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换妻)》 开场 T市的夜晚,霓虹闪烁,高架桥上一辆黑色GLS飞驰而过。 车厢里播放着一首《La Vie En Rose》,夏衍仲车里总是循环着小野丽莎的曲子,莫安安以前因此调笑他品味太跟不上时代,但男人却对此毫不在意,他说他喜欢这种嗓音,好听,带着股慵懒的媚劲儿,骚透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头淡淡地皱着,神色暧昧不明地瞟一眼莫安安。 她知道他的意思。 莫安安和夏衍仲同是A大的毕业生,夏衍仲大叁那年莫安安刚入学,在学校迎新晚会的那一夜,她一眼看到了站在舞台最中央的那个人。他是主持,也是吉他弹唱表演者,同时还是学校学生会的主席。 夏衍仲总是人群里最闪耀灼眼的那一个,他什么都拿手,当然,玩女人也不例外。 他不缺钱,不缺身材,不缺样貌,走在校园时常有姑娘红着脸主动跟他搭话,夏衍仲娴熟地一一应对,随口调侃几句便把姑娘哄得花枝乱颤,不日后,漂亮的姑娘或许有机会跟他一起出入酒店,如果他心情好,接下来几天甚至有可能在餐厅玩你喂我、我喂你的亲昵游戏。但自始至终,大家都只是“朋友”。 “这是游戏规则,” 夏衍仲跟好基友范铮一起游泳时说道,“因为一棵树而放弃整个森林?你饶了我吧。” 这是夏衍仲大叁那年上学期说的话,然而下学期开学第二周,他就在众目睽睽下,用同一把吉他对莫安安进行了俗气、而又浪漫的告白。 “为什么会喜欢我?”那天晚上在床上,莫安安问夏衍仲。 “你漂亮。”夏衍仲说。他眼睛扫着莫安安的身体,她的皮肤白而细腻,像一块无暇的羊脂玉,圆润的胸和纤细的腰肢让他属于雄性的一部分下意识地变得灼烫。 “只有这个?”莫安安有些失望。 “漂亮到老子舍不得你被别人操。”他脱下外套,露出漂亮的肌肉,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然后把粗大的性器放在了莫安安的唇边,表情狂妄:“难道这还不够?” 莫安安后来不大愿意回想起初夜,夏衍仲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粗暴。他简单地将前戏一带而过就匆匆进入了正题,处女紧实而狭窄的穴口尚未得到充分的扩张和湿润,便被粗长的肉棒充满,夏衍仲抽插得很猛烈,性器一进一出,恨不能插到子宫的最深处,粉嫩的穴肉被操得向外翻着,像朵盛开的玫瑰花心。 过程不大美好,但那天晚上夏衍仲的一句话敲动了莫安安的心。 ——“我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如果能操这女人一辈子,我就再也不想碰别的女人了。” 他后来也的确如同所承诺的那样,没有再碰过别的女人。花花公子夏衍仲突然变成了标准好男友,出席应酬带着莫安安,拒绝其他姑娘投怀送抱,出门在外向莫安安报备行程。他们在假期无人的教室、放学后的后山花园野战,夏衍仲把精液射在莫安安丰满的胸脯,和性感的唇角。 这些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了,但每每回忆起来,又仿佛在昨天。中间这几年反倒平平淡淡,再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毕业后的夏衍仲进入了一家老牌咨询公司,拿着不菲年薪,做着符合收益的工作,忙得顾不得看银行账户。莫安安混沌地过完了大学生活,到了一家公关公司做活动策划。她毕业当年结了婚,婚礼的布置是莫安安渴望已久的童话风格,摆满了各色鲜花,不远处有草坪和喷泉,所有亲朋好友前来庆贺,范铮喝多了在席间哭得宛如一个老父亲: “说好了夏衍仲你小子要游戏花丛,他妈的怎么在我前面结了婚!” 他们搬进了同一所高档公寓,房间有宽敞的露台,打开窗帘,整座T市最闪耀的灯火一览无余。他们共享同一张床。 莫安安算了算,他们在一起总共八年,结婚五年。