘿嘿嘿地笑着:“我的钱我自己付好了。给我先来俩馍馍。” 小二离开之后,罗汉还在憨笑着:“没事,我有钱,我请你们吃也成。” 虽说这个提议对于炽绮罗这种穷鬼来说诱惑力极大,但她仍然保持住了理智,一脸防备地瞅着他:“我说大个子,你老是跟着我们干嘛?” 罗汉憨憨地笑了:“我没跟着你们,我只是顺路而已,我每隔两年都要回家探一次亲,我也朝这个方向走。” “你祖籍何处啊?”绮罗不依不饶。 “在边疆那一带,小城。”罗汉呵呵笑道。 啧,这么含糊?绮罗心里的怀疑又上升了一个层次。但她也不好说什么,这路又不是她家开的,总不能不让别人走吧 罗汉道:“我看二位大侠也是往这边走,方向也差不离,不如我们结伴走吧。” 绮罗:“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要跟你一块走?” 绮罗和迟悟是打算去北疆的。 一方面,她不能老是呆在浮屠城,那毕竟是屠龙宫脚下,老在那晃悠不知道那天她就得被道长生逮回去;另一方面,她手里的那一点点残魂被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人给抢走了,她手上再没了其他的线索,只能寄希望于北疆了。 传说,人死了之后,魂魄最可能残留的地方,就是身死之处,所以到北疆冰火城,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即便是找不到残魂,起码也看看能不能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没几天之后,两人就辞别了那小客栈的夫妇俩,踏上了旅程。 然而,一同踏上旅程的,还有坐在她旁边的那个身高八尺的汉子。 这个罗汉,在绮罗看来,甚是奇怪。他们俩出了城没走多远,他便从后面追上来了,说他要回家乡探亲,也是这个方向。一开始,绮罗也没太在意,三个人行路行了一天。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他们出了客栈继续赶路的时候,这家伙每次都会从后面赶上来! 这就不得不叫绮罗疑心了。是以,第五日还不到三更天的时候,绮罗便把迟悟从客栈里拖出来了,他们走了不到五里的路程,这货居然又跟来了。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这个状况,绮罗觉得这家伙肯定有鬼! “女侠,你看你,干嘛这么见外嘛,你还救过我的命嘞。女……” “停停停,别叫我女侠。你才是女侠,你全家都是女侠!”绮罗没好气地回道。 因为那天绮罗救了他一命,罗汉醒来之后无论在哪见到她,都会十分殷勤地叫她一声女侠。 可关键的问题是,绮罗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女侠。 她喜欢别人叫她妖女,叫她魔头,叫她妖孽,就是不喜欢别人叫她大侠。她一听到这类的词脑壳就疼,偏生罗汉不长记性,她即便说了再多遍,下一次见面,他张口又是一声“女侠”。 绮罗真的觉得,如果他的记性能和他的体格一样好的话,她还不会这么不待见他。 那一边,罗汉也觉得十分的委屈:“我不叫你女侠,那我叫你啥啊?我……” “停!”绮罗及时地刹住了他的话头。 她想起来了,这家伙还口无遮拦的叫过她“媳妇儿”…… 光是想到这个,绮罗就想一口老血喷到他脸上,赶忙打断了他:“别叫我,什么都别叫。吃完了这顿饭,你就在这儿坐一天,等我们走远了,你再走。我警告你,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我打断你的腿!” 罗汉被她这么一威胁,又不敢多嘴,看起来十分地憋屈。绮罗这才觉得心里畅快了一些。 啧,果然呐,能动手还是不要说理的好。 - 这会功夫,小二已经把面食端上来了。罗汉一个人吃两盘的白面馍馍,绮罗眉开眼笑地接过糯米糍粑,把那半份一盘的推到迟悟面前,然后自己乐呵呵地吃那一份半的:“我看你这么瘦,肯定吃不了这么多,我帮你分担分担。” 迟悟:“……” 小二:“……” 迟悟这会才明白了,怪不得这家伙今天这么殷勤地去端盘子,大概是怕小二放错了位置吧。 迟悟无奈地摇头笑了。此刻茶摊里也没有别的客人,那小二便上前来同他们攀谈:“客官,我看你们从南边来,想必是要往北边去吧。我给你们提个醒,待会绕出了这条路,别从山上的路走。你们到山脚下去,绕着山下走,更安全些。” 迟悟听罢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那山上的路,不好走啊。”那小二把最后一个字拖得老长,很显然话里有话。不过他也没卖关子,不等别人问,自己就说出来了,“那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我们已经有大半年不敢从那山上走了。” “那山上其实人家不多,也就两三个村子吧,统共不过几十户人家。以前还常有人从山上砍柴下来卖,这大半年来就没见有人出来过。倒是有商旅进过山,可是都是有进无出。官府也曾派人上去找,结果呢,连那几个捕快都没能回来。” “嚯,这么邪乎。”绮罗惊讶道,她转头问迟悟,“你觉着呢,咱们要不要绕路啊?” “我听你的。”迟悟答道。 “啧。”绮罗咂舌,又问那小二,“从这绕着山脚走,得走多少日程?” “这个得看脚程。不过若是从山脚下走,经过的就都是正儿八经的城池,人多,客栈也多,安全也方便。” “都是,城池?”绮罗眨巴眨巴眼睛,心说还是算了吧。 她现在是被通缉的逃犯,每过一道城门,都得看见几回自己的通缉令。万一她被哪个眼尖的士兵认出来了,估计过两天就得被道长生捉回去示众了。 还不如走山路呢。 至于那山上的妖魔鬼怪什么的……呵。 她就是妖魔鬼怪的祖宗,还怕去认孙子么? ※※※※※※※※※※※※※※※※※※※※ □□僧副本开启 蛤.蟆僧(二) 她主意定的很快,想好了便又像那小哥打听:“这前面的山,是什么山啊?” 那小二道:“这山是蛤.蟆山。” “蛤.蟆山?”绮罗忍不住笑了,“这名字还真有意思。” 那小二也笑道:“原本不叫蛤.蟆山的,之前叫什么已经忘记了。大约三十年前左右吧,打远方来了一位高僧,在这山上修了一座庙,庙里面就他一个和尚。一开始也没人去那庙里面上香,庙里也没什么香火,那老和尚日日念经打坐,寺里面晨钟暮鼓,也十分的平静。 后来,山里面有户人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日子实在没法过了,那家的女人便领着孩子到那小庙里去拜菩萨,指望着上天保佑。却没想到,就真的应验了!她去拜完了佛之后,那老和尚第二天便上了她家的门,给了她一小块金子。跟她说,那是她诚心礼佛,佛祖慈悲,赠给她的。 那女人看到之后自然是当场就痛哭流涕了,立刻下山去给家里弄吃的。回来之后自然是千恩万谢,日日上那寺庙里去还愿。这一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 那时候这山上村落里人还挺多,人们争相去那间寺院里拜佛,都快把那门槛给踏破了。那老和尚看见这么多人来礼佛,自然也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他的寺院里来者不拒,不论是山下的达官贵人,还是山里穷苦村民,都可以进来。渐渐地,这寺庙香火就旺了,原本的小寺庙也扩建的大了。 那寺庙里的老和尚倒也真是神,他真的能时不时地拿出金子来,分给穷苦的乡里村民。没人知道他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有人猜他是活佛转世,能点石成金,有人猜佛祖能听到他的请愿,赐予他了这些金子,众说纷纭,却又莫衷一是,谁也猜不透。 猜不猜得透是一回事,可金子又是一回事。虽然没人知道他的金子是怎么来的,但他肯把金子分给众人,就是大恩德了,是以村里人对他十分地尊敬,把他当作神明一般,整个村子也都崇尚佛法,吃斋茹素。 那老和尚常在寺庙里喂养小动物,不分善恶美丑,既养虫鸟,也养蛇蝎。他曾经在佛像前的一个水缸里,养了一只极丑的蛤.蟆,每日在那蛤.蟆边上诵经念佛,久而久之,那蛤.蟆似乎也通了人性。那老和尚很是高兴,便把那蛤.蟆当成是朋友知己一般,常常对着那蛤.蟆说话,与它讲经说法。村民们听见了,都十分的惊奇,觉得这僧人果真是高僧,能与万物通灵。 人们因为爱戴他,便想着为他做些什么,常常有人来给他修葺寺庙,还有人给他打了一尊石头的蛤.蟆像,摆在那寺院中。老和尚很是高兴,山里面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便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做蛤.蟆僧。 这山,后来也就改了名字,叫蛤.蟆山了。” 小二一口气说了好大一段话,才把这个故事给讲完,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灌下去,这才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绮罗支着脑袋听的倒是认真,迟悟也是微笑不语,只有罗汉一个人听的感动的都快要哭出来了。 “这和尚可真是个好人呐,他肯定是活佛转世。只有菩萨佛祖才有这么慈悲的心肠啊。” 绮罗看着这个身壮如牛的糙汉感动的就差拽起袖子抹眼泪了,狠狠地被膈应了一把,扁着个嘴眨着眼睛看他,一脸的嫌弃和无语。 绮罗忽而来了兴趣,凑到迟悟跟前:“嘿,你觉得呢?你不是修佛的么,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佛,你觉得那老僧是佛么?” 迟悟抬眼看她,似笑非笑。 “你不是也修佛么?” “谁跟你说我修佛了?”绮罗翻了个白眼,“我是正儿八经修魔的好不好。” 她转过头来又问那小二:“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故事可就没这么美喽。”那小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因为战事来了。你们都知道吧,三十多年前,北疆魔族使团入都城,却在京中被灭了个干净。魔族与我们本来就积怨已久,摩擦不断,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就不容易了,再出了这么档子事,自然是全面决裂了。北疆那边战火不断,时不时的烧过来,还有大量的难民涌入,这一带一下子就乱了套了。 不仅仅是战火,那年蛤.蟆山这一带还闹饥荒。青黄不接的,饿死了不少人。我也是听我死了的爹说的,他那个时候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见到处都是饿死的人,真称的是饿殍满地,横尸遍野了。 人嘛,在太平的时节就还算是个人,到了不太平的时节么,那也就不算是人了,为了能有口饭吃,什么不能干?有人去当了土匪,有人去盗墓挖坟,有人去偷盗,就是没人种地了。 那蛤.蟆和尚的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不知道从哪来的土匪给踏平了,寺里面的东西都被抢的一干二净,那老和尚最后也不知所踪了。后来好不容易战事平息,人们也缓过来一些了,该死在外面的也死了,该回来的也都爬回来了,山里面的村子这才又慢慢地恢复原样的,只是人丁比以前少多了。 后来山里面又有人去那寺庙里面,可寺庙里面已经成了荒庙了。村民们吃得上饭了之后,凑了些钱,把那寺庙又修葺了一番,也算是个纪念。后来也有游方僧人到此,在那寺庙里住下修行,村里人也都是乐意的,估计也都希望活佛能再次降临吧。” 小二说完,干笑了两声,唏嘘了一番:“这世上,战乱一旦来了,人间也就成了地狱了。” 绮罗听完却只是沉默不语。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听无数人说过,天下的战乱是因谁而起的,都快麻木了。 过了好一会,绮罗才又开了腔。她狠狠地伸了个懒腰:“走吧,上山。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听故事,路程可又被耽搁了。小哥,你可得赔钱。” 那小哥知她在开玩笑,也哈哈笑了:“拜托,我给你讲故事讲了这么长时间,那你是不是还得给我口水钱呐?” 一句话,倒把在座的几个人都给逗笑了。 绮罗拎起包裹起身准备离开,那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道:“客官,你们可记住我说的话,别从山上走。哪怕多绕几步路,也别冒这个险。” “哦?我倒是有个疑问了。”绮罗转过头来看着那小二,眉毛一挑。她似笑非笑,语气里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怀疑,反问他:“你既然知道这山里面有古怪,怎么还在这山脚下摆茶摊?不怕沾染上那不干净的东西么?” “我上没有老下没有小,无牵无挂一个人,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原本嘛,这边行路的人少了,生意变差了,我也就该走了。可是每次打算走的时候,又时常会有像爷儿几个这样,不太了解这一带的行路人这过。” “出门在外的,大都家里有个人念着呢,能多给提个醒的,可能还是想多给提个醒吧。”那小二一边收拾碗碟,一边笑道,语气听来甚是稀松平常。 他年纪轻轻的,其貌不扬,可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地和气,让人看的舒服。 绮罗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吃饱喝足,该接着赶路了,绮罗和迟悟起身往外走。快要走出茶摊的时候,一个银锭子忽然被倒抛了出来,掉到了小二的桌板上,发出了当啷啷的声响。 “口水钱,不用找了。”绮罗懒散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两人的影子并行着走远,模糊在了一片白色里。 - 罗汉赶忙收拾好了行李,付了钱,朝那小哥点头道别,然后急匆匆地就赶了上去。 见罗汉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绮罗秀眉一挑,颇为不悦:“你怎么又跟来了?” “喂,我说大个子,刚刚你可是听那小哥说过了的,这山上的路,可不太平。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多不好。你还是赶紧转头,从山脚下绕过去吧。”绮罗拽着迟悟,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冷淡地说道。 罗汉紧紧地跟着他们,回头看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他回过头来,在绮罗身边道: “别别别,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都是要赶路的,多一个人多一份胆,不容易怕。” 绮罗呵呵一笑,一脸无语。 姑奶奶这辈子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胆。 她实在是愿意和他多废话了,皱着眉头道:“算了算了,随你便吧。待会上了山,我可不管你的死活,懂?” “懂,懂!女侠,我……” “别叫我女侠!” “好好好,不叫女……那我叫、叫……?” “……叫我老大吧。”绮罗也是无奈。 山林里的雾气浓到了一种不平常的程度,两三丈远的的距离就看不见人了,绮罗和迟悟并行走着,罗汉十分自觉地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夜幕逐渐地降临了,山林里有风吹过,把树叶吹的簌簌作响。虫鸣迭起,却反而让山林显得更加寂静了。 绮罗抬手,在手掌心里燃起了一小团火焰,照亮了前面的路。三人走在小道上,前面是白茫茫,身后是空荡荡。 绮罗看着这周围的雾气,忽道:“你瞧瞧,这像不像话本子里描绘的场景?”寂静之中,她这么猛地一出声,反倒吓的罗汉差点蹦起来。 迟悟笑道:“话本子里都是怎么写的?” “话本子里出现了这种情况的话,基本上不出三章书生便要遇上鬼了。”绮罗道,“大约还是个女鬼,经书生雾里看花的那么一看,立时便绝代风华了。这一人一鬼相互间对上那么几句话,又不出三章,便铁定要私定终身了。” “人和鬼也可以私定终生吗?” “这有什么的。”绮罗挑眉笑道,“人也不就是披着层皮的鬼么。甚至,多了那层皮,还不容易叫别人看出他的真面目呢。” 迟悟一听,倒觉得甚是有道理。 罗汉走在后面,缩着头,猫着腰,只觉得汗毛倒竖:“老大,迟公子,你们别说了。人常说,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白天说了人便容易碰到那人,晚上说鬼……容易撞上鬼啊。”他说着,还不断地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 “嘁。”绮罗打头阵走在前面,闻声一撇嘴,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这么大的个子,里头都装什么了,胆怎么这么小。告诉你,从来只有别人让我,没有我让别人的话,就算是撞上鬼,也得是鬼给我让道。即便是鬼怼到我鼻子前面来,姑奶奶也绝对不会挪一步的。” 她说完,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正对上了一张惨白如银箔的脸。那脸上乌青深凹的眼眶里两只黑色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垂眼定定地着她。 罗汉:“……” 迟悟:“……” 绮罗:“………………” 怪不得她平常运气不好,原来运气都用到撞鬼上了…… 蛤.蟆僧(三) 绮罗一向很在意自己说过的话,尤其是刚说过的,热乎乎的,她还记得的那种。 于是,她就真的没有退,一脸麻木地站在那里,无声地回看了回去。她甚至还不忘踮起了脚跟,终于做到了平视。 绮罗:“……” 鬼:“……” 大约僵持了那么两三下的功夫,最后还是罗汉做出了最符合正常人身份的行为:“鬼啊啊啊——” 他一声虎吼,简直响彻九霄,竟把那鬼震得退后了一步。 绮罗心中对罗汉的好感一下子飙升,心中大赞,做的好! 果然还是鬼先退后了! - 绮罗手里面的火光忽然暴涨,把周遭一下子照的很亮。那“鬼”被火光一晃,又倒退了一步,抬手遮住了眼睛,忽而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鬼啊——!” 他跑地太急,一个前滚翻翻了出去,滚了两三圈之后爬起来又是一个冲刺。绮罗飞身赶了上去,一脚把他给踹翻在地。 她上去二话不说,抬起脚就往那人脸上踩去。 得亏罗汉及时地从她身后拉住了她:“老大,老大,冷静!” 罗汉自从上次被这个孽障差点一脚踩上脸给吓得晕过去之后,就搞清楚了这家伙无理取闹的脾气。本着推己及人同病相怜的心理,他连忙赶过来救场:“老大,消消气,别气坏了!他不就是……不就是……不就是干了啥吗?” 罗汉到这会也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干了什么,让这位祖宗发这么大脾气? 绮罗简直想一脚把这人的脑袋踩进地里去,回过头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听听他说什么了?啊?他说什么啦?” 罗汉内心:他……说什么了? 绮罗气急败坏地嚷道:“他刚刚竟然叫我鬼!他叫我鬼!” 她一转头一脚便又要往人脸上踩:“你他妈长成这个鬼样子,大晚上出来吓人,我都还没叫呢,你竟然还反咬一口?还叫我鬼?你哪来的脸?!你给我起来,咱么看看特么的谁像鬼?!起来!” 罗汉赶紧又把她拦住了:“别别别!老大,歇歇气,歇歇气,你这么一脚下去他估计也就真成鬼了。”他赶紧又朝地上那人使眼色:“还不快起来!” 地上那人看样子原本就被吓得不轻,一睁眼就又看见一张鞋底板碾压过来,更是雪上加霜。他赶忙地往后挪了几步:“别杀我!别杀我!我没做过坏事,你们别找我!” 罗汉道:“别嚷嚷了,我们不是鬼,是人!你看,我们都有手有脚的,哪里就像鬼了。” 那人这才移开手,哆哆嗦嗦地往他们这边看过来。绮罗嘿嘿嘿地森然一笑,内心里已经在他脸上踩了个千八百遍的了。 让你近距离看个清楚! 那人看见绮罗这一张笑里藏刀的脸,又是忍不住一个哆嗦从顶门心抖到脚趾尖,咽了咽口水又道:“那你,你怎么,忽然就把火给点着了的?” 罗汉看他望向了绮罗手里面的那团火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人是被这突然亮起来的火给吓着了的。怪不得他一开始的时候都没被吓跑,亮起来之后却突然被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这也难怪,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有那妖精的本事,跟火柴成精了似的。 他这么一想着,就忍不住暗戳戳瞄了绮罗一眼。 呵,这家伙自己把人给吓着了,还非得反咬一口。他又十分同情地看向了地上那人,这不就跟出门被人揍了还得给人赔礼道歉似的么。 唉,兄弟,碰上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主,也只能算你倒霉吧…… 绮罗这时也想明白了,但愣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撇过了头去,眨了眨眼睛:“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起来吧。” 罗汉:“……”世上为何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地上的那人:“……”我是不是还得给赔个礼道个歉? “好了好了。”最后还是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迟悟上前去,把那人扶了起来,“对不住了,是我们行事不周,多有得罪。” 那人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个面相好又和善的主,这才稍稍缓过来些。他站起身来,面色仍是惨白,朝他们微微抱了一拳:“不妨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吓着诸位了。” 绮罗道:“没事没事。” 那人:“???”我就客套客套你还当真了? - 火光之下,绮罗看这人有手有脚的,并不像是什么孤魂野鬼,问到:“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儿?干嘛大晚上的跑出来吓人?” 罗汉:“……”论吓人,在场的哪一个比得过你? 那人回道:“在下姓曹,单名一个宁字,是这蛤.蟆村里的人。我刚刚是回家里面去取些用的东西,现在正要回寺里面去,诸位要不和我一起?几个人一起走,也不会害怕了。” 火光照耀之下,绮罗把曹宁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穿了一身深灰麻布的短打,腰上歪扎着一条破烂的汗巾子,脚上套了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倒也的确像是个乡野的村夫。 样貌算不上俊俏,但却也不丑,是那种一见面就会让人觉得很亲切平和的长相。但是与这样青年的相貌不符的是,他的脸色蜡黄中透着灰败,一副将要饿死之人的有气无力之相。 她这会也算是稍稍地放下了戒备,手里的火苗在曹宁说话的过程中就小了,周围的光亮也不那么刺眼了。 曹宁愣愣地看着那火光自己变小了,指着那一豆火苗,有些结巴:“你、你是怎么让它……” 绮罗低头看了看火苗又抬起头来,呵呵一笑:“哦,忘了告诉你,我属木头的。” 罗汉:“……” 迟悟:“……” 曹宁:“……”还有这种属相? 于是原本的一行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曹宁走在最前面,领着他们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问道:“你们怎么上山来了,我还以为外面的人都知道山里的古怪,都绕道了呢,我已经许久没看见外人来了。” “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绮罗问道。 曹宁听罢,回头瞥了她一眼,像是觉得稀奇似的微抬了抬眉:“你们在这山里走了多长时间,没发现不对劲?” 然而还没等到绮罗回答,他又扭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是了,若是发现了,也就不会这么平静了。你没发现你们走不出去么,一直在原地打转转?” 绮罗:“发现了,所以呢?” “你发现了?”曹宁一愣,颇有些意外,“我看你们……还一副不怎么着急的样子。” 绮罗刚要答话,罗汉却先蹦了起来:“什、什么?我们在原地打转转?!我怎么没发现!” 绮罗:“……” - “你要是发现了,你就是老大了。”绮罗无奈地给他解释,“这周围雾气太浓了,你没注意也是正常。记得刚刚我们经过的那条小溪么,我们已经第三次经过那里了。” “哈?!”罗汉又是一个大惊道,“老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你怎么不说一声呢?那我们现在岂不是还在打转转?” 绮罗白了他一眼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认识路?” 罗汉:“不认识。” 绮罗:“那不就得了。” 绮罗一抬手,指了指周围,问罗汉道:“你再看,这雾是静止的还是流动的?” 罗汉道仔细地瞧了瞧:“是动的,是慢慢在动的。” “可是方向不对。”绮罗道,“我们现在走的方向是能明显地感受到微风拂面的,可这雾气缓缓流动的方向竟与我们同向。” 也就是说,这雾是逆风流动的。 在他们上山之初,绮罗对这山上的异常就有所察觉了。一般人走路都喜欢抄近道,所以踩出来的山路不说直来直去,起码也该是平顺些的。而现在这山路,七拐八绕的,走个一百步的距离恨不得有九曲十八弯,很明显是不符合常理的。 “我们上山之前,一连几天都是风天,而这□□山的山形和位置更是容易串风,这样的情况下,是不太容易成雾的。更何况,还浓成这个鬼样子。”绮罗对着这雾气大肆地评头论足了一番,最后来了一个精炼的总结。 “作成这个样子,好像怕别人看不出来它是妖雾似的。” 妖雾:“……” “哦。”罗汉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低下头把绮罗说的都捋了一遍,觉得很有道理,可是总又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他思量了半天,才忽地抓住了重点,他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妈呀,老大你知道这山里有古怪还往里面走啊!” “我这不是想抄近道么,你没听那小二说,从山脚下绕得绕老大一圈呢。”绮罗懒懒散散地翻了翻眼皮,一本正经地道,“再说了,你怕什么,大不了放火烧山,总归是能走出去的。” 罗汉:“……” 原来在这个祖宗眼里,多走两步路是比放火烧山更麻烦的事。 绮罗转而又问曹宁道:“我刚刚是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异常?” “这我怎么会知道,要是知道就好了。”曹宁苦笑道,“大约从大半年前开始吧,山里面就有了异象。天天都有起雾,没有一天是清明的。几个村子之间的路都走不通了,倒不是被堵死了,而是像变了一样,出现了很多之前没有的岔路和弯道。走山路走了十几年的人愣是找不着到其他村子的路,走着走着,就又绕回来了。下山更是不用提了。这山上就像是被人抹去了出口一般,怎么都出不去。” “这个迷阵只是拦着人不让人出去,但要是往山上走的话,路到不会怎么变化。”曹宁道,“前面,再往前走一段,就回到寺院里了,所有的村民和误闯到山里的外人都集中在那里。喏,你看,从这儿就能看到寺院的飞檐了。” 绮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远处望去,只看见半圆不圆的明月嵌在深蓝的夜幕之中。微风吹过,风铃轻轻地摇摆起来,挂着风铃的飞檐之上,似是蹲了什么东西。 正直勾勾地盯着这里。 蛤.蟆僧(四) 眼一花,那影子便又没了。飞檐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檐下挂着的风铃还在微风里轻轻的摇摆着。 绮罗眨了眨眼睛,再看了一遍,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诶,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这山里有古怪,你怎么还大晚上一个人出来?”绮罗忽然斜眼觑着曹宁,有些不阴不阳地笑问道。 她这话,问出来,语气可是不大好听的,但曹宁好像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似的,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我回村子里面拿了些用的东西,还拿了几把斧头。寺院里的那一把坏掉了,再不去取,柴火都没得用了。” 他说着,还展示了一下他别在腰后的几把长短不一的斧头。 “就你一个人出来?这大晚上的,没人跟你一起么?”绮罗又问道。 曹宁听了,无奈地笑了:“他们怕,不敢出来。” “那你就敢了?胆子不小哇。”绮罗笑道。 “那也没办法,总得有人要出来的,我算是我们这些人里面胆子大的了。我一个人怕倒还好,到时候没柴火烧,夜里都黑灯瞎火的,一窝人都得害怕。” 顿了顿,他又道:“最近进山来的人的确是不多,但之前时不时就会有人误入,虽说最后一般都会绕着绕着,绕到□□寺里去,但是时间长了也容易被吓破了胆。我反正被困在山里,每日也没什么事做,就长在外面转悠,一回生二回熟,寺庙周围的路倒是被我摸清了,时不时碰到误闯进来转不出去的,也就顺路带回寺里去。” “这段时间误闯进山里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我最近出来的也少了,今天偶然出来,正巧就遇到了你们。”他笑道。 绮罗听罢瞥了他一眼,心道,怪不得。 怪不得这人刚看见他们的时候反倒好像并不怕,估计就是把他们当作误入山中的行人了,后来,反而是被她掌中的一股子无名火给吓着了。 一行人很快便走出了林子,来到了一座院落前,依稀可以听见风铃“叮铃铃”响着的声音,甚是清脆动听。 自从进山以来,罗汉就成了绮罗的跟班。虽然绮罗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了他们只是同路,不是同伙,他还是乐颠颠地把迟悟和绮罗两人的包裹都抢过来替他们背了。他们两人的东西本来就少,也不重,绮罗乐的清闲,也就随他去了。 反正又不要钱,苦力么,还怕多不成? 于是乎,从那个窄小的木头门里过的时候,前面三个人都十分轻松地进去了,罗汉还在十分憋屈地想着把他那一大堆的行李给拖进来。 他朝前面几个人使劲地摆手,哈哈地笑道:“没事儿,我行!哈哈,你们先进,先进!我很快就进来了!” 绮罗:“……”带这么个跟班有点丢人怎么办? 不过她最是个不爱动脑子的,这种小事才不乐意管,扭头跟着曹宁进了院子了。 - 绮罗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所见都是一片荒芜破败。院子正中,有一间佛堂,房门紧闭,小的可怜。院中的杂草疯长,茂盛处甚至到了膝盖,青石板的地面上落了一层的枯叶,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院中唯一的一棵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看起来也已经死的透透的了。屋前的一口大水缸缺了一个角,里面装了半缸的水,盖了一层的灰。水缸旁边,立了一尊石像,绮罗走近前去一看,竟然是一尊蛤.蟆的雕像。 绮罗与那雕刻的十分写意的蛤.蟆雕像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直起了身来,语气唏嘘地感叹道:“嗯,好一座阴宅呐。” 曹宁:“……” 绮罗看完了院子,正要抬步往屋里面走,却忽然觉得腿上一沉,扒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去一看,嚯,竟是个小孩。 还是个小丫头,正咧着嘴,拼了命地呲出了一口白牙,仰着头对她笑着。 绮罗:“……哪里冒出来的小孩,赶紧下来。” 小女孩笑嘻嘻地,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仍是笑着看她。 绮罗:“……” “这是玲玲,她看起来很喜欢你的样子。”曹宁笑道。他说着伸手摸了摸玲玲的脑袋,玲玲立刻乖觉地叫了声:“曹哥哥。” 曹宁道:“玲玲真乖。” “现在小孩都这么自来熟么?”绮罗低头看着这一团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她腿上的家伙,两条眉毛都快扭到一起去了,满脸写着的都是苦大仇深,“你到底下不下来?” “嗯呢。”小姑娘哼哼着摇头,“不下。你陪我玩我就下来。” 绮罗:“……” 绮罗:“那你就抱着吧。” 小姑娘实力展示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抱大腿,猴子一样的缠在她腿上,绮罗就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地异常艰难地挪到屋前,推门跨了进去。 屋里面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湿重的霉味,冲的绮罗直翻白眼,好家伙,多久没通风了? 绮罗都快把自己的鼻子给捏掉了,才忍住了立刻马上扭头出门的冲动,又往里面挺进了一步。屋里面没点灯,也没有火,黑漆漆的一片,就这外面微弱的月光,绮罗才能勉强分辨出里面的情形。 一屋子的黑影子,有的靠在墙边,有的躺在地上,全部看不清脸。一摊死气,不像进了佛殿,而像是进了黑灯瞎火的大烟馆子。 有微弱地喘息声和轻飘飘的说话声音传来,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呵,回来了啊。” “东西都拿到了?” “这么久没回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呵呵呵。” 这些话里还带着几分咯咯地低笑,跟鬼笑似的,听的绮罗一阵的恶心。她忍不住就皱眉了,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冷冷淡淡,充满了嫌弃,却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估计屋里的人都以为是曹宁回来了,这时却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显然被惊着了,屋里面有微微地骚乱,靠在墙边的人都微微地立起了身子,躺着的人也都坐起来了,警觉地后退了些许。 “什么人?”刚刚出声的男人有些惊恐地问道,他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倒是很好辨别。 “你祖宗。”绮罗冷冷淡淡地答道。 屋子里面又是一阵微微地骚乱,曹宁这时才从外面赶过来:“没事,是从外面误闯进来的人,不是妖怪。” 一屋子人好像这才放松了些,刚刚那种紧张又恐惧的情绪似乎慢慢地散去了些。那声音粗犷的男人没好气地道:“呵,又带人回来了,你是怕我们死的不够快吧。” 曹宁也不恼:“路上碰到的,总是会转到寺里来的,我索性就带回来了。” “呵呵,不如再让他们多转一会儿,说不定就死在外面了,也省的来分我们的口粮。” 曹宁默了片刻,最终没再理他,而是对转头对绮罗道:“进去吧,到里面歇一会儿。” 绮罗微微挑了挑眉头,倒觉得甚是有趣。她也不多说,抬腿往里面走去。那小姑娘还是不松手的黏在她腿上。 “玲玲,快下来,你怎么又粘到人家身上去了?”一个女人赶上了近前来,把那小姑娘给拉了下来,颇为不好意思地对绮罗道:“真是不好意思,她向来这个样子,淘气惯了,你别见怪。” 绮罗微微一笑:“不妨事。” 她找了个稍微还有点空地的地方坐了下去,这个时候迟悟和罗汉也都进来了。迟悟进来的倒是容易,罗汉则险些没卡在门里。 迟悟进来之后径直朝绮罗这边过来,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罗汉则坐到了右边去,一边往下坐,还一边说道:“诶呦,不好意思,碰着你了,对不住啊,有点坐不下去……” 那小姑娘,这个时候便见缝插针地又扑了上来,不过这次没找绮罗,直接黏到了迟悟怀里去。 曹宁轻声问道:“你们之前吃了有多久了,现在饿么?” 绮罗刚要开口,就被一个声音给打断了,一听就听出来是刚才的那个男人。 “饿也没得吃!”他声音恶狠狠地,“统共就那么点吃的,今天来两个人,明天来两个人,我们这里本来就这么多人了,哪里就够吃了!要我说的话,若是再有人来,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曹宁听罢,顿了片刻,微微不满但又平心静气地说道:“这些粮食本来又不是你的,你有什么权利做主。那是普慈大师施舍给我们的,若是他不分出来,你早就饿死了。现在怎么的,你吃了,却不愿让旁人吃了?” 许是曹宁平常脾气温和,没怎么说过这种不客气的话来,那男人先是一愣,而后立即便怒了,他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他似乎是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要往这边走。周围有人拉他:“你又要做什么,大家一起都是想求活命的,你这……” 那男子却不听劝,一副气势汹汹地样子:“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他,这小子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迈步穿过人群,急冲冲地几步便跨了过来,耳边微有风动,竟是要挥拳打过来的意思。 “砰!”的一声响,却不是重拳击落的声音。 丈来高的火焰凭空爆破,霎时间映的佛殿内如白昼一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男人吓的“啊啊啊啊啊”的一声,惨叫了出来,倒着蹿出去两丈远,像块秤砣一样摔在了地上,连呲牙咧嘴都顾不上,一面杀猪般地惨叫着,一面往后退。 绮罗盘腿靠坐在墙边,手掌托着那两人高的火焰,轻挑着眉头看着他耍猴戏。淡漠的神情中,带着几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嘲讽。 “佛门乃清净之地,不清净的人,就给我滚出去。” 蛤.蟆僧(五) 庙中的火光渐渐地小了些,在绮罗手中缩成了小小的一豆,却仍是十分活跃地跳动着。绮罗垂下眼来,看着手里的火苗,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多看那人一眼。 她这个人随性惯了,从不喜欢察言观色。不爱看别人的脸色就算了,自己却总爱甩脸子。遇到自己不待见的人的时候,哪怕用鼻孔对着别人也不愿意正眼瞧他一眼。 她一直觉得,勉强自己看不待见的人,是要眼瞎的。 “哇!这是什么,好神奇!”玲玲睁着大眼睛看着绮罗手中的那一豆火惊奇道。 之前火光暴涨的时候她吓的一下子把头埋到迟悟怀里去了,这时候火光变小了,她才像个小猫似的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脑袋尖来。 她看着阿瞳道:“你好厉害,你怎么做到的?” “她属火柴的。”曹宁口快地代她答道。 刚要开口的绮罗:“……” “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属火柴!”小丫头惊奇地赞叹道。 绮罗心道,嗯,我也第一次知道。 自己之前说自己属木头,怎么现在就变成了火柴呢?绮罗看见一旁迟悟和罗汉都憋笑憋得异常辛苦,就非常想打人。她于是十分不客气的瞪了曹宁一眼。 曹宁:“???”我说的不对么? 有火光照亮,绮罗这才看见了这个小小佛堂的全貌。 不,说佛堂都是在瞧不起佛堂。 这屋子极小,进门正对着的墙上供了一尊半人高的石雕佛像,满屋子里乌乌泱泱的全是人,把这本来说不定就没有多少的佛光愣是给挤得一点都没有了。 这一票人现在全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或是惊恐万状,或是一脸呆滞,不同相貌,同样的表情。 “你、你是什么人?”飞着摔出去的那个男人显然是被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地问到,再没有了之前跟曹宁说话时的气势。 “唉。”绮罗长叹了一口气,思量着自己到底该不该转过头去再看看他。 她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冒着眼瞎的危险再看他一眼。然而,在她屈尊降贵地垂下眼皮的前一刻,还在挣扎着翻白眼。 曹宁:“……” 那摔倒在地上的男人:“……” 这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你是有多不待见他? 绮罗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皮,眯着眼瞧了瞧他。那人生的倒是壮硕,极是高大,比罗汉也矮不了多少,气色相较于其他人来说也要略略地好上那么些。 她懒洋洋地靠在了墙上,抱起了胳臂,手里的那斗火苗十分乖觉地停在了空中。顿了半晌,她才二大爷似的一抬下巴:“喂,你谁啊?” 那男人想来原本是个横的,下意识地想要回嘴,可话还没出口,便又想到了之前那险些把他头发丝都给烧焦了的火焰,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愣是给吞回了肚子里。他咽了咽口水,乖乖答道:“我叫杜二。” “杜二啊……”绮罗随口念到,“你刚刚,是想干嘛?” “我、我……我没想干什么,我跟曹宁开玩笑的,闹着玩的。”他讪讪地笑道,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简直是将旁人当成了傻子。 脑子被门夹了才会信他。 “嘁。”绮罗冷哼了一声,“曹宁刚刚说,要给我弄点吃的,怎么着,你不乐意?” “没有没有,我可没这么说。”杜二连连摆手。 “那听你的意思,是我耳朵出了毛病,赖你不成?”绮罗又一挑眉。 “不不不,不是,怎么可能……” “我听曹宁的意思,这间庙里的粮食不是你的。那你跑来逞什么能?” “没有没有,我哪敢呐。”那杜二连忙往前爬了几步,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他转着眼珠道,“我就是、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们这粮食不多了,我怕不够……啊,当然,如果您要吃,那肯定是管够的。” 满脸的殷勤,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之辈了。 这样的人绮罗见得多了,不待见是不待见,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想把他怎么样了:“得了得了,你赶紧滚起来吧,看着我眼晕。搞得好像我要把你怎么样似的。” 绮罗一挥手叫他滚蛋了,这才又问起曹宁来:“刚才路上也没说清楚,你们出了出不去,连粮也没得吃了么?” 曹宁听罢,神色一黯,默了半晌,才淡淡地开了口。 原来,这蛤.蟆山上的人,遇见的并不只是鬼打墙那么简单。 “自从这下山的路走不通之后,山上的地里面的庄稼在一夜之间全部枯死了,什么稻米果树,全部都没有了。大家伙全都是靠往年的陈粮度日,才度过了前面一段时间。 守着陈粮坐等死本来就够让人绝望的了,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前吧,村里面接二连三就有人会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死的悄无声息,前一天人还好好地,后一天就死在了家里,而且死相极惨。有人说是妖怪作祟,可那些人死之前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所以到现在我们之中也没人见过妖怪长什么样。 因为没人能走出去,也就没法向外面求救。好在山里还有一位普慈大师,就住在这寺庙里面。他虽然没法破开这个迷阵,但毕竟是位高僧,我们住在他的寺庙里之后,死人的情况就大大减少了。另外,我们村里面的自己的粮食吃的也差不多了,而寺庙里面还有一些余粮,大师慈悲,都拿出来分给大家一起吃,所以后来村里面人索性都离开了原来住的地方,挤到这里来了。” “我刚刚虽说问你饿不饿,但其实即便你是真的饿了,我也只能去盛些薄粥米汤给你喝,这迷阵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了去,大家伙也都指着剩下的米粮求活呢。” 曹宁说完,便默不做声了,过了好久,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声叹,似是又勾起了在座众人心底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绪,众人脸上都显出了绝望的神情来,有人不自觉地叹息,有人甚至忍不住抽泣起来。 估摸着之前大家伙都心照不宣的不想提及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现在一石激起千层浪,被曹宁把这故事讲了一遍,便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绮罗瞧着,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她原本就在想这个山上的迷阵是怎么形成的,现在则是更加的疑惑了。不仅设下了迷阵不让人出去,还断了村里人的粮…… 何方神圣,这么能作? 屋里面还沉浸在一片悲戚当中的时候,打这正殿拐角处的一个小门里走出来一位妇人,端了一只碗来。她走到近前来,把碗捧给了绮罗他们,碗里面是晶莹的米汤。 绮罗一看,真的是……米汤…… 米和汤…… 那妇人未曾见到之前绮罗在这屋里面放火的场景,也不惧她,只当她是个寻常小姑娘,对她道:“寺里面剩的米粮不多,大家都要吃,所以我刚刚去铲了些锅底……你们将就着吃吧。得到明日午时才有的吃了。” “啧,不吃。”绮罗看着那清澈见底的米汤,嫌弃地不行,直接推给了迟悟和罗汉。玲玲又从迟悟怀里面冒了出来:“娘,我也想喝。” 那妇人一愣,显然不忍,叹了口气,还是道:“不行,不记得大师的话了吗,一人一天只能吃那么多,乖,明天再吃。” 玲玲听了这话,显然是有点难过了,但她很听话,眨了眨眼睛,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啧,喝什么米汤啊,不喝!我请你吃糯米糍粑!罗汉——”绮罗叫着,“把包裹拿出来!” “是,老大!”罗汉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就等着她一声令下了,把包裹赶紧就拿出来了。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干粮。 罗汉天生比较能吃,每次出远门都带一大袋子的干粮,都是馕饼之类管饱的东西,是以他的行李才会那么沉的。而绮罗和迟悟的包裹里,反倒没什么吃的。唯一的一点,还是在那个茶摊,绮罗多买了两份糯米糍粑。 罗汉把那一袋子的吃的堆到了众人面前,这些个人成日里就只靠米汤度日,看见了馕饼馍馍一个二个的眼睛都快绿了。 绮罗也真是被吓到了,一个哆嗦赶紧离那堆吃的远远的,她要是靠近一点,都会被这群人盯出一种自己要被吃掉的错觉。 她也不废话,简单明了一个字:“分。” 罗汉便把吃的拿出来分给众人,众人皆是争先恐后,一拥而上,生怕晚了就分不着了。罗汉一边分一边高声地叫着:“诶!别挤!一个一个来!嗐,还挤,我脚都快被你踩掉了!” 玲玲抱起糯米糍粑一口咬了下去,小嘴动的飞快,她还没忘了他娘,刚吃了一口赶紧就钻了出来,把糍粑捧到她阿娘面前:“娘,你吃,可好吃了!” 杜二也拥上前去抢吃的,绮罗拿起一个馍馍就砸到他头上:“你!给我少吃点!罗汉,就给他一个,多了没有!” 哼,叫你刚才不给我吃?欺负死你! 那杜二被一个馒头砸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听她这么说顿时整张脸就垮了,欲哭无泪。不过能有吃的就不错了,他抱着那个馒头哼哧哼哧地蹲到一边啃去了。 罗汉分着分着,约莫分了一半了,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剩下的半袋子就没分,赶紧跑过来了:“老大,你的意思是……全分完?” 绮罗一抬眼:“不然呢?留着烧给饿死鬼吃?”她忽然想起这些东西好像是罗汉的,又一挑眉:“你舍不得啊?没事,等我出去了,赔你就是。” “不是,怎么会舍不得呢,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舍不得。”罗汉一挠脑袋,“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得省着点吃?这……咱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绮罗略略一思衬,点了点头:“嗯,有点道理。要不,你再去把吃的收回来?” 罗汉默默地扫了一眼正在狼吞虎咽的众人:“……我怕他们会把我给吃了。” 绮罗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没事,放心吧,出去还不简单么,不会叫你饿死的。”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大不了不就是放火烧山嘛哈哈哈哈。” 罗汉:“……” 罗汉总感觉自己是不是上了什么不得了的贼船,默默地把剩下半袋子的干粮给收了起来,算是防患于未然。 这壁厢,绮罗又召出一豆火苗来,把手里的糯米糍粑给烘热了,塞到玲玲手上。玲玲就像只小狗似的,安静地歪在绮罗怀里,吃的脸颊上都粘了米粒,迟悟笑着伸手帮她揩了个干净。 一时间,这个小庙里,因为这突然而至的一行人和一袋子干粮,而又有了温度。不再像之前那样,像一潭死水一般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道:“大师!大师来了!” 蛤.蟆僧(六) 一人喊出了声,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只见佛殿拐角处的通道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缓缓地走了出来。但见他穿着一身灰白的粗布僧衣,披了一件玄色的袈裟,手里挽了一串佛珠,一颗一颗地按着。 他面目苍老,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爬满了的全是皱纹,一双眼睛被厚重的眼皮盖着,叫人几乎看不见眼睛。两道雪白的长眉压在眉骨之上,然后从两侧垂了下来,直垂到脖颈处。 好一个白眉僧人,想必就是众人口中的普慈大师了,绮罗心中暗道,自己好久都被见过眉毛这么长的品种了。 啊呸,眉毛这么长的老人家了。 - 那僧人一出来,所有人都恭敬地道:“大师。” 一声声的“大师”叫出口,此起彼伏,竟意外的一点都不显得聒噪,所有人都微微地躬身低头,十足的尊敬。 玲玲一看见那老和尚,眼睛便是一亮:“爷爷!你出来啦!” 她蹬着两条小短腿颠颠地跑了过去,那老和尚便笑着弯下了腰,朝她招了招手。玲玲双手一伸,差点把自己手里面还没吃完的糍粑怼进他鼻孔里:“爷爷,你吃!” 那老僧看见这糍粑,也是一愣:“这……玲玲从哪里拿来的呀?” 玲玲一回头指向绮罗:“火柴精给的!” 火柴精本精炽绮罗:“……” 一旁的迟悟实在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罗汉也跟着笑得直不起腰,简直要笑出眼泪了。 绮罗冷着一张脸看他们笑的花枝乱颤,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回到今天晚上说自己属木头的那个时刻,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锤爆自己的狗头。 话自口中出,锅从天上来。她炽绮罗勤勤恳恳地长了十九年都没能翻起什么大浪来,没想到在今天晚上这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里……成精了。 还特么是个火柴精! - “大师,您吃!”一旁有人这才想起来,赶忙把自己手里的食物奉上前去,一个人做了,就又第二个第三个人也上前,最后几乎满屋子的人都把食物往那和尚面前捧。 “我还不饿,你们吃吧。”那和尚朝众人平抬双手,示意众人自己吃,然后转身朝这边走来。 绮罗等人立即起身迎了上去,抱拳行了一礼,恭敬道:“大师。” 那老僧扶住了绮罗:“火施主,多礼了。” 绮罗默默地咽下了一口心头血:“……”原来火柴精默认都是姓火的啊。 那老僧又转向了其他两人。 “迟悟见过大师。”迟悟微微笑着朝那和尚合手礼。 “我是罗汉,在此,额,见过大师!”罗汉也合手拜了三拜。 那老僧微笑着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众位施主肯慷慨解囊,救众人于危难,是大功德啊,老衲替他们谢过诸位了。”他说着便双手合十,朝这边拜了一拜。 绮罗赶忙扶住了他:“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什么功德。大师肯在绝境之中与众人分粮,共生死患难,这才是大慈悲。” 那老僧听了这话,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唉,只可惜老衲修为不够,只能解一时之困,拿出粮食来供残喘,却不能破了这迷阵异象,真正的救他们脱离苦海啊。现在虽说粮食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唉……” 他说罢又是一声长叹,把这屋里面刚刚救回来的气氛瞬间又给带了下去。有人望着自己手里面的食物,想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一时间都不敢多吃了。一个二个的,小心翼翼地把食物默默地揣进了怀里。 绮罗听罢,神情也微微肃了些,她道:“大师也莫要太过烦恼,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是能出去的。” 罗汉拿胳臂肘一碰迟悟:“你信不信,她现在心里面念的肯定是‘大不了就放火烧山’。” 把这话听在耳朵里的绮罗:“……” 绮罗与那大师聊了一会,发现这老僧满口的佛语,自己着实应付不来,便把迟悟给推上去顶包。 自己则躲到了一边去,本想着打个瞌睡,却被玲玲他娘拉到一旁去聊天了。 玲玲他娘是个极热情的人,看着绮罗就觉得心生欢喜,拉着她的手眉开眼笑地同她说话。绮罗困得都快小鸡啄米了,还没见她有一点睡意。 玲玲他娘道:“姑娘长得真俊,若是我家玲儿以后也能出落成这副模样,我肯定都不用愁她出嫁了。 “玲玲挺可爱的呀,以后肯定会是水灵灵的姑娘。”绮罗道。 玲玲他娘又道:“唉,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只希望能早些出去才好。我夫家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她平平安安长大,嫁个好人家,我就死也瞑目了。” 她这么说着,眼里面似有微光闪过,看的绮罗心里一揪。 玲玲他娘像是感觉到自己又要说这些伤心话了,赶紧刹住了车,换了个话题:“对了,姑娘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 绮罗道:“我有点事情要办,得到远处去。途径这里。” 玲玲他娘又道:“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事要办?即便要办也该让家里的男丁来办的,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对了,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呐?” “额,什么人?”绮罗想了想,随口编道:“唔,上头还有个兄长,底下有个妹妹。” “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到处跑,兄长也放心么?” 绮罗想了想,尴尬地笑道:“哈,不放心,他最不放心我了,所以现在着人满世界抓我呢,哈哈,哈哈哈。” “抓你?”玲玲他娘一惊,“你莫非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正是。”绮罗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玲玲他娘一下子愣住了:“你为什么要……”她忽然望向了迟悟,恍然大悟地道:“莫非,是那位公子带你逃出来的?” “对,对,是他带我逃出来的。”绮罗心道,这妇人莫非是个算卦的,怎么一猜一个准。 “嚯!”那妇人一声轻呼,以手掩口,一下子便现出了一副惊奇的样子来。她看了看迟悟,脸上惊讶之色就更甚了,“这位小公子长得这么俊,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没想到办起事情来手段这么果决利落,我竟没看出来。” 绮罗道:“是,可利落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就跑到我家里把我绑出来了,逃出来的时候差点把我家给砸了。” 虽然,这其中自己出力也不少…… “天哪!这……他竟然有这般的胆量?”玲玲他娘眼中惊奇之色更甚,看向迟悟的目光里又更添了一层审视的意味。半晌,转过头来问到,“那你……也是自愿的么?” “唔……自愿的,自愿的。”绮□□笑道,“那肯定得是自愿的啊……” 虽说一开始并不是,但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绑票了这种事她能说得出口嘛?啊?打死也不能啊! 若说之前玲玲他娘眼里面还只是惊奇的话,现在她的目光里则又混入了一些其他的一些不知名的东西,简直达到了……两眼放光的程度,她猛地出声:“好!很好!大娘我很欣赏你们啊!” 绮罗被她以这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愣是被惊悚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啊?!啊!是嘛,啊哈哈哈哈哈!” 玲玲他娘又转过头去看向迟悟,绮罗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少年此时正在与那普慈大师攀谈,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竹,谈笑自如,倒也当真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了。那普慈和尚似是在与他论佛法,说话间神色颇有赞赏和惊异之色。 绮罗心道,这和尚肯定是被他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和满嘴的大道理给忽悠住了,实际上这家伙就在前两天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在自己做坏事的小本本上面记上一笔呢。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他了,绮罗心里暗戳戳地评价着。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边两人的目光,迟悟和普慈都转头往这边看过来,迟悟看见了绮罗,便朝她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明朗,颇为晃眼,绮罗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就也下意识地朝他一笑。 再回过头来时,就正好对上了玲玲他娘更加赤诚灼热的眼神,她把这两人相视一笑的场景尽数看在了眼里,面上早已忍不住露出了遮不住的笑意来。她一拍大腿,笑了出来:“诶,我早该发现了的……这么登对,良配啊。” 绮罗看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得欢畅,只觉得一头雾水。 她发现了啥,灯什么,什么呸,什么鬼? 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太困了,听玲玲他娘说话就跟听天书似的,嗡嗡嗡嗡地钻进耳朵,却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 不知道聊了多久,玲玲他娘也才来了困意,起来去替他们收拾地方歇息。 众人难得的吃上一顿饭,抱着吃了这顿没下顿,实在不行就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心态,各自都睡下了。 绮罗本来是打算往墙角一靠,糊弄过今晚的,却被玲玲他娘拉到了另一个干净的房间里去:“这房间是干净的,我都给你收拾好了,你今晚就睡这儿吧,别跟那群糙汉子睡一起。” 绮罗心里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呢,就被玲玲他娘给推进来了。她在门口露出个头来,对绮罗道:“放心,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年轻人的心意,大娘懂得。只不过,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别做太过火的事情就行了。你们好好说说话。” 说完她朝绮罗露出了一个笑来,一脸‘我懂你’的表情。 绮罗:关键是,我不懂你啊…… 房门被大娘“砰”的一声轻响,带起来了。绮罗一头雾水地转过身,却看见房间里面还站了一个人。 迟悟长身玉立立于窗边,正朝她这边望来。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倾泻在少年的身上,映的那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好似含着两点寒星一般。 迟悟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娘非要我今晚在这里睡。” 蛤.蟆僧(七) “我也是……”绮罗先是一愣,挠了挠脑袋,忽然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了!肯定是我们分了干粮给他们,所以给间‘上房’让我们睡吧!” “嗯……有道理!”迟悟思量了一番,觉得这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两个都不怎么有脑子的人根本就没去想为什么罗汉没能受到如此待遇。 - “不管了不管了,我要困死了,赶紧睡觉。”绮罗直挺挺地扑到了禅床里面了,挺尸一般,再多动一下都不愿意。迟悟跪在床沿边,先越过绮罗将禅房的窗户放了下来,然后也躺了下来。 两个人折腾了一天,的确是有些乏了。和衣而卧,阖眼睡去。 到了半夜的时候,绮罗觉得有些口渴。 她在黄泉海里的石室里住了七年,那指甲盖大小的地方早已经摸得熟络了,即便是闭上眼都能哪对哪。所以,半梦半醒之间,便习惯性地摸向床头,却忽然觉得自己肩头压了什么东西。 睁眼一看,一个人正撑在自己上方。她还没来及出声,便被一把捂住了嘴。 月光经过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的过滤,显得更加的晦暗不明,朦胧的泻在迟悟半边脸孔和一头乌发之上,倒像是覆上了一层轻纱一般。 绮罗:“……” 绮罗:梦、梦游? 迟悟挪开了手,只留了一根食指,轻轻地压在她唇上,他望着她,眼睛里含着些微的光亮。 绮罗立时便明白了:噤声。 夜半三更,四下里一片安静,所以仅有的那些微人声便显得极其的明显。 是从屋子的拐角传来的,准确的说,是从房门那里传来的。 一只极细的竹管从门的缝隙里被插了进来,不一会儿,便有袅袅娜娜的白烟从里面冒了出来。 然后便没了声息。 约摸过了一刻左右的时间,才又有了动静。“吱扭”一声轻响,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杜二并着一个高个儿一个矮个儿,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里来。那土行孙一般的矮个子脚步轻轻地走在最前面,摸到了床边来。 他朝床上一看,只看见床上的两人面对面地侧卧着,绮罗枕在迟悟的胳臂上,睡得正熟,呼吸声平稳又均匀。 矮个子伸出手戳了戳迟悟,没有一点反应,绮罗也是一样。 “成了,睡死过去了。”他回头悄声地道。 “这迷药的药劲儿真是没得说。”高个儿上前了两步,在他们身上狠狠地推了一把,两人都没什么反应,“瞧瞧这对狗男女,睡得跟死了一样。” 矮个儿似乎还是有些担心:“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像是等闲之辈,不知道这药能撑多久。” “放心好了,这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杜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因为他刻意的压低,显得更加的嘶哑难听,“再怎么厉害,只要是□□凡胎,都得着道,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 “更何况,你们觉得她真的有本事?”杜二冷声笑道,“去他的吧!都是江湖术士的假把式,老子我见得多了!若她真的有本事,还能看不出这山里有鬼,还能误闯进来?” 那高个原本还想说,若是这女人真的有本事,说不定能把这山里面的怪象给破了,听到杜二这么说,觉得甚是有道理,继而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动手把他们搬出去?” “睡在外面的那个大块头怎么办?这三个人是一伙儿的。”矮个儿道。 “不急,我起来的时候他呼噜打得震天响,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他块头太大了,非得有两个人一起才可能弄得出去。”杜二压低了声音。 “一趟肯定不行,不如先把这两个处理掉,剩下的那个回头再来弄。” 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对杜二很是顺从,听他这么一说,当即便着手准备去扛人了。 搬起迟悟的身体的时候,杜二倒还没做什么,可等那矮个儿把绮罗扛下来的,杜二上前去狠狠地在她身上掐了一把:“臭娘们儿。” 他显然还是对今个儿晚上发生的事情怀恨在心,绮罗叫他丢了多少面子,他现在心里就有多不痛快。不想到还好,一想到就觉得火星子直冒,忍不住地咬牙切齿。 他心中越想越气,直接从矮个儿手里面把人给抢了过来,直接上手去撕扯她的衣服了。 绮罗:“!!!” 绮罗此刻正在房梁上,原本就想安安静静地做个梁上君子,可看到这里,不想做君子了,想直接杀下来做个杀神! 谁给你的胆! 迟悟一把拽住了她,无声地对她示意:那就是个傀儡而已。 绮罗也马上以口型作答:傀儡也不行! 开什么玩笑,姑奶奶.头发丝儿做成的傀儡,那也是姑奶奶身体的一部分! 更何况还顶着我的脸呢! 迟悟无奈笑了,下巴一扬示意她往下看,一边两指并拢,默念了什么口诀。 只看见那杜二刚把手伸到“绮罗”的皮肤上,立马就跟被开水烫了似的,猛地拿开了手。 他估计被烫的够呛,却偏偏不敢出声,一声本该如杀猪一般的惨叫愣生生地憋成了一声老鼠叫,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 绮罗在梁上看到了这一幕,这才稍稍的顺心了一些,龇牙咧嘴地笑了,回头伸出爪子来在迟悟头顶上揉了揉,以示表扬。 其余两人都被杜二这一下子给吓得不轻,矮个接住了“绮罗”的身体,一时间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杜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试探着又在“绮罗”脸上碰了一下,这次倒没发生什么。 杜二拧着眉头,“呸”了一声:“他娘的,这娘们怎么这么邪性。你背着她吧,先走,到地方了我再好好收拾她。” 三个人扛着两个傀儡,就又这么原路出去了。绮罗和迟悟这才从梁上跳下来。 “呵,天杀的贱骨头,老子给你东西吃,你倒好,反倒来咬我一口。”绮罗冷笑一声,语气阴沉,微眯的眸子里尽是森冷,“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东西,真是污了姑奶奶的眼。” 她越想越气,就来找迟悟的茬儿:“你刚刚干嘛要放走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的,又是傀儡,又是上梁的,不如直接把他们仨都给抓了,洗洗刷刷剥皮煮汤,让山里面的野狗也有个口福。” 迟悟是个修佛又修道的,听绮罗左一个扒皮,右一个喂狗的,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他道:“如果不放走他们,怎么知道他们要去哪呢?” “我管他们去哪呢!”,绮罗立时就翻了一个白眼,正打算继续放两句狠话的,却忽然顿住了。她微一抬头,看向了迟悟:“怎么,你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迟悟看她似是也明白了些,就又点拨了两句:“你可记得,今日曹宁跟我们说的,在村民搬到蛤.蟆寺之前,有人接二连三失踪的事件。” “是他们?!”绮罗立时便反应了过来迟悟的意思。 迟悟只是眸色深沉地望着她,未置予否。 人们常以为,吃人的只有精怪,却不知,有的时候人饿起来,连骨头都不会吐。 “现在还不好下定论,但要想知道真相,也不难,不是么。”迟悟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话不多言,当即追了出去。 - 夜间山路崎岖,林中雾气又浓的吓人,一般人都不敢在这种阴森森的山间小路上走,更何况还是在怪事频出的这个节骨眼上。 如果不是前面走着的三个人都长了一颗狼心一粒狗肺,太过恶心人的话,绮罗说不定会挺欣赏他们包天的狗胆。 绮罗与迟悟随着这三人在山林中走了许久,都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极强的震动,让她险些站立不稳。 “地动了?!” 绮罗大惊,看向了迟悟,迟悟显然也感受到了这动静,她连忙又看向了前面走着的那三个人。 他们却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 “他们怎么感觉不到?”绮罗诧异道。 “那只能说明,刚刚的动静不是实物震动造成的,而是……灵的冲击造成的。”迟悟淡道。 所谓术法,其实就是修行者通过体内力量的流转,与自然中的灵产生强有力的共鸣。寻常的凡人大都没有这样的潜质,换句话说,他们感知不到这种异动。 现在,这整座山都陷在一个诡异的迷阵里,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这么强的异动……怎么着都得去看看。 说不定就与这迷阵相关呢? “咣——” 又是一次巨震,比上一次还要剧烈。绮罗定下心来倾听,将这动静听的更加的真切了一些。 有点像撞钟的声音。 绮罗望向了震动传来的方向,又回过头看了看越走越远的三人,眉头不禁皱起。 “算了,事有轻重缓急,先去探探那动静是怎么回事。这三个人,翻不起什么大浪,回头再说吧。”迟悟淡道。 “好。”绮罗点了点头,话不多说,飞身掠起,两人朝那震源的方向急速赶去。 蛤.蟆僧(八) 夜色浓重,山林之中湿气极重,明晃晃的月亮高挂中天,林子里却黑洞洞的。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风一般的迅速,在树木枝叶间穿梭。 踏过的树枝轻颤,有枯叶轻飘飘地落下来,还未落地,那两道身影就已经在数十丈之外了。 耳畔风响,绮罗微眯着眼睛,不悦道:“麻烦,这林中的雾气实在太浓了。” 迟悟眉头微皱,并未回话,一边继续急行,一边两指并拢,念了个诀。 平地风起,周遭的大雾被吹得一干二净,视野立即清明了。 “好小子,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会呢。”绮罗心下畅快,偏头朝迟悟邪气的一笑,迟悟嘴角微勾,并未作答。 两人心照不宣地又加快了速度,朝着震动的方向奔去。 那撞击的声音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震动的源头越来越近了。两人从山林中冲了出来,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开阔的平岗。 周遭的林木稀疏了不少,沿着这山岗走去,一路上都只有不成片的矮小枯木,时不时有乌鸦落到枯枝上,“呱呱”地叫两声。 “聒噪。” 绮罗听着乌鸦叫,打量了下周遭的环境,给出了一个颇为中肯的评价:“这平冈上阴测测的,跟个坟圈子似的。” “嗯,阴气的确是有些重。”迟悟道。 “奇了,刚刚明明震动很强烈的,怎么到了这近处来,反而感受不到了。莫不是我们追的方向不对?” 他们自从出了林子,那震动便停止了,这让绮罗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我感觉到的也是这个方向,应该不会错。”迟悟道。 迟悟说着,忽然抬起了头来,望着天空僵立不动。绮罗在前面回过了头来:“怎么了?” 迟悟道:“我看见结界了。” 绮罗连忙扭头朝四周看去:“结界?哪呢?” 迟悟走上前,抬手覆住了绮罗的双眼,停了片刻,才放下来。绮罗缓缓睁眼,一双暗红色的瞳眸便暴露在了浓黑的夜色之中。 之前一路走来,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迟悟就用薄荷叶子遮住了绮罗的眼睛,可这一叶障目的法术也有弊端,别人看不见绮罗真正的瞳色,绮罗外界的事物,也会有所阻碍。就比如说,一些高阶的幻术,一些灵力的流转,她统统都看不见了。 现在取下了这束缚,她便就能看清了。仰头望去,一道如闪电一般的裂痕自下而上劈裂着延伸到天空之中。 完整的结界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罩子,一般是没有办法看见的,可一旦有了裂痕,便很容易能注意到。 “很好,这结界出现了裂痕,能找到这迷阵的边界了。”绮罗笑了一声,抬步便往那裂痕的方向走去。 “运气真好,村里那些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边界,竟叫我给发现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迟悟提步跟了上去,笑道:“也不能算是全不费工夫吧。你今天早些时候不是找了很久么?”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绮罗听迟悟这么说,瞥了他一样。 “你不是怕绕远路才要从这山上走的,而是本来就想要来一探究竟的,不是么?我们刚进山的时候,你就已经留意了,带着我绕山转了好几圈呢。” 迟悟眨了眨眼睛,看向绮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的笑意:“确定不是想要路见不平,打算拔刀相助?” “啧,我像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么?”绮罗听完就不高兴了。 “这山里面发生什么怪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值得我来费神?那是你们名门正派该操心的事,我没去杀人放火给你们添堵就不错了好么!” 绮罗气鼓鼓地道:“我不过是看不惯这些没有眼力见的妖魔鬼怪而已。我是谁?我是天下第二的大魔头,是邪魔外道的祖宗,从来只有别人给我让路的份,没有我为别人绕路的道理!” “如果这山里面作乱的精怪知道我要来了,就应该赶紧收了阵法,夹着尾巴哪凉快哪呆着去,等我走了他再出来,那我根本就不会看他一眼。可他偏偏不识抬举,非要挡在我路前面,你说我除了一脚踩死他我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这大概就是驾着马车撞在了树上还要怪树吧。 碰的一手好瓷。 这妖孽说自己那套歪理说得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完全没有一点作为被困的人该有的自觉。 迟悟:“……” 他望着绮罗的侧颜,忍俊不禁:“真的吗?真的不是因为喜欢多管闲事?” 绮罗:“……” “这种鬼打墙的迷阵在万象术法之中是很浅陋的一种,并不十分难解。就如你所说,放火烧个山,凭你的力量直接让这迷阵从内部爆破也不是什么难事。”迟悟道。 “但你并不想直接这么做对吗,那样的话,迷阵虽然能破,山中的草木生灵却肯定都保不住了。蛤.蟆山说不定会就此成为一座死山,那些村民估计也都要无家可归了。我们今天在山里转的时候,你一直在找这迷阵的阵眼,思考解法,对不对?” 绮罗:“……”我偏说不是你能拿我怎么样。 迟悟笑道:“其实说白了你还是喜欢多管闲事嘛。” 绮罗:“……”要你管。 迟悟又继续到道:“其实喜欢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的……” 绮罗:“……” 她定定地看了迟悟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有完没完了?啊?适可而止懂不懂?察言观色懂不懂?那么多佛经道卷都让你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吗? 你特么是棒槌么,看透不说透行不行? 老子就爱多管闲事了怎么着吧?!啊?怎么着吧?! 她感觉十分抓狂,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么一大堆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迟悟笑道,淡定道,“就是觉得,你这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天下第二’的妖魔之女,当的挺失败的。” 绮罗:“……”你大爷。 绮罗不想再跟他讲话了,跟他多讲一句话都是要被气到折寿的!她当即冷下一张臭脸,甩开步子就往前走了。 - 绮罗并没有走多远,就到了那闪电般的裂痕开始延伸的地方。 也就是,这个迷阵的边界。 可以看出来,这结界相当结实,即便出现了裂痕,也没有立刻分崩离析。 结界的边界线,近乎平直,迟悟大概的推算了一下,整座□□山都被包括在了这个结界里。 “结界虽然出现了裂痕,但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迟悟用手指轻抚在那结界的内壁之上。 他们能触到这结界的边界,但那些村民不行。凡人被这结界里的迷障困住,只能在那林子里打转转,根本没机会到这个地方来。 “所以,我们刚刚感受到的震动,其实是因为这结界受到了什么冲击,对么。”绮罗问到。 “八九不离十。”迟悟道。 “这种结界,人从外面进来,不会受到阻碍,可要是想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这说明,刚刚应该是有人想从里面打开结界,但只是撞出了裂痕,而没能破开结界。” “除了我们之外,这山里面还有其他人也发现了这屏障?”绮罗惊道。 也就是说,除了他们之外,这山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人,也会法术。 “会是什么人呢?”绮罗自说自话地道,“莫不是被困住的那些人里,还藏了某位高人?” 她嘟囔着自言自语了一阵,见迟悟没有搭理他,不禁朝他那边望去。只见他抱着胳臂站在透明的结界前,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绮罗问道。 “我在想,我们其实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原因。”迟悟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向绮罗。 “换句话说,目的。这下这个迷阵的人,目的到底是什么?” 绮罗听了不禁一怔。 的确,这也是她之前一直隐隐疑惑的地方。 寻常来说,若是什么地方出了乱子,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有鬼怪作乱。 鬼,就是厉鬼;怪,就是精怪。再有可能就是一些黑心的修者,可能因为修炼所需而祸乱一方。 绮罗对此十分了解,因为她就常常被归到这第三类之中。 “你不觉得,这□□山中的迷阵有些奇特么?它并不会对村民造成直接的伤害,而只单纯地把他们困在这里。” “一般而言,鬼怪妖邪害人性命,大都是为了活人生气,以此来助力修行。可这些村民被困的大半年时间里,竟还能靠着余粮勉强存活。”迟悟道。 “之前不也有村民失踪么,或是惨死的吗?”绮罗问道。 虽说她知道这些事情可能并非是妖怪所为。 “的确,但是不够。”迟悟抬眼看她,正色道。 “这阵法不是什么入流的大阵,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布好的。这么大费周章,如果只是为了吸食几个人的生气的话,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不,哪怕是将这整个村子所有人的生气都吸光,也都得不偿失。” “这……的确有道理。若是真的以杀人为目的,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功夫。那些村民都是凡夫俗子,根本不会法术,对于会法术的人来说,杀死他们简直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绮罗也开始思量:“难不成,这幕后黑手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 迟悟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绮罗的问题,而是道: “你还记得曹宁是怎么跟我们说的吗?他说,大半年前,迷阵刚出现的时候,山上所有的庄稼作物一夜之间全部枯死,地里也再种不出东西来。还有山里的那些树木,果实也全部脱落,烂在了泥里……我们进山时看见的那些枯树,并不是因为秋天叶子才脱落的,而是因为它们本身就都快死了。” 绮罗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这是要让蛤.蟆山变成一座死山?” “在我看来,倒更像是想让村里的人,活活饿死。”迟悟看向了绮罗,眸光晦暗不明。 蛤.蟆僧(九) “你是说,设下这个阵的人不是为了简单的杀人,而是要……”绮罗惊讶道,“让他们以特定的方式死去,让他们……饿死?” 让他们像困兽一样惶惶终日,自相残杀,然后在绝望之中,一点一点地,死去? 绮罗忽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魔头,好像并不是非常的合格。 “可是为什么啊?难不成他与这些村民有仇?”绮罗愣道。 “这种不给人活路的杀伐手段,若说是复仇,我倒是还能理解。可即便是有仇,也不可能和这里所有人都有仇吧?即便是跟所有村民都有仇,也不该跟那些误闯进山中的商旅也有仇吧?” 两人寻思了半晌,都没什么头绪。线索,果然还是太少了。 绮罗正思量着,猛然间看见迟悟背后的那一片山林之中,藏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什么人!”绮罗一声断喝,冲了出去,迟悟紧随其后。 刚刚还寂静无声的山林忽然发出了剧烈的响动,黑色的巨影之中猛然亮起了两团灯笼大小的幽绿。 “呱——” 那黑影发出了莫名的低吼,周遭的枯木被震得拦腰折断。 那东西猛地从树林之中跳出来,巨大的身影从绮罗头顶跃过,把月光都给遮了个干净。 绮罗及时地刹住了车,仰起头长大了嘴巴,看着这个庞然大物高高跃起,而后轰然落地,未作片刻等待,便又猛地跳了出去。 绮罗目瞪口呆,隔了好半天才猛地吼了出来:“好大的蛤.蟆——” 我滴妈,这是蛤.蟆成精啦! 绮罗还在怔愣,迟悟已经化作一道黑影,追赶了过去。她当即也足下发力,跟了上去。 那蛤.蟆精知道身后有人追赶,几乎运起了全身的力气,朝另一边的山林中奔。它一步能蹦十几丈远,两条后腿尤其有力,不消片刻就一骨碌滚进了山林里。 山里面虽然都是枯死的树木,可终究密集。夜中视物,原本就不易,偏生那怪物也是一团黑,它躲进了树林里,竟然还真把绮罗给甩掉了。 迟悟追着蛤.蟆离去,绮罗跟在后面,早已经追丢了目标。她大声喊着迟悟,可也没人回她,估摸着是已经跑远了。 她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面乱转。那山中妖雾好像能感知似的,没人的时候它不出来,绮罗这边快要迷路了,它来闹腾了。 林中雾气越来越浓,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绮罗本来就不认路,这下好,彻底晕了。 她又不像迟悟,随手捻个诀就能把风给招来,一时间也拿这妖雾没办法。好在胆子大,就这么在这林子里瞎转,也没觉得害怕。 她纵身一跃,跃上了树梢,朝四处望去,看见了之前看到的结界的裂痕就在不远的地方。反正她现在也找不着路,索性就又冲着那裂痕的方向去了。 她寻思着,等迟悟抓住了那怪物,应该就会想起来接她了吧? 应该……吧。 于是乎绮罗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一片小山岗上,随便找了两个歪脖子的枯树,坐在那干等着。 之前心中存了些问题,她还没想明白,正好也趁这个功夫琢磨琢磨。 一开始往这边来的时候,她急着赶路,倒也没觉得有多冷,只觉得有些阴测测的罢了。现在,她安静地坐下来了,却觉得周遭的寒气有些过于重了。 她浑身上下冻的难受,打算起来活动活动,一抬头,远远地瞧见打林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她以为是迟悟回来了,便往前迎了几步,却发觉有些不对。 那人身上衣衫破烂,乍一看之下,像是套了个灰布麻袋一样。他佝偻着背,晃荡着一只手,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 之所以是晃荡着一只手,是因为他就只有一只手,另一边的肩膀上只挂了半截袖子。 绮罗一惊,这是哪个村民跑出来了吗?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她立即便加快了步伐,走到那人近前处:“喂,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那人抬起头来看她,绮罗猛地发现,他竟没有脸皮!整个脸上,只有白骨! 不,不只是脸上,他晃荡着的那个袖管里露出来的,也是一只只有三根手指的白骨。那手猛地挥起,直接抓住了绮罗的左臂。 饶是绮罗狗胆包天,这一番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叫那位仁兄给吓了一跳,她几乎是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记手刀,将抓着她胳臂的那只手连手带胳臂直接给拍的散了架,骨头哗啦啦地全飞了出去。 她足下一蹬,立时便倒掠出去两三丈远的,双足刚刚落地,就觉得脚腕上一紧。低头一看,两只白森森的爪子从地里面伸了出来,扣在了她脚腕之上。 绮罗一条腿高高地踢了出去,那抓在她脚腕上的白骨却仍没有放手,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竟然拖出了一整具的白骨! 什么情况,当这是萝卜地呢?一拔拔一个整的出来? 那白骨被她踢得飞起,甩在空中不仅没有放手,反而还顺着她的腿爬了上来,照着她的小腿便咬了一口。绮罗吃痛,火气立时腾起来了,一掌推出去一个火球,直接将那白骨烧成了飞灰。 白骨的躯体已经毁损,从那白骨里钻出来一道半透明的黑色的灵体,尖叫着径直朝绮罗扑来。绮罗一个反应不及,竟叫它从刚刚被那白骨咬伤的地方钻了进去! 那黑灵甫一钻入,绮罗只感觉伤口处一下子疼的厉害,像有刀刃戳进去似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眼前似是一花,好像看见了另外一副场景:一个人面目狰狞,高举着染血的匕首,直接朝她头顶扎下来! 她被吓了一跳,伸手一挥,却什么都没抓到,那场景只存在了一瞬间,就消失了,以至于让绮罗觉得,是她花了眼。 绮罗朝不远处看去,林中雾气里又出现了许多模糊的影子,地面似乎在振颤着,不断有白骨的人头和手从地里面钻出来! 这些人里有的四肢尚且健全,有的却已经缺胳臂断腿了,有些全都是白骨,有些还附着没有腐烂殆尽的淋淋血肉。 这是……走尸? 绮罗眉心蹙起,瞳眸一点一点地变亮,从暗红变为了赤红。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走尸? 按照常理来说,尸变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成千上万的死人之中能出现一两个尸变的走尸都已是极为难得了。而这里……起码有百来具的走尸! 这只能说明,有人用邪法,炼制出了这些走尸! “嚯,何方神圣这么有闲情逸致,炼这些个半死不活的人来玩?”绮罗冷笑了一声,眼睛不悦地微微眯起。 “养狗没事,不看好了放出来乱咬人可就不对了。” 绮罗左掌抬起,一团火焰在她掌心燃烧起来,而后立刻幻化成了两团,那两团立刻又分成了四团,然后是八团,十六团...... 几百团的火焰漂浮在起落周围,绮罗猛地翻腕,将左手里的火焰一下子给攥灭了,其他的火焰立时便像脱了束缚一样,流星飞逝一般四散而去,径直奔向了缓慢地围上来的走尸。 火焰飞到这些走尸的身体里,便立刻熊熊的燃烧起来,那些走尸竟然像是也会疼一样,扭动的嚎叫起来,然后挣扎着倒了下去,散成了一堆堆的碎骨。 绮罗抱着胳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片群魔乱舞的怪象,心底却涌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场景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好像她在哪里见过一样。 而且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应该是最近发生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她心底怀着疑惑,却怎么也没能回忆起来到底是在哪里,直到——她看到一道黑灵径直朝她飞来! 那黑灵扑到了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钻进了血肉里,和刚刚的那种疼痛感如出一辙。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熟悉的场景在浮屠城的小客栈里也出现过。 只不过,那时那黑衣人的手下是青铜铠甲的士兵,而此时,这些人是走尸。 共同点都是,他们是用那种黑灵撑起来的! 那黑灵咬了绮罗之后,直接钻进了绮罗的身体里,绮罗扒开衣服一看,肩头上并没有破,但是多了一点黑色的印记,伤口隐隐发热。 绮罗眼前又是一花,混乱间看见了另一个场景:她看见有人扑到她的身上,照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疼痛感迅速而又猛烈,咬的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要反抗,那场景却又不见了! 可疼痛的感觉仍在,那种惊恐的感觉仍在! 那不是她眼花了,她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感受到了。 是那黑灵的影响,那黑灵只要侵入她的身体,她便会看到那些景象。那些黑灵原本没困在这些走尸的身体里,可只要这些走尸的身体被摧毁了他们就会尖叫着跑出来,寻找生人的身体! 绮罗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了那些在火焰烧灼中倒下的走尸白骨,以及不断地从尸体里冒出来的黑灵。 它们浮到空中,凝成了遮天的乌云,黑压压的,压在熊熊烈焰之上。 绮罗的面孔被周遭的火光映得通红,心中只是暗道一声:不好! 乱葬岗(一) 黑灵呼啸而上,扑向了绮罗,绮罗运动火灵驱赶它们,却终究敌不过它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它们本就是灵体的状态,无孔不入,无法可挡。即便被火焰驱散,也能再凝结起来。 被碾碎了的灵魂,本就是破碎到无法再被破碎的地步。 被摧毁到最彻底的地步,其实也就无坚不摧了。 黑灵呼啸着扎进绮罗的身体里,她浑身如被上百把利刃同时刺入,可更让人恐惧的不是这个,而是那无穷无尽有支离破碎的幻象! 原本绮罗看到的两幅幻象都是极短暂的,可此时数以百计的黑灵钻进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意识,那些画面就连成了混乱而有跳跃的乱章! 有的画面极其短暂,短到她还没看清就一闪而过;有的画面又极其漫长,让她不知身在何夕身处何处。 可那些画面无一不是痛苦的,肮脏的,混乱的,破碎的! 让人惊恐,让人绝望。 她看见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泥潭里,海草一般的黑发浸在暗红的血泊里混杂成了令人作呕的模样; 她看到了身高体壮的士兵高举着锋利的兵刃毫不留情地劈开豆腐一样的血肉; 她看见自己高举着铁锹不遗余力地砸向了一个女人的脑袋,从她怀中孩子的手上抢走了什么,一转头却被身后之人却将刀剑插入头颅;她看见满脸胡茬的男人咬住她的脖子,啃食她的血肉,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腐烂,化成一堆白骨…… 她看见破败的寺院里,自己用粗糙的双手紧握着木棒,砍向一个和尚的后颈,那和尚的鲜血喷到了自己的脸上,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看见一个小孩子惊恐地看着自己,然后像见鬼了一样哭喊着逃离;她看见自己在满目荒凉的山岗上啃食着树皮草根死尸腐肉,抬眼望去,日落虞渊,红的像鲜血一样…… 身上的那点痛反而不算什么了,脑子里面的东西才叫人无法忍受。 疯狂,绝望,痛苦,悔恨,恐惧,麻木…… 够了……够了…… 她愤而吼道:“够了!” 乱葬岗上忽然爆出了冲天的烈焰,由一个点在一瞬间扩成了一个圆,几乎要将整个山岗都囊括在内。 那些白骨、走尸在烈焰的灼烧之下,一息之间便化成了飞灰,尖叫着的黑灵在烈焰之中愈发歇斯底里。 绮罗简直要失去神智了,脑内的绝望和抑郁让她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挣扎。她想:这样非人非鬼地活着,不如死了好。 忽而,在一片混沌之中,她似乎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焦急地唤她的名字:“绮罗!” 耳畔黑灵的尖叫声好像忽然小了,像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一样。它们不再歇斯底里,而是低声地呜咽,像是奄奄一息的小兽在呜噜噜地□□。 黑灵不再侵袭她的身体和意志,让她觉得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压在身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明明好受了很多,可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还是在一点一点地溃散,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梦里仍旧是黑暗,可她并不再觉得痛苦了,反而觉得心绪十分的平和。她紧紧地抓住了让她觉得很安心的东西,所以睡得十分的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仍然是在夜里。天上高高地挂着几颗零星的的星子,缀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 绮罗一转头,正对上了迟悟的眼睛,登时便是一愣。 那眸子也像星子一样,映出淡淡的光。 一梦初醒,睁眼便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眼睛,还真是容易迷乱心神。绮罗的心里不轻不重地漏了一拍,可竟然觉得还挺舒服的。 “你醒了。”迟悟温声道。 “唔……醒了。”绮罗微微地坐起身来。 绮罗道:“我睡了多久?” 迟悟道:“约莫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绮罗懊恼地晃了晃脑袋,仔细地回想着,“我是怎么了……” 她原本是靠在迟悟肩上的,此刻扶着脑袋从他坐起来,朝四周打量着,只觉得有些轻微的眩晕:“这是哪?” “就是之前的地方,我们还在这个山岗上。”迟悟道。 “嗯?”绮罗一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睁圆了,她一手摁着迟悟的肩膀,连忙要爬起来。迟悟托着她的手撑她起来,看她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四周。 绮罗道:“不对啊,树呢,刚刚这还有好几棵矮脖子树呢?” 迟悟道:“被你烧成灰了。” 绮罗道:“还有那边的几块坟场子、小树林儿呢?” 迟悟道:“被你压平了。” 迟悟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绮罗:“……”我怎么会记得。 绮罗挠了挠后脑,有些不确定地道:“我……我还干了啥啊?” 迟悟笑道:“没什么了,除了把这一整片的树林和坟地烧了个干净之外,一直都在很乖地睡觉。” 绮罗:“…………”少年,你是不是对乖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咳……” 一把火烧了这乱葬岗,连绮罗自己都不好意思给自己开脱了,这家伙竟然还挺纵容她的…… 迟悟淡声道:“这乱葬岗上的怨灵,被困在那些走尸白骨之中不得解脱,你一把火烧了它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被困在那些走尸里?”绮罗愣道。 迟悟望向她,顿了顿:“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浮屠城小镇里遇到的那些青铜士兵么?” “记得,那些士兵……”绮罗若有所思地道,“难不成……” “手法完全相同,只不过所用到的材料不同罢了。”迟悟道。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灌灵邪术了,以没有生命的躯体作为载体,将绞碎的灵魂灌入其中。所制作出来的傀儡便会对制造者言听计从。” “被绞碎的灵魂?”绮罗大惊,“你是说,那些黑灵?” 她转念一想,紧接着道:“是了,是了!怪不得那些黑灵钻进我脑袋里,我会看到那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没错,灵魂承载了死者的记忆,那些灵魂被绞碎了,所以你看到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没有章法的。” 原来她所看到的画面并非是幻术所造成的,而是实实在在曾经被烙印在那些人脑子里的记忆。兴许是太过痛苦和强烈,那些情绪竟然能传递给她。 只是传递过来,就如此的痛苦了,那那些人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 绮罗不禁微微地皱起了眉。 为什么他们会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呢? 绮罗道:“这一块的怨灵怎么会如此之多?即便是有人人为的制造出来这些走尸,也是需要原料的。尸体什么的就地取材比较方便,而那些怨灵……” “我看到了一些零星的碎片记忆,应该都是蛤.蟆村的人。所以这个地方,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悟听了她的话,反而沉默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怎么了?”绮罗问道,“你在干嘛?” 迟悟道:“我在回想,我以前看过的,跟这一带相关的文字。” 绮罗一愣,觉得有趣:“你的脑子这么好使的?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小破地方,你还看过相关的文书?” “藏山寺里有几十座藏书阁,主殿中的佛经道卷我都看完了,闲极无聊,就时常到其他的书阁里找些杂书来看。”迟悟一边沉思着,一边随口回答了绮罗一句。 闲极无聊……啧,名门正派的跟她这种野路子就是不一样哈。没事干的时候就去读书…… 绮罗仰头默默地望了望天,这是有多想不开啊。 或许是天下蠢才学生的通病吧,看见那些读书好,记性好,过目不忘还能出口成章的家伙,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敌意。 当然,绝不能承认,这种敌意是嫉妒。 绮罗小时候一直跟着炽炀混,也没正儿八经地拜过师上过学堂。曾经他们在一个地方落脚的时候,炽炀把她送进过一个学堂里,还没上两天学她就被先生骂了个狗血淋头,打了好几次手板心,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先生的戒尺和书都给烧了,最后灰溜溜地被炽炀给提溜了回去。 自此之后,她与学堂的缘分就尽了。 所以,她现在能把字认得七七八八,读得懂佛经道卷,还会背上两句诗词啥的,就已经该阿弥陀佛,感谢她老子没有教废了她的恩德了。 再退一万步讲,就凭炽炀那个脑子,能想起来把她当个女孩养,着实是不容易了。 她后来被困在黄泉海里的那些年,倒是看了不少书,几乎把她这一辈子该读的书都给读了,但那也只是因为无聊到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干。要不然,就凭她那个上蹿下跳半天都没个消停的性子,能在板凳上坐上一个时辰,都属难得。 迟悟沉思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 “我以前无聊时去翻过各地的县志,好像曾经看到多这个地方。关于此处的记载不多,但二十多年前这里好像发生了大事。那时候魔族与中原纷争不断,时常越过边境,攻打过来,这个地方曾经是背魔族攻下过。” “噗,我还以为你想到了什么呢。我们上山之前,那个茶摊的小哥不就说过了嘛,这个地方曾经受战事侵扰。” 绮罗道:“这么多年战事不断,被魔族攻下的地方多了去了。有什么特别的。” 迟悟望着她,知道她会是这么个反应,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这个地方被魔族围困的时候,邻近的七八个县集中兵力御敌,被魔族的士兵围困,断了粮。” “断、断了粮……”绮罗的眼睛微微睁圆了。 “蛤.蟆山应该当时被围困在这几个县之间,原本就交通闭塞。那年天不好,收成奇差,正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山里面几十户人家,上百个人,都没得吃,饿死了不少人。”迟悟道,“但这些都不是它被记载到书中的原因……” 绮罗盯着迟悟,面色严肃,等着他开口。 迟悟默了片刻:“在这里,曾经出现过人吃人的事情。” “果然。”绮罗喃喃地念了一句。 在迟悟未说出口之前,她心中就隐隐有了预感,迟悟会这么告诉她。 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她看见的那些画面,她不禁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怪不得,她一个魔头见了,都会觉得那是人间炼狱呢。 “人死后,若没有什么执念,便会忘记前尘往事,消散于尘世间。若是心中还有记挂着的事,或是有极强烈的情感,便不会那么快忘掉生前事。” “这样的魂魄,要么是在漫漫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忘却、消弭,要么就会一直怀着忘不掉的心绪飘荡在世间。什么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什么时候才能够解脱。”迟悟这般说道。 “所以,那些怨灵,是那个时候留下来了。”绮罗若有所思地道,“谁他妈的这么缺德?这不是让那些灵魂一直在生前的记忆里轮回,走不出来么?” “的确。你一把火烧了那些走尸的躯体,但却没法让这些怨灵消失。即便它们一时被打散了,也会慢慢地再凝聚回来。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被选作灌灵之术的材料,因为只要怨念未消,它们就不散不灭。” “那要怎么办?它们岂不是没法打败的咯?” “度化。”迟悟道,“度化之术,可以让生灵忘却前尘,放下执念。只要让它们放下怨念,它们自己就会消失了。” “度化之术……”绮罗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然后十分郑重地抬起头来,“……不会。” 迟悟:“……”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会的话还能被这些恶灵折腾的这么惨吗? 绮罗道:“我是不会,可你该会的吧?” 绮罗和迟悟同行了这么多天,感觉他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什么障眼法啦,什么傀儡术啦,什么机关法器啦,啥都会。 不像她,只会玩火,玩火,玩火。 她想起当时在客栈的时候,迟悟也是那么一划拉,就让那些青铜士兵散了架了的。所以,她信心满满地看向了迟悟,就等着他说一句:“那是自然。” 没想到迟悟却道:“其他的术法,我都略懂一二,唯独这度化之术,不是很好。” 绮罗:“……” 那些出了家的道士,没头发的和尚不是经常会到寻常人家做法事,动不动就念经超度的嘛?这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小意思吗? 迟悟也知道她所想,续道:“倒并不是说,我做不到,只不过,度化的效果有限罢了。我也不知为何,约莫是我的修为不够吧。” 迟悟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低垂,神色严肃。 绮罗反倒是有些奇怪。 这家伙,平常时候总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老是笑眯眯的,什么都知道一般。 怎么,他也会有疑惑不解的事情么? 绮罗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迟悟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他想去做些坏事。这样,说不定之前想不明白的,就可以想明白了。 当时,他也是这样微微有些严肃的神情。少年的面孔上,英气中还带着一点稚气,眉心微微地蹙起,有一种小孩子装模做样地学大人思考问题的感觉。 看的绮罗心里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一拍迟悟的肩膀:“得啦,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已经很厉害了。走,我们得回去了。” - 两人顺着山路又往寺庙赶,绮罗在路上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们在浮屠城中遇到的那人也会用邪术操纵怨灵,而那个人……又抢走了她爹的残魂。 难不成…… 绮罗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眉头不自觉地就皱起来了。 他敢! 他若是敢,哪怕只是动了这样的念头,她也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绮罗心中不自觉地有些烦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 绮罗想起,自己刚刚在睡梦之中,虽然神智不清,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平静和安心。 当时,应该只有迟悟在自己身边。 当时周围的树啊,石头啥的,貌似都给她一把火烧没了,迟悟就安安静静任劳任怨地给她当了一回人肉靠椅。 嗯,不错,不错。这小子还挺有良心的。以后自己要是发迹了,重回往日风光,一定要好好提拔提拔他。 “诶,奇怪了,为啥你就没事啊?那些恶灵怎么就不找你,全都找上我了呢?”绮罗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顿时就觉得心中不忿。 迟悟听罢,却顿了一顿。然后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微微扭过了头去。 绮罗:“……” 绮罗一下子蹦到了迟悟前面,双手往腰上一叉,甚是不讲理地拦住了他的去路:“干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迟悟:“……” 迟悟顿了顿:“你真的要听?” “要听,你说!”绮罗心下疑惑更甚,皱着眉头,把脸又凑近了些。 “凝神静心,不为外物所扰,是修行的基础。无论是修佛还是修道,这都是必须要能够做到的。”迟悟顿了顿,道,“换言之……这是基本功。” 哦,绮罗听明白了。 他说的这么单刀直入,言简意赅,怎么可能听不懂嘛? 简而言之,就是说她的基本功太差,约等于没有嘛,哈哈哈。 哈哈哈…… 绮罗一张脸立刻黑的像锅底一般,迟悟笑道:“这可不是我要说的,是你非要我说的。” 绮罗:“……” 得瑟,你接着得瑟。 所以说啊,她才会这么讨厌这些名门正派的人!念书好了不起啊,一天到晚就知道显摆! -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快要走回到寺院了。绮罗是个不认路的,得亏是身边还有个稍微靠谱点的跟着,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绕出来。 寺院的小木门近在咫尺,两人正要从林中走出来,迟悟忽然一把拉住了绮罗的胳膊。两人停住了脚步,往林中退了一些。 就看见有一个黑影从林子的另一端走出来。 那黑影长得甚是奇怪,矮胖矮胖的,像是一个佝偻的人。夜色太暗,加之那人没有正面看过来,绮罗一时间也搞不清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黑影自林中走出,往那寺院的门口走去,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很是谨慎地看着四周,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了似的。 好巧不巧,就在他快要走进寺庙的时候,又回头确认了一下有没有人。正巧,这目光就对上了绮罗的方向。 绮罗在暗处,那黑影看不见绮罗,可绮罗却就这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他的面孔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不是他,应该是它! 那东西长了一副奇丑的面孔,正是他们方才一路追赶的蛤.蟆精! 乱葬岗(二) 绮罗大吃了一惊:这畜生竟然还敢来! 刚才在乱葬岗作妖就算了,现在还跑到寺院来撒野? 绮罗眉头一皱,倒没打算妄动,准备看看这蛤.蟆精打算闹什么花样。可她虽然没动,那蛤.蟆却好像看见了她一样,扭头就跑。 它是蹦着走的,一步几丈远,眨眼间就又要跳回到树林里去了。 绮罗猛地反应过来,坏了,是自己的瞳色暴露了。 刚刚也忘了叫迟悟再把一叶障目加上,自己站在树林里,两只赤红的眸子实在是太惹眼了,想不注意到都难。 既然已经暴露了,绮罗也不再躲藏,足下一蹬,便窜了出来,手中毫不犹豫地甩出一团火去,直击那畜生的后背。 那蛤.蟆精猛地惨叫了出来,“呱呱”的很是难听,绮罗赶上前去,那畜生所在之处竟突然爆出一团迷眼的白烟来,熏得她睁不开眼。 “迟悟!”绮罗喊了一声,还没说要干什么,迟悟就及时地送了一阵风来,吹散了那股子白烟。 “咳咳咳。”绮罗咳嗽着,一边挥着手往那边走去,却哪里还有什么妖怪,“嗐,竟叫它给跑了。” 迟悟也紧接着赶了过来,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绮罗凑过来看,竟一张巴掌大小的蛤.蟆皮,皱巴巴的,甚是难看。 “这蛤.蟆皮还是金色的,呵,金蛤.蟆呀?”绮罗伸出两只指头嫌弃地把那蛤.蟆皮捻起来,拎到面前细细地打量起来, “那是它褪的皮。我听说,有些妖精是精通换皮之术的。”迟悟道。 “佛法中说,轮回有六道,其中便就有畜生一道。畜生相对于人来说,灵智未开,所以想要修行就更加的困难。民间的传说里,妖怪甚是多见,可事实上,因为自身寿命的限制,能在死之前开灵智,成精怪的,少之又少。得有一定的机缘才行。” “成了精的畜生想要修成人形,十分的困难,所以有些妖精精通于换皮之术,这样就可以以人形生活在世间了。刚刚我没看见那妖怪逃回林子里,它是朝那边去的。” 迟悟说着抬手一指,指向的正是那小小的禅院。 “刚刚,如果它没有发现我的话,其实也是打算往禅院里去的吧。”绮罗眉头微凝,望着那禅院的木门,道:“说不定,我们昨天一直与它同在一个屋檐下呢。” 迟悟往前踱了一步,接过了绮罗手中的蛤.蟆皮,微垂下了眸子。 “是或不是,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绮罗一脚踹开了寺院的院门。 那小柴门原本就破烂的不行,此刻被她一踹,一时间木屑粉尘横飞,两块门板几乎要立刻就要散架。 有人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从佛堂里急匆匆地赶出来,迎面正撞上怒气冲冲的绮罗。 来人正是曹宁,他一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慌张模样,看见了是绮罗和迟悟才稍稍松了口气来。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屋里,又扭过头来看了看他们,又往屋里望了望,再转过头来看他们。 他这才反应过来:“你们大半夜的跑出去做什么?” “见鬼。”绮罗没好气地答道。 曹宁:“……” 这位祖宗平素运气都不怎么好,大约仅有的那么一丁点运气都拿来见鬼了吧。 绮罗也不想跟他废话,直接往屋里走去。她一个用力,把那佛堂的大门推的“砰”的一声巨响,屋里面的人一下子被这妖精吓醒了一大半。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众人惶惶然地爬起来,看见绮罗一脸阴沉的走进来,都是被吓得动也不敢动。 “都别动,原地给我站好了。”绮罗一声喝,吓的屋里面的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全部乖乖地站好了。 绮罗从众人之中走过,细细地打量了经过的每个人。每个人被她盯住的人都一副被吓得将要魂飞九天的摸样。 她走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小中年人面前,把眼一瞪:“你抖什么抖,一看就是做贼心虚,你是不是妖精!” 那中年人冷汗直冒,衣服都被汗湿了:“我我、我冤枉啊,我、我我控制不住……” “那其他人怎么控制得住的?!” 那人哭丧着脸瞥向了其他人:“他们,不、不是也在抖嘛?” 绮罗往旁边一看,的确好像都在抖。 一屋子人,就跟一屋子筛糠一样,抖得十分的整齐。 绮罗:“……” “干嘛啊干嘛啊,你们抖什么抖。”绮罗怒道,“捉妖精呢,你们这一个一个做贼心虚的样,我怎么看的出来谁是妖精?!都别抖了!谁抖谁就是妖精!” 这个孽障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事实上除了一身皮相看起来挑不出什么毛病之外,其他地方怎么看怎么不是东西。 自己找不出来妖怪就算了,还非要把气撒到别人身上。 简而言之,就是他妈的不讲道理。 众人被她给吓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均是心里有苦不敢言,一个个憋得脸都绿了:这都是什么个事儿? 曹宁和迟悟从外面进来,曹宁道:“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说说清楚,什么妖精不妖精的?” 绮罗暂时憋下了一肚子的脾气,把晚上遇见大蛤.蟆的事情跟众人说了,众人俱是惊讶不已。 有人道:“我们山里竟然真的有妖精,这迷阵一定就是它设下的。它困住我们不让我们出去,就是想要等我们死了,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啊!” “听说妖精吃人不吐骨头,那我们岂不是死定了?这妖精去哪里不好,怎么偏偏找上了我们?” 这么多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声音嘈杂起来,吵得绮罗更是心烦,她大吼了一声:“闭嘴!有话一个一个说,吵什么吵,聒噪!” 众人便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什么话都没了。这个时候,还是曹宁先站了出来:“你刚刚说,你看见那蛤.蟆精进了这家寺院?” 绮罗“嗯”一声,点了点头,她似乎是怕众人又开始大惊小怪,自己刚说完就立马吼了一句:“闭嘴!不许说话!” 众人:“……” 见过不讲理的,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 似乎是被绮罗给镇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子原本要说什么的,此刻被她吓的一个哆嗦愣是把话头给吞了下去,险些没把自己噎死。他犹豫不决,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憋屈模样。 曹宁道:“可是我们刚刚都在这佛殿里歇息,并未听到什么异动,若是真有妖怪,我们也该有所察觉才对。” “那妖精会换皮,在寺门口匆忙逃命的时候丢下了一张皮,它若是换了一层皮,混进寺院之中,你们又能看出来么?”绮罗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众人。 “你是说……那妖精藏在我们当中?”曹宁讶异道。 他的话甫一出口,村民们心中的恐惧又一下子发酵了起来,他们先是一愣,不知所措地地看向了自己身旁的人,而后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全都绿着脸散开了去。 每个人都小心地与自己身边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好像生怕自己身旁的人就是妖精所变似的。这小小的寺庙因着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立即现出了一种紧张又尴尬的诡异气氛。 绮罗看了众人一眼,对于他们心中所想也猜得到十之八九,并没多说什么。 绮罗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众人,双眼微眯,审视着每个人的神色,忽然沉声发问: “刚才夜里,你们有没有发现谁出去过,你们看看你们周围的人,是不是昨天晚上睡在身边的人。” 众人都是左望望,右望望,忽然有人叫道:“杜二,杜二不见了!” 接着便有另外一人喊道:“赖竹竿和土行孙也不见了!” 众人都是大惊,一片哗然:“他们人呢?!” 绮罗这才想起来了,还有这么几个人,还未来得及多想一层,就听玲玲他娘拉着玲玲站在一边,有些迟疑地开口:“姑娘,你那个大个子的朋友好像也不见了。” 绮罗一惊,怔愣了一瞬,猛地回过了头去,看向了迟悟,迟悟的面色也是凝重。 糟了!绮罗一拳砸在掌上,罗汉被他们弄出去了! 那三个人一开始是打算把他们两人先绑出去,再回来把罗汉抬出去的。她和迟悟原本跟着他们出去了,半途中却被山中的异动引开。 那三个人肯定是处理掉了他们俩的替身之后,回来又把罗汉给弄出去了! 听那三个人的语气就不像是要干什么好事的样子,他们把罗汉弄出去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他。刚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蛤.蟆精,此刻才想起来罗汉,心中连叫不好。 她腾地站了起来:“女人小孩和老人留下,其他人,都给我出去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 “什么?!”屋里男子听了,尽皆是一脸土色。有人道:“这三更半夜的,如何出去找?山林里面都是山雾,万一迷路了怎么是好。” “就是,再怎么样,也得等天亮之后呀。” “天亮之后也不行啊,现在这山里又不像以前,刚刚不是还说了么,说不定那妖怪还在附近呢。” “就是,就是……”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原本开始说的那人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但众人一同开口,大家就都似乎有了底气,觉得理所当然了。 这时一人说道:“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我们总得考虑周全,只为了那一个人,所有人都出去冒险,这实在不太划算……啊啊啊,你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绮罗一把揪住了衣领子,扽了起来。她站在他面前,还没他个头高,却直直地将他给举了起来,一脸的阴沉之气,叫那人差点吓出眼泪来。 “你吃他干粮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划不划算?”绮罗翻起眼皮盯着他,冷冷地问道,“怎么就那么,心安理得?” 那人被她面色吓的脸色发白:“我、我……” “的确,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所以,他把粮食分给你们,就是蠢,就是该咯?”她冷笑了一声,叫人听的毛骨悚然。 “我告诉你们,是你们村子里面的那几个狗东西生出了歹心,夜里的时候就已经对我们下手了,只不过我们没有当场抓住他而已。那三个人现在如何,是人是妖,我都不关心,可我的人要是出了事……昨天的馒头还记得么,每个人吃了几个,我便在你们肚子上捅几个窟窿,看看这人血的馒头会不会更值钱些。” 绮罗提着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我说的够清楚了么?” 她是对着那个人说的,可整个屋里的人都听在耳里,均是面色惨白。 “清楚、清楚!”那人被吓得口齿不清,连声道,“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迟悟从一旁过来,轻垂着眸子,面上平静道:“你快把他们给吓死了。” 绮罗听了,冷哼了一声,没再多言语,手上力道一松,那人立时便像一滩泥一样软了下去。 雷霆手段,一向是她的风格。从前是,七年牢狱囚困之后,一样是。 没能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要不然,怎么叫魔头,怎么叫妖女呢?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道理,除了压倒一切的力量。 好声好气,温言细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一样地活着的,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她的话,认可她的原则和道理的。 她从不愿多费口舌,只喜欢一切从简。 “以德服人我不会,不才,淫威倒还是有一点。”她冷着脸看着地上那人慢慢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到了一边去,眸中的邪与恶便更盛了。 屋里面一片安静,众人大气都不敢出。被她淫威所压的一些人都已经打算硬着头皮出去找。外面再怎么危险,也还只是危险而已,现在留在屋里面,才是实实在在死路一条! 有人走出了门去,以为她听不见了,小声地嘟囔道:“昨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是一尊比妖怪还要可怕的杀神。” 绮罗只想冷笑:因为昨日我施舍了粮食啊。 人类的感激,原来是如此脆弱而廉价的东西。多谢两个字,张口便来,挥手即去,可以淡漠的像从没被说出口一样。 绮罗看着有些人不情不愿地走出去,自己也打算出去找。她和迟悟两个,找起来肯定要比这些个人快得多。 她和迟悟对视了一眼,并行往屋外走去,玲玲她娘却赶上前来:“等等我,我同你们一道出去,我也去找找。” 绮罗回头看她:“你……大娘,你就算了吧。你一个妇人家走不快,跟着去了也是白跑。你就在这里看着玲玲吧。” 玲玲他娘拉了绮罗的手:“我虽是妇道人家,可是也是务农的,不比那些男人差。罗大兄弟是个好人,我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干,心里放不下反而睡不着,出去找找说不定就叫我找着了呢。” “这……”绮罗一时间也有些无奈,回头朝迟悟望了一眼。她又转过头来,温声道:“那……要不然你就跟着,在这附近找找。” “好!”玲玲他娘立刻回过身去,把玲玲拉到一边,叮嘱她呆在屋子里,乖乖听老爷爷的话,不要乱跑。 绮罗看到玲玲乖乖巧巧地点了头,一点也不闹腾,一时间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渐渐地软了下来。方才的雷霆之怒,此刻却好像又消弭无踪了。 原来,怒火也可以消弭得如此之快,只要那么一两个人,那么一两句话就够了。 这世上,有淡漠无情,可终究也有如水温情。 绮罗忽然有点后悔了,刚刚在这么小的小孩子面前发脾气,喊打喊杀的,怕不是会给她留下什么阴影来。 她朝玲玲那边望了过去,正巧撞上玲玲也抬头朝她看过来。那小丫头先是一顿,而后忽然咧开嘴朝她笑了,一如第一次见面抱在她腿上时那样。 绮罗这才觉得心头一轻,松了一口气,被那笑容轻轻地压平了心底的那一点点的懊恼。 她刚要转身出门,忽听得院外有人大声嚷嚷着跑了回来。刚刚出去的那群人推搡着三个人咋咋呼呼地闯进了院子里来:“抓回来了!抓回来了!” 那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杜二、赖竹竿和土行孙三个王八蛋。绮罗一看,只觉得火气腾的又上来了,咬牙走下场去:“王八蛋!” 乱葬岗(三) “王八蛋!”绮罗几步跨到杜二面前,照着他脑袋就要一拳抡过去,却被迟悟截住了。 他道:“罗汉还没找回来,得从他们嘴巴里问出来。” 绮罗狠狠地咬牙,这才放下了拳头。 那杜二原本悄悄摸摸回来,还没进寺门就被一大群一看见他眼睛都发绿的人给逮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绮罗的拳头砸到了眼前来,惊骇之下,眼一翻,腿一蹬,就要厥过去。 绮罗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他,一揪他的衣领,甩手就是“啪啪”两巴掌,把他拍的连晕都不敢晕了。 他被吓得肝胆俱裂,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你!你!你……” “以为自己见鬼了吗?”绮罗冷笑,抓着他衣领的手忽然又紧上了几分,怒道:“罗汉被你弄到哪去了?” “罗汉……”那杜二还要狡辩,“你说什么,我听不……” 绮罗也不废话,甩手又是两巴掌,这两巴掌更狠,直打得他眼冒金星,两颊充血,槽牙都吐出来两颗。他再不敢隐瞒,只叫道:“别杀我,别杀我!” 绮罗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人在哪?” “在东边小溪那里,扔到小溪里了。” “你……”绮罗银牙几乎要咬碎,她平日里,骂人骂的从来顺溜,能骂几百句脏话不带重样的,可此刻,竟然觉得,脑内无词可用,无话可骂。 人话没法用来骂畜生。 这种人不弄死留着喂狗吗?喂狗都脏了狗的嘴。 她也顾不上其他的许多了,风一般的就奔了出去,当务之急,可不是在这里纠缠,得赶紧去把罗汉捞回来! 绮罗飞奔在林木间,凌波踏叶。算来他们从那小溪边赶回来,大概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应该,还来得及! 院子里面,杜二等三人已经被其他的村民围上去,一顿打打得鼻青脸肿的了。 先不说他们行径如何恶劣,方才绮罗撒在村民身上的恶气全都是因为他们三人而起,这就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了。 “他娘的,都是因为你们,我们才被逼着大晚上出门。要是老子遇上了妖怪,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就是,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害我们也受牵连,差点被那……”一人这么说到,忽然反应过来,迟悟还站在一旁,立刻便把后半句给吞了下去。 众人一想起刚才绮罗一脸阴沉的模样,齐刷刷地又打了个哆嗦,看向地上蹲的那三个人的目光,就更加的不善了。 那杜二和另外两人连连求饶:“我们知错了,放了我们吧,我们就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干出这种事的。” 杜二啪啪地给了自己两巴掌,往前爬了几步:“看在都是同乡的份上,别打了。” 曹宁皱着眉头走上前去,声色俱厉地喝问道:“为什么做这种事!” “这……”那杜二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转,还在想着该怎样回答,“我们……” “为了那半袋子干粮吧。”迟悟站在不远的地方淡声说道,“藏到外面去了,对么?” 杜二一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因为都叫迟悟给猜中了。 他们本就是冲着那半袋子干粮去的。 半袋子的馕饼,分给全村几十口人吃,一顿饭就没了,即便是省着吃,也就两顿而已,但如果只有两三个人,这些足够他们再撑一段时间。 “什么,你们想要吃独食!” “混账东西,我他妈宰了你!” 很明显,众人对于他想独吞那半袋子粮食的愤怒还要远胜于他害他们大半夜出门的不满。 迟悟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低垂着眸子瞧着他们:“我问你们,之前有村民失踪,是不是你们所为。” 杜二一听他这么说,登时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他咽了咽口水,无赖地扯出个笑来:“公子你说什么,小人听不明白。” “不明白。”迟悟仍是低垂着眸子瞧着他,神色里五分淡漠,五分可怜,淡声问道,“你往我们房间里吹的迷香,从哪里来的?” “那……”杜二原本还试图抵赖,可是越说声音越小,根本就编不出来了。 他根本不知道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个人之前不是早就被他们弄死了吗? 村里面的人听了迟悟的问话,再看杜二几个人这副摸样,一时间一个二个的都反应过来了。有人惊声喊道:“那些人,都是被你们杀了!”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妖精作祟,那些失踪的村面全部是被这三个人杀了的。 这杜二原本就是个游手好闲,横行乡里的货色,平日里偷鸡摸狗,适合嫖赌的事情没少干。原本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但他懒惰惯了,任那地荒了也不愿意耕种。 简而言之,是个地痞无赖。 蛤.蟆山被封了之后,所有人都走不出去了,其他人家里有些余粮还好,杜二家里却是家徒四壁,没有东西可以吃的。他平日里长靠着到山下小镇里坑蒙拐骗为生,山一封,他就根本没有活路了。 赖竹竿和土行孙和他是一样的境况,三个人平常就臭味相投,常厮混在一起,现在碰上封山这么个情况,三个人一合计,就生出了歹念来。 他们身上有平常干那些肮脏勾当时用的迷药,就趁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到别人家中,用迷药将人迷倒,然后弄到山林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然后将他们家中的余粮占为己有。 因为他们用了迷药,那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得悄无声息,村里面便没有其他人发现。又正值村里怪事频出,村民都以为是妖怪作祟,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是人做的。 他们这么干了好几次之后,村里人心中害怕,全部都搬到了蛤.蟆寺来,晚上都睡在一起,他们便没有那么多下手的机会了。是以,众人搬到蛤.蟆寺之后,村民失踪的事件不再发生了。 “好啊!好啊!我还倒是妖怪吃人,原来是你们!是你们!” “我早就看住来是他们了,他们之前就不什么好东西。这种人留着做什么,要我说,就直接杀了他们,也算给死在他们手里的人一个交代。” “就是!不杀了他们,简直便宜他们了……” 村民们此刻群情激愤,有的人目眦欲裂,就要上前来打他们了。那杜二连忙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痛哭求饶。 曹宁道:“大家先冷静一下吧,这个事情还需要再问清楚,等普慈大师来再做定夺吧。先把他们几个看好了。” 有几个人上前便要去把他们给拎起来,那杜二原本被吓得烂成一滩泥的样子,被别人拽起来之后,却突然来了力气。他眼中凶光一翻,猛地推开身旁的人,不要命似的往大门处逃去。 若是留在这里,村里人肯定会要了他的命的,只有逃走才有活路! “都他妈的让开!”他不管不顾地撞开挡在他前面的人,直接冲向了大门,却冷不防地从那门外进来一个人。他冲至近前,才看清那人面容,一时间直唬得魂飞魄散。 绮罗让罗汉的一只胳臂绕过自己脖子,将他架了回来。罗汉的小山包一样的身躯压在少女的瘦削的肩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绮罗浑身湿了个通透,面色阴沉到了极点。暗红如血的眸子紧紧地盯过来,让人无端觉得,自己被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神给盯上了。 杜二迎面正撞上这样一张脸,登时便一个哆嗦跌倒在了地上,如坠冰窟一般,他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在一个瞬间凝成了冰碴子。 “滚进去。”绮罗一字一顿地道。 杜二腿脚都不太听使唤了,还是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脚转筋似的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绮罗拖着罗汉进门就喊道:“迟悟,快来救人,罗汉快没气了!” 她赶到的时候距离罗汉被扔下去,估摸着已经快要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了,她片刻功夫都没敢耽误,直接就跳进小溪里捞人了。 得亏是她动作利索,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岸之后,他竟然还有气。 她就只会捞人,捞上来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慌里慌张地想着先把人拖回来再说,半路上一直担心还没赶到罗汉就要歇菜了,是以她一进门就打算开口喊迟悟。 谁知道好死不死地,最不想看见谁就撞上谁。 没有一爪子拍死他,她已经算是克制的了。 现在她也管不上那些,径直就往迟悟那边去了。迟悟上前来探了探罗汉的鼻息:“还有气。” 曹宁在一旁道:“得赶紧把他把喝的水都给弄吐出来。” 一边站着的两个大汉将罗汉给拎了起来,又是摁又是压,就差把他当成个球捏了。弄了好半天,罗汉吐了不少水出来,这才悠悠然的醒过来。 他醒过来,面色还是懵懂,晕晕乎乎地看着周围的人,看到了绮罗,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老大,你也死了呀!” 绮罗:“……” 绮罗看他醒过来,心将将落回肚子里,就被他这一声虎吼给吓的险些蹦起来。 “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绮罗的脸一下就黑了。 “还不快拜谢姑奶奶救命之恩。”绮罗浑身还湿哒哒的呢,自顾自地拧着衣裳,随口说道,却不料下一刻却突然被罗汉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跪在地上暴风一般地哭喊道:“谢谢老大!老大,我差点以为我就要死了,呜呜呜呜……” 绮罗:“……”你再猛一点,我就得心梗死了。 绮罗竭尽全力地控制住了自己几乎要僵硬抽搐的面部肌肉,表情一言难尽地低头看着他。 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抱着她的腰哭的跟个小媳妇似的,这画面实在有些太过美好,让人难以直视。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被养大的,家里面的家长有很大的责任呐! “好了,好了,你先……放开她吧。”最终还是迟悟十分及时地把绮罗给解救了出来,罗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玲玲她娘给拖走了。 “来,到这来。”迟悟把绮罗拉到了一旁,抽出一张黄符,拿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笔,然后往绮罗身上一拍。那纸符燃烧了起来,绮罗只感觉身上的衣服簌簌地抖动起来,很多急速的风流在衣料间来回穿梭,几息的功夫,身上衣服就干得透了。 干燥又舒服。 绮罗抬头看向了迟悟,目光中透着十二分的真诚:“我以后娶了你吧,你就负责帮我洗衣服了,怎么样?” 迟悟笑得眉眼弯弯,道:“我非十里红妆,山河为聘,不嫁的。 绮罗:“……” 绮罗咂了咂嘴:“嘁,我要是这么有钱了,还要洗衣服做什么,穿一身丢一身了。” 绮罗这些天和迟悟在一起也算是相熟了,这种没什么营养的玩笑也早就见惯不怪了。 她正色道:“娶媳妇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得先去办点坏事了。” 乱葬岗(四) 今天晚上,杜二的胆已经被吓破了好几次了,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乱来。此时猛一听到绮罗叫他,一个哆嗦腾的便蹦了起来。 “过来。”绮罗眉头拧起,不悦之色显而易见。 杜二腿都已经发软了,走了两步便又瘫了下去,一旁两个中年的汉子,将他给架了过来,与那赖竹竿和土行孙两个扔到了一起。 绮罗懒懒散散地往佛堂门口的石阶上一坐,活动了一下脖子,这才往杜二等人这边看来。 杜二头上的冷汗凝成了水流,衣服都汗湿了。 “怎么了,这么怕的?衣服都湿了。”绮罗嘲笑道,“怎么感觉你才像是刚刚下水捞人的那个了?” “我看你之前到我房间里来捉人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么。”绮罗说到这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笑眯眯道,“……手脚也不怎么干净呢。” 杜二听她笑着讲出这些话,却只觉得每个字都像是带了冰碴子似的,冻得他浑身冰凉,一个劲儿的打哆嗦。 尤其是说他手脚不干净的时候,更是觉得这两只手长在自己身上都是多余,恨不得当场便把他们卸了,换自己的安全。 绮罗又眯眼笑道:“你放心,我也不会不讲道理。我们那袋子干粮不是被你们给藏起来了吗,拿回来瞧瞧。里面有多少块的馕饼,我就从你们身上割下多少块肉,就当是你们花钱买我们的干粮了,如何?” 杜二一听这个,吓的险些当场昏厥过去。那些干粮少说得几十斤,从他们身上割下这么多肉来,他们还有活路吗?这和要他们死有什么区别吗? 他一下子慌了神,猛地抬头:“别,别!饶了我,饶了我罢!我就是……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啊!才会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您饶了我,我给您当牛做马赎罪!” “谁要你当牛做马!牛马比你强了不知多少!”绮罗却忽然变了脸,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来,冷眼看着他。 “是,是。我连牛马都不如,可我到底是个活物不是吗。这肉和那馕饼怎么能等同,您……您不能因为这几块馕饼就要我那身上的肉偿啊,这不公平啊!” 杜二此刻已经惊惧得肝胆都在颤,趴在地上,连看都不敢看绮罗,话一出口,已经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公平?”绮罗冷笑了一声,“你现在知道讲道理,要公平了?你盘算着要独吞村里人口粮的时候,怎么想不到讲道理,怎么想不到要公平!你明知道这些口粮就是村里人的命,你将其占为己有,岂不就是要喝旁人的血,割旁人的肉?” “唔,好像还不止是是如此呢。”迟悟抱着胳臂,倚在一旁的蛤.蟆石像边,平淡道,“他刚刚承认了,之前村里失踪的村民,也是他们几个杀的。” “哦?那就不只是像了,你们这是真的喝人血,吃人肉了啊。”绮罗眯眼瞧着他们,语气听起来好像还算平常,可实际上厌恶和恶心显而易见。 “可,可……”杜二的声音弱了下去。 “没有什么可是!你们拿命偿就是了。”绮罗双眸一眯,“砰”的一声,一团的火花在杜二等人身边突然炸响。 