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桥:二战中日恋》 第一章邂逅 1938年 冬 看不出面貌的街市大道,废墟片片高低起伏,阴森森的风吹着高挂残破的路灯,阴暗荒凉不堪入目,几只野狗在石块堆里鬼影似的窜进窜出。 车灯的两束光忽然射中,那狗原已刨出人掌在啃食,呜咽咽一副骨架走开。 硝烟压抑,大地死寂,气氛活像墓地园。 军车在黑暗中蚩伏,紧随其后。 六堡码头要到了。 高耸的军车很快如山压来堵住前路,一队士兵随长官把这辆有英国国旗的汽车围住,刺刀在黑暗中反光,伴随刺耳地喊叫:“下车!下车——快点!” 手电筒让下车的两人十分不适,John面对这些用枪指着自己的日本士兵涨红了脸:“不,我是英国人!别忘记国际公约,你们无权伤害我!” “那她呢?”长官指向身旁的年轻女子,“这个女人有间谍嫌疑,我们要带走她!” 翻译转达后John瞪大了眼:“她不会是什么间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这群人武力气势分外压迫,脸上挂着不屑与冷笑:“你想为她做担保?!可以,那你就和她一起走!宪兵可顾不得你是什么英国人。” John顿时矮了气焰,神经警醒中听见步枪子弹上膛的声响,浑身汗毛竖起。女子见状对他轻摇头示意他别再反抗。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 军车远去,远处的天空泛鱼肚白,天要亮了。 1932年春 浙江杭州 上城区 外街 灰蒙蒙的天空洒瑟瑟的春雨,风冷凝住街道两旁上刚长好的樟树。杨柳被吹得轰隆隆,行人踩过浸水的树叶,长袍头发胡乱飘扬,有人伞骨伞面整个如小船在空中翻飞,只好叫嚷嚷拼命拽,或关了伞,小跑着到路边的商店里头随手拿一份报刊,斜眼看这街上男女老少来往的一派景象。 穿红衣的小女孩团在马路中间捡叶玩儿,一辆对面驶来的汽车便“滴滴滴滴”摁着喇叭。那女孩的母亲从街角窜出,慌忙抱起往路边走边摆脸训斥。 车里头司机嘀咕着拐了个弯: “小姐瞧瞧,开车可难啊!”说罢又摇摇头,“为人父母,如此粗心大意!” 常安正对车窗眯起一只眼睛,“咔哒”后便低头摆弄那新得的徕卡,闻言微笑: “李叔这是劝我别学车?” 李叔昨日刚知晓她要学车,憋了一肚子话没说,这会儿从后视镜里看那低头露出雪白颈子的少女,当然要故作严肃:“一个小女孩子学什么开车,你要去哪里我送就成了,你开车哪里安全!祖宗唉!一个手忙脚乱,两眼一抹黑——哎呦,出事儿啦!” 李叔原是湖北人,入赘妻子家后举家来了杭州,那口音便是乡音土话一炖,常安又被逗笑,伏在前面的椅背上轻拍李叔的大光头:“打住。” 李叔正嗔怪她没规矩,窗外掠过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她急急喊住:“停一下车,我要买万元和的桂花糕。影丫头这两天总嚷嚷着让我给她带,说上课饿。” “外面下着雨呢,我去买,小姐坐车里等着。”常安摇摇头拿书包:“我说了你也不知合该哪种口味。” 于是李叔把伞递给她,让路上小心,不要耽误立马回来。 常安走了段路,挑上次给清格带的口味,打包好商品从店内出门,小分店地段偏僻,加之今日有雨,路上偶有自行车行色匆匆地擦身而过。 出店门直走百步靠左手有小巷,过拱门便可通往老旧城区。刚要经过,从小巷忽的飞出一人,她未惊呼出声,捏紧了包带看,是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死捂肚子在地上打着滚儿,但常安一向不管闲事。 她目不斜视继续走,却不经意瞟到那里头的惨烈景象—— 窄小的巷子里人堆扑来扑去,电线杆都在颤动,吼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似在围殴,常安原地静了两秒,思考。 “我叫警察了!” 人头刷刷循着声音看,拱门外一高瘦女学生,身板笔直。 “说是马上就来。”常安平声补充,她的声音不大,混合着啪嗒的雨水有些湿冷的媚。那伙一个头半个蒙:架打的好好,个丫头片子掺和个屁啊!还叫警察?! 这些十八九岁上下的小混混一时没了主意,老旧巷子登时静悄悄,只有雨水声。打头的混混向她走来,那人高眉毛黄皮肤,单看他的脸面,意外地长相斯文。 等人大步走到她面前,发现对方的眼睛无波无澜,素白的手握住的弯,贵重的金属伞柄正泛着冷冽光芒。 他怔了一怔,缓过神匪气的笑:“小姑娘不要乱管闲事,这是男人的事。” 常安轻飘飘反驳:“一群打一个,不算男人。” 那打头料想不到,她如此有底气。 一秒、 两秒。 雨水从伞骨滑落,滴在青石板路溅起水花,打头的变脸恶声恶气: “你他娘的给我----”常安脸上挂起轻笑,轻软的语调算不上威胁:“叫警察的是我家司机,他马上就到,你们要是不信都待在这别走,咱们一块等。” “..... 他娘的!!.” 一大群人你拉我拽:“你听好了,这次算你走运!我还找你!有种别跑!” “呸!给老子等着!” 临走前这些人都不忘狠狠威胁,嘴上逞威风,心里虚。十几个单挑一个也没占上风。这小子他娘的太能打了,练家子?会武术?! 人马消失,巷子继而恢复雨天的冷清。 几米开外,角落站着的瘦削青年是被群殴和威胁的对象,衣衫半湿,不说话不动,诡异的静。 她想这人天生反应迟钝么。 可他忽然望来。 黑白分明的眼,黑森森像一汪深潭,紧抿住的唇深沉隐忍。 被这样深不见底的眼神盯视得有些心慌,常安只好转身要走。过了拱门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已先一步离开。 民国二十一年,他们就这样在江南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潮湿的一个雨天邂逅了。 期间李叔已焦急的等在车外,看她回来松口气:“这么久!?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我以为你又走丢了哟!”她也不反驳,只给他诚恳道歉。 那被常安所解围的青年缓慢往回走,一刻钟后于旧黄木门前停下,还未进去门被人从内打开,是个穿着妥帖的灰色长衫中年男人,恭敬伸出手来请他进屋。 他未开口,默默地被这男人请进去,拳头藏在袖里。 屋里简陋到只有床和一套桌椅,那人关好门转过身,眼在这黑暗里冒着精光,他稍弓身,恭敬地笑说:“在下河井一郎。”说完便拿出一封电报给他。 青年看完敌意隐退,抬手示意那男人坐。 河井一郎把帽子搁到一边,和这位年轻的少爷稍作寒暄便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抖落出一堆大小文件,有身份证明、户籍簿还有地契和各种证明,让他在中国得以生存。 他静静看,河井一郎也静静解释:“这些东西的原主包括家人我们都已经处理妥当,您顶替他的身份完全没问题,倘若有意外情况,请随时来找我。” 他听见“处理”时,念出那二字不幸:“宋定”他对着河井一郎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随手把证件反扣桌面,看似无害状似遗憾:“可惜了。” 河井一郎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同样语重心长:“为了完成你要做的事,在帝国的大业面前这些人命算不得什么,将军相信你不会辜负。” 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他拿起帽子要走,留下联系方式和钱:“我会在每个星期的这时来,”他带上帽子,“我在这里叫贾申分,这是我的名片。”藤原桥接过那身份卡片,听他继续补充,“非万分紧急,不要打电话到单位找我,有什么事,到我住处楼下饭店等我。” 宋定知道那四方面馆,点过头不再多说。无名无姓的黑户生活结束,算下来有两个星期。他走去开窗,森林陈旧的屋里射进一束依稀的光,他站在窗前孤僻落寞,眼色深冷,脸在明暗之间隐晦不定。 常安一回别墅,查妈便迎上前来,给她卸书包,给她递热毛巾擦脸擦手,把拖鞋给她放好,又把伞给她拿到阳台晾干,“今天这雨足足下了一天,本来要做你喜欢的鸭炖笋干,结果桶子里拿起来一看都霉了!那笋子没晒,近几日都是下雨,就只能过几天再做了?” 查妈在常家做了好些年帮佣,常安是常家独女,加上女主人早年离家的缘故,查妈对她更是爱护兼心疼,当亲生女儿般体贴照顾。 常安笑笑,“没事,我也就提了一嘴。”查妈哎哎应下,仔细瞧她身上催促道:“都沾水了,赶紧的去换掉,不要感冒!”边帮她脱下外面那件乳白色针织衫:“去吧,饭好了叫你”。 她上了楼回房间,换好裙埋头写作业。窗子外风流涌动,树叶沙沙作响,她低头敛神,清浅柔和的眉眼安静专注。 天色暗下来,常安作业一结束,好巧听到接送的汽车声, 她照常下楼去迎她爸爸,她走路一向很轻,踩在光滑大理石地砖上没有声音。 饭桌上没人伺候,两个人吃的也简朴。常安消化不好,晚上不吃硬食,常父则注重饮食养生,不要荤腥油腻,常安夹起一颗西蓝花,“我这星期开始。” 常父注意力全在给她盛汤:“什么?” “学车啊,你答应我的?” “你学呗!我不拦着,”他笑嘻嘻后嘱咐:“怎么学都行,你慢慢来,千万注意安全。”常安做事一向稳妥,常父知道,但做爸爸的总忍不住为女儿担心。 她两手捏筷子赶忙作揖:“遵命。”未满十八不能正式申请驾驶考试,也不耽误她自学。 “你多吃点,长个呢!”常迎崇往她碗里放菜,“把饭全部吃完。” “爸爸,我已经两年不长个了,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总忘。” 水晶吊灯下的大饭桌上其乐融融,常迎崇忙着伺候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吃饭:“我没忘,再多吃点,你太瘦了。” “可我真的饱了……” 第二章赌场 冷空气、灰尘胶着的屋内,油灯笼住沉默。 宋定手里是份素面,桌对面一同吃饭的年轻女子看着价格不菲的寿司和日式糕点难以下筷,犹豫道:“你根本不用给我买这些,我要和你一样的就好。” 宋定吞食未停,慢条斯理:“吃吧,以后你顿顿得吃中国餐,习惯中国食物。”佐藤熏瘪瘪嘴,又像是想起什么:“你给我的那个身份——” 他抬头看她“嗯?” 她不接下文,终究抛开委屈说:“我明天去福海里。”一双圆润眼睛水波流转,粗陋的环境越发衬托她的细美:“我会帮你,一直帮你。” 宋定沉默了会,点点头:“辛苦了。” 待他吃好,看她也吃好,随即收拾桌上东西。 “我明天要去一趟青龙会。黑帮鱼龙混杂,地方军政商宦皆涉及的到。”那里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容纳着来自各方面庞大繁复的情报,佐藤薰闻言只坐在凳子翘着腿低着头,玩她的长指甲。 他们之间气氛惯常如此,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宋定蹲下抬头看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的教她:“以后,你就叫李素云。你的爹爹是赌徒,因为输光了钱把你抵押卖到妓院。” ---她的新身份。 佐藤熏随意点头,继续玩指甲。宋定似乎从她的反应通晓她的想法, “我们是战友,薰。你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可以来找我。” 佐藤薰果然艳丽地笑了,她害怕就此和他分离,再难以见面,想要他一个承诺:“谢谢你关心我。” 这天是礼拜六。 铃一响,学生们快活地收拾书包,速度像汽车那样飞快。 唐影转头向后穿梭两排寻找朋友,常安因为个子高坐在教室倒数叁排。她还在慢腾腾收拾,扎着麻花辫的唐影急不可耐,凑上前笑嘻嘻:“安安姐,明天逛街去吧?那糕点太好吃了,你带我去买!我要很多很多!” 常安没理,她依旧停不下来:“唉,还有你看这天越来越热,这凉快点的衣服也得添了,最近新开了一家店,秦利都说---” “你作业做的完吗。”常安抬眼淡淡提醒。 “不用着紧,这不有你嘛!你上星期就没答应我的约,这回不能再赖了!” 常安告知她自己从这星期开始学车,恐怕依旧没工夫陪她。 两人走出校门,唐影泄了气苦叫:“我知道的,你就喜欢没事找事做!学车、学车、学车!一点没意思,家里又不缺司机!你等等——” 常安被她拉住胳膊撒娇磨人,无奈看她一眼:“你一个人就不行?非得我陪着?” “女孩子不能一个人逛街!有什么意思嘛!?哼,又不陪我!”常安实在不理解,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女孩子不能一个人逛街?” 今天李叔下午挂电话到学校说他太太脚肿老高,临时送她去了医院,赶不上来接她,让她做黄包车。 学校离家也不远,常安在电话里表示自己可以走路回,正好和唐影一起。唐影这星期兴致上来说是减肥,放了晚学都走路运动。 因此两人慢吞吞走在路边,唐影没走几步忽的眼神发亮,嘴角弯起,摇摇常安的手:“你明天不能陪我,现在陪我去个地方呗!” “哪里?” 她脸红彤彤,有些不好意思,凑近她说一个名字。 “正大赌坊。” 常安立马回绝:“不能去。” 唐影拿起老招,打人情牌:“哎呀,除了你我也不敢叫别人,我就看一下嘛,天天听思琪他们说,我好奇得很!” 她继续可怜兮兮摇她的手:“就一下子功夫,不会耽误回家的!”唐影的父母都是内敛斯文的人,生出来的女儿活泼莽撞,少见多怪,家里人拿她毫无办法。 常安还是没有答应,这个请求无疾而终。不过正大赌坊,她还真没躲过。 周末按计划要开车,常安起了大早吃好早饭,在后院踩刹车、加油门,李叔坐在副驾驶教学,替她紧张,时不时在太阳底下抹一把汗。看她能把那大铁盒子龟速挪动,高兴得直夸:“哎呦,我们家就是小姐聪明啊!学的蛮快哟!有天赋啊、有天赋!哎呦哎呦,小祖宗慢点!” 丫头燕子奔到花园场上喊:“小姐,唐小姐电话说找你,很急——!”她拉了个长长的调。 常安自去厅内接电话。 半小时后,正大赌场。常安确认眼高挂的牌子,一进去耳边就炸了,好几串鞭炮一齐放。她控制住要捂耳朵的手,到靠门一个前台样地方去问:“你好,”那人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射过来。 常安惊觉:“是你?” 是那天下雨她见到的落魄青年。 宋定没接她的话,只淡淡说: “我不是这里的伙计。”他人向后仰靠着墙,微微慵懒眯眼看她:“你有什么事。” 常安如实相告:“我来找人,一个女学生和我一般大。”她不确定的问“请问你知道吗?” 他伸出手指指上面,随口说:“二楼。” 常安点头致谢,他也不再看她,冷淡到怪异。上楼时迎面一个穿布衣开衫的大汉,拿着一大袋子东西下楼,身后紧跟着一个经理模样的人。 常安没怎么注意,随后听见他招呼:“小宋,走了!”另一个男声恭敬的语气,“劳烦多多美言......没事常来玩玩!诶,您走好啊......” 小宋?是姓宋,还是字里有宋? 二楼安静很多,只有很少客人。她四周轮视,果真见一赌桌旁沙发上坐着叁五个人。唐影远远见了她,激动的跑过来,眼圈是红的,肢体绷紧充满不安与紧张。 沙发上坐着的还有一个佟仁言,是她们的同班同学,此时涨红了脸无脸见人。 “安安姐......”她紧紧拉住她的手,很紧张。 常安把她护到身后,对那沙发里的人说:“您好,钱我带来了。” 那人哼了声,她立马从兜里拿出两百多块钱。这是她新年的压岁,险险剩这么多,够拿来收拾这次残局。对方也是爽快人,见她打扮贵气,举止懂事又客气,便不再为难。 出来之后,常安看也没看佟仁言一眼。他带着好奇心重的唐影去赌场,只说看,最后竟然小赌又毫无经验,只能是任人宰割,大输一场拿不出钱,同来而未参与的唐影也一连被赌场押住。 唐影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想起来安安姐身边有钱,电话打到她那里求救。 路上未坐黄包车,常安走路,边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唐影余吓未过,也不敢说什么,只有刚出来时在门口和她喏喏求了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家里人,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常安送她到家,把唐影扳正面对自己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尽量放柔:“我们从小学就在一起读书,那个时候我妈妈刚离开,我整天也不说话,很少人愿意接触我,大家都觉得我不正常。但你愿意,还费尽心思变着法逗我开心。” 唐影想哭就哭了,抽抽噎噎的,常安便拿绢子给她擦鼻涕。接着说:“我觉得你善良又单纯,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她停顿一下,“你一转眼已经十七岁,你做什么我也从不干涉。” 唐影一声乌咽卡在喉咙,没忍住大哭出声。来往的行人些许注目他们,常安也没管,轻轻抱住她专心安慰:“我不是骂你。只是我真的可以次次帮你收拾麻烦吗?你要学会自己约束自己。” 宋定到青龙帮帮堂前自报家门,口口声声说要入帮做事,对方都没让进门。 他站那等一个白天加晚上,不吃、不喝、不走。第二日黎明守班起来撒尿,头一转瞧他还在那,心想这小子够血性:“带你见下五哥,走着!” 宋定跟着进去,堂内倒是安静,清凉的大院挂几处鸟笼,蓝蓝绿绿粉翠一片。碧青的大树下支着竹椅茶几,上面躺着个人,着一身黑褂,叁十来岁左右,黄棕的脸皮粗糙紧实、颧骨突出。 他是青帮老五杜成寺,管账务和人员进出,地位不上不下,帮里排得上名字。宋定早就借助贾申芬了解过青帮内外,知杜成寺喜欢会用枪的人。此刻他不卑不亢做拳,声音洪亮的作拳:“小弟拜见五哥!” 杜老五在阳光下打着折扇眯起眼:“抬起头我看看。” 宋定抬起头来,身体弯下去一分,眼中锋芒悉数敛去,看似五分忠诚五分纯正。 杜老五点点头:“长得倒是俊。”说罢笑笑,身边的人也都跟着嘻嘻哈哈。 遭了侃笑,宋定还是一幅毕恭毕敬的模样。 “好了!”他叫停身边小弟,再问宋定:“你都会什么,青龙帮可不养闲人!” 宋定眼神纯良地看他,回道:“我会用枪。” 一时间,人声都静了。 杜老五果然兴致上头,“会,是怎么个会用法?” ...... 几分钟后杜老五凑身看那一排烂盆栽,问那看门的:“他叫什么名字?” “丁什么的......记不得了!” “过来,你叫什么?” “宋定。” “多大了?” “二十了。” “枪法不错,谁教的?” 宋定面不改色的撒谎:“我爹,他会打猎。” “你爹人呢?” “几年前病死了。” “哪里人?” “淮安人。” “还有什么亲戚?” “没了,若是帮里收我,这里就是我的家。” 杜老五虚扶一把:“好!去过礼,以后在帮里跟着我好好干!” 宋定在青帮跟着杜五。 杜老五管钱,手下人收保护费,他就跟着去熟悉。最多去的是货运码头,他和其他人一样看管工人卸货上货,随身藏一把枪,平时不准用,只能防盗防抢。 宋定年轻,一晃一个月,他在青帮什么都不是。 但一切才刚开始。 这天,他在码头看来来往往的船只,水路上人头撺动,陆陆续续货卸下船。 “平峰,每一袋子都登记好,不要遗漏一个。”那平峰应下,殷勤给宋定递支老刀牌香烟。 他接过来,平峰立马擦火柴给他点上。火星子烧起来,他吸一口,吐出一圈浓浓白烟雾,皱着眉头转身。 宋定原本不抽烟,尼古丁呛得他心肺十分难受,他想咳嗽但忍住了。视线一偏有个很体面穿西装的男人,身边站着矮到肩膀的白衣女郎。宋定无所事事,边吸烟边看她帽上的黑色蝴蝶结绳被海风吹起,在空中飞来飞去。 常安认认真真地取景拍照,常子英就在一旁得意讨夸奖,“怎么着,二哥的码头景色不错吧?”风起的大,常子英随便用手一巴掌使劲拍在她头上,帮她稳住要飞掉的帽子。 她从顺如流:“当然,是十二分不错——不然怎么能是二哥的码头风景?”对他粗鲁的动作习以为常,拿下相机就四下望望,想立刻拿起画板:“要是能来这些写生就好了,只可惜我临近期末、功课太忙。” “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吗?哥随时欢迎,你暑假来正好的。” “二哥,到时候我开车子来,你信吗?” “信!你爸那都跟我说了,你这学着车呢!你开车过来,就是别撞到人啊!” 他素来最喜欢这个堂妹,越熟的人嘴上越没正经:“其实也没事,撞人了还有哥给你收拾。” 常安只是开玩笑,破烂技术还不敢开来码头丢人现眼。佯怒的低头唉声叹气:“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一低头,她的帽子不经意间飞远,常子英双手插兜潇洒示意她自己去捡。 常安乖巧自己去捡,向后转身时正有人从她身上偏转视线。她下意识望了一望,很快认又是上次那个青年。 常子英吹着风等她,看她发愣,几步蹿到她身后,顺着她视线是一个在抽烟的男孩子,看着像是这边帮派里做事的,长得挺好看,看着也很老成拍她头:“看什么呢?!” 常安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却被常子英抓住机会打趣,故作惊恐夸张着表情道:“原来你也会看男生看到发愣!你不是冰山美人吗?” 她往回走,认真给自己带好帽子,淡淡的:“没有。” “唉,我还以为你绝对是一心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孩子!” “我说了没有。” “原来啊!唉---” “你小心我揪你。”常安挑帽檐,佯怒提醒。 他掀起一根指头在她面前摇摇,嘴角挂笑:“你没我高,揪不到的。”见女孩离开,常子英加快速度追上,连忙讨好她:“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 “生气啦?” “没有。” “别生气拉!” “我说了没有。” “哥我给你买巧克力,甜甜的。” “我不想吃……唉?你别总掳我头发!”夕阳下天空赤红,远去的两个背影落入旁人眼中,无疑是亲密的。 他忽然灭掉烟,如所有人一般将其抖落。 脚底冲着烟杆在地上来回碾压,留下肮脏胡乱的痕迹。那团明显的污渍让他皱眉,他其实很爱干净。 第三章希翼 浙江省立高级中学即将迎来暑假,末尾两周是复习课业应对考试的最后机会,学生们忙的焦头烂额,背诵背得抓耳挠晒之际,教导处主任郭启走进教室,站在二年一班的讲台,手里一卷书蜷成筒状开始温声细语,尽管学生们心思各异,兴致缺缺也都要抬起头听他说话。 见孩子们集中注意力,他比较满意,拿笔挥墨于黑板,图文并茂地谆谆教导。 “18门课程,4门不及格者会被喝令退学,下个星期开始集中考试了,诸位应尽自责任,全力赴考,这些话开学来校长就同你们讲过......” 常安置若罔闻,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心里头还在盘算着那道数学题。被人教过几遍也还是不能全懂,忽的听见教导主任喊她名字,思路一断赶忙抬眼去看。 瘦削小个子,眉清目秀,脸上常带着几分女性苍白的教导主任正慈蔼地看着她:“常同学一向也是不错的,数学虽是独独弱些,但她的努力诸位可见,我鼓励大家向这些佼佼者看齐---” 常安下意识望余笙,后者转过头来同她会心微笑。 好容易一番大论过去,郭启马不停蹄前往下一个班级,安静肃穆的教室瞬间闹哄哄。 常安扶额在桌上,依旧去解那道数学题,余笙看出她的苦恼,走来抽过她细细的笔,尽管已经教了她数次,也还是很耐心:“我再教你一遍,你肯定就会了。” 常安有些无奈的把本子转给她,抽空来看一眼唐影丫头,发现她已经睡倒在桌上。以书作掩护毫无动静。 余笙写好过程放下笔,“真拿她没办法”,她摆弄自己洁白的长衣袖口,“姑姑叫我好好管她,谁知道她根本就管不住。” 解完题常安正高兴,脸上扬起笑容:“不用担心,每回考试她擦着及格线也能过去。”余笙亲近感又多了一份,试着问:“不提她了,你考完试要做什么啊?” 余笙话并不多,时常腼腆内敛,主动聊天很难得,常安认真地回答了她:“学开车,学日语,另外去码头写生,我暂时想到这些。” 余笙顺着话题同她继续聊天,“你怎么想到学日语?” “其实我已经学很久,我要去日本读大学。”留学的打算学校里没多少人知道,常安未曾主动提及,不过既然余笙问,她也如实相告,顺便再问,“你呢?” 余笙笑笑:“我去给小孩子当家教。” 常安点点头,她丝毫不惊讶,因为余笙成绩非常好。 常安知道她是从重庆到杭州投奔唐影一家。唐影告诉她,余笙原来的学校也很有名,只不过她爸爸意外去世,举目无亲,所以投奔亲戚,转学来杭州读书。 “挺好的。”常安也笑笑,不再多话。余笙不太想提起她的过去,常安也从来不会过问,不是刻意懂事,而是本性如此,就像现在这样。 常安专注学习,在学校不大管闲事,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喜欢独来独往,除了唐影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余笙刚转学来,对周围不怎么熟悉,因为唐影才和常安有所接触。 一来二去,正如唐影所说,常安话不多,爸爸是当官的,不清楚的人总会以为她高傲,若能坚持下来就会发现她人很好相处,不耍大小姐脾气,也会给与你适当的关心和照顾。 虽然生长背景不一样,余笙还是觉得自己和她有些像,理理自己的鬓发接着说:“我已经找到要老师的家庭了,是一个小姑娘,那里有一个很好的师娘。” 常安由衷替余笙高兴:“是吗,怎么叫师娘?”她有些新奇。 余笙给她解释:“她丈夫是飞行员,我跟着别人叫的---那里有个家属村,里面的人都这么叫。”待还要说些什么,上课铃打响。 唐影正沉睡着,现下一个机灵鲤鱼打挺坐起,吓到同桌。她揉揉眼迷茫地问:“放学了?”抬眼望去,日头正盛,校园内偶有水流潺潺,树叶飒飒地响动。 浙江省立高级中学即将迎来暑假,末尾两周是复习课业应对考试的最后机会,学生们忙的焦头烂额,背诵背得抓耳挠晒之际,教导处主任郭启走进教室,站在二年一班的讲台,手里一卷书蜷成筒状开始温声细语,尽管学生们心思各异,兴致缺缺也都要抬起头听他说话。 见孩子们集中注意力,他比较满意,拿笔挥墨于黑板,图文并茂地谆谆教导。 “18门课程,4门不及格者会被喝令退学,下个星期开始集中考试了,诸位应尽自责任,全力赴考,这些话开学来校长就同你们讲过......” 常安置若罔闻,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心里头还在盘算着那道数学题。被人教过几遍也还是不能全懂,忽的听见教导主任喊她名字,思路一断赶忙抬眼去看。 瘦削小个子,眉清目秀,脸上常带着几分女性苍白的教导主任正慈蔼地看着她:“常同学一向也是不错的,数学虽是独独弱些,但她的努力诸位可见,我鼓励大家向这些佼佼者看齐---” 常安下意识望余笙,后者转过头来同她会心微笑。 好容易一番大论过去,郭启马不停蹄前往下一个班级,安静肃穆的教室瞬间闹哄哄。 常安扶额在桌上,依旧去解那道数学题,余笙看出她的苦恼,走来抽过她细细的笔,尽管已经教了她数次,也还是很耐心:“我再教你一遍,你肯定就会了。” 常安有些无奈的把本子转给她,抽空来看一眼唐影丫头,发现她已经睡倒在桌上。以书作掩护毫无动静。 余笙写好过程放下笔,“真拿她没办法”,她摆弄自己洁白的长衣袖口,“姑姑叫我好好管她,谁知道她根本就管不住。” 解完题常安正高兴,脸上扬起笑容:“不用担心,每回考试她擦着及格线也能过去。”余笙亲近感又多了一份,试着问:“不提她了,你考完试要做什么啊” 余笙话并不多,时常腼腆内敛,主动聊天很难得,常安认真地回答了她:“学开车,学日语,另外去码头写生,我暂时想到这些。” 余笙顺着话题同她继续聊天,“你怎么想到学日语?” “其实我已经学很久,我要去日本读大学。”留学的打算学校里没多少人知道,常安未曾主动提及,不过既然余笙问,她也如实相告,顺便再问,“你呢?” 余笙笑笑:“我去给小孩子当家教。” 常安点点头,她丝毫不惊讶,因为余笙成绩非常好。 常安知道她是从重庆到杭州投奔唐影一家。唐影告诉她,余笙原来的学校也很有名,只不过她爸爸意外去世,举目无亲,所以投奔亲戚,转学来杭州读书。 “挺好的。”常安也笑笑,不再多话。余笙不太想提起她的过去,常安也从来不会过问,不是刻意懂事,而是本性如此,就像现在这样。 常安专注学习,在学校不大管闲事,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喜欢独来独往,除了唐影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余笙刚转学来,对周围不怎么熟悉,因为唐影才和常安有所接触。 一来二去,正如唐影所说,常安话不多,爸爸是当官的,不清楚的人总会以为她高傲,若能坚持下来就会发现她人很好相处,不耍大小姐脾气,也会给与你适当的关心和照顾。 虽然生长背景不一样,余笙还是觉得自己和她有些像,理理自己的鬓发接着说:“我已经找到要老师的家庭了,是一个小姑娘,那里有一个很好的师娘。” 常安由衷替余笙高兴:“是吗,怎么叫师娘?”她有些新奇。 余笙给她解释:“她丈夫是飞行员,我跟着别人叫的---那里有个家属村,里面的人都这么叫。”待还要说些什么,上课铃打响。 唐影正沉睡着,现下一个机灵鲤鱼打挺坐起,吓到同桌。她揉揉眼迷茫地问:“放学了?”抬眼望去,日头正盛,校园内偶有水流潺潺,树叶飒飒地响动。 宋定入帮两月有余,他吃的很开。喝酒狠,抽烟行,虽然沉默了些,不过做事老练、果决、冷静,在这个年纪就算是帮里机灵的。 杜老五人糙归糙,活在细腻的鱼米之乡杭州,也想附庸风雅一把。无意中知道宋定会书法,高兴得很,吃好喝足就叫人拿笔墨,他念一两句自己暗自背下的诗,让宋定写。旁人附和,连连叫好,面面相觑间各怀心思。 杜老五对这个年轻人的喜欢招致了一定嫉妒,毕竟他来的时间太短,除了码头还参与地下生意,黑夜寂静之地也是他带人守着,交易大袋大袋的鸦片,有意外就用枪或者刀把人解决,抛尸荒野。 打架他第一个上,开枪他第一个爆头。那股狠劲儿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要命,献殷勤都过了头,渐渐地没人说他不够资格的闲话了。 杜老五记得,有次宋定腰上好大一个口子,愣是撑到事完儿都没吭一声,回去了就挺着身体,跟人说:“请医生,我被划了一道。” 杜老五觉得这孩子很诡异,也很有头脑,他喜欢,他欣赏! 杭州总不会是天天好天气,阴还能转多云,灰蒙蒙的,码头水汽很重,随时能掉出雨点来。常安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还是按照原计划带上画板画具,齐全了行头去码头写生。 常子英太忙没出来陪她,她一个人开画架,摆画板,也有人好奇的看她用铅笔起稿、画画,小姑娘长得讨喜,面孔认真。 她的视线里走进了一个男孩子,她第一次好好观察他。 那个小宋,还是黑衣黑裤,只不过脚上穿了短靴,裤脚利落的扎进去,老成稳重,松劲挺拔的身骨,平白的惊艳。 她不肯错过,叁两下把他概括成型,让他在自己的画面左边静静流淌。戳取一抹钴蓝配橘黄调色刷一笔,抬头---他人不见了? “你好。” 宋定转过头来,轻皱眉望向来人。见对方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随手掐灭了烟,等着她开口。 常安没好意思用调色扇风赶走麻烦的烟味儿,只好咳嗽几声稳定喉咙,等确定自己没什么问题,才开口说话:“先生你能不能回到刚才那个位置?” “......” 见对方不理解,常安向右小跑几步停下,看看她的画板角度,面对着他用笔指指地下,笔头正对她干净的白皮鞋:“您配合一下吧?”她在风中拔高音量,冲他喊道。 他走过去问:“怎么?”因刚刚的咳嗽,她的脸蛋红红的,洁白清新的脸上像突然擦了胭脂。 常安:“我在画画,把你放进去了。你刚刚移动了位置,我就不好完成了——” 宋定脸上有恍然大悟,眼神在她背后的画板有些探究,露出了笑。她被他的神色搅得有些难为情,脸有点烧,低了低头,“......谢谢你。” 宋定站到了她所说的地方,清冷的目光朝她看来:“可以了吗?” 常安连忙点点头:“五分钟内肯定能好。”然后立马头也不回的走掉。她不知怎的,觉得这个俊秀的青年有种独特的气质,不是同龄人的青涩,也不是属于成年人的油滑。他是第叁种,介于两者之间,十分微妙。 属于他那一部分的画作完成,常安上前朝他友好伸出手,“常安。” 常安、常子英。宋定缓了一秒,握住她的手,“宋定。” “您忙,再见。”她微笑,转身离开。 宋定也转头去处理自己的事,两个青龙帮小子眼里泛着精光,直愣愣的盯着一个方向。两人壮着胆子凑上来,嘿嘿笑,“宋哥,这姑娘挺漂亮啊--你认识的” “行了,干活去。”宋定一身江湖气地吩咐,没理他们。 晚上,河井一郎坐在小屋里等他,他的手一直放在桌面,两指有节律地敲击听对方说。河井一郎交代完,宋定推来一张照片:“先生,可否帮我查个人?” 周末常安照常背上画板画架,她特意带上了速写本子去画日出。李叔心疼她背那么多东西,起一大早打着哈欠开车送她。 她径自在码头找个靠里的角落坐下,李叔非陪着她,等到天亮再走。常安给他拿了小板凳,撑画架摆画板,动作利索,边劝他:“你不用担心,回去睡会才好。” “哼,老爷放心我还不放心呢!没见过小姑娘胆儿这么大的,乌漆嘛黑一片,我跟你讲--”他用手指虚指前方一片零星灯火光烛和人头,在他们吆喝的人声中瞪着眼,“码头上干苦力,全是大老爷们,要么就是流氓、小混混,没有家长你会被人欺负了去!” 常安便不说话了。李叔还在唠唠叨叨,一会聊到家乡,一会聊到孩子。常安耐心陪着,只是她模糊地感觉到有一种陌生的希翼,就好像雨后春笋,一个嫩芽尖儿破土而出,搅得她心痒难耐。 等一丝光终于像雾一般笼罩在西边遥远的地平线,常安心满意足:“你看,快出来了。”她拿着手中手电筒,轻轻指到西边。 李叔是个五大叁粗的大老爷们儿,抓抓脑袋:“唉?别说托小姐的福,我老李也看了回日出!”他憨憨大笑,壮实的身躯在椅子上颠。 常安跟着乐,脸在霞光中微笑起来,笔刷在纸张上大幅度挥动,李叔老实不敢打搅,这一角落安安静静,只能听见水粉笔在纸上“刷刷刷”飞动,片刻后响起轻微有节奏的呼噜声。 李叔沉沉地磕上眼睛,他实在欣赏不来这玩意儿。 天色渐亮,半边红天唯美而动人,红紫色的沙染带着白云做丝绦,是仙女的衣服,而这一切映缩在常安那一手的调色板,她的画面热烈而浓厚,生机勃勃。 天渐渐大亮。 一抹黑色进入她的视线,那人周身没有光圈,却被火红的天色拢得朦胧而生动,他点起烟,一丝新鲜的阳光穿过他夹着烟的指缝,他低着头拢火时,头发丝尽头闪着细细碎碎的光,片刻烟头燃起火星。 常安心头微动,不知不觉轻轻放缓笔速。码头上熙熙攘攘,他看起来依旧和之前一般孤独。发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轻微的慌张,忘了收回视线。 宋定在烟雾中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 常安手一顿,心怦怦跳。她希翼的,竟然是见到他。 他踏着脚步,错身坐到她身后的长木凳子上,常安身后有个不大不小的黄色雨棚。天色已然完全发白,视线开始清明,她看见雨棚中所堆积的货物和旧桌凳,才发现这里是他们一伙人平日看守码头的据点。之前天太黑,她方向感又弱,直接大刺刺堵在雨棚门口,霸占了人家的地盘。 该说声抱歉吧? 第四章冷淡 常安放下手中活计,转身和他打招呼:“宋定?我们上次见过的。” 宋定淡笑:“嗯。” “不应该堵在门口,抱歉,我马上就离开。”她很礼貌地说道。 “打扰到你了?”宋定根本不在乎,一直望着前方,慢慢抽烟。前方码头亮了,虽时间还早,人快速多起来,一群一群涌来,夏日炎炎,上午干活总轻松些,图着早些休息,或是午间能稍微打个盹儿。 “当然没有。”她摇一摇头。 他象征性地勾下嘴角:“不碍事,你继续。”宋定翻起账簿记录本,脑子里过了一遍关于常安的所有。 常安察觉到他的冷淡,自顾自收拾画具转移战场。 “怎么这就完了?”李叔起身伸了个懒腰,方才睡意朦胧中耳边有轻轻地低语交谈,他没睁开眼,直到收拾东西的声音叫醒了他。常安和他说是要换地方,挡着人家了,“你别忙了,不是要送我爸爸上班吗?下午老时间来接我回家就行。” 宋定听着他们的动静,望天啜最后一口烟,掐灭。 李叔想起还有这茬,抬手看一眼手表,“哎呦,我得走了!”常安冲他点点头,李叔看了眼她的细胳膊小腿,眼珠子一转看见身后的男人,“唉,这位小伙子——” 常安拍拍头发裙子整理好自己,发现他正在和宋定说话,“姑娘家力气小,你帮个忙抬一下东西,多谢啦!”拿了钞票塞给他,匆匆忙忙开车离开。 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无言,常安先笑了笑,李叔每次都这样,对于这种叁番五次的金钱行径常安无可奈何:“不好意思,劳你做苦力。”常安觉得,宋定可能不喜欢别人用钱随便使唤他做事,他并不低贱。 思来想去间,宋定已经二话不说地卷起袖子摆弄那些颜料。等帮她把东西都搬到指定的地方,递给她一张钞票。 正是李叔赶时间时强塞给他的小费。 常安推拒:“这是你应得的。” 宋定摇了摇头,“不需要,拿着吧。”语气淡淡,却不容拒绝。常安看他灰蒙蒙的神色,怕惹他不快,收下了。脑袋一转看见早点摊,另外想了主意:“你吃早饭了吗?” “没有。”就算吃过也要说没吃。 常安笑笑:“我请你吃早饭吧?”看他一大早抽烟,伤肺又伤身。 宋定淡笑了下,点点头。常安隐约看见他脸上的酒窝,还没看清便消失了。早点摊前摆放了两个简单的桌椅,她叫来老板,点了碗豆浆和一根油条。 “你要吃什么?”她问他。 宋定从自己的思考中回归:“和你一样就好。” “我吃的很少,你不一定能饱。” 宋定看看摊上有的东西:“那就来碗面条,加个煎蛋。”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东西很快上来,绵甜豆浆冒着丝丝热气。常安双手接过碗,又把那张纸钞递给送东西的老板娘。她的辫子斜打在左边,宋定看她把头发顺到后头,把油条一段一段撕开,泡入豆浆。 宋定刻意问:“你喜欢这样吃?” 常安以为他觉得新鲜:“对啊。”她捧起碗,喝一口热乎乎的豆浆,就看一眼他吃面。大半碗豆浆入腹,暖着胃,从脚底钻出来舒适,常安的语气也沾染轻快,和他分享:“我也喜欢素面配煎蛋,不过我一般午饭才吃主食。” 宋定笑笑,我不喜欢,只是我知道你喜欢。 “最好再来点醋。”她就着面条继续评价,见宋定放下筷子加醋,可碗里还有最后一口面。 常安被他的反应逗笑:“这样会酸!”宋定无奈摇摇头,皱起了眉:“的确。”他刚尝了一口,还是很难适应这种口味。 一上午,相安无事。 临近中午太阳高照,常安带起帽子,拿起速写板走向他,开口比之前自然多了,“我给你画幅速写吧。” 常安觉得,他是很耐看,看着舒服,再看还是舒服。俊朗男儿谁不喜欢呢?谁还能免俗了?于是常安想了一上午,鼓起勇气邀请他做自己的美术模特。 宋定答应了。 他没有摆姿势,按照她的要求点起烟抽,常安起稿,灰黑色的笔头在纸上细心勾勒他的脸,深邃的眼睛,舒朗的眉,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下颌,短而细碎的发...... 她把速写板递给他,眼神认真:“如何?” 宋定低头去看,片刻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常安看着他微妙的似笑非笑:“怎么?” “我有那么好看吗?”他的语气和之前有所不同了,常安理解为是两人比较熟稔的反应。话一出,这么直接的提问,他脸上没有任何难为情,虚心讨教着,换常安心虚了阵:“你不喜欢吗?” 宋定只是在揣测,获得一个娇滴滴女孩的好感和亲近有多难。他说了句喜欢,借来笔在画像旁写下他的名字。常安看过点点头,“我记住了。我上次说我叫常安,寻常的常,安然的安。” 他笑容意味深长,点了点头。 介绍完自己,常安心满意足地把板子抱在胸前,“我要去吃中饭,今天下午不过来了,下回再见。” 他轻松和她挥手招呼:“再见。”带着惯有的慵懒和从容。 女孩淡淡一笑,离开。 常子英中午带她一块去西餐厅吃牛排,要介绍个人给她认识。宋定没有看远处的他们,只是挂着淡笑看水面,等人上来汇报。 “昨晚上出了点事。”打下手的那人和他说。 地下的生意,两人都很谨慎。宋定抿了抿唇:“发生了什么?”那人在他耳边耳语一阵。宋定点点头,“就今晚吧。”他伸进腰间,摩挲外露的枪柄,“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亲爹。” 路上。 常安安安静静坐着,就是不问他要和谁一起吃饭。常子英自己卖的关子自己先兜不住,乐呵呵地说:“我说!是哥哥的女朋友,叫林莺歌。你一会叫她--林姐姐?唉,”他“渍”一声,“怎么怪怪的!算了,还是叫小歌姐。” “你说的是林黛玉吧?”常安看他很高兴,谈起她眉飞色舞,顺着打趣。她和他聊起来:“小歌姐还在读书?” “没,她喜欢拍戏,在电影院里混着就是不出名,演些小兵小将的,”他转过头来看她,问“那最近有一部叫《西兰芳草》的电影,你看过没?” 常安认真思索片刻:“没有。她演的什么?” 常子英语气调侃:“有时间去看看,她在里头演个卖花的姑娘,台词没几句,但挺好玩的,你知道她穿什么样?” “不知。” “一身大花袄,还扎个头巾!哈哈哈---”常子英实在忍不住,一想起来当时两人买了票,特地坐影院里头看,他找好久,都找不到她,她就给他指,他一愣,当场差点没笑岔气。 常子英年轻有为,身世背景极好,长相俊朗,身姿高挺,绝对算得上一个雍容华贵的翩翩公子哥,风流倜傥的骄奢人物,众多女人物色的优质对象。 只不过不像伍正禧、李高山他们那帮二世祖爱玩儿,恋爱史不丰富,常安知道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大学同学,一个是他叔叔家的远房亲戚,两段感情都不长不短,分手了也没见他伤心过。 无论哪一个,都是称得上是大家闺秀,门当户对。但林莺歌是演员。 她明白,常子英的母亲和他整个家庭是典型的高门大户,所秉承的理念并不会去接受这样的姑娘作为自己的媳妇儿。 常子英还在絮絮叨叨说些玩笑,她劝自己不去深想。 “她们那个圈子,像你这么大的,多半都给自己找男朋友了。咱们安安,人美、心善、会画画,学习还好,多优秀一姑娘啊!你跟哥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哥给你介绍介绍?” 常安镇定自若,老神在在:“我还早,还早。不劳您费心。”淡淡瞥他,眼波流转。 常子英才不放过她,“那你可以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你爸爸给你做指导了没?我跟你说,就我妈,天天拿着一堆照片在我跟前晃,连吃饭都不放过我,说什么‘大家闺秀,贤惠又持家’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现在,我连回家吃饭这事都是能躲就躲!” 常安:“爸爸不怎么干涉我。” 常子英点点头,很同意的感慨:“其实我老子也不怎么管我,主要是那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的,聚在一块就爱聊这些,你少了个妈---”常子英今天心情太好,一时间有点飘飘然了,现下半句话吐出来,才意识到不对,来不及收回,只好硬生生吞掉。 常安却知道他意思,沉默一会,淡淡回他:“其实我妈妈要是还在我身边,也不会干涉我这些,她比我还不爱管事。” 常子英见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并没有心情不好。在心里嫌弃自个说话没轻没重,“哥哥不好,不该说这些。” 她温柔的声音甜丝丝, “哥哥,没事。” 常子英嘴里像被喂了口雪花糖,暗暗地下定决心:这么好的妹妹,这么招人疼的妹妹,不能随便让个小子就给抢走了!起码得过他这关! 午餐定在起士林大饭店,他下了车为她开门,伸手护住她的头顶,又自然牵她的手过马路,忽视常安这些年已经长高了,长开了。 两个人站在一块牵着手,像情侣大过似兄妹。 眼看都要进店门槛,门童都弯下腰来欢迎了,她忍不住小声提醒:“小歌姐儿要误会的。”说罢动动被他牢牢牵住的手。 常子英反应过来,叹息:“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以前——”他瞧瞧自己的肩,放开她的手,在她的头和肩之间比划,“以前你连我肩膀都不到的!”又不禁感慨,“你吃什么长的,女孩子长这样高做什么!” 一边把手臂搭起,示意她挽住手肘悄悄说:“男人不喜欢女孩太高的,要小鸟依人一点才惹人怜爱。” 常安:“......” 天底下只有常子英这一种标准不成? 第五章撩拨 林莺歌芳龄十九,既有小女孩儿的活力自信也不缺那点女人的娇娇媚媚。姝颜丽色、明媚皓齿,席间口若悬河,永远精力充沛。 在欢快而愉悦的气氛当中,大小叁人皆胃口大开,吃的开心。食毕,她拿出一枚锦盒,笑盈盈推到她餐盘前:“不知道你有什么喜欢的,觉得这个挺适合你。” 原来是见面礼。常安道了声谢,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打开,是她精心挑选的钻石耳坠。常安还没来得及夸奖,某人的嘲讽先走一步。 常子英一直在一旁瞎瞟,此时嗤笑一声插嘴:“你傻不傻,她没有耳洞。”他挑挑眉,顺便从自己盘中挑出鸡丝放入林莺歌碗中。 “我问你送什么,你又说都可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林莺歌闹了个脸红,见常安真无耳洞,只好亡羊补牢地埋怨。 “我哪知道你就俗气得很,不是珍珠就是宝石。” “我--” 常安想挽回局面,“我本来就想穿耳洞。耳坠很漂亮,我以后戴,谢谢小歌儿姐。” 两人才算安静下来,林莺歌又兴致勃勃的牵她的手:“你要穿耳洞叫上我,我陪你去,有一个地方我知道,穿得不疼。” “好。” 常子英又插一嘴:“傻妞,穿耳洞哪有不疼的?” “常子英!我没跟你说话!”几次被甩脸子她似乎要生气了。常子英见势不对赶快哄,喂她吃起鸡丝来。 常安看着这对冤家,看着看着,就笑了。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小歌姐儿怎么样?” 常安看他一脸期待,回一句真心话:“人如其名,似莺又似歌!” “有眼光。”常子英摸了摸她的发,满意道。 暑假一连过去一个多月,她也去了码头十几次乐此不疲,还是常常来。若宋定和她遇见,俩人会在一起聊聊天。每回她要收拾东西都是他帮她干活。 常安想,还好他并不讨厌自己。两个人渐渐相熟,谈天时常安会和他说些有趣的事给他解闷。 在林莺歌热情的陪同下,她在十七岁的夏季这年打好耳洞。玻璃制的灵动小钻衬得她眼眸绰绰生辉。 查妈见了就夸夸,说闺女长大了。吃早食时常父盯着她不同往日的耳朵,摇摇头笑吟吟:“就这么快能挂东西了?” “已经打过小半月了,一点不疼。爸爸,你觉得怎么样?” “好看!”他上来摸摸她的头,“我女儿当然是最好看的!”“谁送的呀?”常父听她说道过几次,当时在忙也就没记下。 常安和他说了。 常迎崇:“唔,你二哥交女友了?”见常安拉起椅子起身,示意丫头拿热毛巾给常安擦手,“没听你二伯提过。” 常安转念一想,常子英大概没和家人提过林莺歌。 照常到了码头,宋定自然地走过来帮她把画架撑开。常安在他身边抬头望望,总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同,他的鞋子是脏的,没来得及擦拭,眼圈下有淡淡青色:“你很累吗?” 宋定把袖子抡起,抽出一支香烟:“昨晚没睡好。” “哦?好的。” 没什么可说了,她拿起笔想着构图,点了点纸面转身,却发现他盯着自己的耳朵,他淡淡收回视线:“以前没见你戴。” 常安是想和他商量构图的,简单解释:“有人送我耳环,我就去穿的耳洞。”他神色不济,她便下意识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略微发红,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又直接的笑。 风吹起常安的丝绸发带,蹭到他夹烟的指尖,他似乎是感受到痒,眼向下瞟。这种似有若无的撩拨弄得女孩子心跳微快,只好转过去专注画画。有人过来和他商量事情,对完账本,宋定的脸对着她阳光下纤瘦的背:“你的车学的怎样了?” “还行,我想,一切顺利的话开学前我可以开出来一次。”她很快上完颜料,身后的男人似乎心情很好,凑近去看画。进到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衣服上灼人的热度。她出门惯常大帽子长袖,今天外套了一件镂空针织薄衫,热得不行。现在就着他的呼吸,她只感觉里外都躁热,像个被蒸着冒着滚滚白气的包子。 暗暗深呼吸,她目不斜视地想隔开一点距离,手碰到屁股下的凳子又舍不得。 这好像这是第一次两人离这么近。 “那个叁角是什么?”他忽然轻笑出声,挺起背离开她方寸之的呼吸。常安刹那间得到了自由,如梦初醒地看画。她慌忙调整呼吸,指一指,“这是一扇门,你看。”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扭动了一个弧度。 常安蓦然看见他领子上的两滴红色,她睁大了眼仔细看......像是血迹,甚至把他的白色衫领染红。 宋定回过头来,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后颈。他皱着眉,站直身体退开。却见常安神色不变地问他:“你受伤了?” 他夹着烟的手摸摸后颈:“不知道,大概是不小心弄的。”几缕烟灰随着摩擦落到他的身上和地上,常安盯着那里。随即拿出一块手绢,用水打湿,对他说:“擦一下吧?”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眼前的那双眼睛安安静静闪着光,是不再探究的意思。他没有去接那只散发淡香的帕子。而是两步走到他面前,在她略微诧异的目光中,单腿蹲下,转过身背对着她:“我看不见。” 于是,被清水打湿的棉布蹭过他的脖颈,丝丝凉意让他的心跟着沉了一沉,偶尔她柔软的指尖会碰到他的肌肤。 常安做的很认真,很快擦干净了,帕子红了一角,皮肤干净,那果然不是他的血。“好了,你起来吧。”对这宋定,她自然背起手把手帕藏于身后,朝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宋定一时间拿不准她心里的想法,觉得有些麻烦。 傍晚她收拾东西回家。宋定照常给她拿东西,有人斜刺里蹿出猛拍他的肩,他一个不防,手里的画板砸到自己脚上。 常安哭笑不得。宋定“啧”一声,小子也吓着了,连连说着“宋哥”,蹲下来帮着捡,看见一位小姐站在旁边,她和宋定在一块说话,自己也见过几次,知道这是她的东西,脸上就生出可疑的绯红,不敢直视常安那边只敢顾着和宋定说话。小子声音有点兴奋,粗嗓门降了一阶。 “杜爷看我们最近辛苦,让老牛那额外发了点钱,刚到,你看怎么着,下馆子去?!” “什么时候?” “就今天!弟弟几个可都等着呢!你去还是不去?!”说着瞟一眼常安又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你把她也带上,一起热闹热闹,给我们介绍介绍。”他早就想说这话了,没忍住。 常安一直在一边等着。 宋定看了眼常安:“你们先去,老地方我一会就来,她不去得回家。”那人失望的显然:“不够意思,那我先去了。” 两个人走在路上,她忽然开口:“宋定,我们算朋友吗?”宋定沉默一会,缓缓说:“算。”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吃饭吗?我想去参加你们的聚会。”她直白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把我当朋友,今天就可以带我去吧?” 他难得愣了一愣,“我只怕吓着你。” “不会。”她语气肯定,“能把我吓到的事还不多。” 他忽然想起他们的初见,无奈地笑了笑:“那你家不回了?” 常安挑眉:“你等等我,我给家里挂个电话。”女孩子的眉眼清丽,宋定轻手轻脚帮她把胡乱吹的发带拨正到身后,“好。” 饭馆在一家居民区的老巷子里,常安很远就闻到火锅的香味,饭馆很热闹,人多的像赶集。宋定一进门,小二就上来招呼,他认识宋定,见他带了女孩来有些惊喜:“爷,姑娘,里面请!” 常安是挤着进去的。 她人已经很瘦,奈何饭馆太小,桌子摆的密密麻麻,原本可以一人过的地方左右都加排了椅子,腿挨着腿,胳膊擦着胳膊。宋定用手稍微护着她,带着去了一张大圆桌,地面稍微高些,比别的地方还算宽敞,至少她可以呼吸。 “小宋,来了!” “宋哥!”他们轮着和他打招呼。有一个眼尖的看见跟在后面两步的常安,暧昧的吹声口哨:“哎呦,哥,这是谁啊?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姑娘?!” 其他人瞧见了也都开始咋呼起来。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常安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淡笑着。 宋定给他们介绍:“我朋友,常安。”他四两拨千斤,撇开了那些孟言浪语,拉着她胳膊,让别人起开给她挪地方过去,指着对面朝右的空位:“你做她旁边。”宋定略微抬起的手指向的是整桌唯一的一个女人,圆脸扁平,丹凤眼,细细的眉加一撮齐刘海,穿红色短襟长布衫,对她扯出个热情的笑。 男人们的目光还是时不时撇过来。 “你呢?”她轻轻问,似乎有种依赖,他笑笑:“我上厕所,回来就做你旁边。”常安脸被熏得红红的,好脾气地“哦”了声挨着她坐下,女人问常安:“吃瓜子吗?“ 她抓起把瓜子放在她身前的碟子里,指甲上些许脱落红色的指甲油。 “谢谢。” 常安没动,她从不嗑瓜子。 那女人嗑着瓜子,嘴唇一张一合间,丹凤眼上下打量她。打量着打量着就不高兴了,那双眼睛更细,转过去和旁边她的男人咬耳朵。 空气中漂浮着烟味儿,酒味儿,鱼龙混杂的体味儿,常安静静等着上菜,等着宋定。 宋定回来的时候,她坐的端正,两条腿并拢微斜,手放在腿上,人坐凳面叁分之一。发带绑起的头发,发亮的耳坠,坐在一桌汗衫布鞋松松垮垮里和旁边女人说话,显得太不一样。而她就像是有感应一般在此刻回过头来。他来不及收住目光,她已经回他一个微笑。 等他在她身边坐下观察了一轮她的脸色后,轻声问:“你还好吧?” 她语气轻松,“我为什么不好?”给他递上干净筷子。他接过,还是轻声道:“我觉得你大概第一次来这样乱的地方。” “不是哦,我连赌场都去过。” 宋定从善如流,露出酒窝:“那你还挺厉害。”两人的交流落在其他人眼里平添暧昧,他们纷纷打趣找乐子:“小宋,这姑娘喜子说他见过好几回了,不是你女朋友?” 一个人跳起来:“宋哥,我可一个字没多说啊!不能怪我!” 常安一看,原来喜子就是之前让画架砸了宋定脚的胖圆脸。宋定在她旁边开口:“刘哥,真不是。” 小菜馆的小炒十分辣,蔬菜又很咸,她不太爱吃甜食,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宋定在一边吃饭:“菜味道不好?” “不是,我是吃饱了。” 宋定让小二上来再添几个菜,她无奈暗暗拉住他的粗布袖口:“我没什么胃口,不用破费。”语气竟然带上娇嗔。她声音小,只有宋定听见这甜丝丝的声音。 几乎瞬间常安自己也察觉到失态,赶忙喝一口冷茶平静心情,陶瓷杯刚放回桌面,旁边的那女人手一斜,饭里的汤倾出来,渗到她整洁轻薄的裙面里。 她被烫得一皱眉。 第六章学医 那女人嘭一下放下碗,抬手帮她拍掉裙面上的米粒,嘟嚷着:“哎呀,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呐?!”常安松开眉,强迫自己不去看裙子碍眼的污渍,抿着嘴唇摇摇头:“我没事。”一只手递来手帕,她抬眼看去,他皱着眉似乎是紧张她,“帕子灌了冷水,快按着。” 其实汤饭摆了这么久,不太热,除却刚开始和现在的黏腻,她并没有不舒服。接过帕子挡住大腿,“我没有烫伤,放心。” 众人松了口气。 那女人还在说,“看你这这么好的一条裙子,弄脏了也不知道洗不洗的掉!”常安忽然看她一眼,女人眼中的幸灾乐祸一览无余。 她是故意的。 旁边男人粗声骂她:“婆婆妈妈吃个饭也能这么不小心!你怎么回事?赶紧吃吃滚蛋!”常安平静强调:“我真的没事,你们继续吧。” 饭局进行到最后,男人们开始在一片狼藉前拼酒,宋定肯定也跟着喝几杯。 之前骂过人的那位不知怎么把酒敬到常安面前,念念有词道:“姑娘,我敬你一杯,自家婆娘不懂事,算给你赔罪了,哈哈。” 常安刚接过喜子递来的小半杯白酒就被宋定抢去,“她不会喝酒,我替她。” “诶,小宋,我敬你朋友的酒,你喝算什么?!抿一口意思意思就罢了!”男人说他不懂事,宋定坚持。 常安看他,眼瞳里有笑意,“没事啊。”她伸开掌心:“给我吧。” “小宋,给她!” 众人的吆喝怂恿中,宋定看见她洁白而脉络清晰的掌心。酒杯重回她手上,她举起酒杯递到嘴边,临喝前,她低语一句。除了宋定,没人听见。 常安缓缓把那杯酒喝掉,一小口一小口眉头都没皱,喝完面色如常,只是两颊渐渐有些红润,她皮肤平时太白,不惨杂一点别的颜色,像一整块光滑白瓷,此刻反倒显得更有人气儿。 “好!”男人也一饮而尽,“小宋,你可得好好对人家啊!”又是一阵哄笑。宋定没说话,他的袖口被常安悄悄拽住一角,心中有些异样。 她说:你会送我回家吧? 夜风吹拂的晚间,常安和宋定并肩走在街头,他手上拿着她的画具,养成的烟瘾犯了却腾不出手来。喉咙间痒难耐,不停地咳嗽。 常安有点奇怪:“你感冒了?” 宋定皱皱眉头:“想抽烟了。” “原来是烟瘾作祟?”常安笑笑,“你先抽好了,”见他摇摇头并未停,常安想了个措辞,“我想休息下,累了。” 这才放下东西作罢。 不想一路真劳累了他,自己也蹲下身子拿了点东西背上,她站起来的时候,裙子上一大块化开的油印。 他以为她会和他提到那个女人,但她没有,一句话也没。“你的裙子,还洗的干净吗?”常安低头一看,无所谓的说:“这是棉布料,查妈会有办法,”她笑笑:“我弄得再脏她都有办法搞干净。” 宋定轻笑着摇摇头,“那个女人,把你裙子搞脏的——” “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她两手插进上衣口袋,看着他抽烟,等得无聊了,“你想和我说?” 宋定愣了一愣,“那就不提,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常安先是笑笑,似乎犹豫一会还是说:“不过,另外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他抬眼,五官朦胧而模糊,眼中倒映火光:“什么?”许是抽烟的缘故,嗓子有些沙哑,如风扫过竹叶的飒。 她心头微动问出了话:“你有没有受伤?” 宋定停了动作,吐出眼圈:“没有,脖子上的血不是我的。”虽是无头无脑的一句话,他知道她问什么。 常安点点头。“那就好。” 送完常安,宋定形单影只地回了家。也是今日的黎明时分,那么幽黑无人的街道,佐藤熏偷情报被发现,麻烦的两个男人一路尾随,她甩不掉,眼看就要被抓到,只好藏匿在店里,趁机联系。他在凌晨裹着黑衣出门,用刀插进那两个男人的心脏,记得扭转拔出时,有一个人被按在墙上,血液飞溅。 脖子上的血迹,是他唯一的疏忽。 宋定以为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会被吓到,但常安没有。她就问一句你有没有受伤,为何关忧可以如此清浅又尊重,就这么以一种轻柔温和的方式带过? 他在黑夜中轻笑出声,一时竟不知她是真的天真还是太过聪明。 回到帮里时,正遇见杜老五的二把手斧爷。一看见是他来了,男人热情洋溢的笑,来搭他的肩,亲亲热热的:“从哪回来啊?”宋定一双在黑漆漆的大院里,与平时不同的眼,看不真切, “小馆子里聚餐。” 铁爷想,他还是那么老实。 铁爷光头,中年的肥腻尽显,但交际能力好认识的人多,路子广,杜老五用得上。人至中年,欲望的眼依旧闪着激情猥琐的光,看着宋定浑身打量。宋定长相好,人又老实木讷,出了什么事自有分寸,不会多嘴。 “去我房间坐坐?”他凑近宋定嗅了嗅,嘿嘿的笑:“咱们聊聊天,你有什么忙,我能帮的,都好说。”手渐渐转至背部,狠狠抚摸揩油。 宋定嘴角抽搐——那只手,他会剁了。面上牵起一丝凉薄笑意,像嗜血的禽兽,可惜色、欲熏心的人看不见这些:“还有些帐要对,今晚不行。”铁爷脸一黑,且听后头的话里又有转机,缓和了一点,“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他摆起威风的架势来,全然忘记这是在夜里:“什么时候你说,爷我专程等你!” 可以杀他,但不能是现在。 时机还未成熟,自己不能动手。 宋定装作畏畏缩缩的模样摆起讨好的笑脸:“铁爷,您就饶了我吧,哪请的了您专程等我,这样!明天晚上我去找您。” “诶,好、好!”铁爷暗自兴奋,手划上宋定的头滑至他的脸,麻溜地摸了一把,大院有脚步声响起,怕人看见他背起手大摇大摆走了。 宋定乖觉的脸一瞬间变的面无表情。 常安开学了,她终究没能把车子开到码头。她相信自己,但常父不同意,李叔直接气急,她最后连钥匙都没摸到。期末成绩榜单上她照样是年级第二,头榜依旧是余笙。 离早自习还有十分钟,唐影小口吃着零食,常安背记着日语,那本棕色小本子被她一天随时揣在口袋。 坐在一旁的余笙看见,就笑着说:“你都学了日语,英语还能这样优秀。” “我数学不好。大概语言和数字,我脑子更好接受前者。” 曲曲绕绕的算式,她看了头疼眼花,学进去很慢很难。 余笙数学很好,教她很耐心。 “你暑假里,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余笙轻轻问。 这话里有试探的意思,常安抬头看钟,还有两分钟,“有个叫宋定的朋友。”然后了然说,“你定是新遇上什么人了吧?”余笙垂下眼睛,“他是师娘丈夫队里的下属,一天没事情做,就---光缠着我。” 常安认认真真想这句话,这话里有话的意思不像是骂他无赖,但余生应该确实为此烦恼。师娘、暑假补习,常安思索半天,掐着上课的点得出自己的结论:“我猜,他是喜欢你吗?” 十七八岁的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常安不太了解所观文学上的囫囵吞枣,空有理论没有实践。所以饶是常安也依旧懵懵懂懂。 余笙的黑眼珠子闪动了一下,很灵气—— “他很烦人呐。”边说边手拽住衣角,无意识一下一下揉搓。上课铃响,她转过头去读书。常安换好语文课本,脑海里闪过了宋定---最近没见着他。 宋定最近很忙,现在他在赌场做事,管收账,看人分配,他百般周转避开铁爷。中午约定与贾申芬今天在四方面馆碰面,门口走进两叁个学生,他没仔细看,却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走来,他抬起头来。 正是常安。 “宋定,又见面了。”她舒展的笑。 宋定也立马换上笑容,“你好。”发现她穿着白色运动服,和平日里穿裙子的模样有所不同。唐影上前来挽着常安胳膊,笑嘻嘻:“安安姐,认识的人啊?” 常安介绍:“宋定,我朋友。”又拉拉唐影:“我妹妹,唐影。”唐影笑眯眯的,“宋哥哥好。”还微微鞠个躬,真是个乖小孩。 宋定站起来和她握手,“宋定就好。” 唐影自觉是个知趣的人,叫人把吃食打包,“我先走,你们慢慢聊啊。” 常安和宋定对着坐下,宋定先开口:“出来吃饭啊,今日不上学?”但今天并不是礼拜日。她点好一份面,“上着呢,今天周叁。上午末课是体育,老师提前下课,时间多就出来吃,四方面馆离学校很近——”她说着被自己逗笑,“这是惯例。老师不提前放人学生会有意见。” 一碗面上来热气腾腾,如她所说的那样:一份素面加一个煎蛋。上面撒着翠绿葱花,色香味俱全。她把袖子撸起拿起醋瓶子倒醋,白色的罐子沾染旧渍,在她手上打了几个转儿。 宋定咬了咬牙,暗暗觉着牙酸。 她摆好筷子放下手并不开动,宋定正要问她,她秉承一贯教养:“等你的东西上来,我们一起吃。”宋定的炒饭,时间有点长。两个人边吃边聊聊近况,常安知道他在赌场后,“那你很忙了。” “还好。” “你明年夏天,该毕业了吧?” “是,我今年叁年级。” “毕业之后,继续读书?”宋定随便问问,她的回答让他沉默。 “如果顺利的话,我要在日本东京大学医学院学医。” 宋定手微不可觉的一顿,手上的勺子缓缓放回碗里,他眼睛里倒映出她的影子:“怎么就想去日本?” 怎么,就偏偏是日本? ------------- 作者有话说:欢迎大小盆友给我留言讨论。 第七章学医 那女人嘭一下放下碗,抬手帮她拍掉裙面上的米粒,嘟嚷着:“哎呀,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呐?!”常安松开眉,强迫自己不去看裙子碍眼的污渍,抿着嘴唇摇摇头:“我没事。”一只手递来手帕,她抬眼看去,他皱着眉似乎是紧张她,“帕子灌了冷水,快按着。” 其实汤饭摆了这么久,不太热,除却刚开始和现在的黏腻,她并没有不舒服。接过帕子挡住大腿,“我没有烫伤,放心。” 众人松了口气。 那女人还在说,“看你这这么好的一条裙子,弄脏了也不知道洗不洗的掉!”常安忽然看她一眼,女人眼中的幸灾乐祸一览无余。 她是故意的。 旁边男人粗声骂她:“婆婆妈妈吃个饭也能这么不小心!你怎么回事?赶紧吃吃滚蛋!”常安平静强调:“我真的没事,你们继续吧。” 饭局进行到最后,男人们开始在一片狼藉前拼酒,宋定肯定也跟着喝几杯。 之前骂过人的那位不知怎么把酒敬到常安面前,念念有词道:“姑娘,我敬你一杯,自家婆娘不懂事,算给你赔罪了,哈哈。” 常安刚接过喜子递来的小半杯白酒就被宋定抢去,“她不会喝酒,我替她。” “诶,小宋,我敬你朋友的酒,你喝算什么?!抿一口意思意思就罢了!”男人说他不懂事,宋定坚持。 常安看他,眼瞳里有笑意,“没事啊。”她伸开掌心:“给我吧。” “小宋,给她!” 众人的吆喝怂恿中,宋定看见她洁白而脉络清晰的掌心。酒杯重回她手上,她举起酒杯递到嘴边,临喝前,她低语一句。除了宋定,没人听见。 常安缓缓把那杯酒喝掉,一小口一小口眉头都没皱,喝完面色如常,只是两颊渐渐有些红润,她皮肤平时太白,不惨杂一点别的颜色,像一整块光滑白瓷,此刻反倒显得更有人气儿。 “好!”男人也一饮而尽,“小宋,你可得好好对人家啊!”又是一阵哄笑。宋定没说话,他的袖口被常安悄悄拽住一角,心中有些异样。 她说:你会送我回家吧? 夜风吹拂的晚间,常安和宋定并肩走在街头,他手上拿着她的画具,养成的烟瘾犯了却腾不出手来。喉咙间痒难耐,不停地咳嗽。 常安有点奇怪:“你感冒了?” 宋定皱皱眉头:“想抽烟了。” “原来是烟瘾作祟?”常安笑笑,“你先抽好了,”见他摇摇头并未停,常安想了个措辞,“我想休息下,累了。” 这才放下东西作罢。 不想一路真劳累了他,自己也蹲下身子拿了点东西背上,她站起来的时候,裙子上一大块化开的油印。 他以为她会和他提到那个女人,但她没有,一句话也没。“你的裙子,还洗的干净吗?”常安低头一看,无所谓的说:“这是棉布料,查妈会有办法,”她笑笑:“我弄得再脏她都有办法搞干净。” 宋定轻笑着摇摇头,“那个女人,把你裙子搞脏的——” “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她两手插进上衣口袋,看着他抽烟,等得无聊了,“你想和我说?” 宋定愣了一愣,“那就不提,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常安先是笑笑,似乎犹豫一会还是说:“不过,另外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他抬眼,五官朦胧而模糊,眼中倒映火光:“什么?”许是抽烟的缘故,嗓子有些沙哑,如风扫过竹叶的飒。 她心头微动问出了话:“你有没有受伤?” 宋定停了动作,吐出眼圈:“没有,脖子上的血不是我的。”虽是无头无脑的一句话,他知道她问什么。 常安点点头。“那就好。” 送完常安,宋定形单影只地回了家。也是今日的黎明时分,那么幽黑无人的街道,佐藤熏偷情报被发现,麻烦的两个男人一路尾随,她甩不掉,眼看就要被抓到,只好藏匿在店里,趁机联系。他在凌晨裹着黑衣出门,用刀插进那两个男人的心脏,记得扭转拔出时,有一个人被按在墙上,血液飞溅。 脖子上的血迹,是他唯一的疏忽。 宋定以为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会被吓到,但常安没有。她就问一句你有没有受伤,为何关忧可以如此清浅又尊重,就这么以一种轻柔温和的方式带过? 他在黑夜中轻笑出声,一时竟不知她是真的天真还是太过聪明。 回到帮里时,正遇见杜老五的二把手斧爷。一看见是他来了,男人热情洋溢的笑,来搭他的肩,亲亲热热的:“从哪回来啊?”宋定一双在黑漆漆的大院里,与平时不同的眼,看不真切, “小馆子里聚餐。” 铁爷想,他还是那么老实。 铁爷光头,中年的肥腻尽显,但交际能力好认识的人多,路子广,杜老五用得上。人至中年,欲望的眼依旧闪着激情猥琐的光,看着宋定浑身打量。宋定长相好,人又老实木讷,出了什么事自有分寸,不会多嘴。 “去我房间坐坐?”他凑近宋定嗅了嗅,嘿嘿的笑:“咱们聊聊天,你有什么忙,我能帮的,都好说。”手渐渐转至背部,狠狠抚摸揩油。 宋定嘴角抽搐——那只手,他会剁了。面上牵起一丝凉薄笑意,像嗜血的禽兽,可惜色、欲熏心的人看不见这些:“还有些帐要对,今晚不行。”铁爷脸一黑,且听后头的话里又有转机,缓和了一点,“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他摆起威风的架势来,全然忘记这是在夜里:“什么时候你说,爷我专程等你!” 可以杀他,但不能是现在。 时机还未成熟,自己不能动手。 宋定装作畏畏缩缩的模样摆起讨好的笑脸:“铁爷,您就饶了我吧,哪请的了您专程等我,这样!明天晚上我去找您。” “诶,好、好!”铁爷暗自兴奋,手划上宋定的头滑至他的脸,麻溜地摸了一把,大院有脚步声响起,怕人看见他背起手大摇大摆走了。 宋定乖觉的脸一瞬间变的面无表情。 常安开学了,她终究没能把车子开到码头。她相信自己,但常父不同意,李叔直接气急,她最后连钥匙都没摸到。期末成绩榜单上她照样是年级第二,头榜依旧是余笙。 离早自习还有十分钟,唐影小口吃着零食,常安背记着日语,那本棕色小本子被她一天随时揣在口袋。 坐在一旁的余笙看见,就笑着说:“你都学了日语,英语还能这样优秀。” “我数学不好。大概语言和数字,我脑子更好接受前者。” 曲曲绕绕的算式,她看了头疼眼花,学进去很慢很难。 余笙数学很好,教她很耐心。 “你暑假里,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余笙轻轻问。 这话里有试探的意思,常安抬头看钟,还有两分钟,“有个叫宋定的朋友。”然后了然说,“你定是新遇上什么人了吧?”余笙垂下眼睛,“他是师娘丈夫队里的下属,一天没事情做,就---光缠着我。” 常安认认真真想这句话,这话里有话的意思不像是骂他无赖,但余生应该确实为此烦恼。师娘、暑假补习,常安思索半天,掐着上课的点得出自己的结论:“我猜,他是喜欢你吗?” 十七八岁的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常安不太了解所观文学上的囫囵吞枣,空有理论没有实践。所以饶是常安也依旧懵懵懂懂。 余笙的黑眼珠子闪动了一下,很灵气—— “他很烦人呐。”边说边手拽住衣角,无意识一下一下揉搓。上课铃响,她转过头去读书。常安换好语文课本,脑海里闪过了宋定---最近没见着他。 宋定最近很忙,现在他在赌场做事,管收账,看人分配,他百般周转避开铁爷。中午约定与贾申芬今天在四方面馆碰面,门口走进两叁个学生,他没仔细看,却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走来,他抬起头来。 正是常安。 “宋定,又见面了。”她舒展的笑。 宋定也立马换上笑容,“你好。”发现她穿着白色运动服,和平日里穿裙子的模样有所不同。唐影上前来挽着常安胳膊,笑嘻嘻:“安安姐,认识的人啊?” 常安介绍:“宋定,我朋友。”又拉拉唐影:“我妹妹,唐影。”唐影笑眯眯的,“宋哥哥好。”还微微鞠个躬,真是个乖小孩。 宋定站起来和她握手,“宋定就好。” 唐影自觉是个知趣的人,叫人把吃食打包,“我先走,你们慢慢聊啊。” 常安和宋定对着坐下,宋定先开口:“出来吃饭啊,今日不上学?”但今天并不是礼拜日。她点好一份面,“上着呢,今天周叁。上午末课是体育,老师提前下课,时间多就出来吃,四方面馆离学校很近——”她说着被自己逗笑,“这是惯例。老师不提前放人学生会有意见。” 一碗面上来热气腾腾,如她所说的那样:一份素面加一个煎蛋。上面撒着翠绿葱花,色香味俱全。她把袖子撸起拿起醋瓶子倒醋,白色的罐子沾染旧渍,在她手上打了几个转儿。 宋定咬了咬牙,暗暗觉着牙酸。 