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遗事》 朱温(一) 隔了厚厚的帷幕,朱温提着锡制的酒壶灌着自己。透明的酒液滑过他赤红的嘴,滑进他打结的胡髯,溜溜地淋湿他的衣襟。 若是张惠还醒着,一定瞪着好看的杏眼说,放下,放下。他就放下。 他不恼,尽管他体内无时无刻燃着怒火。有一次忘了为何他冲着唐僖宗大吼一声,那豆芽一样的小东西一跤跌进了花丛中,顶着一身花叶恭恭敬敬地请他息怒。 他还腆着脸蹭一蹭张惠,张惠准会拍他的脸,啪,清脆的一声。臭死了。 他别过脸,换上不红的那面继续蹭她,双掌往她盈盈小腰上摸,左右摩挲上下挪移,张惠怕痒,最后只能嘻嘻笑起来。她只笑几声,旋即像露了怯似的紧紧闭上眼,粉红的唇瓣抿得雪白。但笑意怎么藏得住?从她的眼睫里,从她的梨涡里生生地蹦出来。 朱温循着这笑意玲玲地贴上去,微厚的唇随着小径跑,撒野似的跑,撞过篱笆,踏过藜麦,最后落到她的唇上。 她的唇窈细,娇嫩,恰好被他嵌得严丝合缝。他盘着她的腰将她举起,她那么轻,像一只雀儿。 雀儿落在床帏间,雀儿仰头喳喳地叫着,雀儿被剥了翅膀,雀儿抖了两下足,雪白的脚丫蜷成一团。 他又拿起一壶,摇了摇,空了,丢在地上。谁知道他喝了多少。他觉着痛,火烧火燎的痛,但升到胸口处上不去了,堵在那儿发酸。他等一声啪,清脆的,把这东西赶下去。 矢(一) 太医矢爱上营妓是整个梁宫的笑话。 矢是一个年轻人,高个子,眼珠颜色很淡,而头发很黑,因而他行礼时特别滑稽,他瘦长的胳膊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像昆虫的节肢或是其他什么,总之不像人。 他不常笑,只习惯动动嘴角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一撇,是不愿,一横,是困倦,有时会出现小小的折,那是他在思索。矢的思索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宫外汤汤的河,只看得见粼粼的光而看不清水的流向。 大多数时候矢都卷着袖子,静静地翻着泛黄的书页,一截手腕横在书上,上头草药的图案就截成了两半。 矢在湖边静静地蹚着,他的脚也是细长的,是一片窄窄的叶子。厚厚的泥沙从他的脚趾间翻出,断断续续又成群结队,像几根摇曳不定的水草。偶尔会有一只大胆的鱼靠近,摇头摆尾,越靠近眼珠凸得越大,却在最接近的一刻调转方向。 矢动一动脚丫,掀起滞腻的水,继续捻着夹在书页中的草药。他的手指瘦长,指尖被熏得泛黄。 他身后升起炊烟,偶尔夹杂一声牛哞,如父亲的戒尺一般重重叩在他手心。他有许多年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 而他的母亲正面带倦嘎吱嘎吱地踩着纺车,无数线合拢又散开,在她头顶织成一张大网。她在叹气,在抱怨粮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忽然矢有些困惑地朝河岸瞥了一眼,牛不叫了,余光里烧起熊熊的火,湖面暗下去,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