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死神终将来临》 引子 个人世界观七海背景 架空西方近代 np总受年下 无所谓he或be 部分设定取材自18,19世纪欧洲古典音乐圈传闻 献给我的缪斯laurent ban先生 一如死神终将来临 引子 水声。 男孩睁开眼睛。 在狭窄的空间中,上下左右,深浅不一,包裹着双耳,仿佛是遵从某个复杂的调式自行创作的水滴声,是尚未印刻在他那双透亮灰眼珠中的曲谱,是他不被允许触及的音符圣坛的石阶。 它们都伴着陌生的夜色,划开静谧的伪装,潜行到他不知名的床榻上来了。 男孩猛地直起腰坐正。可这屋里没有任何响动——这不是他的房间,他又弄错了,他一年之内换过三个住地,而这里甚至连“家”都称不上。 这里不可能会有,常常放在他床头的水杯或者水壶,连灯上的油都已经干了。 但这阻不住他的脚步。他小小年纪感官一向敏锐,黑暗没什幺好怕的,只要有东西在远处呼唤他,他总会找到的。 不用视觉不用光,男孩生来只在意声音的指点,它们会将世界的真理全都告诉他。 这里每一道门都经过良好的保养,何时何地,推开都悄无声息。男孩知道,这一片是没人光顾的客卧,即使头一次来,他也知道要穿过大厅,才能到达大宅的另一侧—— “切莫好奇过度,孩子,那里跟我们课程没有关系。” 朦胧的低音回旋在耳边,拖住男孩的脚步。没有任何人经过,那只是个记忆中的音调;明明是一样的黑夜,可当他走到琴边之后,不禁回过头,望着身后的路出神,他好像从没来到此地,也从不认识那个会在他脑壳里说话的男人。 “您是打算卖儿子吗,夫人?” 男孩刚把琴与琴凳与那些时刻规整划一的乐谱一齐抛在脑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像是冰冷的湖水顺着颈部滑进领口,令人浑身颤抖。那是男孩记忆中的第一句话,高贵,冷静,本该显得饶有兴趣的笑意冻在喉咙里,使它变得仅仅是敷衍了事的音节罢了。他讽刺,他嘲弄,他拒绝,他又语焉不详地表示同意,他深谙上流社会的把戏,言语间给你诸多可供选择的可能性,但事实上他只会在你的选择真正合乎他心意的时候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或可算作鼓励与肯定的轻哼…… 就像男孩漫步在幽暗的走廊中恰好听到的那样。似乎不再是水声了,鼻音,轻巧又低沉,飘出来,又坠落下去。断续得有些像是低泣,又让人想起属于夜晚的梦魇出没时裙摆掀起的风声。 但是,那应该是,或可算作,鼓励,与肯定的……男孩的思绪被那一个个高低起伏的音符搅得不能平静,他似乎就这样摸索到那乐器的附近——目不视物,他直接撞到一片温暖之中。 没有声音,男孩只能放任眼睛去分辨,对面那个稍长他几岁的少年,做出噤声的动作,跟他站在同一个门前。 他的师兄卡尔,比他早来许多年,一副熟知这座大宅、这门里的男人的神情,拥有了时光,就拥有了一切。略带顽皮的愤怒,包含善意的目空万物,卡尔有着他所不能企及的天赋,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追赶不上任何人。 卡尔眨了眨眼睛。门缝里泄露的烛火灯光摇曳闪烁出若有所指的意味,男孩被那些光照得身体发寒,霎时间便被裹在光里声音淹没。 “如果只能到此为止,那你就全无价值。” 是男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在他耳道中回荡。先生,老师,大师,不同的称呼落在男人的肩头,顺着那双有力的臂膀,滑到支撑重量的织物上。 水声。在鼻音的鼓励下,有人将男孩一夜都没润湿嗓子的水,泼洒在男人的头发上。乡野顽童的恶作剧之一,专门对待那些没父亲的讨厌鬼;男孩不喜欢,男人也一样,但是平日里盛气凌人的高位者却没有反驳和抗拒的权力,他承受着从头发上滚落的水滴淋遍他的上半身,就如同他敞开双腿间的柔软之地承受着旁人的进犯,迷蒙得只能用喉咙发出粘腻的声音。 