她摆好筷子放下手并不开动,宋定正要问她,她秉承一贯教养:“等你的东西上来,我们一起吃。”宋定的炒饭,时间有点长。两个人边吃边聊聊近况,常安知道他在赌场后,“那你很忙了。” “还好。” “你明年夏天,该毕业了吧?” “是,我今年叁年级。” “毕业之后,继续读书?”宋定随便问问,她的回答让他沉默。 “如果顺利的话,我要在日本东京大学医学院学医。” 宋定手微不可觉的一顿,手上的勺子缓缓放回碗里,他眼睛里倒映出她的影子:“怎么就想去日本?” 怎么,就偏偏是日本? ------------- 作者有话说:欢迎大小盆友给我留言讨论。 第八章相好 她认真咀嚼完嘴里食物,然后才开口:“日本很有特点。”宋定不知怎的,很想问一句:那你喜欢吗? 似乎心有灵犀,她用手绢擦擦嘴:“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画画,老师给我看有浮世绘的报纸,我觉得很美。 长大以后,想要多了解日本文化,语言是很关键的东西。刚好爸爸认识一位教日语的先生,我就开始学日语。”她比了个数字,“那时候我才八岁——其实我学日语比学英文都早。学久了就有情怀了。抛却政治因素,日本文化还蛮吸引我。” 常安仔细解释给他听,毕竟日语融入她近十年时光,是她生活中的重要构成。 宋定看着她一点一点说话的面容,字眼如她的眉眼,清晰的一点一点堆迭起来,烟波聚属,像他此刻皮肉包裹下细细密密的心情。 他的心,为坐在对面的常安告诉他,日本,是她向往之地,忽然少见地软了一下。常安看宋定沉默,以为他有意见:“你讨厌日本?那是正常的,我并不反对。” 宋定缓过神:“不是讨厌,在想别的事。” 他看见坐在不远桌上的贾申芬。 常安瞧他面容有些恍惚,大抵回忆到了什么旧事:“一个国家有很多立场的,日本对中国做的事我并不是不知,反而我也排斥,但这和我接纳它优秀的医学和文学并不冲突。” 宋定看她一眼:“你放松。”他轻笑出声。常安赶忙放松一点腰背,咳嗽几声。“常安,”他轻摇下头:“你要去日本,我没意见,挺好。”他直视着她,眼睛深处错落着某种星星点点。 他们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常安忽然笑了:“好,知道了。” 宋定有种特质——宽泛。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执着,也从不钻事情的牛角尖。可以同时接受很多不同的观点、事物。粗鲁或斯文地,吵闹或寂静的,他都不在乎。 她忽然调皮了下,把头凑近一点,悄咪咪的:“我一直想说......” “什么?”宋定听不见下文,把耳朵给她。她用手在他脸前虚晃一圈:“你皮肤白了不少哎!” 对面的人先是愣住,随后被她逗乐,常安也乐,两个人坐在桌子前呵呵笑。笑了一阵,他忽的停住,话锋一转:“说句日语听听。” 这真是逗她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被噎了一下:“......你想听什么?” “随便吧。”他好整以暇得等着她表演。这忽然间,一点铺垫也无十分奇怪,她被为难住,看着周围想着拒绝:“不要了,”摇头晃脑有些憨态,“.....下次好了。” 又见四周不见学生,想起来要看看表:“时间差不多,我得回学校了。”正要去结账时,宋定站起来,比她先走到前台,把两人的饭钱一并付了。 常安没推拒什么,只说一句:“下次我请你吧。”她跟他挥手再见,人便投进街中,回学校。宋定淡淡收回目光,贾申芬走过来坐,两个人酌一壶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谈话,低调又不显得鬼祟:“刚才那个女孩子,是---?” 宋定瞥一眼窗外:“先生,她就是常迎崇的女儿。” 贾申芬点点头:“你做得很好,和她多往来往来,如果能让她父亲赏识你,对你在支那的深入会有帮助。” “我知道。” “那边有什么动向?” 宋定问的含蓄,贾申芬却立即明白。他左右看看谨慎为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字。 ——明年初,攻华北。 常安再次来到四方面馆是在一周之后了,和上次的心情有所不同,她就是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碰见那个人,他时常神出鬼没,不得闲的模样。 为了成全自己的小心思,她甚至没有带上唐影,提前拿了查妈给自己做的酸菜鱼便当换了她在学校好好吃饭。 她料想不到,宋定此刻已经稳稳地坐在那儿专程等她,或者说人为制造了一场巧遇的机缘。 远远地看见她打了招呼,这女孩的确心里高兴,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大变化,但微翘了嘴角。 “宋定?”她远远喊出他的名字。 两人握了握手,宋定脸上依旧擒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是他表达友好和亲近的象征。常安是肯定喜欢自己这幅模样的,他能感觉的出来。 两个人对坐着点好餐,常安径自拿出一张白手绢,擦了几遍从竹筒里取出的筷子,扬手递给他。 这是她吃饭时基于家教环境养成的习惯,宋定很能适应,毕竟他也爱干净。 馆子热热闹闹的,容着两个话并不多的人在这里安静地说话。声音时常被周围的大爷大妈吞面皮饺子时洪亮的呼噜所覆盖,常安第叁次重复一句话时,两人都默契地笑了。 常安道:“好像我们总是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不管是码头还是饭局上。” 宋定从没她这么略带文艺的总结什么,他的人生总是直接而快速的,没有那么多远山近山的欣赏之心,更不会嗟叹什么。听了她的话就下意识地回忆起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筷子慢了一拍,常安瞧着他出神的反应问:“胃口不好?” 回应她的是他大口大口吃面。 一顿饭干干脆脆得吃完,她趁周围的人不注意便略微挺挺腰,舒服地喟叹,运动服宽松倒也没什么,“学校最近排一场话剧,你想不想去看?”这也是她今日来想见面的目的。 不得不说,他穿的如狼似虎、甚至有些粗糙叁流,吃饭却十分斯文耐看。他刚刚观赏完她首次展现出的不拘小节,又收到她的邀请,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他想。 “什么剧?” “花木兰。” “你演什么角色呢?”宋定是懂中国文化的。 常安笑笑,笑他的聪明。人往后仰一点,又上前把手支在桌上手托着脸,“我吹笛子做背景乐手。之前也试过排练人物,被老师嫌弃我表情太假。” 因着这个姿势,她眼睛等的大大的,眼角微挑,整张小脸素白素白的,映在有些发黄的木桌子上,越发鲜明起来。 宋定想到他常练习的书法,也是这样如白底如黑字,清晰而明了。 他忽然把手伸出来,摸摸她的头。常安只来得及看见他黑色的袖子,随后闻到一股皂角的清香味:“不用勉强。”他的嗓音清凉而温吞,她静了一瞬。 “......嗯。” 见他没什么停顿,转而把手摊开,掌心向上,跟她讨票的意思,原本还想骗他自己没带的常安,因为被刚才摸头发的动作打乱了思绪,老实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随后去柜台付清两人的饭钱:“说好了这次我请你的,”她拦住他起身的动作:“我请客,你坐。” 宋定看着她的脸蛋因为呼吸而渐渐发红——她在害羞,偏语气还老神在在的。 晚上吃饭的间隙,常安从学校里回来换衣服。 她十分不想浪费时间,但既然是公开表演,那自然要庄重一点,宽松的带汗味儿的运动服搭配古色古香的竹笛,常父想了想那个场面,命令埋头功课的女儿:“你到时候给我回来!” 穿衣服,梳头化妆从来都是她自己动手,燕子虽然是她的丫头,也多半用不上她伺候,久而久之倒成了给查妈打下手的炊事兵。 一番梳洗打扮过后,燕子眼里满满是惊艳的目光:“小姐,这一身可太漂亮了!” 常安笑笑,用手拍拍小丫头婴儿肥的脸,“回来借给你穿。” 常迎崇也很高兴,早早地请假下班儿,要和她一块去学校坐在头牌看演出,常安瞥到他坐的沙发旁边还有一大束百合,高饱和度粉紫色的包装纸,扎上大大的红色蝴蝶结,华丽漂亮极了。 是常父一贯的审美。 他认为女孩子配的东西就应该红红绿绿,香香纷纷的,父女两个在这方面从不能意见统一。 “说了不用送花,我又不是演员。” “爸爸送的!女儿演出,做爸爸的送花不是天经地义吗?你瞧,我选的这个颜色人家都夸适合你们女孩子呢,说我选的好!”吹着口哨,他拿起花就往外走。 “......” 学校里因着久违的文艺活动,整个氛围特别的热闹,学生们叁叁两两,穿着自己喜欢的私服结伴入场。 花木兰的演出在主教楼的阶梯大教室,惯例还是学校师生一起设计的票样子,这回定了简朴的黄色卡片,上印中学的大门手绘和演出的具体时间地点。 那张大门的黑白图像,是出自常安之手,她早前阴差阳错竞选上了学生会的美工团,就参与了这次的图案设计。这也是为什么她除了家属还能有多余的票。 一片热烈鼓掌声中,表演开始。 还没轮到常安,不过她已然摆手捏笛投入,没有来得及去对面人群里找谁。 花木兰替父从军,离家时朝着自己家门跪地几次磕头,此刻便响起一阵悲壮又不免凄凉的乐笛。那是一个女孩内心的哭泣,乐手尽量把这种情绪带入,配合着钢琴、小提琴的缓缓低音,渲染着悲伤的氛围。 台底下的人都看得安安静静,但在这其中并没有宋定。 半小时前。 宋定走进福海里,门口窗子边坐着的年轻女人见了他纷纷搭讪,因他年轻帅气,身姿挺拔,是个好的,就是年纪小了点。怕什么呢,左右睡了这样的自己也不吃亏,就是年轻力状的要不完,吃些苦头就是了。 于是几个大胆的女人在一楼二楼掩着帕子调笑,“小老爷,进来坐坐......”还伴着琵琶声,有女歌唱,“海棠花开呦......” 莺莺燕燕,环肥燕瘦。 也有人出来拉住她们小声地咬耳朵,看着男人如往常几次一般目不斜视地上了二楼,直来直去,哪里是逛妓院的派头?! “你不知道呀?他是锦瑟的老相好......” 锦瑟是这里不久前红起的头牌之一,李素云。 第九章长大 福海里是一座青砖二层小楼,里面的隔间大小都不一样。不同的妓女品级,就有不同的待遇。锦瑟的名牌挂在在屋子里的二楼最里边,那里清静些,房间也宽敞,可以望见外头的马路,宋定来了,她要是坐在窗边一眼就能看见。 此时听见逼近的脚步声,女人跳下窗子去迎接他,临开门前又照了照镜子,抬头撸了撸鬓发,在镜子里笑的明媚荡漾,好春光。 宋定对上她的妩媚没有那份淡漠,整个人显得放松很多:“素云,可还好?”他随手在铺了桌布的圆桌前坐下,抬手摘掉黑客帽。佐藤熏给他倒一杯茶,茶和招待普通客人的并不一样,这种养胃的普洱只是给他喝。 “我很好,你呢?” “还行。” 时隔半月,战友互道平安。 “我最近遇到好些人,收获不小,不过,”她的身体贴上他的,头靠在他肩上,软了嗓音说,“有些还在吊着,不能立刻得知。”出入福海里的人大多非富即贵,这里的妓馆一般人消费不起,座谈品茶,陪酒聊天都有价格在那里,更深入的不说洒下千金,也得让狎妓者脱个一层油皮。宋定每次上楼,都会给足“管家”银两。 他心下明了,见她还靠自己肩上,便让她起身坐好认真听:“你要着重......”这时候的他没得商量,总是严肃正经的。 女人在他看不见打的地方塌下嘴角。 事情都说完了,再无话可说时,他就要走了。外套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帽子在左手边,他的手才刚刚动,另一双手水蛇一般环上他的腰。 锦瑟绵软凹凸的身体紧紧的贴着他,她有些小心翼翼带着试探:“上一次我们在一起,还是几个月前,今天......” 轻慢的字句咬在这风情万种的齿间,吐气如兰。 宋定之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下才有时间好好地打量她。 她穿着紧致的玫红色花藤暗纹旗袍,束高的旗袍领不同于和服,细细勾勒出肩颈每一笔曲线,饱满的曼妙展露无遗,圆润上翘的眼睛在光下稍显透明,此刻饱含恳求,她缓缓地吻上他的脸, 男人先是没有动作,在她解开他扣子时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 两人一路跌至床上。未婚男女的敦伦之乐从不让他这个缺少道德感的人排斥。 夜幕起后,佐藤熏披着舶来商店的真丝睡袍,点一支烟俯卧在窗台,看着男人步步远去的身影。这个男人不论是那叁个月,还是现在,都永远是这个样子,慢条斯理不温不火。永远是她先求,他再给。 烟丝浓郁发白,在她手中不断燃烧消灭。她双眼里有反射的星火,极致妩媚动人,也极致忧郁沉思。 这是一个太不快乐的漂亮女人。 站在教室外的管理员看见一个男人走来,手上拿着票,这简直太奇怪了,“都快结束了知不知道?迟到这么久还来做什么?”管理员没好气地拦住他。 “按规矩,不给进去。” 宋定拿出一包烟来,无害又客气地赔笑:“帮个忙吧,我的女朋友在里面,说好了要来看的,到时候她找不到我,非得生气不可......” 谢幕的时候常安自觉站在最后排,和他们一起鞠躬。 掌声一直不断,男同学们拍的格外响亮:“好!好样的!真棒!......” 等合影拍完她立马环顾四周,果然看见了宋定。 他来了。 就站在最后排,隔着不停起身、离场的人群,他朝她淡淡的笑。 常安待在爸爸身边,手里还捧着花束,不能造次,但她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看到了。常迎崇还是眼尖的发现了这一幕,奈何眼花,流动的人群让他勉强辨认出来是个男生,关心地问:“新朋友?” “是。”她昂起眼,自信地回答。 常迎崇不曾怀疑过,捏了捏她在幕布前小巧发光的耳朵,“多交几个朋友是好事!” 学校门口,她手里还拿着那束花,可见跑得急忙:“我和爸爸说给我五分钟,和你打个招呼再走。” 他本想照以往那次,去摸摸她的头顶和发辫,考虑到此处人多,两手握拳重新插回裤兜,“表现不错。” “谢谢呀。” 宋定踢踢马路上的石子“你的笛子是谁教的?” “我外婆,她长于音乐世家。”她低头看看表:“还有叁分钟,你还有没有想说的?” 宋定觉得可以试试和她进一步的发展,拿出来计划:“最近忙不忙?不忙,等你周末我接你吃饭。” 常安有些意外:“又是聚会吗?” “不,就我们两个。” 这话听着容易误会成约会。不过常安想了想便答应了,约定了周末见。 上车前,她立在车门后和他说了再见。身上白色半透明的蕾丝花边衬衫和淡紫色的背心裙,来临的风一吹,袖口和脖颈上柔软繁复的丝料便顷刻间包裹住她的肌肤。 一顶白色的小蓓蕾帽坠在她发间,像芍药花一样的造型,黑发衬得唇色嫣红眉目如画,如梦似幻,一派温柔的江南风光。 他再次踢了踢路边的石子,看着它无声无息地被滚动,被推着前进。 周日,常安先是早起学日语,再是去花园溜车。接近中午她按着约定好的时间,十点半便出门,坚持不用老李来送她。 “什么朋友,还神神秘秘的?”查妈妈在二楼的阳台晒被子,瞧着常安自己离开的背影。马上就到十月份了,天气渐渐转凉,过冬的被子衣物也该准备起来,查妈收了心不再胡乱猜想常安的社交对象,专心干起她的家务活来。 常安按着查妈的要求,戴着太阳帽才能出门,一拐弯刚想叫黄包车的,却看见宋定就在路口等她了。稍微加快脚步走过去,他在她离得远的时候就先把烟掐灭,见她小跑过来笑了:“你不用急。”常安稳稳略大的帽子,查妈没来得及帮她改头围。她呼了呼气拍了拍胸:“我以为你在饭店等我,今天太阳还很晒。” “不要紧。”他倒是不在意,女孩子是该追求肌肤如雪的? 见他流汗,常安上前一步去催他:“快走吧。”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常安内心哑然,宋定显然没有约会的经验,有些仓促吃顿地反应过来,两人还在晒着,不应该一直走路,立马从容不迫的建议:“坐车?” 常安不清楚他的经济情况,刚刚没有出声是以为他没有余钱,怕驳了他的面子。 “我不坐车也行的。” 宋定看她忍耐着天气的小眼神,无奈笑笑:“不,坐车吧。黄包还是汽车?” 常安更加哑然,有些窘迫:“黄包车就行了。” 宋定带常安去的餐馆,是一家特色面食店,常安倒没有来过,也没听说过,可这里离她家并不远。“福来春面食?”她仔细念了一遍店门口写的毛笔字。 宋定手隔着她的袖子拉住她胳膊,摁着她坐下。她有点疑惑他的举动,还没问就听他在对面解释,“再晚一秒,位子就没了。” 果然,一对夫妻看着满场了没座位,点不了餐食,牵着孩子离开。他们来的正是吃午饭的正点,餐馆里人很多。 “你别嫌弃,我请不起西餐。” 常安觉得这里并不差,轻摇下头:“这是新开的店面?” “是。面食花样很多,你可以多尝尝。” 新开的店面崭新干净,环境比一般的面馆要好,常安想起自己和他说过自己喜好些汤汤水水的面食,又见他招呼人过来擦桌子、上茶、点菜,很熟练的样子。应该是提前打听了解过,虽然他什么也没说。 果真,面食在他们这,怎么做都成,煎炸煮烤,样样齐全。常安很惊喜,点了碗面条,要了份炸叁素,还有南瓜饼,再配一碗冰水冻着的绿豆汤。 宋定点完,瞧她心情不错,便多说几句:“下次还是得请你吃好的,你就点那么几样,我这请客也太没意思。” “你怎么忽然计较起这个?” 常安照常拿出一块手帕,然后是,“你的碗递给我。”宋定自然递给她。她低头擦着碗,神情认真专注,好像擦干净它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她素白的手指攥着那只白手帕,沿着碗的弧度慢慢地走。有人朝这边看过来,宋定不着痕迹收回停留过长的视线,“常安?” “嗯?”她目无外物,专心擦完把碗递回来,“怎么?” “你多大了?” “十七,我一月份就过十八岁生日了。”她指的自然是明年一月。 宋定接着问:“那你的生辰是哪一天?” “一月十四啊。”常安顺理成章,没觉得他唐突了,两人即是朋友就该坦诚相见。 她不知道别人朋友间的相处如何,问私事到底方不方便,经验不足的她缺少朋友,但她觉得宋定不会为此生气。“那你的情况呢?年龄和生日,我也想知道。” 他似乎真的想了一会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二十岁,生日七月十六。” “哦,比我大叁岁,你是夏天生的!” “嗯。”宋定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喝了扣茶润嗓,似乎不像多说。 常安以为他不悦,也没再继续聊下去。 观察到他的指尖留有小茧,骨节突出,五指分明,是一双很好看又很辛苦很勤劳的手。她暗暗拿来比较常父的那双手,想不起来常父年轻时手的样子了。女儿家的思绪被两人点的午饭打断,宋定把那晚热腾腾的面条推给她:“这次别等我了,你先吃。” “你怎么每次点的东西都比我的上得慢?”她也饿了,不再和他假客气,披散的头发被她用手指拨到后面去,小口小口吃面条,两只腮帮子鼓鼓的像青蛙。 宋定看着她吃得如此满足惬意,砸了咂嘴。常安不得已地回望他:“是怎么了?” “看你吃得香,我也馋了。” 他挠挠自己青色的头皮,发根长出新芽,他前不久剪了头发,更短了。 宋定刚想掏出烟盒,看看她,作罢,单单拿着一支烟百无聊赖的敲着烟盒,常安就着这种节奏下饭,吃得更快些。 局面便是,等着他开始动筷时,常安刚刚清洁完自己的嘴角,她静静看着他吃。她多半淡然安静,却也是有自己调皮的一面。就像一池清冷的湖水,结着冰块,看似不宜接近,打破冰面以下的,就会是蒸腾着热气的温泉。 她的一笑一颦,都是暖的,温情而平和。 那时在常安眼中的宋定,是坚韧,聪明并且默然的。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常安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她这种想法引导自己去亲近他、发掘他。 秋季刚过,十月份的天气肖像四月的初春。只不过一个花开有声一个叶落无痕,些许的梧桐树和樟树还留有青黄的叶片,天气转阴。风灌进新粉刷过的漆窗,吹凉了桌面上的食物。 这个画面是属于秋天的,冬天快来了,谁即将长大成人呢? --------------- 作者有话说: 男女主性格其实很互补。男主会喜欢女主这样的人,是必然的。 第十章别扭 下午她是要去买书的,因此并没有直接要回家去,她说要去书店买书,他自然留下来陪她。 “你不用工作?” “白天我空着,在晚上。” “哦。” 提起晚上,她忽然想到“有一家饭店,晚上会有特别节目演出。我同学说在丽水路那条街上。”她听唐影提起过,她去吃过几次,赞不绝口。 宋定:“交给我来办,找到了请你去吃晚饭。” 一切都在有条不絮地进行。佐藤熏的得力,他在帮里的稳扎稳打,一个意外又使他在帮里更进一步。青龙会受托私运的两袋鸦片被抢了,那边的人慌慌张张地赶来,说船一靠岸,自己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卸货,就来了一帮不清不楚的,叁下五除二把东西撸得一点儿不剩,“兄弟们该伤的都伤了!有几个半死不活的,我找人送了医院救命......” 那人擦去脸上糊住的汗水,看着大当家陈跃升越来越黑的脸色,更是汗流浃背,冷汗直冒地哆嗦不止——那可是整整两大袋的鸦片! 一时间所有高层人员聚集,杜老五也在其内。 “到底是谁?你们有点底没有?!说!”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片码头现在谁管的?!”陈老大又问。 这个说:“现在是洪金在管,是老叁派的。”可青帮老叁恰好去外地联络生意,这会不在。 那个嚷嚷:“洪金是个没主意的,平时多半有老叁看着,他也不会怎么,现在出了事一问就是叁个不知道!” 大家伙一起骂他:“这畜生,怎么回事!” ...... “洪金这种废物也让他来管码头,老叁怎么办事的?”陈跃升火气上来,抄起杯子就是一摔,脸色怒极,眼看就要喷出火来。 众人赶忙住嘴,大气不敢出。有几个帮着看门的小老弟两条腿抖如糠筛,生怕连累到自己。 议论纷纷后商量着总得派几个人,赶紧悄悄去把这批货找着了拿回来才是正经,真要打打杀杀闹醒了巡捕房,大家面子里子都不好看。 陈跃升一个个儿的问,问到杜老五:“老五,你晓不晓得?!” 杜老五寻思良久,到底找谁合适?他摸摸头,也是火急火燎:“要不让宋定试试?他是年轻了点,来的时间也不长,不过这孩子心狠,做事情一贯让我放心,再说以前,他也管过一阵子码头,有可能知道哪些人抢了。” 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宋定带了几个人匆忙跑进夜色。 下半夜,接近凌晨时分,宋定竟真的带着两大袋失踪的鸦片回来了,自己被一个用枪指着的黄包车夫颤巍巍拉了回来。大厅里站了一夜的一众人熬红了双眼,心里石头落地,通通回去睡觉。 宋定升了。 常安这天刚刚考完阶段测试,又被常子英接出来吃饭,当然还有林莺歌陪着。常子英平时玩的好的兄弟都来了,常安从小被他带在身边玩儿,和这些公子哥也很熟。 饭店还是在起士林,不再是单桌,在二楼要了单间大包厢,“叁哥好,伍哥哥好,李哥哥好。”常安站在包厢门口同这些西装人士挨个打过招呼。他们是最洋气的,出行的行头必得是一身几层的西装。 “安妹妹来啦,快坐,服务员,跟厨房讲,现在牛奶可以热了!几个冷盘先上。再来一杯栀子蛋糕,给这位小姐的。”要不是服务员训练有素,必要应接不暇了。李高山人细细瘦瘦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着像文弱的书生,他人一向热情话多,一说话就破相,公子哥儿给起了个诨名“李小鸟”。 陆铣宝帮她拉开自己身边的空椅:“来叁哥这边坐。” 伍正禧坐在靠陆铣宝右首,笑着和她点点头,看她还穿着一身校服,乖乖巧巧的模样,这女孩给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乖,“考试来啊。” “考得怎么样?”陆铣宝问她。 “还好。就是数学我没什么办法。”他们都笑了。 李高山还在叽叽喳喳,陆铣宝把菜单给她:“叁哥去抽支烟,你和你哥的还没点,点几个自己爱吃的。” 他们的习惯是轮流做东,这次的东道主便是陆铣宝无疑。等常安要把菜单传给常子英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他一手搭在林莺歌的椅背上,腻歪盯着她,一手抓握着她的手。 人家根本忙得很。常安默默合上菜单放在一旁。 李高山眼尖,叉子敲几声酒杯,哄闹:“子英你得了,哈喇子赶紧收收!跟我们这秀恩爱夫妻呢!你早说要带女友,咱们几个也就不一人来,弄得我们几个跟孤家寡人一样!” 伍正禧一副嫌弃不已的表情:“别理他,他就那样。”常子英只能悻悻放手,“看不顺眼别看呗。” 林莺歌脸红着,脚在桌子底下踹他。 陆铣宝抽完烟进来,早听见一伙人笑笑闹闹。回到坐席,他提醒着:“子英,常安还小,你注意点当哥哥的形象啊。” 常子英一个大白眼,手里把着新的的古董打火机玩儿:“再过一月就十八了,跟着我们玩多少年了。小大人一个,什么她不懂?我在她面前就跟在你们面前一样,我还用得上扮嘛?” 常安配合地干笑几声。 众人又笑,陆铣宝想起她曾经的打算问她:“听说你以前还想自己去东北?安安胆子够大啊。” 常安点点头,有些惆怅:“江南水乡能游则游了,大海可以明年去日本看到,高原黑土确实没有了。” 没有了,全被抢成日本的。今年叁月,更是成立出一个满洲国。 陆铣宝摸摸她的头。常安正在那里吃蛋糕,眼眸温润的朝他笑笑,像一个精致甜美的瓷娃娃。 她在长大,在陆铣宝的眼里,越长越美丽。 散席时常子英并不顺路,是陆铣宝开车送常安回的家。车子停在小别墅院外的铁门口。临了陆铣宝又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嘱咐:“早点睡觉。” 她点头。 “哎?”陆铣宝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眼神跟着要进门的常安,“没跟叁哥说再见啊?” 常安只好应着:“再见,叁哥。”给她开宅门的是查妈,道了声“叁公子好。” 陆铣宝颔首,缩回车里笑着轻念一声“去吧。”语气含着几分宠溺。 常安深深入睡的同时,宾馆的小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一个肥腻粗壮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之中。 铁爷兴奋地走近坐在那里的男人,还没来得及伸出渴望的肥手,就被一把刀割了喉...... 濒死的人嘴里冒出阵阵如同禽兽般的古怪低咽,硕大的身子倒地。 宋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有一口气的老男人,眼中的阴郁尽显,手上那把沾血的刀,鲜血从刀尖缓缓滴落,落到铁爷的身上。他面无表情,缓缓地冷笑:“谁让你找死的?不惹我,你或许还有几年可以活。”那目光像看一个腐烂的臭虫,周身浸满寒气,眼神冷漠晦暗,一字一顿:“你、真的,很、恶、心。” 随即冷笑起来,蠢得像猪猡,死在他手里也是福气,他下手很快,剧烈的痛苦过后就解脱了,不会受折磨。 铁爷在话语与失血的双重刺激下抽搐着,两腿一蹬,眼珠爆起咽了气。 人就这样死了。 宋定在旁边亲眼看着他死,确定人死得透透的了,他像来时那样翻身而去。 铁爷的这具身子是被第二天发现的,有人报了官。附近警察署的人查了大半月,没有什么进展。 警察:“旅馆很偏僻,后面就是一大片杂草丛,现场没有发现嫌疑犯的凶器和脚印......” “你看,都查了这么久......会不会是......” 在当时,人死的莫名其妙是很正常的事,大家见多不怪,一番茶余饭后的闲谈也就罢了,又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不会真的想知道什么,谁都怕惹祸上身。 警察署对于这帮叁教九流睁只眼闭只眼,他们杀人流血是常事,铁爷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又一件案例,多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也不少。 尽管帮派亲自要求查清楚来龙去脉,可就连帮派自己这边,对于轶爷的死都归咎于是道上的敌家做的,这案子就算查也顶多是走个过场,肯定是不清不楚。 宋定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钻其中的空子。 外人眼瞧着,宋定在铁爷死后渐渐成了杜老五的心腹,可来回不过大半年时间。眼红他的人就像蜇人的蚂蚁迅速聚集在一起,他再低调、再周旋,也免不了内部的尔虞我诈,躲不了人心的明枪暗箭。 过去了,你的位子就稳了,过不去就是你没那个命。 时间过得很快,常安又面临着一次期末考试,这天周末,空余的学校里陆续有不少人进出,都是自主回教室,要复习功课的学生和来加班的出题老师。常安早上先是在房间里看了会儿闲书,再让李叔送她回了学校。 从车上下来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余笙的字眼,走近了发现是个显目的军人,正一个同学一个同学的问:“同学,认识余笙吗?她念叁年级。”脸上陪着笑容,问话的声音带着青年人的清朗和铿锵。女孩子们红了脸,腼腆的摇头。军装在他挺拔的身上绰绰生辉,男孩子眼中都出现崇敬向往之意。 他个子很高,斜戴一顶船形的帽子,浅绿色的军衬打好领带,飞行员的军章在胸前彰显着独属于军人的光芒与荣耀。 问不出结果这人也没有放弃,同学走掉了他就靠回墙边,低头磕眼,校园这角阳光正好,男子星目沉沉,面目硬朗,嘴角含笑,自成风景。手里捧着一盆金黄的雏菊,有点滑稽。在阳光下似乎还能闻到那种菊花的清香。 常安离他比较远,正要经过,他看见她就冲上来,“同学!”常安赶紧先发制人堵住他呱噪的嘴:“你找余笙有事吗?”余笙是常安的朋友,常安想起余笙的苦恼,也知道了这位飞行官的身份,语气就不免严肃,私心怕他孟浪了余笙那个腼腆的小姑娘。 戴进看她小老头一般,讨好地敬个军礼,“同——学——好!”他摆出友好的样子来,晃了晃手里的花:“我是她朋友,给她带了礼物呢。”笑嘻嘻的,“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常安:“她在教室复习。”想了想,他这幅做派恐怕不能善罢甘休,“我带你去找她。”本是周末,中学风气开放,虽然怕这些空军基地年轻的少爷兵分了女学生来读书的心思,也没有明言阻拦过他们进校。 空军的战场是天空,是离上帝最近的人。 据说好多女大学生都在和他们谈恋爱,大学门口时常堵着一群飞行员,都是等着自己的女朋友,或者正追求着某某,最近和谁谁又成了笔友。 反正,这儿的中学还是比较清净的,遇见戴进这种杵在门口的派头多数人是头一回。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林荫大道上,两旁种满笔直高瘦的樟树和枫树,偶有几株茶花藏于其中。 ----------- 作者有话说:戴进出场。 第十一章愧疚 他很高兴她能待见自己,“下在戴进,请问同学怎么称呼啊?” “叫我常安就行。” “多谢常小姐。” 伸手不打笑脸人,常安教养良好的淡笑着:“不用客气。” 戴进点点头“好,同学---”他摸摸下巴,“额,常安。” 他笑的太开心了,简直是志得意满。 教学楼的叁楼教室内,余笙看见常安如往常般打招呼。常安站在门口,朝她招招手,“有人找你。” 因为说好不打扰其他同学,戴进被常安要求在楼梯口等着,早就按捺不住了,看见余笙还不飞脚踏来?刚要把花塞给佳人,谁知余笙不给面子,一看见他又转身走了。 气愤,更像是倔强。 常安后知后觉——原来他们在闹别扭啊。 “小笙?唉你瞧瞧我吧?”戴进拍着窗玻璃,见她把教室前后门也都锁上了继续拍,拍得震天响,“小笙!——笙笙!——笙!” 此刻时辰还早,九点多的晨光教室里坐下了五个人,都是女孩,她们被这动静引去目光,好奇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梭巡,咬耳朵碎碎念。 余笙叹了口气把书合上,打开自己锁上的门走到外面拉着他就走,临走前戴进不忘谢恩,被拽的脚步十分踉跄还要回头冲常安眨眨眼摇摇手,“下次见啊!常同学。” 这学期一晃而过,最后一堂考试结束铃打响,交了卷子的唐影死了一样趴在桌上唉声叹气,不自觉地观察常安,她心情很好,不,她这几天心情都很好!肯定是考的很好啦! 唐影自怨自艾,一会儿想到爸爸下的最后通牒,一会儿再看看常安和余笙微笑着聊天的模样,觉得自己更加孤单、更加可怜。 唐影猜了一半对。 常安心情好,是因为今晚要去江边那家会有特别节目的餐厅,上次提到过的,宋定办事效率很高,定好了位子约她一起吃饭。 两人约好在校门口对面的四方面馆碰面。 “嗨,宋定。” “走吧。” 常安的背影夹杂活泼愉悦。 六点钟的光景天就黑了,华灯初上,街道上微风轻凉,常安穿的不算少,感觉风吹在身上十分舒适。“走过去吧?丽水路风景很好。”这是宋定建议的,他走过一遍那就大概不会错,常安翘起嘴角。“好啊。” 两个人聊聊最近的生活,提起马上要来的寒假她问:“我生日有宴席,你可以来参加吗?”常安瞧着他有些愣神:“宋定?” “好,有空我会去。” “我忘了你要工作,不是我这样的学生整日空闲。” 宋定闲笑着搓搓头发,黑发浓密,英眉入鬓,英姿勃发:“学生放假就很闲吗?” “余笙就很忙,她又得去当家教。” “嗯?”宋定抽着烟瞧她。 她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提到过余笙,“哦,余笙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最近,她最近被一个飞行员缠的头疼。” 夜色笼罩,她的声音轻快、尾音上扬,有着十七岁少女独有的天真和浪漫。这样的女孩,没有沾染世俗,真是年轻。 “你觉得他怎么样呢?”宋定背着手步伐平稳,配合她的速度,衣服干净整洁,气质中竟有些清傲的贵气。 常安看他看的有些愣,“......我不大了解他,只知他是个军人。” “那你觉得军人怎样?” 常安没有立刻回答,她自认是个俗人,不能否认军人责任本身会带来的魅力。 戴进鲜衣怒马,和其他空军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家国儿郎。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出生于富裕良好的家庭,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贵少爷,从小享受着最顶尖的教育和生活。他们选择考进空军学校,在基地吃苦训练,与一架飞机朝夕相处,在天上和敌人单打独斗地作战,这也就意味着放弃和牺牲。 但这种话,在宋定面前她不好直说, 她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了解军人呀。” 宋定无奈地摇摇头,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常安的发辫,触感如墨般的丝滑,他收起手握成拳头,在唇边咳了几声。 站在他旁边的常安从侧脸微微仰望,男人的眉心皱起,他明明和戴进一般年纪,本该活得年轻气盛,肆意潇洒,却总是心事重重,万种顾虑。 常安隐约地明白他很辛苦。他和她所接触的一般男子都不一样。 临河饭店开在郊区,走过长长的碎石小路,路灯渐渐变得零星昏暗,临近一条半月湖波光粼粼,他们走着,却忽然冒出一群人来,黑压压的一片围住两人。 这帮人原本已经盯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一个没人、天黑,宋定又带着一个娇滴滴麻烦的时候,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宋定的软肋,天时,地利,人和! 黑帮之间的恶斗不断,这些人见了宋定就冲!他把常安拉到自己身后,抬腿踹飞了第一个上来的人,似乎整个的机体连同他的细胞都已经进入作战模式。 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眨眼的功夫宋定同群敌已过了好几招。 喊杀声中宋定的反应如迅豹般敏捷,常安为了不给他添乱,一声不哼地跟着他前进闪退,从刚开始宋定的手就抓在她腕上,掐的她疼。 尽管昏黑,她依旧看清对方人马手上明晃晃的刀斧。他们不断地冲过来,宋定渐渐有些吃力。 怎么办?! 她的大脑嗡嗡嗡地一片空白,除了手腕上的疼痛就是耳边逼近的厮杀和肉体摔在地上时的痛呼,忽然被眼前男人抛开几米远,她整个人一跌眼前金星乱冒,还没换过第二口气来,眼前顿时血肉飞溅! 宋定夺了刀,冲着还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的她喊:“常安,跑!”有两个人就要来捉她,她立马爬起来飞也似地往前跑,有路人经过吓得赶紧逃窜。后面脚步声还在,她只能咬着牙坚持,终于前面就是灯火人群,人多了起来! 她在灯火阑珊处中猝然转头,那跟着她的两人没有追上来。 但宋定怎么办?! 她眼中慌乱不已,发带结后的头发也散开来,衣上全是摔跤后蹭上的灰土,满身狼狈错乱,有路人纷纷投来好奇同情的目光。 这姑娘是怎么了? 在来往的人群中,她急的就要大叫出来。她不认路,想要扯住路人问警察局在哪儿? 可宋定就在这时降临。 她看到了他,连忙奔上前去,才发现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左腰,那里已经被一大片血迹染红...... 常安被吓到了,她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声音颤抖:“你受伤了!” 宋定把指头摁在嘴上,示意她小声,她红着眼圈点点头安静下来。他牵过她的手避开来往的人群,往角落走去,常安忍不住问他:“你带我去哪?” 他应该马上去医院啊! 宋定稳稳气息,脸上浮起冷汗,“我不能去医院,这是规矩。”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吸气。常安知道他疼,尽量让自己冷静,她小心地扶住他几乎要跌倒的身子帮他靠在墙上休息,盯着他的伤口,只恨自己还不是医生:“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 “去打电话,找我帮派里的人来,告诉他们我受了伤,他们会来接我---”他说话断断续续,声线却是分外冷静的。 冷静得这血,不是从他的身体流出来。 “我不知道电话号码!” 他小声报了一串数字。 常安默念着记下,同他说:“我马上去打电话,你就在这等着我。”看他一眼后转身跑向街道,伤口很深,宋定有些不大清醒了,模糊中瞧着她离去的背影,闭上了眼。 她跑到一家西餐厅,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让我打一个电话。”服务生张大了嘴,看着她满身的狼狈和身上手上的血迹,问她是不是要报警。 常安管不了那么多,照着号码寻过去,电话打两遍才通的,对方是一个男人,常安憋着一口气交代情况,他竟然问:宋定是谁?常安彻底火了,她咆哮:“不认识就叫你们经理过来!”那人立马挂了,再打过去又只是不通。 她内心慌乱的要发疯了,没人教她现在到底该如何,她想起自己打通时才问过就是那个赌场,知道自己没有记错,就再打、再打。 不知多久,电话终于被人接通,她克制住自己的激动,那里传来一个老成中年男人的声音。 宋定挺直了腿坐在角落,心里计算着时间,常安是否抛下他独自离开?他觉得可笑地在这种想法左右摇摆时,常安跑着回到了他的身边,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成了一团模糊细小的暗影。 宋定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放松的笑意 常安满脸的紧张担忧:“宋定?你睡着了吗?喂?”她不停地摇着他,直到有眼眸在黑暗中反射出光时才深深松了口气,“他们就快来了,你坚持一下......” 有衣料面摩擦的动静,是常安脱了自己的衣服。她动作僵硬,手还有些抖,可以说是手足无措。她把大衣脱下来,又脱下那件针织毛衣开衫,找到那片血迹的发源地摁了上,去想帮他止血。 棉质毛衣吸水,白色很快渗出红来。 常安忍着流泪的欲望,静静感受着伤口下起伏的呼吸,没有说话。 宋定睁着眼没有再闭上,他看着她夜里水汽的眼睛,小小的人儿身上本来洁洁白白,现在手上是血,身上也都是他的血迹。 他想起白日里她笑着的脸,忽然生出了古怪的感觉。 像是愧疚。 他不配啊。 宋定用还算干净的那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帮她把头发理好,“吓着你了?对不起。” 常安果断摇摇头:“你别说话,保存体力。” “把衣服穿上,你不冷吗?” 现在入冬了,天气很冷,他不是没有看见她的瑟瑟发抖。 常安还是摇摇头,专心帮他摁着。 “乖,听话。”他又点了点头,常安犹豫着,他就把手转到那件衣服上自己摁着。她捡起地上的大衣转而给他盖上,“失血过多会更冷的,”见他要动手,她赶紧摁住他的肩膀,“别拒绝了,之前我笨没有想到,其实你更需要保暖。再等等,他们要到了。” 两人都听见了寂静中的汽车声,还有成群结队的脚步声。但常安变得更加紧张,她怕不是,怕来的又是对手,又是仇家。 赌场的人走路步子很大,也不太整齐,布鞋踩在地上有些闷。宋定听的出来,勉强朝她笑了笑:“是他们,你做的很好。” 第十二章喜欢 赌场经理带着人到了,开着车来的。按常安说的方位,找到饭店旁边一个放着石墩子和篓子的巷口,掏到了几乎被夜色吞没的这两人。 去的时候,小姑娘和宋定同时抬起头,望着他们这帮人的眼亮晶晶。 宋定被人架上了车,经理不知道要不要带上常安,正要问一问宋定的意思,结果小姑娘自己走了, 因为两分钟前她就问过:“我可以跟你去吗?” 而宋定躺在车里,忽视她眼中溢满的期望和着急,选择了闭起眼,“不行,你回家去。”他拉拉她沾血的手,手指温凉。熟悉的黏腻和混乱的血腥都不属于她,他握握她地手便松开:“弄脏了......记得把手洗干净再回家。” 常安自己下了车离开。走出十几米,有个男人小跑跟了上来,挠了挠头:“他说要我送你回家 ,路上怕不安全。”常安看见他衣袋里鼓鼓的枪,默了一瞬颔首。 她在一条浅水溪边蹲着洗了手,毛衣还在宋定那,大衣外套上也沾到许多,她想了想,干脆把大衣扔了,就穿着一身校服。 那人并不多话,就一路上静静跟着,是个老实稳重的。只是看她冷得发抖,摇了摇头。 回了家没看见人,她暗自庆幸着,蹑手蹑脚上楼去躲,身后忽然响起话来:“上哪去了,这么晚回来?!” 常安吓了一跳。 她不敢转身:“和同学吃饭。” 查妈看她穿着校服,以为衣服提前脱掉了,想帮她收拾。去大厅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一问自家小姐,答案匪夷所思。 “走在路上,一辆汽车开过来,地上的水花全溅到我身上,衣服全脏了又湿又臭,我受不了就扔掉了。”常安低着头认错的模样,“我知道这样不好,我就是一时冲动.....”她的手背在身后。 这幅模样倒让查妈舍不得训斥,只是忍不住多说几句,“......你带回来洗不就行了吗?你以前衣服总弄得那么脏,都带回来给我洗,也没扔掉过啊......” “不要。”她忽然皱皱眉。 查妈“......”。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常安一回到自己屋子,刚关上门,眼泪就下来了。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今晚发生的意外,还有宋定受伤后牵着她的手说的那一句:“我不能去医院。” 她想想,就心疼。 常安自觉是个很淡漠的人,除了陪伴自己长大的亲人和真心相待的朋友以外,她很少关心别人的生活,对其他人的生死可以无动于衷。 过去的十七年中,她都不觉得异性有什么吸引力,她更喜欢女孩,女孩会撒娇,爱吃零食,爱干净,善良乖巧。 但是她现在意识到,自己的确对宋定产生了男女之情。 她喜欢他。 半个月过去。 街上热闹起来,鞭炮声也不断,电影院前的小窗口陆陆续续排起长队买票,常安从图书馆走路回来,好巧看见了熟人。 戴进余笙两人不远不近地走着说话,戴进先看见她:“常同学?”他正大光明的,倒是一旁的余笙有些窘迫,微低着头,拉拉她牵着的一个小女孩的手:“这就是茗槿,我家教的那个小姑娘。” “姐姐好。”小姑娘软糯糯喊。 “茗槿好啊,我叫常安。” 她和她握握手,语气软和,眼睛看着小娃娃心里却在想:两人和好了?毕竟之前在学校那几回,她连话都不要和他多说,一见他就生气,看都不想看到他。 回去地路上经过福来春面食店,常安脚步缓了缓,想到宋定,那件事过去大半个月了,他刀伤到底如何?离自己的生日也才剩叁天了。 她找到半个月前打电话的那家赌场,他们生意很好,前台走过来问她有什么事。瞧着她这样的女学生不像是来赌博的,服务生脸上堆笑。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过年了就要喜气洋洋的。再者姑娘虽小,贵养出来的大方仪态骗不了人。 “我找一个叫宋定的人,我叫常安。” 服务生愣了愣:“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常安:“你不记得我了?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 这时候的话筒,传递来去的声音都会在本人的基础上变上一变。但这服务生问候人的语气和那天一模一样,常安才会这样说。果然服务生笑了笑便把她请了进去,“你往里面等,我请他过来。”他推开了最近的一个空茶室的门,自己连忙出去找人。 宋定是从楼上下来的,皮鞋敲击着木楼梯,有些沉重。时隔二十天没见,他一眼看上去已然恢复健康。 “气色不错。”常安站起身,望着他走近。 他顺手带上门:“怎么到这里来找我?这里不适合女孩子来。” 常安:“我只知道这里”她看了眼宋定的腰间,“也想知道你的伤势到底如何了。”他没再说什么,拉开窗帘推开窗,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已经好全了......第二天我在四方面馆前台留了纸条给你。” 原来如此,常安还在想他莫不是把自己忘记了,一点消息也无。常安解释:“那之后我没去四方面馆,一星期后我就考试放假了。” “你吃饭了没?” 常安老实摇头。 宋定就知道她没吃看了看表,“走吧,带你去吃饭,你想去哪?” “就去四方面馆吧,顺便拿你的字条。” “一纸条有什么稀罕。” “那是你写给我的,还没看过你写的字。”她执着,他便遂了她的心,“好。” 他和那服务生说了几句话,服务生出去又回来,手上拿着车钥匙。常安没想到他竟然借了辆汽车来开,而且车开的还很熟练。在车上瞧着他的动作,再回想起自己的开车水平,她皱皱眉头。 哪怕是开车,他嘴里还叼着根未燃的香烟,“抽烟对伤口不好,还是少抽吧?”宋定就把烟掐了,“你说的对,”他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她,“只是不太好改。” 她去要了那张字条,掌柜认得她,只是记性不好,她迟迟不来取不知被其他服务生丢到那个角落去了,问了几个人,终于从柜子深处抠出来,已经破破烂烂。 宋定坐在她对面,看她小心翼翼把那张条子展开。 “伤口不必担心,专心学习,十天后中午我来找你。”落款是他名字,很漂亮刚正的字体。 常安算了算时间,十天后那会儿她也没在上课了,自然不会出现在学校附近。有些抱歉:“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他还拖着伤呢。她那双水潭一样的眼望着他:“我怎么觉得这个字有些熟悉?” 宋定但笑不语。 常安想了想,又想了想,有点蛛丝马迹却又寻不到一个答案。还是宋定可怜她给了压倒性线索:“福来春面食的布头,那五个字你念过的。” “原来是你写的?” 常安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我还想哪里请的先生,写的字这么漂亮。” 两人放松了不少,常安确认他身体无大碍了,高高兴兴吃饭,吃到一半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黄牛皮纸袋,用绳子封装好的,推给他:“这是药皂。用它清洗伤口,可以促进伤口的痊愈,还能淡化疤痕。” 宋定今日话比往常少,他有些沉默,眉眼有股凌利的郁色。受了伤之后他似乎更加坚强了,在外人眼中也更加不近人情。 最后他送她回家。 在车上,常安收好字条。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宋定,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 “你以前可没问过我。” “我现在想知道了。” 他们的对话暗藏机锋,似乎在暗暗较劲。 “常安,”他淡淡的,“我做什么工作,你以前不是不在乎吗?”她曾经告诉过他,不在乎他做什么,朋友不论职业。 她有些紧张的抿抿嘴:“我现在在乎了。” “我杀过人,也许是要犯罪的。你也看见了......” 听到这句话,她忽的抬眼看他,两人的眼神在车前镜里交汇。 宋定的眼睛,温度像冬日里袅袅升起的烟气,声音也是冷的,他还在笑:“害怕了?” 他时常笑,但是时常并不开心,就如现在。 常安有些愣怔,车子还在慢慢行驶,她的心情沉了下去,沉默片刻后,让他停车。 宋定很是自嘲。 他不配啊。她若选择就此远离,他倒觉得是个好事。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冒险的地方。何必牵扯到她?要情报可以有很多办法,他不想把自己赔进去,尽管他以前是不在乎出卖色相的。他接受过军校的多年教育,本就冷静自持。加上特高课一年的秘密特训,他把自己练就成不败不坏,百毒不侵之身。 他是军人,也是特务。从来没什么腻腻歪歪、温柔小意的情感。 麻烦。 他“啧”一声,烦躁的点烟来抽。 去福海里。 常安的十八岁生日,办的如火如荼,很盛大庄重,毕竟她是常迎崇的独女。宋定都已经开得起车子了,时间不等人,于是早在半年前常迎崇也顺风顺水升了官。 生日这天下午,查妈为常安拉好后背的拉链,定制好的纯白色丝绸长裙,收腰裙摆恰好盖住鞋面,常安享受着查妈妈的体贴,坐在梳妆镜前的椅上看书。查妈的手指灵活的在头发里穿梭,帮她整理出漂亮精致的发型。 瞧着镜子里的姝颜,老妈子发出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你大了,要去日本读书,回来就要嫁人了,没有几年头好给我梳了,到时候就没人伺候你啦....哎呦,这头发又黑又亮的,咱们小姐啊,相貌一等一的好,是个漂亮丫头。” 查妈爽朗热情,是个穿着布衣裤裹小脚的旧式女人,相貌平平。但她有一身的当家功夫,刺绣晒茶打毛衣样样精通,也会烫平衬衫擦皮鞋做西餐。常安真心实意,感谢这个照顾她十几年如一日,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老妈妈。 众人都去忙,留常安独自待在闺房,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中的人不知不觉长大了,少女的旖思占据她的脑海。有谁能拒绝长大呢? 总有一天,她是要离开家的,她总是要做出选择..... 宋定正在策划下一次交易的方案,在低头的忙碌中被人敲开门,他抬起头,“什么事?”。 片刻他拿起话筒,金色的小话筒里传来他早已熟悉的声线,“宋定,我是常安。”女孩的声线平和柔软,“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你,还来吗?”她尾音上调,似一种钢琴落尾的低音键,听的人心头微酥。 服务生没来得及走开,听筒隔音不好,烛光照着角落忽明忽暗,服务生觉得他看不懂宋定此刻脸上的神情。 书房外的风吹动竹叶,和着他清凉的声音沙沙地响。 他说:“常安,谢谢你啊。” --------- 作者有话说:只是一个一念之间的选择就会改变很多事。如果没有这个电话,常安和他也许真的没有后续了,因为男主愿意放弃利用她。 是从这时候开始,男主对女主的好是因为他自己想对她好。 第十三章佛祖 常安站在书房,良久才嗯了声,她还对着空气点了点头,忘记了他根本看不见自己。她知道宋定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安心放下了电话。宋定神色平静,等了等才动脚,他的步伐迅捷,衣袍带出风来,电话旁照明的烛光灭了。 常子英来时碰见花店的店员,抄走东西牵着林莺歌上楼、为了保证新鲜,花是花店的人掐着点包扎送来的,一掌淡粉的玫瑰,上面撒着清澈的露水。两个年轻人见常迎崇上来了,喊了声叔叔就先行告退。 常迎崇是来给她送生日礼物的。 他打开手中的锦盒,项链坠着一只展翅的小飞鸽。他给她戴上,搂住女儿的肩:“过了今天,可就是大人了。”常父的眼中竟然有泪花,常安按住他在肩上的手,“爸爸......” 他眨眨眼,笑了,“爸爸就是舍不得。你要是一直那么小最好了,我就能一直照顾你......”作为父亲眼观女儿长大成人,悲喜交加语重心长:“爸爸只要你以后幸福,别的什么都不求。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永远支持你,长大了也还一样,你永远是爸爸唯一的宝贝,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为你骄傲。” 常安慎重地点点头,他的手宽大温暖,从小就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爸爸也是我的骄傲.....我很高兴这辈子能做爸爸的女儿。” 镜子里的父女,眉眼几分相似,幸福地微笑着。 “提前透露一个消息给你,”他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锦盒,交由常安自己打开。原来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钻戒,钻石形状是星星样的,周身还镶了圆圆的小钻,“你妈妈留给你的,说等到你要嫁人了就把它给你,也算是她陪着你走过婚礼了。”那枚戒子在光下散发着祝福,它来自离家已久的母亲。 常宅难得如今天这样热闹,凑满了乌压压的人群。 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常安挽着爸爸手里捧花,缓缓走下楼梯,楼下掌声一片,长辈们难免感慨自己是不是老了?同辈和晚辈则震惊懊恼,常家女都出落得这般清丽动人了。 余笙在角落为好朋友开心,戴进低下头问她:“你生日也快了吧?”手还趁机搂住她,余笙拧了把的胳膊肉,要挟他放好不规矩的手。 正式的晚宴是设在饭店的,现在宾客们在家里吃些西点和烤肉做热身。 常安和最前的几位长辈聊了几句,转眼拿酒水就看见戴进面目扭曲的脸,被余笙掐的。他穿得还是那么张扬高调,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 燕子丫头一直在门口守着,此刻跑过来对常安耳语着:“你说的那个先生到了,他说他不进来了,在门外等你呢。” 常安赶紧踏着矮跟皮鞋走出去,院外有股冷香,大约是新种下的腊梅开了。她走下了阶梯,宋定也超前迈了几步,能看清对方的脸时就听见他说:“生日快乐。” 他把手里的白猫抛给她。她吃了一惊,赶忙把小家伙接住,稍显忙乱地让小东西可以伸展四肢,趴得舒服点儿。 “喵——”小猫嗷嗷叫唤着。 常安手足无措不提了,脸上也懵懂:“宋定?” 他颔首笑了,那么爽朗。把车钥匙转进手指随手放进口袋:“你不是喜欢猫吗?我向别人讨的。” 她摸着那只小猫顺滑的皮毛,摘下一直蕾丝手套,用掌心去安慰它,“你怎么不进去?” 他笑:“穿的不合适。”她下意识打量,才发现他穿的布褂子和布裤子,一双布鞋。 太单薄了,她怕他冷,“没关系的,你进去暖暖吧?”她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水光光的眼睛望着他,宋定摇了摇头:“我还没下班呢。下次单独请我吃饭如何?” 常安打量着他的神色,不自觉揣摩他内心的想法,又是一阵冷风吹来。 “快回去吧!” 这话竟然是是同时说的,两人都愣了一愣,随后又都笑了。 “我走了,别送。”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常安摸摸小猫。宋定已经掏出了钥匙,“就叫十八吧。”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她,眼里的热度看得她平白烧起两颊,娇艳如院子里盛开在寒冬的腊梅。 此后,两个人又经常在一块吃饭,聊天,偶尔还会看看风景爬爬山,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宋定做什么都很有耐心。常安思量到自己的学业和理想需要专注于学习,并没有立刻坦白心意,默默享受着两人的频繁交往。她不去多想,也不去探测他对她的情感到底如何。 顺其自然,就是如此简单。 常安越来越忙,宋定也越来越忙。 她不关心政治,蒙着头学习。但新闻就是要送到她面前来给她看让她听。和唐影吃过饭一起回学校的时候,布告栏新贴的大期刊已经有了一众师生围观,讲的战事。 ——“至五月底,热河、察哈尔两省还有河北省北部大部分土地都被占领,逼近北平、天津,并于5月31日迫使国民党政府签署了限令中国军队撤退的《塘沽协定》。” 学生们沸腾了,老师们摇头叹气,一时间人心惶惶,里外上下,无不讨论着这些。日本人的铁蹄在往南走,而浙江省又能平安多久?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杭州空军每日的练机更加勤快了,戴进的飞机因心爱的女友时常关顾这里,每日下午就会低飞过学校的屋顶,把教室玻璃震的呲呲响,老师们往往被惊得停下讲课,男女学生们都推开窗子,探出头朝天上那架潇洒的飞机欢快地招手。 翱翔在蓝天的大鸟,就好像是保护神一样带给他们安全感,也给学生们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乐趣。 宋定带来的小十八,在查妈一众人的过分喂食下长得白白胖胖、通体雪白,但很爱生病。 在常安毕业前夕的某一天里,十八却意外生了场病,几天不吃不喝还上吐下泻,最后还是常安发现的尸体,当时的她摸到冷硬的猫皮,整个人半扑在地上,那本该柔软如毛毯。 战事极不稳定,小猫被查妈送去埋了,埋在一颗梨花树底下。常安连续几天噩梦连连,总是关于她的母亲,睁开眼什么也无,但恐慌感却还侵蚀着四肢百骸,她心跳得厉害。 她这几天虽然照常吃饭学习,却郁郁寡欢,脸色奇差。“妈妈这些年,没有写过一封信给我,我还记得她当年提着行李箱,就是要往北方去,可是那里现在在打仗......” “宝贝啊,没事,你妈妈聪明着呢......”常父看着她睡觉,劝她不要多想。 宋定是在一个凉爽的清晨和她见面的,几乎是立刻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如平时那般,“哪里不舒服?”常安低着头,看见他很愧疚,还有些委屈:“对不起,我没有养好小十八,它前几天没了......”她接着说,“我只管着自己学习,做事情太着急了,早晚回家都没有多陪陪它,是我错了......” 宋定知道她会难过,却不曾想下一秒她掩面哭泣。他听她哭,闻着她身上清香,把她的头轻轻摁在自己怀里,常安也没有反抗。 太安静了,她连哭也是很安静的,他拿了手帕给她擦鼻涕眼泪,常安不好意思,“我自己来。”收拾好自己,她红着眼圈问:“你能陪我,去普济寺上个香吗?” 普济寺建造在一座小山顶上,位置很偏远,印象中没有埋阶梯,路不好走。相比其他大寺庙,那里稍显冷清。 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好。” 到达山脚时正值中午,宋定在附近的小贩手提的篮子里给两人买了煎饼填肚子。“先吃点东西?” 他目测一下,已经看见寺庙的大半房体,掩在错落的苍翠树木间。夏至未至的时候,中午最热,还有十几分钟就能走到。” 常安也不嫌弃,就地坐下小口咬着煎饼。两人并排坐在沙土上,她吃得很快,宋定怕她不够,留了自己的给她,常安脸热的通红,难为情地看着他,“我是有点饿了。我现在饱了——”她笑眼盈盈,总算破了冰。 她吃完就觉得口中咸涩油腻,宋定却好像有预感一般,递给她一把山楂糖。她拆开一个,含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特别解腻。看她眼睛都舒服的眯了一下,宋定拿出烟:“好吃吗?” “好吃,你什么时候买的?”他摇摇手中的烟盒,“买烟的时候顺便买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毕竟香火旺盛的地方更灵验。” 常安猜想着对方的回答。 “喜欢哪里就去哪里,我陪着你就是。” 他们两个都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很多时候常安觉得他虽然不说,其实是懂自己的。 寂静的寺庙内少有香客,常安在小沙弥的指引下放了功德钱,跨过门槛,直面屋内高大的菩萨。 菩萨眯着眼俯瞰众生,身披袈裟,眉目祥和而平静。 常安双手合十,使用所有真诚许愿:愿母亲能够安好。 宋定站在寺庙门边等她,看她进了那一方小门,缓慢跪下。她的背影从纤瘦笔直变成一个弯曲柔软的弧度,闭着眼低头再叁叩首。 他竟然觉得好像时间真得慢下来了,他也可以好好呼吸。他嗤笑一声,低下头去抽烟,让这种莫名其妙的脆弱情绪随烟气一起带走。 他从不信神道,更不信佛祖。 他不知道那次自己受伤,在灯火阑珊处,仿徨无措时,常安看见他还活着走向自己,内心谢天谢地。 ---------------- 作者有话说:男主在慢慢心动,get到了吗? 第十四章暧昧 常安从庙里出来,两人并排走着。山下的路崎岖,宋定伸出了手。她惊讶地望去,见他神色平静,君子目光了然。自己抿了抿唇,把手递给他。 宋定看她神情似乎释然不少,问她:“你信佛吗?”她轻轻摇下头:“不信。” “那你求了几个?” “一个。” “就一个吗。” “再多会贪心。” 常安知道应该为小十八求个来生,但本性使然,她自私地选择了保全母亲。 宋定不可置否,依然牵着她,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 “走吧,下山去。” 她走的越来越慢。宋定刚开始还会缩小了步子迁就她的速度,到后来她都走不动路了,丝丝的吸着气。宋定发现了不对劲,转过头来:“怎么累成这样?嗯?”他和她一起爬过山,常安身体素质挺好,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她小心缩缩了脚:“我脚疼。” “你扭到了?” “坐下,给你看看。”宋丁蹲下身子,要去抓她的脚踝,见她不动,抬起头来。 他的仰望让那双眼睛越发黑亮,她心一悸,连忙摆手。 “不是,我、我新买的鞋子——磨脚。” 常安少见地手舞足蹈,面红耳赤。宋定保持着那个姿势笑出声。他看看表,下午四点多钟他有事情要办,并不能因为她就耽误。 “我背你。”他快刀斩乱麻,转了个身把自己的背给她:“上来吧。” “我太重了......”她睁大了眼睛。 “就你那点身板?” 她四周胡乱看了几眼,别扭着:“别人看见了,对你影响不好。” 宋定嫌弃:“你何时这么磨磨唧唧了?”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肩,“上来!” 常安默默上了他的背,他一把拎起,跟拎小鸡儿似的,步伐沉稳地往下走。柔软的的身子贴着他,彼此都有一丝不自在,不过聊着天,很快就释然了。 “你要是累就放我下来,别撑着。” “我们打个赌?” 宋定语气笃定,很有自信,常安很好奇: “什么?” 他说: “上车之前,我绝对不放你下来,也不休息,半个时辰内能够一口气下山。”常安没说话,默默在心里计算,他们上来爬着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现在离山脚还有差不多一半的路,就算下山速度会快一点..... “要不二十五分钟吧?” “你不信?” 他的语气清扬,眉目明朗,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他这个人谨慎谦虚,喜欢藏拙,年纪轻轻老气沉沉,很少看见他这么笃定自信、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笑起来这么好看,就该多笑笑的! “行!”她也快活得甩了甩胳膊,重新圈住他,看表:“我们开始吧?” 他速度控制的很好,平稳地像在走大马路而不是这样蜿蜒崎岖的十字坡,常安惊着了,他的耐力和体力皆非比寻常。 “宋定?” “嗯?” “你和我身边的男孩子都不一样。你成熟,坚韧,果决,而且身体素质也很强大。” “......” 宋定没回答,他专心拨开拦路的竹叶避免挂到背上娇嫩的姑娘,她的气息香香软软喷在耳边,酥麻。汗水从毛孔渗出来,他想起自己负重行军的军校演练,也是炽热的日头高照,每个人的身上都像灌了铅。 他托了托常安的身体,让她往上趴得更舒服。 “你太轻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 常安笑了几声,接着说:“除了小十八我还有过有一只猫,是我妈妈送的。它和其他人都不亲近,只跟我好。但还没长大就走丢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养猫了。” 他自然是调查过,事无巨细的,不过认识以来她并不曾主动提起她的母亲:“你妈妈?” “我妈妈呀,她是个医生。她曾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我十二岁那年爸爸犯了一个错误,妈妈没怪他,但也不打算和他一起生活了,所以就离开了我们家......” 她接着说:“我很想跟着她走,因为是她生了我,我只想紧紧地跟着自己的母亲,但她不要我......她说过不会给我写信,就真的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 “我到现在都并不知晓她在哪里?生活得好不好?” “......” “很多人都认为妈妈这么做是错的,抛下孩子成全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应该做的事,但我却觉得她是对的......” “她告诉我,她很爱我,但我并不是她的全部。一个女孩子生下来,就应该和男孩拥有同等的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速度慢了下来,她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她要去追求她想要的,这并没错。”常安渐渐地把自己的陈年剖开来,就如同讲好一个故事。面对宋定,她头一次想要把沉睡的往事倾诉给他。她相信他可以承受并且保守住他们之间的秘密。 宋定懂得。母亲无论是对于幼年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未来的她,永远是存在的痕迹,这对于自己也是一样的。 就好像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是留有一道伤疤。 宋定的母亲死了,死在了黑夜,死在了日本无望的饥荒之中,他深处的情绪少有的被牵动了。包括她对他的信任和亲近也超出了他预料的范围。果然感情这种东西,不是可以拿来精确去算计好的。 他自嘲地想,常安还可以对这个世界保有善意,愿意去亲近一个向她这样的人。 那自己长成了这样又如何呢? 都是带着躯壳,活着而已。 脚步踏下山脚的同时,他问:“过了多久?”意外的,她的声音没有响起。宋定往后看去,小姑娘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刚才那番话肯定耗尽了她的气力。她闭着眼呼吸都是轻柔的,热气淡淡缓缓地洒在他的脸上,夕阳笼罩住两人,她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想到她之前流泪,哭声是抑制着,雪青色的脸上唯有鼻子和眼眶几点通红。那张脸静谧清悠,深远平和,正如世人所说悲悯的菩萨。 她太干净,太易碎,太珍贵,宋定撇过头去不忍再看。背着她走向车子的这一段路上,时间好像都被拉长了。他踏踏实实配合她的呼吸,小心翼翼的不想把她吵醒。甚至萌生出一种念头,要是这段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下去...... 她于朦胧中睁开眼睛,宋定静静看着她,声音很轻:“醒了,得上车了。” 两个人由于姿势,头挨得很近,宋定已经撇过头去,常安还愣怔着。他矮下身子放她落地,还不忘搀扶她一把,“站好”。 ...... 宋定送她到常家门口,抬眼,院子里已经停了一辆车。她一眼便觉熟悉,很快认出是陆铣宝的车子。 “是我二哥的好友。” “今天耽搁你大半天,谢谢你。” “开心就好。”他的嗓音懒懒的,喉结滚动。无意中对上了常安的笑意盈盈,她笑的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真真切切的,就是更漂亮美丽一点,“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宋定......” 宋定摸了摸她的头发,“回去吧。”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动作,常安也学着拉了拉他的袖口,“路上小心——” 车窗被人敲响,越来越暧昧的气氛戛然而止。 陆铣宝观察了很久,早不耐烦她在车里和另一个男人有说有笑。 什么人?他轻皱起眉,大步流星跑来敲车窗。 宋定余光早就看见了他,此刻常安开了门,正想关门,被陆铣宝给拦住了,往里面看一眼,“安安不懂事,劳驾了。”伸手递来一张名片,明明是给宋定的,却不拿正眼看人。 “这车?”陆铣宝瞟了眼上面的灰尘,摇了摇头,“去洗洗吧。” 窗外伸来的那双手修长平滑,一尘不染,一截手腕几层奢侈衣料,深色的手工西装下是雪白的衬衫,舶来表表盘闪着银光。 “有事可以找我帮忙。” 礼貌的客套,含着不容忽视的傲慢。层人的客气分叁六九等。一眼看出你的等级,便回应出相应的程度。更何况陆铣宝的确有蔑视人的资本。 宋定没说什么,接过名片淡淡点头。常安在一旁看着,直到他车子消失不见。 陆铣宝看她这个样子,压下去的烦躁又开始上头。拉住她像个守着孩子的老家长:“你一整天哪去了?你二哥找我来接你吃饭,结果你家里人说你一大早就出门了。” 常安回:“就去了趟普济寺上香。” “你一整天都和他在一块儿?”陆铣宝声线低下去。 “是。我们是朋友,认识大半年了。” 陆铣宝嗤笑一声,不以为然:“他和你差几岁?这个年纪不好好读书出来混,朋友?什么朋友?你小心别被他骗了。” 常安早敏锐地感觉到他对宋定的轻视,想一想又很正常。陆铣宝从不掩饰自己的高傲,但宋定并不低级。陆铣宝的看法她当然没法改变,那就停止话题好了。于是避重就轻道:“我换身衣服就跟你走。”其实她很疲惫,就像躺着休息,但既然他都花时间等了...... 陆铣宝没再纠缠,摆摆手随她去了,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外的西洋圆桌上喝茶。 她回大厅清理了脚后跟的伤口,换了双粉色绒面平底单鞋,镜子里的自己裤子背后都是泥巴,她懊恼地换成裙子。 宋定开的车,座椅估计都被她弄脏了。他也不提醒自己。 春天的傍晚有点凉风,她裹了薄线衫出门上车。 饭店换了,在一家新开的酒楼,常安进了包厢,发现这次人多,差不多都成双成对了,带了各自的女伴。 常子英见她来了,招呼她过来说兄妹俩的体己话。她脱下外衣捞在手中,微笑着弯下腰去凑上耳朵:“你看这是有经验了,他们一个个就嫉妒我上次秀恩爱呗......又没我们家小歌儿好看,是不是?争什么呢?”说完就吃花生米,嘿嘿笑。 椅子背忽然倾斜,“你才幼稚,小孩子一个。” 常子英就要倒,叫呼着:“哎哎哎,小丫头别闹,我是你哥!你哥!你敢!......” 有常子英打点支撑,林莺歌现在越发名气,拍电影能当上个有名字的角色,大明星拉她坐下,递给她两张票:“我新拍的电影,后天放映,有时间带朋友来看啊。” 