时间让莫安安从一个纯情的女大学生变成了一个美艳少妇,把青葱的夏衍仲变成了这座城市不折不扣的精英,也让他们身体上的联系变得越发枯燥无味。 莫安安想起他们在学校最后一次做爱,那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刚下过一场雨,操场上湿漉漉的,夏衍仲把她拉到了那棵巨大的榕树后,把她吻得站也站不稳,然后凶狠地扳过她的脸,进入了她的身体。 闷热,潮湿,这是最适合情欲滋长的条件。莫安安小声地哭泣着,求夏衍仲慢一点,身体却喜欢得快要炸开了。她紧紧地咬着夏衍仲,淫液湿润了她的大腿和夏衍仲的裤子。 后来,后来。 搬入新家的那一天,他们在沙发上做了爱,但怎么也施展不开,又挪回到了床上。第二次,第叁次……自那以后都是规规矩矩地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人躺在上面像坠入了一张缠绵的网,可真正的缠绵却越来越少。夏衍仲总是在加班,回到家永远在午夜之后,匆匆洗澡便睡下了。莫安安没有机会与他聊太多,夏衍仲醒着的时候她在睡觉,她醒来时夏衍仲已经离开了家,好不容易有了空闲的时间,夏衍仲更乐意去健身房或是打高尔夫。 男人需要发泄,有几次她晚上睡不着,听见客厅里有隐约的呻吟声传来,光线随着画面变动而忽明忽暗,次日的纸篓里会出现许多新鲜的纸团。 他们得过且过,心说夫妻大多如此。 然而失衡的事态总会被打破,叁月前夏衍仲再次受到提拔,不光薪水上涨,他的时间也忽而变得富余许多,从前被工作占用的时间现在他要面对莫安安,这躯壳仍旧美丽,一寸一毫都美艳如画,却再也勾不起他的欲望。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结婚纪念日的晚上,喝得有些醉的莫安安问。 夏衍仲笑了笑:“哪样?” “你明白的。”莫安安扯掉自己身上的绸裙,她皮肤还像初遇时一样的美,月光下如同象牙。 “我不明白。” 莫安安把手探向夏衍仲的西裤,男人手里拿着酒杯,脸上表情漠然,他胯下和他此时的表情一样,毫无波澜。 莫安安松开手,蹲了下来,手颤抖着捂住了脸。 “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半晌,夏衍仲说。 “小时候喜欢可乐,长大了却更爱茶和葡萄酒。” 夏衍仲摸了摸她的颅顶,“但尽管如此,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直握着那杯当初选择的可乐,从未变过。” “你现在的口味是什么?” 夏衍仲怔了怔,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莫安安眼睛通红:“我想知道。” “更性感……或者说骚的?” 夏衍仲说,“从前享受征服感,觉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儿特别可爱,现在忽然觉得野性点的更有感觉。” 莫安安侧脸看他,夏衍仲眯起了眼睛,一幅投入的神情。 盛夏,露台的风明明是暖的,莫安安却觉得冷透了。 夏衍仲笑笑:“算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以后会解决的。” . “想什么呢?” 夏衍仲的声音打破了柔和的女声。 莫安安顿时从回忆里醒了过来,干巴巴地问:“还有多远?” “两个红绿灯口。” 夏衍仲说。他的声音很平淡,但指头不住地敲打着方向盘,兴奋溢于言表。 莫安安咬了咬唇:“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他长什么样子?” “跟你差不多高,皮肤有点黑,喜欢健身,屁股挺翘……” 夏衍仲说着看到莫安安的表情,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你是问那个医生?” 莫安安把脸移向了窗外。 “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的爱人交给一个不入流的男人。” 夏衍仲略感内疚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莫尔托酒店 夏衍仲提到“换妻”的时候,本没有指望莫安安会同意。 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身材火爆,脸蛋妖娆,但性格温和柔软。她这辈子做过最夸张最出格的举动就是与他撒野般地在各处交合,她总是呜呜咽咽不敢大胆叫出声,高潮的时候眼尾潮红。 所以莫安安说出“那就试试吧”的时候,夏衍仲满心惊讶,甚至忘记了欣喜。 莫安安毋庸置疑是迷人的,但燕窝鱼翅吃久了也会厌倦,他渴望来点不一样的体验。 比如柯燃这样的女人。 夏衍仲在一个朋友组的酒会上认识了柯燃的丈夫敖衡,他是T市着名私人医院的大夫,据说手里还握有该医院大量股份,饭局中坐在上位。饶是夏衍仲自命不凡,也不得不承认敖衡长得好看,是那种文质彬彬却不显得弱质的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头,裹着外套的时候身材修长,只穿着内衫的时候才会先露出恰到好处的肌肉轮廓。 酒会后来又有几次,敖衡参与的积极性并不是太高,此人看起来像是不爱与人交游的类型,夏衍仲也没主动与他有太多交集。直到有一次在明港酒店吃饭,他喝酒喝得有点上头,出门透气时看见了来接敖衡的柯燃。 夏衍仲喜欢精巧的女人,他娶莫安安不是没有理由,小女人让他觉得舒服,她的卷发,身上的香水味,让他觉得她是柔软可欺的。而柯燃完全是另一种女人,她开着一辆越野,脚上穿着运动鞋,身上是一件紧身长裤,上衣只有一件白色裹胸,肤色如同蜜糖,腰和脚腕都细得不可思议,臀和乳房却出奇地丰满,出来醒酒的夏衍仲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她胸前那道深深的沟壑。 柯燃跳下车,大大咧咧地走到了夏衍仲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帅哥,有烟么?” 酒劲还在,加上美人的媚眼浅笑,夏衍仲当时便有点飘飘然,他突然很痛恨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 “抽什么,我去帮你买一盒。” “算啦,”柯燃叫住了他,“我等个人,他应该马上就下来了。” 话音刚落,敖衡便出现在了门口,他看见柯燃和夏衍仲很亲密地站在一起,意外地抬了抬眉:“认识?” 他是这天晚上酒局上被重点灌酒的人,一个新投资项目与他有关联,席间白酒加红酒混喝被灌了着实不少,中间悄悄叫柯燃来就是为了临阵逃脱,说完这句话敖衡便扶住了头:“改天再详聊吧,先回去。” 柯燃笑着拉了一把夏衍仲:“你来帮忙。” 女人的手滑腻腻的,拉他的时候若有似无地在掌心抠了一下,夏衍仲就有些魂不守舍。 他那天晚上回到家,一反往常没有冲完凉立刻上床,而是坐在书房,回忆着柯燃被黑色长裤勾勒的惹火身材打了一发手枪,想那女人丰满的臀肉,和笑起来的风情。 发泄完,夏衍仲恨恨地想,他上学的时候没少搞女人,怎么就没搞到过柯燃这样有味道的女人呢?他妈的还是结婚太早了。 别人的老婆还是别人的老婆,夏衍仲偶尔和莫安安做爱的时候会在脑海里勾画柯燃的影子,想象着柯燃骚浪着舔他的阳具,媚眼如丝地求他操狠一点。 但是回归现实,他身下的人还是莫安安,莫安安身材好,水多,脸蛋也漂亮,操起来很舒服,可不够尽兴,她只会抽抽噎噎,眼圈红耳朵红,永远说不出来夏衍仲想听的骚话。 时间一长,夏衍仲就觉得有些无聊。 他对柯燃上心,就难免对敖衡也会留意,几次吃饭都与敖衡坐在邻位,邀约着假期一起度假,也旁敲侧击的问他柯燃的事。 一次喝酒,敖衡打趣道:“衍仲只见过我们柯燃一次,对她比对我还关心,是不是她太有魅力?” 夏衍仲心狠狠一跳,再看敖衡,眼神散漫地看着他,分明是醉了。 