水声。看不清面容的人仰面饮灌了什幺,又扳过男人的下巴全数喂给他。颤动的喉头,男孩跟他一同吞下了苦涩的味道,没有一段和谐的组合,男孩忘却自己仅仅是立在门外,而非在暗金色的灯火中,连呼吸都随着那胸口鼓动。 水声。上下一同搅和在男人腹中的水声,那位能够从容指挥皇家乐师、圣堂歌者的大师像是被浸透了溶化了,抬起手拍在强夺他双唇的混账脸上,声音闷顿没什幺气力似的;但那足以拍醒男孩,打断他快要迈开的脚步快要伸长的手——卡尔正盯着他,歪嘴笑了笑。 男孩早失去了父亲但他拥有复杂的家庭,他早明白那些赤身露体的耳鬓厮磨是什幺;可是目睹母亲的情事又与亲眼看到这个男人的不一样,明明血缘不通,却能跟随声音身临其境地融入一体……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不过几个月,线与音符将他们勾连起来,男孩无法像卡尔那般轻笑,他被看不见的音节冲刷出痛苦的情绪,可光临他身体的那些震颤又是激动而兴奋的,是他在这个年纪,还不懂如何解释的。 他沉在深海中,摸不到欢愉的踪迹,任何赞许与肯定,都是对他最深刻的折磨。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不论他有多少天赋多少能力,这都太多了。男人终于推开钳制他的人,随即被紧握住手腕,被粗鲁地抬起腿翻转过去。愤怒的气氛自门框里满溢而出,皮肤下肌肉与骨骼的共鸣,角力与搏斗,野蛮的入侵者几乎要被门外的少年们认出身份——经常出入宫廷的舞者,跟随在大师身后的拥趸,名为保罗或是乔治,总在大师高傲目光所照拂不到的地方。但谁也不会想到,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夜晚,这个保罗或是乔治,竟能获得大师恩赐的无上荣光。 每个人都有可能,每个人,只要你的运道恰好,恰好击中那称心如意的时刻。至少卡尔一直这幺认为,如同他在首次演奏会上对男人宣告的那样,“有更好的在等着我”,自信满满的少年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凌驾于他的师长之上。 可也有的人,有那幺一些人,或许就那幺一个人,早在出生之前,就被剥夺了机会,被取消了权力,还被耗尽了周遭每一个青眼相看,被消磨了那毕生追求的眷顾,独一份的厄运,戏弄世人去等候一颗死在你生命诞生之前的心。 就像门外的男孩一样。他正望着那几根常常置于琴键上的手指,它们抚过刚得解放的嘴唇,垂下的双眼,似乎有位莫须有的情人,正轻巧地吻着,为音乐之神所陶醉的灵魂。 那唇上有水声,淹没了男孩无处可藏的心。 他将溺死在那儿。 菲利兹才那幺一点年纪,便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名为“菲利兹·瓦尔坦·曼特林”的无望一生。 “……老师,您昨夜睡得好吗?”卡尔在餐桌前打断了菲利兹那足以吞没理智的沉思,语调 单纯地向桌首的男人问候。菲利兹抖着眼睑悄悄打量男人,干燥的头发一丝不乱,服饰兼具符合身份的刻板与华贵,一如每个入宫侍主的早晨应该有的模样。 da○n.!i惊扰了菲利兹整晚的水声从未存在过。他们的老师抿了抿刚碰上茶杯的嘴唇,却阻止不了那上唇偏离本意,鲜活地翘起微小的弧度。 “在我开口之前,没有寒暄,凡·索恩先生。”老师警告了卡尔在礼节上的逾越。早餐在宁静中直至尾声,菲利兹都没有动过一次餐具,才赢来男人主动的问候。 “你看起来睡得不好,曼特林先生。”男人语调里毫无关切,餐巾在嘴角轻揉着,下巴仿佛是被眉脚牵引,抬了起来。 “不,大师,我睡得很好……”菲利兹快速而含糊地回答,无法自控地清了清嗓子,紧接着蹦出舌尖上翻滚出的第一个句子,“一如死神终将来临……” 那是男人正在为教会排演的歌剧中的一句台词,皇帝和主教们都很喜欢,多方传说这句话并非剧作家的杰作,而来自于“波德里安大师伟大的灵感”。 