叁个少爷的女友换了有两个,她不知道姓,都叫姐姐。打过招呼就被林莺歌拉着聊天听八卦新闻。 不知道是不是被宠的,林莺歌有些没心没肺,说的话越发荤素不忌。信誓旦旦要给常安上课,“别被男人骗了,我们女孩子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捏着帕子拍拍胸脯,整理着自己新烫的洋式发卷,对常安说。 饭吃好,服务生按着要求搬来留声机,找了张黑胶唱片卡上去,是上海百代的唱片《何日君再来》。周璇的腔调慵懒略带调皮,常安觉得还挺帮助消化。几个男人们抽着雪茄谈生意经济,女人们就互夸对方的丝绸衣服、珠宝首饰。她放松下来和女人们打太极,她们总是对自己未来的另一半格外关照。 常子英把陆铣宝单独叫出去,“铭文,出去抽一支。”两人认识时间比其他哥们都来得长,常子英会叫他的字。其余人让过座接着聊,谁也没注意。 两人一路下楼到散客的空座,常子英脸色登时不太好,瞅着他的眼睛里疑惑琢磨,“安安手上那块表,你送的?” “嗯。” 常子英立马皱了眉头,“你怎么回事?我们俩一起看的那店家,一对儿一起被你买了。你现在自己手上戴着,转头又送给安安?你什么意思?” --------- 作者有话说:常安的少女时代很幸福,家境良好也备受爸爸哥哥的宠爱与呵护,因此她具有爱人的能力,常安这个角色最大的发光点就是她懂得给与和付出,她具有爱人的能力。 第十五章毕业 常子英有点生气,准确说是气愤,他讨厌任何男人肖想安安! 先前在饭桌上,陆铣宝给常安去递饭。常安右手拿了筷子就用左手去接,他又碰巧递的左手,两个人手挨在一起,明晃晃的两只表叫常子英无意看见。原先丫头总戴表,他没注意过,后来抓她的手仔细看了,心里咯噔一下。 思来想去——不对劲。 陆铣宝是什么人?风月场里走多年,妹妹和女人他分得门儿清。按他的做事风格,情侣表不会送给妹妹。 陆铣宝知道避嫌。 面对常子英黑着脸的质问,陆铣宝显得淡定沉着许多。 “就那么个意思呗。” 两个男人往日里嬉笑玩闹的模样不见了,尤其是常子英很不好惹,他咄咄逼人:“铭文,你一向好玩,不管是大明星还是名媛、哪怕是茶花女呢,什么时候我多国嘴了?可你怎么玩也不能玩到安安头上!她是我的妹妹,你知道我多疼她的!” 常子英扔了烟,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你少惹她。” 陆铣宝状似心痛得捂着胸口:“子英,我一片真心成了我玩她,我招惹她,我何尝轻慢过常安?哪回不是和你一样如珠似宝的疼着?” 常子英不可置信,指着鼻子骂:“你女朋友还在里面呢,沉吉舒!大美人一个,你还跟我讲真心?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打起安安的主意来了?” 自打陆铣宝认识常安,就一直对她好,常子英听她叁哥叁哥的叫,只当陆铣宝是把她当妹妹疼,更何况他身边女人一直走马灯一样地换,眼花缭乱,常子英一时大意,就没往这一层想过。 “有点时候了。” 陆铣宝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好兄弟面前澄清,“小丫头还小,我是在等她长大,要是身边没几个女人转着,人家还以为我专喜欢男人,我可不好那一口。” “我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不过跳跳舞吃吃饭,权当解个闷儿了,这种事你不是很清楚吗。” 常子英沉默了会儿,继续盯着他说:“她不太一样,你确定她就喜欢你?你大她太多了。” 陆铣宝却志在必得“子英,她是还小,我来教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年龄从来都不是问题。” 常子英不一定是在乎年龄,他这个人做事的确大方得体,懂分寸也讲义气,做好兄弟没问题的。只是他一个生意人,狡猾世故,凡事看重利益,常安交给他不合适。 陆家表面风光无比,内里腌臜事一大堆,别说他那个大哥二哥绯闻缠身了,光那几个姨太太也够闹得乌烟瘴气的。 他要物色一个全心全意,简简单单的老实人,而不是陆铣宝这种酒肉生活中历练出来的城府幺子。 陆铣宝和常子英做了这么多年兄弟,还能不知道他肚子里的九九? 他整理了自己的表情,也学着认认真真的承诺:“子英,我知道你的顾虑......一句话——要是娶我就娶她,她不一样,我也从没拿她和别的女人一块比过。” 这下,常子英搞不懂了。 原以为他喜欢那些个知性典雅,优柔妩媚的,他这种人怎么就对一个小十岁的小丫头这么执着?再想想常安,从小是个美人坯子,中学还没毕业,到底稚嫩了些。她的气质偏冷,对陆铣宝平时说不上多热忱,礼貌乖巧得很。 她当然乖巧,亲近的人才会得到她的另一面。 两人一通对话后皆沉默下来,半晌常子英把烟盒揣回西装内带,暂且放过陆铣宝这厮,“我有几次见她和一个男的走得近,你知道吗?” 陆铣宝整理下西装,拍拍不存在的灰尘,嘴上叼根烟:“上次看到了,我找人去查了。” “什么人?” 陆铣宝轻蔑地扯出一丝笑,还是那种睥睨的语气:“就一混黑帮的。” 常子英眉头皱得紧了,“混黑帮?她又是怎么回事.....回去我非得说她,皮痒痒了。” 两个男人结束谈话,上车的时候,常安像往常一样上陆铣宝的雪佛兰,被常子英临时拽走了,“今天老叁带了女朋友不方便,哥我送你回去。” 陆铣宝没说什么,只跟她讨一声再见,就载着沉吉舒走了。 车上常子英欲言又止,碍于女朋友在不好发作,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下常安的面子。等把林莺歌送回家,他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安安,你有什么异性好友吗?” 常安没想他忽然问这个,“怎么?” “你就说是不是有?” “有,你指哪一个?” “嘿,你走的近的那个,我见过好几次的那个,码头上长得挺精神的那个!” “哦,怎么?” 常子英叹一口气,“丫头,他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常安不说话了。 “你知道?”常子英叹口气,“他是混黑帮的呀丫头!那跟咱不是一类人,更何况你还小呢......社会的人不会太简单,讨生活没点心思是行不通的.....还是不要来往。”他话已经说的很轻了,照理宋定那种涉黑的身份,他碰都不会让他碰一下常安。奈何管不住姑娘自己要凑上去和人来往。 大了大了!翅膀硬了!“总之,你给我少犯糊涂!”常安回了个知道了,可常子英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 浙江省立高级中学 校门口。 “同学们,都站好看这里!一,二,叁.....”照相师手中的摁键把叁十一个青春含笑的面庞停留下来。一同停留的还有他们的十八岁。没错,骊歌已至,这届学生毕业了。 那张洗出来的小小照片上,常安余笙们穿着蓝衣、黑裙,在班级队伍里的二排右边浅笑晏晏。他们的面庞青涩,却都无忧无虑地笑着看镜头。 拿着毕业证书,常安用自己的那台相机和爸爸、余笙唐影都照了合照。 找到宋定的时候,是在帮派门口。她很胆大,直接问了门口的人,不一会儿他就出来,速度很快,带着一丝惊讶。他把她拉到远一点的树下,顺便避避热烈的阳光,知道她今天毕业,“怎么到这里来找我?”他还是那句话,一门心思不想把她牵涉进自己的工作。 “因为别的地方都找不到你啊。” 她之前去了赌场,说人不在在帮里。 “你的毕业典礼参加完了?” 她点点头,慢慢从包里拿出那张证书,卷着红色丝带。他拿过来摊开看,看了半天上面的毛笔中文,觉得挺有意思:“还挺好玩。” “我最后一次穿校服了,所以我们一起照张相吧。”她把相机拿了出来晃了晃。 宋定看着她的模样,他其实很喜欢她穿校服,单纯脆弱地被庇护在学校,社会上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女学生就可以像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宋定的身份不宜照相,他脱口而出:“好。” 后来找了门口的小兄弟,他没碰过相机。常安细心教她,两个人就在那棵树下迎着太阳照了一张,歪歪扭扭。 “余笙邀我去海伦茶厅玩,还有铜家弄,那边是飞行员的家属区,我没去过,想去看看。” 他揉揉她头发:“去吧,穿校服去?” 她点点头,“还想再穿最后一天。”忽然叫住回去的他:“宋定?你要干这份工作多久......” 虽然知道他有不得不为之的难处,但宋定在黑帮一天,他和她的来往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摆上台面,这是事实。 他面色为难,常安又释然笑了:“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或者晚一点罢了。”她要走了,“你站好,我单独给你拍一张。” 宋定忽然有些烦躁:我不喜欢拍照。 话未曾说出,常安已经帮他拍好了,她得逞地挥了挥手,表示你去吧去吧。 常安去唐家找余笙时,唐太太穿着件老式旗袍坐在沙发上打毛衣,旁边坐着她的小姐妹们,几个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夏日炎炎,唐先生回来吃饭,被西瓜吸引住,借着看报纸的间隙跑来坐坐吃西瓜。 “小笙在楼上看书呢,姑娘先坐坐。”唐太太让保姆把余笙叫下来。她是温温柔柔标准的的江南嗓音,问:“留不留下来吃午饭呀?” 常安才刚点头,从楼上过来厨房地保姆当即拍了拍手张大了嘴:“太太你不知道,今早我洗碗的时候,家里玻璃哗啦哗啦的响啊!我还以为刮台风了呢,把我吓得!凑头一看才发现是架飞机——” 余笙也下楼来,闻言顿了下。 保姆在干活,厨房里水门汀碰撞着锅碗瓢盆,和着她时高时低的纳罕,“——怪了怪了,以前他们航校训练也从这经过,没见过飞这么低的,好像都要撞上来了!” 唐太太的小姐妹们凑在一块叽叽喳喳。 “别是来找人的吧?现在的小空军们忒不老实了!” “他找谁不会到地上联络啊,天上胡乱看什么,那不出事吗?” “哎呀,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嘛!” “这就是他们的优势,别说飞行员,现在小学生们都主张自由恋爱,不要长辈插手。我们这些老人家呀,左右是管不着了。”这话是教书的唐先生说的。 余笙和常安面面相觑。余笙闹了个大红脸,匆匆吃完饭拉她出了门。 常安一直憋着笑:“戴进这一番低飞加上特技,你姨妈家保姆又要身心不宁,担心玻璃够不够厚了!” 余笙差点跺脚:“常安,你变坏了,这都是跟谁学的!”做状要去挠她的痒,两人你追我赶,太阳伞都跑歪了。 闹腾着出了一身汗,两人又聊到毕业后的打算,一个要远渡重洋参加留学考试,一个要参加大学教育的应试。 “你什么时候去日本?” “接到通知是下个月叁号,我六月底就出发了。” “我收到了杭州师范的通知,说是七月五号。” 俩姑娘走走停停,总算到了海伦茶厅。 茶厅里坐着的大多是年轻的空军小伙子,因为离基地近,老板又是退伍的空军老兵,这里最受欢迎,时常被空军承包。常安和余笙不同,她从没来过军人俱乐部,因此走进去左右看看,很有些新鲜感。余笙刚点好一盘软糖和饼干咖啡,戴进开着军用吉普风风火火地赶过来。 队员们稍微敬礼,戴进几乎是跳着上了楼,把围着余笙和常安的小兵吆喝着打发走,顺利拿到了余笙旁边的板凳。 常安拿起相机给这些队员拍了几张照片,空军们都站得笔直笔挺,根本不用整理,个个都英姿勃发,“戴队长,你和小笙拍张如何?等过几天洗好了,让小笙给你带过来。” 这就有点打趣的意味了。 戴进痴痴笑,不顾余笙羞红脸拧着他胳膊:“好啊。” 他一把搂过身边的人,那是余笙和他的第一张合照,在1933年六月的下午,杭州空军基地的海伦餐厅。 后来常安吃着他请客的软糖,还不忘接着促狭:“明天还飞唐家去吗?笙笙的姨妈也许会欢迎你进去坐坐的。” 戴进挠挠脑袋:“去,笙笙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空军们吹起口哨,喊队长好样的! 余笙说不过他们,常安也站在一旁笑盈盈的不帮她,恼怒着:“你不许去,再去我生气了!这是扰民......” 音乐这时候响起,戴进就厚着脸皮任她打骂,哄着她去跳舞。那时候的海伦茶厅,总像是个活力而安康的老人,空军村的女人男人们在这里度过每个琐碎平常的上午、下午和或寂寞或欢乐的晚上。 ----------- 作者有话说:珍惜糖,后面会很伤。 第十六章初吻 到了傍晚,常安被余笙带着走进铜家弄,这里是她家教的地方,也是空军村。 房子老旧而温馨,女人们忙碌收衣服的身影迎着夕阳被拉的淡暖却绵长,常安紧紧攥着余笙的手,“我好高兴,这里实在太美。” 余笙口中的师娘是个年近叁十,容貌秀美端庄,优雅知性的女子,一言一行净是军嫂的风范,作为大队长的妻子,她得照管空军村眷属们平时的生活起居。 是她邀了常安来家中吃饭,提前做了拿手好菜。师娘笑盈盈的帮她盛饭,问到她有没有男朋友。 常安也没有不好意思,直接摇了摇头。 师娘拍了拍常安嫩白的手,她常做家务,指甲剪得很干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别学小笙,选谁都好,就是别选飞行员,他们啊飞来飞去的,总没个定数。” ...... 常安第一次去宋定家中做客。 那是一间离青龙帮大院不是很远,又很不起眼的平底房,木头门,破旧的青蓝屋瓦上落满潮湿的中黄杏叶,只因后面那户人家种了棵高细的杏树。 “我还以为你不是一个人住。” “以前是,一个月前搬出来的。” 宋定走去给她倒了杯茶,把窗户推开,视线一下子明亮开阔,她呼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喝茶。光线跑进室内,最亮堂的地方他站着,背影挺拔,他个头似乎高了些。 靠窗的桌上有笔墨纸砚。 “我可以参观吗?” 宋定无奈笑笑:“眼睛转一圈就完了。” 常安这才敢放松的打量四周,房间内陈设很简单,就一套桌椅,木柜子挨着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自己在坐着的板凳,墙壁发黄,电灯泡老旧。但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并且干净。 她房间东西也少,没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但是少不了装饰品,书籍满满,有时候会很乱;即兴作画,地板和毯子也少不了颜料沾染的厄运。 但这里太克制了,清清冷冷的没什么烟火气,色彩都是灰暗的,不像是一个人常住的落脚地,她只能归结于:“你是不是提前收拾过?” “你要来是自然的。”他坐在她对面的矮板凳上,两手放在膝盖,自然的垂落。常安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头发似乎有长了一些。一时间没什么话好说,宋定拿起烟来抽。 她坐起来,来回踱步审视,被观察着的他有些不自然,把头扭到门外去。常安背着手,忽然转过身来问他:“我最近要去趟日本,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的东西?” 宋定摇着头笑了笑,指间烟熏火燎的,他看着窗外的眼眸淡漠而湿润,像某种小兽。 常安灵机一动,“我给你带几包日本卖的最好的香烟如何?你尝尝味道。” “那我要给你什么回礼呢?”他打趣道。 常安郑重其事地想了想,指指那张书桌,墨香似乎钻进她的鼻尖,凝固的室内有了一丝活力:“你写幅字回赠我如何?” “好,你要我写什么?” “这个嘛,等我从日本回来再告诉你,不急。” 她眼中狡黠,裙子是优雅的酒红,站在那里黑发雪肤,暗淡的空房间被这朵娇艳清纯的花儿照亮了。 宋定深深吸了口烟,燃烧到尽头,他深呼吸,也放松地笑了。 七月一日常安随两位同学一同到达上海火车站,其后独自坐邮轮去往东京。 她这一两年经常远行,常父刚开始还得陪着,但他也忙,总抽不开身,一两次发现她行情得很,也就随她去了。 这次出国,因为查妈晕船,勉强答应常安独自出马,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天天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常父提前托人联系好了那边的旅馆,就等一到达便有人去接应她。 常安的笔试发挥正常,比她优秀的大有人在。但胜在她一口极流利的日语让面试老师直露出和缓的微笑来,摘下圆框眼镜问她:“你可是在北海道待过?” 见女孩摇头,更好奇了:“那为何会有乡音?” 常安笑笑:“因为我的日语老师是北海道人。” 她落落大方地起身,面试老师还同她握了手,“可以去外面的街市逛逛,孩子。” 常安在京都街道的电车上享受阳光,手伸出窗外,让海风流过被光照的透亮的指尖,闭起眼深深吸了口气。 在家等东京大学录取通知的日子里,常安也等来了宋定的生日。七月正是炎炎夏日,暗流汹涌的热潮熏得她只敢躲在室内偷凉。 常安从未有过的在镜子里试了好几套装束,最后选定了淡绿的夏裙,款式简单,颜色温柔,中长而略宽的百褶袖口最能衬出她细白的肘子,收腰的长裙直到脚裸,使她尤为高挑, 她扎好发带,戴好耳坠,拿着包好的油画像出了门。 约定好的中午,在饭馆子却迟迟没有等到他人。下午两点最热的时候,她无可奈何跑去赌管,又找到他家,房门还是紧闭的,她扣了扣门,却没有人应。常安有些累的蹲下,回想起之前种种,她不觉得自己傻,也不觉得自己自作多情。更知道他失约是有原因的,还是再等等吧? 其实她想在今天表明自己的心意的。鼓足勇气,要是他不喜欢她继续这样靠近,她也并不会多纠缠。腕表上的指针不停走着,常安在门口来回得踱步,她热得满头是汗,拿着帕子给自己扇风,时不时看向来时的马路。 宋定碰上大麻烦了。 先是早上毒品交易的失误,再是情报搜集被人怀疑,福海里也出点事,为了保住佐藤熏,他又杀了人。回到这里已是满身疲惫,他揉着眉心,缓缓踱步走回那栋歇脚的粗陋平房。刚拐进小路,就发现门口站着人。 他下意识就侧身藏在暗处,一双犀利的眼无声观察。 常安站在屋檐下,她靠着白墙,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等着。 他低头看一眼表,晚上八点四十叁分。 他皱了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不确定自己要不要上去面对她。 只能继续观察。 贵重的裙子有些皱巴巴的,人靠在白墙上,时不时看一眼表,又踮起脚左右张望,站累了就蹲下。他的视线又往下,墙边靠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用浅灰色的卡纸包装好,还扎了蝴蝶结。她应该从中午开始等了他一整天,就为了给他过生日,送礼物。 宋定低头看着脚边的叶子,被炎日烤干,枯黄而萎缩。自己就像这片叶子,了无生机、随波逐流。 常安听见明显的脚步声,她连忙探头过去,看见熟悉的身影,终于排解出心中的不安与烦闷,松了口气,两手自然垂在腿边,脆生生道:“你终于回来啦?!” 两个人在路灯下离的很近了,宋定走着走着,不得不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张青山绿水般恬淡的脸。 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一天的压抑,紧张,沉闷,困顿,惊险都在这双眸子里得到舒缓,他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平静。以前和她相处的种种感受迭加在一起,他的心忽的猛烈一跳,浑身血液倒流、速度加快。 “我等了你一天,还怕等不到你,想着你是有急事,不过你总算回来了。” 宋定一顺不顺的盯着她,看得她浑身有些局促不安,无辜的问他:“怎么?” 他收放心神把她拉着,很快开了锁。 她没忘了那幅画,在进门前连忙拿起,被他拉着边仓促祝福:“......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生日快乐.....” “......” 气氛十分古怪。 “你很累了?”她叹口气,“那我把东西放着,你自己休息?”他不答应,也不拒绝。两片肩胛骨一开一张,脊背颤抖着,似乎正承受着折磨,常安从没见他这个模样。 他生气了?可他生气什么呢?常安纵然知道他必定有原因才会失踪,也还是忍不住委屈。 “要说等,值得等的人,让我等一天的人......”她实话实说,“你还是头一位......”他失踪了一整天,也必定忙了一天,的确是累了,想到这她心肠软了几分,陪着他站在室内。 常安想,他必定遇到什么难处了,不要和他生气。忽然看他用视线找到那副画,走过去拆开,又忽然松开。他的眼睛好像通红,常安瞪着眼睛顾着惊讶。 画里面的那个自己,忧郁又纯粹.心里的那股悸动更甚,就好像被一双手往里面按压到极致,酸酸软软通着风。 宋定只能沉默,没人教他这时候该说什么。他动作粗暴地把画甩开,双手撑着头。他忽然这样暴躁反常,常安从没遇过,有些害怕,伴随着画落地的声响,手脚更加无措:“......你到底是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你说啊?” ...... 电光火石之间,常安根本还没看清他的动作。还在愣怔当中,他的手已经抚上她后脑勺,撬开了她的牙关! 不亚于晴天一声霹雳打下,有铁树银花在脑海中炸开,她干瞪着眼,眼前全是放大的他,他也睁着眼,眼睛比平时都要黑都要亮,他的手禁锢住她的腰,整个人充满侵略性和压迫感。 她的脸上浮起红晕,呼吸急促,头发有几截乱乱撮起,两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自己踉跄着退了几步,眼前的男人依旧四平八稳站在原地。 她来不及思考,事情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已经跌坐在椅上,撑手扶稳自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压住所有紧张激动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和他说:“亲吻,是要双方都同意的。” 更何况这是自己的初吻。 宋定却十分无所谓的笑了,真是猖狂。 他立马去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你再靠近我,我会打你。”声音冷冷,持重端方,不容亵渎。她不是抗拒他,只是抗拒他的不尊重。 “对不起,如果你想要一个道歉,那对不起。”他毫不犹豫地半跪下去,一直盯着她的脸,“但是常安,”他声音很低:“我们在一起吧。” 他固执地执起她的手,男人被昏暗的煤油灯照着,晦涩中有种流动的生机在其中显现,五官挺拔淡漠,眼神总有种不外露的机警和锋芒,正如他这个人的品格,沉默冷酷,并不讨好。 可她就是喜欢。 常安红着眼圈问他:“你喜欢我吗?” 宋定点了点头,吻落在她温暖红热的掌心,很烫。 “好。”她同样忘进他的眼中去,屏住呼吸,坚定道:“我也喜欢你,我愿意同你在一起。” 就着这个姿势,宋定起身把她圈在怀里,低下头,吻准确无误落在她微微发抖的唇间,深深吸吮。 昏暗的室内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常安渐渐闭上了眼睛。 ------------- 作者有话说:男女主在一起啦。 第十七章和服 一个星期以后,邮递员在常家门口投放了一份日本发来的电报。东京医学院的入学通知落在众人眼里,常父第一个释然大笑,查妈还有其他人都高兴坏了。 宋定成为她的新任男友,知道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问她:“那你什么时候走?” “九月下旬。” 唔,还有两个月左右。 他喜欢贴着她,手把手带她写毛笔字。 “常安”两个大字被他写了又写,行云流水一般,神态悠然,坐看云卷云舒。 她有些懊恼:“我最头疼的,就是数学和写字,怎么都学不对劲儿。”她坦然地告诉他:“我从小写字就丑,我记得爸爸还说过要打我手板子。但我从小学开始成绩还算好,他估计没舍得,我的字就一直没能纠正回去。” 她皱着眉,他就亲她的眉心:“有失有得。” 又握着她的手,在空白处耐心地写下两句诗。 “胪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似乎极爱她的白,微笑着让她念。常安念出的却是另外八个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才不要输给他,也不能放过赞美爱侣的机会,“写啊?”她摇摇手,催他动笔。 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热恋中。 窗台上的两盆兰花安安静静待着,静瘦嶙峋的弯折,不动如山、自成傲骨。 时过中午,他带着自己的学生停了手:“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你会烧饭吗?” 宋定咳嗽两声,把拳头抵在唇间,看她眼光落在停灰的小灶台上,“......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常安忍不住笑了,仰起头亲了下他的下巴:“不逗你了。今日不成,余笙唐影她们约我聚餐呢。”宋定太高了,不踮起脚只能亲到下巴。 常安想着,要是自己能再长长个就好了。 到了饭厅,唐影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安安姐,你要走了,以后谁来陪我玩儿啊?” “丫头,”她无奈,“注意形象啊。” 叁个姑娘点了些自己爱吃的。 常安小口喝着水,余笙自从进门后和她说了声恭喜就在发呆,心不在焉的。唐影嘴里嚼着花生酥,“安安姐,你好像有点变了。” 常安两指捏捏她脸上的肥肉:“你好像也有点变了,是不是吃胖了?我瞧着脸又圆了些。” 唐影嘟起嘴打掉她的手:“我是想夸你更有女人味了!快快招来,是不是桃花儿开啦?” 常安被她无心的调侃弄得心虚,连忙糊弄过去另开话题:“小笙?” “嗯?” “杭州师范有消息了吗?” 余笙摇摇头,“大概还要过些时候吧,听说这个月底出入选的考生名榜。” 唐影高中后不再读书的打算,早前说给她们听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她就是不爱读书。“你们能不能别总聊大学的事儿,就欺负我没文化!” 常安问:“那你在家中打算要做些什么?” “我没想好呢,本来我爸我妈还商量着花点钱送我去南京读个大学,有个文凭也好些,但我爷爷说——” 唐影学着他老人家一板一眼的的语气,竖起兰花指:“指不定哪天日本人就打到南京了!拿下了南京杭州还能跑?书读也读不完的,女孩子家还是嫁人要紧!”而后丧气道:“我爸我妈就没张罗了,可我觉得自己还小嘛!” 她又问:“安安姐,你说日本人不会真能打过来吧?咱们国民党养那么多军队,到底是做什么吃的?” 唐影嗓门还不小,这话一出有人看过来,常安连忙张开嘴—— “嘘,你小点声!” 余笙比常安更快一步制止这无法无天的家伙。 常安告诉她:“日本人会如何,杭州会如何,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政治不是我们说说就能改变的,以后这种话不能在公开场合说,不合适。” “被有心的人听见了告发你,是要吃牢饭的。”余笙嘱咐。 唐影是个天真娇贵的小女孩,见两人都面目严肃地做警告,不敢造次,乖乖地认错:“我记住了,以后绝对不会了......” 几人捡些没要紧的闲话聊。 常安想起那些照片,便和余笙商量:“我去日本前想再见见师娘,还有空军们拍的照片也得交给戴进,你要是方便,带我去一趟成吗?” 唐影家里有事,先被家人过来接走了,只有她们二人。余笙本来喝着一小碗奶油蘑菇汤,闻言抬起头来,她吃得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忽然就哭了。 常安无措,又是起身安慰,又是递手帕:“我可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惹你哭了?” 余笙摇着头擦泪:“不是你,是我自己.....我同戴进分手了,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常安颇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又分手了?是何缘故? 余笙那么伤心,她不好再打听朋友的私事。坐在一旁静静陪着,小声说话。 一顿饭波折重重,草草收尾,将将散了。 常家的女儿考上大学,还是出国,庆祝宴是自然要办的,常父大手一挥,在亚细亚包了一整层大饭厅摆晚饭,洋洋洒洒请的客人比上次办生日时还多。 那日她又跑出去,常迎崇正要上班:“有机会不睡懒觉,你又干什么去?”似乎嫌女儿太过勤奋。常安系着鞋搭子,“我找找哟没有空旷的地方适合练车,都快考试了。” 常迎崇笑着一拍大腿走远,“哎呦好姑娘,你可是比我还忙.....” 她出门从不用谁跟着,家里人也习惯她的特立独行,她的自由是由内而外散发的,正如此时,坐在宋定的老爷车上当驾驶员,让宋定坐在旁边监督她。 这里是一片荒地,原是给外国人建教堂用的,但因为资金和政策问题停滞了,地上铺着黄色粗沙和灰蓝小石,轮子摩擦过去会沙沙响。 附近的村庄有条小溪,两旁沿岸长满了碧绿的皇竹和串叶松香草,有半人高,常安的视线前就是这么一片绿油油的景象。 “左转弯了。”宋定抽着烟,胳膊靠在车窗上,神色平静。 这车不是她惯常开的,上手操纵还不大习惯,眼下方向盘有些左右不定,“唉?”她又试了试,“等等,不是......”车身摇晃起来,倒像是船了。 宋定直起身子,随时准备接应。就在她要踩刹车前,一只手伸过来帮她稳住了方向感,“不急,你看——”他教她,常安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心翼翼注视着前方。 “然后右拐......”他的袖子抡上大臂,小臂细瘦匀称,一手夹着烟。他靠过来,两人脑袋挨得很近,耳朵擦着耳朵。 宋定是个很好的老师,车身短暂摇晃过后,又平稳地在荒地上打着圈儿,从高高的绿草中望去,像野地里撒欢儿的大黑狗。 常安颇为赞赏地看着他笑。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他就送她回去。两人下车互换位置。 “我今天晚上在饭店有升学宴。” “嗯。在哪?” “亚细亚饭店。” 常安问:“你今晚可有什么事情?” 宋定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他单手开车,笑了笑:“无事。我等你吃晚饭再给礼物可好?” 自然是好的。 晚上常安的日语老师也来了,还大方的随了不少份子钱。余笙告诉她自己考上了杭州师范。常子英身边没带着林莺歌,而是一位面熟的小姐。 吃到一半,叁伯的小儿子常子颐转到她这桌,塞给她一张字条,“有个哥哥让我给你的。” 身边人有说有笑叙旧话家常,倒没怎么注意她。她把纸条摊开,上面是她熟悉的字;“我在一楼等你。” 她心怦怦跳,脸上挂着礼貌的笑。 二姑常应彩的大女儿王如玥去年年初二月结的婚,今年生了个儿子,时年十九,现下先发了话:“安姐儿,现如今你也十八了,出落得这样好,可有什么上心的人?” 其余人也都笑吟吟看着她。 她收起字条,“堂姐,我还早。” 二堂姐替姐姐搭腔:“也不是叫你别读书,你这书读该读嘛,对象也是要找的,这一毕业算算就该二十多了,这年纪女孩子成亲都晚了些......” 她不欲多谈,借着上洗手间的空儿,踏着楼梯到了一楼,他果真坐在散桌,还点了些小菜吃着。 宋定眼睛胶着她不放,看着她轻轻拉椅子坐在对面。 “不是说好要等我的吗?”她发现他今天穿了长袖的白衬衫,整整齐齐卡在西裤里,配着利落的发和他端正的五官。 常安手托着下巴:“衣服不错” “你也漂亮。”淡蓝色竖条纹的棉质长裙,领口处的花边衬得她温柔又甜美。 她脸上神采飞扬,不谦虚地接受了他的欣赏。 宋定好好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晚上临时有事,礼物就提前给你,吃过饭也能回去早休息,岂不齐美?” 她的手被他在桌下拉住牵着:“是什么?” 他从旁边的椅子上拿来袋子,里面深蓝色的硬纸绒盒印了暗花,很是精美。她好奇地探头探脑。 “一件和服。”他主动说,“上次你生日,礼物太仓促了。” 常安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摩挲着盒子,软绒绒的质感很舒服,满足地双手捧住冲他笑:“我喜欢......不过,你怎知我衣服尺寸?” 他忽然古怪地闷笑几声,那神情一看就憋着坏,肯定没什么好答案,在宋定神秘的似笑非笑中,有人叫她名字。 她下意识把手抽回来,立马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转回来看着他。 从交往开始,常安默契地选择了不公开。也无法公开。 他还在黑帮一日,两人的交往就得隐瞒一日。 宋定看出她眼里的失望,停下筷子,轻声道:“去吧,他们还在等你。” 叫她的人是坐在外席的常子英,他下楼时瞥到了几眼,当下在楼上问她:“怎么还在和那个人来往?”皱着眉看见她手上的礼盒,冒着被常安讨厌的风险,拉下脸来警告她,“不许再这样了,不然我告诉你爸爸。” 常安倒不会讨厌他的管束,只是进退维谷:“别了。”她求饶:“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常子英不以为然地哼气儿,“好了,进去吃饭,你爸爸到处找你呢。” 常宅 晚上 那是一件中振袖和服,除了裙角晕出一片夕阳红来,整个都是白的,并从那处延伸出大只飞舞的蝴蝶缓缓过渡到胸前。 她把衣服摊开在床,人躺上去,翻来覆去地沉思。 如果常子英真要把宋定暴露出来,爸爸知道了会如何?蝴蝶蹭着常安绵软的耳骨,她的睡袍堆在大腿,露出一截雪白,俯视看去正如一只未展翅的白鸽。常安皱着眉听外面的落雨声,她决定还是要找宋定谈一谈。 第十九章家乡 宋定这天晚上和贾申芬见完面他虽不愿承认却是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 那位亲自书信: “君のしたことは君の能力を証明している。大日本帝国の优秀分子として、有功者だった。十月に帰国すれば、君は少尉の阶级で陆大に进学することができる。” 走在大雨中,打着伞,,只感觉酐畅淋漓。 福海里。 一身墨绿旗袍坐在窗边,楼下客看的眼馋她也不在乎,自顾自悠悠地抽烟,让他们只能看摸不着。 宋定上来了。 福海里待久了,佐藤熏的嗅觉比以前更加灵敏,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只看他的脚步生风,哪怕眉眼还是那样呢,也知他心情不错。照旧倒一杯热茶请他歇息。 宋定也不瞒她,把那封信拿给她看。 “十月份之后你要回日本?”佐藤熏没想到这么快。宋定让她选:“你是要呆在这里,还是要同我一起回去?” 听见他问,她却浑然不觉般发起愣来,圆润的杏眼里空茫一片,直到指尖被烟灰烧到,才回神看着自己的鞋面。 “熏?”他唤她。 “让我想一想,”她转着手里的细烟把玩,看着他一成不变正经的脸,顿时感觉装模作样也没意思,也不端着了,细声细气地说:“当然我是要跟你走的。他们把我给了你,我就是你的不是吗?” 她的眼中充满期盼,宋定皱眉:“不要这样说,你当然不属于我。” 他的想法是,等过几年有能力了,他会放她自由。 可佐藤熏并不高兴他的回答,她希望自己属于他,而不是拎个清楚,随时都能抛下她走的关系: “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她的语气近乎祈求,“你带我走吧,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好么?” 佐藤熏其实不关心宋定未来会如何,他是好是坏她都会陪着他就是了。就像在基地那样,她是他唯一的伙伴,被他教学,为他而生。 可宋定不喜欢这样的负担。他从小莹莹孑立、孑然一身,母亲死后,他很难再贴心去照顾什么人,“熏,我会带你回去,你可以跟在其他人身边,但不是我。” 佐藤熏苦笑。 这男人,真是好残忍。 ...... 宋定从福海里回去时,发现常安来了,下午两点的晨光正是打午觉的好时候,她趴在靠窗的书桌上睡着。 为了不让她在屋檐下汗流浃背,他给过她房门钥匙。他在佐藤熏那里皱起的眉头痕迹未消,轻声走去用指腹摩挲上她脸部的肌肤,光滑而细腻。好似那件和服丝料。 他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因为安静,他的世界总不太平,打打杀杀充满血色,而他已经麻木了。 这是好事,军人如何能妇人之仁?他是要上战场的。 常安并没有睡沉,脸颊微痒时她就睁开了眼,迎上男人的脸,他没有发现自己醒了,皱着眉头深沉地在想事情,眼神深邃。 “宋定,为何你总是这么辛苦?” 宋定一愣,“醒了?” 女孩睡醒后的嗓音甜软,她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面若桃腮。额前的毛发透着光,高古游丝般细微。眼神清澈,棕色的瞳孔里折射出的自己,让宋定觉得无所遁形。 不自觉的闪躲,却又偏偏逃不开。 她起身轻轻地环抱住他,手搂着他颈子,身子靠在他身上,像只猫无比温顺的依偎跟她撒娇。 他下意识接紧她柔软的身躯,又轻轻拖放到桌子上去。她还窝在他怀里醒神,还是有些没睡醒的困意,闷闷地像是珠子落盘般吞吐话语:“至少在我这里,你休息一下不行吗?” 老屋子里唯一的优点便是夏季凉快,两个人在窗台前逆着光,像是一株生长在一起的植物。 宋定忽然问:“你喜欢我什么呢?” 常安悠悠叹口气,“因为你值得。” “你真的了解我吗?”她趴在他肩上,没看见男人的苦笑和眼里的复杂,甜丝丝的声音萦绕耳边,清风拂面: “总能慢慢了解的,我们来日方长啊,宋定。” 常安的近况便是—— 去日本的物什都由着常迎崇亲自打点好,她做起甩手掌柜专心看书,每日在查妈等人的簇拥下吃吃喝喝,再就是找朋友玩乐。余笙和戴进分手后不久就提前去了杭州师范附近住下,她开学还是比常安要早。铜家弄也没有再去过,常安把照片寄给了戴进。虽然物是人非,但海伦茶厅、降落伞、师娘的确让人历历在目。 她接过宋定拧好的毛巾,擦了擦脸,完全清醒了。“先不说这个,我来是要和你谈一谈的。”知道他忙,她不多浪费时间:“前几日升学宴时,我哥哥看见你了,他早就知道你,一直不同意我和你往来......” 常安尽量措辞得委婉些,“我们交往的事并没有谁知情,但保不准我哥会告诉我爸。”见宋定认真听着,她倒紧张起来,“我不习惯要求别人为我牺牲什么,也没有必要,但是我爸爸真的知道你和我交往,就会去查,如果他查出来你的工作,我想他不会同意的。”最后道:“虽然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但他养大了我,他是我的爸爸,无论如何我都要尊重他,为了隐瞒我和你的情况,我其实已经撒过很多次谎了,我......” “我希望你能换份工作,正式走进我的生活。” 她说完就抿住唇,背着手笔直站着,等他的答复。 这些话她想了一个晚上,打了好几遍腹稿,也想过写信告诉他,又觉得太过扭捏。而且要是他有什么反应,自己也应该及时接受到才是。 所以拿了钥匙开人家的门,又因为没睡好趴在桌上补了觉。 宋定静静看着她。 这个女孩永远逻辑清晰,目标明确。 他客观地分析着,这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有情有据,对于她这样娇养长大,涉世未深的金枝玉叶而言已是滴水不漏。她够聪明,这样的话足够打动一个同样青涩的男孩子,可唯独算漏了——如果对方只是为了利用,那么这要求便毫无意义,显得可笑。 宋定的确是为了利用才接近她。他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他太忙了。 常安出身于杭州知名的富贵大家,一个堂哥常子英就包揽了大半个杭州最大的码头。她的父亲还是交通局局长,掌管着杭州大半的政要文件。 这样一个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的线,他为什么不拉在手中呢?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常安和他亲近,给与他信任,到现在还会撒娇和依赖。他也并不讨厌她的亲近和信任,因为她真得讨人喜欢。 喜欢吗?他知道自己的确喜欢她。宋定喜欢她是真的。说过想要和她在一起的话,那是真的。和她在一起后,面对她所做的所有事都是真的。 他想到自己和她在未来叁年还会共处一片天空,忽然心中豁然开朗,雾霾后的和谐宁静,海阔天空。 她总有这样的力量,让他放松。 “常安,我们不会一直这样。” “......” 他捏住常安细瘦的肩膀,“相信我,等你学成归来,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就和普通人一样。” 常安静静的,随后扑到他的怀里靠着,“我相信你。” 那就再忍耐一下啊,眼睛不会骗人,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吻落在发顶,常安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他的吻便落在额头、眉心、鼻尖,最后是唇。一个索取至深,狂风暴雨的吻。 他的姑娘就要去日本了,而那里是他的家乡。 ...... 当常安坐在一家高级西餐厅里,听着唱片机里流淌出的音乐,身前桌上摆着礼盒的时候,微微惊讶,“今天,就我们两个?” “嗯。”陆铣宝穿了一件白夏布长衫,翘着脚把盒子往前推推:“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一只金色的听诊器,高级定制,上面还刻了她的名字。他送了她好些东西,在她看来都很名贵:“喜欢,可是太贵重了。” 他点点她的鼻子,“你不是要做大医生吗?收着吧,这点东西你当得起。” 常安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叁哥,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正好服务生送栗子蛋糕和咖啡上来,她便品味着蛋糕融化的香浓绵软。 却听他忽的问:“你觉得叁哥人怎么样?沉姐姐啊和叁哥分手了,最近叁哥身边可是没什么人呐,孤单的很。” 他一个将近叁十而立的人,像个大孩子般可怜巴巴诉说着自己的近况,眼睛看着窗外,忽的转过来盯着她看。常安噎着不吃了,蛋糕叉子放好,手搁在膝上,背也挺直了坐着。 “怎么不吃了?” “你怎么不说了。” 她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让陆铣宝笑起来:“随口说说聊聊天,你紧张做甚?” 常安:“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你去了日本,一时半会可见不着了......”他把打火机拿出来玩,“我有些生意也在日本,出差了去看你,校址留我一个。”他存了心逗她:“可别被坏小子拐跑了,要是有人欺负你,别不说话自己在那抹眼泪,记着了?” 她笑,“知道了。” “或者还有一个好办法,保证你不被人欺负。”他话不说完,就看着她,常安被他吊着胃口,并不想问,只是看着他沉默。 “安安,”他还是翘着腿,不经意的说着,“做叁哥的女朋友,好不好?” 她喝着咖啡,差点呛到,“不好,叁哥别开玩笑了。” 他似乎并不惊讶,收起打火机,换了个姿势窝着,“可是有喜欢的人了?和叁哥说说,是谁?” 常安只说:“我要走了。”说罢就要拿衣服起身。 “叁哥还有两句话要说,别动。”他眼风扫来,虽是平淡,却是不容违抗。 常安没有再动,陆铣宝对自己一直很好,这些年大小送的礼就不说了,遇到意外还帮过很多忙,无论原因如何,常安很感激他,当然应该尊重,但她不能接受他的这种喜欢,心想的是以后还是要保持距离。 陆家养大的陆铣宝是贵气的,哪怕眉头皱着也是优雅的风姿。他嘴边还是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叁哥是过来人,你还年轻,喜欢刺激是正常。” “不过呢玩归玩,找男人可不能乱来,你平时灵醒得很,偶尔犯糊涂,也应尽早回归自己该走的路才好。” “那个宋定,配不上你。” “......” 他看着常安从头发丝里露出的倔强,这无声的拒绝让无破绽的面上终于有一丝不快,“你这样子,你爸爸,你哥哥,会由着你?” -------------------------- 作者有话说:信件国语版如下。 “你所做的事证明了你的能力。作为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分子,更是有功之臣。十月回国的话,你就可以以少尉的军衔进入陆军大学。” 第十九章出事 陆铣宝的话不假,常安和宋定的事情还是被常父知道了。 这不是叁公子打的报告,陆铣宝那样的人,还不屑。也不是常子英,她马上就要去日本了,自然会和宋定见不着面,常子英不会多此一举。告密的人是李叔,他亲眼看见自家小姐和一个年轻男人牵着手有说有笑。 那日下雨,常安并不知情常父要李叔给自己送伞,为了让他放心,和平时一样说明自己和朋友在某家西餐厅吃饭。 西餐厅是真的,李叔找到了,所以也和正要离开的他们撞上了。 晚上常安硬着头皮去书房,常迎崇找她呢。 书房里,常父坐在那儿办公,见她来了让她坐,自己放下工作。 常安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她这个人从小到大,对着常迎崇从不说谎,被他教育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哪怕是撒谎也是善意的谎言,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可她这是欺骗。 常安站的笔直,那常父也站起来,她生得高,能和将近五十多岁的自己齐肩膀。 “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常安知道爸爸必定清楚宋定基本情况了,他有手段,有人脉,问个人还是很简单的。 “去年春天认识的。” 常父沉吟,接着问:“你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 常安想起那双眼睛,那张脸。如果他不喜欢自己,常安能感受得到。 常父看着自己的女儿点点头,他却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你还小呢,不知世道险恶。” 常迎崇乐观,总是和善待人,斯斯文文,温温吞吞很少发火,多半时候都是笑嘻嘻的。正因此严肃时更具有威慑力和压迫感。他即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领导,平时在机关单位对公事不苟言笑,教训起人来丝毫不马虎,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很有原则,下属们不敢不敬他。 常安知道他很有雷厉风行的一面,只是从不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哪怕现在,他也是好声好气地在劝自己。 “爸爸是过来人,他年纪轻轻就能混在黑帮,还能混的有模有样,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你看见的那么简单善良吗?” 常安无法反驳,宋定不善良,她一直都知道。 可她并不反感。 宋定没有家,没有亲人,他只能靠自己,在战乱年代生存尚且艰难,又为什么要要求他对所有人良善呢?她只能说:“可他对我很好,他的恶意也不是针对我的。” 常迎崇:“那是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怎敢对你不好?你跑了他后悔还来不及呢!” “可他从来没有跟我要过什么东西。” “那是因为他想要的你现在还给不了啊!”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书房起了回音,拉长人激动的神经。常父干咳几声,回去拿了茶喝,“放长线钓大鱼你懂不懂?” 常安摇摇头,“他不会,也不是。” 常迎崇也不急,接着给她分析,非要她清清楚楚、服服帖帖不可! “好,先不说这个。你从小懂事早熟,一心学习,好不容易喜欢上什么人,能享受恋爱的感觉,爸爸当然很欣慰。 但这个人不适合你,至少他不够爱护你,他明明知道自己过得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都不肯为了你换一份正经谋生的工作,还让你跟着他担心受怕、提心吊胆,难道他这样做的对吗?” “......” 见女儿无言以对,他接着说:“就算千万个苦衷不得已,他改不了,你呢?不为爸爸考虑考虑?我不是在乎名声好不好听,是要你平安! 他这种身份把你带在身边,就算他什么也不做,都是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要是你被卷进去了有个叁长两短,我怎么活?我大半辈子只养育了一个你,你要我孤独终老吗?” 常父说的差点老泪纵横,常安也红了眼圈。 “爸爸,对不起......” 要说这思维逻辑和讲究情理,常安还是从小跟着常父耳读目染学来的本事。她根本说不过他,加上她撒谎在先的确理亏,此时没有任何反驳的话可以出口。 常父观察着女儿的脸色,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适时说道:“正好你明天就去日本了,在日本要多交几个朋友,多见见世面,把这个人忘干净。”握住常安的手粗糙而温暖,他拍了拍常安的手背:“记住,爸爸永远都不会害你,和他分手对你们彼此都好。” 是夜。 几件贴身行李收拾好,堆在房间角落。 夜深了,她还是睡不着。 常父说的确有道理。但她并没有想要真和宋定分手,因为他承诺过学成之后,学成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她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但她也不会再骗常父了。 如果这四年不能见面,就尚希各自努力。 远隔重洋,千里迢迢,他们平时恐怕只能简单书信往来,且寄到花费的时间漫长。 还没有好好和他说个再见。 谁知夜已深了,却有细微的噪音一阵阵传来。她本睡意浅浅,听了几听,终究睁开眼狐疑的起身。她的房间窗位向南,正对府邸外栏杆大铁门的那一圈花园,她循着声音源头,是有类似石头的东西,不断砸着自己的玻璃窗,发出轻微的声响。 常安试着打开了半扇窗扉,往花园中望去。 一点星火吸引住她的视线,好像有人? 那星火移动着靠近路灯,影子出现了,有人靠在常宅的门府路灯下,朝她这里挥了挥手,星火正是他手中的烟。 竟然是宋定?! 常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宋定看着那一方高堂灯明处。 也看见她雪白的睡裙,漂亮的长发流泻,惊讶而朦胧的眼,她抬起手,手指和胳膊都动了动。 常安打手势是为了示意他自己要下楼,还没来得及关窗,就见他已经丢了烟头,走至铁栅栏前,叁两下翻到了顶。 她看得心惊肉跳,而他正好已经一跃稳稳落在庭院里面。 她赶紧转身下楼,轻手轻脚借着月色照明,蹑手蹑脚地穿梭过大厅。明日要为她折腾送行,所有人都早早休息了,大厅里只有西洋钟沉重的大摆着,咕咚、咕咚—— 门被她从内打开。 宋定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他见到她的身影灵巧地窜出来,张开了双手迎接她。常安踩着拖鞋跑进他的怀抱,日落后寒凉的空气被阻挡在外,温暖的胸膛笼罩住她单薄的身躯。 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常安闷在他怀中,“怎么能爬门呢,叁米多高!你该再等等我的,我来开门就是......” 他轻笑出声,胸膛震动。 “放心,这还难不倒我。” 常安从他怀中脱开,站直了就一哆嗦。下一秒,他把外套脱下披在她肩上拢好,“就是来见见你,被爸爸骂了?” 他们的好事被人撞见,宋定不意外。 他立马能料想到常父的反应,做父亲的不得不多疑敏感,为了保护女儿,常迎崇会怀疑每一个试图接近常安的男人,尤其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 宋定虽然不是一穷二白,但身份见不得人,常父绝对如临大敌,他揉揉常安的发,摸摸她的脸蛋,又用鼻子蹭一蹭。 常安笑了,“你干嘛呢?我又不是抱枕” “想把你记住。”他轻声说,还是那样看着她,好像真要用视网膜纂刻进脑海中携带。 宋定的眼睛好似清泉,黑黝黝的深邃而明亮,他的五官单拎出来并不很出众,唯独一双眼睛十分闪耀,这为他略显淡漠的脸增添了生机和光彩。 常安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眼角,安慰性地抱了抱他,“我也舍不得。”又想起常父的话,“我爸爸没有骂我,我不会和你分手。” “但我们以后不能经常见面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各自努力,就像你说的那样,为了我们的光明正大,我们都要更好。”她的嗓音甜软明润,嘴角弯弯,对他说话的时候总有种不为人道的亲昵,神情柔软好似撒娇。 常安没有说出来的话宋丁都懂。常父的为难,周遭的目光,她都可以不在乎,为了照顾亲人的情绪她可以适当妥协,但不会真的和他分开。 宋定想,这得是多喜欢自己啊? 他心中酸软,这感觉从未有过,有些陌生。 他捧住她的脸,不由分说吻了下去。 第一次,有人清清白白,千千万万遍只为了他。 “......我会的,为了你我会的。”他放开气喘吁吁的常安,揉着她细软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一直是麻木的,时代的潮流推着他前进,他空有自己的思考和意识,却被局限在一个黑房间,十年如一日的照顾母亲,母亲病死后他的人生又在那个男人的安排和计划当中颠簸、杀戮,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自由。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想要和这个小女孩一样,去主动争取什么。 第二日 杭州城站 汽车黄包在外头停得密麻,火车隆隆声下,一波一群来往的旅人兼前来送别的家属,也算是早早热闹起来。 眼看就要上火车,老李的太太孩子都来了。 常安一一和大家握过手,到了常迎崇,他以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嘱咐:“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担心。也请你一定保重,常安。” 宋定也站在角落和她隔海相望,火车滚动,很多人追上前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风刮过她的面颊,在飞舞的发丝中,他们都在倒退,直到消失。那时她猛然有种预感,这些在生命中浓墨重彩过的人和事终究会远去,触不可及,成为回忆啊。 ----------- 作者有话说:借用一位读者的话,男主的人生,是被国家信仰所裹挟的一生。你品,你细品,他是很悲剧色彩的人物。 第二十章陆大 日本东京的天空和海一样,蓝且带有潮湿的阳光。 电车在线路上驶过,不停不停,两旁尽是些小摊商店,道上穿西装的人或许会挽着一位带纸伞的艺伎从容走过,白粉厚涂点绛唇的小脸上满是职业笑意,与之相反的是各个角落里举起的枪正对准的某位政治高官,还来不及惊恐大喝便一枪毙命的谋杀。 空气中永远暗存一丝诡异的气息。 离皇室居所不远处的郊区,一栋日式宅院,年轻男人着一身银灰色和服,跪坐在书房内的榻榻米上,推门被拉开,进来一位穿军装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伟岸。 年轻男人起身,并手低身行礼。 “父亲。” 中年男人走到对面坐下,胸前沉重的各式勋章和奖章,庞多如同他的体格颤动颤动着,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 年轻男人起身,并手低身行礼。 “父亲。” 中年男人走到对面坐下,胸前沉重的各式勋章和奖章,庞多如同他的体格颤动起来。 他抬眼,“桥,回来了。” 年轻人抬起头,再次行礼:“是。” 客气而生疏,即是父子,又如师生。 藤原教野看着对面这个自己半途接回来的孩子,想到他送回国的那些“惊喜”,不是不感慨的。 与他两个儿子明显不同,桥不肖像他。他清瘦文弱,继承了他母亲的好相貌。难得的是他还有着很出色的军事天赋。 藤原教野想,到了自己正视这个孩子的时候。 父子俩进行了一场不长却深入的对话,藤原桥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被再次审视和抬高了。 藤原桥回到房间,妹妹千代子走·进来送茶点,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和服拖到地席,发出沙沙的布料声响铺在地上。为了结婚她开始畜养长发,柔顺的发刚好齐肩,千代子把一杯茶端给他:“哥哥,喝茶。” 千代子在对他莹莹笑,藤原桥端坐在榻榻米,渐渐露出他的酒窝来。 藤原桥十四岁来到这里,并不受欢迎。从小姐少爷到仆人管家,一致给他冷脸。直到九岁的千代子不听大人的话,趁没人爬树捉蝉,刚放学的藤原桥眼疾手快一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小姑娘。 她吓坏了,在他怀里大哭,鼻涕眼泪蹭上他干净的校服。 当时藤原桥轻轻地把她放下,爬上树去捉了只给她。小小的千代子泪眼朦胧,用手抹着鼻涕,抽抽噎噎转哭为笑,拽拽他的衣袖。藤原桥把帽子摘下来,让她如愿在他耳朵上凑上脏兮兮的小手:“小哥哥,不是我不想和你说话,是哥哥姐姐他们都不让我理你......” 他因此获得了千代子的好感,她开始同他说话,送给他糖果,甜甜的叫他哥哥。 藤原桥已经记不得当时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别人的生死向来与他何干?他不会无端生起同情心做这种好事。也许是刚开始拥有一个名字,拥有一个叫家的地方,他也曾期盼过亲情,尝试要在这个陌生的家当个哥哥。 他伸手上去摸了摸千代子的发,至少在她面前自己还可以做个兄长:“恭喜妹妹,要结婚了。” 千代子才十八岁,和常安同龄。 ...... 1934年12月12日的千代田区,藤原桥站在台下,以步兵少尉的头衔参加陆军大学校入校仪式。他成为陆军大学校的正式学员。 某天上完战略课和马术课后,一帮人大汗淋漓地跑回宿舍休息,藤原桥同寝室的义江俊拿着一摞信件进门,逐个分发。他走到藤原桥面前:“这次有你的。” 藤原桥人在床铺上,伸手接过。 义江俊随口问:“谁的?——怎么是青山县寄来的?”藤原桥家世显赫,青山县未免也太寒酸。 藤原桥解释:“我母亲那边的亲戚。”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让这封信在不受人监视的前提下“偷渡”出来,让它从日本到中国,再从中国回到日本,里面俨然是另外一个信封,方方正正有些笨拙的字,当她一身和服朝藤原桥清纯的笑时,这封信总算不负苦心。 那真是她在开学典礼上拍的。她穿着藤原桥送的和服,坐在长木椅上,头微微向右偏,那银穗子在她发上该是叮铃作响的,簪上的白花该是新鲜的泛着香气的。她的笑容恬淡,那纸上的话语,也熟悉地作响。 “宋定,东京帝国大学好美,建筑有些历史了,樱花不再。 我见到了校长,他身材矮胖,说话中气十足,还刻意严肃,而我却只忍不住想要发笑...... 木屐我穿不惯差点跌倒,好在身边的女同学扶我一把,万幸。说来好巧,她很懂相机,兴致也很高,说要帮我拍照,我自然乐意......务必照顾好自己。”末尾又补充一句,“这张照片仅此一张,爸爸亦没有给寄。” 藤原桥在天台上靠着墙借着微弱的光源看那小小的人儿,慢慢地把照片收进怀里。 ...... 常安在床上看那些摘抄的化学元素分配表,女寝两人一间,一旁的小原莉子正大口吃着常父寄来的猪肉脯,这几个月来做爸爸的心疼她,总时不时不远千里送些她爱吃的零食,都是查妈做的,口味一绝,小原莉子因此饱了不少口福。 小原看她这样认真,忍不住劝。常安无奈:“我不是要这样认真,只是我天生对这些数字迟钝,很难记住。” 小原莉子“啊”一声:“那你还读医?” 常安没吭声,内容消化完了便下床去收拾桌子。因为频繁的考试,她的书都摞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堆。 等常安拉开抽屉,小原莉子不经意看见那一柜子里,全是整整齐齐的信件,她啃完最后一口猪肉脯:“安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安子是她在日本的便名。 常安点点头。 小原莉子从床上跳起来:“真的?怪道你拒绝了那么多男生!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一见面就拉着你说我有男朋友,不是很奇怪吗?” 小原莉子是商人之后,家风开放,清纯甜美的长相,中西折中、明艳时尚的穿着,活泼开朗,在素白单调的医学部算是一道浓烈的风景,平时交际很广,从不乏追求者,恋爱史丰富。 因此,自认有经验的她对于不知常安有男友这事感到万分失策。她两手撑床,一副“不用狡辩我知道” 的神情,大有同室友畅聊一番的架势:“你想不想知道背后别人怎么说你?” 这只是个开场白,常安想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她想说了。小原莉子觉得现在实在是聊天的大好时机,搬个了板凳坐在常安身边。 “你看啊,这一期医学院的人就这么多,其中一共就叁个来留学的中国女孩,其余两个吧——”小原瘪瘪嘴,“长得普普通通,就数你长得好看。” 尊重人的缘故,常安坐在板凳上老老实实听她说,此时算有了点反应,“嗯。”小原接着滔滔不绝,“再加上你平时都不怎么参加聚会,话不多、朋友少,来来往往总一个人,还拒绝男生,女孩子们都说你装清高,孤傲。男生们听说你特别难以追求,都跃跃欲试,指不定过段时间你就又要收到情书了!” 常安手指在桌上敲两下,淡定下结论:“我这是,被人注意上了?” 小原莉子恨铁不成钢:“不然你以为呢?” 常安以为,自己称不上默默无闻,却也不至于引起别人的议论。 商人之后,心思精明。在色香味俱全的酒肉生活十分饱满的小原莉子看来,常安淡而柔的性格很勾人,尤其是对于本学校木讷闷骚的土着男人们,还蒙上一层因为教化而不屑和轻视中国女人而产生的征服欲和好奇感。但常安甚至不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和流言蜚语,她能静静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相处的这几个月,零食盒子在那里自己吃多少都可以,无意弄坏她的物品她也并不会生气。她是个温和真诚的女孩,有自己的高傲和追求: “安子,下学期学校让重新分配宿舍,我们两个还住一块吧。” 常安淡淡笑着:“好啊。” 课业繁重,又要考试了。常安随意的伏在桌上,看窗外的天空,听细雨的声音。她玩着笔头,在想自己这个大学生要如何过年。 日本的寒假结束,不久便又会有一个春假。但前后好巧不巧都错过在中国的春节。常安犯了难,请长假回国过年,耽误一星期课程,化学试卷上的分数有可能会很难看。 ...... 天空中刮过一阵阴风,树木和沙子呲呲作响,藤原桥和义江俊躺在操练场上,隔壁是男子们踢球的声音。 义江俊回味刚才切磋的过程,“下一次,我会先绊倒你的!” 藤原桥无所谓笑笑,望着天空:“我等着。” 天气凉爽,晚上无课。一个念头在耐不住寂寞的义江俊眼前油然而生,他捅捅身边的人。 “怎么。” “今晚,想不想喝酒?”义江俊有些得意:“我家里人刚送来的菊正宗呢!如何?” 菊正宗酒味辛辣浓烈,工序很严谨,是日本老企业亲酿的好酒。 “八点,老地方见。” 义江俊高兴地拍拍老酒友的肩:“收到!”说罢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老地方是在堆着训练器材室屋的一个延角楼梯处,比较隐蔽的高处,在晚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与人家。 义江俊和他在同寝室的时候,其实并不熟。他对藤原桥的认知仅限于:这个人平时很沉默,还算有礼貌,做事低调,总是含着距离与客套。藤原桥是同寝室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出众的一个。但他不爱说话跟人攀谈,就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月亮感。义江俊胆小儿,不爱招惹这种又沉闷又优秀的人,怕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人真正开始交谈,还是从那次义江俊找地方抽烟,碰见藤原桥才开始的。发现他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个阎罗,又不会打自己骂自己,鄙视自己。 藤原桥虽然话少,但自己话多啊!所以和他一块待着不仅不无聊,还挺能解闷的。 虽然他比自己还小了那么几岁,但谁都清楚,男人无非是身份权利。军人无非是身份权利,再加一项军衔。抛开那些关于他身世的小道消息不论,藤原这个姓氏是绝对的贵族大家,够分量。军衔,按藤原桥的能力,在叁年之后毕业,若是能混到军刀组,加上他那个高官父亲,少佐是没问题的! 义江俊默默地想,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自己投的胎不够好!酒劲上了头,加上一肚子的怨言,难免开始罗里吧嗦。 藤原桥眉头都没皱一下,义江俊的婆婆妈妈不是一天两天,自己渐渐地习惯了。只是淡淡提醒: “小点声,把管理员招来,我可不管你死活。” 军校规定,上课日不可饮酒,他们两个算是老手,不以为然地照旧。 义江俊咕咕叽叽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忽然安静了下来,低着头像个丧家犬。藤原桥随口一问:“怎么,有心事。” 义江俊灌下满满一大杯酒,接着开始哼歌儿,比哭还难听,跟瞎子嚎丧似的。 这就过分了。 藤原桥皱了皱眉。 义江俊浑然不觉自己的失态:“......这歌还是以前一个姑娘给我唱的,多唱几遍我也就会了。” 他自嘲地拍拍大腿,“不过我当时刚刚加入陆军,也就是一个小少尉,她家里人瞧不上我,没两个月我听说她嫁人了。” “我不知道,原来她嫁人之前来部队找过我,那之后,我和她就没见过面了。” “所以,我咬咬牙考上了陆大.....”义江俊叹了口气,而后醉醺醺地抬头问藤原桥:“唉,你有没有女人? ---------------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写的都是他们的校园生活,没有刀放心看。 二十一章秘密 藤原桥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没有这两个字。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常安的存在,义江俊嘴不把门,面对这种事不能保守秘密。 义江俊本来就不怎么清醒,此时呵呵两声不可置否,“也是,看着不像,你的志向更高嘛!不能被小情小爱所绊……” “总是有青山县的信寄过来,我以为是什么姑娘家的情书呢,哈哈。” 藤原桥的心情是好的。常安19岁寒假的首封信附带着八个字,是她描摹的成果:“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那些或直白或委婉的诉说,流露着一个女孩子对他单纯绵绵的情意。好几次深夜无人的时候,那张照片被掏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在参加完妹妹千代子的婚礼那夜,藤原桥和佐藤熏相遇,和服木屐,白面樱唇,作陪着几位西装革履的外交官。佐藤熏邀请他和自己度过一个属于成人的夜晚。一夜过后,佐藤熏看着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似乎含着难言的失望和沮丧。 藤原桥要回学校,见她欲言又止正色道:“怎么?” 她不肯说话。 藤原桥也不再等她开口,穿戴整齐拿起靴子起身,忽然听见她在背后道:“常安是谁?” 他目光瞬时一敛,瞧着她。 佐藤熏第一次见他为难地面露疑惑,苦笑道:“你睡梦中喊了这个名字.....”她支起身,和服领口松散,半露不露的肩头在光下泛着白光,“她是谁?” 佐藤熏有作为女人的敏感,更何况面对着自己心爱的人,哪儿能不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呢?观察藤原桥的喜恶曾几何时已经成为习惯,她自己下了结论,“你喜欢她?” 佐藤熏不是义江俊,他们昨晚甚至还在床上温存,在她面前藤原桥没有出口否认。他只是没有回答,让她好好休息,直接走了。 ...... 常安的宿舍里多了张立在桌上的相片,是宋定的半身照。还是利落的短发,凝练俊朗的五官,白色衬衫干干净净。立在那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紧抿。作为她二十岁的生辰礼远渡重洋寄过来的,常安第二天就买了相框裱起来放着。 小原莉子看完这张照片后,开始四处努力宣扬,她有“未婚夫”的“事实”众所周知,不再有扰人的情书和烦不胜烦的追求。 常安不知道,自己的相片也被义江俊无意中在天台撞见。 那天藤原桥正看着,四周静悄悄,突然义江俊猝不及防的走进,凭空响起一声:“看什么呢!”他扒拉过来跑开,怪叫一声: “......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姑娘的?” 藤原桥一个腹踢,义江俊吃痛,照片重回原主手上,被默默放回口袋。 “太狠了吧!” “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这么年轻,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义江俊继续回味照片上的伊人,在记忆里连发赞叹:“好福气啊!藤原。” “……” 藤原桥原本就要走了,见义江俊脸上竟然渐渐露出那种遐想的表情,便提起他的领子把他拽到更加隐蔽的角落,沉声:“不要用那种眼神。”他在黑暗中蚩伏,周身温度都下降了。 这里是高楼的晒台,平顶露台的风更猛烈,吹得义江俊一个激灵,刚刚偷喝的酒全醒了,胃里翻江倒海的只想吐,藤原桥很少发火,义江俊有点怕了。 他没骨气得连忙讨饶:“别、别别生气嘛.....你不会真要把我扔下去吧?” 藤原桥知道吓吓就够他喝一壶了,眼看达到目的就松了手。 ...... 学生们整整学了一年的理论课,二年级在东大医学院开始医学实践课程。 上午练习一刀切。 老师是个和蔼的教授,他转了一圈,几番指点,到常安面前:“安桑,你的手法很精准,切口整齐,位置也很正确,但是......刀口切得这样深,要是换成真人,会怎么样?” “女孩子嘛,要细心温柔一点,不要太用力了。” 常安点头受教:“是。” 她恍然间想起,教画画的老师也这样说她,不要太大胆,形收一收...... 教授站在原地朝另一个喊:“小笠原,过来。” 一个细细瘦瘦的男同学跑过来。男同学扶着眼镜,教授给他指指常安的手笔:“你跟她学学不要太胆小,你刀口太浅了,扭扭捏捏的。” 教授两边看一看,“一个收不住手,一个下不了手——”笑了笑,“你们两个莫不是生错了,应该互换一下。” 