三人被吓的手一软,登时跌在了地上。周遭接连爆出了一团又一团的火焰,直往他们身上扑。 赖竹竿和土行孙都滚倒在了地上,哭爹喊娘叫的凄惨,杜二则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在院子里面飞奔,一边死命地拍打着不让火花靠近。 他原本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只求绮罗能饶得他一条性命。可此刻兴许是被逼的急了,知道绮罗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无论他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什么余地了,反倒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他一边疯了一样地挥舞着双手驱赶着在他身边飞旋的火花,一边狂吼到:“你个天杀的妖精,歹毒的婆娘,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要老子死,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哦,那很好啊,等你做了鬼,欢迎你来找我。我这辈子,放火烧过不少东西,但貌似还真没烧过鬼呢。”绮罗不紧不慢地道,笑得散漫又邪气。 她像是想到什么了似的,又补充道:“不过,你来找我之前,可得提防着些。这村里面有不少人都死在你手里,约莫也是要成为厉鬼的,说不定还没等你找到我,他们就先找上你了呢。” 听到绮罗这么说,满院子乱窜的杜二脸上显出了些微惊慌的神色。可是这神色只在他脸上停了半刻,便又被狰狞和疯狂代替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来找我好了,我不在乎!我只要活着!”杜二双眼赤红疯了一样地喊着叫着,“村子被封死了,粮食不够吃,总是有人要死的,可我不想死!” “粮食只有那么一点,不够所有人吃,一个村子的人吃只能吃一天,一个人吃可以吃几个月,与其这么多人一起饿死,倒不如少几个人来分粮食,还能撑的久一点。” “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绮罗手中盘核桃似的盘着两个火焰团子,歪着脑袋看他,笑道,“可你凭什么觉得,该活下去的那个人就是你呢?拿别人的命换你的命,你的命这么值钱?” “因为他们蠢!就凭我能杀得了他们!他们就该死!”杜二狼狈地奔逃,可仍然在叫嚣着,“村子里面粮食只有这么多,有本事的就活着,没本事就去死,有什么可说的!别人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关,即便别人十条命换我一条命,那也是值得!” 他一边上蹿下跳,一边嗷嗷直叫,滑稽到了极致。 “你觉得你是有本事的那个?”绮罗嗤道,“放迷药,下黑手这种事也算是本事,你好大的脸!” 绮罗扬手一挥,一个巨大的火球就又飞了过去,直接打在了杜二身上,将他打得飞出去老远,摔在了地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低头一看,登时吓的就要魂飞天外,肚皮上的肉已经被烧的焦黑了。 绮罗刚刚似乎是在逗他玩,就像猫捉耗子一般,溜得他满院子转。现在认真起来了,他根本就无处可躲。绮罗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面色冷漠, “你凭什么杀我,你有什么道理杀我。我想活着,有什么错!”杜二一边被火焰烫的几欲昏死,一边不认命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怕到了极致,却也癫狂到了极致,五官都扭曲成了一个可怕的模样,声音发颤地对着绮罗叫道,“是个人他妈的不都想活着吗!我自私一点有什么错?” 他说完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拖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往后退:“是!你有本事,你不怕妖怪,不怕迷阵,可那是你,不是我!你觉得我无耻,可你又好到哪去?若是你也没有本事,只能被困在这里坐着等死,你还能说风凉话么?你只会比我更无耻,更下流,更肮脏!你有什么资格杀我!” 或许人在死亡的威胁之下,总是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这个男人一刻钟之前还烂的像一坨稀泥一样,唯唯诺诺地认错讨饶,此刻却突然像垂死的困兽一般暴起。 绮罗被他这么气势汹汹地一吼,倒还真的愣了一下。 若她也没本事出得了这个迷阵?她会怎么做? 如果是在一天以前,她听到这个问题,根本不会动脑子去想。她有本事破的了这个迷阵,还来思考这个问题,不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么? 可现在,她却沉默了。 她想起来她在乱葬岗上看见的那些怨灵,她想起她从怨灵的记忆中看到的景象。 并不只是看到、听到,事实上,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那些怨灵生前的痛苦,恐慌,恶心,麻木。 他们提心吊胆的活着,却又活得浑浑噩噩,每过一天,希望便少一分,绝望便多一分。 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地狱里的人,每一天都可以看见太阳升起和落下,却和生活在漫漫长夜中没什么两样。 如果她不够强呢? 如果她没本事走出这个迷阵呢? 如果她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呢? 如果她只有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才能苟且偷生呢? 她会怎么做? 杜二见她似乎愣了一下,心中燃起了一丝侥幸的念头,微微地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却忽然又被一团炸响的火焰给轰的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杜二惊得一下子又跌坐在地,惊异地看着绮罗,绮罗面上的怔愣和茫然消失无踪,挑眉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即便是死,也不会和你一般的。” “自私自利是一回事,忘恩负义是另外一回事。你自私自利,我管不着。可你伤天害理,尤其是还伤到了我的人头上,我可没办法坐视不理。” 绮罗冷冰冰地道:“若是你自己有粮食,不愿意同别人分,那是你的事情。可这些粮食原本就是我们带来分与众人的,给你吃已是施舍,你又怎么敢动谋财害命的心思?你吃着我的粮,却想我的命,自己做着伤天害理的事,竟还要跟我讲道理?” “真是笑话了!” 杜二朝绮罗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弱肉强食,狠的人就能活着,怂包就去死!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天经地义?哈,哈!好一个天经地义!”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跟前去:双眸微眯,“弱肉强食,的确是天经地义。” 顿了顿,她笑着补充道:“那你听好了,我比你强,以及,我要你死。” 火焰在杜二周遭喷薄而出,他在地上翻滚着,叫的像杀猪一般,听的一屋子人都起了鸡皮疙瘩。绮罗出手太快,连迟悟也是微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佛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普慈禅师手挽佛珠从寺里面踱出来。 “施主,手下留情吧。” 乱葬岗(五) “大师。”绮罗一手虚空一握, 所有的火焰立时熄灭, 再没半点痕迹。 那杜二却仍痛的在地上打滚。 “施主。”普慈慢慢地踱上前来。 “大师有何吩咐。”绮罗略一躬身。 普慈沉默了片刻, 目光朝杜二看去。绮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心下一动:“大师,想要我留他一命?” 普慈默然不语。 绮罗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沉吟片刻,说道:“我原本也没打算杀他。虽说他恶贯满盈, 但杀人偿命终归是官府管的事,到底如何处置,你们送他去见官自然就知道了。” “他应该感到幸运,罗汉并没有什么事。罗汉没死,我也不会要他的命。只不过略施惩戒,算是替罗汉解解气。如今,既然大师开口, 我自然不敢再造次。扰了这佛门清静,还望大师原谅。” 她说罢,走到杜二跟前:“今日便饶你一次, 若是再让我看见你动什么歪心思……” “呵。”她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罗施主如何了?”普慈上前来询问,绮罗道:“命是救回来了, 但估计现在也还不好受。大娘去替他寻衣裳去了。” “老衲愚拙,对于医术,倒还是懂些皮毛。我去瞧瞧他, 可别染上风寒了。” 绮罗道:“有劳大师了。” 普慈微微颔首, 便朝禅房走去了。 “这才是你的真本事么?”曹宁从一旁走来, 看着绮罗,眼中带了一丝寻味,“我只知道你身怀异能,没想到这么厉害。” 绮罗微挑了挑眉头:“只是你没见识罢了。” 曹宁:“……”某些人就是不能夸,夸了就蹬鼻子上脸了。 “怎么,觉得我火气大了?”绮罗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真是不好意思,姑奶奶从小就是这么个暴脾气。” “我什么时候说你不是了?”曹宁哭笑不得地道。他顿了顿,似是认真,“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么拼命。像你这种人……倒是蛮少见的。” 绮罗心里在想着其他的事,轻哼了一声随口说道:“叫了我老大了,自然得罩着他。” 绮罗这边却没闲着,她把杜二等人扔在一边不管,朝其他人道:“行了,都进屋来,我有事要问。” 她之前在杜二费了不少功夫,此刻才想起来办正事。她把村民都叫进屋来,开始询问与那蛤.蟆有关的事。 “你们这山,叫蛤.蟆山,我进山之前也听说过这山里的故事,可以只是一知半解。”绮罗坐在人群之中,问道,“我想问问,战乱的时候这山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用顾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尤其是跟蛤.蟆寺相关的。” “唔……”一个老者似乎欲言又止。 其实在之前绮罗刚刚跟众人说她看到蛤.蟆精的时候,他似乎就有话说,只不过当时被那妖精吓的不敢说而已。 “老伯,你知道什么就说。”绮罗道。 那老者思量了片刻,这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道:“蛤.蟆山这边的事,外面传的大家也都知道,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可我……倒是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这些事藏在我心里面二十多年了,我都没怎么跟别人说过。”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吧,二十多年前,住在这个寺院里的那位高僧,并不是突然失踪的,而是叫歹人给打死的。” “打死的?”绮罗一愣。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真的瞧见。二十多年前,蛤.蟆山这块不是闹饥荒来着么,饿死了不少人,我那时候逃难逃到了其他地方,在路上听同样是逃难的人说的。” “那人说,他亲眼瞧见,同村的几个男人,到这寺里面来求禅师给他些吃的。那禅师自己的粮食也所剩无多,思量着匀些出来。那男人便趁着禅师转头之际,从他后面一棒子将那禅师给打死了!” 听到这里,绮罗的眉头皱紧了,她沉声问道:“这是为何?” “嗐,还能为了什么,为了钱呗,为了金子呗。”那老人叹了口气,道,“那一年世道乱,收成也不好,山里面是没的吃了,大部分人都下山寻活路去了。可即便出去了,也没什么用,身无分文的,乞讨的时候说不定也就饿死了。” “那人应该是看上了禅师的钱财了。”那老头道。 “传言禅师似乎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常会给穷人施舍金子,但他从来没在别人面前施过法,点过金,所以也有人说,其实那禅师并没有什么法力,而是他的后院里本身就藏了很多的金子。” “平常时候,人的贪念就无穷无尽,更何况是在那种极度凶险艰苦的时候。人天天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谁还会在乎禅师之前赐予大家的恩惠呢。”那老者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不止一次见过那禅师呢,不论是面相,还是行为举止都十分的和善……喏,就跟普慈大师一样。” 那老者道:“众位切莫见怪,我随口一说,可不是对普慈大师有什么不敬。他们两个,长的是真的想像,气度举止也都极似,我记得普慈大师刚来我们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老禅师又回来了呢……天生的一副慈悲的佛相,他们都是注定了要成佛的人呐。” “只是可怜那老禅师,一辈子慈悲为怀,本该是功德圆满飞升成佛的,最终却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这世上,人心难测,世事无常啊。” 众人听了,有的唏嘘,有的沉默。虽说蛤.蟆僧的传说在这一带广为流传,但人们知道的大多都是关于他的点石成金之术的。那老禅师最后的归宿,倒还真是头一回知道。 绮罗听罢,问道:“那那个老禅师死后,尸体去哪了,有人替他下葬吗?” “那时候人人都只为了活着而活着,自顾不暇,谁还有闲心来做这个。姑娘,你怕是没听说过,我们这个地方,原来出过人吃人的事,更别提其他的杀人放火,谋财害命了。”那老者神情灰暗,感概着道,“所以说啊,这次遇上这样的大难,我心中却并没有太多的怨愤,大抵是活得年岁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便也明白了。我常在想,以前为了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顾了,现在也合该有此一报。” 那老伯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不是问有关蛤.蟆的事么,我记得原来那老禅师就养了一只蛤.蟆,就放在佛堂门口的那个大水缸里,山里面还有人给那蛤.蟆雕过一尊石像呢。” “诶,你们说,会不会是那蛤.蟆来给老禅师报仇了?”坐在外围的一个男人开口道,“那蛤.蟆说不定通灵了,修炼成精了,现在回来,在山里设下这么个迷阵,就是为了杀死里面的人啊!”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惶恐起来。 有人道:“有可能,有可能!它这不就是重现了当年的场景吗,他恨有人杀死了禅师,便要我们像闹饥荒那一年那样,活活饿死!” “这不公平啊,又不是我们杀的那个老禅师,报仇为什么要报到我们头上来?” “估摸着它是觉得是我们这山里的人害死了禅师,便要让我们全都偿命!” 听完了那老者的故事,众人心中都是惶恐。大家伙都在议论,都在向身边的人哭诉,埋怨,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混乱当中,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对了,刚才那姑娘不是说,那蛤.蟆精就在我们当中吗?” 众人:“……” 佛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而又尴尬起来,所有人都以微妙的幅度略微同周边的人分开了些,抱着孩子的女人也都不禁把自己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绮罗皱着眉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她微一偏身,往迟悟身边凑了凑:“你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迟悟道,“这些都是猜测,不能妄下评断。” 绮罗瞥了他一眼,低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迟悟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她:“你听说过照妖镜吗?” “诶?”绮罗眨巴眨巴了眼睛,“还真有这种玩意儿啊?” “有,开过光的镜子,可以照出万物本相。藏山寺里面就有一面,立在山门口,一般的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如果真的是妖怪借了人的皮,在照妖镜中一照,便可以照出它原本的样子。” “哦?这么神奇。”绮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一脸认真的问道:“可是兄台,你能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到哪里找一面开过光的镜子吗?” 迟悟也一脸认真地回答她:“巧了,对于开光,我好像略懂一点。” 绮罗:“???” 还有什么是您老不会的吗。 有了会开光的人,现在需要的也就只是一面镜子罢了。可绮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打量了一下这个佛堂,也没看到有什么能充当镜子的东西。 她忽然灵光一现,朝罗汉叫道:“罗汉,去把门外面的那个水缸给我搬进来。” 罗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立马起身去把水缸给搬进来了。那大水缸缺了个口,里面装了大半缸水,还飘着一层的绿藻。 绮罗一指那水缸,对迟悟笑道:“小迟子,辛苦你了,凑活凑活,给开个光呗。” 迟悟:“……” 不过,迟悟倒也真的没说不行。他起身走到水缸前,从袖中抽出了他那支走哪带哪,从不离身的毛笔,开始在那水缸的边沿写写画画。 写的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但是可能是因为笔锋的缘故吧,绮罗竟然还觉得挺好看。 啧,这爱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日后若是身上的钱财花光了,也不用愁了。拉着他出去转两圈,给人家画画符,驱驱鬼,银子哗哗的来啊。 绮罗这边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迟悟已经画好了,他将那笔在水缸上轻轻一点,水缸里原本浑浊不堪的水立时便搅动起来。绿萍都散开了去,中间的一片区域清澈透亮。 迟悟退开一步:“好了。” 佛堂内的众人都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绮罗站出来道。 “看好了啊,这是藏山寺大法师亲自给你们开了光的照妖镜,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上一次呢,你们走了大运了。” 她看迟悟这个样子,估摸着也就是藏山寺的一个小弟子罢了,却乐得把他捧得高高的。胡说八道一通之后,又道:“所以,你们现在都给我排好队,一个一个的从这镜子前面过一遍,到时候,谁是妖怪就一目了然了。” 众人听她这么说,均是面面相觑,半信半疑。曹宁一马当先地道:“那我先来好了。” 他往那水缸前面一站,弯腰对着水面照了照,水里只是映出了他的影子,没有任何异常。 “剩下的,一个一个来,谁都跑不了。我就在这看着,最后有哪个没照镜子的,那就是心虚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道理。”绮罗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上,二大爷似的说到。 屋内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地从那水缸面前经过,照清楚了,便轮到下一个。然而,屋里的人都照过大半了,仍是没见到一个有问题的。 .“喂,你这光开的靠不靠谱啊。”绮罗忍不住拿手肘捣了一下迟悟,面上显出了怀疑的神色。 “应该是靠谱的吧。”迟悟道,“毕竟我以前开光的时候,都是成了的。” “说来,开光这么上道的事,是你一个小弟子就能明白的?”绮罗撇撇嘴道,“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信你。” 这家伙前一秒还在夸他,后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了。这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迟悟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绮罗才觉得自己冤呢,信了这家伙的鬼话。这下好了,这镜子也让人照了,却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信口开河呢。 “咳,这可不怪我哦,是他,是他的问题。”绮罗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推到了迟悟身上,还待要再说些什么,却正巧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正是罗汉、玲玲她娘和普慈大师。杜二他们三个也跟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进来了。 屋内甚是杂乱,水缸也被从外面搬了进来,几个人见了都是一愣。 绮罗略略有些尴尬,正要上前去与他们解释,就听到了玲玲清脆的笑声。 玲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水缸的边沿上去了,看见了普慈和娘前进来,十分地兴奋。 她一边晃荡着两条白嫩的小腿,一边朝着他们笑道:“娘亲,爷爷,你们快来照镜子呀,我们都照过了,可好玩了!” 玲玲她娘似是嗔怪地道:“你怎么跑到那上面去了?危险,快下来……” 她话还未完,就听见玲玲一声惊呼。一个没留神,失去了平衡,倒仰着就要跌进那水缸里去! 玲玲她娘立刻就要往前赶上来,却不巧正好被站在她前面的曹宁挡住了。她眼见着玲玲就要跌进去了,还是普慈和尚忽然一个疾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玲玲,将她给拉回了怀里。 “诶呦,吓死我了。”玲玲她娘虚惊了一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却看见普慈和尚忽然不动了,入定了一般站在那里。 玲玲背对着水面,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她的眼前是和蔼可亲的普慈爷爷。 可普慈面对着水面,一动不动,他看见的是一只蛤.蟆。 一只满身疙瘩、臃肿丑陋的蛤.蟆。 普慈望着水面,怔愣住了。 乱葬岗(六) 屋里面一片死寂。 水中映出来的镜像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 但是站的近的几个人面上惊讶的表情, 着实显眼。 杜二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 一下子便看见了水缸里的镜像, 立时便尖叫了起来:“妖精!他是蛤.蟆精啊!” 他这一声尖叫终于把人们从怔愣中吓的惊醒了过来,众人皆是连滚带爬地跑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小小的佛堂里片刻间便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绮罗也怔愣在原地。 普慈禅师,就是那个蛤.蟆精? 普慈被周围的尖叫声拖回到了现实,他茫然又惊恐的看向了周围四散逃跑的人,像是个茫然失措的孩子。 他恍惚地看向了眼前的玲玲,抬起头来又看见了玲玲的娘亲。那个温柔的妇人此刻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不敢相信的情绪里, 还有一些别的感情。害怕,担忧,惊恐? 她正看着他, 同时也在看着他手里的玲玲。她微伸着双手,似乎是想要他把孩子还给她。 她很害怕。 他忽然惊醒过来,像是抛开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直接将玲玲抛了出去。 玲玲她娘忙不迭地去接住了玲玲,回过神来,抬头似是想说什么, 普慈却早已经跑开了。 那个须眉尽白的老僧此刻跑起来, 如同一只老黄鼠狼, 快而迅速。他往佛堂后门的方向跑去,那个方向的上的人一见他靠近,立刻便惊恐地四下逃开,普慈直接从那甬道穿了过去。 “他好像……”杜二原本被烧得身上好几块地方都黑了,此刻却仿佛根本顾不上疼似的,“那个老东西好像怕我们!” “我们不用怕他,抓住了那个妖怪这个迷阵就能解开了,我们就能出去了!”他两眼放光,神情中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他忽然怪叫了一声,直接也冲进了甬道里。 他一冲进去,剩下的人似乎都被他鼓动了,男人们一窝蜂地全部挤进了甬道里。绮罗这才回过神来:“等等!等等!” 她抬脚便也要跟上去,可那甬道太窄,人一窝蜂地往里挤,声音嘈杂,她喊的话根本就没人听得进去。 “让开!都给我让开!”绮罗劈手揪起一个挤在她前面的男人的后领,将他丢了出去,强行清出一条道来。 等她从甬道跑出来,来到一个小小的禅室中的时候,只看见一群人或是拿着木棒、或是拿着随手捡起来的利器,将普慈围在墙角。 普慈跌在墙角,浑浊的眼睛里是惊骇,老态龙钟,甚是狼狈。身上的僧袍和袈裟都沾上了尘土,有的地方已经破了。 他看见绮罗赶到,眼里的惊恐更甚了。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猛地往地上一摔,立时一阵白烟凭空炸散,绮罗往前走去,被那白烟迷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故技重施。 那蛤.蟆精在寺门口就是用的是这一招。 绮罗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上前,可哪里还有人?周围的人也被这白烟迷得够呛,都在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揉眼睛。 白烟散去,禅室边上那原本就漏风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还在兀自摇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个小小的禅室里挤了好多人,周围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让那这妖精跑了!” “可恶,这妖精要害死人呐!” “真没想到和尚竟是妖怪……” “赶紧追,说不定能追上!”杜二粗声粗气地道,一旁围着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也从那窗户翻了出去,四下寻找。屋外面一时间闹哄哄的,只听到有人喊着:“不在这边。” “这儿也没有。” “肯定是逃到外面去了!” “……” 迟悟从外面赶过来,罗汉和曹宁跟在他身后,罗汉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地喊她:“老大!” “绮罗!”迟悟几步便跑到她跟前来,微皱着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却看见她站在原地不动,面上神情严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迟悟这时也看向了那破了口的窗户,没说话。 “老大,这……”罗汉搔了搔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都给弄糊涂了。我们要帮着去抓吗?还是……” “先别管了。”绮罗皱眉道,“没弄清楚之前,不掺和。” 众人咋咋呼呼的在寺院的附近找了半天,都没能再找到普慈。一个二个地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均是骂骂咧咧的。 绮罗一行人则呆在佛堂里,也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休息。 “你怎么不出去找?”绮罗微挑了挑眉,问坐在她身边的曹宁,“你就不想早点出了这迷阵去?” 曹宁瞥了她一眼,淡道:“我并不觉得,这些是大师所为。” “啧。”绮罗斜着眼觑他,似笑非笑,“难得有个拎得清的。” “肯定不是爷爷。”玲玲忽然在一边插嘴道。这小姑娘刚刚也被那群疯了一样的村民给吓住了,此刻缩在曹宁怀里,嘟着个小嘴,十分不满地哼哼着,“你们都是笨蛋。” 绮罗忍不住笑了,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是是是,我们都是笨蛋,就你最清楚。” 的确,绮罗也并不认为这山中的迷阵是普慈和尚做的。 事实上,简直显而易见。 如果真的是普慈和尚捣的鬼,那他还干嘛在这里散粮救人?吃饱了撑的吧? 可是,他又的的确确不是普通人。迟悟开光的照妖镜了里面,清晰的显出了他的原型。他的确就应该是那天晚上绮罗和迟悟撞见的蛤.蟆精。 这可就叫人费解了,一只蛤.蟆精,装成了禅师的样子,想做什么? “你既然也觉得,并不是大师所为,干嘛不制止他们。”曹宁望着绮罗,面色难得一见的严肃。 不知道为啥,这个年轻人给绮罗的感觉就像是她小时候见过的秀才,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实际上,你要是哪点做的让他觉得有失风骨了,立马就不待见了,一张臭脸能把你吓的见他就绕道。 好了,这么容易就被不待见了,哈哈,哈哈。 绮罗也是无奈:“我的确是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可是要解开这蹊跷,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处在这谜团当中的人找出来吗?找到了普慈大师,问个清楚,才最好吧。” “呵。”曹宁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好讲清楚的?” 他看了看还在佛堂外面叫嚷吵闹的人群,微微地眯了眯眸子,不动声色地显出了不快和嘲讽来。 众生不仁,一贯如此。 再过两个时辰,估计天就要亮了,一夜未眠,绮罗可并不觉得怎么快活。 虽说她进这山里面来,原本就是想顺带着把山中的怪相解开的,但也并不能花太多的功夫。她还急着去北疆找寻她爹爹的残魂呢。 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最迟明天,得把事情解决,然后继续赶路了。 绮罗这么想着,便打算休整一会。她原本只打算闭目养神,却没想到自己竟睡过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能感觉到自己陷在了梦里。她常做梦,对这种感觉很是熟悉。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看见外面天光微亮,照进了小小的佛堂里。 罗汉像个守夜人一样靠在门边,睡得正熟,鼾声大作。迟悟则盘腿靠在一处拐角的地方,闭目养神。他神色安然,呼吸均匀,似乎也是睡着了的样子。 素日里,少年的那双眼睛动人心魄,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会微微呆愣,现在他闭上了眼睛,少了一份惊艳,多了一份恬静安然。 绮罗不禁感叹。 啧,正经的修仙弟子就是不一样啊,睡个觉都这么有范儿。 她这么看着,余光却瞟见了什么东西。转过头来,只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飘在不远的地方,正是曹宁和玲玲睡着的地方! 绮罗被吓得一惊,双手立时一握。但她并没有立刻有所行动,因为她并没有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玲玲是个粘人精,每天都要有人陪着才肯睡,她现在就像个小猫似的,蜷在曹宁身旁,睡得正熟。那一团白色的人影,就在他们上方飘着,围着曹宁和玲玲打转转,低头看着他们的睡颜。 那人影十分的模糊,绮罗并没有看到他的正脸,所以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模样。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心中隐隐地觉得,那人看向他们的目光里是温和而慈爱的,像是爷爷看着熟睡的孙子孙女一样。 “孩子,别怕。” 飘渺而苍老的声音在佛堂中回荡,一遍又一遍,带着无限的爱怜,轻的像是叹息。绮罗还是很敏锐地听见了,是那个人影发出来的。 不,与其说是人影,不如说是个鬼影。 那鬼影是半透明的,像个幽灵一样,他的僧袍十分的宽大,下摆轻飘飘地垂着,让绮罗看不见他的双腿。 等等,僧袍? 绮罗先是一愣,而后猛地抬头,眯着眼睛望向那个鬼影。那鬼影也在这时停止了转圈,抬起头来看向了她。四目相接,他的面貌似乎一点点的变清晰了,面上慈爱的笑容也愈发的清晰了。 绮罗大惊,是……普慈和尚?! 普慈和尚,死了? 不,不对。绮罗又再仔细地看了一眼,这和普慈和尚不太一样。 虽然是相同的面相,但是这鬼影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普慈和尚要更加年轻一些,脸上,脖子上都没有那么多的皱纹,虽然须眉仍旧是白色的,却更有生人气一些。 相比较而言,普慈和尚则显得更老态龙钟一些,像是披着一层干巴巴的人皮似的。 那鬼影和蔼地望着绮罗,抬起手来,指了指地上,用他叹息般缥缈的声音道:“那孩子,害怕。” 孩子?绮罗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玲玲。 “那孩子,害怕啊……请别让她,害怕啊。”他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道,神情和蔼,却又极是认真地看着她。 郑重得像是一个嘱托。 绮罗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急急忙忙地爬起身来,喊道:“大师……”她向那鬼影走去,却只走了一两步,就忽然感觉到佛堂内原本的微光骤然变亮。 天光大亮,她像是一脚踩空了一般,猛地一蹬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回过神来,正好撞上迟悟的眼睛,含着微微地担忧,正看着她。 八斩刀(一) 绮罗讷讷地看着眼前之人, 半晌回不过神来。 天已大亮,佛堂里仍旧安安静静。 曹宁和玲玲仍睡得正熟, 罗汉还在打着鼾, 只有迟悟在自己身边。 “我……刚刚怎么了吗?”绮罗呆愣道。 “你刚刚是不是做噩梦了。”迟悟皱眉。 “噩梦倒也不算是噩梦,但的确是……”绮罗道,接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迟悟:“……” 绮罗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牢牢地抓着迟悟的手:“……” 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做梦的时候容易紧张,就,唔。 “咳。”绮罗轻咳了一声,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松开了他。 “人在和其他的灵体共情的时候, 会不自觉地紧张, 这是正常的。你本是坐着的,刚刚突然就倒下了, 我也是感觉到了你的灵力有些不寻常的波动才过来看看的。”迟悟平静地说道,“没事就好。” 唔,这小子貌似还在给她找理由,嗯, 不赖不赖。要不然可就尴尬了。 绮罗眨巴眨巴了眼睛, 却忽然道:“等等, 你刚刚说什么?共情?什么是共情。” 迟悟认真问道:“你真的是是修行之人么。” 绮罗:“……”就你厉害。 迟悟淡道:“另一种说法, 叫托梦。” 绮罗:“……” 绮罗:“哈, 我早知道的, 考考你而已。” 迟悟:“……” 绮罗十分不要脸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心下想着,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刚刚那家伙,真的是鬼啊…… 可为什么那鬼的面貌这么像普慈和尚?他又为什么反复地叮嘱她,要让她…… 绮罗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了玲玲。那个小丫头此刻蜷成了一团,睡得正熟。 害……怕? 绮罗:“……” 外面仍旧有熙攘的人声,引得绮罗注意。迟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声道:“好像找了半夜也没找着呢。” “能找着才怪了。”绮罗随口说道。 毕竟在她手上都逃了两回,能这么容易被一群凡人找着? 绮罗走到了院子里,看见这群人一个个面上都带着焦急但又亢奋的光芒。 其实也能理解。 在绝望之中如困兽一般地游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天光,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死地而后生,往往才是最能激发人斗志的。 不过,说来也是可笑。这群人明明怕妖怪怕得要死,昨天乍一看到普慈本相的时候一个二个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也没见着谁有今天这样的气势。不过是因为普慈先怕了他们,露出了怯态,才叫他们胆子大起来的。 欺软怕硬,是人无法拔除的劣根。或者说,是本能。 无可厚非。 事实上,绮罗见过普慈的蛤.蟆法相,体型巨大,吼一嗓子出来,山林巨震,绝对不会连这些凡人都斗不过。所以,他逃跑了,反而让绮罗确信,这山中的异事非他为之。 可不是他,又该会是谁呢? 这山中的事情,似乎和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关,绮罗想着。而且,这些事情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人,那就是这间禅院的第一位主人,那个无名的老和尚,传说中的蛤.蟆禅师。 说来,她好像记得,之前那位老者说过,普慈和尚与那位蛤.蟆禅师长得很像? 她猛地想起了昨晚入她梦的那位老僧,难不成…… 心中有执念,有放不下的东西,魂魄才会徘徊世间。执念越深,忘得越慢,徘徊的越久。 所以,在此地徘徊了将近三十年,那老僧,到底有什么遗愿未了? 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原来,也有放不下的吗? 那老僧对她说:“那孩子,害怕。” “请别让她害怕。” 害怕什么? 绮罗盘着个腿,板桩一样的坐在石雕的蛤.蟆石像上,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得“铛”的一声脆响,她的心绪猛地被拉了回来。 是玲玲正在拿小石子砸钟呢。 这禅院里面有一口小的青铜钟,与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寺院里的钟根本比不了。而且,许是因为很久没人擦拭了,上面落了一层薄灰,被玲玲拿石子一砸,便全被震了下来。 想来,曾经的这里,也该是晨钟暮鼓的清净之地吧。 这钟声让绮罗听着,似乎让她想到了什么,可是隐隐约约的,又说不出来。 她大爷似的一招手:“玲儿,过来。” 玲玲玩的正入迷,也不起身,连脑袋都没抬起来:“你过来,陪我玩。” 嘿,这个小娃娃,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绮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心说肯定得给你这小鬼一点厉害瞧瞧。 于是她从石像上一蹦蹦下来,笑得面若桃花,殷勤道:“来啦!” 她三两步走到玲玲面前,蹲下身来,这才看见她用来砸钟的并不是什么石子,而是银子! 绮罗:“……” 绮罗默默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瘪得像荷包蛋似的的荷包,一时间,无语凝噎。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魔头都没饭吃了,小孩拿银子当弹子儿? 不行,把这山里的事给解决了,走的时候一定要狠狠地敲上一笔。 绮罗问道:“玲玲,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玲玲道:“从曹哥哥那里借来的。” 绮罗讶异道:“就他,看起来那么个穷酸样,这么有钱哒?” 玲玲道:“是啊。曹哥哥以前是货郎,去过好多地方呢,他前几年才回的村里,回来的时候赚了好多钱呢。他可有本事了,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嗯,在小孩眼里,给吃的给玩的就是有本事吧…… “货郎啊,我看他那样,还以为他一直在这穷山沟沟里面长大的呢。”绮罗一抱胳臂,“没想到还是个有钱人。” 玲玲没再听她絮絮叨叨,自顾自地把银锭子丢出去,砸到青铜的钟上,发出了“铛——铛——”的清脆声响。绮罗忽然试探着开口:“玲玲,你……怕吗?” “怕什么?”玲玲头都没抬。 “唔……就是……”绮罗舔了舔嘴唇,“随便什么都行,你有怕什么东西吗?” 玲玲仰起头来,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怕我娘不在。” “还有呢?” “怕饿肚子。” “呃,还有么?” “……” 玲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绮罗,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怕不怕普慈爷爷?” 她紧接着道:“我不怕普慈爷爷,但我怕他不回来了。” 绮罗一时间沉默了。玲玲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怎么跟其他人一样呢,你也怕普慈爷爷是不是?别人怕他,可我不怕。爷爷人很好的,我干嘛要怕他?” 是啊,干嘛要怕他?绮罗微愣地想到。 就因为他不是人?就因为他有着一张丑陋的蛤.蟆皮? 披了人皮,他就被尊为高僧、大师,德高望重,一朝换回了蛤.蟆皮,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就该受众人唾弃,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了? 佛说,众生平等。可众生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评断,便是带了偏到骨子里的偏见的。 其实,不说这些村民,即便是她自己,难道就没有偏见了吗?在那个小山岗上,看见那蛤.蟆精的第一眼,她不是也立刻就把它像成了害人性命的妖精了么。 有什么资格说旁人肉眼凡胎,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到头来,还没一个小孩子看得通透。 “铛——”又是一声,小小的一块银锭子,骨碌碌地滚到了绮罗脚边。绮罗随手拣起来,正要学玲玲一样,往那铜钟上砸回去呢,却在银子刚要出手的时候猛地一抓,将它又捞了回来。 她摊开手掌,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银锭子,呆住了。 村里面的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找到那蛤.蟆精,玲玲她娘则一个人在庖厨之中,看着锅灶。 “我怎么都觉得这事不对头,大师那么好一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玲玲她娘一边烧着火,准备着众人的饭食,一边皱着眉头絮絮叨叨着。 她是在对着曹宁讲话的。 曹宁刚刚去砍了柴,此刻正帮她堆到了庖厨的角落里,放好之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淡地答了声:“嗯。” 他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出了门,却迎面撞上了绮罗要进厨房来。 他便往左迈了一步,打算错身出去,却没料到绮罗也往这边迈了一步。他旋即又往右,绮罗却也往右迈了一步。 这可就不是巧合了。 他眉头微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妖精:“……你又做什么。” 绮罗笑嘻嘻地道:“找你。” “找我干嘛?”他有些不解。 “我来找你问罪的。”绮罗龇牙笑着,“你偷了我的银子。” “……”曹宁一阵无语,他轻轻挑了挑眉,风轻云淡地道,“请问你的荷包里有多少银子给我偷?” “唉,你这话就不对了,我银子少,可不代表没的可偷啊,你看。”绮罗说着摊开了自己的手,一小块长得颇有些磕碜但分量还挺足的银锭子卧在她手心里。 曹宁看见这银子,一瞬间面色微微变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轻吸了一口气,似是玩笑地问道:“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银子,难不成天底下的银子你说是你的就都是你的了?它跟你姓了,还是长得像你?” 绮罗面上吊儿郎当的笑渐渐地收敛了,眸子里还有些浅淡的笑意,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咄咄逼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她道:“这天底下的东西的确不都是我的,可是印上姑奶奶牙印儿的,那就是姑奶奶的了。” 八斩刀(二) “原来如此, 是这样的看出来的啊。”曹宁不禁哑然失笑, “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却没注意到这个。” 青年站在庖厨门口, 身上是半旧不信的短打,脊背微绷,手脚修长, 面庞黝黑,头顶乱的像个鸡窝似的。 可是他此刻的目光又是那么的锐利,绝对不是一个平庸颓废之人会有的清明眼神。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绮罗,目光之中,没有害怕,没有惊慌,有的只是淡淡的戏谑和玩味。 绮罗被这样的眼神看着, 只觉得……很不爽。 “可这也只是巧合不是么?”曹宁轻笑道,“这只是我的一时不察。如果没有这块银子,你根本不会发现吧。” “并不是哦, 你的破绽不止这一个呢。”绮罗眉头舒展,淡道,“记得吗, 昨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话。” “你说,你没想到, 我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么拼命。” “我当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却又偏偏并未细想。若要真是仔细地考量考量你的这句话……我倒是想问问你了,你为什么会觉得,罗汉跟我是不相干的人?” 曹宁一愣。 绮罗继续道:“从我们三个人进了这座山开始,罗汉就一直叫我老大,帮我背行李,对我几乎言听计从。同进同出,无论怎么看,我们三个人都是一路的同伴不是吗?又是谁告诉你,他跟我,不是一路人的?” 曹宁的面上闪出一丝恍惚。 “想来,你还真是记性好呢。一路同行,我就只说过一次,我们不是一路的,就被你给记住了呢。”绮罗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些微的戏谑,“这么好的记性,怎么都用在卖茶上了呢,小二哥?” 曹宁听她这一声“小二哥”出口,便知道绮罗已经摸清楚他的身份了,当下也不再掩饰了。 他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绮罗三人在山口处遇到的卖茶小哥。 曹宁看着这个抱着双臂站在他面前的一身红衣艳红如血的少女,听着她一句一句地说出自己的破绽,面上神色几番变化。 从一开始的凝重,到些微的恼怒,到最后,变成了淡淡的笑意。 “啪——啪——啪――” 他抚掌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妖女,心细如发,这样都能让你挑出错来。看来你并不是个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是我小瞧你了。” “所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对吧?”绮罗轻轻挑了挑眉头,淡道。 其实,即便不问,绮罗十有八九也能肯定了。曹宁既然就是那个茶摊小二,就说明他能自由进出这山中的迷阵。幕后黑手不是他还能是谁? “我不明白,你若是想杀山中的村民,直接动手不就好了。凭你的手段,能布下这么大的阵法,杀这么几十口人,易如反掌吧?”绮罗道。 “杀,自然是要杀的,可是,怎么杀,就是个问题了。”曹宁忽然大笑起来。 他之前一直是个安静木讷的青年人的模样,时常轻轻地皱着眉头,很少笑出来。此时,却笑得很大声,毫不知收敛,身体甚至都因为大小而颤抖起来,简直到了有些疯狂的地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玲玲她娘原本还在厨房中看着火,此刻听见曹宁的笑声,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有点被吓倒了的样子“阿宁,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曹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指着绮罗偏头看向玲玲阿娘,道:“大娘,你知道么,她以为她是来救你们的。可事实上,你们因为她,都得早死了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话未说完,一抹寒光从他背后斜划了出来,直指着玲玲阿娘的脑袋划去。 “啊!”大娘的眼睛瞪得老大,惊叫声还没完全挤出嗓子,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力推了出去,重重地跌倒了地上。 绮罗鬼魅般地闪到曹宁身前,反手将大娘推了出去。她另一只手握住了曹宁手中的匕首,鲜血顺着手腕流下,面色阴沉,眼底压出了一片浓重的黑影。 “啪”的一声脆响,绮罗猛地用力,竟徒手折断了曹宁手中的匕首,而后一个旋身,右腿高高踢起,膝盖重重地顶向了曹宁的侧脑。 一声闷响,曹宁横飞了出去,径直飞到了院子中央,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凡胎肉体,百无一用。”绮罗两手相握,将手指关节摁的咯咯脆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人,“你从哪学的那些邪祟的东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曹宁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一口呸出来嘴里的血沫子,朝绮罗哈哈大笑。 “你也配说我是邪祟。炽绮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么?” “天下第一的妖女,被天下正派狗一样踩在脚底下踩了七年,现在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惶惶而逃,你也有脸说我是邪祟?呵,你知不知道,你把天下邪祟的脸都丢尽了。” “你知道我,还算是有点见识啊。”绮罗面色冷淡,并未被他的话激怒,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你也不用觉得我给邪祟丢了脸,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没脸可丢了。” 曹宁踉跄着站起来,盯着这个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面色如止水的少女,神色中的狰狞和恼怒愈来愈甚。她甚至什么都没做,就只是朝他走来,他感受到的威压就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种威压,不是他一介凡人能抗衡的。 他牙关紧咬,忽然转身,拔腿就往前院跑。 呵,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你还挺懂得啊?绮罗先是一愣,而后一张俏脸上显出了淡淡的嘲讽笑意。 你能跑得掉? 曹宁跑得飞快,几息之间就从后院的庖厨跑到了前院。前院里,众多的村民还聚集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抓住那只蛤.蟆精,就看见曹宁风一般地跑出来。 “怎么啦,怎么跑的这么急,没长眼睛吗!”一个男人被曹宁给撞着了,差点摔倒,嘴上忍不住骂骂咧咧地抱怨。 他话还没说完,一团“没长眼睛”的火球堪堪从他身边飞速地撩过,吓得他啊的大叫一声,倒跳着往后栽去,衣服差点被烧着了。 这团火也是没长眼睛,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火球直击曹宁的背心,曹宁已经快要跑到院门口了,他眉头紧拧,猛地大喝一声:“来!” 一个人影忽然从院外闯入,挡在了他的背后,与那火球直接相撞,而后砰地一声,被炸得稀烂。 那人被炸成了一具焦尸,白烟霎时间散开来,院子里立刻弥漫出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 众人均是被被这样的变故吓得呆住了,回过头来,看见绮罗从屋后慢慢走出来。 曹宁方才还慌不择路地逃跑,此刻淡定了下来。他转过身来,立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绮罗。 “呦,这是,又有胆子了?”绮罗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却从曹宁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淡笑。 有恃无恐。 她微微一愣,忽见墙头之上,又跳出了许多人来。这些人有些缺胳膊断腿,有些只剩下了一具白骨,浑身散发着恶心的尸臭。这些人从院墙上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地跳下来,让绮罗有一种他们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错觉。 “这些走尸,是你造的?”绮罗歪了歪脑袋,“所以昨天晚上在乱葬岗上伏击我的,也是你咯?” “还不算太笨。”曹宁眯了眯眼睛,笑道。 他的眼尾本就狭长上挑,此刻笑得猖狂,就更显得阴邪了。明明是与昨日那个和气的乡下年轻人有着同样的样貌,却偏偏又判若两人。 绮罗仰头感叹道,皮相这个东西,果然不能信啊。 绮罗打量着四周的走尸,心里想到,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些帮手来了,曹宁才能这么有恃无恐吧。 “你觉得这些个东西能奈何得了我?”绮罗环顾四周,嗤笑出声,“在你死之前,我还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倒是反过来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救这些人?”曹宁反问道,“他们与你有什么干系?” “我乐意,不成么?”绮罗一挑眉头,“姑奶奶天生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你一介妖女,不去干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反而来学名门正派多管闲事,假仁假义。令尊要是知道了,怕是会气的从坟里面爬出来吧。”曹宁笑道。 “天下第一魔头这一称号,你受之不起,不如就让我来代劳吧!” 他话音刚落,忽而往后跳了一步,四周的走尸在同一时间一拥而上! 绮罗眉心燃起一抹艳红,光芒大盛,鲜艳的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她紧盯着面前这人,冷声喝道:“就你也配!” 她掌心立时燃起了两团蓝红相间的火焰,煞是绚丽。曹宁却好似根本不怕似的,咧嘴笑道:“又要用这玩意吗?能不能有点新意。” 他顿了顿,笑道:“你就没发现周围有什么不对吗?” 绮罗脚下一顿,警觉地看向四周,她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手中的火焰却忽然不受控制的暴涨起来,她大惊之下,双拳立时一握,将火焰给熄灭了。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曹宁所说的不对的地方,只不过不是看出来的,而是……闻出来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特别的味道,并不浓,却极是刺鼻。 磷的味道。 曹宁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齐整的牙齿,却偏偏笑得像长了獠牙的恶魔。 “至仁至善的妖女大人啊,燃起鬼火吧,让这里所有的人,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 一般来说,人骨里是会有微量的磷元素的,有的时候会以硫化氢的形式逸出并燃烧,这就是为啥坟圈子里偶尔能看到鬼火。(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这样)。然后,至于曹宁是怎么把化合物的磷通过化学反应转化成单质磷的……我拒绝解释!我我我可是个写灵异的作者!我……哼!(我能说我就是为了不让绮罗放火,让八斩刀出来威风一下吗,不能啊!)略略略~ 八斩刀(三) “你知道么, 在死人的骨头里, 能提炼出这种玩意来, 但是很少。”曹宁道, “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才提炼出来这么些么。” “原来也不过只是玩玩,今日正好, 派上用场了。” 绮罗听了他这话,既惊又恼,而后更多的是恶心。她望着曹宁,面上的嫌恶分毫不差的显现了出来。 眼前这个家伙,到底杀过多少人? 那刺鼻的气味较方才又浓了些,绮罗闻了,眉头不禁又拧紧了几分。 磷是极易燃的东西, 她若是在这个小禅院里放了火,那便无法控制了。她自己倒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这一院子的人怕是都要…… “啧, 是个有脑子的人呢。”绮罗冷嗤了一声,眉心的艳红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淡声回道,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就没别的手段了呢?” 曹宁哈哈笑道:“妖女大人的手段, 若能有幸一睹, 是我的福气呢。若是再进一分, 侥幸胜之……那我岂不是能一举扬名江湖了,哈哈哈哈。” “所以,来一较高下吧!”他忽然暴喝出声,周遭的走尸一拥而上,却不都是冲着绮罗而去的。 绮罗眸中凶光乍现,一个高踢,毫不客气地踢飞了一个走尸的头颅,矮身横腿一扫,又扫倒了一片。她朝着站在一旁的罗汉大吼:“带人进屋里去,守好门!” 罗汉被她一吼,从呆愣中惊醒过来,赶忙张开膀子,把人往里佛堂里赶。实际上,谁还要他来催,几十个人全都一窝蜂地往佛堂的小门里挤去。他们身后,一群走尸气势汹汹地赶上前来。罗汉回过身来,一声虎吼,打算挡上一挡。 可他终究是一个人,绮罗被另一群走尸绊住了,一时没法赶来。 面对这样一群走尸,饶是他再怎么力大无穷也是螳臂当车罢了。 健壮的男人一窝蜂地往屋里挤,可门实在是太小了,一时间根本挤不进去。杜二原本是个人高马大的,可昨天刚被绮罗烧伤,根本挤不过旁人,反而落在了最后面。 一具走尸赶了上来,张开黑洞洞的大嘴,便要朝他后脑上要来。他正好回头瞧见,吓的肝胆俱裂,什么都管不上了,一把抄起一旁的玲玲,朝那走尸丢了出去。 玲玲惊叫了出来,被甩了出去,正巧玲玲她娘刚从后院看见这一幕,当场便就要双眼一番厥过去了。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当口,忽而一阵阴风刮过,一个白衣的身影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来,径直朝着那走尸撞去,将那原本就是一具白骨的走尸撞得即刻便散了架。 同时,一把将玲玲裹在了怀里。 绮罗听见玲玲叫嚷,心下已然焦急,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周围的走尸,回头来看,去看见一个白衣的人影立在院中,将玲玲护在怀里。他身形一低,卯足了劲叫了一声。 “呱——” 震得众人都堵上了耳朵。 真他妈的难听啊,绮罗听的直想翻白眼。 但也真的管用啊! 他这一嗓子下去,他身边的走尸被这声波都震得倒退了好几丈。 普慈和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院子里。 还是那么一副老的快要入土的皮囊,白须白眉,却不再是先前的老态龙钟之态。只不过,一身僧袍已经变得脏污破烂,不能看了。 昨天夜里他被众人追赶,看来逃得甚是狼狈啊。 “玲玲!”大娘已经被吓的魂飞天外了,话都快说不利索了,眼泪刷刷的往下淌着,失了魂一般地跑过来。普慈则小心翼翼地将玲玲给放下来。 玲玲眨着大眼睛,抬头望他:“普慈爷爷。” 普慈污浊的双目似是在那一瞬间亮了些许,里面含着的情绪一瞬之间几度变换,最后还是定格成了五分茫然五分黯淡的神色。 玲玲她娘接过玲玲,抬眼看向他,眸子里含了感激。她泪眼朦胧地张了张口,似是想喊一声大师,却欲言又止。 “咻——” 破空声响,一支白骨径直飞来,普慈眼中惊现一丝微光,猛地将这母女二人推开了去。那一截白骨正正好从他背心插了进去,然后从胸前穿了出来! 普慈一口鲜血就这么喷了出去,将他白色的长须都染红了。他的两眼变得无神,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一头栽到了在地上。 嘴里不断有鲜血涌出,胸前的空洞更是血如泉涌。普慈口中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艰难的回过头来,看见曹宁那黝黑又邪气的面容。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啊,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啊!他心中悲凉地想到。 曹宁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大师,你想普渡天下苍生,却没办法救得了你自己呢。” 他说完只觉得心中畅快得紧,从一旁捡起那一截染血的白骨,双目圆睁,疯了一般地又朝普慈扎去,口中叫着:“去地狱里成佛吧!” 那白骨将要扎进普慈身躯的身躯,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声轻如尘埃的叹息飘进了耳朵里。 “孩子……别怕。” 曹宁的手堪堪停在了普慈的身前。 他得双眼慢慢睁大,看着奄奄一息爬在地上的普慈。 胡须已经被鲜血染红了,普慈污浊的眸子变得越来越空洞,可却是用那样慈爱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带着些许的怜爱和心疼,他喃喃地道:“孩子,你不要……不要害怕啊。” 时光仿佛扭曲,倒退回了那一个血染的黄昏。同样是在这个小院子里,同样是这样一个僧袍脏污的得老和尚,同样是这样的狼狈的情态。 连面孔都那么相似,明明要死了,却还在像个笑话一样,告诉他,不要害怕。 普慈的面孔像是跨越了时间和记忆中的那人渐渐地重叠在一起,曹宁的目光里有异样的光芒在闪动。 惊讶,恍惚,迷茫,恐惧……那些他以为早已经和他无关的情绪此刻统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击倒。 头痛啊,头痛啊…… 动手啊,杀了他啊…… 为何啊,为何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忽然疯了一样咆哮起来,涕泪俱下,不管不顾地将手里的白骨扎向了普慈:“你去死啊啊啊啊啊!” 绮罗大惊:“大师!” 她要飞身赶过去,却眼见着来不及了。紧要关头,另一人不知什么时候闪到两人身边,轻轻巧巧地接住了那一截白骨。 “迟悟!”绮罗大喜,高声叫道。 迟悟半蹲在普慈身边,一手托着他的身子,另一只手,两指夹住了那一截坚如利剑的白骨。鲜血从白骨上一点一点地滴下来,流到了他手上,将少年修长如玉的手弄得脏污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曹宁,微微凝眉,似是含了些许的同情。 “怎么……还不悟呢?”他轻声问道,忽而屈指在那一截白骨上一弹。 在他,分明只是轻轻巧巧地一弹,曹宁的身体却如同落叶一般无力的飘了出去。飞了老远,才重重地摔在里地上。 “迟悟,你小子跑哪去了!”绮罗急匆匆地赶过来。 “刚刚又去迷阵的阵眼处瞧了瞧,已经瞧出了阵法的门道。不出意外的话,花上一柱香的时间,就能解开了。”迟悟淡道。 他微微凝眉,直视着曹宁,:“只是不巧,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了。” 绮罗也怒气冲冲地扭过头去看向曹宁:“暗箭伤人,你要点脸行吗?” 曹宁仰躺在地上,脸上还是神情恍惚。似是过了许久,这恍惚才淡去,又变回了原来那一脸邪气的模样。 “要脸?”曹宁从地上爬起来,“这是人间的规矩,在我看来,比粪土还不如。” “你们遵守人间的规矩,可我却不遵守,因为我知道,那根本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他突然怒吼道,“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以为你们信奉的信仰是什么东西!你们以为你要拯救的世间的人,又是什么东西!” “你们根本没见过地狱,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人间可以恶心残酷无情到什么地步!你们根本没见过永无太阳的升起的大地是怎么样的模样。你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又凭什么觉得我就是错!” 他双目通红地咆哮,可分明有眼泪从圆睁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因为怒吼而颤抖的脸颊滑下。 他忽而又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那一群马蜂一样往屋子里挤的人: “你们看这些人,抱在一起求生,看起来多么的温情啊。可事实上,每个人都是披了羊皮的狼,只是野性还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一旦没了粮食,一旦没了希望,他们就会孤注一掷。什么道德,什么情义,什么人性,统统都是瞎扯!他们会自相残杀,他们会忘恩负义,他们会比畜生还不如,他们什么都不是!” “不,不,他们会成为恶鬼,会成为夜叉,他们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这些人,在场的每个人,他们能活着,都是因为他们的父辈喝了别人的血,吃了旁人的肉。他们能存在在这世间,都是因为,已经无法纠正和弥补的错误。” 曹宁面目狰狞,一字一顿地道:“他们本身,就是应当被抹杀的罪恶啊!” 八斩刀(四) “瞧瞧你吧, 活成了什么样子。你日日吃斋念佛,夜夜青灯古卷, 你想要普渡众生,可你瞧瞧,这些人配么?你待他们慈悲无私,可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只不过一个晚上而已,你就从人人敬仰的大师成了人人喊打的妖精, 一切都只不过是你换了一张皮而已。” “你有了一张和善的皮, 便是大师,你有了一张蛤.蟆的皮, 便是妖孽。这些肤浅的人,他们真的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这些命贱如蝼蚁的人, 真的值得你去渡吗?” “他们也不过是披了人皮的鬼而已,本质都是一样的, 黑心黑肺,烂到骨子里, 无药可医。这样的人,活该去地狱!” 绮罗听见曹宁声嘶力竭地喊着, 面上无波无澜,可心里的某一处,却多多少少有些触动。 她能听见身后那些人像马蜂一样嗡嗡嗡地往佛堂里挤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挣扎。 有希望时, 那小小的佛堂便是他们的庇佑;绝望的时候, 那狼狈的和尚变成了罪恶的祭品。 她对这些人, 其实是有怨言的,从罗汉险些丧命的时候,她心里就对这些人有了不满。现在,面对着曹宁几乎疯狂的质问,她也开始想到了,为何要救? 救他们,是为了什么啊? 绮罗闭上了眼睛,沉思了半晌。众人已经趁这个时候鸡鸭回笼一般的逃进了佛堂里,将门关的死死的了。 院子里只剩下迟悟,绮罗,普慈,还有站在对面那个以黑暗为后盾的年轻人。 在一片安静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绮罗才睁开了眼睛,她望着曹宁,极是认真地回答道:“想要活着,原本就没有什么错,这不是罪,更不是恶……你难道不知道吗,人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的确,如你所言,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人就该自相残杀了。可是,是你把他们逼至绝境,是你让他们脱离了这个人间,你又凭什么反过来指责他们,让他们为你所谓的恶而付出代价?” “是我么?是我让他们没有退路的吗?”曹宁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公主殿下,是你太天真了。即便我没有设下这个阵法,也总会有人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天害理,我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罢了。你看,那边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绮罗闻言猛地回头,正看见三五只走尸从佛堂的屋顶上翻下来,绕到佛堂偏门处,直接撞破了窗户冲了进去,佛堂里面立时便人声大作,人群的尖叫声直刺耳膜。 不过一息的时间,那几个走尸又从佛堂里窜了出来,顺带着还带出了两三个人来。绮罗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杜二那伙泼皮。 曹宁笑道:“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不是我让他们抓这三个人的,是这些死人自己还记得。他们都是死在这几个人手下的,他们的魂魄虽然被绞碎了,可是他们的怨念,并未消散哦。” “公主殿下,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曹宁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面上带着揶揄又嘲讽的笑:“在于,面对这种渣滓,你会心慈手软,而我,绝对不会。” 大片大片的走尸,从高墙上跳下来,将杜二三人拖进了走尸堆里。三个人的不似人声的惨叫立时就从走尸堆中传了出来,即便是绮罗,听见之后也忍不住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走尸们的怨念不可谓不强,动作不可谓不快,几息的时间过后,惨叫声便消失了。 可是,犹如在耳,挥之不去。 “你杀了这几个人渣我也不说什么了,剩下的人呢?玲玲呢,大娘呢,大师呢?你都要杀?”绮罗皱着眉头说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如果你真的要把所有的人放到你设置的绝境中来考验,那这个世上岂不是所有的人都该死了?” “不,公主殿下,你怕是理解错了,我设下这个阵法可并非是一个考验。既然原本就没打算让任何人能从这个迷阵中走出来,又怎么能称之为考验呢?若真要说的话,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罚’。让这些人在绝望中死去,才是最好的惩罚。” “公主,你在屠龙宫呆了七年,棱角都被磨去了。你闭目塞听,怕是也没听说我这些年所干过的事情吧。这个迷阵,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设了,我在其他很多地方做了不知多少次的预演。而现在,我重新回到了这个让我看清世间本质的地方,以这些人的性命作为献祭,行我之道!” “你的……道?”绮罗一挑眉头,觉得颇为有趣。 “不错,我的道。”曹宁沉声开口,一字一句,句句铿锵。 “这芸芸众生,尽皆有罪,这浩浩天下,皆为炼狱。苦海无边,地狱无边,只有杀尽了天下之人,才能斩断罪恶,才能荡涤地狱。这是度化天下苍生……唯一的办法。” “你要杀尽天下人?”绮罗眸光暗沉,冷声反问,“那你与罪恶又有什么分别?” 良久的沉默,曹宁缓缓地抬头:“本无区别。”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佛,本就是要以身渡恶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走尸们蠢蠢欲动,向中央靠近。绮罗忽然高叫了一声:“罗汉!” 佛堂的小门立刻便被打开了,罗汉冲出来道:“怎么了!” 他是真的很听绮罗的话,叫他守门,便尽职尽责地守门,叫他出来,二话没说,便也就出来了。 绮罗道:“将普慈大师扶进去,好生看着,没叫你出来,就别出来。” “好。”罗汉应声,上前来将普慈背了进去。 即便普慈并非常人,被一根骨刺当兄穿过,也是受了重创,昏死过去。罗汉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此刻像是个小姑娘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给抬起来,背进了屋里去。 绮罗抬眸看向曹宁,脆生生地说道:“或许吧,你有你的道,你觉得世间众人皆可恶,死有余辜。我却有个问题想问你。” 曹宁眉峰一抖:“哦?” 绮罗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把揽过迟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过来,面向曹宁:“你看他。” 曹宁:“……他怎么了。” 绮罗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曹宁:“……” 迟悟:“……” 曹宁被绮罗这两句话问的有点懵,不知她言下之意。他不喜欢被人溜着兜圈子,面上立刻就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却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绮罗脆生生地说道:“他模样长得这般有前途,都还没能大彻大悟,飞升成佛,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自比为佛?” 合着绕来绕去,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佛祖跳出六道众生,大慈大悲,不受因果。所以,到底要到怎样的境界,才能算成佛? “小迟子,能弄出几把刀来给我吗?我看你似乎什么都能变出来似的。”绮罗问迟悟道。 “可以是可以,但时间有限。”迟悟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支卷轴,平展开来。举笔急写了几划,忽而抬头:“几柄够用?” “八柄吧。” 迟悟就又添了几笔,将那毛笔的末端往卷轴上一敲,一划,登时便有八道如鎏金般眩目的光刃从卷轴中飞了出去,零散地插到了绮罗的周边。 少女仍旧笑着,只是原本姣好的容颜此刻已经变得狰狞而杀气勃发,衣袍和发梢都微微地浮动起来。曹宁站在不远的地方,只看见这少女身处阴翳之中,身后似是侧身站着其他什么人。 他看不太清,便不自觉地微微眯了眯眼,却猛地发现她身后的人影动了起来。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看似纤弱的手臂握住了一把把流光溢彩的长刀。 如千手观音一般。 “小迟子,进去呆着吧,把这个小院子护好,应该没问题吧?”绮罗转了转脖子,发出了咯咯的脆响,淡声问道。 “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问我是不是修佛法。实话告诉你,我还没到那个境界呢,学不通济世渡人的佛法。我学的不过是些邪门歪道,可是有的时候,邪门歪道,以暴制暴,也就足够了!” 少女足下一蹬,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曹宁的双眼猛地瞪大,看见这似人非人的身影如走电飞虹一般直接杀进走尸阵中! 似是要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直奔自己而来! “来!”曹宁一声暴喝,用尽全力地咆哮出声,霎时间,又有几十具走尸被召了过来,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一般,以嘶哑的声音尖叫着朝绮罗压去。 少女面色冷然,眼角却杀气肆意,八柄流金的长刀旋风一般地舞动起来,化作了让人看不清的光影! 一横切,拦腰斩。 二纵劈,朝天香。 三斜挑,划破阴阳交界! 刀锋狂舞,如同即兴写意而又势如破竹的挥毫,龙飞凤舞,杀气丛生。高跳低扫,周转腾挪,矫健迅捷,却又轻盈如蝶。 六只暗红的眸子早已经沸腾成了赤金的岩浆,在夜色之中闪电般的划成了乱影! 看不清,动作太快了,根本无法捕捉。 走尸群中一时间东倒西歪,有些走尸前一秒还摇摇晃晃地奔跑着,下一刻便被一柄利刃毫无声息地贯穿或横切,然后轰然倒地。 来不及挣扎,来不及反抗,甚至来不及察觉。 望着溃不成军的走尸群,望着七零八落的白骨和四溅的污血,曹宁一时间也乱了:她这是要,以一人之力,诛杀所有的走尸? 心头忽然泛起了一股子怒气,他暴喝出声:“狂妄!” 曹宁手上捻诀,刚待大喝一声“来!”,就见一柄利刃摧枯拉朽地荡开了黑压压的走尸群,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不偏不倚,正中前胸,愣生生地将他本该喊出口的“来”斩杀在了胸腔里。 曹宁双目微微睁大,似是不可置信,讶异地看向眼前如同修罗一般的少女。 三头八臂的法相在利刃插进他胸膛的一瞬间消失,八柄长刀归于一体。 周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白皙的面庞因为染血而显的有些可怖,绮罗手执长刀立在他的面前。 唯独那一双赤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分外清明,带着些微的怜悯。 八斩刀(五) “噗”一声轻响, 鲜血从这年轻人口中喷出。 他的前襟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 “噗呲。”绮罗轻轻巧巧地将长刀从他胸前拔出, 看着曹宁如同木偶一般, 无声地倒下。 走尸被斩杀, 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烂成了腐臭的尸山。从走尸中冒出来的怨灵如同压顶的黑云,呼啸着朝绮罗袭来。 “哈?!又来?!”绮罗心下大惊。她之前没少吃这些怨灵的苦头, 一时间只觉得毛骨悚然,拔腿就想跑。 迟悟忽然出现在她身前。 少年不知练的是什么轻功,轻盈如三月的烂漫桃花散于山风之中。腾起时不曾见他借力,落地时无声如蜻蜓点水。 身形有骨,轻功无骨。 卷轴横展,笔走龙蛇,一点一划, 圆形的光阵霎时间被划了出去,光阵之中是浮光跃金的符文,鲜活灵动, 流光溢彩。 仍旧如当日在长街之上一样,怨灵穿过光阵的一瞬间,消于无形。 迟悟面色平静, 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怨灵发出的尖叫声而感到困扰,反倒是绮罗,听的头疼。 “你怎么就没事呢?”绮罗颇有些忿忿不平。 “基本功扎实些吧。”迟悟淡道。 绮罗:“……”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些棒槌天生不懂得该怎么讲话。 绮罗又问道:“上回就看见你用这个阵了, 这是个什么阵法, 这么厉害?” 迟悟:“往生阵,度化之用,也是最基本的法阵。” 绮罗:“我……” 得得得,我承认这么多年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好好修行。我有错,我承认,我改正,行不行? 现在你给我闭嘴吧你! 绮罗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迟悟多说,扭头就走了。她回身来到了曹宁身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绮罗微微敛眉地看着他,眼里面并没有胜利者的嘲讽,反而带了些微的同情。她抬手在他心口周围的穴道处点了几下,但是刀口很大,血不能完全止得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止血,但下意识地就做了,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老大!” 罗汉的声音忽然响起,将绮罗拉的回过神来。 “怎么了?” “你们快来,大师……大师他好像不行了!” 绮罗心中咯噔一下,转头朝迟悟看去。那边迟悟也已经将怨灵度化的差不多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朝佛堂赶去。 佛堂里,众人都围在一个角落,普慈面无血色的靠在墙角。 麻布的僧袍被血染的脏污的不像样子,苍老的皮肤处处皴裂,着实吓人,让他更显得瘦骨嶙峋了。 可即便如此狼狈,那副和善的慈悲相终究是没变过。 众人似乎已经不再怕他了,全部都集中到这个小角落里来,神情关切地看着这个垂死的老人。有人端了一盏水来:“大师,你渴么?” 过了好久,普慈才像是听见了一般,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微微睁眼,看见了走到他身边的绮罗,有气无力地开口:“……那孩子呢?” 绮罗神色一僵,眼神微微地躲闪。 普慈见了,心中大约也知道了。他双目微阖,过了良久,道:“我不成了。” “大师……”周围有人忍不住出声,却又不知该怎么接下一句。 普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叹息地道:“活了这么久,也该到头了,有罪之人,终究是要去赎罪的。那孩子说的……其实没错,我的确有罪。我犯了……偷盗之罪。” 这情态,倒像是回光返照,想要将自己这一生回顾一番了。 偷盗之罪,绮罗听罢不禁微微一愣。 普慈缓缓地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以前曾偷盗过百两黄金,后来,偷的了一张人皮。” “这副身体,不是我的,是大师的,我本不该偷盗。听大师讲了那么多年的经,心中却仍旧贪念未消,说来真是惭愧,惭愧啊。” “可我真的羡慕啊,大师有着这么一副和善的皮相,天生慈悲,该是能成佛的,不像我,没有慧根,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像他那样的人。顶了这副皮相,愧受了这么多年旁人叫我大师。” “咳咳咳……”普慈说着说着,深凹的眼眶里淌出来两行浊泪,再说不下去了,一旁的众人之中,有些心软的女子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喘息良久,抬头看向了迟悟:“迟公子,你年纪虽轻,于佛理却比老衲精通的多,老衲自愧不如。老衲想问问,若是轮回,来生我会是什么样子。我犯了偷盗大罪,会受怎样的报应?” 他眼里噙着泪,目光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光,瞧着迟悟,似是在等一个回答。 迟悟沉默了半晌,抬头道:“大师一辈子行善积德,下辈子该入天人道,享齐天之福,无灾无难的。” 普慈轻咳了了两声:“多谢公子,公子不必安慰老衲了……”他忽然轻轻笑了:“我不奢望能入天人之道,能还清此世的业罪就好。” 这样的场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绮罗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僧,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办法说他迂腐,没办法说他傻,只是替他伤心。她一阵恍神,再惊醒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挂了两行泪了。 多久没流泪她已经不记得了,此时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一旁的罗汉忽然戳了戳绮罗,绮罗心情不佳,皱眉问道:“做什么?” 罗汉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地道:“他刚刚说……这副身体是他偷来的?” 这一声虽然小,但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十分的清晰,听的周边的人全都皱眉看向了他,普慈也轻轻地叹了一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均对罗汉怒目而视,心说,你这个傻大个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没看见大师都已经因为这个事愧疚成这个样子了吗,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想让大师到死都心怀愧疚吗?! 罗汉却还兀自傻愣愣地开口问道:“就是说,这副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了?” 众人:“……” 一个这么拎不清的跟班跟在身边,绮罗已经觉得面子上十分地挂不住了。她脸都黑了,低声对罗汉道:“你到底要干嘛?!” 罗汉被她一凶,立刻就有点怂,他挠了挠脑袋,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说道:“我……我就是想问问,大师原来的身体去哪了。若是大师可以换皮的话,换回原来的身体不就……不就不会死了吗?” 绮罗:“……” 绮罗怔住了,第一反应是你这家伙真是想当然,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真要这么简单的话,我们还在这里伤心的要死要活的岂不是跟傻子似的? 第二反应是……细细琢磨一下,怎么感觉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她一时愕然,自己不通术法,也不知道行不行的通,脑子里转都没转就直接扭头去看迟悟了。迟悟听了罗汉的话,似乎也有些意外,微微地凝起眉头,从怀中暗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事。 正是那日他们在院门口见到的蛤.蟆皮。 迟悟道:“就理论上来讲……似乎的确是这么个理。”他说完转头看向了普慈。 普慈缓缓地抬眼,似是思考了半天,答道:“的确,是可以的。” 绮罗:“……” 迟悟:“……” 众人:“……” 所以说,您刚刚那一段悲情的独白都是干嘛用的? 绮罗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普慈咳了咳,淡道:“刚刚太过悲伤,一时间,未能想起……” 绮罗:“……” “我特么!”绮罗腾的一下站起来,抬脚就往普慈脸上踩过去,“我眼泪都哭出来了,你逗我呢?!我直接送你去转生我!” 罗汉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了,十分熟练地拉住了她:“老大,冷静!冷静!你一脚下去,他他他他就断气了!” “断气了活该。”绮罗仍旧忿忿不平。 这一屋子的人却没有因为被这个妖精吓到,他们听说普慈可以不死,心中宽慰,只觉得堵在心上的大石忽然被挪开了去,均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迟悟问道:“大师,要怎样才能换回来?” 普慈道:“原本我只要朝那皮囊中度气,将自己的魂魄度进去就可以了,可现在……我怕是有心无力,有些困难……” 的确如此,就只看普慈现在的这个皮囊的话,的确是太过脆弱了。大限将至,半只脚都踩进了黄土里,只靠他自己,怕是真的没办法将魂魄度回到蛤.蟆皮里。 “简单,找个人帮他度就是了。你将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剥离,找个容器,将你的魂魄吸出来,再吹到蛤.蟆皮里不就成了?”绮罗抱着胳臂道。 绮罗的确是没怎么学过术法,但是想事情嘛,还算是比较通透。这法子听上去不靠谱,但实际上,魂魄牵引之术,的确是这么个理。 只不过……该由谁来做这个容器呢…… 绮罗的话,说的含糊,可是实际上却又明白。毕竟,都用了“吸”和“吹”这样的字眼了。 绮罗的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皆是一脸菜色,叫人看的哭笑不得。 绮罗:“……” 这是又逼着她使用暴力么? 这时,人群中传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是不是,只要亲一下就好了?” 玲玲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了绮罗。她从人群中爬出来,几下就爬到了普慈身边,嘟起小嘴,在普慈那干裂的,还沾染着血迹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般,何其温柔。 她又爬到迟悟身边,捧过那一只瘪巴巴的蛤.蟆,像捧着珍宝一般,轻轻地吻了一下。 垂死的老人,年幼的女童。 丑陋的蛤.蟆,纯净的姑娘。 原本让人觉得可能会有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两个轻盈的亲吻,都如水一般,澄澈温柔。 干净到了极致。 玲玲睁开了眼睛,歪了歪脑袋,看着手里面一动不动的蛤.蟆,戳了戳它的肚皮:“怎么还不动呀?” 绮罗只觉得心中一软,无奈地笑了。这小丫头未免太心急了。 迟悟还没有动手,生灵魂魄那是说度就度的?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死掉的。” 她一转头,笑眯眯地看向了罗汉:“罗汉,你想出来的点子,索性送佛送到西吧。” 罗汉:“老大……我我我我还没娶媳妇呢……” 绮罗笑容愈加灿烂:“没事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结了善缘才好早日娶妻嘛。” 罗汉一听这话,脸都要绿了,还没来及抗议,就被绮罗一把提溜了过来,摁着脑袋直接就往普慈脸上怼去。绮罗一边怼,一边对迟悟道:“快!快动手!” 迟悟:“……” 为啥有人不讲理都能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当下救人要紧。他托起普慈,提笔在他背上画了一个一道符咒,用力一拍,普慈的魂魄和肉身就分离了。 罗汉虽说是被逼的,但真到了要救人的时候,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将普慈的魂魄尽数吞入口中。 这一过程,比绮罗想象的要艰难,她拉着罗汉的后背,似乎也能感受到因为灵魂离体而产生的巨大拉力。 绮罗猛地一拽,罗汉的身体与普慈骤然分离。另魂离体的瞬间,绮罗眼前所见的场景骤然扭曲变化。 八斩刀(六) 清泉溪流, 绿树成荫, 曦光从树木的枝丫间洒下来, 碎了一地。 眼前的光影变化, 分明是清晰的,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并不真实。 视线低垂,它身处在一块光滑的黑石之上, 溪泉清澈,映出的是一张奇丑的脸。 凹凸不平,瞪着两只大眼,腮帮子鼓得厉害,这是一只蛤.蟆。 后肢很痛,受伤了。它知道。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白色,挡住了视线。麻布的僧袍浸在了水中, 下摆被溪水打湿了。视线上移,老僧的脸映入了眼帘。 须眉尽白,慈眉善目, 老和尚的脸近在眼前,俯视着它,如同真佛降世。 倒并不是宝相庄严的那种威严的佛相, 而是让人心安的慈悲面孔。 他眯着眼睛笑着:“小东西,受伤了啊。” 老和尚伸手将蛤.蟆捧起来,拿一只手指在它背上摩梭了几下, 又道:“今日一见, 老衲觉得与你甚是有缘, 同我回去如何?” 老和尚将它捧在手上,带回了禅院里。 那时的禅院与后来又是不同。 院子里很是整洁,青石的小道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石头的圆桌上面放着半新不旧的木棋盘,局中黑白子交错分明。水缸里盛了大半缸的清水,老树的枝丫着了新绿,半边探出了墙去。 小院里,一草一木都蕴着盎然生机。 老僧在水缸前放了一只小钵,算是给它安了家,笑眯眯地合掌朝它行了一礼,看起来甚是高兴,山羊胡子都笑得抖起来了。 “从今日起,施主便与老衲为邻啦,可莫嫌老和尚念经聒噪啊。” 于是乎,小院的风景变了又变,从夏木成荫到秋霜打瓦,从冬雪纷飞到来年春华压枝。 四季轮转,光阴漫漫。 老和尚摇头晃脑地念经,它便呱呱地叫着也念起来;老和尚下棋,它便安静地趴在棋盘边上。老和尚敲木鱼,撞钟,它便自己在水里游来游去,好不自在。 那老僧便常常地打趣它道:“我常听说,万物生灵皆有灵,你这般有慧根,让我总怀疑,你是不是已经开了灵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了。” “若你真是开了灵智,可就真是有造化的了,万一以后成了佛,可别怪当初老和尚眼拙,认不出你这尊大佛呀。” 说罢,又哈哈地笑起来。 一日,一妇人偕稚子上门,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对着那佛堂里的佛相三叩九拜,泪如雨下。 老和尚站在一旁,看的眉头拧成了结,从来都笑得和善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愁容。 晚上,月照当空。老和尚又在院中念经,可是怎么也念不出平日里的悠哉游哉,云淡风轻了。 往日里常常念经念得忘我的老僧,竟头一遭哭了出来。他捧着经卷,靠在水缸边上,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纸上,明明声音苍老,却嚎啕地像个孩子一样。 哭的够了,老僧才停下来,对它叹道:“我该如何?我能如何?百无一用,百无一用啊!” 那是它第一次见老和尚哭,它似是懂,又好像并不懂。入夜,老和尚怏怏睡去,它却纵身跳出了水缸,跃出禅院,顺着山溪而下,到山外去了。 第二日清晨,老和尚起来,从水缸里舀水,却把它给舀出来了。 老和尚笑得无奈:“怎么的,把和尚要喝的水当作洗澡水了?”他轻轻一抖,将它抖到一旁的拨中,却听的叮铃脆响,几颗黄豆大小的金珠子从从蛤.蟆嘴里吐了出来。 老和尚大惊,连忙伸手捻起了金珠子,凑到眼前来看:“这、这这,你从何处弄来的?” 蛤.蟆趴在钵里,身子一动不动,两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老和尚仍然讶异地说不出话,他看了看那金子,又看了看这蛤.蟆,好半天才摇头笑了:“我真是得了癔症,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双手合十,面上忍不住笑了,喃喃念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他当日便将那几颗滚圆的金珠子送出去了,送给了日前来禅院里拜佛的妇人,归来时又是眉开眼笑。 渐渐地,寺中有了些许的变化。从原本的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渐渐地有人来上香,有人来礼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乡野村民,前来拜佛的人,不论出身,老和尚都来者不拒。 一时间这小小的禅院也变得香火旺盛,门庭若市。 老和尚仍如以前一样,每日里眉开眼笑。清晨开门迎香客,傍晚执帚独扫空庭。 蛤.蟆仍旧每日趴在水缸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周遭仿若与它无关的一切。 只有夜幕降临之时,它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山溪而下,取宝盗金。 它听了老和尚讲了不知多少的经,自己也在人间呆了不知多少年,它知道,偷盗是罪。可它觉得自己不得不做。 它害怕下地狱,可它也心甘情愿地为那个老和尚下地狱。 见到老和尚的第一眼,它便觉得,他是该成佛的。佛不该犯错,不该背负罪过,那不妨就让它来替他好了。 替他犯错,替他罪过,完成他的心愿,是不是也算是助他普渡众生了? 山中无岁月,它听着撞钟响,听着木鱼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它不知山中青黄不接,亦不知边疆烽火动荡。 它只知盗金越来越难,只知来禅院的人礼佛的人面上的愁容越来越浓,老和尚每日的伙食愈来愈清汤寡水,禅院里的草木日渐凋零。 一日,一伙人来到了禅院当中,看样子像是山里的村民。几个男人并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它认识,以前时常来禅院里玩,因为老和尚是个很喜欢孩子的家伙。 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那孩子现在饿的皮包骨头,看向四周的眼神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带着些微的胆怯,像是小兽一般。那几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男人上门来,向和尚讨要些水和食物。 老和尚是个纯善之人,听罢便回身打算去庖厨中找些粮食,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一个男人从身后,用一根木棒槌一击砸在了后脑之上。 蛤.蟆惊得快要从钵里跳出来,那一击仿佛砸在它身上似的。心中一股钝痛,像是在一瞬间空了一片。 它早有预感的。 那些人虽然狼狈,可躲闪的眼神里隐匿了凶狠,老和尚太善,看不出来的。 老和尚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男人们冲进了禅房里,有人叫嚷着:“快,找金子!他肯定还藏了金子。” 老和尚仍在抽搐着,跟随男人们一起来的那个小孩子被吓的瘫在了地上。 他眼睛睁得老大,呜呜地哭着,泪水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来,从脏兮兮的脸颊上滑下,可他甚至不知道去擦。他的腿肚子一直在抽筋,想站都站不起来。 老和尚躺在血泊里,眼神飘得越来越远,他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抬起手,似是想帮那孩子擦掉眼泪。 他断断续续地吐着气,对他道:“孩子……别怕。” 孩子……别怕啊。 别怕过去,别怕将来。 别怕这世道艰险,别怕这人心难测。 别怕这个满是恶意的世界,更别怕……活在这样世界中的自己。 现在想来,老和尚或许才是那个能看透人心的人,他甚至看到了那孩子的将来。 男人们翻遍了几乎所有的角落,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老和尚的金子。 因为那些金子,早被和尚散尽了。 男人们走了,为了活着而继续挣扎,可他们却没能找到和他们同来的孩子。 一个男人惊慌地喊到:“阿宁,阿宁!你去哪了?!” 那孩子早已经疯了一样地跑出了禅院,朝着山崖跑去,蛤.蟆最终没能看见他的归宿。 老和尚死了,因为他自己的纯善。蛤.蟆却觉得自责,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它害了他。 待众人走后,蛤.蟆从钵里跳了出来,跳到老和尚的尸首边,面对着那道斜贯后脑的伤。 按道理来说,它该将这老僧埋葬,让他得以安息,可它…… 心中终究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私心,小小的贪念,小小的欲望…… 这副皮囊,它想要。 这是一副天生佛相的皮囊,永远都那么的慈爱、那么的和善,那是它奢望已久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它生在畜生道,早就通了灵智,可它不想做畜生了,不想因为一副丑陋的皮囊被人厌恶,人人喊打。 它讨厌自己的样貌,它从一见面时就羡慕这个老和尚,他有着一副同佛祖一样慈悲的相貌。 它是真的向往。 向往至善的佛法,向往没有痛苦的臻境。 它想要有一个像人一样修行的机会,它只是有个卑劣又懦弱的愿望—— 它想着有朝一日能脱离六道众生,像老和尚所讲的那样,不再害怕因果轮回,不再害怕下一辈子会受苦。 它从没害过人,从没做过恶,虽说,它曾偷盗过…… 它没有一丝一毫不尊敬老和尚的意思,可它……也是真的想要。它终究做不到像佛一样大彻大悟,它终究是没能跳脱凡俗。 老和尚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或许并不会怪它,那么,就这一次,允许它…… 犯下罪过吧。 八斩刀(七) “绮罗。”迟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绮罗猛地打了个激灵。她愣愣地扭过头去看他, 只见他眉头微蹙, 清秀的眉目间显出了隐隐的担忧。 绮罗又扭头去看普慈, 他此刻安静地歪在一角,一动不动。他身上的皮肤比之前见的时候又干瘪了几分,隐隐有发黑的迹象。 魂魄被剥离出去了, 此刻这不过是个空皮囊罢了。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却都不在这里。 罗汉捧着蛤蟆,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似的,动都不敢动。大家在罗汉身边蹲成了一个圈,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盯着他手里那只蛤.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绮罗:“……” 这群人是要把普慈盯出洞来么。 “魂魄已经度成了,只不过一时半刻还未醒。”迟悟淡声解释道。 “那就好。”绮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迟悟便又问道:“你呢, 还好么?我刚才见你……” “我?”绮罗眨了眨眼睛,朝他摆摆手道,“我没事, 好得很。” 绮罗估摸着,是因为她帮着转移魂魄的缘故,与魂魄共情了, 竟看到了普慈记忆中的事情。 说来,那感觉也是玄妙。不是像看戏一般,走马观花地瞧着启幕落幕, 人来人往, 而像是在一瞬间, 活过了一辈子一样。 那些哭笑悲喜的余音,那些春夏秋冬的流转,即便是此刻,也还在绮罗脑中回荡。 “醒、醒了?”罗汉捧着蛤.蟆,突然朝周围的人叫道,“你看,好像动了!动了!” 众人立刻便挤上来看,一圈的脑袋一下子都挤到了一起。在众人注目之下,普慈颤巍巍地抖了抖蛤.蟆腿。 “真的动了!大师没事了!” 普慈不过是抖了抖腿,周围一圈人却都像是激动的要哭了似的。大家此刻都是松了口气,之前那种紧张的氛围也一下子散了。 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太好了,可算是没事了!” 佛堂里一时间人声四起,有人大声嚷嚷着,有人喜极而泣。更多的人放下心来之后,笑着退到一边,席地而坐,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边的人说着话,或是干脆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气氛甚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温和舒畅的笑意。危局解决之后,人们没有像绮罗预想的那样欣喜若狂。大家似乎都累极了,以这样平和的方式,庆贺着劫后余生。 绮罗也松了口气。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趁着众人都还在喘息的空挡,默默地走了出去。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 夜幕初降,明月高悬。背后是佛堂里的人声不绝,眼前是安静地仰卧在青石地上的青年。 绮罗走到曹宁身边,蹲下身来,去探他的鼻息。月色之下,却见曹宁倏然睁开了眼,双眸之中无悲无喜,映着当空的明月。 绮罗一惊,手一顿,缩了回去。 “怎么,来看我死透了没有吗?”曹宁动也没动,仍旧望着月亮。 “……”绮罗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他胸前,竟然意外地发现原本深入心脉的刀口竟然变浅了。 像是自己在愈合一般。 她微一挑眉,默了半晌,在他身旁盘腿坐了下来,答非所问地道,“我想起来之前想要跟你说什么了。” “本来还在想你怕是撑不了这么久,毕竟我之前那一刀本该是切断了你的心脉的。你这具身体倒是比我想的要强……” 曹宁像是没听见一样,过了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含糊不清的音来:“哦。” 绮罗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你知道么,我看穿你的身份还有一个原因,之前没说。其实有人帮了我。” 曹宁面色不动,眉毛却微微一抖。 “何人?” “你的一个故人。”绮罗道,“……也是原来这件禅院的主人。” 曹宁听了这话,眸光一动。之前写了满脸的不以为然此刻突然崩出了细微的裂痕,神情里忽地透出几分恍惚和茫然来。半晌,他微微垂眼,像是轻笑一声,喃喃道:“你在说什么笑话?” 这话反问出来,该是的嘲讽语气才对,他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信不信由你。我只知道老禅师一直没走,他在这里晃悠了二十多年。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的……他有放不下的东西。”绮罗淡道。 “他一直在跟我说,‘让那孩子别害怕’,这话我其实一开始是理解错了的。昨天晚上,你和玲玲睡在一起,我便以为他口中的孩子是玲玲。但事实上……他指的是你。” 并不是让她别怕,而是让他别怕。 夜风拂过,凉意入骨,曹宁一动不动地躺在青石地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天空,听绮罗说道:“他死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 沉默了好长时间,他才轻哼道:“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啊,连死了都没变。” 顿了顿,又淡嘲道:“愚昧。” “你们都是一般无二的愚昧,自以为是,实际上错得离谱。”他似是有些烦闷,转过头来冷眼瞧着绮罗,语气讥讽。 “你觉得我是恶,我是错,可你又怎么知道你就是对的?在我看来,你们才是错到极点的人。即便是你赢了我,杀了我,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你也证明不了你是对的。” “我何时说过我就是对的了?我也没想着要说服你啊。”绮罗突然笑出了声,眯了眯眼乐道,“我这不是选择了直接开打了吗?” 曹宁:“……”这妖精总有办法噎的旁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邪不压正,这是那些正派的家伙才会说的废话,我当笑话听的。”绮罗扭过头来望着他,“输从来不是因为错,而是弱。杜二那个混球倒也不是都不对,有一点他说的就没错。这世上,弱肉强食才是不可撼动的正义。” 曹宁反倒邪气地笑了:“所以啊,你也不过是凭借暴力碾压过比自己弱小的人罢了。你同我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我和你也没什么区别吧。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我所坚持的东西,折在了比我更强的人手里……同你一样,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她轻轻抖了抖眉,淡声说道。 又是良久的沉默,似乎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说了。就在绮罗准备起身的时候,曹宁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没头没尾地道了句:“你真是个蠢货。” “打算怎么处置我?”他懒洋洋地道,“是杀还是刮?” “我不杀你,我不喜欢杀人。”绮罗平静地说着,顿了一顿,“更何况,我也杀不了你。你死不了的,对吗?你对自己这具身体……动了什么手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也只是随便问问,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想对你说的,也说完了。”绮罗漫不经心地道。 曹宁沉默了良久,在绮罗觉得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答非所问地道:“还记得山崖边被你烧平了的那片乱葬岗么?” “嗯哼。”绮罗哼了一声,“怎么了?” “我五岁的时候,从那山崖上跳下去了。” 绮罗倏然一怔,微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曹宁一晚上都躺在那里没动,此刻一双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空中圆月,平静的说道:“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那这身体不是你的?” “算是我的吧。”他淡声说道,“你那檀郎是有几分手段的,他的照妖镜没有丝毫的问题,只不过这具身体本来就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然照不出任何异常。” 绮罗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也没反应过来。 就听曹宁继续道:“但这具身体,却也不完全是我的。我从山崖上跳下去之后,本该化作一滩血肉的,但有人救了我。那人将我的身体修补好了,再把魂魄灌进来,我便又活过来了。跟炼制那些走尸是相似的手法,只不过我的魂魄并没有被绞碎,所以也就没有并不像那些走尸一样没有意识。” “我被那人养在一个边疆小城的宅院里十几年,他并不经常在,但会定期回来,看看我的情况。那个小院子里有其他的人看守,我炼走尸设迷阵也都是在那里学来的。” 绮罗道:“那人是谁?” “不知。” “不知?”绮罗讶异道,“你不是在他那呆了十几年吗?” “不错,但这十几年来,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他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的袍子里,甚至,他连话都不曾对我说过,我甚至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 绮罗脑子里猛然一炸! 这不就是在浮屠城她遇见过的那个人吗!那个抢走了她爹爹魂魄的人! 她几乎没做停顿的伸手扯着曹宁的衣领将他给拽了起来:“说,接着说!关于这个人所有的事情,知道什么说什么!快!” 曹宁眼里闪过了一丝轻蔑,嗤笑道:“你吼什么吼,我若不想说给你听,你即便杀了我也别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绮罗一怔,手上的力道便松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唇,一字一顿道:“告诉我。” “我既然说给你听了,自然没打算隐瞒什么。”曹宁从鼻子里哼出来个音来,顿了顿,继续道。 “刚刚废了这么多口舌,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抓住我话里重点。你看他与我,有什么区别?” 绮罗思索了片刻:“他比你要强。” “不错,倒还不算笨。如你所言,他比我强上很多。我在他手下学的这些邪术,不过都是皮毛,跟他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我当时从山崖上跳了下去,几乎摔得粉身碎骨,可他竟然能将我的身体缝补完全。这在我看来,难如登天。 我炼傀儡,只能以人尸为材料,但他随便用什么都可以。草木花鸟,青铜磐石,经他之手,全都可以活起来。 我做的走尸,只是行尸走肉,因为我必须把魂魄绞碎才能灌进尸体当中,而他却不同。他做出来的东西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识,甚至可以如同人一般生长,就像我一般。与其说是傀儡,不如说……他再造了一个人。” 曹宁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顿了一下。 即便是疯狂如他,也知道这句话的重量。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是冥冥中的道,生了这天、这地、这人。 古往今来,多少人企图窥探所谓的大道的本源,如过江之鲫一般,数不胜数,可真正敢说自己懂了天道的,又有几人?凡夫俗子们在万古的长夜中如同瞎子一般地摸索,又哪曾摸到过大道的一丝边角? 而现在,除了天道自然,竟然有人可以再造出一个生灵来了。 说的再狂妄一点,这岂非就是……有了创世之力? 这话听的绮罗心神巨震,如同一记闷锤砸在她心上。她愣了好半晌,才讷讷地开口:“这个人……是想要做什么?” ※※※※※※※※※※※※※※※※※※※※ 蠢作者回来了!感谢所有的小可爱们!继续我们的旅程吧~ 有好多小可爱给我投了雷和营养液,超级感谢!!!因为隔了好几天,所以这次就没有手动整理啦,偷偷懒一键感谢惹。(我要抱你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气势汹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气势汹汹 5个;朝暾夕月 4个;小猫咪 3个;苏苏、祁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祁岫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二·尾声 “他非池中物, 与我亦不同。”曹宁瞥了绮罗一眼, 平淡说道,“我想毁掉这个世界, 可他……” “他想如何?” “他想颠覆这个世界。” 四下无声,凉风簌簌,直吹的绮罗背脊发凉。她咬了咬嘴唇, 开口道:“此话怎讲。” “并没有什么证据, 他未曾告诉过我什么,我说的这些全部都是自己感觉罢了。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曹宁道。 他轻吸了一口气, 似是胸口发痛,只得作罢:“你这一刀真是狠……但你也该发现了,伤口在慢慢愈合呢。” “那人做出来的人, 都是不死的吗?”绮罗想了想问道。 “非也,只有我是如此。”曹宁道, “他做出来的东西也并非全都完美, 大多数还是次品,只有我像正常人一样能够生长, 能自愈。我从他手下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说……我是所有实验品中最完美的那个。” 即便被切断了心脉,也仍旧好端端地活着, 甚至能够自愈,的确是……完美。 “呵, 这么说的话, 还得亏我出来看看你了。要是我再耽搁一会, 你心脉复原了, 岂不是就跑了?”绮罗先是一愣,而后惊讶道。她揉了揉脑袋,颇为无奈,“你这人真麻烦。” “跑了你也会再抓我一次么?” “自然。”绮罗不假思索地道,“你这么偏执,回过头来再杀上山怎么办?你以杀人为道,我可没办法放着你不管。” “啧,真是好笑了,你这腔调可一点都不像个妖女,倒像是那些个正派的走狗。怎么,在正派被关的久了,已经被驯服了么?” “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善也好,恶也好,都是我的事,我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绮罗不以为然地道,“的确,山里面这些人不是所有人都招我喜欢,可是玲玲招我喜欢,大娘也让我喜欢。哪怕这群人里面只有这么一两个招我喜欢的,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她顿了顿,又轻声地补充道:“我赢了你,或许靠的是弱肉强食的正义,但我更喜欢的是……这人间的道理。” “人间的道理么……”曹宁嘲讽地笑了,“这话从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头嘴里说出来,可真滑稽。” “也许吧。”绮罗也无奈地笑了,摸了摸自己的额发。 “所以,你要拿我怎么办?” “我带你走好了。”绮罗说道,“我会先去一趟北疆,然后回屠龙宫去,把你交给屠龙宫主。他是天底下最无情无私的人,你该如何,由他来决断最好不过了。” 曹宁轻笑一声,不置予否:“他能杀死我?” “我不知道。”绮罗这么说着,顿了顿又道,“但很少有事情能难到他。” 曹宁又不说话了,今晚的对话似乎频频陷入了死局。绮罗摇头晃脑了半天,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喂,你干嘛跟我说这么多?说这么多……我可没有口水钱给你。” 曹宁从鼻孔里轻哼出一个不明不白地音来,嗤道:“约莫是看你有些傻吧。” 绮罗:“……” 然而,还没等她炸毛,曹宁就又开口了。 “喂……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你还听吗?”他轻声地说道,眼皮轻轻地耷拉下去了,像是个要入睡的孩子,“……我好久,好久都没跟人这样说过话了。” 这一次,倒不像是玩笑话。语气里没有不阴不阳的嘲讽,只有疲累至极的吐息。 天上偶尔飘过的薄云遮了月亮,片刻之后又被微风吹的散去。他半阖的眸子里映出着两汪破碎的明亮。 “在听呢,你说。”绮罗也在曹宁身畔躺下来了,仰望着天上零星的星子,淡淡地说道。 曹宁就真的开始说了,一句一句,想到哪说到哪。那种平淡的语气,让人听着,觉得他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人生,或者是自己的上一辈子。 曾经拼命地想要忘记那些事情,越想忘就越忘不掉。或许,放任那些记忆在脑中千百遍地沉没浮现,在疯狂的挣扎和压抑中归于平静之后,就真的可以像是看着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自欺欺人,冷眼旁观了。 可终究不算是忘掉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死的那一天傍晚,山崖上的太阳也同今晚的月亮一般圆,只不过红的像血一样。自此以后,我就害怕起了黄昏。 他说,我也有父亲。娘走的早,我儿时的印象里就只有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常常憨笑着揉我的头发。可是饥荒爆发之后,他带着我四处讨食,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不顾一切地从别人那里抢来半个脏馒头,流着眼泪捧到我面前的样子,狰狞又惶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说,你大概不知道吧,身体被拼凑回去,灵魂被再次注入的过程,真的好痛啊。我在那个小院子里呆了十几年,都没什么人来跟我说话。我常常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摆弄那些尸体、傀儡、灵符。 他说,我真的很恨那个救了我的人。就是因为他,我才不生不死,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 他说,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那个院子里逃出来啊。可是逃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世上的人,每一张面孔都会让我想起来那个血染的落日黄昏。我看着着所有人的面孔,只觉得凶恶可憎,处处虚伪。他们朝我笑着,可我能看到他们皮囊下腥臭的獠牙。 他说,我厌恶他们,憎恨他们,我只好杀、杀、杀……可是我每杀一个人,心中便会多一分惶恐,多一分莫名。我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这世间所有的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他们就像是镜子一般,也映出了,我的样子啊…… 断断续续的絮语散在夜风习习里,散在明月当空下。曹宁似是睡去了,绮罗也觉得意识渐渐地模糊。 因着这份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心中起了念头,还是当真在迷糊入睡前说出了这句话。 “那这下好了,你不必再害怕了。你落在我手里,我不会给你机会了。” 也是在这样模糊的意识里,她似乎看见了虚空之中,白衣的老僧双掌合十笑眯眯地冲她行了一个佛礼,而后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转身离去,渐行渐远,直至消弭。 ****** 再睁眼时,已经是清晨时分了。天色湛蓝,如同水洗了一般纯澈。耳畔的鸟鸣声甚是清脆,乳汁一般的曦光洒在小院子里,连空气中浮着的尘埃都似乎镀上了微光。 绮罗坐起身来,朝四周打量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见院子里那株枯树干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绿意,像是青苔重新爬上来了一样。 一转头,便瞧见了身畔的少年。 迟悟盘腿坐在她身侧,双肘撑在膝上,脊背微绷,显出了少年特有的清瘦单薄。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情淡淡,望着躺在地上的曹宁,一言不发。 绮罗:呃,我又、又睡着了? 她心下立时就是一惊,怎么又睡着了! 先不说这荒山野岭的,会不会碰上什么秽物,她自己身边就躺了不得了的主儿好嘛!万一曹宁心脉复原了,能活动了,反手给她来一刀,她岂不是在睡梦中就见阎王去了? 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大意?! 这一惊着实不小,吓的绮罗大清早上惊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心道好在没出什么事。 她一边心有余悸,一边揉着脑袋坐起身来,黑色的袍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她微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扭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一旁的少年并没有穿外袍,只着了一件单衣。 她手里握着迟悟的外袍,心中微微一动,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赶紧拍了拍他,将衣服递过去:“你赶紧把衣服穿好。” 迟悟回过头来看她,忍不住笑了。少年眉目清朗无匹,一双桃花眼缱绻多情却又不带半分矫揉,清澈的如山泉一般。朝她露齿一笑,真真是赏心悦目。 莫名的,比这清晨的微凉曦光还要让人心旷神怡。 他笑道:“你还真是在哪里都能睡着。” “呃,这个……”绮罗一时间也有点尴尬,讪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 “昨晚我看你睡得挺熟,就不曾吵醒你,但你这样,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以后万万不可了。”迟悟似是对她有些无奈,柔声说道。 “嗯嗯,嗯嗯嗯嗯嗯。”绮罗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 “虽说是在禅院里,但毕竟也算是荒郊野外。若是没人守在身边,万一出了……” “停!停!停!不会出事情的,我能有什么事情?”绮罗连忙打断了他。她自己知道自己此番实在是大意,心里早就已经把自己数落一遍了,可是偏偏死要面子,不乐意别人来数落她。 她鼓起了腮帮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怎么这么啰嗦,都快赶上……赶上……”她想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道:“都快赶上我爹了。” “哦?”迟悟无奈地摇头笑笑,“令尊大人很罗嗦么?” “呃,老实说,也不算是很罗嗦吧。”绮罗似乎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笑道,“只不过,除了我爹之外,也没人会跟我说这些了。和旁人一比,你们俩就显得罗嗦了。哈哈。” 迟悟一愣,微微垂眼,面上又柔和了几分。 一个人呆了七年,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就称得上是罗嗦了么。 绮罗这才想起曹宁来,对迟悟道:“他怎么还没醒?我打算带上他一起走的。” “带上他?”迟悟似是有些疑惑。 “嗯。”绮罗点了点头,神情也严肃了起来,“我原本是打算下了山之后,把他随便交给附近那个仙门正派,叫他们来发落的。但现在我发现他身上藏很多不得了的秘密,不能交给那些饭桶来处理。所以我打算等从北疆回来,直接把他交给长生,这样我也才放心。” 迟悟听罢,望着她默了片刻:“不成了。” “嗯?什么不成了?”绮罗道。 “你带不走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绮罗大吃了一惊,赶忙去看曹宁,“不可能,他怎么死的?他说过他是不死的!我一刀切断了他的心脉,他都没死!” 可她去探曹宁的鼻息,哪里还有半分活气?觉得不可思议,她回过头来看向迟悟:“这是怎么回事?” 绮罗赶忙把昨天曹宁给她说的那些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全说给迟悟听了。她一急起来,说的颇有些颠三倒四的,也难为了迟悟听了一遍就给听懂了。 迟悟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他的肉身不会死,那么现下这种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了——他的魂魄散了。” “他说他和那些走尸是用同样的原理被炼制出来的,那么他们的弱点应该也是相同的。对付那些走尸,最根本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将灌进其中的魂魄度化,邪术不攻自破。所以,曹宁他,大约是被度化了。” “度化?谁度了他?”绮罗吃了一惊。 这次,迟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绮罗,眸中头一次带了晦暗不明的光茫,叫绮罗看不明白。 那目光杂糅着些许的困惑、不解、疑虑、茫然,似是想要把她看个通透一样。绮罗头一次被人盯出了这样一种感觉,一时间竟然稀里糊涂地被镇住了,也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他。 绮罗:“……”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绮罗忍不了了。自觉再看就得被迟悟盯个对穿了,这妖精柳眉一竖,咋呼起来:“你干嘛!看什么看,再看就要你给钱啦!” 迟悟这才收回了目光,缓缓开口,似是试探:“你真的不会度化之术?” “不会,怎么着了吧!谁规定修行之人就一定得会这个!”绮罗忿忿道,“我又不修佛又不修道的,你还指望着我一个魔头去念什么劳什子的经吗?我又不比你,是个什么都会的。” “不。”出乎意料地,迟悟这般回答了她,甚至又强调了一边,“我并不会。” 他淡声道:“或者说,我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会。之前那些度化的阵法都只是些皮毛,对于一些残魂还算是有效,但对于曹宁这种……我自知是没办法将其度化的。” 语气和神态都极是认真。 绮罗:“……哦。” 绮罗:“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个作什么?还要我教你不成?笑话了,搞得好像你不会我就会似的!” 迟悟听绮罗发了一通牢骚,也未再言语,但仍旧微微蹙着眉头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绮罗俯下身去看曹宁的尸体,伸手摸了摸。尸体已经冷下来了,可却并不僵硬,仍然是像活人一般。 绮罗也没怎么意外,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凡人之躯。她眉头微凝,默了半晌,道了句:“这样也好。” 不用再害怕和挣扎了。 绮罗站起身来,问迟悟道:“你有什么法子能带上他吗,我还是得把他带回去。他的这副身体里藏了不少东西,我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但肯定不能放任不管。带回去,长生应该能想办法查清楚的。而且,就不论他本身,我其实更在意的是救他的那个人……” 她说到这里,眸子不易察觉地眯了眯,双拳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她爹的残魂就是被那人抢走的。 “无论如何,得把他找出来。” ******** 曹宁一死,蛤.蟆山的迷阵不攻自破。隔绝山内外的结界消失,山中的迷雾也自然而然地散去了。 绮罗看见老树树干上的绿意也不是幻觉,而是阵法破了,将死之山重新又活了过来。树干上又爬上了青苔。 绮罗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枯木就该齐齐抽芽重生,染绿山林了。 迷阵一破,聚在蛤.蟆寺中的人们也都回到了村子里。过路的商客匆匆忙忙地同众人告别,便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飞也似的赶路去了。毕竟,客行他乡,几月不归,等在家中的人不知该有多着急呢。 从上山到现在已经耽搁了两天了,绮罗急得不行,急吼吼地就要赶路。可玲玲她娘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叮嘱,玲玲更是直接在她身上黏住了不愿意下来。最终,好说歹说的,这小姑娘才总算是放了手,不高兴地嘟起小嘴,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村里的两个汉子自告奋勇地说要送他们离开,真到了要走的时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自家的牛车早已经只剩下了车,没了牛了。惹得众人一阵哄笑。绮罗哈哈大笑着朝众人作别,转身离去,心里想着,日后,这山里面的人该是如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下山路上,绮罗步子迈的轻快,一路上都哼着迟悟没听过的小调。迟悟瞧着,忍不住笑道:“心情甚好啊。” “嗯哼。”绮罗冲他神气地挑挑眉,笑道,“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绮罗面朝前方,没瞧着他,眉眼间具是笑意,“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了。只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老爹带着我四处流浪,走到哪就借宿到哪。时常半夜的时候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便能寻得一处避风的地方倒头就睡;早晨走的时候,还常常能蹭到一顿便饭……真要细数,我吃的饭又何止百家,所以我看见山里面这些人,就觉着……还挺亲切的。” 绮罗说着,自己也乐了。 同样曾经暗无天日地活过,她和曹宁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曾真切地见过这世间的善意。 这山林的生机被压制的太久了,此刻迷阵既破,便如山洪一般不可抑制地泄出来。本是秋日时节,这山竟然在半日之间,生出了满山的绿意盎然。从山上到山下的路,于绮罗一行人来说不过片刻光景,却走出了一种季节轮转的错觉。 绮罗絮絮叨叨地说了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经常说着说着自己就咯咯地乐起来了。迟悟负手走在她身畔,垂眼瞧着她,笑吟吟听着,时不时搭个腔。 少女眼中,映着满眼的葱郁风光。少年眸子里,却只有那一道红的绚丽的俏丽身影。 也不知他们眼中所见,哪个更称得上世间绝景。 ※※※※※※※※※※※※※※※※※※※※ 今天是超级肥的一章,主要是因为卷二已经有很多章了,就不想再分章了,索性一章结束。 下一卷就要开始了,暗搓搓地搓起小手手,菜鸡作者要开始写感情线啦哈哈哈。(上几章里面貌似迟悟的存在感不太强?不!后面会很帅的~) emmmm,第二卷结尾曹宁的死可能会看起来有点bug,后面会交代的。以及,关于度化的法门,是我个人私设,后面也会说的! 一起开始新的旅程吧! 感谢气势汹汹和幻泪成雪给我投的地雷,mua~ 瀚海冰(一) 秋阳高照。 一处密林冈上, 羊肠小道间, 前前后后走了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少女。一身红衣鲜艳的像是秋日红枫, 偏偏皮肤又白皙的好似冬日白雪。长发如流云泼墨一般, 流至腰际。 红色妖妍,白色纯粹,这一红一白相互映衬着, 分外惹眼。远远地瞧上一眼,便叫人一时间难以挪开眼去,思绪一时空荡,唯余明艳二字萦绕脑中。 再加上那少女是个好动跳脱,小孩心性的,行动间更是添了三分神采飞扬,英气十足。她腰间坠了几个小巧的铃铛, 样式各不相同,行走时相互碰撞,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他们行的这段山路是最后一程了, 绮罗从山冈之上朝远方眺望,就已经能看见冰火城了。 冰火城,是北域边疆最北的一个小城, 出了这城,外面的就是一望无垠的阑干瀚海了。再往那边去,就是魔族的盘踞的地方了。 冰火城之所以叫冰火城, 是因为这座城里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北疆气候寒冷, 关外更是更是荒芜, 越往北走越是天寒地冻。在周遭恶劣的环境的映衬下,冰火城就像是寒冰之中裹着的一团温热火焰,是以得名。 当然,冰火城名扬在外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七年前,大魔头炽炀和屠龙宫前任宫主道无情在此大战了一场。 简直就像是史书中记载的旷古之战,正邪两道的巅峰人物在城外殊死对决,令山河变色。最终,炽炀不敌,大败而逃,道无情则凭借这一战几乎要登顶正道仙门。 当时有人说,如果姬太子也在的话,凑成三足鼎立,藏山寺上一辈的三杰便凑齐了,那就不知会是怎样的奇景了。 绮罗走在最前面,行的飞快,这时才想起来回头:“你们走的太慢了,快点。今天就能到城里面去了。” 她一回身,身上挂的几个铃铛便叮铃铃地响起来了。 迟悟瞧见,不禁问道:“我实在是有些好奇,你一路上收集这些铃铛作什么?” 虽说绮罗一直嚷着捉完妖要狠狠地宰一笔,但真从蛤.蟆村走的时候,她带走的也不过就三样东西。 一样是曹宁的尸体,第二样是挂在蛤.蟆寺飞檐下的那个铃铛。 当时,迟悟只当她喜欢那个铃铛,也并未在意。然而,经过他们继续行路的这段时日,他却发现,这家伙只要看见铃铛就喜欢顺手给收走。现在在她腰间已经挂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铃铛了。 这就让人忍不住好奇了。 绮罗听他这么问,低头看了看那些铃铛:“习惯了,看见就想收着。” “习惯?”迟悟觉得有趣,“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啊?” “唔。”绮罗想了想,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一样,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笑够了,才想起来搭理迟悟。她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迟悟:“……”不知道才是有鬼吧? 绮罗看他这个不明所以的样子就觉得很有趣,也就不逗他了。她道:“那你知道我娘是谁吗?” 这个迟悟是真不知道。 “天下人皆知炽绮罗是大魔头炽炀的女儿,却不知道,她有个比她爹还要厉害一百倍的娘亲。”绮罗朝迟悟神气十足地一挑眉头,笑道:“我娘名唤铃兰,是整个北疆魔域最强的刀客。” 兴许是有微风吹过树梢的缘故,阳光在细碎地落在绮罗的脸庞上。光影交错的一瞬,迟悟瞧着她,竟觉得那个神采飞扬的笑明艳得有些晃眼。 就听绮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喏,从这就看见冰火城了吧。从冰火城正北城门出去,一直往北走,深入沙漠腹地,有一座城,名唤鬼蜮刀城。我娘亲是刀城城主的女儿,鬼蜮八斩刀的传人,人称姽婳公主,就问你,厉不厉害!是不是一听就觉得很厉害!” “厉害厉害。”迟悟揶揄地笑道,“啧,也不知与你比,谁更厉害。” “呃,这个……”绮罗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内心挣扎了半天,才鼓起腮帮子不情不愿地答道:“可能就比我厉害一点吧。” “哈哈哈哈。”少年扬起头来,爽朗地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笑!”绮罗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他肩上。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原本打算扭头就走的,却没过一会儿又开始跟他吹嘘自己的娘亲有多厉害了。 “我娘在整个魔域都很有名的,传说时常有其他魔族的人到鬼蜮去向她挑战,但还从没有能在她手底下走过百招的人。我以前在北疆的时候,跟在我爹后面,旁人都喊我公主。这可不是因为我爹,而是因为我娘,因为我娘可是刀城正儿八经的公主,是整个魔域最强的公主。” “你知道我爹是怎么认识我娘的吗?是打架的时候认识的,我爹在刀城得地界惹事的时候,正好被我娘给撞见了,二话没说就开打了。我娘那个时候正好在外游历,我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逼她把八柄长刀都亮出来的人。 我爹说,我娘是个冰山美人,第一次见面揍他就不说了,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他。他脸上,喏,就这个位置——”绮罗指了指自己右边的额角的位置,“有个十字的刀疤,就是我娘给划的。是不是特厉害!” 迟悟:“……”这是该说厉害还是不该说呢。 “自打那一次交手之后,我爹就开始追求我娘了。可我娘从来不理他,他就死皮赖脸地跟着,走到哪跟到哪。