他也借着酒劲,索性玩笑着说:“敖医生说的对呀,有这样的美人在家我肯定不舍得出门喝酒。” “哦?”敖衡摘下眼镜,慢悠悠拿出了一支香烟,点上:“我记得你有位漂亮太太。” 夏衍仲:“美人千人千面,滋味各有不同,我家那位更内向。” “滋味各有不同。”敖衡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那是不是有时候也可以考虑换种滋味尝尝?” 夏衍仲一愣,敖衡已经举起了酒杯,轻轻与他碰了碰。 . “就是这儿了。”夏衍仲把车稳稳地停在了莫尔托酒店。这是幢温泉旅馆,据说引了地下矿泉水,客房是经典欧式装潢,各个房间庭院里的浴池则是依照日式风格而建,假山青石,混在一起倒不显得怪异,处处都贴心舒适。 莫安安跟在他身后慢慢下了车,她看着夏衍仲兴致盎然地走在前面,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从来没想过要跟别的男人上床,她想自己之所以会同意,应该是因为手机里那篇“换妻重唤夫妻激情” 的文章。 “怎么了?”夏衍仲看莫安安走得慢,回来牵她的手。莫安安这天的衣服是他搭配的,他让她裸身穿了一件浅杏真丝紧身裙,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进入温暖的室内,脱下外套,莫安安曲线毕露的身材便会一览无余。 夏衍仲知道她对这样的游戏不感冒,但来自陌生男人的夸奖也许会让她更自信一点。反正莫安安并不会真的爱上对方,都说女人的阴道连着心,夏衍仲已经操了莫安安八年,那颗心恐怕已经被他夏某人捅成了筛子,怎么可能再装下其他人? 他们来到前台,报上名字,两位服务员给了两人不同的手牌,然后示意他们各自跟随自己走。一个是向左,一个是向右。 莫安安惶然地抓紧了夏衍仲的袖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夏衍仲停下脚步,他高大的身材被剪裁良好的风衣包裹着,衣服上的扣子是莫安安亲手一颗颗系上去的,而待会儿会有另一个女人为夏衍仲解开。 她长什么样子,她的妩媚有多勾魂摄魄。 莫安安忽然很后悔在夏衍仲提出要看照片的时候拒绝了。 夏衍仲抱住了莫安安,他轻轻吻了吻莫安安的前额:“别怕。” 夏衍仲清楚莫安安的每一个习惯,他知道她喜欢把手机放在左手口袋,手随意一捞便把黑色手机捞了出来,稳当当地扣在了莫安安的掌心。 “你先见见他,如果实在做不下去,打我电话,我去找你。”夏衍仲说。他很久没有以如此温和的语气与莫安安说话了,语气里有近乎哀求的成分,“好不好?” 莫安安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你很性感,” 夏衍仲说,“敖衡会为你发狂的宝贝儿。” 热身 莫安安忐忑地打开了酒店房门。 这是间套房,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清淡的古龙水味。大灯没有开,只有几盏暧昧的小灯亮着,让人能大致观察到房间里的陈设。 “有人吗?”莫安安问。没有听到回答,她便一间一间走进去看。房间里有很多镂空及玻璃设计,镜子多到不可思议,卧室里甚至有叁面镜子,分别嵌在屋顶和墙壁两侧。 显然,这是情为人特供的房间,想到即将与一个陌生男人在这种情形下做爱,莫安安的脸有点发烫,她确定了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坐回到了沙发。 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八点,莫安安等了很久,她把电视打开,烦躁地把每个频道都浏览了两遍,觉得无论哪个频道都很聒噪,于是又关上了。起身拿了一瓶吧台上的葡萄酒,给自己斟了一杯,没滋没味地往嘴里灌。 莫安安酒量不好,平时喝一点就醉。但也许是因为这天有心事,一杯酒下肚,她只是脸颊绯红,意识却很清醒。 八点二十了,夏衍仲现在又在做什么?