常安和小笠原同学对视一眼,围过来的一圈人都笑开怀了。 下午练习手术结。 常安一个用力,线直接崩断了。老师见状深深叹气,负手重拿来一根给她用,忍不住说:“还是第一次有学生能把线直接拉断的。” ...... 松平雅彦算是和藤原桥杠上了,几次叁番发下战书要与藤原桥一决高下。 因为两人当时皆出类拔萃,受人跟随瞩目,名号传到松平雅彦耳里,自喻不凡的他久想分个胜负。可惜不论是松平雅彦是喊对方懦夫,还是胆小鬼,藤原桥都好像又聋又哑,没有任何反应。 戏剧性的是,军校放完几天假之后,两人竟然成为了朋友,一同坐在食堂吃饭。 不过是一顿家宴上,藤原桥发现他是千代子丈夫的表弟。乱七八糟的亲戚辈,并不足以使藤原桥对这个不可理喻的人多加注意、刮目相看。只是在两家人的鼓动下,藤原桥才同意了同松本雅彦的武艺切磋。最后藤原桥赢了,藤原教野赞许地点了点头。 松平雅彦这人愿打服输。 于是碰杯,互敬。 两人算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打不相识。 藤原桥不怎么从军校回家,因为这次打过招呼,便在晚饭时回宅院。管家备好菜,藤原教野次子藤原雅治回来,同来的还有一位陆军少佐,桌前四个男人竟然清一律军装。 那男人由藤原教野引荐给他,藤原桥早知道,藤原教野的弟弟藤原教智的次子,藤原信岩。 此人不负众望年轻有为,深受这群长辈的喜爱,口口声声都是平辈要敬仰的后辈典范。 家族里只有他的字是单字。而这个字,是母亲生前取的。 他是私生子。 藤原教野一直想送一个身边人去中国潜伏,他横空杀出,年纪最小又好支配,万一用掉了也不心疼。所以他很早就告诉自己这个小儿子:“去支那吧,贡献国家,如果你成功,你会变得像我一样受人尊重......” 藤原桥那时就开始学习中文,中国人文习俗,熟悉到毫无破绽。他不曾后悔,在日本,军人带来他的力量和荣耀的确无与伦比。 现在的国家,是军人当道。 吃饭时不痛不痒。直到,几人都身在书房才进入正题。一番谈话后再出来的几人脸色都肃穆着——四月,溥仪要访问日本。 走出房门时,藤原信岩打过招呼后先行离开。 藤原桥也要回学校,藤原雅治在背后叫住他,他留着希特勒胡子,脸上满是轻慢:“我提醒你,爸爸虽然想要提拔你,不过参谋部那几个老头可是顽固,你别想的太容易!” 藤原雅治看不见藤原桥此刻轻蔑的嘴角。 藤原桥心想,这人果真还和以前一样没有脑子。他姿态悠闲地戴好手套,踱步而出,把后面被当作空气的藤原雅治气的吹胡子瞪眼。 1935年,年历纸上的除夕、春节、立春相继连续,这一年着实古怪。 前前后后中国发生的事变,使得她的身份越来越敏感,有些人的态度就像家乡的战况,愈加恶化。不过好在她心态一如从前,这些流言蜚语还不足以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 溥仪访日到达东京的消息让她感到意外。 更令她意外的是一个上午同学递来的那张字条。她正在做试验,手上还拿着试管,“抱歉,你能念一下吗?” 女同学打开来,“我在医学院门口等你——宋定。”她意味不明的笑看常安,忍不住八卦:“是你什么人呀?” 常安随即一愣,赶紧把东西放下,接过那张小字条,漂亮的字体,明了的一行字。扶楼梯跑下去的时候还在想:怎么会?等真的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眼前时,她感觉自己在做梦。 藤原桥脸上洋溢着笑,等女孩一步步走近。 “宋定?”她还是愣愣的,白色外袍还罩在外面,眼睛里都是惊讶。 “嗯。”他笑出声来去搂她。 常安也想扑进他怀里,可是门前人来人往,这还是公众场合。她克制地推开了。 “你怎么来了都不提前说?” 他脸上却全是温柔的笑意,“吓到了?”有人陆陆续续朝这边望来,常安才想起自己连实验帽都没脱,手套也还在手上,赶紧摘了胡乱团一团,塞进外衣口袋。 他来的太突然,常安不知从何说起。他看出她的局促:“你先去把衣服换下来,我等你。” 她把藤原桥带到一处凉亭坐下。此处风景清幽,只是石板子稍稍凉了些。 两人整整两年没见过面了。之前的新年她回过家,宋定在信中说已换了工作。碍于常父的监督和彼此的约定,常安真得忍住没有去找他。 但他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 对视一阵,还是常安率先打破沉默:“你好像又黑了,照片上没看出来。”藤原桥听完,手握成拳头,然后放到嘴边,嘴角不断放大,最后咳了两下。 常安说完就有些懊恼。她想到自己应该先问,你怎么来的、什么时候走等等一类。 他喜欢和她亲热,手无形的去揽她贴近自己。常安这时把裙摆提高,脚微微前伸,露出黑色绒面的带扣高跟鞋。 “怎么都穿高跟鞋了?” “我长大了。”她坦然道,“最近还学了化妆。” 藤原桥还和以前一般摸摸她的脸,蹭蹭她的发顶,她的头发更长了,依旧乌黑。“是啊,长大了。”他眯起眼睛,和她额头挨着额头。 两人一起笑了。 二十二章大婚(假船) 还好化学课今天已经上完,她可以放心请假。等她再从办公楼里出来,就大方拉上他的手,“走,带你去坐电车。”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还是那样的风景,街边风景繁华喧嚣,到处所见飘扬的日本国旗和军旗。一辆黄色有轨车驶来,俩人并排坐在靠窗座位,街边风景哪里能如思念的眼前人?穿了西装的宋定更加劲挺,配着那张干净利落的脸,越发成熟稳重,略带陌生的成年男性气息不容忽视。 常安一路和他讲起大学生活中的趣事来,还有日本的风土人情,那双搁在膝盖上的手时不时跟着挥舞示意。 眼前的女孩,穿着黑色暗花半透明袖衬衫,和香槟色丝绸高腰长裙,青涩褪去,眉眼更开,盘发修眉,精致秀美,右眼睑若隐若现的泪痣为她添了一丝柔弱。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藤原桥禁不住的伸手去摩挲她的眼睑,她顾忌着公共场合,把他的手拉下来握住,悄悄得:“你老实一点。” 他笑笑,神采奕奕的说:“安安,你真是变了。” 她装模作样地皱皱眉头:“哪里?”面对他炽热的注视,常安脸有点红,她的腼腆和害羞藏于深处,面上总是平静的。 藤原桥的手,在空中点点她右眼的位置,“这里,以前没有。”她下意识摸上眼睑,也觉得好笑:“这是来日本之后自己出现的......” 他退远一点大量:“非常好看。” 常安感慨,曾几何时,他已经可以脱口而出热情赞美的话,“我看你也变了不少呢。”眼睛转向窗外,忽然不知道看见什么,拉着他要下车。 过了马路走到一家皮具店,深红色木头的门匾,低调的蓝色布帘,占地不大,夹在两家餐馆之间不太出众:“上回过年回家,给我爸爸带了这家店的东西,他特别喜欢。” 她停下来问问他意见:“你想要吗?” 他特别喜欢看她为自己奔忙的样子,应允:“要”。 两个人进店。 原来是做手套定制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微笑着递过来纸笔。 “过来”她拉过身旁的高个子男人,“你手放上去。”她点点桌上的纸,其实她喜欢的不只是成品,还有过程。他的手放上去,让她用笔绕着外轮廓不间断的描了一遍,描完了乖巧抬头看他,“是不是挺好玩儿。” 他笑着:“嗯。” 两人又去选那皮的品种,最后选了最经典的单层牛皮,最传统的双层缝纫方法。 “等做好了,我给你寄过去。” 就这么逛着走着,偶尔她会要买一些小吃,他就放了手等她,过来之后再牵上。 路上她晃了晃手随口问:“怎么感觉你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多。”她喝完那杯路边咖啡,把杯子扔掉,把他那只手翻开来摸:“你的新工作,别是干什么苦力吧?”她只是担心他在中国的那份工作,没有再追究下去:“总之你要注意安全。” “......好。”他有些出神。 藤原桥瞬间有点隐秘的慌张,茧子是端长枪和拉马绳弄的。常安根本不知道他现在人就在日本东京都的千代田,也不知道他到真正在做的事。 掌心的茧子擦着指间紧握着的柔夷,常安看一眼手上的表:“我们去吃饭吧。” “你想吃日餐还是中餐?” “都可以。” 常安也不爱逛街,对于学校以外的道路不是很熟,深思熟虑后就近选了家高级料亭。她身家富裕,生活费富足,从不会被小钱约束,偶尔不在乎大手大脚。藤原桥适时拦住她继续点单的手,无奈:“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认真点菜的常安从菜单中抬起头:“这边和中国不同,一份的食物量很小。你好不容易来趟东京,我想每个都点一样你好尝一尝。我不会浪费的,有剩下的都会打包回去。” 藤原桥是忙昏头了,忘了常安从小被常迎崇教育的很好,常迎崇虽然宠她,但不允许她浪费食物。 宋定吃寿司的方式很特别。 他拿起筷子夹住,能够一口塞下而毫无压力地吞咽下去。 常安也想尝试。 等她用手捏起一整个海苔虾卷,藤原桥有点担心,他盯着她吃:“会不会噎到?”同时端起水壶给她倒水。 她的鼻子都皱起,也没有显得难看,嚼着嚼着就完了。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似乎也被自己的能力震惊到,耸耸肩:“我竟然没问题。” 两人一起笑了,还是像在中国那样的气氛。 酒足饭饱出门,她打算交给他这选择权。 “还有叁小时,我就得回去了,嗯……你还想做什么?” 藤原桥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在街头,他拉住她的手把她人带近一点,再带近一点。语气很轻:“我住在附近的旅馆。” 常安:“......” “你和我去旅馆吧,好不好?” 呈献给她的,是夜色中眉眼温柔,眼神清亮有神的男人,带着他小心翼翼,怕撞碎什么的语气。正如这天气不冷不热,他的期盼也恰恰好,不多一份,不少一份。 她拒绝不了。 跟他上楼的时候还在想,那些读过的许多书,听过的感情故事,里面的男女也许心态亦是如此——引诱无比的荷尔蒙的气息,两颗年轻的碰撞的心脏。 关门的声音,和脚跟带起的风, 连带着她靠在白色墙壁上,共同迎接两年来首次的接吻。 湿润的舌交缠在一起,带起急促的呼吸。 他难耐地拥紧她,手在她背上下用力摩挲。她的手亦是顺从地交缠在他的颈上,皮肤接触到他后脑勺的发,发根立起,略微扎手。 旁边光亮的镜子里正倒映着他们,亲密无比的两具身躯。 他托起她让她可以圈在他腰上,轻而易举把她抬到玄关上坐着,裙子下的两条腿打开,他的身躯进来,方便拥紧她,常安未经人事,他不能吓到她。 两手慢慢地把她衬衫从裙里拉出来,刚拉出一个口子,手就钻进去,她的腹部平滑柔软,他的手摸进她身上细腻的肌肤——光滑如丝的质感。 常安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抓住那只已经在她胸前游走的手。 她看他,他看她。 视线交错中,常安束缚他手的力道松了。得到应允的人,带着急迫和试探,不紧不慢从她衣下伸进,触碰到那一团绵软。 她也许还在发育呢,但已经一手莹莹可握。被他揉了一把,女孩的脸开始红彤彤的,她喊了他一声。 “宋定......” 他吮了口她的唇瓣,随后磨蹭她的脖子,“嗯,我在。” 藤原桥是第一次接触她这样干净无味的身子,常安仰起头得细细呼吸,任他侵犯,禁忌的紧张却又完全信任他。繁杂的西式扣子被他由背后解开,蝴蝶骨、脊线、腰身和肚脐......他想要用唇舌和手舒缓她的紧张和陌生感, 自由游走于她开放的身体的手灵活,她的喉腔被带出哼声,轻轻浅浅的催化藤原桥,他隔着丝绸内衣亲吻她的乳房。等掌心来到她的腿根时,那吻湿润,带着情欲和萎靡的气息。 无限放大的她的皮肤几乎白到发光,他渐渐痴迷了,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眼前的男人双膝跪地,自己脱了外套,白衬衫下可以看见他若隐若现的伤疤,他缓慢得用左右两手的指腹推高那条长到脚裸的裙子,抬起头看了常安一眼。 常安面目熟透了,衣衫半褪发丝凛乱,脖子和锁骨留有吻痕,有种被肆意凌虐薄弱的美感,藤原桥喉结很明显的上下滚动了几下。而她心跳早已快到要心悸,抓住他继续往里的手抖着嗓子慌张道:“……我还没准备好!” 他恍惚忆起,哪怕再早熟她不过二十岁,还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粉嫩的双眼皮撑起圆广的眼睑弧度,那里面湿湿亮亮的光泽。停了,艰难地把手收回,换做浅浅的亲吻,常安一下没一下的回应,想要努力恢复不平稳的心跳。她的耳边都是男人的呼吸和哼声,还有舌头扫过牙尖口腔内壁带出的滋滋水响,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我去洗澡,不要乱跑。” 声音已经哑了。 常安不敢作乱,乖巧地点点头。 后来她在小旅馆的房间里和穿着睡袍的他相拥而眠,直到夜晚。在门禁之前,他送她到大学门下,常安披着他的外套来遮挡凉风,有明天要下雨的预感。 于是问他:“你带伞了吗?” “没有。” “回去吧。”他只穿一件白衬衫,却一点都不冷。 “等等 ,我去拿伞给你。”然后跑着进了门。 让她慢点,也不知道听见没。 等她把那把黑色雨伞给她,外套要脱下,却被他笑着止住:“伞换衣服,你留着吧。”因为那是他的,她自然乐意,“我回去了。” “去吧。” 最后一次拥抱,依依不舍。 藤原桥不会和她说,自己最喜欢她在怀里,抬头看她时满眼星光的眼睛,好像他是很重要的,是她的全部。 第二天的一早,一辆吉普疾驰而去。 学校对面,藤原桥把钥匙丢给对面的松本雅彦,同在一旁不肯被忽视的义江俊上前追上,一把揽住两人肩膀,叁人一路到学校宿舍,换上军服。 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脱离,一封电报就交到她手里,上面是她父亲及其简短的几个字:“汝子英哥五日后大婚,待日速归。” 在此之前,没有一点常子英快要结婚的风声。 事出突然,却也不出所料。 她请假回国,在婚礼前一天赶到,等她爸爸把那烫金请帖交到她手上时,常安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 —— “常子英先生、沉清女士,玉成佳偶、缔结良缘,于一九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中午,在亚细亚大酒店设款待,敬请光临......” 常迎崇问怎么了,她只是轻轻摇下头。 “婚礼是在?” “明天早上。你要不要现在去看看他?他应该很忙,但他向来和你很亲近。去见见他,以后成了家就要各自忙碌,兄妹也不能如从前了。” 常迎崇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是长辈眼见晚辈成家立业的心满意足。 常安笑不出来。 晚上是他知道她回来了,主动打来的电话,要和她见面。两人坐在公园半月湖前的板凳上,看湖水因为路灯反射出粼粼波纹。 两年只见到一次,他脸上没再挂着嬉皮笑脸,表情平淡,原本因为和妹妹重逢的喜悦又因为那些难堪而不太流露。“平常总是想见你,看看你怎么样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又大不好意思。” “哥哥......”她软软的唤。 常子英鼻酸,不敢直视她:“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他不够坚持,所以那只快乐的小鸟就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第一次这样深爱却是无果。常子英抹一把脸:“二哥对不起她。”他落寞地笑:“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良久,他发声:“好了,”整理下情绪,“你早点休息,害你大老远赶回来,累不累?” 常安摇摇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你小歌姐临走前,让我给你的。” 常安把那串手工的车挂件拿在手里,抚摸那顺滑的穗子,做工粗糙,她肯定不太熟练,林莺歌编制它时该有的认真神态隐约浮现。 良久,她忽然上前去拥住他,像是依赖:“二哥……” 林莺歌下路不明,常子英成家立业。每个人都在演绎自己酐畅淋漓的人生,或悲或喜,或好或坏,却从来不是圆满。 ----------- 藤原桥和佐藤熏那啥,的确贱骨头!破渣男!男主只会在女主面前跪下,他以后身心如一了,放心! 二十三章初夜(真船) 从婚车里出来的新娘,果然是常子英来参加升学宴时,同行的那位小姐。 席间,沉清拉起她的手,新娘自己也不过二十二岁,却笑脸盈盈,很长熟的问候:“你是安妹妹?生的这么漂亮,你哥哥总跟我提你呢,现在见着了,才知道为什么他总念叨。”观察常安穿了洋裙,刚刚带了手套帽子,又顺便说起留洋的好处,语气委婉,语调悠扬,滴水不漏,找不出一丝错处。 那一刻,常安有种强烈的感觉——沉清是大家闺秀,经典的女人款式:她贤良淑德、宜室宜家,上敬公婆、下育子女。 “二嫂好。” 这场人间闹剧总算结束。 常安不听劝,马不停蹄的赶回日本上学。 那串小小的挂件被她放在行李箱一角,封陈好一并带走。 …… 1935年可算是神奇的一年。 七月六日的《何梅协定》给原本就哄闹的陆军大学校加一把火,一时间众所纷纭,留校的学生纷纷奔走相告。举国欢腾,军方算是又呼出一大口气。 藤原桥自打那一次与藤原信岩的会面后,总时不时因为公事有些往来。两人不约而同聊到陆军部队进驻中国的情况,藤原信岩问他:“若是不出所料,你是要去往中国的吧。”藤原信岩对他所知有限,不清楚他穿上这身军装最初的目的。 “是。一定会。” 藤原信岩忽然问:“你之前去过中国?” “那里的人民,过得如何呢?” 和他的谨慎静默不同,藤原信岩行事说话温文尔雅,是身份贵胄使然的持重内敛,融汇了自己整个家族的威望和骄傲。 藤原桥注意到,他口中的“中国”而不是“支那。” 此刻的日本,因为推出国际联盟而在国际上处于孤立;激进派接二连叁出动,暗杀事件接连掀起;经济萧条,国民的焦虑和不满达到顶点。 “在满洲战线的士兵,家里的姐妹也已经饿的吃不起饭了,百姓没有工作如何生存哀怨到达一定程度,就会动手实践。东京,迟早要出事。不只是一两条人命!”藤原信岩心系家国,十分忧虑。 藤原桥一针见血:“在中国,百姓大多贫穷、愚昧;社会团派相争,制度极度落后。” “是嘛。”藤原信岩随之沉默,酒杯在桌上磕出响,伴随着他的不二判断:“日本比中国又能好多少?”提及此事,他便眼中隐痛,脸颊因为用力忍耐而微微抽搐:“贫穷、饥饿,多少孩子吃不饱饭、上不了学?做父母的甚至要卖儿卖女来生存!” 藤原桥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色,从心底里开始生出一股凉意,思绪飘忽游离在外,记忆浮现出那个永远灰暗潮湿的破木屋,铺上的印花廉价床单里躺着的女人不停咳嗽,她瘦削、病弱,甚至疯癫。 他的母亲。 凉意似一根针刺到了他的五脏六脾,酒杯和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脆想,他灌下一杯烧酒,让辣味冲淡那股黯淡的冷寒,吸了口气。 日本的确外强中干,平民百姓因此吃苦受累,却没有人觉得不顾一切地举国战争是不应该的。 作为军人,藤原桥觉得军中上下都狂妄自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 哪怕中国再落后,再弱小,它终究是一块不好吞噬的肥肉。 作战策略有失偏驳,不够谨慎。 思及此他坦诚布公地同藤原信岩说, “信岩兄,中国并不是无可取之处,人口众多,地理地貌又复杂广阔,多山区多村落,各个地方都可以自给自足,如果要打持久战,这些都是对他们极为有利的条件”,藤原桥停顿了下,接着说,“况且中国自从张学良的东北易帜,各地军阀基本加入了国民党,中国现在,在走向统一。” 藤原桥只是希望他能做好心理准被。 藤原信岩若有所思看着推门的窗外,不语。窗外的枫叶飒飒萋萋,落了满地,栖栖遑遑,死亡得瑰丽华美。 …… 在1936年2月26日一个大雪的凌晨,财务大臣等人死于下级军官惶恐颤抖的刀枪下,警察总部被执行部队强制接管。 藤原教野等一众将军齐齐落座,皇室国徽高挂,肃穆沉重,昏暗的光线下,穿西装的内阁侍从,谨慎接过陆军大学校现任校长——杉山元中将手中的黑盒子,代转告命令: “已同意发出戒严令,请尽快镇压...... ” 27日清晨,藤原桥刚摘下牛皮手套,迎面碰见从车上下来的藤原信岩,两人点头致意,肩上的落雪未化已经马不停蹄的走入会议厅,站于一旁静候。 讨论中有人持委婉态度:“不要用武力锁押,他们忧国忧民才会行动!” 参谋本部第一作战课长不以为然,义正言辞:“谁都忧国忧民!如若任由其发展,恐怕倒是还得由天皇的皇军亲自镇压,到那时候,我们军队颜面何存?! 你已不是军中的人,军队的事你无权插手!” “斗胆!” “如果你们想要保全他们,那就劝他们把士兵放回原部队!尽快撤离!” “是啊,戒严令颁布之前,我们赶紧想想办法!” “不要再多说,否则算你们扰乱军事!” “不论怎样,最终都要看天皇的意思。” 相比各怀鬼胎的陆军迟疑不决的态度,海军接连损失叁名元老级将领,怒不可遏,怒目圆瞪着大敲桌子,要求立马镇压叛军! 度过27日一整天艰难漫长激烈又呱噪的口舌交战,28日,天皇信书颁下,藤原教野念读:“我们将以武力重整治安第一师队,请坚守战线,随时准备作战!必须于明早5时之前肃清区内敌人!” 这次事变,为的是“昭和维新”,说白了是所谓:“打倒政权瓦解财阀,想要克服国内国外的重大危机”。主导的都是青年军官,部队不过1500人。 听完诏书,藤原信岩的眼光望过来,“桥兄,你认为他们会撤兵吗?” 藤原桥脸上格外平静,皇室豪华的水晶灯射下的光线,令他整个人沐浴在暖光下,波光在他军服间流淌,有些阴魅,五官比例优美的脸有一层油画的蜡质光泽,眼角投射出一片阴影,显得忧郁:“会,他们已经彻底失败”,声音很低,有股嘶哑,“累及下属,不是好长官。” 藤原信岩低下头,没有笑:“也许只是不自量力,但我钦佩他们的勇气。” 29日,事变失败落下帷幕。 广田弘毅为新首相,文官法西斯集团控制住内阁;藤原教野一派彻底掌握了陆军实权,军队独裁得以实现。暴风过后,自会风平浪静。 藤原家族风生水起,志得意满。 藤原教野在一日的料亭宴饮后,醉醺醺的脸庞苹果肌红润,藤原桥沉默地坐在席上擦拭竹刀。 对面的父亲眯着眼打量自己年轻的儿子,“桥,你要好好努力啊,成为一个优秀的参谋,参谋便是统帅者的角色。” 藤原教野的肩章又多了颗星,他爬上了近乎变态的高位。藤原桥顿了顿放下刀,两手撑在大腿,以一个极标准的日本礼节,微弯腰致意:“是,父亲。” …… 常安作为优秀生参加了选拔,最后争取到在日本医科大学第二医院的实习工作,担任心血管外科医生的助理。 一张前几天收到的字条,让她这几天都满怀着欣喜与期待。 一年前自己问过宋定:“你以后还来看我吗?” 他说:“来。” 五月春,日本的风吹在身上沁凉舒爽,没准还会带来一两片樱花瓣。乌云罩着天,织成一张灰白色的毯子,过滤掉大部分的阳光,像吸饱墨水的宣纸,阴湿湿。 海鸥划过蓝色天空带起小孩子的招手,海浪扑上沙滩或高或低、散步、游玩,光脚戏耍,海水没过脚丫,海浪能带给人大自然的味道:“你喜欢海的声音吗?” 常安和藤原桥牵着手在沙石上走,她左手拿着鞋,右手还得勾住自己的裙摆,头发被风吹的乱了,就由他给她拨好。 “喜欢。” “今天我放假。” 他点点头, “嗯?” “意味着我能陪你一整天。”常安笑了笑,忽然跑上前让海水没过脚丫,转过头朝他招手。 藤原桥被她的灿烂如花弄得晕眩,神出鬼没地脱鞋,卷起裤脚和她一起淌水。玩累了俩人并肩坐于沙滩外的石阶,常安把头靠在身边人身上,闭眼听海浪的声音。 藤原桥缓缓合起了眼皮。宁和从心中油然而生。常安默默睁开眼睛,稍微挪挪眼,就看见男人的侧脸。她知道他总有心事,平时眼底深处总藏着疲倦和不堪的世俗,看似烟火气,骨子里孤独疏离,很少愿意对人敞开心扉,就像她自己。 蜜色皮肤上细致的毛孔透过光,有微微直立的绒毛。他鼻子高挺,唇色很淡,下巴瘦削, 常安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藤原桥睁开了眼,和她对视。就像海一样,那一刻要天荒地老。 很快,她重闭上眼,依偎在男人肩膀,柔顺的头发刺得他下巴微痒。 后来下了雨,两人跑着回他租住的酒店,衣服上浮起一层砂岩,脚趾里也有东西硌着,“我可以洗个澡吗?”他坐在床上摘手表,“去吧,衣柜里有睡袍。” 这家酒店也算是上乘的,不仅仅格调西式,竟然还有电吹风和德律风。在她对着镜子吹发时。他早已换好睡袍,走到她跟前从后搂住她,“我给你吹好不好?” 她怕烫到他,仔细举手拿高一些:“哎,头小心。” 他还是缠着,常安拿他没有办法,娇柔劝道:“我自己来,你先放开好不好?”他手上没松,“你吹吧。”凑过来嗅她的发香。 就这么别扭地勉强吹干发,藤原桥一直把下巴搁在她肩上,见她好了便埋头去吻她颈窝。 她笑着躲: “痒啊。” 原本是玩闹的心思,一来二去增加身体上摩擦,他起了反应,那吻就变得萎靡。她被他吻得皱着眉头,因为一股异样从身体里生出来,只好手撑在盥洗台上。 常安看见镜子里的他。浑身酥麻的同时,她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太过分了,应该是新婚之夜交给丈夫。常安觉得自己或许不大相同,没什么可以十分长久,她不依赖婚姻,也不相信婚姻,不认为人生应当遵循这种原则。 她更尊重当下。 其实这时候她也想不来那么周全,无论是在这种民国新旧交替的教养下长大,还是妈妈给与的自尊自爱的信条......她是什么也想不到了。 既然第一次生出天长地久的眷恋是对他。 那么她愿意把自己给他。 想完眉头舒展,转过身去面对他。他的眼神直白而又干净,喘着气看的出一丝紧张。很快她挂上他的脖子,宽敞的袖子里溜出她一截纤细的白色手臂,整个人雪白纯净。她去吻他的眼睛,那里就在轻轻颤抖,吻他鼻子,脸颊,最后是嘴唇,他很快的回应,交缠得缓慢又急迫,带着她辗转回旋,尝他嘴里烟草的苦涩。他喘着气勉强和她分开,“常安......” 藤原桥听见怀里的她气若游丝,像是记忆中遥远的一支乡歌,如梦似幻:“轻点,我很怕疼。” …… 常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黑亮顺滑的发墨铺了满枕头,眼里水波流转。 她愿意和他赤裸相呈,在他脱完衣服来抱起她的时候,她手紧紧地圈在他脖子间,甚至会自己打双腿来迎接他。 他几乎从头到尾吻遍了她的肌肤,漫长的前戏过后,她浑身泛着一种可人滚烫的樱粉,腿间湿漉漉的,藤原桥扶稳了她的腰,用手指帮她扩张,带出几丝黏腻,随后慢慢把自己埋进去。 他要在自己的地方占有她,这是他不能说出口的私心。 而现在他正完完整整地进入她的身体。 处女膜被他捅破,血液从结合之处滴滴蔓延沾染上两人的性器,再顺着腿根在他垫下的衬衫上开出朵血红的曼珠沙华,他的眼都被染红。 常安的身体和她的精神一样强韧又柔软,她包容他的所有,让他肆无忌惮地闯入身体深处,那无声的眼泪都滴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今后的人生许多次夜深人静里,能够淡淡牵扯出一圈圈的疼痛的涟漪。 对着她初夜后在他怀中安稳的睡颜,他用手按按眼角,很想流泪。 ---------------- 我承认作为司机开车我还在实习期。。。。大家将就看就好了。 二十四章回国 常安的身体和她的精神一样强韧又柔软,她包容他的所有,让他肆无忌惮地闯入身体深处,那无声的眼泪都滴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今后的人生许多次夜深人静里,能够淡淡牵扯出一圈圈的疼痛的涟漪。 对着她初夜后在他怀中安稳的睡颜,他用手按按眼角,很想流泪。 常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好在被子里,身上裹着干净崭新的睡袍。她先是呆一分钟,听着外头的鸟叫和汽车声,随后轻轻侧过身来,就看见他赤裸着上身趴在地上,眼睛正索寻着什么东西,像她在标本集里见过的某种素食动物,原始可爱:“你在找什么?” 她还很虚弱,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极度干哑,她咽了咽口水。藤原桥瞬间抬头,眼神温柔:“你醒了?” “……嗯。” 他起身去给她倒水,让她起身靠着自己,把水杯喂到嘴边。常安被灌了几口缓解干涩,之前才见过的那些伤疤在他身上大小分布着,或深或浅的颜色,她摸了摸他的脸,“这些年你辛苦了。” “......”他的神情放松,捉她的手来亲:“要不要吃饭?” 她摇摇头。 “还疼吗?” “还好。”她身上动一动就黏腻的难受,“我想先洗澡。” 他把被子掀开将她抱起来,常安先“哎”一声。 “怎么?” 顺着她的视线,藤原桥看见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军牌就缠在她嫩白的脚趾上,不禁笑了。 “你刚刚是在找这个?”她很聪明。 “是。” 常安把那根链子拿下来,吊着的是一块铁牌,上面刻了一串数字。“48205。”她念了出来,随后示意他把头低下来,给他从头上套进去:“这串数字有什么寓意吗?以前没见你带这些。” 这是藤原桥在陆大的身份铭牌,上面没有名字,只是一串方便辨识、入学籍的学生代号。他来这里来的有些着急,忘记摘下。临时找了理由搪塞过去。等她洗澡出来,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口抽烟。烟丝金黄,合着外头的夕阳在他指尖燃烧。 “宋定,你过来,有话和你说。” 他乖乖地走过来,应该是觉得刚刚把她弄疼了,特别顺着她,温顺的姿态让常安想到一种看见过的狮子狗。 前一年,上理论课的教授,博文广学,研究领域广阔。 他曾说,“即使你们学的是外科,但我希望你们能多多了解心理学,精神学,人类行为学等等,因为一个病人,仅仅治疗他的机体是不够的;只有了解他的内心,明白他的真正需求,才能使一个人获得真正的和愈合健康。这样的医生,才算是高明的,优秀的,真正治愈人。” 常安好好研究了心理学,行为学,精神学,她经常去别院系旁听课程,一来二去还认识了不少人,少数发展成了朋友。那就更方便,借笔记,问问题,甚至破格参加考试...... 这些看似很强大的孤独、抑郁、拼命、沉默,在医学的岁月中,结合自己的切身感受,终于可以抽丝剥茧;背后的真相显山露水。宋定的精神世界在她面前变得更加立体。 常安自己走上了床,腿交迭坐好,拍拍前面的位置:“过来坐。” 两人面对着面。 她说:“我以前小,不懂你的不在乎,看你身上都是伤痕还能无所谓地笑。我没见过你享受轻松的生活,你也不肯主动和我透露自己的喜好。” 他有些惊讶,抬眼看着她。手却被她接住握住。 常安接着说,“但从今天开始,我和你就变成了我们了——你以后不能轻易受伤,要好好保重自己,因为你得为了我,我会心疼的。” 他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的姑娘真的长大了,都能看清他的内心是如何的腐朽不堪、自我麻木。藤原桥是孤独的,也是自卑的。他看轻自己,所以才会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活的毫无牵挂,是个亡命之徒。可常安竟然在告诉自己,他以后不是一个人了,不再形单影只。 “我会陪着你的,只要我们还相爱,彼此都还健康,我会陪着你、照顾你的。”她继续说,“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他忽然明白自己下意识为何要把常安的存在隐瞒。 她干净,完整,从来都是是属于自己的。她是个意外,只属于自己的意外。 藤原桥想要拥有她,然后藏起来保护好。 他从小孤苦,十四岁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这样的经历让他从没奢求什么,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的争取和努力,很大程度上是随波逐流。 怎么有用,怎么最有价值,怎么能出人头地,那就怎么来。他缺少同情心,也不轻易情感外露,社会环境造就了他的封闭执拗与冷漠。 这个小姑娘却有让他清醒和瓦解冰冻的魔力。 常安被捞进他的怀抱,他刚刚在自己说完话后忽然发力,两只胳膊压得想要把自己骨血融进去。常安懂得他的无言以对,任他动作、毫无埋怨。藤原桥自嘲,她知道自己真正是什么人之后还会如此坚定吗? 届时该拿她怎么办? 阳光底下整整齐齐码了一个个方块,台上的校长浅田少将扫过底下一个个年轻人坚定刚毅的脸。尊贵无上的天皇亲自到场,为前六名的学员颁发奖品。 接下来就是这一届39名学员卒业的时刻。低年级学员亦到场观礼,大家都极度关注——那置放于红绒布上的六把御赐军刀,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到底花落谁家? 藤原桥上台致辞时,爆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声,这个年轻人收到他辛劳人生上的第一份正式大礼——“军刀组”成员。 他有一瞬间望向那个伟岸的男人。 手里的军刀混着白手套里渗出的汗水,藤原教野扯起嘴角,点点头,在旁观席给他鼓起了掌,一下,两下……左右两旁的高官亦是附和,点头称道…… 藤原桥极有力地行军礼,意气风发。 军帽下的眼神在帽檐的阴影下,是隐忍的迸发,隐隐有跳跃的火焰,是一个男人最深沉的心事。 ...... 次年六月 常安毕业那天。常迎崇特地从中国飞来观礼,他错过了自己女儿的开学,不能再错过毕业。 两人如同四年前中学毕业那般,站在校门口拍照。常迎崇搂着她看,高兴地欲落泪,点点头称好:“你是真的长大了,爸爸对得起你妈妈,好女儿……我的好女儿。” 女儿大了,常父渐渐老去,浓密的头发藏不住扩大的花白。 她二十二岁,即将回到中国。藤原桥二十六岁,已经去往中国。 四年前的夏天常家忙得热火朝天,是因为常安的远赴远洋。四年后常家再度忙上忙下接她回来。查妈乐呵呵地会兵点将、掌管厨房。菜新鲜出炉,用罩子盖着防虫,她焦急地看看门外:“这也出去了好一会儿了,不是说七点钟就到?怎么还没回来?菜都凉了!” “您别急,下了船,离这里还有一段路嘞!”燕子乐呵呵地打了个哈欠。 “咱们小姐那习惯,也不知道还吃不吃的下。查妈,你好歹劝她吃一点,吃饱了再睡觉、” “那是肯定!做的都是她爱吃的!” 长途奔波的常大小姐被查妈笑着摁在桌前,在常迎崇慈爱地注视下,撑下两碗饭……直到睡觉之前人都在隐忍着不打嗝。 行李还来不及收拾,她掏出一本书来翻开书页,拿起夹着的一些纸片。一张是日本医科大学第二医院的正式聘书,这意味着她毕业后可以留在那所医院成为一名医生。 被她婉拒了。 比起留在日本,她更愿意回到这里工作。回到自己早已满目苍夷的国土,这里虽岌岌可危,主权沦丧,但她爱的人,熟悉的事,都在这里。 以前觉得自己愿意漂泊,每到一个地方都是新的开始,可现在的她,越发明白自己的向往。 她明天就能见到他。 常迎崇告诉常安,宋定在他的靡下做事。常父说这话时,讳莫如深的样子,“你别多话,爸爸还在观察。” 常安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宋定和他说过什么。常父原先不想他和自己再有任何干系,那么如今宋定的情况为何让她知道,还说出观察这样的话。 ...... 的确,藤原桥出于某种目的毕业后又来了中国,他的手段更加齐全,轻车熟路。跟着他回来的还有佐藤熏。福海里听说她这叁年跟着赎她走的那位商人过得并不好,现下不知是被人赶了出来不是,又一身狼藉回了老窝干起老本行。但这复杂的经历不影响她门庭若市,男人们反而趋之若鹜,拜倒在这位成熟妩媚,风情万种,身世神秘的名妓裙下。 福海里夜夜笙歌,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了。 是夜 藤原桥同佐藤熏会面,她粉白的脸上被帽子翻下的黑纱挡住,抽着烟,见他来了,把烟灭掉。 她不再多话,谨慎递给他一张字条,“最新消息。” 藤原桥立马踹回兜里,戴好帽子:“熏,保重。” 佐藤熏忽然无声吻一吻他面颊,然后踩着高跟鞋踱步先行离开。 藤原桥眼神暗一暗,低了会儿头,踢开眼前的石子,原路返回。回到自己的公寓,紧关好门,眼前已是一台电报机,他叼着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节律地敲打着键盘,把纸条上的信息输送回国。 他是日本人这一点无从改变,无论何时他只会为自己的国家效命。睡前他把东西烧掉,除了情报,还多出一点东西。 ——一个旅馆地址,以及房号。 …… 常安是提前回的。她的毕业比预计还早,随着常父一道回来。想着寄去的书信比比自己亲自出现还会晚几步,就没通知他。她按着宋定之前寄来信中的地址,走了十几分钟。这一片是老公寓楼,附近有老街市,临近一片郊区和山坡,小道可通汽车,绕着长满葱翠的大树和杨杉木。 是个蛮好的地方,又清净。 她站在楼梯口等人。 对面有一个穿墨绿短袖斜襟旗袍的女人背身在窗口买烟,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头型,轮廓婀娜。常安等了等口渴,便走去对面咖啡店买杯咖啡,出门时同这女人遥遥相望。 她多看了常安几眼,常安没怎么放在心上,又回去等。 他提着公文包从有轨电车上下来,响铃过后,常安便看见了马路对面的西装男人。她抬起手挥了挥,冲他微笑。 藤原桥看见楼下那个身影时,不是不惊讶的。她怎么就回来了? 转念想,已经四年过去了。 ----------------- 作者有话说:校园生活结束,时光如梭,战争快来了。 二十五章承诺 走近了几步真是她,藤原桥无奈笑了:“怎么就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她穿了件玫瑰连珠裙,蕾丝袖口被风扬起,蹭着他的西装袖口,“写信来不及啊,就当给你个惊喜。” 他牵起她的手吻一吻,随后拉着她上楼,脚步轻快正如普通情侣。街对面的旗袍女点燃细烟,抱着胳膊看他们的背影消失。门是刷白漆的木门,左边有邮箱。常安下意识瞥一眼,提醒:“有信。” 他不管不顾,先开了门锁带着她进去。 常安只来得及看清鞋架旁的陶盆兰草放着,就被拽到他怀里抱着。藤原桥的下巴靠在她耳边,兰花清幽的香气远去,取而代之是她身上散发的味道。他闭起眼深嗅一口气,再睁开眼已是清明。 手掌顺着她的发在她耳边问,“想不想我?” “为了见你我可牺牲了回国来的首顿懒觉。”她笑。 他又揉揉她的脸和腰,抱住她上沙发。人压下来时常安让他适可而止,“我有话问你。” “嗯.....”他的手伸进她衣服胡乱揉着,脸埋在她脖颈亲吻,时不时咬一口。 “你为何不告诉我新工作是做爸爸的下属,神神秘秘的。” 他蹭蹭她的额头,“并不是一直在,一年前才换到交通局那去。” 交通局进去也是不容易的,他肯定好好读过书,常安想。 “果然我们都在各自努力。现在变得更好了——”她伸手推他的胳膊,“我腰不太舒服,你先起来。” 他皱皱眉,“怎么回事?”看她手揉着腰,“哪里伤到了?” 常安摇摇头,“是职业病,毕业前实习忙了些,跟着动了几班手术,我身子骨不大吃得消,现在还没缓和过来呢。”这次换他笑了几声,“以后有你累的。” 常安没多想他这话里的旖旎,只是说:“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早前我要出门,爸爸好像知道我来找你——”常安回忆常父让她早点回家的表情和语气,“他什么都知道,也许还猜出来我没有和你一刀两断。” 这是自然。 藤原桥为此做了许多准备。 陆大毕业后他没有去参谋本部任职,而是在藤原教野的示意下和贾申芬的接应中又来了中国。贾申芬是特高课的老人,这些年因为战争需要,发展了许多在中国杭州的下线。 藤原桥在他和下线的双重打点下进了交通局,助力还有佐藤熏。、 常迎崇第一次看见他十分惊讶,黑帮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常迎崇老辣,私下调查过他,可他和贾申芬都是特务,反侦察能力是一流的。常迎崇得到的结果无非是这些年他悄悄地努力了,踏踏实实追求生活和工作。 后来常迎崇找他谈过话,言简意赅。 “你和我女儿还有来往?” “有书信往来。” 常迎崇甚至故意为难过他,想让他知难而退离开这里。结果他迎难而上,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藤原桥可以有百般面孔,他伪装的很好。 虽然目前不能说让常父对自己青眼有加,至少打消了常父觉得,他是想借常安攀龙附凤这种疑虑。如今就是一个为了和心爱的人能够匹配而不断努力的青年罢了,没什么威胁性。 “我说过会为了你变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他看着常安。 常安点了点头,“是啊,谢谢你。”她靠在藤原桥怀中,眼睛咕噜咕噜转,看着房中略显空旷的布置,“要不,再去买几盆花儿?” 藤原桥搂着她心猿意马,奈何她今日穿的啰嗦麻烦,裙子的暗纹穿插漂亮的金线织成玫瑰,蹭在他西裤边变成一团柔软的皱褶,想了想没有把她抱进卧室,:“嗯。” ...... 常安回国家里陆续有客,今日唐影和她的未婚夫来看望她。进去大厅发现陆铣宝也在,坐在一边喝茶。 “安安姐!”唐影颇兴奋,抛下未婚夫拉扯她过来,边给她一个东西:“余笙给你的信件,说是不确定你哪天回国,不知是寄到日本还是家里,就寄到我这来存放,让我转交。” 常安接过信封,余笙这丫头谨慎,怕是她不在家信件被人偷看了去,也不知道里头又说些什么悲喜故事。 “叁哥。” 陆铣宝点了点头,继续喝茶。常安又和唐影未婚夫打招呼。 “在路上碰到叁公子开车,说也是去你家,就接我们一道过来了。”唐影给常安解释。常父有工作,和陆铣宝等人聊了几句,“你们年轻人慢慢聊,我去处理点事情。” 配着他的脚步声,常安坐在陆铣宝的对面沙发上被唐影拉着说话。她未婚夫也是个多话的,嘴巴还甜得很,白短袖衬衫穿的清清秀秀。因此话题不会少,空气不怎么枯燥沉闷。 原来唐影和未婚夫早认识,搬家前是邻居,青梅竹马那会儿没擦出火花。倒是他自己和人合伙开公司做食品生意,唐影爸爸是客户,一来二去见了面成了一对儿。 四年过去,两人有好多话可以聊,聊到兴起,唐影也不似以前那样咧开嘴大笑了,矜持许多,主动扯着话题让大家聊着天,陆铣宝悠闲地喝喝茶,时不时跟着笑笑回几个字。唐影再不懂事,也知道这位先生是有事请找她,寻了个由头,两人叫了车回去,只剩陆铣宝。 常安对着他没什么难堪之意,还是很尊重的。他那一通不正不经的表白时间长了、淡了,而且他最近也结了婚。常安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心里并不介怀。 “你是变了。”他看她几眼,“我也没什么事,听说你回来了,你表哥忙着搬去香港的事,抽不得空,我代他来看看你。” “嗯,谢谢你,过几天大概会办一场派对,到时请你来参加,不知你有没有空。” 陆铣宝闻言放下茶杯,“你的派对我一定来的。” “叁哥,” “嗯?” 她诚恳祝愿他:“你最近新婚,祝新婚快乐。” 陆铣宝立马就笑着摇摇头:“你总是这样……真拿你没办法……” “工作可有打算?” “嗯。”她一回国,就收到几家医院的工作聘书。 “明天我去杭州广济医院应聘。” “嗯,那医院名气挺大,英国人开的,待遇不错。你是名牌留学生,也算进口高级货,叁哥看好你。”四年过去,彼此都成熟许多,他渐渐沉淀了下来,只是这语气一如昨日从前。 差不多时,陆铣宝也告别了常迎崇,“安安。” “嗯?”她送他出门至车前。 他就快上车,“你和谁在一起,都可以,但不能是你那位‘朋友’。” 她惊讶他能看穿自己,正想开口被他打断:“我知道的,你那性子认准了就丢不开……但叁哥说句难听的话——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罢不等她回答,一关车门已经远去。 常安在原地站一会儿,才进家。自己在陆铣宝眼里或许色令智昏,一味感情用事。宋定从未给她承诺,包括婚姻,未来。这看来并不正常,也不负责任。 但常安还是这样,家庭的特殊经历让她并不热衷于感情的捆绑和形式,她不认为有承诺就能持久关系,有婚姻就能维系感情。 …… 当晚 杭州临城外街 老公寓 佐藤熏的手就要拉开藤原桥的裤拉链,他皱皱眉轻声道,“放手。” 佐藤熏不闻不问地继续,终于被他制止,“你今天来很不合适。现在又在做什么?”她动动自己被他拦在掌中的手腕,忽然笑了一下,又露出昨晚的那副神情,凄凄切切的。 “你现在,已经厌恶我的身子了吗?” “明明在日本我们还很契合。” “……” 藤原桥脑中浮现的,是常安坐在床上所说的那句,“从今天起,你和我就变成我们了。”他以前不知道,我们原来是个很神圣的词。他把佐藤熏彻底推开了,没用什么力气也是明确地拒绝。 佐藤熏叹口气,“昨天,你为什么没去,明知我向来有事情要联系你。”她望着脚步移动的男人,指的自然是那个宾馆号码。 “临时耽搁了。”他刚刚在餐桌,现在落坐在不远处沙发,她的斜背后。 佐藤熏想起昨日他和那女孩一起上楼的背影,转过身不再谈情,公事公办:“刘秘书上钩了。” 藤原桥点点头,“那东西,你有把握什么时候拿到?” “下周,五六天后我给你。” “保重。” 黑夜中的佐藤熏,心中不若面上那般毫无波澜,她不高兴,深深吸一口烟,那抖动的手才稳定下来。 是啊,她在希翼什么?怪只怪藤原桥一直对自己太好,导致她错以为自己对他而言算个东西,忘了她本没有为自己的权利。 真是变了呢,真是、变了。 他现在眼里的,是那轮洁白的月光呢。 女人明明凄苦,却扯起一道灿烂的笑容,不免有些渗人。 常安下周一正式上班,因为有工作经验,又因为急诊缺人,作为新人她暂时挂在急诊。 趁着这个无事的周五,常安一大早在厨房里煲菜。 香味传到查妈鼻子里,她探进来看,不知道原来是大小姐在这里做东西,拦着她:“哎,还没到吃午饭的点呢,想吃什么你跟我说,我来,厨房你不用进,小心烫了手!” 常安笑着掀开锅盖:“我在日本那会,经常自己这样做,没事。” “中午约了朋友,这是带给他的,我今天不在家吃午饭,你不用特地烧了。” 常父难得休假,待在家里没去上班。见她拎着东西就换鞋出门,放下报纸叫她:“你又跑哪去?”瞟一眼她手中的食盒,皱皱眉:“......去找他?” “......” 见常安并未否认,只是不说话,常父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叁天后的欢迎会,你带他家里来好了。” 二十六章挑明 常安有点惊讶,“爸爸?” 常父叹口气,“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查妈一直竖着耳朵听呢,待常安离开后飞快收拾好厨房,去大厅跟常迎崇打听, “老爷,安姐儿真有心上人了?整天往外跑,我伺候这么多年不见她下过一回厨……” “哪有有什么心上人?她刚从日本回来,走走朋友也正常的。下厨你随她吧,也许是一时兴趣。” 常迎崇回答很模棱两可,他有自己的考量。 那小子很上进,做什么像什么,做什么就能做好什么,局里同时下属对他的评价一致良高,常父虽然很不情愿,也觉得他确是个可造之材,发展下去会有一番成就。但这孩子之前的底细不好,他还是觉得膈应,宋定为何能不声不响拐走自己女儿的心? 毕竟人心隔肚皮,日久见人心,宋定在自己手下也才一年,他绝对还要再观察一阵子。 把他带来宴会上放到大家眼里去,既能看看他应对的表现如何,也能宽了常安的心,这种事抓的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女儿大了,终究留不住...... 待宋定真正是个稳妥的托付人选,他这个做父亲的再点头吧。 ...... 常安去他公寓敲门人却不在,她听了听门,确定是真的无人在家,只好站在门口等他。约莫半个小时,他回来了,看见她脚步就快了些。 常安看他拿出钥匙,“没有电话不方便,也不能提前联系你。你是吃过饭来?”本来他今天放假,常安也是知道的。 藤原桥摇摇头,“处理些事。”看她拿了食盒,“你做了东西?”她摇一摇,“上次答应你的,算是谢谢你的骨头汤。” 回来的那个下午,她和他一起去了花鸟市场买盆栽,又去了菜市场。 宋定给她做了顿饭,很家常的叁菜一汤。常安喝了叁碗骨头汤,吃得很饱,思来想去决定也给他露一手厨艺。 藤原桥拥着她进去,放下东西,洗过手去拿碗筷,“那恭敬不如从命。”常安怕他又勉强自己,“你到底吃没吃过?吃过了可别瞒我,不许撑着。” 藤原桥顿了顿,“吃过了。” 他如今倒是不想对她撒谎了,尤其是这种相处上的细枝末节。 “那就尝一点点,本来我怕失败,也没有做很多。”她主动把保温盒打开,倒了小半碗, “我煲了两个小时,快尝尝。”她推给他,“里面放了你爱吃的海鲜——” 宋定依旧很少说明自己的喜好,多半是她在默默观察。 他口味清淡,喜欢吃鱼,喜欢青椒多过红辣,如果有排骨,他喜欢挑一些不用费劲啃的散块…… “嗯。” 他本想问为何知道自己爱吃海鲜,看着她亮晶晶饱含期待的眼睛,就明白了。 她很关心自己,也记住了自己的口味。 宋定抿了一大口汤水,吞咽过后,对上常安跃跃欲试的表情,“挺好的。”他就着自己的碗勺喂了她一口。 “......不淡吗?”她咽完抿抿唇。 “不淡。” 他很赏面子,眼见着把食盒里大半碗东西吃完了。常安拦不住他,“你别撑着了!” “中午没吃饱。” 洗碗时,常安从后抱着他,也算是陪他干家务。 温情过后她立马同他说了出门前常父的话。 “你要去吗?会不会紧张?” 笑话,藤原桥怎么会放过这次机会?常迎崇要他表现,那他就表现好了。 “当然要去,”他把她抱在怀里捏捏她的耳朵,“你爸爸难得松口。” 这话不假,常父松了口,哪怕还是不情不愿的,她也高兴,“反正那天我陪着你。” “那天你才是主角,该是我陪着你。”他说,“让你爸爸看见你太照顾我,他会有意见的。” 常安当然想到了这一点,“我知道,我是告诉你不用怕。” 藤原桥笑,“我不怕。” “他喜欢什么东西?” 常安想了想,“酒。他喜欢收藏酒。” …… 她似乎还在倒时差,接着夏日,下午必定会犯困,想要就近在宋定公寓的小沙发上睡觉,被他干脆抱到床上去,他自己也钻进薄被子。老旧干净的铁丝电风扇摆在那里,呼哧呼哧转着。常安慢慢闭上眼睛,耳边是他的呼吸。 可她又睡不着了,因为宋定搂得太紧,她迷迷蒙蒙地推了他一下:“太近了,我热。”有些娇嗔,带着慵懒。藤原桥对她的睡颜一向没有抵抗力,一股火起顷刻间翻身压住她。 脸对脸,两人离得更近了。 她没有思想准备,紧张起来,“现在不要……”被他抚摸着放松,“别怕。”常安觉得自己软的像是上钩的鱼,小幅的推拒倒成了俩人之间的情趣。 瞧着他在上方用嘴扯开避孕套的样子,常安才晓得这男人早有准备。 ..... 知情人士贾申芬又想给他出谋划策,如何讨得这“老丈人”欢心,藤原桥这次却不想他插手。 对方只好悻悻然作罢,毕恭毕敬:“少爷回国后,比以前更有主意了,是在下唐突,只是——少爷还请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贾申芬最后几个字故意阴阳怪气,在提醒他。 藤原桥颔首:“我自有分寸。” ..... 叁日后 傍晚 外面喇叭声响,藤原桥撩开窗帘,看见那辆黑色福特:“她到了,你先避一避,等我走了你再下去。” 佐藤熏:“是。” 常安从车上下来,和他招手。“こんにちは” “こんにちは”他亦是用她“教”他的日语问好。 两人相视一笑。 坐到车上,她这个司机发动车子:“你买了什么?”常安扶住方向盘的手戴着时下淑女必备的夏季手套,她受的是中西相合的文化教育,始终矜贵庄重。 “你看。”藤原桥抽出礼盒的部分,让英文露出。 常安眼睛一亮,“雪莉?他应该会喜欢的。” 她学医,只和消毒酒精打交道,不怎么懂酒。但常父没事总要念叨自己的宝贝,如数家珍一下。自己四年都在国外让他惦记,马上又要开展在医院的工作。这几日她但凡待在家中,都尽量陪着他说话围着他转悠,听他啰嗦多了也就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轮子上路前,她人靠过来像往常般给她见面吻,本是应该在面颊,结果他故意调转方向,两人一下子唇碰唇。 “……” 藤原桥心满意足:“出发吧。” 路上,她好奇他怎么弄到这酒的,问他。藤原桥粗略带过:“以前有认识的人做回收高价酒的生意。” 距离请帖上的时辰还早,常父要常安早早带那小子过来,两人提前打个招呼。 此时听见常安带着人来,还抬手整理了一下仪表——他不能给女儿丢面子。一见面,常迎崇看着这个年轻人,和他相握的手故意隐隐用力。对方亦是不卑不坑回望过去。 在常安的印象里,一见面就如同两只棕熊交锋,常父冷漠地打量宋定,而宋定始终礼貌地微笑着,眼神没有变化。 “常局长,叨扰。” 常迎崇看看常安,“既然和我女儿熟悉,那就叫伯父吧。”说罢请藤原桥进门。 常安跟在两人身后,藤原桥含着笑意望过来一眼,常安给他鼓励的眼神。 常父让藤原桥坐在正厅的沙发,家里的查妈。燕丫头等人来回端水果端甜点零食和菜品到旁边餐厅,这是很公共的场合。 接下来他们还要一起迎接客人。 常父就是要考考他能有几分从容,又如何跟人自我介绍和融入这里。瞥向常安:“你去补个妆,到点了爸爸一会儿上去叫你。” 这是要支开自己,常安十分配合地上了楼。 她妆容淡,自己花了点时辰铺些粉,抹了口红,便翻书来看,书中还夹着余笙给她的信,常安又翻出来看了一遍。 这人百转千回,还是没能没跳出戴进的手掌心,大学一年级时和他重新交往。 常安大学二年级时回国,特地跑到杭州师范的学校宿舍探望过她。 一两年的虽然打扮还是那样,在人群中却是愈发脱俗,透着一股山青水秀的灵动清透。最近这封信里不痛不痒的文字,讲她毕业后留校做老师的生活,可整篇看下来,总有种避重就轻的感觉,别是又生了什么波折……她坐在梳妆台前,看一会儿就听一会儿下面的动静,客人必定多了起来。又看一会儿,想到常父的眼神和宋定的谦卑恭敬,不知他们聊了什么。 敲门声响起,常安收起信纸折好,“请进。” 常父开门进来,微笑着看她:“时间到啦,乖女儿下来吧。” 果然,府邸里一下子多出好多人。中西混装的大厅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宾客,白色大理石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常父本来还要请个照相师,常安苦笑着推拒,总算没人扛着相机过来。 常迎崇上楼接女儿去了,正是刚和宋定在交谈的倒不是什么政要,“我是常安的日语老师,拓植先生。” 常父向他人介绍藤原桥时就是简简单单上下属关系,顶多比较熟比较认可:“我单位的得力干将,宋定。” 没挑明关系也没看轻他。还在考察期却也已经为了女儿帮他一把。 做父亲的,果然。 “你好。” “幸会。” 还有李高山他们几个,都一一聊过了。常子英和陆铣宝都还认得他,藤原桥一身西装笔挺,气质俨然已经不俗。两位公子都有些惊讶,人走到跟前来当下不作声。 李高山心大,又闲不住地帮忙介绍,嘴里吧啦吧啦:“这位是常伯父的亲侄子,常安的二哥,这位和伯父女儿也熟得很,不用多说,大名鼎鼎陆氏公司的叁少——” 陆铣宝没和藤原桥握手,常子英倒还大方,只是脸色有点冷。夹在中间自以为负责活络气氛的李高山也看出不对,登时有些尴尬。他们俩人好好的,干嘛对人家这样? 于是重新打量这新人宋定。 他笑容完美,面对贵少爷们的不喜和冷漠,话不多说:“失陪。” 常子英被沉佳宜带走和其他客人寒暄去了,只剩下陆铣宝冷哼一声:“你随意。” 李高山八卦之心已然高高挂起,都是首次见面,这年轻有为的宋先生怎么就不招他们待见?难道之前认识?待会儿一定得问。 彼此皆是不屑,李高山原以为交战就此结束。可在宋先手走了几步后,陆铣宝又开口:“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钓到常安这条大鱼的?”李高山也知道点陆铣宝对常安的旧心思,心下了然,两人是曾经的情敌啊。啧啧...... 藤原桥无所谓的笑了,“无可奉告。” 这四个字连带对方的表情,弄得不显山不露水的陆铣宝微微恼火。这人也敢轻视自己?他也配?陆铣宝为自己会输给这样一个人,很不快活。 李高山追上陆铣宝,还没来得及八卦,楼底下音乐暂停。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哦,小姐出来了。” ---------------- 作者有话说:男主即将消失一段时间。 二十七章事变 那日。 灯光灼灼,宽阔的客厅高级又华丽,常安一席白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 有一个请来给客人专程端酒杯的服务生,也屏住呼吸。 裙身勾勒出常安较好身段,细腰下摆动的裙摆绰绰流光。连着收紧的灯笼袖口,白色丝光手套扶于楼梯,她低挽着簪。每走一步,耳上的长流苏钻石耳坠便会伶仃摇摆。莹润的红唇牵出一抹微笑,那双眼睛反射出星点灯火。头顶上的灯光打下,她周身都是光圈。 鼓掌声一片,常安挽着常父下楼来。她和大家一一打过招呼,握手或拥抱。等到朝这边走来,常子英几人不约而同闻见香味,被沉佳宜牵着专程来看姑姑的小侄女惊喜,抬头甜甜问是什么这么香啊? 小侄女四年前还不会走路,常安点点她鼻尖,温温答:“是薰衣草。” 四年过去许多人都变化很大,常子英早为人父,儿子浩浩快一岁了。几个常家活蹦乱跳咿呀学语的唐弟表妹张脱了身高,开了眉眼,常安都认不出来。许是因此突生感慨,她今日待人格外温柔,比起平时笑容也深几分。 开舞。 常迎崇带她跳第一支舞,常子英霸道地接了第二只。随后一对又一对的人加入这个欢快的小领地。等宋定搂上常安的背,她还在悄悄说:“我怕你不习惯在众人面前高调。” 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随着她的动作,又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常安睫毛卷翘,撒下阴影,那双如墨的眼瞳像极具有光泽的水钻,灵动的光芒随时都在,伴随她的一笑一颦。 让藤原桥瞬间想到他曾用来贿赂各色人物的珠宝,而她对于男人的诱惑力远高于此。天生清傲,可以美艳,偏偏选择一身白衣。 离得太近,唇瓣都若即若离,只好一只手在他胸膛推开一点。 对藤原桥而言离别近在眼前,丝滑的手套映在心里丝丝缕缕,生出来的不舍另他的面容和笑腼都空前的清俊迷人。 眼前清寒有神的眼睛跟着自己,常安总感觉他似乎眷恋的很。 仿佛就要看进心里去。她刚想开口问他是不是有心事,结果他先有话。 “我练了好久。” “这舞吗?” “嗯。” 她笑,“那谢谢你。” 他们跳的无非是一种舒缓的普通的交际舞。 人群中乐声鼎沸。常安在他耳边轻声提:“我最喜欢华尔兹圆舞。在日本留学时有舞会活动,我跳过几次。” “为什么?” 她笑的灿烂,洋溢着温软的光彩:“转来转去,还会二次遇到最初和你牵手的人,那是重逢。 藤原桥内心很复杂,情报一拿到手他就会功成身退。宋定从一开始就只能是一段被掩埋的过往。 常安的脚尖碰上他的,“而我喜欢重逢。” 裙摆上的流光缤纷擦过宋定的黑色西裤,黑白分明两个世界,却又那样和谐一体。藤原桥默念,我们即使分离,也还是会重逢的,因为我们是我们。 舞池里,这是他们的世界。 与此同时,璀璨明亮的灯火散出的光,忽然颤颤巍巍..... 司令办公室内,外交官们在除了军官还是军官的人堆里据理力争,要求立马停止一切军事活动! 一位少将从桌上弹起来重重砸桌子,甚至震动了头顶上的灯泡,他咆哮:“不要影响我们,快滚!!” “立马停止吧!其余的事情,让我们用外交手段解决!” “你们这种行为已经违反了国际法则……难道你们都想切腹吗?!” 几个军官围过来,凶神恶煞,一人拽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外交官:“蠢货,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给我滚蛋!” “你们这是视外交官为……”一把军刀忽然架在那人脖子上。 另一位同事见状擦擦汗,面色气馁不已:“我们走吧,算了。他们这帮人不会听劝的。” …… 那晚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发生事变。中日交战,深夜中的北平火光轰天,炮火声连绵不断…… 时间一晃过去,常安正式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因是安排在急诊,加班就比较勤快,有时回来已经很晚。 街上叁天两头有人失踪,出事。常迎崇不放心,叫李叔每日开车接她下班回家。她和宋定吃饭时提过一次,那以后但逢她值班,到了门口总是他先守在那里。 医院离家里有些路,她坐班急诊,半夜叁更接到电话也不意外。最近想着租个近些的公寓,繁忙时就近住下。 提起此事,常父心疼她却也尊重她的工作热情,没有反对:“租的话保不齐麻烦,要不我干脆给买个小公寓,户主写你的名字,以后结婚时还可算作嫁妆?” 常安不以为然,拒绝常父对自己无底线的的奢侈:“爸爸,你也知道现在在打仗,买房只能跌价,还是租到租界里面去,租界离我医院并不远。” 日租界的空房子并不好找,手续有些麻烦,还需找人脉,通行证也得再办。常父忙碌,这事暂且搁下。她和宋定每日都见面,总会聊到这事。他十分同意租住日租界的打算,同她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如果有个意外,你和你爸爸都可以到里面一避。” 常安抱住他的腰,“你怎么这么厉害?”他把常安整个抱在怀里,声音似乎是从她贴着的胸腔里传来的:“北平那边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更要注意安全。” 这些年在中国爬模滚打,他也发展了自己的下线,这事不经过贾申芬,交给自己人去办也并不难。贾申芬始终是属于藤原教野的亲信,常安的事情藤原桥不会让他再插手。 ..... 这天,常安开车给常迎崇送了份落下的文件。 常迎崇好不容易抓住她的休息日,于是拉住她参观自己的单位,“你上次来还是读初一那会儿呢。” 那年她妈妈刚刚离家,常父还没坐到现在这个位子,常安无人管教,被常迎崇贴心带在身边,督促着写作业。 她从车里拿了把白色阳伞,陪着常父在办公楼门前那个后花园的小小十字路上踱步。常迎崇看她一直被自己甩在后面,“你快点跟上爸爸。” “来了。” 她即使带着帽子阳光还是刺眼,微眯着眼,吃力跟上。最后是常父让她挽着自己快些走,“多运动身体才会好。你看看你,还没走两步就喘上了,整天泡在医院不见天日的,更要加强锻炼。” 正是吃过饭的时辰,路上有常迎崇这这辈儿的几个老同事看见这父女俩走在一块儿,都会笑着寒暄几句。 话题诸如此类—— “这是安安,什么时候回国的?” “岁月催人老啊,老常,咱们孩子都大了啊!” “你这女儿长得漂亮,有福气。怎么,提亲的人得踏破门槛了吧?” “在哪里工作呀如今?哦,你爸爸思想开明,都让你做女医生......” 常父则是耐心十足地挨个儿回答,时不时拍拍常安的手,满面春风地说着很谦虚的话,“哪里哪里,过奖了......哦,没有没有,她懒怠得很!” 心里却已经笑到没边,做父亲的就这点幼稚在。自己的女儿既然很拿得出手,当然不怕拿出来遛一遛。日照很好,爽朗的晴天映着常安的蕾丝太阳伞和嫩黄的双层旗袍,常父在阳光下银白的发丝闪着光。 起风了,她的旗袍被风撩起,露出一截细直的腿和丝质软滑的白色内衬,帽子不小心从头上飞落。 一转头,就看见那帽子落在一群男人的脚边,而捡起它的是宋定。 宋定把帽子递还给她。 常安绝不会装作不认识,她自然而然和他说了几句话,周围人表情都有点变化。毕竟小女儿家的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老辈儿总是看得出来的。 又去观察常迎崇的反应。 嗯,看来老局长不反对。 他们又看看年轻人宋定,心下百般思量。 常安在同天下午拿到了宋定给她的公寓钥匙:“日租界里的,下午我带你去看房子。”宋定看着她,她还待在他的房间里,现在还待在他的身边,可他快要走了。 ...... 常迎崇同一个办公室坐着王主任,他身边的刘秘书好几天不见人影。 “老王,这是怎么啦?这几天想着叫小刘给我带点东西,总不见他人啊。”纳闷道,“这小子每天不是挺准时的?都不请假,皮鞋噔得呱呱响,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 “唉,他老妈生重病,辞职回老家去了,最后尽点儿子孝喽。” “那你这手底下没个人了,怎么个办法?” “我那边给上头申请了,让赶紧调个人过来,事儿多,我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估计过几天就有消息,不过咱们单位这办事效率,哎呀。”老王唾沫飞溅,“我让他们尽量找个有经验的,要是个新手我这还得教,多费事儿你说说!” 常迎崇坐下来喝茶,若有所思:“……没个五六天,人过不来。”王主任见他老淡定了,难过:“你是好,手底下人都服服贴贴的,有什么好的能用的还要让让我,我可不想带个什么也不懂的愣头青傻大个儿啊。” 二十八章犯傻 常安坐诊室内,为了尽快诊完病人,忙的午饭时间都缩短了。 她摘下听诊器,“最近有没有吃什么刺激药品?” 问话的对象是这位瘦削的老人家,儿子大概不清楚,问他。 老人家直摇头。 常安观察到他眼神闪烁。 她翻开病历本,说出的话毫不避讳:“抽烟?喝酒?还是逛妓院,去烟馆?” “爸?”儿子一听就似乎知情什么,欲言又止,“医生劳烦你等下,我带他出去问问!” 常安点点头。 半响,老人和儿子拉扯着进来,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儿子难为情地替他说:“是吃了药,那个......那个壮阳的。” “药名?” “爸?别哑巴了!跟医生讲病才能好!” “不晓得……别人给我的。” 常安按经验给他开药,对他儿子说:“最好把那药名弄清楚,我对症下药更安全一点。” “两天后再带他来,算是复诊。药先开着吃,记得饮食清淡,有什么忌讳的我也写好给你……运动不要太大幅度,有什么不好的反应,一定及时带他来医院。” 她正色道:“老人家这心脏这么快,再多跳几天……我实话实说,送医院急救都来不及。” 那中年人点头道谢,老爷子面部肌肉鼓鼓,脸色又黑又红拍拍屁股埋怨:“没事!女娃娃就是吓唬人……哎呀,回家、回家!早说不来了!” 又是一个不信女医生的病人。 她还是耐心又惯常性地做了些心理辅导,解决好这一位,她到门口:“下一位。”坐在椅上喝水润嗓子,登时闻到一股淡雅的脂粉味。 常安抬起头。 这病人不太像病人,是个妙龄女人,风韵十足教人一眼难忘,是朵儿娇艳的粉牡丹。“你好。”女人声音轻柔,把病历递给她:“常医生?” “对。请坐。”常安带着淡淡的笑意,让病人安心。 “是哪儿不舒服?我看看。” 常安看病历的功夫,佐藤熏的杏眼掠过办公室的环境,白色窗帘,名人训牌子、医护守则、眼前人的眉眼、白袍;银色听诊器,最后是她拿着病历本和笔的手。 在常安的眼里,病人似乎心不在焉,轻轻提醒:“李小姐?总是胸闷是吗?”这名叫李素云的人笑笑,拂一下头发:“是啊。” 常安把挂着的听诊器重新套回耳上,“请褪下你的外套,我听一下心率。” 佐藤熏从医院出来,拎着西药回福海里。 福海里的男管家见锦瑟回来,没停在打算盘的手:“宋先生来找你,我给他泡了茶,还在楼上等着呢,快去。” 房中。 “刘秘书的缺儿,你去了?” “是。” 佐藤熏不动声色的笑笑:“那应该高兴。” 他没笑:“多谢你。” 佐藤熏摇摇头,这又有什么?不过有解决一个色欲熏心的男人罢了。她起身帮他把领带结正一正,抚落他肩上的灰,抬头弯唇:“好了。”自己应该庆幸,藤原桥虽不再碰她,也还不曾排斥她这些礼节性的亲近举动。 抬头时,俩人视线交汇。 藤原桥眼里有沉沉的墨,好似福海里烧好的开水会有滚烫的蒸汽,给房间踱上属于阴天的面纱。他开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佐藤熏明白,快了。整个杭州市的交通网络、防空洞布置、下水管道……都在那个秘书资料室。 休息日,常安和宋定约好一起给日租界的小公寓置办些生活用品,公寓的老房东刚当外婆,平时自己居住。现在随着儿子搬到新屋方便照顾小孩,因此公寓里家具是齐全的。 她按着计划,先去了老公寓等宋定下班,两人准备好一同从楼上下来时,小马路对面站着个买烟的女人。 常安认出是那个因为胸闷来过医院的女子,娇艳牡丹似乎也记得她,隔着街和她点点头。 牵着常安的藤原桥看见佐藤熏,手用力紧了紧。他面色无变,常安抬起头时还照常笑了笑,“认识的?” “嗯,”她拍拍他胳膊,“是我一个病人,你等等我同她说句话再走。” 藤原桥另一只手捏成拳头背在身后,松开了她,“那你去吧。” “常医生巧。”女子拿着手包,头发比起医院又新烫了卷,妆容浓淡相宜,只是难掩倦色。 “你好。”常安询问她的身体近况。闻见她身上的烟味,职业性地嘱咐:“你呼吸道容易发炎,烟还是尽量要少抽,容易引起咳嗽。” 佐藤熏应着常安的话,没有看街对面紧皱眉头的男人,笑了笑,“多谢。” 随后她看着常安走回藤原桥的身边,被他牵着手带离这里,两人似乎要去逛街。从始至终,藤原桥都侧过脸耐心陪着常安说话,没有看过她一眼。 …… 藤原桥在老地方和佐藤熏接头。 她今天上午贸然出现,下午藤原桥便来找她。 “胶卷已经顺利交到参谋一线了。我回去就可任职参谋部。”藤原桥松一口气,舒适地坐在凳子上喝茶,“熏,我们成功了。” 佐藤熏拧着帕子:“我们什么时候走?” “再等几天,我把该解决的人都处理掉。”血腥的话语被他轻描淡写,家常便饭地陈述。 佐藤熏的高跟鞋在桌下哒哒两声,幽幽一句:“那个常安,我……” 藤原桥淡淡的:“你想怎么?” “……”佐藤熏顿住,冷笑:“我要怎么,当然是老办法。你要保她?就算我不动,有人也不会放过她。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又知道太多。” 佐藤熏和贾申芬都是他在中国窃取情报返回国的左右臂膀,但他们互不来往。这些年都是和藤原桥单线联系,除非佐藤熏私下找过他。 他声音也随之冷下去:“你越矩了。” 佐藤熏笑了笑,“我并未做什么,只是打听了你那位医生罢了。”她站起来,忍不住声音颤抖:“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明明都是利用,为什么她就是特别的?” 他一瞬间看出她的愤恨与不甘所酝酿出的杀意,也站起来俯视她: “不要动她,这是命令。” 又说:“熏,你如今自由了。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走。” 佐藤熏置若罔闻:“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她不能动?” 藤原桥提醒她的失态:“不要多问。” 佐藤熏拿起眼前的茶杯,先是笑了一会儿,抬手摔出去。陶瓷碎片撒了一地。 “……” 藤原桥表情没变,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安静道:“不要无端端发疯。” 僵硬死寂的气氛瞬间爆发,炸裂似火山里猩红的浓浆,滚滚流淌到神经,将人理智吞噬殆尽。 佐藤熏不愿再忍耐。从那个在日本的欢好之夜,他叫了常安的名字后她就一直压抑到疲倦,有好几次她很想问又不能又不敢。她对藤原桥的爱存有敬畏,他是自己效忠的对象,也是活下去的依托和动力。 “我有什么错呢?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佐藤熏退后几步,弓着身子低声咆哮:“你知道你自己这样像什么吗?” 她还是以一种喃喃自语的方式来外泄,声音忽高忽低,闷雷雨点一并交织,带着人生的疼痛烙印,放纵自己无理取闹。 “我原本以为,你就是这样的,不温不火。” “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和我坦白,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无力地坐在床沿,说话断断续续, “原来不是,你也会笑,也会难过……就是那个人不是我,是她对吗?” 藤原桥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佐藤熏大哭, “你喜欢她……你喜欢她,是吧!但她是个麻烦,她是支那人……你以后的仕途,会因为她受到阻碍的!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废在她身上!” 藤原桥眼神里隐隐多了一份怜悯。 佐藤熏奔过去,半跪在男人面前:“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啊……不要给自己留软肋,这句话是你教我的。” 