我娘每天早上一打开窗子,就能看见我爹倒挂在窗外的树上,笑嘻嘻地捧着叶子吹小曲儿;到一地方吃饭,落座一会儿就会有小二给她端上上好的梅子酒,说是旁边那桌坐的少爷给点的。” “我爹说,他做的最漂亮的事情,就是亲手打了三十六只一模一样的兰花的水晶铃铛,每天放在娘要经过的地方,出其不意地叫她瞧见。挂在窗边啦,放在包糖葫芦的油纸里啦,叫小孩子送给她啦,反正是绞尽脑汁,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尽了。每次一个铃铛送出去了,我爹就看不着它了,他一度以为他每送一个就被我娘随手丢出去了。直到他把第三十六个铃铛都送完,第二天再见我娘的时候,我娘仍旧冷冰冰地拎着长刀,但是却把所有的铃铛都坠在裙摆上了。” “后来怎么样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爹把我娘给追到手了,要不然哪能有我呢?”绮罗一边说着旧事,一边摇头晃脑地对她老爹一通点评,“啧啧啧,太狡猾,太狡猾,年轻的时候就这么老奸巨猾了。” 迟悟听她说着,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令尊还真是性情中人呢。” “是啊,说白了点就是不要脸呗。” 迟悟:“……” 绮罗道:“说来,你之前一点都没听说过我娘吗?” 迟悟微微摇了摇头,诚实道:“倒是真未曾听说过。” “唉,我还以为你知道她呢。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叫了我一声公主殿下,我还以为你是知道她才这么叫的呢。”绮罗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眼角稍稍垂下了,眸底落了一层温和的光晕,“我爹以前常常叫我公主。我跟他闹脾气的时候,他哄我就会叫我公主。他说他管我娘也叫公主,管我也叫公主,他一个人就霸占了两个公主了,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特贪心。” 迟悟一边听绮罗说着话,一边偏着头望向她,忽然瞥见有一绺乌发不规整地从她耳后落了出来,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按耐不住想去将它理好。这一分神,便鬼使神差地问道:“令堂一定是个绝尘脱俗的倾城女子吧。” 绮罗的脚步却忽然慢了一拍,面上笑意在一瞬间黯了一些,但转瞬又恢复如初。 她嘻嘻笑道:“那是自然。”而后轻吸了一口气,状似轻松地道:“只可惜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生时候就死了。” 迟悟一愣,手指不自觉的颤了一下,微微凝眉,心中一沉。 所以说,她刚刚所描述的那些场景,都只是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镜花水月?那种带着骄傲的神气却为何又竟让人觉得,仿佛她曾与那故事里的女子朝夕相伴,对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 这种时候,也不知是该开口还是不该开口。顿了半晌,他还是迟疑的开口问道:“令堂她是怎……” “我也不知道,我爹没跟我说。”绮罗淡淡道。 迟悟听罢未再追问,也陷入了沉默。 “唉,很好笑吧,我还跟你说我使得是八斩刀,其实是忽悠你的。我根本就没学过。三头八臂是刀城魔族天生就有的法相,我也不过就是拿着刀随便比划比划罢了,是野路子。”绮罗笑道,“要是我娘还在的话,我跟她学了真正的八斩刀术,肯定比现在要厉害得多!” 聊着聊着,他们已经顺着下山的路走了好半天了。不远处冰火城的城门已经依稀可见了。 临近城门,绮罗的心思便又被即将要到达的目的地给吸引过去了。她一扭头,就看见罗汉没在旁边。 “走快点行不行。”绮罗回过头来,柳眉一竖,不耐烦朝后面嚷嚷道,“等你等的黄花菜都凉了。” 罗汉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着追上来,活像是一座活动的小山包,所过之处,就只听见他喘粗气的声音了。他一边喘一边道:“老大,你慢点,慢点,要累死我了。” 绮罗看着他这个样子,一脸的嫌弃,根本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你怎么这么虚啊?我们从山下弃了马,这才走了多长时间,你就跟不上了。要是不行,你就一个人走吧,我们先走了。” “别,别呀!”罗汉欲哭无泪,颇有些憋屈地道:“老大你们又没背行李……” “你说啥?”罗汉声音越说越小,绮罗是真的没听清。 “没啥!没啥!我啥都没说!”罗汉赶紧识趣地把话头给咽了下去。他想了想,赶紧又把锅给扔了出去,“这不怪我,要怪就怪它!它太沉了!压在我脑袋上,我都走不动了。” 罗汉抬首一指自己的脑袋,只见他头上安安静静地趴着一只……蛤.蟆。 绮罗:“……” 一只蛤.蟆能把你给累死了。 “你干嘛把他放在脑袋上,随便揣在哪个口袋里不就行了!”绮罗看见这一上一下两个家伙,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来我们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你们就是这么一路招摇过来的?” 此刻在绮罗的眼里,这一大一小,分明了就是把招摇过市四个字贴在脸上了。 没错,那蛤.蟆就是普慈。 他们从蛤.蟆山上下来的时候,普慈没有继续留在村子里,而是跟他们同行了。这就是绮罗从蛤.蟆村带出来的第三样东西。 ※※※※※※※※※※※※※※※※※※※※ 绮罗:我爹脸上的疤就是我娘划出来的,她好厉害啊!哈哈哈哈!! 迟悟:⊙▽⊙??!! (怎么感觉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瀚海冰(二) 普慈现下还比较虚弱。一方面, 它这次换皮,不是自己换的, 而是魂魄是被外力强行抽离的, 所以难免有些不稳定。它换回真身之后,也不太想呆在蛤.蟆村里了,绮罗索性就让它跟着他们一起走一段路,等它完全恢复了再说。 当然,普慈虚弱的原因, 也不止这一个,跟它拿真身试图强行突破蛤.蟆山的结界也有关系。那天晚上, 绮罗和迟悟追杜二出去,半路被异动引开, 其实就是普慈闹出来的事情。结界上的那条裂缝, 也是普慈撞开的。所以, 那天绮罗才会在乱葬岗上撞见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家伙现在跟他们一路了, 罗汉负责照看它。 因为迟悟好像随口跟罗汉提了句, 多晒晒太阳有助于养魂。于是乎,从南向北,一直走到了北疆地界, 罗汉每日行路都把它给顶在脑袋上了。 照绮罗的话说, 好在这是一只金蛤.蟆, 要是同寻常蛤.蟆一般, 是个绿色的,罗汉估计这辈子都不用找媳妇了。 绮罗看罗汉实在是走不动了,又看这正是中午,日头正盛,索性也就停下了:“得了得了,歇会吧。” 罗汉听了仿佛得了什么大赦似的,飞奔到一棵树下,一屁股坐了下去,打开水袋子,狠命地灌了几口。普慈这时才从他脑袋上跳下来。 绮罗见了,皱了皱眉头,忽然开口:“蛤.蟆,你能再换个模样吗?” 可能真的是皮囊的作用吧,这蛤蟆顶着老和尚的那副皮相的时候,绮罗还十分尊敬地一口一个大师。等他换回了这副蛤.蟆皮,跟他们同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绮罗就开始一口一个蛤.蟆了。 普慈:“……” 这也不能怪绮罗。 之前跟普慈不熟的时候,被他顶着的那副光风霁月的皮相给糊弄住了,只当他是个得道高僧。可同行这样一段路,熟起来之后,绮罗就发现,这蛤.蟆……真的事儿多。 没错,就是事多、话多、还欠揍。 比如说,它不吃荤。自己不吃就算了,还不乐意别人吃。 看见旁人吃荤,它便要颤巍巍地抬起它的两只细极的蛤.蟆前腿,在身前合十,叹息着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众生平等,怎可造此杀业。你想想,这鸡、这鸭、这鱼都是生灵,与人又有什么不同。” 搞得每次绮罗吃个肉都好像自己吃了人似的,拿起鸡腿来下不去嘴,一股子反胃。还没过几天,就开始郁郁寡欢一脸菜色了。 再比如说,之前赶路的时候,它有的时候会趴在绮罗脑袋上或者肩上。每隔个一会儿,就得叨叨上两句。 普慈:“头应当摆正。” 普慈:“耸肩了。” 普慈:“行路该当一步一步走。莫要一步走两步路。” 普慈:“……” 绮罗:“……” 绮罗是个急性子,走路从来都是脚下生风一般。偏偏普慈跟她说,什么应当注意仪态、应当昂首阔视、不可耸肩耷脑,活蹦乱跳的,尤其是女子,应当不急不徐,端庄大方。 一开始,绮罗还勉勉强强听得进去,一方面觉得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一方面觉得不能跟病号抬杠。可是到后来耳朵都快生茧了,她忍无可忍,就直接炸毛了。 你他妈的一路上都不用动腿,说什么风凉话! 开什么玩笑?妖女啊!大魔头啊!不让吃肉?不让杀生?走路还得一步一顿,慢慢悠悠? 我怎么不原地升天呢?我怎么不直接出家当和尚呢?! 她一怒之下,直接就把普慈一把从脑袋上薅了下来,啪唧摔在了地上,然后一脚就踩上去了…… 自此之后,普慈在她面前张口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了。 也是自此之后,罗汉再没敢让绮罗带着普慈走了。 绮罗心说,她总算知道为啥她老爹为啥要叛出师门了。藏山寺里面和尚一薅一大把,天天跟他们呆在一起,这不是上赶着折寿吗? 是以,这妖精此刻乍一开口跟普慈说话,罗汉就能感受到脑袋顶上的普慈默然无声地抖了抖。 罗汉:“……” 绮罗道:“之前一直走山路,倒也没什么,现在又得进城了,你换个模样吧。要不然被人看见,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他们这一次来北疆,是要寻找炽炀的残魂,查一查当年在北疆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能不招惹麻烦就不招惹,省的节外生枝。 “我听小迟子说,妖精都精通换皮之术的,你再换一张呗。” 普慈估计是上次留下了阴影,在这祖宗面前都不怎么敢开口了。挣扎了半天,才憋出了句话来:“施换皮之术,并非那么简单。不仅需要会相应的术法,还……” 绮罗:“讲重点。” 普慈:“……我没皮了。” 绮罗:“……” 绮罗略一思量,扭过头来:“小迟子。” 迟悟此时正蹲在山岗上的一块巨石上,眺望远处的冰火城和在山林中隐隐显现的小路,算计着要怎么走才比较省时,听见绮罗唤他,回头道:“怎么了?” 绮罗走上近前来,一搭他的肩膀,眯眼笑道:“你想个办法,给普慈弄出张皮来呗。” 跟迟悟同行到现在,她已经跳过了问“你能不能”这一环节了,直接上来就提要求,理直气壮的半点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让他去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了。 因为感觉什么都难不倒他。 迟悟忍不住摇摇头笑了,略略思索了一番,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囊。 这锦囊绮罗之前就看见过,迟悟有好几个类似的。应该是乾坤袋,外面看起来小巧,实际上里面能装不少东西。 曹宁的尸身就是被安置在其中一个袋子里的。 迟悟找了一会儿,从其中一个袋子里面取出了什么东西。 “这是息壤*。给他重塑一个身体好了。”迟悟道。 “哦,息壤啊。”绮罗愣愣地念了一遍,抬头道,“怎么长得跟泥巴似的。” 迟悟:“……”竟不知怎么接下一句话。 “这个简单。”绮罗一撸袖子,“我来捏!” 普慈这时候即便对绮罗还有点怵,仍旧是忍不住凑上前来:“有劳了……老衲,老衲想要一副好看些的……” 绮罗:“……”你要求怎么这么多。 说实在的,绮罗感觉普慈对于皮囊的执念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消散。她甚至怀疑,上次他快死的时候没想起来要换皮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纯粹对自己本身的皮囊有着连它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抵触。 “知道了知道了。”绮罗瞧了它一眼,大咧咧地一挥手,“我给你做个好看的,保证你满意。” 她对着那块泥巴敲敲打打了好半天,这才一抹额头:“成了!”另外三个人就都聚过来看。 迟悟点了点头,笑着称赞道:“挺不错的,能看出来是个人呢。” 罗汉:“啊,是啊……我都看出来了,的确是个人。” 普慈:“……” 普慈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绮罗捏的是个五六岁大的小人,圆头圆脑的倒是没错,鼻子眼睛虽然歪了些,但也确实都能看出来。只不过脑袋顶上扎了个小辫子,还是个冲天揪,总的来看就有点像个……长了眼睛鼻子的萝卜。 绮罗拎着那个成精了似的的萝卜,哈哈笑道:“你不是要个好看的嘛!我照着我小时候的样子捏的,好看吧。” 普慈:“……好看。” 在想要好看和想要活命之间,它卑微地选择了后者。 绮罗:“那你就换这个,赶紧的。” 普慈:“……” 普慈绕着那小人转了两圈,将它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它思量了一会儿,将萝卜精的两条几乎要短没了的小短腿扒拉扒拉开,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些什么。” 绮罗一愣:“什么啊?” 普慈:“就是……呃,就是那个……” 绮罗:“那个是……哪个啊?” 绮罗看普慈这般吞吞吐吐,就又将自己的萝卜给好好打量了一番,过了老半天,好像也反应过来了。 反应过来之后的绮罗:“……” 她面上一下子显出了几分一言难尽的表情。神色几番变化之后,愣是一本正经十分肯定地对普慈道:“没有……啥都不少。” “……”普慈欲哭无泪地道,“不是,你再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少。” “……” 普慈为了自己能有一具正常的皮囊也是把所有的胆子都拿出来了,各种吞吞吐吐,明示暗示。在几番言语上的拉扯过后,绮罗实在是被逼得急了,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抬脚就往普慈脸上踩过去,吼道:“都说了没少没少,你这和尚怎么这么不识趣!我特么的一个大家闺秀,我能知道那玩意儿该长什么样?!” 这家伙翻脸不认人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喜欢往人脸上踩。普慈一时间只觉得头顶一片阴云,被她吓的差点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天上来。 好在迟悟及时拽住了她,罗汉十分有眼力见儿的趁这空当那个,把普慈给捡走了。 迟悟在一旁看的无奈,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动手,把这个没眼看的萝卜精给补救回来了。他一边看着这个萝卜似的小人,一边就想起了他进入黄泉海里的时候,看到锁妖塔里的墙上尽是些罗汉灵神、魑魅魍魉的雕刻。 当是就觉得像是什么人无聊的时候信手刻来的。 现在……就更加这么觉得了。 迟悟:“……”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韵,简直世间少有,一看就出自一人之手。 少年的手甚是灵巧,绮罗也没见迟悟费什么功夫,就原来四不像的一团泥巴,在他指间变成了个水灵灵的小娃娃。 他随手捏了个诀,那泥塑的娃娃就好似活了一般,与真人没什么区别了。普慈心满意足,在迟悟的帮衬之下,乐颠颠地施了换皮之术,将自己的魂魄渡了进去。 至此,一番闹剧方才结束。 午时已过,一行人这才继续赶路。因为耽搁了功夫,到了冰火城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城门都快要关上了。 要进城的人仍旧很多,排着队的往城里去。城门口除了守门的士兵之外,还有几个来回巡逻的,正拿着画像,一个个地检查着进城的人。 甚至不用仔细看那画像上的人长什么模样,只要远远的瞧见两点朱红力透纸背,绮罗便知道,那通缉令上画的肯定是自己了。 “麻烦。”绮罗不悦地眯了眯眸子,冷哼道。 迟悟却脚步未停,径直从她身旁走过,携了她的手往城门处走去:“不妨事,同我来。” ※※※※※※※※※※※※※※※※※※※※ 问:为啥绮罗小时候是一枝花冲天揪? 答:因为炽炀的钢铁大直男审美。 注:息壤: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可以自己生长的土壤,没错,就是大禹他爹鲧用来堵塞洪水的那种。 感谢气势汹汹和miss.w给我投地雷!一个熊抱抱住泥萌!! 瀚海冰(三) 城门处,约莫有五六个士兵来回巡逻, 将入城的人与画像上的人一一比对。 绮罗不禁一皱眉头:“麻烦。” 这一路行来, 他们常走密林山岗而不愿意穿过城池,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绮罗逃出屠龙宫的第二天, 她的通缉令就已经被下发到各个地方。城镇中人多口杂, 万一要是被认出来, 就得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迟悟道:“不妨事, 同我来。” 一行人走到城门下,迟悟就领着绮罗径直往城里走去。走至近前的时候,抬起了胳臂对绮罗轻声道了句:“挽着我。” 绮罗虽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知道他一向还算是靠谱,也就依言反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就这么直接走进了城门。奇的是,负责盘查的守门士兵拿了画像走到他们近前,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从他们身边过去了,完全没有怀疑什么。 这可就让绮罗觉得惊讶了。 虽然迟悟早已经用一叶障目的戏法抹了她的瞳色,但到底面目是没有变的。她经过那盘查的士兵时,瞥了一眼他手中画像,与她本人模样是有七八分相像的, 可那人却完全没有怀疑什么,直接就放她进去了? “神了诶。你怎么弄的?”等两人走出一段了路,绮罗这才一脸讶然地问道。 “是个挺简单的术法, 叫‘千人千面’。是个幻术, 能让不同的人在同一个时刻看见你, 看见的却是不同的面貌。”迟悟笑眯眯地回答。 “啧啧啧。”绮罗咂了咂嘴,拎起自己挽着的迟悟的那只手,像摸宝贝似的在他手背上来回摸了摸,认真道,“我发现你真是个宝贝疙瘩,天生是个当坏人的料子。这这这,你这要是去当贼,神仙也抓不住你啊!” 迟悟:“……” 虽然挺轻松的就过了城门这一关,但绮罗还是满心满意地不快活,不禁抱怨道:“真是没想到,查的这么严,也不知道长生下了什么死命令……希望到城里行动能方便些,你说,那些寻常百姓又不是当差的,应该不会天天盯着城门口的告示看吧?” 毕竟,这么畏首畏尾的,委实不该是一个大魔头该有的做派。 几人找了城中一家没什么排场的小客栈,打算先落个脚,再商量之后的事情。 客栈门口摇摇晃晃挂了一盏红纸灯笼,在清清冷冷的长街上照出了些微的光亮。绮罗和迟悟前后脚地一进客栈,正撞上来迎客的客栈小二。 那小二一边抱着酒坛子,一边口中喊着“打尖还是住店”,抬起头来正好瞧见绮罗那张脸,登时就是一个大惊失色,慌得连手里的酒坛子都丢下了:“啊!你是……” 绮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然而,那小二口中话尚未说完,就见迟悟身形倏然一动。他一个疾步越过了绮罗,一只手反手捉住了绮罗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眼看着就要掉在地上的酒坛子,朝目瞪口呆的店小二笑眯眯地道了句:“小心。” 那店小二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愣了一瞬,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边退边朝迟悟身后站立之人看去,面上惊讶之色更甚。 “你、你……”他面上的惊恐化成了不可思议,使劲地揉了揉揉眼睛,又看了看绮罗。 刚刚看明明是另一副面貌,怎么眨眼之间……就不同了。 “怎么了么?”迟悟神态自若,朝那小二微微笑道,一只手捉着绮罗的手腕,微微错过身来,让他刚好可以将绮罗的脸看的更清楚些。 “没、没什么。”那店小二又揉了揉眼睛,这才缓过神来,讪笑道,“是小的眼花了,将姑娘错认了。” 绮罗这才反应过来,嘴角微抽地笑了笑:“没事没事。” 心里面则暗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迟悟面不红心不跳,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笑眯眯地将酒坛子还给了那小二。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道貌岸然呐! 这辈子头一遭见。高!实在是高!小女子甘拜下风! 那小二连忙将酒坛子放到一边,将他们迎进去,解释道:“还望客官赎罪则个,小的刚刚是在是被吓了一跳。约莫是前些时候看见城里贴了缉拿令,被骇破了胆了,现在看见谁都像是逃犯了。客官莫怪,快里边请。” 迟悟牵着绮罗往里走,面上的笑意里,带着几分狡黠:“可别乱跑,抓紧了。” 此时罗汉和普慈也已经跟上来。一路风尘仆仆,迟悟和绮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但罗汉是个□□凡胎、不曾修习过的,这番翻山越岭的折腾下来,委实有些撑不住,自去休息了。 那小二也算是个热络人,虽说早已经过了晚饭的点,还是从庖厨中端了几碟小菜出来。店中此刻也没有旁的人,迟悟与绮罗便一边随意吃些东西,一边说着话。 “这边是冰火城靠南边的位置,要到北疆魔域的地界,得从正北的城门出去。”绮罗那手指在桌上画着。 那小二正巧烫了壶酒,给他们端了过来,把他们这话听进了耳朵里,一时诧异道:“客官,你们可是想要出城向北?” “怎么,不成么?”绮罗听他这话,像是应当还有下文,不禁反问道。 “向北可不行。”那小二似是也有些疑惑,“冰火城北门向来是不开的,不许进出,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不让进出?”绮罗心里寻思,我还真是不知道。 毕竟闭目塞听了七年,现在天下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情景,她还真是弄不太清楚的。 绮罗十二岁之前,除了时常去南海屠龙宫小住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边疆一带过活的。冰火城更是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没听说过不让进出这种事。 甚至,冰火城位于两族交接的地方,说是两族接触最多的地方也不为过。在冰火城外百里的无间城那一带区域,更是人魔混杂,时常有两族来往互市。 即便七年前魔族起兵,大军压境过,可现在不已经是天下太平的时节了吗?都七年了,人魔两族还互不往来么? “的确是不让进出。”迟悟淡声道,一边轻轻朝绮罗轻飘飘地抛了个眼神,绮罗立时便会意。迟悟知道这事,只不过还不曾跟自己说,想来在这小二面前说也不方便,当即便默不作声了。 绮罗寻思自己七年未回北疆,也不知道这边是个什么情况了,这么想着就想从那小二那里套些话出来。 她抬手就打算端一碟花生米到那伙计面前,方一动,才发觉迟悟还捉着自己的右手腕。迟悟朝她微微一笑,握着她腕子的手不轻不重地一紧,面上若无其事地拿另一只手将那碟花生米递到那小二面前:“我们也是初来乍到,对此地还真是不怎么了解呢。” 绮罗:“……”这‘千人千面’什么个破法术,还不能放手了? 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那小二是个爱说话的,听他这么说,自然而然地就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茬往下说了。 “看来客官对这一带不太了解,这北城门不让进出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了。七年前,魔族压境,被打退回魔域之后,北边的城门就关上了。关内外不通往来已经好些年了。” “城外边现在都没人住了吗?”绮罗追问道。 “怎么会有人住?”小二笑道,“那外边现下就是就是一片黄沙海,那还会有什么人住。即便是有人,那也是魔域的人,我们这边的百姓是从来不出去的。一方面,官家不让出去,另一方面,也不敢出去。据说,那边闹鬼。” “闹鬼?” “是啊。”那伙计喝了口水,继续道,“从北城门出去走个百十里路,全都是黄沙,可原来那边有一座城,叫无间城。” 绮罗听到无间城这三个字,心头不禁一动。 “姑娘应该知道炽炀吧?”小二问道。 “知道,知道。天底下还有不知道他的人吗?”绮罗无奈苦笑。 “七年前炽炀与道宫主在城外大战,败走北疆魔域。约莫在那两个月之后吧,在无间城——那原本是他自己的地盘——被他的部下反叛,死于内乱了。可他到底是个有手段的魔头,即便是到死也不是个善茬儿,死之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一场大火烧起来,简直烧透了半边天。方圆几百里,几百里啊,人烟尽灭,寸草不留,一把火全烧没了。” “自此之后,无间城就只能从人嘴巴里听见了,世上再没这么个地方了。现在再去看,冰火城外面已经是一片黄沙,啥都没了。说来,也是走运,当年大火一直烧到冰火城边上,要是再过来那么点,冰火城怕是也要完。” 绮罗听他说到这里,一言不发,心下却是了然。 业火红莲。 这是爹爹生前最得意的阵法,可以将火灵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可也是因为这个阵法的力量过于强了,太过不稳定,存在某种缺陷,爹爹几乎没有怎么用过它。 这般看来,这阵法,的确是超乎她想象的强大。 “这是谁跟你说的?”绮罗问道,“按理说,当时我……那个大魔头,应该是与他的部下同归于尽了。如果真是方圆几百里无一活口的话,这其中详情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那小二一时语塞,好像之前确实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讪讪道,“这个小的就不知了。这些大都是平头百姓从仙门中听来的只言片语,街头巷尾口耳相传,也就成了现在这么个话了。” 那小二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那之后,魔族就大军压境了,好在战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停歇了下来,他们又退回了魔域。可那之后,怪事就发生了。” “原本无间城那一带是人魔两族互市的地界,鱼龙混杂,却也热闹非凡。据传,那边什么赌坊啊,窑子啊,数不胜数,就是个妖魔鬼怪聚集的地方。被一把火烧了之后本该就无声无息了才对,可战后有商队从那边走的时候,却能远远地看见大漠里有一座城,灯火通明,与被烧了之前的无间城一模一样。那是什么?那就是鬼城呐。” “那些个商队也只敢远远地瞧一眼,回来之后就立刻报了官。就有仙家的人去查探,回来之后,也没说为什么,就把北边城门给锁上了,不让进出了。关内外之间原本就没多少的往来,现下是真的互不来往了。我已经好久都没瞧见有魔族的人到我们的地界来了。” “鬼城……”绮罗口中轻念着,转头瞧了迟悟一眼,迟悟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那伙计是个健谈的,有叽里呱啦地跟他们说了一堆,绮罗才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自己对爹爹的死,所了解的,也就只是从道师叔那里听来的几句轻描淡写的叙述。七年的不闻不问,更是让她对现在的边疆一无所知。 聊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既暗,那小二要去忙活打烊的杂事儿了,就把他们领到他们所住的房间去了。 那小二打开一间房的房门,朝他们殷勤笑道:“就是这儿了,两位里边请吧,早些歇着吧。” “就一间房?”绮罗一愣。 “啊?”那小二也是一愣,似是意外,略略瞟了一眼两人捉在一起的手,“要两间么?我还以为……” “……”绮罗先是顿了顿,却忽然转了口风,说道,“不用了!一间就够,一间挺好的。”还没等小二有什么反应,她就不由分说地拉着迟悟进了屋子,然后砰地一声将屋门给关上了。 门板关上时带出来一绺将小二手中的火烛吹得一晃。 站在门口的小二:“……” 那小二被她这么一弄,一时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晌,才搔了搔脑袋,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什么玩意儿。吃饭的时候手都跟黏在一起了似的不愿意放,现在跟我这儿装什么假正经……切,现在的年轻人,唉……啧啧……” 迟悟从门缝里朝外看去,听见这小二嘟嘟囔囔地端着烛台下了楼去。等了片刻,屋外没什么动静了,他才将门关严实了,转过身来。 甫一转身,还未站稳,眼前人影一晃,就被一只手给摁在了门上。再一眨眼的功夫,绮罗的一张脸就逼到了近前。 屋里很暗,一双眸子如同黑曜石一般映着微凉的光亮。 鼻尖上的一点痒意,反倒让他将那双瞳眸里映出来的自己看的模糊。 瀚海冰(四) “……” 小屋内一时静谧无言, 唯独两人面对面立着。 绮罗的鼻尖几乎要贴上迟悟的鼻尖,温热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兴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 迟悟反而看不太清眼前这人。 满眼里所见,都是那一双光芒微凉的眸子,和映在其中的,不甚清晰的自己。 似有清凉夜风吹进静室,轻翘的眼睫在面上留下一层淡影, 他垂眸看了她许久, 淡淡开了口。 “踮着脚,不累么?” 绮罗:“……” 你大爷的, 长得高了不起了? 绮罗秀眉一凝,眸光微动, 就听“啪”的一声,两只狗爪子结结实实地拍上了迟悟的两颊。 迟悟:“……” “你做什么?”迟悟早已经习惯了绮罗毛手毛脚的脾气, 也并不恼,哭笑不得地问道。绮罗面上神色丝毫没有缓和, 仍旧那么直直地盯着他。 过了好半晌,她才拿开手去, 双眸不易察觉地微眯了眯,似笑非笑道。 “没什么,就是今晚突然有些好奇, 我眼中所见的这副面孔, 到底是不是真容。” 绮罗笑的畅快的时候, 可以花枝乱颤, 可以颠倒乾坤,可当她笑意淡薄的时候,眉目间就会透出一股子天生的凌厉之气,让人觉出几分咄咄逼人的侵略之意。 似笑非笑的时候,便显得尤为凉薄。 良久,迟悟唇角微勾,淡声开口:“自然。我不会骗你。”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绮罗反问道。 “……” 客房里安静无声,少年眉头轻轻凝起,似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又是一段无言的静谧,还是绮罗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似乎也是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有些伤人了,轻吸了一口气,退开了一步。她回身走到窗前榻边,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大咧咧地一摆手:“好了,来吧。今晚月色甚好,我们也该好好聊聊了。” 绮罗一个挥手,手边的烛台便被亮了起来,迟悟走到榻前,在她对面坐下。可她却没急着开口。 聊什么,要从哪开始聊?都是个问题。 她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在脑内把过去的这一段时间的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从南海到北疆的这些时日,她与这个少年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摸清楚这他的底细。 唯一确定的,就是这家伙是个奇怪的家伙。 这家伙顶着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皮囊,总是笑眯眯的,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你说他笨吧,世上就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各路术法无所不会。这一路行来,绮罗能解决的事,他从不插手,可绮罗要是遇上什么麻烦的时候,他随便动动手,总能轻描淡写地解决。 可你说他聪明,他却又好像……并不是那么聪明。 从一开始单枪匹马孤身闯入屠龙宫救人,到不知收敛地在众人面前跟长生正面刚,从天天拿着自己的笔和卷轴事无巨细地把自己干的那点不算事儿的破事一笔一笔记下来,到看着街边小儿玩石子儿能看个把时辰……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真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一面对这世界了如指掌,一面对这世间一无所知。 他平常话并不多,但对她问的话从来有问必答,她的要求也从来有求必应,可绮罗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屋内烛火微摇。 “我再问你一遍,也是最后一遍。”绮罗深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跟着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把你失去的还给你。”迟悟抬眸瞧她,淡淡笑道,“尽我之能,让你所愿成真,万事胜意。” 这理由绮罗已经听过一次了,可是再从少年口中听到一遍,仍旧会觉得虚无缥缈,不太真切。 迟悟问道:“你不信么?” 绮罗开始并未言语,过了半晌才复开口。 “就先当作我信了你。”她皱起眉头,“可你总得有你的理由……我的意思是,你总得有好处才会去做吧?” “这是我父亲……” “我知道,你同我说过,可是,你就只因为这么个缘由?”绮罗眉头轻轻皱起,语气里是微微的怀疑,“就只是因为……你父亲的一句话?” “不可以吗?”迟悟反问道。 “……”绮罗竟被他反问的无言以对。 “你是个傻子吧?还是说,你当我是个傻子?这种牵强的理由,你觉得我会相信?”绮罗没好气地道,“就因为一句话,你就肯替我东奔西跑了,就因为这一句话,你就能陪我赴汤蹈火拿着脑袋赌命了?” “嗯。”迟悟竟然就这么简单明了一个字。 听得绮罗心中一梗,几乎要翻白眼。 她忽然探出身去,凑近了迟悟,眼中带了些许的危险,一字一句道。 “若我要你死呢?你也肯去死么?” 这次轮到迟悟愣了一下,他笑道:“那你会想要我死么?” 绮罗看着他并未答话,他顿了顿便又道:“其实,若你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胡说八道什么!”绮罗却突然出声,隔着桌子捂住了他的嘴巴,“呸呸呸呸呸……” 迟悟:“……” “呸”了半天,绮罗才抬起头,甚是哀怨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无辜的家伙,甚是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我说着玩的,谁要你的命。” 不知道为什么,她跟这小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拿他无可奈何的感觉。她的伶牙俐齿,她的霸道蛮横,在他面前全都像重锤打在了棉花上。 她翻着白眼,嘟囔道,“我仍是不信,会有像你这么蠢的人。” “那你呢?”绮罗本就是嘟囔这么一句,被她追问了一晚上的迟悟却忽然反问出口,“你不也同我一样么?你在屠龙宫一待七年。若我不来找你,你有打算如何?” 绮罗被他呛得一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的一诺千金,又是为的谁?”他继续问道。 她瞪着他,瞪了好半天,开口道:“要你管!” 某人就是这么不讲理,自己问别人问的一本正经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只会炸毛。 “睡觉睡觉,两个时辰后出城,逾时不候。”绮罗一摆手,自己躺到榻上,气鼓鼓地面朝里面睡去了。 心里有点堵得慌,不知是被迟悟那个木头脑袋气的,还是被他那句“你又是为了谁”给问的不知所措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逼不得已,所有的一诺千金背后,都明明白白地写了心甘情愿四个字。 所以,她,又是为了谁呢? 静默了半晌,迟悟以为绮罗已经睡着了,就将一旁的薄被拉开,轻轻地给她盖上。却忽然听她声音略哑地说道:“你最好弄清楚了,我还不信任你,也没有把你当做什么朋友。你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的,魔头为了达到目的都是不择手段的,所以……无论途中遇到什么,我都不会管你的死活的。” “我今天晚上问你这么多,也不过就是要提醒你一句。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所谓的补偿。随时随地,你想离开都可以离开,不必打招呼。”绮罗在面对着墙侧卧着,没再说什么。 本就是萍水相逢,她难不成还真的相信有人能陪她一路同行下去?她老爹都能说抛下她就抛下她,她还能相信一个不知所谓的笨蛋吗? ****** 两个时辰的休息算是养精蓄锐。午夜子时,两人便动身往北城门去了。 到了城门处,两人才发现城门外还有一层还挺结实的结界。 “还以为只是随随便便的关上城门罢了,没想到还有结界。这可就不是为了防着凡人了……”绮罗打量着那结界,微微眯眼:“也不知外面有什么东西。” 两人翻上城墙,迟悟便去折腾那结界了,想来在他手底下,破开这结界也不需要花多少功夫。 绮罗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眺望着一望无垠的瀚海。大漠黄沙与九天苍穹都黑暗如同幽冥,极远的地方模糊地相接在一起。 城外朔风呼啸,似是要冲荡开满天星斗。 恍如隔世般,她想起来了,十二岁那年,她也是站在这里,看着那个男人披了一席腥红的披风,顶着大风,一步一步从城楼下走向沙海与天际的交界处。 她当时站在道无情身边,满心满意想着的都是,他怎么不回头看自己一眼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结界便被迟悟破开了一个小洞。两人甫一钻出去,就感受到了城外凛冽的寒风和骤降的温差。跳下城楼,刚刚登高望远的感觉不再,如钩的弯月之下是漫漫的前路。 走在风里,绮罗忽然对迟悟没头没脑地道:“我现在可能有点明白他当年走在这路上的感觉了,为什么他不愿意回头看我。知道我在背后看着他还回头看的话……可能就没办法再迈开步子了。” 她早就知道他不在人世了,可是还是执拗地要到他埋骨之地。不为其他,只不过想要知道一个原因罢了。 漫天黄沙的北疆大漠,曾是绮罗最熟悉的风景。如今,一步一步,行在如冰原般天寒地冻的黄沙海里,绮罗开始慢慢回忆。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那人的一生。 道阻且长,一身孤往。 那般执着决绝,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 感谢我汹的地雷,么么~ 瀚海冰(五) 炽炀是仙门魔族黑白两道公认的天下第一大魔头, 但实际上, 在绮罗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他混的很磕碜。 绮罗根据自己的记忆, 以及迟悟提供的那些他研读了一路的有关炽炀的话本,理了一理。她老爹走上魔头之路,也就是因为那么几件事。 据各种版本的民间话本来看, 大魔头炽炀也不是从一出生就是魔头的。他原本师承藏山寺, 是姬太子的师弟,道无情的师兄。三人均是藏山寺掌门莫凭风的弟子, 是人人皆知的藏山三杰。 姬太子温润如君子,贤德无双,道无情出尘如谪仙, 清贵出尘,二人皆是美玉良才, 备受仙门中人的推崇。三杰之中, 唯独这个炽炀,猖狂放荡似浪子, 行事不拘一格,以离经叛道名扬于京中。 饶是如此, 仍挡不住他在皇城中风光无两。他是先皇收养的孩子,自小就聪明伶俐, 深得先皇喜爱, 说是个皇子也不为过。他与姬太子一同长大, 是同窗同席的竹马之交, 拜入仙门之后更是凭着天赋异禀,得藏山掌门青眼相看,几乎要与太子平起平坐。虽然行事轻浮荒诞了些,但手段本事是实实在在的有的,再加上那一副颇具欺骗性的相貌,一度也是不少京中贵女或是仙门女修梦中檀郎。 前程似锦,风光无限,说的怕就是他了。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前程似锦的人物,偏偏不肯安分。除了他本人,怕是谁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道堕魔,让自己在朝夕之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二十六年前孟春之际,魔族使团上京进贡。炽炀血洗了使团居住的朝风殿,将使团一干人等,上至使节,下至仆役,杀了个一干二净。 因为这个事情,人魔两族之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和平关系彻底崩裂,北疆一夜之间风雨飘摇,不断有魔族部落进犯中原,将利爪深入关内。 挑动了人魔两族之间的争端,此乃炽炀犯下的第一宗罪。 炽炀原本是藏山寺掌门的弟子,经此一事,自然被逐出了师门。不仅如此,更是因为这滔天大罪一夜之间成为了朝廷捉拿的对象,仙门百家诛伐征讨的活靶子。 姬太子是皇族之后,一向以至仁至贤、完美无缺著称,在那时候是众望所归的储君。炽炀是他的臂膀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经此变数,自然也免不了受到牵连,一度被禁足宫中不得出。 炽炀叛逃出藏山寺之后,先是在中原一带流窜,后来就逃到了北疆魔域。在那里,他到底跟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就不是人族地界的戏本子能写出来的了。 而炽炀的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七年前,在与道无情一战之后,败逃魔域,在无间城放了一把大火,烧了方圆几百里的城池村落。 这几百里的地方烧了便也就烧了,可最关键的是,这块地方上不仅有人族,还有大片的魔族领地。由于是在边疆地带,有不少地方地方是魔族屯兵之地,甚至有传言说,炽炀这一把火,烧了魔族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 此传闻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知道在那之后,魔族暴怒,兴师动众地大举南下,一路烧杀抢掠。如果不是道无情在南海结阵做法,以坐化为代价止住了其去势,真不知道现如今的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说,炽炀在旁人眼里,就是战争杀伐的祸首,是为非作歹的乱党。在中原,他是背家叛国的佞贼叛徒,在魔域,他是其心必异的外族。 无论是仙门还是魔族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天下第一魔头的恶名自此坐实。 对此,绮罗只想表示,她老爹真没这么风光。什么天下第一大魔头,都是扯淡。 五六岁之前的事情吧,她也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每天跟着她爹跑路,在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要换地方。碰上什么人之后,还没说两句话呢,就得被认出来,认出来之后就得跑,跑不掉就动手,打完了再跑。 直到她五六岁之后,他们在无间城定居下来情况才好些了的。 天下第一的魔头天天带着女儿被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东奔西跑?日日流离失所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 魔头做到这个地步,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年纪小的时候,只知道吃喝玩乐,在无间城定居以后,每日里和城里的一群小孩到处疯跑,恨不能把天捅个窟窿。她从没想着要问爹爹他们的生活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她觉得那样是真的挺好。 可后来,等她爹走了,她再想问的时候,却没人能回答她了。 绮罗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是她爹没打算告诉她的。她也知道,那事是他哪怕身败名裂,与天下为敌都要做的。 ****** 大漠暗如沉渊,此刻,沉渊之中,燃起了一点光明。 出城门走了许久,除了回过头来看不见高高的冰火城城门之外,四周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 两人跋涉着,周遭空中漂浮着几团的火焰,一路随行,为他们照明。 出发之前,绮罗是信誓旦旦地跟迟悟说过,她小时候在这边住,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的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无间城。可如今,她睁着眼睛一脸憋屈地看着四周的漫漫沉沙,一句话都不想说。 迟悟开口,似是想要说什么。 绮罗立刻面色一沉:“你别说话!我认识路!” 迟悟:“……” 这四面都是黄沙,也不知道她个路痴认的是哪门子的路。 “我知道……你肯定是认识路的。”迟悟想了想,换了种比较委婉的说法,笑眯眯地道,“但这点小事,本不必你费心了,交给我吧。” 绮罗:“……” 难为他还给自己留个台阶,要不……顺势下了吧。 绮罗一摆狗爪子:“那行吧,反正不是什么难事,就交给你好了。” 迟悟略一思索就地坐下,打起坐来。 绮罗奇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听说有些术士会什么千里追踪术,你是不是打算用这个?”她顿了顿又道:“可是,无间城按道理说已经被烧的一干二净了,这你也能追踪到么?” “并不是用什么追踪之术,而是一个简单的感知术法。”迟悟道,“你想想,为何仙门的人要关上冰火城门,不许进出?” “应该是要隐藏什么东西,不想被人发现,或是不想让人靠近。” “不错,可是从这里一路向北,就是魔族地界。仙门的人可以下令让冰火城的人不得出城,却没法管着对面魔族的人。所以说,若是要隐藏什么东西,我猜应该还得在那东西附近设些隐匿或是保护的阵法,才够保险……” “所以,你只要对这附近稍加感知,有什么灵力波动比较大的地方。找到了仙门中人设下的法阵,说不定就能有所发现。”绮罗接口道。 “不错。”迟悟朝绮罗笑着眨了眨眼,而后便阖上了双目。 绮罗于阵法一窍不通,只看见这家伙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就觉得甚是有趣。她伸手在他面前摆来摆去,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坐就是半天。 绮罗:“……” 绮罗便召来火焰,浮在四周,照明驱寒。 闲极无聊,绮罗也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饶有兴味照着这家伙的脸打量起来。兴许是感知比较耗神,她瞧见迟悟的眉头轻轻蹙起。清俊的面容里分明还带着淡淡的孩子气,却又因为微微蹙眉平添几分少年老成。 她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有趣:说来,他比自己还小几岁呢。 这样的皮相,肯定是从小便好看到大的。她一边想着一边就脑补出了他再小一点的时候的样子。想象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捧着一卷书,在灯下安安静静读着,眉头微微蹙起,小脸微微地鼓起,怎么想怎么觉得有趣。 绮罗忽然想起来,好像寻常人家的小孩常在眉心处点上个点辟邪,就忍不住伸手在他眉心轻轻地点了一点。 然而就是这么一点,她看着自己指尖愣了一愣,只觉心中猛地一颤。 这、这…… 手感也太好了吧! 事实证明,某人心中动了歹念,总是会一发不可收拾。 等迟悟终于将铺天盖地放出去的神识尽数收回来,再度睁眼的时候,没看见绮罗。他一扭头,就看见绮罗坐在他身后,兴致勃勃地将他的长发编成了一条条极细的小辫子…… 他转过头来,正对上绮罗的脸,脸上仍旧挂着乐呵呵的傻笑,还没来及收敛:“……” 绮罗手中一顿,面色登时一肃:“咳。那啥,你怎么这么久,我都快急死了。” 迟悟:“……” 这孽障怕是连急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反而就差把不亦乐乎四个字写脸上了。 迟悟默默然看了看自己那被摆弄的歪七扭八的小辫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之前那一只短胳臂短腿的萝卜精。 可能人就是这样吧,越做不好什么,就越喜欢做什么,往往还会带着无端的自信。 迟悟道:“找到大概的方位了,之前走反了,该从这里往北面略偏东的方向去的。那里有一座很大的阵,周遭的灵力波动很强,但未曾亲眼看到,我也判断不出是个什么阵。” “事不宜迟,去了看了不就知道了。”绮罗道。 “嗯。”迟悟略一点头,迟疑了一下,忽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 “除了那一处阵法之外,我感受到了另一种灵力波动,那灵力……与你的灵力有几分相似。” 绮罗方才还在玩闹,此刻一怔之后,几乎叫出声:“在哪?” 迟悟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无处不在……几乎覆盖了这方圆五十里沙海。” 两人一路朝着迟悟所言的方向而去。此刻找准了方向,便不像之前那般走走停停,两人展开轻功,一路疾行,踏浪飞沙,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竟然看到了一户人家。外围是低矮的土泥围墙,里面能看见两间矮趴趴的房子。 由于之前被绮罗带错了方向,走反了,又因为迟悟找寻无间城花了一定的功夫,此刻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有鱼肚白从地平线的地方溢出来。 “此地竟然还有人家?”绮罗见了有些吃惊,“不是说外面都没人了吗?” “冰火城与关外断绝往来,百姓不知道城外的境况……倒也是不是没可能。”迟悟微微凝眉道。 两人对视一眼,便上前去敲了那小院的门。 “笃笃笃”几声轻响,那门并未闩紧,“吱——”的一声开了一条小缝。 绮罗眯着眼朝里面看去,只见门缝里现出了一张微微泛紫的面孔,睁着铜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也在从里面朝外看着。 ※※※※※※※※※※※※※※※※※※※※ 绮罗:我没有!我绝对没有趁着你打坐的时候捏你的脸,摸你的脑袋,给你编小辫子! 感谢气势汹汹滴手榴弹! 感谢殿中花间事、苏苏、36275543 小可爱的地雷~ 给你们一个么么哒!!! 瀚海冰(六) “什么鬼!”绮罗冷不丁地被吓了一个趔趄, 下意识反手就是一推。那院子的小门本就像老太太嘴里漏风的门牙似的,哪里经得住这样一推。 “砰”的一声, 门板带着门板后面站着的那人一道飞了出去,飞了两三丈远才摔在地上。绮罗就看见那人从地上蹦起来,大吃了一惊:“罗汉?!” 罗汉也看见了这是绮罗, 大叫道:“老大?!你、你、你怎么在这?” 绮罗:“……这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吧?” 绮罗也不客气,直接进了院子, 左右打量了一番。她目光又在罗汉身上扫了一遍,双眸微眯, 冷声问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没……” “胡扯!”绮罗声音陡然一高,“那城门口的结界是你能破开的?不是跟着我们你怎么出来的?” 罗汉面上登时便露出了些许的慌张, 吞吞吐吐地道:“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们。” “不对。”绮罗微微凝眉, 自言自语道, “不对。” “你既然出城, 必然是在我们之后的, 若是一路跟着我们,我怎么可能无所察觉?更何况, 若你真是一路跟着我们, 又怎么会比我们先到这个地方?” “这、这……”罗汉支支吾吾地也解释不出来, 倒是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来。 “说来, 之前你就跟了我们一路了,现下到了北疆, 怎么还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绮罗面上神色不善, 她扭了扭脖子, 骨头微响,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小兔崽子,哪里跑!”绮罗这厢还未走至近前,猛地听见背后一声叱骂,心下一个激灵,还未回头,脑袋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敲。 “咚——”这一声响,煞是清脆……绮罗只觉得一瞬间眼前星星乱飞。 这一敲力道甚大,绮罗给敲的七荤八素,疼的直咧嘴。她蹲在地上,抱着脑袋,龇牙咧嘴地扭过头来,就差没两眼泪汪汪了。还没叫出声,就看见面前站了一个五短身材,含胸弓背的花白头发的小老头。 那小老头一身灰不溜丢的粗布衣服,腰间围了一条黑的几乎要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一手拎着茶壶,另一之里拿着的就是行凶的凶器。 一个锈到离寿终正寝不远了的汤勺。 绮罗:“???” 那小老头一脸凶相,黑这张脸凶道:“你个小妮子,把我的门都给砸坏了,你给我赔!” 绮罗又瞥了一眼那本来风一吹也就要掉了的两片板门:“……” 黑店开到关外来了? 正在这时,从那间小屋里又出来一人,身材极高大,浑身遮了紫灰的袍子,连面孔都遮了起来,只留下了两只眼睛,走到那小老头背后,提溜着他的领子,将他拽到一边去了。 那小老头道:“……哎呀,夫人,你这是作甚。” 那人道:“省的你丢人现眼。” 那人身材极高大,比那老头要高不少,气力也要大不少,声音出口,却是个很是温和的老太太的声音,只是略略干哑。她回头对绮罗道:“你别理他,他就这样。” 绮罗:“……” 这一出闹剧,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小院里处处显着破败的痕迹,空荡荡的院子里摆了三两张方桌,围着几条歪瓜裂枣的长凳。绮罗最终在院门外面,看见了那被风沙吹刮的几乎要看不出来的牌子。 绮罗:“……” 就这么个破地方,也敢自称是个食肆? 怕不是对食肆有什么误解。 几人围着桌子坐定,那老太太甚是殷勤地上前来,和气地问他们道:“你们想吃点什么?我们这有卖馄饨、汤面的,茶水随便喝。” 罗汉看着那老太太,憨憨一笑:“好久没吃过馄饨了。” 普慈顶着小孩的模样,坐在桌上,双掌合十:“老衲想来一碗清水煮面,多谢施主了。” 绮罗:“……” 绮罗一手按住罗汉的脑袋,一手揪住普慈脑袋顶上的小辫子,将他们俩扒拉到一旁,朝那妇人干笑一声,道:“不用了,不用了。来壶茶就好了。” “这荒漠之中的小店,长得就跟黑店似的,你们也敢乱吃?”待那妇人走后,绮罗这才一瞥这两人,面无表情地嫌弃道。 她顿了顿,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没早多少。”罗汉听她语气严肃,咽了咽口水道,“我们前脚刚到,你们后脚就跟进来了。” “你们刚刚可曾与那二人接触?” “没、没……”罗汉战战兢兢地道。 “怎么,这店有什么问题吗?”普慈这般问道。 绮罗微眯了眯眸子,朝那对老夫妻看去,语气平淡道:“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要注意着些,尽量别碰着他们。” 她说完便走到一边去了,迟悟也刚刚从角落里绕出来。 “如何?”绮罗问道,“发现了什么没。” “水缸里都是沙子,铁器都上了锈,四处都有被烧焦了的痕迹。”迟悟道。 那老妇人刚刚还一本正经地问他们要不要吃馄饨、汤面,可这院子里根本就看不到有半点有水的痕迹。 四周都是黄沙,没半点水,是个人都没办法在这种环境里过活的。 “你怎么察觉他们有古怪的?”迟悟笑着问道。 绮罗朝那夫妇两人看去,眉头微蹙:“那个老头,走路没声。” “寻常人走路不可能轻到这个地步,他刚刚敲我脑袋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有丝毫防备。另外,你注意到他的茶壶了么。” “茶壶怎么了?” “我刚刚蹲下的时候瞧见了,那壶底是烂的。”绮罗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猜猜,他这里是多久没有过客人了?” 绮罗又问道:“你又是从哪里觉出他们奇怪了?” 迟悟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不喜欢晒太阳。” 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在空中了,绮罗扭头去看,正看见那个小老头从屋里面出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似是顿了一顿,又往回走了。那高大的老妇人拎了个茶壶放到罗汉面前的桌上,在外面站了片刻,也像是有些不自在似的,没过一会儿也进屋了。 “我怎么觉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绮罗不禁皱眉。 “应该是。”迟悟点点头道。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你跟罗汉和大师说了么?” 绮罗瞧着罗汉拎起水壶,摇了半天也没倒出一滴水来,撇了撇嘴:“没,怕吓着他们。”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总感觉看那对夫妇有些眼熟,看这间小院子也有些熟悉,好像来过似的。”绮罗道。 迟悟听罢微微皱眉:“……我看那位老伯也觉得面善,好像不久前才见过。” 绮罗:“……” 迟悟:“……” 两人听彼此这般说话,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 ****** 说来也怪,来时路上是夜里,虽然也是寒风凛冽,但也还没到不能行路的地步。此时,他们在这小院歇了脚,日照中天,外面却忽然间起了风暴一般,沙尘四起。 迟悟道:“这风沙来的不寻常,我出去瞧瞧。” 绮罗应道:“快去快回。” 迟悟就要出门了,却又回过头来,扶着绮罗的肩膀,认真道:“那你在这里好生待着,别乱跑。” 绮罗:“……” 她瞧着他一脸认真地模样,不禁微微皱眉,无奈道:“你出去便出去,这般啰嗦做什么,怎么跟管三岁小孩似的。我还照顾不好我自己么?” 迟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该不该说出口,半晌,还是说道。 “不,我主要是怕你出去会迷路,到时候找起来不好找。” 绮罗:“?” 你大爷的,认识路了不起了? 她听得十分地不快活,就差一巴掌招呼上去了,没好气地将他往外面推:“你给我有去无回吧你!” 迟悟这边自己出了门,留下了绮罗三人。这小院的围墙低矮,根本挡不了风沙,几个人在院中还没呆个一时半刻呢,便吃了满嘴的沙子。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进了屋,同那对老夫妻做一处相处。 三人呆在外屋,那老夫妻呆在里屋,就隔着条布帘子。绮罗隐隐约约听到人声,似乎是那对老夫妻在说话。她也不在意听墙角算不算小人行径了,猫着腰摸到门边,朝里面偷瞄。 就看那妇人坐在榻上,一下一下地敲着腿,道:“是不是也该搬了?” 那老头坐在一旁小凳上,沉吟了半晌,闷声闷气地道:“这么急做什么。” “我听过路的人说,快要打仗了。”老妇人的声音沉了下去,“……最近不太平,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你也不是看不出来。” “……这不是还没打起来嘛。”老头咕哝道。 两人都沉默了,绮罗听见两声脆响,是那老头将烟杆子在地上磕了磕。过了半晌,那妇人似是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嘛。说不准人家都忘了。就算人家回来了,你也没东西还给他的。” 这下那老头没声了,似乎是被什么堵住了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也得等着,起码得给他说知了。再不济,我们不还有些银子么……” 那妇人听他执拗,也不再说这事儿了,两人避开了这话头,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别的什么,听得绮罗一头雾水。 这附近荒无人烟的,也不知道他们做的哪门子生意。现如今天下太平,那句“快要打仗了”的话又是从何说起。 绮罗听了半天的墙角,也没再听到啥,就又坐回到原先的地方,闭目养神去了。 ****** 迟悟做事一向利落,所以绮罗一点也没担心他,打算趁着他出门这会儿功夫打了个盹儿。寻思着过个半刻,他也就该回来了。 可是一下午的时间过的飞快,她睡过去醒过来三次过后,发现迟悟还没回来。 迟悟午时过后出的门,可此刻都已经快要傍晚了。绮罗心下忍不住有些莫名焦躁,几次三番到门口去张望,可连个人影都瞧不着。 暮色四合,天与地即将融为一体。 黄沙大漠,旷远无一物,忽有琴音乍响,如金石铿锵,凭空传来,余音悠长。 ※※※※※※※※※※※※※※※※※※※※ 菜鸡今天满课,就发的迟了orz。(趴.jpg) 感谢汹汹的地雷!!感谢为我打气的小可爱们!!mua! 烟乐坊(一) 天色既暗, 远处有琴声传来,一开始悠扬婉转, 几番逡巡之后,不知怎的就变得哀戚起来。幽幽怨怨,如泣如诉。 若是在平常的教坊里, 这般哀婉的琴曲,不知要换来多少愁肠百结, 雨泣云愁。可现在,这琴音在这空旷无人的大漠里忽然响起, 听的人心中恐惧怕是要远远大于哀愁了。 “罗汉,你在这儿待着, 看好了大师。我出去看看。”绮罗听着那琴声, 望向了远处。 “老大!你别急着出去。”罗汉连忙拉住她, 道, “这晚上黑灯瞎火的, 保不准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迟小公子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了呢。” “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走来的,能有什么。”绮罗一撇嘴, 正要往外走, 忽然一抬眼皮, 扫了他一眼, 语气里带了些不阴不阳的意味,“……你这么怕, 昨天夜里还敢跟来?” 这一句话把罗汉给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挠了挠脑袋, 小声道:“这怎么能一样……昨夜又没有这弹得跟鬼哭一样的琴声。” 绮罗也没搭理他。 “嗐!”他猛叹了一口气,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那行吧,你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他自顾自地深吸了几口气,又原地蹦了几下,似是在给自己壮胆。等终于把胆给壮足了,再回头看的时候,绮罗已经顶着风走出了老远了。 夜风如刮骨的刀一般,吹得她乌发纷飞,衣袍猎猎地作响。几团明火在她头顶高高地挂着,随她一同前行,硬生生将幽冥一般黑暗的大漠撕开了一个口子。 “老大,等等我!”罗汉赶忙拎过普慈的后领,将他甩到自己肩上。一大一小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赶了上去。 风声太大,即便走到了近前,说起话来也不是很方便,几个人之间说话还是得靠吼的。 可奇的是,在这样大的风里,那听起来有气无力,如泣似诉的琴声竟然异常清晰,没有被大风吹散一丝一毫。 罗汉一边走一边大声道:“老大,真不是我胆小。你不知道,这一带以前有过路商队留下来的传说。说是夜间赶路,若是遇上了沙尘暴,就一定得小心,最好原地安营扎寨。若是听见了什么不一般的声音,一定不能妄动。那声音是会勾魂的,会将人勾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去,而且……” “而且什么?”绮罗听他没了声音,回问道。 “而且只勾男人。”罗汉神秘兮兮地道。 绮罗:“……” 罗汉见她没言语,忍不住道:“真的,我没骗你!” “商队从这一带经过,关内关外的跑,原本就不是什么安稳的营生,即便是有人莫名失踪了,家里人也没处去寻。但有一次,一个二十多个人的商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隔了有大半个月,商队里竟有个人逃回来了。那人回来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的,所以留下来的传说也都是玄玄乎乎的,不知道能信几分。” 罗汉道:“你可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能逃回来?” “为什么?”绮罗问道。 “因为那是个女人。”罗汉道,“整只商队就那一个人逃回来了,那是商队里唯一的女人。” 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罗汉就吃了一嘴的沙子,只好讪讪地闭了嘴。普慈坐在罗汉的肩上,两只手揪着他的头发,要不然一个不留神就得被这妖风给吹走了。绮罗将身上的袍子紧了紧,自顾自地闷着头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绮罗忽然问道:“那传说里,是不是还说,这样的天气里要是看见了有灯火,有客栈,千万不能进去歇脚?” “你怎么知道?”罗汉诧异道。 绮罗一抬手,往前面一指,正指着一幢小楼:“是不是就是那个?” 罗汉:“……”上赶着撞邪,怎么感觉这主儿还一点不在乎的样子? 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小楼。那小楼立在那里,影影绰绰,统共三层,每一层都是灯火通明。远远地望去,甚至能看见楼里来来去去的人影。 那些影子在灯火映照之下,落在了窗户纸上,像极了牵丝戏里活灵活现的皮影。 绮罗看着这小楼,免不了愣了愣神,等再回过来的时候,猛地发觉——风停了。 呼啸的狂风已经成了平息成了带着些微凉意的微风,方才那直往口鼻中钻的沙尘此刻也都尘埃落定。 琴声尤未止,甚至愈发清晰地从那小楼里传出来。 几人走到近前去,将这小楼看的更清楚了些——朱漆柱,镂花窗,虽说不是什么雕梁画栋,却也是精致有余。还未进门,便能闻到楼中隐隐的香气。 小楼正门得匾额上写了烟乐坊三个字,笔锋也和那琴曲一般,柔若无骨。 “这可不像是个良善地方啊。”绮罗感叹道。 罗汉:“……”撞邪撞上的,还能是什么良善地方? “我进去看看。”绮罗沉吟片刻,抬步就要往里走。 “老大!这哪是随便乱进的地方啊!”罗汉当真是都快给这祖宗跪了。 “没事,你不是说了吗,这地方只勾男人,我是女的,怕什么。”绮罗大咧咧地摆了摆手。 “你们就在这等我。”几团火焰留在了原地,绕着罗汉和普慈慢慢地漂浮着,她自己大步流星地就朝那小楼去了。 刚一进门,馥郁的熏香就几乎要冲的她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抬眼间,四周楼上都是暖阁软帐,宝鼎香炉。看见有人进门来,楼上楼下霎时间涌来一群正值妙龄的女子。莺莺燕燕,不由分说地将绮罗围在了中间。 “这位爷,难得来了烟乐坊,快里边请。要喝茶么?” “上好的碧螺春,新进的竹叶青,毛峰雪顶,剑豪猴魁,要什么有什么。” “唉,这大冷天的,喝甚么茶水,要喝就该来壶酒暖暖身子。杯中物,班若汤,一壶忘忧,保证解乏。” 众女子均是绫罗加身,珠环翠抱,云鬓堆叠,环佩之声应和着她们咯咯的笑声,如清泉叮咚,鸾和脆响,不绝于耳。 绮罗原本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迈进来,就打算一碰上什么不对付的,直接大杀四方来着,没想到看见的却是这样一派红飞翠舞,张袂成帷的景象,当真是有些瞠目结舌。 众女子咯咯笑着,忽然有人道了句:“呀,这位……好像不是个爷啊……” “哎呦,好像真不是呢,是个姑娘呢。”另一女子附和着笑道,“太久没来客人了,我这一心急竟把姑娘错当是爷了。” “姑娘也好,爷也罢,只要是来客,都是有缘人呐。不妨留下来,快活一场。”一个身着鹅黄纱裙的女子如是说道,笑吟吟地伸手便来揩绮罗的脸。 绮罗:“……” 绮罗:“??!!” 那女子手指冰凉,在绮罗颊上狠狠地捏了一把,把还在呆愣的绮罗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来。她回身就逃,那些女子又怎肯放她离去,七手八脚地将她给拉住了。一双双嫩白小巧如柔荑的素手,就这么直直往绮罗脸上招呼了过来,揉面团似的在她脸上捏来捏去。 “姑娘真是可爱呢,我看的都心生欢喜了。” “快快快,到里面来,可不能就这样放走了她。” “别别别!放开我!你才可爱呢,你全家都可爱!”绮罗被她们一边往楼里面拖,一边抱着脑袋鬼哭狼嚎,“别捏脸!别摸头!啊……救命啊啊啊!” 她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面对着刀上火海,冷刀暗箭都不会动一下眉毛。此番一个没留神掉进了美人堆温柔乡,反倒被弄得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什么玩意!不是说好了只勾男人的吗! 常言道美人如蛇蝎……胡扯!这根本就是洪水猛兽好么!绮罗没她们揉弄得一点没脾气,一脸的苦大仇深地被拉到楼上,心里哀怨地想着……她当真是错了。 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一报还一报,谁也逃不过。 众女子拥着她上了二楼,一眼望去是清一色的雅间。门窗半掩,她瞧见每个雅间里都是一个美人,或淸妍,或妩媚,或怀抱琵琶缓缓拨,或轻移莲步翩翩舞。 “可不许抢,她今晚是要陪我的。”这群女子中一人娇嗔着说道。 “你好生霸道,她可是大伙一起发现的宝贝,怎么就是你的了。”旁边又有另一人娇笑出声,“按规矩也得轮流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排的到你呢。” 绮罗:“……”怎么感觉自己还挺抢手? 几位美人欢天喜地地牵着绮罗往走廊深处走,绮罗心道,这样也好,正好进来瞧瞧这是什么灵楼宝殿。她也无心听她们嬉笑怒骂,而是凝神注意着所经过的各个房间里的动静。 她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说不定…… 就在这时,在众多纷杂哀靡的丝竹之声当中,一丝少年独有的清朗音色钻进了她耳中。 绮罗脚步猛地一顿。 牵着她手的女子一愣,回头对她笑道:“小妹妹,你怎么了。” 绮罗眉头微皱,轻轻甩开她的手,朝一旁一个雅间走去。隔着窗户纸,她只能瞧见模模糊糊地人影。 少年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从里面传来,似是含着微微笑意,接下来便听见一阵咯咯的娇笑,像是美人们被逗笑了。绮罗微一怔愣,俯首从门缝里朝里面望去。 灯火摇曳之下,迟悟端正的跽坐在小案前,面上神色含着淡淡的温和笑意。他身畔跪坐了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有人殷切地往他面前的酒盏里添酒,有人笑嘻嘻地用手指一圈一圈地缠玩着他的发梢,时不时笑出声来。 少年端正地坐着,一动不动,从容不迫,像是根本没有在意她们一样。他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对面坐着的一位紫衣的美人。那美人手里执了一只长长的烟枪,吞云吐雾之间,妩媚至极,痴痴笑道:“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迟悟望着那女子,笑吟吟地道:“不知是否有幸,能一睹烟乐坊花魁姐姐的芳容。” 那紫衣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自古君子爱佳人,这话倒是一点不错,没想到公子这般模样,也……”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砰——”地一声,雅间的门被猛地踹开了,两块门板“哗啦啦”碎成了好几瓣。 屋里登时传来一阵娇呼,美人们似是受到了惊吓,纷纷向后躲去。就看见一个红衣少女满脸黑气站在门口,一手扶着的门框,已经很明显被捏的变了形。 “好小子啊,你还真在这里啊,竟然还敢来找花魁了?”绮罗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笑着,一张脸笑得几乎都要抽筋了。 “小小年纪,知道钱来的有多不容易吗?”她一字一顿地道,“一个花魁得花多少银子啊!” ※※※※※※※※※※※※※※※※※※※※ 众美人:我们不要钱,真的。 守财奴绮罗:我信了你们才有鬼。 众美人:留下命就行了。 绮罗:那正好,我穷的就只剩下一条命了。 这几天菜鸡有点忙(失智),更新可能不太稳定,dbq。枯了,周末尽量多码点字! 啊……希望我不会把这个故事写崩qaq。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气势汹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苏、气势汹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烟乐坊(二) 迟悟似乎是没想到绮罗会出现在这里, 微微惊愕之余,面上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那一双眼睛望着她, 在满屋摇曳的烛火的照耀之下,竟显得愈发明亮了。 然而,几乎在瞬息之间, 一道肃杀阴沉的紫气便遮住了这份明亮。 绛紫色的绫罗从那紫衣女子身后陡然飞出,直直将迟悟挡在了身后, 一个眨眼的功夫,她身边的那几个女子便变了嘴脸, 满脸敌意地看着绮罗。巨大的无底黑洞在她们身后瞬间撕裂,房间中一时间风起云动, 烛火狂颤, 她们不由分说地将迟悟拉进了那个黑洞里。 迟悟似乎也有些怔愣, 还没待绮罗有什么反应, 他便被那几个女子拉进了那黑洞里。那裂口随即便要闭合。 “小迟子!”绮罗猛地叫出了声, 几步便冲了过去。然而,一柄烟杆如刀剑一般猛然斜刺过来, 逼得她不得不急刹回防。 就这么一个迟疑的功夫, 裂口已经完全闭合消失无踪了。 绮罗双目微微睁圆, 眼睁睁瞧着迟悟和那黑洞一同消失在自己眼前, 满脸的不可置信。而后倏然抬头,怒视着面前站着的紫衣女子, 道:“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那女子低低垂眸, 将长袖一挥, 抬臂掩住了半张脸,低低道:“一曲相思赋,公子配佳人。” 她神色怏怏,这般低喃道,倒像是在走神沉思一般。忽然,绮罗面前黑影一闪,那女子的烟枪竟如同灵蛇一般窜到了绮罗的面前。 绮罗立时便是一个后仰,堪堪避过了那迅疾无声的一击,而后在将要仰倒在地的前一瞬,一手在地上猛的一拍,借力挺起。 一个旋身,踢在了那烟枪之上,直接将那烟枪踢了个对折。 半截烟枪倏地飞了出去,斜斜地扎进了地板里。 “我呸,去你大爷的公子佳人。”绮罗面色沉了下来,扭了扭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人在哪?” 那紫衣女愣愣地看着手中烟枪,半晌将手中的半截也扔掉了:“极乐世界。” “把他还给我。”绮罗冷道。 “你能给他什么?这个世界又能给他什么……”她美目轻抬,痴痴地看向绮罗,竟生出一丝别样的楚楚可怜之意,“他留在这里才是最好……我们不会再让他走了。” “这里没有黄沙,没有朔风,月亮不会映在刀刃上,也听不见战马嘶鸣的声音。在这里不会饿,也不会怕,还有我们陪着他,有什么不好。” “我们不会丢下他,不会让他寒冷孤独,他想要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我们可以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 “这样,他不必思念着我们,我们也不必念着他。因为他会一直在这里,不会再离开半步。” 绮罗:“……”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听不懂这女子说的话。明明一字一句都一清二楚,却又偏偏有些颠三倒四。 微凝的眉头此刻却反而舒展开来,绮罗面上无甚表情。一团青蓝色的火焰在她身边无声地燃起,她伸手从里面一点一点地拔出来一柄细长的青锋薄刃。 那是青焰凝成的刀。 “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也不会丢下他的。”她微微歪了歪头,神色淡淡,却是认真。 “那你也留下吧,同我们一起。我们会好好待你的。”那女子垂下眸子,眼角似有莹莹冷泪,面上黯然,低喃道,“……大家在一起,就不会孤独害怕了,也不会冷了。” 绮罗:“……” 她心里面心忧着迟悟,哪里有这么多闲工夫在这里废话。手上一个用力,长刀猛地在她掌中打了个挺,直逼向这女子而来。刀锋所过之处,荡出了明晃晃的青光,房间中的烛火都为之一颤。 那女子身影如鬼似魅,不见她足下发力,便凭空向后掠去,身上紫衫随风而动,轻盈灵动。与此同时,聚在门口的那些美人,全都扑了上来。 “都给我让开!”绮罗一声断喝,足下一蹬,一个翻身越到了圈外。众女子便又回身来追,外围恰巧有一个女子离得最近,玉葱一般的手指直接朝绮罗门面上抓来。 绮罗眸中寒光一凛,再无心犹疑,反手就是一刀,从那女子腰间横切而过。 那女子被拦腰切断,花容失色,“啊”地惨叫出来,却没有应声倒地。盈盈一握的腰肢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又完好如初! 什么情况?!绮罗见此情景,也是被吓了一大跳。 她手中的青焰刀是火焰凝结出来的,别说是寻常物事,即便是鬼怪灵体,在这刀下也只有魂飞魄散的道理。 而那女子竟然没事! 那女子身体恢复如初,望着她,眼中的光芒变得愈加吓人了。明明眸光冰冷彻骨,却又好像咄咄逼人,带着不解、怨毒、痛苦:“……你怎么……你好狠的心!” 说着伸手便又来抓。 绮罗连忙后退了十几步,她一挥手,百十团火焰凭空燃起,而后右手猛地一握,那些火焰便像直直地朝那些女子所在之处飞去。 烈焰归于一处,发出轰然震响,烈焰冲天。 可那群女子仍旧没事。 火焰转瞬熄灭,她们从地上爬起来,别扭地扭动着肢体,将被炸成非人模样的躯干四肢扭回来,然后继续锲而不舍朝这边追来。 她们刚刚还将绮罗当个宝贝似的,此刻却都是沉下脸来,一个比一个吓人。绮罗耳畔尽是她们低沉的喃喃声。她们瞧着她,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眼里似有委屈、忧愁、怨毒、绝望…… “你想走?为什么想走?为什么想要离开?” “这里不好么,不是答应过不再离开的么……” “不许你走……不许你再离开……为什么……” 她们一边喃喃着,一边扑上来,让绮罗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喃喃之声下一刻便要变成歇斯底里的哭喊了! 刀锋不侵,烈火不噬,非灵非质,非人非鬼。 这到底他妈的是些什么东西? 绮罗牙关紧咬,就差骂出口。她狠狠地一跺脚,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 “迟悟!”她猛地吼出了声,“听得到吗?” 迟悟刚刚也不知道被那些东西带到哪去了,但应该还在这幢小楼之内才对,无论如何,得先找到他。 那些女子游魂一样追在她身后,不断有华服的女子从雅间里出来加入围堵她的大军。绮罗一边闪避着她们,一边在小楼的环形长廊里飞奔起来,踹开每一个雅间的大门,高声喊着:“听得到吗!回答我,你在哪!” 可没人应她。 她心里心急如焚,急着找人,免不了做不到眼观六路。正往前跑着,冷不防一个人从一旁阴影处扑出来,正好将她扑个正着。两人滚在一起,倒在了地上,那人张口就在她颈上咬了一口。 大爷的,这是属狗的吗!绮罗被她咬了个正着,下意识反手就将她推了出去。正是一开始的那个紫衫女子。 绮罗坐起身来,一手捂着脖子,只感觉一股子寒意像冰刺一般直直扎进了皮肉里,挡都挡不住。 眼前登时一花,漆黑一片,极度的寒意沿着伤口直刺入骨髓,冻得她几乎一瞬间不得动弹。 幻术?她脑子内一时间有些混乱。 但她没给自己有神志不清的机会,反手一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短暂而尖锐的疼痛让她一瞬间清明了些。 那紫衫女子被她一下子掀的老远,这时候才爬起来。她嘴角血迹还未干,愣愣地看着绮罗,似是还在咂摸口中滋味,喃喃自语道:“解药……” “别走……别走……”她踉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过来,“别离开……好难受……” 绮罗实在是被吓得不轻,这都什么玩意?一次还不够,还来!她使劲地摆了摆头,让自己再清醒些,而后一骨碌爬起来,扭头继续往前跑。 “迟悟!你在哪?” ****** 周遭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黑暗降临之前最后一个画面,是绮罗满脸惊慌地朝他冲过来的场景。 像裹挟着风雪的火焰。 风雪和火焰? 迟悟漫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却忍不住笑了。这真是个颇为奇怪的想象,怎么会把这样奇怪的想象和绮罗联系在一起呢。 他走在黑暗之中,所见皆为黑暗,不得半点光明。一般人走在这样的黑暗里,多少会觉得害怕,本能地不敢乱动,而他却信步而走,甚是随意。 走了许久,黑暗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微微沙哑,却带着勾人余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却又好像近在耳畔。 “公子在寻谁?” 迟悟脚步一顿,微微偏头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响起:“公子看不见前路,不怕么?” “还好。”迟悟这回出了声,笑道,“反正不知路在何处,就当我走的地方是路好了。” “至于寻谁……”他沉吟片刻,答道,“我想见见此处的花魁姐姐。” “哦,是么?”一连串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如银铃般清脆,回荡在迟悟周围。 虽然身在黑暗中,迟悟还是忍不住追着那声音看去。他微微转头,眼前却忽然明亮起来。像是忽然有火焰燃起,在无尽黑暗中撕裂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一张极美艳的女子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间隔不过咫尺。 云发丰艳,蛾眉皓齿,眸光灼灼,吐息如兰。她浮在空中,俯身在他近前,青丝长发和身上轻纱无风自动,拂过迟悟周身,似是下一刻就要将他拉入温柔乡里。 她眸中柔情似水,带了无尽妩媚和些微的危险,脉脉含情地瞧着他,轻轻笑道:“公子,要寻我做什么?” 迟悟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支小小的卷轴展开,笑着抬头望她,缱绻的桃花眼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 “捉妖。” 烟乐坊(三) 从第一层到第三层, 几乎每一个房间的门都被绮罗给踹烂了,可她仍旧没能找着迟悟。 不仅如此,身后还跟了一大群游魂一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想想都他妈的窝火! 绮罗飞快地跑着,一边一刀劈向一个扑上前来拦路的。只不过那女子被砍作两截之后,立刻就又恢复成原状了,继续追来。 她跑到三楼雕花连廊的尽头,无路可退了。索性单手在围栏上一撑, 直接从最高的地方跃了下来,跳到了一楼中央的空地上。 她四下一看, 左手边是小楼的前门,就是她进来的那个门, 罗汉和普慈此刻应该就等在外边。右手边正对着前门的地方是一个乌漆漆的小门。 绮罗一怔。 方才还没注意到这个地方。 怎么,这小楼后边,难不成还有一番天地? 她也只是怔愣了一瞬,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那个小门的方向跑去了。 推开那门, 迎面而来是一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里面一片漆黑。她朝里面喊了一声:“小迟子!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绮罗托起一团掌心焰, 往里面走去。青焰翻飞,照出了这房间的四壁。出乎意料的, 这黑洞洞的小屋, 里面竟然还挺大的。 绮罗忽然脚步一顿,她看见墙边有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 竟是一具白骨! 掌中青焰忽的暴涨, 将整间屋子映的雪亮。这下,这屋子的全景就一览无遗的出现在绮罗面前了。 无数具的白骨。有的三三两两地歪在一起,有的不分你我的堆成了一堆,分不出到底是几个人。堆积的多的地方,几乎要形成了骨山。有一堆专门堆得是头骨,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绮罗,泛着让人悚然的死气。 身后有动静传来。 美人们踉踉跄跄地一个一个走进屋子里来,绮罗不禁皱了皱眉头,微微后退了些。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极乐世界?”绮罗冷冷地道。 “他们不痛苦的,他们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的。”有女子低声说道,“只要留下,只要留下就好,外面太危险了……” 绮罗:“……”这般极乐,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屋里即便在焰火映照之下,仍旧是极暗的。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绮罗手中青焰猛然一颤。绮罗只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游过,下意识就低头看去,还未看清,下一刻就被绊倒在地。黑暗中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瞬时之间,控制住了她的手脚,让她不得动弹。 她催动灵力,让火焰涨的更高,可却发现之前能看见的小屋四壁都看不见了。那些女子也都不见了,周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焰火之下,有肉眼可见的黑色物质,升腾凝聚,渐渐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正是之前那个紫衣的女子。她腰肢纤细,身娇体软,像灵蛇一般缠到绮罗身上来。 玉面贴到近前,红唇贝齿直接往绮罗唇边凑去,绮罗微微扭头,堪堪避过。 “呵。”绮罗自嘲一般地冷笑了一声,“这是生冷不忌,男女通吃么?” 那女子似是未曾听见她嘲讽的言语,在她颊上留下了一吻,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她颈窝间。一双手顺着绮罗的脊背向上,将她紧紧地箍住了。 像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一样。 绮罗别扭地动了动,面上神色冷淡至极,看着黑暗中的一点不动,忽然觉得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黄泉海里没日没夜的黄昏一样,异曲同工地无趣。 女子眸光莹莹,在她耳畔轻喃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后悔。”绮罗道。 “后悔什么?” “后悔在黄泉海里的时候,明明有大把的时间,都没有好好学学术法。明明长生命人送来的书里面有很多关于术法的,我却懒得学,只爱看那些闲杂的奇谈怪志,人间话本。要不然,现在也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在这里打转了。” “唉,我倒是想要一把火烧平了这里,可要是真这么一烧……那家伙估计也该化为飞灰齑粉了。” “你为何一定要找他,他跟姐姐在一起,你同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那女子抬起头来,垂了眸子看她,含情脉脉,这一番形容倒真像是个楚楚可怜的病西施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他?绮罗心中微微一动,眸中光芒微微黯下去一些。 是啊,非亲非故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大概是因为,太过于讨厌被人丢下的滋味了吧。”绮罗眼眸微阖,淡声说道。 “因为尝过……所以不想也不会随意丢下任何人了。” “可你找不到他的。”那女子一手拂过绮罗的下巴,轻轻地凑上去,将头枕在她肩上柔声道,“除非我们答应,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你们要怎样才答应让我离开?” “不可能。”那女子轻轻摇头道,“不可能答应。绝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绮罗:“……”还能不能继续聊下去了? 绮罗沉默了半晌,忽然垂眸看她:“那如果我能带你们一道离开呢?” 那女子微微呆愣,似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选择。 “非灵非质,非人非鬼,我倒是大概猜了猜,你们到底是什么……虽说并不确定。”细细回味起被她咬伤时的那阵严寒,绮罗能感觉到,那感觉并不是单纯的寒冷。 那是黑暗,那是孤独,那是心心念念的苦果,那是念而不得的绝望。 绮罗望着她,淡声问道:“姑娘,可是害了相思病?” 那女子身上一僵。 看着女子微微睁圆的含情妙目,绮罗眉头一凝,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软。听那女子幽幽一声叹息,似是自嘲:“亦或就是……相思本身呢?” 一阵无声静默之后,绮罗问道:“刚刚听你所言,我是解药?” “人人皆可是解药。而你……乃上佳之品。”那女子轻道。 “为何?” “因为你也很孤独。” 绮罗:“……” 绮罗默然地望了这女子半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那岂不是很好。我做你们的解药,你们带我离开这里。” “你一个人么?” “一个人不够?” “你不怕么?”女子微微诧异地道,“那滋味……” “无妨。”绮罗眉头轻挑,神色淡漠,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她自嘲地想着。 似是听见了她这一番话,黑暗里有陆陆续续冒出了许许多个人来,尽是刚才那些女子。她们瞧着她,幽绿的眸光里尽是渴望。像是干渴了许久的人看见活水,像是地狱中的饿鬼饥不择食。 紫衣女子露出了尖牙,俯身在她肩颈处咬了下去。 绮罗轻皱了皱眉。顿了一顿,补充道:“只是得快些……我急着去寻人。” ******** 黑暗铺天盖地将她吞没的时候,她还尚未意识到危险。此时黑暗褪去,微弱的火焰燃起,四周的墙壁又出现在绮罗的视线之中了。 可是连睁眼都有些费劲。 身体里面一阵一阵忽冷忽热的浪潮,翻江倒海。身上被咬伤的地方相较之下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太多了,那些情绪太多太纷杂了……只她一具血肉之躯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她神志不清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觉得哪怕动一下都难如登天。 以血肉之躯度妖魔,是她太高估自己了。 可她却也的确成功了,不是么? 现在,已经无人拦路了。 绮罗略有些哆嗦地召出火焰,凝成一把匕首,故技重施地在手臂上划了好几下,这才勉勉强强地清醒了些。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视线清明之后,她瞅见正对着她进来的门的那个方向的墙面上,原本没有出口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一个小门。 应该是通向小楼后面的。 她将匕首拉长,化作一柄长刀,撑着站起来,从那小门里走了出去。出了这门,外面竟是一个院子,像是一个小户的人家。 院子里的水井边还有两只空空的水桶,一旁的石磨盘上落了一层轻灰。院子角落里备了一些煤球,安安静静地躺着了一堆。 绮罗一边看一边往前走着,走出了院子,看见了歪歪扭扭的小路,连通着其他院户人家。她这才发觉过来,此处竟是一个小村庄。 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团肉眼可见的黑色罩在房舍上空。那团黑色如同云雾一般,绮罗一惊,当即足下发力,赶到近前去。 那团黑色似是在胀大和收缩之间来回挣扎,剧烈地变化着,绮罗高声喊道:“小迟子!你在里面吗?” 没人应她。 拜托,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整个晚上了!一整个晚上都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逃窜,被动无力了。绮罗那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剩了。 好,很好。无论如何,到最后总是要用上最直接的方法不是么? 绮罗两只手都握住了刀柄,长刀上立时光芒大盛,绮罗也没管这黑色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眉头一凛,直直冲上前去。 从左往右,长刀刀锋所过之处,轮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弧,如同盘古劈开天地一般,这一刀下去,直接将那黑暗劈作了两盘。 似有金色的光芒从裂缝中争前恐后地渗出,急切地奔赴黑暗之外的广袤天地。裂痕逐渐延伸,边沿的地方黑暗不断瓦解崩裂,破开的口子一点点扩大,大到让她可以看清里面的场景。 一身玄衣的少年浮于黑暗之中,乌发翻飞,他的身前,印着铭文的卷轴横平展开,笔走龙蛇之间,不知名的文字从卷轴上浮动起来,如同鎏金一般璀璨夺目。 金光万丈刺破了他身后的无尽黑暗,将整个深渊照的恍如白昼。他的对面,绝美的女子欲以黑暗为屏障,却实际上无所遁形。 她蜷缩着躲避那万丈的光芒,绝望而又怨毒的刺耳尖鸣划破长空,可那少年似乎根本听不见一般。 他面色安然,无悲无喜,轻垂着眼眸在卷轴上书写着妖孽的功德罪恶,当真像是一尊年轻的……佛。 只是这佛,不知是听了怎样的呼召,在伏魔的最后一刻微微偏了首,正正好地瞧见了角落里破开的魔障裂口。 红衣的少女反手执刀,如同红莲烈焰一般,荡平黑暗而来。 目光中带了些微的怔愣和惊喜,少年看见她的那一瞬,唇角便自然而然地扬起了笑来。 这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可评断他人功过的佛又怎么可以有凡尘悲喜? 鬼使神差,一念之间,伏魔阵破。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气势汹汹 2个;朝暾夕月、苏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烟乐坊(四) 一瞬间, 金光崩裂,化作万千光尘, 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飞散于夜空中。 像是花火坠地,鎏金夜雨。 迟悟仰头望着这纷纷扬扬的流光散落, 微微怔愣。 从他七岁第一次学会伏魔阵开始,从来用的得心应手, 这是第一次被破了阵。 被金光压制到几乎要魂飞魄散的女子寻得机会,猛地挣脱了束缚。等迟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魔障与伏魔阵几乎同时崩塌。 绮罗手里拿着刀, 看着面前场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 因为她不知道发生了啥…… 她只知道, 迟悟似乎并没遇上什么麻烦, 甚至好像还在给别人找麻烦。 她一个愣神的瞬间, 感觉迎面有一阵阴风吹来, 本能地挥刀砍去, 却猛然间打了个哆嗦,砍了个空。那一瞬, 感觉身上寒意彻骨, 却又转瞬即逝。 什么也没有? 她怔愣着抬头, 迟悟已经回到她身边了。四下里雾散风停, 尘埃落定,迟悟问她道:“你怎么找来了?” 绮罗眉头微皱看着他, 顿了好久, 语气生硬地回问道:“我不该找来么?” 忽然从心底泛出几分不快活来。 感觉自己费尽心思, 火急火燎地赶来救他,可实际上面前这人根本不需要。 她生性如此,从来喜欢什么事情自己上,把身边的人留在身后,直到此刻才猛地反应过来: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这家伙既不是什么乖巧听话需要她保护的小弟弟,也不是甚么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他是藏山寺门人,除魔的手段不知道有多少。根本用不着她担心。 那她这一晚上像个笨蛋一样心急火燎地到处找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越想越觉得自己蠢。 这妖精心里一不快活,脸上颜色就不好看了,嚷嚷道:“你一个人乱跑什么?不是说出去探探路的么?探路探到这地方来了?” “路上碰到的,看着里面不对,就顺道进来瞧一瞧了。”迟悟老实答道。 他听着绮罗语气不对,面上神色也不善,明显是不快活了。心下琢磨着,自己不知又是哪里触了她的逆鳞。 估计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她的调令,久去未归,让她等得恼了,就又十分乖觉地补充了一句:“因为这里也没什么厉害的角色,我想着也不需要你出手的,就未曾回去与你说。” 绮罗:“……” 这句话本来说的是很讨巧的,迟悟说完也自觉十分的完美,但偏偏听的人是刚刚被一群妖精追的一身狼狈的绮罗。 就不太妙了。 绮罗的脸刷的一下就变得铁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关键还被堵得说不出话。 她能说什么?姑奶奶刚刚被你口中不怎么厉害的小妖折腾的灰头土脸的? 这么跌相的事她能说出口嘛?! 绮罗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真想一棒子打死面前这个棒槌。 她没给迟悟什么好脸,瓮声瓮气地问道:“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这里的花魁,也是妖首。”迟悟道。 “你抓住她了么?” “没有,差一点。”迟悟道,“我刚刚有些分心,伏魔阵乱了。让她逃了。” “分心?!”绮罗心里正好气没顺呢,这下可揪住他的错处了,登时开始蛮不讲理起来,劈头盖脸将迟悟一顿数落。 “你关键时候掉什么链子啊!你不是藏山寺的弟子吗?这么个小妖都抓不住,这点破事儿都做不好!分你个大头鬼的心啊!眼睛看到猪身上去啦?” 迟悟:“……” 眼睛看到……好的,闭嘴。 “我……当时……”他似是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发现自己也搞不太明白这其中缘由。 伏魔阵是他最熟悉的阵法,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失手被破了阵。 仔细斟酌了一番,鬼使神差地,他脑中忽然冒出了个有些不知所谓的词来。他歪了歪脑袋,笑言道:“大约是……得意忘形了吧。” 绮罗:“……” 她一副牙疼的模样瞧着这家伙,心里一阵无语,半晌,翻了个白眼,嗤道:“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那种危急的时候,他得的是哪门子的意,又忘的是什么形。 “你一来到这里就发现这里的不对劲了?”两人顺着小路往回走,绮罗不禁问道。 “嗯。”迟悟道,“很容易发现啊,你难道没……”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望着绮罗微微皱眉:“是不是因为一叶障目的缘故。你不会一直都带着它吧。” 绮罗:“……” 绮罗这才想起,迟悟发明出来的那个叫做一叶障目的小术法,可以掩盖她的瞳色,只有一定的副作用的。既可以挡别人的眼,也会遮住自己的眼睛。有那个东西在,她这双眼睛就同一个凡人一样,更容易被幻术所蒙骗。 绮罗想起自己刚刚被那些姑娘们追的到处跑的狼狈情态,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跺脚道:“你这都什么破玩意儿啊!着实麻烦,我以后不用了!” 那这么说,她现在看到的场景,其实并不是此处真实的模样? 果然,迟悟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再拿下来的时候,她眼前所见的场景与之前就有了变化。 眼前所见,哪里还是个无人的村落,根本就是一处废墟。四处都是断墙焦土,房屋都被烧毁了,剩下的残砖废瓦经过风沙销蚀,更是不能看。 就像是多年之前被大火烧过,一直被晾在这里,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那那些女子呢,她们的真实模样是什么样子?” “她们吗?”迟悟走在前面,为绮罗清空道路上的沙泥砖瓦,一边道,“她们没有模样,她们是没有脸的。” “没脸!”绮罗跟在迟悟身后,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她想到了之前迟悟被一群美人包围的场景。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迟悟这小子分明是从名门正派出来,怎么这般没原则?表面正人君子乖巧异常,实际上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么轻松就被骗入了美人怀了。 现在再回想一下那个画面,迟悟微笑着问花魁在何处,而他周围的那些美人都是…… 绮罗:“……”画面太美。 绮罗一个激灵抖了两抖,再看向迟悟的目光里就多了真心实意的钦佩之情。 兄弟,不得了,不愧是正派弟子呐。 这心性,这定力,太他妈好了吧! 迟悟这时正巧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就看见绮罗眼睛都发着光,用一种看怪胎的眼光看着他…… 迟悟:“?” 虽是一头雾水,但他还是继续解释道:“她们的确是没有脸的,那些美人的皮相都是幻觉所造。她们可以幻化成凡人心中觉得美的模样,以此来勾引人上钩,所以也算是另外一种千人千面了吧。” “至于她们没有脸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们原本就是没有实体的吧。我以前从典籍中看见过,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可成妖,无论是人或畜生这样的活物,还是石头砂砾这样的死物,甚至是没有实体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说——人的感情。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妖应该是叫做‘相思’。” “相思?”绮罗一怔,“原来叫相思啊……” “你也知道?” “嗯。”绮罗淡淡道,“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的,我曾见过这种妖……在很小的时候了。只是一直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那些女子刀枪不破,非灵非质,非人非鬼,说她们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所化,倒是没什么问题。 “成妖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世间,花鸟鱼虫这些有实体的生灵想要成妖都得需要机缘和造化,更何况是虚无缥缈的感情。古书里记载,‘相思’是那些因为战争而失去丈夫的女子的思念和怨念所幻化出来的妖怪,按道理来说……很难成形的。不知为何,这里会有这么多。”迟悟似乎也还没弄明白这个问题,语气里带了淡淡的疑惑。 绮罗打量了一下四周,一片焦土。可这地方之前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就是幻术所营造的那副模样? 如果是的话,这里之前应该是个安静的小村落才对。 她正思量着,冷不防地心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一只大手在一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似的,痛的她瞳孔骤然扩大,弯下腰猛地吸了两口凉气。 糟了,之前暂时压下去的情绪,此刻又膨胀起来,翻江倒海似的在她体内一阵乱窜。 迟悟未曾发觉,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念叨道:“这种妖是没办法收服的,因为没有本体,她们几乎没有弱点。一般来说,她们不会对人间造成什么威胁,所以也没必要管。但这次,倒是不寻常。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么多‘相思’聚在这里,害人性命。我怀疑是那个妖首的问题,所以才想着要去看看花魁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可惜,叫她逃了。” 迟悟说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池塘,“……真是奇了,这附近都是一片荒芜,池塘里的水竟还没干?” 他想起刚刚看见绮罗脸上沾了不少的灰尘,像个花猫似的。当下从怀中抽出一张帕子,朝那池塘走去,一边走还在继续给绮罗解释着“相思”的事情。 全然没有注意到绮罗在他身后走的异常缓慢。 “‘相思’是思念和怨念所化,情绪在血肉之躯中滋生,也只能在血肉之躯中消弭。所以脱离了躯体而成妖的她们很难被抹杀,除非再有旁人以血肉之躯为引,才能一点点地将其消磨度化。” “嗯。我知道。”绮罗的声音略有些沉闷地从他身后传来。 “只不过,这种方法很难就是了。”迟悟一边洗着手帕,一边沉吟着道,“这些沉积已久的情绪消散的过程会完完全全地复刻在引渡人的身上,思念,怨念,欲念,反反复复,滋味很不好受。所以书上也有记载,曾有人捕杀这种妖,将其制成妖毒……这毒几乎无法可解。” “嗯。”绮罗又闷哼了一声。只不过这一次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沉闷,更加遥远,带着微微的喘息。 听得迟悟一怔。 他这才回过头来,发现绮罗已经落下一段距离了。她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不动,俩只手握着刀柄,刀尖杵地,撑住了整个身子的重量。 额发凌乱的垂下,挡住了眼睛,教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喘息乱而急促,似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绮罗?”迟悟怔了一瞬,也没管那帕子落到了水里,立刻就往回走去。 “别过来!”绮罗忽然道。 这一句,在她看来,是费了全部的力气喊出来的。可真正出口之后,在迟悟听来,只是有气无力。 迟悟微微皱眉,仍旧朝这边走来。 “不是叫你别过来吗!”绮罗怒道,声音中竟然难得一见地显出了嘶哑。 然而也就只这一句还有些气势,下一句话出口,就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就在那别动,别过来……别、别说话。” 说完这句,她就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甚至这句话的最后几个字,还卡在喉咙口之时就已经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噜。 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和自己对抗上了。 她之前急着找人,将那些情绪强硬地压制下去,此刻,妖毒发难,再没办法压制了。 她忘了,相思之下,不仅有安静的孤独,沉默的思念,冰冷的怨恨,还有……最□□的欲念。 在无数个独守空闺的夜里苦苦压制的欲念 ……一瞬暴起,力量比之前的极寒还要汹涌难捱百倍! 绮罗现在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沸腾翻涌,搅得她腿脚酸胀,几乎要站不住。感官比平常敏锐了数倍,一切细微的感觉都被无限的放大。 迟悟的声音、耳畔风过的声音都让她不得清净,身上出了一层的汗,汗水从脊背上滚落的触感格外清晰难忍。经夜风一吹,她忍不住地想打激灵,燥热却减不去半分。 她自己与自己僵持着,与愈加敏锐的体感相反的是渐渐不清的神志。胸腔里跳着的活物几乎炸裂开来,脑中是克制不住却又无处宣泄的兴奋的躁动。口干舌燥,眼前视线愈加模糊,她胡乱又无力地想要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一摇头,不仅没清醒,反而更糟。汗水顺着额发淌了下来,轻轻痒痒,在颊上颈间留下了一路让她几乎要发疯的痕迹。 要死了、要死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死了……她只觉得难受到了极致,脑子反复地出现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手上终于没了力气,长刀也撑不住她的身子了,晃了两晃,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了。 却觉得有人及时的托住了她。 “绮罗!”迟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挨上近前,一把揽住了她,将她稳住。绮罗仰首间,模糊的视线正撞上少年紧皱的眉头和溢满了担忧的桃花眼尾。 实实在在的接触比之前微风拂过似有似无的触感的劲力要强上太多,只不过一个瞬间,自我对抗的僵持就土崩瓦解。脑袋挨上少年肩头的那一刻,她萌生了一种要狠狠咬下去的冲动。 管那么多做什么?她昏沉想到。 脚下熟练地使了个绊子,迟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绊倒在地。不再压制之后神志好像立马清晰了些,话也能说的顺了,眨眼之间,她便干脆利落地跨坐到少年身上,俯身压了下去。 声音沙哑的厉害,她微喘着道:“你不是说,命都可以给我吗?” 迟悟微微一怔,凝望着绮罗那几乎睁不开的一双眼睛。 绮罗一手摁在他肩上,撑起身子,另一手胡乱地将衣领扯松了些,漂亮的锁骨在衣料之下若隐若现。眯着的眸子里泛出了些微的猩红,带着居高临下的侵略和霸道。 “你不是一直想做坏事么……”她微微喘了口气,说道,“我来教你做天下最坏的事。” 烟乐坊(五) 腥红的眸子微微眯着, 让头顶上那一弯钩月失了颜色。 少女缓缓地垂首,垂下来乌发蹭过了他的脸颊堆叠在了地上。温热的吐息一点点缠绕上来, 他没入了阴影之中,静静地睁着眼睛,却只能看见那一抹失了血色的唇。 一点一点地接近。 忽然间, 绮罗抓在他肩头的五指猛地一紧,一声闷哼从上方传来。毫无征兆的, 绮罗身子一软,晃了两晃, 直直地跌入他怀里来。 那一吻最终落了下来,却如蜻蜓点水一般, 擦着他的唇角划过了。 夜空中挂着几颗冷清的星子, 一弯钩月, 池塘边有些许的野草在夜风吹拂之下轻轻地摇晃着。 夜风吹来, 清清凉凉, 衬得绮罗身体滚烫。周遭寂静,少女的心跳隔着皮肉骨血传来, 一下一下, 温热有力。 迟悟一时间竟也没动, 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怔愣之中未回过神来。 半晌, 他微微扭头,轻唤了一声。 “绮罗?” 绮罗却没应他。 迟悟眸子轻轻地垂了下来。颊边有青丝摩挲, 少女的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 温热的吐息在他耳畔均匀的起伏。 竟是睡过去了。 又过了好半天, 他才伸手揽住绮罗,翻了个身起来。看见她身上汗水淋漓,皱了皱眉头,将她抱至水塘边。 帕子已经漂到水塘中央了,迟悟踏进水里,三两步便将它捞了回来,拧了个干净,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绮罗额上汗水擦净。 绮罗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在睡梦中也不安。迟悟探手在她额上一摸,只觉得触手滚烫。 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发作起来,又是怎么突然就倒下了?他凝眉思索着这其中原因,忽然一惊。 莫不是…… 他连忙将绮罗微微托起,在她身上四下检查起来,果不其然,撩开头发,迟悟就在她肩颈处看见了几个深入骨肉的咬痕!这些咬痕深得触目惊心,周围隐隐萦绕着肉眼可见的黑气。 怪不得,怪不得刚刚她埋首于他肩头时,他能闻到些微的血腥气! 他发现了这一处伤痕,愣了一瞬,急忙忙地将绮罗的衣领微微扯开了些,只看见咬痕从脖颈处一直延伸到肩头。他又将她的两只袖子撸了起来,白皙的小臂上也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牙印! 他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咬牙出声。 “——简直胡闹!” “相思”难除,即便是他也没想着要除掉她们,而是来寻滋事的幕后花魁,她甚至对相思不是那么了解,怎么就能这么乱来? 这么多咬伤……怪不得,怪不得……他还奇怪她是怎么这么快找到这里来的,原来又是拿起那不管不顾的行事做派了! 他将绮罗放下,眉头紧皱着看她,目光里头一次带上了几分恼怒。咬牙了半晌,忽又道了句:“你胡闹!” 只可惜这里只有他们俩个人,绮罗又睡的昏沉,根本听不见他说这话。 迟悟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冷静了下来,暂且压下了心头的起伏,当务之急是将妖毒先压下去。 这毒几乎无解,只能暂时压制一下了。他一手揽着绮罗,一手抽出自己的卷轴,用牙咬着毛笔的笔杆,在卷轴上写了几个符咒来。写完之后,松开口将笔丢到一边,手在卷轴面上一抹,竟抹出来几张符纸来。 这卷轴不是一般凡物,非绢非纱非布非纸,与那毛笔一般,乃是从他三魂七魄里炼化出来的法器。是以他从不离身,用起来也最为得心应手。他刚刚在那上面一口气写了十几张清心咒。 他将这些清心咒化作烟灰,细细地按在绮罗肩颈手臂的伤口之上。绮罗睡得昏沉,但即便如此,也似乎有所察觉,烟灰涂到伤口上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皱紧眉头。 痛,肯定是有点痛的,但清心咒的效果也很明显。她为相思妖毒所扰,清心咒一定程度上能帮她压制一番。 果然,不一会儿,那些萦绕在伤口周围的黑气就渐渐消散了。 处理好所有伤口,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再去摸绮罗的额头,温度才降了下来,不再烫手了。迟悟又去打湿了手帕,细细地将她额上冷汗擦净。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迟悟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将绮罗平放下来,着手将她身上衣衫齐整地理好,而后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实话说,在迟悟的记忆当中,似乎还没遇上过这样让他手忙脚乱的事。他从前无论做什么,都是心中有数,冷静从容,即便在旁人看来泰山压顶一般的大事,也能不动声色地处理好。他也常常因为这份从容受到前辈不绝口的称赞。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鲜少遇见能让他觉得棘手的难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心性本就如此。 七岁的时候,他跟着父亲入藏山寺,师父同他呆了一天,同席餐饮,同榻而眠,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不动声色地考量他的天资。第二日,再见父亲的时候,师父只对父亲说了十二个字: 性本清净,不欲不情,天资绝佳。 他当时自己听来,知道师父在夸奖他,可抬头看父亲的时候,却看见那人背光负手而立,静望着他。 因为阳光的原因,他看不清父亲神情,但片刻之后,却很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息。 想来,那时父亲看他的神色应当是充满失望的。 脑中不知为何想到了以前的旧事,但转瞬就又回过神来。 其实妖毒虽然难解,但只是压制的话,于他来说也并非难事。也不知道他方才为什么会有些乱了方寸,写清心咒的时候甚至连着写废了好几幅。 他自己也哑然失笑,静坐片刻,丢了纸笔,在绮罗身畔躺下来了。 双臂枕在脑下,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同绮罗一道躺在小池塘边,两人并排而卧。只要微微偏过头来,就能看见安静睡着的绮罗。 夜风微凉,草木摇曳,在她脸上摇出了纤细的暗影。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平日里的绮罗的话,迟悟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大概就是张牙舞爪了。这姑娘平日里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是这戳戳,那捣捣,猴子一样东奔西跑闹个不停。笑的时候能笑的花枝乱颤,仿似要把天都给震下来,发脾气的时候最喜欢黑着张脸,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一言不合就变出三个脑袋来将人吓个半死。 可现在睡着了,竟然显出了和往日不同的气息来。 呼吸均匀而绵长,即便是在睡梦中,嘴巴也微微嘟着,像极了他在后山养的那一窝小猫崽。吃饱喝足被抚顺了毛的时候,就会蹭到他身边打盹,东倒西歪地趴成好几团…… 总而言之,竟然莫名让人觉得……还挺乖的? 迟悟望了她片刻,半晌,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仰躺着,抬臂挡在眼睛上。起初还只是低笑,渐渐便放声笑了出来。少年的音色清脆爽朗,回荡在夜空之中,到最后已是半点没有要收敛的意思了。 就是觉得好笑。 这家伙刚刚还一副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模样,煞有介事要吃人似的,谁知道是个纸皮老虎。扑腾了两下还以为要翻起什么大浪,最后竟然把自己给扑腾晕过去了。 怎么想怎么有趣,就这么个凡事都喜欢乱来一气的家伙,刚刚竟还说要教他…… 教他做天下最坏的事。 心头没来由的一跳。 漆黑的视线里不知道怎么就浮现出来方才那一幕来。 阴影覆盖上来,温热的吐息缠上来,她身后似是有月亮,可却没那双猩红的眼睛亮。周围有摇曳的草影,他能听见她心跳的声音,他记得她失了血色的嘴唇,和最后那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明明只是一个弹指间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他会记得这么清楚。清楚到看见的每一个细节,清楚到她接近时的速度,清楚到她呼吸的温度,清楚到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清楚到,他觉得他可以不丢下任何细节地回想千遍万遍。 也不会模糊,只会越来越清晰。 可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少年拿开了挡住眼睛的胳臂,看见天上的一弯钩月。天地间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什么东西鼓动的声音。微微气闷地,他垂眸,将手放在了胸膛之上。 虚空一握,却没有握到任何东西,他将手举到面前来,失神了片刻。 他刚刚想握住的是什么? 许久,迟悟慢慢地坐起身来,垂眸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好一会儿,又缓缓扭头看向了身畔的沉沉睡着的少女。 少女的呼吸均匀而平静,身体因为呼吸有规律的起伏着。 他这么静静地看着,忽然意识到——那短暂的的一幕里,他其实是记错了一件事的。 原来,那怦然的心跳,从一开始,就并不属于她。 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风过,将绮罗耳后的几根头发吹拂了起来,有些凌乱地落在了面颊之上。迟悟愣了愣,缓缓伸出手去,想将这可能扰人清梦的几根乱发理好。 修长的手指甚至近前,却突然瞥见一旁那一对猩红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眸光猩红,带着邪气却又妖艳的笑,揶揄地钉在他身上。 这笑看的他心下猛地空了一拍。 “绮……” 不对! 如此近的距离,他看到绮罗的眼睛猛然一眯,红光大盛之中是显而易见的杀气。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掌击过去,却在灵力打到绮罗身上的前一个时刻骤然刹住了!灵力的回撤击的他胸口骤痛,与此同时,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挡,一只利爪毫无征兆地直袭而来,扎破了他胸前的皮肉。 血腥气忽然浓郁起来,迟悟一个急越,倒着向后掠出了几丈远。胸口的衣服被撕破了,五个指头大小的血洞密布在左侧胸膛,有鲜血从中汩汩流出。 反应的再迟一些,那利爪便该洞穿胸膛,将这颗心脏掏出去了。 迟悟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再抬起头来时,双眸微眯,只看见绮罗站在原处,用舌尖舔了舔粘在右手五指上的血,邪邪地笑着,娇媚无比却又阴阳怪气。 “怪不得公子不受姑娘们蛊惑,原来是心中早已有了人儿了。” “啧。看不出来……还是个痴情的种呢。” ※※※※※※※※※※※※※※※※※※※※ 撒花!写到这里,感情线总算是明晰了,哭。以后你们俩就给我往死里谈恋爱,谢谢!(为了让你们谈恋爱,麻麻都快累死了呜呜呜!趴.jpg) 最近事情有点多,更新时间就不太稳定,dbq,呜呜呜qaq。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苏、气势汹汹、miss.w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烟乐坊(六) “刷拉——” 风声微响, 绮罗嘴角微勾,将手中焰刀一甩, 挽了个剑花,二话不说就迎了上来。刀锋如电,铁画银钩, 一瞬之间便砍出了七八刀。 刀刀凶险,一个闪避不及便会要了命。 啧, 这幅躯体还真是难得一见,敏捷无双。自己做孤魂野鬼这么多年, 乍一上身, 本以为会不可避免地觉得滞拙, 却没想到这么好用。 迟悟顾忌这是绮罗的身体, 两手背在身后,只守不攻。脚下凌波微步,左闪右避, 却也泰然自若, 不见窘迫。 绮罗一刀横荡,青色的刀锋上荡出了一片青白的光晕, 迟悟向后一掠,堪堪避过,却见绮罗脸上忽然绽出一个漂亮的坏笑, 她手腕一翻, 长刀斗转, 照着自己小腹猛刺了下去! 迟悟双眸猛地一睁, 几乎是想都未想就冲了过去,仓促间捉不住她的手腕,他竟就直接挡到了她身前,一手抱住了她。 长刀直接刺入了他的后腰,迟悟闷哼了一声。 这一手自戕的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熟稔至极,不过就是要逼他到她身边来—— 明晃晃的陷阱,设的半分不加掩饰,只因为她确信——即便知道这一手后面是杀招无限,这少年也会毫不犹豫地近身上前。 长刀又刺入一分,迟悟微不可察地“嘶”了一声,抬眼就看见面前那张俊俏的脸上挂着无声欢畅的笑。迟悟一只手捉住了她拿刀的右手,却不防她唇角微勾,左手召出另一把利刃,直直朝着他腰间捅去。 无处可躲,退无可退。这么近的距离,长刀在手,直接就能刺他个对穿。 千钧一发之间,绮罗却突然猛地使力,将他蹬了出去。迟悟足尖轻点,倒掠出去站定,两人之间距离一下子拉开了几丈。 他有些惊疑地看向绮罗,就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一只手里握着锋利的长刀,刀尖直指着自己的面门似是要奋力刺下去,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这只手的手腕,两只手像是在互相争斗一般,僵持不下。 很明显,这个身体现在不属于她一个人了。 猛然间,握刀的手一翻,刀尖直接转了方向,直直地指向了迟悟。绮罗脚步踉跄着朝这边走了几步,抬头看见迟悟,眼眸中尽是挣扎,咬牙道:“……跑!” 迟悟眉头微凝,却没转身,下一刻几乎是瞬移一般移到她身后,一记手刀力道恰好地砍在她后颈上。 绮罗这才失了意识,软软地栽了下去,迟悟伸手托住了她,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跑,跑甚么? 你在这里,我又能跑到哪去? -- 罗汉和普慈两个在暗如沉渊的沙漠里吃了好几个时辰的沙子,笼着袖子一边跺脚一边团团转,当真是转到快要神志不清了,才看见一个身影远远地在小楼明晃晃的灯火照映中显现出来。 迟悟背了绮罗一步一步走来,微风吹的他们发丝微微扬起,少年身形清瘦,双腿修长笔直,在沙地上踩出了一路浅浅的脚印。少女的脑袋垂在他肩上,手臂软软地从他身前垂下来。 罗汉原本就冻得脑子不大清明,看见这个光景心里忍不住一颤,笼着的双手重重地抖了一下。他几步迎上前去:“这……” “嘘。”迟悟却打断了他,微微偏头,轻声道,“让她睡一会儿。”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离开,往回走去。头顶是星悬天幕低垂,背后是小楼灯火摇曳。 罗汉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此时忍不住回头望去,连连咂舌。那小楼不知为何就烧了起来,火舌将雕栏玉砌一并吞噬,不一会便灰飞烟灭,仿似不存在过一般。 世间虚幻,从来如此。天长地久竟是绮念,死生不负终是妄图。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 回到破破烂烂的小楼,那一对夫妻早已睡下,此刻听见敲门的声音,双双披衣下地来开门,老头子一边出来一边嘟囔:“谁啊,大晚上的。” 罗汉打头进来,一进门跟他撞了个对脸。那老头瞧着这个大个子和他脑袋上坐着的小孩,疑惑道:“你们谁啊?” 普慈:“……” 这才多长时间,就不记得他们了? 罗汉正要张口说什么,迟悟就横抱着绮罗大跨步地从他身边越过,找了个偏房径直走进去了。罗汉张着嘴巴,看着老汉,又直接把嘴闭上了:“待会再解释。” 看看人家多直接。 那身材高大的老妇人看见迟悟抱了个人进来,当下也没管认不认识了,跟进了屋里去:“哎呦,这姑娘……是怎么了?” 迟悟将绮罗安置到床上,俯身瞧着她,闻言回头,有礼道:“老人家,我们赶路至此,想借宿一晚。” “好,好,尽管住。”那妇人裹着深紫色的头巾,和蔼地说道。她出门去,拿了茶壶和几只茶杯,放在桌上,又过来看了看绮罗,探了探她的额头。听迟悟说不妨事,才叫他们好好休息,复又离去。 普慈在一旁看了良久,神色有些异样,等她离去之后,才开口问道:“这,莫不是……” 迟悟淡声答道:“是鬼。” 普慈:“……” 普慈:为何你如此淡定? 迟悟和绮罗一早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食肆中的一对夫妇,具已是黄泉下的亡魂了。 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似乎记性也不是很好,他们才离开多长时间,再回来就不认识了。 “这对老人家看起来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不必害怕。”迟悟道,“只是留心着些,莫要惊了他们的魂魄。” 他说完这个,也就没心思再解释了,坐回到床沿边,查看绮罗的情况。 “老大这是怎么了?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罗汉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碎碎念着。 “鬼上身,是我疏忽了。”迟悟垂眸瞧着绮罗,微凝的眉宇间显出了一丝自责,“……我没想到那花魁是个鬼妖。” 他简单地将烟乐坊中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得罗汉和普慈一个二个瞠目结舌地瞅着他。这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在外面等得脚都麻了,没想到里面这么热闹。 鬼妖,顾名思义,是鬼魂修炼成了妖。 迟悟之前只看出来这花魁是妖,却没能看出她的原身。倒不是说鬼妖多么强,但是难缠是真的。 与平常的鬼魂不同,鬼妖一旦附身,除非她自愿下来,谁也不能逼她离开被附身者。 “那这可怎么办,老大她岂不是任她摆布了?”罗汉记得团团转,在本就不大的小屋子里来回踱步,搞得好像别人看不出来现在什么状况似的。 他像是不死心地问道,“……肯定有办法的吧?我平常总见和尚道士上门去给人家捉鬼的么,要是遇见这种妖怪要怎么办?” 普慈一直在一旁听,这时才迟疑着插口道:“办法倒不是没有,甚至还很简单,老衲以前倒也是见过。只不过……” “不过什么?” 普慈轻叹了一口气。 普慈说的法子其实很简单,也是大部分修士碰见鬼妖的做法——那就是直接击杀。既然鬼妖不愿意脱离被附身之人,就直接将它杀死在那副躯体里。 可这么一来,被附身那人也不可避免地要被重创了。 这算是个同归于尽的法子。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罗汉一听,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这哪行,老大的命还要不要了?这么凶残的法子,谁想出来的!” 普慈说罢也摇了摇头:“善哉善哉。”他本也知道这法子不是什么良方。 迟悟一言不发,只是坐在床沿边,静静地看着绮罗。他看着她沉沉睡着,平时顾盼生姿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紧紧地阖着,嘴唇紧抿。 即便在睡梦中,秀眉也微微蹙着,不知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面色里三分的惨白,带出了七分的我见犹怜。迟悟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些,眸子一瞬不移地定在绮罗面上。 方才少女最后朝他艰难吐出的那个“跑”字,还在他脑海里。 迟悟将绮罗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手里,轻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一丝心烦意乱尽数压下。 也不知他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哪里去了,此刻的他,竟然有点……不像他了。 “诶,其实,我倒是想起来个法子。”罗汉猛地一拍脑袋,忽然出声道,“上次给大师换皮的时候,迟公子不是能把人的魂魄和肉身分离么?” “既然不能让鬼妖离开,能不能先把老大的魂魄弄出来,她们分开了不就好想办法了?” “这个……”普慈听完之后,扎着冲天小揪揪的脑袋略略地歪了歪。 乍一听,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实际上,好像也是挺有道理的?! 迟悟听罢,若有所思,并没有说不行。 他从前也没遇见过鬼妖,所知也都是从书籍中看来的,这法子行不行,他也不甚清楚。 普慈也点了点头:“老衲愚见,这法子似乎值得一试。” “对嘛!行不行只要试一试不就知道了。”罗汉立马接到,“只要找个人将老大的魂魄渡出来就好了!就跟上次一样……” 两个人说着说着,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鸦雀无声了片刻,又都不约而同地缓缓拧过脖子,看向了迟悟。 迟悟:“?” 罗汉一手半握,放在唇边重重咳了一声:“咳……那什么,迟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不……委屈一下?” 迟悟:“??” 罗汉略略有些尴尬,但是立刻又换上了无比肯定地语气说道:“度魂这事,我上次给大师做过,没啥难的!就那啥,一下就好了!真的!我要不是怕老大醒过来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让你来的。” 迟悟:“???” 所以,换他来被打死是么? 罗汉看他有点发愣,急忙道:“迟公子,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们是贵人,是君子,原本就和我这种粗人不一样的。你们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趁人之危,但你这不是为了救人嘛!事有轻重缓解,亲一下就不算什么!老大觉不会怪你的。再说了,天知地知我们知,我们不跟她说,她那个脑子,自己肯定都想不起来这茬。” 罗汉今天晚上,为了绮罗,几乎把自己毕生的口才都给搬出来了。一个字都不怎么识得全的糙汉,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口若悬河了。他最后一拍大腿,真心实意道:“你只要自己心里坦坦荡荡的就成了,亲一下不作数的。” 迟悟竟听得一怔。 总而言之,罗汉就趁着迟悟还稀里糊涂的时候,赶鸭子上架似的,把他又推回到了床边。 救命的确是要紧的,迟悟也知道,他回过头来,只是觉得心里有点不清不楚的意味。 他轻轻地将绮罗的身体扳起来,一手温柔地伸入发间托住了她的后脑。少女嘴唇小巧红润,像是饱满鲜艳蔷薇花瓣,近在咫尺,吐息温柔。 迟悟就这么瞧着,半晌,轻轻眨了眨眼,却是偏过头来。 缱绻的桃花眸里,一分的迷茫无措,两分的哭笑不得,三分的无可奈何,四分的含情脉脉。 眸光如浮萍出水,千道流光。十足的温柔不自知。 “但若我不够坦荡呢?” ※※※※※※※※※※※※※※※※※※※※ 我肥来惹。 弱弱地问一句,还有小可爱留下来的吗?有的话要不举个爪?好吧,我其实就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的救orz(心疼地抱住断更的自己) 活死人(一) 罗汉和普慈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一边, 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看见迟悟一动不动, 当真是急也要急死了。却被他冷不防地这么一句话给弄得一头雾水。 若他不够坦荡呢? 只是迟悟也没要他们回答就是了。 他垂下头来, 无可奈何地低笑了一声,目光又流转到了绮罗面上, 温柔的如天上皎皎月光。长睫轻翘,眉目低敛,少年面上神色柔和,缓缓低头。 气息一点点靠近,握着绮罗的手一点点握紧。心中不可描述的跳动, 克制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 那是他对佛都不曾有过的虔诚。 就在这时, 长长的睫毛轻轻扑扇了几下,绮罗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 绮罗:“……” 罗汉:“……” 普慈:“……” 迟悟:“………………” - 天下万般缘法,果然都逃不过一个巧字。 怎么就……这么巧呢。 绮罗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是觉察到了鼻尖有一点微微的痒意,轻盈又温柔。乍一睁眼,却看见了少年一张脸近在咫尺。 离得近了, 原本就俊美清朗的容貌在此刻看来, 更是美好的一塌糊涂。 然而她还是被惊得一瞬间三魂七魄齐飞…… 绮罗平常是个最容易一惊一乍的, 没个什么事都她都能咋呼起来。但所谓物极必反,她要是真的遇到让她惊到极致的事情,反倒会面无表情特别平静。 主要是因为脑子转不过来。 所以那种时候就会显得特别的镇定, 特别的有气势。 换句话说, 格外唬人。 - 面无表情特别唬人的绮罗眉头轻挑, 一字一顿道:“你、干、嘛?” 罗汉和普慈两个呆若木鸡在一旁,下巴都要掉下来。他们看的心惊肉跳的,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迟悟当然也是没有料想到的,此刻听她这样一字一顿地出声,不禁愣了一瞬。然而短暂的沉默之后,绮罗就看见少年轻垂的眼睫复又抬起,含笑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少年目若点漆,深邃纯净如天幕,可容下满天星辰,少女眸光殷红,一点纯艳,足以压下世间五光十色万紫千红。 少年唇角笑意满的快要溢出来,带着转瞬即逝的狡黠,望她笑道:“我在学做天下最坏的事。” - 绮罗:“……?” 绮罗有点没听懂。她一脸别扭地看着迟悟,心里寻思,到底发生什么了。 捡了钱了还是怎么着了?这家伙,怎么突然就开心成这个样子? 她自己现在脑内乱成了一团浆糊,疼的厉害,自然也不会记得,这混账话原本是从她自己的狗嘴里说出来的。 绮罗挠了挠脑袋,眼光狐疑地在这三个人之间转了一番,盯得罗汉险些腿软,普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只有迟悟最镇定,笑吟吟地问她感觉如何。 “渴。”绮罗双手往床上一撑,仰头忧伤地道,“我嗓子都要冒烟了。” 她一晚上都在扯着嗓子喊迟悟的名字,不哑才怪。 迟悟连忙去行囊里去取出皮水袋,递给绮罗,绮罗仰头猛灌了一通,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活过来。她拿袖子一擦嘴角:“我们怎么回来了?” “你不记得了?”迟悟道。 “我记得啊,嗯……”绮罗似是有点混乱,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我记得我去后院找你了。我找着你了吗?昂,我想起来,好像找见了,然后……然后呢?我到哪去了?干什么来着……” 她又打开水袋,打算再喝一口,润润嗓子缓缓神,就听她自己说道:“然后你就把他给睡了啊。” “哦。”绮罗听着,若有所思着又喝了一口水,紧接着…… “噗——”她一口水差点没从鼻腔里呛出来。 这一惊是被那话里的内容给吓得,然后她还没来及细想这个,身体动的比脑子快,“什么人?!” 绮罗顾不上自己差点被呛死,急忙戒备地朝四下里看去,然后立即反应过来:不对,刚刚那话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绮罗:“……” 一瞬间能吓死人的事情太多,绮罗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先关注哪一个。 她最后只好先在心底夸了一句自己胆色过人。 - 迟悟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告诉了她她不幸被鬼上身了的事。 绮罗听完,一脸淡定。 她现在的心境沧桑的像个老人,听说了这种事不仅没有暴躁甚至还有点想笑。 呵,多大点事,不就是鬼上身了吗? 背运背了这么多年,不是她上到鬼的身上应该都算是走运了。 炽绮罗无所畏惧:“呵。” 迟悟讲完之后,就听绮罗说道:“没错,大概就是这么个事。”迟悟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那只鬼妖在说话。 绮罗:“……” 绮罗一拍床沿一蹦而起,炸毛道:“你有完没完!上身就上身,能不能安分点,别老借着我的嘴说话成么!” 绮罗自己接道:“不成。” 绮罗:“……” - 就听绮罗开口,语气却是另一个人的,悠悠然道:“我不借你的嘴说话,他们怎么听得见。我要是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自然就不用你的嘴了。” 绮罗要多无语有多无语,翻了白眼道:“有话快说,你上我的身做什么!” 那鬼妖道:“自然是为了自保咯,人家也没办法嘛。人家看那位公子这么温柔,却没想到下手这么狠呢。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可真是吓坏了奴家了呢。” 话是借着绮罗的嘴巴说出来的,声音也是绮罗的声音,只是语气又嗲又痴,像极了娇嗔,就连尾音都是又娇又媚的。 别说,这样的软言软语从她口中说出来,还真别有一番风味。听得屋里的人一愣一愣的。 其余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异样之色,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听见绮罗这个样子说话。