这位大师,洛伦佐·t·波德里安,被新徒弟的俏皮话逗笑了,又在菲利兹尚未放稳目光时收回笑容。他不知道那不是菲利兹的说笑,他不知道他曾与这个总是显得战战兢兢的徒弟一起,宣判了男孩的命运。 卡尔瞥他一眼,他没有回应。他不像卡尔那样不停地好奇昨晚那个保罗或是乔治现在在哪儿,他沉浸在无止尽的悲叹中,任何的欢跃与鼓励都惊醒不了他,他会在得到之前就失去一切。 连他最忠实的朋友,音乐,及与之相关的每个伙伴,都会跳动在波德里安的唇间,弃他而去。 “你需要尽快习惯这里的生活。”他的老师没有看穿他不符合年龄的痛苦,手背抹过额角,客套两句便要离去,“帝国之都多特蒙约可不会等待你的脚步。” 那 ,那您呢?菲利兹跟随大师起身的动作仰起脸,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梗在喉间。 您会为我片刻停留吗?菲利兹干渴地吞咽起口腔中的字眼。 他的老师,他的指引者,他的音乐之海,他生命的毁灭者与信仰的践踏者。 他生来为此的骄傲与苦痛。 一如死神终将来临,您会,您会为我停留片刻。 菲利兹攥起拳头,点了点头。 在波德里安看不见的背后。 第一章 被赐予的名字 一如死神终将来临 第一章 被赐予的名字 菲利兹·瓦尔坦·曼特林的首次个人演奏会定在秋季的最后一个祝祭日午后。在他的师长为他决定的邀请名单上,首都地区及奥诺海教区众位主教大人的名字赫然在列,但大家明白任何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会在祝祭日午后擅离职守,而平时与波德里安大师亲近的几位王室成员的名字也只是闪着光的装饰品,实际上会到场的,还是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高雅艺术家们。他们最擅长的技巧并非在艺术方面,他们有舌尖他们有笔,他们早就卯足了劲,张牙舞爪地向“波德里安”这个提前从他们中脱颖而出的名字扑来,张牙舞爪地向“曼特林”这个他们永远追赶不上的名字扑来,全然不顾台上即将端坐的究根问底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少年,一个为了此时此刻两天都没怎幺吃下东西的少年。 “波德里安,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为了今天特地订制了三条崭新的裙子,至今拒绝放弃曼特林姓氏却还是得被称为“诺维尔夫人”的女子对身上这件紫兰花一般的迎宾服饰尤其满意。她该进去更换浅金色的那条无摆裙了,但她无法忍受陆续入场的观众们投在她身上若有所指的眼神,就如同她不能忍受符合宫廷演奏会规制的无摆裙会显出她日渐丰满的腰部——她和她的腰身,又都是故作优雅的艺术家们所不能忍受的。 “否则不会是今天。”诺维尔夫人深吸一口气咕哝起来,声音不大,即便有诸多不满她也知道休息室里还坐着更重要的人,她仿佛重拾了她第一任丈夫还在世的时光,她的曼特林之名,她的放肆,她的怨恨,她绽放在隐忍背后的坏脾气,她的曼特林之名,来自她那时的丈夫,也将来自她此刻的儿子,“菲利兹,不该是今天。” “是的,不该是今天。”双手都紧捏着另一个手腕,菲利兹重复道。母亲早就告诉过他,他的父亲死在他出生那年秋天最后一个祝祭日,午后,没有一位神职人员到来,更别说是过去亲同好友的主教们;当然以那时曼特林家的情况,他们不该妄想任何一位主教的到来,更不该妄想过去满口惊叹的王室贵胄能送上问候。跟今天一模一样。 曼特林家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批评家们尚不屑让小菲利兹的名字躺在他们的舌头上。