她眼神凌乱狂热,眼泪躺在脸上,发丝散乱楚楚可怜,妆花了,露出年轻的皮肤和五官,她拼命摇着他的肩膀。 可他不动。 佐藤熏一直想要把眼前的人看个透彻,可奈何永远有一道门竖在那里,“我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她能给你的……我一样也能给你啊!你也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啊?不要给自己留下麻烦,求求你你别犯傻!” 佐藤熏不摇了,颓废地坐在地上,任眼泪毫无秩序的两边流淌。 藤原桥从没见她这样失控发疯。 他们都擅长隐藏真实和隐忍不甘,活的很累。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不美丽,却很真实,真实到藤原桥想起多年前在特训基地初次和她见面时的样子。 干干瘦瘦,彷徨无助地看着自己,眼神懵懂却倔强:“我会永远效忠你的。”她那时候还小,当时的藤原桥觉得她根本不懂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她真的做到了。 这个女人因为他来到遥远的异乡,忍辱负重。 她一直在默默帮助他。她是真的对他好。这六年来他对她有对战友的珍视,有对女人的怜惜,更有对朋友的照顾。所以他想放她离开,为她争取到这晚来的自由。 “熏,”男子的声线微微清凉,带着磁性心平气和:“放你自由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一点事,你本不该属于任何人。” “离开福海里,回日本也好,待在中国也好,从今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再为别人卖命。” 佐藤熏抬起头泪眼婆娑,她何尝不明白他的苦心,“但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一直陪着你……”她又低下头去,往日风情面具般消散殆尽,只剩下不清晰的呢喃:“你太残忍……” 藤原桥摇头:“你本不该和我有什么干系。” 佐藤熏默默流泪,为自己,为这世道,为从前,为以后,为这男人。 藤原桥想起常安在海边对他的回笑,于是也探究性得端详佐藤熏的脸,印证过心中猜想,他很快移开视线,“你和她不一样。” 他接着回答,“熏,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我们没有心,没有家,也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又怎么能够替别人治病。” “……” “自由多好,我给你,快离开吧。” 佐藤熏无力地抬起头,他的眼聚焦在某处,好似透过这里看见远方,在这个宾馆的下午,带着凉意硬生生刮过佐藤熏的身体每处,尖锐的疼。 她当着他的面大哭一场,从没哭的这么肝肠寸断、这么酣畅淋漓过。 ------------------------ 佐藤熏不是女二,她是独立的,后来也有了自己的爱人。 二十九章信仰 小公寓可以入住了。 宋定代劳李叔,深夜去医院接她送她回常家,或者早的时候就等她下午下班,再一块儿去吃饭饭,送她回小公寓。 常父和宋定的关系越来越好,时常也会请他留下来吃饭。 常迎嵩做寿星那日,宋定竟坐了老张主任的车来。 原来老张主任中午要临时陪高层领导吃饭,只能让司机把贺礼送到。 恰好碰见楼下的宋定要走,“你就是常家那半个女婿小宋吧?我们见过的,来来来,你也是去常局那吃饭吧?这样你坐我车走,礼物帮我带到,一定亲自帮我好好跟老常道个歉!本来说好了今天要陪他喝酒的!” 宋定上班午休不长,送完贺礼趴了几口饭由常安送他出门。那日晴朗,天空湛蓝如洗。常安穿着西式白连衣裙,等车开动,她向前走了几步目送。 身后的花圃里种植的栀子花大片、大片地绽放,宋定在车后座转过头去,看她站在常家别墅门前,纤瘦的身躯处在繁花似锦中,整个人亮到几乎要发光了。 他最近为了掩埋过去,也为了佐藤熏的平安离开而将知情者按名单依次杀戮,枕下都埋着一把枪。 而现在,他忽然就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冲动。 想把她也带走。 ...... 日租界 小公寓内 常安之前把画具搬了一部分到这里,在大厅里搬了凳子,颜料还没有搬过来,就用备着的炭笔画黑白灰色。外面下雨,阴沉的天气让室内有些昏暗。 门铃响了,常安去开门。 “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宋定穿着薄风衣进门,肩上还有些落雨。 常安连忙去拿了块干毛巾帮他擦头发,“最近降温,别感冒了。” 他换上拖鞋,看了眼略微杂乱的大厅地板,“又在画画?” “对啊。”她笑盈盈地把他带来的小玩意儿收拾好,“回国第一次动笔,试试看能不能默写大卫雕塑像。” 藤原桥看了一会画纸,转移视线来看她,她光着足。 “在家就不喜欢穿鞋?” 常安不习惯画画还分出精力聊天,不经意的“嗯”一声,笑笑:“你自己坐着看看书,一会儿出去吃饭?” “行。” 她的头发刚扎起来盘在头上,说不上来是什么造型。夏天低领的衣服会露出优美的颈线和锁骨,还有前胸的饱满的弧度,蕾丝方领随着她的动作蝴蝶般垂落。 丝光黑色长裙高高扣在腰上,她的两脚坐在板凳上光着并拢。 他纳闷就连画画,她的身板都能挺的这样笔直。 常安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停下画笔。转过头,“你在看哪里啊?” 他闷闷地笑:“看画。”藤原桥无事可做,干脆搬来了椅子在她身后坐着看画,她被这人弄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挥手赶他:“你别在这坐着了,反正叁心二意。” 他装模作样,凑到画前,“我在看画啊。” 两人的脸贴的进,藤原桥看她眉头微皱,无可奈何的样子十分有趣,越发想逗她。 “——幼稚。”她拿笔点他鼻尖:“像个小孩儿。” 他坐到她身后,在她耳边吻一下:“嗯。” 常安不理他了,继续手上动作,虽然已经有些手抖。 轻轻的,脖子被他落下一吻,第二次…… 藤原桥不耐烦继续这样做煽情戏。干脆直接一手搬过她的脸,对着嘴亲。舌头钻进来胡搅蛮缠,常安皱着眉,发出不清晰的哼哼。她力气小,被他轻易调戏着,画笔在无意中划过画纸,一团乱麻。 有左手钻进她的领口,片刻又抽出来一拖她的臀,转眼间她已是两腿分开坐到他身上。这姿势暧昧异常,他吻得动情,她只好被动搭住他的肩膀,觉得他最近太粘人了,总围着她转,恨不能分分秒秒和她亲热。 他紧紧含着自己的舌不断品尝,好似那是什么美味的食物。两人的口津衍生不止,渍渍水响。 她被这暧昧不已的声音逼得脸颊烧红,他也不放过她,良久分开时还在嘴角拉扯出若隐若现的银丝...... 这个长吻实在太过淫靡。 宋定竟然还能含笑望着自己额头贴额头的厮磨温存,饶是常安也受不住,只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认识他一下。他带着她的手解开了自己的皮革腰带,常安不太懂,被他安慰着哄着:“乖了。”他带着她捏了捏根部软软的囊袋,常安脸颊烧红,怎么做都不是,“我不会呀。” 他却爱极了她的羞涩,那性器在她的孵化下生长膨大,那画最后被她羞愤捏成纸团,扔到垃圾桶。 第二日,几个小护士在急诊室聊天,常安在护士台询问病房情况。 两个小护士不知道聊到什么奇怪的话题,把手摊在面前睁大了眼比较来比较去。其中有个人眼睛一亮,努努嘴,“你瞧瞧常大夫的手又细又白,是真的好看呢……” 常安脸一热,翻着记录本的手指有点不自然。她用香皂足足洗了七八遍手,可闻着,那股味道就是若隐若现,明明应该是消毒水的味道。 “常大夫今天气色好,看着脸蛋红扑扑的,难道擦胭脂了?” 常安装作若无其事,她现在也知道人要学会唠嗑着岔开话题,左右看看:“今天急诊部怪冷清的,都没什么人。” 护士掩嘴笑:“常医生这是什么话,急诊室冷清那不是好事吗!”谁知话刚落,两辆手术车就推着人进来。 “工地上摔下来的!快!快……!” 常安感慨自己真是乌鸦嘴。忙到夜晚,急诊室才算安静下来,常安同几个医生出了手术室,在办公室开了小会,议定接下来要给病人的治疗方案。出了医院门,有个男医生眼尖道:“瞧瞧,常医生的男友又来接人了!”几个医生笑着打完趣儿各自回家。 今日是周叁,常安值班的日子。藤原桥拉着人回去租界的公寓。 “累不累?” “今天还好,就做了两台手术,而且非常成功。” 回到家放开她后,他说有事让她先去洗澡,自己等她。 常安穿了件粉色系带睡袍,光着脚过来,“快说,什么事?”他帮她擦掉脸上多余的水珠,拉她坐在自己身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手环住它脖子:“你要出差?” 他沉默地摇摇头“算不上。” “怎么说?”她有些疑惑。 “我会换个身份,换个工作,变成崭新的一个人来见你。” 常安皱着眉头,“你不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而且,她想到他在常迎崇那里培养出的感情,“我爸爸他知道吗?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安安,”他把她搂进一点,两手拉住她的两手,像她曾经做的那样。 那手柔若无骨,他的心也是这般软滑。他答非所问:“等我回来,这些事你会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我一定会回来,这期间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用管,你只要相信我会回来找你。” “那你会写信给我?” 藤原桥紧抿着唇,“必要时。但我不会有固定地址给你。” 常安自顾自发呆思考。她沉思的脸上有一层蜡般的质感,他轻轻抚摸。她歪歪头,脸靠住他的手闭了闭眼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要凭空消失不成?新身份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只是类似去另一个地方进修学业,结束了我就回来。但你爸爸不知情,他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常安问:“对啊,所以你要去哪里?这么忽然?” 他只是摇摇头,“我问你个问题。” 常安还一肚子疑惑,“你问。” 他先是低下头去。眉目沉静如海,让人陷到那山峦海阔中。半响的安静沉默后一字一顿:“你觉得什么是信仰。” 常安看到他的脸,在温黄的灯光下只剩下自己,英眉挺鼻,脸部瘦削,眼睛黑亮干净,像平静黑夜里闪烁着的星星般璀璨生动,是真正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简单纯净。 她又一次看见了真实的宋定,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年,会困惑,会迷茫,会有疑问,会有不确定。 他也是个和其他人一样,那么普通的一个男孩子。 他在很认真。 常安也很认真。 她眼神肃穆,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语气是沉静的,掷地有声。 他愣了下,“好样的。”他捧着她手背用力亲口,抵上他的额头,“我不会食言,我只是要消失一段时间,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他恢复那坚毅隐忍的面容,嘴唇蠕动。 常安再次沉默了。 她被他温柔的攻陷,整个人埋在沙发里,等他整个人都压上来了,那链子晃晃悠悠从他脖子挂出来,在空气中摇荡闪着金属光泽。 常安之前很久没见过他戴,她抬手拉住那串项链:“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事情有危险吗?你为何不能明白讲给我听?” 藤原桥在她脖颈落下轻柔一吻,从后面拥住她头磕在她的发顶,“没什么危险,我会平安无事。你就只需要照顾好自己。” 他拥紧温暖的身躯,闭上眼感受。 常安细瘦一只,整个人都被包在他怀里。 很多时候想要和人相处好,比起去探究他的背后和深处复杂的关系,不如守着各自明摆着的身份面具和样子简单点过更稳妥。 能交心实属不易。 常安觉得自己从没和他离得像今天这样近。 却又觉得和他离得远。 他要离开这里,却又支支吾吾始终不肯向自己坦白。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不断猜想,“你要我等着你,自己却要消失,难不成要闹革命......你是地下党?” 藤原桥摇摇头,不啊,我是你国家的敌人。 若果你不肯主动接受我,那我们就一起毁灭。 他接下来一直强调:“你的爸爸你的亲人朋友都会质疑我,但你只要相信我,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我绝不会丢下你的,你就在杭州等着我。” 常安固然不知情,会匪夷所思地纳闷,“好,我相信你。” 他们认识六年,彼此建立了很深厚的信任和亲近,“如果你是在无法告诉我你要做的事,那便算了......我家在杭州,那我自然会等着你的。” 他的内心生出隐痛。 杭州固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但它实则同中国任何一处,都是待宰的羔羊,一场战役就能让这一切不复存在。 无人问津的河道上,有船只就在等着他。 藤原桥把自己大学时的军牌摘下来递到她手中,“这个拿来做约定可好?” 常安也把自己的项链给了他,一只银灰的小鸽扑棱着翅膀:“那你带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你可要早点回来。” 他点点头,“我会的。” ...... 唐影结婚后同丈夫去上海游玩度蜜月,常安也临时请假去车站送行。 一回到医院,看见所有人都是一副又爱又恨,忧愁与兴奋矛盾交织的样子。 室内温度都在升高,她有些不解地扯扯围巾。 --------------- 战争是不幸的开始,常安的生活越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十章证婚 刚回到办公室换好白大褂,同办公室的小杨立马递给她一张报纸,头条便是那洋洋洒洒的几个大字 ——蒋 介 石17日在庐山发表谈话,宣称‘准备应战!’ 北平沦陷以后,天津失守,日军的铁蹄还在往南践踏……好几次她开车出门,街道上陆续有北边逃难过来的人,衣衫褴褛粉尘仆仆,神色惊惶、举止畏缩、路上凄哭哀叹不断,弥漫硝烟的眼睛里可以被人窥见战争的恶毒残忍,人心惶惶。 市面上的东西越来越贵。 一下子又出了很多家新生报刊,报道的最多无非是那些战况。 杭州现在大体还算平静。 可她不知道还能平静多久,连常迎崇心里——都没底。 宋定消失了。 常迎崇像是可惜,又是心痛和失望,每每提及就是一阵心寒。 “他失踪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人忽然不见?见了鬼了!他联系过你吗?” 常安纵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惊得拿咖啡杯的手狠狠一抖。知道他是走掉了,但没想到不是处理好一切,而是生生断裂开别人的记忆。 忽然不见,真如人间蒸发一样,好像从没有他这个人,这样糟糕突然,到底是为什么? 常安默默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后者也是直望进她的心底,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 “他会回来的,爸爸。” 常迎崇看她那样子,自己的女儿他知道。 瞬间明白过来,那小子一定和她说过什么,“所以他是有预谋的消失了!?” 职业的敏感性让他感到不妙,想到这个年轻人的从前种种,慢慢从中剥析出一丝丝古怪来,十分复杂的看着常安,很是为她心疼,踱步来回叹气。 “爸爸还是看走眼了!是爸爸疏忽了,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还不跟爸爸坦白?快说啊!” 常安在他隐痛的眼神和厉声质问里,心跳渐渐不在实处,心虚地低下头沉默。 宋定,快点回来。 我相信你,但是你得早点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情况只有更糟糕,常安经常加班,工作更加得心应手,加之她能力优秀,技能顶尖,工作效力高,月底在一次集体会议投票后,能够当上急诊手术二组的副组长,尽管年纪轻轻,还是颇受领导的青睐。 她仍旧每天看报纸。 该要庆幸唐影同丈夫眼见不对从上海匆匆回来,毕竟战事让交通也十分颠簸不稳。 常府上上下通过气儿,不要被战事影响,都管好手头的责任,认认真真做事,对外沆瀣一气,样子倒真比谁都团结。 常安照样每日忙碌,急诊室的人越来越多,病患每日拥挤着排队领药。 白热化关头一个电话打过来,她正要手术,护士在给她拿着话筒。 “你好,常安。” “安安?是我,余笙……” 余笙要来找她,说是急事,电话里不便说清。 两小时后。 “你们真要结婚?在这种时候?” 常安动完手术,还穿着手术服,冷静如常安,语气也还是带上剧烈的不解。 望着眼前站着的一双壁人,她快速除下手术帽和外衣手套递给护士原本打算边走边说的心思烟消云散,“你先去201病房挂水,我立刻就来。” 结婚是个关乎一辈子的话题。 叁人一同坐到长廊的休息椅子上,戴进此时已经一身飞行夹克,浅绿干净,雪白的领巾压在里头。 他那双灰眸子里略有歉意,语气坚决也无比认真:“我等不了了,仗要打起来,这婚还怎么结……常同学,余笙想你给她做个证婚人,你帮下忙,她就你这么个好朋友。” 常安问他:“你说你本来要申请退役了,是因为战时需求才让所有人必须重回岗位,对吗?” 他点点头。 “那就意味着,你随时会上战场吗?” 戴进看她一眼,还是缓缓点点头。 常安会意,拉住余笙的手,“这点你早就知道,那么如今你家里人怎么讲?唐姨妈他们对你的婚事可有意见?” 余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水盈盈的,“我姨妈……同意了,师娘也同意了。” 说的这般支支吾吾,可想而知他们同意的多勉强无奈,也不是全然放心的。 常安叹了口气。 余笙和戴进分分合合四五年,时间就和她自己与宋定度过的一样长,莫名其妙分手,没有对任何人说理由,一定有余笙自己的苦衷。 她后来能够理解余笙。 戴进那架飞机随时会上天,离地面太远飘忽不定的,所以她选择在能抽身时断然逃离。 也许是这个原因,戴进申请退役。 可现在戴进身付家国,常安意识到余笙的理智还是败给了戴进的深情,她终究逃不过要为他冒险。 自己这些年因为出国读书,没有怎么参与过他们的发展。 尽管如此,但凡见过他们相处几次的人,在那眼神动作间,也能体会这两位其中的贪怨痴缠,情深缱绻。 思及此,她开口:“我有些话想同笙笙单独说,还请戴队长先回避回避。” 戴进看了眼余笙,配合地离开,也不再嬉皮笑脸。 战时的飞行员有多危险?看得出大家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常安俯在余笙耳边,对自己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说了一句话,像漫漫的细雨,随着医院中药和她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一股脑滴进余笙辽阔而纯粹的心海。 往后流泪的日子里,余笙耳边总会响起那个好友在一个下午轻声的话。 “阿笙,你这是孤掷一注。我怕你以后会伤心,那时我如何能帮你?倘若你自己坚持,我也是只能同意的。” 那时医院外花园的日光照射进来,在地上投影出斑驳,常安一身白衣,干净泛光的脸上有怜惜也有无奈。 常安怕余笙失去一切,怕她这个朋友现在能够坦然促进他们的结合,以后余笙却成为落拓历史的遗留者,到那时自己根本无法拉她一把。 余笙当时的反应是翘起小脸,坚定地点点头,然后看看远处站着的戴进,恋人们相视一笑好不默契。 在他俩殷切的目光中,常安答应了。 余笙和戴进的婚事便快速提上议程。 那是一个黄昏的下午。 她调了班开车去往铜家弄,那条泥石子路一向还算整齐干净,如今莫名变得垃圾繁多,途中她车轮胎磕到什么,车身不稳地整个拱着跳了下。 常安忽然心脏一空,没有理由的就想到宋定。 车窗外匀速掠过路边景物,街上的行人从来都是匆匆的各自忙碌。 少了一个人,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大半个月过去,也还是没有消息,哪怕是只言片语。 她想起那栋出租屋,之前自己进去的时候,只剩简陋的家具,荒凉的没有人气,好像没人住过一样,房东从门口见着她,还把钥匙要了回去,边盘问她怎么有这个,疑神疑鬼……她叁言两语搪塞交代了跑下楼去,任她在耳后嚷嚷。 那把钥匙是额外配的,原本只有一把,他没有和她说过。 她心慌的很。 那太阳也刺目,抓起旁边座椅放着的帽子戴,再没个几分钟也就到了。 卫兵白杨般站着岗,电话里说已经打过招呼。她报上姓名后就给她放了行,还像上次那样,妇人们伸出身子,弓起背拉长了手迎着黄昏,在收自家丈夫的降落伞。 常安会心笑笑,放慢车子速度,被这些女人的日夜耐心所安慰,心中渐渐静谧。 是啊,大家都在等。 自己又何苦忧愁? 师娘在厨房里忙活,同师娘玩的近的李太太出来迎的她,原来叁个年轻太太凑了一桌正在打牌,麻将在小木桌上搓的哗啦响。 李太太人热情多话,爱开玩笑,不正经的时候更多。出来之后看见常安蹭亮的车,穿黑格子短袖旗袍的丰满身子赞叹的绕车子奔了圈,笑嘻嘻的大声:“哎呦,真漂亮!好车子,”又甩给常安一个怨念的娇嗔眼神,“每天在这里闷着,不是摩托车就是开的绿卡车,没个花样,腻死了!” 常安从车上下来,“我倒是没怎么坐过军用吉普。” 从车后座拿过摆放的礼物,被她麻利接去。 边欢喜地拉过她往屋里带,一边笑掩着嘴若有其事地开玩笑。 师娘拿着菜端出厨房,见她来了微笑,“常小姐过来了,坐坐一会儿吃饭了啊。” 看李太太一直缠着常安,师娘给她一记眼色:“慧方,你麻将不打了?让她歇口气吃吃茶,人家大老远开车来的。” 余笙替了李太太的缺儿,身边搬个小板凳坐着戴进,正在给她看牌,闻言站起来打招呼, 常安说别这样客气,随意就好。 等在凳子上,正闻见一股排骨汤的味道,那边收了牌桌,余笙走来给她说话,期间谈到婚礼已经预定, “从我姨妈家出来……中午在亚细亚饭店二楼,晚上在海伦茶厅办酒。” “哪一天?” 就见余笙乖巧满足的笑了一下,望了望戴进。 戴进说:“在8月9日,下个礼拜。” 常安点头,伸出手来:“电话里说的,你结婚申请书拿来,我签字。” 余笙脸一红,还是有些羞涩。 她去柜子里拿来一纸一笔另加印泥摆在她面前,指了指那地方:“这里。” 戴进也走过来,十分感激躬了躬身,“麻烦你了常同学,部队要审批没办法,吃喜酒时一定多敬你几杯。” 常安抿嘴摇摇头,裙摆变着弧度落下来,盖住椅子腿,她拿起笔,“你好好对她便是。” 钢笔笔尖在纸上停了一秒,便是被她端端正正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后摁下红手印。 照片上两人挨在一块儿,常安仔细端详了会,笑笑:“照片拍的不错。” 余笙脸红。 师娘在一边望望这边,暗自叹了口气:“快来吃饭了。” …… 晚上回家,查妈替她收了大衣,“累了吧?你爸爸在上面书房等你。” 常安拖鞋的动作愣了下,随后恢复如常点点头。“知道了,您早点休息。” 敲门。 “进来。” 常安推门进去,常迎崇摘下老花镜,努努嘴,“过来坐。” 她紧张地说:“爸爸,您别问我了……他只是说他会回来,能和您说的我也都说了,还得我怎么着?这几天也还是没信来。” 她那幅无可奈何故作为难的气馁样子,常迎崇也不禁笑了笑。 随后又无奈叹口气,“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好说歹说咱们先不管他。我今天找你不为这个……为的我们两个的打算。” “我是想问你,如今这时局,有可能打过来……你怎么打算?这种事得提前做好准备。” 三十一章盒子 常安愣住一会儿,“……我这边有工作,如果真能打过来,咱们就搬走吧,我在租界里有屋子。总不能在这让炮火乱轰。” 常迎崇接话:“还去什么租界啊!咱们直接移民去香港,和你子英哥哥他们一块,你工作到那边再安排,医生到哪里都不愁饭吃的,你又努力。” 常迎崇看她不搭话,给她一个切实的白眼:“你要等他啊?……那白眼狼没影了都!也怪我,精明了几十年,还是看走眼了。” 这话说了不下十遍,父女俩都习惯了,从刚开始的激动到如今的淡然。 “真是被下了降头,我说你什么好?和你妈妈一模一样,我的话从来不听!……一个两个的都来气我!你等他做什么,那小子有没有顾着你一点,你自己想想!” 他也不训她了,“早做打算好,我见过打仗,仗一打起来,谁管你是谁,再有钱都没用。那枪子儿炮火一点不认人……你别这样看我,这种事情你没经历过,你是真的想象不到,那不是你平时读几本书,看个电影就能了解的滋味!你别这样看我——” 她先是膝盖撑着手,又把脸埋进去半天无话,常迎崇有点担心,还怕她是要哭:“姑娘?我又没骂你……”他不说了。再等抬头的时候,常安已经眼睛清亮,“我知道了……我答应您,要是真打到这了,咱们去香港避难。” 常迎崇达到目的,总算落下一口气。 不想再逼她继续这个话题,“那我这边两手准备着,你照常上班……唐家余姑娘的婚礼你让李叔送你去,把我那份贺礼也带上,我那天抽不了身,就不陪你一块了。” 他爱怜地摸摸她头顶柔顺的乌发,挥挥手转身坐下,打发她出门:“好了好了,你该干什么就去。累了就少加几个班,好歹让自己休息好,别自己先病倒了……” 常安在他后头缓缓问了句:“我和妈妈,真的很像吗?” 常迎崇瞬时时间倒移感冲头。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身前的女儿幽幽目光映着他,喝口茶:“你说的是哪一方面?……要论长相,你是像你妈妈,要是性格,还是不一样的。” 其实常安生的比她妈妈还要更胜一筹,冰肌玉骨,可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常迎崇敞开心扉:“你现在大了,告诉你也应该……” 常安点点头,安静听着。 “你妈妈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我和她刚认识那会儿,她身边一堆人围着,我哪里插得进去……她以要工作为名,把那些个人都回绝了,”说到此,常安瞥见自己爸爸少有的满面红光,有点羞涩,“我就一个长处,死皮赖脸追着她不放……什么招数我都用上了,她一个心软,就嫁给我了。” 常安想象着那画面,笑笑。 “后来,有了你。我收了心好好努力工作,争取给你们更好的生活,可你妈妈不愿意,还是照常一天到晚忙碌,她说她要做专家,要当院长,一天到晚不着家,我看不过眼就和她吵架,现在想想要是让让她就好了,都是年轻气盛……她不想再要孩子,和我分房睡……我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肯让我一点。” 常父年轻时也糊涂过,当个混混过日子没点出息。 就是因为在宋定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才会尝试接纳他。 虽然这样一个女婿并非自己的完美人选,但他愿意为女儿浪子回头,踏踏实实努力工作,给自己的女人谋求更稳定更好的生活,女儿也喜欢他。 那为了女儿快乐,那也罢了。 他用自己的职位便利去提拔宋定,毕竟他好女儿才会更好。趁着自己还有能力,为这对年轻人谋点幸福。 可宋定太让他失望了。哪怕是有隐情,怎么如此不管不顾人间蒸发?让周围人怎么看常安?真是笑话! 常安反应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静,她是有记忆的。自己妈妈很少在家,总是爸爸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家呆着。有时候她上完小学回来,爸爸就点着烟缩在角落里,很疲倦,凑近过去想要叫他,每每被她吓到,发呆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寂寞寥落,形单影只。也是有点可怜。 爸爸是不能寂寞的人。 常母不是会愿意困在婚姻围城里,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为柴米油盐奔走忙碌的女人。她太有目标和理想,让所有男人敬而远之,是朵虽然香却浑身带刺儿的冷艳玫瑰。在常迎崇的认知里,常母内外都很美,就像一道闪电,他被一击即中,瞬间沉沦。 但闪电出现在黑夜,要想接近就得付出极大耐心和心里代价,在婚后生活里,方伶孤傲如初,太要强。 常母当然也爱自己的骨肉,尽量抽出时间来,可她依旧无法顾及到全部。 女儿可以说跟着自己长大。 常迎崇那颗年轻骄傲的心被她的行事打击到,曾以为自己能受得了,可多年来让他自己面对空房,孤寂落寞让他整个人一点一点冷却,好像一点点渣滓落到地上碎了、没了,终于他在一个晚上做了对不起常母的事情。 常母知情后疾风驰雨收拾行李,离开他和女儿再未相见。 多想问问她,可还安好?女儿大了,不想看看吗? 常迎崇回忆起往事,眼有点酸,“我说你和妈妈像那是气话……你心性柔软,待人温和,我很骄傲。” 常安有点感动。 那些家人的岁月琐事,就像尘封的梨花木箱,珠华玉润泛一层光泽水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迷人香味,一阵风带过便会令人心驰神往。 箱子锁扣嵌在心里,一打开,那根连在心上的弦就会引起一阵颤栗,快乐并疼痛。 …… 余笙婚纱穿不惯,总是绊脚。 常安干脆给她拎着婚纱,师娘在旁边安安静静站着,余笙贴上去。 黄色灯光很暖很旧,照在路上晕出一个小小光圈,常安不自觉抬头,偶然看见屋顶角落木梁下有坨暗色的燕子窝。 这间新粉刷过的屋子,是刚收拾出来,给他们当婚房用的。 “这燕子窝里可还有燕子回来住?”常安问。 余笙今天头发埋进美丽层迭的蕾丝花纱,带了水晶白色头花,胸前别的是常安特地挑选给她的胸针。清新如小桥山水的一张小脸儿,黑眼红唇更加清晰,活像燕子那般挺括生动,笑了笑摇头:“师娘说,看它们费了好大劲儿搭的,走了就没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师娘发话了,神情一贯的姣好温柔:“燕子念旧情,总怕它们有天还过来,那就留着,反正左右不碍事。” 常安和余笙拥抱之后,终是被吃酒回来的新郎牵进了这间早有生命到达过的小屋。 结束后,师娘安排机修兵老钟送她回去,他一直在这里当汽车修理工,拖家带口的好些年头了。军用吉普开在路上,视野比她的车子更加广阔些,两束路灯开路,常安总感觉夜晚比从前显着萧条。 老钟关爱小辈儿,老爷爷般笑呵呵问起她的状况:“常姑娘是咱们余太太的同学,什么时候去吃你的喜酒啊……戴进这小子真实捡到便宜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早几年,一个个都还是愣头青……” 常安体谅他的好心情,没有泼冷水地沉默,戴好手套长吁:“我啊,还不知道。” “这种事儿啊,说急急不了,还得看缘分!”他笑着哼起小曲,“你这样长得好看又能干的小丫头,不怕没有小子喜欢呦,不急不急啊……” 遂接着唱,“青儿的花草朵朵开呦,那里的水啊凉又凉啊……” 星空沉沉,清凉如水。 天上人间是那样广阔寂岭,在老人家喜气的歌声当中,常安望着天,裹紧裙子外的外套,想到一句“青春作伴好还乡”。 夜色如水墨,头上还有碎金子般铺洒的星点。 常安想起白天在唐家为她带胸针时,余笙顺势拉住她的手,问她和宋定的情况,她是担心的,只怕她被宋定辜负。 常安感受着她手的热度,说不上来具体什么。他这样消失不见,不清楚情况的人根本不能理解和接受。余笙在她的介绍下只和宋定吃过两次饭,自然算不上熟悉。时间一长,连她都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算的上了解情况吗? 就像她根本也联系不上他,不能告诉他时局的变化;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她等不等得到呢? 就算相信他会回来,但要是她因为必要搬走到很远,又要如何告诉他她在何方? 他那样聪明睿智,想不想的到这些? 她一直等他,是要冒险的,一意孤行的背弃家人,让其他人为她担心。 那段日子,总有一种紧张感萦绕在心头。 直到一个盒子的出现。 她上午接诊大大小小的病人,下午刚完成手术,一进办公室想拿手表,拉开抽屉发现一个黄桃木盒子,陌生的很。常安确信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四下一顾,想着是不是别人放错了,或许是其他医生的。刚一拿出来,才发现底下还压着张纸片。 常安盯着那张小小纸片看了很久,那是一只鸽子,很张扬地飞翔着的翅膀。 再放下,已是心中恍然,大雨的天气,阴沉沉的,直教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宋定…… 常安在晚上赶着去日租界那屋子后,在那间屋子门口的鞋架上,看见一盆兰花,碧翠翠的散着高尚的清香。 盒子里是张合同,老房东并不是房主,也是租客。公寓所有权在一位日侨那里,他买下这所公寓是为的投资,常年把公寓出租赚取客人的租金。 而现在有人帮她买下了这间小公寓。 常安无意间撇到办公室柜台里那只不常用的金色听诊器。想起以前吃饭常听他们那些公子哥儿开玩笑,“你陆铣宝怎么不开个侦探社,接接案子还能赚钱?要是以后谁借了我钱还不还,你可负责帮我把他找到,反正你有这本事么。” 是了。 常安找陆铣宝帮忙找人,没想到一通电话会直接让他的车子停到医院门口。 当常安拿着一杯热茶走到门诊楼外时,陆铣宝从那辆黑车里出来,手搭在车门上,朝她笑着挥手,很久不见,她有些恍惚,竟然高兴起来,笑着和他招手,热茶溅出一点,撒到自己的皮鞋。 除了嘘寒问暖,陆铣宝连叹气,目光直白而了然地看着她,一丝玩味的笑意,就好像洞察一切,俩人心照不宣。 “你倒是平时想不起我,这会子尽是些劳什子的事,我也比较忙,所以慢了几天才得消息来找你。” “抱歉,叁哥。” 一声叁哥,他到底怜惜她。陆铣宝取下围巾,“你给我看了公寓合同,买下公寓的宋城是个茶商,”他点点摆在俩人之间的那个文件袋,“这是他的信息,你要找他其实不难。但巧的是,他前阵子出国去了,说是做买卖,你最近都见不着他。” 常安打开袋子,地址,电话,店铺……她抬眼:“那他的家人?” “都在新加坡。据说他这次做完生意,也会移民新加坡。为的避难,就不回来了。” 常安:“……” “不过,”陆铣宝看她沉思的面孔,抛出二字。 “叁哥?怎么?” “你别介意,我顺带查了查你那位未婚夫。”陆铣宝当时的脸色,是很令人琢磨不透的,像是猎犬看见猎物时闪过片刻的光。 他摇摇头,发蜡簇成的头发下来一缕:“宋定父母早亡,他跟你说过吧,什么时候?” 外面的天色由蓝转黑,常安依旧不能忘记陆铣宝最后说的话,还有盯住她时穿透性的眼神。他说:“常安,说句你不爱听的,宋定的家庭变故都太蹊跷,加上他现在人失踪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宋定,我看有待商榷。” 三十二章侧脸 常迎崇最近心情都不好,眼前的这个请帖真实让他烦透了,偏偏又不能推辞。 常安不急不躁喝着煲了一下午的海鲜汤,由时不时看看他紧皱的眉头,她夹起一块排骨放到他碗里,常迎崇才从请帖回过神来,扔在一旁。 “哼,上面还说携带家属,真是瞎搞。你别去,就说你医院忙不过来,我去走个过场也回来,没意思。” “我看看。”她拿起那张烫金帖子,叁俩下看完,笑了下:“知道了。” 常迎崇看她这样子,耐不住问了句:“你要去啊?” 她继续喝汤,没被破坏心情:“您心脏不好,我在旁边看着也放心。” 太原刚刚失守,余笙所任职的杭州师范也准备要搬迁,空军基地难得偷得半日闲,新婚夫妻勉强找时间和她吃了顿饭。 余笙下了课的周末,有时也来找她,她现在麻将技术提高了不少,常安笑自己还是一无所长,也不会织毛衣。 看她气色红润的,格子旗袍外罩着件毛衫,白□□鞋,真是一幅小太太的打扮了。 常安眼尖地发现她腹部隆起,果真,余笙要做妈妈了。 余笙是那么小小一只,新生命也能在她胎中孕育。 她不是妇科医生,觉得好神奇。 同时,家里书房中的一摞新闻报纸上又有不断死伤。 万物在轮回,世界在反复。 期间,她又去过一次那座小小的寺庙,和佛祖诉说秘密。 ...... 时间过去,常安挽着常迎崇的手,交出请帖,被侍者引到摆放玻璃花瓶的圆桌前入座。红色桌布,玻璃瓶中也独插着一只香槟玫瑰。 十一月份的杭州,迎来第一场雪。 外面冰冷,萧瑟,空寂单调,唯有西洋式的建筑水钻般粘连起密集的霓虹灯泡,卖火材的小女孩看见那风雪之外的上流之地。 玻璃花窗子里温暖,明亮,干净,买花女的脸蛋被风刮得生疼。 她不够高,不然还可以看见丝滑的桌布,上面有新鲜的水果和美酒点心,天鹅绒窗帘和金黄色的穗子,璀璨至极的水金吊灯大盏大盏开放,人们聚集在这里,西装革履,发鬓黑亮,长裙曳地,腮红柳眉,一尘不染。 没想到一只手伸出来,小女孩聚精会神的看,那只拢在花边袖口里的手——大概是个漂亮的人? 然后她真的看见那个大姐姐伸出头来,望望街道。 常安百无聊赖,所以把窗子打开,好在这里偏僻,周围没有人,也不怕影响到其他人。 她看见一个小姑娘,昂着小脸望着她。 灯光射在周边,那小女孩手上拿着花和一篮子火柴,被常安发现,便迅速的低头跑开了。 常安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一点白色在她掌心融化,像眼泪。 她忽然想到在码头,和宋定的关于一幅画的话题,她为他擦去脖子上的血迹。 唉,她很想他。 想到同陆铣宝在那天的对话,心中迷雾更是团团升起。 宋定还有什么事是瞒着她的? 常迎崇吹了风咳嗽两声。 常安回神关上窗,看看时间:“该吃药了。我去给你拿温水,等着。” 有人正向常迎崇走去,看见她了擦身而过,笑得谄媚:“常小姐,感谢前来。”说罢稍鞠个躬,露出那片老奸巨猾的头顶来。 这里充斥着日本商会的人,包括现在正在她眼前的这位。 常安和他不熟,礼貌颔首后便去拿水。 侍应生端来温开水,她打道回府,也不管常迎崇“被人”交谈甚欢,径自沉默着把两粒药递过去,常迎崇便服从。 “令千金如此孝顺,常桑真是福气!啊哈哈哈” 这位田中先生明明和她素未谋面,她不知对方为何认得她又如此熟捻。 …… 此后,常安便一直当个背景板,主要做陪着正和人打太极的常迎崇,本来是平静的,甚至带点困倦。 可那么一瞬间,她撇到一个人影——那侧脸! 常安急忙一声抱歉,脚已经先一步跨了出去,身后传来常迎崇的呼喊:“唉,丫头?!” 那人转身上楼梯,她跟上去,差点和一个侍应生撞到。 酒杯摇摇欲坠,她拿手恍惚去扶,再看人就不见了。 叁楼,一扇门最后还剩一点缝隙关上。 高跟鞋的女子立马提裙奔上最后一阶,那扇门便生生停住了。 常安看着前方无一人的红色地毯走廊,疑惑地向前走了几步。 整个空间只有她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这层照明不甚好的场地。 试试转动前两扇门锁,都没有打开,她只能茫然四顾,掉转身子探寻到尽头,可是一无所获。 她不知道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一扇门没有合。 有侍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姐,怎么上这层来了,请回吧,这层今天没有承包,不开放的。” 男人听见她那清冷的声线:“我知道了,抱歉不该乱闯。” 人走楼空,那一盏壁灯也被侍应生随手关掉了,漆黑。 一切重归平静。 良久,有一声叹息自房间内传来。 黑暗中,男人头抵住,靠在门上,无言。 他看见她莹白的耳珠埋没在曲卷缠绕的碎黑发里,那水晶耳坠擦过她的脖颈,一摇一晃的漂亮。 看见那小半边茫然落寞的侧脸,清晰久远的眉眼和唇色。 她纤瘦的肩膀和脊背,纤细的手臂和洁白的手指。 他多想拥她入怀,只因想念那种气息。 再出门时,总感觉那雪把街道都下得雾蒙蒙的,常安自己穿好大衣,正要坐进车里开车时,一个小姑娘凑过来,怯生生地开口:“小姐,买花吗?” 她低头看,原来是之前那位小姑娘。 之前没注意,原来她手上攥着的是一束梅花,像是采来的,高高低低地断着枝,而她穿的很单薄。 小姑娘也认出她来,瞬间脸涨红,忸怩起来,局促不安的交换着搓着脚。眼前的大姐姐漂亮光鲜地让自己小丑一般地深深自卑。 她低下头要跑,常安拦住她:“唉,我买。” 那捧梅花到了她手里,她蹲下身给她钱,还另外把手上的围巾也给她了。“ 早点回家吧,天冷。” 就像所有富豪的一掷千金所得来的作用那样,卖掉了花的小女孩看着车子开走,搓搓小手,小眼睛无比晶亮,数了数钱,高兴得在原地蹦蹦跳跳,眼泪都掉下来。 又看看那条围巾,摸一摸,真的哭了。 常迎崇在车里随手拨拨粉色的小花瓣,嘴一撇,人往后仰磕上眼:“回家插上吧……查妈在后院也种了两棵,就是被她胡乱倒腾的病怏怏的,我都没见过开的好的时候。” 余笙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常安给她联系自己医院妇科主任。 这天刚巧在门诊,碰见师娘陪余笙来做检查。 “你说,天上和地下的距离,有多远?”余笙呆呆问常安。 常安一时无言以对,又不好安慰什么,习惯性揉着自己脖子上的听诊器,坐在她身边陪她一会儿。 也不能太久,常安还有病人。 余笙穿着苹果绿的夹棉旗袍,外头是那件还在上学时就有的白色大衣,生活得节俭朴素。她涂了点口红,气色还算好。 “我不知道。”常安如是答。“小笙,我说过我帮不到你。” 体内伤感的因子被勾起,常安低头看地板。 她知道戴进已经去到上海参战,那里打得惨烈。 “可是有什么事?他不是会寄信给你?” 常安估计,余笙很久没见戴进回来,怀着孕又比较多愁善感,才会这样子。 余笙欲言又止,声音很难过很低:“李太太跟我讲,师娘的丈夫受了伤,在医院呢……现在是分队长顶上去了,仗还在打,没完没了。” 常安握住她略微冰凉的手,她接着说,“我就是怕,他也是队长,怕一个一个轮总会轮到他,冲在最前头……那该有多危险?!安安我……” “我怕!” 师娘从领药处回来,看见余笙靠在常安肩上,在哭呢。 她登时也假笑不下去了,自己找个地方呆坐了一会儿,暗自抹眼泪。 常安心情也不好。 常迎崇明天去重庆出最后一趟差便要退任,去香港的手续也办的叁叁七七,她现在早已经搬回大宅住,徒有把钥匙和合同在房间里放着。 要离开的日子已指日可待。 那日,陆铣宝打电话到医院,说得了消息,那人已从国外回来。 她也很忙,有手术要做,请假都不容易。 一得了时间驱车赶过去,他守在店铺里小憩,门外贴着转让售卖店铺的批示。 常安生生把他摇醒;“你好!先生?醒一醒!” 她一问,他就敷衍。 被她缠得紧了,他只得求饶:“小姐,我说过了我只是拿钱办事,有个不认识的人给我一大笔钱,让我买好了那间房交给你,我是生意人,有钱岂有不赚的道理?! “ ……我就知道这么多。好好,别问了。再问我也说不出啊!多一点我也不知道……小姐,您还是回去吧。” 他直赶她走,嫌弃她妨碍生意。 常安一般办事不需要求人,在这事上明显缺乏经验,不知道怎么应付。拿钱撬不开他的嘴,撒泼上吊耍无赖她干不出来,只能无功而返,打道回府。 她不禁很感慨:宋定,算他有本事。真真是有本事到,她也找不到他。 这天就是否要新购来一批药物替换之前的,开会投票决定,常安心道也好,她就当是休息了。会后女同事嗔她:“别人都没意见,怎么就你不同意了呢?!” 常安缓缓喝口咖啡,“两种药效是差不多的,只是成分是新研究出的,算是一时热,价格就贵两倍,药也要赶时髦吗?这可不比衣服,是救命的。” “咱们医院多得是有钱人来看病,你还替他们操心!?” 常安无可奈何:“不是这个道理,医……” 前台的护士跑过来,很急:“常医生!” “嗯?” 护士捂着胸口,“还好你在!以为又在手术室呢!你家里来电话了,说是有急事找你!” 铜色的电话机被她接起,照常是一句:“喂?” 常安记得那天还在下雨,医院,伤员,白色病房,一切都应该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云还是云,外面路人打着伞行色匆匆。而她自己孤身站在电话机前,眼里蒙着水雾,捂住嘴巴。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不再是她的世界,一切都变了。 三十三章入葬 杭州叁叁医院,急救室外。 查妈泪眼婆娑看见自家小姐穿着白袍子从走廊外跑出来,和护士撞到一起,又爬起来跑。 查妈情绪激动的上前和她抱在一团,语无伦次哭叫:“小姐啊、小姐啊!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老天啊怎么办啊.....” 医院的走廊都是她的哭叫声,画面悲哀而诡异。 “快去见见你爸爸!”常子英叁俩步上前把查妈一把掰开,用力扯住还在呆愣的常安,大步拖到病房门前,用力推进去:“快去!” 这是她最最熟悉的场所,每天不知道要待到几个钟头,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床上的那个人会是自己的爸爸。因为眼泪充盈,她看不清楚,胡乱抹一把奔到手术床前,“爸爸!” 常迎崇眼睛瞪的很大,呲裂着眼皮就是不合上。他始终撑着一口气,在等自己的女儿:“女儿啊……”他的女儿,还小,没成家,没妈妈,可是谁能替他照顾她?! “爸……” 可,再没能有回应。 常父带着血泪不甘,喉咙里呕住一口气,合上了这看俗世的一双老眼。 这四个字,成了两个父女一场的人最后一次对话。 没人知道那一刻。爸爸死亡的那一刻,她心跳紧跟着骤停的感受。她瞬间感到难以呼吸。 常子英听见里面一声响,飞奔进去拖住完全跪倒在地上的常安。 她不声不响,无声无息的流眼泪。 脸色苍白,血色全无。 叫她也没有反应,就是死登登盯着床上,满脸冰凉的眼泪,活像没有生命的玩偶,机械的眼神。 常子英早红了眼圈,逼着她埋在自己胸前,不让她再看。 “安安!你还有我,哥会带你去香港,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相信大哥好不好?!” 病房里一片死寂。两生一死,是个人都没能好好站着。 1937年 10月29日 冬 常迎崇头七过后便正式入葬。 一抔土一抔土地洒在棺木上。常大伯母和一帮姊妹拉着常安,时不时低头用帕子抹眼泪,只有常安不哭不闹站在那里。 常安忽然稳稳地上前几步往坑里看。 棺木只剩下最后一个角,那里面是她的爸爸。 她心脏忽然一阵猛烈地抽痛,浑身脱了力气,离她最近的常子英眼疾手快拖住她不稳的身躯,红着眼看她,“安安……” 而常安只是无神地望着天。 耳鸣了。 只有铲子插进土里、铲子拔出土里,土盖上棺木的声音。 就像噩梦里挥之不去的声响,嗡嗡嗡个不停。 太恐怖了。 天空是一片雾茫茫,没有云,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旷的灰白色。 十分空旷、十分令人心慌,也十分……令人绝望。 常子英心疼地不断拍她无神的脸,“看看我,看看我安安……”她干涩的眼角终于无声挂出一滴泪划过面庞,在常安那时的世界里,她的灯火灭掉了,一丝不剩。 十月的最后一天又是大雨,天气很冷。 律师公事公办地宣读遗嘱。 “常小姐,没有问题的话请这里签字,摁手印。”常安接过笔,缓缓签下自己的名字。律师交给她一份复件便离开。她撑着雨伞,看着墓碑上的人,手中的文件纸书很快被雨水打湿,她浑身冰冷。余笙担忧地看着她,扶着常安的肩膀上下摩挲,哽咽。 常安忽然说:“笙笙,帮我爸爸做个祈祷吧。” 于是穿一袭黑裙子的余笙,放下伞安安静静低头,后来余笙抱住她,在冰冷的雨季里常安得到了一点温暖。 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也找不到宋定。 常安很想念他,想听他说话,想见见他。 可是他为何了无音讯? 她害怕,夜里甚至蜷缩在被子里嫌冷,后来查妈陪着她睡才好过一些。 没人能体会这种心情。 上海沦陷的那天夜里她彻夜无眠,平白睁着一双眼,默默做了决定。 常家的上下老小都聚集在大厅——查妈妈、燕子、司机李叔一家、一位定期来修理花园的长工王伯。 他们的大小姐站在那里。 常安带孝,身上只有黑白,因她黑发白肤,面容姣好,在旁人眼里依旧美丽不减。常安看着这些在常家少则叁五年,多则十几年的成员,真诚平稳地开了口:“我很谢谢你们,这段时间里一直帮助我、陪着我度过难关。” 查妈已经在抹眼泪。 “你们都知道,昨天上海沦陷了,按照这个局势,恐怕杭州也不能平安。就像我爸爸的意思,咱们都要早做打算。” 常安吸了一口气,“爸爸已经去世了,房子对我而言变得很大,也很空……我会搬出去,房子出售。” 燕子也开始抹眼泪,李叔问:“房子卖掉?大小姐是要我们走?” 李叔一把年纪,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儿家孤孤单单一只,心里也难受:“小姐要是还要用我,我自然呆在这里……大不了打过来了就回老家避难……” 常安上前一步,缓缓扫望一遍这里的人,“你们和我相处了很多年,我不会忘了你们……” 她低头,又抬头。 “爸爸生前和我说起去香港后,给你们的补偿,我得帮他完成。无论如何,我要尽可能保护你们。” “按照你们的薪水,每个人领五倍。再分点家里能兑钱的东西给你们,算作路上盘缠了。” 她最后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有缘再聚。” “好好好,知道了……那小姐要搬去哪里?” 常安勉强微笑:“我暂时住在日租界,医院也有宿舍,不用担心。” ...... 众人散尽。 操持多年的老人查妈含着泪,又哭又笑地给她做了一桌子饭菜,都是她爱吃的。 常安让她也坐下来吃,查妈没吃几口放下筷子,苦口婆心:“安姐儿,你身边离不了人,我留下来给你做做家务,” 查妈哽咽,“你看你工作那么忙,顾不上照顾自己怎么办,我在好歹能给你烧点好吃的,你又不会洗衣服做饭……” 常安小口吃着,安静听她说。 “你看你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苦,放你一个人我哪放心啊!” 常安也舍不得自己这半个母亲般的人,“现在局势紧迫,我问了去重庆的火车票,随时会买不到。你得尽早走,不然真回不了家了。” 况且通货膨胀愈演愈烈,火车票的价格飞速增长,已经是一笔惊人的数字。 常安把这些实际情况都打听好,认真理智做了打算。 查妈狠狠拿起筷子,“大不了我不走了!” 常安握住她的手,“查妈妈,我表哥不久会带我去香港。我到那边再找工作,再找个贴心的阿姨照顾我。我会很安全的,你放心。” 常安也是苦口婆心。 查妈何曾不想回家和丈夫团聚,她经常碎碎念,做梦都都梦见老家。只是放不下这边,常安就像她的第二个女儿,握紧常安的手掉眼泪,也欣慰:“你大了,懂事了,我只是舍不得你啊。” 常安:“有缘再见,我没办法保证什么,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查妈含泪点点头:“好、好,我不图别的,只要你好就好了。我的好姑娘啊……” 常宅空了出来,常子英忙着自己企业搬迁和家里的事,第二天早上才抽身过来和她见面。因常安住的日租界出入得有通行证,所以俩人约在外面的咖啡厅。 常子英看她一会儿,“是不是瘦了?” 常安摇摇头。 常子英近来也很疲倦,黑眼圈横生,内心焦躁,加上常安这事儿足足几天没睡好,熬得人憔悴不堪:“别墅和汽车都是值钱货,只是你也知道当下市场特殊,多半是卖不出去的了。” 常安点点头,“我想到了。” 前几天遣散家里人,常安说要出售房子,也只是给他们吃个定心丸而已。 常子英继续:“我昨天和我们家商量了。好在伯父生前去香港的准备也差不多,所以家当不很麻烦,要变现的就是一些古董字画,这个好办,我们趁早处理掉。那两辆车我看看能不能安排美国的货轮给你装过去……” 常安点点头,“我没意见。” “你今天下午跟我去办手续,银行现在还在正常营业,以后说不准,把能转汇到香港的钱,都转过去先。” 常子英手被她握住,“哥哥,辛苦了。” 常子英一抬头,露出久违的熟悉的笑:“这算什么,叔叔就你一个女儿,我们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家人帮忙是应该的。”他看她瘦了一圈的脸,也不忍心:“再说,你也很辛苦。” 常安笑了笑,“我真的很谢谢你们。” 常安一直很坚强。坚强到查妈也拿着包袱上了火车的那一天,她就病倒了,延长了医院的丧假在公寓里休息。夜里冷清时便睡不着觉。有时看着那盆兰花发呆。 终于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懒懒的,墙上挂钟到了十一点半,她百无聊赖地考虑中午吃点什么,敲门声响起。 一打开门,挺着个大肚子的余笙提着两大袋子,“我买了好多菜,中午做给你吃?” 大病初愈,脸色惨白,不着边幅的常安在门口愣呆呆的,只知道看着她。 英雄 上海临时驻扎警备司令部内 众参谋官办公室 高烟大佐走进来,众人纷纷起座行礼,足跟并拢,妥妥的九十度弯腰,整齐划一。 “嗯,诸位请坐。”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会议就此进行。 高烟走到大黑板,拿起棍子指向张贴的大地图,声音铿锵洪亮,“诸位,观察当前局势,我军要……” 鸦雀无声。 最后,他用棍子在某个点上画了一个无形的圈——浙江。 “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要配合他们占领杭州,明白了吗!” 众参谋:“是!” 高烟点点头,背着手踱步:“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时间是我们必须争取的点……” “大佐!”有人起立。 “说。” 现场讨论声音愈演愈烈。 有一个清隽的年轻军官,不轻不缓地提出意见:“我有另一种看法,补充渡边参谋所说。既然遵循情报部门协助原则,我们还可以在……”。 高烟听完眼睛一亮,如是点点头,“嗯,很好。这倒是提醒了我。” 高烟和副官走后,众人松一口气,现场又恢复一片喧闹。在乌烟瘴气和讨论声中,藤原桥心无二意地研究情报,在纸上书写要递交的报告,头发依旧很短,胡渣生出,立领扣子解开一颗,桌上一杯白开水已冷,玻璃烟灰缸里很干净。 话筒响,被话务员接起。 “好,等下……藤原参谋,找你。” 他接过,“你好,藤原桥。” 那边是一个中年男声,“先生。” 藤原桥停下钢笔: “请说。” “她近期会去香港。” “……时间?” “我查到船票,11月19号,晚上七点四十,从宁波港务局乘坐吉力一号轮出发。” “知道了。” 挂起电话,藤原桥深深皱起眉头,喉咙微痒,他咳嗽了几声,很快淹没在打字机的声音里。 ——烟瘾犯了。 --------- 作者有话说:哎.....常父是个好爸爸,我特别喜欢他,真的。 常安属于面冷心热的人,常父把她教养长大,一手构建了她的世界观,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他的死亡在这种猝不及防的国家之大变局,爱人又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对于常安的打击是很深刻的。 但不要误会,常父的死是意外,和男主没有关系。 三十四章永恒 杭州第一次大疏散第叁天早上。 广济医院的大门口红十字会旗帜两边高高插起,一辆军用吉普停在脚步匆匆,担着扁担逃难的人流中,师娘拧着眉头在车前徘徊,好容易才等到从医院里出来的那个人…… 常安步履快速地跟随上老钟,迎面是师娘抓住她的手,满脸仓皇焦急:“哎呀,可把你等到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老钟擦擦汗:“现在做医生的可脱不开身!里面多少人哦!你快跟她讲讲情况!” 常安点头,“余笙到底怎么了?” 一贯稳重从容的师娘咽了咽口水,一时间舌头打结愣是说不出话。 还是常安快刀斩乱麻:“快讲,时间要紧。” 师娘拉着她走几步,靠着车开始说:“戴进,戴进没了,上头发了遗书,谁知道她大着个肚子要死不活的往外就乱跑! ” 常安吓了一跳。 “半路上撞到车子了,现在小孩肯定是保不住了,人也晕着不醒。” “村子都乱了,能跑的都跑了,部队里的军医说没有能给她用的药了,我和几个小太太守着,都焦头烂额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想想还是赶紧过来找你。常小姐你想想办法.....”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用力攥着常安的手,“我之前鼻息一探,感觉都弱了……” 无法忽视的人流,路上几乎被堵住,所有人推着推车,兜住哭闹的孩子,拉上家具,食物,床单被褥还有牛马羊,整个街道水泄不通,旋涡似的飙风把人卷进去动弹不得,常安坐在吉普车里感受各种气味、喇叭鸣笛的噪音,车轮跟着人流艰涩的缓慢挪动,她坐立不安。 铜家弄也变得疾风扫过一般,陷入和师娘钟叔表情一样的混乱。路上她低头一看——一鞋跟踩到的竟然是一张一家叁口的全家福照片,那小孩子的脸已经残破了…… 一进去,小太太们二话不说带她到卧室。 床上,全无血色的一张面孔。 “现在还在流血……止不住。”师娘焦急难过。 常安马不停蹄给余笙做基本的体征检查,经过了好几场手术她也累极了,额前发丝落下一点,侧脸憔悴—— 一番检查后,她挺起身扶额叹口气,“情况很不好,必须要送到医院动手术,还要住院——” “送到我们医院吧,我马上联系下妇科医生,尽量下午就动手术,医院现在也没有多余铺位,生活用品能带的都带上,行军床有吗!” “啊!我家有一个!” 常安点头,“好,带上,厚厚的床褥也要带上。” “现在用被子把她包好,放到车上去,帮我叫下老钟——” 几双眼睛都盯着他。 常安的嗓子快冒烟了,她压住喉咙的咳嗽,“车子去医院一定要开的慢,师娘,你带着几个太太把她平放好在车位,一定要抱紧了。她不能受到一点颠簸,不然流血会更严重。” 几人纷纷转身去忙。 常安一手扶着腰,一双眼找水喝。 一杯水忽然递到跟前——是小茗槿仰着头,她的麻花辫落在耳后,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亮晶晶的。 常安正在额头上擦汗的手一愣,眼睛酸楚,接过杯子对着她笑了一笑。 一回到医院,护士就纷纷围着她走动, “组长,新来了脑溢血的……” “组长,这边有两位急诊病人。” “常大夫,306号病人准备好了!王主任已经进去,请您尽快过去……” 常安一阵天旋地转。 她快速套上手术服:“就来。”很快匆匆走进手术室。 余笙的手术结束后,随着行军床被推进已有六人的病房,门窗紧闭,空气中飘满混杂气味。 更糟糕的是,余笙醒来后拒绝进食。 她脸色很木,简直是呆若木鸡。原本拥有的神采消失殆尽,不哭不闹令人害怕。师娘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奈何余笙没有半点反应。 常安进病房看望她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师娘神色疲倦,“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叫老钟上来。常小姐劝劝她,一天没吃饭了……好歹让她吃点东西。” 常安蹙起眉头, “我知道了。” 余笙背对着所有人,常安猝不及防蹲下来看她。原来正在被子里静静淌泪,脸上全是泪痕交错,眼睛红肿。此情此景,让常安想起一个月前的自己。常安把她被角掖好:“你对我说过的话,还要我再说给你听吗。” 余笙泪流地更凶,是的,她想不到世事变化如此无常。 不久前,还是常安生病在家。 余笙听说她生病又遣散了家里人,特意收拾一些衣服买了好多菜,请老钟送她去租界,费了一番功夫得以进去日租界陪她。 那天中午,她这个孕妇炖了一锅鸡汤看她喝完叁碗,然后陪她说话聊天。常安做不来家务,衣服清不干净,也挂的歪歪扭扭。余笙就教她打肥皂、放洗衣粉,怎么晾晒。晚上她也不走,就住在这里。 俩人会坐在阳台,常安热杯牛奶给她,自己倒点红酒喝着看楼下人来人往,看天上密集的星星或者听哗啦哗啦的落雨声。余笙会给她念一段圣经故事,常安安安静静听。写生、画风景画、偶尔吹吹笛子、分享读书笔记、提醒她孕妇注意事项。 在余笙细心地陪伴下,常安烧早就退了。 她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转,开心起来。 余笙要走那天,让常安再摸摸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你摸摸看,没准他会踢你一脚,最近小家伙胎动很厉害。” 常安安安静静好久,孩子气说了句:“好软,软乎乎的,还热热的。”然后脸贴着她的肚子一会儿,呜咽出声大哭了一场。 那天下午常安就去上班。 余笙面对眼前的常安,或许是和她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余笙开口了,灰白阴沉的瞳孔发抖:“他没了...... 活着我还能做什么......”她周身散发出令人震撼的绝望与悲伤。 常安小心翼翼的捧起她的双肩,余笙的眼睛涣散无神,常安轻轻地道:“余笙,我不会圣经,但我和你一样相信来生。” “对我而言,死亡结束人的这一生,迎来人的下一生。死亡是开始。” 余笙哭的发抖,不顾身外人的眼光,想要起身往外跑,常安拦住,转而把她轻轻拥抱着。 “其实我们伤心的本质上,不是他们的死亡,而是我们彻底失去他们.....你相信我,只要活下来,你可以找到自己要做的事。” 那天常安捧着余笙的肚子,语气是从心脏发出来的悲伤彷徨:“笙笙……我已无父无母。” 下一秒崩溃哭泣:“我成了孤儿了……” 也是直到她那一刻面对余笙肚子里活生生的血脉,才捋清自己多日来的介怀,无非是永远失去了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人。那是她为人的根,是她生命的起源。 余笙眼中忽然生起一点光芒,近乎疯魔地喃音:“我有事,有事。戴进的尸骨还在南京,我得把他的尸骨收回来啊……我不能让他孤孤单单待在那里,我不能......” 然后紧紧扒住常安的手,“安安,安安,你帮帮我,我得去南京!”呜呜咽咽的,“我要离他近一点,我要去找他……” 常安看着她神情激动又恍惚地发疯心下一窒,试图稳住她,“笙笙,你先好起来好不好?你要吃饭,要睡觉,把身体养好。” 余笙不听,拼命挣扎。 常安控制不住她,被她一把推倒在地,看着她疯跑出去。 还好外头的钟叔拦住了,男人力气大,余笙几乎是被他拖着回了病房,常安看的心惊肉跳。 有病人家属把常安扶起来,问:“这姑娘是出了什么事?她丈夫怎么死了?” 常安神色微变:“你不要多问。” 再看了看这些同病房的病人,请求:“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这几天你们千万不要跟她乱问或者乱说话,不要刺激到她。” 余笙刚做完手术免疫力太低,怕药性冲突,打不了镇定剂。 只有钟叔强行摁着她不让跑,她就在病床边胡闹发疯。 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忍心。 “够了!” 常安听见自己忽然高喊出声,霎时间室内静的出奇。 “你不能去南京,那是胡闹!你不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你还是我们这些医生费劲心力才抢救过来的病患!还是戴进他们那些飞行员保护的百姓!” “为了不辜负戴进的死,你必须给我按时吃饭、养好身体、赶快恢复健康,不要占用我们医院救治其他人的资源!” 常安说的激动,很少有这样近乎咬牙切齿的狠劲。 钟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余笙不知听没听进去,但忽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妄图挣扎,跑出医院。 常安径直上前对上余笙含泪空洞的目光,当着所有人的面,坚定说:“英雄会永垂不朽。戴进与他的战场永远共存,他已经永恒了,笙笙。” 常安弯下腰朝余笙深鞠了个躬。 钟叔拿袖子抹眼泪,病房众人都沉默。 而余笙瘫在地上,抱头大哭出声。 深夜。 公寓没有开灯。 常安盘坐在在阳台地砖上,用火柴点燃一只蜡烛,为它遮挡两旁的风,火苗渐渐稳定。 光影明灭中,常安轻声呢喃,“戴进,一路走好。” 脑海中那个在中学校门口堵住学生打听余笙,手捧鲜花的俊逸少年,永远不会回来了。再想想余笙。常安含着泪,睡眠不足让她已万分的头痛,差点眼前一晃,倒在地上。 烛火灭了。 她逼自己上床睡觉。 凌晨,电话响。 她胡乱做了一夜的梦,被这铃声吵醒,扭开台灯,披起外套去大厅接电话,“……喂?” “喂?你好?”这不是医院来的急诊电话。没有声音,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常安奇怪,再重复:“喂?你好?” 声音自话筒传来,她手一紧,蓦然瞪大了眼。 那头:“……安安,是我。” 常安还有些混沌感,怕自己是心里作用而出现幻觉,遂将话筒拿开,几秒后才复接起电话,“你再说一遍。” 那端依旧有人,还是那四个字,“是我,安安。” 这不是幻觉...... 听筒在沙发旁,常安整个人跌进沙发:“……宋定。” “是我,宋定。” 她隔空点点头,闭闭眼,握紧话筒,“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藤原桥在上海的一处公共话亭,他额头抵上墙板,刻骨的思念使他难忍,“我很安全,别担心。” 常安有些激动,“你是要回来了吗?” “……还没有。” 常安心脏猛缩,拿着话筒的手发颤。 从上班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哭过。此时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的委屈和压力一股脑放出来,眼泪开了闸般。 藤原桥这边没有下文,只听见她的呼吸声,一深一浅带着微弱的吸鼻声,睡衣擦过话筒略有噪音,她在动手抹眼泪。 他知道她必定是哭了。 他的安安多么坚强,可她在哭。 轻轻柔柔的喊她。 常安忍不住哭出声,“宋定……我爸爸没了。” ------------------- 先是常父,再是戴进。 戴进会在南京不是笔误,他的大队先飞上海参加上海保卫战,上海沦陷后仅剩的飞行员转移到南京保卫首都,戴进的飞机就摔在南京,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们都是政府培养出的最优秀的第一代飞行员,平均生命只有二十叁岁。 三十五章反抗 男人带着沙哑的磁性:“……别哭。” “你爸爸的事,没有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常安一顿,“我只是等不到你了......先是上海再是南京,戴进牺牲了,杭州也眼看不保,我得跟着我哥去香港。” 医院死亡人数剧增,这些天她过得很难受。 “……可你还有我。” 常父车祸去世闹得动静很大,在杭州的内线早把消息告诉了他。 他当时拿着话筒,在看下属送来的最新战况。 从那后他的进军策略最大的特点,便是快。 他要快点回到杭州,把她找到。 抛开对常安的心疼,他自己是有点庆幸的,庆幸常安从此无依无靠,那就只有他了。 她会彻彻底底脱离家庭的属于自己。 自己离开得太久了,从夏季到冬季,已然大半年的光景。 “……” “我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走......”她也无可奈何,“这边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藤原桥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她亲口道出,心下还是一紧:“不可以。我需要你等我回来。” “你乖乖的待在租界哪也不要去,等我回去找你。” 常安摇头,缓了几口气:“我不能一意孤行,搬去香港是我爸爸生前的意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藤原桥很头疼,他的军事进程战略研究,主攻方向便是时间强调快速。 连日来的工作让他精神已很疲倦,为的也是快一点打进杭州。想尽快见她也是一部分原因。 心下一番斟酌后,藤原桥终于开口:“十二月底,十二月底我一定回来。” 常安一惊:“那时日本已打过来,杭州不安全你怎么来?我们都不要枉顾身家性命,宋定......” 藤原桥叹口气点点头,手撑住玻璃门:“我有办法,你照顾好自己就可以。待在租界,我一定会来找你。” “你相信我吗?”他再问。 常安默了一瞬,擦掉眼泪问:“我相信你。”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 “等我回来我告诉你,全部。”那雨中竹林般的声音穿过话筒,缠的常安心里丝丝痒痒,也像过了一场细雨,雨点打下来,滴滴答答地声响。 藤原桥迟迟等不到她的答复,有些急:“安安,答应我?” 常安一下子想到很多,不去香港的后果、杭州的局势、日租界的安全程度、常子英、宋定的真相、医院、余笙…… “安安?在听我说吗?!” 常安:“……给我两分钟。” 那头话筒被撂下。 藤原桥在那边很冷陈,话筒一直贴在他的耳边。 忽然他一脚踢上电话亭的亭板,忍住把玻璃砸碎的冲动,像嗜血的动物发了病,整个人透着偏执而疯狂。 在接到她要走消息的同时他就在做准备,自己是一定要拦住的。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常安瞥到父亲的相片,而旁边摆着的,便是那张宋定的头像。他不爱照相,工工整整的只有这么一张独照。 常安鼻尖很酸,不到两分钟,便拉紧外套返回大厅挂起电话,“喂?” “安安?” “……我等你。” 藤原桥一下子软了,脸上的嘴角翘起:“好。” 常安握着话筒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感觉身上有点冷,也问他:“你那边冷吗?” 他语气轻快,“还好。” 常安听出来前后变化,不自觉笑了笑,“有没有受过伤了?” “没有。” “等你来了,我们想办法一起离开。” “……好。” 电话亭对面的马路来了士兵巡逻,带着手电筒。 藤原桥立马转了个身背对那边,“安安,我得挂了。” 常安有点措手不及,她还想和他多说会儿话,不过也无异议:“好。” 电话筒里传来他隔空的一吻,“拜拜。” “……拜拜。” 藤原桥说:“挂了吧。” 常安下意识面对他时那股子娇出来了:“你快点回来……还要平安。” 藤原桥心下又酸又软,喜爱地不得了:“我会的,乖。” 谁都不愿意先挂电话。就彼此听着呼吸声...... 不久,那头电话中断的声响传来。 藤原桥放下电话。心中松了一口气,低调地避开士兵隐没在街道深处。 …… 天一亮常安收拾好就去工作,那通电话不真实的像场梦,却又切切实实发生过。 一上午的手术,她抽出吃中饭的时间给常子英一家打电话,说明自己要延迟去台湾的意愿。 晚上 常子英和她面对面,几乎要被她气哭了,泄了气只差指着鼻子骂:“你还有没有脑子?怎么平时看着挺懂事的,这会儿就全犯傻呢?” 常安也动容,忍耐着说:“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常子英抓了两把头发,踢掉一个花盆,却拿她毫无办法。 常安上前抱了抱他。 结束这场大战,常安得以回到公寓。 战事吃紧,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路上总是很乱,来来往往的人群每天都堵住她的车。 她打算今晚收拾一些简单衣物,住在医院职工宿舍,也方便照管余笙。 余笙住院后的第叁天,师娘整天没出现,只有老钟按时来送过饭。 医院接收了一批前线下来的受伤士兵,也有几个飞行员,绑满绷带。 前线医疗手段粗糙,常安小心掀开纱布,准备为他们重新处理时,在场的护士都忍不住捂上眼睛。 这种伤口,在医院将近一年半的医护人员都是首次接触。 常安也告诉自己不能乱。 