只是目光里也不知是讶然之色更多一点,还担忧被杀人灭口的心惊肉跳多一些…… 罗汉和普慈胆小,自然是绷到脸抽筋都不敢不要命,迟悟忍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了,笑的直不起腰。 绮罗:“……” 你笑,你接着笑。 她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 绮罗黑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地警告“她自己”:“好好说话。” “你从我身上下来,我保证不为难你就是了。”绮罗竭力地克制住自己,尽量表现的友善一点,挤出一个能吓死人的笑来。 “得了吧,我都能听出来你气的牙根都痒痒了。” 是啊,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鬼都能听出来了。 - 那鬼又娇声道:“现在从你身上下来,你还不得当场将人家撕了?奴家可不笨呢。” 绮罗咬牙道:“哈,你还挺清楚。” “原本为求自保,但现在嘛,找到这么好的一副身体,人家怎么舍得下来呢。”那鬼借着绮罗嘴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我现在可是要报复了呢。你们烧了我的小楼,端了我的地盘,散了我的小妖们,我怎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你呢?” 绮罗脸色更不好看了,阴沉道:“哦,你要做什么?” “那就得看我高不高兴了。”她道,“我要是高兴,自然就放过你了,若我不高兴,你这辈子也摆脱不了我。怎么也得搅得你家破人亡吧。” 那女鬼这话说得,语气娇软,却实则放肆的很。她敢这么说自然是有十足的依仗的。 除了鬼妖自己愿意,除了同归于尽,没人能在不伤害被附身者的情况下伤害她。 原本按道理说,鬼是可以直接控制被附身的人的身体的。更何况她不是普通的鬼,由鬼身入妖魔道,她本就比平常的孤魂野鬼强上许多。 只不过,运气不好的是,绮罗也不是普通人。 对上这样一个狠角色,她在这幅躯体里,竟然一点便宜都讨不到。只能趁绮罗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才能动一动这副身体。 所以说,若是绮罗真的决意闭口不言,她连借她的嘴说话都办不到。 她所有的依仗都在于,没人能让她从这身体里出来罢了。 在她看来,有这一条就够了。却没想到,绮罗却是一点也没带怕的。 “你这是,威胁我么?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姑奶奶我早八百年前就家破人亡了。”绮罗冷笑一声,说道,“我最讨厌旁人逼我,你不威胁还好,咱们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你敢威胁我,挺好,一切免谈。” 这鬼听得一愣,还道她随口放狠话,却不料绮罗说免谈就真的免谈,手一摆,对其他人道:“睡觉。明天去找无间城。”言罢就往床上一躺,自顾自的睡觉了。 “诶,诶,诶!”这女鬼却慌了,这家伙真就放任一只鬼附在她身上,直接就去睡了?这心是大的没边了吧? 她是刚认识绮罗,要不然早该知道这祖宗的心天下第一大这个事实了。 “不是,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的!”女鬼借着绮罗的口嚷道。 绮罗:“不听。” “我就想去一趟冰火城,去杀一个人。杀完了我就离开你。” “我累。” “那不杀也成,你们就把我送过去,到那边我再找别人俯身,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沉。” 女鬼:“???” 她还要再说什么话,绮罗直接翻身起来,去扒拉迟悟的衣服,从他怀里扒出两张符纸,也不管是什么用法的,一张贴自己脑门上,一张把嘴巴给封起来,然后僵尸一样倒在床上自去睡了。 女鬼:“……” 行吧,你狠。 她这辈子做人做鬼都还没碰见这么狠的。 这一番行动下来,把罗汉和普慈都给看的瞠目结舌的,迟悟更是笑得没停。 这女鬼即便不借绮罗的嘴也能让绮罗听见她的声音,见不能开口,就直接在她脑海里放声嚷嚷起来,吵的绮罗脑仁儿都疼。 好在她一向入眠快,困意一来,管他九天玄雷山崩地裂都别想拦着她睡觉。 - 次日清晨,一行人起得很早,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出门了。 几人静悄悄地离去,顺手把小院的门给关上了。也没想着向那对老夫妻告别。 估计等他们醒来的时候,也不会记得这几位不速之客。 人也好,鬼也罢,阴间阳界都是一个样子。 萍水相逢,匆匆而过。天地逆旅,相逢一场,就已是缘分了。 又怎么好意思强求被记住呢。 - 一出门,外面又是黄沙漫天。今日的风大,沙尘也格外肆虐。 罗汉赶忙从包裹里掏出了几条不透风的帽兜斗篷来分给众人,都是他自己穿的,是以极是肥大。他套上斗篷,把普慈揣在怀里,将他扎着冲天揪的小脑袋遮盖的严严实实。 迟悟自己不急着穿,先捡出一件最小的,套在绮罗身上,将长出来的部分挽起来。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将多余的地方折起来打了个结,就一点也不显得累赘了。 绮罗却是天生的手笨,弄了半天,脑袋才从帽兜里钻出来。灰扑扑的麻袋似的帽兜里钻出一张被蹭的沾了些灰的白皙小脸来,迟悟抬头时不经意看见,只觉得心中微微一动。 他忍不住露出笑来,抬手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蹭去她鼻头上沾的一点灰尘,又帮她理了理领子。 手停在她颈间,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冲动。他想要抬手捧住少女的脸颊,像是捧住这世上最贵重的宝物那样。 和璧隋珠,翠羽明珰,与她相比,可及万一? 然而,少年明朗到有些晃眼的笑里,却忽又暗下来了些。不知掺入了什么样的情绪。他凝视着她许久,忽然开口,语气温柔又认真。 “绮罗,我答应你,以后无论我在哪,只要你叫我,我都会立刻回到你身边,好不好?” 绮罗抬头瞧他,有些莫名,不知他为何突然想起来这么一句。 随即又想到,昨天夜里,他一个人闯进那鬼楼,不知被那花魁带到何处去的时候,她一直在喊他,他却没回应。 她原是想着等找到他之后要狠狠算算这笔账的,可真的找到之后,她就光顾着看他有没有受伤了,跟本就忘了这回事。 现在听他自己先提起,绮罗自是没怎么细想就点头道:“嗯,好啊。” 迟悟却又道:“那你也答应我?” 绮罗:“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了背后一股温柔的力道,整个人被出其不意地少年拥进了怀里。他身量极高,拥着她的时候腰背微微弯曲,怀抱温柔又有力。 他在她耳畔道:“你也答应我,无论你在哪里,我唤你的时候都要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绮罗无奈地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你不知道。”迟悟仍拥着她未放手。他在她耳畔轻轻地摇了摇头,带着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无可奈何,喃喃道:“绮罗,我总有感觉,你对自己的性命,不是那么在意……” 在意的话,怎么会那么肆意妄为? 绮罗听了,未发一言,面上也却出一瞬而过的茫然来。 然而片刻之间,她就又绽出了笑来,声音似银铃一般:“我知道啦。我答应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活着,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成不成?” 迟悟放开她,她忍不住皱着眉头去戳他,摇头笑道:“你是傻子么?” - 一行人踏上了漫漫黄沙路,天地间只听得见风沙肆虐的声音。迟悟负责找方位,自然走在最前面,绮罗裹着斗篷,默默地跟在后面。 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啧啧,羡煞旁人呐。” 绮罗昨晚被她吵了一晚上,此刻已经能做到面无表情了。方才她都忘了自己身上还带了个人,啊不,鬼了。 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她道:“你又作什么妖?” “我没作妖,我只是想说,你刚刚没答应他,不是么?”那女鬼悠悠然道,“我是说,他要你答应的那些,你明明什么承诺都没给。” 绮罗:“……” 绮罗抬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少年挺拔修长的背影,斗篷在黄沙里翻卷飞扬,半晌没再言语。 那女鬼却不是个静的下来了,过了片刻,就又悠悠地开口了:“喂,你们是要去找无间城吧,我昨晚听见了。” “我知道它在哪,我可以带你们去哦。”她道。 ※※※※※※※※※※※※※※※※※※※※ 四千七百多字!菜鸡颤抖着举起了鸡爪!四舍五入一下,我这算不算是日了五千了?(尔康手) 活死人(二) “我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都十一二年了。那时候无间城还在, 我经常飘到那边去, 自然识得路。”陆云卿轻叹的声音回荡在绮罗的脑海里。 说来也怪,这女子之前说起话来声音娇媚又造作,还总是平白的带着三分嘲讽, 听得绮罗头都大。此刻话一出口,却是语气平淡,自嘲里透出了几分疲倦的意味来。 就仿似, 前一刻还是那个着着酒污罗裙,只顾一晌贪欢的放浪花魁,后一刻便成了冷眼观红尘, 无力度浮生的垂暮妇人。 一只脚踩在韶光里,另一只脚踏进坟墓中。 哦,错了, 她已经是泉下亡魂了。 - 绮罗听得心头微动,不禁问道:“你是怎么……” “怎么死的?”绮罗尚未说完,陆云卿便猜到了她要问什么, 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十九岁的时候, 被流寇捉住了,轮流□□,最后抛尸荒野了。” 本来走得好好的绮罗脚步微一踉跄。 然则只停顿了一下,就摸了摸鼻子, 若无其事地又向前走了。 陆云卿随即大声笑了起来:“怎么着, 把我们的小姑娘给吓着了?不就是被奸杀了么, 也没死的多惨。吓着了也没什么的,你非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做什么?逗死了。你不必可怜我,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是个失了贞洁的□□了。若是觉得好笑,笑出来也无所谓的。” 绮罗眉头不禁轻轻地皱了起来,但很快又展开来,语气平静地道:“我没觉得你有什么好笑的,那又不是你的错。” 陆云卿嘲讽道:“得了吧,何必口是心非。你也只是说说罢了,是个有廉耻的人都会觉得我脏的。可我不在乎。” “云雨之事,都是你来我往的。老娘被人强了,怎么,那些豺狼虎豹们得意快活,却要我来受人唾骂?我可去他大爷的吧。”陆云卿唾道。 “活着的时候活得糊涂,死到临头却是懂了的,人活一世自己舒坦才最重要,什么贞洁操守,什么冰清玉洁,哈哈哈哈,都是男人拿来哄骗你欺压你的屁话,算个什么东西。我呸!” 绮罗:“……” 她也不知道,这个附在她身上的鬼连口水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呸”的。 绮罗寻思这位好像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不禁摇头笑道:“你这人真是,我又没说什么,你就这么激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笑话你了?又是那只眼睛看见我要可怜你了?真是自作多情。” 陆云卿尖声尖气地幽幽一叹,颇有点自怜自惜的意思:“唉,也是可惜了我这条命,死到临头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快活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神魂颠倒,销魂入骨,也不过如此。我活着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时候都规规矩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反倒是做了鬼了,才得了滋味。” “真是可惜了我的烟乐坊,那原来是个寡妇村,我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出来的幻境,被你的阿郎随手就给破了。”她可惜地叹了口气,复又咬牙道,“那个小混蛋,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老娘生前,哪一个人见了我不夸我花容月貌?十里八乡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他倒好,连停顿都没停顿就要弄死我?乳臭未干的兔崽子,怕是没长眼!” 这一席话,说的绮罗也给她气笑了翻了个白眼道:“你可省省吧,都是些什么歪理?他要是正眼瞧了你,现在都已经跟你一样做了鬼了!” 绮罗说着说着,面上却笑意渐敛,慢慢严肃了起来。顿了顿,语气渐渐冷了下来:“照道理说,你自己要怎样,那是你自己的事,浪到天边也没人管你。可你……无论如何不该搭上她们。” “你亵渎了她们。”那些名为相思的妖怪。 “亵渎?”陆云卿嗤笑一声,幽幽道,“我只不过是教导了她们罢了。妖的一生那么漫长,既然觉得寂寞,找些人来陪又有什么错?她们本就生于相思,对孤独的恐惧远非寻常,有能缓解这种痛苦的法子,何不用也?” “可她们原本有爱的人。她们的思念和孤独都有归处,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治愈的。说到底,你只是玷污了她们罢了。”绮罗面色冷漠轻声说道。 陆云卿那边没了声音。 过了许久,她才复又开口,声音沉沉,像是欲将某种情绪深藏于心:“不是,才不是呢……你根本,你根本就不懂。” “她们是有爱的人,可我清楚,她们爱的人不值得她们这样。不值得她们为他孤独,为他寂寞,为他伤心,为他承受这么多……男人本来没一个好东西,怎么配得上她们。她们明明,明明可以活的更好。她们……” 她一句一句地辩解着,好像是在理直气壮地说服绮罗,却又像是固执而倔强地在说服自己,沉沉的声调里竟带了一丝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咬牙切齿之意。 最后,语气里带了三分怨怒,她生硬回嘲道:“妖毒发作的时候,你难道不能明白那有多痛苦吗?” - 痛苦,绮罗当然知道,因为被折磨地几乎要死过去的就是她本人。妖毒发作的时候,时而寒如冰,时而烈如火。 那便是所谓的挣扎。 可让她觉得更加痛心的却是那些女子的偏执、倔强、隐忍和等待。 这小村庄虽在冰火城外,可到底算是在人界的地界。在炽炀的大火烧来之前,也并不是满眼黄沙的荒芜之地的。 那时候村子里有院落,有水井,有菜地,有织机,有犬吠鸡鸣,有莺声燕语。 有妾身温婉,布衣荆钗。 有郎君俊朗,星目剑眉。 十三初见,含羞带怯。十四相知,私定终身。十五做君妇,燕尔新婚,琴瑟和鸣。 只可惜新婚不及一载,丈夫便要前去参军。边关军务繁忙,良人执戟,驻守边疆。 好在此处也是算在边疆,离各处驻兵地点相隔不远,时常便能瞧见郎君的身影。 没有休沐的时候,将士们就偶尔趁着外出巡逻的时候,稍稍绕些远路回来瞧瞧。马蹄阵阵,沙泥四溅之中,一群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村前经过,有意无意的逗留,在一涌而出的女子妇人之中,焦急地寻找着自家妻子的身影。 四目相对之时,便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来,用目光无声地交流几句。 ——家中一切可还好?孩子可学会了说话?阿妈腿脚日日还疼么? ——家中一切都好,孩子才几个月大,哪里能说话,阿妈腿脚倒是好了些。家里无需担心。 ——那你呢……你可还好? ——我很好。 ——我也是,不要担心。 简单地看上几眼,总有千言万语百般不舍,也要匆匆而去。这不是休沐,是军务。过家门而不入,是常事。 待到少见的休沐,夫妻团圆,便是七夕中秋也比不上的日子了。将士也不走远,趁着这一天,就该陪妻子去看看瓜架上新结的丝瓜,修一修家里的门窗和织机,给孩子做个新的竹摇篮……傍晚围成一桌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团圆饭,夜里对卧而眠睡一场不见刀光的安稳觉。 等到五更天惊梦初醒,女子便要起身收拾行装,打点饭食,看丈夫披星戴月,牵马出门。 所谓相思,也不过就是在那人临出门之际,从身后揽住他,将头枕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叮咛一句,万事小心。 望君平安归。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绮罗心里有些闷闷地想到,迟悟曾跟她说,相思是由怨而生的。可究根结底,怨不也是因爱而成的么? 这世上,有将相侯门,富贵人家,也有桑田五谷,小门小户。 在那些华京贵女眼里,情爱是风花雪月,是轰烈浪漫,是如胶似漆;可在这些边关村寨女子的眼里,它只是是风霜雨露雪暴沙尘里的一见难求,是温饱生存之后才敢妄想的奢侈。 愿以长生换相晤,可怜长生不常有。 - “看,前面就是。”陆云卿提醒道。 果然,远远看去,在黄昏与黄沙的交界处,有一座乌黑的小城,离得太远,以至于看过去只是一个点。 绮罗心下蓦然一紧。 她也不再等余下的人了,提气直接奔了过去,迟悟则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那小小的黑点一点点的变大,轮廓一点点的清晰,绮罗的心便一点点的提高、悬空…… 绮罗自小的记忆便是随炽炀四处奔逃,真正找到落地生根的地方,也就是在无间城了。她感觉自己一颗心几乎要飞出去,不禁暗笑,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么? 绮罗奔至城门前,仰头望去,城墙依旧是高耸着的,只是通体漆黑,那是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城楼上的牌匾早已经和墙体黏在了一起,模糊的分不出谁是谁。 可绮罗还是觉得熟悉。 熟悉这里的一切。 她前冲了几步,在城墙上急蹬了几下,飞鸟一般,轻而易举地便飞掠至了最高处。往城中看去,满目皆是断壁残垣,只能勉勉强强看出原先的繁华之景。 也称不上是繁华吧,毕竟与那天子脚下的华京没得比,但却有着自己的一番风味。 绮罗心中激动难言,心跳的飞快却又堵得厉害,只觉得眼眶里一阵温热的湿意。她忽而绽出一个笑来,转身抓过迟悟的手腕,笑着拉他往城楼下奔去。 “阿迟,我带你看看我的华京。” 活死人(三) “谁!” “什么人!” 两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绮罗听得, 立刻拉着迟悟往旁边一闪, 翻到了城墙之外。她一手抓着迟悟,一手钩在城墙边沿, 两个人就这么挂在了城墙外, 在风中晃荡。 头顶有人声传来。 “怎么回事, 我刚刚明明瞧见有人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一人道, 声音忽左忽右, 似是在四下检查。 “兴许你瞧错了,眼花了也说不定。”另一人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见鬼,刚刚你不是也瞧见了?” “那倒是, 我刚刚的确是瞧见了黑影……”另一人嘟囔道,忽然拍脑袋道,“……大概是军旗的影子映在墙上了吧。” 此刻正是沙漠黄昏, 乌漆金纹的军旗扎在城楼四角,猎猎招展,好不威风。 绮罗认出来了,那是原来无间城的城旗,是炽炀亲自设计。用的火鼠毛的料子,水泡不烂,火烧不穿,甚是坚韧。 此旗之下的土地, 不算魔域, 不在人间, 自称一国,谁的号令也不听。 也只有炽炀敢做这种事,敢说这样的大话。 那城楼上的两人找不见什么异常,声音便又远离了。绮罗单手使力,把自己拉了上去,从城墙外冒出个头来,只看见两个士兵的背影。 “奇了,现在这城里怎么还会有人守城?”绮罗自言自语道。 “你怎么知道城里有兵?反应好快。”不知什么时候迟悟也从一旁冒出了个头来。 “我不知道。”绮罗想都没想地道,“大概做贼做惯了,就能练出这种直觉了吧?” 迟悟:“……” 便在此刻,还在城楼下的罗汉一脸懵地看着两人齐齐地挂在城楼之外,忍不住出声喊道:“老大,你们在干嘛呢?” 惊得绮罗像个炸毛的刺猬似的,连连向他比出噤声的手势,生怕引得那两个人又回来了。 看着罗汉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绮罗和迟悟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不管他了,咱们进去。”绮罗说着,翻身又上了城楼。 - “真是奇了,无间城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都多少年了,竟还有这样的多的人。”绮罗领着迟悟走在街上,看着四下,啧啧称奇。 四周的房屋皆是废墟之态,断砖残瓦,四处狼藉,有的院子甚至被烧得只剩下了一面薄墙。可走在其间的人,竟然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异常,照样在长街之上走着。 好似并不知晓自己身在一片废墟之中似的。 “你们没看出来么?这些人都已经是活死人了。”绮罗忽然开口,语气却是慵懒。 这是陆云卿又插嘴了。 “活死人是什么人?”绮罗自己问道。 “就是已死却不知自己已死之人。”她“自己”又接着回答。 绮罗:“……” 这样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累死倒是其次,她主要怕被别人当成傻子。 即便现在这一条街上的都是死人。 绮罗索性不再言语,听陆云卿喋喋不休。 “你们之前又不是没见过,那漠中食肆的老夫妻不就是一对活死人么?一般来说,死人都是知道自己是死人的,但也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死的太快,死的太惨,或是惊悸过度,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就容易成为活死人。另外,这块地方方圆几百里,都存在着一种极其强大的灵力场,更是容易产生地缚灵这类的怪象,不足为奇。” “此地地缚灵的灵场始于几年前的一场大火,那火烧了几百里地方。我原本是因为怨气太重,死后被缚在了自己葬身之地方圆半步的地域。过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活动的范围扩大了些,能去到了周边几里地的一些地方了,却不想遇上了这灵场的出现,又被这地缚灵给困住了。凭我自己这副孤魂野鬼的身体,算是彻彻底底地出不去了。”陆云卿悠悠叹息道。 “所以你才不能自己到冰火城去?”绮罗现在明白了。 “这地缚灵说来也奇,凡是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人的魂魄,都成了活死人。也不知道自己死了,每天浑浑噩噩的,按部就班地做着同样的事,就好像他们活着的最后一天里做的那样。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就又重头再来。只要没有人打乱他们,他们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绮罗听得懵懂,此刻忽然反应过来:“也即是说,这些人现在所做的事,就是他们死之前十二个时辰内所经历的事情?” 陆云卿道:“□□不离十吧。” 绮罗心中念头飞转: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爹爹临死前的最后十二个时辰,无间城里所发生的事情了? - 两人,啊不,两人一鬼就这样沿着荒芜残破的长街慢悠悠地走着,去往无间城的中心的宫城,那是炽炀曾经的住的地方。 一路上,绮罗却也不急,带着迟悟四下里逛,走走停停。 “你看这儿,原本是无间城最大的赌坊,银钩赌坊。我爹爹在无间城的第一笔金,就是在这儿捞的。当时好像是欠了谁的钱要还,他带我来了这里,一下子从赌坊里赢了八百两的银票,惹得赌坊里坐庄的人不乐意了,反来寻他晦气,被他一顿狠揍,趁势就在无间城里扬了威立了名,好不威风。” “你再看这,看这,这是无间城里的最有名的花楼,里面的姐姐最喜欢穿红戴绿,会跳舞,会唱曲儿,一个比一个好看。” “……” 绮罗兴致勃勃地四处指着,叽里呱啦地说着。她心里像是有一种微妙的焦急情绪,促使她把自己所记得的一切全都说出来。 在忍不住流泪之前。 这样的景象十分的奇异——在将暮的小城中,长街大道,烟花柳巷,四处都是飘忽的亡灵。他们或沉默地行走,或热络又低声地交谈,在这一片废墟之间,送别天际的那即将消逝的天光。 这里并不是什么鬼城,不是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存在。 它原是活着的,像天下其他的城池一般,是有人有烟火的地方。 绮罗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把自己记忆中的无间城描绘出来。 她太迫切地像要告诉旁人,她的无间城远不止于此。她的无间城曾经要比现在繁华太多,好太多。 不该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可也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 “你再看看这,这里叫人鬼堂,原本是几十户并在一起的街坊。无间城是人魔交界,鱼龙混杂之所,里住的都是三教九流,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不问人鬼,想留下便能留下。”绮罗指着一处破烂的几乎分辨不出的街巷对迟悟说道。 那街巷里此刻还有不少活死人在走动,一眼望去,的确是形貌各异。有的红眼长舌,有的青面獠牙,果真是什么妖魔鬼怪歪瓜裂枣都有。 “是啊,我一看便知道这里有不少魔族的人居住。你瞧那个,蓝紫面皮,赤红头发的那个,我就识得,那是鬼夜叉一族的吧。”陆云卿真是个阴魂不散的,没事就喜欢出来冒个头,用一副三姑六婆嗑瓜子时才有的语调插起话来。 “啧,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附近就有个人,一不小心娶了一位鬼夜叉族的母夜叉回家,在家里呆了好几年,才暴露出来了,把周围的人都给吓死了。” 鬼夜叉一族是魔族,年幼的时候形貌纤细,与普通的人一般无二,可长到一定的年岁了,面貌就会发生变化,一夜之间就能变得青面獠牙,铜眼赤发,与那民间传说里的夜叉有的一拼,十分的骇人。 陆云卿道:“我还记得,那女人刚被发现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怕得很。那家的男人还山盟海誓的,说即便她是魔族的人,也不离不弃。可后来呢,那女人一夜之间变了形貌,还不是被吓破了胆,有多远滚多远了?最后被架上绞刑架的,还不是只有那女人一个?所以说啊,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情比金坚都是假的!男人要是长了心肝,太阳才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绮罗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叽里呱啦地说完一大通,愣是一点夺回自己嘴巴主动权的欲望都没有。等陆云卿终于说完了,才略略翻了个白眼:“说完了?” 陆云卿:“怎么,这就嫌我烦啦?好说,你赶紧送我回冰火城,我立马就从你身上下来。” 绮罗嗤笑一声:“美得你,姑奶奶还有正事呢。” 绮罗原本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片刻,无奈地一叹气,拽着迟悟的袖子:“我们走吧。” 她估计陆云卿是恨男人恨到了骨子里去,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能扯到男人身上去。 - 再往前走,便是巍峨宫城,背对着夕阳矗立,更显肃穆。 之前还在口若悬河地介绍各处风物的绮罗到了宫城附近却反而沉默了下来,和迟悟一言不发地绕着宫城走了两圈。 正走在一条长街之上,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急踏之声,有如擂鼓。绮罗尚未回身,便被迟悟伸手一揽,拉到了长街一旁。他背对着街头,将马蹄飞踏而过荡起的灰尘挡了个干净。 等那七八骑人马飞驰而过,绮罗才从他怀里探出了个头来。 “这些人是赶着去投胎么?”绮罗还尚未说什么,陆云卿反倒先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绮罗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眉目里显出几分阴沉来。 她也没去管陆云卿说了什么,反而先问迟悟道:“小迟子,这一路走来,你发现了什么吗?” “也不算什么发现,只是一种感觉。”迟悟也正看着那一队人马的背影,淡淡笑道,“这宫城之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的。”绮罗微微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她自小野路子里练出来一身刀法,又习惯于颠沛流离,即便在屠龙宫被关了整整七年,也不曾把这份天生的敏锐消磨了去。 她对危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这一路走来,越到宫城之下,这感觉便越明显。 酒楼里握着酒杯看似烂醉实则眼里带着清明杀意的客人,扛着糖葫芦垛子蔫头耷脑却分明行走无声的小贩,牵着小孩步态温婉可手指关节处却起了厚茧的妇人…… 如果说,这就是炽炀死之前十二个时辰里无间城的景象,那么只能说明—— “当时,在这里,有人设下了天罗地网,要杀我爹。”绮罗皱起眉头,沉声开口。 - “你爹——” 陆云卿的声音骤然回荡在了绮罗的脑海里,几分惊讶,但立马又止住了。 绮罗自然是听见了,但什么也没说。 是啊,我爹,无间城的城主,天下最坏的魔头。 会惊讶才是正常的。 - 绮罗沉声道:“刚刚那队人马,我认得。为首的那人腰间挂了一对赤金锤,外号也叫‘赤金锤’,是我爹的部下。他是个厉害角色,那对铜锤就是饮足了人血,才炼成赤金色的。” 迟悟听了,“嗯”了一声,却听绮罗再度开口:“可他现在是要去杀人的,你看他那锤子,已经兴奋的开始发亮了。” - 此刻暮色渐去,黑暗即将吞没天地。 天色暗,灯未起,人心最松懈,这种时候,最适合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原本炽炀开玩笑的时候跟绮罗这么说过。 果不其然,宫城外是深藏不露的杀手层层围堵,处处截杀,宫城内是铁甲寒冰的军阵,刀明戟亮,水泄不通。 围住了正殿的士兵们一个个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将正殿前后大门堵得密不透风。绮罗和迟悟轻功都是绝佳,把他们当了摆设,翻过围墙,直接上了殿顶,掀了顶上琉璃瓦,直接钻了进去,悄无声息地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只见殿内,赤金锤领着一帮人四处转悠,像是焦急地在寻找什么。不断有人前来汇报: “报!右偏殿寻不到人!” “报!左偏殿也无人!” 赤金锤站在原地,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神情似是有些恍惚:“娘的,怎么回事?明明计划好了的……” 那神情,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 绮罗听了,心头一动。 计划好了的?计划好了什么?他是指计划好了怎么围杀爹爹么? 天下人皆传炽炀是死于魔族部下的叛乱,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可是现在怎么会找不到人,爹爹他人呢? 绮罗心中疑惑颇多,心乱如麻,猛然听见陆云卿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是在找炽炀么?” 绮罗心头猛地一颤,心中默默地回问道:“你知道?” 因为陆云卿附在她身上的缘故,她们虽不能心神相通,但彼此说起话来,倒是完全不用出声,心里默念即可。 陆云卿嗤了一声:“呦,现在不嫌我烦了?” “快说!”绮罗急得不行,简直要喊出来,哪里有功夫再跟她耍嘴皮子,“快说啊!” 陆云卿“嘁”了一声,却也没再卖关子:“他们自然找不到人,因为这正殿之内,少了三个人。” “少了三人?”绮罗一怔。 “不错。这些人是魂魄不散的活死人,他们只是在重复当天的场景。但当天的场景里,有三个人的魂魄不在这里。缺了这三个人,这场景便与当天不太一样了,他们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为什么……会缺了三个人?”绮罗恍惚地喃喃道。 “你傻么,这里留下的是活死人的亡灵,那么缺失的人自然就只有两种可能咯。” 要么还活于人世,要么魂飞魄散。 绮罗先想到的是前者,心里边砰砰地跳了两下,紧接着又想到了后者,便像是被猛地捅了一刀。 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真是好笑。 之前就已经见过爹爹的残魂了,可潜意识里似乎还觉得…… 炽绮罗啊炽绮罗,你到底还要把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保留多久啊。 迟悟在一旁,看见她面上神采忽然亮了一瞬,立刻又惨白如纸。虽不知她在这瞬息之间心中所想,却也不自觉地感到心中一痛。 他只道她看见了殿中旧物,睹物思人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便伸出一只手去,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在了掌中。 绮罗微微回神,朝他一笑,似是在说不必担心,却满目皆是惨然,看的他心如刀割。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心痛么。 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 绮罗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继而严肃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少了三个人?” 陆云卿轻声一笑:“如果我说,无间城火起当日,我在现场,你信不信?”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新了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飞的蚂蚁 2个;苏苏、麋鹿、37920089、七七不素八徐一、miss.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挠头,我记得我断更的时候也有小天使给我投雷和营养液的,但是母鸡为啥这里显示不出来辽。 活死人(四) “你怎么知道这里少了三个人?” 陆云卿轻声一笑:“如果我说, 无间城火起当日, 我在现场, 你信不信?” 绮罗惊愕不已,一时竟有些结巴:“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也没什么正事,只是凑巧飘过来了罢了。我说过的, 我是天生的怨鬼,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原先这附近四处荒芜,也只有这无间城里还有些热闹, 我十天有九天都在这里飘着,有什么问题吗?”陆云卿不屑道。 “我那日本也像平常一样,在这街巷里没头没脑的飘着, 却发觉城中有些许异样。约莫因为我是孤鬼的缘故,对灵力更为敏感,当时只觉得宫城之中异动分外明显, 便飘过来瞧瞧。当然,这也是仗着自己已经死过一回,没什么怕的。” “当时, 就是在这里, 也是日落的时候,也是这般众人围堵的场景。那边那个带着双锤,凶神恶煞的那个,当时就守在门外。我飘进来的时候, 看见殿内只有三人。” “一个一身黑袍看不清面容, 乍一看之下也不知是男是女, 旁边站了一个冷冰冰的女子,还有一个就是你的父亲。” 绮罗微微握拳的双手骤然一紧。 又是那个人。怎么哪都有那个人。那个一身黑袍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 在浮屠城,那人从她手里抢走了他父亲的残魂;在蛤.蟆山,曹宁告诉她那人要颠覆这个世界;现在,他又出现在她爹的宫城里,还是在她爹临死前的时候。 可恶,他到底是什么人? 陆云卿继续道:“当时你的父亲身上全是血迹,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但兀自坐在那里岿然不动,那黑衣人便绕着他缓缓转着圈走着。那人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苍老又枯朽,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与他灵敏的行动身手完全不相称。他似乎与你父亲说了些什么,我却听不太清,即便听得清现如今大约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父亲似乎让他附耳去听,那人便俯身到其近前,你父亲染了血迹的嘴角却忽然一勾,随后一刀削掉了那人的脑袋。 “那黑衣人的袍子被劈作了两截,但袍子里却无人,想来是个什么障眼法了。你父亲的刀下一刻就掉在了地上,却是被那女子的长刀从身后……洞穿了心脏。” “那女子长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特点?”绮罗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女子倒是极易辨认,肯定是魔族中人,因为她虽然容貌绝佳,却有三头八臂,是个修罗之相。全身散发的都是让人胆寒的威压,冷若冰霜,动作快而敏捷,没有半分拖沓……诶,你在听吗,发甚么呆……” 绮罗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眼中却全都是空洞和茫然。 - 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需再多说了,大抵就是爹爹死前发动了“业火红莲”的阵法,临死前拉了数万人同归于尽。 - 殿中的人因为找不到炽炀,已经开始梦游一般的瞎转悠了。赤金锤抓耳挠腮,正欲招呼手下出门,猛听得梁上有什么动静,厉声断喝:“甚么人!” 他手下的几个人也立刻紧张戒备,身体绷直的像拱起背的猫儿一般,抬头向梁上看。 梁上的少女面上还留着迷茫,此刻听见殿中人找过来,不仅没有急着躲,反而却笑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一样。 她现在只觉得,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像个笑话。 绮罗轻飘飘地从梁上跃下,轻功漂亮,悄无声息。她负手走到赤金锤等人的面前,眼角弯弯,带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不知为何,让人瞧了会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毛骨悚然之感。 赤金锤猛地见到殿中出来这么一个人,毫无防备,吓得几乎魂魄出窍。按照计划,他原本是来此剿杀炽炀的,如今不仅找不到炽炀,还不知从哪出来了个小姑娘。而且还有几分……似曾相识? 那姑娘负着手,笑眯眯地朝前走了几步,模样乖巧:“怎么,阿赤叔不记得我了么?” 阿赤叔? 这么叫他的,难道不是只有那个天天在无间城里横行霸道的小毛丫头么? 赤金锤心脏猛地一跳,才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他惊觉眼前的这人与那孩子的面目竟如此相似,就好似那孩子长大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大骇,面上神色惊恐狰狞,惊叫道:“你、你……有鬼!有鬼啊!” 绮罗微笑道:“的确是有鬼呢,只是却不是我……阿赤叔,难为了你做鬼这么多年,还记得我。只是眼下……不妨再去死一次吧!” 绮罗唇角的笑意已然冰冷,一抬手,烈焰便窜了出去,凭空拉出了一道细长的薄刃。赤金锤脸上的惊恐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瞳孔里就倒映出了绮罗鬼魅一样贴上前来,将长刀一刀搠进他胸膛的影像。 陆云卿急道:“你是傻么,他是活死人,本就是亡灵,你再捅他一刀有什么用!他与这地缚灵的灵场相连,这灵场不散,他的魂魄就不会散!” 绮罗却仿似没听见一般,仍是冷冷地看着赤金锤。她面上的寒气越来越吓人,手握刀柄竟缓缓地转动起来,在赤金锤胸膛里搅动起来。 “咚——咚——”赤金锤手里的锤子因为握不住,先后掉在地上,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惊骇和异乎寻常的疼痛已经扭曲,可绮罗手里的动作还是未停。她扭动着薄刃,让他将每一分每一毫的痛苦都感受到极致。 “啊啊啊啊啊啊——”赤金锤似乎此时才慢半拍地感受到极端的的疼痛,撕心裂肺地嚎叫出声,却逃脱不得。最终,在刀刃在他胸前剜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之后,绮罗才反手一扭,霎时间,赤金锤的魂魄就四分五裂的炸开了,碎的像齑粉一般,化成了黑雾一般的怨灵,尖叫不休,让眼前的场景显得愈加诡异惊悚。 “你怎么……你怎么……”陆云卿惊讶道,“你竟能将他……” 绮罗却闻若未闻,扭头冷冷地看向另外一边几个吓的傻了的士兵:“该你们了。” 剩下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具是肝胆俱裂,哪里还有胆子上前来?他们拔腿就往殿外跑去,后面的灾星却一步一步地走来。 不紧不慢,却又紧追不舍。像拿着魂钩的无常,如影随形,摆脱不得。 “真是不好意思,在场的诸位,今天一个也走不了。” 所有参与剿杀的人,都给我……再死一次。 - 正殿的大门猛地被轰开,靠近殿门的士兵甚至直接被气浪掀飞。 少女纤细但挺拔的身影从浓烟和烈焰中逐渐显现,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如同杀神降临。 大大小小的火焰从她身后飞出,无穷无尽,四散追赶着殿前殿后的逃兵。这些人本就是不死不活的灵魂,状态极不稳定,一碰到烈焰,几乎立刻周身燃火。他们是活死人,本不该再感受到痛才对,此刻却在烈焰中惨叫嚎啕,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不多时便魂魄四散。 数千人四散奔逃,仓皇如野狗豪猪,一时间整个宫城里都充斥着撕心裂肺的惨叫。 大火冲天,数里可见。绮罗站在殿门前,高台上,火焰里,心却冷得疼。她眸子里倒映着赤红的颜色,面上是挂着阴邪又欢畅的笑容,额心的一抹艳红如血。 十分的妖冶,十足的诡异。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臂,分外用力:“绮罗!” 绮罗后知后觉地缓缓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少年含着担心的眸子。迟悟皱着眉头,面上神色竟意外地肃然。 “你这是做什么。”迟悟低声道,“他们原本已是死人了。你即便再杀他们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我十二岁的时候曾发过誓,背叛我爹的人,我抓到之后,要一个一个,扒皮抽筋,挫骨扬灰。现在,他们已经死了,我就只好让他们魂飞魄散了。听说,魂魄撕裂的时候,痛楚不亚于粉身碎骨,倒也勉强算和我心意。”绮罗冷冷笑着,面上是一种近乎疯魔的狂热神色。眼底阴影加重,她忽而抬头,咬牙一字一顿道:“怎么,你要拦我?” 迟悟一怔,一时间竟没说出话。 绮罗猛地将他的手甩开,又笑起来,大声又猖狂,几乎要笑弯了腰:“你什么意思?是叫我放过他们?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生活在我爹一手建立的无间城里,日复一日,脑子里盘算的都是怎么将我爹彻彻底底地杀死?” 她捧着肚子笑出眼泪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不能给我爹报仇,现在死了,还不许我撒撒火气了?那我还叫什么妖女,还叫什么魔头,干脆叫我天下一地窝囊废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一拽迟悟的手,摁在自己胸膛之上,朝他吼道:“来啊,修佛的!你不是仁慈吗?你不是悲悯吗?你不是知道这世间所有的善恶对错吗?来啊!拯救这些亡灵啊!普度众生啊!动动手,只消动动手,将我的心掏出来啊!掏出来,掏出来!它也就不会觉得痛了!” 迟悟看着她这般歇斯底里的狰狞模样,只觉得一颗心被一张大手捏的稀烂。他反手攥着她手腕的手,又更紧了几分:“绮罗……” 两人在烟熏火燎的殿门前雕塑一般僵持着,沉默地煎熬着。最终还是迟悟开了口:“我不拦你,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可你得知道,你现在将这些活死人打散,后果并没有那么简单。还记得我们之前碰见的那些被制成走尸的死灵么?那些就是被绞碎的怨灵。这里的活死人先是被烈火活活烧死,魂魄又被困在无间城里七年之久,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好,一旦成了怨灵,无拘无束,肯定四处去祸害。这方圆几百里再无人烟,他们定会往人界去,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冰火城。” 绮罗听罢微微一怔,眼角颊上尚挂着还未完全冷却的泪珠,缓缓滑下。她有些恍惚,僵硬地抬头,果然看见四周黒灵弥漫。那些被火焰打的魂魄四散的士兵,都化成了尖叫的怨灵。 迟悟一字一句地继续道:“你若是坚持,我也不拦你,我会拼尽性命地替你度化这些怨灵。可你也知道……我不擅度化,能做到的程度极其有限。万一整个无间城的活死人都化作了怨灵,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能保证。” 少年平静地看着绮罗,眸子乌黑,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绮罗,你要怎么做?” 绮罗转过头来,仰头望他,眸中火光忽明忽暗。她一双拳头攥的死紧,几乎要把自己的骨头捏的粉碎,牙关咬的阵阵发酸,面上仍是那副似哭似笑满面狰狞的表情。 许久许久的沉默和僵持,身畔是不似人间的惨烈景象。烈焰猖獗,像是要撕裂天际。无数亡灵的嘶吼尖叫汇聚成了汪洋洪流,仿佛苍天在哭。 可是苍天真的会哭吗? 眼神由聚焦到失焦,面色从扭曲到惨白,绮罗终是散尽了一身的力气,闭上眼睛放任身体不分方向的倒下,由着少年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宫城中的火焰一点点的收拢、熄灭,直至消失,了无痕迹,一如绮罗一双赤红的瞳眸,一点点的黯淡了下去,最终陷入了无声的死寂。 火光已息,才发现,不知何时,黄昏已去,夜色已深。周遭早已一片漆黑。 绮罗似乎感受到有冰凉的水滴滴落到她颈间,顺着肩胛滑进了衣服里,只是她也无力思考那是谁的了。她埋首在少年胸前,只觉得累极了,闭上眼睛小声地喃喃道。 “罢了,罢了。” ※※※※※※※※※※※※※※※※※※※※ 日万!……失败辽。 连五都没日出来o(╥﹏╥)o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新了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歌、七七不素八徐一、想飞的蚂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活死人(五) 长夜终尽, 黎明将至。鱼肚白的柔光从天边渗出, 深蓝色透着微光的天幕上启明星孤零零地高高悬着。无间城黑黝黝的大门缓缓地被打开了一条缝, 两个疲惫的人影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仰头去看天边将出未出的太阳。 无间城又将进入新一轮的轮回,只不过少了很多半死的亡灵。 - 昨夜绮罗的一把火几乎将宫城内的活死人烧了个干净, 若不是迟悟拦着,她继续不管不顾地闹下去,势必会把全城的活死人都引来。 到时候便会有无数活死人的灵魂被打散, 化作意识混沌的怨灵。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昨夜火息之后,两人即刻将宫城的各方大门全部关死,外面的人即便再好奇, 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闯进去。迟悟一直忙着将已经成为怨灵的魂魄度化,着实费了一番力气。直到快要天明的时候才刚刚收手。 反倒是闹出这一番动静的罪魁祸首,事不关己地坐在大殿门前的石阶, 木头一般地枯坐了一整夜。 她看着眼前被迟悟用法术困在宫城之内那些铺天盖地肆意猖獗的怨灵,眼神呆滞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变斯文了。”陆云卿阴阳怪气地说道,她知道绮罗现在心情不好, 可她就是喜欢刺别人,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趣味。 反正绮罗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陆云卿本以为绮罗会生气,却没想到她竟然异常地平静。 过了许久,绮罗才缓缓开口:“我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这么废物。我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 觉得我爹就是个笑话。” “实话说, 连我都搞不清他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义。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一无是处。生前千夫所指,死后遭人唾骂。他一个男人就不能活出个人样来么?也不求他像个真真正正的英雄,起码别死在自己的女人手里啊,哈……” 绮罗言罢竟轻轻笑了出来,无力地摇了摇脑袋:“让我觉得我自己都……像个笑话。” 绮罗那样的语气,陆云卿也不知道她是在说给她听的,还是纯粹在自言自语。原本还幸灾乐祸地看着好戏,唯恐天下不乱,此刻竟然心里也有了几分触动。 她想了想,语气难得地温和宁静了下来:“我倒是觉得你父亲,是个英雄。其他的事情不说,无间城却是我见过的……” 她想了想,缓缓说道:“……最有人情味的一座城了。” 人情么? 生也因为它,死也因为它,热闹也因为它,孤独也因为它。 这真真是世上最玄妙难懂的事了。 - 绮罗看着初升的照样,还有些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得往前迈着步子,将还没从长夜中苏醒的无间城留在了身后。 她明明这一夜一直老太爷一般地坐着,只剩迟悟在一旁累的要死要活的,此刻反倒是她更没精神些,两只脚挪不动步子。 迟悟在前面走了两步,回头来瞧她,瞧见的就是一张神情怏怏好似要背过气去的小脸,煞白煞白的,如同金纸一般。 绮罗无精打采地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踩到了迟悟的衣角,少年蹲在地上,双臂向后展开,回头朝她笑道:“来,我背你。” 绮罗顿了一顿,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双拳微微握了握。最后还是趴到了少年背上,双臂轻轻地环过了他的脖颈。 “累了就睡一会儿。”迟悟眼睛里映着旭日初升的天光,站起身来,朝前走去。绮罗在他背上忽然道:“能快一点吗?” 迟悟微微偏头,绮罗就把头埋在他颈窝间,微微咬牙又重复了一遍:“能快一点吗?跑起来。” 迟悟一怔,而后眸光微垂,微微一笑:“好,抓紧了。”也并不问她为什么。 耳畔风声微响,少年跑起来犹如乘风,将她背在背上却又稳稳当当,丝毫不觉颠簸。绮罗的头发被风吹的向后扬起,在初升的旭日和无垠的沙海映衬之下犹如锦缎一般黑的发亮。 迟悟感觉绮罗搂着他脖子的力道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似乎再也不愿意放开,直到有泪水无声地滑进他颈间,才听见绮罗闷闷的声音:“好啦。” 迟悟就停了下来,继续背着她在天地沙海之间慢慢地行走。 绮罗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迟悟的颈窝间,两手扣得死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 像只蜷缩起来自己给自己舔伤口的小兽。 迟悟余光微微向后瞟了瞟,神色温柔,也不点破。过了好半晌,绮罗终于松了手,揪起他的衣摆,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大块来,哼哼唧唧地胡乱擦起鼻涕来。 迟悟看她哼唧起来,这才忍不住笑出了声:“大魔头也哭鼻子了。” 绮罗不高兴地哼哼道:“怎么了,大魔头就不能哭了。我偏要哭。我爹说过,人生来就是要笑要哭的。笑就要笑的放肆,哭也要哭的痛快。” “那你就该听你爹的话,再痛快些。” “再痛快些,你的衣服就要被我扯完了。”绮罗道。 “没关系,身外之物。”迟悟笑道。 绮罗哭完也就痛快了,心气也顺了些,可还是懒得下来,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背上。她轻声说道:“以前都是我爹背我的。” “嗯。” “我每次一不高兴,就不理他,他哄我我也不理他,他要是不哄我我就哭。他就会来背我,背着我跑的特别快,我就贼高兴,怎么也绷不住,一笑出来就没法再不理他了……”绮罗讲着讲着也笑出了声。 半晌,她把脑袋又枕在迟悟肩上,瓮瓮地道。 “你再背我一会。” “好。”迟悟笑着,顿了顿道,“以后都换个男人来背你,好不好?” 背你一辈子都可以。 - 绮罗也是个懒人,迟悟不说,她就真不下来了,十分惬意地趴在他身上,差点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经回到了来时的那个食肆。远远地就瞧见了罗汉和普慈在小院里。 他们进城前怕遇上什么麻烦,叫罗汉不要跟着,带普慈先回来。可不知为何,绮罗现在看到远远地看到罗汉又高又壮跟小山一般的身躯时,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这种感觉在无间城的时候就有,但转瞬即逝,叫人抓不住。 院里头,那高大的妇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紫黑色的头巾从屋里走出来,端着那漏了底的茶壶给他们填茶,罗汉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傻笑地去接,笑出了一脸的褶子,绷都绷不住。 看着两人站在一起,影子在朝阳的招摇下被斜斜地拉长,交叠在一起,绮罗忽然心头一颤,急急问道:“云娘!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过,一户娶了魔族姑娘的人家。” “你可还记得,那户人家姓什么?” 活死人(六) 陆云卿看她心情不好, 难得发了善心, 憋了一路没出来给她添堵, 此刻被她一叫,作妖似的出来了:“叫什么, 没事的时候想不到我, 现在出来叫魂了。我都死了十几年了, 谁还记得那种事。” 绮罗道:“那户人家可是姓罗?” 陆云卿倒是一顿, 片刻道:“你这么一提……好像还真是。” “那户人家是不是有兄弟两个?” “好像是……诶, 你怎么会知道?”陆云卿有些惊讶。 绮罗眉头轻蹙,看着小院里的人影,却一时没了声响。 - 两人进的院内, 罗汉一眼就瞧见了他们,眼睛一亮,立时就迎了上来:“老大, 迟公子,你们回来啦!” 仍旧是那副憨憨的模样,傻气里透着几分……热忱。 绮罗心里莫名地一热,朝他微点了点头,目光旋即移到了那老妇人身上。 那老妇人果然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慈爱地笑着过来拉他们入座,要给他们添茶,问他们要吃些什么。馄饨、汤面, 什么都有。 绮罗一一应着, 待那妇人进屋去了, 才朝罗汉看去。 “老大,怎么了?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罗汉被她盯得有点发怵,不自觉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 绮罗被他这幅无辜模样弄得哭笑不得,敲着桌角似笑非笑道:“我问你,你不是说你回来探亲的么,怎么到了家……一句爹娘也不叫?” 罗汉一下子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睁大着眼睛,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老大,你,你都知道了……” 叹了口气,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绮罗心道:还不是道听途说,从陆云卿那个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听来的。 只不过她这心念动的太明显,陆云卿一下子就怒了:“说什么呢!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老娘给你说知,你倒好,还嫌弃起我来了。” “唉。”罗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黑漆漆的小屋里面俩个腰背佝偻的人影,一时间眼眶也有些发酸。 别瞧着他生了个虎背熊腰的个子,其实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再怎么长成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依旧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孩。 人的皮囊,实在不是个靠谱的东西。 - 罗汉的个头也不是从一出生就这般高大的,一副面皮也不是天生就是紫色,甚至他小时候跟同龄人相比还总是显得个头矮小,身材纤弱。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才慢慢地发生的,这一点,倒是同他那个魔族的娘亲倒是差不多。 罗汉他娘原本也是个貌美的女子,即便是在人界的人眼里,也算得上是美人。嫁给他爹的时候,小鸟依人的模样,极招人喜欢。四周的邻家都羡慕他爹,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大运,竟找得了这样一个俊俏的媳妇。 成婚不过两载,家里便添了个胖娃娃,一家三口过的其乐融融。罗汉他爹还有个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兄弟分家之后也没住的太远,常常来罗汉家里串门,蹭饭。兄弟两个常常一起喝酒,一次能喝几大坛,罗汉他娘也懒得管他们,就在庖厨里忙活来忙活去,给他们准备饭菜。 日子就这么过着也很好,平平淡淡,悠悠哉哉,就跟那几文钱一大坛的酒一般,不金贵,慢慢品品,却极得滋味。 可就是这样的平淡的日子,也难得一帆风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原本纤细的腰肢开始变粗,身材好似也变得高大起来,白皙的脸庞变得病态的紫青,乌黑的长发也变得像枯草一般,隐隐泛着赤红色。爹每日里眉头拧的越来越紧,年纪轻轻地,额头上就要印出一个川字了。 渐渐地,娘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几乎闭门不出。每次要去市集,他那个老子总是使唤他去跑腿。他一嫌累,他老子就吹胡子瞪眼地拍他脑袋:“你个小兔崽子,帮你娘去买个东西还不乐意啦!” 他心里就会抱怨: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天天就知道黏在娘身边,跟长在这屋里似的。 五六岁的孩子不懂事,那个时候他哪里知道父母心中的惶惶焦灼。 就是预感到可能分开,才更加害怕分离,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都让人心难安。 渐渐地,娘即便在家里也会带上一条紫色的厚重头巾,将自己的面容裹得严严实实,连他也不让看。家里整天大门紧闭,气氛压抑。大伯来过几次,会和爹在里屋里说话,每次都是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说到后面就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了。 大伯是兄长,又是个暴脾气,平日里爹几乎没跟他红过脸,可这几次吵架,次次都是脸红脖子粗的,然后在最激烈的时候,回归到让人压抑的安静,只剩下娘一个在外面,默不吭声地掉眼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总是包不住火。家里的气氛一天赛一天的压抑难熬,可门外仍旧时常有人扒着门缝鬼鬼祟祟地向内窥视。终于,有一天,爹娘妄图保守的秘密还是叫人给发现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邻人叫来了官府的衙役和周边仙门世家的弟子前来驱赶魔族,在一片哭嚎之声中,娘的头巾被扯下来,几乎吓跑了所有来看热闹的人。混乱之中,他还没看见他娘亲的面容,就被大伯带走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原来那个时候你爹娘逃走了……我还以为你娘被……”绮罗开口,说话的却是陆云卿。 这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印象却是极深。最后大家都以为那男子被妻子的狰狞面目吓坏了,抛下了她,而那女子被仙门修士驱逐或者杀死了。 因为他们再也没有回过家。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不仅没有分开,反而逃出了冰火城,在这不在人界,不归魔族的偏僻地方,开了一间食肆,潇潇洒洒地过了一辈子。 一辈子都没再分开。 - “我当时被我大伯带走了,你们之前也见过他的,是码头上的监工,常常负责给屠龙宫运送货物。说起他来,我爹娘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我大伯比我爹大不了几岁,我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我大伯还没找着媳妇。等后来我爹娘被迫离开了冰火城,嗐,他也还是光棍一个。我爹发现我娘的变化之后,第一个就去找我大伯商量。我大伯就使劲地劝他,让他把我娘送走,可我爹是个倔脾气,我大伯差点跟他决裂也没能把他给劝回来。他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人,即便再怎么跟我爹生气发狠,也还是狠不下心来放手不管。他不喜欢我娘,总觉得她给这个家里带来了祸害,可没办法,拗不过我爹喜欢。”罗汉说着,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爹娘逃出来安顿好了之后,我大伯就把我送到这来了。我原本是跟着我爹娘在这食肆里面过的。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每日里帮我娘搬搬东西,煮煮馄饨,帮门口的客人牵牵马匹,看看货物,不忙也不闲。可他俩终究不愿意我总待在这鸟不拉屎的食肆里,没个能安身立命的营生。他们说,他们活着的时候还好,主要是怕死了之后,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就又让我去投奔我大伯了。后来战事爆发,我跟大伯两个逃难,一路逃到南边去了,这才在浮屠城落了脚。” 迟悟是见过那个精瘦的老头的,腰背佝偻的,随身带着杆烟枪,眯缝两只三角眼,常喜欢拿烟杆敲人的脑袋。 “我娘常说,我们一家连累了他不少……我大伯后来带着我这么个拖累,一辈子了,也还是个光棍。”罗汉叹了口气,讷讷说道。他神色又黯了黯,“更何况……可要是知道后来可能再也见不着我老子和娘了,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绮罗听罢,忽然心里猛地一揪。 这对老夫妇也是活死人,按照陆云卿给的说法,他们也是死于七年前那场烧了几十里的大火。 换言之,说这对老夫妻死在她爹手上,也没什么错。 她心里像是塞了块棱角锋利的石头,表情僵硬。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止如此。方圆几百里,她爹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 “他们为何不认识你?”陆云卿忽然问道,“活死人的记忆都停在死前一天,怎么他们看见你竟都认不出来?” 罗汉苦笑了一声:“对于平常人来说,七年的时间变化可能也不会很大,但我离开时才不到二十岁……可能因为我也算半个魔族的原因吧,长得比旁人快些。你们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不到三十岁呢。”罗汉说着,煞是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因着魔族血统的缘故,他生的高大,面皮发紫,一头头发如枯草一般,乍一看之下,只让人觉得狰狞。绮罗初见他时,还道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这也不知是夜叉鬼一族血统原本的影响,还是因为其半人半魔血统不稳定所致,他口里说着是“长得快”,换句话说……就是“老的快”。 也不知他将来寿数能有几何。 “冰火城的大门一开始还没有设下结界的时候,我常常溜出来到这里,想来看看他们。可他们那时候已经不认得我了,只知道拿着破破烂烂的茶壶来给我倒水喝,就像他们以前迎接过往的客人一样,殷勤又热络。他们晚上留我住下,我就住下,心里想着,能多待一刻也是好的。他们不记得我这个儿子了,我就从头再来,从头跟他们认识,从头跟他们亲近,从头续这父母子女的亲缘……可后来发现,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无论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他们都不会记得我,前一天晚上还给我收拾床铺,后一天醒来,就又不记得我这个人了。”罗汉眼圈也红了,还兀自抓着脑袋说笑着,“嗐,你说可笑不可笑,想给他们当便宜儿子都都不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没办法,我就只能有空就往这里跑。” “我也知道他们不认识我,可我还是想看他们,魔怔了一样的想。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在他们身边待够,现在死了,就……就更待不够了。” “他们以前最喜欢热闹了,常常嫌食肆里的人不够多,我寻思着要是我不来,他们在这里一天都没个客人,该多着急啊。肯定也没人陪他们说话了,没人听老太婆絮絮叨叨地念叨了,老头子不知道又要怎么愁眉苦脸地蹲在门槛上看日落,抽大烟了。我一想着就会睡不着觉,难受的不行。我大概是个蠢子,他们在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去想,做了鬼了反倒终于有点良心了。” “老头子每次见我来都会喊我大兄弟,他一转身,我就在他身后笑话他:‘哈,你个糟老头子这回可让我占了便宜了,居然跟儿子称兄道弟起来了。’可我这心里却难受啊,怎么着都不是滋味:谁要你要叫我大兄弟,我想听你叫我兔崽子,叫我混蛋,叫我小畜生,我……我就想再给你当一回儿子。” 罗汉说着说着,眼睛里已经都是泪了,可还是一边笑着,像是没那么难过似的。他似乎也觉得掉眼泪挺不好意思的,就伸手去揩。不擦还好,这一擦反而越掉越多,彻底压抑不住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窝在桌角边,哽咽地像个孩子:“我就像让我娘再唠叨唠叨我,让老头子再狠狠地拿烟杆子敲我……他们,他们跟我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他们儿子的时候……我真的难受啊。” 罗汉说到最后,也说不下去了,再说也是原来那么几句话。一边抹眼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老妇人听见声响急急忙忙赶了出来,关切问道:“嗐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哭起来了?快快快,快起来,坐凳子上……” 老头子也勾着背走出来,却被老太婆二话不说地支使去那手巾来,没头没脑陀螺似的又溜达了回去。 罗汉一边还没哭停,一边又想朝那妇人挤出笑来,更显得滑稽了。 夕阳光落在院子里,照着痛哭流涕的游子,照着不在人世的老人。时光像个孩子,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他们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分离,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重聚。 ※※※※※※※※※※※※※※※※※※※※ 我今天是想改两章发上来的qaq,但母上大人催我睡觉辽(不得已向暴力低头qaq)。但是相信我!我十五天还是攒了些存稿的!没有天天都摸鱼辽!(信誓旦旦的狗头. jpg) 桃花孽(一) “啊——!!!” 窗外夜色浓重, 天上淡淡的薄云挡住了月亮,光亮没法透进来, 屋里昏暗的紧。绮罗猛地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剧烈地喘着气。 “怎么了?”迟悟本在墙角找了块地方休息, 闻声立即赶了过来,面色担忧地道,“绮罗?” 绮罗愣了好半天,才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仍旧是一脸茫然。 “又做噩梦了?”他眉头轻蹙。 “不,没事, 没事。”绮罗胸口起伏不定, 额上也是甚多汗水, 神色里难得的竟有了几分惊惶之意。扭头来看,罗汉和普慈在一旁睡得死死地,半点没反应。 她让迟悟放宽心,推他去休息,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 倒头便又睡了过去, 面对墙内。过了好半天, 迟悟听她呼吸渐渐均匀, 这才离开了。 绮罗松了一口气。 哪里还睡得着。 她心里念道:“这就是你的……”你的过去? 脑海里女人的声音懒懒地响起:“嗯哼, 我以为你想知道的。” - 约莫十几年前, 冰火城外还不是这样一片荒凉的沙漠之景, 时常会有商队从此经过,去往互市之地。 入夜,钩月高悬。一条商队行在城外的荒郊野道上,前后皆是马匹骆驼,运着货物,其间一辆宽敞的马车里有微弱的灯光隐隐透出。车内坐了一家三口。 女子着锦缎纱裙,云鬓堆叠,秀发乌黑,容貌昳丽,男子衣冠楚楚,长发高束,看起来也是温文尔雅。女子怀中抱了一个孩子,约莫也就两三岁大,此刻嘟着小嘴睡得酣甜。 夜色渐凉,那男子拿过一旁的大氅细心地给女子披上,将她搂入怀里。 那女子道:“青云,原本拟定今日黄昏前就能到家的,现在入夜了还在路上,我心里有些害怕。” 男子温声抚慰道:“不妨事,有我在。” 一家三口,即便在清冷的荒野商道上匆匆行路,也显得甚是温馨。 正说话间,忽然有马蹄飞踏的嘈杂之声传来,只听见压在队尾的人高声喊起来:“不好!有劫匪!” 刘青云急忙探出头去,一看之下,果不其然。数十只明晃晃的火把从驼队之后碾压过来,一边行进一边形成合围之势。刘青云登时吓得面色如土,高声叫道:“快走!” 驼队想要疾走,又哪里走得掉,商队的人和劫匪立时便交战起来。奈何寡不敌众,又没有劫匪那般凶悍,甫一交手,落败之势便十分明显了。 陆云卿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地将孩子护在怀里,一手扯了刘青云的衣衫,急的哭了出来:“青云,怎么办啊!” 刘青云此刻也是面色发白,两股战战,他本是一介书生,入赘到陆家来才学着做起了生意。走了几年的货物也从未遇见这样的情形,此刻没有两眼一翻,魂飞九天已经是不容易了。 他来不及擦头上冷汗,急中生智,从车里抽出一把大刀就往车轴上砍去,又去割拴马的绳子。无奈手上力道不足,割了好半天,急的汗如雨下,才终于将那马匹与车分开。 他爬上马背,大刀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一抽,两腿一夹马肚子,那马儿立时便向前跑去,然则没跑几步,就一个扬蹄,将他掀了下来。 原来是有贼人在前拦路,那马惊着了。 商队的人死死伤伤,剩下的也都不敢再战,缴械投降了。被马匪赶着回了他们的驻扎的据点。 - 营帐里,剩下活着的人被赶猪猡一样赶到帐篷里,凶神恶煞的匪首在座上,一边痛饮,一边听着喽啰清点此次的收获。 有人来问抓住的这些人怎么办,独眼的马匪一边擦着刀一边粗声粗气地吼道:“留着干什么,人肉又不好吃。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了。” 一群人听见这话,都吓得面如土色。 陆云卿一颗心几乎要停跳,眼泪扑簌簌就滚下来了,她一只手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只知道死死地掐着刘青云的胳臂。刘青云此刻也是骇的面色惨白,瘫软在地。 兴许是她太过紧张,将怀中的孩子弄得痛了,不知事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几个匪首都是凶神恶煞的,一听见孩子哭,心下暴怒,独眼大步跨过来,一把将孩子抢去,抬手就要掼在地上。 就在这时,陆云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一般跳将起来,拼了命地去夺,张口就往那独眼龙的胳臂咬,竟咬出满口血来。 独眼暴跳如雷,一巴掌就要扇过去,掌风劲戾,却在快要打到她的时候堪堪停手了,眼睛钉在她身上,放出异样的精光来。 陆云卿被他看的发抖,仍不忘了去抢孩子。独眼一只小眼放着光,面上笑容登时便猥.琐起来,痴痴笑着,连口涎都要淌下来。他将那孩子往旁边一扔,几个商队里的老仆大着胆子赶紧去接,才不至于摔着。 独眼龙一抬手,铁箍一样攥住陆云卿白细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提起来。另一只手直直就向她胸前伸来,刺啦一声,将她身上的锦裙扯得稀烂。 “啊啊啊——!!!滚开!!!”陆云卿吓得几乎要厥过去,不要命地尖叫着又打又踢,手指朝那独眼龙的一只眼睛上扎去。独眼龙没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竟然挣得这么厉害,一个疏忽间竟也让她挣了出去。 陆云卿飞也似地逃开,一手掩着胸前撕裂的口子,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手都在发抖,只要他一过来,立时便要自尽。 独眼龙看她貌美,倒也不愿意她就这么死了。另一个匪首此时提刀而上,从老奴手里抢过孩子。陆云卿见了大叫道:“你别碰他!青云!青云!别让他们碰歌儿!!” 刘青云先前躲在人堆里,一直也没敢做声,此刻见她朝自己疯了一般地叫,几个匪首的目光登时便聚到他身上来,面上一时间青白交加,好一番变化,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愣是没敢起来往前走一步。 那匪首邪笑着,将孩子拎起来,又横刀抵在刘青云脖子上,狰狞道:“乖乖听话,要不然我宰了他们俩个!快!把你手里的东西扔了。” 陆云卿登时腿就软了,身子颤抖得厉害,翠玉的簪子掉在地上啪的就摔折了。她也说不出来话,只有眼泪停不住地从通红的眼眶里往下掉。 拿刀的匪首道忽然生出了歹念来,泛着油光的脸上挂了让人恶心的笑:“听话才好嘛,现在……衣裳脱了来给爷几个看看吧。” “哈哈哈哈哈哈!” “有钱人家的闺女老子还没怎么碰过,跳舞会不会,哈哈哈哈哈哈!” “……” 帐篷里登时传来几声淫.邪的令人作呕的笑声,陆云卿只觉得耳中一阵嗡鸣,站都站不稳了,瘫软在地上,只会呜呜咽咽地哭,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 绮罗陷在混乱的梦里,也不知是借了陆云卿的眼睛,还是跳脱了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见的这一切。她像是忽然就多出来这一份记忆似的,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陆云卿不介意她看到她的过往和伤口,绮罗到后来却是多一秒也不想看了,只想落荒而逃。 她感受不到当时陆云卿身体上的疼痛与折磨,但能感受到她心里所有的感觉——害怕,惊怒,羞愤,万念俱灰,她仿似能完完全全地体验一遍似的。 像把一颗心狠狠地攥在手里,捏烂。 她生来强大,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无助无力地感觉,竟让她大半夜的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兀自调息了好久,她的气息已经平顺,可一时间还是不知道该跟陆云卿说什么。 反倒是陆云卿先开了口,仍是那副懒洋洋的语气,幽幽道:“不至于吓成这样吧?后面的我可还都没让你瞧见呢。”她略带讥嘲地笑道:“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大人的事估计还没搞清楚呢吧。” 绮罗没做声。 她十九了。 与陆云卿死的时候,一个年纪。 - 后面的事情陆云卿也没让她看了,直接告诉了她。 陆云卿家里原本是做外族买卖的,常年在商道上走,来往于人魔两族互市的地方。家底殷实,在冰火城算是数得上名号的富人家了。 陆员外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在冰火城及周边县城皆有善名。陆夫人是个信仙信佛之人,陆云卿尚在闺阁的时候,常常陪母亲上里去桃云山上上香。 在冰火城一带,只有一个还算出名的仙门——连城宫,就坐落在桃云山上,周遭的百姓有很多会去那里上香祈福。冰火城常年气候宜人,桃云山上则更是神奇,满山桃花夭夭,四季常开不败,连成一片,犹如红云,绚丽的紧,是以得名桃云山。 陆云卿就是十五岁时随母亲上山时,偶然遇见了刘青云。那时的刘青云还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原不是本地人,但屡考不中,就离了家乡,流落至此处谋生。陆云卿在赏桃花时,恰巧遇见了他,彼时,他在山腰上为人作画谋生。 两人一面之缘,交谈几句,陆云卿那时还是小女儿心态,见他温文尔雅,又谈吐不凡,画的一手上好丹青,心里便有些懵懂动情。 原本也只是露水姻缘,一面之交,却不曾想到,几日之后,那书生竟上门拜访,归还那日她在桃云山上遗落的苏绣画扇。 陆员外经商起家,却最是尊敬读书人,当下便留他用饭。无意间知他潦倒,又把许多财物相赠。刘青云却坚决不收,不卑不亢地婉拒了,这样一来就叫陆父更加的喜欢了。后来,刘青云便与陆家有了交集,时常被邀请来作画,一来二去,便从客人变成了女婿。 陆员外年纪也大了,不方便跟随商队出行,正好刘青云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便将家中的铺子和商队都交由他打理。 刘青云虽然屡试不中,可到底是读书人,心细聪颖,调派商队和管理商铺对于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看的老夫妇极是欢喜。与云卿成亲之后,待她也是极好,温柔体贴,再加上陆云卿本就喜欢他不得了,夫妻相敬如宾,好不和睦,不到两载,便添了一子。 刘青云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轻歌。因他是入赘的女婿,所以孩子跟着陆员外姓。 陆轻歌。 陆云卿平日里不需要关心外面的事,只要在家中打理家务,每日学学字画,做做女红,很是清闲。那一次也是碰巧,一时兴起,才带了孩子随丈夫一同出行,却不料,遭此横祸,身死荒野。 - “我在那个土匪窝子里面呆了快三个月,被那些人作.弄的都快麻木了。他们将其他人都杀了,只留了我的孩子和那个天杀的,好叫我乖乖听话。我自是不敢违抗他们,浑浑噩噩过了许久。” “他们后来看我听话了,以为我不会跑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可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逃走呢。我平日里在大帐附近走动,他们看在晚上床.笫之事的份上,也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发现了,每天晚上,太阳刚下山的时候,看马匹的人总会换岗,就暗中记下来了。” “我在整个贼窝里四处走动,日日循着有孩子啼哭的地方找,总算是摸清楚了歌儿和那人被关在哪儿。一日傍晚的时候,就趁着守卫不注意,偷偷跑到那个帐子里,去带他出来。” “他那些个时日过得也不好,我见他时他瘦了一大圈,我心疼得要死。我对贼窝里的路熟悉,当下就拉着他打算绕到栓马匹的地方,偷一匹马悄无声息地逃出去。” “那个畜生当时不知有多高兴,一刻也不愿耽搁,他怕孩子哭闹会被人发现,竟跟我说:‘云儿,我们带着孩子逃不出去的,趁孩子睡着不哭闹,将他留在这里罢了。’我当时一听就急了,这是什么混账话!孩子落在这全是刽子手的贼窝里还会有好的吗?不到半刻就要被砍死了!我眼泪流出来了,简直当场就要同他吵起来,他怕把旁人引来,忙不迭地哄我,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瞧我说的什么话!我是一时心急,我怕你逃不出去啊。唉,我哪里就是这样狠心的人了,我就忍心了么……’听他这般温言软语,我的心蓦然也就软了,教他将孩子拿布匹包裹了系在身前,两人悄悄地溜出去。” “可到底是我命该绝。我们都已经摸到马厩边上了,那马匪拴马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结,他怎么都解不开。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将孩子惊醒了,便大声哭闹起来,他登时就慌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绳子就被他手忙脚乱地解开了。他当即便要上马。” “说来我之前是笨的,那时候却不知怎的忽然就开窍了似的,忽然就觉得他要抛下我了,连忙拽住了他的衣服。我因为连日里被那些马匪……下.身痛的厉害。刚刚往外逃的时候,就被他不住地催促,此刻想要自己上马几乎是不可能。我让他托我上马,他看到已经有人发现追来了,当下什么也不顾了,狠狠地将我推开。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哭着质问他为什么这么绝情无义,他被逼的急了,破口大骂,完全没了往日斯文:‘我要逃命,你这样跟着我我怎么可能逃得掉。你还好意思问我,你个荡.妇.淫.娃,被人用烂了的东西,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还要拖累我!’我听得登时一愣,只觉得在做梦一般,他趁我一愣神的机会,狠狠一甩袖子,将我摔在地上,我身子痛的,哪里还站得起来。他跨马而上,一拉缰绳,驾马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有马匪赶到,要骑马去追,我使了全身力气挣起来,去拽那人。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为了那个天杀的,我是为了我的孩子。他要是逃不出去,我乖乖的小歌儿也要没啦!” “我只感觉到拳头落在我在身上,头上,眼睛都要看不清了,终于看见他跑的没影了。去追他的人也都没追上,一边骂娘一边往回的时候,我一口气才终于吐尽了,昏死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也已经离死期不远了。那些匪首都是残暴无双的货色,原本他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用处,杀了放了都是一个样。他们只是恼我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天晚上,我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记得他们将我拖到营外的空地上,一个一个轮着来,毫无顾忌,将人往死里作弄。人大约疼到糊涂的时候反而就不知道疼了,更何况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若死灰,也不知道是第几个的时候就没了气了……” “我当时……” “别说了……”绮罗忽然开口道,微微咬牙,哑声道,“别,别说了。” 陆云卿顿了顿,嗤笑了一声,笑着开口却带了些微的哑意:“这就听不下去了?” 绮罗蜷在床边,将自己也抱的紧紧的。她忍了好久,轻声道:“你别说了,这种事再说出来一遍……是要再难受一遍的。我……我不该问你的。” “呵。”陆云卿又是轻轻笑了两声,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便也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道:“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绮罗微微咬着牙,没说话。不知什么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这么厉害,是个硬气的货色呢。之前不是狠得很么,也没怎么见你哭过呀,这两天怎么这么怂了。”她如是言道,略带着嘲讽,语气却是清清淡淡的。 见绮罗还是未说话,她终是轻声叹了一口气:“傻丫头,你的心,终究是有些过于软了,否则……否则我也上不了你的身。在烟乐坊的时候我就将你看的透透的了,要不然,你也没法给我的那些小妖精们做药引子不是?……唉,你这样的人啊,做药是最好不过了。” 绮罗倒也没有哭的惊天动地,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忍不住眼泪就流出来了。她伸手一抹,抹了个干净,轻轻地翻了个身,带着轻微的鼻音哼道:“哭怎么啦,难受了就是得哭,我要不是有时候嫌丢人,哭的可比这厉害多了。”她哼唧道:“我可不是可怜你,我是嫌弃你,嫌你死的太废物了。” “嘁。”陆云卿轻嗤道。 “又不是你,这么难受做什么,傻子。”陆云卿轻叹道,“不必替我难过,我识人不明,自己早就认了,也没什么的。” 这话白日里陆云卿就同她说过。在她们知晓了罗汉父母的往事之后,陆云卿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她道:“是我错了。之前我说的那些话,我全都收回。天下的男人,也不都是负心汉,也有重情重诺的好儿郎,值得托付一辈子。” “只是我……没这位夫人这样的福气罢了。” ※※※※※※※※※※※※※※※※※※※※ 感谢麋鹿和七七的地雷~mua! 感觉自己写这章的时候就像个老变.态qaq(叹气)。 桃花孽(二) “……”绮罗默了片刻, 忽然道,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你是个了不起的……娘亲。” 陆云卿听了也似怔愣了一下, 而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做娘的大概都是这样吧。我那时候才十九岁,在我娘那自己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对我的歌儿, 无师自通地, 好像就知道该做什么。” “所有的娘亲都一样么?”绮罗轻声地问道。 “大概吧。” 绮罗沉默了下来, 再没有问什么。 - 绮罗一直以为她娘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她老爹一直是跟她这么说的。她只知道她娘亲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 刀法天下第一,虽然见不到面,可一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陪着她。 她老爹运气总是背到家, 所以她一直觉得,她所有的好运气一定都是娘亲给的。她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也一定都是因为娘亲在天上保佑她。 可陆云卿说, 她在无间城看见她娘了。 娘一直都活着,她从没来找过自己。她还……还亲手杀了爹爹。 - 因为后半夜一点没睡,又掉了好一会儿的金豆子,第二日再起来的时候,绮罗的眼睛便微微有些肿。 迟悟原本见她昨夜惊醒过一回,就不太放心的下,此刻更是一见到她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没精打采的。”他温声问道,“昨天晚上, 我听见你……” 绮罗像条小猎狗似的, 耸头耷脑的, 没什么精神。原本不打算提起这档子事的,听他问起,也就没瞒他,将昨晚陆云卿跟她说的事都告诉他了。 只是其中细节并未跟他多说。 “你还小,大人的事,跟你一小孩儿说了你也不懂。”她大模大样地说道。 迟悟:“……” “反正就是我把你的小姑娘给弄哭了就是了。”陆云卿阴阳怪气地出声道,“怎么着,不高兴了?” 迟悟思考片刻,眉峰微挑:“嗯,有点。” 陆云卿道:“不高兴你打我呀!” 迟悟:“……” 绮罗被这俩家伙弄得哭笑不得,赶紧推了他出门,叫上罗汉和普慈,打算返回冰火城了。 - 罗汉早就起来了,一个人坐在食肆背后的土堆上,望着天边的彤云发呆。绮罗在院子里寻了一圈,最后才发现了他的。 绮罗也爬到了土堆上去,同他坐在一起。 “以后怎么办,你还会来这边吗?”绮罗抱着膝盖,坐姿难得显得淑女一点,“如果说,我有办法让这个结界消失,让伯父伯母能……你愿意吗?” 罗汉道:“你是说早日超脱吗?” 绮罗:“嗯。” 在无间城的时候,绮罗就发现自己可以做到。在这个因为他父亲的阵法而陷入奇怪境地的领域上,她可以逆转她父亲的阵法。 也没人教她,可她仿佛无师自通一般,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办。凭借着这根植于她骨血中的能力,她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上阵法的流动,然后,只要让其逆向流转,就能局部消除地缚灵的效力。 罗汉听罢,顿了顿,憨憨地点头道:“那样很好。” “你要想清楚哦。”绮罗语气听起来挺轻松,吐字却慢吞吞的,“他们的魂魄不受束缚之后,就会消失了。你以后可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我知道。”罗汉苦笑了一下,“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若是想要多留他们一日,他们就得逡巡在这世间多一日,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想来不如超脱了去,若是有机会投胎,下辈子说不定能活的更快活些。” “嗯。”绮罗轻轻说道,没再做声。 她也不想告诉罗汉,这世上没有什么转世投胎的阎罗殿,魂魄消散了,就真的没了。可那对于这些孤魂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绮罗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刚要离开,罗汉就叫住了她:“老大,你别急着走,我……我还有事没跟你说。” “甚么?”绮罗问道。 罗汉搔了搔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事我瞒了你许久——其实,咱们之前就见过面的,在十几年前了。” 绮罗一愣:“我们……认识?” “你看你,贵人多忘事吧。”罗汉笑呵呵地把绮罗又拉过来,拉到他身边坐下,一只大掌撑在绮罗头顶,给她挡着风和沙子,“不过,你不记得也是正常啦,那时候你还很小呢,比一个萝卜头大不了多少。” “十几年前,我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我爹娘刚在这边落脚没两年,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食肆里来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很年轻,很英俊。一身穿着十分的普通,罩在身上的斗篷甚至有些破烂,顶着一个边沿都起毛了的竹斗笠,抱着个奶娃娃,从风沙里走到我们的小店。可也不知是怎样的感觉,我第一眼就觉得他通身都是气派。我在客栈里,也算是见过了南来北往各式各样的人了,可极少见过他那样的人。” “活了这么些年,我大概也明白了些,那种气派,干净,清高,却又很和气、温柔。那是贵气,在骨不在皮,不用看他穿的是怎样的衣服,价值几何,只消他笑上一笑,那明晃晃的笑容便足够让人觉得高贵了。那样的笑……” 罗汉顿了顿,看向绮罗,憨憨一笑,“我在老大你的脸上也常常瞧见……你同令尊,真的像到了骨子里。” 绮罗扬起脸来,微微发愣地瞧着罗汉,听他继续说道。 “当然,那位客人远看贵气,一开口说起话来,就是妥妥的无赖,极容易引人发笑!他到我们店里吃的第一顿饭,就没给钱,哈哈哈!”罗汉爽朗一笑,“我爹瞧他一个男人抱了个小孩,身边又没个女子跟着,心里就觉得他肯定是个孤单的人,便同他一起吃酒、闲话,聊得甚是投缘。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我爹还把自己珍藏的好酒搬出来,不要钱请他喝。两个人喝了两坛子黄汤,就开始瞎说八道了。” “令尊说,他媳妇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无人能及,我老爹就不乐意了,非说我媳妇肯定比你媳妇要好看。一个说我媳妇会做饭,手艺一绝,贤惠的很,另一个说我媳妇会打架,我常常被揍,厉害得很!你说好笑不好笑。两个人就针对谁的媳妇更好讨论的火热,谁都停不下来,最后还是我娘出来,揪着我爹的耳朵将他扥到了厨房里,这才叫其他客人耳根清净地吃完了一顿饭。” “令尊来我们家吃的第一顿饭就欠了账了,他临出门前笑哈哈地打包票,这一顿饭,一百两,他早晚来还。” “他后来常常到店里来,每次都把你给带上。你那时候大约一两岁的模样,连话都说的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小脑瓜上稀稀疏疏的头发也没长多少,就被他乱梳一气,扎成了一个冲天揪,远看就像个萝卜头似的。他跟我爹天南海北地侃大山的时候,你就被扔在一旁抓沙子,经常抓着抓着,就抓了一嘴的泥巴,把自己都种进了地里,哈哈。” “我印象很深刻,令尊笑起来很明朗,很好看。瞧他一笑,就好像全天下都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似的。我老爹偶尔会愁眉苦脸地同他感叹,塞外日子自在倒是自在,但也确实清苦了些。令尊闻言只是笑,似是有意似是无心地道:‘喂,老哥,若是有一天,我建了一座城,那里面有人,有魔,来者不拒,去者不留。谁都可以住,你来不来?’” “我老爹喝酒喝得晕乎,一拍桌子,瞪眼道:‘来!肯定得来!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本事了,我就带上你嫂子、侄子去投奔你!给你当伙夫都成!’令尊也笑道:‘哪的话,你若是来了,我怎么也得奉为上宾,哪有叫哥哥做伙夫的道理。’我老爹嘲他:‘你可拉倒吧,还建城,你有本事先把欠的账都给我还了!’” “他们两人聊得痛快,大言不惭的,我娘只好一边嫌弃一边做菜,时时叮嘱我把你给看好了:‘唉,这娃娃可怜见的,没娘在身边也就算了,还有个这么心大的爹,啧啧啧,怪不得可怜的跟萝卜头豆芽菜似的……你好好看着她,看看家里还有什么糖果脯子不,拿出来,瞧她吃不吃。’” “我那时候也就十一二的样子,啥事都不懂,看着你玩泥巴,一看能看半天。我总觉着奇怪,我见过旁人的眼睛,有蓝色的,有黑色的,有琥珀色的,可就是没有红色的。红的那么纯粹,简直就像是……把天边的晚霞装进了眼睛里。我总寻思,你莫不是兔子精变的?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就是因为是兔子成精,所以化作了人形,才这么像萝卜!” “噗!”绮罗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什么玩意!兔子精像萝卜,那狼成了精是不是长得要像羊羔?狗成了精还得像肉骨头了?” 罗汉听了也觉得自己的话好笑,嘿嘿笑着,继续道。 “有一段时间,令尊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把你放在了我们家中,托我们照管,那时候你也该有四五岁了。我爹每次看我陪着你玩,就会溜达过来。眯缝着小眼,对我道:‘嘿,小兔崽子,喜欢她不?爹给你要来当童养媳,干不干?以后让她做你媳妇!’我们爷俩就蹲在一起,一边看着你玩泥巴,一边美滋滋地傻乐。” “我娘从一边冒出来,揪着耳朵把我爹提溜走,然后把你抱回屋不让我们瞧:‘老不死的东西,瞧瞧你的德行!癞□□想吃天鹅肉,你心里有点数行不行!这么俊的小丫头,白瞎了眼才给你当儿媳妇!’我爹就委屈啊:‘媳妇,话不是这么说的啊,虽说我是赖了点,可咱儿子不赖啊,你这么说话,多伤咱儿子的心啊!’” “嘿嘿,其实我一点都不伤心。我打从见着你们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们同我们,是不一样的。老大你嘛,将来肯定是要嫁给一个同令尊一样,英俊又尊贵的男子的。”罗汉嘿嘿笑道。 “我还记得,令尊接你走的那一天,将他随身带的佩刀,留了下来,说是算还了以前的饭钱。那刀真是漂亮,金银镶边,宝石作配,一□□,银闪闪的简直叫人睁不开眼。我爹说,这东西一看就很贵重,比那几顿饭不知要贵重多少,说什么也不要。” “令尊就道:‘那好,不做谢礼,只当是寄存在这里。这刀着实沉重,带在身上多有不便,烦请老哥帮我妥善保管,改日定当前来取回。’他这样说,我爹自然也就没有回绝,将刀仔细地收好,等着他回来拿。” “可后来,令尊再没回来。倒是有一次,有一人前来,说是知道我们家中有一把宝刀,愿意花几百两银子来买。我爹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他只说这刀不是他的,是代人保管的,任那人怎么费尽口舌,也不卖。那人见说不动我爹,就趁我爹没注意,直接摸进了家里,将那刀偷走了,留下了八百两的银票。” “这事过去了挺多年了,我爹到死都觉得挺愧疚,那八百两的银子,他一分钱也没花。即便是后来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搬走——他总是想等着令尊回来,无论如何,当面给个交代。” 至于交代什么,无非是—— 刀,没替你保管好,给你陪个罪。 你的城,若是建成了,欠你一声贺。 - 绮罗听到这里,眼睛睁的圆溜溜地:“等等,等等!我好像……想起来了!” 她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才来这里时就觉得这地方看着眼熟!我好像有印象,我小时候常常会到漠中的一户人家玩耍。至于那把刀……诶呀,那把刀也不是被旁人盗走的!” 绮罗哭笑不得地道,“那刀应该是我爹叫他的手下来取走的!” “那刀他原本就没想着拿走,本就是送给你们了。你有所不知,那刀是原来的太子殿下送他的,上面的黄金白银都是货真价实的,不说价值连城,保你们一家几辈子衣食无忧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他自己不常用兵刃,所以留给你们,无论是卖了还是怎样,都是物尽其用。” “他在无间城立了足,做了一两年城主,才想到这刀他以前带在身边许久,被不少人看见过。他那时是个臭名昭著的魔头,被正道之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担心这把刀若是被旁人看见,会给你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安排他的手下来,拿银两将这刀换回去。” “想来,不知又是他的哪个惫懒的手下,见你爹爹执意不肯卖,直接就趁其不备,暗中换了回去复命……嘿!害你爹爹将这件事挂记了这么久,当真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罗汉怔怔地念着,一拍大腿,笑道,“这下好了,死老头子这么多年心里面的石头也总算是可以落下了。你不知道,他做了鬼了,还放不下这个事。我来此处,十回有九回都听见他在念叨。” 这一段前尘过往弄清楚了,两人都是唏嘘不已,哭笑不得。又说了些其他事情,两人才从土坡上爬下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进了屋里去。 那对老夫妻此时已然起了,笑嘻嘻地迎他们进去,绮罗看见他们,就觉得自己昨天还戾气丛生的心,蓦然柔软了下来。 她心里想着:爹爹曾说过,诺言该是无比真诚、郑重的事,不可以随随便便的就许给旁人,这话是真的。 因为这人多健忘的世上,的的确确有那么些个痴傻之人,会把你单薄的随口之言奉作千金,一世不忘。 - 临行前,绮罗逆行阵法,将此地因阵法而产生的地缚灵消除。 静止了七年的时间重新加速流动,简陋的房屋,低矮的围墙都一点点地风化、腐蚀,像是戏法一般。院中的一对老人似乎冥冥之中也知道大限将至,却并没有觉得惶然和恐惧,反而十分的平静,一如往常在庖厨中忙活。 老头子突然童心大起,从背后蹑手蹑脚地靠近正在灶台前忙碌的老太婆,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你猜猜我是谁!” 老太婆回头啐他:“老不正经的,都多大的人了!旁人越长越老,你越长越小了!” 老头子一本正经地耍赖皮:“哪怕到了一百岁,你也是我的夫人。我再不正经,你也得忍着我,让着我。” 老太婆头上戴了厚重头巾,看不清面色,闻言只是笑话他越活越不长进。老头子嬉笑着拉着她的手,坐到门槛上,两人一起晒晒太阳。过了片刻,老妇人忽然问道:“老头子,你悔不悔?” “悔甚么?” “悔你抛下一切,陪着我到这大漠里来,受了大半辈子的苦。” 老头子平素里最不爱听的就是她说这话,小眼圆睁,一吹胡子。 “我求你嫁给我的时候,就忘了后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后悔甚么!”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了,我陪着你,是我乐意!我这辈子,快活的很呢!” - 终于,一阵风吹过,原本的小院子随风而逝,湮没在了尘埃里。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一对老夫妇。 罗汉眼圈通红,看着面前的一切消失殆尽,心里舍不得,却也知道该放下了。 绮罗看他看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你要是还想哭就哭出来好了,我不笑话你。” 绮罗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罗汉就真的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出声。他涕泗横流地转过身来,一把抱住绮罗的腰,哭的要多惨有多惨:“老大!老大!呜呜呜呜!” 绮罗给他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法,哭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脸生无可恋地宽慰他,使劲揉着他一头黄毛。 “哎呀,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啊!生死有命……下辈子有缘分,还能做夫妻!来来来,胡噜胡噜毛儿,别哭的这么惨啊!” 迟悟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场景,眉头轻蹙,似乎在想什么严肃的问题。他走上前去,到绮罗身旁,垂眸看她,忽然挤了她一下。 绮罗被他挤得往旁边挪了一点,一脸诧异地抬头,就看见他面无表情地又挤了她一下。 绮罗:“……”你挤我作甚? 罗汉哭的那叫一个伤心,也不知道谁是谁了,松开绮罗又一个熊抱抱住了迟悟:“迟公子,呜呜!呜呜呜呜!” 迟悟老父亲一般微笑着,笑的十分慈祥,甚是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绮罗,笑容和煦。 看起来似乎很是满意。 绮罗:“……” 绮罗:“?” - 几人收拾好东西,打算回冰火城去。 走在路上,绮罗倒想起来一个事儿,问迟悟道:“你之前跟我说,修行之人是不是都要练什么基本功,从基础练起,那是叫筑基还是叫什么?……你有空教教我呗。” 迟悟一笑:“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唉,我就发现我特别背,大多数的事都是因为我没正经修过道,这底子没打好。你看喏,这一路走来,我又是被那些怨灵欺负,又是被妖精追,还被鬼上身,惨都惨死了,可你却一点事都没有!我寻思是不是就是因为你根底扎实,能做到那叫什么,额,心如止水,六根清净,就不受这些东西的影响。我也得练练,修修法术入入门,不能老是被这个耽误事。” 迟悟默了片刻,轻笑道:“我不觉得你能做到。” 绮罗一听就要炸毛,心说你能做到我怎么就不行了? 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被陆云卿抢了先:“哈,我也觉得你不成!就你这样,动不动就大喜大悲的,前一秒还在笑呢,后一秒随便为个跟自己无关的事都能流出眼泪来,怎么修道!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做不到,遑论戒嗔戒痴,修行得道了……你一辈子都不成啦!” “嘿,我说你这鬼怎么这么招人烦呐!没嘴巴都这么能说!”绮罗又炸了。 她扭过头来,满脸写着的都是不高兴,朝迟悟嚷嚷道:“得了,你就给个准话吧。就我这种天资的,能不能修佛修道吧!” 迟悟看着绮罗脸都鼓成包子的模样,微微一怔。只觉得恍惚之中,心下某处蓦然一动,仿似经年累月中的一处打不开的死结……缓缓解开了。 冰冻三尺,一朝甘露,醍醐灌顶。 他若有所悟地缓缓道。 “我从前看到佛经里说,慈爱众生并给予其快乐,为慈;同感其苦,怜悯众生,并拔出其苦,称为悲。两者合而为一,谓之……” “慈悲。”他轻轻念道。 绮罗眼睛圆溜溜地望着他,不知其所云何物,迟悟自己却笑了。他抬起一只手来,温热的掌心贴上了绮罗的面颊,轻轻摩挲着,温柔说道:“绮罗,你不需要学什么……你本就有一颗玲珑心的。” - “啊?”绮罗声调拖得老长,一脸“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看我不懂就想糊弄我”的表情瞧着他。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就问你你教不教我吧!”她无赖道,“哎呀!麻烦死了,你就跟我说,当时你师父怎么教你的吧!” 迟悟眼睛笑得弯弯的:“我没学过,我是天生的。” 他自幼天赋异禀,出生之时,无需筑基便已达到了是旁人修炼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兼有过目不忘之能,饱读经书道卷,心中装的下浩如烟海的典籍。 可他却从来参不透到底佛为何物。 “阿傩会背所有的佛经,可他成不了佛。”师父曾这么对他说过。 可他只能道:“师父,我不明白。” 他知道什么是善,却不懂悲天悯人;知道什么是恶,却不能嫉恶如仇。 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却不能明白为何而对,又为何而错。 懵懂如幼童,混沌无所知。 天生的不欲不情,天生的性本清净,天生的修行之躯,天生的…… 无心。 - 回到冰火城的路途不算远,今天的天气也还不错,没有狂风烈日。 绮罗忽然道:“你的尸骨在何处,若是方便,我说不定可以帮你取回来,送到家乡安葬。” 陆云卿道:“不必了,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陆云卿忽然又道:“我其实有点好奇,若是你,遇上了我的这种事情……你会怎么样?若是你没有死,会自杀么?” 绮罗顿了顿,缓缓道:“不会。”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恰恰相反,我会让那些人,不得好死。” “是了,同我想的一样了,若是没有这股子怨气,我也早就魂飞魄散了。我被一张破席子卷了扔到荒郊野外的时候,那些人就注定会死了……呵,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多行不义——但凡我死的好过一点点,也不会化作厉鬼的。” 陆云卿顿了顿道:“你还记得烟乐坊下面埋的那些白骨么?” 绮罗一怔:“那些……那不成……” “是了。”陆云卿答道,“这里已经好几年人烟稀缺了,商道也早就断了,我哪里有本事勾引那么多路人来杀。” “没错,我的烟乐坊……就是压在那些魔鬼的骨头上的。” 绮罗缓缓道:“所以,你之前所说,要去冰火城杀的人……” “他原本也该不得好死的。”陆云卿冷冷道。 ※※※※※※※※※※※※※※※※※※※※ 挠头,关于刀的伏笔,前面是有埋的!但是那是我断更之前的事了orz,所以大噶可能不记得辽qaq……(dbq,顶锅盖逃) 感谢朝歌的地雷,反手就是一个么么么么么~! 桃花孽(三) “不过那是以前的想法了, 现在回来, 我只想先去看看我爹娘, 看看我的歌儿。我算是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薄情寡义,错其实在我, 识人不明。”几个人偷偷地溜回城里的时候,陆云卿跟绮罗这么说。 几人又回到了之前住的小客栈里,暂时落了脚, 再想想之后要做的事。 说实话,绮罗是没有头绪的。 原本她以为来到北疆,能寻到爹爹的残魂, 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现在看来,她除了知道她老爹是死在自己女人手里之外,一无所获。 这就叫人很是恼火了, 她这趟几乎要跟道长生决裂的逃狱,到底是为了啥?找死么? - “但其实有一个点,让我觉得费解。”绮罗在榻上滚的够了, 这才盘起腿来坐好, 一脸的苦大仇深。 “哦?”迟悟端了一小碟蜜饯,笑眯眯地也坐到榻边,听她掰扯。 “我就觉得奇怪,云娘说我爹死时时她只在大殿里只看到了三个人, 并没有看见其他人。那么关于我爹身死是因为部下反叛的事实, 是谁传出来的?我道师叔又是怎么知道的城中情形的?当日在无间城的人不应该都死了吗?” 绮罗又自顾自地说道:“我爹魂飞魄散这是事实了, 那也就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黑衣人,一个是……我娘。道师叔是从谁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 迟悟听罢也沉思起来,半晌,沉吟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并不是事后才知晓的,而是,在你父亲回到无间城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毕竟,众所周知,你父亲在回无间城之前,与道宫主在冰火城桃云山大战。虽说传言是其败北逃回无间城的,但我倒觉得或许……” “或许我爹回无间城去是他们商议的结果?”绮罗接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又念念有词地道:“也就是说,很可能我爹早已知道无间城里他的那些部下反水了?也就是说,他明明知道无间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却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回去?” “不仅如此,甚至还传言出去是大败重伤而归。”迟悟补充道,顿了顿,又道,“……另外,我一直觉得蹊跷,为何令尊败阵之后要将你押给道宫主?” 为何?为何?绮罗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脑中却现出了另一种猜测。 因为他要去做一件不知成败几何的大事,不能让他的小公主无家可归。 与其说是败战所付出的代价,不如说是孤注一掷前的……托孤。 过了半晌,绮罗讷讷道:“如果真如你所猜测的那样,那我爹爹……是去做什么了?” - 绮罗还记得那个家伙走之前的情景。他和道师叔从桃云山的满山红霞里走出来,到她面前单半跪下来,揉她的脑袋。彼时,她正在桃树下的青石上,哈喇子都快流下来地啃着山下新买的糖炒栗子。 见炽炀来了,她眨眨眼睛道:“爹,你咋被打成这样啦?道师叔他真的揍你啦?你不是说你比他厉害一百倍么?” 倒也不是什么大伤,就是额头上一块青紫,嘴角稍微肿起来了一些。 “爹,你说你怎么就惹师叔生气了。师叔脾气那么好,肯定是你的错了。他也没拿大冰锥子扎你,算你走运了。”绮罗道。 炽炀:“……” 也不知道这是谁养的闺女了。 绮罗要站起身来,摸摸他的脸,炽炀将她又轻轻摁回了石头上,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笑着看她,好半天才开口。 “罗罗,爹得走啦,你跟着道师叔到屠龙宫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你去哪?怎么不跟我一起去啊?”绮罗的一颗小虎牙咬上栗子的壳,含糊不清地问他。 “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炽炀道,“你去屠龙宫住一段时间,跟长生和洛洛一起玩,嗯?你前几天不还嚷着好长时间没见他们,有点担心长生了吗?你不是最喜欢屠龙宫山谷里面的那片桃花林了吗?” “成啊,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绮罗问道。 “就……等我办完了事情,立刻就去接你。”炽炀道。 他说着,迟疑了片刻,从自己脖颈上摘下来一条链子,是青丝编制而成的,上面系了两颗小巧的狼牙,正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水晶铃铛,边缘是兰花的形状,透明的质地里能瞧见淡淡的紫色。他把这个铃铛摘下来:“爹呢,就先把这个铃铛放到道师叔那了,等你……” 等你长大了,他就会交给你。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记得爹怎么跟你说的吧?” “记得,记得,我记得。不就是要我听话么。”绮罗都要嫌弃死她这个啰嗦的老爹了,“我可乖了。” 小的时候,她问她爹娘亲去哪里,她爹就会跟她说,娘亲去了天上。 爹说,这铃铛是娘亲留下的,看见这铃铛就像是看见娘亲一样。要是你在你娘亲面前还不听话,她就不要你了,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所以我不在的时候,得听道师叔的话。无论说什么都得听,知道吗?” - “来找你之前,我曾把所有能找到的与当年相关的军报,都看了一遍。既有人界的,也有从魔族内部弄到的。死在令尊那一把大火之中的,又数万魔族的将士,甚至快要达到魔族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了。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点,为什么魔族那么多的兵力据点,会在那个时间,集中在无间城周边,或者说……两族交界之处。如果这是魔族的安排,那么很有可能……他们原本是想大军压境,攻打过来的。” 迟悟说道:“我觉得令尊当年说不定知道这个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其实就有一种可能。令尊当年运行其业火红莲的阵法,并不是因为命在旦夕所以孤注一掷,而是一早就是这般打算。他回无间城去,无非就是想要在最佳的位置,最大程度地……摧毁魔族的大军。” 绮罗怔住,眼睛睁得圆圆的。 - 原本几人以找到无间城为目的,一刻也不敢耽搁,现下没了目标,反而终日呆在小客栈里无所事事。对接下来要做什么毫无头绪。 缉拿绮罗的令文还贴在城门前,所以绮罗没事也不敢出门。反正一日三餐都有人给她拿进来,她也乐得足不出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也是向着大家闺秀的方向坚定地进步着嘛? 这天早上,罗汉和普慈在楼下吃早饭,正赶上是个大晴天,这灰扑扑的小店此刻都显出一点活气来。 迟悟装了两小碟糕饼,正要上楼。就听见大门前一阵喧闹人声。 罗汉天生是个爱热闹的,再加上这两天心情好了不少,听见热闹便探出头去看。短胳臂短腿的普慈就坐在他肩上,一大一小均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见四人抬了一顶轿子,从街上走过,轿子后面又跟了一大队人。队首的穿的都是衙役的制服,队尾几个却穿的是宽袍大袖的道服,应当是修士一类的人物。 那小二看他们看的认真,也探出头来,将手巾往肩上一搭,抱着胳臂道:“客官,不知道这位是谁吧?” “不知道,谁啊?”罗汉老实问道,笑道,“好大的排场。” “这是我们冰火城的县太爷,青天刘老爷。”那小二说道,一抬胳膊,两手一抱拳,做了个做拜的动作。 “仁爱宽厚,明察秋毫,治理有方,是我们这个地方人人称道的好官。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官架子,冰火城的百姓都爱戴他,到哪里都都有百姓夹道欢迎。” 小二说着,看见轿子经过门前,还高声叫了句:“刘老爷慢走,常来喝茶!”叫罢嘿嘿地乐呵起来。 “你看这,年纪轻轻地就当上了县令老爷,多了不得。满腹才学不说,还一表人才的。”那小二又啧啧赞叹道,“只是可惜,命途坎坷了些。” 罗汉听了奇道:“此话怎讲?” “你有所不知。这刘老爷原本是我们这地方一个大户,陆员外家的上门女婿。陆员外是个顶有名的大善人,陆家有个女儿,生的花容月貌,与刘老爷是一对天成的佳偶。” “只可惜,天降横祸。听说,大约是十一二年前吧,夫妻两人随商队出城的时候,遭遇了马匪,将人和财货都给抢了去。几个月后,刘老爷寻着机会逃了出来,却没能带出刘夫人,让她平白地死在了贼窝里。” “刘老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报官,可当时的官老爷是个怂的不能再怂的软蛋,平素里就没半点功绩,碰上这种事,更是不敢有什么作为。刘老爷和陆老爷子一合计,就连夜自己组织人马,要出城去救人。” “陆老爷子家中本来就养了一条人精马壮的商队,又因为平常广施恩德,受过他恩惠的人都感恩戴德,自告奋勇参与进去。就这样,老爷子凭着自己的威望,竟在一夜之间就拉出了一条两百来人的队伍。父子俩,带着人就出城去了。” “可天不遂人愿,也不知是马匪从哪探听到了消息,竟然提前就有准备,埋伏在他们必经之地,突施袭击。老爷子年纪本来就大,救女心切才出来冒这么大的险,一片混乱之中被乱箭给射中,重伤昏迷,其他的人也是死伤大半,连夜败归。” “那些马匪真的不是人,猪狗不如。啊呸,说猪狗不如简直侮辱了猪狗。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些马匪跟陆老爷子对峙的时候还口出狂言,各种污言秽语,说他们……唉,那个,不说不说了。”店小二摆了摆手,直接跳过了这段,“总之,陆员外收了重伤,又加上担心爱女,急火攻心,回到城里来还没到家就一口血喷出来,一命呜呼了。刘老爷从家中拿了好大一笔银子,散给死伤的人,算作安抚补偿。” “另一边,陆母思女心切,又加上老伴驾鹤西去,立时就大病了一场。刘老爷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看,可还是无力回天,没几日陆夫人也撒手人寰,跟着老爷子归去了。至此,原本和和睦睦的一家人,现在就剩刘老爷一个了,孤家寡人,你说可怜不可怜。” “诶呦,那这……这是真够可怜的。”罗汉听得面上露出了不忍之色,叹气道,“都是好好的人家,怎么就糟了这么大的罪呢。” “谁说不是呢?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杀人如麻的马匪,我当初就说他们总有一天要遭报应,后来可不就是。那件事之后,大约过了一两年吧,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有消息说那个马匪窝被人给灭了。一整个贼窝啊!连人带马,就没留下喘气的!真是他妈的报应不爽!” “只是可怜了刘老爷,真真的是个痴情又长情的人。陆夫人去世了之后,他就在家里立了牌位,发誓终身不再娶,只将他们的小儿子拉扯大就满足了。刘老爷原本就是读书人,惨祸过去之后伤心欲绝,再也不愿走上那商道了,就又重拾旧学,果真就考取了功名,做了我们城里的县太爷。老古话说,祸福相依,也有一定道理。虽然遭此横祸,好在是挺过来了,他的小公子现在才十二三岁的年纪,生的粉雕玉琢,又冰雪聪明,以后肯定是考状元的料子……” 那小二还在叨念着,罗汉认真地听着,不住地喟叹:“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只希望他们以后一切都好。可怜了陆员外一家,听你的话,这真是良善之家呢,唉……” 他唏嘘了一阵,正要回头进屋,抬头就看见迟悟携了绮罗下楼来。 “今天天气挺好,听说桃云山的桃花很绚丽,我们打算出去看看,一起吗?” 桃花孽(四) 小二和罗汉那番交流, 绮罗是没听见的。彼时,她正一个人在楼上房内, 跟自己身体里的那只鬼较劲。 当然,若是她听见了,估计现在也不会有心情去桃云山玩了。 绮罗这两天看起来还算正常,但实际上心里烦躁的很。关于她爹爹死因的真相,一直不明了, 叫她难以释怀。 若真是如迟悟所说, 她爹爹是为了阻止魔族大军进犯, 而杀了无间城方圆数百里所有人,那…… 她轻叹了一口气, 仰头揉了揉眉心。 “臭丫头,我跟你说事呢, 你听见没?” “没听见。”绮罗没好气地道。 她这边在想事, 陆云卿就在她脑子里大呼小叫的, 吵得她想要暴起伤鬼。 “你到底要做什么!”绮罗暴躁嚷道。 “我要去桃云山。”陆云卿丝毫没带怕的,“桃云山一年四季桃花盛放如云霞,今天天气正好, 我要去。” 绮罗:“……” 你都是一只鬼了好不好?麻烦你有一点作为鬼应有的自觉行不行? 一天到晚想着游山玩水是闹哪样? “不去。”绮罗往榻上一躺,挺尸一般睡过去, “烦都要烦死了, 哪有功夫陪你闲逛。拜托, 我现在是被通缉的逃犯, 麻烦你心里有点数行不行?” “你真不去?” “不去!” “你不去我就晚上爬到小混蛋床上去。” 绮罗:“……” “就算我现在控制不了这副身体, 你总有要睡觉的时候。”她补充道,“你看着办。” 绮罗:“……” “你可给我省省吧,我带着你就够累了,别老给我惹麻烦。”绮罗一挥手,眉头紧皱不悦道,“你别碰他。” “怎么?”陆云卿笑的似乎别有深意。 “你大约不知道,他是藏山寺门人,看着好说话,最会捉鬼拿妖了,你敢惹他?少自讨苦吃了。”绮罗冷笑道。 “好嘛,我是不敢惹他啦,但是我现在不是附在你身上吗?要是你的话,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吧?”陆云卿语气悠哉,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威胁道,“反正,你要是不带我去桃云山,我今天晚上就把他给办了。” 绮罗:“……” 算你狠。 - 二人正说着,迟悟刚巧端了点心推门进来,就看见绮罗跪在榻上,两手撑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生无可恋地道:“行了行了,我叫你姑奶奶行不行?我带你去,马上就去,成不成?你别给我作妖。” “怎么了?”迟悟问道。 绮罗正巧抬头看他:“……” 眼神幽怨得像他欠了她钱不还似的。 迟悟:“?” - “没事,没事。”绮罗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嘴角微抽。坐起来,盘着个腿,“跟你商量个事,想办法带我去桃云山一趟。我……想看看山上的桃花了。” “好啊。”迟悟答应得倒是很干脆,甚至有点兴奋,“我也早就想带你去那里了,听说风景漂亮的紧。跟你说,我这两天打听到了很多有趣的地方,看你老是呆在屋子里,早就想着带你出去看看了。” 说着,把点心推到她面前,眼睛笑的弯弯的:“我做的,你先尝尝看。” 绮罗:“……” 绮罗真是哭笑不得。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迟悟最近好像很沉迷于这些东西。 她从无间城回来,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她老爹的那些破事,还有以后的打算,比如什么时候该回屠龙宫了。他却反而很闲,闲到整日在厨房里捣鼓,给她做东西吃,琢磨着带她出去玩。 绮罗真的很想扒住他的耳朵,善意地给他提个醒:喂!醒醒,小兄弟!咱们是逃犯!咱们在亡命天涯呢! 可看见他那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想扫了他的兴。 绮罗不无同情地想到:唉,藏山寺的孩子真是可怜呐,生活得无趣成什么样,才会连做个饭都做得这么高兴? - 几个人一道出门,找了辆马车。迟悟就一直拉着绮罗的手,直到上了车才松开。现在通缉令满城都是,但他只要随便使个“千人千面”的小法术,旁人就不会认出绮罗来了。 一路上绮罗都兴致缺缺的,到了桃云山脚下,迟悟先跳下车去,然后伸手来扶她。两人的手相握的一瞬间,绮罗忽然触电一般的缩回手去。 迟悟一愣,不解道:“怎么了?” 绮罗望着他,面色微变,复又镇定道:“没事,没事。我……我又有点饿了,我们找家酒楼吧。” “好。”迟悟不疑有他,牵了她下车,拉着她径直去找酒楼了。 身后,罗汉和普慈一大一小从车里冒出头来,默默地看着两人远去。 罗汉:“大师,你有没有觉得,迟公子最近,有点不太对。” 普慈:“你是指哪方面?” 罗汉:“我感觉他好像常常会将我忽视掉。” 普慈:“……你的感觉没有错。” 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普慈一脸严肃地摸了摸并没有胡子的下巴。 “依老衲愚见,他忽视掉的好像不只你一个。除了绮罗姑娘,其他的他好像都忘掉了。” - 来到了一家上好的酒楼,绮罗打发迟悟去给她买糖葫芦和炒栗子。自己躲在二楼临街的一个角落里,倚着栏杆坐下。 怕被旁人认出来,迟悟在上楼前,还给她买了一副半面的面具。 等迟悟下了楼,绮罗脸上的笑意立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你刚刚做了什么?”绮罗在心中默念,语气十分不满,甚至有点生气。 “没甚么,就是让你看看他的过去,不好吗?”陆云卿十分欠揍地笑道。 “……”绮罗沉默了半晌,冷笑了一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那是,我是鬼妖嘛。我之前不也让你看过我的记忆,你不记得了?”陆云卿又笑,“拜托,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在帮你。” “这些天处下来,我也知道你们几个人是个什么关系了。你跟他萍水相逢,就不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也是临时起意才想着帮你的,你还不领情,嘁。可惜了,刚刚只你碰了一下就松开手了,要不然能看到更多。” 绮罗:“……” 刚刚,在碰到迟悟的手的一瞬间,好几个画面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浮现。吓得她赶紧松了手。 那些画面里没有迟悟,想来应该是从他的视角来看的。 其中一个画面是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里,视角很低,想来应该是迟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可具体多小,就想象不出来了。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低头来看,身下是锦绣的床褥,身上穿的是绣了繁复金纹花绣的玄色衣袍,袖口很宽很大,滚了金边,将白嫩的、安安静静地放在膝上的小手给遮住了一大半。袍子的下摆将膝盖也遮住了,看样子他是跽坐在床榻之上。 视线抬起,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房间装饰的很好,梁柱上雕了华丽的花纹,屋角的瓷器看起来也很是名贵。檀木的案几上,兽形香炉里燃了暖热的熏香,冒着袅袅白烟。眼前有举止端庄又干练的侍女,穿着体面讲究的长裙来回走动,裙摆波浪似的在他面前无声地荡过。脚步匆匆又有条不紊,似乎是在收拾房间。 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或面无表情,或是神色匆匆,可是没有人停下来,没有人过来同他说话。 好似他并不存在在这里一般。 画面一转,她又看见了另外的画面,似是在山间小屋前。眼前是一片青青绿意,生机勃勃,阳光正好。她看见一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线里,轻轻地抚弄着眼前一窝雪白雪白的小猫崽。小猫似是刚刚出生,一个个个头小的让人一见便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有的眼睛都还睁不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有的无意识地吐着鲜红柔软的小舌头。 视线微微上抬,看向了远处,仿似是听见了有人唤他才抬起头来。许是画面转的有些快了,稍稍有点模糊,绮罗看见最后的画面里,似是有一老者站在远处的树荫之下,白发长须,相貌清矍,一身月白衣袍,颇有仙风道骨…… 因为之前绮罗看过陆云卿的记忆,所以她知道,她应该是能听见记忆里的声音的。 但她方才所见的记忆里,都只有画面,四周都是沉寂无声。仿佛路边的皮影戏缺了咿咿呀呀的曲子,只剩下交错变化的光影。 让绮罗突然地生出一丝寂寥和心疼的意思来。 好在最后一个画面并非无声。 那是在无边的黑暗里,黑暗与光明相争,一道光陡然出现在视野中,有人执了青芒大盛的长刀,生生劈开了死寂,撕裂了长夜,朝他奔来,声嘶力竭地喊道:“迟悟!” 那一声如佛语梵音,听得绮罗自己都是一惊,心里莫名地重重地一跳。 约莫是她放手放的太快,画面消失的太过仓促,只能看见四周金光四散,若落花,似飞雨,漫天遍洒。 以至于她并没能看见来人的面容,只是觉得那身形和声音都莫名的……有些熟悉。 - “为什么我看到的是这几个画面?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么多?” “你松手松的太快了,还想把他的一辈子都看全了不成?”陆云卿嗤道,“你看到的场景,不是他曾经常常见到的,就是印象极其深刻的。” 绮罗听了,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现在有种闷闷的感觉。 方才的无声实在太过让人压抑了,不仅让她想起了她在黄泉海里呆的那些日子。也是一个人,沉默到有时会忘记自己还会说话。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心疼,可现在竟然有点心疼起迟悟来了。也不知道他小时候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 “怎么,还闷闷不乐上了?是后悔自己没再多看一点吗?”陆云卿笑道,“无妨,有的是机会,你只要跟他有身体接触,我随时都能让你看见。” 绮罗听了,哭笑不得地道:“不必不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可不想做此等窥探之事。不过,你这一手堪比读心术,还真是挺实用的,无论什么人的过去,你都能让我看见吗?” “不是,得他自己答应,心里愿意让你看,才行。” “我刚刚又没问他愿不愿意。”绮罗奇道。 陆云卿难得地顿了一顿,复又开口,语气似乎别有深意。 “那是因为,他原本就对你毫无保留。” - 这厢,两人正在聊着,就听见隔着一个桌子的位置,有两个年轻人在说话。方才绮罗的心思全不在这里,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里坐的两个人都随身带了佩剑,衣着服饰都是一模一样的校服。 看样子,不是武林中人,就是仙门修士。 绮罗带着面具,自然有恃无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侧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其中一个道:“听说这次各大门派都出了人来。” 另一个道:“可不是,光咱们藏山寺,咱们师父一辈的,就来了三位。屠龙宫的四位青龙尊者也到齐了。更不要说我们下面的八大仙门和其他牛毛一般的小门派了,谁不想来出个风头。要是能抓住那个逃出来的妖女,那可是……那可是扬名立万一步登天的买卖……” 绮罗:“……” 呦呵,走哪都能听见自己。 这一个又道:“现在桃云山连碧宫都住满了修士,也不知到底鹿死谁手。” 绮罗:为什么你们就这么确信我是那头鹿呢…… 另一个忽然道:“说起来,既然各大门派都派了高手来,你说,咱们寺里的那位……会不会也出来啊。” 他这句话说的不明不白,声音似乎都压低了些,可另一位似乎一听就懂:“估计不会。” “为何?” “……”那一个似乎纠结了好久,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我也就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了。” “成成成,我自然知道。”另一个催促道。 绮罗一听也来了兴趣,虽则那两位的声音都压低了,但敌不过她自小耳聪目明,耳力惊人,稍稍凑近了些,也就听见了。 就听那边道:“我是有一次,去给师祖送新茶的时候,听见我师父同师祖说的话了。听说那位……逃了……” “逃了?!”另一位大惊,声音稍一升高就又被自己给压了回去,“……什么意思,是说他不见了?” “算是吧。听说早就逃了,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 “……” 两人又低语了一阵,这个忽然道:“说来,我也就见过他一次。有一年冬天,在后山的时候,我看见他一个人在梅花林里,对这一颗梅花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大雪落了他满身,他都一动不动的。我那次当真是狗胆包天了,竟然绕到他正面,远远地瞧了他一眼。” “怎样?” “……”那人憋了半天,吐出来两个字,“好看。” 另一人:“……” 这人连忙解释道:“诶呀,主要是我描述不出来嘛。想了半天,还是这俩字最实在。你不知道,他看起来年纪还不如你我大,可是却是和师父同辈的,是师父这一辈最早入门的大弟子。我寻思着,他这要不是一出生就拜师也做不到啊?” “昂,你以为呢,他可是……”另一人忽然没了声音,半晌复又想起,“……我听师父说了,他现在的实力在我们正道仙门的后辈里,绝对是第一人了。不知道与太师祖相比谁胜谁负。” “……” 两人又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串,讲到后来又换了话题,绮罗听得没头没尾的,也没什么意思,懒得再继续听下去了。反倒是刚刚他们口中那人,最引她注意。 “后辈魁首。”她饶有兴味的念道。 “怎么,你感兴趣?”陆云卿道。 “也没多感兴趣,就是觉得那俩小子肯定夸大其词了。”绮罗又磕了一个瓜子,把瓜子皮吐了出来,“正道仙门里,那肯定是长生最厉害嘛。” - 正说着,那两位藏山寺的弟子似乎也吃好了,起身付账,然后朝楼梯处走去。正巧,迟悟从楼梯转角上来,三人从两边,相向而行。 绮罗的心里忽然就是一跳。 她忽然默不作声地顶着那即将碰面的三人。 窄窄的过道,只方便一人通行,两人并行便有些挤了。两名藏山寺弟子一前一后向外走去,与迟悟相遇时,两方皆是微微错身,相互间客气又温和的一笑。 擦肩而过。 绮罗刚刚竟不自觉地屏息,此刻见迟悟来到面前,心跳仍旧微快。 迟悟将糖葫芦递给她,在她面前坐下,笑着剥起栗子来。 “待会儿想要先去哪?” 绮罗刚要开口,就听陆云卿在她脑海里出声:“去桃云山北面,我家在那。” 桃花孽(五) “唉, 以前老想着回来报仇什么的, 现在也不想了。人各有命, 碰上那种畜生是我倒霉。我现在就想回去看看我爹娘,也不知道我的小歌儿现在多高了。他今年该有十二岁多了,等过年了就该满十三了。”往路宅方向行去, 一路上绮罗就听陆云卿喋喋不休了。 她见陆云卿难得这么高兴,也就迁就她,她说什么就听着, 时不时应和一下。 桃云山上现在到处都是修士,绮罗虽说一向狗胆包天,从来没把谁放在眼里, 但也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这种时候,与那些正道人士,能少碰上就少碰上。 是以, 他们也不从山上过,直接问人租了两匹马,沿着山脚下骑行。 “真是奇了, 我这一路上都躲躲藏藏的,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叫这些正道发觉了?怎么一股脑的全都聚到冰火城堵我来了。”绮罗脑门子上写的全是不快活。 也不赶时间,所以两人行的很慢。山下也有桃花,只不过不如山上那般多, 都是零零星星的。迟悟还采了一枝。 “我记得从前师父教过我编花环, 可惜桃枝硬了些, 怕是编不成。”迟悟自言自语道。 绮罗瞥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万物皆有灵,都是生命呢。你修佛的,这样算不算滥杀啊?” “唔。”迟悟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有道理,回头我记一下。 绮罗:“……” 绮罗真是哭笑不得,他那个走到哪记到哪,把自己做的“坏事”都记下来的习惯一直都保持着,当真是持之以恒。 在她看来,迟悟那些能叫坏事嘛?在她眼里,连恶作剧都算不上。 两马并驾,一路悠哉。天空澄澈湛蓝,如同水洗。四周青山环绕,间或有桃林三两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沉默地行了一段,绮罗在马上忽然开口,语气听来似是随意。 “你听说了么,号称是名门后辈第一人的藏山寺的大弟子叛出师门了。你也算是个正派弟子,之前见过这人么。” 迟悟侍弄着刚刚折的那枝桃花,心不在焉的答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你说,他放着锦衣玉食,前程似锦不要,逃出藏山寺,莫不是个傻子吧?”绮罗问道,目光却落在迟悟面上。 “是不是傻子不太清楚。只知道他那副皮相还是很不错的。” 绮罗一愣,竟鬼使神差地接了下去:“哦,不错到什么程度?” 迟悟随手把修剪好的桃花销在了她鬓上,忽然朝她绽出一个笑来,乌黑的眸子映着桃花与天光,明澈的竟有些晃眼。 “大约是,能让你一见钟情的程度吧。” - 绮罗闻言一怔,看着对面那如山间溪泉,皓雪皎梅一般的笑,心下竟然轻轻地漏了一拍。 而后面上微微的笑意敛去,神色淡淡地摘下鬓间的花枝,丢回到迟悟怀里:“那还真是可惜了,没能早点见到他,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我不喜欢桃花,你留着自己戴吧。”她漠然地说道,言罢轻勒缰绳,一夹马肚,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 绮罗今日换了一套窄袖的枣红色衣袍,干练的紧,独骑着一匹雪白的马。一路走来,虽说面上覆了半面的面具,竟也惹了不少人的目光。 “你家在什么方向,我怎么找了半天也没看见?”绮罗四处打量着,显然已经找不着路了。 “你做什么?”陆云卿问道。 “什么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了?”绮罗被她问的一头雾水,没好气道,“你不是想回家看看么?我在找你家呢啊!” “我是说,你刚刚态度那么差做什么?”陆云卿语气里似乎对她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十分的不满。 绮罗顿了一顿,好笑道:“我怎么就态度差了?我不喜欢,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不喜欢,难道还要勉强自己说喜欢么?” “……”这回轮到陆云卿沉默了。过了好半天,她突然道:“我发现,你总是在把他推开。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在跟他保持距离。” 顿了顿,她又道,“我能看出来,你虽然有时候挺迟钝的,但绝对不笨。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你是真的很好。” “我眼瞎。”绮罗答的毫不犹豫。 陆云卿:“……”她要是是个活人,白眼能翻到天上去。 “他是对我很好,那是因为他曾答应他父亲……”绮罗悠悠道。 “也不知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陆云卿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叫道:“姑奶奶,他喜欢你,你懂不懂?