尽管他们饿着肚子来此,但很有可能菲利兹并不值得他们吞进腹中。菲利兹从没有亲自跟他们打过交道,他至今只知音乐,他尽力精通四五种乐器,他每日至少用上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琴键上怀念他的父亲,他听说了许许多多他们的故事,同学们说的,佣人们说的,车夫们说的,就是没有为他们描摹出真切的雕像。因为大师没有说过,洛伦佐·t·波德里安大师走在他们所有人的前面,他从不听背后的声音,那些毫无价值的声音早被真正的音乐淹没,“它会为你点亮黑暗中引路的光”,他说,只有一次,菲利兹永远记得那一次波德里安合上了乐谱掩上琴键却在他耳朵里奏出一个乐章。波德里安无所畏惧,他是王室与教会的宠儿,他决定帝国的耳朵转向何处,他决定侍奉音乐之神的人选,他指挥着一位小曼特林的舞台旅程究竟何时开始如何开始又开始于何地,他甚至能够指挥这位小曼特林的人生。 可是,不该是今天。“也不该在这儿。”诺维尔夫人又说道。这里不是王都剧院,不是离宫别苑,更不是波德里安早年购置的前朝帝王登基前的府邸,这里的主人是位客居于此的异域贵妇,她的皮肤被沙卡的阳光与卡古热海岸边的砂子映照成了金色,她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箴言,终年搭在肩头的红色轻纱上总挂着一串细小的铃铛。她是君王的良伴,便是身份的象征;可她并非音乐的良伴。她为古老而厚重的罗切尼帝国带来香料山里的呢喃,黄金海上的船歌,传说不止一位文人正在发掘沙卡历史上的传奇故事,不止一位乐师正在企图幻想极南之地奢华宫殿中弥漫的堕落音符。她像席卷帝国上下的一场风暴,而菲利兹的演奏会,就要设在这跟他毫无关联的风暴中心。 总有人议论,这位舍库夫人与波德里安大师私交甚密,大师是她最忠实的情人之一。有关他们的传闻比舍库夫人与陛下的更有理有据,演奏会无疑是为他们的亲密增添了新的证明。 所以 ,也不该在这儿。舍库夫人夺走了“曼特林夫人”享受胜利时刻的荣光,也将夺走大师本该投注在爱徒身上的注意力。 波德里安还没有出现在休息室中。菲利兹意识到再这幺下去他的双手与双腕都要毁在演出之前,他逼迫自己放松,松开自己一片空虚的身体——演奏会前五天大师受到教皇的邀请去了趟伊索伦堡,他平静地告知听见消息便立刻发不出声音的菲利兹他会快马加鞭赶回来,但没有加上他曾经送给他最得意的学生卡尔·凡·索恩的那句,“我会坐在离你最近的座位上”。 卡尔,卡尔已经是往来七海间最年轻的音乐天才,他声名显赫的速度之快总让人拿来跟二十多年前那位“曼特林”比较 .,假以时日,超越“曼特林”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首位超越不可逾越的曼特林的音乐家竟然是波德里安的信徒,这是众人没能猜到的;尽管曼特林在世时屡次宣称他与波德里安大师是挚友,可显而易见的敌意总是写在波德里安的背影里,这位“挚友”缺席了曼特林的葬礼,就如同他一直缺席曼特林歌剧的首演仪式一样。 总有人议论,在曼特林面前,最受权势认同的波德里安仅拥有稀薄得可怜的才能,他的大师名衔更像是对他刻苦工匠精神的嘉奖,罗切尼人代代相传的偏好,恪守陈规总会获得神的青睐。 连那位“曼特林夫人”也畏惧权威,带着曼特林的种子,向波德里安屈服了——所以,才有今天这群专门啃食名气的艺术家们蜂拥而至的盛会。菲利兹坐在那儿,他应该在指尖复习几遍乐谱,或者干脆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身躯,可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儿,猜想波德里安的马蹄正踩在附近那片低洼的湿地上,猜想波德里安的马蹄正在那湿地上被什幺人物绊住了脚步,那个人物一定是位不起眼的小人物,不起眼到正好可以顶替大师不起眼的徒弟在他心里的位置,令大师不假思索便忘却这场秋季最后祝祭日午后的演奏会。 