忍住侧过头转移目光的意识,想要消毒,却发现血淋淋根本无从下手…… 那为杀人而制造的重型杀伤武器所造成的创伤后果,面目全非,一般人视觉上根本难以接受。 从那天开始,常安不断从人的肢体躯干里挖出一颗又一颗带血的子弹,战争在向她步步逼近。 陪同师娘去余笙病房的时候,余笙正站在窗台仰头看天空,湛蓝一片。其实从八月份中旬被炸开始,阴天才是应该,下大雨则更好,大雾雨雪则是绝佳天气。 老钟利索搬床、搬东西,师娘帮着她收拾衣物。 余笙脸色看着还好,这几日她不再冲动了,老老实实养身体,常安每日都来看看她,不说什么话,只是陪着。 出门时余笙看眼常安的倦容,后者回了她一个安心的淡笑,“回家也要注意休息,要紧事情就联系我。” 余笙抿紧嘴唇,忽然小声说了句什么。 常安还没听清,可她不待常安反应已随着师娘离开。 常安一路到食堂,才敢小幅度伸展自己酸麻的脖子和肩周。 她的手因为连握手术刀,食指关节竟连磨出个两个茧子来。 不禁想到宋定的手,和她牵手时手掌和指尖的茧子就会擦过去,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挥走低落的情绪,抓紧吃饭。 而那男人此时正骑战马跟随部队前进。 他带着从日本定制的黑色皮手套,拉住缰绳,身上有泥土、炮火和汗水的味道。 沾满泥泞的军靴踩住马镫,抬头眯眼望了望天空,那里已经被硝烟迷雾所笼罩,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藤原桥稍稍提了速度,他身后步兵整齐响亮的步伐更加势不可挡,直逼杭州。 半夜九点,周师娘去接医院挂来的电话。 常安那头的声音不同平时,略有些恳切急躁:“师娘,余笙休息了没有?” 师娘犹豫:“她……” 常安在办公室握紧话筒,清晰的说:“我有要事找她,她现在能接电话吗?” 良久,师娘略带颤抖:“小笙她不见啦!” 常安:“……” “行礼都收拾掉了,留了封信给我,说她……说她要自己去找戴进!” 常安:“……你们可有找过?” “找了,下午趁我们一不注意,就走的——”师娘从来医院后提起余笙,只能是叹气, “我们还没找到……现在村子里戒严,我们也不敢回来太晚。” 常安头有些晕,她暂时放下话筒让自己清醒。 被撂下的话筒线拉扯出残破的字句。 师娘无何奈何又气不过的说,“她要把戴进的骨灰收回来......我早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当时他们要结婚,我原是不肯点头的,只是拗不过他们自己!如今……一个两个的都没了齐全!” 常安仔细回忆下午余笙和自己最后的交流 ——出门前望向她的深意,竟然是诀别吗? 常子英要走的前一天,常安在大伯家吃了一顿晚饭。 常安被这些关心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顿嘱咐,常子英私下给了她一张名片,一个英文名字。 他没好气也尽量缓和,“马上要第二次疏散了,能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 “你没事别出门,天上有飞机或是守城门那边有枪炮声了,你就真的不能乱跑了!记得,一打起来你就给我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你的日租界保命,听见没有?” “医院也不能去,别说什么英国美国,万一日本人瞎了眼就是往你那医院丢炸弹呢?!” 常安乖巧点头。 他那一根烟点燃了,并不吸,看着火光一会儿,转眼提醒她:“不管你等不等到他,十二月底一过,你就给我立刻打上面的电话联系这个人,他是我生意伙伴,还算可靠。有从香港来往杭州港口的商船,也做日本侨民的生意。我拜托了他——”说到此处脸一黑,“给你、和你的未婚夫!留两个位子。” 常安刚想开口,他一吼:“你打住,要是你男人不愿意和你去香港,你别管他自己去,听见了没有?!” 常安连忙点头。 “还有——你等不到他也不许犯傻,反正我一月初一定要见到你人,明白了?!” 常安还是点头。 “你叁哥比我晚些走,要是真出什么意外不能找我,你就找他。” 常安再次点头。 常子英这才气顺了些,没再说话地抽完一支烟。 稍后平复心情,摸了摸她漆黑柔顺的发,“好了好了,我在那边给你看好房子,钱也帮你管着,不能让我失望,嗯?” 常安捏紧名片:“……哥哥,我想抱抱你。” 常子英一顿,也红了眼圈。 广济医院所在的天空总是飞机压境。 多少人出城? 又有多少人得了精神病?整天口里叫着“远远地看见日本骑兵部队的队伍进城来了!跑啊!” 常安现在只埋头做事,再不要充当《纽约时报》的翻译官,南京屠城的消息借护士看过一次之后,她便不忍再看了。 但是医院里全是难民。伤病、医院外也还是难民,伤病。大批大批的难民、大批大批的伤兵。他们遍布广济医院所有能下脚的地方,花园、走廊、休息室、公共厕所前的空地、矮树根底下。 广济医院已经和所有国际难民营步调无异,成了收容所。 常安工作时几乎寸步难行,医生护士手术前需要把头探出窗外,才能深呼吸到新鲜空气,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1937年12月23日,随着轰隆几声空前的巨响 —— 所有杭州人以前所未有的默契一同抬头了。 整个杭州市被撼动了。 常安停了手。 她登上最高天台,挤过人群。 然后,缓缓地脱下自己的手术帽。 从天空望去,广济医院的宝椒塔渺小而遗世独立,上面的人更是蝼蚁一般沧海一粟。 穿过重重云层,对面远处,全长1453米的钱塘江大桥被炸成六段,它倒塌在波光粼粼的杭州水里。 ——被淹没了。 风在这里肆虐旋转,打着混乱的龙卷,奔腾绝望地呼号,歇斯底里地刮起杭州市内所有红色十字和塔顶上成群的白色衣角。 无数只飘扬的旗帜。 为了不给即将到达的敌人留下这条路,政府采取了最激烈的反抗。 三十六章宴会 大家安安静地看了很久,眼中含泪。 常安知道常子英说的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到了。隔天她便回公寓,却是去收拾东西要长驻医院。天气很冷,她换了件更长的大衣和长筒靴子,又裹上厚厚的羊绒围巾,戴好手套。外面下雨了,她拿出那把金伞柄的黑伞,拎起行李箱缓缓走下楼梯。远远看见租界出入口忽然变出了一条路障,围着人。 日本警察拨开围观的人群拿喇叭喊:“……为了保障大日本帝国租界广大市民的安全,从上午九点开始戒严!” “租界只许进不许出!” 有几人试图要闯出去,被门口的警察用警棍拦回来。 后面有一队辅警陆续扛起沙袋堆在门内做防弹工事,堆到大半人高,铁丝网,警戒哨处处可见,军旗铺满入口两侧铁栏栅。雨忽然倾盆而下,人群纷纷捂着头跑散,街道清冷,被豆大的雨水无情冲刷。常安睁眼躺在床,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第二日,大家都在没命地抢货。 常安不晓得插队,小百货商店里,她被穿着厚重棉和服的妇人荡秋千似的挤来推去,木屐踩过脚面四次,从日出等至午后日头高照,才买到一小篮子不大新鲜的蔬菜。 屋内。 常安啪的一声合上封面丢到桌上。 书桌前没开窗帘,室外阳光明媚,大家都在庆祝。 她自己起身泡杯咖啡,在房内踱步,踱步,踱步,随后拿着杯子立在叁楼阳台。俯视望去,地面上的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沸腾躁动,每个人脸上都是狂热的喜悦。他们老少大小都重复挥舞着手中的太阳旗,鲜红鲜红的圆,像空挖出来的心脏,血淋淋的刺激。租界已经被这莫名的日本旗包围了,她挣扎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 常安开门,见到的是四楼的那位北海道人,一位中年太太。 她慈眉善目,“每家每户都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插上了,我看小姐您没有呢,所以特意给你送一面过来。请一定收下!” “......” 太太十分喜悦地递过,洋溢着激动:“听说我们英勇的士兵部队今早就攻占杭州城了呢!为了庆祝胜利和迎接他们,您快插上吧!请吧小姐!看见我们的欢迎,他们会更加开心的!” “我是中国人。” “这......”太太有些尴尬难言,常安说完便关上了门。 1937年12月24日 她等的人依旧没有消息。 25日,医院急诊打来电话。 常安挂上电话坐立不安,医院需要任何一位医生回到岗位救治伤民。 她想了想尝试站在租界门后,谨慎地同几位执勤警察交涉。 很快她后悔此行。 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隔空响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有狂笑声远去,连着肢体拖动在地的摩擦声,仓皇凄厉的惨叫。 整个过程八秒,或许还不到八秒。 面前是被日本军旗裹得一丝缝隙也无的租界铁门,她看不见外面是何场景,却心下了然,石化当场。 和她对峙的警察叹口气,一联四问:“吓到了?就这样你还要出去?你说你这不是有病吗?这不是找死么?” 另一位看向她斯文姣好的面容,提高嗓门:“像你这娇滴滴的姑娘,绝对连皮都被扒的一点不剩!他们现在一个个就跟那饿狼没什么两样——”挥挥手,“别给我们添麻烦了,赶紧回去,能放的时候自然会放!老实呆着等消息吧!” 常安终于偃旗息鼓。 ...... 藤原桥实在是很忙,很忙。 下午叁点,一通迟来的电话。 “父亲。” “我听说你参加了十司令部18师团,高烟向我提起你。” “是。” “他说你表现很好。” “……” “为什么回杭州?” “只是巧合,没什么。” 对面的男人没在追问,即使深知这不是实情。 藤原桥也清楚这点。 父子俩心照不宣。 藤原桥在杭州潜伏的过往只有极少人知情,直接上线就是自己,河井一郎不过是个不紧要的中介物。 藤原教野知道这个孩子的野心和高傲不会让他喜欢这个地方,他在那里曾如老鼠般隐姓埋名。 藤原桥完全可以去别处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他很优秀,潜力充足。 这点毕业后的当天自己就已经和藤原桥说明,“那段时间你只是帮助我做一些事,现在任务完成,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忘记——桥你从未到过中国。” 回到此刻大洋彼岸的另一端,藤原教野在话筒前讳莫如深:“好!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电话通讯中断,藤原桥沉默着继续。 这里是临时设立的军司令部,对面是领事馆,右手边有个小花园,门内士兵带着几个人过来。 那几个人在他跟前停住,毕恭毕敬地脱帽弯腰,袖上别有日本臂章。 藤原桥站起身,行走时过膝的军大衣滑起弧线。 他的身形挺拔,比一般日本人都高,年纪轻轻但眼神十分锐利,一靠近便给这几人无形的压迫感,正如这里任何一个侵略者的特征。 几人大气不敢出,静静等着他发声。 没曾想这日本人说出流利通畅的中文,声调标准,且声线清雅:“你们原先在杭州本区交通部做事?” 他们惊讶之余脸色很苦:“是。” 藤原桥背着手,转头叫同事:“古贺!交通部的人来了。” 古贺参谋走上前来同藤原桥来到摆在一楼中央的大桌边,桌上是一份才找到的地图:“这里,还有这里都聚集着大片防空洞……我们需要……” 古贺对着那几人伸出两根指头:“只限你们两日时间,我们需要这些图纸的最新版样,整个杭州市的都要!” 听懂后,那几人立马面露难色:“这……” 这回轮到藤原桥放下放大镜的手柄,面无表情:“我没有多少耐心,不要讨价还价。做完这些你们就会有离开这里的通行证,做不到就去当活弹靶。” “我们的人会日夜监视,只要有一个人敢逃跑,或者随便拿几张纸就敢敷衍,所有人都要一起受罚,包括你们留在这里的家属。” 他的声音很平淡,人长得俊美斯文,但说话丝毫不留余地。 那几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人员陆续散去干活,古贺拍几下藤原桥的肩:“不愧是藤原君,果然利索!” 所有电话都响个不停,古贺连忙去接电话。 这里的地上满是废纸,墙上和窗贴满各色的文件指示,嘈杂的电话铃和打字声里人群往来,随时都有军靴踩在地上脚步哒哒。 藤原桥间歇时,驱车前往一个地方。 军用吉普在异地废墟上很不好走,等到了地方下车,他面对已经不复存在的建筑,靠车沉默了一会儿。 眼前的小别墅现在成了一片废墟。 记得她说过,搬进这栋房子的那年春天,她才八岁,后院有一个爸爸亲手给她做的藤制秋千。 12月26日。 常安接到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起国际红十字会医疗小队的马可教授,教授向她发起邀请参与他们的国际救助。 这位英国院长的喉咙已经沙哑了。他日夜不停紧张得安排伤病患者,张罗络绎不绝涌进来的难民。 “作为医生来说,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他来我办公室向我问起你时,我告诉他说你会叁门语言,他很惊喜,希望你能加入。但我说你还只是个年轻女孩。上前线十分辛苦也很危险,这并不适合你。安,你怎么想?” “……” 这的确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因为她连辞呈都已写好放在抽屉,只等宋定一来便离开,杭州已经成为日占区,不能久留。 常安很想回到医院帮忙,她想到这点急忙道:“院长,我被困在日租界不能出去。如果马科博士可以安排人把我接到医院,我们可以正式见个面,到时我会给出答案。” “哦,我问问,也许可以。” 常安日夜等待接应,没想到先见到陆铣宝。 他来是请她陪他出席一场聚会。 她有些诧异,也完全提不起兴趣:“杭州已是个死城,有谁会在这时候办宴......” 陆铣宝笑了下,“别这么说,苦哈哈的像个老人家。” 常安不是花瓶,她是医生。 现在应该做的不是穿上华服去喝酒,而是去医院帮忙救人。 她想要拒绝,但陆铣宝奇怪地很坚持:“算我请求你,这次帮叁哥一个忙。” 常安只好坦白:“我没那个心情,我目前只想回广济医院,他们需要我。” 陆铣宝十分痛快道:“好啊,我能进的来,也能把你带出去。只要你陪我参加这个宴会叁哥带你走。把你送到医院,后天晚上我再去医院接你。” 他车子上插了日本旗,过关卡时他出示一张证件夹带纸张,坐在副驾驶的常安没有刻意观察。 警察询问几句过后便从隐蔽的小门为他放行。 “叁哥怎么还没走?”常安有些奇怪,他在杭州耽误良久。 陆铣宝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走?” “……” 她该怎么回答,自己没等到要等的人。 “我要打官司——”他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离婚官司,我被离婚官司拖住了。再等几天。” 常安微微睁大了眼睛,想到常子英临走前提过陆铣宝的欲言又止,再度沉默不语。 忽然,陆铣宝开口:“丫头,把眼睛闭上。” 常安:“嗯?” 陆铣宝瞧她很明显还不知情况,“外面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不要看。”原来车子即将要驶离这条大路。 常安没有闭上眼睛,从出来开始,尸体烧焦和腐烂的味道就充斥鼻腔。 “那你的那个宴会,它好吗?” 常安面向他,低声:“.....我能想的只有日本人的庆功宴。为什么你不说清楚?” 陆铣宝没想到她这样犀利。叹口气又叫了一遍:“丫头……” 常安反应奇快:“你的离婚官司是由头,你留在这里还有更主要的原因。你要做什么?” 陆铣宝直勾勾地盯着她,含有审视,随后转过头扭钥匙,“的确和日本人有关,我需要你做翻译。安安,我们都得活着离开这里。” 路上有巡逻的宪兵出现。 “我联系到几个日本商会的人,我要从他们那里拿到特别通行证。”他边说,边踩上油门驱车避开。 陆家的企业这几年受到金融局势的影响,规模早已不比从前。因为战乱,陆氏又要举家迁去美国,公司等于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不能再有任何成本上的损失,否则资金周转都会陷入困难。 他坦白:“我有一大笔货物必须要拿走。丫头,其他的不要再问了。知道的多,对你也没好处。” 叁天后。 常安头发梳理的很好,穿了件体面的长裙,但脸上只看见擦了点口红,除了手腕上一只表,身上全然没首饰。 来接她的陆铣宝摇了摇头。 三十七章你滚 待她上车,他打开准备好的首饰锦盒,帮她解开围巾,先拿出项链给她戴。 一串细细的双层珍珠链子,刚好锁住脖子,中间有一枚圆形滴坠。 常安不想要,被他止住:“别抚了叁哥面子,今天是你做我女伴,嗯?” 常安把要解扣子的手放下,捏住自己的包,点头,然后自己默不作声地自己戴好两边珍珠耳坠。 那耳坠子款式也很特别,耳针上是一半颗小珍珠附在耳垂,吊下来的便又是一水滴形状的半块大珍珠,轮廓周围贴合一圈亮钻。 常安的头发向来是有点卷的,耳坠子埋在耳边散下的碎发里,无边无际,恰到好处的温润优雅,配合着她惯有的清冷神情,高贵而古典。 陆铣宝打量自己的成果,赞叹一声:“真适合你。” 她朝他疏离礼貌的笑,没以前的熟稔。 陆铣宝见此不太高兴,也不想掩饰,路途是沉默的。 车外行人绝迹,路有死尸,随处都是所谓宪兵和关卡。 清冷的电灯,阴森森的绿,萧瑟深冷,在士兵放行的吆喝声中,常安目不斜视管好自己的目光。 她坐在一辆车上,身上佩戴光鲜亮丽的珠宝首饰,要去参加一场日本人的聚会。 常安这样告诉自己:她答应他参加,他带她出租界。 他信任她,需要她的协助离开,她受过他的种种恩惠,不能不帮忙。 等常安看见楼上一排排黄绿色军装和刀枪齐全的士兵,她诧异地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他。 陆铣宝真诚地解释:“你看,日本人才是主办方。我不能控制谁来谁不来,要进这里已经花了我不少力气。” 常安原本搭在他臂上的手要抽出,被他用力摁住。 陆铣宝反问:“你以为我要想在这里安全,能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你也把我看的太厉害。” 从他能自由进出日本租界,常安就感到古怪,只是她不喜欢过问,也没有刻意观察。 她想着,或许他利用钱财势力走了某些程序获得特权,这也无可厚非。 但此刻她意识到陆铣宝和日本人的关系亲密到出乎她所料,一个能出席军官聚集场所的中国人,一个车上插日本旗的中国人,还能有几种可能? 常安心一沉,很失望:“叁哥,我无权干涉你和谁打交道,但我不想成为共犯。你来这里是因为你的选择,我现在和你站在一起,那我又成了什么?” 陆铣宝觉得她太不好控制,心生烦躁。 他揉揉眉心:“你当然是为了帮我,丫头。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叁哥绝不会害你。” 常安沉默片刻:“......就这一次。” 陆铣宝忽然伸手摸她的脸,常安下意识躲开,看他的眼神开始警惕。 陆铣宝笑笑,没再坚持。 她不知道陆铣宝想要干嘛,这样的举动并不像他,看她的眼神也夹杂着越来越明显的热度,而他似乎懒得掩饰。 这让常安觉得很不妙,她只想办完事情尽快离开。 陆铣宝先是和一个西装男人打了招呼,常安帮他们传话。而那位老板随后要为他引荐一位负责驻守港口的中村中尉。 一番谈话后常安在心里冷笑,他的筹码是和日本人做军火,他有渠道,这种不能透露的内情,难为他还想的到要找她协助。 陆铣宝告诉她,叁天前自己设法联系过日本商会,取得宪兵的保护后,才保住那那批货物没被前来的日本军队洗劫一空,更要紧的是那几艘高价买来的进口商船,每一艘都价值万金。 常安比自己想象中干脆,她干脆地随他们踏上楼梯,尽责尽职当他的翻译。 陆铣宝告诉中尉,杭州江上还停有他来不及开走的大型商船,不断地轰炸和船员死亡,没被炸沉的运载船没机会开走,还滞停在港口,希望能有日本军方开具的港口特别通行证。 对话进行得很艰难,中尉似乎不大买账,他认为这点好处根本不够。 陆铣宝也有些恼怒,最后他答应再留下两船货物。中尉看起来已经很满意,却迟迟没有说成交,陆铣宝心里很烦和他周旋,面上却能保有生意人一贯的耐性。 他们都听见中尉忽然冒出几个字:“你的翻译.....漂亮,女朋友?”说的中文,虽然口音很重,但陆铣宝和常安都听懂了。 常安一愣,陆铣宝已经握住她的手,脸色不好了。 “她是我太太。” 中尉古怪地笑起来,眼睛再度朝常安飘来。 陆铣宝皱了眉,把她往身后带。 这里原本是歌舞厅,上下一共叁楼高。 叁楼也是临时军官会议室,用来聚在一处办公,此时几双军靴从叁楼下到二楼。 谈话声音不小,只言片语从二楼右手边传来。 其中一双走几步,下楼之际便忽然停在那里。 陆铣宝把常安拦在身后后,中尉继续坚持:“太太、喝酒,生意、顺利。” 陆铣宝便挂起虚伪地笑:“条件可以慢慢讲,我太太的玩笑不能乱开。” 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常安硬着头皮翻译了这句话。 中尉有些遗憾地看向他,意味昭然若揭,不交出常安,他就不同意, 没曾想陆铣宝在这件事上分毫不让,拉住常安的手就转身,“我们走。” 中尉连忙叫住他:“成交。” 陆铣宝背对中尉松了口气,也就是回头的那一刻,紧跟着陆铣宝的常安也看见了走廊尽头的那个男人。中尉立马站起来对这军官行礼,双目不敢外视。 军官前进几步回礼。 脱下帽子,把白手套放进去,握住它们的手自然垂落。 他笔直看向常安。 俩人对视。 那一刻世界是静止的,甚至褪去了颜色。 她听不见四周都有哪些声音,六年中无数次看见的那双眼睛,和眼前这双缓缓重迭,是那副深沉隐忍的面孔。 陆铣宝盯着宋定张大了嘴,随后瞧着身旁人。 那双漂亮的眼睛飞速蒙上一层水雾,低垂的眼角因为用力而上翘,在灯光下有种悲怆而沉痛的光芒。 藤原桥看在眼里,他手心冒出冷汗,另一手握紧佩刀。 正要向前踏一步,常安却手指绞紧了立刻后退,整个人似受惊的鹿。 陆铣宝把不安的她紧紧牵住,可常安挣脱开了他的手,转身飞快地下楼梯。 她甚至没有拿大衣,只有一件薄薄的羊绒长裙,一出门就被风冷得整个人都没有温度。 她大口大口呼吸,不想让眼泪流下来,所以拼命吸气。 陆铣宝还追在后面:“常安!”他追上路灯下的她,“快把衣服穿上,着凉了。”要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她一手挡掉。 他捡起又给她披上,被她再次用力档开。 楼层门口有一整排宪兵把守,路上还有部队随时巡逻。吆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有人把枪上膛盯着他们,“什么人?!” 陆铣宝赶忙把她整个用力拥住,往车上带:“好了好了,有什么先上车再说!这里全是日本兵。” 常安手脚并用地挣扎,“你别碰我!”她被他往车那边拽,她挣脱时倒在地上,高跟鞋崴了脚。 瞬间眼泪吧嗒吧嗒掉。 陆铣宝立马想去抱她,手还没穿过她膝盖就被她用力推开,他再来俩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巡逻的士兵走过来,陆铣宝手忙脚乱地掏证件。 士兵看过,吆喝着让他们立刻走。 常安还是不让抱,陆铣宝耐心耗尽,少爷脾气发作,训斥:“你想怎么样?我早和你说过宋定他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吧,那人骗身骗心,我让你离他远点你听过了吗?!” “你早跟了我,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了!”说完他目光忽然变温柔,不管她的挣扎,捧住她的脸,“叁哥心里也有你,你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叁哥比——” “滚开!”常安抬手朝他扇去,陆铣宝被打得侧过脸去。 她自己支撑着爬起来呜咽出声,用袖子擦泪。一步步退后,声音越来越高:“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陆铣宝实在太惊讶了。 他不知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他第一次看见常安这样崩溃闹事,也更意外宋定那人的真实面目。 门内二楼,不知内情的中尉对藤原桥的突然来到有点奇怪,满腹疑惑之时对方忽然开口:“请问这两个人的身份。” 中尉捉摸不透对方的情绪:“那个男的为我们提供军火,至于那个女的他说是太太,带来做翻译!” “你答应了?军火换商船?” 此事是中尉私捞油水,他脑筋一转,见风使舵应对这高级参谋:“我还需请示上级!我做不了主!” 藤原桥没再说什么,表情比刚才更加严肃,看他的眼神也不甚友好。 中尉战战兢兢,努力回想是哪里不对劲,他和这位参谋长官应该没有过节,直到对方大步离开后才松了口气。 常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医院。她没有真的扭到,下了车就能走路。 陆铣宝帮她把衣服再次披好。她脸上有泪痕,却不再哭泣。 陆铣宝欲言又止,常安没有看他,“我不会再给你做翻译,你也不用管我,我会自己离开杭州。” 陆铣宝怒不可遏:“你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他说出自己早已猜到的事实,嫉妒化为无尽愤怒。 常安不再回答,自己踏步向医院门内走去,蛋糕裙摆像掉落的粉色花瓣,那么孱弱。 他心一动上前几步拦住:“你就不能和我走,跟着我不好吗?” 常安觉得自己和陆铣宝这幅模样,都有点可笑。 “我不和你走并不是因为谁。”她抬起头来,还是冰冰冷冷的,“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从来都把你当哥哥。” 她如此冷静,倒让陆铣宝彻底无言,他忽然笑了几声,低头想要强行吻住她。 常安猝不及防,心中又惊又痛,胡乱推开他自己退后,大声道:“别再这样了!我们各自珍重,各自安好......” 她累极了,无精打采垂着眼眸,还是走了。 陆铣宝看着她离开,双手插裤兜没有再追,他清楚自己还要再回那里,完成交易。 车行驶在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上,为了过去不得不碾压上厚厚的尸体。然而下一秒车身忽然不受控制,陆铣宝死死把住方向盘才没有撞上两边的残壁断垣,他下车查看,左前轮爆胎。他咒骂着踢了一脚,下一秒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几米之外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垂落的手里握着的枪冒着烟。车轮是被他打爆掉的!陆铣宝登时毛孔竖立,浑身警惕。 那人一步步走近。 陆铣宝脸色又沉又急,这人可不就是个疯子,自己怎会这样倒霉! “是你,你想怎么样?”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只能盯紧对面人手里的那只枪口,手缓缓往腰后摸,“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我应该没有看错……” 藤原桥笑了一下。 ----------------- 作者有话说:男女主重逢了,我藤原吃醋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三十八章卧底 陆铣宝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腾空重重跌在地上,一瞬间只剩下震惊和强烈的胸痛。 他来到陆铣宝身边蹲下,卸走了他腰后的进口枪,动作迅速地拆掉弹夹,放入自己的口袋。 下一秒,陆铣宝听见咔嚓一声——自己的手骨折错位了了。剧痛使他保养得当的一张脸开始扭曲,他失控地呻吟,腿脚控制不住得抽搐。 上方的藤原桥悠悠问:“记不记得你欠我一顿打。” 陆铣宝曾在常安去日本后,找人围攻他,他的脸因此布上淤青。剧痛之中陆铣宝不能动弹,但还能咬牙切齿:“你先放手。” 藤原桥置若罔闻,手上更用力,“现在该还了。” 他登时浑身湿透,额头背上冷汗淋漓。男人的眼睛里尽是阴沉,渗人的光亮在黑夜里显得神经质,说话如猝了冰:“还有,谁是你的太太?” 陆铣宝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努力吸气解释,“我那是为了给她解围!”然而男人阴郁更甚,显然没想和他废话,把他拖到旁边的倒塌建筑物。 藤原桥把自己那把枪也收进外套口袋,脱下甩在一边,随手拿起半块碎裂的砖头,靠近他。 那上面的切面刺出的角很锋利,陆铣宝瞳孔猛缩:“有事好商量!你——”尖叫声起,陆铣宝头破血流。 藤原桥每砸一下,就说一句话。 “你不应该把她带到那里。” “她会有危险。” “她是我的。” “不是你太太。” 他拿砖头的手砸下的力度越来越大,声音却越来越低。 “你以为你算什么。” “从头到尾你什么都不是。” 他雪白的军衬沾上热黏殷红的血,年轻周正的五官在月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黑漆漆的眼里没有温度。 好似阴间来的鬼魅。 ...... 常安已经和衣躺在宿舍的床上十几分钟,她脑海里回忆起的都是他所说过的话,她没法思考,她强迫自己去理清楚,结果适得其反,越理越乱打成死结。 同一个宿舍的旁边人瞧着她的脸色,禁不住担忧:“你怎么失魂落魄的?可是家中可有什么变故?” 这几日来超负荷的工作,大家都很疲倦,经历过这几次疏散和炮火,她们也都坚强许多,问来问去的无非是顾虑的家里都可还安好。 常安自凌乱中起身,摇摇头出去。 护士跑来找她,“常医生,你——” 常安侧过身不让护士看清自己的脸,闷闷道:“我现在不能集中精力进行手术,对不起。” “不是,”护士有点急,“办公室有你的电话,快去接吧,我让他别挂。我先忙去了!” 二楼办公室。 “你好。” “是我。” “……” 藤原桥早知自己等不到她的下文,径自说:“我在医院对面,我现在想见你。” 常安在镜子前理了理仪容。 她的眼圈有很红的肿泡,发型也乱糟糟的,口红残留,嘴角弧度下沉,的确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当她出现的时候,那双眼就开始追随她。 藤原桥站在冬风和寒夜里,黑色大衣被风卷起,他身姿挺拔,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常安双手插兜一步步走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夜很静,只有常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细碎声响,风吹散她额前遮挡的碎发,露出张皮肤雪白到反光的脸。 黑森森而凄冷的夜里,寂静而空旷,电线拉扯在头顶上方,没有一只鸟,等她踩完最后一步停在他面前,四周安静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藤原桥上前猛地把她搂在怀里,声音沙哑而痛苦:“什么都别说,让我先抱会儿。”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泪滑落,被黑色大衣湿冷地吸收掉。 他用带茧的手抚摸着她的发,异乎寻常的温柔,“我很想你......对不起。”又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呢喃:“我回来了,安安。” 常安被他带至日租界的公寓。 “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他这样说。 自然,自己也是有一大堆话要问的,路上全是日本兵,他将自己带上那辆军用汽车,下车时也一直牵着自己的手。 藤原桥的手十分暖和而宽大,他和从前一般同自己十指相扣。 常安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他似乎刚开始有尝试和自己说过几句话,见没有回答便罢休,常安不是故意装聋作哑的,只是精神还有些恍惚,甚至他为何能毫无压力地得到租界的放行同她进出,常安都没反应过来。 公寓内 常安浑身颤抖着又僵硬,她牙关紧咬,盯着他头发剃的很短的脸。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新身份就是这个?” 她之前在他怀里哭,是因为这种见面,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的局面。 无论其中夹杂着多少纷纷扰扰,穿上那身衣服,他和她便无路可走。 藤原桥在沙发上坐着,落在膝盖上的手也缓缓蜷起。 气压低了不少。 他想过很多次措辞来回答她可能的质问,但无论哪一种都不能避免他是日本人的事实。 他已知常安的性格,她一向无畏果断,自我原则很高,所以留不住的可能性十分大。 可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执念,宁可大费周章的执念,想到此处,预计好的话没能说,只是单纯地问:“你会因此离开我吗?” 常安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最最荒唐,她丝毫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如何:“你是日本人?” 藤原桥没能直视她漆黑滴翠的眼,但并非是愧疚,迟疑着摩挲拳头:“我的确是日本人。” 陆铣宝同她说过的有理有据的的话油然在耳:“所以你真的不是宋定?” “你听我说,我……”他心中急躁,艰难闭了闭眼,“我是私生子,并不受家庭重视。我父亲是军人,他安排我来到中国为几年后的战争做准备,我必须使用一个当地人的身份,不久我遇到了你……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说过无论我是谁,最后都会回到你身边。” 藤原桥生性孤僻也骄傲,他从小不稀罕别人看好戏的怜悯和同情,那让他越加自形惭秽,可如今他甚至希望她因为可怜自己而留下来。常安的性情说来特殊,做医生后,她对这世间的生灵万物都会抱有慈悲和怜悯。他希望她也能怜悯怜悯自己,继续爱着他,呆在他身边。 常安很认真地听着,不肯错过一字一句,可事实仍旧难以接受,她闭了闭眼:“你说的是真的?” “的确。”他神色严谨,那种特殊的严谨。与周围人不同,在戴进临行前的脸上她看见过,如此似曾相识。 “骗子!” 她颤抖着,心很疼痛,痛到挖出一个漏风的孔,寒风在其中穿梭,她呼吸不过来。 看着她疼,他何尝不疼? “对不起。” 真是晴天霹雳,荒唐至极。 常安忽然笑了一下,藤原桥瞳孔一缩。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你跟不跟我说实话?” 藤原桥看着她,“我说的是真的。” “你看着我眼睛,你告诉我这是真的,不是假的。” 藤原桥又摇摇头,“是真的,我说过我有一个全新的身份,你也说过会接受。” 接受? 常安吸了口气,忍住汹涌而来的情绪:“那要我如何接受?你是否有不能告诉我事实的苦衷?比如你是间谍,安插在日军的卧底之类的?”她吸口气,低着头,“只要你肯说苦衷,我都能接受,只是不要骗我.....” 她不喜吵架争辩,也不擅长,这已经是五年来两人最激烈的对话。 他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脸,冰凉柔软。 看着常安的眼神迷离深邃起来,“一开始是我情非得已。”他承诺,“从今往后只要你要求,我都可以不撒谎。” 可常安再听不进去一个字。 她挥开还在自己脸上的手,“那么你来这里又想干什么?”她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下去,眼神甚至戒备而警惕。 他看见了神色一禀,急于打破这一切:“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她拔高音量,带着哭音:“我最后问你,你真的没有其他苦衷!?” 藤原桥皱紧了眉:“我的确是一个日本人!” 不待对方再说甚,常安再也忍不住地快速打开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 她忍住怒意:“请你离开!我要你现在离开!” 他没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 僵持。 常安点点头,拿起包往外走,刚到楼梯口,被他大力拽住手腕往回拖。 他不是不理解她为了等他所作的牺牲和放弃,事当至此他已对她坦白,真心换得如此反应,心中也有一股熊熊蒸腾的烦躁,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隐忍着道:“你呆在这里,外面不安全。” 藤原桥走了。 脚步大力地敲击楼梯,伴随着门内人严重的心跳,直到听见汽车的发动声。 常安立刻倒在地上,她双手护住自己,毛衣裙摆铺开,从房顶望去,整个人竟蜷缩成痛苦的一团——一只夭折哀鸣的美人鱼。 碎发遮面,泪水顺着面颊滑下,渗透在木地板的缝隙之中。 藤原桥并没有走。 他在租界门口不远处停下,车灯关了。 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寂静一片,他心情实在烦躁,闭了闭眼,脑中全是刚刚情景。 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盘,人趴窝一会儿。 良久。 他锁住眉头,翻开车柜内很久没碰的那盒烟,拿出一根点燃来吸,烟是别人送的,味道并不怎么好。 吞云吐雾间,他无不愤恨地想:这烟算是白戒了。 他来这里,只为找她,只为了遵守承诺回到她身边..... 黎明,第一缕阳光如往常照亮这片雾蒙蒙的大地。常安还是昨日那套衣服,直直坐在一堆行李里。她手中握住一张黄色名片,眼中决绝。 外头开始有人声。她来到电话机前,拨通上面那串号码,一个女性接了电话。 常安声音有些哑,“可以请你们老板听电话吗,转告他,我是常子英的妹妹……” ------------- 作者有话说:男女主会分裂那么一段时间。 三十九章疯了 John并不在,她一直等到下午才有电话回进来,飞快接起,那头是英伦腔的中文,常安用英语告诉他自己需要马上离开的意愿,一个人。 详细的自报家门后,John才想起她是谁来。商讨过后,这老板在电话里和她约好,明早会四点开车到医院接她,嘱咐她绝对不能迟到。 常安挂上电话。这个屋子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空手出门询问,警察每日轮流值班,并不认得她是昨晚回来过的那位小姐,不允许她进出。 常安手上没有特别证件,她不是陆铣宝。 她忽然反应过来,藤原桥把她带进来,就没想让她再出去。 她的心里止不住发着冷。 再回到屋子里,她强迫自己坐下。 她去不了医院,包里的那封辞职函没能拿给院长,只好给医院挂了电话,说明自己要辞职的情况。同时请院长转告马克博士:“我打算离开杭州去香港,那里有我的家人。很抱歉不能加入红十字会的医疗队,我十分感谢马克博士对我的肯定……感谢医院对我的照顾。” 含有大爱精神的院长,对待她这位小女孩一如既往的宽容慈祥,只请求她照顾好自己。 简单告别后,常安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望着一堆行李无言。 傍晚,电话铃响。 是藤原桥,他在那头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带来。” 常安望一望墙上的挂钟,医院忙后,她已经很久不在五点多吃晚饭了。 藤原桥在那头等不到她的回。 自从他和她摊牌,这种沉默已经成为常态,他捏了捏眉心,耐着性子自顾自说:“一碗青椒肉丝面,加一个鸡蛋如何?” 常安意外地答了句:“好,如果你能同我一起。” 她和他之间,需要做一个正式的结束。 她不知道他驻守的地方离这里多远,但门铃响不过也才半小时。 常安打开门的时候一阵冷空气侵袭,藤原桥携着两碗打包好的面条进来。他真是耐寒,大冷的深冬只穿一件黑色长风衣,敞开着。里面照常是一件白衬衫。 公寓的桌子是漆了白的小圆桌,被她铺上一层防水绿桌布,这桌布还是两人一起买的。 食物被他摆好,常安坐在离他最远的对面。 藤原桥眼神敛了一敛,打量起周边。 她握住的筷子的手紧张了一瞬,收拾好的行李提前藏好在房间,卧室门紧闭,怕他看出什么不妥,继而低下头去捞面条。 藤原桥当然知道面前这样的常安太反常,很不对劲。 常安看他不动筷子也没什么好说,自己是要慢慢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的。 可吃着吃着,眼前又模糊了起来。 她自觉是个比较理性的人,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哭,面条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发酵,还有眼前泡在汤里的鸡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相处的种种片段和这多日的等待,她心中酸楚至极,泪滴进碗里。 这一瞬间的光景被藤原桥捕捉。 他闭了闭眼,这俩日她流了太多眼泪,她哭,他会心疼。 推开椅子,走几步在她身前蹲下来,常安还是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他凑上前去小心地用拇指给她揩眼角的泪水,两手捧住她的脸,转过头来让她面对自己,“你怪我,还是恨我?” 办公桌上还有一堆事情,一堆人没见。他特意找到中国厨子做两碗新鲜面条,车开的飞快,现在单膝跪地,蹲在这里,只为征求一个女孩的原谅。 如果讨好能换回她曾经看他时的热情,藤原桥什么都愿意做。 常安拉住他在自己脸上的手,拇指抚过他清晰的指节,就像每次眷恋的缠绕。闭了闭眼停顿叁秒后,缓缓拿下来,“我不恨你。” 她只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若是对别人,她不愿再多做解释,可对于这个眼前的男人,她愿意倾尽自己最后的善意。 两个人一座一跪,都不是最自然、最合适谈话的姿态。 “我不恨你,你曾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乐。我当然生气,可昨晚我想过了,你一直很辛苦,如果按照你的角度去思考,除了立场不同你没什么错......” 藤原桥看向她水汪汪的眼睛,被拉下的手摊开搭在为了她而跪地的那只膝盖,风衣衣摆拖地,他颜色凝重。 他感觉得到,她在做诀别。 “可你不该一直欺骗我,要离开了都没能同我坦白。” “……” 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从一开始我就活在你的谎言里,我原本以为我和你之间是很亲密的关系,至少我还可以了解你,我们可以互相分享最私密的心事。”她摇摇头,“可原来我们认识快七年了,我都不曾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我都不曾得知。” 藤原桥,“我——” 她立马激动地站起来,不让他开口,“你让我感觉自己很荒唐,连带我们之前一切的曾经都变得荒唐和虚伪。我从不后悔为你做过的事,我不后悔独身留在沦陷区等你。”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但现在该结束了。” 藤原桥一直维持着那个半蹲半跪的姿势,他就这样仰望着听她说到结束。 然后拳头紧握缓缓站起来,“你还是怪我?因为我把事情搞砸了?” 俩人之间离得很远,能塞下四五个人,但不足以让其中任何一个人冷静。 “你要离开?” 常安不作声。 他的冷笑声忽然接连传来,“你凭什么抛弃我?” 这次常安有了反应。 她抬起头对上他懊丧的脸,还有他眼中那种无辜的神色...... 当时,常安在电话中说给自己两分钟考虑,但她脑中全然浆糊,其实什么也没想清楚。只是看见了那张相片,知道自己不能抛下他先走。 她首次经历战争和沦陷区的惊悚,心中害怕,也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普通人,在日租界的夹缝中度日如年,凭着不能抛弃爱人的信念才支撑到了现在。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质问自己‘抛弃’二字? “我并没有抛弃过你,哪怕所有人都反对,我也还是义无反顾,要留在这里等你。” 她看着藤原桥,眼中有了泪光,“……明明是你下了一个死局给我,还想要我如何反应你才会满意?要我开开心心接受你对我的欺骗,然后继续傻子般同你在一起吗?” 藤原桥上前一步她便退后,摇摇头。 “何苦呢?这完全不可能。而且你应不是这么天真的人……” “我们分手是一定的,我认真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并且不会改变。” 可他果然天真,追问:“那你还爱我吗?” 常安简直不可置信地看了会儿他,摇摇头,“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 “那是什么?!” 他步步紧追,声音很冷,“如果以前的一切都是假,我现在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你。” 藤原桥并不是真的碰巧能够来到杭州的。 他很早就暗中观察,早做准备,提前部署。动用人脉关系步步为营,才能够顺利加入这只军队,跋山涉水地来到她面前。 “你不能单方面否定我对你的感情……”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强势,锋锐的光芒射向她,“我不同意分手。” 常安本来觉得伤心,此时眼圈终于红了,“......你疯了吗?”看着他的眼睛饱含不可置信与无力的苍茫感。 “中国和日本,现在在打仗啊,我和你,我们两个,早已经是政治对立了......” 她的喉头沙哑,说的缓慢而哽咽,“如何亲亲我我若无其事地在一起呢?” “我当然没什么见恶杀恶、大义凛然的骨气,更没法敌我一视同仁,我可以不计较你曾经的种种利用,真也好、假也罢,你给过我快乐,我也喜欢你这就够了......” 藤原桥只依旧固执地追问:“你还爱我吗?” “……我说了,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他恍若未闻只一遍遍重复,固执要一个答案:“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常安在他的目光和举止中落败,“你怎就不明白?隔着民族大义家仇国恨,爱不爱又能如何?” “我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小人,你曾亏欠过我爸爸对你的信任,他可以不追究,因为他现在已故去了......”提到常父,常安心中难过地顿了一下,“我只想安安静静让他求个来生,我绝不能再让他为我蒙羞......” 藤原桥的脸颊肌肉因为忍耐而微微抽搐,他的手握成拳头,整个人如处冰窖。 “蒙羞?和我在一起你很受侮辱么?” 常安看着他咬牙切齿不甘的样子,无奈地捂住脸:“放过我吧,让我走,我们没有未来……” 藤原桥蹲下再次捧住常安的脸,被她一把挥开冷下心肠道,“不要再做这种举动。就自此一别,我们各生欢喜,两不相欠。” 他忽然嗤笑一声,低下头很久。 沉默。 常安看见他头顶的发旋,眼角生疼地撇过头去。 “安安,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会有未来的。”他一字一句,认真而执拗,竟然生出无比的温柔来,可他周身明明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冷漠。 等到藤原桥终于摔门而去。 常安浑身脱力歪倒在沙发,桌上的面条一碗未动,一碗未动几口,不再散发热气。 凉了。这场分裂是死寂的。没有咆哮,没有滔天的怒火,只有心灰意冷和后会无期的决绝。 一路上车开的飞快,油门被疯踩。他正被抓心挠肺,怒火和冷意混乱地烧,呢喃:“我绝不会……” 眼前是车玻璃外的荒凉,和女孩粉色的身影重迭。 藤原桥想到常安说的话,竟然无所谓地冷笑出声。 好一句各生欢喜,两不相欠。 他有错吗? 他只是想重新得到她热烈的爱意,把她珍藏起来,与她相濡以沫,恣意交欢。 他早已派人监听公寓的电话,每日晚上七点半准时汇报。 回到办公室,手表已经指六点叁十八分。 藤原桥靠在椅背上抽烟看文件发电报,各种人在他的办公室进出往来,指针滴滴答答,缓缓走向七点整,藤原桥莫名看向电话。 等他接起时: “你晚了两分钟。” 对方汗颜:“......抱歉。” “说。” 两分钟后,办公室里的藤原桥正襟危坐,和下属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渡边,帮我做件事。” “请您吩咐。” “明天四点一刻左右,你带几个人从戒备司令部门口出发,目的地是杭州六堡码头,拦住一辆英国人的车,把他车里的那个女人带回来。”他拿出两张照片。 渡边接过手,迟疑:“冒昧问一句……” “许是间谍。”藤原桥面不改色继续补充:“还尚未核实,谨记不要让你的人伤到她,完整带到我面前。” 渡边明白了:“是!” “至于那个英国人,你知道怎么办吧?”藤原桥扯起一边嘴角,“吓一吓就好,不用得罪。” “是!” John在下午的电话中得知她的困境,决定来租界门口接她,只需要花钱请他们通融放行。 John是商人,交给她一套贿赂警察的说辞。 她手边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行李,和衣而眠,已然把自己当无家可归的旅人。 四十章参谋 1938年6月 安庆 接送医务人员的卡车忽然停住,宪兵说是引擎温度过高,需要一些水来冷却。 好在附近有一所建筑,他们下车去取水。 卡车里的一行人已经承受几个小时的颠簸,你拉我我拉你的跳下车伸展身体稍作休息。 站在常安旁边的美国护士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两个宪兵进去的大门:“Anna,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士兵排队?”她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拉住常安的胳膊靠着,明明自己比她还高大。 常安原本是目不斜视地在喝水,顺着她的指向看了眼,便立马收回目光继续喝水。 美国护士又碰碰她:“告诉我吧,你知道我看不懂日文。” 常安拧上杯盖,给了她叁个字:“军妓院。” 护士首次看见实物,下意识露出略带调侃的惊叹:“老天爷,真是厉害!” 比起她的吃惊,常安极淡地扯了扯嘴角。马克博士看穿常安的失落郁闷,上前几步拍了拍她的肩,“Anna,我知道这决定对你来说很困难,但希望你能坚强些。” 国际红十字分成几只派遣医疗队,每一队的医生护士大约都有十多人。 每月上一批前线的战地医护人员会被送回后方将养,由另一班补充上去。如此交替工作,好让高强度高压力下的身心状态得到喘息。 昨晚大家聚在一张桌前开会。 常安得知自己的名字在日军医疗队那一栏,下意识请求调遣到中方。 事后马克博士把她留下来,摘下眼镜,因上了年级和操劳而略微浑浊的眼注释着她,“事实上我和其他人讨论过,把你安排进这一组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常安可以说是面如土色,“我还没有这种心理准备。” 马克上前握了握常安冰凉的手,“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战争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 “你还年轻,等到了那里你就会慢慢明白,战争中没有谁是赢家,每个扛枪打仗的人都是牺牲品。” “但有侵略者和被侵略者,有正义和非正义。”她反驳。 马克继续慈祥和蔼地笑笑,温声道:“当然,对错永远在某些人的嘴里争吵不休,而我们是中立的。医生只负责治病救人,不是政治家。” “带有仇恨的手术刀不会让伤者痊愈,你以后就会明白。” 回到当下。 常安在车前轻点头,“我会的,教授。” 马克博士依旧关切地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成功的,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际医生。” 但常安心里还是没底,说的都很轻松,但不知自己能否担此重任。 事实上,在一路上看到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拖家带口的流离失所时,她很奇怪。 进一步追究下去,得知了政府毫无疏散通知就决定让黄河大决堤,把土地城镇淹没成一片汪洋大海的惨剧。 可笑这决定,竟真的是陆军高层能干出来的事! 国家为了他们眼中的正义,竟能抛弃牺牲掉成千上万的无辜子民,常安不得不完全质疑自己二十多年所建立的价值观。 如果马克的判断和考验都是真的,那么自己 她心中尚且没能有个准确的答案,说不出完全拒绝的话。 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究竟何种付出是值得的、意义的? 究竟怎么做才是应该的、正义的? 在如此惨重,以人民的牺牲为代价面前,常安忽然搞不懂了。 她迷茫了。 车子开进日军战地医院的时候,气味一下子变得让人作呕,这比常安往常接触的还要强烈许多。 下了车,正赶上一批伤员从前线被卡尺装载回来。 常安跟着小队走在最后头。 担架上的伤员忽然失去意识,护士抬眼看见最近处的人,叫住:“喂,过来帮忙!快点!” 她也许把常安这个亚洲女性看成是新来的护士。 常安二话不说,放下手上的行李和外套,走上前在伤员头部那一边蹲下。 护士喊:“一、二、叁、起!” 经过马克等人时,西乡朝她招了招手帮她拿起行李,常安感谢地笑笑,随护士把担架抬到其中一间手术室。 手术室小而简陋,发霉的墙皮全数脱落,漏出灰色水泥,玻璃窗上的污渍让光线浑浊不清,常安感觉脚下湿哒哒,一低头看清后,便连忙踩着靴子退开。 这里没有排水的水道口,血水在手术床四周蔓延一地。护士见她躲避,嫌弃地撇她一眼,“你迟早要习惯。”便转身匆忙离开。 两只队伍进行交接,常安和其他人一起与他们拥抱分别,用过中饭后便快速投入工作。 病床在帐篷下左右开紧密排列,来到重伤区,站在常安旁边的那个美国护士再次捂住胸口惊叹:“天啊,他们遭受了什么?!” 炮火未停,忽远忽近,脚下时刻在震动,感官的刺激逼迫他们强烈感受这场战役的浴血惨烈。 时值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命令日军第六师团沿合肥迂回,陆军行军南下攻占安庆。 常安所在的战地医疗所,正是归为这其中一只名为波田支队靡下的分队。 阵地没有转移,意味着前线在遭受当地守军强烈的抵抗,没有前进成功。 很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从前线拉下来的死伤。 常安系好帽子口罩,走进之前的那间手术室。 与此同时。 中队长田中秀浩和中队作战参谋悄悄爬上一处山坡,俯卧着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阵地。 两人铺开地图,结合最新的侦察情报, 参谋先开口:“组织两个突击小队,从这边,还有,这边,”他的铅笔在纸上移动,“两侧蜿蜒前进,夺取山头制高点,端掉它们的炮火段,”藤原桥分别点了点地图上连成叁角的叁个方向,拧眉思索道。 中队长压低声音:“那我要立马请求航空队援助,展开——” 藤原桥摇着头打断他。 “来不及了,等他们来,我们的人还有弹药也打得差不多,胜算反而会小。” 田中中队长还是不大相信这个年轻人,两人之前有过多次争论:“那要是今晚天黑之前还攻不下来怎么办!” 藤原桥再度拧拧眉毛,铅笔又在另一个地名画了一个圈,“那就改变方向,走这里——” “情报显示,这个地方的防御力较弱,并且可以更快得到5队、11队的支援,” 他用笔头在图纸的密集等高线上继续推动示意,“理想的话,可以和5、11队的增援部队对支那守军形成夹击,他们会自乱阵脚,我方从后突入取胜的可能性就很大。” 田中中队长嘴角下沉,不免还是有些担忧:“上级的命令可不是这样,这样自行改变计划会不会不妥?” “结果一样就行了。”藤原桥抽空笑了笑,让他安心,“先打下沿侧次要路线,再攻击敌人背后往前,此外还能再多夺取一个阵地,是好事。” 忽然远处的炮弹朝俩人所在山头轰来,登时地震山摇。 匆忙回到指挥篷内,田中中队长把地图贴在木板上,战立着思索片刻,“还是要请示联队长。” 藤原桥早已摸清他会犹疑不决的性格,正待在电报员旁,要拟电报给联队参谋。 藤原参谋双眼漆黑,笃定地说:“联队那边一定会同意,你先按照这个计划部署下去。突击队先上,其他都等天黑再行动。” 目前,预算夺取武汉的时间十分有限。 根据华中派遣军各方面的进展来看,谁的脚步都没有预计中那么快速。 还好一开始自己就不倚靠盲目自大的“叁个月”理论,他对于严重迷信精神万能,暗地里是嗤之以鼻的。 若还任凭一切按原计划实施,只会让形势更加不利。 藤原桥拿起望远镜观察,不远处的阵地火光四起,硝烟下的山坡已经人堆人,死尸一片,血流成河。 无论如何,这两天一定要限时拿下安庆。 他的肩膀传来刺痛感,转头看,刚刚在山头衣服因炮弹被割裂,此刻已经渗出血迹。 疼痛让他皱了皱眉,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正如藤原所料,突击队伤亡惨重,依旧没能攻破防线一角。 上级参谋电报发来之后,他们的重兵队开来坦克对准敌方阵地进行最后一轮,尸体四起,周围再次化为焦土。 守军牺牲极大,人员不足,枪声暂歇。 利用此空挡,在下一轮中国守军补充完毕之前,田中中队长带领中队会有次序地撤退,只留下部分人警戒防守。 藤原桥和田中中队长在电灯下,聚集所有中队前线的指挥官,为了下达新的命令和战略部署。 田中中队长拿棍子指向地图,“今晚稍作休息,明早五点半出发沿长江走大路到这里——客乐山。” 他问藤原桥:“藤原参谋,我们几点到?” 藤原桥同样站在一旁看地图,背着手。 “四个半小时左右,最晚明天上午十一点半之前到达。” “好!那就明日下午叁点左右,开始从这个防守据点进行正面突破,我会请求附近的支队进行支援,中村,你带领小队沿这里逐一推进。伊原,你带着你的人从他们背后袭击,与我们的人进行会合。这样就对这块守军形成两面夹击,两天内歼灭他们。” 田中秀浩是在按照藤原桥的作战思路来下达作战指挥的。 他的中队损失掺重,的确不能一成不变白白消耗了…… 只能试着和藤原参谋一起赌一把。 “是!” “是!” 散会后,藤原桥要与他们一同离开,被田中中队长叫住。 田中中队长隔空指了指他肩上的一块血迹,“还是找医疗兵处理一下。” 藤原桥点点头,不太在意。 看着这个身姿挺拔,身着绶带的年轻参谋,他又说:“辛苦你了,藤原君。” 藤原桥敬了个礼。 藤原桥所在的野战部队没有军医,基础消毒后,医疗兵给他几粒最简单的抗生素,“血是自己止住了,但伤口需要缝合,参谋长官还是要去趟医疗所,不然肯定很难好。” 藤原桥边扣衬衫扣子边问:“知道国际红十字吗?” 医疗兵收起和药棉,扣上医药箱:“医疗所一直有,会定期给我们补充药品。” 藤原桥思索了一会,拿起外套—— 作者有话说:追-更:xp578.com(ωoо1⒏ υip) 四十一章Anna 第二天。 步兵们步行转移,这几日天气转好,太阳炙烤大地,中午就会达到高温,无人不是大汗淋漓。 在部队身后,好几辆跟着转移的医疗车里,四个护士摁住担架,常安和他们一起跪在车厢板上,一手拿撑开器,“弯形止血钳!” 她掐住动脉之后出血被阻断了,有条不紊地进行完接下来的步骤。手术动完,常安用自己的水壶简单清洗双手,给他打了一针消炎水,才能松了口气。 她用口袋里的手帕擦汗,之前嫌弃过她的护士顺子全程望着,惊讶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车上做手术!” 其实那天晚上她们就再次碰面,常安穿着白大褂,胳膊上是国际红十字的臂章,作为他们的主刀医生进入手术室。 “原来你是医生啊!?”当时她就惊讶,因为还没见过有亚洲的女医生。 常安和那群深目高鼻的洋人除了外貌并无区别,都有着严谨的作风和丰富的临床经验。顺子当时跟在她后面追问:“你是日本人吗?” 常安当时回答:“那不重要。” “那你的名字是?” “Anna。” 这半月,因为没有丝毫的沟通障碍,医生和护士都喜欢找她和西乡干活,两个人哪里需要哪里搬,其他国际队友则待在一块分组合作。 常安再观察了会,坐回位子,“你是第一次看到,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在上海那段时间,她和其他人经常这样应付紧急情况。 护士舔了舔唇,提醒:“你衣服脏了。” 常安低头看,她杏色的短袖衬衫胸前和领口都沾上血迹,微微摇头,“没事。”而后皱着眉问:“顺子,医疗所每次转移,都是这样做?” 见顺子还不大明白,她就更直白一点:“为了行军速度,丢下不能行走的重伤员。打上吗啡,让他们自生自灭?” 临走前瞧那些人绝望的神情,都是要自杀的。 一身白衣的护士们面有难色,低低地说:“我们也没办法,带不走所有人。” 其他护士纷纷附和,“我们以前也争取过,他们根本不听。” 顺子还说:“有次加濑医生优先救助轻伤员,放弃了一个快死的中尉,后来那个中尉的上级找来,狠狠打了加濑医生。” 常安便不再说话。 她再次看了眼躺在担架上被救活的伤员,是今早送来的最后一个通讯兵,当时前方部队已经要转移,常安不顾劝阻,执意带他一起走,“只要做个小手术,他就能活下来。”她几乎恳求。最后还是在其他红十字成员的努力下,她才能把他带上来。 小兵意识微弱,眼珠翻着,嘴巴一张一合,护士低头去听。护士温柔地笑了笑,抬头对常安说;“他说谢谢你。” 天气炎热,常安肠胃随着汽车一起翻滚,她勉强吃了些压缩饼干防止胃病。 将近下午一点,部队才停下驻扎。在部队防御部署的后方,支起医疗所白色的简易帐篷,此外几栋残缺废弃的低矮建筑也被用作临时的病房和手术室。地面上,有人正铺上一面十几米长宽的标志旗。常安很喜欢看着几个人慢慢走远,把那片白底十字拉直、拉远,像晒床单一样铺在地上,好像铺完之后,这里就归他们管辖了。 她坐在帐篷下的小凳子上休息,用手遮在额头眺望过去,可以看见远处指挥官携带着军棍监督士兵,炮火和机关枪对准目标依次就位。历经半月,常安看见这些已经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她告诉自己做好眼前事,不要过多联想。就像她的名字Anna一样,要游离其中,保持客观和中立,不是属于任何一方的。 黄绿帐篷里。 藤原桥和田中秀浩还有几个队长一起确定细节,同时电话和电报不停往来,“第3队支援部队在路上了?好!” “我说过炮火点成八字线分布,”藤原桥一手接电话,一手拿望远镜眺望,“整体往右移动1.5米,不要俩侧山坡上各摆一台……就这样,停下。” 田中中队长那边刚挂上电话,面上十分喜悦:“刚才联队那边来电话!上面答应再给我们增派五只飞机!” 藤原桥点点头,依旧拿起望远镜:“等拿下这里,就和步兵第一联队会合。” 田中中队长一拍桌上的地图,眼里闪着精光,志在必得地喊:“这次一定会赢!” 藤原桥比他安稳许多,站在那里吸了口烟,“是啊,一定要赢。”一抬手他皱着眉吸了口气,把烟叼在嘴里,手扶住右边肩膀转身发电报,强调情报部门那边一定不能松懈。 藤原作为参谋是调任而来,不是台湾青年也不是九州老乡,田中中队长此刻闲时问他:“藤原,你老家在哪?有关东口音呢。” “我来自东京。” “哦,皇城,那可是个好地方。”他拍拍藤原桥没受伤的左肩,“等这次战役结束,一定与我好好喝一杯啊!” 医疗所的战地护士远远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戴白手套的手握住随身佩刀的刀柄,正朝这边不急不缓地走来。 藤原桥知道自己一直头晕,是因伤口发炎,不能再拖了,他独自走来医疗所。帽子下他鼻头和鬓边还在冒汗,眼睛微眯着,脚步很稳。走进医疗所门口,那里排列着一些轻伤员,他们立刻坐起和藤原桥行礼, 藤原微微回礼,“不必乱动,好好养伤。” 护士同时走上前来询问,“长官?” 藤原桥把帽子摘下,冷静陈述:“我的肩膀需要缝针。” 护士把他带到了里面的房间,藤原桥自己揭开衬衫时,明显感觉布料和伤口黏在一起,护士见状拿起小剪刀。 他看要破坏衣服便拒绝了:“我直接脱掉。” 随后他硬扯下来。 还挺能忍痛,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响。 那里皮肉浮肿,发白外翻,又不断涌出新的血流,护士皱了下眉:“有点严重,的确是发炎化脓了,我去找医生,请您在这等候。”护士不会说英语,越过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看见白大褂下的一抹绿色赶紧跑过去:“医生,有位长官的肩膀需要缝合,在医务室里等了。” 常安点头,“做消毒了吗?” “还没。” “那你先做消毒吧,去准备好工具。在哪个房间?” “门口左边第一间医务室,那我先去了!” 常安转手就叫了身后不远处的德国医生:“威廉。”她扬了扬手,表示自己在忙,告诉了他病人的位置。威廉听完比了个OK姿势,他本来在和护士开玩笑,也闲着。 常安低头接着读完—— “太郎跑去和邻居家的狗打架,我狠狠教训了它,太不听话。晚上总是吼叫,被宪兵队的人听见,一家子又要有麻烦。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弟弟妹妹们都很好,等你姐姐女子护校毕业,就可以和你一样入伍为国家效力。母亲在家里每天都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平安凯旋归来,母贺子。” 她把信纸折好还给他,那蒙着纱布的那张脸半边都被火中度烧伤,毁容了。 这边。 威廉缝合好伤口,用英语试问,“你听得懂英语吗?” 藤原桥点点头。 威廉习惯性比了个OK,开完口服药后用拗口的英文叮嘱了事项:“伤口不要碰水,不要剧烈运动。前叁天每天换一次药,后四天两天一次,一星期之后拆线,找护士就可以。”随意瞟到他搭在一边,几层整齐的长袖衣物,耸了下肩:“这么热的天,我还是建议你少穿,闷着伤口自己受罪。” 藤原桥快速套上衬衫,在威廉的注视下又套上外套,并且一颗不漏地扣到头,道谢后转身大步回营帐,脚步如风。威廉目瞪口呆,用母语嘟嚷:“真是不听话的病人。” 藤原桥出门时,一抹茶绿色的身影正和护士一起消失在轻伤区拐角。 下午叁点。 炮火准时打响。 这片黄土地又震了一震。四周的空气立马浑浊不清,所有建筑物随时要崩塌一般持续晃动,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没有人自乱阵脚,都按部就班地操作手上的事。 与此同时在激烈的火力交锋间,小小的指挥营帐里。 “他们反击了!” 田中秀浩扔掉望远镜,连忙要靠近话筒发号施令。藤原按住他把电话放到耳边的手,沉吟:“再等等。” 田中嘴角下沉:“还等什么?他们要反击了,你没看见!?” “还差一点,要等目标点积满人再开炮。” “这样很冒险!” “相信我!” 俩人都拔高声音,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田中恶狠狠接着对话筒喊:“四号!六号!火炮准备——!前叁点钟方向!——准备!”虽然还瞪着藤原桥,也没有违逆他的意思。 两人在等。 时间煎熬地走着。 田中中队长和藤原桥都死死抱住手中的望远镜,忽然藤原桥疾声:“就是现在!” 田中下达立马开打指令。 “攻击——!” 视线中,前线的指挥官开始挥刀。 “攻击——!” 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火光交汇、血肉四溅,所有的东西都开了花。 藤原眯了眯眼,他们的坦克车开上前去,望远镜里的水平线上,又很快挤满了第二批人。藤原桥砸了咂嘴。相比旁边田中的快慰,他心中莫名气闷。 中国人没有相应的重机械对付坦克,往往会排成一队,为了最后一个士兵能够更接近目标,不惜完全暴露自己冲到敌人的阵营让机关枪扫射,也要用血肉引爆身上的炸弹与坦克同归于尽——的确很有送死的勇气。 拉锯线横铺,两方人马争夺不下,你前我后眼看就要杀平山头。从天空望去,黄土绿色犹如奔腾汹涌的血色河流。太阳东升西落,天色见黑。子弹迸射的火花就像阎罗王的眼睛,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层一曾层堆积起来,烧焦味混着炸、药味和血腥味,在恒久的月光下显得残忍凄凉而诡异。 照明弹的发射下,弹尽粮绝的守军全部上大刀与日军近身肉搏。冰冷的银光刺破内脏和喉咙,惨叫声的最后,几个誓不做战俘的中国青年被围在圈内自刎。已经夷为平地的山头,残破的青天白日旗被火熊熊燃烧,和那些烈士一起与土地化为一体。 ------------------ “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我们不能去替当时的牺牲者原谅。”这句话我认为是对的。 所以更加觉得战争是世界上最糟糕最罪恶和最愚蠢的事情,是我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如果哪天别人告诉我中国要和谁谁谁打仗了,我真的会当场晕过去的~ 四十二章霞光 士兵高呼天皇万岁的欢呼从阵地传来,藤原桥和田中中队长都松了口气,但面色都算不上愉快,两人对视一眼,沉吟:“部队马上就会合。”藤原桥走到电报员面前,望向田中秀浩示意:“让各队长立马清点我军死伤人数,我要上报联队参谋。” ...... 常安再次中断手术,给伤患紧急缝合后跟着部队转移。据说是因为要和波田支队的总联队会合。护士们来来往往抬着担架把伤员移上车带走,很多骑兵骑着战马从停着的医护车前迅速擦过。常安背后就是大片裸露的黄土崖臂,她累的很想靠在上面休息。太阳刺目,她罩了顶宽边帽子,视线中只有一截马腿和军裤军靴,部队绵延不断,看样子要有一会儿才能走完。 几个骑马的军官带领部队走过,护士拿来刚整理好的麻醉药品清单要她过目,常安从上衣口袋拔出钢笔。藤原桥望住红十字包裹的卡车,眯着眼沉默了会儿,随后“驾”的一挥马鞭前进。 常安抬手扶住帽檐,她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 忘眼刚刚过去的一串马上的高大背影,伴随着军靴底铁钉踩出的步伐。 国际护士看常安忽然抬头,“怎么了?”常安摇了摇头,签好字递给护士:“快去准备吧,五分钟之后上车出发。” 自己一定是听差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是音色相像的男子。 6月12日。 波田支队在安徽安庆登陆,和其余分队会合,至此安庆被占领。 下午。 医疗所急救室。 叁五个人在外,不断张望过来看里面的情况。医生西乡拿住器械,试图把伤口扩张,手术的过程中,某处血液忽然喷溅。护士急忙给他擦血污的脸,但西乡顾不得,抹了把脸,察觉情况不对头,手一挥对护士喊,“去叫安娜!快点!” 隔壁病房的常安还在和一条右腿作斗争。这位十九岁的士兵,夜晚突然伤口恶化,炎症转移需要截肢,得知自己会失去一条腿,士兵开始大幅度疯狂扭动,常安无法找准位置注射,梅德林拿起木锯:“把他压住!” 护士双手双脚都用上,常安的针头才得以机会扎入血管,病患渐渐平静下来。常安在口罩下呼一口气,“打吗啡。”才刚蹲下埋在双膝休息不到十分钟,日本护士就匆匆跑进,叫:“Anna!” 常安:“……” 这边。 西乡压力很大,问护士“怎么还没到!?” 门外,远远看见之前跑调的护士带着一个医生走进,“来了来了!”护士在前面开路, “Excuse me!” “Excuse me!” 医生一边拎着自己的手术箱,快速走进手术房。众军官退至两边注目这位亚洲面孔,西乡看她来,松下一口气。