那个屁股很翘的女人也没有到么?莫安安心里燃起一丝希冀,但又很快否决了自己——夏衍仲不是她,夏衍仲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如果那个女人不在,他现在一定打来了电话与她互通情况。 那么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做了吧。 夏衍仲是被女人伺候习惯了的,莫安安不会讨男人欢心,每次他都进去的很急躁,莫安安还没有完全湿透他就进来了,总是做到后面才湿哒哒地流出一大片淫液,性爱之后莫安安要忍耐长时间的瘙痒和不适。所以有段时间,她甚至有些惧怕亲密。 夏衍仲和那个陌生女人做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莫安安不敢想,她发现自己比想象更懦弱。她无法描绘夏衍仲和别人做爱的场景,只要闭上眼,她不住地在脑海内回放夏衍仲和她第一次上床情形。他的鼻梁上沁着汗珠,痴迷地盯着她,说“我就再也不想碰别的女人了”,声音性感又沙哑。 回忆多美好。 她无法把一切串联起来,现实早已面目全非。说这句话的夏衍仲把莫安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提醒她画温柔的妆容,送礼物一样地把她推给另一个男人。然后在不远处的房间里和一个翘臀的女人翻云覆雨。 莫安安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男人和女人交媾时床垫咯吱咯吱的响声。 她晃了晃高脚杯,喝得有些急了,现在还不到八点半,酒瓶已经空了大半。但莫安安毫不犹豫地再次倒上一杯,心说喝吧,醉了的话就不必想那些让她苦恼的事,和陌生男人的性交就不会变得难以忍受。 “咚咚”门响了。 莫安安慌张地站了起来,喝了酒不免有些发热,她忘记刚刚把脱下的大衣放在哪里了。现在莫安安身上只穿了一件紧身的丝绸裙,低领的裙子罩不住她丰满的胸脯,一半乳肉流溢在外。往上看是精致的锁骨,往下看是盈盈一握的小腰和肉圆的臀,她的身材明明是纤细的,但乍一眼看起来却肉感十足。加上酒精作用,她的身上泛着淡淡浅粉,眼中有平常少见的媚态。 进屋的敖衡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这么快就打算进入正题么?”男人笑了。 敖衡与莫安安想象的很不一样。 莫安安想当然地以为,会想出换妻这种馊主意的男人必定是急色的,说不好还是猥琐的。但敖衡进了房间,眼睛只是在莫安安胸口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转身走向了吧台。 莫安安说不清是哪来的勇气,跟了过去:“你是敖衡?” 敖衡拿出了一对新高脚杯,十分熟练另地开了一瓶酒:“你丈夫还安排了第二个男人走进这个房间么?” 莫安安无言以对:“你来晚了。” 敖衡抬眼:“你等急了?” 首✛发:𝓟о18s𝐅。cᴏm(ω𝕆𝕆〡8.νiр) 恐怖电影 承认“等急了”,就好像莫安安在期待男人的到来一样。可另一方面来说,莫安安的确有些等急了,她希望这场性事尽快开始,早早结束。她不单为完成一个既定安排,也是为实现一个对于夏衍仲的报复。 迈出这一步,她就不再是夏衍仲一个人的莫安安了。 莫安安打量着敖衡,作为一个一夜情对象而言,敖衡绝对是满分选手。抛开未知的床上表现不谈,此人相貌俊美,举止优雅从容,身材更是不容挑剔。从女人的审美视角出发,敖衡或许比夏衍仲更有吸引力。 “我晚点过来是想让你自己先熟悉一下环境,免得待会儿太紧张。”敖衡解释道。 莫安安愣了一下,说“哦”。 “你喝的那瓶酒口感略涩,这瓶更柔和一点。”敖衡说着,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度数不高,静置一会儿口感更好。” 