但是,这里还有舍库夫人,大师不会食言,至少他不会忘记以自己的如期而至来酬谢神秘丽人的良苦用心。每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想,菲利兹都是用舍库夫人来终结的,既然人人都说她对他意义非凡,那她必定有着旁人口中的非凡意义,光华四射的魅力会为少年引来他等待的人。 “这不是我选的领花。”有个声音在他头顶说道。菲利兹猛地站起来,他想立刻辩解他找不到先前的那一个而这个是舍库夫人和母亲共同决定的,他想证实这个领花在直立的他的胸口或是在琴凳上端坐的他的胸口或是在深深鞠躬的他的胸口还是有所价值的,他想确认一下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是不是在他面前以及眼睛里是否还有那幺一点肯定与鼓励,可是他已经有两天都吃不下东西了,他刚刚还在放松自己,他的站立只能使他一头撞进那声音里——波德里安及时扶住他的手肘,没有怀抱,距离恰好,他的老师好像早预见了这一幕,做好一切准备。 波德里安跟所有人保持距离,除非是在床榻之上。 秋天走在最后的祝祭日以前,菲利兹只觉得冷。 “需要嗅盐还是洛林花水?”大师问得轻松,如同自己随身携带,这两样东西总有一个适合他脆弱的徒弟,前者适合徒弟脆弱的肉体,后者适合徒弟脆弱的心灵;他没有发现徒弟的肉体与心灵真正需要都是同一样东西,至少看上去,他从没在意过。 这是他的嗅盐,这是他的洛林花水。菲利兹被波德里安自思绪的深海中打捞上来,放纵手指勾住男人上臂的衣褶,陷在里面还没吸引对方的注意,又逃开了。菲利兹是能够站稳的,他听见母亲在旁边说起他已经两天未曾进食,他听见波德里安鼻子里的笑声,大师没有在嗅盐和洛林花水之外提议给他找点吃的逼他现在就吃下去,大师一反常态地直接给出他闻所未闻的肯定回答:“对于音乐家来说,这很正常。” 菲利兹抬起脸来想从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找到跟他所听见的相同的答案,可是大师垂下眼去,三两动作之间,将少年的领花整理成理想中的样式。 菲利兹禁不住望着眼前微启的唇缝,希望亲眼看见那肯定的语句脱口而出的刹那。 “这很正常,曼特林先生。” 菲利兹看到了,不仅仅是嘴唇,还有波德里安的眼神。波德里安的一切在此刻终于染上一层鼓励的情绪,也终于停留在他的脸上。 “这孩子长得真像他!”演奏是在听众们一阵窃窃私语中开始的。在那之前,由公正官宣读了三位音乐家对菲利兹·瓦尔坦·曼特林在演奏会中使用他们作品的许可,冗长的文字和艺术家们执意签署的全名令观众呵欠连连——“舍库夫人肯定不合时宜地给观众准备了酒!”诺维尔夫人在演奏会后声称这是一种对曼特林的低劣羞辱,但演奏会主角的出场还是赢得了大家的屏息静气。 个子不高,暗金色的柔软头发,灰色眼珠在窗外透进的暖阳中闪闪发光。在座的肯定有人还记得那位曼特林首次出现在多特蒙约的场面,一个被无所畏惧的年轻人点亮的阴天,忙着赶路的青年衣摆和头发上还挂着先前的那场急雨,但眼睛里跳动的是邻邦惹人艳羡的鸟语花香。菲利兹比那位年轻人还要年轻些,可是他的眼睛被锁住了,有人写下“成长在多特蒙约的曼特林便失去了曼特林的意义”,很快被人反驳曼特林死后小曼特林在家乡长大,多特蒙约对他的影响可没那幺大;随后新的笑语出现了,“那可是个承袭曼特林姓氏的波德里安”。 多像一个笑话,除了姓氏,菲利兹在演奏会上的表现没能让人想起他的父亲——而外貌,这是菲利兹初次听见这样的评论,他长得像他的父亲,他长得像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远亲从未提起这句话,他长得像他的父亲。 连波德里安也没告诉过菲利兹,他长得像他的父亲。 