你看不出来?!” 绮罗闻言,难得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笑道,“他喜欢我我就得怎么样了?他喜欢我,我又不喜欢他咯。等这件事一结束,我就……” “你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陆云卿突然道。 “没有。”绮罗摇头道。 绮罗微一停顿,又笑道,“再说,我有没有感觉又有什么关系吗?” 她抬手指向远处的一座山,峭壁悬直,百余尺高。 “你看那悬崖,高不高?我从上面跳下来了,爬不上去了。站在悬崖上的人如果为了救我,也从那悬崖上跳下来,傻不傻?” 陆云卿:“……” 绮罗望着那悬崖峭壁,骑马向前,悠悠然道:“深陷泥潭的时候,不该想着将别人也拉下来的。有人天生是九天上翱翔的凤凰,高岭上的梅花,这尘世却是很脏的,一旦沾上了血和泥,就再也干净不了了。” 陆云卿听罢,竟一时无言。绮罗就又岔开了话题,打趣她道:“你也真是有意思,自己生前识人不明,还没吃够教训么,不知悔改,多管甚么闲事。” 陆云卿沉默了好半晌:“不一样的。原先我是局中人,没法子看清。现在成了局外人,旁观者清……却点不破局中人了。嘿,真是有意思,世上诸般缘法,原来真的只能靠自己悟。” “局中人,局外人……”绮罗似有所思地缓缓念了一遍,而后哂笑道:“我只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也……不该是一路人。” - 当然,绮罗一般也硬气不了多长时间。距离给人甩脸子不到半天的时间,她就在迷路的过程中分外地思念起某人来了。 思念到就差两眼泪汪汪了。 “你家是住在什么神仙地方啊!”绮罗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道,“这都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看见。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认不得路了?” “我去你的,你个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不认识路?谁给你的脸!”陆云卿没好气地反唇相讥,心下也是十分烦乱。 “……罢了,一时半会认不得了,但应该就是在这附近,随便找个人问问好了。” 绮罗当即下马,牵着缰绳,客气地朝路边带着孙儿,正在摘菜的老妇人问路:“婆婆,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姓陆的大户人家?不知道要怎么走?” 那老婆婆似是有些耳背,听了之后一脸茫然。绮罗又趴在她耳边重复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但她看了看绮罗,面上神色疑惑:“姑娘,你要找的是那个陆家呀?原先这里倒是有个陆家,可十年前就拆了,你幸亏是问了老身,要是问年纪小一点的小崽子,他们可能都不知道。” 绮罗听了,还没张口要问,就听陆云卿在她脑海里炸了锅似的叫起来:“拆了!怎么拆了!” 绮罗给她一嗓子吼的,险些没蹦起来。甚是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心道:“你急什么,我这不是要问呢嘛。”这才又朝那老妇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老妇人道:“姑娘有所不知,原先住在这里的陆员外一家,家里遭了灾,陆家的姑娘被贼人捉去啦。你不知道,那姑娘从小就惹人怜爱……” 那老妇人是个唠叨的,将陆家怎么遭的灾给说了一遍。有些事是绮罗已经知道的,有些却是连陆云卿都不知道的。譬如,她被抓去之后,陆父曾组织了人手想去救她,却没能成功,受伤之后回到家一命呜呼,陆母跟着大病一场,与世长辞,等等。 与那日店小二同罗汉讲的相差无几,只是之前绮罗在楼上,不曾听见罢了。今日一听的这样的消息,那老妇人还没说完,陆云卿已经开始哭了。 绮罗一边还要听那老妇人说话,一边听她哭的愁肠百结,一时间心里也难受的紧。 “老太婆也想不通啊,这么好的一户人家,怎么命数就这般差呢。唉,也不知是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邪祟鬼怪,竟闹得家破人亡了。”那老妇人道。 绮罗问道:“那后来呢,怎么这宅子就拆了?” “说来也奇,陆老妇人病逝之后,这宅子就有些阴恻恻的。据住在宅子里的下人说,常常会看见鬼影,极似老爷夫人,有时在堂屋门口,有时在院门前,就好似在等着女儿回来似的。虽说他们生前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可毕竟人鬼殊途,多少是叫人害怕的。陆家的女婿,现在已经当了县令啦,就请了连碧宫的道人来做法事,在离此五里处的一处风水宝地建了一座上好的坟冢,将老爷和夫人的棺木移到了那里去。还把这里的老宅给拆了,把那些下人都给遣散了。” 那老妇人自顾自地叨念道:“唉,虽然陆家的小姐不在了,好在还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女婿,将后事办的这般妥帖。那刘老爷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也是个好人啊,现在即便是当了官,也处处都叫人称赞。这一家子都是好人啊,可惜,可惜……” 老妇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问问我爹娘的坟冢在何处,我想去看看。”陆云卿哭道。 绮罗就又向那老妇人细细询问了一番,然后照着她的指点,去寻陆老爷子和夫人的坟冢了。 - 又费了一番功夫,绮罗才找到老夫人所说的位置。竟是在山野之中。绮罗顺着小路上了山,道路倒也还算是平顺,远远就看见路边树下一个低矮的坟冢,墓碑很新,也很干净。周遭一丝杂草也没有。 “这墓倒是很新。”绮罗道,“姓刘的应该是常常来打扫。” “算他还有点良心。”陆云卿恨恨道,“刚刚我要是听到一点他竟敢待我爹娘不好的话,我拼着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放过他。” 绮罗定睛一看,去看见那坟冢边上似乎还蹲了一人。一身黑衣,蹲在墓前,似在琢磨什么。走到近前再看,不是迟悟是谁! “你怎么在这?”绮罗上前讶然道。 迟悟闻声回头,原本有些黯然的面庞,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忽然就明亮了起来,立时站起身来,温柔唤她:“绮罗。” 无论怎样看都是好看的,可终究有精神的时候,要更光彩照人一些。绮罗不知为何冒出这样的念头,心里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地微微一酸。 “你刚刚怎么忽然就走了。”迟悟笑道,却一点恼怒都没有,眼睛笑得弯弯的,“你若是不喜欢桃花,我可以……” “你怎么在这儿?”绮罗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茬儿。 “哦。”迟悟立即就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答她道,“我在附近寻你,发现这地方怨气重的不像话,到此一看,只看见了这一座坟冢。” 绮罗奇道:“这里不是安魂养魂,助其度化的风水宝地么?” 迟悟也奇道:“并不是啊……这里风水特殊倒是真的,却是用来镇压魂灵的。若是配上些不入流的阵法……怕是会让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桃花孽(六) “绮罗!你去哪儿?”迟悟紧跟在绮罗身后, 急声问道。 “刘府。”绮罗冷冷道, 身形极快, 片刻不停。 她回到之前那带着孙儿的老妇摘菜的地方,从一旁树下将马牵出来, 翻身上马, 一声唿哨, 便急奔出去。 “绮罗!”迟悟在她身后喊她。 “别跟着我!”绮罗头也不回地叫道, “回客栈等我!” 留下少年一个人站在原地, 清隽的面庞上神情严肃,看着远处红衣白马的少女一骑绝尘。 “有什么事……不可以同我一起解决么?”少年眉头微皱,喃喃念道。 - “你不带他一起?”陆云卿嗤笑一声, 语气里却全然是冷意,并不是真的要问的意思。 “又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要见血, 不能带小孩去。”绮罗也冷笑道。 此时这一人一鬼,竟像是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心照不宣。 绮罗寻思,这大概是因为本性的缘故,她骨子里与恶鬼同道。 “你可是个逃犯,不怕全城的通缉令了?” “我又不做什么。看着你做就好了。” “你也不拦着我?万一这世上真有什么阎罗阴司,杀了人,判我永世不得超生呢?”陆云卿咬牙切齿地笑道, 她是努力想要让自己显得从容一点, 可是做不到。 要是她此刻有自己的身体, 怕是要气得发抖。 “那就不得超生吧。”绮罗道,“换做我,我宁愿永世不得超生。” - 绮罗骑了马,此刻也顾不上避人耳目了,直接纵马上了长街。一路呼喝,惊得路人纷纷退避。 “这是要赶去投胎么?” “长点眼行不行!” 绮罗也顾不上这些了,她也不知道,是因为陆云卿与她同居一体的时间太久了,她能与陆云卿感同身受,还是因为她在此之前不久也想做同她一样的事却没能做成…… 她现在只觉得怒火中烧。 绮罗一个走神的时机,眼前道路上猛地多出来一个少年,近在咫尺,下一刻,白马的马蹄便要踏上去了,绮罗瞳孔骤然一缩,猛地一拉缰绳。 顿时马儿放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那少年此时面上才显出惊恐的神色。去势太急,千钧一发的时候,绮罗右手拉住缰绳又是一拉一带,生生将马蹄落地之处拉偏了两尺。那少年倒是没被踩到,绮罗却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那马儿那经得起这妖精这么大的力道,一时间竟然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绮罗从地上爬起来,心道一声罪过,连忙去看那少年,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确认了胳臂和腿都没断,这才问道:“小哥,你没事吧?可有哪里摔痛了。”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长得面目清秀,真真是一副好相貌。虽说错在绮罗,却也没说什么,被绮罗不管三七二十一摸了一通,脸竟然还红了,只是抿着唇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绮罗长吐了一口气。她这厢还待要说什么,一旁就又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中年的男子,带了两个小书童打扮的小童子,急急忙忙奔了过来。 那男人说起话来尖声尖气的,扑上来就将那少年搂在怀里,上下又是一通摸:“我的个少爷啊,你怎么又一个人乱跑出来了啊!老爷叫我看着你写文章,你这万一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你要是断胳臂断腿的,我还不得拿命去赔啊!”他说完这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一副虚惊一场的模样。 缓过一口气来,立时便转过来,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指着绮罗的鼻子将绮罗一通数落。 绮罗自知理亏,也只好连连陪笑,道:“是我的不是了,眼下先不说这个,先找个地方歇歇,给孩子压压惊。再去找大夫来瞧瞧。医药费算我头上。” 那男人这才歇了一口气,拉着绮罗道:“你可不许走!倒不是要你钱财,只是万一我们少爷哪伤着了,你得但这个责任!”回头安抚道:“少爷,咱先找个茶楼酒楼歇歇,我回头叫流风堂的大夫来给你瞧瞧,昂。” 那少年腼腆一笑:“不必了,我真的没事,叫陈叔叔担心了。”又小声道:“你别拽着人家了,这位姊姊想来是有什么急事,才那么急着走的。” 那男人这才哼哼了两声,放开了绮罗,不满道:“算你走运。该干嘛干嘛去吧,赶紧的!真是晦气!” 绮罗见那少年似乎也没什么事了,当下又道了声抱歉,便起身走开了。身后,那少年的声音却又响起:“陈叔叔,我爹爹还在县衙吗?我真的没事,这点小事就别去打扰他啦……” 旁边的小童声音糯糯地道:“轻歌少爷,你走丢了,可吓死我们了。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那少年笑着答道:“是我错了,以后不会啦……” 绮罗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陆云卿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微微颤抖。 “转、转过去……让我、让我再瞧瞧他……” 绮罗依言回头,看见几步开外那眉目清秀,像个粉嫩嫩的糯米团子似的少年,此刻正朝两个小童一脸诚恳地道歉,温和的笑脸里还透着一团稚气,却又莫名显得很是成熟。还是少年时,便能看出将来翩翩如玉君子的影子来。 原先只是打眼一看,倒是不曾注意,此刻细细瞧来,才发现这少年的眉眼,与陆云卿竟是有六七分的相似。 绮罗似乎能感受到陆云卿此时的感受,一颗心跳的沉重而缓慢,酸涩之感溢满了胸腔,脚下的步子却迈不起来,仿佛钉在原地似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连眼睛都不愿眨一下。 “过去,过去,让我……去摸摸他。”过了片刻,陆云卿才想起来说话,声音仍在发抖。 绮罗正要抬步过去,那厢那男人又开口了:“轻歌小少爷,咱要不要先找一个地方歇一歇?” 街边这一场闹剧着实吸引人,旁边一家酒楼的老板娘在一旁看热闹已经看了好半天了,听见这话,连忙请他们进去。轻歌腼腆一笑,躬身行了一礼,而后才迈步往里面走去。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那酒楼的二楼探出来几个脑袋来,竟是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朝着楼下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都东倒西歪的客人娇笑着招手:“爷,下次再来啊!” 陆轻歌抬头正看见这一幕,尚显稚气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再细一看这酒楼的牌匾,眉头就皱的更紧了。 说是个酒楼,不错,说是个青楼,怕是更合适。 他面露不豫,淡声说道:“我不要进这里。”言罢扭头就要走开。 “诶,少爷,只是歇歇脚啊,这周遭可以歇息的地方不多,好歹坐下来,让我瞧瞧你有没有伤着。” “爹爹一向洁身自好,我怎可到这种地方来,瓜田李下,难免落人口舌,平白的给爹爹招来闲言是非。更何况……” 小小的少年一抬头,就看见楼上的女子朝他抛了个媚眼,娇声叫他上楼坐坐,登时就满脸通红,两忙扭过头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疾步走开,摇头嫌恶道:“不知礼就罢了,连廉耻也不知了。” 少年看起来是个脾气温和的性子,连与小童说话,都温声细语的,此刻却露出了这样的神情,显然是厌恶到了极点。陆云卿看见了这一幕,声音忽的一颤:“别……不用过去了……” 绮罗奇道:“怎么了?” “别过去,歌儿他……怕是不喜欢我。”陆云卿轻声喃道,一时间绮罗也不知道她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绮罗听她这话说得,一时竟没琢磨出味儿来,过了好半天,才明白了些许。 “你同她们又不同,更何况,即便……” “没什么不同的。”陆云卿顿了好久,才淡淡道,“……我们走吧。” - 原来那匹白马昏死在路边,眼看就没有脚力了。绮罗废了些力气,托路边的小乞丐将马看好,自己则步行去了刘府。 “不知道这些年歌儿是怎么长大的,姓刘的也不知待他好不好。”陆云卿无精打采地念叨着。 “应该不差,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刚刚看他身边还有两个书童,身上衣服也干净体面,应该没吃什么苦。”绮罗安慰道。 “那孩子跟他爹倒是像极了……读圣贤书的人都是这个样吧,把面子名节看的比什么都重。我是怎么死的,在这小城里怕是人尽皆知了,也不知他知道他娘……是那样一个不体面的死法,做过那样丢脸的事,心里会多恶心,多难受。”陆云卿闷闷道,“如果因为这个他觉得丢脸,或者被其他孩子笑话了,那……我宁愿当时就死了。嘿,我受辱的时候要是心狠一些自尽了就好了,留一个清白的名声,也不叫他膈应。” “我呸、我呸呸呸呸呸呸……”绮罗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膈应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什么胡话!你当时要是一时心狠自尽了,那他们父子还能平平安安出来?不是你费尽心思的周旋,他们早就没命了!要我说,你儿子要是因为这个就、就厌弃你,那他就是个白眼狼!” “滚!不许你说我儿子!”陆云卿立时怒道。 绮罗:“……” 绮罗:嘿,我这吃力不讨好的诶。 “是是是,不说了,不说了,成吧。我这不是安慰你呢嘛,你还骂我,真是……”绮罗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懒懒道,“那你还去不去找刘青云啦?” “去,当然要去。”陆云卿道,“我父母坟冢的事情,我得当面跟他问个明白!” 桃花孽(七) 冰火城, 刘府大门前。 毕竟是刘青云是官家的人, 他的府邸也算半个官家地盘, 绮罗是个逃犯,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只好绕到侧门, 翻墙进入。 好在这种事她干的也不算少,熟能生巧,不用动脑子都能做。 “待会儿你想好了怎么做了吗?”绮罗从墙头跃下来。 “还用想什么, 自然是直接上去问他咯。”陆云卿答道。 “你脑子呢!他能直接告诉你他干了啥那才是有鬼了!我还以为我就算是够直接的,没想到你比我还直接。”绮罗在心里面朝她嘟囔,继而开始碎碎念, “……嘿,这府邸看起来挺大的,里面布置的倒真不算奢靡, 瞧这一切从简的模样,怪不得人都说他是清官。” 绮罗在刘府之中转了很多圈,愣是没找到刘青云的人。她一时间有点焦躁:“算了, 找个人带路好了。” 正巧这时, 有人走到这后院之中来。一前一后,前面恭恭敬敬的引路的是个小厮,后面的却是一个灰白布衣,做道士打扮的中年清瘦男子。 前面那小厮道:“道长, 老爷不让我们到里面去, 您就自行进去吧, 老爷说,他还在老地方等您。” “好。”那道人起手行礼,看着小厮走得远远的了,才转身往后院深处走去。 当然,他也没走几步,就被人往路旁一拽,反剪双手,摁在地上,他这厢还没大叫出声,就被一脑袋摁进泥地里面去了。 就听上面有人声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呦呵,没想到你干这种事这么利索啊,有两下子啊!” 那少女又自己回答自己,甚是谦虚:“那是。以前做得多了,熟能生巧,不必夸我,不必夸我。” 道士本人:“……” 这是栽在疯子手里了吗? - “说来也是稀奇,刘青云一个读书人,家里养这么多道士做什么。我刚刚翻墙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前院有不少小道童。那些假山假石隐蔽处也贴了不少符纸。你说,他怎么这么怕啊。”绮罗话中有话,嘻嘻笑道。 “哼,做了亏心事呗。我估摸着,就是怕我回来找他。”陆云卿冷哼道。 绮罗将那道士翻了过来,手里化出一把青焰匕首,把玩似的在手中转着,也不说话,就笑眯眯地瞅着他。 险些将人又给瞅晕过去。 “我长得这么吓人的吗?”绮罗不乐意了,恶狠狠朝那道士一瞪眼,“你再敢晕过去,我就让你醒不过来。” 吓得那人连连翻白眼,愣是不敢把眼睛闭上。 “我问你,你是哪的修士?叫什么名字?” 那道士牙关都在打颤:“贫、贫道是连碧宫的,叫曲连城,女侠饶命,莫要伤我性命……” 连碧宫?绮罗脑子里思绪飞转,不就是桃云山上的那个连碧宫吗? 养了几百名道士,在这边陲小城算是个大门派了,实际上与屠龙宫一比,也就是个破落户。 “停停停停停——”绮罗打断他道,“我问你一句,你就答一句,谁要听你啰嗦了?我且问你,刘青云那个狗儿子,养你们在家,要你们做什么?” “就,就,就平常也不干什么,就只要万一碰上什么邪祟,护他周全就成了。”这道士听见她张口一个狗东西,闭口一个狗儿子,着实听不下去。奈何本事没人家大,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挑她的刺。 绮罗又问道:“城西陆家旧宅五里处,陆老爷子和夫人的坟冢也是你们造的?” “是,是。”曲连城连连点头。 “为什么要建那种坟冢?陆老爷子他们难不成有什么怨气未解?” “贫道不、不知道啊。都是听刘县令的安排的。他只说是未雨绸缪……” 绮罗又问了那道士几个问题,有的还能答上一二,有的却全然不知。绮罗心下不耐,揪着他的衣领拎起来:“得了,在这里费什么功夫。带我去见他,当面问个清楚。” - 幽暗的房间里熏了让人一闻便筋麻骨软的鲛人脂。 这东西绮罗以前在无间城的各大青楼里见过不少次,在北疆魔域是常见的物什,在人间却很少见,是个奢靡之物,她一向不喜。 此番一进暗室便闻到这种气味,浓到有些发冲。她强忍下心中的恶心之感,才没吐出来。 暗室之中,与前院的屋子装饰布置又截然不同。这屋子里装潢简直可以称为奢华,各种金雕银画摆的到处都是,走起路来都得极为小心。淡黄色的刺绣屏风之后,烛台灯火朦胧,隐约听见有人声传来,有男有女,不知为何竟有暧昧之意。 曲连城走至近前,却不绕过屏风,垂手立在屏风之后。 他动也不敢动,只因为身后有个阎罗跟着,手里执着利刃,抵在他后腰上。 绮罗悄悄探头往里面一瞧,这一瞧可不得了,眼睛几乎都要瞎了,赶紧缩回脑袋来。 怪不得方才的声音里会有那般暧昧。 她在心中暗唾道: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外面的名声大好,人人道他情根深种,云娘过后再没续弦,原来是流连花丛,金屋藏娇。 里面传来男人的低沉的嗓音:“曲道长,何必如此客气,怎么不进来。你平时不一向最喜欢馨儿姑娘的嘛,不进来瞧瞧?”屏风后传来女子笑声,还不止一人。 那姓曲的道士额上冷汗直冒,只希望他赶紧闭上他那张嘴,僵硬地微微回过头来,正看见绮罗眼神戏谑地瞧着他,以口型对他道:“不曾想,道长竟还有这样的爱好。” 曲连城窘的满脸通红,尴尬地朝绮罗一笑,绮罗却两眼一瞪,无声道:“快给我问!” 那曲连城一个激灵,险些腿一软跌跪下去,赶忙转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刘大人,贫道今日来是有正事相商,前几日,我发现陆员外和陆夫人的坟冢处怨气更重了,怕是压不住了。” “什么!”里面那人猛然出声,竟能听见一丝惊惶之意。他似乎也没了兴致,一挥手叫那些女子出去,自己也从榻上起了身,穿好衣服,在屏风后面来回走着。 曲连城感受到后腰的匕首又刺了他一下,连忙道:“之前大人也不曾告诉我为何要镇压那夫妇的亡魂,我也只是胡乱做法,效力必然不长久。所谓治病要治本,不如大人告诉我其中缘由,我也好对症下药,消弭其怨气。” 刘青云来回踱步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片刻之后又继续响起。 曲连城又道:“大人与贫道可是……咳,那样的交情,还有什么不可言的吗?” 那刘青云思索了片刻,兴许还是怕陆氏夫妇的亡灵,叹了口气:“好,我信得过曲兄,还望曲兄拿出通天彻地的手段,替在下除灾。” - 原来,在十一年前,陆老爷子的死,另有他因。 陆老爷子组织了快两百人的队伍前去营救爱女,刘青云明面上作为一介书生也要奋不顾身地去救人,但暗地里一颗心犹如油煎,几乎要急烂了。 旁人听他逃回来之后那番说辞,自然对他同情之至,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陆老爷子真的把陆云卿给救回来,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是陆云卿拼了命救出来的,逃走的时候,却贪生怕死地把陆云卿抛下了。这要是让爱女如命的陆老爷子知道,他这一辈子,还能翻得了身? 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钱财,居所,甚至身上的衣裳都是陆家的,如果事情败露,他将一无所有。 你道为何,陆老爷子他们还没有摸到马匪的贼窝,就中了埋伏?那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又是谁会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自然是做贼心虚之人。 刘青云在陆老爷子的人马前去救人的前夜,与那帮马匪通了音信。他许诺马匪,将那个女人和老东西除掉,他可以给他们大笔钱财。 马匪们自然乐意顺水推舟,因为那个时候陆云卿已经死了,他们只需要将陆员外给杀死即可。 马匪包围陆老爷子的人马之后,大肆杀戮,甚至还口出污言秽语,将原本就中了箭的老爷子气的连连呕血。在残余人马仓皇回城的途中,刘青云再暗中施些手段,导致老爷子刚一到家,还没同老夫人说上什么话,就一命呜呼了。 陆老夫人跟着病倒,刘青云便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伺候。他屏退其他丫鬟小厮,凡事亲力亲为,谁人不赞他仁义孝顺?不久,老妇人也跟着去了。旁人还道是老夫人思念成疾,不治身亡。 却无人知晓他在汤药里动了什么手脚。 最可笑的是,两位老人即便是到死也被他那一副伪善的面孔蒙骗,咽气之前叮嘱他的,都是让他一定要想法子将他们的小云儿救出来。 - 两位老人死后,陆府的下人们时常能看到老夫妻俩的鬼影。都道是他们放不下爱女,不愿轮回转世,只有刘青云怕得要死。 他虽知道陆老爷子和夫人都不知道是他害死了他们,可终究心里不踏实。后来无意中认识了连碧宫的曲连城,便求他做法。 曲连城是连碧宫宫主曲连川的胞弟,学术不精便也罢了,还兼心术不正。他有几下三脚猫的功夫,见刘青云许诺了巨额的钱财,一时见钱眼开,也不问为什么,就分派他宫中的几名小道,一同替他将事情办成了,将陆家夫妇的魂魄以法术镇在了坟冢之下。 刘青云为了免除后患,索性遣散陆家下人,将陆家老屋全都拆了。 - “后面的事情,曲兄你也就知道了,这事情,我也不曾与旁人说过。曲兄乃我至交,你我志同道合,我才敢开诚布公,与你坦白。”刘青云笑道。 曲连城哪里听得进去他这絮絮叨叨有头无尾的一段话? 他全程感受到的都是身后那人的刀刃在他后腰上摩擦,提心吊胆,汗如雨下,生怕她一怒之下将自己捅个对穿。此刻听到他说什么与自己是至交,简直想要一刀将他捅了! 他连忙义正言辞地开口:“我、我、我呸!谁同你是至交,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贫道原先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还与你称兄道弟,简直辱没师门。你不知廉耻,丧尽天良,你良心被狗给吃了,你要把老子给害死啊你!我现在就替天行道,我宰了你,我……诶呦喂——” 他说道最后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了。绮罗见了他这副狗急跳墙的模样,心里直想发笑,一脚将他给踹到一边。那厢,刘青云还在惊讶曲连城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曲连城身后站着的那一位阎罗鬼差似的阴沉少女。 那少女看起来甚是异样——面上分明还挂着笑意,露着一口贝齿,天真又邪气,浑身上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实际上,笑着的是绮罗,发抖的是陆云卿。 “好个暗室欺心的伪君子,道貌岸然的真小人。我倒是真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看它到底黑成了甚么样!”绮罗嗤笑一声,“……身体暂时借你用用,用完了还得还我。” 流云葬(一) 陆云卿几步上前, 一把掐住刘青云的脖颈, 眼角眉梢均是狰狞杀意。刘青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脸涨得通红,惊恐地望着她:“你、你……是甚么人!” “我是什么人?”陆云卿此刻看见刘青云这张脸,与十几年前相比, 除了平添几道皱纹之外,没什么变化。 依旧是当年一表人才,勾的她神魂颠倒死心塌地的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些年, 他过的春风得意,她一双父母却惨死在他手中,被镇在方寸之地不得解脱, 她心里就火烹油炸一般煎熬。 她恨啊!恨这个男人,恨他手狠心黑,恨他忘恩负义, 恨他……却更狠她自己! 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自轻自贱,恨她爹娘怎么养了她这样一个扫把星的女儿!不能叫他们安享天伦就罢了, 竟还害得他们死不瞑目…… 她恨啊!她恨的要死! 陆云卿怒意上头, 怨念翻涌,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面上却狰狞异常,笑的脸色铁青。 “你还问我是谁?你这些年不是一天到晚都防着我回来吗?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 怎么, 还认不出来了?哈哈哈, 你是该好好看看我这张脸!” 她言罢摁着刘青云的后脑,全力往一旁的琉璃盏上砸去。 “砰”的一声,价值不菲的琉璃盏被砸的粉碎,刘青云被砸的头破血流,面头满脸都是血迹和碎渣。晕晕乎乎地,似乎终于才明白了现下的处境,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尖叫出声:“是……你!” 他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逃跑,疯了一样地叫喊道:“放开我!不要找我!不是我杀了你的!滚开!” 陆云卿哪里会给他机会,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又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一旁的木椅子上砸去。 - 暗室里一片狼藉,刘府内更是一片鸡飞狗跳。 曲连城趁陆云卿去找刘青云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一出门便不要命地发足狂奔,一路不知撞了多少人,一边跑一边喊叫着:“有鬼,有鬼!有鬼回来了!” 开什么玩笑,刚刚那是什么魔鬼!那般狰狞? 他自幼不爱修道,沉迷声色犬马,不过是凭借自己的小法术混些银钱来花,哪里想到有一天会碰到这样凶神恶煞的厉鬼。 他跑到门口这才想起来,身上还带着宫中独有的响箭烟花,连忙取出来一只,哆哆嗦嗦地朝天上射去,祈祷他大哥赶紧来救他。 - 守院的护卫,闻声赶忙赶到后院去。 平常刘青云吩咐过他们,不许进去的,但此刻时态紧急。先是曲道长不要命似的逃出来,刘大人的惨叫声又连连传来,当下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十几个人当即冲到了后院去。 然后……又立刻冲了出来。 那里面那个……哪里是人?分明是厉鬼来讨债了! 护院、小厮、丫鬟、厨娘,都仓皇奔逃,一边还叫嚷着:“夫人回来了,回来讨债了!快逃,快逃!” 他们也不知道她回来讨什么债,只知道先跑了再说。一时间,整个刘府鸡飞狗跳,人声鼎沸。 好巧不巧,小少爷陆轻歌并两个小童和刘府的官家正好回来了,还未进门就瞅见自家乱成了一锅粥。连忙拉住了一个小厮:“怎么回事?怎么乱成这样!我爹呢?” 那小厮惊惶逃窜,一时间口舌都不利索,结巴道:“夫、夫人回来了!正在后院呢!她、她回来讨债啦!救命啊!” 说完,连滚带爬地继续跑了。 陆轻歌却愣在了原地。 夫人?爹爹的夫人,那不就是……他的娘亲吗? 管家老陈看见院里这般景象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焦头烂额地叫嚷着:“都给我停下,别乱!别乱!” 他还在四方调停,就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什么也不顾地逆着人流往后院跑去了。 “哎呦!我的个小祖宗喂,你往哪跑啊!”他急的一拍大腿,就要来追陆轻歌,可隔着呜呜泱泱四处乱逃的人,哪里还抓的住那个一边狂奔一边喊着“娘”的少年? - 暗室内,刘青云头破血流,身上都是伤口,衣服都被染成了血红色,陆云卿还不放过他。刘青云此时再没了往常县令的风度,早已肝胆俱裂,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 “云卿!云儿!卿卿!你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也没办法啊,我不那么做,我就连命都没有啦!我当初抛下你,是我贪生怕死,可我……我也没办法啊。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不抛下你,除了跟你一同死,根本毫无用处啊!” “是啊,你贪生怕死,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贪生怕死了。”陆云卿冷笑说道。 “可我死了便死了,你又为什么害我父母!他们待你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你害他们……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晚上怎么睡得着觉!你怎么敢?!” “是是是,你说的是!”刘青云跪在地上,连连点头,说到紧要处,还连删了自己几个巴掌。 “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猪狗不如!可我不那么做,我就要一无所有啦。我、我……我也后悔啊,日日夜夜都后悔,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爹娘来找我索命。我、我受的折磨也够啦!你,你就放过我吧!” “你这样荣华富贵,官品加身,日日寻欢作乐,也叫受折磨?”陆云卿简直要被这狗东西气的发笑,“我以前是有多蠢,才会看不出你的伪装,爱上这么个人渣?” “对对对!以往,我们还有以往呢!”刘青云已然神志不清,连着向前膝行几步,抓住绮罗的衣摆,“求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饶了我,饶了我。来生我们再做夫妻,我定然不负你!” “咦……”绮罗的尾音一拖三拐,实在是被膈应的不行,“我可去你的吧,做一辈子夫妻还不够,再来一辈子?你是想恶心谁啊?” “对对对,云儿说的对,我不配!那来生我给你当牛做马,偿还你!”他哪里知道这副身体里住着两个人的灵魂,只当刚刚那话还是陆云卿说的,忙不迭来接话。 陆云卿听罢放声大笑:“你现在倒会这样一套说辞了?换在十几年前,你对着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时候,我定会被你骗得团团转。可现在,老娘死了都十多年了!你还想着拿这一套来哄我?哈!你当我是傻子吗?” 绮罗不耐道:“你同他废什么话,能动手动什么口,口水不要钱的么?” 陆云卿当下也不废话,烈焰化刀,直接就要往刘青云心窝捅去,刘青云脸上惊恐的表情眼看就要定格,就在这时,暗室的门猛地被打开,少许阳光一下子透了进来。 门前的阳光下,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因为狂奔喘息未定,原本白皙的面颊通红一片,眼圈也通红的,满脸泪痕。 他面上的仓皇似是将这个瞬间拉长,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远处众人的喧嚣杂声将此处衬的更加的安静。 他看着屋中情形,呆了一瞬,终是带着哭腔喊出声来。 “娘——!” 在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娘”里,陆云卿转过头来,手上的动作终是一顿。 在支离破碎的阳光下,陆轻歌看见屋内的红衣少女讷讷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眼泪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汩汩地流出来,泉涌一般,在白皙剔透的面庞上划出晶莹的痕迹。 鲜血一般鲜艳的刀刃停在刘青云胸膛之前,愣是没再前进半分。 - 就在这一个停顿的空当,刘青云反手抄起了不知什么东西,几乎用上了他所有的力气,扎进绮罗的后背。 不偏不倚扎进了绮罗的琵琶骨的正中央。 “啊!!!”绮罗吼出声来,痛的几乎两眼冒火,眼前发黑。耳畔同时响起的还有陆轻歌惊恐的叫声:“娘?!” 一体双魂,两人感受相通。绮罗即便不掌控着这幅躯体,也能感受到背上那刻骨的疼痛。 陆云卿下意识的反手去抓后背,抓到了那深入血肉的利器,用力一拔,不仅没拔出来,反而痛的几乎要跪到地上。 刘青云见她面上冷汗渗出,心下稍安,大着胆子上前来抓她。陆云卿却冷不防地忽然暴起,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按在桌上。 她面色铁青,神情狰狞,一只手刚刚扬起,下一刻便要拍在他天灵盖上! 刘青云吓得几乎失禁,可那一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他僵硬抬头,只看见面前这少女咬牙切齿地瞧着他,看的他背脊发凉,冷汗又滑落了下来。 可绮罗也只是看着他,愣是没有动手。半晌,她手上的力道竟然松开了,失了魂魄一般,惶惶然地摇着头,后退两步。猛地翻身,越窗逃走了。 陆轻歌才刚刚见到娘亲一眼,她就又逃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愣在原地,流着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放声哭出来,急急朝着被打破的窗户奔去。 - 刘青云此时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看到陆轻歌朝破窗的位置奔去,劈手将他拉住,往门口跑去:“你往哪跑?还不快走!那个疯女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陆轻歌死也不走,却拗不过他父亲力气大,被拖着前行,叫嚷道。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是我娘吗?她为什么要跑?她为什么不看看我?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要去找她!” “混账东西,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那个女人早就死了,那是鬼!”刘青云没好气地说道。 “不行,我要去找她!爹,爹!你就让我去看看她吧!” 小轻歌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父亲忽然就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知道他为什么全身都是伤痕,不知他为何这般气急败坏,他只知道,他刚刚瞧见她娘了!他要是不快点追过去,可能就再也没机会见她了! 他被刘青云拖着向外逃,拼命地挣扎,刘青云急着要跑,哪里有心思来哄他。 “混账东西,她是鬼你懂不懂!我没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吗?我没告诉过你她干过什么样的事吧?那个千人骑万人踩的货色,那个不知鲜廉寡耻的女人,爬了不知多少回旁的男人的床,日夜与他们行苟合之事……简直恶心!恶心!”刘青云吼道。 刘青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似乎说起这些心中也没有什么底气,可他不能停下来。 因为他一旦停下,就会发现自己没有资格指责她,那他会疯掉的! 他只能靠不停地谩骂和指责来逃避……逃避什么? 他也不知,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他只要活命! 有什么比活命还要要紧?有什么比他自己还要要紧? “她没有廉耻!她不知自重!她和你见过的那些青楼里的女人一样,都是婊.子!” “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啊?你不是一向最瞧不起那些淫邪放浪的女子,连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的吗?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他妈的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刘青云一边惶然地念叨着,一边急着向外逃,小轻歌却还在挣扎,他一时暴怒,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当真清脆又响亮,小轻歌猛然间被打的眼冒金星,只觉得心中的郁结悲愤一时间如洪流一般,倾泻而出,不可抑制。 “我、我也不清楚她是怎样的人,犯了怎样的错,可她、她……” 他扑通一声跪在刘青云面前,捂着被打肿的脸颊放声嚎哭。 “……她是我娘啊!” ※※※※※※※※※※※※※※※※※※※※ 修改了一下w,之前那版太乱了……果然赶出来的稿子排版让人看不下去t﹏t。(我只是想掐点蹭个玄学而已啊_(:3」∠)_) 然后我的感谢留言就被吞了呜呜呜呜……垃圾绿丁丁。 流云葬(二) “混蛋!你刚刚为什么不动手!” 疼痛不断地刺激着绮罗的神经, 磋磨着她的血肉, 让她愈加的烦乱。 “信誓旦旦地说要他的命, 结果临到动手时变了卦?你倒是有情有义,嗯?老子可没工夫陪你玩!”绮罗心中憋着一股闷气, 大为光火。 “我不能在我儿子面前杀人!”陆云卿也暴躁地吼回来。 绮罗:“……” 原本还在互吼的两个人此刻都闭了嘴, 一言不发, 留下了一片压抑的沉默来。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彼时, 她们正在屋檐之上, 飞檐走壁。 - 过了片刻,绮罗还是忍不住发起火来:“行行行,你说的都有理, 成了吧?赶紧把身体还给我,就你这样的身手,我不被人扎死, 也要被你摔死!……往左,往左!右边有人你没看见么!” 陆云卿看见她儿子之后,简直是落荒而逃,根本顾不上挑什么路线了,只知道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飞。 两人在屋顶上,陆云卿把绮罗的身体又还给了她,绮罗跳下屋檐, 拐进了一条小巷, 这才停下来缓了口气。 绮罗将肩上伤口里的碎瓷片抠了出来, 狠狠然道:“好家伙,阵仗摆的那么大,我还以为你要干嘛呢,结果竟然逃了?以后这种事可别再找我,我再帮你,非得死在你手里不可。” 语气仍旧恶狠狠的,却没之前那般暴躁了。 她不动还好,一动就更加的疼了:“这他妈的什么玩意!怎么还拔不出来!” 绮罗反手摸向后背,握住那一根直插入琵琶骨的利器,咬着牙狠命的一拔! “可恶啊——!!!”她痛的几乎要喊出来,牙关咬的死紧,额上汗如雨下。 “别动,这东西你越用力地拔,就越疼!”陆云卿显然也疼的够呛,颤颤巍巍地说道。 她是个柔弱女子,之前拔这利器的时候,还不算太用力。力道与刚刚绮罗这一拔的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那痛感较之之前,简直十倍有之。 绮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扶在墙上,断续道:“你知道什么……这东西钉在……钉在我的琵琶骨上,我就没法施展法术,到时候万一碰上仙门的人,我还有命么?” 绮罗也疼的直打哆嗦,全身的灵力完全流转不通,一张小脸白如金纸,喘息着说道,又伸手去拔。 陆云卿可吃不了这种疼,连声求她:“可别拔了!我们躲着那些人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喘道,“你这家伙……对自己从来都这般狠的么?” 绮罗听了也不说话,蹲在角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插在她琵琶骨上的利器实在拔不出来,只好暂且作罢。 “都是你,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早知道当时我直接动手,替你杀了他不就结了。”她缓过了一口气,冷声说道。 她这才忍着头晕恶心,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时间仍觉得两只脚踩在棉花上一般,“……此地不宜久留,得先躲出去。” 这刘府的院子,想是经过曲连城布置的。绮罗心道,那人虽说身手和法术都不怎么样,但倒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这院里的布置,暗合风水之道,是个常见的聚运辟邪的布置。 之前陆云卿逃得匆忙,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跑,也不知道转到了哪里来。此时绮罗冷静下来,边走边留心记着院子里的各处假山假石。 她平时在各类法术的学习上最是怠惰,对于岐黄之术更是疏于学习,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在刘府里转了好几圈,才勉强摸到后门的地方。 出了后门,是一个小巷子,远远望去巷子尽头有不少的人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衣着貌似都是刘府的下人,受了惊吓逃出了刘府,聚在了巷口。 这么多人堵在这里,可怎么是好? 她现在灵力滞塞,气力不足,别说使出什么法术了,连轻功都不稳,又要怎么出去? 绮罗扶着墙壁缓缓往前迈出一步,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不经意地低头一瞥,忽见地上自己的影子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有人在她身后! 她心中猛地一跳,大惊失色。 虽说自己受了伤,五感不灵,但竟然叫人离得这么近了,都没察觉到丝毫的吐息,这人绝对是个高手! 她心中一慌,顾不上疼,卯足了力气,反手就是一击。弯指成钩,如银龙探爪一般,直袭那人面门。 谁料身后那人动作比她更快,更稳!他两指搭上她的手腕,一抓一带,绮罗的半条手臂登时酸麻无力,毫无还手之力被拽了过去,跌向了那人! 那人用力将她拉进怀里,箍在身前,急道:“绮罗,是我!你看清楚!”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十分熟悉,以至于那一瞬间绮罗竟有些怔愣,怔愣于这声音竟会让她这般心安。 像是心中始终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绮罗抬头去看他:“……小迟子?” 迟悟看她虚弱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连忙去捉她的手,让她的手覆上自己的面颊,“是我,你看,是我。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刚刚还在硬撑的时候,尚且觉得脑子还灵清,此刻一见到他,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子断掉了,绮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脱了力靠在他怀里。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迟悟看她这个模样,眉头紧皱,面色极是不好看。他微微咬牙,答非所问:“还不是你又一个人跑了!” 绮罗无奈地笑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道:“得啦,不说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桃云山上今日聚了不少修士,本就是来抓我的。刘府离桃云山不远,这边被闹出这么大动静,肯定会有人赶来……”她抓着迟悟的脖子,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 “你……你还知道啊!”迟悟恼她行事乖张,无所顾忌,此刻也顾不上数落她了。将她打横抱起,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窄巷之间。 -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一辆马车四个人的。而此刻,罗汉和普慈站在桃云山脚下一颗桃树下,看着如织的游人香客,来来往往的小贩,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两脸懵逼。 夹道灼灼盛开的桃花着实绚丽,清风一过,便有桃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如天女散花,风吹粉雪,纷纷扬扬。 罗汉揉了揉自己快要僵硬的脸,跺了跺脚道。 “大师,他们人呢……说好了回来找我们的,不会真的把我们忘了吧?” 普慈盘着萝卜须一样的小细腿,端坐在他的头顶:“阿弥陀佛。” 罗汉:“……”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您除了会说阿弥陀佛还会说啥…… 罗汉还待要说什么,猛听得一旁有马蹄声传来,抬眼望去,就看见从那宽阔的山道之上,奔下来一队人马来。 那队人马穿着整齐,身上服饰是连碧宫修士的服装,清一色的道袍。他们浩浩荡荡而来,经过之处,满地的桃花瓣伴着尘土扬到空中,又被踩进了泥里。 为首那人生的高大,声音浑厚粗犷:“信号箭从哪个方向放出来的?” “回宫主,在南边!不远,大约是在县衙和刘府一带。”他身后随从答道。 人马从来到去,不过眨眼功夫。罗汉扬手挥开荡起的尘土,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讷讷道:“这些人要去什么地方?城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 曲连城本是连碧宫的二公子。 他将联络用的烟花一股脑地放了出去,连碧宫立时就有人看见,上报给了宫主曲连川。半刻不到的时间,连碧宫的人马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此地又是在桃云山南面的山脚下,所以等迟悟找到绮罗的时候,连碧宫的人马已经距刘府不到五里了,成扇形之势逐渐逼近。 - “你怎么这样胡来?我来时就看见有修士往这边赶,若我没有及时找到你,你要怎么逃的出去?”迟悟抱着她在街巷间寻找藏身之地,忍不住说道。 语气里的愠怒之意很是明显。 绮罗此刻缓过来了些,但面色仍是苍白,不可置信地道:“……你凶我?” 迟悟真是被她气的快要笑出来:“你做错了事,我还不能凶你了?” 绮罗闭上眼睛轻轻喘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迷迷糊糊地喃道:“我不管。你、你……你以前都不凶我的,我说什么你都听我的……咳……” 绮罗虚弱的时候,声音听来都软软糯糯的,迟悟听在耳中,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他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绮罗,我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声音里带了十分的无奈意味,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强调什么。 - “我们这是在哪?”绮罗感觉到四周光线渐暗,睁眼来看时,发现迟悟竟将自己带到了一个房屋里。屋子的门窗都有些破损了,经风一吹,薄薄的窗户纸就会呼啦啦的响。 “我就近找了一户人家,应该没人住。” “哈哈。”绮罗勉力勾唇,挤出两声笑来,“私闯民宅,你又可以给自己记上一笔啦……” 迟悟嘴角紧抿,一言不发,将她放到地上,翻过身去看她伤口。 “不妨事……”绮罗说道。 “什么不妨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迟悟怒道。 绮罗难得见他生气,微微一怔:“什么东西?” 迟悟轻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绪,脸色仍是不好看。 “……这叫魂杵。就跟有些不见血不回鞘的嗜血兵刃一样,被这东西钉上,不到最终魂飞魄散,这东西便拔不出来。” 绮罗怔住了:“这……这么邪乎?” “……” 迟悟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气的说不出话来,原本俊俏的一张脸黑的像锅底似的:“你现在不该担心一下自己么?” “我会死么?”绮罗竟然还很平静,无奈笑道。 迟悟听罢顿了一顿,凝视着她,半晌,才缓缓说道: “一根魂杵只杀一人,或者说,只会摧毁一个人的魂魄,你明白么……” 绮罗闻言,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慢慢地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现在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的魂魄,而魂杵只杀一人,也就是说……她和陆云卿之间,必有一死。 绮罗打了一个寒颤,这才意识到陆云卿已经好久没出声了,连声叫道:“云娘?云娘?” 以往陆云卿附在她身上的时候,常常趁她不注意,借她的嘴说话,绮罗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一路上,都没听见那人插话。 等了许久,陆云卿才缓缓地开了口,气息却极是微弱:“嘿……小混蛋,你急什么……别担心,你的小姑娘不会有事的……” 绮罗听得心焦,抬头去看迟悟,却已经从迟悟的目光里明白了答案。 魂杵只杀一人,两人的魂魄一体时,它很自然的就选择了相对较弱的陆云卿。 ※※※※※※※※※※※※※※※※※※※※ 今天还有一章(耶!快夸我!) 流云葬(三) 原本安安静静的冰火城, 不过半天的时间就炸了锅。 刘府门前人声纷乱, 一片狼藉。惊慌失措的下人们聚在一起, 窃窃私语。 刘青云一脸凝重地依靠在门口的石狮子前,面色白里透青, 着实难看。他的身旁,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正在低声地啜泣, 正是陆轻歌。 刘青云正冷眼看着不远的地方, 那里立着两个人, 正在说着话。其中一个人身材高大,锦袍加身,一双豹眼, 十分威严。而他面前那人,耸头耷脑地向他哭诉着。 说哭诉都轻了。 那腔调,简直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大哥, 就是这么回事了,刚刚可真是吓死我了。那女鬼当真是凶神恶煞……”曲连城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那高大的男子听他将这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遍,不禁面生怒气,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他。 “够了!说一遍还不够,你还想要多丢人?” 他声音低沉浑厚,一言发出,曲连城立时就悻悻地闭上了嘴。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连碧宫的宫主——曲连川。 曲连川知道自家弟弟不成器, 听他说那女鬼如何厉害, 心中也不以为然。 “你是修道的还是她是修道的?你学了这么多年的道术, 被一只女鬼吓得抱头鼠窜,还放信号箭?你他妈的是找人来看你笑话的么?你不嫌磕碜我还嫌,废物!” 他来之前,正在和几大仙门的人议事,猛地听闻下属来报,说桃云山南方有人放了信号箭。 曲连川平日里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极多,根本没工夫来管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只好放任他成天不务正业,在桃云山附近晃荡,给了他几支信号箭权作联络之用。 连碧宫的信号箭种类众多,各有特色,是以其下属一望便知,这是二公子放的信号箭。 心中总有千般万般的恨铁不成钢,曲连川也还是担心他这个弟弟,朝众仙门的人赔罪之后,带着人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却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不禁大为光火。 他还待要说什么,却瞥见一个人闪到他身边来。 刘青云向曲连川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拱手行了一礼:“曲宫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曲连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回了个点头礼:“刘县令,不知有何指教?” “何敢指教,不过有些话相同曲宫主说。我与令弟一向交好,今日刘某人家中遭灾,全仗令弟仗义相助,刘某感激不尽。” 刘青云这么说着,淡淡地朝曲连城看了一眼。曲连城见他替自己说话,恨不得连连称是,觍着脸心虚地朝曲连川望了一眼。 “只不过,有一件事,令弟怕是也没说清楚。”刘青云道,“那女鬼本是我妻子不错,当年死于马匪之手,不知为何对我心生怨念……想是怪我当年没能保护好她。我方才瞧的真真切切,来到我府上那女子虽然言语之间是我夫人,可身形体态却是另外一个人,可见她是借尸还魂的。而那人……”他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来了。 曲连川皱眉道:“那人如何?” 刘青云道:“实不相瞒,那人与官府目前正在通缉的人犯有几分相似。” 曲连川是仙门修士,哪里关心平常官府在抓什么人,听他说罢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顿了一顿的功夫,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不禁抬头朝刘青云望去。 只看见刘青云一双眼睛目光深邃,别有深意。 他心头猛地一颤。 是了,若是平常人犯,刘青云何必向他提及?刘青云是个聪明人,他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说明他自己是应当知道这个人的。 朝廷和仙门同时在抓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而那个人,不就是几大仙门的高手此番聚集到桃云山的目的么! 他眼中目光一凛:“大人不妨详细说说。” - 刘青云本不是个笨的。 他之前面对陆云卿时,被吓得肝胆俱裂,那里还有脑子来想其他的?现在冷静了下来,反倒理清楚了很多事情。 首先,那副躯体,并非是陆云卿的。他与陆云卿毕竟曾是夫妻,哪有认错的道理?他当时太过于慌张没有看出来,等缓过气来才猛地想起——那人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又是谁? 那通缉令是上头传下来,他作为县令,还曾亲自交办这事,交代下属务必留心。平日里他交办过无数这样的事,可这一位却尤其特殊。 这一位,不仅官府要抓,各大仙门也在抓。 仙门平日里与朝廷像是存在于两条平行的线,各自沿着各自的轨道,没什么交集。可实际上,仙门在各个方面都是庇佑着人界的。 这位能被仙家盯着,说明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若是能借连碧宫的手除掉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女子的形貌与我所见的通缉令有七八分相像,更是身负妖术,竟能将烈焰化刀。”刘青云道。 曲连川面上神色一时几番变化,仿似欣喜若狂却又强作镇定。只凭这一点,他几乎就能确定那人就是炽绮罗! 刘青云状似不解道:“我却不知为何,她竟和拙荆在一处。” 曲连城此时也忙道:“不错!那女人当真蹊跷得紧!我听她自言自语,仿佛两个人的魂魄在同一个人身上似的。” “说来,我方才能逃得一条性命,全要仰仗曲贤弟。曲贤弟曾经赠与刘某一根魂杵,叫我遇到邪魔的时候将其钉入其琵琶骨里,方才我与其周旋的时候,全赖那宝物助我。” “等等!”曲连川却一下子打断了他,“你是说……你将魂杵……” 他眼里兴奋的光芒愈甚,连话都不及讲完,转身大声呼喝:“来人!快去传令!速速请诸仙门的尊者前来!其余的人给我去搜,就从这里开始,把冰火城的每一寸地翻过来也要把妖女给我翻出来!” - 天色渐渐暗下去,风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凉了下来,绮罗倚在黑漆漆的屋子一角。周遭安静的很,只能听见她自己若有若无的喘息声。 此刻已经入夜,月亮早已挂在了高空中。 在陆云卿的魂魄没有消散之前,魂杵的带给她的疼痛不会因为一体双魂而减少一点。甚至因为这幅身体是她的,她能感受到的痛感还要更加清晰些。 这疼痛像连绵的海浪,像细密的针脚,像无孔不入的冷风。若是不动还好些,一旦动弹,痛感瞬间便要放大数十倍。 许久许久,陆云卿的呻.吟在她脑海中响起,轻的仿似一阵清风便能吹散似的。 “再忍忍吧,等我魂飞魄散了,你就不会疼了。我若不是被魂杵钉住了,早就从你身上下来了……不连累你……” 绮罗闭着眼睛,头抵在墙上,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黏腻的紧。听罢不禁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现在才说这个,早……早干嘛去了……” 陆云卿越来越虚弱,绮罗其实隐约能感受到。 “小丫头,我后悔了……不是后悔去找刘青云,而是……是那天碰见歌儿的时候,我没……去仔细看看他,摸摸他,抱抱他……” “我当时在想什么啊……真是傻。呼……要是还有机会就好了……我其实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呢……” “他小时候,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嘿,我那时候常常会哼歌哄他睡觉……那歌我小的时候我娘就哼,哼着哄我睡……”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她的话反而比之前要多了,只是说的气喘吁吁,常常要听好长时间才能继续。 “我忽然有点羡慕他了。”绮罗扯了扯干裂的嘴唇,讪讪地笑了笑,“我就从没听过我娘唱歌给我听。要不……你哼一个给我听听?” 黑暗在安静中蔓延,一寸一寸,将她二人吞没。过了好久,忽然有轻柔的声音响起,像从窗口流入的月光一般,在这黑暗中温柔地泄了满地。 那应该是边疆这一带的小调,轻盈的,宁静的。没有一句歌词,只是简简单单的旋律,轻轻流淌出来。可以听出有不同的四句,陆云卿缓缓哼着,哼到某温柔的一处,轻轻巧巧地一弯,就又滑落到最初的音节上。 生生不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一如这世上的一种爱。 似乎永远也唱不尽。 - 忽然,一声轻响传来,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绮罗抬起头来,就看见迟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盏水进来。 绮罗之前说她渴了,要他出去找水。他到近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扶了绮罗起来,将那浅浅的一盏递到绮罗唇边,绮罗便就着他的手将盏中的水一饮而尽。 迟悟伸手将她唇边水渍拭去,轻蹙着眉头:“可好些了?” “嗯……” 绮罗还没来得及将头点下去,瞳孔皱缩,全身一下子蜷了起来,口中不住地喊道:“疼!疼!” 她身体不受控制似的,滚进迟悟怀里,修长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迟悟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抓着她:“哪儿疼?绮罗!哪疼?!” “疼啊!好疼!”绮罗也不知道答他,只是一气地胡喊,分明是极力按捺的模样,可还是不断有痛苦又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 迟悟知道她的性子,什么事总喜欢自己忍着,如果不是痛的极了,又怎么可能这样喊出来? 他只觉得一听绮罗叫唤,那疼痛便仿佛藤蔓似的,瞬间就缠到了自己身上来,叫他一颗心不可抑制地战栗。他恨不得以身相替,却又实实在在无能为力。 “哪里痛?!哪儿?你……我……我……”他慌得都语无伦次起来。 他右手扶着绮罗的腰,左手将她的一只手捉在手里,两人的手指紧紧相扣。他慌乱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可却得不到回应,只能感受着绮罗的头抵在他肩头,牙关咬紧。 过去的一十六年的年岁里,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修行之途,于他来说,如同平步上青云,一日行千里。在旁人看来难以约束的七情六欲,在他看来如同落花飞影,夏来冬去。 他从没像如今这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般沉重的无力。 沉重到,她每一声的呼喊,都如重锤击于心。 他将绮罗紧紧地环在怀里,好像有绝望和滚烫从眼角流出来,淌到了心里。 不过片刻光阴,在他看来却如隔世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绮罗的呼痛声才渐渐微弱了下来,迟悟感觉到绮罗抓在他手臂上的左手缓缓滑了下去,滑倒了他的腰间。 他极其小心地松了一口气。被揉的皱成一团的一颗心,这才刚刚舒展开一个小角,就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酸麻刺痛从腰上要穴处传来! 那一刹那,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却已然是迟了。微微睁圆的桃花眸里,映出来的是绮罗苍白面容上,强挣出来的惨淡笑意。 “你……” “你中招啦。我们扯平了。”她笑着说道,略带调皮,实际上却没什么力气发出声音。 甚至连迟悟倒在她身上时,她也没能支撑住,仰面倒了下去,两人栽在了一起。 绮罗试了好几次,想将他推开,可都使不上力。方才从四肢百骸里被封锁的灵力中挤出那么一点,攒了半天的力气,都用在了点穴上。 一时半会实在是挤不出力气了。 她就只好仰面躺在地上,恢复体力,任迟悟压在她身上。少年身上残留着温柔又清新的气息,绮罗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满足地在他发间嗅了嗅,低低地笑了两声。 那是桃花与露水,那是人间烟火气。 “弟弟,你哭了。” 她喘息了良久,低低晒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哭……你即便是哭了,也真好看。” 流云葬(四) 绮罗修整了好久才复将气息调匀, 从四肢百骸中又搜刮出来几分气力, 将迟悟从她身上推开去。 月光不甚明亮, 照进屋子里,与黑暗相互交织, 却将少年面上的斑驳泪痕映的清晰又明亮。 绮罗坐起身来, 温柔地将他有些散乱的鬓发理到耳后, 微微避开了他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 却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开合, 似乎在说着什么。 “你有什么要同我说么?”她轻喘着,俯身侧耳去听。 少年咬着牙,断续地只挤出两个字来。 “你……敢……” 迟悟穴道被点, 不得动弹,只不过绮罗能调动的灵力也没多少,所以之前穴道点得很轻。他竭力张合着嘴唇, 分明声音几不可闻,却将这话说出来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绮罗好笑道:“哦,你知道我要做什么?”顿了顿,又笑着在他额上轻轻一点。 “我敢,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迟悟忿忿然地盯着她,赌气似的移开了目光去,只是有眼泪从他微微上翘的眼角淌了出来。似乎沾了桃花眼的灵气,带了缱绻又明亮的光泽, 淌进了两边的鬓发里。他这委屈的表情, 无端惹得绮罗笑起来。她低笑着替他将满面的泪痕一点一点揩干净, 指腹摩挲过少年的面庞与乌发。 “对不起啊。”这妖精笑着道歉,听起来却毫无诚意,她低了头,低声笑了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想起了好多事情。我想起我们一起出来的这几个月,过的实在太痛快啦……谢谢你啊。只是在外面呆的太久了,再不回去,长生该生气了,反正早晚要回去,不如乘了这阵东风,坐囚车回去……” 绮罗自嘲地摇了摇头,咯咯笑道。 “毕竟,自己走回去可太累啦……” 毕竟,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要舍不得。 心中的声音却是这样的说的。 绮罗挣扎了两下,摇摇晃晃地起身。迟悟的双眼猛地一睁,奋力地挣扎,无奈全身无力,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起身,眼睁睁地看她停下,眼睁睁地看她忽然回过身来,俯身…… 在自己额上落了一个轻盈的吻。 迟悟的眼睛微微睁圆。她撑在他的上方,月光照不清她的脸,她笑嘻嘻道。 “弟弟,我们有缘再……再也不见啦。” - 夜色已深,出了这荒郊人家,外面便是月光满地的山野。 绮罗顺手带上了篱笆栅栏,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你……你要去哪……”陆云卿虚弱的只剩下一丝游魂了,经这夜风一吹,才感受到了外界环境的变化,惨声道,“这时候还乱走什么,有什么事,等我……等我……” “等你魂魄散了,就迟了。”绮罗一步一步像是走在棉花上,有气无力道。 “你疯了么……那些修士,都是来抓你的……”陆云卿断续道,“别走了,回去,再乱动,你要痛死了……” “安静一点吧,有闲功夫就好好养着,少说点话。”绮罗被她叨念得心烦,皱起了眉头,哑声道,“……我带你去见你儿子,可别人还没见着,你先去了西天了。” 陆云卿听得一愣,立时就没了声息。山野里的静默将二人包围。 绮罗仍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走了许久,才听陆云卿微微哽咽着说道:“丫头,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为什么? 绮罗觉得这问题问得甚是好笑,她都答不上来。就如同刚刚她鬼使神差地留下的那轻盈的一啄一样——哪有什么缘由。 兴之所至耳。 没头没脑地,她忽然想起了她幼时的一件事情。 - 五六岁的时候,她初到无间城,一众孩童玩在一处,整日里疯的厉害。有一次,一对兄妹的父母不知从哪给他们弄来了一袋花种子,说那可以种出有七彩花瓣的花来。 旁的小孩都羡慕的紧,绮罗更是眼馋,摆出自己很多宝贝疙瘩,随他们挑,想换一点花种子回来。奈何那对兄妹铁了心不换,任她怎么央求都不行。 他们爹娘在后院的一角空地上给他们围了一尺见方的花圃,让他们种花。他们每日里又是浇水,又是施肥的,忙的不亦乐乎,骄傲又快乐的忙活着,每天都引得一圈小孩子母鸡一样蹲在周围看。 大家都想看见,有七种颜色花瓣的花是什么样子的。 可最后大家都没能看着。 因为有一天早上小孩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花圃被毁的一片狼藉,泥土被弄得的到处都是,想从里面把种子找出来也根本找不着。那对兄妹里的哥哥气的极了,破口大骂,声称一定要把搞破坏的小贼给找出来。 “怪不得我昨晚睡觉之前,我家大黄叫的那么厉害,原来是有小贼!” 这时候,有个小孩一指被丢在一边的一把小花伞,说:“看!这是炽绮罗的伞!昨天晚上下了雨了,一定是她趁大家下雨的时候不出门,来偷花种子了!” 其他小孩子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到了绮罗身上来。 绮罗听了,抱着满是泥水的小花伞退后了一步,一个劲的摇头:“不是我!” “那为什么你的伞会在我家的院子里?”那家的小男孩叫道,他又爬到墙头上,指着那墙上的几个巴掌大的小脚印道,“为什么你的花鞋上都是泥?为什么我家墙头上有你踩出来的脚印?下这么大的雨,你晚上跑到我家院子里来做什么?” “小贼!出去!”他说到气愤的地方,就跑下来,不由分说把绮罗推出了他家的院子,绮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扑了她一鼻子灰。那之后好久,那个男孩还撺掇其他小孩不要理这个翻墙的小贼。 那时候绮罗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豆包,可之后她每次想到自己吃闭门羹的事都觉得憋屈。 她真的没想要来偷花种子。 她只是看那天晚上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害怕那能开出七种颜色的花被打坏了。大半夜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冒雨翻进了旁人家的院子,把自己的小花伞支到了花圃上。谁知并没有什么用,花圃还是被大雨给冲的一片狼藉。 - 大多数人大概都有种天性,若是自己没有什么,便希望这世上其他所有人都一无所有;若是他失去了什么,便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失去些什么才好。 可是用这种想法来揣测绮罗大约是得不到什么正确答案的。她属于另一小部分人。 她没有什么,渴望什么,羡艳什么,就真心祝福旁人能长长久久地拥有下去,有时候恨不得亲身去替别人好好珍惜一番。 七彩的花种子,能陪在身边的爹娘,一日三餐饭前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大约都是一样的。 - 思绪飘了回来,绮罗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陆云卿。 “云娘,你说……我爹娘会不会也在什么时候,会很想我?如果他们有机会见我,会不会也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 夜黑风高,时不时有乌云飘过吞没天上的月亮,余下人间一片黑暗。 刘府却是灯火通明。 即便此刻已经是半夜三更,仍旧有喧闹人声传来。府里的下人聚在他们平日住的院落里,心有余悸地闲话着白日里的闹剧,叽喳个不停,谁也没有睡意。护院和一些连碧宫的修士时不时从外面经过,脚步匆匆,杂乱的让人踏实。 若是没有他们,今夜谁有胆子呆在这个宅子? 两个连碧宫的约莫八九岁的小道童守在刘府大门门口。站了半天,无聊的紧,忍不住小声闲话起来。 “不公平,为什么其他的师兄都去捉妖女了,我们俩却要在这里守门。我本来还挺激动地下山来着,结果……唉,我还挺想去看看妖女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小弟子嘟囔道。 “我也想看看。”另一个接口道,“不知道这妖女是什么来头,竟惹得各大仙门这样兴师动众的。你数数,十大仙门,哪个没来?还有那么些个散修,都来凑热闹。我都有点奇怪了,这些人怎么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前几日一窝蜂地涌到冰火城来了,好像一早就知道这妖女在冰火城似的。” “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师兄们说,前段时间,不知道什么人在江湖上放出了妖女在冰火城的消息,这才引得这一帮人来的。”那一个小童道,“师父说过,除魔卫道是咱们修仙人的本分,捉住了妖女更是英雄美谈,谁人不想!我也想当英雄,要是我有机会碰到那妖女,我一定要……”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了,气势汹汹地挽袖子的手也顿住了,一张小嘴长得老大。另一个小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说啥,咋不说……” 他微微仰头,看着来人的影子将自己完完全全遮挡住,咽了咽口水,将剩下的那个“了”字给吞进了肚子里。 “两位小道友,方不方便,与我通传一声?”来人还挺和气地说道。 “……” “……” - 刘府的正堂里灯火明亮,屋子里坐了不少修士。这些人都是各个仙门里都是有些名气的大修,余下各路来的小修士早已被遣出去搜捕了。大家似乎都各自在琢磨自己的心思,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气氛甚是尴尬。 忽听外面一阵人声骚动,两个小道童一前一后哭着跑进来:“妈呀,师父救命哇!妖女来啦!” 曲连川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听见这一声响,惊得一个激灵,连忙往外跑去。跟这那两个小童跑出了内院的院门,来到大门之前,只看见护院的修士都聚集了过来,统统拔剑出鞘,齐齐对着院门方向。 不一会儿,这人群却又纷纷默契地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来。几十把仙剑剑尖所指,正是一位枣红衣袍的少女,惨白着一张脸,走到曲连川面前来。 她似乎认定了他是这里管事的人物,到他面前站定,微蹙着眉头,直视着他,哑声道:“道长好,请问四龙尊者可到了?” 曲连川额上竟冒出了一层薄汗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少女。他没想到活生生地妖女会以这样一种平常的有些不正常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时间竟真的回答了她。 “到了……如何?” “麻烦转告一声,我跟他们回去。”绮罗满脸倦色地道,“但我有个事,我想先见……” 绮罗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高墙之外的地方传来。 “啊——!!!” 绮罗浑身立时便是狠狠一颤,那声音不是听得极是耳熟,不是旁人,正是小轻歌! 她目光里登时便有凶光闪出来,飞刀一般,将曲连川看的心中重重一跳。绮罗顾不上再说其他,咬着牙,使尽了力气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其他的人都在原地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也一窝蜂地跟着跑去。 绮罗跑到一个院子前,看院门紧闭,轻歌的叫声的的确确就是从里面传来的。要放在平时她一掌就能将门板轰个粉粉碎,可此时实在有心无力,唯有后退好几步,狠命往门上撞去。 “哗啦——” 顾不上疼,连撞了好几次,门闩竟生生被她给撞裂了。她一个踉跄稳住重心,抬头一看,正好看见院落里一个几丈边长的大坑,黑洞洞,深不可见底。那坑旁,刘青云拎着轻歌的衣领子,正把他往坑里推,轻歌挣扎的厉害。 绮罗的双眼猛然睁圆,她看见刘青云抬眼看见她的一瞬间,面上神色几经变化。 恐惧的、痉挛的、狂喜的、扭曲的,杂糅在一起。几近疯魔的癫狂纤毫毕现。 终于——结束了。 他咧开嘴笑了出来,猛地用力将轻歌推了下去。 “你!!!”绮罗猛然叫道,扑过去抓轻歌。 若是在往常,救人于她不费吹灰之力,可如今,实在难如登天。下坠的千斤之力拉的她几乎筋骨尽碎,只不过一个瞬间,两人就在轻歌的尖叫声中,掉进了巨坑深井之中,不见踪影。 “轰隆隆”的巨响,数十根手臂粗的铁杵从坑的边缘处弹出,纵横交错,转瞬就织成了铁网,将巨坑封死。铁杵上严丝合缝地贴满了各种符纸,用朱砂狗血画的满满当当。 随后赶到的曲连川看见这个场景,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直到他看见那些符纸上画了什么,才明白了过来。 这些符纸都是用来镇厉鬼的。 而这个陷阱也绝对不是今天才准备的。 可这坑是用来抓鬼的,那些符纸也都只对鬼有用,对付这妖女如何有效果。他只不过心念一转的功夫,曲连城已经从屋里跑出来,口中高叫着:“快!快!” 登时便有二十来个人跟着他急匆匆地小跑出来,每四个人都抬着一个大鼎,总共有五六个。曲连川往里一瞧:那鼎里装的满满的皆是沸腾的铁水! 一般来说,要烧出铁水来,温度必须极高,那盛铁水的铜鼎也早该化了,可这些鼎都不是凡品,显然经过法术炼化,高温不熔,反倒将鼎中铁水煮的沸腾。只听一旁曲连城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快!往里倒!” 曲连川看那铁水要被倒进去,心里微微地咯噔了一下,嘴唇微张——那孩子也在…… 然而这个念头一瞬即逝,他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同另一件事相比,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他亦沉默了。 眼看着滚烫赤红的铁水,以融化一切的势头从鼎中倾泻出来…… “咣——!” 通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带着震颤不止的嗡鸣,震得这个院落都似乎抖了一抖。 不知什么武器砸在了巨鼎的身上,端的是刚猛无铸,巨鼎带着翻滚的铁水,轰然砸向了一旁。鼎里的铁水全都浇在了旁边的一间空屋子上,那房屋霎时间便化了大半。 院中的人大惊,朝来人那方望去,只看见月光下一个黑影从空中轰然落下。身材高挑矫健,身穿青铜色轻铠,面上戴着青铜铸成的面具,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一步一步,伴着金属撞击的轻响朝众人走来。 他身后,又接连有三个同样打扮的影子跟来,走到众人面前。曲连川愣了一愣,这是—— 屠龙宫四龙尊者。 为首那人走到曲连川面前,因为身材高大,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含着微微笑意。即便带着面具,也让人似乎看见他微微挑起的嘴角。 他微一抱拳,行了一礼,客气道。 “屠龙宫的四龙,奉宫主之命,前来捉拿妖女。宫主交代,活要见人。” 曲连川心里咚咚直跳,等着他将余下的话说完。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他再说一个字。 那尊者也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微微笑着补充道。 “没说可以有其他情况。” 流云葬(五) 几尺见方的地牢里, 空气阴冷又潮湿。即便是在白天, 这样深的被层层封死的地牢也不会有多么光亮, 更何况此时还在夜中。此时只有几缕丝织般朦胧缠绕的月光从洞顶漏下来。 地牢四壁都是黏糊糊的青苔,滑腻的紧。将青苔抹开, 才能看见墙壁上刀刻出来的符咒。 陆轻歌如同受了惊的小兽一样, 瑟瑟发抖。刚刚从上面跌下来, 若不是绮罗将紧紧地护着, 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来。此刻头顶上人声嘈杂, 更是让他有如惊弓之鸟一般。 一天之内,接连遭遇变故,即便是大人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刚刚被亲爹推下深坑还让他心有余悸,他小心翼翼地望向绮罗,面上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半晌还是没能忍住,哭道:“你……你到底是不是我娘啊?” 绮罗扶着他的肩膀,和他对视着:“别害怕,让你娘同你说话,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已是颤抖,陆轻歌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很明显甚么也没听懂, 却仍旧小鸡啄米般的使劲点头。绮罗深吸了两口气, 试图压制住自己起伏的心绪, 实则内心万分焦急。 “出来啊……出来啊……” “你不是想见你儿子么?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同他说么?” “喂!姓陆的!陆云卿!” “……” 绮罗只觉得背上被钉入的伤口愈发疼痛难捱,意识也在涣散的边缘徘徊。最更糟糕的是,她无数遍地唤陆云卿出来,却半点的不到回应。 难不成,那家伙已经…… 绮罗挥出几拳,狠狠地砸在地牢的石壁上,可仍旧软绵绵的无甚力气。背上的魂杵却在一瞬间将效力发挥到了极致,如同长剑贯穿身体来回磋磨,痛得她猛地向后仰去,几乎要喊出声来。 眼前骤然一黑,如同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失了意识。 而另一边,陆轻歌惊恐地发现绮罗面上神色诡异的变化起来,一瞬间的恍惚之后是竭尽全力的挣扎之态,又哭又笑,涕泪横流。挣扎着,喧闹着,像是有谁的灵魂想要孤注一掷地冲破这身体的束缚一般。 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再抬头瞧他时,那目光,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盈盈地笑着,笑里带了苦涩的味道,嘴唇开开合合,最后终于温柔又无奈地轻唤了声:“歌儿。” 轻歌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般道:“……娘?” 陆云卿笑的更深了,有两行泪水从她眸子里溢出来,流过面颊,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小轻歌的手背上:“嗯。” 陆轻歌紧紧地咬着嘴唇,不想哭出来,可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嘴巴扁了扁,便扑进了陆云卿怀里。他低声呜咽着,似在撒娇,又哭又笑。 “娘,你真好看!你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比我梦里见的时候还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 不知昏昏沉沉地过了多久,绮罗的意识才从无尽的幽暗之中解脱了出来,乍见天光,竟觉得明媚的不像话。 四周是青青芳草地,耳畔有汩汩溪泉声。天空湛蓝,澄澈如洗,浮云飘过,如同薄织的纱锦。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山道两侧夹道开放的桃花,在阳光下灼灼盛放,艳艳招展。 山风吹过,便搅动起漫山遍野的花香和露汽。绵延十里的桃林像是被水打湿了的水粉画,摄人心魄的颜色被吹出了深深浅浅的层次,荡漾出湖浪一般的波纹,由远及近,绵延不绝。 前来踏青的游人熙熙攘攘,映着大好的春光,让人看了就要忍不住露出笑意。她今日穿了新裁的绯色罗裙,正与这满山的花色相配的紧。 母亲去上香了,她才不愿意去。在小小的香室里听那些不知所谓的道士讲经多无趣,哪里有山间快活? 山路旁平坦的地方有不少闲散的小贩,有卖漂亮的糖人,有会叮叮当当响的风铃,有三文钱一大碗的白煮阳春面,面汤里有山泉的清冽,浇头里有桃花酱的香甜。 只是今日里,好像多了个不认识的人,在那里摆了一个不入流的摊位。 她像花蝴蝶一样轻盈盈地扑了过去,停在了那清清冷冷的小摊前,仔仔细细地一瞧。 噢,原来是个卖字画的呀。 这一幅幅画画的当真是精巧,有的是风景画,嫣然的桃粉铺盖了大片的宣白,有的画的是人物,一颦一笑倒真有几番风味。字有的清隽秀丽,有的龙飞凤舞,甚是赏心悦目。 她忽然童心大发,学起她爹那个土财主来。分明是大字也不识的几个的老家伙,却最仰慕儒人,附庸风雅。她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字画前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嗯,不错,不错。” “姑娘觉得不错?” 低回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吓了她一大跳,小兔子一样往后跳了两步,忿忿地看向对面那人。 那人真是高,她只能抬起头来看他,大约是刚刚被他给吓了一跳叫她微微有些羞恼,她将头一扬,骄傲地道:“也就一般般吧。” “哦?”那人饶有兴趣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被他看得大为羞恼,又见了他意味不明的笑,深感不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登徒子!” “那你说说,什么样的,才是好字,才是好画?”那人笑而不答,反而问她。 她哪里懂得什么画,嗫嚅了两声,强自争辩道:“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画是好画,但我知道你的画绝对不是好画!你若是真正有才学,该有很多人喜欢你的字画才对。或者,你该去应试考状元去,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卖画讨生。” 那人听了,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眯了眯,眸光愈发显得幽深了。他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你怎知我将来就不能飞黄腾达,人上为人?” “这……” 她被问的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只好讪讪地一哼,撇了撇嘴,转过身去,心里想道:这人怎么这样神气呢? 她不知为何就被他那双眼睛给吸引了,不自觉地又瞄了他一眼,却正巧碰上他的目光也钉在自己身上,只是有些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便赶忙避开了,又是一阵疑惑:那双眼睛怎么就那样幽深,古井一般,让人怎么也瞧不透。 那人打量了她许久,忽而笑道:“人生在世,各自有志。有人慕钱财,便去经商,有人求权势,便去从仕。而我……” “你是爱什么,要来这里卖画?”她被他逗乐了。 “我爱美。”那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将她整个人都笼到了他的目光里。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突的跳起来,她强自忍住这样奇怪的冲动,怪道:“你这人真有意思,你倒是说说,什么算是美了?你这些画就是美了?” “美是画里画不出来的东西,”那人眸光微闪,如是说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再怎么美也有尽时,不像这桃云山中,桃花与晚霞,够我看一辈子。当然……” 那人语气里似有遗憾。她忙问道:“当然什么?” “当然,若是有人能陪看就再好不过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朝看花成云,暮赏霞化雨,那可真是美到死而无憾了。” 他似有深意地一笑,收拾了字画,留下了一句“说了你也不懂”,笑着径自离去。余她一人匆匆而逃,跑到溪泉边,临溪而照。 她想起了她背着爹娘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心里忽然开始突突地跳。此情此景,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她心中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双眼睛,那副声音……不也是画里画不出来的么。 - 风忽然大了起来,将十里桃林搅得天翻地覆,眼前的场景都旋涡一般旋转,飞散,消失。绮罗此是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刚刚那梦里面的人,不是她。 那是十五岁的陆云卿。 绮罗在这凌乱的场景里猛然的转身,看见陆云卿立在不远的地方朝她笑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是朝她说了些什么,可她还没来得及答复,就被一股巨力猛地推了出去。大惊之下,三魂七魄立时归位。 她猛地从地上坐起,背后是一身的冷汗,再一扭头,看见的是眼睛都哭的肿了的轻歌,低低地喊了她一声娘亲。 她握了握拳,只觉得四肢百骸里灵力充沛丰盈,流转自如。勾手拔出钉在琵琶骨上的魂杵,也没觉得有多疼痛。 是了,魂杵失效了,它把那只鬼妖从这个世上彻彻底底的抹除了。 绮罗不禁失笑。她把脑袋埋在手掌里,先是低低地笑,而后声音逐渐的放开了。她笑的越来越放肆,笑到浑身颤抖,到最后甚至笑的喘不过气来,连泪都要笑出来了。 陆云卿魂飞魄散前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也完全清晰了。 “丫头,这一路以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无以为报。临别了,不如就把我这一生一场的美梦送给你吧。” ※※※※※※※※※※※※※※※※※※※※ 昨天的感谢留言被晋江给吞了,在这里再感谢一下! 感谢长安故里,一直旅行的猫?,okdodolove,地中海美人,红豆奶茶的地雷! 感谢苏言宝宝的营养液! (我应该没统计错叭,趴) 流云葬(六) “县令大人这是何意?”为首的四龙尊者抱臂立在巨坑前, 似笑非笑,语气显得有点森冷, 看着气急败坏的刘青云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跳脚。 一夜劳顿之后,刘青云的头发已经散了大半,发冠也歪到了一边。一双眼睛泛着通红的血丝,看起来甚是怕人。 “何意?刘某倒是想问问尊者这是何意!”刘青云道,“刘某与曲道长费了十足的力气才将这妖女困住, 只差一步便能将她诛杀, 尊者此时却出来阻拦,是何道理?怕不是想包庇这妖女?” “大人此言差矣。包庇妖女这样大的一顶帽子,可不能乱扣。”那尊者微笑, 十分认真道, “我们宫主交代,这妖女罪孽深重, 一死不足以抵消其罪, 所以,务必活捉, 送回去好好折磨。大人是觉得此举不妥, 还是信不过屠龙宫?”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 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大人与这妖女有何恩怨, 这般急切地想要其性命?大人还真是义勇双全, 在场这多么仙门修士尚未动手, 大人就急不可耐地亲身上阵,为民除害了。” 那尊者面上带着面具,说起话来平平静静,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是不是受宫主的脾气影响,屠龙宫上上下下清一色的都是这种风格。 刘青文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一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死死地瞪着对方,心中早已擂鼓一般震天响了。 妖女?谁在乎她的死活? 管她是十恶不赦还是为祸一方,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他不过是要陆云卿灰飞烟灭! 十年,他已经提心吊胆了十年了!为了防着厉鬼复仇,他老早以前就请曲连城帮他在宅子中设下各种镇鬼捉鬼的机关陷阱。这次他甚至孤注一掷地拿陆轻歌来做诱饵……只要那个女人灰飞烟灭,他便再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却遇到这些煞神。 他面上强压怒气,手攥的死紧,向一旁立着的曲连城打了个眼色,寻思着怎么找个空子,却发现曲连城看着地上的陷阱,神色惊恐。 他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登时也呆住了—— 封住陷阱口的交错的铁杵上显出了异样的光斑,从暗红变成明黄,愈来愈明亮。他再仔细一看,那些铁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融化的铁水汇聚成流,掉进了陷阱里,在那坑中浇灌出了一级一级的台阶,有人影从坑中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众人此时都看见了这一异变,面上倏然变色,纷纷将兵刃护在身前,谨慎地远离这陷阱,向后退去。 绮罗牵着陆轻歌从那坑里一步一走上来,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青苔和泥土,可绮罗面上却一丝一毫的狼狈也看不见。一双赤眸在夜色中尤其扎眼。 绮罗在陆轻歌面前蹲下,揉了揉他的脑袋,微微笑了笑。而后快速地在他身上几处穴道上拍过,陆轻歌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绮罗将他扶稳,偏头瞥了一眼刘青云。 刘青云登时脸白如纸。 那眼神太过平静和冷淡……仿似在看着一个早已死了的人。 绮罗早已瞟见了站在一旁的四龙尊者,径直将陆轻歌抛给其中一个:“师哥,帮我看好他。”而后径直朝刘青云的方向走过去。 另外三位尊者看她神色不善,立时横跨一步拦到她面前,目光严厉,大声叱道:“你做甚么?” 绮罗抬起头来平静开口:“杀人。” 尊者皆是一愣,相互间快速地递了个眼神,其中一人上前,压低声音道:“炽绮罗!宫主让给你看个东西……” “不看。”绮罗淡声回答,十分的干脆。 尊者:“……”没看你就知道是个什么了? 绮罗顿了顿又道:“即便是看,等我杀完了人再看。” 尊者:“……”杀完了人再看还有个鬼用。 中间那尊者瞥了一眼四周围着的修士,又凑近了些,低声警告她:“疯魔了你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是不想活着回去了?到时候你让宫主他如何处置你?” 他似是怕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低声又补了一句:“你若是有什么仇家,我们哥几个有机会,咳……私下里帮你解决就是了。” 方才还铁面无私,不怒自威的四龙尊者到了绮罗面前,也不知怎的,总显得有点说不上话。 绮罗听罢,无奈地干笑两声,道:“师哥,你们不懂。有些事情不是私下里能解决的……” 就好像有些人的皮,不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来,就毫无意义。 她说着微一抬首,冰冷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某人的身上,冷笑一声,撞开面前三位尊者,径直朝他走去。 刘青云再也挂不住了,拔腿就往曲连城身后逃:“曲兄!救我!”曲连城本身也是个三脚猫的怂包,见他朝自己这边跑来,吓得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地往他哥身后跑。两人老鹰捉小鸡一般全都躲到曲连川的身后。 曲连川握剑的手已经被汗湿了,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咬牙沉声道:“大胆妖女!你、你还要放肆到什时候!这里有千百修士,你以为你能伤人性命还全身而退?你要是敢乱来,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 绮罗却是一步未停,径直走到他面前,嘴角一挑。 “常言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我这个魔头倒是也想来践行一番。更何况,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行不行呢?”绮罗嘻嘻笑着,一字一顿道,“道长,还劳烦你让一让。今天,敢挡我者,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一千修士?还是两千?不过就是数人头的差事,也没甚么累的。” 她话还没说完,身体却已经先行动起来了,倏然就从曲连川面前消失了。 绮罗直奔这刘青云而去,刘青云和曲连城撒腿就往人群中跑去。曲连川猛听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惊声尖叫起来,也顾不上许多了,提剑就往绮罗后心刺去:“妖女,哪里走!”其他修士见此情景,一时间胆气也上来了,纷纷提剑一拥而上。 绮罗眉头一皱,一手捻诀,断喝一声:“起!”只听周遭“砰砰砰砰”,接连五六声巨响,震天彻地,几口青铜巨鼎中的铁水爆破而出,喷泉一样冲上天际,然后又哗啦啦地淋下来。 那是滚烫的铁水,沾着即破,碰着就伤,一时间整个院子惨嚎声此起彼伏。修士们丢兵弃甲的,在地上打滚的,应有尽有。绮罗赶到一口大鼎旁边,看到刘青云往院门口逃,她一脚踢在鼎上,鼎里铁水被震得一下子倾出来一团,经她扬手一挥,沸腾着直追刘青云而去。 刘青云回头望见,魂飞魄散,没做二想就将身后曲连城推了一把,那铁水一下子打在曲连城双腿上,两条腿登时烫化,齐齐断折。曲连城杀猪一般滚到地上,哀嚎起来。 绮罗却没管他。只这一个停顿的功夫,刘青云转过头来就看见绮罗已经到了他面前。他双腿一软,就往地上跪了下去,却被一把揪住了衣领子,生生提了起来。 “刘大人,别这么客气啊。你给我跪下来,我还怎么好意思杀你。” 绮罗寻了一口大鼎,一脚将有一人高的大鼎踢得翻了个个儿。她提着软成泥鳅一般的刘青云,往上一跃,将他掼在脚下。而后扬手一挥,周围瞬间窜起人高的火焰,将他们与修士分开了。修士们可以清楚看见这边发生了什么,但没人敢贸然闯过火墙。 绮罗幻出一把焰刀,直指着刘青云:“时间比较赶,找不到其他东西了,随便搭了个刑台,刘大人将就将就?让我想想,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该治你什么罪,判你什么刑才好?腰斩,凌迟,还是其他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自己选。” 刘青云一听“刑台”这两个字,恐惧到脸色扭曲:“你不能!你不能杀我!你有什么资格!我没犯法,我没杀过人,你凭什么!” “是啊,刘大人没犯法,甚至还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好人呢。冰火城谁不知道刘大人是个大大的清官,难得的孝子,谁能判你有罪?你也没杀过人,所有死在你手上的人,都是因为自己的蠢。他们死在轻信旁人,死在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死在被你这副良善皮囊迷的团团转。”绮罗嘿然一笑,“这么一想,的确是怪不到刘大人头上呢。” 绮罗忽似醍醐灌顶一般,一拍脑袋:“哦,是了,皮囊。大人这副皮囊是真的不错,一表人才,俊俏得很呐。爱美之心人皆有,我与刘大人也算是同道中人呢,凌迟或是腰斩什么的,白毁了这么一副好皮相,我还真不忍心。既然只是皮囊里面的东西脏了些,不如就让我来把那些脏东西掏出来吧。” “大人莫要见怪,我这人只讲自己的道理,最喜欢的,就是动用私刑。”刘青云听她说到这里,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绮罗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咂嘴道:“啧,从哪开始呢。” 她眼睛忽然一亮,盯住了刘青云那双眼睛,刘青云立时就是一个寒颤。她劈手揪着刘青云的头发将他拽起来,笑着让他扭头看向远处在夜色中起伏的桃云山,一字一顿道。 “刘大人,最后再看一眼你那虚伪得让人恶心的……美吧。”她低低地笑了两声,而后毫不犹豫将两指探入里那两潭幽冥古井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响彻凌霄,在火焰和浓黑的夜幕之中回荡,经久不绝。隔着火墙的修士们看见这一幕,均是一阵恶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人。 只有绮罗抬起手,眼神中有些迷惘地看着自己染了血的两根手指。 美的东西,就这么毁在她手里呢。 可她只恨没能早点毁了它。 她又想起陆云卿临别时送给她的那个梦来。 陆云卿在那个美梦里,只看见了这双寒潭般的眼睛,却没看见这双眼睛里映照出来的满身绫绸、珠翠罗绮的自己。 一场无声的捕猎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以一生一世作诱,以天长地久为饵,以漫山遍野的桃花化成网,捕获那一颗真心。 绮罗缓缓说道:“刘大人,你送给云娘的梦真是太美了。美到从我的眼眶里生生地逼出两行滚烫的泪,叫我心中无端生出无数的疑问来。” 为何凡世山桃一定要零落成泥? 为何暖春有去时,四月定要芳菲尽? 为何开的欢畅的桃花只顾映照美人面,却不肯帮她看清狼兽心? 为何天地生养了这样三生不改九死无悔的深情,却又要放任那些厚颜无耻的薄情来作践? 为何?为何? 为何他们不去死! 想到此处的绮罗倏然咧嘴一笑,笑的诡异,面色竟有几分痴醉的狂热之态。她抬起脚来,落在刘青云右手的肘关节上,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踩了下去。 刘青云的惨叫像是九天之外传来,飘飘渺渺的,入不了她的耳。比起那个,她更爱听骨头被一点一点碾碎的让人齿酸的轻响,简直叫人着迷。 她冷冷笑道:“放心,你这张好看的皮,不会给你弄皱的。” - 夜中的桃云山沉浸在静谧之中,罗汉和普慈仍旧等在原地。罗汉等得嘴都快歪了,远远看到南边的山脚下有火光亮起来。火光里有许多细小的人影狂舞。 忽然间,九天上一道玄雷轰然砸下来,直直砸在那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罗汉似乎觉得空气里混入了什么让人恶寒的东西。 狂风平地起,将满山桃树吹得剧烈地摇晃起来,掀起汹涌巨浪。大朵大朵的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天上月亮,天空似乎都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紫色。 “大……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啊?”罗汉打了个寒噤,“怎么突然变天了?” 普慈沉默地仰起头来,看着这天色,双手合十。须臾,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 天有异象,不是天劫,便是人祸。 “怕不是有甚么人……入了魔了。” 流云葬(七) “像刘大人这样的人其实也不算穷凶极恶, 与那些只做坏事的人相比可要好上不知多少啦。要是没遇上那件事, 刘大人也会披着这身人皮, 和云娘恩恩爱爱下去的,是不是?” “啧。”绮罗低头瞧着脚下一滩模糊的血肉, 很是不满意地砸了咂嘴, “唉, 说好了, 不把这副皮囊弄坏的, 可还是一不小心给弄破了。我本来只是想踩碎骨头,没想到刘大人身娇体贵的,这皮肉跟豆腐似的, 一碰就全都碎了。这可怪不得我啊。” 绮罗将刘青云一条右臂和两条腿的骨头碾的粉碎,剩下皮肉包在外面,血肉模糊。刘青云怎么吃得了这种痛, 过程中几度昏死过去,又被绮罗几度弄得醒过来。 “刘大人,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绮罗也累了,给他留了一条胳膊,在他面前蹲下,朝他脸上狠拍了几下。 刘青云被她弄醒了,原本一双眼睛的地方,还在汩汩地冒出渗人的鲜红来, 也看不出是不是流了泪。他面色惨白了, 话也说不全了, 嘴唇开开合合,哆嗦道:“饶了我……” “饶了你?这话你该跟云娘说去。她要是答应,我就放了你啊。” 陆云卿已经不在了,还答应个什么?她明显就是不可能答应的。他知道绮罗的意思,苦道:“那杀了我吧……” “现在想死了?”绮罗又笑了,“哪有这么美的事。” “不好意思啊,我这人一向这样,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对人也是,要么不碰一根指头,要么让他一根指头不剩。你看,不凑巧了吧,您非要当后面一种。”她叹了口气道,“你该后悔,当时没能死在云娘手上的。你但凡对她有那么一丁点的愧疚和心软,也不会活到现在,也就不会落到我手上了,是不是?” 她扯开了刘青云的衣衫,修长的手指从他胸前划过,划出了一条血线,仿似市集上称卖猪肉的屠户:“那就……从这里开始掏好了?” 她并指为刀,在他的胸膛前划了个小口,探了进去。鲜血几乎是在一个瞬间泵出丈高。 这是多么可怕的场景!双目不能视,一动不能动地感受到另一个人将手伸进自己的胸膛里!如果刘青云可以喊出来的话,此刻怕是已经将十八层地狱里的亡魂都喊出来。 可他不能。 他全身痉挛着,忽然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气,像是呼吸不了似的。 “诶,不好意思啊。”绮罗眨了眨眼睛,“我是想先掏心的,一不小心却将肺给戳破了。那……再来?” 心若被掏了,会立时毙命,但肺不一样。肺被弄破了,还是能活一会的。 只是,这大约是最痛苦的死法。 “求你了……杀、杀……”刘青云声音嘶哑地喊道,他能感觉到,绮罗的五指在他胸膛上的另一处插了进去,甚至已经握到了他的心脏上,只要轻轻一捏,他便要死了。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死。 可绮罗将手指抽了出来。 “其他的就算了,这颗心还是给你留着。毕竟,你也该好好感受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你怕是从来没想过,她死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绮罗深吸了一口气,于烈烈火光中站起身来,却没来由的一阵眩晕。再睁眼时,似乎眼前的场景又模糊了几分,隔着烈焰晃动的人影愈加的狂乱。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刚刚分明办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她手刃了一个渣滓,她报了仇,替……谁? 绮罗有些茫然地看见脚下那个濒死的人。 那是谁? 她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心中那份快意却被放大了无数倍。 杀戮的快意。 “咻——”一声空响,绮罗闻声而动,堪堪避过身后刺来的一只飞剑,那飞剑的剑刃在她颊上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她眯着眸子,向那方向看去,是一个修士,正对她怒目而视。她环首一扫,发现在场的修士都是同他一般神情,又惊又惧,又怕又恨。 不过一会功夫,在场的修士已经比之前多了一倍有余,仍不断有人赶来。数不清的飞剑笼罩在刘府上空,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剑阵,剑阵所指向的目标不偏不倚,正是她自己。 绮罗眸里竟有几分茫然,朝着那个出剑的修士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那修士咬牙怒道:“你个妖女,我从未见过手段似你这般残忍的魔头!你这样的人,迟到要下十八层地狱!” “可我没错,你们是看见了的。”绮罗不解地问道。 “我只看见你杀了人!碎骨掏心!你是……妖女!” 绮罗:“……” 半晌,绮罗立于高台之上,烈焰之中,忽然捧腹大笑了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笑得动荡乾坤,不能自已。 “原来……你们只看你们想看见的啊?” 你们觉得妖女合该杀人,便只看见了她杀人,连句为什么都不问。 她从来没对自己妖魔之后的身份有什么怨念,那是她的命,她爹做错了的事,她来认。 可现在她却觉得这有些好笑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交给这些人来评断?就凭他们自以为是?就凭他们是非不分? 他们只会怪罪,只会苛责,却不闻缘由,不探究竟。他们当初就是这样将爹爹逼上绝路的,就与现在逼迫自己一样。 她打眼扫了这满院子的神佛,五脏六腑内似是火烧一般难捱,可这难捱之中又放肆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方才杀戮的快感还在心头盘绕,挥之不去。她只感觉自己好久没有活的这么快意了。 “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你们全都来拦我……”绮罗嘿然一笑,“那就只好,端平整座桃云山了。” - 夜色浓重,但却被不远处冲天的火光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 迟悟暗暗咬了咬牙,又加快了速度,飞速地朝着那火光奔去。 绮罗之前点的穴道被他冲开了,可到底花了功夫,等他出来时,哪里还看得到她的人影?他没做多想,就往刘府这边赶来。 可到了的时候,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看见整个刘府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断壁残垣、泥渣灰烬,混杂着火光、烟尘、鲜血。火焰狂飞,有的修士还在勉力招架,还有的早已疯狂地逃窜。他只看见空地中央那个枣红衣袍的少女。 这群修士中也不乏好手,空地四角上,四位身穿青铜铠甲不知什么来路的修士列下了束缚阵,限制住了少女的行动,藏山寺里几位同门席地而坐,摆下阵法,不断地御剑在朝少女进攻。 八道飞剑从八个方向一起飞出,朝绮罗直袭而去,迟悟牙关一咬,一手捻诀,平地召出一阵大风来,将那几把飞剑全都荡开。藏山寺几位同门都惊诧地回头,有人诧异道:“小……小师兄?” 剑阵陡然间被破,仅凭四龙尊者的束缚阵不足以压住绮罗,绮罗一跃而起,勾指成爪,直接朝离她最近的一个藏山寺门人攻去。迟悟瞳孔一缩,霎时间掠了过去,拦来绮罗身前,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绮罗!” 他从来没见过绮罗这个样子。绮罗平时虽然个蛮横霸道的主,但从来不会这么狠,一出手就是这么阴毒的杀招。他震惊之余,抬头去看,只看见绮罗一双赤瞳之中,均现出了隐隐的黑晕…… 这是……心魔乍起? 他还未作反应,绮罗反手钳住他的手腕,上身近前,膝盖直直顶在他小腹上,而后旋身一踢,迟悟便狠狠地撞在了后方的一尊青铜大鼎上。绮罗再度欺身,一手铁钳一般卡住了他的脖子。 “啧,又来一个拦路的家伙呢。”绮罗歪头一笑。 “咳、咳……”迟悟被卡的喘息不得,睁眼瞧她,目光里尽是痛意。 已经连他都不认得了吗? 是他的错。 这样的眼神,他分明在无间城的时候就见过了。那时候她就已经隐隐有了入魔的征兆了,可尚能压制心魔,及时收手,而现在…… - 迟悟猜的是不错的,绮罗的确是生了心魔。这是这心魔却并非是一朝一夕间产生的。 她十二岁时丧父,在屠龙宫孤身一人被关押七年,常常自己与自己说话,难免会有心结。只不过她生性豁达,不是喜欢自怨自艾的人,遇上什么事都可以自我纾解一番,这心结倒也没有产生什么恶果。 可此行出来,先是在无间城见到了当年炽炀死去的场景,后又被魂杵所伤,神识不稳。方才手刃刘青云时见了太多的血气,心底积压了多年的戾气被尽数勾了出来,起身时就已经有些失魂落魄。恰巧在这个时候,又被包围的修士言语刺激,这么多年来对于父亲的死,对于无缘无故的牢狱之灾,对于名门正派不问缘由的逼迫…… 恨意在一瞬间全都爆发出来了,再兼她身上妖毒未清,怨念这样的情绪很容易就被引出、放大…… 几乎是一瞬入魔。 - “你……不认得我了?”迟悟没有反抗,只是哑声问她。 “你?”绮罗略一歪头,“谁啊?” “你为什么……”迟悟被她卡着脖颈,眼眶发红,说起话来也有些断续,“……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帮你?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和我一起解决?为什么从来都、都一个人……” “你算什么东西?”绮罗眉头一挑,冷眼回道,“我要同你一起?” “……” 绮罗似乎能感受到对面这少年身体微微地僵了一瞬。 长久的沉默。迟悟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桃花眼尾红晕微染,眸光深沉而潋滟,不知是因为难以喘息的痛苦,还是……有什么情绪被压在了心底。 那目光实在包含了太多东西,绮罗心头忽然莫名地颤了一下。 她分明甚么也想不起来,却又能隐约地感受到……她好像将这少年伤得狠了。 刚刚无数的哀嚎嘶喊、刀光剑影都没能让她皱一下眉头,可现在这少年的目光却让她面上露出了短暂的迷茫来:“你……你是……” 她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脑内又开始混乱了,卡住他脖颈的手也不自觉地缩了回来,踉跄着后退一步。她眸中光影短暂地清明了片刻,就又挣扎着陷入了无边的混沌。 “我不认得你,少来管我!”她丢下这么一句,扭头便飞也似的逃开了,朝着桃云山的方向奔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里。 迟悟靠在青铜鼎上,兀自喘息了一会儿,他望着远处,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藏山寺的几位门人皆是与他同辈,年纪却都比他大上很多,平日里他只在后山待着,所以他们也不常见到这他,亦是不知道这位传说里的……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看他这副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试探着上前来:“……小师兄?” 片刻之后,迟悟抬头,眼神里略有些疲惫,却恢复了清明。他一言不发,抬腿便走,朝着绮罗离开的方向追去。 不管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个怎样无关紧要的存在,不管她还记不记得这一路的同行,他终究是记得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还残留着她给的印记。 她已经一个人捱过了七年,不能让她再孤身一人了。 迟悟走了两步,身后忽然有声响传来,有什么东西从青铜鼎上滚了下来,刚好滚到他脚边。 低头一看,是还没死透的刘青云。 他用仅剩下的一条胳膊将自己拉了下来,滚倒在地上,揪住了迟悟的衣摆。他双目失明,也不管这是谁,只是一边奋力地呼吸一边求救:“救……救、救我……救我……”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一阵。有位藏山寺的门人看了,叹了口气:“这样子的,救回去也是个残疾了。” 又有人道,“求生的意念倒是强。” 几人的目光都往迟悟这边聚来。 刘青云用最后地力气仰起头来:“你们修、修仙的……不、不能……” 迟悟垂眸瞧了他许久,面色平淡地从怀中抽出了卷轴和毛笔,扬手一展,龙飞凤舞地勾画出“见死不救”四个大字。而后,哗啦一扯,连同之前记录的所有错事,一同掷在刘青云身边,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 今日份更新!悄咪咪说下,以后更新一般都在晚上十二点,但是鉴于刚考完试我还没有攒出存稿……所以如果有习惯晚上看文的宝宝发现凌晨不掉落的话,就说明菜鸡还没码完(嘤~)就不用等了。(虽然可能也没人等我,但万一有呢!还是得说一下嘛~么么扎!) 流云葬(八) 桃云山是冰火城边缘的一座山, 以常年桃花灼灼开放著称。而此时, 山上的桃花开始以另一种方式绚丽起来。 山脚下, 有不少连碧宫的修士看着山上十里桃花林陷于火海,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绮罗说将桃云山端平, 可不是开玩笑的。 桃云山上所有桃花,都在明亮火舌贪婪的舔舐下,燃烧起来。十里桃林, 化作十里的火树银花,将这边陲小城的半边天都映的雪亮。 山上陷入火海,修士都不敢贸然闯上去, 均是据守在山脚下的一处地方,迎风仰望着山上火烧火燎。 在刘府时,妖女暴.乱, 曲连川一开始尚能冲在最前面,与之周旋一二。然而时间一久,就感到了体力不支, 渐渐地败下阵来。 仙门也分三六九等, 连碧宫只是边疆一个不那么入流的小小仙门,纵他是一宫之主,实力与藏山寺屠龙宫之流的弟子相比,也还是有不小差距。是以到了最后, 无奈之下, 他只好领着众弟子先行撤退, 留下了藏山寺几位门人和屠龙宫四龙尊者殿后。 仓皇之中,还不忘将双腿折断的曲连城给带了走。 曲连川给曲连城查看伤势,只觉得这双腿即便是用最好的灵药,也难以保住了,长叹了一声。他找来三两个修士来给曲连城疗伤,曲连城痛的哇哇叫,曲连川立在一旁,目光却遥遥望向远处连绵的火海,一言不发。 曲连城鬼叫了半天,伤口总算是包扎好了。他顺着曲连川的目光看去,颤声道:“大哥,我们的桃云山就、就……这么被烧了?” 曲连川瞥了他一眼,身心俱疲地沉沉叹了口气:“是我太小看那妖女了……她父亲那样强,她又能差到哪去呢。” 过去的这七年,炽绮罗老老实实地被关押在屠龙宫,与外界半点音信也无,存在感与她父亲相比实在太低。这无端让他产生了她修为平平的错觉。 是以,当妖女在冰火城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其他仙门的人涌入连碧宫提出要联手抓住妖女时,他就欣然接受了。 连碧宫地处边疆,在各大仙门之中名不见经传。若是能借着这一机会,斩杀妖女,那扬名立万一步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了。运气好的话,能与十大仙门比肩也未可知。 谁知,妖女没抓到,反倒将自家的仙山宫殿都赔了进去。 这时,忽然有修士来报:“宫主,不好了!” “什么事!”曲连川没好气地一摆手。窝都被别人端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的。 那人答道:“城北无间城似乎有异动!城楼岗哨上报,似乎看见城中有异火现世,照的那一片大漠周遭十数里亮如白昼,而且封印的大阵似乎、似乎……” 曲连川乍一听见这一消息,只感觉胸腔里鲜血瞬间逆流,冲上头顶,险些站立不稳。他现在觉得,就算十座桃云山被烧了,也比听见这一消息好。 七年前,炽炀就是在无间城设下大阵,自杀而亡。当时也是这样的场景,有人在看见城上有异火生出,光芒几乎要与太阳争辉。 那一次,方圆几百里在烈焰中荡然无存。这一次,出现了遇上相同的场景,又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他不敢想。 可怎么会突然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呢?他疑惑不解,忽然缓缓转头,看向了桃云山上那翻飞烈焰中那一个模糊细小的身影。 - 山下一种修士忙着救火,布阵,防止火势蔓延到周边人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可是效果仍是甚微。忽然间,以桃云山为限的地界,平地掀起一阵旋风,将整座桃云山包裹在其中。 常言道,风助火势,可这场风却是飞旋着压制住了火势。 忙得灰头土脸的修士遇见这等变故,均是又惊又喜,面面相觑。忽然一人指着天边一处,大声喊道:“那是什么人?朝着桃云山上去了!” - 绮罗站在崖前的一块大石前,一手覆在大石上,神情迷茫。 她眼前场景都开始扭曲,耳畔也皆是如耳鸣一般的杂音。现实和幻觉相互掺杂,她甚至分辨不了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她自己当然不知道,这是心魔的作用。她只是感觉自己似乎来过这里,坐在大石上,等着某个人从桃花林里走出来。 于是她就像记忆中那样,回过身去,竟真的看见一个人从烈焰中转出来。 “爹?”她迷茫道。 那人影顿了一顿,轻声唤她:“绮罗。” 绮罗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 那就杀了吧。 她面色忽然阴沉起来,戾气丛生,赤瞳里几乎要燃烧起来。双臂一振,烈焰放肆地从她身后窜起,汇聚成一条火龙朝那人冲去。 然而,就在火龙快要接近那人的时候,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冲的四散而去,那人身上连半点火星子也没沾到。 绮罗一顿,阴戾的表情里忽然显出了一点惊讶来。 这在她意料之外——势不可挡的灼龙被那人用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还是以这么悄无声息地方式!即便她现在神志全失,也知道这人是个硬茬。 然而她没有退缩和害怕,心底的暴戾和好战反倒再次被勾起。瞳眸中的火光愈发明亮,脸上是兴奋到极致的笑。 她现出三头八臂的法相来,手执烈焰长刀,直奔他而来,挥刀即砍。那人一双手背在身后,脚下微一错步,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她这一刀,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绮罗的刀迅疾得如同飞电一般,弹指间已经挥出几百刀,可那人如鬼魅般的身形却更加迅速。绮罗只攻不守,那人只退不进,可刀刃自始至终连那人的衣角都沾不到。 这让绮罗愈加烦躁,她断喝一声,八柄刀陡然转向,从他周身八个方向同时刺去。然而,刀刃在挨到那人近前时,却忽然像是碰到了一个无形的屏障,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就仿似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保护在他周身。 绮罗狠狠咬牙,手上使出了全力,却仍旧无法刺到他。她愤恨地把刀拔回来,却发现……做不到! 那无形的力量缠上了她,顺着长刀缠绕住了她的手臂,双腿,腰身,以一种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让她不得动弹!她手中的长刀也在瞬间被那力量撕得粉碎。 她忽然明白了——那是风! 心魔作用下,恐惧的本能被压制到最小,她本不会感觉到害怕才对。可这一刻,这种本能似乎又生了出来。她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地逼近,面上显出恐惧的神色来。她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幼兽一般,咿咿呀呀地惊叫着,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逃离。 那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来,她心头的恐惧急速地膨胀,在达到顶点的时候,却被那人一把拥进了怀里。 “……”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紧紧地抱着她。 她怔愣了一瞬,仿佛周遭的空气在那一瞬都安静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她心中极度的恐惧就又逼着她疯狂地挣扎起来,逃离这个怀抱。 她使尽全力再度凝结出一把锋利的焰刃,朝这人后心扎去。许是距离太近了,又或许是惊悸之下的绮罗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刀刃穿透了那无形的风盾,侵入了他的身体。 可那人仿似不曾察觉一般,仍旧没有松手。 风的力量愈加强了,席卷着将整座桃云山上的烈焰撕裂、压灭,围绕在他们身旁的风也旋转的越加迅速和激烈。 绮罗手中的利刃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再一次被打散,她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样,在所有法子都失效之后,干脆对着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腥味溢的满嘴都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口。 迟悟怜惜地轻抚着绮罗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后背,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的眼睛,最后轻柔地从她眼睛上抚过。 再挪开时,原本赤色的瞳眸熄灭,变成了黯淡无措的黑色。 所有的幻觉都消失,眼前是一片宁静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奇怪的是,绮罗反而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一叶障目,那是他曾经特地为她发明出来的小戏法。 “绮罗。”少年低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压过了她脑中嘈杂的幻听,“以后都不用了。” “不用看见那些你不想看的,不用听见那些你不想听的,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会有人可以再逼迫你,不会有人能再束缚你……” “你只看着我、听着我就好,你只要……有我就好了。” 我来做你广远无垠的浩浩苍穹,你之喜悲哀乐,将是这苍穹下恣意生长的芸芸众生。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所有的嘈杂、争斗、动乱、余烬在一片清和的月色中尘埃落定。 废墟之中,少年少女相拥着跪在地上。 绮罗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听见声音。她有些迷茫地转了转脑袋,迟疑道:“……小迟子?” “是我。”少年垂首,与她额头相抵,又念了一遍。 “是我。” 独一无二,只属于你的我。 - 山火已熄,山下的修士聚在一起,伸头缩颈地朝山上张望。只见山道拐弯处闪出一个人影来。迟悟打横抱着绮罗,从夜色中闪现出来。 修士群中顿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一时间人头攒动。 迟悟一步未停,他走过的地方,没人敢拦路,都默默地闪开道来,直到他走到四龙尊者面前。 四位身穿青铜铠甲的尊者默然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让开。”迟悟淡声道。 四龙尊者仍旧沉默着,但不代表他们没有感到压迫。 事实上,这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很特别,好像一把蕴在鞘里的利刃,含蓄和锋利恰到好处的平衡着。不咄咄逼人,但也绝对锐利。 四龙尊者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与他僵持了半刻,终于一个尊者打破了僵局。 他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正色道:“炽绮罗,宫主让我们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展开五指,一个晶莹的水晶铃铛垂了下来,在他指尖轻轻晃动跳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绮罗有气无力睁开眼来看,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对迟悟道:“放我下来吧。” 迟悟依言将她放下来,稳稳地扶着她。她腿上无力,有些站立不住,便很自然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她仰头朝迟悟露出一抹笑来,那是同她在上一次跟他告别时一模一样的、明媚又无奈的笑。 “小迟子,我该回家啦。” ※※※※※※※※※※※※※※※※※※※※ 这卷结束啦!下一卷要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了!我已经看到了完结的曙光了呜呜呜呜(我在说什么) 这章告诉我们,虽然前面都没啥大场面给迟悟弟弟,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王者!嘤~ 这一卷写的好长嗷,后面一段感觉被我写的还有点压抑……emmm,末卷会好起来啦!(来疯狂撒糖吧,嘻~) 水晶铃(一) 浮屠城的城门缓缓打开, 巍峨肃穆的青龙囚车缓缓驶入小城, 囚车里正襟危坐着一个人。 她闭目跪坐在囚车之中, 在千百人的注目之下,在清晨朝阳的照耀之下,回到了浮屠城。 再一次, 以罪囚之身。 道路两边的人都注视着这囚车中的人,以一种极度复杂的眼光,沉默而严肃。囚车经过时, 时不时能听到窃窃私语之声,而那车中人仿若不觉,一动不动。 “这就是炽炀的女儿。” “当年饶她一命, 竟然还敢私逃。听说又出去兴风作浪了,搅得边陲小城不得安宁。” “唉,也只有屠龙宫有法子镇住她……我就搞不明白, 这样的人留着她做什么?不如杀了,以绝后患。” “嘘,不可妄议此事。这是屠龙宫主的决定, 听说其他门派早在几年前便曾联名上书, 要求斩杀妖女,奈何屠龙宫主一力压制此事……这些事,哪是我们能说得的?” “看起来倒是眉清目秀,只可惜皮囊下面尽是些腌臜东西。妖魔之后, 就该除之而后快的……” “……” 绮罗闭着双眼, 仿似入定一般, 对这些入耳的私语仿若未闻。却冷不防一个硬物砸来,不偏不倚,正砸到她额角。她一惊之下,双眼猛地睁开,定睛一瞧,竟是一个半拳大的石块,棱角锋利,滴溜溜地滚落到囚车里。 微微一怔的功夫,已经感受到额角有热流涌出,抬手一摸,尽是鲜红。她有些恍然地看向石头飞来的方向—— 竟是一个小孩子。 那小孩子忽见车中的魔头看向了自己,腥红的瞳眸里似有淡漠杀意,登时便觉得周遭有无形的压力逼来,心下一阵慌乱。他咽了咽口水,却见那魔头并未发作,登时胆子又大了起来,将手里的另一块石头也丢过来。 “坏蛋!”这时已经不止是一人了,一旁早有准备的五六个孩子似乎胆子也大起来了,纷纷将手里的碎石头烂果子扔过来。 童声稚嫩,此起彼伏,惊得一旁的大人忙将他们拖走了去:“小孩子别闹,小心她报复……”回过头来看向绮罗的目光里,写满了沉默的愤怒和鄙弃。 骑着马行在前方的一名尊者正巧瞧见了这一幕,沉默了良久。随后给囚车加了一层结界,寻常物事便砸不进去了。 囚车来到海边,四龙尊者便施法分开了海水,从海中辟出了一条通路,直通向海底。直到囚车消失不见了,岸边的人才纷纷离去。 绮罗回头望了望这个沐浴在朝阳之中,热闹却又不大的小城,心里忽道: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千夫所指了。 自己所受,不及爹爹万一。不知他当年,心里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 囚车驶入了屠龙宫,宫门关闭,外面的人再也望不进来了。四龙尊者这才撤去了结界,打开了囚车车门,探头看去。 “小师妹,你还好吧。” “不、不好……”绮罗一双手捂着脑袋,狠狠地眨了眨眼睛,挤出两滴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快把道长生那狗东西给我叫来!你就跟他说,我重伤不治,来得迟了,连遗言都听不着了!” 四龙尊者:“……” 魔王之女果然是魔王之女,发起狠来连自己都咒。 - 屠龙宫,偏殿。 冷光从偏殿琉璃般晶莹的墙壁上透出,本应让整个议室沉浸在一种剔透且沉静的气氛中。可然而实并非如此。 长长的议事桌围坐满了人,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表面上似乎所有人都很镇静,可实际上这议室之中此刻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长桌尽头分别坐着一人。 座北面南的主位之上高坐着的是一个银发素衣的俊美青年,一手慵懒地支在额上,似是在小寐。微微睁眼之时,眉眼冷淡里会透出几分凛冽之意。另一头则是一位青衣道人,此刻面色通红,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曲连川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道宫主,我就问你一句话,杀,还是不杀!” “不杀。”道长生轻描淡写地抬眸一瞥,从容淡道。 “为什么!”曲连川猛击长桌,竟将龙晶石的桌案击碎一角。 在场之人除了这二位,都噤若寒蝉。有的是不敢发声,有的是不好发声。 他们皆知曲连川二弟曲连城一双腿断于妖女之手,终身残废,连碧宫一干宫殿则全部被妖女烧做灰烬。若非这两件事都干系甚大,以平素里连碧宫的地位,曲连川的行事作风,他哪里敢这样同道长生说话。 道长生倒是一如既往,神色淡淡。青年俊美异常,却偏偏不喜言笑,让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意,反倒是惧意居多。 “不为什么。人是屠龙宫抓回来的,生杀予夺自是有我说了算。曲宫主若是有什么不满……”道长生缓缓站起,踱步至曲连川面前,垂下眸子,“……那就继续不满好了。” 他身量极高,比曲连川还要高出一个头来,垂眸瞧着他,竟将曲连川瞧的脸颊涨红。 “……你!”曲连川被他这样压了一头,竟气的不说话。 “在下也知连碧宫此次损失惨重。妖女出逃作乱,是我屠龙宫看守不利之过,所以曲宫主的损失就由屠龙宫一力承担好了。我会吩咐下去,从屠龙宫中的贡银里支出一部分,供连碧宫重建修缮之用。再奉上上等灵药,供令弟医治,如何?” 他这话以问句的形式问出来,却没有真的要征求曲连川意见的意思,紧接着道。 “诸位原说今日有要事同道某人相商,此刻商议已定,就此散场吧。晚些时候,下元盛典就要开始了,望诸位尽兴。”他懒得多话,说完这便要离去了。 曲连川见他这般敷衍,即便给了补偿也仿似施舍一般,愈加恼怒。他忽然在他身后冷笑起来:“道宫主对于此事这样避之不及,到底是何因由?” “那妖女逃狱之前,在屠龙宫也有七年了,几乎每年都有仙门中人向宫主请愿,诛杀妖女,以证天道。每一次,道宫主要么避之不谈,要么拒绝,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那妖女,不知是何道理?都说屠龙宫主是个极其大公无私的人,曲某一向钦佩的紧,如今看来,却难免有些失望。” 曲连川嘿嘿冷笑了两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倒不是曲某人为了一己私仇步步相逼,实在也是为了宫主考虑。对臭名昭著的魔头之后多加庇护,难免惹人非议,让人觉得道宫主是不是……嗯?曲某人也并非想要挑拨什么,只不过听说,似乎那妖女与道宫主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此番行事,恐怕要落人口舌,您说,是也不是?” 道长生脚步一顿,缓缓地回过头来,狭长的眸子微微地眯了起来。他缓缓地转过身走来,目光一直落在曲连川身上。那目光一反之前的敷衍,平静之中自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威压散发出来。 曲连川心下忽然戒备起来。 他不信这人敢当着其他仙门众人的面对他如何,但心中仍旧忍不住如擂鼓一般,不自觉地屏息凝神,一手搭上了腰间仙剑的剑柄。 道长生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整间偏殿里温度急速的下降,冰霜飞速地爬满了墙壁和地面。曲连川微一呼吸,忽然惊觉自己呵出的气一出口便成了白雾,睫毛上也挂上了冰晶。他僵硬地微微垂首,冰霜已经爬到了他的手上。 “喀——喀——喀——” 只听得几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曲连川面上陡然变色。他急急将长剑一拔,只听得“当啷啷”几声,仙剑在出鞘的一瞬断成了好几截,掉在了地上。 道长生一招未出,竟将他的剑在剑鞘里折断了! “若是有人觉得我处事不公,大可以到屠龙宫兴师问罪。道某人随时恭候。”青年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而后径直走出了偏殿。 曲连川惊怒交加,瞪着道长生离去的背影,目眦欲裂。 - 屠龙宫一向以擅长结界之术闻名于世,黄泉海里则是上一任宫主道无情的得意之作。 从明亮的屠龙宫大殿穿过结界回到了黄泉海里,回到了终年黑暗的锁妖塔,绮罗环视四周,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看看周遭的长明灯,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一吹,便要被呛得涕泪直流。书橱里的书倒还是同她离开时一样,码的整整齐齐的,绮罗拿出一个话本子随手翻起来,才恍觉时光飞逝,自己一去竟然有三个月了。 迟悟将自己带出屠龙宫那天,正好是中元节,此番回来,屠龙宫却是已经在筹办下元祭典了。 绮罗四处瞧了瞧,把自己从前刻的魑魅魍魉的浮雕欣赏了一番,等着道长生等得百无聊赖,往石床上一倒,就要睡去了。却猛听得外面有人声喧闹,守卫极力阻拦什么人进来。 绮罗心下觉得甚奇:此番自己刚被抓回来,门口多了两个侍卫,若是长生来了,肯定不会被阻拦。怎么,难不成有其他什么人来探望她了? 