常安迅速带起口罩,耳边听着西乡快速的解释,朝护士伸出手:“手套”。 “子弹偏离心脏四公分,卡在肋骨之间,取子弹时血管破裂,能不能缝合血管?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西乡还记得她初次去安全区介绍,自己是胸外科专业,在心血管实习过,处理精密繁重的血管应当在行。 手套消毒的时间,常安俯身皱眉观察,随后对西乡示意:“我尽力。”她对护士摊开手掌,“最小号止血钳。” 外面有人焦急地踱着步。里面的两位医生还在全力配合地投入手术。将近两个半小时,手术进行到末尾阶段,西乡在皮下缝合:“观察血压、心率。” “出现下降!” “病人休克!” 常安没慌,“你继续,我来做静脉注射。” “好。” 最后,西乡看眼器械上数字:“一切正常。”他宣布手术结束,医护五人都重重呼出一口气。西乡朝常安伸出手来,“辛苦了。” 外面的军官立马凑上前紧张问:“怎么样?!” 西乡先摘下了口罩,“手术很成功。” 他们松一口气,大喜过望。 “不过,患者年事已高,加上这里条件简陋,很有可能出现并发症,最要命的是器官衰竭,十二小时内要随时观察。” 清丽的女声随后响起,“我们的建议是,尽早送他去后方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西乡点头附和:“对,越快越好。” 鼻腔里都是血腥和消毒水的味道,想到之前门口情景,常安看了眼要转移到病房的那苍老面孔,她问西乡:“两个医生,叁个护士,所输掉的血液有八袋左右,就为了救活一个手术成功率很小的人。为什么这么不计代价?” 她知道原则上,国际医疗队绝对不会这么做。西乡十分尴尬:“是他们强行要求的。”常安抬头松了松自己僵硬的脖颈,“不要再答应。这些物资省下来可以救活很多伤兵——” 西乡叹了口气:“听说他是最高指挥……好像是个将军?”看出常安的不高兴,拍拍她的肩放低了声音,“哪里都没有绝对的公平。在他们看来,保住长官的性命是几十个士兵的牺牲也不足为惜的。” 说罢指指外面,“我们这边也提出了要求,要想我们同意进行手术,至少需要有人献血补给。” 常安叹口气 “那他们同意了吗。” 果然不出所料,西乡在她的注视下摇摇头。 常安垂几下后背,“知道了。” 她插着腰和护士一起收拾自己的手术工具,西乡挠挠头皮叹口气出去了,他实在饿得很,口渴的很,要休息和补充能量, 至于这次失败的协商,真是烦人,不提也罢。他知道常安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也没有特别叮嘱她先不要让马克知道,这事是自己处理的不够周到,搞砸了。 在西乡咂咂嘴的时刻,办公室门口出现了护士鞋小心翼翼的脚步,他闻声转头,脸上浮现笑意。 ...... 依旧是小小的绿色营帐。 十几个人成排站在一起,他们多少有些灰尘,脸上有刮伤擦痕。身上的军装因为野间作战和日夜行军的磨损,腰间武装带也压不住横生的破旧与褶皱。色调该是暗沉的蓝灰,这是一群刚歇口气的前线指挥官和参谋官们。他们的身子和脑子都沉甸甸的,酷暑下的咸的汗液混着黑的硝烟味儿流淌,皮肤泛黄色油光,绑在脖子上的白汗巾,湿腻缩成一团。 背后的尸体堆成山,伤亡数字写在黑板上,有小队人在尸体堆里剁手掌放进粗制大麻袋,他们甚至不能把士兵烧成完整的骨灰送回国。 藤原桥拿块干净手帕掖了掖额头。黑板前的那个人没说话,凝望着他们还有背后,旁边的田中中队长有些紧张,手肘碰碰他。 “有烟吗?” 藤原桥摸了口袋,把红色烟盒盖子打开,田中抽了一根叼在嘴里, “多谢。”摸出火柴盒,手有点抖,擦了叁五次还没燃,被支队长忽然发声吓住,烟一松掉在脚边。 “我们的确损失惨重!” “但时间不容再拖,目前来说对我们仍是好消息!” 支队长的胡子快要吹起来,手中的棒子在图纸上挥得山响,就要戳出一个洞,按大本营的意思,他带领的支队与第11军等其他部队溯江西进,先后占领安庆、九江等地。 “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此番安庆登陆成功,命令各大队原地修整叁天,叁天后整装西进,攻克码头镇!海军会配合我们。” “田中中队长!” “到!” “饭田中队长!” “到!” 支队长迈着挺括的八字步走到他们身边,“做得好。” 低下头的两人受宠若惊,没等他们出言感谢,支队长继续道:“带着你们的参谋,合成一个大队,做进攻头阵部队。”随后向后看,“永井联队长。” “到!”一个圆脸戴眼镜的矮个子出列。 “他们归入你的靡下。你的大队加山炮联队一个小队,组成左翼集群。协助接下来的部队发起进攻。” “是!阁下。” 代表着中国华中华南的地理景观的高低沙堆穿越河流,放置在简陋的桌板上,标识着各种飞机、大炮,部队代号和旗帜。支队长用那根木头杆子在里面推来推去,伴随着发收电报的节律敲击,一群沉甸甸的人围堵住空气,聚精会神俯视着。 人越来越少。只留下参谋们聚集在一起出谋划策,激愤地讨论着接下来最合理的军事防御和战略部署。 末尾他提到:“好了,山本联队长还在医院,我想你们可以去探望探望,顺便看看我们光荣作战的士兵。” 接近夏季的黄昏时刻,藤原桥才得以从窒闷的空气中解脱出来,他拿起一根烟递给田中,用打火机帮他点燃。 “打火机很不错。”田中笑着看他。 打磨到光亮的银色外壳,开合时有清脆的咔哒声,金黄的火焰稳定而垂直。藤原桥笑了笑,两人的气氛比之前好。至此,田中秀浩倒没有从他身上看出陆大毕业生一贯的嚣张跋扈,藤原参谋很沉稳,谋略很好,还很会配合。他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对自己这个老兵的尊重。 藤原桥看了眼西落的太阳和不甚清晰的霞光,放松后感受到肩膀的不适,还是要去医院换药,田中刚好提出要去看望那位山本。 “一起吧,吃过晚饭他们都会去。” 夕阳正式落下时,常安得以吃饭。下午的手术让她饥肠辘辘。晚饭照样简单,好在还有肉类罐头和咸菜,一碗烧的很烂的米饭常安想起在上海收容所的那段日子,收容所的厨子就喜欢烧这样的米饭。 医生加濑凑巧坐在她手边吃,问她:“来这里之前,你都做什么工作?” 常安再四天待满一月就走了,她和加濑一直配合的不错。加濑是心直口快的人,头发很少颧骨很高,说话时左右脸不对称,因为弹伤的后遗症走路时会跛。 大概是即将分离和炮火的暂歇,让一向不多说废话的他关心起她的过去。 常安:“在上海救治伤兵和难民。” 加濑“哦”了一声,扒了几口饭放下碗筷,“我听说也有日本侨民受伤。” “有这种情况。” “那你们怎么安排,优先谁?” 常安想起护士说过,他因为优先轻伤员得罪上级的事,这种问题又要拿过来再次扔给她吗?看来他内心过不去这个坎,常安微笑:“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妇女和小孩子,没什么先后。” 他又“哦”了声,挠了挠头皮,站起身要走。寻思了会儿又返回:“要不一会儿你跟我一起查房。那些小兵很喜欢你啊,说都想听你吹笛子。” 常安点点头,他高兴地笑了笑。 加濑医生的肩膀很宽,走时背影宽厚,不平稳的脚步很沧桑。她知道加濑是很优秀的医生。但军队的残暴和不公磨灭了他的理想和信仰。 ------------------- 作者有话说:男女主下一章重逢啦。 他们之间就好像一场圆舞曲,哪怕兜兜转转换来换去,最后还会回到最初带彼此入场的那个人身边,这就是重逢。 四十三章宿命 赤黄色的电灯泡嘶拉拉地响,电线交叉错乱的拽在一起,常安和加濑进门时须得小心不能踩到它们,运气不好整个室内就会陷入黑暗。地面潮湿,空气中冒出浑浊的雾气,预示着到来的漂泊夜雨。刮起的凉风也卷起了拿在加濑和常安手中的病例本,他们轻声细语:“佐藤,你叁天后出院。”常安看完旁边人的伤势,“你也是叁天,还要注意手部消炎。” 护士按照床号依次递上病例,帐篷外边一个铁水桶倒了,随后哗啦啦的雨倾盆而下,光是听见这浩大的冲击声,病员们都舒服地喟叹,“这下可凉快多啦!” 门口这时有了动静。 帐篷外值岗的士兵昂起手中步枪,窜进来的是一伙披雨衣带伞的军官。加濑率先上前几步敬礼,跟随他的是所有在场的士兵。能下床的都下床了,常安眼前的士兵正是伤在腿部,她下意识要阻止,被身后的护士拉着胳膊退到一边,示意她安静。 “这是规矩。”护士小声说。 再看这会晤场面,个个昂首挺胸。 “感谢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长官左右走动着巡视,身上的雨衣滴着水,他的嘴角些微上扬,眼角纹明显,带着上级特有的倨傲和威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士兵,是不会失败的,天皇!” 此言一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绷紧身子。 “——会看见你们努力的成果!你们没有辜负他对你们的期望。” 期间一个更年轻的军官放松笑了笑,“你们要赶紧好起来啊,继续投入这场战斗,战友们都等着你们呢!哈哈——” 常安老神在在。她捧着病例目不斜视,一缕碎发被风吹散了遮住眼......护士说要尊重他们的精神信仰不能去破坏这庄严,她又想让自己舒服一点,尽量悄悄地伸出食指把头发勾到耳后,西乡闯了进来:“加濑啊,我的钢笔还没还我......” 西乡是想起来自己上午借给加濑的钢笔,要拿回来签字用,他循着习惯找人,进来了瞧这场面一时未曾反应。直到看清拥挤在过道的都是些什么人才弯了弯腰。其中有几个人是认识他的,下午正是他们几个把将军送到,守在手术室门口。 “呀,是你!刚刚我们去看了山本联队长,他让我替他好好谢谢医生啊!” 西乡谦虚道:“应该的,不用客气。” 有人问起:“那个一起的女医生呢?也让他们见见!她是哪里的人,很厉害啊!” 问话的这位长官早年进修美国,一度爱好医学和美酒,在女人的方面没有那么大男子主义。他好奇战场上难得一见的女大夫,如果是日本人,那就更好了。 夹在其中的藤原桥闻言抬了抬头。他有些漫不经心,胡渣冒出的脸上沾了几滴雨水,茶褐色的轻便软帽湿掉一角,雨衣下是新换上的白衬衫,为了透气扣子松了两颗,露出清晰的喉结和脖子上的青筋。伤口刚刚换过药很清凉,肩膀处的碘伏混着这里的消毒水,气味萦绕鼻尖,烟和打火机都放在外套里没带,没想到会在这里呆这么久,此刻他的喉咙渐渐发痒。他拿出白手帕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再迭好放回枪套下的口袋,枪套里搁置着他的勃朗宁手枪。 西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加濑是知道山本手术的原委的,知道常安不适合暴露在狼窝,出于保护就没有多嘴。但被夸赞的西乡想要表现成谦虚的人,那就不能独揽美誉。他还是决定供出常安这个同伙,转头之际越过加濑,忽视了加濑给他使的眼色,视线梭巡很快找到了后头的常安——她正低着头。 西乡赶紧指了指:“唉,她在那里,Anna!” 常安:“……” 她其实早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直默默看自己的脚面。想着今晚自己可以仔细的洗个头,安心看会儿书,带过来的一本口袋书至今只翻了十几页,还被人拿去垫过咖啡杯,留下了一圈痕渍。她心中叹口气,不急不缓往前走了几步。 大雨的雨势渐渐变小,速度放慢了,空气中比较安静,室内的每一个动作都异常清晰。靴子的矮跟走在地上脆生生的,常安在加濑身旁停下。 人群中有一双熟悉而惊讶的眼睛。 她在这里?她真的在这里!她应该在这里。 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 常安瘦了。她的脸上有很重的黑眼圈,皮肤依旧雪白莹润。藤原桥没有她穿裤子的印象,往往是各色款式的长裙包裹,走起路来裙裾会柔软的摆动,勾勒出身体纤细曼妙的曲线。而今白大褂下面是件简单的翻领衬衫,裤脚翻卷起的灰色长裤盖住一双耐磨带齿的牛皮短靴,有些英气。 半年前的那个公寓,门口的兰花盆栽还在,白色圆桌上一张便条只留下二字:保重。上边还压着他的军校吊牌,银制的圆片似乎还残留她指尖淡淡的温度。他抬手压低帽子,脸上紧绷全无表情,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常安就在这时候,也看见了藤原桥,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他个子比一般日本人高,加上清瘦年轻,在一群中年人里很好认。 该笑么? 她想要和他再也不见,拼了命地逃离,兜兜转转又把自己送到了他的面前。其实这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她看见他,就开始倒流记忆,自己是怎么从杭州来到安庆,是怎么从安静温馨的公寓来到炮火连天的前线,又是怎么会现在站在这里和军官对峙似的谈话,身边怎么会有西乡,加濑,这些日本伤兵?她怎么会又见到他?是因为他,起源还是因为是他。为了挣脱他的桎梏她匆忙奔走。现在她已经离杭州城越来越远,却再次接近属于他的群体。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个插曲罢了,但这短短几分钟的插曲,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一段微不足道、渺小至极的插曲, 却让她除了命运想不到第二个词可以去形容这种巧合。就差那么一点儿她马上就要回到后方,哪怕再迟一点,哪怕再过个两天,她和他就一定会错过。 …… 田中秀浩不善出头,情商低嘴里开不出花儿的他,面对这种集体应酬一般都有些兴味索然。此时无聊了,随意打量了打量四周,发现不远处的藤原桥低着头,好像在弄他那条手帕 ——他的手帕是真的很白,手套也很白,为了保持手帕整洁存放,田中秀浩还亲眼看见过藤原参谋的枪套里甚至又装了一个拉绳的长方形小袋。当时五大叁粗的自己嗤之以鼻,战场上还能有这么爱干净的人?这人不是来搞笑的么?但他的实力让田中中队长不敢小觑。 田中秀浩再次看着他雨衣下的侧影。 这个年轻人有一种冷漠的英俊,还有点自己搞不懂的漫不经心,似乎并不热衷目前所做的事,输赢都不会大喜大悲,比起周遭人的狂热自信,倒有点像置身度外的看客。这也就是藤原参谋从头到尾,都能够冷静分析战局,做出战略调整的关键所在啊。 田中中队长觉得自己分析的很头头是道,兀自对着空气点点头。 门口的哨兵恭敬举起手中的叁八式长步枪送走长官,一只白手帕映入眼帘,藤原桥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是随意递过这件东西,另一只手藏在灰绿色的雨衣里,“那个女医掉的,等会还给她吧。” 藤原桥伸出来的一截手腕连带洁净的衬衫很快被雨点打湿,错愕的士兵急忙接过,“是,长官!”他沉着脸色点点头,抿了下唇,挥动雨蓬包裹好自己,走上坑洼的泥路,带金属搭扣的长筒靴子被溅上黄色的泥点。 常安脚步不停地回到宿舍,走进旁边小小的厕所关上门。昏暗的光线内,她才能碰上自己的左胸,大口呼吸着舒缓胸腔内一直混乱剧烈的心跳,黑暗中听见雨停了,她愣愣发着呆。 九点,定好闹钟,她闭起眼睛。同寝室的人疑惑她睡得这样早,放低了脚步进出。十点多寝室熄了灯,陷入漆黑的安静。常安逐渐听见隔壁床安稳的呼吸声,她还是清醒的没有一丝睡意。 翻了个身想到手帕上的内容,听着枕边滴滴答答的走针,心脏又开始快速的跳动起来,她忍不住打开手电筒看了眼时间。还是翻身继续睡…… 终究叹了口气,她认命的坐起身来。 暴雨过后的空气带着湿气,夜风清凉。 藤原桥重新穿上了外套,没有戴佩刀和手套。等得久了,他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触摸那质感细腻的浮雕,点燃垂直稳定的火焰。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右手边是医疗废弃物的垃圾堆,几个蓝色的方形垃圾桶里,拖拽出一大片透明的医用废料布,风吹的摆动,沙沙的响。 高处的探照灯偶尔会扫到他身边,光线刺激瞳孔缩小,他不舒服得皱起眉,却没有动。这条路很窄,左边是一整排掩护的沙包堆作为医疗所防御的战壕点,有叁个士兵在这里放哨。他开始抽烟,抽掉大半跟常安的身影得以出现。 她没开手电筒,但探照灯还是把她孤瘦的身影勾勒现行。灰灰的高挑的一个影子,从她的身影轮廓看出她披散着头发,类似蓬松的柔软的柳絮,走近了发现长度才基本齐肩,原来她还剪了头发。常安的衣服还是白天那身,她的脚上大喇喇踩了一双夏季竹编拖鞋,也没穿袜子,光着十个嫩白的脚趾,很诱人。 常安的确想要入睡,奈何有人不让。此时眼角瞥一眼站住的清瘦那人呼吸一窒,面上却是高扬起头和下颌,“我只有十分钟。” 说罢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擦过,缓缓向前走去。 ----------------------------- 呃呃呃,开心吗?我挺开心的。 四十五章悲剧 她是觉得反正都是要给人看见的,站在这里说话反而有种见不得人的嫌疑,不如走一走来的不那么鬼祟。藤原桥看她那样子跟在后面大声笑了,常安瞪大了眼,有些无奈他的胆大。两人并排走在这段昏暗狭窄似的甬道小路。 “怎么就这样睡觉?” 这真不算一个美好的开头。 他的语气平常似俩人昨日才见面,可他们已经分手半年了。常安想到自己在这儿的大半个月,她带来的衣服远远不够换洗,又出借了几条裤子,粗糙的木板床硌得她本来就艰酸的脊背生,还有吊着木屑的桌椅板凳,开合时因为老旧而吱呀作响的每扇木门;没有热水的洗澡间、炎热的没有风扇的暑气,病房内痛苦嘶哑的呻吟和喊叫盖过收音机音乐的每一天。 “藤原少佐你晚上会换睡衣吗?” 上次她在他的办公室看见了名字牌,这次她也看清了藤原桥的军衔。 藤原桥被她问的愣了一下,很兴奋,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一如既往的聪慧。笑着摇摇头,背着手一副悠闲看风景的姿态,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畅快:“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很高兴,也很快活。”他其实很担心她在这里的安全,以为自己和她见了面也不会轻松多少,但估算微微错误,有她在身边,自己的心情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常安抿紧嘴角没有停下脚步,藤原桥只好绕到她面前让她站住。他把帽子拿下来,认认真真扣了脚跟,朝她九十度弯腰,低下了头, “在下藤原桥,日后请多多指教。” 他很郑重,希望常安能重新认识真正的自己。常安鼻子有点酸,她实实在在想不到两人还能见面,像他这样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梦里都不曾奢求过。他低着头,常安看见头皮上的发丝簇着短尖,发际线并不平整,有点像地图弯曲蔓延在饱满挺括的额头和脑颅。 忍不住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英气的年轻男子,日军的指挥官,眼神明亮,肆意狂放,全然不在意四周看过来的哨兵。是了,他原本属于这里。 好在常安每件衣服都有用针线缝上的鲜明的红十字臂章,两人的身份凑在一块还不至于太尴尬。从战场上退下的士兵神色疲倦,布满灰尘和血迹的脸苍白消瘦,眼中显出报复性的狠恶,嘴角颤抖着,时不时爆发戾气。是西乡私下特别叮嘱她,他曾经隐晦地提到过日本女护士夜间所遭受的轮番强、暴,虽然国际红十字不等于日本红十字,但他也不敢打包票,有些战争中的丧心病狂者不会轻举妄动。 常安往前错身走了几步,开口评价:“藤原桥是个好名字。”她微微弯了嘴角。 藤原桥看得出来她是高兴的。 其实再怎么故意疏远,两人一但碰到一起,多年扎根的相处氛围就会再次复燃,从眼角到眉梢,从一个表情到一个动作,是藏也藏不住的。就好像应该这样,就是这样的,都不是小孩子了,她和他都没有玩赌气和过家家的需要。两人如老友重逢说些不紧要的琐碎寒暄。 “你真的是二十六岁么?” “二十七。” “你是不是又派人监视我,在这里遇见实在太过巧合。” 藤原桥一直露着浅浅的酒窝,嘴角边两道括号,脸上的棱角冲淡到柔和。 “我倒是想,但这是在打仗,不是这么随便。” 这道理她很懂得,低声呢喃,“嗯,我想也是......” “这是缘分。”藤原桥一本正经地说完,靠近一点悄悄问她,尾音上扬,不同于死气沉沉的战场的一种期待:“你什么时候走?” “两天后吧。” 常安看着藤原桥收了笑容。 藤原桥的心情由内而外都是矛盾重重。一方面他绝对不放心她在这里吃苦冒险,战场太不安全;一方面又止不住地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等武汉之战结束。俩人重逢的时机不上不下,错过这次机会,再找她便难了,奈何形势特殊他抓不住她。要是她决心离开,他也没有把握拦她拦得住。沉默良久,常安忽然不在继续向前,转身往回走。 藤原桥望住远处好奇的哨兵,短暂对视后哨兵瞬间把眼珠子转回前方。他像来时那样大步跟上追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探照灯照过,帽檐为他洒下一片阴影,他的脸像电影里的人那样黑白瘦削,起伏的唇角紧抿。 常安凝住眉:“没有了......已经过了太久。” 他紧张着:“我一直在找你。” “……” “我当时想,你要玩命,我就陪你好了。” 常安停下脚步,抱臂看向他。 和她在港口分离的那一刻,那种失控感和无力感让他受挫,他不允许她离开,更不允许她奔赴危险。能接近她的办法便是上战场,哪里有死人,哪里就有医生。他在赌,他从来都是赌徒,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常安看不了他无辜的神情,脆弱到她会忍不住想要心软。半年来她想到要和这个男人和解。现在她做到了,她想珍惜每一个故人,珍惜每一次当下。马克博士说得对,战争容不得她多想,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会稍纵即逝,美好的感情为何要让怨气消耗。 再看见他,常安深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 可她还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你不觉得很熟悉吗?你用一句话把我约出来,只能在漆黑的夜晚见面,人前装作谁也不认识谁。” 藤原桥果断摇摇头,“我们不会一直这样,我们会光明正大。” 只是要等,等武汉这一战结束,等他待在后方稳定下,有能力有机会为她准备好一切,他会让她待在自己身边生活,和他完完全全绑在一块。 “你不要理想化,不会光明正大。” 常安此刻的纠结让她也想抽根烟,灌醉自己到不省人事来发泄和遗忘。 “你不相信我?”藤原桥皱起了眉头,他的眉毛浓密精神,很有力量感,眉锋挺直,眉尾上翘。 “我只是不想这样维系一段感情。” 藤原桥看向她,她也看向藤原桥。 “战争改变了我许多看法。” “这里每天都在上演悲剧,太多沉重、太多悲哀,我已经看够了死人。”她轻轻地说,周身环绕的气息一如之前的空灵缥缈,“你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真是莫大庆幸,我已别无所求,更没有想过我们的以后,我只是单纯的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活在这世上。” 他是真的在思考,所以又不说话。这次重逢他原本是狂喜的。大雨净化了环境,空气中飘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静谧的气息。远处的废纸还在沙沙作响,她乌黑的头发散发劣质洗发水的香气,他一度忘记自己置身何处。藤原胸腔忽然窒闷,不是因为暑热而是心理作用,他感到没由来的心慌。 他知道自己抓不住她了。 翻涌的心思里,眼前人却对他绽开微笑: “藤原桥,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这是我目前最大的心愿。”她隐身在他的阴影之下,让他的身体挡住哨兵的视线,终究没舍得就这么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瘦了,也黑了,不过很健康,这是好事,你要一直健康下去。” 他的心情像风一般飘摆不定:“不要说这些。你以为我为什么上战场?” “不要说你是为了我。”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自己的事。我说过,这没什么错。” 夜风吹舞她漆黑的剪短齐肩的发丝,藤原桥默默地看了会儿她的侧脸,生出万般的悱恻柔情。 “我当然是为了我们。” 他离不开她,就必须要争取:“我们天生就要在一起,现在我和你连着的那根线断了,你又不肯放下身段回头,主动的事情只好我来做。” 这种近乎孩童般的天真执拗再次吓到常安,他竟然真认为他和她是生来一体? 她惊讶地看向他。 头顶是浩瀚无边的宇宙,他脸上是苦涩而烦恼的神色,面对她才有的那种纯粹干净, 她内心原本平静的那汪清潭,此刻被他丢起石头,激荡起一圈圈涟漪,鼻酸:“你为什么?” 藤原桥盯紧她:“你觉得呢?” 常安不知道说什么好,摇摇头,“我没有答案。” 藤原桥在这时点起一根烟,烟丝的形状很旖旎,灰白色,气味浓烈令人想到威士忌。 常安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如果是以前任何一件事,她告诉自己从心而行。看到那只打火机,她再次心软。从日本回来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仍旧使用火柴,直到自己无意间寻到一只瑞士产的打火机,上面的浮雕她很喜欢,是一伙人聚在桌前喝茶吃饭,就像他们的初次交流,有着热闹的氛围,人很多。 她学会宽容开明,从不反对他的生活习惯,只是不允许他空腹抽烟和受伤时抽烟。不想再让酸涩的过往蔓延,常安选择回去。 藤原桥拉住她,“相信我。如果你不确定答案,那就跟着我,坏人让我来做。”他太狡猾了,看出了她眼底的动摇。 “一开始本来就是我先引诱你。” 藤原桥说话时的热气随着呼在她脸和脖子间微痒,有汗从鼻尖渗出,距离实在太近了,近的危险。 她紧张起来,试图转移话题……“烟的味道好么?” 他换了烟,一种红色软盒日本烟。 “想试试?” 常安点点头,“给我一支烟。” 藤原眼里闪过细微的光,抬了下眼皮。猛吸了一口,靠近她的脸。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因为惊讶微微张开的双唇猛地被他贴住,满满渡进的气体瞬间至极的苦涩从口腔蔓延到喉咙鼻腔。她瞪大着眼推开眼前放大的人,他的睫毛甚至划过她的眼睑。 藤原桥一步开外看着她剧烈地咳嗽,脸色快速攀上红色,难受的大口呼吸,连忙帮她在后背顺气,被她一手打掉。 她指尖里脉搏都在强烈抽动。地处特殊,不想令他难堪,没有再一次朝他脸上招呼。口腔的难忍让她想要马上喝水,再次被他拉住手腕,好整以暇地没皮没脸:“味道如何?” 常安气得发作,就势用手肘狠狠顶了他:“差劲!”被他故作吃痛的拧着鼻子放开,温温柔柔的抿嘴笑。他已经把烟踩灭,压上军帽柔声道:“回去吧,晚安。” 时间已经很晚,睡眠不足会让她工作精力下降,他担心她的身体,想着这两天弄点好的伙食给她送去。 “我送你回去。”常安这样的女人对于那些男人的诱惑他有分寸。单独路过那片密集的区域对她而言太过危险。 林二等兵的眼睛瞪着,忍不住不时往这儿那儿瞟,可惜一直看不太清楚。感觉纠缠了一会,那个女人离开了,留指挥官站在原地没有动。然后那个指挥官又跟上去了。 这里平时连只耗子都抓不到,只有尸体和炸、药包。林二等兵是不会放弃枯燥的军队生活里一点点的放松和娱乐的,尽管画面如此遥远而模糊,他大脑已经快速运转,千百种情节在其间上演着。 ----------------------- 之前有伙伴说我写个战场打仗场面还能写的温温柔柔、细水长流的,也算是有本事了,哭笑。 四十七章桃色 夜色深沉而不稳定地呼之欲出,有人深睡,有人清醒。藤原桥带着她经过病员区。他们大多睡着,也有人醒着看见他们。但因为藤原桥和常安都是太一本正经的人,两人之间一前一后隔得距离又很远,值夜的护士以为他们在商讨关于治疗的事情,不太能让人联想到桃色。 “晚安。” 他停在宿舍门前,昏暗的背光轮廓高瘦而孤独,常安忽然感到胸腔窒闷,她点了点头不再停留。 通往宿舍的路上经过食堂,她想要使用厨房的水龙头洗一洗自己拖鞋上的泥沙,手电筒的光束对准老木门,吱呀一声。两双惊恐的眼睛瞬间暴露在光下。常安吓了一跳,西乡正赤身和女人相抱。门重新关好,常安像来时那样放轻脚步离开。被人拉住手臂,她条件反射蹦出了英语:“I have seen nothing.Really.” 西乡发现是她后,腮部在黑暗中肌肉的抽动都很明显,细声:“你……”常安赶紧摊摊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All right,just keep doing that .I don’t care .”她在尝试安抚他紧张的情绪,告诉他两情相悦的男女情到深处很正常,但说完西乡更加不对劲了。 常安干脆直接自己回房间,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同寝室的护士艾米做了个香甜的梦,马上可以回到松散的后方,这两天也会平静的度过,真好。 但很快艾米就不这么想。 平凡的中午一如既往。 食堂的厨师给他们加餐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喜悦,眉尖翘的很高,他翻滚着烟火气的金属铲子,铲子和锅臂发出吊人胃口的碰撞.锅里翻炒的香味四溢,同时有人感叹,“我都快忘记牛肉是什么味道了!不过今天怎么会加餐的?” 炊事兵围着白围裙,手腕翻转不停,用毛巾揩了把热烫的汗水,把新鲜出炉的炒牛肉端上来:“是为了感谢你们这些国际人士医治好了士兵啊,为我们伟大的圣战做出贡献,长官们特意送来的,这可是佐官以上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今天你们好好享用吧!” 他被给了不少好处,那给这些人好好做顿饭是很简单的事嘛,想到那一麻袋的糖果、家乡的清酒和饼干,手中的铲子更加利索。 香气钻进鼻尖,可以听见口水吞咽的起伏。常安两手分别拿紧自己的碗和勺子,和其他人一起快速开动,她不是圣人,也不清心寡欲,在吃了大半个月罐头和咸菜之后,新鲜牛肉混着油的味道和光泽足以让她目光灼灼、胃口大开。 围着桌子的人都兴高采烈,还有人忍着口水,要念耶稣上帝的祷告词。常安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转头间碰上西乡的目光。他随即错开视线,清咳两声。今天他坐的离她十分远,话不多,大家都只当他没睡好太过操劳。常安从来都是隔岸观火,昨晚种种她根本不当回事,偏偏这人自己扮独角戏还不够,非得拉着她上演这出戏码,处处提醒她别忘了昨晚的乌龙。 下午,顺子看了看病历表,对这个叫“二宫和也”的小兵说了句;“康复的差不多了,明天能出院呢。” 常安刚好走过,小兵羞怯地喊住她,“医生,能不能吹首曲子呢?我想家了……”常安温和地微笑,“现在吗?还有人在休息。”她认出是每次自己一吹曲子就最兴奋,吹完也是他鼓掌最响亮的孩子.“而且我吹的不好,有时候忘了节奏。” “不不不,很好听!”这孩子伤到了腿,不是很严重,他每天躺在床上,总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外面的人做事,有时候手上捧一本破破的书,喜欢讲故事,隔壁床被他逗得笑,是时常有的。他的年纪在这里实在小,有护士问起,说是家里大哥身体不好,所以代替征兵来的乡村青年。 “我今天过十九岁生日。”他带点讨好地说,因为年少,尽管战争消磨,脸蛋红扑扑的,有点婴儿肥,眼睛很有活力。 他还是个新兵。 常安再度莞尔,“哦,那是要庆祝一下,过一会儿好吗?大概叁点钟,我送你十九岁的生日礼物。” “太谢谢您啦!” 没有电风扇,护士给每人找了纸板让扇着伤口,有个骨折的士兵被送过来,常安和护士正在给他处理,忽然听见外面不寻常的吵闹声,那是陌生的锐利的喧哗和暴躁的争吵。 “你帮他固定好,我去看看。”她掀帘子出门,来到轻伤员区,看见了荷枪实弹的一队人马,拖着什么,被马克和艾米这些国际人士奋力阻止,马克严厉地喊:“不!不!停下来!你没有权利动他们!” 吱吱呱呱的日语和激动的英语此起彼伏,而后其中一个士兵大喊一声之后,举起枪托砸向四十多岁的马克,他正拉住其中一位伤员。 赶到的常安连忙把站立不稳跌跤的马克扶起,西乡和加濑等人也都闻讯赶来,见到博士摔在地下,愤怒了。 “怎么回事!!士兵,不要打人!”加濑厉声训斥道。然而接下来进来的中尉让他噤了声,“我们在抓逃兵!不要妨碍公务!”中尉几乎要把手中的刀举起,刀穗在大幅度摆动,他那中间切得方正的一点胡子,也随着蠕动的嘴唇颤抖,脚掌外翻,摆出一种盛气凌人的傲慢姿态:“让你的人滚开,加濑!” 加濑无奈地挥挥手。示意马克还有艾米让开,加濑同情地看了这叁个逃兵一眼,随后沉默着摇摇头。常安已经在翻译,马克听完怒色不减,赶来的另外几个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纷纷站在一边。 一时间,似乎是两帮人马交战。 常安看见其中一人正是之前那位想要礼物的小兵,他还不到二十岁,“他还是我们的伤员,放下武器!”马克执着的阻拦,别的医生也都脸色乌云密布。 “这里是医院,不可以出现武器和私自的杀戮.如果你们还想得到我们的帮助和服务,放下他们, 至少等到他们痊愈出院,再行处理。”常安站在马克身边,向前走了一步. 然而中尉转眼便对下属喊了句什么,常安脸色变了,“不可以!”士兵们把手中的步枪上膛,对准这叁个伤员。 “NO!STOP!!!” 伴随而来的是叁声枪响。 有人抱头震了一震,叁具被拖住的身躯倒下,现场安静下来。 “Oh,Christ!” 中尉带着他的人马走了。 血溅到常安的脸上,她咬紧牙克制住身体的反应。马克痛苦的蹲下……在他们倒下的古怪的姿势前蹲下,有人没闭起眼。马克用手把他的眼睛合上。他们的身体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地上的沙土,人不像人,倒像是坏了的机器,因为身体的弹孔冒着白色的烟。 加濑拖着坡脚,把叁个尸体上挂着的身份牌拽断了紧紧握在手里,手脚没有受伤的病员过来抬走他们。 没人说话,沉默而机械地收拾着把他们抬走,抬到和那些重伤死亡的人一起的地方堆着。 常安在水龙头前,洗掉脸上的血点。洗着洗着,脑袋便放空了,身体像第一次坐电梯,一种猛地坠落的失重感盘旋在体内,她难耐地抬起头。 夜里艾米看见常安背手靠在门框上,素白的脸仰望天空,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默,觉得她很孤独。在常安的视线里一片空旷清茫。 无论地底下多不堪、扭曲、混乱、脏污,还是不会影响宇宙的秩序和它的圣洁清白,烟弹渐渐散去,吐出的月亮还是以往的亮而洁白,清冷没有一丝污垢。 藤原桥抽完一根烟,把自己放在空气里晾了会儿。烟味消散的差不多后他慢慢走近医疗所,“我来拆伤口的线。”他对其中一个比较眼熟的日本女护士说。 等衣物除尽,藤原桥坐好在凳子上,护士拿起工具盘,藤原忽然发问:“可以叫Anna过来吗?” 他一直望着门外和窗口两边,以便观察走过的人,终于看见那抹身影擦过视线,她换了件粉色的翻领衬衫,在用听诊器仔细倾听别人的心跳,说话,低下头时的眉目再和身上的白大褂一样温和静谧。 护士听了确实不解,以为他是不信任自己,“啊?我也可以拆,不需要找医生的。我拆过很多次了,经验很丰富。” 藤原桥裸露着上身,依旧正襟危坐,他表情没变,语气也很平淡,依旧说:“请你帮我叫Anna,她会过来的,我有点事要问这位医生。” 年轻护士拿着工具盘不上不下,想着这位军官真是奇怪。 藤原桥不那么黑,也不很白,肌肤泛着男性健康的光泽,脖子上那枚铜吊牌贴在赤裸的胸口,上面是他的名字和番号锻炼出来的肌肉紧致,伤疤大大小小覆盖其间。他见护士不动,转过头来,英气的眉毛下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让护士有点脸红窘迫,她拿着工具盘就转身跑出去寻找常安。 常安知道是他后,拿过护士的工具盘,“这里我来吧。”她有条不紊地带上手套,藤原桥很满意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嘴角带笑,常安看见了。 “你是小孩子?”她拿起剪刀来到他身边,观察一下缝合的线路,“怎么受的伤?” “碎片刮到的,没事。” “别动了。”她每每拿起器材,洋瓷盘有摩擦出的金属声响,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坚硬感。 “心情不好?” 他看出她的心情低落。常安给他细心地拆着线,从口罩里传出的声线稍弱:“没有。”说完眼神里的亮光又灭了点。 他确定她有心事。 “今天下午的事情,我听说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 她的手指隔着橡胶手套触摸伤口周边,确保没有线头的残余,一共缝了六针,拆起来动作也很快,她收了手,抬眼:“好了。”藤原很喜欢她这个角度看自己,睫毛很长,卷翘,黑黝黝的埋在下面,似琉璃,眼尾那一点翘起,还有带着生动的弧度的鼻尖。 常安收拾好器材,摘下口罩和手套,“比起我,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因着昨日天黑没发现,现在在室内,藤原桥的嘴唇早已因为干燥和炎热而起皮,唇纹很深。 “多喝水有利于伤口恢复。”她补充,一边在纸上写下他需要领取的药品,一些消毒水和消炎药。 小房间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大门敞开,对面是一整排的伤员,藤原桥看着那些伤员:“常安,离开这里你要去哪里?” “后方。”她签上自己的名字把药方递给他,“去领药。”而藤原桥把洁白的纸张收好,慢吞吞穿着衣服,衬衫穿好就是不套外套,椅子上搭着他的腰带和棕色皮革枪套,黄棕色的参谋饰穗流泻下来:“后方是哪里?” 常安抿着唇,抱臂靠在手术床边,好整以暇地摇摇头,“我就是不告诉你。”她心情不好是真的,身体不舒服也是真的,赌气也是真的,她就是在赌气,拿藤原桥泻火。 藤原桥不高兴了,“你——” 常安接着说:“加濑医生觉得逃兵可以惩罚他们再次上战场,延长服役期,而不应该直接枪毙。”那些抢救,精心的治疗和护士的照顾,都是为了帮助他们康复,最后换来他们被动卑贱的死去,任哪一个经手过的医生,都不能无动于衷,常安放纵地追问他,“你觉得呢?” 藤原桥皱了下眉,“枪毙是军法处置。”他拿起自己的软帽在身边的椅子上磕着,一下一下,白衬衫的立扣松着:“你想想,战争是从细节开始,如果从士兵这一层就有懈怠,军队的战斗力可想而知。”他不喜欢也不想和她提起这些,只得默默观察她的反应,“按章办事没有错。他们逃了,就要付出代价。妇人之仁在军队里是行不通的。” 常安视线一直落在别处,给他一个四分之叁的侧脸,她依旧抱着臂,低头看眼脚尖,往外走去,“也是,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 藤原桥捏捏眉心, “你别——” 顷刻之间。藤原桥两手扶住重心不稳的常安。黑夜被火光点亮燃烧,一枚炮火落在不远处,整个医疗所的地面震动,房顶摇摇欲坠,头顶上有尘土不断震落,散沙般劈头盖脸而来,藤原桥快速穿衣服,“是夜袭!” 常安走了几步,还是转身留在门框处。他已经拿起手套和佩刀,大步朝外走去。掠过门槛的时候,虚拢了下她的腰,常安把手覆在上面,低声嘱咐:“注意安全。” 军帽擦过常安的头发,他看了她一眼,极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擦肩而过,不过是几秒时间人已经消失了。手还贴在自己腹部,那里残留着他袖口的余温。她走到门外,在无边际的火光和狂舞的夜风绞卷中,看见那只身远离的渺小背影。 伤员开始被陆续送往医疗所,又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忙碌。 第一个士兵送进来的时候正是藤原桥走后的七分钟,威廉戴着口罩从常安等人身边经过,对她耸肩摊手:“看来今晚是别指望睡觉了。” “我的天,我们就准备好通宵吧!”“睡觉是和我们完全无关的一件事!”艾米和梅林跟在他屁股后面附和。 轻伤员都转移到地下,病床上躺满了因为疼痛而蜷缩呻吟和暴动的士兵。整个白色通明的帐篷下,有如人间炼狱。手术室里,一个护士闭起了眼睛,顺子摇开她,“不能睡!” 常安撑着眼皮,十分疲倦地说:“下一个。”她的喉咙发干发痒,声音虚弱,病人被抬上来,常安机械重复着:“打麻醉。” 护士怯懦着:“医生,没有麻醉药了。刚刚是最后一只。” “最近的一批还要天亮才能到。” “去外面找加濑,跟他说我需要麻醉剂。” 护士匆匆跑出去,片刻后,是加濑掀开帘子,拧着眉:“什么情况?” 常安还没开口,他雷厉风行般看了眼病床,淡淡道:“没有麻醉药了,直接动手术吧。” 常安露在外面的眼睛不得不瞪大了:“医生!我是在给他截肢!” 加濑眼眶深陷,“我知道,直接锯掉。” 床上的男人弹了起来,紫色面容因为恐惧和痛苦而瞬间扭曲:“你还是人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啊——” 他捧着自己的腿,已然不人不鬼的模样。 常安退后一步,无比僵硬道:“我做不到,他会因为疼痛休克。” 加濑夺过锯子,“按住他。”又对常安说。“我告诉你,哪里都没有麻醉药了!只能这么做!”对顺子喊:“给他塞毛巾!” 顺子有经验地照做了,只留常安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她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无法想象自己会在病人意识清醒时用锯子一点一点锯断他的腿。 “过来摁住他!我那边还有手术呢!”加濑朝她喊。 常安却还是愣愣的。 “我先锯,你再来接我。快点!你是怎么当医生的?啊?这就受不了?” ...... 常安出去的时候看见了往常的那只缸,深棕色的釉面。有一米多高一米多宽。而此刻那里清清楚楚塞满了人的肢体,手、脚,密密麻麻……护士使劲盖上盖子,可是盖不上,她急的满头大汗,护士袍全是血迹。 一瞬间腹中的东西急速往上奔涌,喉腔猩热,她冲出去倚在角落呕吐,直到胃里吐了个干净,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首次呕吐,也是成为医生后的首次呕吐。 肠胃几乎被掏空后,异味的食物在她面前残渣洒了一地。常安瞬间难过的想哭,但她没有哭出来,只是苦着脸,深感无力地摊在墙壁上。她忍受着头痛和眩晕,浅浅的难受的小口呼吸。凉风吹过来,带来硝烟的腥甜味儿。 对面山的远处,黎明的晨光,正在山头酝酿着,茜色的赤光的日出在层迭着的细碎的云彩颗粒中,破土而出。 手术室不够用了。 护士们和轻伤员把病床搬到帐篷底下,做了区域消毒后,医生直接在这里给病人开膛破肚。最先发现常安手抖的是恭子,她为她擦掉额头上的汗,“医生,您还好吗?”帐篷的温度和室外没有任何差异,人站在这里就像蒸笼里的包子,下面是火,上边是滚烫的水蒸气,逃不掉跑不走,直到被蒸熟被蒸透。 常安勉强完成了最后的缝合,而后她拉下了口罩想要呼吸,护士们善后。她晕晕乎乎走了几步,还没有拿到自己的水杯,就栽倒下去。 “哎呀——医生?!” 他们摇了摇常安,她已经昏迷没有反应:“这是怎么了?!” “快去叫加濑啊!”焦急的顺子催促着推他们。 但赶来的人是马克,他检查了常安的体征后,松了口气:“低血糖,外加有点中暑,还有过度劳累。” 马克很惭愧。自己忽略了她原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子,从早到晚的工作让她的体能消耗殆尽。想到自己远在国外的女儿,有点心疼,转手吩咐人抬她到寝室,“给她吊瓶葡萄糖,让她好好睡一觉,谁也不要吵她。” ...... 藤原桥的眼里布满彻夜不睡后生出的血丝,“情况怎么样?” “击退了第叁批,”田中叹道。 这个据点就像跷跷板,你升我降,你进我退。一会是他的,一会又是我的。 来回争夺了七八次,只有血染的尸体越堆越高。 藤原拿望远镜的手捏紧了,“还有是吗?不能再拉锯战,必须尽快结束!”他们的士兵经不起再伤亡,每一个都很珍贵。 “已经提前组成了一个大队,外加增援,快了。飞机和其他东西都不是现在用的。” “我知道,另外想办法。别被他们拖住——”藤原背手看向地图,他擅长在地图上下功夫,寻找突破点。 大脑快速的运转中,他不允许自己疲倦,通讯兵进来:“报告!有电报——” “念!” 常安醒来的时候,艾米惊喜道:“啊,你终于醒了。” 艾米越过那盆凉水,每隔一小时她就会给常安重新拧一把毛巾盖在头上降温。室内点着灯,还是拥挤简陋的房间,常安感觉自己做了个梦,梦境很逼真,但一睁眼就记不清了,回想也回想不起来。 她嘶哑着嗓音:“现在什么时候了?” 艾米给她拿了杯水,看着她全喝光了,才回:“九点四十五分,你整整睡了一天,马克说你太累了,不许叫醒你。”她又拿起几粒药丸让她服下,“你中暑了,自己不知道啊?” “要不要吃饭?” 常安下了地穿上拖鞋,“你不用照顾我了,我感觉好很多。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艾米摇摇头可劲儿拍拍胸脯:“这不算什么,你还借我裤子呢。”这个动作她是在中国学来的,做的不像。 常安见状弯了弯唇,“外面怎么样了?” “别担心,有他们忙活呢。下午战火就结束了,还应付得来。” 说到这个,艾米想起一件事:“哦,下午的时候有个军官找你,我跟他说你生病了休息呢,他竟然还要闯进来看你,被我们拦下了。” 常安顿住去洗浴间的脚步,“是吗?” 艾米点点头,无不好奇地说:“他怎么那么关心你,你们认识吗?” “认识。” 二字之后,常安拿起衣服毛巾准备打水洗澡。 “他好像有话和你说。” 艾米觉得他俩之间肯定没那么简单,不过常安都一带而过了,她也不敢多问,亚洲人可是很内向保守而敏感的,自己要礼貌,不能吓到对方了,艾米思及此瘪瘪嘴,耸耸肩:“他好像还受伤了。” 忙碌的常安登时回过头来,有点紧张,艾米看见她皱起了眉。 “哪里受伤了?” “手吧,他的手掌缠着纱布。” --------------------------------- 作者有话说:男主一直都很孤独呀。这章漏了一部分,我刚就给补上了,比较长哈。 四十七章安好 医疗所内。 炮火的气味还没有消散,萦绕鼻尖,还夹杂着一种类似金属的陌生的味道,像是化学药物,让人感到震颤。门外高处加设了一处侦查点,两个探照灯轮番巡视,刺眼的光线泛着不健康的淡的青色。云朵是碎的,像撕碎的纸片垫在周围,压着淡粉色的圆月,粉色渐渐地沉淀。地面上的大医疗袋被烧焦,冒着惨淡的白烟摇摇晃晃地随风飘动。 常安这场小病初愈后,帮助护士拿了两大袋药物穿梭在泥沙铺就的狭窄小路。不知是不是因为突袭的发生,四周照明度比之前弱了很多,更显昏暗朦胧,她需要仔细辨认地上的路。 接近门口的时候,有人等在哨兵门口。 是藤原桥。 常安第一反应是看向他的手部,那里果然卷着白纱布。 他大步走来越过护士,常安不知他要做什么,手上一轻,他拿过袋子,堆放进门内的地板,转手拉住她就走,留下在原地愣愣看着他们,张开嘴巴的小护士。 她没挣脱,只是让他松手。“别拉着,被人看见了不好。” 藤原桥清脆笑了一声,无所谓:“看见了又能怎样,还没人会拦我。” 他这不多不少的狂妄倒是堵住了常安的嘴。两人脚步不停,不久他带她来到停着的一辆吉普军车边。 他打开车门示意她坐。常安对着空气摇了摇头,“道别吗?站着就行。”藤原桥脸色不耐,“不止,还有些话要说,你进去吧。”见她还是杵着不动,干脆拉过她的手推她进去,常安瞪他,藤原桥看见缓了口气:“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里并不自由,或者说哪里都有眼睛。常安不知道他能把车开到哪里去。 停下的时候,四周真是静悄悄的,除了夜空遍布的星辰,和不透明的山丘重迭阻碍,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什么人。 “这是哪里?” “我研究地图的地方。”他指了指靠在不远处的山头,“爬上去可以看见……对方的据点。”藤原桥本来想说“敌方”,喉结滚动改了措辞。 常安手放在膝盖,极淡地应了声:“嗯。你肩膀上的伤是在这里弄得?” 藤原桥点了点头,“聪明。” 他从昨天离开常安后就一直处于战备状态,已经工作了很久,停战之后也没休息。在医疗所包扎好伤口就找不到她,听见她病了又不能见,心中空落,天色暗下来之后就开了辆车,静悄悄等在那里。此时身边只有她,人也很倦了,索性松了脊背靠在车背上想去拉她的手: “身体好了?他们说你病了,是怎么回事?” 常安膝盖上的手被他覆盖住,她没有推开也没有握住:“中了暑。现在好了。” 她没告诉他自己吐了,梦里做护士,去盖那满手满脚的血缸,想到这一层,又看见他左手上的纱布,闭了闭眼也靠在了椅背上:“要说的话呢?说吧。” “你去哪里?” 常安笑了笑,这人还真是固执,就像是一盘没下完的棋中途断离,现在被他再度接起。 “这很重要?” “很重要。” 藤原桥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常安迎上他的目光,“可我说过我不想告诉你。” 她又跟他怄气,她这样子是非走不可!他简直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你到底去哪里呢?不肯呆在我身边,那会是哪里呢?”抓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裹了纱布的手掌心捂着,“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在藤原桥的眼神里找到了无奈。他压低了声线,在寂静的夜晚如林中鸟的一声蹄鸣,清冽异常。 “我们的士兵会射击医护人员。你真要走,也不要去中国军队做事。”他不能告诉她,除此之外,国际所禁止的化学毒气今天也被使用,就用在那些节节败退的守军身上。 他垂下了眼皮,洒下半边脸的阴影。 常安被他握着的手挣脱不开,她有些失望,说不上来失望的是哪些东西,总之令她焦躁而不快。想不通想不具体的东西接踵而至,那就不想,刨根问底也不是最有意义的办法。看向窗外眨了眨眼忽然说:“要是我去上海,你会不会再拦我?” 藤原桥顿时抬起头,还没开口就被她打住。 她趁机把手从他掌心抽出,中指抵在他唇上,“藤原桥你不能对我撒谎,我要听实话。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扭转身体在车里对坐相视。那一刻很安静,他们的瞳孔里倒映着彼此。 “我会,一定会。” 常安顿了秒。 “好,那给我一个理由,非等你不可的理由。” “世上没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你。你走了,我就是一个人。”他说的坦然赤诚,常安想到她在他家中听他说我们在一起时的模样,就是这种神情,一种很看重她,很祈求的期盼,这让她无从拒绝。她从来都拒绝不了他,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 常安的耳根发热了鼻尖也泛酸。 宋定只是他的部分,称呼藤原桥这些年活的机关算尽也不为过。但她不恨他,因为知道他也很艰难。现在两人对立的那道界限模糊不清,无论怎样总有一丝微弱的关联。他是那样笃定两个人会互相依靠的命运,让她那层保护自己的外壳就要被剥落,剖露出自己那焦急不稳的内心。 常安的眼睛很明显变得湿漉漉的,忽然生出一股细腻的说不清的消极情感,类似悲伤,又比悲伤复杂,还夹杂着无助、心疼、惆怅、忧愁和焦急。 “藤原桥,你有命让我等吗?你总是受伤,上次是肩膀,这次是手,下次呢?你能肯定不是等我给你收尸?”常安一直很温和,她总能把自己调整到一个和谐、中通、平静不冲突的状态,而现在,她因为担心他而失控了。 藤原桥往前倾了一步身,两人呼吸都要交融,他弓起身子期望可以和她视线齐平,望到她此刻的眼底,“为了你我不会死。” 常安真的笑了,冷笑出声的同时眼底有泪,眼尾优柔地上翘,依旧是哪个姿势。 “戴进也是这么和余笙说的,然后呢?……戴进的遗书现在还放在我的行李箱里,余笙已经无影无踪,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她说话的时候眉头簇得很紧,摇着头,肩头也在颤抖。脖子上的青筋明显,整个人在颤栗。 藤原桥了解她,是以最能看懂她的脆弱,而她已经太久不愿意去展现给他。 这个在战场平常的夜都让他觉得无比生动又温柔,“安安,我会在,一直在。” 常安久违的,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藤原桥紧紧的抱住她,军服身上的金属部件和衣料因为动作的摩擦,在车内的空间起了声响,然而很快再度归于平静。 “藤原……我爸爸没了,因为一场车祸,他到头来死的很不体面,那时候我想到了妈妈,她知道我爸爸没了吗?她知道我变得无父无母了吗?” 藤原桥的手抚上常安的脊背,棉麻的薄衣料下可以摸到她凹凸的骨头,细瘦而匀称。 他想到那个圣经里的关于男女最初创生的故事传说——你是我的骨中之骨,抱紧了她说:“你还有我。” 常安在黑夜里,漫长复杂地情绪倾泄而出。 那种长久的压力和忍受,凝重不散的血腥味儿,睡梦中也有数度让她耳鸣的爆炸冲击……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得到解放,变的柔软,不再故作坚强的板直着,贴合在他温热鲜活的身躯。 她活生生锯掉人腿的那一刻,是战争给她的沉闷而赤裸裸的打击。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言的煎熬。常安伸手回报住他,颤抖着害怕着,脸贴在他的肩膀,展现出战争给与她的痛苦:“你现在是在我眼前,可明天呢?” 藤原桥说不出话。 常安从他怀里出来,摸了摸他的脸,“务必照顾好你自己,好吗?无论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声线有些抖,像在风里的船只摇摆不定。她好似日本东京年夜里街边的小女孩,向圣诞老人祈求完成自己的愿望。 窗户开了缝隙,但没有风,温度沉闷而灼热,最热的是他脸上的这只手。 常安不应该来战场,更不应该遭受这些压力。 脑子里有什么炸裂开来,冥冥之中他们心意相通。 他知道她在心疼他。 藤原桥的心中喜悦得酸涩,暖流穿梭到每个角落,他额角肌肉微微跳动,缓缓脱出内心的声音,和模糊的夜色融为一体。 “安安,你懂我吗?” 他虽是军校出身,但战场对他来说也颇不轻松。用匕首刺入对方心脏,他早可以面色不改,况且那时自己麻木,似乎无药可救。而他的常安是救人为生,有时候站在至高的指挥点,面对江河土地上倒伏如草麦,分不清敌我的糊状尸体,他也会胸口刺痛,呼吸窒闷。 杀戮不是他生而为人的喜爱,却是他无法推卸的使命,他唯一有过的选择,不过是常安:“我并不自由,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 常安抿了抿唇,“战争的滋味很不好受。对你对我都是一样。” 他两手扣紧她的一双手摩挲,小心翼翼地再问:“那你等我吗?” “……我等不了,藤原桥。” 实际上她和他都心绪翻涌,脑袋是混沌的,热成一团浆糊。常安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等,但她确定他步履维艰,置身危险,“我唯一希望你安好。” “好,常安,我答应你安好。” 这下换藤原桥捧住她的脸,“你不愿意等,那等这一仗打完了我再去找你。” 他的手背有热泪滴落。 藤原桥伸手用指腹轻轻帮她擦拭眼眶,抬高她的下巴轻柔地哄,温柔一如从前:“乖了,明天就走,给我个临别吻不过分吧。” 就在这时,一阵清凉的夜风穿过车内,扬起常安鬓边的碎发,藤原桥凑上前去,常安轻轻闭起眼睛。 时隔一年,他们重新唇齿交融。夜的咸腥和探照灯警惕机敏的光,一切属于战场的东西都包围着他们。辗转间藤原桥青色的发根和细小的胡渣扎上她的手心,刺痒。 俩人鼻尖相碰.鼻息深重,带着浓烈的欲望。他的舌头和她的紧密纠缠,力度深至喉咙。药味儿和烟草混合在一起,在狭小口腔里彼此传递含吮和唾液的响声在车里无限放大。常安促白的指尖,无意中抠住他衣领带有军衔的军章,金属质感在透明圆润的指甲下风云际会,有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魔力。 藤原桥猛然想起自己曾经下过得不到她即毁掉的决心,现在她真要走,他却只是和她在车里肢体黏腻地交缠。 他们都时常满身血污,而彼此意义却不同。 恰值换岗,脚步声在搭建的木板上踢踏,矮个子的曹长上瞭望台视察,临风而立把玩哨子,被香烟的烟丝缭绕。战渠里平躺着的四五个士兵聊家乡的女人和色情笑话,有人刚写好日记把枪支抱回手里,靠在土坡上渐渐陷入沉睡,时不时驱赶黏在身上的苍蝇蚊虫。 他们脚下被火烧的土地焦黑,化成灰和影子的杂草在不见日光的土壤深处,默默孕育着新一轮的生长。聒噪的蝉鸣混着夜风被遥远地吹过来,似吹瑟般神秘地配合着月亮,白月被厚厚的流云盖住,最亮的几颗星一抬头就能看见。 也许明天会有暴风雨,也许也还是剧毒的太阳天,无论如何,战士们每天都会两掌并拢于心,闭眼默念:“神明护佑,让圣战尽快结束,我们都回到家乡的妻女身边去。 ” ...... 常安上了装送人员的卡车车厢。 归途中他们经过一片枯萎的矮树林。路上坑洼,轮胎颠簸,薄外套的小口袋似乎有东西在叮当作响,她不解地去掏看,竟然是那枚她放在杭州日租界公寓里的他的吊牌。 破晓。 红彤彤的渐变日出,透过树林交错纵横的枝丫和稀落的树叶,湿润灵透地铺在地面和万物之间,沁心自然。 她坐在车尾最外面,手心里的平滑吊牌摊在掌心,因为光线折射而顿时五彩斑斓。 (上卷完) 四十八章肖想 1939年冬 上海 没有乌黑惨淡的硝烟,似乎一切都是崭新的。 高大整齐的西式高楼和尖塔密密麻麻,笔直林立,占据这土地上不大不小的土地;擦洗的透明光滑、一丝不苟的橱柜窗子,总有成套的高级瓷器和珠宝首饰陈列,白日倒映出来的便是黄包车夫匆忙往来的接客身影,以及老百姓各自讨生活的众生相,黑夜便是风情上海滩,带点苦涩的杏子味儿。 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英文单词;有轨电车在灰白色的路面招摇来去;西式汽车鸣笛的声音和歌女调笑吆喝的尖细声穿过大型歌舞厅的门廊,带着酒肉奢靡飘进干瘪矮瘦的贫民房,孩子赤着脚在自家门口玩着游戏,母亲弯下身体准备一日叁餐、内外家务和擦洗。 “大东亚共荣的横幅”拉在小路附近的电线杆之间,有外国警察看守的租界里,大招牌上红唇金发的外国模特顾盼生辉的笑容,亦或者是电影界的明星,那一缕旗袍倩影和被捧红了的戏子青面黑须的装束,都在应和这里狂欢似的穷奢极恀。 天空也许湛蓝湛蓝,如绸带一丝杂物也没有;也会有嗡嗡嗡的飞机和响起的警报,震颤着路上的宪兵和皇协军、学校里的日语课本,以及高挂飘扬的各国旗帜。 歌舞酒厅,触目皆是。其中不乏哥特式建筑的教堂,钟声总是准时敲响,古老如戒训,沉闷庄严隐约夹杂着女孩子们的清甜的赞美诗,另有一种温柔的生气。每当这时,教会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那副穷苦的面相会生出一丝舒展的安详。 常安从医院下了班,步行在霞飞路,路上经过求古斋,买了给小同学的奖品,门口插了今日时报,她付钱时拿起一份,微笑:“一起。”歌舞厅的迎客萨克斯随冬日的海风刮来时,常安脸上冰凉,稍微提了提围巾遮住下巴,脸上两只眼睛显得更大。 教堂内。 “你看,这里要擦一下虚化,叫昌吉的女孩子把灰色橡皮擦递给老师,常安帮她晕了晕画纸上耳朵的颜色,递给她说:“下手太重。”她笑笑,继续走几步环视。一群年轻的脸蛋红扑扑,都认认真真的,她手上一只素描铅笔,交臂放在指弯曲,食指有节律地扣着。 “快看,下雪了!”循着声音,靠窗的姑娘喊了一声,抬手指着贴花的浅绿玻璃窗外,常安顿住脚,走到她身边,“嗯,是下雪了。” 女孩子们都放下活计凑过来,灰蓝色的冬校服蹭在窗上瞪大了眼睛看。 “老师,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雪花片十分大疾速,一颗一颗盐巴般撒在外围的水门汀上,还有枯黄的小草地和鹅卵石铺就的小石子路。天地一瞬间十分洁净光华,太阳隐隐从厚云里破出头角,耀眼的光辉点缀如她们笔盒里昂贵的金粉颜料。有其他班的孩子不断窜出门到外头玩耍。地上留下鞋子不大的深色脚印。 常安望着两边小姑娘们巴巴的殷切眼神,叹了口气,“去玩吧,都不要摔跤哦。” 小家伙们兴奋着一撒欢,全都溜出教室,常安轻轻推开窗,凛冽的风一瞬间刮得她微眯了眯眼往后退,待适应后便趴在窗沿,手撑着下巴,看这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还太浅,不能打雪仗也不能堆雪人,她们就围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圈,手拉手蹦跳唱歌,在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学生们朝窗沿边伸出的半个人,招了招手。 常安微笑着点了点头。 “快来快来,觉不觉得咱们这老师趴在那里,像幅画?” “明明就比画还好看!” 武汉处阳光明媚。 11军军部作战课,依旧是电话铃声不断,坂田兴冲冲跑上大院楼梯,他刚从司令部回来,手里捏着东西。 藤原看完下属递交的演练部署,拿出印章要落款,坂田扔来东西。他径自往印章上哈了口气,手摁了下去,递给站着的人,“实施吧。”等人走才牵起那份文件,“什么东西?” 坂田掩不住笑,摘了手套放松身体,单手撑在桌面,军刀的穗子扫过桌角的地图和圆规,点了点纸页“快看看,陆军省来的好消息!”他神神秘秘。 藤原桥打开封页浏览,原来是他和坂田被调到上海军参谋部当作战参谋的职业调令。两个月前武汉战事一歇,他开始起草关于上海区后方作战规划的手册,循着味道找上门来的狗鼻子坂田说,可以提供一些情报资料,那就不谋而合好了,左右对他自己没有坏处。 坐在酷热潮湿的亚热带内陆地区板凳上好几月,日日衣冠楚楚肖想一个海风常在的繁华港口,不失为一只可爱的定心丸,能解热镇痛,包除百病。以他为主起草的这本手册,民情、地形、气象、尾声、防疫、战法、兵器方面都讲述得十分详细,递交上去的同时还有一份调令申请。 胜券在握,不信上面不松口,万一不松口,他就用其他办法。 坂田看着藤原合起文件夹,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这次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我们一起去上海吧,藤原桑!” 藤原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克制的笑。嘴角牵起,酒窝若隐若现,他抬手扣了扣桌子起身,“我出去一趟,晚上一起吃饭,我请客。” 坂田挥了挥手,转身打电话给朋友,报喜自己升职,“唉,林原!” 邮局里有他的包裹,是他拖藤原信岩从东京书店找到,寄来的几本书。日本人开的照相馆里,他拿出胸口被帕子包好的那张照片,点了点上面的人:“帮我再洗一张。” “长官,要放大吗?” 他摇了摇头,“不用,我后天来取。 ” “好的。” 原来的照片被他一再抚摸,塞进信封连着信纸寄了出去。做完这些,他长长呼一口气,映着十二月天的寒凉,一个月的恢复期让周围的住宅有了几分中国春节的喜色,红绿色的剪纸在窗上张贴出痕迹。他脑子里倒豆子般算了算中国的传统农历,拿着纸扎的包裹来到平时训练的那间剑道室,坐上台阶,曲起一条腿,手壁搭在乞膝歇了会儿。 老同事古贺大汗淋漓地从里面出来,看见是他,提靴走来。藤原把屁股边的帽子从左移到右,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古贺抽了一支,藤原掩手给他点燃,俩人在一块儿烟雾缭绕。 “恭喜你啊!藤原,要去上海了?” 藤原吐出烟圈,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他就这样,交人不交心,对事讳莫如深。 “坂田都把你们的事传遍了,真不省心。喂,你去那边是要做什么?” “中国班班长吧。” “也是,你可是个中国通啊。这样也好,不屈才,只是以后没人教我中文了啊。” “打电话给我吧,我会告诉你办公室地址。” “藤原,去了那边稳定下来,可要想着成家了,你也老大不小了!” 藤原桥摇了摇头,看了眼后边洋洋洒洒的四个书法字——天道酬勤,烟还没抽完,被他折成两半,抬手一个抛物线,准确无误地丢进远处垃圾盒,“战争没有结束,就没有所谓的稳定,况且,哪一个占领区没有几个游击队在作祟呢。” “你去了那边,一定要好好整治,这些匪贼实在可恶。” 一支烟抽完,古贺提议来场剑道对决。藤原脱了靴子,包裹整齐的搁在一旁,黑袜踩在木地板,木剑打斗的声音此起彼伏。外面天色渐晚,霞光隐没在云层之后,天空变成大片大片的淡紫色,带着灰,像是盛放之前还在养精蓄锐的薰衣草花海。 藤原桥是坐火车来。 在包厢,因坂田军衔低一级,并不和他一块,对面和上铺各歇一位,他最年轻,叁人同去上海,路途漫长,睡醒过后,由对面那位看书的带头聊。说到调任,藤原桥只简要告知,要在上海联队任驻军参谋,挂职司令部。另外两人非陆大毕业,说是调任步兵大队和炮兵。藤原桥身上未佩戴勋章,仅有亮黄棕色绶带,也能一再吸引他们目光。 一小时后他要吃饭,询问要不要一同,对铺那位近四十步兵联少佐兴然应邀,窄小的火车行道,他背着手说:“你倒是谦虚得很,若是陆大毕业生都能像你少点狂气,那我们不知道要多打多少胜仗了!” 藤原桥丰神俊美地朗笑,并不反驳,饭桌上气氛恰好。 1939年1月 上海北站 藤原桥拿了行李还和他同行一段车,握手言别后口袋里多了他的办公邮箱地址。他被安排在军营住宿,找进办公室报道,课长并不在。办公室不大,文件高摞,地图和电报指令夹于之间,轻易可瞟,贴白色交叉纸的浅绿窗玻璃外,有未化完的冬雪,树影料峭。 藤原桥目不斜视等人。 作战课课长长谷川热情接待了他,“哦,藤原君你来了!”他把调任确认书拿给他签字,“你比我想象的年轻很多啊,多大?” “二十七。”他把钢笔双手奉还。 “哦,你起草的那本作战手册我看过,很有意思!”长谷接了个电话,见他还站着便请他坐,“放 松,随便问问,今晚给你接风,军刀组的学弟,我很欢迎。” 略微打量,藤原桥年轻,长相还这样清秀,倒是他想不到,因这位藤原着作文峰犀利至于刻薄,继续问:“以前来过支那吧?” 藤原桥来之前了解过此人,行事风格和喜好已知道个七八,便笑了笑坐下,“考陆大之前,就在上海待过几个月。毕业后到参本第2课做事,又针对性搜集了一些。” “哦,那你以前在哪个班?” “是在战争指导班。” 他履历编纂似真相,笑脸迎人的课长还不曾怀疑,“你太谦虚了,听说你在武汉立了功,可见学的功夫还是很到家的。今日你好好休息,明日正式上班,八点前找我报道,你的同事今晚饭桌上会介绍,哦,上任班长也会来,他过几天走,去南京。” 又有电话进,他说声抱歉,藤原会意便行礼离开,被他喊住折返,递来一册子,“忙忘了,拿回去看看,职位交接也得几天,你先熟悉,有问题可以提问。” 说罢便去翻文件夹,不再管他。 长谷川真如消息所说,是爽快人,这样的上司,倒也难得。藤原从接风宴回到宿舍已是将近十点。军营安静,大抵是单人间缘故。他环顾四周便听见号角响起,哦,士兵就寝时间到了。 --------------- 作者有话说:千山万水的追妻之路。 四十九章48205 十分钟前有个圆脸的一等兵来找他,说是他的勤务兵。 “你叫什么?”他松懒坐在床边,眼色墨黑。一等兵梗直了脖子,“报告藤原参谋!在下西乡!” 藤原解开立扣,呼出酒气,“唔,西乡,眼下只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明日出完早练来找我罢。” 第一日新上任,从宿舍走去,感受了海上刮来的晨风,恍惚有酸涩的杏子香味儿,他七点便到。 看眼高处的太阳军旗,簌簌作响,今日刮的是东风,摘下帽子进办公楼。 等在办公室外,自己所带的文件和私人物品放在一纸盒,搁在脚边,西乡出完早练大约七点多,跑来帮他拿和收拾。藤原说:“我昨日要你办的事,是要你搜集下上海虹桥区房屋购置所的地址和电话,给你半个月,时间充裕得很。” 西乡勤务兵:“啊?” 藤原从椅子上抬头,“没明白?” 长谷课长走来时,他一个人站在门口,翻那本昨日给他的内部纪律薄,页码停在80多页。 “早!请进吧。” 他示意下,两人停在办公桌前后;“最近要解决便是这军队驻扎部署的问题,这个月有几次敌匪的袭扰,他们似乎知道我们的薄弱口,所以我们要重新规划,这是图纸,你看——” “自仙桥到昌飞路一段……虹口他们还不敢……” 两人就部署问题有共同意见,藤原桥明白他的意思,“可以做,最后另一方面再结合情报课那边游击队的情况,给我几天时间?” 长谷川不大看重情报,但不好拂新人面子,“七天总够了?” “可以。二宫君还未走,我想同他一道商讨。”二宫便是那前班长。 长谷川点点头,“自然好,毕竟他有经验。不过他最近也忙,”他挥挥手拿起一根烟,在桌上角落翻找,“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还是藤原掏出自己那只瑞士打火机帮他点了。接到电话,藤原桥要走,被他叫住,“昨日你只是见了同事,跟我一块来,要见野田部长,”他拿起一沓文书和笔记本,见藤原绷直了腰背,还是那副老样子,对这恭敬的年轻人摆摆手:“是他点名要见见你,不用紧张。” 这半个月,藤原手边的地图没闲着,军队频繁调动惹得群众很敏感,道路封锁集中在地图上的红字区。日特机关打来的电话也没闲着,那话务只说:“没消息。上海的医院都找遍了,但没有。” 藤原觉得难受了。那人停顿了下,“要不要把照片还你。” 有人敲门。 “不用还我,继续找。” 那边人;“你……” “拜托了,日后重谢。”他重重挂了电话,对门喊:“进。” 他坐摩托去到远郊的驻扎地署堡和关卡,检查漏洞。有时晴天拿望远镜瞟,得眯着眼才能看清布防,支那志军用地图被红笔标注。 或披着雨衣和几个下属站在高处瞭望台,抽烟、看测绘。深夜睡前便盘坐在小床,听外面滴滴答答似脚步的雨声,一口一口慢慢吸着烟,看书。头发长了。地图、电报、会议、讲演、起草报告、执行、发布指令和司令官较劲。他忘了这是在中国人的新年,本该喜庆的日子。 巷口有孩子放廉价爆竹,苦涩呛人的烟味弥漫,老旧居民区混迹于一排洋楼商铺,似被面皮包住剁碎的饺子馅。这样公共景观在上海随处可见,常安趁着车流暂停,迈过马路,进入裁缝铺旁舞蹈教室的大门。 四下无人。 “小姐是想来学跳舞的吗?” 一个穿着花红旗袍的年轻女子从一角的沙发站起身。 常安微笑:“不,我看见有你家的招租广告,过来问问。”她摇了摇手中折起的报纸。 她“哦”了声明白过来,领常安往楼梯去,身段十分苗条:“原是来看房间,这几天倒也来了几个,我都不大满意呢。” 她音质带点娃娃音的甜腻,常安跟她摇曳身姿上楼,想这女老板真是位婀娜的美人。楼上左右各一个房间,中间是厨房,叁个门贴合建筑形状辗转,统共一条小走廊连着,可直接俯瞰水门汀一楼。老板娘打开左边那扇门,“房间是小了点,但干净卫生,家具什么的都是全的,又带卫生间,难免租金高些,” 她把关着的两扇玻璃窗卸了栓推开,风刮起白色窗帘。这小房间是阁楼,天花板形状便是这房屋尖顶,很特别。地上铺了细纹编织大地毯。常安伸手触碰四条长棱上的深棕色软包。 常安抚摸良久,再看她时,老板娘挑眉,她就安静地笑了。 两人重新坐上一楼的那张沙发,这回要谈生意了,她略羞涩:“我门店生意做的不好,就想着空闲房间租出去补贴家用,不过只给单身女客。”常安告知单身后便去拿杯,冲了咖啡:“我是很中意你,常小姐平时是做什么工作?几点上下班?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新式女性,要问问,你别介意啦。” 热乎乎的咖啡暖手,老板娘在她对面坐下裹了厚披肩。 “我是医生,属红十字的,来上海一直都在难民营呆着,最近才分配到同伦医局。医院离难民营远,我想搬出来住。现有宵禁,所以天黑之前我会赶回来。” 之前她住在难民营,条件确很简陋,却安全。也不必管那外头的宵禁,自顾自和一帮人忙到深夜,现在被调到医院工作,也不好再占着住宿资源。 老板娘闪现出果子般新鲜的眼光,喃喃道:“我说你这样的身段,模样,不学跳舞都可惜了——” 她竟被这事实逗弄到开怀大笑,“西医吗?还是中医?”常安拿职业证一并身份证递去,“我是西医。”刚还爽朗大笑,此刻又红着脸的她打开那证件看。 常安起身和她握手,听她说:“成交!以后就叫我王玥吧,咱们也算是有缘。” 王玥把钥匙给她,常安在小桌前付了租金,被她通知今晚就可搬来,白日会帮她通风,因她下午六点半便下课,还可帮她一起整理和打扫。 热情美貌又易脸红的房东,常安喜欢。看了眼表惊觉拿了大衣边走边套:“我还未下班,忙完了便搬东西过来。” 王玥在身后说好,恰有几个女孩子进,与她匆匆擦身而过。 医院走廊一路滴了鲜红的血迹,扫地阿姨弯着腰正拖地清理。 她往接收处窗口去问,护士同她讲来了个男性患者,腿部中了弹。她来这工作半月有余,还是头次遇弹伤,轻声问:“是什么人?” 护士凑近了低声道:“他身上证件齐全,不是游击队员,院长也来看了,有问题的话也不会给治,不然我们岂不都要倒霉。” 另一个护士也说;“是他老婆送他来的,哭哭啼啼跟我们讲走在路上好好的,谁知忽听见枪响,转眼就打起来了,混在人堆里乱跑,还没反应过来呢,丈夫就倒在地上了。” 一下午的接诊结束,她换衣服,旁边桌的李医师也收拾下班,边念叨:“昌飞路那一段又封了,我回个家还要绕一段远路,唉。” 常安“嗯”了声,“那你路上小心,许是调动又频繁了。” 此话正对他下文:“是啊,我最近老看见他们一车一车的运来运去,那个布啊遮的尤其严实,不知又在憋什么坏心眼儿。” 开春了,树枝发了新芽,万物生长时。 藤原望着窗外静静抽完一只烟,准备去开会,电话铃响,他便把准备的文件先搁在会议桌的位子上,连带搪瓷茶杯一起,人回来接电话。 “喂。” 那头熟悉的声音叁分沙哑,略去了称呼,只说:“人找到了。” 藤原桥拿电话筒的手瞬间用力好几分,“你说。” 有纸张翻开的动静,摩擦上话筒一阵杂音。是那人在拿资料对照:“是这样,她来上海后一直都在为美国人做事,所以我们才找不到。调查别案时问到附近一家医院,发现有个常安,核对后就是这个人。” 藤原声线难得有些颤:“佐藤,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被叫佐藤的人在那端也点起一支烟,望着高高一摞文件有些疲惫,“藤原兄客气了,”他点了点烟灰在脚边,人靠在椅上拉长了话筒线:“有时间一起吃饭?她的工作地址和住址我这边都掌握了,可以给你。”藤原今日一整天都有工作,他默念了叁秒,看外边有人陆续过门框去到隔壁会议室,“明日正午时,老地方见。” 佐藤咳嗽着淡笑几声。 挂上电话去到会议室,门关的那刻,他和旁人一同起身迎长官,弯腰面朝桌面时,牵起嘴角。 第二日在料亭,一楼客座上,藤原军装外套了件黑斜纹大衣,未戴军帽,身份便不起眼。佐藤把文件袋递给他,笑眯眯:“诺,里面你要的都有。找了足足几个月,我们的人——辛苦。” 藤原自然知他意思,便把随手公文包里同样一文件袋拿起,顺坡下驴:“知你辛苦,酬金。日后有事找我,也不必客气。” 佐藤笑起眼角褶子,抽着烟看藤原桥开封那文件袋:“和你合作,我一向愉快。”藤原骑上路边那不显眼的自行车,幼稚地觉得这风冷刮在脸上也是无比舒爽,加快了脚踏的速度。 常安每个礼拜天便去教堂当四个时辰美术老师,昌吉依旧改不了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画黑画重的毛病,隔壁的小孩却画的太轻,她把两人叫到一处,说的话一出,猛然间熟悉。 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大学时做手术实践,同另外一位男同学也被这样集中教导过,当时被人围着笑,只剩羞愧尴尬。现在回味,就觉得有趣的紧。 孩子们在画画,她往外看,就这样勾起大学时的回忆。开春了,枝丫冒新芽,万物又逐渐展露出生机勃勃的气象来,日本那座小岛此时正开漫灿的早樱。忽然,她真的,很思念他。早知道这种长久培养来的情愫轻易割舍不掉,即使藕断丝连,也无法抹去千丝万缕拼凑出的痕迹。 钟声敲响,鸽子在飞,课间休息时,她回神:“开春了,下一周带你们写生。” 穿灰蓝棉袍齐刘海的女孩子们欢呼:“在哪里?” 常安抬手指窗外:“就在教堂院子,找你们自己喜欢的角落,大景色,小景色都可以,鸽子也可画。” 欢呼声小了点,“还以为能去外面。”另一个姑娘道:“又不是踏青,再说外面多不安全,到处都是日本人。再说了,搬个画架跑来跑去不累啊?”这姑娘是太兴奋,听说今日父亲有来看望,话就多些。 “我又没跟你说话。” 常安赶忙喊停,两人又匆匆呛了几句才肯结束。 下课时修女请她留步,今日做了浓汤,厨师是新请来,味道正宗,想请她一块用餐品尝。后又让她带走一份,回舞蹈室,王玥正坐在那布沙发看报纸,常安把汤递去:“教堂的修女送我的,你尝尝。”她高兴得很,喝到一半忽然说:“最近开始有警报演习了,宵禁时间也改了,从明日起,八点后便不能留灯!” 常安脱下外套拎在臂弯,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太早?” “报纸上说,是因我们国军有飞机要来,打击日寇,嗯哼。”她呼啦喝汤。常安笑了笑上楼,租界里流出的报纸每日千变万化:“你多喝些,我先去洗澡。”王玥在背后喊:“你也别总忙到太晚,早些回来吧,不安全。” 常安洗过澡,兀自捣鼓在难民营所购置的煤油灯,还找到几只白蜡烛。八点后她一般要看书,也写论文和查资料,或复习日文。翻抽屉时,荷包显现,荷包是查妈空闲时,绣给她玩儿的,扒开口袋捞出的是那串银片,在手心亮闪闪,她念出那串数字:“48205”。 “48205。” “48205,”她看着铜片,“还没问你是什么意思,军号吗?”长叹气,对着镜里的影子出神良久:“开春了……你还不来。” -------------------------- 作者有话说:常安桥从五十章开始订阅了,每章节叁千到四千字,50币一章,八十几章正文结束,番外不收费。我算了一下看完全文大约花费1.2美金、人民币八块左右。 如果小天使你喜欢我的书,愿意花这几块钱订阅我很感激你的付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为爱发电,但现实太缺钱了...... 中卷海上花,主要讲的是男女主在上海同居这几年展开的情节,会穿插许多人物是高潮部分。 五十章叔叔 藤原桥正被这次最新接到的空袭讯号拖至不可开交,参谋办公楼连着两天都召紧急会议,下属的方案再次看过,淡说了句:“再回去改,轰炸交叉区域都没交代清楚,这就是你一天的战果?”那人在他眼皮下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是!”而后被他叫住, “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改了,一起开会解决吧。” 藤原桥用热毛巾揩把脸,毛巾被粗糙的胡渣勾了线,他随手挂好便拿了一卷地图去大桌。下午在作战办公室与几个班长和课长一同确认应急措施,也许刚从同伦医局下了班要回家吃饭的李医师骑着自行车,还能瞧见桥对面清空的道路,一排运输车装满日兵,尾后正连着重型坦克装甲。 今日天气暖和,清晨阳光便晒得人暖融融。 黄昏时也依旧有病人逗留,常安和护士找了一圈36床的病人,还是在住院楼外小院里的木椅上发现那小男孩在逗猫,是长期生活在医院,活泼灵巧的那狸猫儿,有人喂食。护士喊他回床还搁在膝头依依不舍。 常安说算了,就是常规检查,她从口袋里摸出听诊器蹲下:“猫你抱着吧,我来听下心跳好不好?”小男孩乐呵呵笑,护士就问他今日胃口、排尿、服药。 “你的病要早睡觉,听你妈妈说最近晚上还总乱跑,是不是又藏着偷偷吃硬糖,你这样伤口会疼。” 36号闪烁其词,忽然伸手指向她身后:“医生姐姐,门外有个叔叔在看你。” 常安见他用老招不为所动:“你耍我好几次,自己都不记得了?” 做了母亲的护士见状,拉着小嗓传授为母知识:“常医生啊,小孩子都要哄的,你跟他认真讲呀他不会懂。”说罢带他走远,那小手仍顽固:“是真的,真的有个叔叔在看你——” 常安这才站起身收听诊器,顺便转过身看门外。猫儿从她身后跳远,毛尾扫过鞋面,刺激得她一哆嗦,没动。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有幻觉。缓缓迈了几步脚,又停下。 大门之外,藤原桥就静静地等着她,看着她。黄昏下黑色的衣角被风卷起,混着街道旁梧桐树叶沙沙的响声,在穿梭的人流里站定,他周身都是光圈。 这画面真像梦,一瞬间就要地老天荒了。 却又不是梦,梦是凝固易碎,眼前的人却步履沉稳地朝她靠近走来。思绪混乱中忽的记起自己今日手术时未接到的那叁通电话,对方是他? 藤原桥今日不忙。 警备工作告一段落他便马不停蹄赶来,可找不见她人。她在手术,天黑之前能看见她,真是庆幸。面对他步步走来时脸上所挂的连绵笑意,常安从心底开始发酸。待他停下,常安望着他少年般发亮的眸子,已然眼角发红,“你……” 藤原桥在未见她之前,还在心里预言好几遍开场白,此刻见她就要哭,心里发痒,开场词也丢开不管了,忍着没吻上去抱上去,指腹轻轻贴住她发烫的眼角,“安安……”他摩挲她眼睑下的那颗泪痣,喟叹:“安安啊……”从武汉到上海,也算是踏过山河,为寻红袖。他笑了,自嘲,几乎每一次煽情都是为她最多。 距离越来越近,只差要额头贴额头。大本钟敲响,两人才如梦初醒。她还穿着医生袍,在行过的病人护士探究的神情下恢复一点距离,脸微红:“你再等我会儿,我去收拾下班——再聊。”她为自己的失身有些难堪。 “好,我等你。”他到比她沉静,自然,因每次都是他搞突袭。藤原笑着远望她中途回过头看他,又走进旁边的门诊楼。 办公室只她一人,常安感觉周身发烫,效果如猛喝叁杯热开水,她换衣服时颇心不在焉瞟着窗外,真是开春开花的时节。 同伦医局在霞飞路,常安看了看天空,旁边走着他,两人如老朋友温柔平和地重逢,并行在这市中心极其繁华熙攘的商业大道。吵闹的街市间,谁都没有先开口,有黄包车夫拉客疾奔而来,藤原桥敏捷地伸手把她搂回,叹了气:“为何不说话,我一直在找你。” 好不容易找到的。 常安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或者她想说的太多:“没想到你真的调任来上海,怎么这样凑巧。” “不是凑巧,是我要来,想方设法啊……”他意味深长,语气竟带着可怜。 常安心一动,又酸又闷,“你来上海多久?”他咳嗽了声,嗓子发痒:“比你晚上半年,春节前后我来的。” 他又咳,悄悄看她,常安无奈笑了声:“烟瘾犯了?抽吧,我不介意。”他拿瑞士打火机点燃,常安“喂”了声:“我带你去看船。” 他笑,她也笑。两人坐上末班电车,去到静安湖边,路上掠过窗外的风景,他们聊起自己的生活,只是没多年前日本电车上那样潇洒的心境:“最近有飞机袭扰是真的,大概就这两天,你要小心。” 常安挑眉,淡淡:“是么。” 气氛好很多,他还是认真道:“我的意思是,有警报响你就躲,别傻傻抱住病人不放,轰炸可能范围也包括这里。”尽管很低就是了。 常安心里不这么想,点点头:“知道了。” 他的工作她也不好聊,只好问:“你如今住在哪?” 他忽然开玩笑:“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常安:“……” 他笑,把玩烟盒,正经回答了:“在军营宿舍。你呢?” 常安转头看风景:“你能找到我,不是已经对这些了如指掌,还问这个作甚?” 他稳中带一丝痞气:“我想听你说。” 常安真低估他本领,“上海不大不小挤进这么多人,你也能把我捞出来,真是越来越厉害。”想想自己行为举止前后充满矛盾,也不好意思再说他。“我住在舞蹈室,其实也蛮奇怪——” 他看住她的脸,“怎么说?” “是医生却住在舞蹈室,老板娘人很年轻漂亮,很会跳舞,生意却不好。” 他笑,“奇怪的事多了,你这个暂且不算。”到站,两人下车。湖风自左而来,她发式半挽,垂落过肩的发被吹起,露出一段雪白袖长的脖颈。 “头发长了不少。”常安闻声望去看他,“你们军人是一直要保持,这种发型?”在中国,国军官兵都要长许多。他哼几声:“新兵入伍第一便是剃头,过长便要挨打。”他抬手抹了把头,类似胡渣刺痒,“长点也无碍,习惯了。” 常安笑望他:“比起抹发油,还是这样合适。”她从学生时代起,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地方,便是不喜欢男性涂抹发油,只觉得油腻腻地不甚清爽,她看着难受,偏那时起便时兴,正如女子多半烫发。 扶上白色铁栏杆,蓝天白云间真有一两艘木船在湖面,另有一艘挂有叁个布帆,有青叶落在他肩上,常安帮他摘去时,飘来他的声音:“你留在上海,是不是在等我?”他看向遥远的湖面和驶向对岸的帆船。 这就是常安自己矛盾的地方,“是也不是。” 她不是没有期望,既希望他来,也不希望他来,“你也清楚,我还在红十字,医疗队没走,我便也没走。” 她实话实说,“你平安无事出现,我倒是蛮高兴。”藤原桥忽然上前捧住她的脸,喃喃道:“不重要了,我找到你了。”为何留在这里,也许她说不出一个准确答案,就像他所做的一切,就不能用水平秤去衡量该不该。 他在她额头落在一吻,常安眨了眼还未反应,他的脸就在眼前放大,他闭眼吮住她的唇。 冷冽混着尼古丁,全是他的气息。她没有拒绝,是因为拒绝不了。在这样的街头湖边,借着夜幕,久别重逢的深吻,足以让她热泪盈眶。她闭上了眼。 藤原桥的世界在这两手之间,便安静了。 刚开始力度不大,但感觉不够,就使劲缠着她,作弄到呼吸困难,被她气喘吁吁地推开,“我喘不过气了……”他食髓知味口干舌燥,却也没再勉强,最后亲了下她的唇和脸颊作为结束。 常安缓了缓气,平静后天色也黑了,她说:“宋定?” 藤原桥下意识:“嗯?” 没曾想她抿抿唇说:“以后我都叫你藤原桥。” 藤原桥静静望着她,眼中有星夜灯火:“为何?” “毕竟这才是真正的你,我善于接受真相。”她微笑,风吹散她的发,真美。 藤原桥感觉神奇,他没见过像常安这样的女人,说这样的话,“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眼睛很亮,“我们有很长时间,不是吗?” 而常安规避了他口中的未来,“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上海。”藤原桥兀自摇了头:“我不会放你走,抓也要抓来,就锁在我眼前,哪儿也不许去。” 方才的温存与甜蜜转为现实中的较劲,常安不服他的蛮横与霸道: “可是你关不住我。”他没再争论,恢复了温柔神色牵她的手,“天黑了,送你回家。”他打了电话叫车,不知他所在军营驻扎在何处,他主动说在虹口区。 常安:“有点远?你先回,我自己可以,”话未说完被他拉住上了车:“这些不用你担心。”路上话不多,他对宵禁又嘱咐了几句,“我帮你弄了份文件,以后出入会方便许多,有麻烦也可应急。” 她道:“我用不上。”杭州时他便硬塞给她一份,签署盖章便是一些日特机关。 “名头不好听了点而已,保管用得上,还很好用。”他揉了把她的发顶,意有所指:“上海华界关卡太多了。”说罢在她低声耳边附了句:“你不知自己容易惹人犯罪?”热气呼来,她视线转向窗外,耳廓便红了,车外风景转成一道弧。后他送她至舞蹈室门口,递给她一张纸条,“办公室电话。”常安瞧了瞧,想起那串编码:“48205,是什么意思?” 这一直牵扯承载着她思绪的编码,若他回答,也算对这一年半载的悬而未决有个交代,是为有始有终。 “那是我在陆军大学上学时的学号。”这真是特别的,“它跟者我在陆大叁年,那时你也在日本,其实我们就在一处。” 他看着常安吃惊变换的神色,他碰了碰她微凉的脸,微笑:“想知道?慢慢来,我都告诉你。”指间轻柔辗转,他的呼吸暖热,“我说过,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的。常安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拉住他的手腕,没多久她说:“再见。”随后放开了手里的温度,过马路。 藤原等她消失,才独独走过街角,穿过幽深的巷口,有辆军吉普蛰伏他上了车发动,回到军营换好军服,便去军事部署地做前线视察,而后看送来的敌报,忙碌中抽烟放松脖子,看步兵换岗,有时而远时而近的军歌飘来,烟雾中,他眉眼生风。 五十一章夜送 防空警报来的那天,常安是在手术室里做副刀,门外脚步声一乱,护士递钳的动作都慢了一拍,主刀是外科科长,叁十多岁。他和常安对视一眼,后者麻利拿过护士手中用具,从对面挪到他身边。防空洞不远也有点路要走,科长抬眼:“你们都先去躲吧,快好了,这里我们来收尾。” 手术室里只剩两人,医生们边弄边聊:“你不怕?” 常安露在外的眉眼冷然:“习惯就好。” 他“唔”声,“听说你做过战地医生?是真的?” 常安点头。 冰冷的医用器械不时碰撞,十几分钟后手术结束,外头人声渐歇。 常安先去推开门,由科长亲自把病患推出手术室。不大的走廊歇着附近跑来躲难的大人孩子,都憋着没吭声,此时静静盯着他们,眼珠子都凝住了,估摸是吓得。 好在没一会儿警报便解除,短短半小时,据说有飞机在军用机场盘旋,日军放了高射炮来打,天炸开了黑花,响声极大。再怎样她就不知,都是听这些跑进的人在议论。 实际上日军没伤亡,飞机也只是草草叁架,高射炮一打就跑,高层有人说是虚惊一场,自然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摸清敌方想干什么是有必要的,也许这只是他们的热身,还有后续动作,警惕没错。藤原桥刚上任,有些事不能急匆匆插手平白惹人非议,但能趁此机会调整了在他看来很有问题的战略布防,那叁架飞机,帮了他的忙。 天黑之后护士喊她接电话,她刚吃过晚饭在食堂端着茶,这几日总是出神,爱一个人发呆。她不能控制地在想一些事,关于他的,五日来也没有答案。接起电话筒来的是女声,她明显松了口气。王玥没察觉,顾着自己委屈,巴巴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发生什么事?”王玥难得打电话来医院,这姑娘日常从不打扰她工作。 她委屈得要哭:“我今日进防空洞被人挤得要命,摔了一跤不说,现在发现胳膊疼得很,想你回来了也能帮我看看,加上八点后就停电了,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她说的画面又冷又饿又孤单,常安真有点心疼。 王玥爱亲近她,总拉她一块吃饭,教她跳舞,就像她妹妹,常安太久没家人,对王玥给自己的好和关心,是很感激的,也很想珍惜。于是常安软了语气:“那我收拾下班,回来陪你好吗?” “嗯。”王玥重重答应,“那我等你……” 常安还提醒她:“把油灯先找出来备用。” 挂断后跟值班处交代有事要先回,那老主任见她一年轻姑娘,还把手电筒借她,叫路上当心。常安没有顺路的同事,无法结伴回家,这里不是繁华租界,天黑后还在路上的单身女性处境十分危险。她有些懊恼,若是忙到天黑,该留在值班室睡。回到办公室,她想了想,找到手边的包翻开,内袋里是她的记事本,里面夹了那串电话。 他的办公室。 想了想又觉不妥,进退维谷间,男医生又说有她电话,属于他的声音传入耳膜,好似过电般流入心脏, “你还在医院?”他问道。 常安下意识嗯了声,不再说话,却被他一举猜中:“要回舞蹈室吗?我去医院接你。”精确到常安都怀疑身边长了他的眼睛,“你不会监视我?” 却换来他的笑,笑声朗朗:“没有,放心。这么说,我猜对了。那你等我——我开车来接你。”那边有动静,木抽屉合上的声,常安想他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喊住他:“别了,太远。” 他没再说话,常安也静静等着,片刻后坚定两字:“等我。”便挂断了电话。 常安好恍惚,视线怔怔落眼前墙上的电话。 藤原桥套了深色大衣,拿上帽子和公文包去了大楼前的停车场,路上遇到斋藤,被他拦住阴阳怪气说了几句,大约是不服他最近的手段。藤原桥就笑,一个劲的装听不懂,满嘴搪塞,斋藤没想过他来这么一套,见他扮猪吃虎自己有气无处泄,只好跺跺脚走了。 官场嘛,总是纵横捭阖的,藤原桥自认怎样周全也不能谁都满意,保全大多数人组成的中坚力量,像对斋藤这种该得罪就不必客气。 王玥用的是公用电话,常安回家步行白日只需十五分钟,但现在她要等人,却也没办法再联系王玥告知,因此有些焦急,坐立不安。半小时不到,她被大门外连续的车喇叭声叫出。他真是开的车来,军用吉普,牌号贴有太阳旗。 藤原桥从车窗露出那张脸时,常安还有些不知所措,听他说“上车”。一上车便递来一个文件袋:“收好,以后过检查拿它,士兵就不会随便碰你了。”望望她,眼睛黑亮,“也不会翻你的包和行李。”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你可真聪明——”被夸的人刚想笑,没料到她话没说完:“公车还私用,不是刚新官上任,不怕别人说你?”藤原桥上扬嘴角,放松呼气:“用个车,还没人敢说我。” 她不再说,他就安静开车,又是一阵子沉默,眼看就要到了,常安捏得那姜黄色的纸袋“滋啦”响,问了出来:“听说今日有场小战,你还好吧?” 她关心他,他自然乐意:“小战?我没事。倒是你,经常这样天黑不回家?”他知道她那医院未受空袭安然无恙,也就忍着没给她打电话,等到现在。 常安:“只是偶尔。”看他伸手摸摸了胸前内装口袋,离舞蹈室十米开外他便停了车,看了眼他露出的军装,把门合上。 他未下车,掏出烟来。常安走到他这边窗外站好,“我回去了,你也回吧。”却见他好整以暇地拿出烟来点,没有要走的打算,她摸不准他的心思。 “不请我上去坐坐?嗯?” 她真有点不好意思,故意木着脸:“这房子只租给单身女客,我不能带你见她。”藤原嘴角弯弯,叼着烟看她,这太撩拨。常安脸热烫烫,回过味儿来觉得有点欲盖弥彰,连忙补充:“你军装未换,肯定会吓到她,那我也不能在这儿呆了。”觉得越描越黑,自己还是最好别再解释了,她直接回去又被他边叫住,他边抽烟:“安安,一会儿进了你房间,把窗子打开。” “嗯?”她疑惑,“什么意思?” 他神秘地微笑,脸色在她看来颇有一丝狡黠:“窗打开了,让我知道你在哪,让我多看会儿,别关。” 常安不肯再理会,径自回了舞蹈室关门。 一见王玥,娇娇人儿简直是要撞进常安怀里,又好好安慰,又帮她仔细看了胳膊淤伤,去房间拿了自己药箱常用药,走到窗子前,两手推开,无风,四下安静,灯火稀疏。 往外头低处看,藤原桥在车中对她招了招手。她想这下他总归要走了。 王玥受了惊吓精神不振,敷了药两人没聊几句快八点,她拍着常安手:“要停电了,你快去洗澡吧,一会儿又是黑灯瞎火得磕着碰着,我也睡了。”说罢还伸了懒腰,“你是不是也累了,感觉你今天也心不在焉的。”王玥盖了被子躺下,常安帮她关了门,两指揉脖子进房间。 没曾想视线里会平白出现了个人影,另她吓了一跳,吸口气后看清是谁,下意识赶紧转身关门:“你怎么上来的?”常安掐着嗓子,看藤原桥气若神闲的背手走几步坐上她梳妆台前的木椅,又抬眼去看窗,果然。“老本事。”他还淡定地笑说,似乎事不关己。 她拿他无可奈何,任他坐,自己去关窗:“怎么又爬窗?!”他灼灼地目光胶着她,常安气短,同时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厉害,可你也别总冒险,这里是二楼啊,” 也没瞧见有什么立脚点可攀爬,这又是晚上,黑灯瞎火,万一呢?她认真警告,“下次不许这样了。” 他咂嘴点头,“安安,你过来。”大衣褪下挂在椅背,先入为主地占据地盘,胳膊肘边是女孩子敷脸的瓶瓶罐罐和首饰。这是她的房间,阁楼改装,哪怕是他坐在那儿,都显得拥挤。 常安心中有气,所以没动。忽然眼前一黑,这便停电了。 是他敏捷变出那只打火机,一声脆响,小簇火苗随着他的手靠近那梳妆镜旁的烛台,房间登时充满了温黄的烛光,也点亮了他精致的眉眼,光影给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纱,显得既静好,又温柔。常安一直知道自己还爱着他。他们已经分手,举止行为却暧昧胜似情人,他一而再再而叁地进犯和撩拨,一向冷静自持的自己却拒绝不了。她拒绝不了他,也坐在床边低着头不再看他。 这感情是幸还是不幸?隔着距离轻声:“还有什么事就说吧,一次性全说完,我要休息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叹了口气双手扶膝站起身来,蹲到她面前眼中,“你在想什么啊?” 常安避而不谈。 她退,他就进。他从军装胸前外袋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入她手,“上次见你问要不要一起住,不是妄言妄语,我找了你好久,直到你一出现,我就开始找房子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常安拧着那相片,心中无比纠结。 他继续说:“我来上海是为了你,我想过要是找不到你,那我在哪儿也无所谓了……这房子位置刚好,地段也刚好,安安?”他伸手擦她的眼泪,“不哭了,”双手捧住她的脸,“我知道我们的身 份会给你造成困扰,但有人敢因此欺负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藤原桥的动作虔诚,目光有种黏腻的情愫,又好像在卑微地祈求。常安听着着他说这半晌,又看着那已不甚清晰的相片,窗外忽的下起大雨,如同脚步踩在雨棚,打落在人的呼吸中,她伸手捧住他的头低头吻住他的唇。 ----------------------------- 接下来会放好几章节的糖——宝们搓手手接住!下一章开小船。 五十二章别了(大船) 藤原桥把她抱得很紧,两只手臂箍紧了推她到床上,手便触到天鹅绒的被面。熟悉的触感让之前的记忆涌窜,加上肌肤相亲,血肉的热度让他拼命吸吮她的唇舌,鼻尖相抵,呼吸乱揉一通,淫糜的声响自口腔发出,口津滋滋,手掌难耐地揉搓让她脸暖绒通红。 他解开自己立扣脱下外套,把她整个人压制在身下,胡乱去扯她的衣裳,手从腰间一股脑探进去,揉到雪乳的力度之大让她痛呼。 他感觉她又发育了,胸乳棉软可握满手,能磋磨出各种形状,离开她的唇瓣放她喘息,“乖了,我想你想得紧……”转而啃咬她颈肩刺目雪白的肌肤,“安安啊……”常安一直仰着头,感到他捞高自己的腿,睡裙滑至腰间,小腿拖挂在他腰上。 常安扯住他的衬衫领口,火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藤原桥原本以为她不肯,但她把他拉近,用纤细的手腕蹭了蹭他的脖颈,揽住了他。 她好像一直都是如此,清明又艳决,明明高贵不可侵犯又对他无比耐心认真,只要他要,她就能给他她的所有。这是他的,是完全属于他的安安。 常安想过在他的角度,他只是一个从军校毕业,顺理成章参军的现役军官,那么他穿这身衣服,所作所为都说得通,然而家国仇恨横亘其中,他们尝试要走的路绝非简单,就是不现实的。 她爱他,但不盲目。 她摩挲着他清爽的发根,低低地喃:“我们试一试,若是我还是要走,你不能拦我。” 他眼睛黑洞洞的让人心慌,常安看不见底:“你在想什么?不能答应我吗?” 他似是无奈。转而笑了几声,似年少轻狂:“放心,我一定让你心甘情愿。” 初识至今,常安深刻领会到他的多面性。他很世故,也很成熟,可以冷漠旁观周遭生死,也能在中国骗过所有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说是一手运筹帷幄也不为过。但他也执拗而理想,至少在情感这件事上,他任达不拘,执意要和她纠缠。 也许这样的藤原桥,冠己名自姓的藤原桥,才是真正鲜活的。 藤原桥抓住她的手放到裤腰带,自己脱了那件衬衫,她的手指灵活轻巧,解开了金属扣带和军裤纽扣,地上的衣服男女的混乱交织在一起,两个人衣衫半褪,搂抱亲吻的得难舍难分。 他坐好,捏住她的腰放到自己身上,抱着她啃咬吸吮她烛光下古典油画般敞亮圆润的乳房和殷红的乳珠。常安身上阵阵过电似得酥麻,细细呻吟几声夹紧了两腿,抓住他刺手的发根扭动:“你轻点......” 隔壁还睡着姑娘王玥,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似乎有含糊地嗯过,动作稍微放慢了。不知几时睡衣和内裤都被脱得一干二净,常安搂住他脖子,盘腿挂在他身上被他用两手托高,比他高出半个头,她低着头俯视他。柔软的发尾蜷曲懒散地披在常安赤裸的肩头背后,眼中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迎着忽明忽灭的的灯火跳跃。 藤原桥脸上浮现出酒窝,帮她点点把头发丝全部捋到耳后,他的身体本来已经绷到发痛,可看着她这幅干净柔顺的模样下身忽然消停了许多。还是捧起她的脸上下左右细细吻了一遍,“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真的。” 常安的鼻尖红红的,喃喃:“我知道了,桥。”而后她细细颤抖起来,男人的手从脊椎线一路下滑来到臀间陷入臀缝,常安浑身一紧趴在他肩上,凌乱的头发蹭上他的脸颊,磕起眼皮急促地呼吸,深深浅浅的揉搓,带出淫靡的晶莹液体,呜咽和忍耐的呻吟都落到他的耳中。 她的身子滚烫,他想进去了。吻了吻她的发,卡住她乱窜的腰肢,坚硬的性器对准穴口,缓缓挺入。 “嗯......”常安用力咬住他的肩,脸色通红,妄想了一年的温暖终于重新包容了他,她被他彻底贯穿,深入扩张到最深处,占有的欲望和失而复得让他发出一声极为舒服的喟叹后便不再抽动,一个劲儿的往里拱,费尽心思全根而入,就这样埋在她身体深处与她连为一体。 一年未做,常安真有些受不住。他未动也是刻意放她舒缓。感觉她的身体适应下来,他开始专注着耸动抽送,她的柔软紧致与他的阳具完完全全贴合,那里是他的形状,是他的作品、他的力气——她被颠簸地上上下下,轻轻悄悄地哼哼唧唧挂在他身上。 私处碰触鞭挞的速度越来越快,变得又狠又急,男人一年多的悬而未决和刻骨的欲望四年都在这趟疾风迅雨中毫不隐藏地迸发出来。他柔软的囊袋撞上她的阴户,阳具在她身体里大力捅着,肉体持续啪啪的响声异常激烈,他几乎忍耐着不把她撕碎。黏腻的液体不断从两人的结合处流动到大腿,再点点渗入汗渍斑斑的天鹅绒床被。 阵阵过电般的白光在常安脑中炸开,她大汗淋漓地两手攀附上他的背和腰身,眼看几只烛灯一一燃尽,徒留青白的夜色染白阁楼,玫瑰纹路的刺绣窗帘被照亮,有些鬼魅。 夜幕中,阴道高潮的皱缩让他最后奋力抽插了几十下,窗外倾盆的大雨盖过两人高潮时的巅峰之乐。空气中情欲和精液的淫乱味道交织,常安脱了力气被他捞在怀里靠着喘气儿。下巴抵上她的头帮她盖上睡袍,常安疲倦又乖巧,藤原桥凑近了嗅,她的身上已经沾染了他的烟草气味。 “想睡觉了?”他看她总是闭起眼睛用手揉,温柔笑道:“去被里睡。”帮她套上睡袍在腰上打了个结,放她到被里去,自己也穿了内裤钻进去,两人在被窝里面对面,常安眨了眨眼。 “你不回去吗?” 藤原桥摸了摸她的发,“你睡着了我就走,乖乖闭眼吧。” 常安没有照做,眼亮亮的:“你听听看雨停了没。” 藤原桥竖起耳朵真听了一会儿:“还是挺大的。” 常安活动了一下,把手贴到脸颊枕到枕头上,她的睡袍只是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被窝里的肩头发着光,还有半截被他咬过的乳房挤在外,乳沟处一道明显的阴影。 藤原桥食髓知味,看的有些痴迷,渐渐地刚刚得到纾解的性器又有抬头的趋势,他靠近了一点蹭了蹭她的鼻子,吻了几下,“安安?” “嗯?”常安确实困了,但她还惦记着藤原桥离开后去洗个澡,因此未睡。“怎么?” 藤原桥握住她的脖颈与她深吻,好似永不厌倦地渴求着。常安累了,反应慢了一拍地去回应,他的手又渐渐揉搓她饱胀的嫩白乳房,指缝间排挤乳肉,忽然掐住乳头摁压。 常安被他摁的措手不及,没留住力道咬到了他的舌头。他皱着眉哼了一声,从她口腔中退了出来。常安和他认识七年,当然知晓他表达出的想法,无奈道:“你还要来?” 他笑了几声,翻身到她上方,“还不够呢,安安......”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看着他:“可是我累了。”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钻进被子,常安还未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感觉到被窝下的腿被他分开了,而后他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了她还赤裸的腿间。 哪怕以这种方式,他也想多要她一会儿。 常安下意识要阻止他,“别了,桥?”可下一秒他就和那私处的花瓣接起吻来,常安一个闷哼捂住嘴。他的舌头在那处搅乱,常安扭着腰肢,鹅绒被也在发出嘶嘶的摩擦。不知他舔到哪里,常安浑身一个哆嗦,手碰到床头柜打翻了铁皮小闹钟。 两人都被这动静闹得停了一停。没什么后续藤原桥便要继续,她飞快起身捉住他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别了……” 暂歇。 床单胡乱,他跨开腿坐在角边上扣衬衫,抬眼四处打量这小房间,常安腿根的袜带被他扯散,只能把揉皱的裙角押平,再整理上装。屋子一目了然,铺陈木地板,灰蓝色石砖青壁,床前有鸭蛋青的花纹方毯很配酱红的珊瑚绒毛毯,烟紫条纹床单被套。 “你这屋子不错,很像你。”他动作快,已曲折手肘在扣袖扣。常安见他准备要走,穿好衣服起身从衣帽架拿了件及膝的毛衣开衫,“可不能走原路线回,我带你走大门。” 她晃了晃从床上捡过的相片,“这个,我就留下了?” “本就是给你的。”他笑。 他大衣勾在指间,看向那枚开盖怀表,放在她梳妆柜上,看来是常用的。常安于是说:“是我爸爸的怀表,我没留什么东西,连相片都烧了。”藤原桥想到她那段失去父亲,自己又不在身边的日子,对她惭愧,道歉的话便脱口而出:“对不起,我……” “没事,都过去了” 他不再说,只是去牵她柔软的手,下楼时她劝他穿上大衣,雨转小并未停,另外拿了把伞给他。大门的钥匙就挂在收银桌上方的墙边,常安用它开了锁,拉门的动作放缓,不惊动那白日迎客的银铃,“你轻点走。”他把烛台还她,脸朝她凑,活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常安会心上前给了他吻,一并叮嘱:“路上小心。”宽阔的背影便在这暗凉的雨幕中消失了。 ------------- 作者有话说:咳咳,我的开车技术有没有进步? 我一直觉得男人和女人亲密到一定程度,互相爱恋,发生关系是很自然也很必要的事情,是真的能促进剧情发展的存在,想一想一开始没有关系陌生的两个人最后会因为感情亲密到毫无距离的融为一体,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五十三章同居 常安睡时躺在被中,隐约还有男人味道,想到不久前种种,举直手臂拿照片左右看,真像做梦,可她不后悔。 藤原回了军营宿舍,先是沉闷发了会儿呆,谁这时来也猜不准他想什么。 他料定自己近期除应酬不会喝酒,但他今日想喝几杯。片刻后翻出那仅有的花雕,拿了简陋的搪瓷杯。谁给的不记得,他不惯喝,也就放着没动,这罐子栓了红绳,贴了彩纸,他想起这酒也称是“女儿红”,觉得应景,遂心多喝了几口,停杯时还未醉。 但耐不住这花雕后劲大,他发昏时还记得定好闹钟,晕乎乎睡了。 常安再进医院时被护士长塞了罐新茶,如今物价贵,柴米油盐皆不容易,一问知是前几日她急诊的那位老人家里送的,她有趣地解释:“以后这种东西就不要收了,你不知上回李医师收的鸡蛋后来竟孵出小鸡了吗?” 护士长和旁边的李医师都笑了,李医师摆手:“是是是,盛情难却啊,下不为例呗。” 护士长叹:“常医生今日气色不错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常安说哪有,签了核对表,不擅长同女人打交道的她以准备要开诊搪塞了过去。却不知同时的那边,藤原桥浑身的意气风发也受到几个相熟的同级打趣,他应对的倒是自如。 日子不一样了。 两人自那一晚,倒像是小别胜新婚,陷入了热恋。即使见不着面,仗着有电话,常安是日日都能接到他的问候,他问清楚了她周几值班,夜晚打来的电话伴着催眠的舒畅,还有他微哑的嗓子透露的疲倦。这日她听他说起房子的事,“差不多了,再过一周,咱们便入新房。”他这措辞暧昧,弄得她无故紧张,还带点羞涩。 毕竟是同居。 常安把左手从白大褂口袋中拿出握住右手腕:“这样快的吗?” “不愿意?”他听出她话里的惊讶,半真半假地问。常安侧了侧身让过打水的病患,“我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细节我明日跟你说,还有些事要问,明日一起吃饭?” 常安想了想,“嗯……什么时候?” “晚上?”他只有晚上能离场,中午时间太短,来回不够。想到之前在杭州,他那份“工作”午休也不够他陪人喝一顿酒,果然都是一样的,只有更忙,不会再闲。 尽管他不愿多提那段无名的潜伏,时间给他的痕迹磨灭不掉,磋磨的阅历时时影响,记忆也总是时隐时现。刚入参谋本部,他只希望深埋过去,随年岁渐长,沉浮军中各怀鬼胎的官场,渐渐也肯承认这过去融入身体,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好,餐厅你定我定?”常安的话拉他回神。 他便答:“我来,还没请你吃过饭。”又说了几句,常安挂了电话。 次日等到她下班,他却早早在门外等候,照例未穿军装免遭注目。在众人中掩藏身份,是他们能若寻常情侣相处的最好方法。藤原桥牵着她的手带她进门,只需藤原向保安出示证件,常安瞥见那是“军队手牒”——是他的军人证。 他径自牵她到小间,服务员走后摩挲她皱紧的细眉,“别紧张,是一般日本掌柜开的饭馆,我想了想,还是这里比较安全。华界的饭馆,九成都是日本侨民开的,你不知道?”他抚着她的背去吻她的脸,有淡淡的清香。 他惯在公共场所亲昵,常安也不是羞涩的人,时间一久就习惯了,但此时不好,她推开他席地而坐,“我平时不怎么出来吃饭,所以不了解。” 他坐在她对面为她倒了杯茶,等菜的间隙。他默了半晌忽然说:“你爸爸去世,我是知道的,”见常安望向他,认真地说,“我有请人查你的消息,只是不能陪你……” 常安见他坦诚布公,问出自己一直想知道的:“我爸爸去世那会儿,你在哪儿?做甚?” 气氛有些不愉快,倒不如在电话中互诉相思来的轻松惬意。 藤原姑且认这是两人关系的进步,她肯问,想知道,那就有后续:“我在军中服役,随军打仗。因为想来杭州找你,申请参了杭州路线的联队。” 她点点头,“你也别紧张,我也只是问问。”说罢微笑,“你之前和我讲过自己的身世,我想想也觉得蛮神奇,以前你在我爸爸手下做文员,我就觉得缺点什么,”对面的藤原桥静静听她说,嘴角紧抿,“果然直觉还是能起效用的。” “你还怪我吗?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成。”不等常安回答,服务员端盘子来上菜,间隙常安对他摇了摇头。 门关上她缓声说:“我们不是重新开始吗?我以为在战场说了那些话,我们就和解了。” 藤原桥眉眼唇角这才松开,整个人松了口气。能一句话轻易牵动他情绪起伏,也只有她常安能做到。拿起筷子夹菜,听她问:“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藤原桥扬眉,“想问问你家具的事,那房子原本是个外地来的丝绸商户的,战前生意亏空,战事一开就举家跑去了内陆,地契还押在银行不要了,银行给日本财阀接管后,这房契又转到掮客手里出售,我买下了。” 常安:“……” 此前知道他要买,常安是吃惊的,说可以租房。但他执意要有一个真正的家。常安当时问:“军人都要随军打仗,不是不能实现长期定居?就这样轻易买下一栋房,是不是草率了?” 他先是沉默了会儿,随即笃定地说:“至少我们在上海能有个家。” 碗里多了食物,常安回神。他继续说:“算幸运的,没被炮火轰中,房顶有破损的地方我让人补好。”连带屋内外被士兵叁番洗劫的痕迹也都一并抹去。这是他头疼的地方,军队主张“以战养战”,参本是“现地调达”,从来是走到哪抢到哪儿的传统。他不是关心抢劫,而是反对军队没有后勤补给。 陆军省没有专门管理这方面的职处,自他们眼中后勤兵不是兵,兵站参谋也算不上参谋。 可他也改变不了。 这是根本意识问题,他会打仗,却不能给人洗脑。 常安一口吞下他夹来的寿司,藤原桥就给她端茶倒水,防止她噎。“这话要是别人我就不问,”她凑近,“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也没有外人在场,她就是放低了声,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藤原望着她闷笑了会儿,才说:“军官有津贴——我出7万日元。划算的买卖。” “那也是很大的一笔钱!”常安抱住膝盖,开始沉默。 藤原桥吃着东西,猜中她是在心里计算:“你可算清楚了,这些钱是多是少,能换什么?”又加一句:“你什么时候也懂这些?” 他说的不无道理。 常安父亲祖上便是江浙有名的大富商,几个儿子分家时各得了一笔款。加上后来有常安出生,祖母疼爱常迎嵩这个老幺,爱屋及乌心疼小孙女,见她年少失母,便留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专给她傍身,常安的父亲又是机关单位的高官。她从小吃穿用度不愁,身边东西都是家里能给的最好。念书到大学毕业都是月月生活费家里汇来。 他很早就知道她这个人对物价、货币全然没概念,也不关心。工作后也还是这样,对挣钱无所谓,有结余的薪饷就死死闲置,不会想到劳什子投资。 但常安有改变。 这场全面战争的席卷,加上父亲的意外过世,和后来上战场至今,她孤独的面对许多事,真正一个人生活,才知柴米油盐有多不易,意识到攒钱的重要性,自诫要过朴素的日子。 “没了爸爸的那一晚,查妈说我好像一下就长大,从前忽视的东西都堆到了我眼前……再不懂的事我也得懂。”她低头涩笑,换他的心疼。 “以后有我。”他夹日料给她:“行了,继续聊这家具,屋子里我去过,拆的拆卖的卖不剩什么,都要重新添置,别的都可以我来,这家具——”他挑眉,“还得你这个女主人亲自挑。” 他竟把存款簿给她,常安觉得:“我有钱,用我的钱买家具吧,你不是已经买了房子?” 这就必须回归琐碎的金钱问题,他仔细地问,原来除常安在医院的薪饷,每月账户会有常子英汇来的款,她没买什么也就积存着,折合法币一万有余,只是她也算不清这够买多少家具。 这引起他的注意:“每月都给,他是在养女儿吗?” 常安:“你别误会,他自己要养家,是我在香港的户存交给他管理,钱是从那汇来,他怕我在上海日用紧张。” “那就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了。你存着吧,日后家里的开支都交给我。”几轮出费争夺,常安辨他不过,无话可说。存款簿上数字可观,绝非军饷那样简单,他说在中国时便学到一点赚钱的办法。临了她嗔:“你不要瞒我。” 他疑惑:“我瞒你什么了?我没有瞒你。” 就这样定了日子去市场挑家具。 常安再回舞蹈室时,王玥还是埋在报纸中。从防空警报那日后,她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关注时报,订阅了几本杂志不说,租界流出的《申报》、《新闻报》等主流大报都成为她的掌中宝,日日不离手。“上海特别市政府”明管不了中立租界,暗地恐吓威胁得施加压力,依旧堵不住这片上海媒体人的爱国拳拳之心。 王玥见她回来便义愤填膺:“他们轰炸重庆了!就在3日,景象惨烈,炸死了好几千人呢!我的天,这帮杀千刀的!” 她声情并茂地演绎,似乎那激昂的画面就在眼前。常安见王玥如此,认真听着她说,也拿了报纸来看,上面加粗大字写着:“日机百余架,昨狂炸重庆市区,平民死伤叁千余人。” 残酷的牺牲让她心中纠结。她的爱情成全不了民族大义,是为众人所说不爱国之举。 “你今日化了妆嗳,”王玥说完国事便说小家,打量她的租客,见她穿的漂亮,“去了何处,聚餐么?” 常安:“……和老朋友吃了顿饭。”她决定先把要搬出的事按下不提,因还没给藤原桥想好身份。 王玥定会盘问这突如其来的男友,自己又该怎样答……报纸上还说,5月4日定为中国青年节,纪念五四运动20周年。 ------------------------- 作者有话说:省部是陆军省和参谋本部,参本就是参谋本部简称,都是从俞天任书里找来看。那个,我数学差,请包涵!二战货币汇率我参考网上“美金:法币:日元约为1:3:3”的说法。7万日元约为2.3万美金,放到现在那就是将近138万人民币,我老藤很土豪了。同比,常安本是千金,身边带个20万不过分? 五十四章新房 士兵在操场训练,匍匐前进,并且准确地射中弹靶,这是一战后针对突破敌方战壕防御的最佳作战姿态。藤原桥在武汉作战时观察过,国民党正规军也只会站立射击或蹲跪射击。通讯兵递给他信件,是松本雅彦的来信。 他以次席毕了业后便去了朝鲜军尾高中将手下混,跟着辻政信参谋打俄国人,松本极富军事天资,上学时便喜欢掀起腥风血雨。平日下学后总闲来无事的样子,从不用点灯赶作业,没事就高谈阔论把人唬的愣愣,耽误别人赶作业。 上次还是听说藤原桥要去武汉做前线参谋前,来信提起这占领张鼓峰之后又被返攻,竟然请求外交干涉签了停战协议,大动干戈就为了试验苏军有无和日本作战的意图,打不能好好打,停战也不会好好停战,语气里全是对那些省部高层将领的讥讽斥嘲。 藤原桥猜他头回吃了亏也不会偃旗息鼓,只会越挫越勇。果然,辻政信要找回场子找俄国人报仇,拉关东军陪练,这次他作为随军参谋也坐不住冷板凳,又开始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藤原桥听过辻政信的事,是个精力过剩的疯子。且在藤原桥判断,此人好大喜功,胆大妄为。做事只有一个目的,引人注目。 藤原桥是石原莞尔那一派的,松本雅彦一度奉辻政信为圭臬,藤原桥认同不了。他对这些好友不会干涉,不问他就不说,问了就给点意见。于是提笔写下几句:苏军自从支那全面抗战起就不断支持他们武器,一是好拖住我们,二是测试武器过关与否。他们重视武器更新,对日本飞机也有专门研究,而我们只迷信精神万能。 这仗可以打,就是务必不可轻敌。搞清楚对方多少人,用的什么弹药,再做计划。按我的猜测,苏军就是在积极备战。万一再打输要及时止损,上级要是顽固不化,我建议你趁早跑路。刚写完装封,常安电话打来。 她把要买的家具列了单子一一问他,以便知晓他的爱好作参考。他叁言两语被她用笔记在旁边,问到床:“有铁架和木质,铁架有高矮,木质也有圆角和方角,你偏向哪一种?” 他笑着答:“都可以,只要是双人床就好了。” 电话是在墙上,常安无处可拖,也只能把笔记本摁在墙上,有相熟的护士故意佯装偷看来促狭她,她一分神松了胳膊。他听见那响动,像是东西落地摔得,接着有人和她交谈:“怎么了?是谁?” “没事。笔记本掉了刚捡起,护士跟我道歉呢。” 他想着那画面,便又想她了。 搬家的那一日,早起便有警报,还有附近的居民被强拉去作演习,装死人送救护车。王玥看见那些居民跑步时脸上的表情,说:“如同做一场儿戏,那方真当我们都是闲人,日日夜夜只管配合他就好了。” 藤原桥来的时候是下午,请了辆汽车。王玥拉着她的手站在门口,初时知道她要搬,便问是为何。常安说有男友了,不是单身了,她还别扭了会儿,“我很喜欢你的,都把你当朋友了,谁说你有男友就不能住了?只要晚上还是会归就好了啊,你能和他约会二十四小时不成?” 常安笑了笑,避重就轻地回:“我这月的租金不用退。” “谁要你的租金?我要你的人!”她嘟起嘴撒娇。 “别生气,他说要请你吃饭。”哄了一会她方才答应:“那你以后要常来看我。” 这会儿牵了她的手看这男人利索和司机捆好行李箱,凑到她耳边,拢手道:“你们还挺登对儿。好久没见到这么精神的男人了!眼光不错!” 请王玥吃饭的事,不是常安提的,是他。因为常安说过,王玥是她在上海的朋友。常安交朋友的水准,以及朋友少到什么程度,藤原桥是一清二楚,王玥是珍贵的人。 饭桌上两人提前统一了口风。藤原桥是什么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年纪轻轻的王玥作为家长审判官丢出的问题,他能回答到滴水不漏。 “她说你是单位文员,那你是做什么的呀?” “给那些喝茶的主任干事做会议记录,写报告,打打下手。” 王玥心想:能配的上常安,那就肯定不是庸庸碌碌,说明这人谦虚。再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他看了眼常安,在桌下牵住她手:“这不是年轻冲动和人打架,打的一脸伤,她这个做医生的看不过,就在路上替我解了围。我特意跑去她那儿的医院看伤,问她的名字也就认识了。” 常安从善如流点了头。腹诽的却是:谁喜欢打他?左右也占不了便宜。 王玥细眉上挑:“那是你主动哦?” “是我主动。” 王玥又心想:果真女大不中留,常安这样的人物也能给人追到手。 一顿饭下来天快黑。藤原请人送行李的车有他的勤务兵接收,他另外叫了车。于是在门口拦了黄包车付好钱,让车夫送王玥回舞蹈室。王玥临行前握住她手:“要是他敢对你不好就来找我,对你好也不能忘记来看我!” 走时常安凝望黄包车远去,藤原桥拥着她:“不舍得?”常安摇了摇头,“就是喜欢她这性子,怪热闹的也懂事。我走了她一个人住,估计要怕黑了。” “那就是不舍得。”他带他回家,是新房:“以后常见吧。” 到门口时他开门,常安正要进门被他一把打横抱起,她下意识圈住男人脖颈,笑着惊呼:“你干嘛呀?!”他也笑,落在常安眼中绰绰生辉,温柔开出艳丽的花:“今年是我和你的第一年。” 他跨步把常安抱进了门,经过院落小径通到正门,常安贴在他身上轻蹬着脚,颇有小女儿家家的调皮:“错了,是第七年,之前的日子难道不算么?” “是常安和藤原桥的第一年。”他在玄关把她放下,左脸上浅浅的酒窝盛着沁人心脾的甜。 新房她来过两回,部分家具还未到,卧室的床是最先买好,先住下好再等其余家具运进时能及时收拾摆放。卧室半隔门连接小外间,早先是放圆桌沙发做另外的休闲用。此时搁置她两只行李,卧室的床最终选了木质,她去市场买了床品。 房间原本就有吊帐的设施,她不够高就放在一边,想等住进再弄。此时却是自上而下流泻开来,形成个半圈,想是他抽时间来装的。他去洗浴室放水,常安看那月白棉纱上刺绣层迭的玫瑰纹路和从舞蹈室搬来的天鹅绒床件,在此时就显得格外旖旎。 她有点紧张。 等两人先后都洗漱好,常安换了睡衣,他也穿着浴衣坐在床边等她,这紧张感就更甚。她没有同居的经验。之前再亲密无间、放浪形骸,过夜也不是同住。 “害羞了?”他看出她的不自然。 常安立马驳回:“不是害羞,是不习惯。” 她走几步挨在他屁股身边坐,俨然围炉夜话的姿态。 她是不习惯。 这结果就是藤原桥深谋远虑策划好的。要他矜持地同常安谈恋爱,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都七年了。他认为自己走到今天这步,能够循序渐进地诱她上钩,已经很克制了。武汉作战和起草作战手册都没这么困难,常安的睡袍是纯黑的,只在袖口有花瓣装饰。拖鞋而上小腿而下的一截肌肤雪白。 藤原桥忍不了了。 围炉夜话是不可能了。 他掰转她的脸贴上自己的,对她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不分开了。”温柔的话语喃喃,带她回到战前的安定,房子是陌生的,但她被熟悉的安全感包围人就松缓下来,吻了吻他总是深涩的眼,“好。” 他去寻她的唇,很快得到她的回应。 床边的玻璃台灯印着虹彩花纹,灯光照在两人的脸上喜庆得很,他的手穿过她细腻柔滑的发加深这吻,常安抱住他的头。细语温存耳鬓厮磨。她的腰带被他熟练地抽开,犹如剥开一层薄如蝉翼的蛋壳,视觉触觉的刺激让一年来饥渴已久的男人眼如墨色,常安被他吻遍全身,将她下身分泌的的液体吞下,咕噜一声让她的耳根发烧。 因为今日特殊,他比任何时候都胆大妄为、毫无底线。可常安依旧能接受,能理解,因为她也很思念他。思念这种东西真的能化为爱欲将彼此的身体燃烧殆尽,男女交媾、敦伦之乐,他们可以纠缠似藤蔓。 常安的私密地带被藤原桥再一次层层地破开,小别墅二楼卧室的空间宽敞而自由,他可以随意地动作惹出常安阵阵不断的呻吟。肌肉匀称的腰和臀部用力挺进,两人的膝盖在床上摩擦,床单泛出层层涟漪。 “桥.....”她扶着床架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头发如柳絮飞舞,乳波晃动间被他抓住,她的喊声已经有些沙哑,身体上莹莹纷纷开出花儿来全是他的吻痕和牙印。他被她这一记眼神勾的欲火焚身刹不住车,放缓速度转而重重顶进去,每一次都要全根没入、再全根拔出,常安被他顶得往墙前扑去,又被他的手掌牢牢控制在怀里。时隔两年,他重新得到了常安热烈赤诚的爱意和柔软馥郁的身体,嘴唇亲吻了下她几乎透明的耳垂,沉声说:“我在。” --------------------------- 作者有话说:“那方”是隐晦称日军的说法,是不是普遍现象不能确定,但确实有人这样用。另外抱起女主人过门一般是新婚夫妻的习俗,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这几章都很甜的! 五十五章留人 窗外月华如水,常安躺在他身侧听他说了许多,她问的问题,他也都好好回答。提到消失的原因是要回日本读书:“他亲自写信给我,让我十月便回国准备陆大考试。” 常安问起:“你来中国是搜集情报,所以待在青帮。那后来在我爸爸手下做事是不是也和情报有关系?” 他想过她也许能知道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也惧怕她的聪明。“是。”常安的手还放在他胸膛心脏处,被他握住,“但我没有害过你爸爸。”他原本可以选择直接拿走那些重要资料,费了更多力气和时机,使用微缩相机拍摄,一是为不惊动,二是常迎嵩也不会因失窃而被追责,叁是常迎崇不察觉他身份,常安那里也有回旋的余地。 手下是他心脏的跳动,常安和他重新在一起,就不会再纠结这件事,“害我爸爸的是车祸,出差回来那天大雨,开车的司机是个新手。岔路口那辆卡车撞过来,他只知道拼命踩刹车,据说当时车就起火了,我爸爸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没一会儿就结束手术,说是人不行了,要见的人赶快……” 藤原桥的手从她颈下穿过去搂住她。 “后来戴进余笙接连出事,我就觉得人生如戏,怎样都不奇怪了。我行李箱里,放着戴进留给余笙的遗书。” “怎么会?”他惊疑。 常安说了余笙流产的事,“她走后第二天,有个空军伤员送到我们医院,逢人就打听余笙的名字,我听说了就去见他,他说是他们分队长来不及寄出的遗物。”她淡笑,“我接了这重任,枪林弹雨都带着,一放就是两年多。” “锁在盒子里的那个?”她有个雕花的小盒,扣面上小锁。洗漱前拿衣服时,见她放入抽屉。 常安点点头,“猜对了。” 藤原桥又问她:“从战场下来后,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她抬眼轻声说:“有点耳鸣,到了晚上睡觉就嗡嗡嗡的,睡不好就失眠,差不多叁个月,按方子吃了几贴药,现在好了。”她问:“你呢?”他无甚所谓地说:“刚开始也会,习惯就好。”伸手拂她眼睛,微微叹气:“你这是最轻微的症状,还好在前线待得时间短。腰疼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她点点头:“这没办法,是职业病。你的胃病还好吗?” “还是那样。”他说。常安转而问他大学的事:“你说说关于那吊牌的事,48205的故事,你还没讲完。” “哦,是陆军大学校。” 常安不了解军校,但知道军衔,她知道藤原桥是少佐,在中国是少校。想起之前有去陆大军医院实习的男学长说起陆大学子时赞叹的语气。 “你在中国这么多年还能自考,听说陆大出入学极为困难,得有——”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陆军大学校培养高级军官,毕业生是精英?” 藤原桥又开始他特有的闷笑:“你这是在夸我?”她很配合:“是,我相信你是精英。”他搂着她看天花板,开始在脑海中回忆:“我那时经常熬夜赶作业。很多人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不到,被布置的作业实在太多了。”常安有了兴趣,这看似埋怨的语气他极少表现,也许在军校他是真的快乐。 她说:“我也熬夜。我数学差,化学也不好,很多药品的物理式和计算公式常常令我头大,它不是语言,语言念几遍就能记住,我总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接着一说,才知他们的确是反的。常安不喜欢数学,藤原桥数学最有优势。藤原桥在大学学俄语和英语,中文他本来就会,最后还是俄语优先。常安觉得俄语太拗口,不好学,她倾向深造英语。他赤裸胸膛,说这些时慵懒下来,“我在大学时学绘图,也画过素描和写生、演习课医疗手段也接触过。” 这话听来颇有些用功讨赏的意味。常安笑:“这么说,这叁年我不会的你会了,我会的你也赶上了?”他不敢当:“我那是叁脚猫功夫。” 常安感叹,这中文学得精妙,叁脚猫都知道。问起年少时,藤原眼目深话也少,常安便不再问了。谁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往,亲密的人需要坦诚,不是需要毫无空间和距离,去刨出彼此所有的底细。不舍得睡觉,记流水账般聊天,聊到凌晨。藤原桥还熬得住,怀里的常安渐渐失了声,她的身体娇弱,又被他在床上来回作弄了两叁回,很快就呼吸均匀陷入睡眠,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心中空落落的那处被她的到来填满:“晚安。” 窗外是因降雨瑟瑟的凉风,许是生物钟影响,七点多时常安从梦中睁开眼,旁边是男人温热而平缓的呼吸。意识渐渐苏醒,常安在他半个怀抱里,感受到肌肤下的血液都有些流动不畅,但没翻身,藤原桥一向睡眠浅,她想让他多睡儿会,于是观察好久不见久别重逢的他的睡颜——他应该瘦了,下巴至脸颊处的线条笔直,眼睑有淡淡的青。 常安的手掌心轻盖在枕,另一手食指指甲盖轻拨他的睫毛,平日里这双眼看人总有心事的样子,压力大到让人忽视他原本漂亮的睫毛。他睫毛不长却密,摸上还分外软,就像孩子。 她兀自玩得起劲时,被人捉住作乱的手腕,常安一顿,他便渐渐睁开了眼,有些惺忪地眨巴几下,适应光线。 “我吵醒你了?”干坏事被抓现行,常安有那觉悟。他的酒窝若隐若现消失在柔软的枕面:“没有。”说完伸手再度磕眼抱紧了她:“睡得还好?” “好啊。” 她说早安。 藤原便把她拉来,两人碰了个清朗朗的吻,“早。”相视一笑中听外头的雨声。 “怎么最近同床共寝时总是下雨?”她咕哝。 “这叫落雨留人,是让我们多呆一会儿。”他的嗓音因过夜的缺水干燥而沙哑,像竹叶和松被风掠过,泛着淡淡的磁性。 十五分钟拿来耳鬓厮磨,七点整二十分时他只能起床,“你在家待着,请的阿姨她今日上午会来报道。”这事早前两人商量过,人是他去找。他考虑请长工全职,常安觉得不用。两人白日基本不沾家, 都是下班聚在一处,早晨便又出门,请个帮佣能烧晚饭做家务就行,省事,省钱。 藤原桥何乐而不为。房子本只两层,多一个人住影响他与她的极乐事,这原因他自己心里清楚,自然不会直接和她讲明。 藤原桥去上班骑得竟是辆自行车,他披上带兜帽的深绿色军用雨衣,挂好佩刀和公文包淡定解释:“我调任来时间不长,没有专用汽车坐。这就是我私有的交通工具。”原来他不是经常公车私用,常安帮他把雨衣在后座压好,撑着伞在家门口跟他招手:“路上小心”。 桌上连早饭压了张字条,他写的。常安好奇打开折纸,“等雨停,去前院那棵大树下。” 春雨绵长,这场雨却很短。她才刚把碗洗好,阳光便穿过磨砂玻璃。常安想他真是料事如神,把窗打开透气,碗收好,便走去前院。 眼前都是些新栽种的树苗,挺过岁月煎磨的老树便在左手靠围墙边鹤立鸡群。昨日来被他抱起,自然四顾不得。她换了双皮鞋走上略微泥泞的石板路。树下吊着的,原来是架秋千,她摸上秋千绳,和她爸爸给她做的,好像。独身站在那处,任凭思绪翻涌。 她没想到藤原桥中午能回来,还带着一篮子新鲜的草莓,就绑在后座。彼时常安正买了午餐来吃,她是真不喜欢烧饭。常安和他说了上午没等到阿姨来的事,知道他没吃饭,便去厨房多拿副碗筷给他分大半碗面条,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说:“你先垫垫肚子。” “一会儿就来,她上午来找的我。”常安点了点头,家里没来得及装电话,他无法隔空通知。 传说中的钟点工是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妇人,身材发福,五官周正,一双眼带着嘴角的笑显得和蔼,是很典型的帮佣那类。 “这是我太太。”藤原桥牵着常安的手,站在大厅。 中年妇女便同她弯腰打招呼:“太太好,我是小林菊子。” 常安还没习惯这称呼,奈何藤原桥坚持对方唤她夫人。小林婶只会说日语,常安便也说日语。藤原和她说明:“她周一到周日帮买菜、烧晚饭,也帮忙洗衣服打扫卫生。” 常安赶紧问:“早饭帮做吗?” 藤原桥笑了:“同晚饭一起准备,得我们自己起床加热。”常安点点头,这就是还挺满意了。 同居的前段时间最大感触便是不习惯,因为多了个人起夜时须得蹑手蹑脚,另外睡前藤原桥见她半坐在床安静下来便念头不断,总不能让她好好看书。 又一个晚上。 “你别蹭我,”常安无奈把看至的页数放进书签盖上,“你看我们住一起后,我总不能好好看书。”她忍不住坦白。这书不厚,她却看了足足大半个月,远远低于平日的阅读速度。 藤原桥也在看书,自大住在一块常安是很默契地从不过问他工作的事,只是两人要聊天,就无法完全避免开这占据人生大半价值的社会活动。所以她对他做什么懂一点但不甚了了。或者说她避免自己知道太多也好。 “我没蹭你。”他神色自若地狡辩,继续低头看那政治报。 常安淡笑:“某人倒是会耍赖。那我继续看,你不许烦我。”还没掀开书页,手就被他握住,他关掉一侧台灯,在她颈肩呵痒,常安哭笑不能:“你怎的这样耍赖?” 他说:“我只对你耍赖。”还只对你心怀不轨,上下其手,恨不能醉生梦死。片刻后她手抵在他胸膛,他们的同居伴随着很多次性爱,常安甚至有种睡眠不足的烦扰,所以她煞有介事地问:“我们是不是太频繁了?” 这就显出藤原桥的狡猾来,他一本正经道:“男人都是这样的。”常安半信半疑:“真的吗?”她只经历过他所以没有经验。藤原桥狡黠中点了点头说是,反问:“你是学医的,这也算普通的生理知识,学校没有教吗?” 她没害羞。只觉得哪里不对又无从反驳。便另开一话题:“话说男人,我不觉得你像日本男人。” “那我像什么?” “你谁也不像,就是你自己。我见过好多日本男人不是你这样。日本人很有规矩,他们拘谨。” 昏暗旖旎的光线中,两人呼吸纠缠地讨论着不着边际的观念。常安的气息恬淡,肌肤滑腻,周身带有消毒水的冷冽,藤原桥的身体滚烫似火炉,胸膛上有凹凸不平的疤痕就像催化剂。他想要做正事,便匆匆结束话题:“我长于乡野,没有规矩。” 五十六章长明 他们刚同居这段时间谁也没闲着。别人也不会闲着,汪精卫公开投敌,这事不管哪一方都是炸开了锅去谈论。 这日藤原桥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抽烟,收到一封电报,一封信。电报是中将藤原教野发来,另一封便是松本雅彦传来的战报,他先拆了松本的信,因后者总不比前者有趣。 “今日对苏联同盟国蒙古国宣战——”松本一贯的干脆句式,藤原桥看到后面便皱了眉,“日军一个师团相当于苏军叁个师团——”觉得辻政信这人的确无药可救,上一次战役已经捅了篓子,这次指挥军队作战还不会自省,一昧想靠惹事出头的人无疑就如枪支走火,非死即伤。 他扶了,末尾日期是4日,现已是五月下旬。 藤原桥和情报部一位同僚聊过,这情报参谋曾在关东军做事,说这样打下去就只能是笔糊涂账,“那地方我在地图上都没找到,为这还动用一个关东军的正规师团?不值得。苏军情报关东军有很多,但处理分析得如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这样说。 另外便是电报,说的是德意签订战略同盟的事,以及对蒋介石是否会投降的争论结果,暂且是不会。藤原教野的大儿子灰溜溜在预备役待命,但藤原桥是现役中国远征军:“我军时至今日,叁个月灭亡中国已不可实现,现下最紧要任务是逼蒋介石投降,但蒙古边境诺门坎开战,英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漏洞要求撤军,条件愈加过分。务必抓住上海治安措施,严防打击。记住稳定和谐以及思想渗透——” 藤原桥从他势不可挡的措辞中猛然想起,石原莞尔曾发表的演讲,以及预言过的大陆战场。他不傲慢地想:日本目前还能打赢,就是得改变方针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常安和王玥见了面吃饭,她学员依旧很少。只好再又招租“单身女客”,还下调了租价。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果然爱情滋润人,汝汝气色很好!” 常安摸了摸脸,笑笑。吃饭聊了些琐碎事,她提起:“你们打算很么时候结婚啊?” 常安淡定地答:“还没,想再攒些钱?”王玥知她父亲过世,家中已无长辈,就问:“那男方双亲可都还健在?” 常安只知:“他有个父亲。” 藤原桥在杭州说过自己是私生,就没有再提及家中。他能长成这样的性情,那家庭就从未成为过他的避风港。既是不愉快的常安不会多问。王玥嘴里鼓着菜食:“按我的意思,你们结婚我可得送份厚礼,但这市面上物价越发过分,钱越发贬值!我这边也是未雨绸缪,得问清楚。” 下午坐诊,常安到家时手里捧大号纸袋。藤原桥有事还未归,她便邀请菊子一块吃饭,“我今日买了些花苗树苗,可我也不懂,所以想向您请教。” 院里的樱花菊子闲时会帮忙照料,侍弄花草这位家庭主妇很有一套,至少比查妈养得好。 藤原桥抱着摞长条卷起的纸张回时常安正蹲在小院。眼前出现双军靴,她向上望,是藤原桥笑吟吟地神情:“黑漆漆的,在这做什么?” 常安换了在战地穿的裤子和旧皮靴,戴着他用过的粗线手套,手里有锄头,他上前去把门前的壁灯摁亮,发现她在栽花。他换了鞋消失在室内,不一会儿空手出来,蹲下看她生涩地动作,“怎还亲自弄这些,买盆栽不就好了?” 她有些累:“我就是一时眼馋。”说罢把土认真堆好,“这是枳——橘树。” 藤原桥想想就回了句:“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末了他报:“出自《晏子春秋》”。 清风明月朗朗上口。 “你比我有文化。”常安欣喜的问:“你觉得它们能活吗?” 他看了那几株被栽种得参差不齐的孤弱小苗,伸手从她手中拿来锄头,笃定:“能。”常安脱下手套转而给他戴上,又把袋子里的剩余都搬来,为他逐一介绍:“这是栀子花,我喜欢的。这是仙巴掌,有刺你小心。”她指了指那颗挂秋千的老桂,“种那儿去吧,就在树下,给它做个伴。” 藤原桥任劳任怨:“行,都听你的。” 日子渐热,转眼已是六月下旬临近端午。 礼拜日这天,常安趁着天晴,把冬日所用的厚外套晾晒过后收进衣柜深处,柜子左边是归他,右边归她。菊子在一楼收棉被,她把柜子顶格的薄床单和被套拿来,背角扫到一箩筐。有东西翻出来,她去捡,是他平日替换的军配件。 有挂佩刀的皮带和搭扣还有帽上的伸缩绳。几块花花绿绿的条纹,她拿过仔细看,是布制,后头装别针,这是他出差正装时会戴的勋表。此外还有张照片,和这堆零碎扔在一块,可见主人的不经心。内容是他站在讲台,接过由一长官授予的佩刀仪式的瞬间,照片上的他还没成为参谋,是赤裸的军服。 她看了很久,再默默放回去。下午藤原桥办公室负责装电话的人同他一道过来,常安用盘子端了两杯茶给客人,便要拎包出门。天气有些热,她都只穿了荷叶长袖衫单衣,黑色薄纱的料贴着肌肤,见他里外两层坐在沙发,也给他端了杯凉白开,搁在茶几:“热就把外套脱了。” 他从善如流地脱,露出雪白的衬衫和上背带的西式高腰军裤。那调试电话机的联络员见他家中藏娇,好奇地看过来。常安不视外物,眼里只有他地专心问:“我今日打算去买粽子,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藤原桥不带情绪的神情望向联络员,对方连忙做事,他松开一粒扣把衬衫挽起:“我不吃甜的。” “那就腊肉馅,这个我喜欢吃的。” “可以,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日语交谈结束,常安轻拍了拍他肩膀便换鞋出门。 他一向低调,同僚中做事又很雷厉风行,班里部中都有人谈论过他的背景,觉得是有靠山,他对此照样是讳莫如深。越是神秘便越是引人遐想,越是隐瞒便越好奇,于是藤原桥有女人的事从联络员为起源很快传开。饭局上有人故作玩笑话问起,藤原桥淡笑着说:“她是我的未婚妻,来上海找我。” 同事面面相觑,而后便再无多言。 藤原桥为人心思深沉,沉闷乏味,自然也不具幽默感,他想说的会说,不想说的你也套不出来。 照理这种闷葫芦不讨喜,但他年纪轻轻有谋略、有胆识,最要紧的是他深知办公室政治,和什么人都能周旋得开。旁人也不是傻子,都知他这是虚伪。但他虚伪得不得罪,虚伪得正正当当,让你觉得毫无恶意、放松警惕,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角色。 端午节没过两日便出事。 早前有新四军和日伪武装冲突,常安在医院也听说些,半夜的震动声把许多市民扰醒,藤原桥搂着常安睡不到叁个时辰便接到电话,匆匆赶去司令部,因此常安也没睡好。 第二日上班时知道他们烧毁了车站炸断铁路,京沪铁路交通一度中断,那只抗日队伍继续前进,眼看要打到上海近郊。百姓欢呼雀跃,藤原桥因此而忙碌起来。常安照样是在医院坐诊看病,晚上便给那在书房灯下工作的人端杯牛奶,自己去睡。 一个晴朗无云的清晨,常安下楼来吃早饭,坐下时发现他今日左胸戴了勋条,略帽也换成军帽,在用白手帕擦拭自己的私配手枪,神清气爽,精神不错,便也弯唇问他:“今天要做什么去?这样正式。” 他面露愉悦地说:“看飞机,有一批新飞机到,今日在空军基地试飞。”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算是忙碌了这么久少有的放松。 他高兴她也高兴,“那你好好玩儿。”立马被他纠正:“不是玩儿,是陆空联合视察。” “是是是,那便视察去。”她笑着翻开晨报喝他倒的咖啡。藤原桥起身经过时,在她发间印上一吻,她听见引擎声,有公车来接。 绿茵的草地上站着六七个军官,还有飞机场的后勤和一些不知名头的西装人士。听说有新飞机到,藤原桥这个少佐参谋便向海军陆战队的作战官提出想过来看看,正好离司令部不远。作战参谋课长也来了,他是藤原桥的上级。两人等待战斗机起飞前聊起这围剿抗日队伍的事,藤原桥便说出自己的想法。 “有点冒险,万一对方不上钩呢?”留着方块胡子的课长,评价这位作战班班长想要摆的空城计。 藤原桥便接着解释。说到一半飞行准备的也差不多。飞行员就绪后,后勤便站在跑道拿秒表记速。两人聊罢向前走几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飞机便驶向蓝天白云间,藤原桥昂头,抬手遮住帽檐,让自己看到更远。 他喜欢飞机,也喜欢武器。 七月份以来,由第1部作战课和编制动员课两位大佐级课长带着藤原桥这些班长等,拟定对新四军的围剿计划,交由上一级参谋长签字,再由作战课长通知驻沪陆军联队长实施。无风,星星很亮,他由勤务兵开叁轮摩托送归家。打开门,家里客厅留一盏小落地灯。 这是习惯,让灯替她守他。藤原桥以为她睡了,靠在沙发闭目瘫坐着深深呼一口气。这段时间太累,到家才能放松。思绪昏沉中差点就此睡去,却听见些动静。上楼去卧室发现床上没有人,常安盘腿坐在阳台的地上被烛光笼罩,影子随风摇曳。 “安安?” 她这才回头,估摸方才想事出神。 “嗯?回来啦。” 他随意敞开军装同她一块盘坐,“怎么还不睡?” 常安原本就洁净的眉眼更加柔和,她望着身边人坐下:“是我母亲的生日,这天我都点一盏火烛守夜,算是自个儿纪念。” 藤原桥伸手把她揽到怀里,“之前没发现。” 她微笑:“因为我们之前不住一块。” “这样做是习俗么?” “是,类似长明灯,寓意是保佑寿星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首-发:po18vip.uk (woo1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