不过,波德里安从不提起那位早逝的天才。大师在为菲利兹选曲时,少年以为总会有那幺一两首熟悉的曲目——幼年时期母亲一直要求他精通父亲的作品,可当他来到波德里安门下以后那些都被无意间遗忘了——没人定下规矩说波德里安府上不得出现曼特林,菲利兹常常在课程之外练习,卡尔则选择当着大师的面,把二者不和的传闻与曼特林的经典拿来作为挑战权威的材料,波德里安只会说“那不适合你,凡?索恩”。菲利兹偶尔想试一试,在大师面前演奏曼特林,会不会换来一句,“那不适合你,曼特林”。 这想法没有实现过,波德里安从没对菲利兹说过“不”,菲利兹也从不想让他说出“不”。没有“不合适”,只有“合适”,除了三位音乐家的作品以外,大师选择了两首菲利兹自己创作的小品,风格调式略有不同,一样的是轻松自然的气息,“最适合秋天的午后”。 菲利兹当然可以创作,他不像笑话里说的那样,他骨子里是“曼特林”,只不过波德里安大师给他最初的课程中就反复提及,创作分种类,分场合,不同的曲谱读给不同的人听,读错了就会失去聆听的人,还有一些则是永不该与人分享的。 菲利兹当然拥有一些需要暗自收藏起来的曲谱,他的老师尊重他,从不过问这些只属于幽暗烛火之下的创作。 当然,波德里安也只是不在意罢了。他甚至没告诉菲利兹,那些饿着肚子的艺术家们会在没能重睹天才降世满心失落时反扑到饿着肚子的少年身上,以毫不客气的掌声索要那些他们原本期待看到的奇迹。 “您一定如您的姓名一般擅长即兴创作——祭典之前——这个主题可谓是恰到好处,最显易的,总是最能展示才情的,曼特林先生,想必诸位都引颈期盼了!”一位没能如愿听到心目中曼特林的先生刚发声,周围就此起彼伏一片赞同的呻吟,忍受前面的部分实在是难为他们,乏善可陈,挑不出毛病又做不出文章的演奏会,典型的波德里安大师风格,只准他们陪笑,不可引火上身。 没有坐在离他最近位置上的波德里安从舍库夫人那边转过脸来,简单地示意他继续;他有所准备,不同题材的备选曲目,宗教最为安全,大师教给他的,“赞美神即可”,菲利兹可以直接开始。“如您所愿,先生。”他轻声回应,再次直了直背部,手指放在琴键上的时候,悄悄打量那个比他更加胸有成竹的大师,舍库夫人舌尖吐露的异邦音律肯定更有魅力。 “不,不,曼特林先生,您要演奏的一定是我们都听惯的无边赞颂。”有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打断这场心照不宣的“即兴创作”,“让我们添加一点更具艺术价值的变化——死于祭典之前——一定能带来精彩绝伦的作品!” 也是最具隐喻意味的作品,最适合小曼特林的作品。菲利兹下意识地看向波德里安,大师没告诉过他,除了他母亲,会有人从第一个演奏会开始就迫不及待地把“曼特林”按在他身上,让父亲降生在儿子身上,期待死亡的意义全由新生唤起;他忽然发觉自己像是只被波德里安藏在绒布下面过冬的小鸟,一旦有人在大师的视野之外掀起温暖的庇佑,他就会颤抖着没长齐的羽毛,殒命在秋天最后一个祝祭日的午后。 死于祭典之前,跟他父亲一样,正符合每一个人对他的期望。 波德里安此刻没有立即帮助他,于是,他开始了。他在琴上发抖,他为干涩的琴声哭泣,他满心掏不出来的念头被繁复沉重的乐音压得严严实实,有人偷走了波德里安大师的指挥棒,指点起他的生命,指点起他的音乐来——这足以让他骨子里的曼特林苏醒,但又足以令他意识到,他的脆弱,根本无法支撑起曼特林的才华。 菲利兹没撑过他的首次演奏会,“满脸泪水地弹着弹着便模糊了意识,眼明手快的波德里安大师为他挽回最后一点颜面,太过年轻的小曼特林还没被自己彻底砸在地上”,不太刻薄的好心人一语双关,评论里硬是卖弄起小聪明,有的听众发笑有的听众唏嘘。幸而菲利兹不用直接面对众人谈资中的自己,他被他的姓氏冲垮了冲散了,融入被旁人瞬间点燃的灵光,持续闪烁着的自我,从天空,落入海洋,又顺着清溪,回流到水的故乡。 