她心下正胡思乱想,就听得一个女声传来,语气霸道又刁蛮,似是在对那两个守卫的人发脾气,而后就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听来很是有气势。 绮罗脑中电光斗转:完蛋!祖宗来了! 她一个激灵蹦起来,就打算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假装还没回来。可惜还没动身,一个身穿鹅黄色的纱裙的娇俏俏的姑娘就冲了进来,出现在了她眼前,怒声叫道:“炽绮罗,给我滚出来!” 绮罗浑身一僵,只觉得在劫难逃了,僵硬地转过身来,满脸堆笑:“啊呀,洛洛,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道洛洛怒气冲冲地道,“我自然是来瞧瞧你死了没有,难不成还是想你了不成!” “是是是。真是不巧吭,差一点,没死成。”绮罗无奈笑道。 “你是没死成,你知不知道你给屠龙宫带来多少麻烦?你一走了之,知不知道给我哥丢下了多少烂摊子!自私鬼!讨厌鬼!你除了会惹祸会拖累别人还会做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道洛洛叫道。 道洛洛,这名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大名,但也还真就是大名。跟道长生的名字风格这般迥异的原因在于——长生是道无情给起的名,洛洛是姬如意给起的名。 洛洛是长生一母同胞的妹妹,比道长生小三岁,跟绮罗同年,是个惹不得的货色。绮罗一直都觉得,她除了不像长生那么冷淡,话多爱嚷嚷之外,臭脾气简直跟他哥像了个全。在外人面前还能端着点,一回家里来就是个横着走的螃蟹。 简称窝里横。 “好好好,我没良心,我错了行不行。公主大人,你说怎么处置,都听你的成不成?”绮罗一个头比两个头大,只希望赶紧把这祖宗送走,一边叹气一边无奈赔笑道,“只要不打死了就行,留我一口气,我还有重要的事同你哥说呢。” “你!”洛洛听了反而更加恼怒,一张俏脸气的通红,怒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动你?”她忽然瞧见绮罗手里拿着的一只铃铛,一把就夺了过来:“你从哪里捡来这破玩意儿!” 绮罗一个没留神被她把铃铛给抢去了,立时就要抢回来:“这个不能给你!” 洛洛平素里找绮罗麻烦,她从来没脾气,此刻却忽然这么大反应,说明这铃铛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物事,一时间抓的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放手:“你又是从哪弄来了什么妖物!” 两人一个往回拉,一个不放手,争抢之间,左摇右晃,绮罗又极是心急,一个不留神之间,扬手一挥,竟扇到了洛洛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两人均是一怔。 绮罗只愣了一瞬,登时便慌乱起来,急忙上前来捂她的脸:“洛洛,我不是故意的——” 洛洛恼怒地将她推开,那一声“你滚开”还尚未喊出,就听见冷冰冰的男声从一旁传来:“跪下。” ※※※※※※※※※※※※※※※※※※※※ 今日份还有一章! 水晶铃(二) 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扭过头去。刚才混乱异常, 她们竟都没发觉什么时候, 道长生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冷冷地瞧着她们。 “长生……” “哥……” 两人面上都是惊慌。 洛洛上前几步:“哥,我……” “谁叫你来这里的?”道长生冷道。 “我……”洛洛低下头去, 揉着自己的一角,她平素里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他哥发脾气的时候还知道“怕”字怎么写, “我就是来……”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小,细若蚊蝇, 听不见了。 道长生瞧了她一眼,没再多话,越过她走到了绮罗面前, 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淡道。 “跪下。” 绮罗双眸睁大,仰头望他, 似是不敢置信。 洛洛也是一惊, 急忙过来:“哥,不是的,刚刚我们就是……” “我叫你跪下!”道长生却猛然喝道。 吓得洛洛将剩下的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再没敢说一个字。 青年俊美的面容此刻显得愈发阴鸷, 眼里甚至可以看见些微的血丝, 死死地盯着绮罗。斗室里慢慢地爬上了寒霜, 冰晶在长明灯盏上开出花来。 绮罗亦是这样看着他,眼神从一开始地不可置信,一点点地阴沉下去,身体却站的笔直,半晌没动。 “你说跪就跪?”腥红的眸子里倒映出青年俊美又狰狞的面容。 两人僵持片刻,还是道长生先冷笑了出来。他微微俯下身来,与绮罗平视,一手钳住她的下巴:“几个月不见,脾气见长,谁惯的你?” “反正不是你。”绮罗淡漠回道。 听了这话,长生瞳眸却是一缩,似是想到甚么,冷笑道:“是啊,不是我。” 他这话里,语气颇有些阴阳怪气,绮罗不禁皱紧眉头,厌恶地把他的手给拍开。 长生反手从她手中抢过了那只铃铛,从指尖垂下,垂到她面前。铃铛一晃一晃,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你、跪、下。” 绮罗这时是真的忍无可忍了,她冷笑了一声:“凭什么?就凭这个铃铛?你以为我爹留下个铃铛让我听话,我就真的要为了这个铃铛对你唯命是从了?” 她猛地将铃铛拽下,毫不客气地砸在道长生身上,朝他吼道:“你以为我愿意回来他妈的就是因为这个破铃铛吗?!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别把你盛气凌人的那一套对着我用!” 忽然间周遭一百零八盏长明灯中的火焰霎时间暴涨,将墙壁上灯盏上的冰霜一下子驱散的干干净净。一如道长生突然褪了血色的脸。 他惊诧于绮罗这样的态度,然而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深沉的阴鸷。一双狭长的眸子死死地盯在她面上,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要、造、反?” 绮罗也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却也一步未退。两人之间灵力突然释放,威压相互碰撞着,互不相让,在这又黑又小的斗室里张牙舞爪地展开。 - 这忽然间的剑拔弩张,吓得道洛洛赶忙退到了暗室一边,紧张兮兮地瞧着场中情形。她忽然想起,这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比试过了。 年少的时候,绮罗常常到屠龙宫来,和他们玩在一处。哥哥和她常常比试。 他们俩个都是争强好胜,死不认输的性子,常常一比两三个时辰,谁也不放过谁。 他们比试起来有输有赢,算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但实际上,绮罗是比哥哥小三岁的,开始学法术也比他晚得多,还是个女孩子。 绮罗是个心大的,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她只知道,赢了便定要张牙舞爪地炫耀,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输了就去缠着她哥哥,不依不饶,约好什么时候再来一次。 她哥哥却是不同。因为他比绮罗年纪大些,若是输了,心中便会愤懑难平;若是赢了,有时也会因为赢得凶险而暗暗地生闷气。 她哥哥是个死要面子的主,不屑于把这些说出来,但时常暗地里不断苦练,同自己较劲,她这个做妹妹的,都是知道的。 她以前总觉得,绮罗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很和谐的存在。常常一个人黑着一张脸要去修习,另一个人死皮赖脸地拖着他去找乐子。 直到后来,哥哥的手废掉了,拿不了剑了,他们就再没比过了。 这么多年,绮罗好像从那一天起,在哥哥面前就把自己所有的尖刺都拔掉了。 现在两个人久违的对峙起来,反倒让她有些恍惚起来。他们三个……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 两人正僵持着,绮罗忽然收了全身的威压,被冲的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长生微微吃了一惊,也立即不动声色地收了威压,却站在原地没动。 绮罗扶住床榻站定之后,微微喘息了一番,调匀气息。 她顿了顿,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叹息般地道了句:“不是的。” “恰恰相反,我是想告诉你,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她平静地说道,目光却不愿意看向他。 道长生听了这话,瞳孔微缩,面上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原本狠厉的目光在那一刹那好像微微地生出了退缩之态。他微微地咬紧了牙关,目光也偏向了其他地方。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两人却仍旧一言不发。 半晌,道长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素冷漠的语调:“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绮罗平静了一会,才缓缓出声:“这次出去,我发现人界有些异常,似乎有什么不安分的人在暗中活动,而且那人似乎本事不小。” 绮罗说着,卸下腰间一只乾坤锦囊:“这里面放了一个人名叫曹宁的人的尸体,你看一下便能知其异常。” 她又继续将自己这一路所见,与那黑衣人有关的异常,甚至包括在冰火城里所见的一些事情都告诉了长生。 但与她爹和她娘相关的事情,以及她和迟悟那个大胆的猜想,都略去没有说。 前者是因为她知道长生不喜听到与她爹有关的事,后者则是因为…… 绮罗忽然问道:“长生,你要我跪下,是因为今天是道师叔的忌日,是不是?” 七年前的下元节的前一天,道师叔就是那个时候…… 长生沉默了良久,冷笑道:“怎么,委屈你了?” “不,不是。”绮罗摇了摇头,而后直直跪了下去,面朝道无情坐化的方向接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直磕到额上发青。 道长生面上神情微微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 自觉够了,绮罗才站起身来,话锋一转,问道:“可是长生,你一直都认为师叔和如意婶婶的死是因为我爹爹……” “难道不是么?”长生阴晴不定的脾气这么多年也没变,脸色说黑就黑下来了。 “万一呢,我是说万一呢……”绮罗笑的有些自嘲,状似随意,“万一,你发现你冤枉了他呢,万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呢?你关了我七年,报复了我七年,万一……” “呵。”道长生不待她说完,就极轻蔑地笑了一声,上前了两步,俯身凑近了绮罗的脸。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可能有这种万一。若是有,我自会问你跪下,三叩九拜,杀刮折辱,任你处置,让你报了这七年之仇。” 他说完才退了开去,嘴唇紧抿,眼眸微眯,神情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绮罗:“……” “要是话都说完了,就好好呆在这里反省吧。”道长生提了那乾坤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似乎在这里多待一刻也会叫他不快。绮罗在他身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长生,我不用你偿还什么……我一直拿你当我最好的朋友。” 道长生的脚步好像微微一顿,又好像一步未停。 - 道洛洛在一旁看见她哥走出去了,在原地踟蹰了半刻,才走到绮罗跟前去。 “喂。”她轻哼一声,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从袖口里掏出什么来,不情不愿的似的,塞进了她手里。 绮罗微微一怔,抬头看她将脸别了过去,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手里躺着的却是一个精巧的小瓷瓶。 打开一嗅,是上好的白药。 “……” 绮罗看着手里的瓷瓶,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 她额头上被街边小儿砸出了个小口子,原来是给她送药的。 - 两人都走了之后,小室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安静。绮罗叹了口气,懒得再费神,将那白药瓶往床头一丢。她往床上一躺,面对着墙壁,赌气似的闭上了眼睛。 可过了好长时间都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跟长生的对话屈指可数,从来都是以不欢而散收场。以前,任他怎么样刁难,她都尚可以忍,可这次回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就不想忍了。 像个火.药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啧,难不成…… 真是被什么人给惯坏了? 她脑内正神游着,就听到有脚步声从入口处传来。 好家伙,定是长生那混蛋又回来了! 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副郁郁寡欢的怂样,无论如何,跟他杠气场还是得有的!敌不动我不动,她赶紧抹了把脸,一动不动地睡着,等着长生先开口。 就听见黑暗里,少年特有的清朗又愉快的笑声响了起来。 “大魔王怎么又在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了,不会是……又哭鼻子了吧?” “迟悟!”绮罗惊喜地回头,从床上一蹦就蹦下来了,猴子一样地窜了过去,笑着叫着扑到少年身上。 迟悟笑着伸开双臂将她接住,因为她跑的太快了,还微微地倒退了两步,搂着她原地转了两圈才站稳了脚跟。 绮罗仿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一开口,就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她就一只小猴子似的,攀在迟悟身上不下来,搂着他的脖子,只知道嘿嘿地傻乐了,任由他将自己抱回了床榻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面像被什么东西缓缓地揉搓着,舒畅的不得了。刚刚那些让她不舒服的事一下子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是太过快乐了,她美滋滋地同他东拉西扯了好长时间之后,才渐渐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你你你这家伙,怎么又溜进来了! 绮罗脸上微微地显出一丝肉疼的表情,干干的笑了两声,讪讪问道:“小迟子,那什么……你这次来干嘛的啊?” 迟悟从腰后拿出一只装了红豆糕和豌豆黄的精巧口袋,打开给她看,笑的一脸人畜无害:“来给你送饭啊,喏,等你吃完……” 绮罗:“……”再把我卷巴卷巴一并打包带走是么。 ※※※※※※※※※※※※※※※※※※※※ 话说,送饭梗在第一章结尾的时候出现的,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捂脸脸) 今日双更!明天开学o(╥﹏╥)o,早八到晚八的课,尽量多码字,万一来不及,可能明天就没了,嘤…… 下章高高高高甜! 水晶铃(三) 绮罗也是个迟钝的家伙, 迟悟进来好一会了, 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来——这家伙今日穿的跟往日不同。 印象里, 迟悟总是穿着一身窄袖黑袍,将少年的身形勾勒的愈加挺拔,一眼望上去全身上下不带丝毫修饰, 却也素净的紧。 绮罗总寻思,那样死气沉沉的一身黑,也只有他能穿的这么干净透亮。 而今天穿的这一身, 虽然也是玄色衣袍,与往日却又是大大的不同。 衣料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上等锦缎,衣袍边角和领口处都用金丝银线绣满了繁复的云纹花绣。窄袖的里衣, 袖口上钉了汉白玉石的纽扣,每一颗都是同等大小。外面罩了一尘不染的广袖华服,甚是服帖合身。 长发束冠, 银白的掐丝发冠中央镶嵌很多小颗上好的紫玉,更显出少年一派玉树临风的气质来。 难得的是,穿的这样华贵, 也没叫衣裳的光彩把人给盖住了。赏心悦目到这样的程度, 即便是最挑剔的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绮罗看他看的一时间竟然有些呆,摸了摸鼻子:“小迟子,你这是上哪发财去了?怎么半月不见, 就穿金描银的了?” 迟悟却没答她, 反而从袋子挑了一只豌豆黄出来, 在她鼻子前晃了晃,揶揄地笑道:“不吃?” 于是,刚刚还在欣赏着人的绮罗,目光立刻被他手里那块豌豆黄给吸引了。 绮罗咽了咽口水,拿出了十二分的定力,尴尬一笑:“那什么,我其实现在也不是特别饿,要不你先回去?等哪天……” “真不吃?”迟悟笑着,“你不吃我就吃了。” 黄橙橙的豌豆黄看起来很是诱人,尤其是被一双手指修长又素净好看的手拈着的时候。 绮罗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咽下口水:“不吃了……哈,我其实不饿……” “咕噜咕噜——” 绮罗:“……” 大概也就片刻的事吧,方才信誓旦旦的某人就哭丧着个脸,就着迟悟的手,将那个豌豆黄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边大嚼着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流泪:真好吃……啊不是,苍天可鉴,我其实不想吃的。 这真的不能怪她。 她刚刚舟车劳顿一了路,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了。四龙尊者那四个家伙这么多年找不到媳妇也都是有原因的好不好?一点都不会照顾人,连口饭都不知道按时给她吃。 至于到了屠龙宫……呵。 长生那二傻子除了把她气饱还会做什么! 迟悟怕她噎着,又不知从哪摸出一袋子梅子茶来,打开了递到她面前,笑吟吟地瞅着她。 绮罗白眼一翻,从心底长叹一声:唉,还是眼前这家伙好。 梅子茶里有茶的清香,又带了点梅子酸酸的滋味,甚是爽口,即便是吃豌豆黄这种甜食也不会觉得很腻了。 绮罗囫囵吞下了一个豌豆黄,心里寻思:反正都吃了一个了,让他出去也不差这一会功夫,那就再来一个吧! 于是,她就又拈了块红豆糯米糕,吧嗒吧嗒地嚼起来。红豆糕小巧的很,几口就吃没了,她一看袋子里还有大半的梅子茶呢,心里琢磨着,不喝完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于是为了喝茶,她心安理得地又把爪子伸向了另一块糕点。 她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拿着茶袋子,一手拿着甜点,吃的不亦乐乎,啊不,十分辛苦。 迟悟看她都忙不过来了,忍俊不禁,时不时还亲自动手喂她两口,她自是来者不拒,一张嘴照单全收了。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袋子已经见底了。绮罗仰头将最后一点茶水倒进嘴里,摇头晃脑地晃了晃,让茶水把齿间舌下所有的甜蜜都带进了肚子里,这才满意地舔了舔嘴唇,拍了拍肚皮。 干干净净,半点都不浪费。 “吃饱了?”迟悟笑着问她,同他刚刚看她风卷残云时是一样的表情。 “唔……”绮罗摸着肚子似是十分认真地感受了一下,诚实道:“五六分饱吧。” 迟悟忍不住笑了,笑声爽朗又悦耳。 他面对着绮罗,两手托腮,模样十分的纯良无害,却莫名看的绮罗一阵心慌:“你老是看着我看嘛?” 迟悟道认真道:“我在算时间。” 绮罗一愣:“什么时间?” 她心里忽然间生出了一股子不祥的预感来。 事实证明,绮罗虽然好运不怎么多,但对于自己要倒霉这件事,是有着异乎常人的灵敏感知的。 她话音刚落,就觉得身上骤然涌上来一股子酸软无力感。眼睛看得清楚的很——迟悟伸出手来,比出了一个三,然后是二,然后是一。 绮罗的手不自觉地垂落下来,人也朝后面倒去,唯有意识无比的清醒。迟悟一把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在榻上放平。 一向后知后觉的绮罗一时间还有点蒙,眨巴眨巴了眼睛,而后—— “你给我下药?!”她惊声叫道。 她想起来了,她上一次是被他假装受伤给骗了的!这一次竟然又栽在他手上?关键还是以这样一个……不体面的理由? 绮罗白眼简直要翻上天:你说说你,你说说你,这说出去都丢人啊喂…… 都怪她太相信他了! - 迟悟将她放平,在她身边床沿处坐下,忍俊不禁:“想什么呢?” 绮罗翻着白眼:“我在想以什么方式自杀体面一点。” 迟悟:“……” 绮罗虽然身上使不上力,但话还是可以说的,脑子也清醒的很,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混蛋,你在在糕点里下的药,还是在梅子茶里?” 迟悟十分诚实:“以防万一,都下了。怕你太厉害,用了最好的灵药。” 绮罗气的快要断气了:“……”你大爷的。 论厉害谁能比你厉害。 你最厉害,你全家都厉害。 迟悟在她身边,看她一副气的快升天的模样,轻轻吸了一口气,问道:“绮罗,你生气了么?” “马马虎虎吧。”绮罗无奈道,“但你要是敢把我再绑出屠龙宫,那我就一定生气了。” “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好。”迟悟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这次,我不是来带你出去的。” “哦?” “我是来陪你的。” 绮罗又想起来,他们刚见面那次,他也说了同样的话。她当时觉得,这家伙一定是脑子不太正常。 可让她哭笑不得的是,三个月后再听他说这话时,她竟然真的会觉得,他是认真的。 这个少年总是有办法,把幼稚的像天方夜谭一样的话,说的那么郑重。 也不知道他们俩个,到底谁疯了。 - 迟悟忽然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一边的肩膀来,少年的皮肤光洁紧实。他指着自己的肩膀问道:“你看,这里有什么。” 绮罗咽了口口水,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肩膀看了许久,疑惑道:“这里……有什么吗?” “现在是没什么了,但之前有,之前这里有个牙印。”迟悟盖好了衣服,十分严肃地对她道。 “你以前说过的,印上你牙印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绮罗:“……”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球了。 - “你这是何苦呢?”绮罗无奈道,“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无聊了。你没必要……”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回来?”迟悟忽然反问道。 “我……”绮罗被他问的哑口。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迟悟不待绮罗回答,便自己接口道,“你是为了道长生,对不对?你怕你不回去,会给他带了麻烦,他会受到仙门的诘难,我说的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绮罗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总觉得他像是在闹别扭,清秀得稍显稚气的眉头微微蹙着,难得的严肃。 尤其是提到道长生的时候,咬字都格外重些。 绮罗:“……”你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让我怎么回答…… “你跟道长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关了你七年,就只是因为七年前你爹爹战败?那件事我们明明有另一种猜测,你却没打算跟他说,对不对?可为什么?七年前到底还发生了些什么,他对你明明那么……你又为什么……” 迟悟一连串问了无数个问题,听得绮罗头都大。 她也不想解释,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打算像往常一样蒙混过关。谁知道迟悟这次,竟然不依不饶了。 他飞身上了床榻,两手撑在绮罗脑侧,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在了身下。绮罗只觉得眼前一暗,少年俊美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 她脑子没转过弯来,一句“你干嘛”尚未说出口,就被迟悟抢了先。 “你以为我给你下药是为了什么?” 绮罗:“……”难道不是为了拐卖吗? 迟悟神色严肃,微微咬牙,一字一顿道:“今天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完完全全,原原本本,我要知道你所有的过去。” “我到现在才明白,只做一个跟着你的影子是不够的。等着你主动地敞开心扉,等着你主动将那些可能会惹来麻烦的事丢给我,怕是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的。”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好,我来主动。”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伤口,所有的逼不得已。那些不愿意和旁人说的……我都要知道。 - 绮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好小子啊!阴了我不算,你你你还要逼供!你丧尽天良啊你!”迟悟给她下的药让她没法动弹,但是脑子清明的很,原来是这个用意。 “美得你!你让我说我就说,凭什么?我偏不说!你赶紧给我滚出去,从哪来回哪去,你再不出去我可就喊人了!”绮罗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你敢喊人,我就欺负你。”迟悟伸手戳了戳她的衣裳,一本正经地小声道。 “嗯??” 绮罗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副纯良模样的少年,难以置信:“你说啥?迟悟?小迟子?你不会是妖精变的吧?你你你跟谁学的啊你!” 迟悟面不改色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绮罗:“……” 迟悟继续面不改色:“我就问你,你说不说吧。” 绮罗:“……”这嚣张的口气,这无耻的态度,为何如此熟悉? “不说。打死也不说。我早八百年前就跟你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绮罗的意志无比的坚定,“你能逼出什么来算我输,你今天就算扒光了我,我也不跟你说一个字!” 她说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就不信他有这个胆。 论脸皮的厚度,她炽绮罗这辈子除了她老爹还没服过谁! 果然,她话一出口,就看见少年面上刷的一下,红的通透。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洋洋得意,就看见他眼中眸光一闪,就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微一咬唇,倾下身来。 绮罗:“!!!” 绮罗只觉得眼前一花,唇上就忽然贴上了一样温柔的物事,轻轻的,软软的,压在她唇间。温热的触感竟让她有一瞬失神。 她能感觉到,他不敢乱动,不敢轻咬,甚至有些颤抖,只是用唇瓣轻轻地抿住了她的嘴唇。他微微地动了一下,似是要进一步深入,又好像下一刻就要落荒而逃。 这暗室里,常年不透风,忽然间就显得……有些热了。 最终的最终,等迟悟缓缓挪开的时候,两人的唇.瓣似乎都因为干燥而显得有些黏连。少年缱绻的桃花眸似乎浸润在了水雾里,眼角染上了些微的红晕。他抿了抿唇,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眼神不知该往何处飘才好,最后反而落在她面上,挪不开去。 绮罗亦是在他吐息的时候才发现,刚刚自己也忘了呼吸,连忙深吸了两口气,只觉得房间里闷热的有些喉咙发干。 “你不说……我就亲你了。”迟悟抿了抿唇,恢复了镇定,偏头生硬道,“直到你说为止。” 绮罗:“……” “呵……我、我跟你说,你别、别以为那什么……”绮罗结巴道,“就你一小孩……我会怕……唔……” 她还未说完,第二个口勿已经落了下来。 许是因为刚才那个口勿有了经验,这一次的口勿似乎真实地展示了少年“直到你说为止”的决心。少年的唇覆了上去,从轻盈的触.碰试.探到唇齿间的辗.转轻.-摩,鬓边的青丝拂过她的面颊,散落在枕边。 ……………… 彼此间的气.息相:.互交.)缠了许久,绮罗第一次离迟悟这么近,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似乎连呼吸都无法做到了。 她心里意外地慌乱,脑内迷糊的像浆糊似的,甚至忘了要躲.闪反.抗,眼睫轻轻扇着,搔在少年的面颊上。 她也不知道要去想什么了,只能感觉到,许久许久之后,迟悟再起身时,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纠.)缠炽热的气息被拉开的时候,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绮罗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模样的,她只觉得脸颊烫的厉害,大约是屋子里的长明灯点的太亮了,让她都觉得燥.热了。 迟悟面上也红的厉害,神情却保持得很是镇定,他翻身坐了起来,眸子微垂,微微气喘,垂在床边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 半晌,才咬牙开口:“这、这……是罚你的。” 绮罗不知在哪片虚空神游,闻言更是一愣:“嗯?” 迟悟喉头微动,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额头上的那个伤口处又偏了开去,沉闷道:“罚你不守信用。” 你明明答应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 qaq,赶在十一点前更新了……说好了高甜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高甜……毕竟我只是一个么得男票么得钱的菜鸡qaq……写个亲亲难死我了…… 人生第一次写亲亲,请多包涵(鞠躬) 小剧场: 作者:下章高甜! 下章:他们亲亲了。 他们亲完了。 结果:作者被打死了。 提前完结。 感谢暮暮的地雷,破费惹,嘤嘤嘤(趴) 水晶铃(四) 绮罗一愣, 她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答应过他什么了。 迟悟见她这副神情, 显然是早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了什么, 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他调匀了气息,一手撑到绮罗耳边,微微倾身:“说不说了?” 绮罗一看他凑过来, 立时一个激灵。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一下子又升腾了起来,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等一下!你你你可想清楚!反正你长得比我好看,吃、吃亏受委屈的可是你!你不要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会对你负责!我这个人很不要脸的!我我……”她一边语无伦次, 一边脑子慢慢转过来了。 “……不对啊?是你强迫我的,我负什么……诶诶诶诶!有话好好说!你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说还不成么!” 迟悟微微俯身, 轻轻地挑了挑眉,神色间似有怀疑:“肯招了?” “招招招招!我全都招!”绮罗一脸的信誓旦旦。 迟悟:“……” - 绮罗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间就很怂。 刚刚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实在太强烈了,直到现在还未平息。 她倒不是排斥或害怕,她只是模糊地觉得, 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深思熟虑才能确定的。 而在想明白之前, 她不该也不能和他有太多纠缠。 - 绮罗忽然抬眼看向迟悟。少年的静静坐在床边,垂着眸子,不知心里在寻思什么。 这个少年,与她初见时, 好像不太一样了。 虽是一样的相貌, 一样的气度, 可曾经的那个少年像是一块水晶,晶莹透亮,毫不掩藏。他心里想的什么便会说什么,一点弯都不会拐。 想起初见时,他当着众多修士的面不知收敛地说要带她走,要给她自由,或者替她赎罪之类的话,绮罗那时只觉得,这人真是奇怪。之后相处的过程,让她渐渐明白,他天性就是如此。 直接、纯粹,不会隐藏,不知迂回。不食人间烟火,不像凡尘中人。 可现在的少年,变了。变成了一块琥珀,仍是剔透的样子,却并不是那样纯净到一眼可以望穿了。 仿佛也有了凡间少年会有的心事,也有了不会说出口的喜怒哀乐,在不知不觉里,把什么人或什么事,像琥珀一样,一层一层地反锁在了心里。 像是沾上了些许俗世的尘埃。 可绮罗没觉得不好。 她反而觉得,这样的迟悟,才该是他本来的样子。 - “行了行了,栽了就认,你不就想知道我和我爹,同屠龙宫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恩怨吗?都告诉你好不?反正我爹造的孽也不少。”绮罗凉凉叹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抽动,“但是,在此之前,你能不能给我解个毒什么的?” 迟悟笑了笑,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来给绮罗喂下。这解药药效倒是很快,绮罗缓了一会,手脚便能动弹了。她颇为无奈地瞅着身边这个,看起来甚是纯良的家伙,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侧。 迟悟会意的很快,爬到了床榻里面,两人并排躺着。绮罗将一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下,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往事来。迟悟侧卧着,听她说话,目光完完全全地落在少女的侧颜上,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其实,事情一开始,也不是很复杂的。我爹呢,原来跟屠龙宫上一任宫主道无情,也就是我道师叔,是一个师门里的师兄弟。对于年轻时候在师门里的事,他鲜少同我提起,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我记事的时候,就天天跟着他逃亡了。” “天下很大,能容身的地方却不多,一个在东边,一个在南边。”绮罗也分不清东南西北,随手比划了两下。 “南边这个指的就是屠龙宫了。我爹说了,他这辈子,算来算去,就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皇宫里那一位,另一个就是道师叔。” 迟悟听了,微微点了点头,似有所思。 “我们逃亡的时候,每每逃得累了,就会来屠龙宫歇上一阵。道师叔年轻的时候大约和长生是差不多的性子,寡言少语,常显得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我们躲到屠龙宫的时候,却是最安全的时候。什么也不用担心,道师叔自会将我们安顿得好好的。” “屠龙宫里有长生,有洛洛,有好看的海上桃源,还有如意婶婶做的好吃的。那时候,我一直把屠龙宫当成我的家。” “你大约不知道如意婶婶是谁。她原是皇族的公主,也曾在藏山寺修习,排行却是在最末,我爹爹总是小师妹小师妹地唤她。她生的美艳,既温柔,又明理,就像是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花。她跟道师叔,一个是正统的公主,一个似逍遥的侯爷,当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伉俪情深。” 迟悟看绮罗卖力地形容这一对佳偶,几乎要绞尽脑汁,把自己所有知道的成语都用上了,一时间忍俊不禁。 “道师叔主修道术,而大道无情,你是知道的,讲求性本清净。所以平常时候,道师叔属于喜怒哀乐都不上脸的那种。每每看他,别说我,就连长生和洛洛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可是如意婶婶还有我爹,就能将他的心思一猜一个准。”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却出了意外。那时候我爹爹已经在无间城做了城主,但每年仍旧会送我来屠龙宫小住。那一次去的时候,道师叔外出未归,如意婶婶备了好大一桌酒菜替我们接风洗尘。” “一开始,所有事都是好好的。我难得来一次,几乎吃的走不动路才肯下桌子,同长生和洛洛跑到桃林里面玩。可我们回来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了。” “我看见爹爹和婶婶对坐着,爹爹面上颇有些难堪,一个劲地跟她解释着什么,可如意婶婶听不进去,只是把脸扭到一边去,流了眼泪,任我爹费劲口舌,也不同我爹说话。后来,她似是被爹爹念叨的烦了,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将爹爹赶出去了。我爹爹只好灰溜溜地跟我说,让我在这住一段时间,他等如意婶婶气消了再接我。” “我就在屠龙宫里小住了大约十几天吧。那段时间,如意婶婶虽然生了爹爹的气,待我仍旧是很温柔。我瞧着她,虽然还是以前美丽的模样,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憔悴了下去。以前顾盼生姿的一双眼睛里没了光彩,让人看得既心惊,又难过。” “道师叔回来那天,如意婶婶把他叫到了房间里,两个人说着悄悄话。我和长生偷偷地去听墙角,只听到如意婶婶分明哽咽却故作平静地问道:‘师兄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道师叔回答:‘如意,这件事……’ ‘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如意婶婶忽然提高了声调。 道师叔沉默了良久,答道:‘是。’ 如意婶婶忽然就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才发出了声音。我本以为她是要哭的,没想到她却笑了起来,惨声道:‘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可我和长生听着,哪里有一个好是真的好呢! 道师叔再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如意婶婶推搡着赶了出来,‘砰’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过了好久,里面才传出声响,语气已经十分平静了:‘我不想听你解释。从此以后,你修你的道,成你的仙,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亦不会拖累你了。’” “印象里,道师叔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一个人,而如意婶婶就像是围绕在一块冰周围的火焰,像是冬天里的暖阳。他们两个一个静,一个闹,一个冰冷,一个温暖。从前我们总觉着,如意婶婶爱道师叔更多些,对他温柔的不行。那一次,是我们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她给道师叔冷脸,甚至将他赶出卧房。”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如意婶婶都闭门不出,饭也不怎么吃。道师叔几次三番想去解解,婶婶却连门都没让他进。道师叔平常就不善言辞,遇到这种情况更是不知道怎么办。两个人就像冷战似的。那时又正值人魔两族关系再度恶化,魔疆那边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道师叔被紧急召到藏山寺议事。他临走前那一晚上,在婶婶门前立了一晚上,也没能等来婶婶给他开门。他只好将这事先放在一边,却没想到,这一放,就在没机会重拾了。” “道师叔离开之后,如意婶婶修了一份信留给道师叔,信里说的大约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样的话,她便离开了屠龙宫了。道师叔回来之后,看到了书信,立即派人出去寻找,但找到她的时候……”绮罗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如意婶婶就已经死了,而且看那样子,是自断筋脉而死。” 迟悟听了,也不禁扼腕叹息,沉吟片刻,又问:“可这与你爹爹有什么关系。” “因为,如意婶婶离开屠龙宫的时候,长生看见……她是跟我爹爹一同出去的。”绮罗面色微微一变,眉头紧蹙。 “当时,我爹爹早已是出了名的魔头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之后,仙门百家立即认定,是他强掳了如意婶婶……”绮罗狠狠咬了咬牙,才续道,“……意欲奸.淫,如意婶婶不从,自绝经脉而死。”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相信。可我问他的时候,他却对我也讳莫如深,只叹着气说,是他的错,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如意婶婶。对于那些传言,他也一点辟谣争辩的意思也没有。后来,道师叔就因着这件事情,和我爹在冰火城约战。” “两人大战了一场,两败俱伤,道师叔险胜。我被道师叔带回了屠龙宫,而我爹则回到了无间城,与正道彻底决裂。再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与外头的传言差不多,也没什么可说的。” 绮罗讲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伸了个懒腰。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侧过了身去。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睡在床榻上,离得很近。 绮罗微微一僵,转过头去,稍微往外挪了一些。 “我说完了,这下你满意了?”绮罗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这事情与你说了也没什么用处。你又帮不了我什么。” “长生他一向这样,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他只相信他自己看到的。杀母之仇,没法消解,已经是不共戴天的梁子了。再加上道师叔当年坐化多少与我爹有些关系,他会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迟悟听到这里,不禁问道:“可是我们对你爹爹的似不是有另一种猜测吗?” “世人都道他自尽之时,带着方圆几百里的生灵同归于尽,但从另一方面想,他临终前打开的那个阵法,抹杀了魔族大军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如果没有这么一回事,那南下的魔族大军将成倍增加,造成的生灵涂炭也不知道要多多少。” “你爹爹当年回北域之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道宫主。他回去很有可能是他与道宫主商议之后的结果。当年魔族的军队暗中向边境移动,几乎都集中在冰火城外的一带,这世上大能虽多,但能发动那样一个大阵,出其不意地一次性抹杀掉那么多人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回去的目的说不定就是……” 绮罗打断他道:“这我知道,可这到底是我们的猜测,长生不会相信的。就算他相信,仙门百家也不相信的。一样东西,在墨汁里泡的太久了,是没那么容易洗白的。更何况,让长生突然间知道这么一回事,他不知道会怎么想。他这个人一向自负……” “让他知道他错关了你七年,有什么不妥么?”迟悟微微有些恼,“他即便是再自负,再矜傲,做错了事,也该要认,要罚的。他从未替你着想过,你却总是想着他……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他。” 绮罗:“……”你这极其不满意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绮罗看他难得像个小孩子似的,露出十分不乐意的神情来,只觉得十分好笑。 本来还说要跟他好好算算下药这笔账的,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绮罗好不容易将这个让人不痛快的故事讲完了,急于起身来活动活动。她猴子一样一下蹦起来,抓着迟悟的手就将他拉下了床:“小迟子,你不是说要陪我么?来,我这就带你一游我的神仙洞府。” ※※※※※※※※※※※※※※※※※※※※ 这是补昨天的qaq,后面还有一章! 水晶铃(五) “呼——”绮罗照着屋角的书架猛地一吹, 吹出来厚厚的一层灰, 将她呛得直咳嗽。迟悟瞧她一脸灰, 忍俊不禁,抬起袖子给她擦干净。 绮罗看见他那广袖上面描金画银的, 一边站着不动让他擦, 一边认真道:“小迟子, 我这脸经你这袖子一擦, 感觉都变得值钱多了。” 迟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要不我多擦几下?” “啧, 才不要。多擦几下,那不是跟擦鞋似的了。”绮罗立马换上一脸嫌弃的表情,完全没想着, 自己把自己的脸形容成什么了。 绮罗兴致勃勃地往书架上一指:“小迟子,你看,这些就是我平时看的书了。” “平心而论, 长生虽然将我关在这里,但也没有过分苛待。一餐三顿饭都有人送,隔一阵子还有人会给我送些书进来。要不然,我在这里怕是真的要无聊到疯掉了。” 迟悟将那小小的书架子上的书大略的扫了一遍,不禁眯眼笑道:“嗯,不错。有关修习法术的书都是崭新的,杂事话本子倒是都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了。看来,我们绮罗平时很是用功啊。” 绮罗一看之下, 可不就是如此, 连忙重重一咳:“也、也不是。我只是在看那些正经书的时候, 都……倍加爱护,所以一看之下都跟新的一样。” “哦,原来如此。”迟悟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一指一旁的石桌子,“的确是很爱护,都爱护到桌脚下面去了。” 绮罗:“……”你个棒槌!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绮罗怒道,伸出双手将他往门外推去,两人笑着闹着一路出了锁妖塔。 - 两人一路经过了曲曲折折的甬道,来到了外面。 黄泉海里是一片巨大的虚无的空间,被捏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山谷的模样。周遭是嶙峋的山石和悬直的峭壁,一抬头便是能看到穹顶,颇有坐井观天之感。 八卦锁妖塔就悬浮在山谷的正中。 “空谷中间是一片虚空,这片区域里,万物皆可虚空漂浮。从那边的山崖上扔一块石头下去,石头会浮在空中,缓缓落下,好一阵才落到地面,可有意思了。”绮罗给迟悟介绍到。 “我小时候闲极无聊的时候就去那边玩,从那边的山崖蹦下来,等落下来了,再爬上去,再跳下来。有时候玩一天也不觉得累。” “喏,你看,这些都是我雕刻的,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的传神!”绮罗眉飞色舞指着山壁上一溜排歪七扭八的浮雕道。 “我一开始也刻不好,可后来刻着刻着就找到门路了。古话说的真是没错,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 迟悟静立在峭壁前,摸着下巴看着那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雕刻,面不改色地点头赞道:“好技艺。” “啧,还是你识货。”绮罗乐得颠颠的,简直要飞起来,拉着他沿着峭壁上窄窄的石阶,登上了一片形似断崖的地方。 “你看,这是思过崖,是整个黄泉海里最高的地方了。黄泉海里没有日出日落,时时都像黄昏一样。尤其是站在这断崖上看下面,更有黄昏的感觉了,你说是不是。我以前常常在这里面壁。” “面壁?”迟悟微微一顿,皱起眉头,“……你还时常要面壁么?” “呃……也不是经常吧。长生每年偶尔会来两次,他每次来过之后,就让我到山崖上来面壁。你看!”绮罗一指一面墙上,那面墙壁上刻了一个人。 虽然那浮雕本身实在看不出来是个人,但上面几个狗爬的大字还是能认清的。 “狗儿子道长生。” 绮罗一撸袖子,一脚上去,正正好好踩在了那人像的鼻子上,一边踩一边骂:“道长生,狗儿子,敢给姑奶奶脸色看。啧啧啧啧啧,看把你能的你!” 迟悟:“……” 这算是身体力行地给他展示了一下,她以前是怎么在这里面壁思过的。 绮罗对这那人像折腾了好一会,把心里的不痛快都给纾解了。两个人就并肩坐到断崖边上。 迟悟盘起腿来,腰背微弓,看着远处,想看看这黄泉海里的边际在何处。绮罗则两条腿垂在崖边,轻轻地晃荡着。 这黄泉海里,真是安静啊。 安静到连一丝风也没有。 迟悟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身将绮罗的长发轻轻地握住:“我来替你梳头发吧。” 绮罗就微微侧过身来,任由着他捣鼓自己的头发,眼睛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这里其实也没那么不好,是不是?”绮罗轻声说道,“我以前常常坐在这里,就好像自己坐在落崖边看黄昏一样。” “其实一个人也没那么孤独,可以有很多事情做。觉得无聊到心烦的时候,我就去擦锁妖塔里的一百零八盏长明灯,将每盏灯的灯座都擦得一尘不染的。灯擦得亮了,就爬到床上去看书了,看那些人间的话本子,妖魔鬼怪,公子佳人,什么都有。” “要是在屋子里待的烦了,就跑出来,练练刀,打打坐,或者找一块干净的时候敲敲打打,刻出点什么来。这里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每一块石头长什么样我都了如指掌,毕竟在这住了有七年了。 “要是还觉得无聊,我就爬到悬崖上来,从这跳下去,像落叶一样慢慢地飘到崖底,然后再爬上来玩一次。这么来来回回的,等我终于累了的时候,就会突然想起来——长明灯上怕是又落了灰了……那就又有事情做了。”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十二岁,小孩子家家的,在这呆了几天就待不下去了,满世界的乱转,放火,简直要把这里给闹翻。呆到小半个月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会疯掉的,每天哭着嚷着求长生放我出去。那个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在这里一待七年。” “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难过,反倒让人觉得,长大远比想象中来的更容易。” “……” 绮罗碎碎念着,把自己在这里所有的乐趣都说给迟悟听。她语气倒是轻快,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意思,可迟悟听得很难受。 她一个人,到底是怎样在这方寸之地独自生活了七年,一个人默默地学会长大的? 她不该这样的。 她本该无拘无束,像所有凡间的女孩子一样。会有人给她做新衣裳,关心她的冷暖,会有人给她梳头发,扎两条麻花辫,油光水滑。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样的。 迟悟猛然将绮罗的身子扳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 两人之间不过咫尺的距离,少年眼里面的光芒让绮罗心中重重一跳,将她猛地从回忆拉回了现实,忽然一个激灵。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少年眼里的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挣开他,心慌意乱地起身就走。迟悟却从后面追来,不依不饶,在她将要从小径逃走的前一瞬,将她摁在了墙上。 “我带你走。” “不要你管。”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绮罗几乎不用听也知道他想说什么,说罢就咬了咬牙,偏过了头去:“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解决。” 迟悟牙关微咬,眸子里的光微微地闪烁着。 “我知道你一诺千金,可你已经为了那个不知所谓的诺言失去了七年了,你这一生还有多少东西可以失去?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可那要花费你多少时间?为什么就不肯让我来帮你?你的生命……不该平白地浪费在这里。” 他将双臂撑在石壁上,将绮罗禁锢于方寸之间,神色间含着隐隐的痛意。 “绮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查清当年所有的事情,然后带你离开,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真的有很多地方想带你去,有很多事情,想同你一起做。” 他盯着绮罗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就不想去逛逛华京的长盛街么?去喝茶,逗鸟,看画,听曲,早上天没亮就去一品斋前面排队,等着吃第一笼的热包子。” “不想。”绮罗面无表情地道。 “你不想去草原上打猎?骑最快的马,架最好的弓,追飞的最高的大雁,和长天比高。” “不想。” “你不想去江南?坐漂亮的像画一样的船舫,看断桥,赏莲花,采最饱满的莲蓬,吃最新鲜的莲子。” “不想。” “那你也不想要我?” “不……”绮罗一顿,抬头望向迟悟,少年眸光里尽是殷切。 绮罗像是有些恼了,微微一咬牙:“我不……唔……” 迟悟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眸光深沉,晦朔不明,咬牙道:“你给我,好好想一想。” 片刻后,他缓缓倾身,凑了过去。 绮罗大惊:这家伙一定是疯魔了! 本应该一把将他推开才是,绮罗脑子里也是这么想的,可鬼使神差地……她也什么也没做。她只是恍惚地,惊讶地向后退去,然后发现,自己早已经无路可退。 少年的手护着她的后脑,防止她磕上坚硬的岩石,吻了上来。 这个吻与片刻之前,那两个幼稚的、笨拙的吻都不一样。 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试探,不再有进退两难的迟疑,少年干净利落的撬开她的牙关,单刀直入,然后攻城略地,竟让她一点还击之力也无。 唯有那一份温柔和小心,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绮罗觉得一颗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可身体确实发软的。神志在清明和糊涂间游移,时而飘飘欲仙,时而沉溺深陷。 在这样的沦陷中,绮罗终于明白了,她为何总是想躲避少年的目光。 因为她怕她也经受不住诱惑。 那灼灼的目光里,明明白白许给她的“自由”二字,她太向往了。 她一直不想把迟悟拖进她一团糟的人生里。他是天下最风流俊朗的少年,他本该有他的人生得意,本该有他的前程似锦。 可这一刻,糊里糊涂地,她忽然想到:放纵一次又如何?任性一次又如何? 她本来就是个魔头,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再拖累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放下了所有的顾虑,绮罗慢慢地踮起脚尖,闭上了双眼,笨拙地试着回应着。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先是环住了少年的腰身,然后沿着背脊线一寸一寸向上抚去。 方才红豆的甜糯和糯米的纯香还未淡去,梅子的酸涩和茶叶的清苦历久弥新。诸般滋味,在唇齿舌尖爆裂,翻滚,摩挲,回味。温热的呼吸彼此交错纠缠。 寂灭的幽谷,无风的山崖。 他们在黄昏里接吻。 - 绮罗迷迷糊糊地,回应的很是笨拙,脚下的步子踉跄,不知要将少年带到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到了崖边,仍然毫不在意,脚下一空,相拥着跌了下去。 以往她一个人从这里跃下来的时候,总是仰面朝天,她喜欢在漂浮着下落的过程中,面对着黄泉海里虚假的穹顶发呆。 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 有人陪她一起跳下,有人将她护在怀里。 那一瞬间,绮罗心里异常清明:“我答允你了。” 她把头埋在迟悟胸口,轻声说道,“我允许你,陪我一起,堕入地狱。” 少年低回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求之不得。” ※※※※※※※※※※※※※※※※※※※※ 今日份更新!以及,他们俩终于确定关系了……吧! 没错!老母亲留下了欣慰的泪水o(╥﹏╥)o 七十七章!终于写到了!嘤…… 绮罗: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不想听别人说话就堵别人的嘴。 迟悟:我分明已经在方式方法上有了本质的进步。(嘻) 水晶铃(六) 明日便是下元节了, 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屠龙宫也变得忙碌起来。 上元节有天官赐福, 中元节有地官赦罪, 下元节有水官解厄。每年的三元祭典都由屠龙宫来主办,仙门百家都前往参加典礼,足以见屠龙宫在仙门中的地位。 今日典礼尚未开始, 但仙门的人都已经来的差不多了。晚间的时候,屠龙宫不论正殿偏殿均已布置妥当。盛大的晚宴开始,觥筹交错, 歌舞升平。 “难得,难得。”绮罗一边挽着迟悟的胳臂,一边说道, “平日里屠龙宫都冷冷清清的,每年也只有办祭典的那么几天会显出活气来。” 虽说她知道旁人不会认出她来,还是忍不住猫起腰来轻手轻脚地走路, 左顾右盼的,跟个小贼似的。 她同迟悟说着话,却没听他回应, 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就看见少年面上挂着微笑, 思绪已经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喂!”绮罗一下子蹦到他面前去了,伸出一只狗爪子,使劲地晃了晃,“想什么呢, 这么开心?” 迟悟这才回过神来, 笑道:“我刚刚在想, 我们等这事完了以后要去哪里。其实除了我之前说的那些地方,我在书中还读到过很多其他的地方,都十分有趣。要不我说来与你听听?” “停!停!打住!”绮罗眨巴眨巴了眼睛,“兄台,咱还没干完活呢?你这就已经开始盘算以后了?” 绮罗现在深深地怀疑自己一刻钟之前做出的跟这家伙溜出来这一决定的正确性。 - 绮罗其实这次回屠龙宫,一方面是因为怕长生会被仙门诘难,另一方面,她总觉得,仙门之中似乎……不太干净。 或者,说的再确切一点,有什么人躲在仙门里,不断地搅浑水。 她与迟悟逃亡的一路上,明明已经尽量的低调了,可仍旧处处掣肘。尤其是在冰火城,她分明没有做出什么大动作,仙门的人却不约而同地往哪里聚集,好像事先就知道她要去那里似的。 她在回来的路上,曾经向四龙尊者问过这件事,四龙尊者告诉她,是有人在江湖上散下了传言,称妖女会出现在冰火城的。 绮罗问了传言出现的最早的时间,竟比他们一行人抵达冰火城的日子还要早!这只能说明,散下传言的那人,对他们这一路行来的路线了如指掌,能预测到他们的路线,甚至估算出他们到达的时间。 那与监视又有什么不同? 可她一路上浑然不觉,完全没有意识到。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样的思考不禁让绮罗又联想到迟悟刚带她逃出黄泉海里的那一次。 那一次正赶上中元祭典,他们刚刚出了黄泉海里,就有上百修士前来围堵,情形极其混乱。她当时并未多想,现如今却慢慢回过味来。 那天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恰巧出现在那里? 那些人不是屠龙宫的人,看服饰反而来自许多不同的仙门。 拜她爹所赐,她妖女的名声早已传了出去,可事实上,见过她本人的人,也没有多少。更何况,她十二岁入黄泉海里,与世隔绝,十九岁出来,音容形貌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为何那么多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以长生的脾气,若是知道她出逃,绝不会兴师动众。他只会在外人发现之前一个人赶来,毕竟在外人面前,不方便收拾她。所以,那些人也不可能是长生召来的。 这样一来,到底是什么人,一直站在幕后,像看一枚棋子一样,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这么清楚? 会是那个神出鬼没,无人见过其真容的黑衣人么? 迟悟说的没错,在黄泉海里静观其变地等,实在太耗时间了。 她应该主动一点,把这人揪出来。 - “所以,你把我带出来,就是来跟你盘算要去哪玩的?”绮罗叉着腰,一脸无语地打量着这家伙。 在绮罗灼灼的目光逼视下,迟悟很快地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这些以后再说,先办正事要紧。” “这还差不多。” 绮罗收起了自己刀子一般的眼神,勉勉强强满了意,拉着他往前去,却听他笑道。 “毕竟,我寻思,我是比热闹的华京和江南的美景更招人喜爱的。那些都放到以后考虑吧!” 绮罗:“哦……”好大的脸。 绮罗真真实实地嫌弃着,脸上却是一热,最后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嘁……给你美得,还知道北在哪吗?” 迟悟摇头晃脑一番:“目不识‘北’矣。” - 两人顺着屠龙宫的一个长廊走,时不时会迎面碰见其他修士,绮罗挽着迟悟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平日里走到哪蹦到哪,跟兔子一般的家伙,今天难得像个大家闺秀,有那么点端庄的意思了。 “放心,我施了‘千人千面’的法术,即便是见过你的人也认不出你的。”迟悟看她僵硬地像个木头似的,忍不住低声对她道。 “可惜了,普慈不在此处,要是他在,肯定得夸我。”绮罗也低声回道,“对了,你说带我去见一个人,是谁?” “藏山寺掌门,我的师公,莫凭风。”迟悟道,“这次祭典,他也来了。” “按辈分算的话,他好像也是我的师公,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绮罗嘟囔道,“的确,他是道师叔和我爹共同的师父,应该知道不少事情。咱们先从他哪里打听到尽可能多的消息,然后再说其他的。” “我以前在藏山寺时,一个人住在后山,清净的很。除了师公闲时会去看我之外,极少有人会去往我那处。”迟悟道,“我此番下山来,也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曾与任何人说知,就连师公也没有告诉。算起来,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他了。” “诶?合着你也是逃出来的啊?”绮罗讶异着说道,语气里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她眼睛骨碌碌地一转,心里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不对啊,上次我在冰火城被抓的时候,你不是也被同门给认出来了?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他们没回去告状么?藏山寺没派人来抓你回去,门规处置,比如打手心、关禁闭什么的?竟然还让你同他们一起来参加祭典?” 迟悟被她说的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想什么呢。我要是真以‘私通妖女’的罪被抓回去,光是打手心、关禁闭就行了的?” 这一看就是小时候调皮捣蛋经常被罚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迟悟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的几位师弟应该已经将这事告诉了师公了……也好,见到师公的时候,也省去了一番解释。”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绮罗,“至于这次我是来屠龙宫……并不是随藏山寺前来的。是以另外一个身份。” 另外一个身份? 绮罗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就知道傻兮兮地眨眼睛了。 - 今日还不是祭典正日,但晚宴的排场却是很大,几乎所有参加祭典的人都到齐了。 因为人很多,所以屠龙宫布置了很多平常不用的偏殿,作为晚宴场所,以各门各派在仙门中的排序和前来祭典的人数作参考,将各个门派安置到不同的偏殿。 像藏山寺那样弟子众多的大门派,一个门派就独占了一方宫殿。 迟悟果然没往藏山寺那边走,反而领着绮罗行到了一间位置很是隐蔽的偏殿前。 推门而入的瞬间,殿内的场景完完全全展现在了绮罗眼前。 绮罗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一只手都快把另一只手的手心给掐破了,才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大声喊出来。 然而她在心里面早已颤抖着地尖叫无数次了! 有……有钱人啊!! 她回过头来,两眼亮闪闪地的看着迟悟,无声地道:“你出家之前,不会是哪个大员外家的儿子吧!” 迟悟:“……”我没出家。 以及这一副快要喜极而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迟悟感觉,绮罗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就好像看着一棵摇钱树一般。 闪闪发亮,炙热滚烫。 - 实在怪不得绮罗,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鬼,乍一看见有钱人,难免有点激动。 论实力,能让绮罗瞧的上眼的,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几个。 然而论财力……咳。 比她穷的,修仙界也没几个了。 只见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偏殿里,或立或坐,约莫二三十人,每一个人都仿似生在珠宝堆里一般。男子大都长相俊美,器宇轩昂,各个华冠丽服,锦衣玉带。举杯对立,谈笑寒暄间,平白带着一股子不凡的气质。女子们打扮各异,但无不衣着华贵,朱钗翠羽,气质雍容。行动时落落大方,端庄得宜,赏心悦目。 看着这一屋子的有钱人,绮罗就像是忽然间掉进了锦簇的花丛里。 相比之下,小迟子反倒是男子里面穿的最素净的了。 绮罗再低头一瞅这一套随手从库房里摸出来的屠龙宫修士的素白道袍……不禁两眼一翻。 丢人丢出了屠龙宫啊喂! 不过,人穷志不短,气场还是得有的!迟悟抬步往厅殿里走去,绮罗也一手挽着他,立马跟了上去。 有人看见他们进来了,朝迟悟微微点头致意,目光在绮罗身上停顿一下,出于礼貌,又立刻不留痕迹地移开了去。 迟悟把几乎要顺拐的绮罗领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给她找了个座安顿下来。 “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先去看看师公来了没有。这间偏殿人少,没人认得你,寻常的修士也不敢进来,你只管放心。饿了就先随便吃点东西,别乱跑,乖,安心等我回来。” “嗯嗯。”绮罗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迟悟又叮嘱了她几句,同厅中几人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就出去了。他走了之后,屋里的其他人各自谈天宴饮,也没人前来同绮罗讲话,就好像她不曾来过一般。 但不知为何,绮罗总觉得这些人的目光,只要她一转过头去,就悄悄盯到她身上来了;在她转过来的时候,又立刻匆匆移开。 绮罗:“……” 这样的氛围,让她觉得有点紧张兮兮的。她看见一旁放了一副精致的茶具,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打算压压惊。 她茶杯递到嘴边,刚喝一小口,就觉得有一团阴影罩上了自己的头顶。抬眼一看,就瞧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衣着华贵的小孩几乎要把脸怼到她脸上了。 “你就是皇兄看上的女人?啧,我还以为是哪个大家的闺秀或是名门的女修呢,原来竟是个野丫头……” 他话音落下,就看见绮罗微微睁大了眼睛。两人互相盯着,诡异的沉默保持了几息的时间。然后…… 绮罗:“噗——” 她实在是没忍住,将还未咽下的半口茶一下子喷了出来,淋了那小孩一脸。 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内心里却已经开始了咆哮。 皇……皇族?! ※※※※※※※※※※※※※※※※※※※※ 贫穷了十九年的绮罗终于傍上了大款。 迟悟:没错,我就是全修仙界最大的地主家的儿子。(微笑) 感谢朝歌的地雷!么么扎! 今天被媳妇拖出去浪了,所以更新晚了qaq。 以及垃圾晋江的评论怎么又抽了,都不能回复宝宝们了嘤嘤嘤(忧伤)。 虽然迟到了,但是,中秋节快乐啊!!! 都给我快乐起来!!! 像今年酷似电灯泡的月亮一样,都给我亮起来!!! 月饼好好次(嘤) 水晶铃(七) 似乎是因为这个少年闹出了动静, 原本偷偷瞄她的人此刻逮住这个机会, 纷纷正大光明地看了过来。没一会,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了。 绮罗端着已经凉透了的茶:“……” “呔!哪里来的野丫头!你你你把我衣服都弄湿了!”那少年嫌弃地嚷道。 绮罗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嘴。 咳……现在要关注的点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一位面目俊朗,气质温雅的青年几步走上前来, 将那少年往后拽了拽,微笑着给绮罗道歉。 “不好意思,小十一顽劣无礼, 冒犯姑娘了。” 那青年虽说在给她道歉,言语甚是谦和,但也只是微微颔首, 腰背则挺得笔直。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骨子里便透出尊贵的气度来。 绮罗抬头瞧他,发现他的眉眼与迟悟竟有五六分肖似。 说他们是皇族, 绮罗倒还真挺信。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他们都显示出与旁人不同的气度来。 只是,迟悟那家伙不是说, 他父亲是藏山寺一名洒扫的僧人么?他总不会是糊弄她的吧? 一提到皇族, 绮罗自然而然地便想到父亲的那位朋友了。她脑中忽然电光火石的一闪,心下大惊,莫非迟悟的父亲…… 她努力回想着迟悟同她说过的话。 “我父亲同你爹是朋友。” “他说他曾做了一件错事,欠了你爹爹, 也连累了你。” “父亲说, 他和你爹爹是朋友, 所以欠你爹爹的,不还也罢;可欠了你的,终归还是想弥补一二。” “所以,要我来还。” 绮罗七年未曾与外界同音信,出来的这三个月也一直在奔波。对于当今天下谁做主这件事,她完全没想起来去打听。 如果,迟悟没有同她说谎的话……他其实就是那个人的儿子?而那个人竟没有做皇帝,反而出家当了和尚? 绮罗:啊…… 这个世界我不懂。 - 皇族在人间是一个极为特殊而隐秘的存在。 一方面,皇族是凡世的统治者,大权在握;另一方面,皇族血统优异,皇族子弟一般都是极其优秀的修者。 但他们几乎不会参与江湖中事,而是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对待整个修仙界。 在众多仙门中,与皇族交集最多,关系最为密切的门派就是藏山寺。 藏山寺作为护国寺而存在于世,朝堂上,祈风求雨,护五湖四海风调雨顺;江湖上,统御调度,平衡这各大修仙门派势力,维持着江湖的平和与秩序。 因为什么事都有藏山寺来摆平,所以,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躲在藏山寺背后的皇族,实力到底如何。 若是非要数出在世人面前展露过锋芒的皇族。 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太子了。 - 是了,是了。 如果迟悟是姬太子的儿子,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姬太子是爹爹的师兄,亦是他的挚友,他临终前嘱托迟悟来故人的女儿,完全合乎情理。 只是,绮罗想不明白,他堂堂一朝太子,为何最后出家做了和尚? 放着吃肉的机会不要,去吃素,这难道不是脑子有病么? 她又转念一想,不对,这是迟悟的爹啊。 不能腹诽,罪过罪过。 - 就在她胡思乱想地这么一会儿功夫,屋子里的人都聚过来的了。 皇族子弟自小受教良好,一开始估计都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她看,现在这层窗户纸被冒失的小十一给捅破了,就再没必要端着了,全都涌上前来,在绮罗身边围了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啊?看样子,是屠龙宫的女修了?” “姑娘,你跟老六……是怎么认识的呀?” “冒昧问一句,姑娘芳龄几何了?模样生的真是俊呢……” 原来皇族的人家长里短起来,也不比街头巷尾的阿婶老太逊色。一时间,绮罗有点无法直视“姑娘”这个词了。 绮罗面上保持着温婉又灿烂的笑容,乍一看上去,真是个端庄大方又招人喜爱的大家闺秀了。 她努力控制住抽动的嘴角:来吧,不就是见亲戚么!炽绮罗无所畏惧! 尽管过程无比艰辛,绮罗在与这些皇族子弟说话的过程中,总算理清楚了一些事情。 她原本还道姬太子是从皇位上退下来,再去藏山寺出家的。现在才知道,他根本连皇位都没坐。 他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上书请辞,而后毅然决然地落发出家了。时间就是在七年前,大约是道师叔坐化之后三个月。 前些年,旧皇染疾不治,病逝。姬太子避世出家,不愿归朝,他膝下只有一子,就是迟悟,然而也在藏山寺修行。所以皇位只好由太子的胞弟暂代。 在座的这些人与迟悟都是同一辈的,在他们这一辈中,迟悟按年纪排第六。 六……皇子? 绮罗心里的弯儿渐渐转了过来。 哇,炽绮罗,你很可以诶! 说不定以后就可以过上点菜全部点两份,看一份吃一份的奢靡生活了! - 这一屋子的皇子公主们虽然问题多了一些,却都十分的和善可亲,还有年纪稍大些的女孩子亲热地来拉绮罗的手。 她渐渐地也就没那么尴尬和局促了。 气氛原本很是融洽,就在这时,一声冷笑忽然从人群外传来。 那冷笑声倒也没有多大,但是音色稍显老气,又有些阴阳怪气的,与周遭和谐融洽的氛围极是相冲,显得很是突兀。 绮罗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安安静静地靠坐在一张毛皮铺就的靠椅上。 她自始至终就没有过来,一直坐在那里,面上带着一副纯金的面具,冷眼看着这里,一言不发。 她看见绮罗朝她望来,扭过头去,又是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可笑。” “大姐……”一开始出来打圆场的青年不禁微微皱眉。一旁握着绮罗手的女孩亦有些尴尬,低低朝绮罗一笑:“你别在意。” “怎么?我做了什么了?”那女子似乎也不在意,懒懒地一抬眼,漫不经心地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倒是你们,不要因着一己私心,害了人家。”她说着,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绮罗。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掸了掸衣角,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绮罗面前。微微附身,眼眸眯起。 “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罢了。小姑娘在寻良人的时候,最好将眼睛放亮些。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 “阿姊!”那青年打断她。 “他是个怪物。”她却十分地直截了当。 绮罗:“……” 屋中一下子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长公主旁若无人地挽起自己两边袖子,露出臂膀来,绮罗一看之下,竟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她的双臂之上,遍布了狰狞的疤痕。那些疤痕看起来应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但绮罗现在再看,仍觉得触目惊心。 绮罗抬起头来,忽然注意到,长公主的脖颈上,衣领未遮住的一角,也有一小片相似的疤痕露出来。 绮罗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她穿的这样厚重,几乎将全身都遮住了,又带了面具,不会…… “这是他还不到两岁的时候伤的。”长公主幽幽说道。 绮罗心里狠狠一跳,未发一言。 其实在她尚未开口之前,绮罗仿佛就有预感似的,知道她要说什么样的话了。 长公主直起身来,眸子里晦暗不明:“姑娘,我不是泼你冷水,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罢了。我六弟是个彻彻底底的怪胎,连心也没有……他背负的诅咒注定会跟随他一辈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咬字都忍不住重了些许。 她说完,便面色冷淡地转了身离去,留下一群几乎凝滞的人。 那青年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他回过头来,朝绮罗略有些尴尬地一笑:“大姐她因为……所以对六弟有点……你莫要在意。” 长公主的一番话说出口,剩余的人似乎也都失去了再打听什么的兴致,不约而同地默默散开了。 只有一个年纪极小的小姑娘,似乎还不太明白状况,扯着绮罗的手左摇右晃:“姐姐,你是不是要当我六嫂啊?” 绮罗看着她,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发现她忽视了一个问题。 迟悟既然是皇子出身,又是师承藏山寺,论出身,绝对是一等一的了。论资质,说一句天赋异禀绝不为过。 他若是认真起来,就连她也只有被压制的份,放眼江湖上,又有几个能与之为敌? 少年得意,本该风光无限的,可为什么江湖上听闻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为何他终日只生活在藏山寺人迹罕至的后山? 为何他年仅十六岁就读遍了藏山寺的藏书? 那日在酒楼里,两个藏山寺的小哥在提到他时,又为什么那样的……讳莫如深? - 绮罗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忽然没来由的心头一颤。 她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她一向对危险有着异乎常人的直觉,方才她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周遭环境的异样。一种像寒冰一样森冷,比利刃还要尖锐的杀气忽然出现了,几乎刺的她汗毛倒竖。 可她却无法分辨其出现的方向。 绮罗将缠着她的小公主三言两语哄到一边,自己缓缓地起身,不动声色地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在几乎要放弃寻找的时候,猛地发现了那异样的来源。 她看见偏殿的大门后,有一只眼睛,正通过大门微微打开的那一条缝隙,往里面看。 那似乎是个人,全身上下一团漆黑,隐在黑暗里。唯有一只眼珠一转不转,直直地盯着她。 绮罗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是眸中的光暗沉了些,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那人影与她对视了几息,忽然一闪而逝。绮罗一言不发,状似平常地往外走去。然后在将门掩好的下一个瞬间,身形飞动,直直朝着那黑色的人影追去。 她绝不会认错! 那个在浮屠城长街上抢了她爹爹魂魄扬长而去的人,那个反反复复出现在曹宁噩梦里的人,那个在爹爹临死前出现在无间城里的人! 他竟在屠龙宫里?! 他到底是什么人?! - 屠龙冰宫像迷宫一样的长廊里,绮罗紧追着那一片黑色的衣角,再也顾不上什么避人耳目了。 在撞翻了不知道多少人,被骂了多少声没长眼睛之后,她来到了一个甚是空旷的大殿。 追丢了? 她太久没在屠龙宫里绕了,这是哪她也不记得了。这间大殿没有被用来宴请宾客,此时空无一人。 绮罗不动声色地戒备着,缓缓往大殿深处走去。头顶上是高高的、泛着冰冷的光亮的天顶,绮罗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响着。 忽然,身后传来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虽然那声响几不可闻,但她还是瞬间分辨出,那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绮罗猛地转身,手中化出长刀,反手一挑,将飞到近前的利物挑飞。定睛一看,那是一把通身银白的长刀,刀锋上的光比霜雪还要肃杀。 绮罗还没来得及赞一声好刀,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就逼到近前来。绮罗倒着掠出一步,低叱了一声,三头八臂法相显现出来,八斩刀护住周身,立地反击。 铿锵的刀兵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对战的两人的身影快到化作虚影。绮罗越战越是心惊,她长这么大,在刀战上还从未遇见如此强敌! 对方身形迅捷灵动,她看不清其面容,只能听见叮铃铃的杂乱之音环绕在周围。那人将刀织成了天罗地网,将她罩在当中,不过几息之间,她身上就多出了好多细碎的小口子。 绮罗却也不慌,凝神静气,将八斩刀舞的严丝合缝,撑住了以自己为中心的一片区域,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在自己身后右方出留出了一个破绽。 对方显然是个好手,几乎在一瞬间就抓住了这个破绽,高高跳起,银刀疾电一般扎了过来。 这正合了绮罗心意。 她也不挥刀格挡,只是矮身堪堪避过,而后一个旋身,横扫千军般朝着对方下盘踢去—— 这是她爹传授给她的诀窍。越是刀法强劲的人,注意力越集中在兵刃之上,此时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从对手的身上,寻找弱点。 她狠狠地踢在那人小腹之上,将其踢得后退两步,然后立时跟上去,八柄刀眼看着就要在那人身上扎出八个透明窟窿来。 然而,她还是不够快。 还是出现了那么一瞬的间隙,让她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看清了她三头八臂的法相。 看清了她银闪闪的长刀。 还有那悬挂在腰间,直垂在裙摆之上,数不清的水晶铃铛。 怪不得方才会听见叮铃铃的响声…… 绮罗的瞳孔骤然一缩,强行止住了手上动作,烈焰的刀锋登时飞散。 她足下猛地一蹬,急速地倒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人缓缓举起长刀,对准了她的胸口。 她微微张口,想喊出什么来,后颈处却忽然转来一阵电击一般的麻痹之感。 绮罗全身一颤,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跌在地上。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去看清身后偷袭之人是谁,却办不到。她感觉到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后领,将自己往什么地方拖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被扔到了地上,她身边的位置原先似乎坐了一个人。她还没能抬起头,那人就率先站了起来,走开了。 绮罗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头扭了过来。 最后的视线里,她看见了那人的背影。他有着一头银白的长发,瀑布一般,飞流直下。 “长……” 绮罗视线一花,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 迟悟:宝儿啊,叫你不要乱跑惹,你乱跑我上哪找你去啊qaq。 是介样的,菜鸡的这篇文要收尾了! 本文虽然是第三人称,但不是全方位的上帝视角,而是跟着主角视角走的,所以,在接下来章节里,大家看到的场景可能并不是真实的。emmmmm,换言之,就是你看见的人可能并非是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人,还得往后看。(感觉好绕怎么回事orz) 主要是我怕后面几章万一有点奇怪,宝宝们看着会有点晕。菜鸡写的时候尽量保持清醒,希望不要出现什么逻辑坏死的情况(doge)。(收尾感觉是个艰巨的工程呢qaq 龙首台(一) 晚宴尚未结束, 屠龙宫仍旧沉浸在难得的热闹与祥和之中。 一间偏殿里, 修士们忙着举杯畅饮,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是融洽。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小修士忽然推门而入, 慌张得险些跌了一跤。 又稍微年长些的修士忍不住训斥道:“什么事,这么急,赶着去投胎似的!就不能稳重些么!” 那小修士结结巴巴道:“大事!大事!屠龙宫主在龙首台当众处罚妖女!引天雷做刑, 好多人都去看了!” 偏殿先是忽然安静,而后轰的一声炸了,闲杂的议论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 “什么?道宫主终于要对那妖女开刀了?我还以为他要包庇这妖女一辈子呢!” “奇事!奇事!七年了啊!终于要处置这妖女了!道宫主也是聪明人, 包庇妖女只会让屠龙宫在正派中树敌,他怎么可能想不明白这层道理?” “多行不义,天打雷劈。这天雷刑罚用的当真是好!” “……” 众人一边议论着, 已经有不少人涌出了偏殿,争相往龙首台挤去了。 - 绮罗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就看见了龙首台下乌怏怏的人群。 她大惊, 下意识地挣动, 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大张,一左一右被链子束住了。 周遭不见天光,有如黑夜,森严的龙首台像一座高高的刑台, 拔地而起, 四角有火炬点起。 四周地势稍低, 台下挤满了无数攒动着的人头。无数双眼睛看着她,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呆滞麻木。 均是来观刑的。 束住绮罗的链子并非凡物,乃是雷电化作实体,但凡她企图强力挣开束缚,便会有如电击。一道隐形的结界覆盖在龙首台这个不大的空间上,形若半球,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 绮罗在心里将道长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妈的狗儿子! 可是心下却是一片茫然。 他这是……真的要罚她啊。 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不能在这种时候!绮罗急急地环顾四周,去寻找道长生的影子,果然在与龙首台遥遥相对的另一处高峰处看见了那白衣白发的身影。 他的衣袍猎猎地飞舞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个人,背负着八柄银白的长刀。 绮罗忽然看不明白眼前的事了。 - 这地方绮罗以前从未来过,但她却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龙首台。 屠龙宫从外面看是一座海上仙岛,岛上有桃林,有幽谷,有直冲云霄的冰宫。小时候她几乎跑遍了岛上所有能跑的地方,所以她知道有哪些地方不能去。 一个是千绝谷,一个是龙首台。 千绝谷是冰山裂开形成的一个巨大的峡谷,里面冰刺丛生,极度森寒。身体不够强健的人,还未进入怕就会冷的失去知觉。然而它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形成了一种天然的结界——可以屏蔽一切法术。 身在其中的人没有办法动用任何法术,所有的法术在进入千绝谷之后也会慢慢消解。 那里作为屠龙宫设立的一大禁区,平日里除了宫主,其他人是严禁进入的。 绮罗幼时极其顽劣,曾不听劝诫进去过。 那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 而与千绝谷齐名的另一大禁区就是龙首台。 龙首台准确来说,是一个牢笼,一个刑台。与千绝谷不同的是,它非天然形成,而是屠龙宫先辈合力铸就的——用来囚龙、杀龙的。 屠龙宫的名字并非凭空而来,它如今的地位也并非一夜铸就。 在不知多少代之前,其先祖是真的屠过龙的。 绮罗听说,龙首台这个牢笼设置的十分奇异。当一个牢笼里有不止一人的时候,走出牢笼是不会遇到任何阻碍的。但当牢笼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这地方就变成了绝对无法突破的领域。 换言之,它只困一人。 除此之外,它还固守着另一条规则,那就是只能以强换弱。 总结来说,若要是想要将牢笼里的那个人救出来,必须有另一个人进去。而且进去的这人在龙首台的结界看来必须比前面的人更强,才能将人换出来。 绮罗从来没来过这地方,她只是听说这里是囚禁着龙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来,就已经确定了,她绝对不想来第二次。 - 四周引雷的阵法是很久以前就布置下,原本应当是为了对付真龙的,没想到现在要被用在自己身上。 绮罗想起自己出逃前曾跟长生说,回来之后愿意受雷刑,没想到他真的要这么罚她。 她不禁苦笑。 要是换做以前,她是绝对不会有什么怨言的。迟悟曾说过她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性命,倒是也没说错。 那时她就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才说出这话的,只要查清了她父亲的事,回来便任凭处置。反正在她看来,一切都不会再糟糕了。 可现在,她却后悔了。 她分明刚刚答应了一个傻子,要跟他去华京、去草原、下江南的。 她还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没能陪他一起,春看柳枝绿,冬寄雪满头。 那人让她觉得,她还没活够,让她发现,原来她竟这样怕死。 - 招引天雷需要时间,以屠龙共布置的的阵法,每个时辰最多召来一道天雷。 绮罗也不知道,她醒来之前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刑台下面,人头攒动,不断有人叫嚣着,嚷嚷着,人声嘈杂。绮罗听不清他们具体喊得什么,只觉得这样的场景真像是一场祭祀。 可笑的是,她是焰台的祭品。 她忍不住嗤笑:“庸碌之辈,乌合之众。有什么资格来审我?” “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人人都有资格审你!”有人的声音从一众嘈杂的人声中传出。 “哦?那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绮罗冷眼瞧着那位发声的修士,觉得好笑,“咱们之前见过?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有哪只眼睛看见我罪大恶极了?” 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他的确不曾见过绮罗。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妖女,他只是跟众人一起,前来观刑。 他怒道:“我虽然不曾亲见你作恶,但你的恶行早已经传遍天下了。” 绮罗冷笑道:“是啊。你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嘛。只是道听途说就这样义愤填膺,道友还真是嫉恶如仇呢。” “我呸,谁同你是道友!妖女,你不要想妖言惑众!我是亲眼目睹了你的罪行的!”人群中有另一人越众而出,站上一片高地,大声喝道。 “在北疆冰火城,我亲眼看见你暴虐无度,残杀平民!冰火城县令,被你挖眼、碾骨、掏心,死的有多么惨,你当旁人都是瞎子么?我多少同门被你拿铁水烫伤,终身残疾,我连碧宫的宫殿被你一把火烧尽了!你还说你没有罪过?” “是,是!那县令是我杀的,也的确是手段残忍,那又怎么样?你们怎么不去查查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 “你的同门被我用铁水烫伤,是,不错,但你怎么不说,他们狡猾奸诈,暗箭伤人,想拿铁水来对付我,丝毫不顾及我身边还有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 绮罗不禁放声大笑:“像你们这样道貌岸然的仙门,莫要说是烧了你们的宫殿,即便我端平了你们整一座仙山也是应该的。要我因为这个认罪?简直笑话!” 那人听得咬牙切齿,只是强辩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妖女,果然是魔头之后。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当日在场的可不仅我们连碧宫一派,其他仙门大多有人在场,其实你红口白牙就能狡辩的!”他似是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我还忘了说了!这个妖女不知廉耻,她她她还妄图勾引藏山寺的弟子!” 这一句话出来,又是平底掀起一阵波澜。 绮罗先是一愣,而后怒道:“你胡扯八道什么!” 那修者看见周围人众议论纷纷,不禁洋洋得意:“我胡扯八道?笑话!我是亲眼所见!就在这妖女被屠龙宫的尊者带回来之前,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藏山寺门下一位小弟子搂搂抱抱!” “我站的远些,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这妖女搂着那少年人的脖子,与他说悄悄话,呵,那情景当真是难舍难分……那少年本是正派的弟子,却被这妖女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是非也不分了,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绮罗:“……” 至此,绮罗决定闭嘴。 她明白了,这种时候,该想着的是如何逃命,而不是与跳梁小丑逞口舌之快。 有的时候,成见一旦在人心里扎了根,就是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来,也拔除不了。 - 可想从龙首台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众人都站在高台下面,离得甚远,她如何才能抓到一个替身来?更何况,还得比她强的。 绮罗:……我还是省点功夫想想自己能抗住几道天雷吧。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被分开。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重铠、白发苍苍的老者缓步走上前来。 他正对着绮罗站定,眉目间尽是凛然的肃杀之气。只听他朗声开口,中气十足:“小丫头,你可认识我是谁?” 绮罗急于逃走却没有丝毫办法,正在烦躁之时,听他说话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嗤道:“不认识,怎么了,难道我该认识您?” 那老者缓缓开口道:“你不认识我正常,但你父亲该认识我。老夫任兵马元帅的时候,常常在皇宫里见到他。” “哦?”绮罗微微皱起眉头。 那老者继续道:“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了。明年开春,就打算上述请辞,致仕还乡了。可我终究还有一个遗憾……我没能亲手宰了炽炀。” 绮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老者道:“老夫膝下原本有五子,可如今一个都不在了。有三子是死在十几年前与魔族的战争中;一子驻守北疆,七年前死在炽炀的焰阵里;只余一个小儿子,也在抵御魔族南下的过程中,染疾而亡,死时刚及弱冠。换言之,老夫的五个儿子,皆因你父亲而死。我曾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绮罗面上神色愈加严肃,半晌,一字一顿道:“可我爹已经死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老者直直盯着她,亦是咬牙切齿。 绮罗:“……” 是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绮罗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天下人憎她,厌她,并非真的是顽固不化、不分黑白。 他们只是太脆弱了。 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寄托他们的恨意,来掩盖他们可悲又可怜的无能为力。 这天底下,所有因为战乱而滋生的离别、疾苦、怨念、憎恨…… 因为无法治愈,所以必须有人来背负。 原来那个人是炽炀,现在这个人是她。 - 那老将军命人拿出五支通体漆黑的羽箭来,又接过一把重逾百斤的长弓。他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朗声说道:“为了报仇,我命人遍寻天下奇材。这些箭,是我命人用天外陨铁打造,即便是大罗神仙遇见,也要惧它三分。” “自从得到它之后,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一天,我要用这些利箭让他千疮百孔……”老者咬牙切齿,“如今,他既已魂飞魄散,我亦不求多,只射你五箭。五箭射完,你我仇怨,一笔勾销。” 话毕,张弓搭箭,一箭直直射出。 绮罗没想到他说来就来,心下一惊,一手连忙虚空一抓,一团焰火在她面前炸开。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 那箭材质特殊,竟然分毫无损地穿过了烈焰!绮罗狠狠一咬牙,足下猛蹬,一个空翻,向后翻去,堪堪避过。 她两手被缚住,挣动之下,立刻有电流传遍周身,手脚麻痹酸软,再难站立。第二、第三、第四箭却紧接着已经来到了面前。 她竭力闪避,最上方的一箭擦着她脸颊飞过,锋利的铁质尾羽在她面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剩余两箭避无可避,一箭贯穿了腹部,一箭钉在了左小腿上。 绮罗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那老者提了最后一支羽箭,却未急着射出。他上前几步,气沉丹田,声音浑厚。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来,磕五个响头,以慰吾儿在天之灵,这最后一箭,我便饶了你。让你死前也少受些罪。” 绮罗咳出来两口血来,头颅低垂着。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却看到她肩头在微微耸动。有离得近的人惊声叫道:“这妖女,她……她竟还在笑!” “咳……虎落平阳被犬欺呢。”绮罗咯咯笑着,微微抬起头来,“老将军,我是不是还要赞您一句慈悲?” “是,这天下战乱皆由我爹而起,冰火城外无数生灵亦是因他而灰飞烟灭。你的儿子们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他们都是英雄,因为我爹而死,论理,我是该给你跪下的。”她缓缓说道。 “可是……”她却突然话锋一转,几乎是咆哮而出,“……你们怎么不问问他是为了什么?怎么不问问他是为了谁?! “人魔混居的无间城是他亲手建造,他难道就舍得了?方圆几百里的所有生灵因他而死,难道他就不会觉得痛苦和愧疚了?若是没有他背负滥杀的罪名,若是他不当这个千古罪人,你们之中还能剩下多少人生龙活虎地来对我判处死刑?你们这些幸存在他罪名之上的蝼蚁,到底……”绮罗猛然吼道,“到底有什么资格,受我一跪?!” “好!好!好个铁齿铜牙的孽障!老夫这就送你上路!”那老者气极反笑,什么天雷之刑统统抛在了脑后,提箭搭弓,直接对准了绮罗的心脏。五指一松,那箭嗖的一声飞出,他竟是想要一箭结果了她。 这一箭已是避无可避,绮罗心头亦是一凉。 双眼颓然地闭上,临死前,心头忽然闪过的竟是一个颇为可笑的念头。 她死了,那个家伙……怎么办。 - 忽然间,平地风起。 那一只箭竟在半途之中被生生折断了。 在场的人面色具是一变,四下望去,最终在人群的最外侧,正对着刑台的那个方向,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一身黑色的广袖长袍,身姿英挺,长发高束。一双桃花眼眸光炯炯,神色恬静,目光完完全全地落在远处的高台上。 那少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他向着高台走去,所到之处,人群都会不自觉地分开。 有人窃窃私语。 “那是谁?” “不认识。” “你看他袍子上的花绣!那个图样……好像是皇族旧时的图腾!” “他要做什么?他怎么走上龙首台了?他难道不知……” “他既是皇族,说不定是想手刃了那个妖女……” 在众人静默的注视下,迟悟沿着的长阶,在篝火的照耀下,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走进了龙首台的结界里。 绮罗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面前的少年。 她血流了不少,神志已然有些不清楚了,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少年,还道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不禁惨然一笑:“小迟子,你怎么来了……你也是来杀我的么?” “……”迟悟眸光里闪过一丝痛意。他沉默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头发,半晌,温柔说道:“公主殿下,我是来给你自由的。” 迟悟忽然伸手,将束住她双手的锁链给扯开。那锁链立时化作雷电,炸响着从她身上攀到了少年的手臂上。 绮罗忽然觉得身子轻盈起来,像是有什么将她托起。她看见自己的衣袍簌簌地抖动,而后意识到——是风。 她的眼睛忽然睁大,风流让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神志在这一瞬间忽然清明了过来,猛然去抓迟悟的衣袖,却抓了个空:“不要!” 迟悟缓缓站起,他双手托着绮罗,将绮罗凌空托了起来。绮罗的身体浮在空中,她不断地挣动着,伸手去抓迟悟的手却够不着。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少年捧起珍藏已久的星星,将它们撒上天际。 两人的衣袍都剧烈地飞舞着,风的流动愈加迅速和猛烈了,将龙首台上点燃的火焰吹得狂摇不止,台下众人被风吹的几乎站立不稳。 “混蛋!你敢!”绮罗即便自己被困在这里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着急,她惊恐叫着,几乎要哭出来,“……停下!迟悟!迟悟!我求你了,我不要这样!” “乖,出去等我。”迟悟笑着朝她伸开双臂,风在他袖间盘旋呼啸,“我会出来找你的,我向你保证。” 他说的极是郑重。 “不……不!不要!”绮罗尖叫着,身体随着迟悟双手抬高而渐渐地被风流抬高,被推出了结界,飞到高空。迟悟仰头望着她,直到看到她被等在那里的人带走,再也看不到了为止。 他这才垂眼看向龙首台下方乌泱泱的人群。 台下的修士仰望着台上这个恍若天人的少年,均是瞠目结舌,空旷的龙首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风流仍在呼啸,将迟悟的衣袍吹得不断翻涌鼓动。他的手上还沾着绮罗伤口流出来的血,带着未散的温热。他缓步走向台前,眸子微垂打量着台下的人群,眸光如同无波的古井。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众生。 “诸位,屠龙宫里今晚发生了一些变故。绮罗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我不太想有人去妨碍她。”少年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他缓缓地抬起手来,单手捻了一个诀,“……所以,只好委屈诸位,暂时在这里陪我了。” 众人只见高台上的少年闭上了双眼,嘴唇微微开合,似是在低声吟诵着什么。周遭的风流涌动的更加猛烈迅疾了。在他吟诵完毕的刹那,一种令人恐惧的威压如同乌云聚顶一般当头罩下,强劲的风流从刑台中央势不可挡地荡了出去! 这样的威压是不可抗拒的,在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强弱,在能想起要反抗之前,就被这威压压弯了双腿和脊梁。但凡生出一点反抗的意思,在试图起来的瞬间,就会被极度暴虐的风刃压制回去。 瞬息之间,没人可逃,没人能挡,无人例外。 甚至没人发出声响。 所以当少年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周遭除了肆掠的风呼呼作响再没一点异声。台下所有修士都在绝对碾压的威压之下,匍匐臣服,五体投地。 众生不仁,当断则断。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此式名为,佛怒。 - 迟悟面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抬眼看向远处一处高地上站着的唯一没有跪下的人,桃花眸微微眯了眯。 那人一身黑袍,叫人无法看清面目,在暴虐的狂风之中,岿然不动。 他仰着头看着天空。 迟悟亦抬起头,眸子里映出九天之上的第一道天雷,以开天辟地之势,直直砸来。 - 绮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高空飞去,然后被什么人一把揪住了衣领,狠狠地往一边拉去。 浮空的感觉骤然消失,身下是一张巨大的卷轴,绮罗跌在了卷轴上,抬头一看:“洛……洛洛?!” “快走!”洛洛一边紧张兮兮地指挥着那卷轴,一边回过头来将她周身摸了一遍,“你没事吧!” 绮罗连忙朝下望去,只看见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地上的人渐渐地变得模糊,声音也听不见了,高台之上的少年在风流中央,一动不动。 “不行,不行!不能把他丢下!”绮罗疯了一样地喊着,急的要往下跳。洛洛死死地抓着她:“你疯了,做什么!他本事大,自己能对付的!” “可他会死的!”绮罗吼道。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洛洛也回吼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九天玄雷冲破聚顶的乌云直直地砸到了龙首台上。 绮罗一下子呆住了。 “我……我……”绮罗使劲地摇着头,眼圈红的要滴血。她看着轰隆隆的天雷,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后脑,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哭了出来,“我去将他换回来,让我去将他换出来啊……” 洛洛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脆弱之态,语气也不禁软了下来:“你别担心他了,他可比你强多了,区区天雷伤不了他的。你看这卷轴还好好的不是,这说明他没事。就是他让我来救你的,他交代了,让你去找莫凭风莫师公……” “若是这次迟悟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哥!”绮罗忽然一拳狠狠地砸在身下的卷轴上,“我非得把他……把他……我……” 洛洛听到这里就不乐意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炽绮罗你有病吧!我哥他哪点怎么对不起你了?他对不起谁都没对不起你,你他妈的良心被狗吃了吧!” “不是你哥发了病似的把我抓到龙首台去,迟悟用得着去换我吗?”绮罗吼道。 洛洛气极反笑,冷笑道:“你说什么笑话!我哥自从你把那个什么破锦囊交给他,他就一个人去了千绝谷,到现在都没回来。要不然刚刚那家伙能找我,让我来救你?” “什么?”绮罗问出这句话,一时也呆住了,“不……不是你哥?” 她忽然扶住洛洛的身子一通狂摇:“刚刚!你来的时候!龙首台对面的那个高台上,站着的是谁?” “谁?我怎么知道是谁!”洛洛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真是笑话,是个人我都要认识了?” 绮罗一下子呆住了,倒退了几步,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吐出几个字来。 “千人……千面?” ※※※※※※※※※※※※※※※※※※※※ 明天又是满课的礼拜一辽,所以,很有可能更不了。今天这章巨长,就假装我双更了吧。(点烟.jpg) 龙首台(二) 绮罗从昏睡中醒来, 仰面望天, 感觉腹部和左腿上冰凉一片。 她怔愣了几息, 猛然坐了起来:“迟悟!” “你醒了?感觉如何?”洛洛从一旁过来。 绮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们仍在空中, 身下的卷轴被风托举着。这是是迟悟的法器之一, 平时总是很小的一只, 被迟悟揣进袖子里, 绮罗曾见过的。 绮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和小腿, 原本的伤口都已经不见了。 “你身上的伤我都帮你治好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多谢了……几年不见,洛洛的医术愈来愈精湛了。”绮罗微微苦笑了一下, 仍是恍惚,嗓音沙哑,夸人也夸得敷衍。 “那是, 我这么多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费的。现如今,只要不是阎王亲自来接人,一般的小鬼从我手里还拿不走人命。”洛洛在一旁坐下,不屑地道。 “我还以为那老匹夫的箭有多厉害呢,什么天外陨铁,嘁,也不过就是个噱头,与凡品无异。” “我们这是在哪?”绮罗也没接她的话。她看向了四周, 不知身处何处, 眼神里颇有些慌张无措, “小迟子他……” 洛洛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他还在龙首台。” 绮罗的目光黯了一瞬:“……” “你失血过多,方才昏过去了,但也没睡多久,我刚刚给你处理好伤口。”洛洛说道。 “……你要是真的担心他,就先把心思收拾收拾好,听他的安排,我们先去找莫师公。要不然,你就是在这里急死,也救不得他。” “嗯。”绮罗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洛洛往下面看去,又道:“这个方向,倒是会经过千绝谷,我寻思我们还是下去一趟,先把我哥找到。现在屠龙宫有点不对,他在下面还一无所知……” “屠龙宫出了什么事?”绮罗乍一听这话,一颗心立刻微微悬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生出来。 洛洛一脸凝重,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不知道,你被绑上龙首台的时候,屠龙宫里发生了暴乱。此次与会的宾客,未去观刑的,都留在了屠龙宫的各大宫殿里,不知因为什么,忽然自相残杀起来。刀兵相向,毫不留情。” “屠龙宫举行祭典的事情,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哥来做,我一向不用操心。可我哥今日过午的时候去了千绝谷,到现在还没回来,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暴乱开始之后,群龙无首,我就只好好带着宫里的修士,硬着头皮前去阻拦。” “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死伤的修士绝不在少数,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修士就如同疯了一般……见人就杀,我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在那个时候,你的那个……朋友?他赶到了现场。先是简单地镇压了暴乱,而后话没多说就将我带走了,一路上匆匆忙忙地跟我说了你被抓的事。他说他到时候会把你换出来,交代我带着你去见莫凭风。” 洛洛提起之前的场景显然还心有余悸,轻轻地拍了拍胸口。 两人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千绝谷,从空中向下望去,巨大的峡谷深不见底。峭壁上是丛生的尖锐冰刺,斜斜地指向天空。 若是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非得被串成刺猬不可。 冰刺极寒,被其伤到筋骨,可不是玩笑。轻则大伤元气,调养许久才能复原,重则残废,终身不可复原。甚至,若是修为不够的人来此,还未进去就要被冻得不省人事了。 卷轴缓缓地落到低空,绮罗从上面爬下来。再一次站在这个峡谷之前,双拳不禁微微握紧,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来过一次。 洛洛瞧她面对着峡谷沉默不言,神色也不禁黯了几分。她道:“没什么时间磨蹭了,我们先下去吧。” “好。”绮罗背对着她应道,声音轻的像叹息。 - 千绝谷有一大特点,它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能屏蔽一切后天的法术。所以进入了峡谷,迟悟的卷轴就没什么用了。 它很是乖觉地缩成小小的一只,钻进了绮罗的衣襟里。 不要说是卷轴这样的法器,就是灵力也用不了的。自上而下,全凭轻功身手。 绮罗自是没有任何问题,在峭壁上周转腾挪,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底。洛洛虽说武学差些,到底是名门之后,稍微留些神,不一会儿也顺利地下到了谷底。 两人顶着峡谷里的寒气往里面走着,绮罗问道:“迟悟之前同你怎么说的,他让我们到哪里找莫师公?” “到后山的阁楼里吧。他与我说,他同莫师公约好了,莫师公会到那里等着。他原本打算先去接你的,却找不着你,看见修士一窝蜂地往龙首台去了,才知道你出事了。所以,他才来找的我。” 洛洛嘲讽地笑了一声:“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藏山寺那个老头子了,我哥也不待见他,每次他到藏山寺来,我哥都懒得见他。要是你的那个谁……没约好的话,我还真不一定能带你找着他。就算见了面,我估计也不认得他。” “长生为什么不待见莫师公?”绮罗奇道。 “诶,你不记得了?小时候,那个老头子说过我哥的不好,我哥当然不待见他了。”洛洛翻了个白眼,嫌弃道,“那个糟老头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儿了。” 绮罗:“……” 她想起来了,长生小的时候,道师叔曾带他到藏山寺学艺。 莫凭风评价长生,天资尚可,然心性不佳,这辈子断不了三毒五盖,绝不了五欲六尘。终生凡俗,不是个能修出大境界的料子。 长生一向心高气傲,无论做什么都要压人一头才高兴。他在屠龙宫众多弟子中出类拔萃,对自己的修行和境界尤为在意。 听莫凭风三言两语将自己的心性批了个一无是处也就罢了,天资也只是敷衍地用了一句“尚可”,如何忍得了? 当即道也不修了,艺也不学了,奔下山去,发誓再也不踏足藏山寺一步。 如今,长生的实力在整个仙门也都是数一数二的。这其中说不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着当年那番评价而置气。 - 从峡谷开口处往里面走,峡谷的缝隙越来越窄,到了尽头之处,峭壁上便有一小口。 进去之后,道路就变得复杂起来,像是一座天然的冰雕迷宫。 绮罗道:“我们分开找,我往左边去,你向右。” 她仍旧有些放心不下:“……不要走太远,找不到就回来,到这等我,我再去找。若是碰上了什么事,就往外跑,大声叫我。这里不大,我能听得到的。” “嗯。”洛洛点了点头,两人便分开行动了。 这里动用不了灵力,绮罗连火都点不起来,越往里走便越黑。 这里面奇怪八绕的,她一边摸索着,一边喊道:“长生!你在里面吗!” 她忽然听见了前面的角落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异响,似是有人捂着嘴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绮罗向来耳力惊人,立时便捕捉到了。 “长生?” 那边却没动静了。 绮罗手里拿着刚进来的时候折下一根冰刺,一步一步地缓缓靠近,走到一个转角的时候微微顿了顿,而后猛地绕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叫她大吃了一惊。 这转角后面是条死路,一个人颓然地靠在这死胡同的一角。 “长生!”绮罗脱口而出,连忙上前,却冷不防一根冰刺直刺到她眼前来。 她一个急刹倒退着躲开了,声音都变了调:“长生!是我!是我!” 长生这才站起,从阴影处走出来,眼睛死死地钉在她身上。绮罗这才看清,他一手执着一根冰刺,另一只手捂住了腹部,可仍旧堵不住腹部的血洞。一身的白衣被鲜血染红了大片,还有鲜血不断地冒出来。惨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脚步微微有些踉跄,执着冰刺,戒备地望着绮罗。即便是伤成这样,那双眼睛仍旧锐利阴鸷,未露半分软弱之态。 “是我啊,长生!是我啊!你怎么回事!”绮罗也不知道发生了怎么了,急的团团转,忽然灵光一闪,顿悟道。 “等等!你是不是之前也看见我了?你是不是就是这么被伤着了?” 长生眸光微微一动,而后又迅速地恢复了锐利,仍旧是戒备地瞧着她。 显然是被绮罗给猜中了。 “真的是我!你不信!我我我证明给你看!”绮罗结巴着地说道,急急忙忙伸手从怀里面掏出一只铃铛来。 “你瞧这个,我前不久用这个砸你来着,你看这上面还被磕坏了一角呢,我又给捡回来了。你看是不是!” 她看长生还是不信,连声喊道:“洛洛!我找到你哥了!快来!” 洛洛闻声一路小跑了过来,在迷宫里拐了半天才找到了他们。长生在看见洛洛的那一瞬间,才终于放下戒备,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手里的冰刺“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向前迈了两步,一阵目眩,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绮罗急忙上前去扶住他,却被他猛地推了个趔趄,跌的老远,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长生被洛洛扶着坐下,靠在墙壁上狠狠地喘着气:“离我远些。” 他这一用力,腹部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几分,血流如注。洛洛急的要哭:“哥你怎么回事啊?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啊。” 长生眼睛微微抬起,目光阴沉,冷冰冰地从绮罗身上飞快地扫过。而后索性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地休整。 他这个样子,绮罗实在是没脾气。见他闭目养神,又自己巴巴地凑了上来,窝在他身边,一声都不吭。 过了许久,还是长生先开了口,声音微哑:“那具尸体,我看过了。” “进入千绝谷没多久,那具尸体就开始溃烂,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作了一堆血肉。那血肉颗粒极小,与其说是被人用法术缝合,不如说是……黏合。破碎成那个样子,竟也能完完全全地复原再造,背后那个施术人也当真是有本事。” 他伤的极重,说一会便要停下来喘息一阵。 绮罗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千绝谷。 千绝谷里,所有法术都被屏蔽,已生效的法术则会逐渐被消解。所以,把曹宁的尸体带进来,施在上面的法术就能被破解了。 他是想从这方面来获取线索。 长生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接着道:“除此之外,我还发现……” 绮罗听他欲言又止,不禁问道:“什么?” 他沉默了良久,很是慎重地开口:“我还发现,用来缝合、或是黏合尸体的材料……是风流。极其细小的风流,化成了线的模样。” 绮罗微微一怔。 “这就是为什么那副尸体可以周而复始的再生。若是其他的材料,被破坏之后,便会毁损,但是风不一样。随时随地,无限再生,只要施在其身上的法术不失效,那副身体就不会毁灭……”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所以一时半会,恐怕也难以查出。按道理来说,有这样的通天的手段,在江湖上不该藉藉无名才对……” 长生强提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捂着嘴咳嗽起来,血沫染了满手。 绮罗原本还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什么,听见他的咳嗽声,连忙上前来,用手替他将唇边的血迹揩干净。 长生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怔,下意识地一缩,目光带着诧异从她面上飞快地扫过。 他显然是想抬起手来挡开,却在又半空僵住。默了良久,还是缓缓地放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将头微微偏开。眸中的光影波澜不惊,叫人半分也猜不透。 绮罗只当他默许了,又替他擦了擦其他地方的血迹,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双手的手指很是好看,因为没有练剑的缘故,手指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茧子,细腻又修长。 可手掌心里却都有着一片颇显狰狞的疤痕。 绮罗的睫毛微微一颤,半晌,犹豫地伸出手去,将他的右手握在了手里,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掌心里的疤痕。 长生的手很明显地一僵,往回缩了缩,却最终由着她去了。 良久,良久,豆大的泪珠狠狠地砸在了亮的像镜子一样的地面上。绮罗跪在一旁,将长生的手捧在身前,头埋的很低很低。 若不是因为到了这里,长生没有办法使用法术,也不会被伤的这么厉害。 若不是因为,长生没有办法使剑,他即便是没有法术,也不会那么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似乎都要被咬碎似的。 或许长生说的是对的,她和她爹一样,天生就是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 “别嚎了,快带他上去。”洛洛的声音此刻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从刚刚开始,就一刻未停地忙活着,替长生做初步的疗伤。 “先上去,我才能帮他把伤口里的冰刺全都挑出来。否则,骨头都要被冻坏了!” 她的语气冷静而又生硬:“……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 晋江的评论区貌似得下线好长一段时间惹qaq,感觉一下子从论坛模式变成了微博私信模式?只有我和留言的宝宝自己能看见评论和回复辽,呜呜呜。(我寻思按目前的大纲,我这篇文是苟不到评论恢复的那一天了,写文都失去了乐趣qaq,点烟.jpg) 感谢长安故里的地雷! 龙首台(三) 屠龙仙岛的南边有着一片很大很大的桃花林。 即便岛上大部分的地方都冰冷而又肃杀, 这片地方也是很温柔的。 屠龙宫虽在南海, 却与南海的气候格格不入。南海一带一向气候温暖, 可屠龙仙岛上却有着终年严寒的冰山和寒谷。 从华京远嫁到屠龙宫的公主姬如意很喜欢花,所以屠龙宫主道无情在岛的最南边开辟出了一片桃林, 用灵力养护着, 不让它被岛上的寒气所伤。 桃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 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姬如意常常在这里, 看着孩子们胡闹。 - “喂!长生!洛洛!你们看!”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不远的地方,有个鲜艳的小红点不断地跳动着,朝演武场飞奔而来, 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的水灵灵的,唇红齿白,一身红衣, 飞扬跳脱,英姿飒爽,比秋天的枫叶还要热烈。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兴高采烈地展示起自己新得到的宝贝。 “长生你看!我爹给我的刀,真正的切金断玉,所向无敌!”小丫头兴高采烈地炫耀着,连连摆了好几个架势, 虎虎生风地舞着, 自认为十分的威风。 演武场上还坐了个少年, 黑靴白袍,一尘不染。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分开,双手十指交叉,手肘撑在膝上,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少年人生的俊美,一头白色的长发比雪还要干净。若不是总喜欢微微蹙着眉头,显得稍稍阴鸷刻板了些,当真是晶莹剔透,风流无铸了。 长生一向话少,尤其是在绮罗这种话痨面前,显得尤为高冷。闻言也只是微微抬头,瞧了她一眼。 绮罗一向心大胆大脸皮厚,见他没说话,就自己凑上去了。 “诶,长生你的剑呢?快,拿出来,我们比试比试!上次输了,是我的刀不好,这次我肯定赢你!”绮罗抓着他的手,拔萝卜似的向后扯着,想把他拉起来,“长生,大笨蛋!你倒是快起来呀!跟我比试一下嘛!” “绮罗你别闹了,我们正烦着呢。”一个穿了鹅黄色的罗裙的小姑娘,坐在一旁的秋千上,没好气地道。 绮罗一愣,有些呆兮兮的:“洛洛,你们怎么啦?烦什么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洛洛眉头紧紧地蹙着,鼓起了小嘴,嘟囔道,“你没发现,我娘好些天都闷在房间里不出来了吗?自从上个月,爹和娘吵过架之后,娘就不出来了。说起来,还不都是因为……”洛洛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绮罗一眼。 “不关她的事。”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少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眉头仍旧紧蹙着,语气不咸不淡。 “……我知道。”洛洛嘟着嘴,晃荡着秋千,小声嘟囔道,“我就随口一说,又没有怪她的意思。” 绮罗听他们俩这么说,自然知道他们指的是哪件事,不由得也有些颓丧,一屁股坐在了长生旁边:“原来是这个事啊……这事你们烦我也烦,我还想知道到底发生了啥呢,省的你们一天到晚不待见我。” “昨天我爹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了。可他就是不愿意跟我说他跟婶婶说了什么话,我有什么办法嘛。” 洛洛气鼓鼓地说道:“大人都是这样,总说有些事情我们不懂,分明是他们不懂事才对!我就搞不懂了,分明是因为你爹爹吵得架,我娘亲却一点不怨你爹爹,只生我爹爹的气。我爹也不怪你爹,这次来了,还是老样子。喏,他们这不是又跑到千绝谷去了,又不知道商量什么大事去了。” 因为千绝谷屏蔽法术,所以在那里,什么窃听术窥探术统统没有用。平日里,如果两人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是去那里说。 绮罗听了,忽然灵机一动:“诶!要不然我们去偷听他们说了啥吧!这样不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洛洛一脸惊讶:“怎么听啊,他们可是去了千绝谷。那是禁地,我们不让去的。” “偷偷溜进去不就行了。”绮罗不以为然道,“我去那边上看过,下去也没什么难的,只要小心一点就没事了。走呗,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绮罗摇着长生的胳臂,跃跃欲试。 “别胡闹,那地方不是乱去的。”长生沉着一张脸,没理她,起身往桃林走去。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忽然嘻嘻笑道:“哈!我知道了!长生你不敢去对不对!你轻功不行,上次跟我比赛看谁先到屠龙宫顶,足足比我慢了十息的时间呢!” 少年的步伐立时就是一顿,微微咬牙,回过头去看着那个朝他一个劲地做鬼脸的小丫头。 他阴沉着脸,轻轻哼了一声:“一刻钟后,千绝谷口。” - 少年人的心性向来如此,只要两句话的功夫就能拍板去做一件大人都不敢做的事。 一刻钟后,三个小孩聚在了千绝谷口。 “我们真的要下去吗?” 洛洛一脸肉疼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家伙,一个沉默不言地准备着,另一个早已经在谷口跃跃欲试地往下看了。 “哇,长生,洛洛,你们瞧,这峡谷可真深啊!”绮罗趴在谷口,撅着小屁股,半个脑袋都快伸下去了。 洛洛真是不能理解,都是女孩子,这家伙怎么跟她见过的都不一样呢。 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得,都十一岁了,到现在也没学会怕字怎么写。 她哥也是的,白瞎了一张看起来很是靠谱的脸,脾气上来了九匹马也拉不回来。 不过,长生到底是心细些,提前准备了绳子。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顺着绳子,爬了下去。洛洛见他们俩下去了,在上面转了半天,咬牙道:“就当舍命陪君子了!”自己也攀了一根绳子,下了悬崖。 当然,她一下去就后悔了,一路上倒立的冰刺弄得她心惊胆战的,一步也不敢踩错,心中暗骂,下次打死也不能任由这两个家伙胡来了。 三个人年纪虽小,但到底是有些功夫的。长生和绮罗即便在这种时候,也像是在较劲似的,下得飞快。洛洛不像他们,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落在了最后。 最终等她下到谷底的时候,那两位已经休息了好一会了。她哥坐在一旁,脸色黑的像锅底似的,绮罗嘻嘻朝她笑道:“我就说你哥不行吧,还是我最快!” 洛洛被这两个亡命之徒气的直翻白眼,恨不得一人一下,在他们脑袋上敲出两个大包来。 - 三人下到谷底,便沿着峡谷走,走到尽头,从小口钻进了迷宫一样的冰洞里。三个人蹑手蹑脚的,听见里面有人声传来,立刻便不敢动了。 走的太近肯定是要被发现的,三个人便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只是竖着耳朵听。 炽炀和道无情显然是正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心思都用在思虑上了,要不然就凭这三只三脚猫的功夫,早就得被发现了。 道无情清冷的声音响起:“北疆那边,你还能稳住多久?” 炽炀自嘲地笑道:“你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一座小城的城主,魔域一百零八城,哪里是我说稳得住便稳得住的。不过这一百零八城里,大多都是弹丸小城,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不超过十城。其中真的想要南下参战的,最多四城,以刀城为首,最为疯狂。”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这四城联合起来,军队的规模不容小觑,但他们想要南下,势必要从无间城过。我一时不给态度,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道无情微微一顿道:“刀城……这不是……” “嗯,就是铃兰的家乡。”炽炀叹了口气,转而又道,“不过不妨事,铃兰同我一样,不喜欢打仗。她已经回刀城去,劝她父亲退兵停战了。” 道无情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有些话,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但这件事情到底重大……你能确保她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 炽炀道:“这你放心,我拿性命担保。铃兰她虽是魔族,但极其厌恶战争。” 道无情听他这样说,也就没再多言,换了一个角度:“可若是她劝谏不成呢?毕竟,那刀城城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我心知肚明。多年前,他们的使团进京的时候,就出了纰漏。此人极为好战,我不觉得他是三言两语能够被说服的。若是她失败了,我们除了开战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说这话时语气沉重,十分的严肃。 炽炀听罢也沉默了良久。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道:“那自然是不行的。” “人界的土地,让居心不良的人踏足哪怕一寸,也都是不行的。如果他执意要进军,那就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道无情道:“你有办法?” 炽炀又顿了顿,沉沉开口:“有。但不到最后……我不想用这个法子,毕竟,也是要死人的。” “……”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其他事情,说的都很是隐晦,因为离得远,声音也时断时续的。绮罗他们仨偷听到腿都快蹲麻了,还是一头雾水。洛洛甚至开始打瞌睡,就差趴在长生背上睡着了。 两个大人的事终于说完了,往出口走去,三个小孩吓得拔腿就要跑。就听炽炀脚步一顿,喊住了道无情:“正事说完了,我还有件……私事,想问你。” 道无情:“甚么事?” 炽炀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还是上次那件事。我听绮罗跟我说,你和如意……” 道无情也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这事不急在这一时。” “……我原想同她解释的,可她现在正在气头上,还是等她冷静下来,我再寻机会同她说罢。” 道无情的语气平平淡淡,一如既往。炽炀却忍不住道:“可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顿了许久,复又开口:“当年我年少气盛,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只觉得理所应当。我没想到如意会对这件事这般的耿耿于怀。我细想之下,其实也能理解。她自幼便钟情于你,你也是知道的……” “所以,我就想问你。你当年娶她,是因为……只因为和我的那个赌吗?” 炽炀语气迟疑,问的却是认真。 道无情面对着洞外的阳光,背对着他,过了许久,淡声说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若是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我。” 炽炀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朝洞外走了出去,许久,终是放松下来一般,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含笑,提步跟了上去,十分厚脸皮地一搭道无情的肩膀,将他拽了个踉跄。 “是啊,咱三师弟最有骨气了,谁逼得了你啊!啧啧啧,就是这口是心非,打死也不肯直说的脾气,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讨人喜欢,十分地不讨人喜欢。你说你啊,把对我这个大媒人的感激之情表达的再直白一点,你会死吗?” 道无情:“……” - 三个小孩蹲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等他们走了好远,才松下一口气。洛洛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啧啧啧,有其父必有其女。绮罗,你跟你爹真像。脸皮比城墙都厚。” 绮罗一翻白眼:“那也比你爹强,半天都说不出三句话。” 三个人听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到底姬如意和道无情为了什么闹了矛盾。此时,两个大人都走了,他们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三个人又原路返回,找到了最初他们下来的位置。 可到了那里,他们才发现事情的不妙来。 原本从上面垂下来的三条绳子,因为峡谷里寒气太甚的缘故,只这么一会便冻得脆了,硬邦邦的,又冰又滑,根本抓不住。更糟的是,兴许是系在上面的绳结不够紧,其中两条绳子已经掉下来了。 洛洛试了试抓住唯一的那根绳子踩着峭壁往上爬,没爬几下,脚下打滑,一下子跌了下来。 “洛洛!”长生扑过去接她,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地上。好在她还没爬很高,即便是掉下来了,也没摔得多严重。 饶是如此,洛洛还是崴到了脚,疼的龇牙咧嘴地,走路都不行,更不要说往上爬了。 他们下来的时候,还是阳光明媚。可现在,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马上就要黑了。 