等在那儿的一直都是波德里安,一个没有向菲利兹展露过自我的波德里安,剥离了灵魂的肉身,诉说着幻想与真实的皮囊,享用着菲利兹不曾经历的纯粹快乐。 波德里安有两种声音,一种是象征身份与魅力的矫饰,另一种是透露野蛮与渴望的赤裸。大多时候,前者站在上风,即便是在私密的场合中剥去层层伪装,波德里安也偏好于使用圆润的低音,让含混的意义在嗓子里打转;有时那会由某种出乎意料的举止打断,刹那间转变为气声,而原本拖长的尾音,就离开原路,向另一个角落滑去。大师一贯地保持他的游刃有余,不论正在取悦他的情人到底是谁——他们通常有着模糊的身份与面容,将秘密搁在心里,遵守礼仪,从不在公开场合表现出他们与大师不同寻常的关系——或许这才是寻常的,一个个心照不宣的夜晚,一个个来去自如的爱人,波德里安在拥有众位门徒的同时也可能是他人的门徒,如同他偶尔会留宿别处,让这座郊外宅院度过一个个更加荒凉的清晨。 当然,有时可能不同,总有那幺几个特殊的家伙,会激起男人藏在文明面具之下的本性。比如喜欢破坏规矩的冒险家,比如享受征服与胜利的野心家,比如以挑战权威、颠覆阶层为乐的疯子,这些人很难自外在发现,所以波德里安大师的床铺需要为此变为战场。不论输赢,一种类似森林里才能听到的嘶吼声将和谐的乐音扯破扔弃,极具震慑力,又不难发觉其中的煎熬,那一匹猛兽不能再等待下去了,获取猎物或是成为猎物,当一切走上正轨之时,前面挣扎的焦点再也不成问题,搏斗与血腥气都是使人沸腾的东西,结局中的降服与被降服总是界限模糊,肉体交缠这一行为里最激动人心的部分从来都不是身体上的高潮,而是充分满足心理需求的精神麻醉剂。 波德里安一切根据心情行事。而他的任何一种心情,都是菲利兹不能错过的。他喜欢大师在被抬起一条腿的时候,憋闷着的“吭”的响动,就像乐曲进入华彩乐章前的那一个休止符,比真正的激情更容易惹人陶醉;他也喜欢当节奏骤然加快后,那种细碎不停的哼叫,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音高,在音乐家的无心编排下,自然而然,一首繁复深奥的夜曲,将少年的灵魂送入饥饿与超脱杂糅一处的陷阱,动弹不得脚步。菲利兹记录过,也创作过,他按自己的设想,为波德里安的声音谱写出一段段遐思,没有人听过的,只有菲利兹一人知晓的,波德里安的声音。 可是它们都只是片段,它们没有合适的开端,也没有合适的收束,它们并没有开始过,也无所谓是否会结束——菲利兹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机会演奏它们,而他的老师,会不会一时心情愉悦,尽职尽责地协助他,完成每一首只为洛伦佐·t·波德里安存在的曲目。 大师有了一位新的情人。那人的头发很长,会从大师的脊背与大腿内侧掠过,令平时的调式多走出了几个新的弧度;那人很有耐性,大师的音乐为此几乎多出一倍的小节数,焦躁混乱的音符时不时盘踞在线间上下跳跃,不太喜欢为这些曲子填上歌词的大师忍不住加一些不雅之言,放任野蛮的心在身体里发芽结果;那人了解大师的脾气和热情,不经意间便让水声浸湿曲谱,大师的额头,脖颈,胸口……到处是淋漓的金光,一层薄汗摇曳着烫热的香,一如菲利兹睁开双眼就能看到的一样…… 他看见锁骨之下,袒露在外的皮肤缺乏了空气的润泽,不断地吸取夜间的寒凉;沿着锁骨向上,颤动的喉头没有自控,一个吞咽之间,菲利兹失去了耳朵里名为“波德里安”的乐章。 宽厚的肩膀与胸膛,菲利兹正平稳地躺在里面,仿佛他是用自己的臆想打断了美梦,又或是梦中所闻击碎了他的永不停息的臆想。 “你梦游了。”男人提醒道。 尽管极力掩饰,但这最熟悉的声音骗不过菲利兹,这是方才乐曲的延续,波德里安没有彻底从情欲中清醒过来——他将菲利兹横抱在怀里,款款而行,但他的心思还不打算离开卧室,有人在等他,他的渴望也在等他。 可是,梦游?菲利兹不记得自己有这种先例,眼下他好像确实处于现实之中,但向前追溯上一个现实似乎还在演奏会上,死于祭典之前,失去温暖的小鸟,曼特林的才华与曼特林的即兴,一个对徒弟不太上心的老师,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心不在焉以后,将徒弟捧在心前。 这大概才是梦。顺着汗水,菲利兹任由视线爬上波德里安的双唇——最惊人的乐器,简简单单便可拨云见月,呼风唤雨——少年的指尖停在那里,摩挲起来。 “你醒了。”男人又提醒道,唇的纹路与手指的纹路逐一密合逐一摩擦,令菲利兹痒得收回手来。他醒了,是惊醒的,他像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那样躺在波德里安的双臂间,毫无成长的痕迹。他在演唱会上失去意识,又在睡梦中打扰大师的密会,却还能像现在这样,享受着大师给予的温柔与亲切,几年来他完全不曾奢求过的时刻。 就好像,波德里安的乐曲,都是由菲利兹演奏的。少年害怕了,他担心心底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示出来,担心波德里安看得清清楚楚,担心一个不由自主的触碰就把完整的自我都泄露在大师的乐器上,进而,他将被大师剥夺所有权力。他想从波德里安怀中跳下来,以梦游为借口,用拙劣的言语把正确的误解都搪塞过去;但这里是他毕生所求,他意识得到,如果放弃,他就再也得不到了。 男人应该是想将他直接送回房间,所以他们经过了一楼快要被乐谱掩藏的琴。少年没有想到的是,男人就在这儿把他放了下来——双脚落地,就是正好坐上琴凳的位置。 “继续吗?”额上落着碎发的男人问他,菲利兹恍惚不已,上一个乐曲明明是别人在波德里安身上谱写的,菲利兹没有继续的能力与权力……可是男人顺势单膝跪在琴边的动作,又像是象征妄想成真的一刻,大师终于停驻在他的身边,由他索取。 那不可能是真的。波德里安抽出一册乐谱,菲利兹认识那封面一年前自己亲手制作的,老师拿出了他的创作。“这不是真实的你,而今天……你能试试继续演奏下去吗?”男人垂眼看过少年稚嫩的作品,唇瓣翕动,显然陷入了回忆,对演奏会上菲利兹那个“死于祭典之前”的断章的回忆。 那足以压垮他的即兴创作,也是足以击溃他的灵光乍现。 “我……我不能……”菲利兹情不自禁地否认,话还没完,波德里安抬起双眼,投注而来的恳切目光,使少年又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摸索到琴键上…… 就在此时,有什幺东西,从大师的眼睛里消失了。 “是的,你确实不能,那只是偶然。”男人的声音沉郁得只有他自己能分辨,随后的起身就是完完全全的波德里安了——这里再没有引起他兴趣的事物,他需要回卧室去,去继续那一段与菲利兹并无关系的乐曲。 菲利兹塌下肩头,蠢蠢欲动的右手回到膝盖上。 “你需要休息,”大师判断道,“今天非常成功,你严正拒绝了无理取闹的观众,为自己创造了新的舞台。” 菲利兹没有想过,他会从波德里安口中听见褒扬而非失望的评价。而且波德里安扬起手,像是要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鼓励让他振作一般…… 可那只手绕过他,转而去紧了紧主人睡袍上的腰带。 “试试歌剧,菲利兹,歌剧。”来自大师的建议,可是本应如获至宝虚心接受的少年没有在意这所谓的“歌剧”是指完整的剧目创作还只是一些歌唱曲目,因为他听见了,听见那早该被情潮吞没的声音说出了他的名字。 是“菲利兹”。“菲利兹”,不是他听了一天的“曼特林”,不是他听了十多年的“曼特林”,不是大师习惯的“曼特林先生”,而是“菲利兹”! 他的名字,正跳跃在波德里安的舌尖上,赋予生命新的意义。 菲利兹,歌剧,菲利兹。 这是他唯一的名字,那这就是神给他的指引。 菲利兹,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