白日里千绝谷虽说也是严寒,但他们尚且可以抵御。等天完全黑下来,温度不知道又要下降多少。就算他和绮罗能熬过去,洛洛的修为比他们差了太多,呆一晚上,怕是要被冻死的。 洛洛一边揉着脚,抹掉眼角的眼泪:“爬上去比下来要难多了,更何况这绳子现在根本不能用!我们再等等吧,说不定爹爹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就下来找我们了呢?” “怕是不成。我们平日里就常常在岛上乱跑,夜里不回去也是常事,一天晚上没见到我们,爹可能也不会放在心上的。”长生面色亦是难看,沉声说道,“更何况,就算发现我们不见了,可能也想不到我们会偷偷跑到千绝谷来。” “那怎么办啊,天马上就黑了。”她一着急害怕,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哥,我害怕。” 长生把洛洛抱在怀里,低声安慰了她一番,咬牙望着天顶微微亮着的那一线。 等天完全黑下来,那就…… “我爬上去吧。” 绮罗的声音忽然传来,洛洛和长生转过头去,看见绮罗正站在一块峭壁前,脚踩在一根冰刺上,试探着其结实程度。 洛洛尖叫道:“绮罗你疯啦!没有绳子,你打算徒手爬上去吗?” 绮罗道:“对啊。” “不行,太危险了。”长生皱眉,厉声打断了她。 “那怎么办?马上天就黑了,总不能在这等死吧。”绮罗一脸严肃地道,“就算咱们能在这里呆着,洛洛也不行啊。” “……”长生听了这句话,也不禁沉默了。顿了片刻,沉声道,“那也是我来。” “你来什么来啊,你轻功还没我好呢。到时候摔下来,还多一个受伤的。”绮罗看也没看他。 “我……”长生竟无言以对。 “放心吧,没事的。你在这把洛洛给看好了,我这就去找人来接你们。” 长生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一边绮罗已经开始往上爬了。他就只好跑到她开始上去的位置,一脸忧心地仰头看着她。 绮罗攀爬起来倒是没什么不顺利,即便是没有绳子,也上的飞快。她每每先瞅准几个落脚点,然后一鼓作气地踩过去,一口气便能上个两丈。她就这么往上窜了十七八丈,好像也没什么难的,却在这时候,忽然发现,没有什么合适的落脚点了。 长生在下面朝她道:“不行!你还是下来吧!” 绮罗没理他,往周边打眼一看,在较远的地方有一根倒刺又尖又长,若是能抓住那个,之后便好爬了。 虽然离得稍稍远了些,但也不是不可能,在平时,这样的距离对她来说,也不是特别难的。 只要稳一些…… 绮罗低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洛洛,不禁咬了咬牙,复又紧紧地盯住那根倒刺,暗自气沉丹田。她口中微微低喝,猛地向上蹿了出去,稳稳地抓住那根倒刺。 她一手抓着那冰刺,一手朝下面晃了晃,示意长生自己没事。 长生一直在底下仰头看着她,脖子都快断了,见她顺利上了一层,这才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有彻底松下来,意外就发生了。 那根倒刺看起来粗壮坚固,实则是个内有孔洞的,经不住一个人的重量。绮罗脚下还没有找到着力的点,这倒刺便发出了“喀”的一声脆响,从根处断裂了! 绮罗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从空中跌下来,下方是一片倒刺丛生的冰丛。 “绮罗!”长生也管不得许多了,飞身踏上冰壁,上前去接她。他在空中将她一把揽住,可惜气力不足,虽则缓冲了一部分冲劲,两人还是一起滚落了下来。 两人一路滚落下来,身上都被刮擦划裂出了不少口子。长生身量比绮罗要高不少,将她整个人死死地困在怀里。 长生微微睁开眼睛,猛然看见前方一片尖利的冰丛。绮罗眼看着就要从上面轧过去了,他根本来不及调整位置……情急之下,未及多想,只将双手死死地护在了绮罗的后脑上。 - 两人滚了好远才终于停了下来,洛洛一瘸一拐地跑去看他们,叫的撕心裂肺的:“哥!绮罗!” 绮罗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阵阵嗡鸣,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身旁长生没什么动静。 她心下的恐惧迅速发酵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去摇他:“长生!你醒醒!醒醒啊。” 洛洛跑到近前来,忽然指着长生的手大叫了一声。绮罗一看,登时便滞在了原处。只见少年原本修长又白净的手,此时血肉模糊,从小臂到手背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刺,有的折断在骨肉里,有的甚至贯穿了手掌!再朝远处看去,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块冰丛上,留下了大片刺目的鲜红! 洛洛已然嚎啕出声,扑过去使劲地喊着长生,撕心裂肺。 昏迷之中,长生似乎听见有人唤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洛洛趴在他身边嚎啕大哭,却不见绮罗的身影。他想要起身去看看,终究敌不过眼皮沉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彤云西渐,夜幕降临。屠龙宫里人声渐歇。道无情与炽炀在书阁中闲谈,房中只有一豆火苗,悠悠地晃着。 “啧,我还以为三师弟多了不起呢,媳妇生气了还不是照样得睡书房。”炽炀幸灾乐祸地笑着,道无情恰到好处地白了他一眼。 炽炀也不去寻客房,非要在此处打地铺,美名其曰:陪读。 “我又不是师兄,还不需要什么伴读。”道无情冷淡说道。炽炀嬉皮笑脸地,尚未开口说什么,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 绮罗一身伤痕,脸被冻得铁青,带着一身的寒气,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爹,师叔……你们、你们快去救长生……他在千绝谷底。” 说完这一句,双膝一软,重重地仆在了地上。 龙首台(四) 洛洛一直觉得, 自己是三个人里最没用的那个。 什么也做不好, 什么忙也帮不上, 最擅长的就是哭。 崴了脚痛得哭,绮罗跌下来的时候吓得哭,哥哥昏迷不醒的时候六神无主, 还是只会哭。 她第一次见那么多血,大片大片刺目的鲜红,从哥哥身上淌到雪地里, 将雪也融化了。她想去把那些冰刺给拔.出来,可是她不会,亦不敢。 她后来曾绝望地想过, 要是自己早些跟娘亲学医术多好。要是自己能像娘亲一样,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境况都能镇定从容,独当一面该多好。 若是处理得当, 早一点将那些冰刺剔除出来,哥哥也不会被极寒伤到筋骨。 可她当时只知道嚎啕大哭,什么也没做。 她甚至连绮罗是怎么样一个人爬出千绝谷孤绝的峭壁去求援也不知道。 - 千绝谷回来后, 哥哥因为受伤之际寒气入体, 烧了三天三夜才勉强退烧。 三天之后的傍晚,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恍惚,靠坐在床边, 低头望着自己被雪白的纱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 一言不发。 他试着用力, 但却很明显的使不上力气。他伸手去那床边的茶杯,可是握不住,杯子掉到地上,碎成了很多瓣。 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沉静,面无表情,既没有哭闹,也不发脾气,仿似那双废掉的手不是他的一样。 绮罗从千绝谷出来以后就守在哥哥房间里,任谁来说也不肯走。那是洛洛第一次见绮罗哭成那个样子。 她爬到哥哥的床上,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长在他身上似的,谁也扒拉不下来。她哭的稀里哗啦,涕泗尽数蹭在哥哥的颈间和颊上,不停地咳嗽,话都说不连续。 “对不起,长生……呜……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都是我害得你这样的。以、以后我喂你吃饭,我给你洗衣服,你看书的时候我给你翻书,你渴了我就给你倒茶……你什么都不要做了,我来当你的手,你使不了剑了,我就当你的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我永永远远地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哥哥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神情淡淡的,也不哭也不笑。眸子像是蒙了一层灰尘,一点光亮也透不出来。 - 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之后约莫过了三个月,哥哥的手才好了些,长出了新的皮肉。但废了的,到底是废了。 平日里一些常事尚且可以自己来,但因为筋骨受损,再也练不了剑了。 剑对于修士来说,是一种法器,能帮修士增强自己的法力,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倒不是必须的,但不能用剑,注定意味了修行境界的限制。 哥哥少年心性,一向心比天高,有时甚至有些较真,什么事都喜欢争第一。尤其是在修行方面,尤为上心。 他之前在屠龙宫一众弟子中天赋最高,修行速度最快,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出类拔萃,尤其是剑术,甚至比很多年长的修士都要强。这是他一向引以为傲的。 此番天降横祸,之前一切一切的成就,朝夕间化为乌有。他连重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他本是以剑入道,双手既毁,注定了他达不到他原本可以达到的境界。 告诉他他会技不如人,只能望人项背,告诉他他未来的一切都会极其有限……不如杀了他。 - 这事情一出,一直闭门不出的娘亲也出来了,日日照料他。娘一直担心哥哥想不开,所以哥哥从来不会在她表现出什么异样来,甚至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可洛洛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哥哥会半夜会一个人跑到演武场发泄似的练剑,剑从他手里一次次地掉下来,他就一遍遍地重新捡起来,在它最后一次掉下来之后发狠将它踢得老远。 他会一个人不知痛一般,对着木桩又打又踢,即便双手流血也浑然不觉。 他也会在筋疲力竭之后,一个人仰面朝天地躺在演武场上,拿手臂挡住双眼,昏沉睡去。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再若无其事地回去。 …… 大约过了几个月吧,哥哥最终也认了自己不能再用剑的事实,换了条路修行。他从头来过,拼了命地修炼灵力,没日没夜地苦学法术,废寝忘食。 哥哥性子偏激又执拗,无论做什么,绝不肯比旁人差半点,什么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没人能阻挠。 这些年哥哥的修为和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即便没有法器兵刃的加持,放眼仙门百家,也没人能与他抗衡。 仙门中人常道屠龙宫主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与人比试从不出手,常常仅凭威压就让对手不得不低头,半分颜面也不给人留。 与修为境界一同提高的,是哥哥愈发阴鸷难测的性子。他讨厌旁人在他面前使剑,尤其讨厌那些修为平平,剑术不精的家伙,这在仙门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是以剑修大多会识趣地避着他走,若有人在他面前动剑挑衅,他只会冷笑着,在那人拔剑之前,就将他的剑折断在剑鞘里。 至于绮罗…… 在哥哥醒过来的第二天,洛洛亲眼看见她在没人的地方将自己最喜欢的刀给折断了。 这么多年,洛洛亦从未看见,她在哥哥面前动过一次兵刃。 骄傲的人折了翼,尖利的人拔了刺。 这些年来,洛洛常常在想,他们两个分明都已经失去那么多了,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 三人从迷宫里出来,沿着峡谷走了一段,找了个寒气小的地方,打算出谷去。 绮罗仰头望了望几乎悬直的峭壁,又回头看了看洛洛和长生。 洛洛将长生的一只手绕过肩膀,架着他慢慢地走。长生的腹部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仍有鲜血不断渗出,面色惨白又阴沉。 她舔了舔嘴唇,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我背你吧。” 长生微微一怔,面色一沉,冷冷地偏过头道:“不要。” 绮罗不禁微微皱眉望着他,小声道:“你别闹别扭了……洛洛她不擅长轻功,没法背你上去。我知道你不喜欢让我碰你,但你这个样子,自己怎么上去嘛……” 长生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可仍旧一言不发,双手垂在身侧,微握成拳。 绮罗知道他最要面子,不喜旁人帮他,等他主动说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又知他吃软不吃硬,当下便伸出手去,拽了他的袖角轻轻地晃着,软语求他:“长生,你就让我背你吧……我这次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长生沉默。 绮罗说完,拿眼偷偷地瞄了瞄他,也不待他答应,自己就背对着他站到他面前去了,捉住了他的两只手,缓缓地拉过了自己的脖子。 长生身体略有些僵硬,最终也没有反抗,被她带着,微微倚在了她身上,双臂交叉。 只是长生的身量要比绮罗高很多,背起来不是很方便。绮罗便让洛洛从三人身上各扯了些布条,将他系在了自己背上。而后沿着峭壁向上攀去。 长生被她背着,一开始一直微微侧着头,似是不想与她靠的太近。可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两人的脑袋不自觉地就挨在了一起。 他虽然不情愿,可到底是个清楚的人,绮罗向上爬的过程中,还要分出一只手来护着他,实在麻烦。于是自己也就抓的紧了些。 虽然知道长生手上使不上什么力,但绮罗还是下意识地随口道:“对,长生,你再抱紧一点,别滑下去了。” 长生微微一僵。 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绮罗的后背,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绮罗在向上攀的过程中微微地喘着,长生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的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沿着身体骨血传来,近在耳畔。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如同被蛰了一下似的,不轻不重地揪起来一块。 他极少被别人这样背着,小的时候,倒是他背她比较多。 绮罗顽劣又黏人,动不动就喜欢猴到别人身上去,即便是被人背着,也总不安分的扭来扭去,将他一头头发编成乱七八糟的小辫子。他要是嫌烦将她丢下去,她还会赖在地上不起来,瞪着他说他是没气量的小气鬼。 绮罗忽然开口问道:“长生,你冷吗?” 有白色的水汽从她口中冒出,拂到他面上,温热的。 他本来应该不理睬的,却是鬼使神差地淡淡答了句:“还好。”而后轻轻地蹙起了眉头,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 三人出了千绝谷,绮罗将长生放下来。 一出了山谷,什么法术都可以用了。洛洛马不停蹄地去给长生做更深层的医治,将腹部皮肉里的冰刺一一挑出。 “这、他这……”绮罗在一旁看着,心下着急,“在下面呆了这么久,筋骨有没有被冻伤啊……” “不妨事。”洛洛冷静地处理着,“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了,筋骨千锤百炼,早不似少年时稚嫩,没那么容易被冻伤。” “哦,哦,那就好。”绮罗松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旁。 洛洛面色镇静,手下动的飞快,先是将冰刺挑出来,然后用灵力止血,促进皮肉的生长恢复。 绮罗看在眼里,不禁想到,洛洛的医术真的是突飞猛进,越来越有如意婶婶的风范了,这些年一定下来不少功夫。 她的目光又移到长身面上,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说来,我有件事挺奇怪的。长生,刚刚在谷底,攻击你的人是不是跟我长了一个样子?” “可是千绝谷下既然一切法术都被屏蔽,那攻击你的人又是怎么使用法术变化形貌的?”绮罗愣愣地问道。 “闭嘴!” 长生面色才缓和了些,闻言脸忽然黑了下来,厉声喝道,将绮罗吓了一跳。 她也不知道长生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一时间也不敢再问,讪讪地闭了嘴。 - 处理好了伤口,三人起身,朝着远离千绝谷的方向走去。走的远了,峡谷里溢出来的像白雾一般的冰寒之气也就渐渐淡薄了。 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现出一个黑袍广袖的少年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笑的温柔恬静。 仿佛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少年看见绮罗,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抬步往这边走来。 绮罗愣了一愣,却忽然上前一步,闪身抬臂挡在了长生和洛洛身前。 “你……先别过来。”她微微咬牙,生硬地命令道。 龙首台(五) 少年脚下一顿, 立在了原地。 绮罗紧紧地盯着他, 缓缓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好。” “我问你, 我们同行的路上,捡了一只蛤蟆,它叫甚么?” “普慈。” “刘家轻歌现在何处?” “轻歌姓陆, 我将他带了来,现在在浮屠城的客栈里暂住。” “那客栈原本有个伙计。” “罗汉。” “你今日来时带了甜食。” “豌豆黄和红豆糯米糕。” “还有酒。” “不是,是茶, 梅子茶。” “……” 绮罗双拳紧握,狠狠地一咬牙,最后问道:“我们在黄泉海里做了什么?” 少年眸光细碎, 眉眼弯弯笑望着她。 “不可告人之事。” - 长生见他二人猜谜一般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不禁眉头紧蹙,尤其是听那少年说“不可告人之事”时, 语气意味不明,虽然不知其所指为何,但心中就是无端生出一股极深的不痛快来。 然而还未说什么, 就看见绮罗忽然上前, 一把抱住了那少年。 长生瞳孔骤缩,猛然一甩袖子,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一句“成何体统”几乎要脱口而出。 洛洛被他甩了一个趔趄, 也是大惊。 她之前更多的是在惊讶, 这个家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龙首台吗?他怎么出来的! 这家伙真的强到……连龙首台的结界也困不住他吗? 而现在, 她的余光一瞥,惊讶地发现她哥看着那两个人,半隐在袍袖里的手握成了拳,竟似被气得发抖。 - 绮罗双手死死地扣住了迟悟的腰身,将脸贴在少年的胸膛上,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她今日哭的太多了。 可她现在真的好高兴。 虽则意外和变故接二连三地发生,但所幸,她在乎的人,现在都在这里。 若是他们再因为她的缘故受到什么伤害,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你不要走了,一直待在我眼前,一步都不许离开。”她将脸埋进迟悟怀里,鼻涕眼泪全蹭在了他衣服上。迟悟笑着那袖子给她擦了擦,刮了刮她的鼻子,打趣道,“哪里是我离开,分明是你不乖,先跑了的。” “我不乱跑了,我以后上哪都带着你。”绮罗吸着鼻子说道。 “好,那我就走到哪跟到哪,不离你半步。”迟悟爽朗地笑道。 “咳……”洛洛看着眼前这两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又瞟了一眼她哥,忍不住重重地一咳。 绮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着迟悟过来,给他们介绍了一番。 “这是迟悟,是我……”她说到这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面上微微一红,索性跳了过去,“你们之前都见过的。长生,你还记得他吧。” 长生将绮罗面上神情变化尽数看在眼里,只觉得格外的扎眼,心下愈发烦躁,双拳不自觉地握紧。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微微地眯了眯眼,冷冷地注视着他:“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绮罗:“……” 她嘴角微微抽了抽,尴尬地笑道:“没事,没事,多见几次就记得了……” “道宫主不认得我是正常的,毕竟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没用真面孔。”迟悟嘴角微勾,笑眯眯地道,“久仰宫主高名,此番算是正式相识,幸会?” 绮罗:“……” 难得迟悟这么会说话,但为什么语气听起来也不是很对味呢…… 于是,两个人都顶着一副极不想看见对方但又不能不忍耐的表情,一个面沉如锅底,一个皮笑肉不笑,算是正式见过了面。 绮罗:? - 于是,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绮罗看长生一张脸黑的能拧出水来,心惊胆战。再加上他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也就不再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了,十分识趣地离他远了些,同迟悟走在了最前面。洛洛扶着长生跟在后面。 “迟悟,你是怎么出来的?”绮罗低声道。 “就是那么出来的啊。牢笼再强也是可以被打破的,虽说过程艰难了些,但是……”迟悟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谁让我答应了你呢。” 言出必行,我答应了一定会出来找你的。 绮罗听了,不禁心里一甜,嘴角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却又不好意思,把头扭了过去,不让他瞧见:“这么会说话!那我是不是还得奖励你?” “那是肯定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迟悟一本正经道,“我表现的这么好,不重重地赏一赏,还怎么鼓舞士气。” “那你要我怎么赏?”绮罗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迟悟一边走着一边将脑袋歪了过来,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意图十分之明确:“那自然是该怎么赏怎么赏咯。” 绮罗大窘,脸一下飞红了,做贼心虚地迅速扭头瞟了一眼后面两人,看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应该是没看见,才松下一口气来。她回过头来一扬手在迟悟额上敲了个爆栗子:“小小年纪的,脸皮这么厚了!”加快步子往前走去。 迟悟揉着额头笑着,几步赶了上去:“啧!说好了赏我又反悔,还说我无赖,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绮罗脸颊红红的,扭头不看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先欠着!” 他们俩在前面走着,倒是步履轻快,有说有笑,可怜了洛洛走在后面,只觉得身旁一人身上散出来的黑气能将她吞了,当真欲哭无泪。 她忍了许久,最终实在忍不住了,小心说道:“哥……你能别盯着他们了吗?你再盯就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了……” “……” 长生面色冰冷,看着前面一边走一边咬耳朵的两人,闻言一言不发。 - “迟悟,我想问问,你那个千人千面的法术,难练吗?”绮罗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不与迟悟瞎闹了,这才想起正事来。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我见过另外一个人会这个法术。”绮罗道。 “哦?”迟悟瞧着她,淡淡的笑着,似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嗯,我应该不会弄错。”绮罗自顾自接道,“那人将我抓到了龙首台,我瞧他的时候,见到的分明是长生的样子,可洛洛见他,却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我就想起来你这个千人千面的法术了。” 迟悟看着前面的道路,顿了片刻,悠悠答道:“这法术,原本是我在藏山寺藏书阁的一本古籍里发现的,在我看来倒是不难,但在旁人看来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古籍放在角落里,书上的灰尘都有两指厚了,想来应该很多年都没人看过了,但是,仅凭这一点,也不能确定一定没有旁人会这法术。” “嗯。”绮罗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我刚才才会问你那么多问题,就是怕你也是那人变化来的。我先是问你我们路上遇见的人和事,可后来觉得不够,因为我们一路上的行踪,其实是被幕后这人掌握了的。就连你说你给我带了糕点和梅子茶我都不能完全确定你的身份,万一你这一路也一直被他跟踪着呢?” “所以我才会问我们在黄泉海里时候,我们做了什么,我寻思那时候就我们两个,那人再怎么厉害,应该不会连这个都知道吧?” 绮罗说着说着,抬起头来,看见迟悟含笑望着她。 “嗯,他肯定不知道。”迟悟爽朗笑道,“毕竟是不可告人之事嘛。” 绮罗一拳砸在他肩上,又笑又恼:“笨蛋,我说正事呢!” - 屠龙宫的后山有一座书阁,是道无情生前最长待的地方。 屠龙宫世代修道。 修道与修佛所追求的东西不同。道本无情,求的是与天地同寿,与自然共生,回归混沌的质朴之态,所以对于修道者来说,先天的性子最为重要。 道无情性子清静,天赋极佳,少年时候便一副清淡模样。无甚情欲,不常喜悲,处变不惊,心境比许多修行多年的人还要好,曾被认为是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人。 四人进到书阁之中,仰头望去,书阁共九层,长廊回环,一眼可以看到阁楼的顶层。 “莫师公是说在这边等我们吗?”绮罗进了一间屋子,四处打量着,问道。 “嗯。”迟悟淡道。 洛洛叫长生坐到一边去,去给他检查伤口,一边将屠龙宫现在的状况与他说了。长生凝眉不语。 绮罗一边在书阁中随意转着,一边听着洛洛说话。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她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有什么近在咫尺的东西,她忽视了。 那幕后之人,到底是有怎样通天的本事,能在她出逃的路上一路监视,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会多般变化,瞒天过海,连面都未露就耍的他们团团转;能挑动修士之间的争端,让他们无端的自相残杀起来,搅得屠龙宫混乱不堪;能玩弄生灵魂魄,像造傀儡一般,创世造人…… 就像曹宁曾同她描述的那样。 这样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仿似天下都握在他的手里,他只要随意地笑一笑,便能颠倒了这乾坤,翻覆了这世界。 她为何会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似……她是该知道这人的。 - “啊!”绮罗失声叫道。 她先前小腿上被射中了一箭,虽则被洛洛处理过了,但一时间也不可能好的那样彻底。此时一个没注意,竟自己将自己绊了一跤。 这样一摔,不仅腿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腰腹部的伤口也撕裂了。她着手一摸,洇出来的血迹将衣服浸湿了一块。 “我的天,我今天怎么回事,笨死我算了。”绮罗揉着自己的屁股,欲哭无泪。 迟悟从一旁赶过来,不禁皱起了眉:“又流血了,让我看看。” 绮罗看着洛洛忙着给长生换药,很明显没工夫,点头道了句:“好。” 绮罗从洛洛随身的乾坤袋里找到之前用的止血的白药,两人走到一个的角落里,绮罗让迟悟挡在外面,将外衣脱下来,继而撩起了里衣,解开绷带,露出了腰腹。 “你看看,之前的药是不是被血给冲掉了?冲掉了你就倒点上去,別倒太多,这药怪冲的,涂多了可疼了。”迟悟还没给她上药呢,她自己就先准备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来。 与平常闺阁女子柔软的腰肢不同,绮罗小腹平坦,结实紧致,只是现下小腹右侧有一处洞穿的伤口,不断地洇出血来。绮罗背对着迟悟,迟悟微微蹲下,刚刚伸手去查探她腰后的伤口,就听身后一声怒喝:“你们在做甚么!” 绮罗一愣,就看见长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脚步不稳地往前上了两步,脸色铁青得看着他们。 “我伤口出血了,让小迟子给我上药……怎、怎么了吗……”绮罗被他这一声吼给吓了一跳,赶紧放下了衣裳,一脸懵。 “成何体统!”长生一声断喝,吓得绮罗抖了三抖,他紧紧地盯着他们,眸光锐利的简直能杀人,“上药非得他帮你!” 绮罗:“我又看不见……” “是了,是了……”长生却没听她说什么,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我还在想你们在黄泉海里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也是这般的不可告人之事!” 绮罗:“……”默默将自己未说完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你又吃错什么药啦你?无理取闹也有个限度行不行?他不帮我你帮我?让你帮我,你能保证不弄死我么?”绮罗微恼,忍不住嘟囔道。 “你说什么?” 绮罗:“……” 长生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目光阴沉,盯着她的眼睛:“不许让他再碰你。” 绮罗:“……” “你说过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说什么你都听我的,是不是?”长生一字一顿道,“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允许他碰你。你听懂了没?” 绮罗怔愣了许久,眸光从讶异变成了难以置信,只觉得跟这样不可理喻的人无话可说,将手里的白药瓶猛地砸到一边的墙上:“听懂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不行?” “上什么药,死了算了,称你的意。”绮罗只觉得心情难得好了一会儿,此刻又被弄得一团糟。她不想跟长生吵,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洛看着眼前场景,被吓得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三言两语就又不对付了? 哥哥怎么突然这样生气? 她在原地犹豫再三,狠狠跺了跺脚,还是追了上去。 - 长生看着绮罗跑开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瞬的慌乱和茫然,嘴唇微微开合,似是想要喊住她,最终却还是住了口。 洛洛追出去之后,这间书阁里只剩下长生和迟悟两个人,一下子变得十分的安静。 迟悟倒是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步就要往外走。长生却忽然横跨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迟悟顿了顿,往左迈了一步,长生也跟着迈了一步,仍旧挡在他的面前。他向右一步想要绕开,长生却忽然向前,一手抓住了迟悟的手腕,将他逼得倒退一步。 那只手上的力道不大,却准确无比地拿捏在了他的命门上,迟悟抬眼,正正好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只是这眸子里既无愤怒也无羞恼,反而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深邃似寒潭幽冥。 跟刚刚恼羞成怒,阴鸷暴躁的样子判若两人。 “……” 迟悟垂眸瞧了瞧捏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只手,又抬眼看了那双没有一丝波澜的眸子,嘴角微微勾起,笑道。 “道宫主……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长生猛然使了力,将他又向后逼退一步,将他堵死在墙边。薄唇凑到在他耳边,缓缓说道:“我没那么好骗。” “哦?”迟悟仍旧笑着。 “那个傻子信任你,我可不信任你,你给我离她远些,听懂了吗?她不知道龙首台的结界到底是什么,我却知道……没人会比我更清楚。” “这个世上,绝对、绝对不可能有活人能仅凭自己就逃出那个牢笼。”长生一字一顿道。 “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不敢进千绝谷?” ※※※※※※※※※※※※※※※※※※※※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话说,是不是有宝宝不知道回复在哪里看呀qaq。就点右上角的小图标,在晋江后台的收到评论里,我是有回复的qaq。 看不见评论真的好麻烦……菜鸡想要请假都不成了……晋江这样一定是为了逼我日更……一定是这样的qaq…… 龙首台(六) “宫主以为呢?不可能有活人能从里面出来, 宫主难道是觉得……” “你为什么不敢进千绝谷?”道长生不依不饶。 迟悟垂了眸子, 沉吟片刻, 笑着答道:“无可奉告。” “不过,如果刚刚宫主所为, 是因为害怕我伤害到绮罗的话……”迟悟平静接道, “那大可放下这份心。我不会的。” “我凭什么信你?”道长生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眼神中尽是冰冷。 “宫主不相信我, 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可以在你相信我之前, 不碰她。这样你总放心了吧?”迟悟无奈笑道。 长生:“……” 长生一甩袖子,松开了迟悟的手腕,自去找了一处地方, 打坐调息。 - 绮罗一口气跑到了书阁的顶层,找了一处地方歇息。这里面摆了好几个老旧的木架,木架上尽是灰尘。她坐到一个书架子上, 揉面团似的狠狠地揉着自己的脸。 “绮罗,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洛洛追着绮罗也进了顶层。 “我冷静冷静。”绮罗把脑瓜一撇,没好气地抱怨道,“要不然,老想跟你哥吵架。到最后他生气了,还不是得我做小伏低地给他道歉。”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忿忿然道:“男人都是笨蛋, 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 “嘁。”洛洛翻了个白眼, “搞得好像你不是笨蛋似的。你分明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该看出来什么?”绮罗奇道。 洛洛欲言又止, 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他自己都不懂,你又怎么能明白。” “你说什么呢?咕咕哝哝,我也听不清。”绮罗一拍身边的位置,“来,上来。” 洛洛纵身一跃,也爬到了架子上,与绮罗肩并肩地坐着。有阳光从小窗口照进阁楼里,在地上洒下一块一块被割裂的光。 “绮罗,你是不是觉得,我哥特别讨厌你?” “不!”绮罗一万个认真地看着她,“不用觉得,这就是事实。” 洛洛:“……” 绮罗继而垂头丧气道:“不过,我也不怨他,他讨厌我是应该的……你也是。” 过了片刻,洛洛淡淡开口:“绮罗,你知道你这次回来,为什么四龙带你绕了那么多路,走了快半个月才回来?”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你哥指使的呗!我逃跑了,他想借此羞辱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绮罗气鼓鼓道,“要不是我脸皮厚,就让他得逞了!” 洛洛:“……”你这般诚实是让我附和好还是反驳好。 洛洛一抹额上虚汗,讪讪接道:“可你就没想过,他让你这样走一番,所有人都知道你回到屠龙宫了,江湖上那些想在你身上沽名钓誉的人也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是不是?” “呃……?” “再说,他关了你这么多年,可也没对你怎么样是不是?我虽然不怎么管宫里的事,但也知道,每年向屠龙宫请求杀你的人也不在少数,哥哥他遇上这样的请愿从来都是当场拒绝,一力压制,甚至惹得许多人背后说他专断独行。”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要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绮罗垂下眸子。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洛洛,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是不是怕我会记恨他?你放心,我不会的,他就算真的要杀了我,我也不会怨他的……” 在龙首台上的时候,她以为是长生真的要罚她了。 可她只是觉得有点凄凉,有点遗憾,有点不甘心,但没有一点怨他。 她本来就欠他们很多。 绮罗噘了噘嘴,嘟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生他的气的……就算生气也只生一小会儿,哼。” “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洛洛也有点急了,“我的重点是,这些年,我哥他……他……他心里藏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有些事情,他可能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试探着道:“……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绮罗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不明白。” 洛洛:“……”没得救了。 绮罗大咧咧一摆手,跳了下去:“哎呀,我懂啦。他自小不就是这个死样子么,就是死了也不肯直说一句话……好啦好啦,我去给他道歉,行了吧。”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火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拍拍屁股上的灰,已经准备去认怂了。 洛洛:“……你懂个鬼。” 她不禁仰天长叹:笨一个,还有得救,这一笨一双的,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啊…… - 绮罗前脚刚要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某种极其细微的声响,十分有规律的一下一下响起。 刚刚她跟洛洛在此间讲话,完全没有留意到,现在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音。 她立时给洛洛递了个眼神,洛洛也听见了,飞快地从书架子上跳下来,几步溜过来躲到了绮罗身后。绮罗缓缓地朝那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十分之谨慎。 然后在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的书架后面,看见了一个睡得不省人事的老头。 刚才的声音就是这家伙在打呼噜。 - “啊!不要——”洛洛的尖叫声从楼顶上传来。 几息之后,迟悟和长生几乎是同时冲到了楼上。迟悟一脚踹开了书阁的大门,长生慌忙喊道:“洛洛?!” 洛洛站在墙角,指着一旁,手指头直发抖。迟悟赶忙上前去看,只看见绮罗直直就要往一个人脸上踩去,那人竭力地挡着脸,偏头看见迟悟,惊喜地叫道:“啊!迟悟!快!快救救师公啊……” 迟悟:“……” - 一刻钟之后,绮罗端端正正地给那老头行了个大礼:“师公,我错了。” 莫凭风擦掉了脸上半个鞋印儿,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和蔼道:“快起,快起,不妨事,不妨事。” “只是下次莫要再这样冒失了。若不是师公我修为高深、身手不凡,换做别人是真的要出事儿的。” 余下三人:“……” 绮罗一脸肉疼:“只是师公,您方才一醒过来那么一副惊恐样子,我险些以为你要喊非礼,一时被吓到了,习惯性地就踩上去了……” 莫凭风叹道:“只怪平日里老道仰慕者众多,就是睡觉也总有人追随,不能睡的踏实,今日好不容易寻得空子,就睡得有些糊涂了。” 绮罗:“……” 合着他们在下面等人等的急得要死,他在上面睡大头觉。 - 莫凭风笑呵呵道:“你就是炽炀的丫头?” 绮罗点头:“是。” 此时,绮罗、迟悟、长生、洛洛,四人围着莫凭风跪坐着。莫凭风盘膝坐在稍高的地方,将屋里这四人扫了一遍。他的目光在每个人面上都逡巡了一番,不禁又捋了捋胡子,闭目微笑。 半晌,睁开眼来,叹了一声:“真像啊。” “真像,他们都还在的时候。他们也会这样排排坐着,仰着头来听我讲经。” “你们就只是这样坐在这里,我就好像能看见他们的影子。” “你们想知道,你们的父辈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莫凭风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只匣子,递给迟悟,慈爱道:“那不如,自己来看一看。” 迟悟望着匣子,微微一愣。 莫凭风道:“这是你父亲去时留下来的,你走的时候,怎么没带上呢,反而放到我的房间里去了。” 迟悟道:“这盒子我打不开,所以想来不是留给我的。” 莫凭风摇头笑道:“是留给你的。只是只有等到适合的时候,你才能打开。这里面藏了一个梦。” “梦……”迟悟疑惑道:“那什么时候才算是适合?” 莫凭风望着他,慈爱笑道:“等你成长到足以理解这梦里的事的时候。” “要再试试吗?”他笑道。 迟悟望着手中的匣子,默了片刻,而后缓缓地将手覆了上去,修长的手指在匣身的花纹上轻轻摩挲。 他抬眸看向绮罗,绮罗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着伸出手去,轻轻地覆在了少年的手背上。 我陪你一起看。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用力。只听一声机括轻响,匣子竟被打开了。 ※※※※※※※※※※※※※※※※※※※※ 下章又是回忆杀?要把一切都托出来了~虽然我寻思宝宝们可能都猜的□□不离十了?(溜.jpg) 平生志(一) 藏山寺坐落于华京之中, 寺外是车水马龙, 寺内是青山流水。 一条清溪从山顶蜿蜒而下, 带起了沿途青草和泥土的湿气和凉意。此时正值春日,常有落花飘零至溪水之中, 星星点点, 顺流而下。 “噗——噗——噗——” 十几声石子儿击水的轻响连成一串, 其后紧跟着的是少年飞扬的的欢呼声:“十八个!我数了, 我打了十八个!如意, 我厉不厉害!” 少年一身鲜艳的红衣,金线勾边,眸子也是漂亮的猩红色, 此刻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叉着腰,无比神气地大笑着。 他笑起来的时候, 将一口白牙完完全全露了出来,仿似这世上所有的烦心事都与他无关,仿似见着他的人不同他一起大笑,都是不可原谅的。 “哼,打水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只在玩上面有天赋,什么时候能见你在课业上花点功夫。”一旁的小丫头像个小大人似的,嫌弃道,“我哥比你厉害多了, 三哥也比你厉害。” “喂, 你这样说可就太没良心了吧。”炽炀忿忿然地从大石头上跳下来, “他们是你哥我就不是你哥了?平常你干的坏事都是我帮你兜着扛着,你倒好,老是偏心他们。你什么时候能夸夸我这个二哥啊?” 炽炀一指自己的鼻子,不满意道。 “我说的事实好不好?论法力、论功夫、论文采,你那点能比得上我哥,又哪点能比得上我三……” “得得得,你别说了成不?你哥是你亲哥,你三哥不是你亲哥胜似你亲哥,就我一个冤大头,平常逃课又是帮你扎风筝又是帮你摘果子,吃力不讨好,到头来还是比不上他们。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炽炀摇头晃脑地道。 “嘿,谁给你的脸!你逃课分明是自己贪玩,怎么就成了帮我了?”如意抬手就去揪他的耳朵。 他们两人正闹着,就听见远处有人声传来:“如意!炀儿!” 两人齐齐抬头,就看见从林间走出来一位面容姣好,气度雍容的妇人,立时眼前一亮:“母后!” 两个人像小兽一样,一前一后扑进了那妇人怀里:“母后,您怎么来了?” 那妇人笑道:“来看看你们在藏山寺有没有刻苦修习啊。瞧,这不是一抓一个准,抓住两只逃课了的小耗子。” 两人听了,立时大窘,想起来自己是逃课出来的。这下倒好,被抓个正着。 如意立刻撒着娇往皇后怀里钻,打算蒙混过关。炽炀挠着后脑勺:“师父们教的东西太没意思啦,我早就会了。还不如自己去藏书阁里找书看学得快。” 王后笑着,忍不住伸出指头,在他额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说话时,又有几人从林间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位白衣男子。左边的那个即便一身素白的衣裳也掩盖不了他气宇轩昂的气度,右边的步态轻健,颇有道骨仙风,两人边走边谈着什么,看起来心情甚好。 “父皇!师父!”两只逃课的小猴子几下抹干净脸上的泥灰,站的笔笔直。 莫凭风在一人脑袋上敲了一下:“看看,轮管教还是得爹来,平时就知道跟师父顶嘴了。” 两人身后,跟的正是太子姬澜和屠龙宫主的独子道无情。 太子面上挂着和煦的笑,一派温和,道无情则是神色淡淡,自有一番清贵之气。只是少年时,各自就已能看出来日风采了。 - 谁人不知当朝皇帝、屠龙宫宫主和藏山寺掌门三人是平生挚友。皇帝将膝下几位皇子都送到藏山寺教习,屠龙宫主亦将自己独子送来。 今日皇帝难得寻了空子,换了一身便衣,携了皇后,来藏山寺一访。 皇帝同莫凭风一边四处随意逛着,一边谈天说地,几个孩子便落在了最后。 太子看见这两个被抓包的家伙,不禁笑道:“平日里逃课就算了,今日也逃,这下被抓了,看你们怎么处。” 道无情淡淡地瞥了炽炀一眼:“他不是一向这样么。” 如意听他这么说,一张俏脸烧的发烫。炽炀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 一行人逛来逛去,最终还是溪边找了一处风景甚佳的地方,着人铺上了锦毯小案,摆上了清茶果品。两个男人闲谈着,皇后把孩子们都招了回来,招呼他们吃些东西。 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甚是欢愉。皇帝一时兴起,倚着案几,轻扣着膝盖,问道。 “都是十几岁的人了,在藏山寺也学了这么久了,也让我看看你们有什么长进没有。不如就与我说说,你们生平志向为何?”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场出游,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考校了。 迟疑了片刻,太子姬澜向前膝行一步,出列行礼,率先开口道:“容儿臣先行禀告。” “我知道,哥哥的志向肯定是要当一个好皇帝,至仁至善的君主,对不对?”姬澜尚未开口,如意滚到在皇后怀里,嬉笑着抢着开口。 太子微微一笑:“是,亦不全是。” “哦?”皇帝兴致勃勃地等着他的下文。 太子跪坐的端端正正,从容不迫地道:“我想成为佛。” 此言一出,就是皇帝也不禁微微吃惊。如意道:“哥哥,你要当……佛?可你将来要继承大统,要当皇帝的呀。” 太子微微笑道:“有何不可吗?释迦摩尼未出家前亦是迦毗罗卫国的皇子,相士阿私陀见后预言,他若是做君主,必定会是成为百世不遇的明君,广布善政,使天下归臣;但若是出家,则会成为无上的觉者,得菩提,通妙法,成为最尊贵的佛陀。既有此先例,我又为何不可成佛?又为何不可一边做君王,一边成佛?” “呃……好像也是哦。”如意平时最不喜欢看书,哪里懂他那么多大道理,咬着手指头,小小的眉头蹙起来。 皇帝听了,竟不加反驳,反倒饶有兴趣的问道:“你为什么想成佛?” 太子道:“佛,济世救人,普度众生。他可以拯救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不会伤害和抛弃任何一名信徒。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我想让我的臣民……不,不只是我的臣民,我想让天下所有人不再受这世间贫瘠之苦、战乱之苦、病痛之苦。我想度他们,往生极乐。” 皇帝又笑道:“那你觉得怎样可以成佛呢?” 这回太子沉思了片刻,而后答道:“心怀慈悲,拔除私念……始终做对的事情。” 太子如今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年纪,但自幼聪慧,少即成善名,以贤德仁善著称于世,一向作为其他皇族、世家子弟的榜样。 长到这么大,他的确好像从未做过什么错事,一直是最出色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可以做太子。 皇帝思索了片刻,不禁微微点了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最终只是道了句:“好”。 皇帝继而又问道无情:“无情,你呢?你爹爹今日没来,我替他问问你。” 道无情闻言仍旧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沉吟片刻,道:“回陛下,我想得道。” 皇帝一拍大腿:“好家伙,一个想成佛,一个想成仙,你们胃口都不小啊!” “不过,想得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修道的人那样多,也没见过几个真的飞升成仙的。说到底,要断尘念,归混沌……”他沉吟道,“无情……除了大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念想么?” 道无情道:“无。道为本,其余所有事物都是末枝,探之无味。” 皇帝无奈笑道:“是了,你生来性子就是如此,这也是上天所赐……说不定你就真成了摸到大道的第一人了呢。” 一旁如意听得似懂非懂,却忍不住点头,小脸上的神情一半是钦慕,一半是有些微妙的失落。 “你师哥师弟可都说完了,臭小子,你呢?”皇帝仰起头来,笑着问躺在一旁大石上懒懒地晒太阳的炽炀。 炽炀是传说中火神祝融一族的后裔旁支的遗孤,早些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被皇帝收做养子,从小与一般皇子一样长大。 炽炀这才从石头上翘起脑袋来。 如意笑道:“他哪里有什么志向,他的志向就是玩!最好天天玩!” 炽炀听了也不恼,只见他两手支在身后,两腿大张,十足地坐没坐相,嘻嘻笑了。 “我好像的确没什么大志向。我就想做一朵花。”他一指一旁的一片桃花林,“暖和的时候就开,冷的时候就缩回去,有日头的时候就生出果子来,没人摘就自然而然地掉到地里烂成泥巴。” 如意嗤笑道:“你这算是什么志向啊!” 炽炀说痴话说的高兴了,又道:“或者我当这一块大石头也行,每日里被晒的暖洋洋的,旁人白天可以倚着我晒太阳,晚上可以躺在我身上吹凉风。我就一动不动地在这里,一动不动就能看见人来人往,也不会寂寞。”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他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天,最后却摇了摇头:“不成,不成,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做人好。” “喏,我还是做一个人。你们有什么愿望,我能帮你们实现,你们喜欢什么,我就可以帮你们去找寻。我能做我乐意做的事,能喜欢我喜欢的人,这不是最好的?” 一众人哈哈笑着,却没给什么评语。炽炀从石头上一蹦蹦下来,来到几人之中,也笑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的不好么?” 他看太子笑而不语,几步跨到他面前:“殿下,我说真的,可不是玩笑。你不是想成佛么,我帮你。以后你做了君王,王治天下,我就做你的臣子,辅佐你,护家国,平天下,让你的臣民都脱离疾苦,享极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又到道无情面前来了,伸手在他面前划了划:“三师弟呢,想要得道成仙,我就遍寻天下,把那些修道的秘籍、孤本啊,全都堆到你面前,不怕你不成仙。” “至于小师妹么……”炽炀狡猾地一笑,“我想小师妹这么爱玩,大约跟我一样,没什么大志向了。那我就帮她找个如意郎君好啦!女孩子不都梦想着有个如意郎君么!” “炽炀!笨蛋!”如意又羞又恼,极快地偷瞄了一眼座中某人,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谁要你帮我找……你、你讨打!” 她说着一骨碌爬起来,扬起小拳头就扑过去,炽炀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两人围着余下几人,猫捉老鼠一般,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即便是道无情这样的冷淡性子,也被他俩逗得笑了。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微笑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太子,神情恬淡,:“师哥,我也一样。” “若是以后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在所不辞。” - 吾乃太子,太子姬澜。 这是我放在匣中的第一个梦境。 那年春天的阳光太过明艳,那年春日的溪泉太过清澈,那年的桃花开得灿烂,那年花下的人……却再也不得见。 我本以为,这是我一场荒唐梦的伊始,后来才发现,它亦是我的梦的结局。 ※※※※※※※※※※※※※※※※※※※※ 小孩子家家谈理想,自然是什么都敢说的啦哈哈哈~(狗头. jpg)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龙宸九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平生志(二) 吾乃太子, 太子姬澜。 吾以贤德、聪慧、仁善、远志为人称道, 九岁封太子, 入藏山寺修习。 十五岁学成,朝堂之上, 江湖之下, 再难逢敌手, 而后归朝, 辅佐父皇, 协理朝政。 设政令,制律法,匡经济, 减税负,所作所为无一不尽善尽美。麾下另有悍将,前往四处平定悍匪、山贼, 成效显著。 我生平之志,一愿四海平定,宇内清安,河清海晏,二愿众生极乐,无疾无痛,无悲无苦。我想做最贤明的君,亦想做最慈悲的佛。 于是, 我成了人间臣民口耳相传的佳话, 成了百姓心里最英明的储君, 甚至是……最完美无缺的神明。 民间百姓不再记得我的名字,直以姬太子相称。 我朝有太子名澜,一时间,我的美名甚至凌驾在我父皇之上。 - 人魔两族积怨已久,边疆一带,臣民受魔族骚扰荼毒尤甚,然尚有和解余地。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吾修佛道,既欲保护吾之臣民,又不愿大动兵戈,致使生灵涂炭。是以十七岁时,孟春之际,我邀魔族遣使团进京,联谊结盟,永绝战乱。 此举,一时间又被传作美谈一桩,我亦以为这将是我的一件功德。 然则,那造就了我一生中第一桩错事,成了我无尽梦魇的伊始。 所有的年少风光,雄心壮志,宏图广业,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 魔族使团入京,被安排在最富丽的使馆。期间我多次率诸臣与使者宴饮洽谈,宾主尽欢,相约永结为好。 然而变故在使团即将离京的前一天晚上发生。 那晚使团的总领使节着人通禀,有要事与我相商,约我晚间来使馆小会。当日,我处理完事务,便应邀前往。然而在前厅等待多时,亦不见使节现身。 等待中,我猛然发觉周遭灵力波动剧烈,自己不知何时,竟深陷在一个极凶险的的阵法之中。那是一种猎捕的阵法,阵法是陷阱,而我是陷阱中的猎物。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局,反身欲走,四下里却有无数魔族蜂拥而出,将我围在中间。也不多言,直接催动了阵法,要取我项上人头。 实话说,我长至十七岁,向来顺风顺水,鲜少遇见敌手。这样凶险的阵法,更是从未遇见过。起先我还有所顾忌,应战中仍质问那领头的使节此举何意,越到后来,越觉得左支右绌,疲于应付,不拼尽全力根本无法脱身。 这样的境况下,饶是我一向冷静自持,也只觉得心中怒火中烧,再也不管那么许多,全力拼杀起来。不知为何,我仿似陷入了某种疯魔的幻境无法自拔,等到最终打破了阵法时,才最终清醒了过来。 我茫然四顾,发现自己仍处在使馆之中。 周遭是几百具鲜血淋漓的尸首,伏在假山上、池塘中,风里尽是血腥之气,房屋也湮没在了熊熊火光里。 使节总领伏在我的脚边,他竭力地仰起头来,狞笑着对我道:“太子殿下,你杀人了。不日,魔族的大军将亲临中土,掀起无尽的战火。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契机……都是你!” 乌黑的血从他口鼻眼耳中冒出,他断断续续地狞笑着,最后气绝身亡。 而我则怔愣在原地,仿似做了一场梦。远处,一个身影飞掠而来,到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晃:“殿下!殿下!你怎么……” 他看着周围的情景,也说不出话来。 我这才看清他,是炽炀,我的师弟,我的手足,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最得力的下属。他本在周围巡防,见此处燃起了火光,才来查看。 不过眨眼功夫,远处就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应当是周围巡逻的士兵和使团的护卫军赶来了。我还未说什么,炽炀眸子已经亮了起来,像炽热的岩浆一般:“殿下,快走!” -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我人生里最混乱、最黑暗的时刻。 我杀了魔族使团近百人,上至总领使节,下至小厮仆妇。使团中有人逃出,逃回北疆报信。魔族大怒,以刀城为首,组建了联合军队,誓要进军中原。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殿下。”前面提着灯的狱卒提醒道,“到了。” 他拿了一大把钥匙,试了好几把,才将锁着牢门的锁链打开。“哗啦啦——”锁链响动,他替我打开了牢门,“殿下,请。” “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我道。 那狱卒走后,我提了灯,才看见被困在角落的人。彼时风光无限的少年,已经被卸了铠甲,夺了御刀,拿两道枷锁锁了个结实。 只有那张脸,即便沾上了些泥灰,也依旧神气十足,笑的玩世不恭。他见我来了,猩红的眸子亮了几分:“殿下。” 可我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些时日,愧疚已经将我折磨的快要发疯了。 我与炽炀在黑暗的地牢里,就着残灯旧茶,将那日的情形复盘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 “殿下,您被算计了。”他道。 我头痛得扶额:“我知道。”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若是我还想不明白,那当真是全天下最大的笨蛋了。 “边疆一带动乱不断,不仅是人界,魔族其实也也不堪其扰,和平相处本是两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然则,此番使团被屠一事刚刚传回北疆,就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魔族子弟义愤填膺,愤然投军,誓要讨伐人界。” “刀城城主这次应邀将使团送进京,就是为了走这样一步棋——一方面在北疆魔域激起民愤,昂扬士气,另一方面,给他们北征找了一个绝佳的理由,真是一箭双雕。” 什么同盟为好,什么永绝战乱,都是迷惑人的幌子,我竟那样天真,原本还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包藏祸心,以战争为乐的狂热之徒。 “殿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既然这是那刀城城主设下了这样一个圈套,很明显是不会与我们好好谈了。”炽炀道。 我听了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狠狠地揉着眉心,半晌道:“我先还你清白。” “不可。”炽炀之前一直还一副风轻云淡仿佛坐牢的不是他一般,此时却忽然严肃起来,“若是让旁人知道,使团为你所杀,才是正合了那人的意。” “那要我怎么办,将你问罪么!”我有些恼,声音忽然提高。 炽炀一时有些愣。 我知道他惊讶什么,因为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十分理智的,极少这般意气用事。 可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这些时日,每日心中都被焦躁之感填的满满当当,什么事也做不好了。 炽炀默了半晌,还是缓缓道:“殿下,你与我不同,这也是为什么那日我要让你快走。” “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太子。你将来会成为完美无缺的君王,你是你的臣民的信仰……你不能出错。” 我的心里猛地一痛,那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是啊,他说的不错。 我朝有太子名澜,这样的话不知在多少人之间口耳相传过。街头巷陌,即便是三岁小儿也会说。 我以贤名著称,我是子民心目中尽善尽美的存在,我是他们所依靠的信仰,我……怎么能犯下如此严重的错? 我怎么能做掀起战事的祸首?亦或,我怎么能是被玩弄于股掌的笨蛋? 这片大地上,旧日烽火的痕迹尚未消失,新的战火就要接踵而至。人界还要抵御外敌,还要反击,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怨恨、憎恶、愤怒……这些情绪都无可避免,都必定要有人背负。 但不能是我。 挑起战乱的、给他们带来灾祸的,无论如何,不能是身为领袖和信仰的君主。不能是那个曾经说要普度众生、想要成为佛的我。 “我知道了。”我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 我走的时候,牢狱中的昏暗的灯火仍在微微摇曳着。我对炽炀道:“既然此事是那刀城城主一力设计,把‘罪魁祸首’交出去显然是无用功,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笑着道:“我懂。” 我转身离去,听见后面狱卒又将牢门锁紧了。 三日后,我在书房中听人来报。 罪臣炽炀一把火烧了天牢,于大火中越狱逃走。朝廷下达了最严厉的通缉令,各大仙门也在藏山寺的调令下全力捉拿叛贼。 我手里捉着笔,对着面前折子,却不知该怎么落下去。 - 那一场战争倒是没有预期中来的那么快和猛烈。一方面,兴许魔族也没能准备充足,另一方面,人界军队的抵御也十分坚挺,不容小觑。 所以战火没有立即烧到人界腹地,而是在边疆滋生、蔓延。人魔两族保持着敌对但彼此制衡的关系,北疆一连十几年风雨飘摇。 直到,七年前,触之而发。 - 七年前,魔族的大军已然集结,明面上无甚特别举动,但暗地里,却有很大一部分兵力悄悄地向边境移动。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面对这样的局面,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的。其实论兵力的强弱,这场战争人界也不一定就会输。 然而战争的之所以残酷,是因为它一旦开始,就没有赢家。 即便这场战争人界的军队赢了,战争带来的死亡、伤痛、病疫、离别,也将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无法被磨灭的疤痕。 那些时日,我夜不能寐。一方面,极力抗拒这样无意义的杀戮,另一方面,作为国之储君,又不得不面对它。 我本想让天下之人不再受战乱疾病之苦,现在却要亲手将他们送上战场;我本想成为无上慈悲的佛,却不得不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就在这样的煎熬中,我听闻了北疆传来的消息。 炽炀身死北疆,方圆几百里在他的阵法之下,付之一炬,化作飞灰。 所有人,不论魔族还是人族,不论军队还是平民,全都下了黄泉。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江湖仙门,齐齐沸腾。人们无不奔走相告,大肆庆贺。 罪大恶极的叛贼佞臣和恨之入骨的外族蛮夷同时被除掉了,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不值得高兴? 这样的好事,在他们看来是怎样发生的呢? 定然是天佑我朝,国祚绵延。 定然是明君贤主,气运未尽。 定然是善恶有报,天道无私。 只有我在看到军报的瞬间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几日之后,无情应召来宫中见我。 他进门来,我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对不对?” 他神情平静,淡淡答道:“是。” “为什么!”我声音哑的厉害,眼眶也在发酸,我自己都能猜到自己那时的面色有多难看,“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征得我的同意,谁允许你们自作主张?!” “若是告诉了殿下,殿下会为难的。”他仍是平静道。 我微微怔愣。 无情道:“他此举是铤而走险,亦是不仁不义,殿下是慈悲之人,面对尚未发生的战争都多有不忍,更何况这样的事……告诉了殿下,殿下只会更加痛苦为难。” 我此刻全然明白了,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炽炀布下阵法,是为了在魔族入侵人界之前就尽可能地抹杀掉其兵力,但是同时,被他抹杀的,还有那几百里范围内所有的平民,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 若是告诉了我,那我必定…… 必定举棋不定,无法抉择。 用那几百里地方上所有的人命,去换余下的人间土地免遭战火荼毒,就如同用一条无辜的性命来换百人性命。这显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却算不得仁义,算不得慈悲。 在这样的境地中,无论如何做,都是错,无论怎样选,都是罪过。 所以他们替我做了选择,他们替我背负了这样的罪过。 这样,我仍旧可以不背负任何罪责与污名,我依旧没有任何错,仍旧会是至仁至善的君主,可以成为最慈悲的佛陀。 因为一切黑暗中的道路,他们替我走了。 可这算什么?算什么? 佛之所以能成佛,难道竟是因为,有人替他背负罪过么?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我忽然失笑,笑的不能自已,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引得书房外的宫人都跑了进来,瞠目结舌,被吓得不轻。 他们第一次见我这样疯癫失态。 我最后对无情道:“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我得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我到底在做一个怎样的梦。” 我哪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 魔族的兵力被炽炀抹掉了很大一部分,却并不是全部。同年九月,几只隐匿的魔族军队同时奇袭边疆几座城池,而后直捣人间腹地,势如破竹。一时间,丢失的城池、土地不计其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十月,下元节前夕,魔军的触手甚至顺着碧水江一度达到了南海。 无情这些年来于道法研究颇深,实力如何连我这个师兄也不能摸清楚。他在南海布阵施法,以坐化为代价,逆天道而行,竟冰封了南海,冰冻了半条碧水江! 万千魔族士兵葬于碧水江的江水中,残余兵力则被在人界军队的反扑下迅速被剿灭。战争以可以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被平息。 这本该是我所期望的。 可在我听见噩耗的时候,我只觉得喉头腥甜,难以呼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情醉心于天地大道,世间万物在他看来都是草芥,并无什么不同。他避世已久,却最后又因为我入了世,插手了这烽火和凡尘,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 二十多年前,使团的变故发生之后,我就已然不是从前的太子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察出自己的平庸。我被人算计,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前一帆风顺,顺风顺水的年月让我忘乎所以,那一次我才猛然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从那时起,我就变了。 年少时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变成了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我变得举棋不定,优柔寡断。 我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我是一国的储君,我是臣民的依仗和信仰,人界所有的山河都握在我的手里。 我绝不可以再犯错。 可事实上,我做不到。错误就像连串的珠子,我越惧怕犯错,便越容易犯错,甚至到了方寸大乱的地步。 朝臣,下属都不能明白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了。 炽炀走时,我尚且还能支撑,此时无情也去,我只觉得,我毕生的信念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 我可笑的理想,不该由他们替我背负和承受。 - 魔军被剿灭的同时,整个华京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永远临危不乱、睿智持重的太子,那个他们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太子,在行宫里大醉了三日未出。 父皇来行宫看我,那时他已两鬓斑白。 他道:“我听说你喝醉了。” 我道:“不,父皇,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我以前都错了。” “错在何处?” 我道:“错在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尽善尽美的佛。” 我生平犯错无数,最大的错却是,我以为我可以不犯错。 佛经无错,佛法无错,可想成佛的人错了。 没有人应当成为神明,亦没有人可以成为神明。 天下也好,众生也好,祸福自有定数,循因导果,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也不该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年少的梦,现在看来,就像一个笑话一般。 我总想着,要去做最伟大的事,实现最远大的志向,临终了,却发现,自己错过了作为凡人的一生。 三月后,我入藏山寺剃度出家,法号无佛。仅携幼子一人,剔姓,易名迟悟。 从此,世间再无姬太子,唯余一凡俗僧人,日夜诵经,祈愿风调雨顺。 平生志(三) 绮罗睁开眼, 从纷乱又遥远的梦境中醒来。阳光被窗框割裂,稀稀散散地落进屋子里, 给原本阴暗的书阁带来了一点暖色。 在这祥和的氛围中,绮罗猛然看见一绺雪白的胡子在她眼前晃悠。 绮罗:!!! “丫头,你醒了?”莫凭风蹲在绮罗面前,笑眯眯道,“诶呀, 怎么刚醒来就一脸的煞气?” “……” “不好不好, 女孩子家不能总是这样的凶的。要多同师公学学,平心静气, 心如止水,才能练出一身仙风道骨来。” “……” 绮罗:师公, 您知道我是定力有多强,刚刚才没有一巴掌呼到您脸上吗? 去你个锤子的仙风道骨, 你个死老头子特么的比阿飘还吓人好不好! - 姬太子不知在那匣中的设下了什么样的幻术,他们一打开匣子, 就全都陷进了某个梦里。 绮罗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发现其余几人都还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未曾醒来,不禁有点担忧:“师公, 他们怎么还未醒来?” “不, 他们已经醒了。”莫凭风微微笑着, “没醒的是你, 我将你留在这个幻境里了。” “诶……”绮罗挠了挠后脑勺,“为何留下我呀?” “因为匣中还有一个梦,但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绮罗有些惊讶,等着莫凭风往下说,却听他问道:“丫头,除了方才梦中所见,你还有没有什么其他问题想要问我?” “我想问的?那可就多了去了!比如说,我想知道那刀城城主是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不是极难对付,道师叔喜不喜欢如意婶婶,他和如意婶婶在一起与我爹爹有什么关系,我还想知道……嗯……反正很多,一时也想不全。” 绮罗道试探道,“所以师公,你是指哪方面呢?” 莫凭风一指迟悟:“关于他,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绮罗一时语塞。 迟悟此时沉沉地睡着,眉目清隽舒朗,气息均匀绵长,显得安静又乖巧。细密的睫毛轻轻地翘着,像停在花上的蝴蝶,在流光中投下了浅淡的影子。 莫凭风慈祥地道:“有关于这孩子的传闻,你多多少少应该听见过些吧。就算没有听说过,与他相处这样久,也给明白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绮罗轻轻点点头。 她又不是真傻,怎么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你刚刚没想着要问我。” 绮罗蹙起了眉头,脸颊微微鼓起来了:“呃,这个……主要是我没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迟悟的脑袋轻轻抬起来,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手指温柔地摩挲过他的面颊和发顶。 “他是谁,亦或他是什么,于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小迟子。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够啦。” 莫凭风深吸了一口气,笑的欣慰。 “所以,我才要将这个梦告诉你啊。” - “丫头,你知道皇族的渊源么?”莫凭风忽然道。 “皇族一直是人间最神秘的存在。他们一面布设着朝堂,一面统御着江湖,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将人界的命脉牢牢地握在手里。可是,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他们有这样的资格,这样的实力么?” “为何?”莫凭风讲起话来就像是学堂里的老夫子,循循善诱,绮罗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 “因为他们是神明的后裔。”莫凭风捻须说道。 绮罗睁圆了眼睛:“这世上真的有神?” “神,自然是有的,但却不是人能够成为的。神的存在,就像是自然的规则存在于世间。就比如说,烛龙烛九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太阳的起落和冬夏的轮回皆掌握在它的手里,它岂不就是神明。” “人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凡人心目中的神都是正义的、慈悲的,其实是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真正的神明与大道一体,都是自在而独立的。它们不懂快乐,不会悲悯,不知善恶,不辨是非。换言之,他们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感知和认识。 道理其实不难懂,若是神明有了自己的意识,就会有私欲,有了私欲,就会有变数。试想,若是日月之行和四季轮转这样的事可以被随心所欲地变动,那这世界岂不是要乱了套了!这就是为什么,人无论拥有了多大的力量,也永远也成不了神。” “皇族,其实是神明的旁支后裔,或者换成另外一种说法,他们是神族意外产生的畸形产物——他们在有着非凡的力量的同时,有了私欲和感情。” 当然,皇族的力量远远比不上真正的神明——这是自然所必有的限制。但这样的力量足以他们站在人界的顶端,成为千百年来人间唯一的统治者。这些,你能理解么?” 绮罗咬着指甲想了想:“能,好像也没什么难理解的……但这与迟悟有什么关系?” 莫凭风摇头叹道:“唉,这关系可就大了。” “皇族是神力和人欲的平衡下的产物。可这平衡,却不是能够完全保持的。就像在很多魔族或者妖族的族群里存在的那样……丫头,你听说过返祖么?” “返……祖?”绮罗不禁睁圆了眼睛。 莫凭风点了点头:“在某一代里,忽然出现某个人,有着和祖先极度相似的特征,这就叫作返祖之兆。而皇族的返祖……” “那岂不就是……神?”绮罗听到这里,目瞪口呆,而后不自觉地垂下了眸子,看着枕在自己身上这容颜俊美,沉沉睡着的少年。 莫凭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过了好久,他才叹了口气,悠悠然道:“不能算是神,离神还远,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称之为近神,也不为过。这样的返祖者体内,偏向神的那一部分被放到很大,与之相对应的,偏向人的那一部分就被压到很小。他们天生拥有强大到可怕的力量,但同时,人性的那一部分,也会缺失的很严重。换言之,他们先天无心。” 绮罗:“……” 莫凭风缓缓说道:“丫头,可不要搞混了,无心与无情是不一样的。你道师叔那样,天生性子寡淡的,叫无情。说是无情,可终究天生会哭,会笑,知疼痛,有悲喜。 这孩子却是不同,他出生时,就像一张白纸,你不往上面图画,他便什么也不知。没有爱,也不懂憎,连悲喜、疼痛这样的感觉,较旁人来说,也要单薄的多。” 绮罗握着少年的手不禁微微有些僵,低声干笑道:“这、这有什么,谁人不是从婴孩来的?谁又是天生就知道是非爱憎的了?即便是不知这些,等年纪大些,自然也就学会了。” 莫凭风无声地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看绮罗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下其实是有些明白的。 这丫头看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聪明的紧,有些事一点就透,不点也能明白三五分。 “那好,老头子给你讲讲另一个故事。” 莫凭风忽而转了话题:“我之前一直用他们来称呼返祖者,所以你应该也能猜到,迟悟其实并不是唯一一个返祖的皇族。” “根据皇族的秘史记载,在他之前——应该是好几百年之前了——皇族出现过另外一位返祖者。”莫凭风一张老脸似笑非笑,甚至,那几分似是而非的笑也是苦笑。 “你猜猜,那人结局如何?” 绮罗不语,心里突突地跳,屏气凝神地等他回答。 “秘史里记载,第一位返祖者原本也是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皇子,甚至因为天生神力,比其他的皇子更受父母族人的喜爱。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宠爱和不加约束,让那人学会了随心所欲,却没能学会克制自己。 随着他的长大,族人发现他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不是说他控制不了,而是他根本没有控制的意识。 因为强大,他鲜少受到伤害,所以他不知道痛。不知道痛也就不懂得悲伤和恐惧,也就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他常常会伤害到旁人,譬如他的兄弟姐妹,甚至是一些修为高深的长辈。这样的情况随着他年岁的增长,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族人开始畏惧他的力量,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危险者。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皇族中有位擅长占卜的老王爷,替他算了命格,预言他是天生的凶煞,会给周边的人带来无尽的灾难。于是,他那身为皇帝的父亲,最终狠下心来,在他又一次重伤了某位皇子之后,将他逐出人界,流放边疆。 可他不是一般的孩子啊,他是返祖者,这一次的流放和抛弃彻底激怒了他。他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地,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于是乎开始勾结魔族乱党,将战火引向了中原。 起兵戈,布瘟疫、催山崩、引洪水……他像个疯子一样,用尽一切办法,竭尽所能报复皇族,报复人界。 最终,皇族联合江湖上众多仙门,折损了几十位大修,数万的平民军士,才勉强击退了魔族,平定了乱世,将他镇压。那一次的灾祸影响之甚远,人界伤亡之惨重,有史以来,都属罕见。 民间的史书里只记载了那场劫难,却鲜少有人知道,这劫难的源头本是一名返祖的皇子。” - 莫凭风望了一眼迟悟,叹息道:“所以说,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返祖者会那般让人畏惧了吗?” “无心真正的麻烦的地方不在于他学不会人的情感,而在于他一旦学会了某种情感,就会极度地偏执。就像一张白纸,因为未着墨时太过干净,笔墨的痕迹就会愈加的明显和深刻。” “不是说教他成人有多难,而是因为他被赋予了超出常人的力量,所以一旦出现了什么偏差……被撕裂和毁灭的绝不只是他自己,还有整个人间。所以……” “所以,避免毁掉一幅画最好的办法,就是甚么也不画。”绮罗喃喃念道,“师公,您是这个意思吗?” ※※※※※※※※※※※※※※※※※※※※ qaq,又迟了,我还是没码完,先强行断个章吧…… dbq,呜呜呜,放假了回来会多更的orz。 平生志(四) “这孩子出生时不会啼哭, 一度让人以为他是活不成的。长到两岁时候, 误伤族中年纪最长的公主, 也就是那时候,族里的人才发觉到他有返祖的征兆的。” “皇族中人大多畏惧他, 却又不敢随意处置他。若是将他随意丢弃, 怕他会同前人一样, 在未知的环境中养成什么不好的心性;若是将他留在身边, 却又难免终日惶惶。所以, 从那之后,他便由他母亲单独照料,后来他母亲过世了, 他就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宫殿里。九岁之后,随他父亲前往藏山寺,一直住在后山。” “就如同你说的那样, 对于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最好的法子就是甚么也不画。皇族打算将他留在身边,好生管束的同时,不加教养,尽量减少他和其他人、和外界的接触,让他一直保持这样懵懂无知的状态。这本是最好且最安全的法子……可太子终究是不忍心。” “他狠不下心来,仅仅因为这个孩子返祖者的身份,就毁了他的一辈子。太子妃去世之后, 这孩子的一切就都由他来管。他是陪在他身边唯一的人, 小心翼翼地教他说话、识字, 慢慢地带着他长大。可他毕竟是在太子,平日里事务繁忙,能抽出来陪他的时间实在太少。所以,这孩子大多时间都是独自住在宫殿里。” “后来,太子在藏山寺落发,放下了其他的一切,独独放心不下这个孩子。他为僧之后,倒是多了不少时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识字,读书,修行。” “这孩子是世间难寻的聪慧,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学会,读过的书,一目十行也能过目不忘。可即便是这样,太子也不敢让他与过多的人接触,不敢贸然地让他去接触这世上的各式各样的情感。愉快、疑惑、好奇、平静……这样简单的情绪尚且好说,其他的诸如爱、憎、怨、怒,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复杂,也太过危险。” “太子带他读遍了圣贤书,所以他知道什么样是善,什么样是恶,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他不懂为什么。因为他不懂悲天悯人,不懂嫉恶如仇,他只是知道遇到什么事该怎样做才是对,却不懂为什么人要做对的事……你觉得这样很奇怪,对不对?” 绮罗沉默着没出声,心底却波浪丛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刚刚遇见小迟子的时候,他那样特别。 他从书页里认识了这个世界,将它每一处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可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出门,第一次用自己的眼晴,来看这个热闹的人间。 一边无所不知,一边一无所知。 强大又简单,渊博又懵懂。 她又想到了,在冰火城里,陆云卿曾让她看见他的过去。 无论是空洞华丽的宫殿,还是自顾燃烧着的暖香,无论是阳光明媚的山林,还是简陋朴素的竹屋……都沉浸在一种极致的寂静中。 像是缓缓变幻的光影,孤独得连时间都将他置之度外。 原来,他是这样长大的。 “实话说,这一次太子竟然这样贸然就让他出了藏山寺,是我也未曾想到的……兴许是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吧。”莫凭风闭上眼睛,无奈笑道,“毕竟,他费了那样多的心思,不就是让这孩子最终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么。” 莫凭风说完,许久绮罗都没说话。 莫凭风抬眼瞧她:“孩子……你觉得我们心狠吗?” 绮罗仍旧没说话,她出神地看着迟悟,伸出手指,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然后顺着清秀的眉毛温柔地描画,一直画到了鬓角。 绮罗本以为只有自己是一个人努力地长大的,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一样。 真像是上天注定一般,她进入黄泉海里的三个月之后,他也去了藏山寺。 她无聊地在锁妖塔里看话本子的时候,他大约也一个人住在后山的竹屋里,轻轻地翻着书页;她拿着刀在墙壁上乱凿乱刻胡作非为的时候,他兴许在屋前笑吟吟地逗弄着刚出生的小猫崽。 她拥有黄泉海里中无尽的黄昏,他拥有藏山寺里第一场冬雪里的新梅。 多么奇妙。 他们在相遇之前,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瓜葛,却又活成了这样相似的模样。 就仿佛冥冥之中,他一直在陪着她一般。 陪她一道,执着又倔强地生长,连孤独也陪她一起。 绮罗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不觉得悲伤,反而觉得心里有点甜。她不自觉将怀中的少年搂得更紧了,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傻傻地笑了。 可这一切再妙,都抵不过,他们相遇。 从此之后,他们拥有了彼此拥有的。 半晌,绮罗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诚恳:“不,正相反,师公,我想谢谢你们。”她顿了顿,眼睛有点酸酸的,笑的却愈发甜了。 “谢谢你们,没有放弃他。” - “怎么还没醒,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你爹那个什么匣子到底……” 绮罗隐约听见长生微微焦躁的声音,可是眼皮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她似乎又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温热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拿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彻彻底底地从幻境中醒来。 一睁眼,就看见两个脑袋头顶着头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仰面躺在地上,这两个脑袋俯视着她,见她醒来,一时激动,齐齐要怼到她面前来。 绮罗:“……”现在都时兴这种吓人方式的吗? 迟悟面露喜色,不禁将她的手又握的紧了些:“你终于醒了,我险些以为你滞在幻境里了。” 绮罗心道:还不是那个老头子干的好事,有什么事不能出了幻境再说。 再看长生,见她醒了明显松了一口气,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下一刻,就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绮罗:不是吧,嫌弃我嫌弃成这个样子…… 绮罗一个用力坐起来,将他俩推开,深深吸了两口气,真情实意嫌弃道:“你们都堆到我这里干什么,闪开闪开,闷死人了。知道的是我睡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你们一边一个给我哭丧呢……你们怎么不堵到师公那去。” 她尚未说完,那边莫凭风已经坐直,拍着大腿号啕起来:“嗐呀,逆徒不肖啊!我这徒子徒孙这么多,这么长时间没醒,竟然都没人来关心我啊!见色忘师啊!当真是太不肖啦!” “……” 莫凭风扭头猛然见洛洛在她身边,改口嚎道:“还好,还好,还有个孙女在我这边!还是姑娘好啊,你们这些小没良心的!” 洛洛心里斗争了片刻,还是诚实道:“主要那边太挤了,我就过来看看。” 莫凭风:“……” 再次嚎啕:“啊,逆徒不肖啊!” 其余四人:“……” 长生听他聒噪,面上已生不耐,起身欲走,却冷不防地被绮罗一把揽住了脖子。他心中猛然一跳,险些要炸毛:“你、你干嘛?!” 绮罗左手搭着迟悟的脖子,右手揽着长生,不由分说将二人拉过来。三个人头顶着头凑在一起,绮罗不紧不慢道:“就在刚刚,我貌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我们待会有事情做了。” 这语气,这姿势,长生再熟悉不过。她小时候有了什么鬼主意的时候,都是这么撺掇他和洛洛的。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绮罗出现在了龙首台东面的一处。 他们在那书阁里耽误了不少功夫,此时,再出来,屠龙仙岛早已陷入一片混乱中了。死伤的修士到处都是,暴.乱和自相残杀仍未停止。 绮罗一路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收拾了不少人,情况却没能好到哪去。 当然,她也没在这些人身上耽误过多的功夫,毕竟她的目标是…… 绮罗忽然眼前一亮,一抹迅捷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不禁狠狠咬了咬牙。 一身白色战袍的女子站在一片狼藉中,她一手拔出一具修士尸体身上的长刀,在战袍上擦了擦。原本干净的白袍上已经被鲜血染出了深浅不同的痕迹,彻彻底底变成血袍子了。 可她仿似毫不在意。 她手中八柄明晃晃的长刀却仍旧干净,映着寒光,裙摆上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喂,够了吧。已经杀了不少人了,该适可而止了。” 铃兰回过头来,看见绮罗站在高处,俯视着她。因为逆光,她只能看清她黑色的轮廓,瘦小却挺拔。 那黑色的轮廓在光下发生了变化,女孩显出了三头八臂。阳光太刺眼,铃兰眯着眼,往旁边挪了几步,这才看清了她面无表情的脸。 虽说是面无表情,可那一双赤眸着实抢眼。那猩红的眸子里那目空一切的狂妄神气,像极了什么人。 像极了……什么人? 她想不起来了。 绮罗将面前这个美的惊心动魄,却又冷的像冰山一样的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中难受的厉害,面上却只是轻轻蹙了蹙眉头。 她举起一柄长刀,居高临下地指向了她,刀刃一转,在阳光下映出了金灿灿的光,她一字一顿道。 “母上大人,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八斩刀吧。” - 自小炽炀就给绮罗灌输了“你娘刀法天下第一”的思想,不知说了多少次。所以在绮罗心里,也一直骄傲地坚信着,魔族的姽婳公主,刀法一流,天下无敌。 她没想到这样正式的较量和传承,会是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她也没想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能和那个爹爹一直交口称赞的女人匹敌的地步了。 甚至更强。 绮罗比铃兰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她不仅继承了她矫健敏捷的体魄和身手,还继承了另一个家伙太多的无赖脾气,从不讲套路。 “这样野路子的八斩刀,没给您丢脸吧,母亲?”不知战了多少回合,绮罗将铃兰击倒,用火焰的刀刃将她困死在地上。 铃兰的面容因暴怒而变得狰狞,绮罗跨坐在她的身上,一边死死地压制住她,一边幻出一柄匕首。剑尖朝下,直指她的胸膛。 她迟疑了一瞬,眸中的狠厉和痛意汹涌翻腾却又被死死地压制,缓缓地将匕首向下推去…… 快出现。 为什么还不出现。 该出现了。 你不是要找我么,我就在你眼前。 绮罗咬牙默念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汗水从额上滴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轻得若是不注意听就根本听不见,却很是悦耳。 绮罗松了一口气,浑身力道猛然一滞,而后瞬间又紧绷起来。 她缓缓回过头来,看见了那人,他着了一身将头脸都遮挡住的黑袍。袍子随风而动,一尘不染。 “又见面了。”绮罗先是面无表情,而后不禁失笑,“现在,让我猜猜你是谁,如何?不多,我也就只有十成的把握吧。” 平生志(五) 周遭显得安静又空旷, 除了风声呼呼作响。草木凄清, 被鲜血浸染上了浓重的腥气。 “我原先还在想, 为什么有人要假扮长生的样子,将我关进龙首台。我寻思,要么是想要困住我, 要么是想要借我困住其他想要救我的人,比如说迟悟。这些暂且不论,我却忽视了另一个更直接的原因——那就是利用我, 把原来关在这里的人给换出去。” “所以,原先关在那里的人,又是谁呢?” “我小时候就听人说过, 屠龙宫人擅长结界之术,而龙首台的结界又是其所铸的众多结界中的巅峰。它是世上最坚固的牢笼,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几百年来也未毁损。我老早以前就好奇,这样一个冠绝天下的牢笼……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有资格用呢?” “传说屠龙宫的祖辈是屠龙的英雄,龙首台则是困住真龙的地方。现在看来么, 这龙并非指的是真龙, 而是……皇族吧。毕竟皇族自古就以真龙自喻。” “我说的没错吧……”绮罗盯着他道,“皇子殿下。” 那黑袍人遮了面目,绮罗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见他肩膀耸动了一下, 似乎是笑了起来。 半晌, 那人笑道, 声音竟意料之外的爽朗。 “猜的倒是挺准,只不过到底只是猜的。你那十成十的自信从哪里来的?仅凭一个‘龙’字,你就联想到皇族了?” “让我联想到皇族的,自然不止这一个‘龙’字,还有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曹宁的人,他还是你最完美的试验品呢。长生将他的尸体带到了千绝谷,他发现这尸体是用流动的风流作为媒介缝合或黏合起来的,所以才能不断地再生,我那时就想到了皇族。” “皇族中人大多御风能力极佳。我见识过迟悟御风的水平,我知道有多强。这是不依靠什么花里胡哨的法术的,而是天生的能力,就像我能掌控火焰同一个道理。”绮罗说着,一手托起一团火焰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浮屠城的那条大街上,一家客栈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抓过一个孩子,用的应该就是御风的手段。虽说我知道你会的法术多,手段又强,但最方便、最习惯的还是自己天生的手段,不是么?” “当然,虽然皇族的御风能力出色,但也不是天下只有皇族能御风。如你所说,这一切还都是我的猜想,不算什么如山铁证。但是……结合我之前所说的,这样的猜想怎么也有六七分可信了吧?”绮罗道。 她道:“我相信巧合和意外,但这些巧合之间的联系如此微妙,就不得不让人往这方面想了。” “所以,你就这么半猜半蒙认定了我是皇族。”那黑衣人不禁失笑,却不恼,反倒还挺愉快似的。 他一挥手,绮罗用来困住铃兰的焰刃霎时间被无形的风流撕裂,消于无形。铃兰一跃而起,身形甚是灵动敏捷。 她身上刚刚被绮罗弄出来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了。见他招手,也不再纠缠,急速闪到他身后去了,面色冰冷地盯着绮罗。 见此情景,绮罗心里堵得实在难受,面上却强忍着不表露出来,不去看她。 只是眉心仍旧不自觉拧紧了些。 绮罗道:“我曾在一只鬼妖的口中得知,我父亲临死时,你在当场,那是七年前。另外,曹宁死的时候跟我说,他被你制成傀儡,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父亲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你早在那时候就开始兴风作浪了。一开始,在猜测幕后之人的身份的时候,我将范围放到了上一辈的人,尤其是上一辈的皇族里面。就在我苦思而不得解的时候,我忽然寻思——我的目光可能还是太窄了。” “如果不只是上一辈呢,而是……还要再往前很长一段时间呢?” 黑衣人风轻云淡一抬手,似是在示意她继续,他洗耳恭听。 泰然自若,有恃无恐,绮罗心里这么评价他的举止。 她不禁又想起方才,他的风撕裂了她的火焰,几乎算得上轻而易举。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看到实力上堪称碾压的差距,绮罗还是忍不住觉得不爽。 她索性收了刀,收了法相,揉了揉手腕,直截了当将话亮明了。 “皇子殿下,您是返祖之人,近乎神明,在我这样一个小女子面前炫耀,有什么意思?” 那黑衣人再度失笑。 绮罗道:“这一路上,我能感受到你的强大。我始终都处于你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意料之中,甚至,你给我设下的陷阱我也没少踩。你会制造天底下最完美的傀儡,你会千人千面的法术,你在江湖上消息灵通,你能在屠龙宫挑起□□……你就像一个暗处的影子,将我们放在手心里玩弄,将我们耍的团团转。” “手眼通天,绝对强大,仿若无所不能,这样的感觉一度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样的感觉我曾在迟悟身上感受过。” “天底下能拥有这样强大力量的人,可不多见。我身边有一个,另一个可不就是您了? 毕竟,能与近神相提并论的,自然只有另一个近神了。” “你是皇族中诞生的第一位返祖者,几百年前在人间掀起了狂风巨浪,让这天下陷入水深火热,生灵涂炭的境地,最后被皇族和江湖仙门合力镇压,万劫不复。怎么,现在又逃出来,是想重蹈一边当年覆辙么?”绮罗面上神色嘲讽,乜斜着看他。 “万劫不复?重蹈覆辙?”那黑衣人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半晌才停下来。 “你若是说东山再起大约更贴合实际一点,孤也更爱听。” 他终于伸出手来,如玉的手指将自己的帽兜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年轻俊美的少年的面庞来。 眸子乌黑,深邃如渊,笑意盈盈,那样邪气。 一身素净的黑袍一尘不染,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竟长至小腿。黑袍和长发随风而动。 绮罗也不禁呆了一呆。 她没料到这人看起来竟然这般年轻。 若是面上没有那样多的邪气和乖戾,与迟悟乍一看倒真有几处相似。 即便是这种时候,绮罗也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也是。毕竟都是返祖者,没有最出色的容貌岂不是污了神明的颜面。 “一群庸人,让孤万劫不复?哈哈哈哈,真以为一个什么结界就能困住神了?凡人,终究只是凡人。”那少年摇头爽朗地笑道,“当然,这样也挺好,没有这群自以为是的凡人,还怎么让孤发笑呢?”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罢了。无论是堆砌的巧合,还是你所谓的直觉……”他漂亮的眸子饶有兴味地睨着绮罗,慵懒从容地开口。 “你怎么敢就说有十成十的把握,确认孤的身份了?” 绮罗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角:“我诈你的啊。” “……” - 绮罗道:“你这千百年来,都被困在龙首台的结界里,想必出来作乱的那个,是你捏造的傀儡吧?” 那少年模样的人笑道:“对,亦不完全对。” 他一甩袍袖:“这几百年来被困在龙首台里的那个,是孤不错,却只是一部分——那只是孤的躯体。当年一时大意,竟被那些草莽修士设计了。他们却没料到,结界闭合的前一刻,孤将自己的魂魄与躯体分开了。” 绮罗一惊:一般来说,魂魄离题都是需要旁人引渡的,或是利用其它什么器具,就像他们之前给普慈换皮时做的那样。 若是没有旁的东西做引,魂魄骤然离体,无所依托,很容易就要魂飞魄散的。 这种做法,就像断腕求生一般。 她不禁暗道,这个家伙……是个有魄力的。 那少年看她神情,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继续道:孤的魂魄险些散了,不过好在是及时找到了宿主。那之后,孤先是不断地更换宿主,然后是自己做傀儡当躯体——毕竟凡人的身体,实在不经用呢。孤在这世间,竟然一走就走了几百年。” 绮罗现在才明白。 她当时被丢进龙首台,恍惚间见到身边有个人,应该就是他的原身。她看见的那个人以长生的形貌走出去,则是他的魂魄回归了本体,用了“千人千面”的法术。 他此次回来,是要拿回自己的身体的。 龙首台常年布着招引天雷的阵法,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道天雷引落——这是当年封印那人时,众人怕一个结界挡不住他,所以同时设下这样一个天雷阵,好削弱他的力量。 绮罗真的觉得,多此一举。 事实上,正因为这每隔一个时辰的一道天雷,他的躯体一直处于一个不死但是极度虚弱的状态。所以当时的绮罗才能将他一个近神给换出来。 想想他妈的就来气,也不知道当年那群修士脑子都是怎么长得。明明造出来这么好的东西,就知道画蛇添足了。 “说来也稀奇,分明是一群命如草芥的凡人,寿命再长,也至多不过百年的光阴。”少年似是在感叹,面色却微微阴沉下来,笑的十分不屑。 “竟有胆子与神明争斗。” 绮罗瞥了他一眼,凉凉道。 “渺小如草芥也好,低贱比尘泥也罢,别人再不珍惜,自己还是珍惜自己的。高贵如你,怕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的蚍蜉蝼蚁也是有脾气的。” “要是有人敢他妈的拿我们的命不当回事,我们就是咬也要咬死他的。”绮罗笑眯眯道。 “……” 少年觉得有趣,抬眼瞧她,绮罗直视着他的眼睛,笑的愈发真诚。 - “所以,你猜到了孤的身份,还敢前来?”少年微微眯眼。 绮罗道:“你说什么笑话,我找你?分明是你想找我,不是吗?” “从我几个月前逃出黄泉海里,你就一直跟着我了。你先是去藏山寺的藏书阁里偷书,在浮屠城又夺走了我手中我父亲的残魂,为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你不想杀我,否则你早就动手——你有无数次机会的。” 那少年看着她,面上浮现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来:“孤想你替孤去做一件事。” “当然,为了表示诚意,孤可以回答你的几个问题。毕竟,按照你的脾气,要是不搞明白一切,是不会心甘情愿地替人做事的。” 绮罗听他这么说,反倒愣了一瞬。她还在想着怎么套他,他却这么干脆。 脑中思绪一瞬间汇集在一起,一时间,她反倒不知道从哪开始问了。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人。 分明刚才还很镇定,装得也很好,这个瞬间却有些不受控制了。她眼眶发酸,指着他身后的那个冷若冰山的女人,甚至有些发抖。 “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回事。你……你……”她咬牙切齿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甚是欢畅:“孤看你也忍到现在了,很辛苦吧。” 他回身瞥了一眼铃兰,神色里颇有些得意。 “孤在世间飘荡了几百年,只有这么唯一的一个女儿呢,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曹宁那种货色算什么……她才是我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 绮罗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目眦欲裂。耳畔嗡嗡作响,脑子里有如暴风经过,一片狂乱。 心里的痛意一下子被勾了起来,翻江倒海。在她自己意识到以前,火焰已经化作利刃直直刺向了面前少年模样的人。 他身后的冰山美人毫不犹豫地挥刀一一挡开。 绮罗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威压在一个瞬间泰山压顶般地压下来,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将她压得跪在了那人面前。暴虐的风流束缚得她不得动弹,有的化作利刃扎进她周身。 霎时间,血腥气弥漫开来。 “孤不杀你,不代表你可以放肆。”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绮罗喉头腥甜,忍着脖颈要被压得断折的剧痛,艰难抬起头来,瞪视那人,脑子却忽然清楚了。 不能硬抗。 不要反抗。 不是时候。 她放弃反抗的瞬间,威压和风流一并撤去。她口中猛然喷出一口血来,全身卸了力,颓然仆在了地上。 头顶有颇为愉快的声音传来:“原来,你只猜到一部分啊。是孤忘了自我介绍了。你也算是半个魔域的人,魔域一百零八城,刀城为尊,不会不知道吧。” 他声线陡然下沉。 “孤乃姬兰,是普天下的第一座神明,亦将是将是人间和魔域……唯一的皇。” ※※※※※※※※※※※※※※※※※※※※ 关于皇族御风的伏笔在第一卷里面埋的,大概在十三十四章这个亚子,大约也就几句话,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捂脸)。 希望自己的逻辑有没有崩塌qaq。 虽然解析章很无聊,但是这是通向完结的必经之路啊qaq。 平生志(六)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绮罗勉力抬起头来, 怒视着他, 声音都止不住地有些抖。 “当然是因为喜欢她了。”姬兰不禁笑道。 “正是因为喜欢, 所以才要留在身边,这将是她无上的荣耀。你以为是个人都有资格陪侍神明的么?” 他蹲下身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就比如说, 像你这样的,我就很不喜欢……你身上那个人的影子太重了,愚蠢又多事, 实在让人生厌。你知道我每次看见你,需要有多强的忍耐力,才不至于立刻将你撕成碎片么?” 绮罗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小的时候就知道, 自己的母亲是刀城的姽婳公主,曾是魔疆最厉害的刀客。但她一直以为她早就死了。 她跟着炽炀长到十几岁,受其影响, 知道刀城城主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与其并无往来。在姬太子留下的幻境中,这一点更是得到了充分的确定。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外公, 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兴风作浪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 “你夺了舍, 是不是?”绮罗从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姬兰乜了她一眼:“不错。 “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反正今日我心情还不错,说与你听听也无妨。”姬兰忍不住眯起眼睛。 “我在世间已经游荡了几百年,隔一段时间就得换一次身体……没有办法,凡人的身体太过脆弱, 即便是自己制造出来的身体, 也不是很经用。 那一次游至魔域时, 我一边寻找身体,一边像几百年前一样,聚集和发展着自己的势力,为发动的战争做准备。 我到了一个叫刀城的地方。 我在刀城的宫殿里看见了刀城城主,那是个高大魁梧的魔族男人,拥有着可以令人勉强满意的躯体和力量。若是夺了他的舍,不仅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不用再换身体,还可以一并掌控这座魔城中的军队。 当时我手上还有其他几个城主做为夺舍的人选,我本没有立即确定是他。但就在快要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妻子抱着不到一岁的女儿进来。他放下手边的事情,夫妻两人站在一起,看着他们的女儿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叫着。” “即便在人间游走这么长时间,我还是没能改掉自己的好恶。我实在不喜欢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尤其是他们相视一笑的场景……真叫人恶心。”姬兰面上显出有些怪异的神情来,他笑道,“所以我当即就确定,将他当作夺舍的对象了。” “……” 绮罗怒视着他,气极反笑:“你这才他妈的叫恶……” 她尚未说完,背上就猛然多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姬兰欣赏着她暴怒却反抗不得的神情,面上神情扭曲里透着快意。 他悠然继续:“夺了那男人的舍之后,他的妻子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说实话,行走世间几百年,我一直都觉得很惊奇,惊奇于这些凡人的洞察力。分明夺了舍之后,容貌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为什么他们总能发现我不是原来那个人。” 绮罗心中暗道:与亲近的人相处久了,对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熟悉之至,怎么能看不出来。只不过,人的感情,岂能是你这种猛兽蛇蝎能理解的。 姬兰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怎样腹诽。 “我曾给过她活路,告诉她她可以继续当她的王后,可以继续享受她的荣华富贵,可是她却不肯。 她执意要我离开她的丈夫,我不允,她竟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与我同在一个屋檐下,你说,凡人是不是愚昧至极?”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女人原本是想带着她的女儿一起死的,那女孩却比她命大,没有死成。我有心成全她,让她们母女地下相聚,却在动手之时,发现那女孩盯着我看,竟一点也不怕我。” 姬兰说到这里,神色也柔和了下来,似是回忆起了当初的场景。 “这世上,不怕我的人可真不多呢。她那时才不到一岁,话也不会说,睡在襁褓里,柔软的小手一抓一握,像玻璃一样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没有一点恐惧。她甚至还伸出手来,搔我的脸颊。” 姬兰不禁愉悦笑道:“我忽然觉得有点意思。我既然夺走了这男人的一切,那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了。一时兴起,我没有杀她。” “事实上,我发现养一个孩子也挺有趣的。我只需稍稍地学学平常父亲的样子,就可以将她养大。她会认真听你说话,会成日里想要跟在你身边,她甚至会将你视为她的一切,而这根本不需要任何法术。她并不像傀儡那样,完完全全地服从,但这样偶尔的忤逆竟也不会让我感到不快。” “她渐渐长大,我带她筑基修行,教她刀术剑法,甚至会因为她的央求,命人寻来奇材,替她锻造了八柄一模一样的长刀,给她做礼物。” “实话说,一直以来,我的心思都放在怎样让战火烧到人界上。我也没想到,我竟会高兴在一个孩子身上花功夫。” “作为一个凡人的孩子,她的天赋是我能勉强满意的程度。经过一番调教,倒也成长得不错。她成了整个魔域最强的战士,手里的长刀可以让人闻风丧胆,性子也与我有几分相似,不像那些愚昧的凡人,心中有那么多芜杂又无用的感情。总体来说,对于这样一个作品,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不,应该说是十分满意,前所未有的满意……” 姬兰说到这里时,神情还算是温和,像是沉浸某种愉快的情绪中。然而话锋一转,他的面色却立时难看下来。 “前提是……你那该死的父亲不出现的话。” 绮罗只感觉脖子上一紧,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她能感受到周身的气息都暴虐到了极致,姬兰看向她的一对瞳孔骇人地放大着,俊美的面孔也有扭曲的态势。 绮罗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没气了,连忙全力地在地面上敲了几下:“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过了不知多久,风流散开。她一口气喘上来,只觉得两眼发花,直冒星星。 耳畔听见少年清脆的笑声:“抱歉了,看见你就有点不痛快。” 绮罗:“……” 开什么玩笑,这是不痛快三个字就够了的么。 杀意。 他分明恨到想杀了她。 绮罗的面色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瘫坐在地上,仍在微微耳鸣,心中却也确定了一件事。 姬兰有什么事是需要她做的,而且非她不可。所以应该暂时不会杀她。 姬兰道:“我见过无数让我厌恶的人,但这其中,你爹尤甚。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冥顽不灵又不知进退的人。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他在魔域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招揽他,可他最大的错处,就在于不会臣服。” “不臣服也就罢了,他竟还妄图偷走我的东西。一个神明花了二十年时间打造出来的最登峰造极的作品,他仅仅用了不到几个月就想偷走,不费吹灰之力?低贱如蝼蚁,他到底有什么资格?” “而铃兰竟然真的会为了帮他而站在我的对立面,在魔域四处游说,宣扬退兵停战,与人界永结同好。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站在偌大的宫殿里极力想要说服我的样子,微微有些焦急,却又满脸的认真。 “我本以为她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终于想要回家了,却没想到……哈哈哈哈。口中清清楚楚地叫着我父亲,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所以你就……”绮罗怒视着他。 姬兰放缓了语气,微微平复了心境。半晌,再开口时,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口吻。 “一个傀儡,无论再怎么漂亮、优秀、强大……一旦不听话,那就一无是处了。”姬兰仰头笑起来,“我怎么可能容许这样重大的缺陷出现在我的作品身上。” “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是我最出色的作品,她陪了我二十多年,我又怎么舍得毁了她? 记住了什么不该记住的人,抹掉就是了;傀儡自己长出了心,再剜去就罢了。”姬兰回头将铃兰满意地打量了一番。 “你瞧,她再也不会有瑕疵和缺陷,她现在完美无缺。” 眼前这眉眼冷淡的女人,面貌仍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样子,形容姣好,剔透的如同玉琢冰雕。绮罗瞧着她,她也瞧着绮罗,只是冷冰冰的眸子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曹宁跟绮罗说过,把人的灵魂浇灌到重塑的傀儡中,若是灵魂完整,便能记得生前身后事,宛若再生。但是灵魂若是被绞的四分五裂,记忆就会混乱,不会再有自己的意识了…… “可恶……”绮罗在心中暗骂,全身都被气得发抖,指节也在咯咯作响。她拼命地抑制住眼泪,可眼眶仍是红的要滴出血来,死死地盯着姬兰。 “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想将我活刮了。”姬兰上前来,扣住了绮罗的下颌,逼迫她仰视自己,“……真可惜,你做不到。” 绮罗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影不断地挣扎变化,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最终的最终,归于平静,死水一般。 “所以,你肯听话么?”姬兰笑道。 绮罗沉默了许久,将头扭了开去。 - 姬兰似是十分满意,放开了她:“这么一看,你比你爹要顺眼多了。起码知道什么事可以做到的,什么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绮罗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只是怕死。” 她这样的说法倒是很容易取悦眼前这人,他笑着道。 “人间的书上怎么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可惜,圣人在神明面前,也只不过是凡人,有时还显得更愚蠢些。” 姬兰让绮罗带路,他们在屠龙仙岛上信步而走,看见屠龙宫仍旧处在极度的混乱中,四处都有人在打斗烧杀。 姬兰面上始终挂着微笑,看起来这番场景让他心情大好。 “都是你做的,对不对?”绮罗问道。 “是。”姬兰道,“此次来参加祭典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制造的傀儡。他们混在其中,足够制造混乱了。” “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屠龙宫,因为他们困了你这么多年?”绮罗瞥了他一眼。 姬兰但笑不语。 绮罗心中一阵恶寒,这人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半晌,她又似是平常地开口:“所以,二十多年前,利用魔族使团设计的太子的……也是你咯。” 姬兰仿若陷入某种美妙的回忆。 “嗯哼。”他轻笑了一声,“那个人……跟我有着很像的名字呢。” ※※※※※※※※※※※※※※※※※※※※ 还有一更 终归尘(一) 风和日丽, 天朗气清, 御花园里, 百花盛开。清脆的鸟鸣声从交错的花枝间传来,婉转动听。 炽炀和姬如意坐在一处假山石上。 十六岁的少年到哪里都穿着一身明亮到晃眼的红衣,懒懒倚着石头晒太阳, 却比天上的骄阳还要耀眼。一旁的少女托着腮,思绪不知神游到了哪去了。 炽炀坐起身来,挤眉弄眼地冲她坏笑:“如意, 你怎么又闷闷不乐的了?啧啧啧,叫我猜猜,是不是你那亲亲的无情哥哥今天入宫的时候没怎么跟你说话啊?放心, 不是你的问题,他跟谁都话少。” 他取笑完哈哈大笑起来,气的姬如意直瞪眼, 照着他胳膊狠狠地扭了一下,将他掐的直叫唤。 “诶,诶!好妹子!疼!疼!我不逗你了, 你饶了我!”他叫着, 一边揉着胳臂一边笑道。 “……不过啊,不是哥哥说你,你要是喜欢就直接去跟他说呗。那个木头,你不跟他说, 还指望他能猜出来不成?”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他啦?”姬如意生气道。 “两只都看见了。”炽炀伸出两根手指头一指自己一双眼珠子, 认真道, “别说我了,还有谁看不出来吗?” 姬如意懒得再理他,气鼓鼓将头扭到一边去了。却没过一会,又扭了回来,双手托腮,不乐道:“……可是三哥就看不出来。” 炽炀语重心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么能对一根木头要求这么高呢。” 如意:“……” 她作势又要拍他,炽炀笑着躲开:“你要是不好意思,哥哥我去帮你跟他说就是了。他现在应该还在宫里没走。”说着就要从假山上跳下去。 “诶!”如意赶忙拉住了他,“你不许去!” “为什么?”炽炀不解。 “就是不要!”如意的脸一下子红了,气鼓鼓道,“你别告诉他……三哥他又不喜欢我,叫他知道了,以后见面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可你不说他怎么知道。”炽炀哭笑不得,“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喜欢你?” “那个木头成天就知道修道、修道、修道、修道……你什么时候看见他对其他东西感兴趣了?”如意也是一时气恼,顺口也叫起“木头”来了。 炽炀听了,忍不住噗嗤也笑了出来。 “笑笑笑!笑什么!你们男孩子,都是木头!都是猪脑子!难道不知道喜欢这种事只有两情相悦才有意义吗?”她抱膝坐着,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小声嘟囔道: “我这辈子,反正只会嫁给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那样喜欢才会是一件幸福的事。若是三哥不喜欢我,别说你了,就是父皇母后赐婚让我嫁我也不会嫁的。我才不要自讨没趣,也不想给他添堵。” 炽炀:“……” 他挠了挠头,抬步走去。如意连忙在他身后大声喊他:“炽炀大笨蛋!我跟你说的你记住了没啊!不许说!你要是说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知道啦。”炽炀吊儿郎当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地走远了。 - “皇族的人大约不知道,这几百年来,我一直秘密地暗中关注着他们。那个什么太子……与我同名的那个,从他出生,我就对他有些留意了呢。” “寻常百姓家没那么多讲究,皇族给皇子公主起名字的时候却多有避讳,要避免与祖上相撞。也不知老皇帝是不是糊涂了,给他起名字的时候,竟然都没注意。”姬兰冷笑道。 绮罗心道:你一个被逐出皇族的皇子,几百年前险些将皇族一窝端了,族谱上还能有你的名字那才是有鬼了。 一面以神明自喻,看不起凡俗之人,一面还在意这么多凡俗的规矩,当真滑稽。 “民间传说,这位太子曾立下了一个志向,要成为这世上的一尊佛,普度天下众生。哈哈哈哈,我真是不知怎么说才好。”姬兰眯了眯眼,缓缓说道。 “徒有慈悲的平庸之辈,不自量力。就如同腐草之萤,竟也妄想与日月争辉。” 绮罗:“……” 所以说,姬太子生前,自魔族使团事件之后,一直不顺,做什么什么出错,应该都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太子本也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人物,但是碰上姬兰这样的返祖者,又兼敌暗我明,讨不到好也是没办法。 他在朝后期,屡屡受挫,最后心灰意冷,卸印出家,怕是到死也不知道是有人一直在给他使绊子。 “如意婶婶的死是不是也与你有关?”绮罗的语气毫无波澜。 “长生看见,她离开屠龙宫时,是跟我父亲一道的……也是你使了‘千人千面’的法术吧。” “不错,七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本欲挥兵南下,但人界到底有几个让我不得不顾忌的人。”姬兰道。 “道无情就是一个。” “我虽是返祖者,但是毕竟是夺了凡人的舍,手段多多少少要受到限制。他研习道法,颇有造诣,待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境界了。”姬兰语气里明显有点不快,但也还是照实说了。 “兴许连我也得让他三分。” “所以,你抓如意婶婶,是想拿她来要挟道师叔?”绮罗立时明白过来。 “差不多吧。”姬兰嗤笑道,“但我却没想到姬如意是个那么烈性的女子。不愿意配合孤也就罢了,害怕道无情被拿住了命门,竟然寻了机会自断筋脉,自我了结了。”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冥顽不灵的货色。”他眸光冷冷地道。 绮罗:“……” “我忽然想起一件极是有趣的事。”姬兰忽道,“你知不知道,道无情当年为什么会娶姬如意?” 绮罗微一怔忪,姬兰凑到她耳旁,轻笑道:“是因为你父亲哦。” “得拜那贤明远播的太子所赐,他们这群人小时候,我便时常留意了。北疆与华京几万里之遥,于我来说不过半天功夫。看这几个凡人的孩子犯傻做梦,着实给我添了不少乐子呢。”他说完,抽回身来哈哈大笑。 “说起来,那应该也是在二十多年前了,就在我派遣使团进京的前不久。那时候,华京里,还是一片祥和呢。” “姬如意喜欢道无情,可道无情却是个木头,姬如意知他醉心道法与修行,不愿意让他徒增烦扰,只将一腔情意埋在了心底。炽炀知道后,她也不许他去说。”姬兰道。 “所以,你猜猜你爹之后做了什么?” “什么?” “他去找道无情打了一架。” 绮罗:“……” “怎么,你不信?”姬兰瞥了她一眼。 绮罗:“不,我是太相信了。” 这太他妈像她爹那个缺心眼儿会干的事儿了。 “道无情本来没打算理你爹的,被他闹得烦了,就答应比试了。你爹开打前却跟道无情打赌,谁输了就去向皇帝求娶,到了娶亲年纪就去娶姬如意。 ‘谁输了谁就把那只母老虎娶回去,怎么样?我的无情哥哥,有没有这个胆啊~’ 我记得他当时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这么说的,笑的真是嚣张的很呢。”姬兰嗤笑道。 “道无情修道法,平日里不好战,善藏拙,一般人大约看不出来他多么厉害。但就我的眼光来看,那时候道无情的实力已经甩另外两个一大截了才对。” 姬兰若有所思道:“我倒是没想到最终竟是他输了。” 绮罗:“……” 绮罗心里将这些事细细思量一番,脑子里忽然就有一根线连起来了。 难不成当年如意婶婶忽然情绪失常,闭门不出就是因为这件事? 洛洛以前同绮罗闲话时,似是与她说过,道师叔未及弱冠之时就禀明了父母,以后想要求娶皇族如意公主。刚及弱冠之龄,便三媒六礼,向皇族正式求娶。 如意公主欣然答应。 两人郎才女貌,又都是高门大户,一度被传为神仙眷侣,羡煞了不知多少人。 而那次他们去屠龙宫小住时,爹爹无意间说漏了什么。如果就是这件事的话,如意婶婶听了如何能不气恼? 如意婶婶那样温柔又纯粹的一个人,将“喜欢”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当初穿着喜服时有多欢喜,那时就该有多伤心,多绝望。 后面发生的事,也都不难理解了。 可是……道师叔真的只是因为这一个赌约么。 绮罗又想起他们三人在千绝谷下面偷听道师叔和她爹谈话,道师叔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时间过得太久了,那话语太轻了,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 她只记得,道师叔前往藏山寺的前一夜,整夜站在如意婶婶门前,一门之隔的屋子里,婶婶喃喃诵着佛经,没给他开门。 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从此以后,亦没人给他开门了。 在生死相隔之前,道师叔都没来的及解释什么,如意婶婶恐怕到死也深深地伤悲着。 爹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会说那都是他的错,说的时候,眼睛会微微有些红。 可是……到底是谁错了? 绮罗抬眼,看向了眼前这人。 这少年模样的人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若说有,也只是有些微的疑惑。 “凡人的感情总是让我觉得难解。何必非要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想要什么人,管他愿不愿意,只管掌控在手里不就好了?”姬兰伸出手掌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说到底还是不够强大,这也是凡人愚蠢可笑的地方。” 绮罗的目光又落到她娘亲身上,半晌才移回来,心中念道:“你大概永远也不会懂得。” - 姬兰对屠龙仙岛上的路线不是很熟,绮罗依言带着他走。绮罗知道,他是想亲眼看见这仙岛被鲜血浸染,毕竟这是困了他几百年的地方。 绮罗在前面不动声色地朝着某个方向走着,避开路边死伤的修士和腥臭的血水。姬兰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她心中微微一跳。 “你问的问题,孤都给出了答案了。现在……嗯?” 绮罗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着:“殿下要我做什么事?” “我想让你替我去解开无间城外的那座大阵。” 绮罗疑惑道:“那里有什么阵?” 姬兰道:“当年你爹在哪里设下了阵法,将我数万大军顷刻间抹杀,可实际上,那个阵还没有消失。阵里面存在着极强的地缚灵场,那里面的亡灵都是活死人,你难道不记得了?” 绮罗“哦”一声:“想起来了。” 那些活死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每过十二个时辰就会开始重复上一天,无休无止的飘荡着。 而绮罗也确实有能力逆转这个阵,但她只在局部试过。 她不禁思索:姬兰要解开那个阵做什么?那个阵里面分明除了亡魂甚么也没有…… 是了! 她猛然想到,姬兰要的就是那些亡魂。 他可以制造傀儡,但让傀儡动起来,他还需要往空壳子里面灌入灵魂。制造傀儡的材料到处都是,但是亡魂,他一时间是没有办法搜集到那么多的。 无间城那个大阵里,全是亡魂。 绮罗背上不禁微微冒出来冷汗,这个人……是想重造一只魔族大军么? 这人是近神,却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对于父亲留下的残阵,他就没法解开,而必须借助她的力量。 所以,他才一直没有杀她。 “我之前收集过你父亲的残魂,想解开那阵,但是不行。大约还是需要你们这一族的活人才行吧。”姬兰道。 “那若是我去解开了那个阵法,我会怎么样?”绮罗状似平常地询问。 “也许会死?谁知道呢?”姬兰笑道。 “……”绮罗默了片刻,扯出一个笑来,“帮也是要死,不帮也是要死,殿下,我帮你好像没什么意义。” “不。”姬兰道,“帮我的话可以死的直接一点,不用受什么罪。” 绮罗:“……” 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走到了一处山石嶙峋的地界,环境也愈发肃杀起来。 绮罗看了看前方,选择了闭口不言,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身后姬兰却好像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突然冷笑开口:“……小东西,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带?” 绮罗脚下一顿,回过身来,朝他一笑。 “殿下,是你不敢来的地方。” 她说完立刻就转身,朝前面冲了出去,侧身穿过一道窄窄的山石缝隙。身后平地风起,紧追而来。 从那缝隙穿过,眼前一片空旷。 空旷的场地中央,赫然是一处刑台,拔地而起。 龙首台。 ※※※※※※※※※※※※※※※※※※※※ 我还是把姬兰的自称改成“我”了,感觉“孤”来“孤”去,像个中二的蛇精病(笑哭)前面的那章我也会抽时间都改回来的! 十六岁的炽炀是个直男boy,想法也比较简单,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不要对他的智商抱有什么期望了,这是他那个猪脑子能想到的最佳的方式了(笑哭)。 终归尘(二) 刀光划过, 山石崩裂, 峡谷的裂缝猛然被扩成一个大洞。 铃兰干脆利落地收刀回鞘, 姬兰微微俯身,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打量了一下四周, 瞥到了绮罗身后的龙首台。 他似是在为她而惋惜似的, 叹气笑道。 “狡猾的小猫儿费尽心思地将主人带到这来……怎么, 觉得可以反过来挠主人一下么?” 绮罗一反之前的温驯顺从, 转过身来笑嘻嘻地看着他,背着手倒着往后走。 “我自然是不行的,但不代表别人不行啊。小猫儿的爪子挠起人来不疼不痒的, 老虎的爪子可就不是如此了。我带殿下来,是想让殿下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殿下自诩是普世的第一尊神明, 却是忘了这世上还有另一座神明吧。” 姬兰面色微微一凝,沉了几分。 绮罗一抬手,指向身后的龙首台。 “殿下看不起凡人,却在这个凡人铸造的牢笼里被困了几百年都不能脱身,实在有损神明的威严呐。然而你逃不出的困境,有人轻松逃脱了,你破不开的牢笼,有人轻而易举将其打得稀烂。这样看来, 殿下似乎……嗯?”绮罗嘻嘻笑着, 却不将剩下的话说完。 “……” 姬兰虽不说话, 面色却忍不住又沉了几分,眉宇之间露出了些微的肃杀之气。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移远了些,看向不远处的龙首台,眉头立时蹙起,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龙首台上的结界是无形的,他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原本应在高台之上的黑衣少年人,此时却不见踪影。 真的……逃了。 怎么可能?! 他还未来及细想,猛听得耳畔风声微响,有利物破空而来。 铃兰急速向前跨出一步挡在他身前,刀光闪处,几节尖利的冰锥被斩的粉碎。然则碎片尚未掉到地上,就听得隆隆声响,巨硕的冰凌从四周八方丛生而来,眨眼间将整个广场冻得寒气彻骨,巨大的冰锥从他们所立足之处轰然冲出! 两人急速跳开,铃兰几个疾蹬,踏上岩壁,丛生的冰凌在其后紧追不舍。 姬兰凭风跃到空中,面生怒意,一声冷笑:“原来在这处等我。”正待要去寻找那藏在暗处偷袭之人,一个分神之间,只感觉身后杀气暴涨。 他微一偏头,绮罗反手执刀,猛刺过来,暴喝声中,如血的瞳孔和长刀光芒大盛。他一个后仰向下坠去,轻易避过这一刀,却不禁一眯眸子,感到了脖颈上一丝细微的痛意。 细白的脖颈上多了一条极细的红线,有细小的血珠渗出,给少年绝美的容颜平添了一份艳意。 姬兰一摸脖子,竟微微愣了一瞬。 他竟被一个凡人划伤了。 姬兰看着指尖一点鲜红,不可置信一般,声音从喉间挤出,发颤着冷笑。 “简直是……耻辱啊!” 他的瞳孔因为暴怒而猛然扩张,凌厉的威压凭空升起,将他的衣袍和发丝都微微托得浮起。绮罗瞳眸如血,手执双刀,怒喝着从高空中奔向他,双足所踏之处,寒冰铺道,伴着轰隆隆的巨响,竟像是在空中架起了一条巨大的冰龙! 姬兰一抬手,猛然往前一甩,无数风刃齐齐刺来,绮罗看不见,只是凭着对杀意最本能的直觉,腾挪闪避,挥刀格挡。 焰刀化作飞影,盾牌一般挡在她身前,左闪右避之间,脚下冰道迂回,从姬兰的侧面袭去。 姬兰抬臂对着她,五指成爪,猛然一抓,周遭风压骤剧,瞬间像是要将绮罗撕成碎片。绮罗脚下一个踉跄,闷哼一声。 姬兰嘴角不禁微微勾起,然后下一刻他就发现,少女停也未停,长刀瞬息间挥至面前! 刀光一闪,他的左眼前猛然出现了一片殷红。 浑圆的血珠飞至空中。 左颊上显出一道血线,再往上偏半寸就要刺到眼睛了。 怎么……可能? 第二次……第二次被凡人所伤了。 绮罗一鼓作气冲至他面前,双刀如铁画银钩,化作两道血蝶。焰刀与风刃不停地相碰,划出连串的刺耳声响,虽然仍旧碰不到姬兰衣角,姬兰却也被她逼得不停倒退。 姬兰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身体凭空向后略去,面色阴沉的可怖。 他忽然发现有另一道力量,与他的风纠缠争斗。刚刚就是那道力量替绮罗挡开了他的风的威压。 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风。 姬兰心下瞬时了然,不禁冷笑起来:原来那位也在啊。 在此空谷的最高处,洛洛扶着莫凭风掩在一块巨岩之后,看着场中争斗,紧张的手心已经沁出汗来:“师公……你看他们这是要赢吗?” 莫凭风在一旁沉吟不语。 半晌,他轻叹了一声:“真是……像啊。” - 寒冰兵分两路,一边配合着绮罗,另一边已经将暂时封锁住了铃兰的行动。场中两种风流暴虐混乱地较量,一时间竟呈现出了风雪交加的景象。 姬兰此时已经大概明了了现下的状况。 绮罗相对了解屠龙岛上的方位,负责将他从密径引到这里来,而这里还埋伏了其他人,就等着他到来而后群起攻之。 就目前来看的话,一共三人,两暗一明。 另一名返祖者的风流遍布了全场,与他掌控的风纠缠角斗,力图压制他的风流。 其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比对方是要强上几分的,对方的力量甚至在缓慢地变弱。 他猜测,这大约与他刚从龙首台上逃出来有关。 他原本就对迟悟颇为忌惮,刚才又听闻他打破了龙首台结界,心中更是惊怒交加,嫉恨不已,此时却不禁有些痛快。 他轻蔑地想到:能逃出来又怎样? 连他都无法打破的牢笼,他就不信那个十几岁的少年逃出来时,能元气不伤!更何况,他逃出来之前还受了几道天雷,任他怎样本事通天,现在也应当是强弩之末,在勉力支撑了才对。 如果现在专心对付迟悟的话,他有百分的把握能胜。只不过另外两个令人厌烦的飞虫一直在干扰他,让他不得不分神,一时间竟制造出了他现在这腹背受敌,颇受牵制的境况。 只要……只要分出一点心神,率先摧毁这三人当中的一个就好…… 姬兰脚下一顿,动作瞬时一滞,绮罗瞳孔一缩,正是时候!锋锐无匹的一刀霎时间刺入了姬兰肋下! 伤口血流如注,姬兰的嘴角也渗出一点血渍来,可他面上不但没有慌乱,反而露出了一丝诡笑。 绮罗一望之下,握刀的手不禁一颤:不好! 就见姬兰一手虚空一握,一侧岩壁忽然崩裂,一个白衣的人影随着碎裂的山石掉了下来,勉强站稳后,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长生! 姬兰这家伙竟然拼着被绮罗重伤的风险,在那种时候,分出心神来,先找出了长生的位置! 原本按照长生的性子,是打死也不会愿意藏头露尾的,只是他之前在千绝谷被重伤,实在不适合与姬兰正面相逢,所以绮罗才安排了他在暗处。 他们幼时在一起修习,磨练出来的默契即便隔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完全消失,刚才即便一心二用,也和绮罗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 绮罗暗骂一声:可恶! 绮罗见他被找到,心下焦急,却强忍住不去分神,握着长刀的手猛然一转,几乎要在姬兰肋上剜出一个洞来。 然则,三损其一,原本势均力敌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了,姬兰仿似没感觉般,还朝她咧嘴一笑。绮罗立时两腕剧痛,根本握不住刀,身体被无形的力量当胸击中,身体轻飘飘地飞出去老远。 她再想直起身来的时候,已是满口腥甜,头晕目眩。 这两人都负了伤,战况一时逆转,姬兰心神微凝,并没有费多大的气力就将场中的另一人掌控的风完完全全压制住了。 空谷中恢复了宁静。 然而姬兰却找不到迟悟的气息了。 应该是被压制住了之后,害怕暴露,索性直接隐蔽了自己的气息。 也是,毕竟他是这里唯一稍微有点资格能与他一较高下的人了,要是这么随意就被发现,他们费尽心思设计的这个陷阱,岂不是眨眼间就满盘皆输了? 要是他现在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姬兰反倒会看轻了他。 那样,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 “还有一只小猫,藏在哪里呢?”姬兰哈哈笑道,“捉迷藏很有趣,不如我来陪你玩玩。我的耐心有限,只数三下哦,要是不出现的话……” 他的目光在绮罗和长生中来回了几次,微一思量,最后信步朝绮罗走去:“……啧,我果然还是比较喜欢这只爱挠人的小猫呢。” 他一边走一边数道:“三……” 无数涌动的风汇成利刃,排列在空中。 “二……” 他眯了眯眼睛,嘴角不禁一撇。 “一!” 风刃悉数朝绮罗刺去,然后在她面前两丈远的地方,被拔地而起的冰墙尽数挡下,在冰墙上留下交错纵横的深痕。 “哈。”姬兰冷笑一声,虚空一握,应声而碎的冰墙之后,长生挡在绮罗前面,冷冷地盯着他。 长生一手按住腹上伤口,那里又被撕裂开来,血流如注,因为疼痛,紧绷的腰背不得不微微弯曲。 旧的血污上又覆上了新的一层,连雪白的长发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可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仍是冷静地直视着姬兰,没有露出一点脆弱之态。 “让开?” “……” 姬兰不禁笑道:“我原本没想先找你的,你倒自己跑过来了。” 他将长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屠龙宫祖上就是这个样子,白衣配白发,天生就像是要给人治丧似的,过了几百年了,一点变化也没有,叫人看了就不喜欢……你的老祖设计囚困了我几百年的仇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倒好,上赶着找死?” 长生仍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姬兰畅快地笑道:“好,很好。我有时候还挺喜欢硬骨头的人的,骨头硬压弯了才有乐子……别的不说,你先给我跪下磕一百个响头,就算是代你祖上给我赔罪了!” 姬兰性子扭曲,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笑,下一刻戾气便爬了满脸,暴虐的威压当头压了下来!没了迟悟的牵制,他的威压几乎无人能扛住。饶是长生这在人界纵横惯了的也根本无力对抗,更不要提他还重伤在身,双膝剧痛,立时便不受控制地将要跪下去。 忽然身子一滞,绮罗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鬼魅一般绕到他身前,一手抓着他的双手绕过双肩死死扣在胸前,另一手执一把长刀,锵然一声,杵在地上。 刀锋因为强大的压力被狠狠地插入了地面,绮罗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却愣是撑住了他没让他跪下去。 这下不仅是长生,连姬兰的声调也不禁拔高了几分,尖细刺耳:“你是疯了吗?!” 威压之下,绮罗眼耳口鼻中尽皆沁出血来,却是拼着全身筋骨尽数被压碎也要竭力站直,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宛若泣血。 “他、不、可、能……给、任、何、人、跪、下。” 姬兰一时间只觉得脑中剧痛,一阵眩晕烦躁。最终忍无可忍,怒极嘶吼:“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还有完没完!别人就这么重要?!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为什么? 为什么永远是这样? 为什么你们不肯屈服? 为什么你们有这么多重要的人,重要的东西去在乎?你们又为什么可以被那么多人视为重要,拿命去搏? 为什么你们有这么大的胆子忤逆神明,为什么你们他妈的不怕死?! “够了,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兰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不能自已,笑的面目扭曲,声嘶力竭,霍然道:“好!好啊!你们想死,我成全你们!我成全你们所有人!所有人!全都给我下地狱吧!” 终归尘(三) 绮罗全身骨骼咯咯作响, 却仍旧不跪。 姬兰手上力道加重, 威压再增, 这就远非常人能承受的范围了。 这次再由不得她任性,在威压要将她压垮之前, 长生挣出一只手来, 毫不犹豫将她给甩了出去。 只快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姬兰拳头捏实, 他周身要穴接连爆破, 仿似全身瞬间荆棘缠遍,绽出妖妍鲜艳的花来。 鲜血将白衣白发皆染成红色,长生颓然地跌在地上, 再无力气站起来,仰面望着天空。 黄昏过,永夜至, 圆月当天,天上现在有几颗零星的星子。 晶莹的瞳眸此刻接近涣散,他的脑中嗡鸣不止,混沌迷乱。 可这混乱中似乎又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清明来。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一些藏在很深处的记忆,在这一刻如同水底的泡泡一般全都浮了上来。 他记起很小的时候,绮罗一来屠龙宫,他们三个就一起去岛上的密林深处, 叠人梯, 摘果子。每次他都必定是最下面那个, 一身白衣必然要被弄脏就不说了,一旦跌下来,他总是要被另两个砸的七荤八素。 他记起洛洛小时候最喜欢玩扮家家酒,但是兄妹两个总是不好扮夫妻的,她就爱上了扮媒婆。她在腮上画上一枚又大又圆的痣,然后给绮罗盖上红盖头,让他们面对面对拜,她来给他们办婚礼,可她除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之类的话,其他的什么也不会说。 他还想起他们挤在在海边的大礁石上,看一排排的海浪从天边涌至;他们第一次在演武场上挑选喜欢的兵刃;夏日的时候并排躺在廊下睡午觉,听着风吹檐铃的声音,母亲会过来挨个检查,谁也不许贪凉将肚皮露出来…… 埋在心底的父仇母恨,竟让他都快忘记这些了。 这么多年来,他阴鸷暴躁,喜怒无常,江湖中人尽皆怕他怕的厉害,屠龙宫弟子对他也是敬畏多于亲爱。留在他身边的偶尔能说说话的,也就只有洛洛了。 或许,当年莫师公说的是对的,他这一生,戒不掉三毒五盖,断不了五欲六尘。贪妄、嗔恚、愚痴、掉悔,多疑…… 心生魔障,都看不清自己了。 他专断独行了这么多年,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脆弱无力了? 上一次,大约还是十四岁那年从千绝谷回来的时候。 他记起来,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绮罗和洛洛对着他哭的很厉害。绮罗抱着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夜里的时候,绮罗哭着闹着不愿意离开,说是要照顾他。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靠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她趴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话,可他甚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没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她已经蜷成一小团睡着了,压在他腿上,害得他腿都麻了也不敢动。她揪着他的衣角,梦中不知道还在嘟囔着什么,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比窗外的星子还亮。 夜深人静,屋里的灯火摇曳微明,他微蹙着眉头垂眸瞧她,隔着厚厚的纱布揉着她柔软的乌发,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傻子,我永远也不后悔。” - 姬兰的面容出现在上方,挡住了他看见天上的星星,长生不禁厌烦地眯了眯眼,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他极度不适的东西。 姬兰不禁笑道:“怎么还是这么傲气?真是碍眼。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么?可惜了,你到死前最后见到的就是我了。” 他微微动动手指,风流化作细密的利刃,就要招呼到长生身上。 就在这时,他感受面前的有一丝风流涌动。 姬兰桀然一笑,你终于出来了。 他正对面的山石忽然崩裂,锋锐无匹的风流裹挟着沉屑扑面而来,然而他只是微微退后了半步,就稳住了脚步。 他挥袖挡开了砂石,就看见黑衣少年的身影凭空出现,近在咫尺,身后一掌已然蓄势,猛然拍向他的门面。 他一个侧身躲过这一掌,后面的几掌又紧接而至,迅疾如电,掌势连绵不绝,生生不息。姬兰不仅不慌,还很是兴奋。 “很好,你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你要躲到天荒地老呢。” 迟悟面如沉水,眉心微蹙,一言不发,出掌却毫无滞缓。两人一退一进,动作飞快,片刻间已经拆了百来招,周遭风流紊乱的厉害,飞沙走石。 就在姬兰再一次避过迟悟的一掌后,眸光一闪,忽而不退反进,上前一步,蓄满力量的一掌猛然拍出!迟悟亦是毫不犹豫地迎上。 两掌相对,在尚未碰到的时候,空谷中就已经狂风大作了,两张相接,更是地动山摇。 平地风起,汇成旋流,疯了一般相互撞击,发出震彻山谷的巨响,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天上的玄雷落下来了!峭壁上的岩石纷纷碎裂,轰然坠落。 迟悟那边似是已经竭尽全力,风流一时间已经达到了顶峰,再三催力,去仍是出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趋势,面色不禁有些凝重。而这边,姬兰却似仍旧游刃有余。 “怎么了……就只有这么点实力么?”姬兰肆意地笑着,“我还没认真呢。” 来啊!使出所有的本事,来决一死战吧!只要除掉你,我就是这世上唯一一座神明! 姬兰说着,前掌猛然后撤,后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拍向迟悟的心脏。他这一掌抱着终结的决心,下的力气比之前还多,几乎是使尽了气力。 迟悟来不及躲闪,瞳孔骤缩,眸中倒映着对面少年的样貌,下一刻,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长生费尽了力气才勉强站起来,还未站稳,迟悟的就撞了过来,他抬手去接,却实在起不到什么缓冲的作用,两人一起狠狠砸到了身后的碎石堆上。 弥漫的尘埃散开,长生止不住地咳嗽,睁开眼睛。他推了推在他身前的迟悟,吃力道:“喂!你……” “跑……”少年的头颅低低垂着,毫无生气,只说完这一个字便没动静了。 长生的瞳孔猛然放大,他的手摸上迟悟的胸膛,却发现……那里空了。 血迹一路从姬兰脚下延伸至此,此刻仍旧如泉涌一般。 少年的胸膛被姬兰的风刃攒刺出一个大洞,原本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血洞! 这样是绝没法再活了的。 长生一时也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神色凝滞,瞳眸无光。 山谷里一时间风声停歇,恢复了一片宁静。天上圆月高挂,星子眨眼。 似是昭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姬兰亦是周身浴血,他出神地看着这边,看着毫无声息的少年,看着少年身后神情恍惚的青年,咧开嘴笑了。 都死了。企图撼树的蚍蜉都死了。 再也没人会妨碍他了。 他可以随心所欲,他可以拥有所有他想要的了。 “啪。”一声轻响,一团火焰轻飘飘地掉在他脚边。 “……” 姬兰望着那一小团微弱的火焰在地上熄灭,垂眸沉默了半晌,抬步往其飞来的方向走来。 他绕过空荡荡的龙首台,在龙首台的另一面看见了伏在刑台台阶上的绮罗。绮罗似乎听见脚步声,挣扎着又往上爬了几阶。 “怎么了,还看得见么?刚刚那一下,准头可不行呐,连我的衣角都没碰着。”姬兰来到她面前,俯视着她。 “即便是到这个样子,也还不肯服么?” 绮罗听见他这话,停下来狠狠地喘息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倒是还能看见,只是视线模糊不清。 她笑起来,尖尖的虎牙都被血染上了红色。 “从前,我要杀一个恶人,那人跟我说,这世上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他说若是我不够强,会比他更肮脏、下流。可我却告诉他,不会。我即便是死也绝不会……绝不会活成我不喜欢的样子。” 她抬手指了指后方的龙首台:“我宁愿一天前在这里被吊死、被绞死、被箭射成刺猬,被众人砍成肉糜,被天雷劈成焦炭,也决计不会服从你。”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死也不肯。” “因为你是错的。”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 “自由归众生,”绮罗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意志不可违。” “凡人也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你没资格干涉……也干涉不了。你即便是成为皇、成为了神,你即便将所有人的性命掌握在手中,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意志。依旧不会有人爱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永远永远。因为你不配。” “你以为你是什么,神么?”绮罗被口腔中的血沫呛到,咳嗽起来,却仍旧轻蔑地笑着,“才不是。” “是众生的爱戴创造了神,可你连一丝丝的爱也没能拥有。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将你视作信仰,你只是一条再可怜不过的可怜虫,用尽一切手段,偷、抢、乞、骗,可仍旧一点点什么也没有。” 绮罗用拇指轻轻地挑了一下小指尖,摇头笑道:“一点点也没有。” 姬兰俊俏的面庞微微抽动扭曲,如同罩了一层阴云。他还待要嘲讽地笑一下,却又被绮罗给抢了先。 “你即便不承认也是如此。你为什么那么留意姬太子,只是因为他的名字跟你相仿么?不是,你是嫉妒他。” “你胡说什么!”姬兰仿佛听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脸色扭曲,“我会嫉妒他?” “你当然嫉妒他,否则你为什么那样关注他,为什么那样事无巨细地去窥探他的生活。因为你羡慕,因为你嫉妒,因为他拥有的是你永远求而不得的东西!” “你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皇子,他却可以活在太阳的底下,活成那样光明的样子。在你看来,他分明那么平庸,分明什么都比不上你,却可以有那么多。” “他有那么多朋友,他有那样好的父母,有那么多人爱他,有那么多人忠于他。即便他做的梦那样不切实际,也有人相信他,愿意赌上一切帮他实现。而这些……你一样都没有!” “闭嘴!”姬兰暴怒道,一挥手,一排如针般的风刃扎进绮罗肋下。 绮罗剧痛,却强自忍着一声不吭,额上冷汗淌了一层又一层。她一边向上爬了一阶力图离他远一些,一边仍旧不住口,甚至越说越恶毒,越说越兴奋。 “别不承认啊,你还嫉妒我爹,你嫉妒他轻轻松松就可以让我娘爱上他,而你用尽心思也永远无法留住她。” “你大概又要问我什么,我告诉你,因为你是个疯子!你根本不知道你想要发动的战争会造成多少人.妻离子散,会酿出多少生死永隔。即便是朝夕相处二十年也敌不过你的丧心病狂!你的野心让人恶心,谁会愿意留在你身边!” “让我想想还有谁?哦,还有迟悟。他该是你最嫉妒的人了吧?”绮罗冷笑两声。 “如果说其他人都与你不同也就罢了,他分明也是天生的返祖者,可为什么他没有被放弃?为什么他有那样耐心的一个父亲,那样和蔼的师父,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成长,手把手将他带入人世,而你却被流放到举目无亲的蛮荒之地。” “他只有十几岁,就学会了爱,而你,你只会憎恨、只会嫉妒!你无休止地破坏和毁灭,可仍旧一无所有,没有一个人会爱你,甚至没有人会认可你!” “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绮罗怒而吼道,下一刻便是更为惨烈的痛呼。 姬兰双瞳因为愤怒到了极致,风流化作万千牛毛细针往绮罗身上刺,却偏偏避开了她的要害。 绮罗一边挣扎着向上爬,试图远离他,另一边还在近乎疯狂地笑着。 “怎么,姬兰,被我踩到了痛脚么!你这个废物!你怎么不杀我,嗯?你要是有种,就杀了我啊!把我的魂魄也绞碎,制成傀儡,就像你对我娘那样!可你永永远远别想得到我的认可和臣服,就像你再也没机会得到我娘的原谅!” “闭嘴!”姬兰再一次地怒吼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他狠狠地喘息着,面色煞白,胸膛起伏不定,忽然狰狞笑道。 “那又怎样?那么多人爱你,那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匍匐在我脚下苟延残喘?没有人爱我又如何,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臣服!让他们陪在我身边,把我当作神明来侍奉!” “我会创造出只忠于我的军队,让战火烧遍魔域和人间,我要杀死天下所有人,将他们的灵魂装入傀儡。那样,天下所有人都会忠诚于我!所有人都会以我为信仰,只在乎我一个!” “那样他们还叫人么?!”绮罗怒极反笑。 “他们是不是人与我有甚么相关!”姬兰回吼道。 他稍稍冷静下来了些,恢复了些理智,揪住绮罗的衣领将她提起,咯咯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你以为这样能让我痛苦么?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你知不知道,我原本留着你是想让你去帮我解开无间城的那座大阵,取出里面的亡魂的,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亡魂我可以慢慢收集,战争我也可以晚个十几年再发起,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和我一起活着。” 他反手一指远处的两人:“看见了吗?都是你爱的人。” “死了的那个,我就用他的尸体制造傀儡,他会是我最强的部下,替我南征北战,攻城略地,即便双手沾满鲜血也不停下。” “还活着的那个,我要剜去他的膝骨,给他戴上锁枷,日夜跪行,这辈子也站不起来!而你,只能看着,你什么也做不了,再怎么痛苦也无法改变什么!” “让我想想,我也要将你的身体制成傀儡,可我绝不会绞碎你的灵魂,我要你一直清醒着!我会把你在乎的人全都抓来,让你亲手杀死他们,用最残酷的法子!” “你不是清高么,你不是死也不愿意服么?我会让你服的,我会让你五体投地,哭着求我,可我绝对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你会和我一起永生,你会永永远远地痛苦下去!” 暴怒和阴鸷让姬兰近乎咆哮,之前的悠哉风度顷刻间化作飞灰,简直像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绮罗望着他涨红的脸,眸光暗沉,一时无言。 片刻,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越过他看向了他的身后,无奈摇头。 “迟悟,他没得救了,杀了他吧。” ※※※※※※※※※※※※※※※※※※※※ 还有一更!求夸奖嘿嘿嘿! 终归尘(四) 姬兰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那一个瞬间, 身后真的似有风流涌动。 他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还未定神,颈间一紧, 被人以绞首的力气勒住。 绮罗拼尽全力,旋身一扭,两人一齐抱摔到了龙首台上, 滚作一团,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绮罗将他带了上去,立时便撒开了手, 爬起来就跑。姬兰也从抬起头来,一瞬间“龙首台结界已毁”和另一种完全相反的不祥念头同时在他脑中同时炸开。 他抬手就去抓绮罗,风流瞬间缠住了绮罗的脚腕, 将她缠到在地,却冷不防一人从后面扑来,再次勒住了他的脖子, 将他摔倒在地。 “跑!”迟悟朝绮罗吼道, 一面竭力将姬兰按在地上,紧紧锁死,狠狠地砸了一拳。 姬兰这一拳挨在了眼眶上,一只眼睛当即便看不清了, 却也因为吃痛, 瞬间清醒, 拼尽全力地反抗,想要挣脱束缚。 绮罗没了命的跑出龙首台,回头看去,就见两个黑衣黑发身形相仿的少年,此刻以肉搏的方式,你一拳我一拳缠斗在了一处,难解难分。 姬兰根本没花时间就明白了,他被算计了。虽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迟悟根本就没死,而龙首台的结界也很有可能根本没被打破!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心中猛然一震,被困在此处几百年而产生的恐惧在一刹那侵入骨髓! 他本来被迟悟压在身下,此时一个激灵,力气瞬间大了起来,一拳砸在迟悟嘴角,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飞快地朝龙首台外跑去。 迟悟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狂风平地而起,纠缠住了他。姬兰咬牙切齿,回过身也立即召出风来。霎时间,风流纠缠在了一处,互不相让,难分伯仲,同时也将呼风唤雨的人困在了一处,谁也没法先脱身。 这是真正的分庭抗礼,当世之上也只有这两个人可以一战! 姬兰此刻清清楚楚,这个少年现在的力量与刚刚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对风的控制力还是自身的力量都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相较之下,方才那个简直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思及此处,心下怒气怨气,不觉又平添几分。 他身魂分离几百年,游荡人间几百年,才终于准备好了一切,等到了今天,他绝不可以再被困住! 即便是方才被骗了也无所谓,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这少年的确很强,却也不能压制住他,姬兰能感觉到对方也在强撑,他甚至觉得自己还稍稍要强一些的。 他只要与他耗下去,只要比他撑得再久一点……只要一点,就好! 成败在此一举,唯有全力以赴。 姬兰猜得不错,迟悟那方也是尽了全力,然则仍旧难脱束缚。姬兰之前被绮罗刺中,算不得大伤,他却是生生挨了几道天雷的! 他现在比姬兰要弱,他知道。 当然,此刻的姬兰要是没他强,那反而还不好办。毕竟,绮罗费尽心思骗他来,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两人正争的难解难分的时候,姬兰忽然觉出来身后之人的气息。绮罗站在龙首台外,烈焰的长刀凭空拔出。 他与迟悟之间的较量根本容不得他分出余力来,绮罗此刻要做什么他一清二楚,心中怒火已经如同燎原的烈焰一般席卷,可实际上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因如此,愈加愤怒。 他还试图周旋:“你这样从背后动手,可是十分的卑劣,算什么……” “卑劣?”绮罗嘴角勾起,冷声哼笑。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了。我是臭名昭著的妖女,能不卑劣么?我父亲天下第一的魔头的称号,还是拜殿下所赐呢,殿下不记得了?” 情况紧急,多一分的迟缓都是危险,绮罗再无二话,直直将手中长刀掷出,正中姬兰的琵琶骨! 这样的一刀,未穿心,未刺腹,对于姬兰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致命伤,但是刀锋入体的瞬间,灵力中断,他手中的风流在一瞬间陷入混乱。 只要一瞬,就够了。 迟悟驾驭的风流将他的风尽数打散,将他压得跪地,不得动弹,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撤出了龙首台。 “不!!!” 姬兰两眼通红,怒极嘶吼。 龙首台上,只困一人。 魔王终于被锁回了牢笼里。 - 绮罗也立刻跑出老远,免得一不留神进到结界里,又酿出什么祸事来。身上都是伤,跑的又急,直接从台阶上滚下来。 她一骨碌滚了下来,还能听见姬兰的怒吼从高台上传来。 可此时,她一点也不怕了,心里像空了一般,甚么也不想去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原本紧绷着的一根弦断了,她这才想起来疼,万针攒刺的后劲上来,她只觉得这副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疼字刚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就一骨碌爬起来,忍着头晕恶心,眼冒金星,去寻找剩下两人的身影。 洛洛早已从崖壁上窜了下来,率先扑到她哥那边给他疗伤了。 刚才这一仗,长生伤的最重,几乎成了个血人了。此刻双目紧闭,唯有面色苍白如金纸。 洛洛一下子踹开他身边的那个“迟悟”,一边不停地掉眼泪,一边给他止血。 不远处的迟悟:“……” 他寻思即便那个是真人的话,也会被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 莫凭风也赶了下来,给他搭脉检查,见他周身穴道多数爆破,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命要保住倒是不难,只不过这一身上好修为怕是……” 青年纤长的白色眼睫轻轻地动了几下,刚刚醒了过来,听了此言,面上仍是平静,一丝波澜也无。莫凭风给他接续筋脉,他也安安静静的,低低地道了声:“有劳。” 绮罗在远处看着,心中闷痛如刀绞,只觉得比自己身上那些伤痛还要过逾百倍。眼睛一酸,已经有热热的什么东西淌出来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 “别太担心,我来想办法……总是会有法子的。”迟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在她身边重重跪倒,将她搂入怀里,温声安慰。 绮罗盯着长生看了好久,见洛洛给他止住了血,约莫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这才垂下眸子,把手环过了迟悟的腰身,将眼泪和哽咽全都压在了他的胸膛上,闷闷地低吼了两声,发泄地够了,才复止了眼泪,红着眼抬起头来。 迟悟轻轻地替她擦了眼角水渍,她想起他方才的情态,不禁急问道:“你也受了伤了,是不是?伤的怎么样?” 迟悟微微笑道:“还行,死不了。” 绮罗不依不饶:“你别瞒我,天雷砸下来也没事?!” 迟悟道:“真的没甚么,你看那人在这里被困了几百年了,挨了多少天雷,不也照样好好的,我的修为如何,你还不放心么。更何况……我与常人多少有些不同,你且放宽心。” 绮罗听这般说,才终于罢休,不再追问了。倒是迟悟看她身上大大小小,血孔无数,一张脸也惨白惨白的,心疼不已。 绮罗眼冒金星,耳畔也有些嗡响,终于倒在迟悟怀里,有气无力道:“总算结束了,这步棋,我们走的实在太险了。你不知道,他方才最后的威胁真是吓到我了,我一想到,若是我们输了,他说要……” 绮罗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不……我不敢想。” “嗯,我知道,可我们赢了不是么。”迟悟温声说道,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对了,我之前还没细问你,你当时怎么知道去找你的那个不是我,而是我的傀儡的?” “笨蛋,因为他没有心跳啊。”绮罗倦的不行,眼皮懒懒地跳了跳,缓缓道。 “按理说,我若是足够敏锐的话,第一次在千绝谷外抱你的时候就该发现了。可当时,我乍一看见你,只顾得上欣喜了,那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第二次是在幻境里。你们率我先从幻境里醒过来,我却被师公留在了幻境里,停在了你们还未醒的时刻。幻境里,我也抱了你,那时候心绪安定,自然也就发现了。不是我批评你,你的傀儡与姬兰的相比,可真的差了不少……” 迟悟无奈笑道:“我又不像他,要用傀儡来干什么大事,只不过以前随手学来解闷的。头发丝结出来的傀儡,哪能那么多要求。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以后好好研究研究,造出个好的来。” 绮罗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理,又觉得哪里不对。 “我随口说的,你学那玩意做什么。再说了,就算你做的再逼真,我也能分辨出来。” 她将头往上枕了枕,黯然嘟囔:“……感觉总是不一样的。” 绮罗顿了片刻,又道:“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长生提醒的我。” “在书阁里,他同我吵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当时气的极了,也没去细想,后来才缓过神来,那根本就不是长生会说出口的话。” “我了解长生,他太骄傲了。他可能会拿道师叔和如意婶婶的死,或者其他任何事情来刺我,但决计不会拿那种理由……来要求我做什么。所以,他当时不许你碰我,实际上是怀疑你的身份。他之前大概也是吃了被骗的亏,所以才那样暗示我,他怕我太相信你,实际上认错了人。” “我细细这么一想,自己也想出不对劲来了。”绮罗轻叹了一声,“只怪我太相信你的能力,总想着你那样厉害,仿佛无所不能,下意识里就觉得你该是能逃出来的。我忽视了龙首台的名声流传了这么久,总是有它的厉害之处的。” “长生之所以怀疑你,是因为当日你是在千绝谷口等我们出来的,没有进去找我们。他以为你不敢进去。” “因为千绝谷有消解法术的屏障,他以为你是怕化形之术被破解才不敢进去。实际上,是因为那个“你”是傀儡。你的傀儡一旦进去,怕是立时就要散架了,所以才不敢进,亦不能进,对吧?” 绮罗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了一茬,蹙眉问他:“我还没问你呢,你让那玩意来找我做什么?” 迟悟一顿,身子立时不自然地直了起来:“……我不放心你。” “嗯?”绮罗神色怀疑,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放心我,安排个破傀儡就放心了?那傀儡徒有其表,底子弱的不行,真遇上什么事,我能指望他?” 迟悟被她驳的没话说,又被盯得实在心虚,只好从实招来:“好吧……是我怕你不放心我。” “……” 绮罗这才收回了她那仿似一眼就能把人看穿的目光。 “那是我上龙首台前准备的,龙首台是个厉害的地方,我怕我一时半会出不来,平添你担心。”迟悟解释道。 “什么一时半会出不来!你分明就是出不来!我是被人抓去的也就罢了,你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方还来换我……简直蠢死了!”绮罗恼火地瞪他。 “这个傀儡更是多此一举!你在龙首台上不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想着多扛几道天雷,还有闲心思来怕我担心……我担心个鬼!你就是一辈子出不来,我都不担心!” 她心中恼火,语气里全是不快,眼圈却是红红的。 迟悟立即信誓旦旦地道歉:“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还有以后?你还想再来几次啊!”绮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撇过头去不看他。 半晌,语气才软下来,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样的事,我一次也不想再遇见了。” 迟悟温声应着:“嗯,放心,不会再发生了。” 不过离认错和保证还没一会的功夫,他又邀功求赏似地笑道。 “但这次也多亏了这个傀儡不是?要不然也没法骗过姬兰,让他下意识里就相信了我捣毁了龙首台的结界,逃出来了。” ※※※※※※※※※※※※※※※※※※※※ 迟悟的傀儡在第二卷蛤.蟆村出现过,用头发丝结成的~与姬兰的不是同一个品种w。 钉住琵琶骨会锁住灵力的设定在第三卷出现,是菜鸡的私设! 啊啊啊今天我差一点就日万啦!呜呜呜!我肿么这么腻害! 终归尘(五) “是啊, 这么说我还得奖赏奖赏你了?”绮罗挑了挑眉。 “唉, 你的奖赏, 实在太虚了。”迟悟一本正经地叹了叹气,道,“上一次说好的奖赏到现在还没给呢, 你就又来诓我。” “……”绮罗从他怀中坐起来,抬手就弹了他一指,“兔崽子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绮罗恢复了些气力, 看了看龙首台上那人,叹道:“我们这次其实算是走运,侥幸胜了他的。” “他那么强, 我当时就寻思,完全凭实力我是肯定没法正面赢他的。能有资格跟他较量较量的,普天下也就只有你了。但你又被困在了龙首台上, 这就不好办了。” “龙首台上只困一人,要是想把你弄出来,就必须让一个人进去换你, 那个人还必须得比你强, 才能把你换出来。这么来来回回一思量,除了让姬兰进去,也没别的法子了。” “其实吧,姬兰并不笨, 他有的时候甚至敏锐的让人害怕。万一他仔细一思量, 对于你已经逃出来, 而龙首台结界已毁这件事有所怀疑,那我们的功夫就全都白费了。所以,我把他引到这来,跟他说完这些之后立刻就动了手——为的就是不让他有反应的时间。” “看起来,他比想象中的要更忌惮你,听我说完那些话就已是半信半疑,再加上后来你的傀儡出现,这份相信就又多了几分。他该不会想到,在这么正式而紧要的战役里,你会用了最简单最平常的隐身术——来制造出了你已经不在龙首台上的假象。” “按道理说,姬兰是该怀疑那个‘迟悟’的真实性的,毕竟那家伙也太不堪一击了,完全不是返祖者该有的水平!但是他以为你逃出了龙首台,下意识里就会觉得你一定元气大伤,所以可能就没多想……我当时实在害怕他去检查你的尸体,所以没等他做出动作就立刻引他过来了。” “实话实说,我们这次运气算好的。万一当时我没能激怒他,让他靠近龙首台,又或者他因为对龙首台本能的恐惧而不敢靠近,那这一切就真的难收场了。” “莫师公说的不错,返祖者不容易感知和学会人的情感,但一旦学会了,就会刻入骨髓。就像一张不容易上色的白纸,一旦沾染了什么颜色,就会被其掌控全局。本质上,我还是在赌,赌他善妒易怒,赌他狂妄自负。” 绮罗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在是赌赢了。” “俗话说,好运用在刀刃上,恐怕我背运这么多年攒出来的气运,在今天一天都要用光了。”她言罢,气壮山河地一昂首,“值了!” 迟悟:“……”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么句俗话。 - 洛洛的医术炉火纯青,再加上有莫凭风在一旁替长生接筋续脉,长生恢复了一些气力,在洛洛搀扶下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虽然脚步虚浮,但起码能走几步路了。 朝绮罗和迟悟这边看了一眼,片刻后,若无其事地偏开了目光,朝龙首台上望去。 高台之上,黑衣的少年跪坐在中央,乌墨般的长发铺了一地。 迟悟的风流让他不得动弹,他也就不能拔下背脊上的长刀;而反过来,被钉住了琵琶骨,他就没法动用灵力,也就挣不开迟悟的束缚。 他似乎平静地很快,已经停止了嘶吼,此刻正仰头看着天上星光,少年模样的面孔显出了一丝安静和稚嫩。 他发觉台下的说话声停止了,这才低下头来,朝刑台外的人看去。 “是我输了。”他平静地勾了勾唇,歪了歪脑袋,“但你们也别想得那么美。你们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美好的一句话,可惜,你们与它无缘了。” 绮罗一听他开口,就预感到他接下来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了,不禁微微绷紧了身体。果不其然,就听那少年对她恶劣地笑道:“因为你就要死了。” 迟悟揽着绮罗的手不禁一紧,绮罗微微蹙眉,轻哼一声:“哦?” “无间城外的那座大阵,你还记不记得,那里面有无数亡魂,一旦解开那座阵,亡魂就会涌出来,一定会造成不小的动乱的。” 绮罗听不懂他这话里的逻辑,不禁纳闷笑道:“所以呢?我吃饱了撑的,去解开那座阵?” 姬兰笑的有些得意:“可是,关于这阵,有另外一点,我之前没告诉你。我复原了从藏山寺偷出来的古籍,拼凑出了这套阵法的完整版本。这是上古火神祝融一族遗留的阵法,炽炀用它的时候,怕是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它的性质——它其实是活的。” “它就像一座活火山,会定期爆发,一般来说,十年一次,每次覆盖的范围都会扩大,直径会变成原来的两倍,威力倍增。” “这阵是七年前发动的,原本再等三年,它就会再次爆发,到时候再让你帮我解开此阵,我就可以得到更多亡魂了。可我耐心不够,实在等不及了,所以对这阵做了小小的改动,将它再次爆发的日子提前了。你们要是想问我提前到什么时候了……” “下元佳节,水官解厄,圆月之夜,阴气至盛。而待到明日的太阳一出,阴阳交替的时刻……”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笑的可怖,“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台下的人看见了他这幅癫狂的模样,面色皆是难看。 “想要阻止那阵再次爆发,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在它爆发之前,去解开它。但这样的话,你能不能活着出来呢?不好说,不好说……毕竟你的父亲,当初就是在那阵法里死掉的呢。”姬兰笑道。 “其实,如果我不把这事告诉你们的话,明早太阳一出,将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死去,我本会很开心的。可现在,与那些蝼蚁相比,我更加的讨厌你们!牺牲一点小小的快乐,来换取更大的快乐,我很是乐意呢!” “还有几个时辰,你们还有时间考虑,妖女大人,要不要舍生取义呢?”他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目光却迟悟和绮罗身上来回移了几次,哈哈笑道。 “你们才刚刚在一起吧,还来不及你侬我侬呢,就要生死相隔了,实在是太美妙了!我是出不去,可你们也别想好过!一个将失去性命,一个将失去爱人,咱们一起痛苦啊!哈哈哈哈哈哈!” 绮罗:“……” 她忽然感觉手臂上有些痛,迟悟揽着她的手有些过于用力了,甚至有些颤抖。 她微愣,抬头去看他,只看见少年的清隽的面容此时煞白,一丝血色也没有,僵硬转过头来,目光茫然地看向她。 - 姬兰的灵力被切断,他安排在屠龙宫中引发暴.乱的傀儡也都接收不到指令了,很快被其他修士清理干净。 然而众人一口气还没喘匀呢,就听屠龙宫主传令出来:各门各派,无论大小,所有弟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北疆冰火城外候命! 来屠龙宫赴宴的这些人也不知道屠龙宫主又发了什么疯,他们这一顿饭吃的灰头土脸的,命差点都吃没了!这都罢了,这还饿着肚子呢,就支使人干活了? 让人上哪讲道理去? 不过他们也早就知道,屠龙宫这位主儿本就不是什么爱讲道理的。当下御剑的御剑,有坐骑的找坐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往无间城赶去。 各门派的小弟子则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到自己的门派,将门派里未来赴宴的师哥师姐师叔师祖全都叫上。 从南海屠龙宫到北疆无间城,绮罗曾和迟悟走过,当时身边跟了罗汉和普慈,每日里慢悠悠地逛着,将近一个月才到的。 但若神行术练得炉火纯青的话,天亮之前赶到,是没问题的。 楼阁之上,绮罗静静地立在窗边。 看着外面一片鸡飞狗跳、吵吵嚷嚷的场景,绮罗不知为什么心里反倒觉得踏实。谁能想到一天里能经历这么多事呢? 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怕屋里太凉,打算就此将窗户关上,却听身后人道:“不用关了,我不冷。” 绮罗回过身来,长生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坐在床榻上,打坐调息。 “你现在这副模样,一定要去么?”绮罗不禁皱眉。 “嗯。”长生言简意赅,眼睛都没睁。 “……好吧。” 绮罗叹了一口气来,也不再多说什么。走到他身边去,将一旁的烛台端过来,叫他举着,自己俯身去替他整理衣服,束上腰封。长生面上无甚表情,但在她的手碰到他的时候,会不自然地将腰挺直。 “别乱动,行不行。”绮罗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某人:“……” 她给他穿好了衣服,又四处去找鞋,一边找一边纳闷:“鞋呢?鞋呢?洛洛不会没给你准备鞋吧?” 长生:“那你手里边拿的什么?” 绮罗低头一看,一拍脑袋:“原来在我手里呐!” 长生:“……” 她在他身边半跪着,要给他穿鞋,长生忽然就不干了,怎么着都不乐意,蹙着眉头道:“……我自己来。” “你来什么来,你弯的下腰,够得着脚吗?”绮罗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 长生:“……” 她又低下头去嘟囔道:“这才几年啊,你现在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凡间的小媳妇才总是喜欢把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许人瞧见。” 长生:“……” 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绮罗一边替他将鞋袜穿上,把长裤的边角仔仔细细地掖进雪白的靴筒里,一边同他啰里啰嗦的说着闲话。 “这靴子怎么感觉大了,合适吗?要不要换一双?” “你怎么还是一直穿白啊,都穿了好多年了。好看是好看,但看久了容易眼花。” “长生,马上过年了,过了年之后又是上元节。你现在吃汤圆是喜欢甜的多一点还是咸的多一点啊?” “长生,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呢,有没有啊?” 绮罗碎碎念着,也不用他回答。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像个闷葫芦似的,她嘴又快,一般她说十句的功夫,他能赏脸答上一句就很不错了。绮罗忽然察觉到他好像有点发抖。 绮罗微微抱怨道:“哎呀,你手别抖行不行,蜡烛一晃一晃的,我都看不清了。是举着太累了么?” 长生举着烛台,一言不发。白发锦缎一般铺下来,在清冷的月色和微弱的烛火交相辉映下,光泽愈发漂亮了。 一小绺白发从鬓边散下来,垂到了绮罗面前,绮罗顺着这银发向上望去,直直看向了他的眼睛。 她忽而心虚道:“怎、怎么了……是我话太多烦着你了么?那我不说了……”说罢又低下头去了。憋了好半天,还是忍不住轻声咕叽道。 “我是寻思我以后万一再也没机会跟你说话了呢……不如一次性多说点。” “……”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许久,长生忽然唤了她一声:“绮罗。” “嗯?!”绮罗冷不丁地被他这么温柔地点名,吓了一大跳,连忙抬起头来。 这语气太和蔼了……这么和蔼反而让人警觉! 她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开口,就听他轻声说道: “如果这次你能回得来,就走吧。我把自由还给你。” “诶?”绮罗脑子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惊喜道,“你是说,我不用再呆在黄泉海里了?” “你本来就不该呆在那。”长生静静道,“之前的事情,是我没有弄清楚,冤枉了你爹和你。毕竟七年不算短……你若是觉得不满的话,想怎么样都可以提,我会偿……” 长生一句“偿还你”还未讲完,绮罗就兴冲冲地叫了出来,两只眼睛都要放光! “我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嗯。”长生轻声应道。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仍旧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快乐之中。 “嗯。”他又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了半晌,加了一句,“……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啊哈!哈哈哈!”绮罗早已经傻笑起来,哪里还听得到他说什么。 她越想越兴奋,晕晕乎乎地,美的都快找不着北了:“长生,你可想清楚啊!男人一言九鼎,说好了放了我,可不能到时候反悔诶!” 长生望着她,眼神难得柔和,半晌,垂下眸子,无声地笑了笑。 “傻子,我永远也不后悔。” - 窗边忽然传来了“笃笃”的轻响,两人抬头一看,迟悟一盘腿坐在一幅悬空的巨大卷轴上,手轻轻地敲了敲窗框。 “来了!”绮罗一看见他,什么事都抛在脑后了,立即跑过去。临走前,忍不住回头道:“长生,我先走了,再晚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你以后,凡事都小心些……别老是逞强了!” 迟悟朝她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上了卷轴,绮罗朝长生使劲地挥了挥手,卷轴缓缓离了窗边,朝北方飞去。 一路上,绮罗趴在卷轴边沿,俯视着下面,觉得十分的新奇。 地面上,各路修士都脚不沾地地准备着,要赶往无间城,一时间人声喧闹,纷纷攘攘。 绮罗还在里面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她被抓到龙首台要行刑的时候,就是这群人在底下看热闹。 绮罗定睛一看,呦呵,这个不是之前那个老将军吗?那个不是跟她对骂的面红耳赤的连碧宫小道士吗? 她心念至此,忽然心里面就冒出了个十分恶俗的念头来,指挥迟悟:“快!往下点!往下点!” 卷轴从高空降到低处,一开始只有一两人发现了他们,立马告诉了身边的人。没一会儿,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不知其从何处而来的天外之物了。 目光汇聚之处,就见那卷轴上冷不丁地冒出一个脑袋来,朝下面龇牙咧嘴地笑着。众人均是被唬了一跳。有人结巴着叫道:“妖妖妖妖妖……妖女!” 绮罗哈哈大笑道:“是了,就是妖女!” 场中即刻有人怒道:“妖女好大胆子!你又出来捣什么乱!我等现在有要事在身,没空与你纠缠!” “捣乱?误会误会,本妖女从不捣乱。我现在来,其实是为了向诸位证实一件事情。” 绮罗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这么环视了一圈,在角落里找见了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士。 “之前这位连碧宫的小哥不是说我勾引正派弟子么,我现在来呢,就是要跟你们澄清一下这件事的。姑奶奶我吧——” 她往前大踏了一步,气壮山河道:“就是勾引他了,怎么着吧!你咬我呀!” 众人:“……” “姑奶奶还就把话撂这了,不仅勾引了,我还要强抢!不仅要强抢,我还要强.暴!诶嘿嘿,把他拐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啧啧啧,到时候让我拆吞入腹,吃干抹净,连骨头渣渣都不剩!啊哈哈哈哈哈!” 她叉腰仰头,哈哈大笑,十分之嚣张,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众人:“……” 这还没完。 只见这妖精身形一转,下一刻又做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流泪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手绢直挥。 “诶呦喂,真是好可怜的一株正派小白菜嗷,青绿绿水嫩嫩的嘞,就这么被拱了!天呐,这还有没有天理!什么人这么混蛋,这么没人性,简直禽兽!禽兽啊!丧尽天良嗷!” “……”地上一群人仰头望着她一人分饰两角,凌乱在了夜风之中。 起初还有人想来骂两句“色胆包天”、“不知羞耻”之类的话的,现在通通都闭嘴了。 跟傻子计较多不好。 这会儿功夫,迟悟已经在后面笑的人仰马翻,抱着肚子四处乱滚了。 绮罗闹的够了,也不管他们下面为了拯救这颗“小白菜”乱成了怎样的一锅粥,支使着迟悟将卷轴升高,驾风而去,好不潇洒。 - 半刻之后,一名藏山寺的小弟子急急忙忙的跑到屠龙宫中,挨个房间找人,最后,终于在一间房间里看见了藏山寺掌门莫凭风。 与他在一处的还有年轻的屠龙宫主和二小姐。 事态紧急,小弟子也没工夫顾虑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了,往地上一跪,嚎啕大哭道:“太师公,不好啦!小师伯他他他他……被一头魔族的猪给拱啦!那头猪好像脑子还不太好使哇!您快去救人呐!” 洛洛刚喝下的一口茶全孝敬了她师公做洗脸水。 长生:“………………” ※※※※※※※※※※※※※※※※※※※※ 本来还想多发一章的,但我下章实在没码完qaq。 感觉正文快要完结了怎么肥四?胜利的小火苗已经在我胸中熊熊燃烧辽! 终归尘(六) 天高地远, 月白风清。 卷轴乘风, 行的飞快, 向下望去,群山飞逝,碧水急流。 有的时候, 视角真的很重要。从这样高的地方看下去,满眼山河锦绣。深深地吐纳一次,绮罗只觉得, 胸中一口浊气吐尽,仿似能吞纳下天地星河。 “下面好美啊!”她不禁嚷道,“能飞真好。” 迟悟刚才实在是笑的肚子疼, 此刻仰躺在一边缓神,仰头望着天上的发呆。绮罗缩回脑袋来,一骨碌滚到了他身边, 抱着他的胳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甚么呆呢?” 明月高挂,群星环绕, 时而飘过一片薄云, 如同天女的面纱。 “绮罗,我是月亮。”迟悟忽然说道。 “哦?”绮罗痴痴地笑道,“那我就是星星,时时刻刻绕在你身旁。” 孰料迟悟却摇头, 认真道:“不, 你是太阳。” “因为有太阳在, 月亮映照了她的光才会明亮,太阳消失了,月亮就要被天狗吃掉了。” 他阖上了双目,喃喃重复道:“绮罗,你是我的太阳。” 绮罗听了这话,一时觉得甜蜜,一时又觉得酸涩。 过了片刻,她问道。 “小迟子,我们需要多久才能到呀?” “……” “嗯?” 绮罗有些奇怪,正要去瞧他的脸,却发现他将脸别到另一边去了。她就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 迟悟见她要翻到这边来了,只好道:“天亮之前……肯定……” 他一开口,就发觉自己露馅了,也就不再说了。绮罗听他声音不对,直接将他的脸扳过来:“阿迟,你怎么流眼泪了。” 少年刚才分明还在笑的。 泪痕从眼角划出来,流入鬓角。少年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泪水,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清霜,似飞雪,亮晶晶的。 “喂……”绮罗见他这样,也不自觉垂下眸子,伸指头戳了戳他的脸颊,哑声道:“我们出发之前,怎么立的军令状?不可以临阵脱逃,不可以动摇军心,一路上都要开开心心的,要笑嘻嘻的,你不记得了?” 她说着按住了迟悟的嘴角,向上提起,摆出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我没有。”迟悟蹙起了眉头,脸颊被她像面团一样捏来捏去。 “……我只是流了泪罢了,军令状里又没说不许哭。” “可是你哭了就乱了军心了!”绮罗道,替他将泪水都擦净,“你不知道……你一流泪,我的心就要乱了。” “……” “心一乱了,就要把持不住,强.暴下属了。”绮罗狡黠一笑,低下头便要不规矩起来。 迟悟却偏开了头。 “你上次亲了我之后,就把我丢下了。”他眸光微微偏开,喃喃道。 “……” 迟悟沉默了许久,沉沉开口:“你一定要去么?” 顿了顿,又垂眸道:“我知道你会说我自私。” 这回轮到绮罗无话了。 “你跟长生也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一定可以回来,可你真的能回来了么?” 迟悟抬眸望着她,眼睛里像是盛了两汪月亮,微微上翘的眼尾处温柔地晕开了两抹如血的红:“当年你爹都没能回来见你,你此番又怎么敢保证……一定回来见我?” “你骗我太多次,我都信不过你了。” 绮罗望着他,薄唇几番开合,都是欲言又止。 少年聪明的紧,她之前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他又怎么会信得。 可他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愿,陪她上路,哪怕她可能再也回不来。 这一路上的几个时辰,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时间,是以他们出发之前,她与他约法三章,都要开开心心的,要笑着。 绮罗也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还答应送我来呢?”绮罗将脑袋枕到少年胸膛上,柔声问。 迟悟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哑声说道:“……因为你是太阳啊。” “月亮可以深深地爱着太阳,却并不能独自拥有她,她是自由的,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左右她的升落。” “太阳是月亮的一切,可月亮不是太阳所唯一照耀的,太阳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除了月亮,她还有很多人要去照亮。” “月亮只分到了一小部分光芒,那是他的全部……”迟悟举起胳臂挡住了眼睛,“但他不可以贪心,不可以再奢求更多了。” - 许久的沉默。 他们漂浮在有大美而不言的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绮罗轻声开口。 “小迟子,你有‘道’么?” “道?” “嗯。”绮罗点了点头,“道。” “其实在那个幻境里,莫师公不仅给我讲了你的事,在离开之前,他还问了我,我的‘道’是什么。” “他说,‘道’就是‘路’,人活着,总有会有自己的路,有路就会有目标和前行的方式。” “太子修佛,选了成佛的路,所以他慈悲,他仁善,他想让每个人都脱离疾苦,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犯错,因为佛是不会犯错的;道师叔修道,选了通神的路,所以他清静、无为,持之以恒、苦心孤诣地修行,他想明白世间的真理。” “这两条路,都很伟大,可都不会是我的选择。我总觉得,佛太绝对,道太无情,都不是我能走好的。” 她顿了顿,微微有些黯然,“就像太子和道师叔最后那样……” 想成佛的犯了错,想通神的动了情。 “我大概还是像和我爹一样,做个没什么志向的‘人’。走‘人’该走的路——仰可以不愧于天,俯可以不怍于地,想做的事情就尽全力,做错了的事可以后悔但绝不沉湎。” “若是欠了恩情,就去还,若是许了诺言,就去守,最重要的是,若是有了爱的人……那就拼上一切地去爱。”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迟悟使劲地眨眼睛。 “最好有机会能睡了他!” 她说完又猴到迟悟身上去了,两只爪子不停地给他挠痒痒,谁知道他是个不怕痒的。 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反而自己被他压在身下,挠的抱头乱滚,连连求饶。 她闹得够了,才又安静下来,微微有些倦,任迟悟将她圈在怀里:“其实做人也不比做神佛容易……这个世界太美了,要爱的太多了,所以做选择的时候分外痛苦。” “我之前,就无数次地想过,我爹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该有多难过。” “他从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方圆几百里范围内的人命,他一手创建的无间城,他决定要亲手毁掉这些的时候,该有多愧疚,多不舍……可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他亦知道自己不是全知全能的佛,所以权衡之间,他只是做出了一个自私的人会做出的选择。” 绮罗望向迟悟,目光里满含歉疚,无声道:对不起,我也只是……做了一个自私的选择。 - 高处本应不胜寒,绮罗却并不觉得冷。卷轴乘风,在薄云之间穿梭,如同云海之中的一叶小舟。 绮罗忽然发觉这“小舟”尾巴上还跟了许多焰火,星星点点,晃动着,跳跃着,但并不是她召出来的。 “诶……怎么有这么多火灵跟在后面。”绮罗奇道。 迟悟扫了一眼:“从屠龙宫就跟着了,我见它们是从黄泉海里穿过结界出来的。” “诶?”绮罗想了想道,“不会是我那一百零八盏长明灯里蕴生出来的火灵吧?陪了我这么多年,有感情了,我要走了这帮狗腿子还来送我一程?” 迟悟:“……” 这些火灵在绮罗身边飞舞,绮罗伸出手指去逗它们,有的落到她的指尖,就像蝴蝶停在她的指尖上。 玩了一会子觉得没甚意思了,她又折回来,开始捉弄这边这个更有意思的。 绮罗一把将迟悟推到,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两只狗爪子立即就拍上了他的脸,对他柔软的两颊大肆蹂:)躏起来。 少年清俊的面庞是近乎剔透的苍白,任她捏来揉去地捉.弄,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 绮罗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你这是在引.诱我犯:罪啊!你勾.引我!” 迟悟:“……” “你勾.引上司,这是大大的罪过!再加上刚才还扰.乱军心,罪加一等!”她义正言辞,不怀好意地笑道,“罪无可恕……亲无赦!” 说着探头便口勿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口勿他的嘴唇,“刑.罚”的执行过程难免有点生涩。 她伏在少年身上,舌尖如小猫舔水一般轻轻舔..舐着他的嘴唇,然后一点一点,缓缓深入…… 迟悟原本就心中刀绞,只是强忍着不说,保持住一副平静的神情已然是他的极限了。 现在经她这样一激,直觉得五脏六腑有如万针攒刺,瞬间战.栗起来。他又恼又恨,眼眶酸的厉害,哪里还忍得了她这般慢慢悠悠的练习和探索? 一个翻身,已将她压在了身下。 唇齿缠绵,气息交错。 ………… 头顶着婵娟千里清辉,跨越了河山万载静默。 可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 一番折腾之后,两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绮罗将头枕在他手臂上,在他颈间蹭着,眸子半阖,口吃软糯不清。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迟悟想了想,一瞬间脑中有很多画面划过,其中,有一个场景反反复复地出现,挥之不去。 他回忆道:“在烟乐坊里,我被云娘带入她的魔障,所以画了伏魔阵。那时候你来了,只用了一刀,就将魔障和我的伏魔阵一道破了。” 一刀将黑暗与死寂都劈裂了,脏得像个小花猫一样的姑娘仿似不顾一切般,喊着他的名字。 来拯救他。 从此他沉寂的世界有了声音。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热烈的刀法,烫的像刚沸腾的滚酒,惊心动魄的像藏山寺中沉响千年的梵钟。”迟悟喃喃道。 绮罗显然也回忆起了那夜的场景,道:“我也从没见过那样神圣的阵,鎏金璀璨,光芒万丈,我觉得那时候的你……”她咯咯笑道,“真像一尊佛。” 迟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那一刻的金光之中,姑娘只道自己看见了佛,却焉知佛因她而动了凡心。 终归尘(七) 两人时而聊几句, 时而闹腾一阵, 如同约定那样, 谁也没有临阵脱逃。 只可惜,时间是这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 不论你有多珍惜它,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住它, 它都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怜悯。 他们到达无间城上空的时候,还未到天明,天空是瑰丽的渐变紫色。 不是所有人都有迟悟这般的速度的,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从屠龙宫出发的修士大多都没到。倒是有周边几个小门派,有未去赴宴的人, 收到讯息后快马加鞭地赶到了。 根据长生的指令,他们都守在七年前这个阵的边界线上,绮罗一旦解开这座阵, 原本被困在这个范围的亡魂会四处逃窜。 他们得度化它们,阻止其侵扰人界。 两人对坐在高空之中,身下就是无间城的宫殿, 炽炀在此身死, 这是整座大阵的中央。 “你有把握么?”尽管这一路上,迟悟悲悲喜喜了多少次,现在仍是做不到释然,紧紧地捏着绮罗的手, 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说不得, 姬兰说只有我可以, 总得试一试。我也觉得我可以。”绮罗也收起了懒散的神态,严肃地望着下面。 她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看向迟悟,迟悟却没松手,哑着嗓子说道:“我还是遗憾。” “什么?” “我还没能让你自由,你还没有享受它。”迟悟轻声道。 “不,我现在就很自由,事实上,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 绮罗望着他,轻笑道:“自由的最高境界是——我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死。我可以为留恋的而苟活,也可以为热爱的而战死。” 远处,东方的地平线已经有些微的鱼肚白露出来了。 不能再拖了。 她说完,忽然倾身,在迟悟额上深深印下一个吻。 忍了一路了,还是没忍住,迟悟最终还是看见她流下一滴泪来。 绮罗红着眼睛,笑着从他手中抽出手来,纵身一跃,倒跃了下去。 无论出发之前立下了怎样的军令状——谁也不可以反悔,谁也不可以动摇军心,每个人要守好自己的职责——他都还是忍不住。 他做不到。 “绮罗!!!”少年嘶吼着,想也未想跟着跳了出去。 然后在离抓住她的手只有咫尺距离的时候,被卷轴轻轻巧巧地兜了回去。 他跪在卷轴边沿,眼泪从高空坠落,看见少女笑着朝他告别,嘴唇无声地开合,说了什么。他的眸子不禁微微睁圆。 他能看懂她说什么,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此刻,天地间几乎寻常的安静,静的他似乎能听见鸡鸣与犬吠,晨起征铎声。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升起,一轮红彤彤的圆日在地平线下悄悄等待。 再过片刻的功夫,天光就会大亮,万物都要苏醒,一如从远古而来的任何一天,这世间终将金光遍洒,除了他们,再无别离。 - 少女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调动起全身的灵力,感应着自己与阵法的相通之处。 这是蕴藏在她血脉里的能力,她无师自通地就知道该如何与这无言的大阵沟通。她曾经做到过,现在也一定可以。 迟悟在高空中看着她坠落,她就像漂浮在苍茫天地间的一捧蓬草。 而就是这样一粒渺小的草芥掉进了无间城里,如同一颗火星子掉到了油面上里。火焰在无间城被点燃,以其为中心,一瞬间扩散开来,势不可挡地延伸向天边。 - 边疆各城中的百姓一大早的就被吓得不轻,衣服也顾不上穿好了,脸也顾不上洗了,急急奔出自家房屋,看见异象天降。 从远处而来的无名烈火冲天而起,足有几人高,却在离城门处不到五里的地方戛然而止,不再进犯一丝一毫。 这场景,一如七年前。 他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断有修士赶来,在城门前结出让人迷惑的复杂阵法。 长生也到了,在洛洛的搀扶下站在冰火城的城头上。 他眺望着远处的火海,手不禁握紧。火焰停在了七年前的范围,而没有继续扩大,说明绮罗成功了,她解开了这个阵。 接下来要只要拦住阵中的亡灵,不让他们逃出来侵扰人界就好。 “度化的阵法都准备好了么?”他缓了一口气,冷冷地问一旁的人。 那人回禀:“准备倒是准备了,可只怕亡魂太多,应付不过来。我们人手实在有限,还有不少人在赶来的路上,未能到场。” 长生:“有多少人上多少人,务必把亡魂都拦截在城外!” 正说话间,就看见一大团黑压压的,像乌云一般的东西从几人高的火焰里窜了出来。 这些都是原本生活在关外的人的亡魂,在阵中不生不死地飘荡了七年,此刻阵法被打破,他们就凝结在一起,一时间全都涌出来了。 因为被困得久了,其怨气尤为深重,更难对付。 城下的修士立刻启动了阵法,将那些亡魂纳入阵中,进行度化。有修士在捕捉和度化亡魂的过程中受伤了,被人抬下去,即刻便有新的人来补上空缺。 然而,亡魂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上一轮到来的还未度化完毕,下一轮就已然又逃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修士赶到城门口摆阵,犹然显得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正在一群人急的团团转的时候,忽然听见城下有人喊道:“瞧,那是什么!在无间城上面!” 长生在城楼上极目远眺,只见在极远处的天边,无间城的上空,似是出现了另一座金光灿灿的光阵。 那一座阵在缓缓扩大,耀眼的光芒几乎要胜过初升的太阳。繁复古奥的金色纹样在阵中缓缓流动,如同佛殿之中宝相庄严的千佛金身一样,璀璨无比,光芒万丈。 怨气萦绕的黑色亡魂仿佛都受到了那座阵的吸引,不再企图进入人界,掉头向那它奔去,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哥,那是怎么回事?”洛洛一时间手指都有些颤。 长生凝眉,顿了好长时间,沉声道:“有个不怕死的,想以一人之力,度化这万千亡灵。” - 迟悟身在阵中,只听得耳畔风声微动,有亡灵入了阵中。 他细细地聆听,听见了幼童哇哇大哭的声音,妇人的软语柔柔响起,欲哄他入睡。他想,这纠缠在一处的亡灵生前必是一对母子,孩童懵懂,母亲慈爱。 又有亡灵入阵,这次他听见了老翁的咳嗽和老妪的啜泣,还有年轻人的低声劝慰,听起来像是即将离家远行的游子和留守家中的老人,挥泪告别。 他还听见了很多其他的声音——婴孩出生时的啼哭、老人将死时的呢喃、男人干活时哼的小曲,女人在水池边捣着寒衣,新郎迎亲时噼里啪啦响着的爆竹,商旅借道远赴他乡时清脆的驼铃…… 有悲,有欢,有离,有和。 是生,是老,是病,是死。 嘈嘈杂杂,纷纷攘攘。 亡灵若是不多还好,随着巨量的亡灵在同一时间涌入,无数的声音全部汇入迟悟的脑海,争先恐后,嗡鸣不止。他头痛欲裂,意识几乎这狂潮要被淹没。 七年的日复一日,让这些亡灵痛苦而哀怨。它们等得太久了,它们太急迫了,它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倾诉出来。 它们只是想有人能倾听,倾听它们生前所有的快乐、痛苦、爱憎、执念…… 它们有那样多丰富的感情,它们曾在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走过一遭。 曾经,迟悟最不擅长度化。 因为他从前活在一个太过安静的世界里,根本听不懂这些苦与乐,又怎么能明白度化的真意——那被念作“慈悲”的二字。 慈爱众生并赐予其快乐,为慈,同感其苦并拔出其苦,为悲。二者合一,与乐拔苦,即为慈悲。 欲要慈悲,先得能够感同身受,先得学会同情。乐众生之乐,感众生疾苦。 好在现在,他能听懂了。 他知道听见哪些声音她会开怀大笑,笑的花枝乱颤,也知道听见哪些声音她会难过地哭,哭的梨花带雨。他知道那些会让她痛快到打滚,也知道那些会引出她的雷霆之怒。 从前的是非写在书里,白纸黑字,安安静静。 从前的善恶落在笔尖,循规蹈矩,死气沉沉。 可现在,这些都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活起来了。 他爱她所爱,憎她所恨,悲她所悯之人,嫉她所恶为仇。他会哭,会笑,有了滔天之怒,亦有了似水柔情…… 可他没想到,她教会他的最后一件事,叫做分别,叫做绝望。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千亡灵如同巨浪一般扑向度化之阵,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叫从云端传来,似咆哮,似嚎啕,似悲鸣,似癫狂,仿佛承载了这世上最极致的痛苦,穿透了云层,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在旷远的天地间回荡,经久不绝,飘向更远的远方。 如同太阳一般的度化之阵,在无间城的上方足足悬挂了三日,最终才灯尽油枯一般地熄灭了。方圆百里的怨灵悉数度化,乌云散尽,浩浩天地间,一派晴明。 边疆小城中的百姓在大街小巷里奔走呼告,是神明拯救了人间,是神明拯救了他们。 原来让神明爱上这个世界如此简单,只需要他爱上一个深爱着这个世界的人。 ※※※※※※※※※※※※※※※※※※※※ 神明爱上了世界,正文完~ 什么?be?肿么可能! 写了三十多万字呢,怎么会be!(天理难容) 番外卷会响应国家号召(bushi)努力撒糖糖的! 当妖女穿进了重生文中 藏山寺坐落在华京一角, 是全天下最负盛名的寺。 作为堂堂护国寺, 往上受朝廷封赏, 荣耀无双,往下受江湖景仰, 无限风光。掌门人是先皇的挚友, 大名鼎鼎的姬太子和无情道长年少时都曾在此修行。 就连百年难得一见的出了个魔头, 也都是天下第一的。 于是, 这渐渐造成了江湖中人的一种迷信和盲目崇拜——无数修者挤破了脑袋地想进入藏山寺, 若是自己实在进不去了,生个儿子也要挤破脑袋地将儿子送进去。 再加上藏山寺掌门,一个叫做莫凭风的老头子, 认为每个孩子皆有受教的权利——其实本质上就是他懒得管事, 谁都能塞个人进来——所以藏山寺近些年的人数急速膨胀,颇有些人满为患的势头。 绮罗坐在一棵枯树上,一脚踩着老树光秃秃的枝丫,另一只脚丫子随意的垂下来, 十分没相地晃荡着。 她正吊儿郎当地听着不远处的小亭子里一个老师父给学生讲课,学生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只有她听得昏昏欲睡。 抬起手来,伸出五指,挡在眼前——冬日里的阳光很暖, 哪怕沾染上了大雪初晴之后的一点寒气也还是暖洋洋的。 绮罗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了一下指尖的温度, 然后确定了一件事…… 她重生了! 她复活了! 一代妖女炽绮罗又回来了!!! 她原本记得她是死了的, 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刻, 她拼尽全力终于解开业火红莲的巨阵,然而还没来得及欣慰,就被冲天而起的烈火给吞噬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 作为一名生前时常玩火,在人界各地犯下了大大小小无数起恶劣纵火案的移动纵火犯,她最后竟然被烧死了? 简直奇耻大辱。 不过好在这都是以往了,现在她又活过来了!即便不知道这之间有没有间隔十八年,她现在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了! 她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意识不清,不知自己身处何处,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静室里,身上裹着一席干净的红裙,红的像烈焰,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她还来得及叫唤呢,肚子就先她一步叫出来了,于是她自己溜达溜达着……就溜达出来了。 在山中绕了不知多少路,她也没能找到哪有东西吃,反倒在山间看见了有老师父带着一些少年弟子在此处讲课。她溜过去听了那么一耳朵,才搞明白此处是藏山寺,这些都是藏山寺的弟子。 她抬头看了看日头,寻思着也快午时了,这群学生也总是要去吃饭的,不若先在这等会儿,到时候跟着他们,总能找到饭堂在哪。 然而,她实在是低估藏山寺里师父的教学热情和学生们的刻苦程度,眼见着日头挪阿挪,都不知道偏到哪去了,老师愣是不下课,学生们不说异议,连个开小差的都没有。 佩服!佩服!小女子服! 可怜她刚重生就要再饿死一次了。 - 正思量间,赶巧就下课了。 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往山里走,绮罗连忙跟在两个小弟子后面。她轻功极佳,走路没声,是以那两个小弟子也没发现她。 这两个少年,一个约莫十七八,又瘦又高;另一个年纪要小些,个子只及同伴的肩头,小萝卜头似的蹦跶着。 小萝卜头指着那清瘦少年的包裹问道:“你平时都在包裹装什么,怎么总是鼓鼓囊囊的?” 清瘦少年答曰:“一坛子酒和两捆白菜,早上下山买的。” “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 “酒是给后山的守门人带的,白菜是用来喂蛤.蟆的。” 那小个子少年面上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忍不住问道:“蛤.蟆吃白菜?蛤.蟆不应该吃虫子么?” “别的蛤.蟆吃虫子,但这个蛤.蟆不杀生,吃素。” 小萝卜头:“……” 绮罗:“……” 小萝卜头顿了顿,惊讶道:“吃素的蛤.蟆可不多见,这是个神蛤.蟆吧?” 绮罗心道:是啊,是个神叨叨的蛤.蟆,简称神蛤.蟆。 那小萝卜头又问道:“你为什么要给那守门人带酒?他不会自己去买吗?” 清瘦少年道:“他相貌粗狂丑陋,异于常人,下了山容易吓着旁人。” 那小个子一脸钦佩:“你平常见的都是些什么神人?” 清瘦少年道:“……” 绮罗听他们说的这话,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守门人和蛤.蟆是谁了,心道:他们怎么到藏山寺里来了?他们都在,那迟悟应该也回来了吧? 迟悟之前就一人住在后山,现在有他们陪着,应该也不至于寂寞。 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少年,绮罗脑海中就忍不住浮现出一张笑意温柔的脸来。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似的,又痒又舒坦,她忍不住咧开嘴角,傻乐起来。 就在这时,前面那清瘦少年道:“因为后山人很少啊,我与我爹住在那处,每日里能见到的就是他们了。处的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异之处了。” 绮罗仍旧傻乐着:嗷,原来是跟他爹住在一处……他爹……爹…… 绮罗:?!?!?!!!!! 一个晴天霹雳在她头顶上砰然炸响,一瞬间五雷轰顶。 心里的小猫挠着挠着忽然一大爪子拍下来,拍的她差点没一口凌霄血喷出来,两眼一翻再昏过去一回。 她这才死了多久啊!怎么连儿子都有了??!!而且,少年看起来都有十七八岁了…… 绮罗:!!! 她脑中忽然浮出一个之前没考虑过但实在有些恐怖的问题:她死了多久了?她这一觉不会一睡睡了几十年吧…… 绮罗心中一凉,缓缓抬爪捧住自己的小心脏,怕自己一下子缓不过来心梗而死。 - 前面那个小个子的少年道:“原来你爹就是藏山寺弟子啊,怪不得你这样厉害。不像我爹,大字都不识几个,一天到晚就只会叫我光宗耀祖……对了,你跟你爹住一起,那你娘呢?” 因为某些不可言明的冒着酸气的心思,绮罗连忙竖起了狗耳朵。 “……”那瘦高少年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天空,半晌,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绮罗:她上天了? - 少年望着冬日的暖阳,静立片刻:“她去照耀别人了。” 绮罗:把你爹给甩了? 小个子似懂非懂:“那你和你爹呢,她不管你们了吗?你爹有没有续弦啊?要不然平常岂不是没人给你们做饭?” 瘦高少年瞥了他一眼,似是有点不高兴了,自顾自往前走去:“她早晚会回来的。”他低声念道:“而且我爹也不会娶别人的,他一辈子只爱这一个人。” 绮罗:啧啧啧啧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爹之前还喜欢过姑奶奶我呢! 一想到这而,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心里还是无可抑制地不是滋味起来。 有那么点小气愤,有那么点小委屈,有那么点小酸和那么点小……不,很酸很酸,很难过很难过。 拧巴拧巴能拧出一缸醋,太阳晒一晒就要晒出盐了! 但她思量了半天,发现自己好像也没资格去怨迟悟,毕竟自己当时已经死了,这世上孤独难熬,怎么能要求他只爱自己一个人呢? 再说,是她义无反顾撇下他的,自己薄情在先,还妄想旁人念旧,岂不是太不要脸了? 但是,无论怎样,她还是酸,还是难过。 酸的牙疼,难过的小心肝颤。 大概这就叫五味杂陈吧,要不是没钱,她觉得自己郁闷的都可以去买醉了。 - 绮罗使劲地甩了甩脑袋,她在这自己跟自己较劲的功夫,两个少年已经走出老远了。 按道理她现在应该识趣地躲得远远的,而不应该在此久留,但她还是酸的厉害:不行!事到如今,就算要走也要先看看那个小孩! 看看这少年的长相,多少能猜到点他娘亲的模样! 也不知什么国色天香的容貌,才能让他动心。 于是冒着滔天酸气的某人也不再藏着躲着了,大踏步就追上前去,打算好好看看。 小萝卜头还在问:“这么说你也没见过你娘几次?其实只看你的模样,我猜她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清瘦少年道:“对啊,我娘是天下第一好看的美人,就像……” 身后忽然有人狠狠拍了他肩膀一下,他下意识扭过头去,看见了一张都快鼓成包子的脸,将剩下半句话吐了出来:“……她这样。” “啪嚓”一声,他怀里抱着的包裹掉到了地上。两捆白菜摔烂了,一个小小的酒坛子碎成了八瓣。 绮罗:“……” 现场顿时一片静默。 那少年看着绮罗,眸子一点一点睁大,甚至手都有点抖。他忽然跨出一步,上去就扯绮罗的袖子。 绮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少年:“娘!” 小萝卜头:“轻歌,莫冲动!” 三人同时叫道。 “……” - 一刻钟后,在去往后山的岔路口,轻歌和小萝卜头告了别,同绮罗一起沿着山上小路往上走。 到了冬日了,小路两边的树木都只剩了枯枝,显出了一片荒芜萧瑟。 轻歌:“娘……” “别……别……”绮罗险些膝盖一软跌在山道上,“轻歌,你别这么叫我,我这才刚活过来……你这随随便便喊一声我得折多少年阳寿啊。” 当年陆云卿魂飞魄散,的确是附在她身上跟轻歌见了最后一面。所以当时轻歌将她认作娘亲,这也不足为奇。 他当时十二三岁,自小也算是娇养,比旁的孩子还要多几分稚气。她看他还不怎么懂事就失了双亲,实在是可怜,也就没有立即告诉他陆云卿已经不在了。 而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跟她一般高的少年,欲哭无泪。 “再说,你看我们俩年纪看起来不也差不多不是……” “爹以前比你更年轻……” 绮罗:“……” “慢着,慢着!轻歌,爹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认的……”绮罗稳住他道,“虽然,某人不怕折阳寿,但你这样很吃亏的你知不知道……这都谁教你的啊?” “吃亏?有吗?这是我自己寻思出来的——我寻思你是我娘,我爹说你将来是要嫁与他的,那我爹不就是我爹了么?”轻歌一脸认真。 绮罗:“……”我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莫名觉得挺有道理? “好吧,好吧,此事再议。”绮罗看着轻歌,也不再多纠结这个,转而问道:“所以,我这一睡睡了多久?” “五年。”轻歌答。 “都这么久啦?”绮罗心中思衬,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睡得最长的一觉了。 - 两人走到小路尽头,在半山腰一道山门处看见了守在那里的罗汉和普慈。 罗汉远远地看见绮罗,先是不相信似的使劲揉了揉眼睛,继而便露出了憨厚的笑来。 仿佛见到老友归来。 他头顶上蹲了一只闪亮亮的金蟾,两只稍显细弱的□□腿颤巍巍地抬起来合十: “回来啦。” 绮罗大步流星地上前,笑道:“久等啦。” - 普慈蹲在绮罗头顶上,给她解释轻歌的事。 “当年在冰火城,他母亲死在他父亲手里,他父亲又被你……他自幼跟随父亲,倒也没受过亏待,无论刘青云再怎么不仁不义,也是他父亲。一方是日夜思念的母亲,另一方是朝夕相处的父亲,两方都是至亲。无论事实上谁对谁错,都不该由他一个孩子来承受。” “所以呢,迟悟动了手脚,是不是?”绮罗回头看了轻歌一眼——他正在给罗汉解释,他一不小心将他的酒给打烂了,下次会给他带双份的。 普慈叹道:“迟公子给他下了一种术,随着时间推移,他幼时的记忆会逐渐模糊。五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刘青云了,倒是你……他十二岁时错将你认作了他娘,到现在还一直记得。” “因为幼时记忆模糊,所以心智会稍微比现实小那么两三岁,显得幼稚些。不过,藏山寺的师父说他天赋不错,是凡人里很适合修行的,迟公子就将他安排进了藏山寺,让他跟着寺里的师父修行。” “虽说心智稍微小些,但这也没什么大碍,他凭着这么一副好皮相,在寺里很受欢迎呢,有不少师姐师妹,都喜欢带他出去玩。据老衲所知,他有个很水灵的师妹对他,咳,就很有那个意思,还常常带自己做的点心给他吃呢。”普慈笑眯眯道。 绮罗听罢,也觉得甚是欣慰,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琢磨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大师……你为什么会知道……” 普慈:“……咳。” 普慈:“老衲这不是比较关爱后辈么,你们年轻人哪里懂,孩子的成长需要长辈多加关注和爱护的……阿弥陀佛。” 绮罗:“……”呵,死老头子,承认吧,你就是八卦。 - 绮罗忽然问道:“诶,大师,你怎么又变回原形了,迟悟给你捏的那个身子呢?” 普慈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子活动起来可灵便?” 绮罗一愣,下意识动了动胳臂腿脚:“挺好的啊,胳臂是胳臂腿是腿的,简直身轻如燕……怎么了吗?” “灵便就好,也不枉迟公子这几年来千里奔波。” 绮罗闻言便知这里面有什么关节,连忙静下来,等着普慈解释。 “五年前,你去关外解那通天的大阵,其实是死在火海里的,你自己知道吧?” 绮罗:“咱能不提这事了吗?” “几百里的大火熄灭之后,迟公子不顾自己伤重在无间城找了几天几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是要找到你才肯罢休。” “那些在前一次大火中残存下来的建筑,在那一次也全都化作炭土了,所以你该知道的,说是在无间城找,实际上就是在一片废墟上找……” 绮罗忍不住心中一紧。 她几乎能想到那个傻子孤身一人在旷远的大漠中,在黄昏的日照下,跪在废墟上刨开每一个焦土堆,锲而不舍地寻找一个人的模样。 “他几乎将那废墟给翻了过来,最后也没能找到你的尸骨。其实他早该想到的,火焰将残存的城墙和宫殿都烧成了灰,人的尸骨又怎么能保全……但是在最后一天晚上的时候,他却找到了你的魂魄。” “说来真是奇迹,在那样强的一个阵中,你的魂魄竟没有散,静静地立在一片不那么显眼的焦土堆上,周围有许多零散的火灵环绕着。就是那些火灵在你破阵过程中,险险地维系住了你的魂魄,使之不散,那些火灵在他来了之后便消散了。” “他回来之后,什么也顾不上了,唯一想着的事就是要给你重塑一个身体。” “不似老衲当年的活灵转移,随便捏个皮囊就好了,你这算是死灵复生,要困难百倍。” “人由五行而生,所以他前些年四处去寻找至精至纯的五行元素,几乎走遍了人间魔域,说上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为过了。当然,这其中,藏山寺的莫掌门和屠龙宫道宫主都给了不少帮助。” “最终,木为骨,金为筋,土为肌,水为血,火为气,才最终给你捏造出这副身子来,放在藏山寺灵气丰盈的地方养着,等着魂身最终合一……” 普慈若有深意地总结道:“总而言之,这副身子费了他无数心血,来的很不容易。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绮罗听了,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您是说,这副身子实际上是他的,以后我就有理由让他养着我了。” 普慈:“……”虽然但是,你要这么理解也行吧。 - 绮罗又想起之前的那个问题,忽然就明白了答案:迟悟要收集至精至纯的五行元素,而这世上至纯的土灵就只有从息壤里提取出来。 天下就那么一点珍贵的息壤,原本迟悟用来给普慈捏了一个小童子的皮囊的。而失了土灵的息壤,与凡土无异,自然就无用了。 “大师,那你不就没法……” 普慈笑道:“阿弥陀佛,老衲现在已经看开啦,皮相什么的,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妄。与其求一副人皮,不若得一颗人心……毕竟,这世上有比皮相重要百倍千倍的东西啊。” - 穿过山门,再往前走一段路,便到了一处小院,四周环竹,即便是在冬天,也是一片盎然绿意。绮罗还未进门,就听见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推门而入,眼前的小院干净整洁,清新淡雅,一棵合抱粗的古木枝丫延伸着遮蔽住了小小的竹屋。 她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屋檐上,树杈上,藤椅边,随处可见地挂了铃铛。 水晶的、琉璃的、青铜的,带着流苏的……最大的有如小钟,最小的堪比簪花,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风一吹,满院子的空灵妙音。 罗汉在一旁窃笑道:“这都是迟公子前些年四处跑的时候收集来的,他说他都养成习惯了……啧,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习惯。” 绮罗又开始哈哈哈地傻乐了。 她也不待其他人来带路了,小鸟一般轻快地穿过竹屋,沿着小径行了约两百步,眼前所见是一片梅花林。 雪后初晴,山林干净的不像话。 满树满树的梅花怒放着,素白的、淡粉的、艳红的……有的淡雅,有的妖艳,在阳光下全都剔透的发亮。被雪水与寒气冰镇过的暗香,在枝丫间浮动,一有风过,沁人心脾,荡涤肺腑。 少年披了黑色的大氅,正在一株素白的梅花树下,仰望着这满树的玉屑琼华,安静地仿若与世隔绝。 他看的那样入神,肩头和发顶都沾染了一层晶莹的粉雪,亦不知要拂去,竟像白了头一般。 他听见了一个特别的脚步声,轻盈地响起来,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微微一怔。 回头望去,一袭红裙的少女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梅树下,鲜艳耀眼的像是能将整片山林晕染一般。 风过暗香动,花如落雪飞。 他只等了一片梅花落地的时间——一朵花从枝头跃下,顺着她的长发滑落,最终落在她脚边的雪里——就抬步走了过去,经过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踩出几处不深不浅的印记,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到她身上,裹紧。 绮罗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并没有等她五年,没有等五个月,甚至连五天、五个时辰也没有。 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绮罗从毛茸茸的大氅中仰起来脸来,呵出了一小团晶莹的白气。 “藏山寺的新梅,我终于见到啦,真是好看。” 却不及你万一。 ※※※※※※※※※※※※※※※※※※※※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庆期间查的比较严的原因,我的97章被锁辽,哭唧唧。 我好委屈,我就只是写了个亲亲啊qaq,都锁了一天辽。 已经改了四次了,会再尝试一下,努力把它解救出来!但如果最终还是不行…… 省略号代表我的求生欲orz(心好累,抱歉惹 皇子失窃 暮景斜芳殿, 年华丽绮宫。 今日正是除夕, 太阳在一年中最后一次东升又西落,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在地平线上时, 华京中家家萧管,户户弦歌,都沉浸到一片极致欢愉氛围中。皇宫中更是灯火通明, 天子大摆宴席,宴请群臣,席间丝竹不绝,歌舞不断, 飞觥限斝,好不热闹。 这本是极为重要的宴会, 太子却因为身体抱恙而未能出席。东宫里的宫女侍从都得了准许,聚在一起玩乐戏耍,就等着宴席结束守夜了。 姬澜执了一方烛台, 独自登上东宫西首的一幢二层小楼,在一间类似书房的房间前停下, 推门而入。 这房间里收拾的很是干净,富丽又不失典雅。黑漆的小案上备了一桌子精致的菜品和点心,一旁的火炉上有几坛子酒, 正用小火温着。 雕花小榻上一个三岁的小儿,生的粉雕玉琢, 乖觉可人, 眉心点了一点殷红的朱砂, 此刻蜷成了一团,睡得正酣甜。太子见此情状,又取了一张薄毯,替他盖上。 他在案前坐下,闭目小憩。 这屋中场景似乎昭示着,他在等什么人。 - 所谓,月黑风高夜,鸡鸣狗盗时。 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但对于一些高手来说,如若空城。 不知过了多久的功夫,隔空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这却不是从楼梯口处的那扇门那传来的,而是从靠近楼外侧的一扇窗外传进来的。一个人此时正蹲在窗栏上,戴了一个大大的斗笠,窗户上映出了不规整的影子。 姬澜连忙起身,去开了窗,一个青年立刻钻了进来,身材劲瘦颀长,却偏偏灵巧地像个猫儿似的。一身半新不旧的枣色长袍,宽摆箭袖,软底黑靴,带了一身的风雪气进屋来。 姬澜关了窗,回过身来看他,他却已经自己从炉子上拿了酒,仰起头来喉结微动,狠狠灌了两口,将那一身的寒气去了几分,这才低下头来看他。 “殿下,还是你宫里藏的酒好喝啊。”烛火的照耀下,青年眸中的猩红越发浓烈欲染,朝他露出了一个放肆的笑来。 - “平时都是去无情那里,今年难得来我这处过年。”姬澜在小案前端端正正坐下,一边替炽炀斟酒,一边笑言道。 “是啊,他那处天高皇帝远的,也没人敢管他,我来去都自在。不像你宫里,人多口杂,多少有些不方便。”炽炀还没上桌,一直在自己背来的大口袋里卖力地翻着。 姬澜不禁有些好奇:“你在找什么呢?” 就见炽炀刷的一下从大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孩来。 姬澜:“……” 炽炀跟拎小狗似的将那小孩提溜到他面前来,姬澜才看清楚,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头上扎了一个冲天的小揪揪,小胳膊小腿都缩在衣服里,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萝卜。 两颊被冻出两坨胭脂红,她也不畏生,一边吸鼻涕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脸严肃。 炽炀道:“来,绮罗,快见过太子殿下。” 绮罗立刻从她爹手里挣出来,哒哒哒一路地爬到姬澜面前,动作飞快,然后“咚咚咚咚”地开始磕头,那叫一个地动山摇震天响,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可把姬澜吓了一跳。 虽说他是太子,平时也没少受过这种大礼,可把大礼行出同归于尽的架势的,这还是第一个。他赶忙起身拉她:“不、不必如此,你快起来……” 谁知绮罗却不起来,微微退后:“一个响头一百两,我刚刚磕了十三个!红纸包就不用了,直接给钱就行。” 姬澜:“……” 绮罗:“最好银票,银子不好带走。” 姬澜:“……” 绮罗见他无话,面上忽然显出几分怀疑来:“我爹说,你是有钱人,你不会反悔吧?” 姬澜:“……”我答应过什么吗? 绮罗轻描淡写:“那你给我磕回来吧。” 姬澜:??? 一番交流下来,姬澜被这个小丫头弄得哭笑不得的:“好丫头,这么小就这么精了!你爹小时候都没你这么精。” 说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头,爽朗笑道,“压岁钱还能少了你的?我和你爹说说话就去给你备,好不好?还有,喏,这墙上挂的,柜里摆的,但凡是看上了,都随你拿,怎么样?” 绮罗乐的一蹦三尺高,直接就奔着满屋子的宝贝去了。 有眼不识珠,只知道哪里金灿灿的就往那里跑。 姬澜笑着又转头朝炽炀道:“你这个女儿还真是……等等,小心!”他几步跨过去,抓住了正弯腰端详着小皇子的炽炀。 炽炀看这小皇子生的可爱,正自手痒想去摸摸,就被姬澜拦住了:“这孩子有些特殊,接触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还是别弄醒他了。” 炽炀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这就是那个孩子么?我之前好像听如意说过。” “嗯。” 姬澜神色微黯,点了点头:“去年的时候,皇兄的一位公主无意间吓到了他,一个不注意被他伤的厉害,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以防这种情况再发生,我现在都尽可能将他带在身边。” “他天生无心,不像其他孩子那般黏人,到现在也只稍稍与我熟悉些。”姬澜看着幼子熟睡的脸,忍不住轻叹了一声,炽炀也微微皱了眉头。 不过炽炀一向心大,无论什么事都很想得开,拍了拍姬澜的肩膀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怎么特殊也是个孩子,该给他机会像平常孩子一样长大的。” “嗯……”姬澜点了点头,忽然瞥见床榻之上多了一个人影。 他们俩统共也没说几句话,绮罗不知何时已经蹲到了床榻之上了。她出神地看着眼前软趴趴白嫩嫩一团,伸出一根小指头摸了摸小家伙额间的一点朱砂,顿了顿,拽着小皇子白嫩嫩的小手,面不改色地将他给拎起来了。 姬澜:“!!!” 小皇子睡得沉,一时竟也没有醒。绮罗又把他放了下来,两手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拉扯着,拉的他嘴都咧开了。 炽炀道:“绮罗,快放……” 绮罗一手向上,一手向下,捏出了另外一个造型。 炽炀急道:“别碰……” 绮罗一按他的鼻子,按住了一只小小的猪鼻子来。 炽炀:“不要……” 绮罗像捏面团似的,捏巴捏巴到最后,忽然两掌一合,“啪”的一下拍住了小童的脸。 炽炀:“……………………” 经过先前一番惨无人道的折腾,小皇子想不醒都难了。他迷瞪着双眼,一副迷离的模样,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呢,猛然间一对狗爪拍上了他的脸。 清醒了…… 忽然的惊吓让他本能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人,眼睛里的迷茫还没散尽,小嘴已经本能地张大,仿似下一刻就要惊恐地哭叫出来。 炽炀面无表情: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然而,还没等小皇子将那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嚎出来,绮罗手上一用力……就将他的腮帮子摁瘪了,下一刻,“吧唧”一口亲在他额上。 似乎是想吃他额上的那一点朱砂,她亲完还嘬了嘬,在他额上留下了一片口水。 皇子张着嘴哈了半天,愣是啥也没哈出来,反倒安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妖精咂了咂嘴,然后一言难尽地皱起了小眉头。 姬澜:“……” 炽炀:“……” 怎么的,还嫌不好吃了是不? - 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么一段小插曲,炽炀将两个孩子丢在一边,拉着姬澜到一旁坐下。 姬澜看着两个孩子坐在一处,大些的不知在捣鼓着什么,小的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不禁失笑道:“真是奇事,这孩子我平日里带着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刺激到他,你的丫头倒是厉害,眨眼的功夫,拍拍打打竟将他收服了。” 炽炀亦是笑道:“也不给看看是谁的女儿。” 两人久别重逢,又是几番说笑,时间走的飞快。 小案上的菜品都已经凉了,炽炀索性也不吃东西了,就靠在一边,将那几壶热酒慢慢斟来吃。 酒过三巡,他的眼中已有了几分醉意,赤眸愈发湿亮,熠熠生辉,低低笑道:“华京的酒总是与别处不一样,我好久没喝到了。上一次还是去屠龙宫,在如意那里喝到的。” 姬澜道:“她知道你喜欢这种酒,曾特意派人回华京运了好些过去,防备着你什么时候去,都能喝上。” 炽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畅快地笑了。 姬澜平时不好酒,但陪着炽炀喝了不少,温润的眉目之间也晕染上了几分红润。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精巧的酒杯,随口轻道:“我听说你这两年在关外建了城,做了城主了?” “是啊。” “感觉如何,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正派里还有没有人去找你麻烦?” “还行吧,也没什么麻烦,有谁这么想不开,会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炽炀笑道。 “我的无间城建在无间之地,不归魔域,不在人间,谁还能管得了我?我现在可自在得很呢!”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醉眼迷离间,满脸都是兴奋的光采。 “殿下,你不知道,我这城里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曾经都是与我一样,常年漂泊在外,所以乍然有了一处安身之所,简直不能再珍惜。什么人族魔族,谁还管那些,街坊邻居,亲的比兄弟姊妹还甚!” 姬澜笑道:“如此这般,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所以啊,我的殿下……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炽炀醉眼乜着他,没待他回答,就自顾自笑道。 “这说明你没错,你的理想是可以实现的——既然这样的情况能在我的小城里成真,为什么不可以在整个世间达成呢?” 他说着忽然踉跄地站起身来,一伸手推开了一旁的窗户,冬夜的冷风夹杂着冰雪就这么肆意地扑进屋里。 “殿下,你看外面的华京,多热闹,多繁华。我打赌,总有一天,你能让世间的每一座城池都变成华京,人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净土。” 姬澜经冷风一激,一时间清醒了几分:“是不是无情与你说了什么了?” 他揉了揉眉心,也起身走到窗边,无奈笑道,“我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总是做不好事,上次抑郁之时,与他说了几句……这下倒好,平白地又叫你们担心了。” 炽炀笑道:“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总是喜欢怪罪自己,根本没必要。这世上,谁能无论做什么都对呢?更何况,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几个里做的最好的……” “无论怎么样,你的志向总是可以变为现实的,我可还等着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呢!那时候我回到华京,定要将华京的好酒一次喝个够,不醉不休!哈哈哈哈哈!” 他说着便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仰靠在窗边,笑声惊天动地的,姬澜都忍不住拍他:“你可省省吧,笑这么大声,不怕把人招来了?” - 屋子里面,绮罗正在十分“尽责”地给三岁的小皇子喂东西。 她将果盘里各类的坚果都拨开了,什么瓜子、花生、杏仁、核桃、开心果……剥完了她也不吃,全都塞进了小皇子的嘴巴里,塞得满满的,都要塞不下了。 传说中不懂人情的小皇子似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穿着黑色的丝绸中衣,呜呜咽咽地往外爬,没爬几步就被绮罗抓住一只小脚丫给拽回来了。 然后呜呜咽咽地又被塞了一颗。 绮罗:“好吃吗?我都舍不得吃,都给你吃,我是不是很好?” 绮罗:“奇怪,你怎么不咽下去呢?” 绮罗:“感觉还可以吃?摁一摁还可以再吃一个!” - 两人倚在窗边,继续闲聊着,想到什么说什么。 炽炀几乎半个身子都要倒到窗外去了,偶然间看见小楼的飞檐上挂了宫铃,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在夜风中叮铃作响。 醉眼迷离间,他面上自然而然地就荡漾出几分温柔来,收都收不住。 姬澜观他目光所及之处,道:“无情跟我提过,那个姑娘是叫铃兰吧?” “嗯哼。”炽炀得意地一哼哼。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姬澜顿了顿,忍不住笑道。 “说实话,我还真想不出来,除了如意,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收拾得了你。那位姑娘能收服了你,嗯……我猜她不是个绝世美人,便是个巾帼英雄。” 炽炀此时喝得尽兴了,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完全没有听出来姬澜在打趣他,十分嘚瑟地一扬头:“也许这两样都占全了呢。” “那真是不得了。”姬澜爽朗笑道,顿了一顿:“可我听说,你们现在不在一处?” “嗯。”炽炀轻声哼道,“她是刀城城主的女儿。” 姬澜微微一愣。 “不过不用担心,铃兰站在我这边——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喜欢战争。”炽炀解释道。 “她现在仍以魔族的身份在魔域四处走动,但暗地里却用自己的方式去说服那些魔族的小城,不要参与她父亲试图发动的战争。” “因着这些个缘由,我们聚少离多,加上她身份又特殊,公开与我在一起,怕是难过他父亲那一关……是以我之前还一直骗绮罗,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哈哈哈。” “……殿下,我以我的性命担保,她是可以被信任的。”炽炀认真道。 姬澜点了点头:“你说的,我自然信。” 炽炀看着屋檐上摇摇晃晃地铃铛,听着叮铃铃的脆响,又经冷风一吹,只觉得胸腹之中,脸颊之上一片火热,脑中不自觉又浮现出那人的脸来。 以前在一处的时候,她就像是冰做的一般,时时刻刻都冷着一张脸,他死皮赖脸地逗她,却常常连个笑脸都得不到。但是奇的是,喝过酒之后,她就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杯倒的家伙,醉了以后浑身都冒着孩子气。 她会将脸怼到他面前来,眯着眼睛,一脸严肃地将他打量一番,然后在距离近得让他想动什么坏心思的时候,两只爪子猛然拍上他的脸。 炽炀跟姬澜说了这些,姬澜不禁哈哈大笑:“怪不得这么久没见,你的脸皮又结实了几分。” 炽炀怒道:“胡说,我媳妇儿拍的,自然是将我越拍越好看了。”他又指着自己额上一处十字疤痕,美滋滋地道,“看,这个也是她划的,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划的,好看不?” 姬澜:“……” 过了许久,姬澜摇头轻笑道:“你真是疯魔了。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才能将你迷得这样?” 寒风里,铃铛轻响,炽炀“嗤”地一声,爽朗笑了出来。 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是我心甘情愿死在其刀下的人。” - 酒坛空空,杯盘狼藉,夜终将尽,天终将明。 两人在窗前畅谈了一夜,眼看着到时候了,炽炀也不能在宫中久留了。 关了窗户,再看回屋里,蜡烛已经燃到了头,摇曳着微弱的光。 孩子们估计玩的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一只稍微大些的,带着一个小不点,两人相对着睡在一起,呼吸均匀绵长。 时间有些紧,炽炀只好将绮罗叫醒了:“丫头,得走了,咱们回去睡,好不好?” 绮罗揉了揉眼睛,睡眼迷离,晕晕乎乎地转着圈,好不容易才起来了。 她看着姬澜与炽炀似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根本没想起她来,心里寻思,自己的压岁钱怕是要打水漂了。 于是又紧赶慢赶,从房里搜刮了不少宝贝,统统打包。 最后,太子在宫门处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她几乎背了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包,装的满满当当,恭恭敬敬地向太子一鞠躬,跟着她爹出去了。 天还是黑的,寒冬的风雪擦刮着骨头,姬澜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渐渐走远。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在那两人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脱口喊道:“炽炀……” 细碎的飞雪中,一身红衣的青年头都没有转过来,只是举起手来,吊儿郎当地晃了晃,算是告别。 姬澜知道他的意思。 不用负罪,不用愧疚。 哪怕我因你漂泊孤零,流离失所,千夫所指,万人唾骨,哪怕我替你背负天下所有的罪过,千般痛苦,万般挣扎,无尽沉沦,哪怕最终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你也不必有一丝一毫的歉疚,甚至连一个谢字也不必。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因为你是我的挚友,我的手足,我的殿下,我心中至上贤明的不二君王。 以我千金言,铸君如意令。 千里供驱驰,死生无所问。 - 姬澜回到了阁楼中,独自将狼藉的杯盘收拾了一下,以免引人怀疑。他在房中环视一圈,却忽然发觉屋里空得,简直像一夜间被盗贼洗劫了一般。 天已大亮,炽炀带着绮罗走了很远了,等过了前面的城门,出了华京,炽炀就打算施展神行术,回无间城去了。 两人自然是不敢走城门的,于是只能找到隐蔽的城墙角落处,打算翻墙出去。 炽炀:“丫头,包我先给你拿着,你先翻过去。” 绮罗乖乖将包递给他,他接过包裹,险些没直接摔倒地上:“不是,丫头……你到底在包里装了些什么呀?” “都是宝贝啊!不是你跟我说,在宫里看上什么都可以直接拿,不用跟殿下客气的吗?”绮罗一脸认真地叮嘱,“你可拿的小心些,千万别把我的宝贝弄伤了。” “好好好,肯定不会弄……伤?” 炽炀忽然觉得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别扭…… 忽然间,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颤颤巍巍地拉住了绮罗:“不、不是,丫头,你到底带了啥啊……我、我先看看……” 他一把扯开了包裹的开口,就看见在一大堆金珠银瓶玉疙瘩之间,包围着一个白净净、粉嫩嫩的小男孩,睡得正香甜。 他被包裹在黑色的绸衣里,此时静静地缩成一小团,头上一点朱砂已经有些花了,却愈加衬得他冰雕玉琢,粉雪可爱。 炽炀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来,在心中默然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颤声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活宝吗?” 与此同时,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华京的大街小巷都贴出了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布告: 皇子失窃,重金悬赏。 ※※※※※※※※※※※※※※※※※※※※ 因为假期快结束辽,有好多事情要做qaq,今天就更新晚辽,哭唧唧。 预计番外还有两到三篇这样?(应该是…… 这两天补作业,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写,如果来得及的话会在晚上零点更,没更的话就是我没写完辽qaq 大家晚安安! 得道 正是人间六月, 大暑前后, 之前一连好些时日都是骄阳似火, 酷热难熬,昨个儿却忽然了大暴雨,电闪雷鸣的。 一场大雨过后, 连日里旺盛的暑气消弭了不少,清爽的紧。藏山寺里绿树成荫,繁花压枝, 山腰处一有一个清浅的小池塘,水位因为昨夜的暴雨而上涨了不少,原本连成一片几乎要覆盖大半个池塘的浮萍, 此刻被打的支离破碎。 整个池面就像是一块破碎的玉璧。 池塘里有石墩子连成的小桥,如意提着小裙子从上面轻快地跑过,好不快活。忽然间, 她一声轻呼,脚下一个急停,身子摇晃着就向后跌去。 原本以为要掉下去变成落汤鸡了, 身后一人却稳稳地接住了她, 少年声音清冷:“小心些。” 如意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露出了珍珠似的牙齿,甜甜叫了声:“谢谢三哥!” 昨晚上打了一晚上的雷, 她一夜都没睡好, 索性起了个大早, 直奔到男孩子们住的地方来了。没成想到处都找不到哥哥和炽炀,一问才知道他们被师父找去了。她于是就把正在看书的道无情给拖出来,陪她到山间去玩。 如意一转身,俯身从水里一块石墩子上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一样东西,捧到道无情面前:“三哥你看,一只蛤.蟆!” 她刚刚就是忽然看见了它,怕踩着它,匆忙闪避之间才险些跌下去的。 “它怎么蔫蔫的,一点精神都没有,是不是受伤了啊?”如意几乎要把那只蛤.蟆怼到道无情脸上了。 少年与蛤.蟆相顾无言了片刻,淡声道:“应该是。” “啊,它好可怜啊,怎么就受伤了呢。”如意也不嫌它脏臭,轻轻地在它背上戳了戳。 “天雷劫。”道无情又道。 如意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三哥,你敢一句话说超过三个字吗?” 道无情:“……” 道无情看她眉头微微蹙着,不满地撅着小嘴,甚至无奈,只好淡声解释道: “这世上,妖怪的修行要比人难得多,畜生必须先活得够久,通了灵智,然后才能谈得上修出人形,修成正果。” “但万物的寿数都是天定的,有限的,有些寿数超出了寻常范围的,就是有违天道,就会招来天谴。若是能在天谴中活下来,便算是经过了劫难,以后有机会成人成仙,若是没活下来,也是气运不够了。” 道无情望着如意手中奄奄一息的蛤.蟆,摸着下巴沉思道:“……这么看来,它起码有一两百年的寿命了,怪不得昨夜的雷声那样狂暴,应该就是它引来的天雷劫。” 如意听他这样说,反而生气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它要是活得不够久,就根本没法通灵智,活的够久了,却又要受天劫,受了天劫之后,很大可能还要死了!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老天爷这不就是在捉弄它吗?” 道无情垂眸道:“想要得道本就困难,即便生而为人,万人中能有一人摸到大道门槛,就已经算是难得的了……更何况它是畜生道出身,能到这一步,已是它的造化了。” 他抬头看着如意:“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如意认真点头:“明白了,大道都是扯淡,老天爷是个喝多了的糟老头子。” 道无情:“……” - 如意轻轻地摸了摸蛤.蟆,它微微地动了动,如意惊喜道:“我前些时候才跟着师父学了治愈之术,兴许我能救它呢!”她说罢,就拉着道无情几步过了石墩桥,到了岸边,自顾自地去给蛤.蟆疗伤了。 还不甚丰盈的灵力从少女的丹田泄出,经由少女纤纤玉指流淌到蛤.蟆身上,如意的治愈术基础还不甚扎实,一步一步却极是认真,不一会儿,秀气的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薄汗了。 她一边给它疗伤,一边认真地对道无情道:“三哥,咱们待会再往山里走走吧,昨晚的雷那样厉害,指不定还有其他小动物被误伤了呢?” 道无情在一旁淡然地眺望远处,闻言神色淡淡:“生死有命,世上一切生灵的命数都是注定的。” “对啊,它们命中注定就该遇上我,然后长命百岁。”如意跪在地上头都没抬,语气却是一派天真。 “……” 道无情转过头来默然地看了她片刻,轻声道:“如意,你读过道经么。“ “道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间的万物在道的面前都是平等的,因为平等,所以渺小。天底下每日里死伤的生灵数以万计,甚至更多,你救不过来的……大道本无情,你做的这些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不会啊。”看着蛤.蟆已经恢复了生气,如意把它捧起来,高高地举到道无情面前,眉眼弯弯地仰视着他,“你看,对于它来说,就有意义。” 道无情一愣。 少女的小脸沾了汗水,笑容晃眼,少年看的有些恍惚,像是心中一直以来有什么困惑在那一刻被彻底解开了。 醍醐灌顶。 如意转过身去,蹲到池塘边,将蛤.蟆轻轻地往水里一抛。那蛤.蟆虽然腿上还有些伤,却已无大碍,后肢蹬了两蹬,没两下就游得不见影了。 如意在裙摆上擦了擦手上水渍,攀住道无情的云袖,撒娇道:“三哥,你老是闷在房间里看那些难懂的书,多浪费时间,闷也要闷死啦。咱们再往山里呗,说不定还能碰到呢!”言罢也不等他回答,拉起他就往山里跑去。 清风在迎面拂来,将少女三千青丝吹得向后飞扬起来,绯红色的丝绸裙裾鼓动翻飞,像染上了桃花香气的灼灼晚霞。 她拉着他在山林中奔跑,澄澈的阳光从成荫的绿树间洒落,时不时回头朝他笑,那笑容也如这个夏天一般,温暖、灿烂、清新。 在那很多年之后,道无情依旧记得那一个清晨,那一个清晨的笑。 - 屠龙宫无情道长十四入道,弱冠时已在道法上造诣颇深,而立之时登峰造极,天下再难有敌手。 年少成名,名动天下,清贵无双,受天下万千道门修士羡艳敬仰。 然而,当所有人对他争相效仿,以去情灭欲为途,以期得道的时候,没人知道,他是在一个夏日清晨里,被一个姑娘带着,因多情而入了道。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语出马一浮《旷怡亭口占》 此处是拾人牙慧,是我很 合卺 一月十五, 上元节,天官赐福。 天气还是清寒时候, 昼短夜长,迎亲的人等来到屠龙宫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不久,却已经有不少人来看热闹了。 这一场婚事原本没想办的那样盛大, 甚至在十几天前都没人知道,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全拜藏山寺掌门莫凭风所赐。 分明是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在举办婚礼这种事上却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 藏山寺因为此事,上上下下地布置, 婚礼前一连七天大开寺门,迎香客, 施善符,来者不拒。平常藏山寺就香火旺盛,各类善符更是千金难求,遇此良机, 一时间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 众人看他派头这样豪气,都道这新郎官必是莫凭风莫掌门的爱徒。不仅如此,还必须是平日里就被捧在手心、未来能够执掌掌门印的爱徒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啊! 可奇就奇在, 仙门中人原本根本没听说过藏山寺有这样一个人啊? 怀着各种各样莫测的心思,各门各派即便根本没有人收到请柬, 也都争先恐后前来携了礼品前来祝贺。 恰逢宫里这时也送来了厚礼, 上至国君, 下到各个皇子公主,几乎人人都有份,送礼的队伍几乎从山门处排到了殿门前,好几个唱礼的礼官轮着来,仍是从早唱到晚。这么一对比之下,仙门备的那些礼,就真的只是薄礼了。 众人见此情状,更是沸腾了,连国君都送来贺礼,这次的新郎,那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藏山寺弟子,必定不简单! 肯定、务必、必须得更加真诚地结交结交啊! 于是大家抱着要么跟新郎交上朋友,要么起码把礼本儿给吃回来的念头,都赖在藏山寺里不走了- 仙门中人大多待在藏山寺,等着新郎将新娘接回去,却也有少部分一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到底是哪家的新娘子这么有福气,竟跟着接亲的队伍一同去接新娘子了。 待到巍峨如冰山的屠龙宫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他们才不得不感叹……这就是传说中的门当户对么? 看着送嫁妆的队伍乘着船在海面上排开,划向海岸,绵延不绝,有人粗略地目测了一番,这又何止十里! 看这气派,的确是屠龙宫主一向会有的手笔了。 一时间对于新娘子的身份,对于其与屠龙宫主的关系的各类猜测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但都一致认定,此人绝不可能什么普通女修。 一夜之间,仙门中冒出了一对新贵璧人,却没人能摸清他们的底细,可谓一奇- 闲话少叙,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新郎已经到了。 少年眉目,桃眸粉面,皓齿朱唇,长发高束,一身迎风招展的黑红的婚服,将身形修饰得挺拔如修竹,当真是春风得意,英气勃发,却偏眉间又点了一点朱砂,万种风情,到场时便不知惊艳了多少看客。 队伍停在屠龙宫殿阶下稍远些的地方,新郎在晨风中孤身一人一步一阶地走上屠龙宫殿。 就在这时,有另一人从大殿门前飘然而出,一身广袖道袍,外面一层纱衣,自高处乘风而下,翩然若仙。 同往日一样的白衣白发,只是今日,白色的衣料上晕染出大片大片艳红的梅花,颇具喜庆之意。 道长生飘至新郎面前,负手而立,眸光淡淡地扫了眼前人一眼。 “屠龙宫主怎么挡住了新郎,不让他进去啊?”一旁有个不知哪门哪派的女娃娃,约莫才十五六岁,见此情景,不禁着急,同身边人嘟囔,“我怎么觉得他们俩之间有点不对付?” 旁边一个带了面具的高大男子憨厚笑道:“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叫拦门儿。成亲都有这么个习惯的,娘家人要拦着新郎不让他进门,他得拿红纸包包了礼金,叫人满意了,才给进去接亲。” 那女娃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原来是要礼金啊,有意思,真有意思。”她顿了顿,看着场中两人,又不禁羡艳道,“唉,这位新娘子好幸运啊,新郎和哥哥都是绝顶无双的人物儿,要是我的话,做梦笑也笑醒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喜欢幻想的烂漫年纪,还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之中呢,冷不防旁边一人兜头一盆冷水泼来。 “我劝你不要想了,就算要想,也不可以想那个新郎官——他是我娘一个人的,你想了也没用。” “想想也不可以嘛,呆瓜!”那少女嘁了一声,正要朝那一点情趣也没有的少年吐舌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来。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十七八的少年:“你……你娘?!”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罗汉嘿嘿地干笑两声,一把薅过陆轻歌,连拖带拽地将他拽出了场子,慌忙之下,差点将头顶上一只戴着红纸帽的金蛤.蟆都甩到地上去- 广场之中,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迟悟双手环抱,朝道长生躬身行了一礼。 道长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礼呢,莫非想要空手从我这里过去把人接走?” 迟悟抬首,缓缓道:“我有一诺,奉与宫主,不知够不够。” 道长生嗤笑:“你的一诺值几何?” 迟悟又行一礼,微笑道:“大丈夫,一诺自然值千金。” “在下以性命担保,会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安好无虞,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也绝不会有半点辜负。若违此誓,愿堕无间地狱,永不见天日。” 道长生听罢,默了许久,冷笑一声:“千金,差强人意吧。你最好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日后若有违背……我是要连本带利同你一起算的。” 他说罢,袍袖一挥,给迟悟让开了道,也不再管他,自己足尖一点,负手飘然又回了宫里去- 屠龙宫里,上上下下都忙成了一团。洛洛拿红漆盘托了沉甸甸的发冠头饰,匆匆忙忙来到了黄泉海里。 屠龙宫宽敞明亮的大殿那样多,在哪里梳妆打扮不好,那妖精非要在她原先那个犄角旮旯的小破屋里等着嫁人,平白让她来来回回搬着东西跑了许多趟。 看在今天是她大喜,先迁就着她些,来日方长,有的是日子同她算这笔账,洛洛愤然地想到。 经过曲折的锁妖塔甬道,她在昏暗的小屋里看见了面对着镜子独坐的少女,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身后,安静的显得有些落寞。 这么多年了,他们都长大了啊……以前的日子再怎么记忆深刻,也都是过去了。难得她这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都显出难过来,连带着让洛洛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洛洛还没等到开始伤感,就听见空气中传来了“喀”的一声脆响,然后是“吧嗒吧嗒”的声音。 洛洛:“……”我信了你的邪。 洛洛将发冠往旁边一丢,上去就去扒扯那妖精的嘴。 “笨蛋!你别给我装!你又偷吃喜糖了吧!我他妈还在伤感呢,你倒好,就在这给我可劲儿吃了,是吧?老娘辛辛苦苦的给你抹的胭脂全他妈让你舔到肚子里去了!” 绮罗:“唔!唔!唔!” 秉持着吃到嘴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吐出来的信念,绮罗愣是没有屈服,在魔爪之下终于还是把糖给咽下去了,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 “喜糖是要散给别人吃的,你大爷的全吃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你看看你,再吃就要变成猪啦!这一年来天天在外面跑,成日里东游西逛四处疯玩,不见消瘦竟然还胖了?几个月前做的喜服,都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穿上!笨蛋!”洛洛没好气地在绮罗腰上掐了一把,掐得她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绮罗最是怕痒,抱着糖罐子蚂蚱一样蹦到一边,颇为理直气壮:“你懂什么!迟悟说了,我现在这副身子可金贵了,得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能饿着自己!” 洛洛简直要被气到翻白眼,也不跟她废话了,揪着耳朵就把她给提溜到梳妆台前:“我再给你上一遍妆,你要再敢给我偷吃……我就把让你把胭脂都给我吃下去!” 绮罗这回不敢闹腾了,可怜兮兮地抱着糖罐子,乖乖让她在自己一张脸上捣鼓。可还没老实一会,便又开始东拉西扯了。 “洛洛,我都走了一年多了,怎么感觉我这房间愈发整洁了呢,感觉比我在的时候还更干净了,我看这里的布置摆设似乎也没怎么变……这里现在不会还关其他人吧?” 洛洛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 “第一,你走了可不止一年多,你之前还死了五年呢,不记得了?” 绮罗:“咱能别动不动拿我死过一次这事说事么……” “第二,什么叫愈发整洁?您老在的时候,这屋子能叫人住的地方吗?那分明是猪窝!经我哥收拾了好长时间才干净了的好不好?” “第三,摆设什么的,也是我哥不让动的,平时……”她垂眸顿了顿,“哥哥偶尔会来这儿待一阵儿。” 绮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长生?住这儿?不是吧,屠龙宫里那么多敞亮的房间,他没事到这大牢来睡做什么?他不会有什么自虐倾向吧……啊!!” 她还未说完,就被洛洛一巴掌拍在后脑上,差点被拍进正在照的镜子里:“你才喜欢自虐呢!” 绮罗委屈地揉了揉脑袋:“我就开个玩笑,洛洛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嘛……” 洛洛:“……” 她沉默了许久,手上编发的动作却未停下,半晌,轻声道:“绮罗,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姬兰逃出龙首台,哥哥在千绝谷里受了伤。” “记得啊,怎么了?”绮罗道。 洛洛缓缓道:“你当时大概忘了考虑一件事……千绝谷屏蔽一切法术,甚至连灵力都动用不得,所以,哥哥在底下碰见的并不是姬兰,也不是什么化形的傀儡,而是……” “甚么?”绮罗这才想起。 “……相思。” 绮罗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相思我之前见过,是一种变化多端的妖怪,难缠的紧,极难杀死。这种变化的能力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本事,与法术、灵力什么的都不相关,在千绝谷也不受影响,所以长生才会被它们骗,对不对?” “是,但我想说的重点不在这……”洛洛不禁低下了头,似是遇见了让她极为纠结的事,她支吾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一般,红着眼道,“我其实是想告诉你……” “洛洛。”清冷的男声从背后传来,长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甬道口处,温声道,“吉时快到了,动作再快些。” 洛洛微一怔愣,半晌才低下头去,无奈地摇了摇头,抿唇轻笑了一下:“……我知道啦,我去上面把熨烫好的喜服拿下来。” “诶……话还没说完,就跑了。”绮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要跟我说啥啊?” 长生淡声道:“她是想告诉你,相思这种妖怪很厉害,以后碰见要小心。” “哦,这我知道,我以前也被它伤过。”绮罗知道长生要强,连忙说道,“你其实已经算厉害的了,你不知道,我之前比你狼狈了一百倍呢。” 长生闻言只是动了动嘴角,轻笑了一声:“……不要说我,就是你那位新郎,现在怕是也赢不了它们。” 绮罗不知他为何又扯到迟悟身上,只知道他俩一向不对付,于是乎十分识时务地不吭声了。长生走到她身后,拿起洛洛刚才用的梳子,淡声道:“我给你梳头吧。” “好……啊。” 虽然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到底会不会给女孩子梳头,但为了在新婚当天保住狗命,绮罗还是乖乖巧巧地坐好了。 长生将她的乌发握在手中,从上往下梳了下来,一边梳一边轻轻念道:“一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 一下梳完,又缓缓从头来过:“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青年的声音如清泉般清淡低回,绮罗不禁听得心神荡漾,对这镜子里那个盛装打扮的女孩傻傻地笑了起来,嘴角的两点面靥润如红豆,灿比江花。 这副见牙不见眼的模样被长生看在眼里,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哑了一下:“三梳……” 而后微微垂眸,三千青丝从木梳的齿隙里一瞬划过。 “三梳青丝作华发,此生共白头,但愿人长久。”- 吉时已到,这才是最忙碌的时候,长生不得不出去掌顾大局,密室里只剩下了绮罗一个人。绮罗微微掀起了红盖头,最后瞧了瞧这个她呆了七年的地方,喃喃道了句:“爹,我走啦。” 可是那些长明灯里再没有乖觉又狗腿的火焰亮起来。 迟悟之前告诉她,在她即将魂飞魄散之时,维系住她魂魄的是一群生了灵识的火灵。而那些火灵之所以能生出灵识,是因为受到了某人的残魂的滋养。 或许,当一个人怀着莫大的执念而死的时候,即便魂飞魄散了,残魂也会在苍茫的世间无尽漂泊,直至觅到心之所向。 他走的时候说过他会回来,他一向言出必行,所以她就一直等。 不曾想,他原来早就回来了,化在了一百零八盏长明灯火里,默默地照亮着她的整个世界-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让人头痛了,绮罗穿着繁复的礼服,带着沉甸甸的发冠,红盖头挡在面前,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了,只能拉着手中的红绸,被别人牵着走。 没人能看到她的模样。 六年前,那个罪大恶极的妖女在世人的认知里就已经死了,现在她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子,不用再背负任何罪过,却可以受到最诚挚的祝福。 藏山寺和屠龙宫离得远,即便迎亲的队伍里都是藏山寺的好手,运起神行术来健步如飞,一条队伍到底不如一个人走来的轻便,直行了两天才到藏山寺。这一路上,长生未跟来,洛洛却终究是放心不下,一会子害怕两天还没到,这家伙脸上的妆就要被她蹭花了,一会又担心这一对新人甚么也不懂,还没拜堂就犯了什么忌讳。 小时候扮媒婆那些经验终于在此时派上用场了,一路上比喜娘还像喜娘,又是吩咐撒花钱,又是调度队伍的走法,忙得团团转,连迟悟这个新郎都得让她三分。 好容易到了藏山寺,新人立刻就去见了莫凭风,在长辈的见证下行了大礼。当朝皇帝是迟悟的叔叔,亦派了人前来,其他人不见也罢,这些人莫凭风少不得揪着迟悟去见见。 绮罗只好一人在房中等着,仰倒在红彤彤的喜床上,饥肠辘辘。 这几天下来,真是给她累得够呛,她真想锤爆自己的狗头——当初就不该在路上看见新娘子就觉得新奇,抓着迟悟说自己也想要一场特别盛大的婚礼。 谁知道莫凭风一把年纪了还那么热衷于办婚事?谁知道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都赶着来送贺礼?合着到了最后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都是别人的事儿,新娘子一个人饿的快要升天了也没人管! 后悔!新娘本人表示非常后悔! 她在房间里四处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吃的喝的,最后发现除了合卺酒什么也没有。 她四处找不到东西下口,闻着酒香就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正打算灌上几口,却猛听身后有人调笑道:“好啊,有小毛贼吃独食儿了!” 吓得绮罗赶紧把红盖头又给盖下来了:“我替你尝尝什么味儿!” 言罢又觉得自己实在怂了些,找场子似的回问他:“你不是见族人去了么,怎么回来这么快!” “不重要的场合,随便捏个了傀儡就是了。我寻思,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终究没有我的夫人重要。”迟悟爽朗笑着,几步上前来,挑开了绮罗的红盖头。 但见灯下少女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两颊红晕微染,比平时少了三分英气,多了几成娇憨,尤其那两汪眸光湿亮,简直比最甘醇的葡萄酒还要深沉剔透,浓郁醉人。 迟悟望着她那双眸子,不禁笑道:“不知怎么回事,这酒我还没喝,便要醉了。” 绮罗听了只觉得耳朵发热,狠狠推了他一下,脸上的笑却是怎么也忍不住的。她斟来两杯合卺酒,一杯递给迟悟,两人尝鲜一般,十分规矩地行了合卺礼,喝到一半,却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绮罗道:“成亲也不过如此嘛,也就比小孩子过家家好玩那么一点点!” 时候也不早了,两人都去洗漱。绮罗头上花钿金钗实在太多,拆起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拆完之后又去拿清水将脸上的浓妆给洗干净,用手巾细细地擦拭。 迟悟原本还在一旁看着,乖巧的很,忽然之间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从直接后面将她拦腰抱住,笑着仰面往床上倒去。 绮罗面上的水都还没完全擦干,被他给吓了一大跳,反手就往他身上拍,笑骂:“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这么没大没小了?亲也成了,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没规矩可是要家法处置的!” 迟悟一本正经道:“我怎的没大没小了?你停了五年没长,算起来现在还小我两岁呢……”他忽然狡黠一笑,“以前总是欺负我,现在是不是也轮到你叫声哥哥给我听了?” 绮罗一听这话,立马瞪着他:“美得你!” “亲也成了,也是我的人了,那就只好家法处置啦!”迟悟朝两只手哈了哈气,直往她肋下挠,挠的绮罗满床上乱滚,咯咯笑的都喘不上气,一边笑还一边叫着:“不妙不妙,兔崽子要造反了!” 喧闹之声渐沉,呢喃之声渐起,窗外月照寒霜,窗内被掀红浪。 周围是真正的绫罗朱琦,软玉温香,值千金的良辰美景映在雕花的红漆小桌上,未尽的合卺酒清波荡漾。 甚么繁文缛节,甚么三书六礼,统统抵不过两杯合卺酒,一世一双人。 自此以后,同船客变成了枕边人,天上星落作了腐草萤。 我许你以星火祭神明,你陪我度风雨了残生。 ※※※※※※※※※※※※※※※※※※※※ 最后一章,完成!激动,我的娃娃们终于成亲辽!之前本来还想放一章炽炀和铃兰的番外的,但是emmm,菜鸡实在觉得写的不太好,就没放啦,这就是结尾辽~(ps:关于相思的设定比较久远辽,在第49章) 话说,这还是菜鸡的第一本书呢,粗略一算,这本写了四十万字,花了大概六个多月的时间,过程虽然曲折了些,但最终还是写完啦~其实内心还是很感慨的。 在这里,真的感谢所有看到结尾的宝宝们啊,愿意花时间来读一只小扑街写下来的文字。因为这本数据实在很扑,而且写的过程中我自己本身也觉得它存在这样那样让人不太满意的地方,所以一度心态爆炸,都不想写惹,但是每次看到有小可爱留言,很多鼓励还有超级可爱的话,就又超激动有木有qaq! 所以,再次感谢辽!感谢阅读,更感谢陪伴!【鞠躬】+【爱的啾咪】 好了,我知道我废话比较多,一说起来可能就没完了,所以强制自己stop!!下面专心推一下我的预收文啦~ 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瞅一瞅,是跟这本风格不太一样的武侠文系列!(现在我也算是条有经验的咸鱼啦,让我们来谈一场更像样的恋爱吧【bushi】) 《拥翠山庄》文案: 十五岁之前,她与他形影不离,陪他习武、出山、复仇、归隐。同窗而读,同榻而眠。 十五岁之后,她只有自己一人,辗转、漂泊、谋划、运筹。置之死地,死地后生。 归来之际。 她要山川倒置,星移斗转, 她要乾坤改换,江湖易主。 她要天下正邪不分,她要仇敌扬灰挫骨。 哦,对了。 她还要那个原先她唤作公子的人,跪在地上,跌进泥里,俯首称臣。 【我铸乌金笼,君为阶下囚。】 “公子,你瞧。苏州湮婲阁的老板配了十年才配出来的金花胭脂,宫廷第一工匠一生一件的青鸾舞镜金步摇,墨色丹顶鹤羽捻作线织成的长裙,真真连一丝的杂色也没有……华京岫烟阁最头牌的妓子也羡慕不来的头面,如今我赏给你,你高不高兴?” 《鸦羽祭寒天》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美好的东西之所以能复原,不是因为天公作美,而是因为摧毁的不够彻底。 “你以为,烈焰之中会有凤凰涅槃而出么?错了,灰烬里飞出来的只会是焦黑的乌鸦。” 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韩子期前一日还在西湖之上兴风作浪,从百名捕快围剿之中从容脱身,后一日便被人发现暴毙于孤舟之上,手脚折断,生生剥皮挫骨。 江湖之中人人拍手称快,却恼了其掌管金刀宗门的义父义兄,定要苏杭一带黑白两道给个交代。 也不知哪位人物,做的了此等英雄事迹。 难道不知,杀人毁迹,除恶务尽?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前有一个姑娘,她把这世上所有的繁华和温柔都捧到了我面前,却被我失手打翻了。自此,我就活该吃尽这世上所有的苦,受尽永无休止的孤独。” ps:《鸦羽祭寒天》是《拥翠山庄》的番外篇,是个几万字的短篇,大概率会先发这个。男女主都有挺大戏份,但是和正文相对独立,不影响食用的!欢迎收藏鸭。 鉴于之前断更的教训,之后开文前我都会存够了稿子再来的! 两个文的文案都有点长,想看完整版的文案和排雷信息戳进我的专栏就可以辽!如果感兴趣的话,请一定、肯定、务必不要羞涩地收了我叭!(呐喊)要不然我开文的时候你们大概率就不记得我这个扑街辽5555…… 追-更:po18g.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