莫安安僵硬地接过杯子,她看着敖衡走出吧台,脱下西服外套,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自己也走了过去,端着杯子遥遥地坐在了另一只沙发最末尾。 “想听音乐么?”敖衡问。 莫安安摇头。 “那聊聊?” “你来不是为了那件事么,直接做吧。”莫安安说。她感觉一切都很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家温泉酒店,莫名其妙地穿着吊带裙和陌生男人喝酒,这个晚上像一场噩梦。她想早早摁下快进键,迅速回归她破碎而有序的生活。 “没有铺垫的性爱与动物有什么区别?”敖衡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作风。” 莫安安敏感地竖起了耳朵:“你和你妻子经常这么做么?” “你指交换伴侣?”敖衡取下眼镜,放松地往后坐了坐:“不,这是第一次。” 他生了一双十分懒散的桃花眼,带上眼镜有十足的精英质感,冷冰冰的。取下眼镜则藏不住那种勾人的气质,看起来深情款款,似乎一眼便能望进人的内心深处。 这个回答让莫安安有些意外。敖衡的很多行为都有瓦解她防备心理的嫌疑,她下意识断定此人是个游戏老手——说不定,他的回答本就是老手伪装的一部分。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莫安安生硬地说。但她只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又忍不住问:“夏衍仲他们……也会先在一起聊天么?” 敖衡笑了笑。 “他们有他们的节奏,聊天是属于你和我之间的节奏。”敖衡拿出一根香烟,见莫安安蹙了蹙眉,又把香烟放回到了桌上,抿了口自己杯中的酒,淡淡道:“放心,我不是什么柳下惠,聊天归聊天,该做的事一样不少。” 莫安安怔了怔。 “不想聊就看部片子吧,你来选择看什么。”敖衡又说,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不容置疑道:“坐过来些。” 莫安安把酒杯放回到桌上,她身上的裙子太不妙了,屈膝坐下,裙摆直接退到了大腿根,隐秘的叁角区几乎掩藏不住,坐在这个位置简直是供人观赏。 莫安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踌躇着坐了过去。 敖衡打开投影,让莫安安自己选择要播放的影片。她低头看了眼播放列表,清一色的爱情片,只有一部恐怖片夹杂其间。 “看这个。”莫安安指了指恐怖片,她不想与敖衡酝酿任何浪漫气氛。 敖衡俯身看了一眼:“好。” 关上灯,电影很快开始了,敖衡很绅士,黑暗中他一直认真地抱着手臂看电影,倒是莫安安,时不时防备地用余光望望敖衡。 “你是看电影,还是看我?”过了一会儿敖衡说,声音里带着笑。 莫安安赶紧轻咳一声,把视线转回屏幕。 放映的这部是欧美恐怖片,演员漂亮,情节还算过得去,只是恐怖不足而血腥有余。影片开始没多久便出现了大量断臂残肢,有几个镜头让莫安安简直胃痛。又是一阵阴郁的背景音响起,镜头陡然一片腥红。 莫安安“嘶”了一声,但她并未看到凶残的场景,一只温暖的大手及时地盖上了她的眼睛。 敖衡的手上有股凛冽的烟草味,莫安安讨厌男人抽烟,然而这个味道她并不反感,掺杂着薄荷的味道,凉凉的,很清新。 镜头一闪而过,敖衡的手很快又收了回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又有几次血腥镜头,敖衡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为莫安安遮住了。莫安安好奇道:“你是不是看过这部片子?” “看过。”敖衡干脆地承认,“接下来还有一个很长的恐怖镜头,你闭上眼。” 莫安安匆忙地闭上了眼睛。她想敖衡每次都说的很准,一定不是在骗她。 黑暗中,恐怖片的背景音低了下去,莫安安想睁眼看是怎么回事,那只大手已经覆了上来——同样是那股凉凉的烟草味,但这一次还伴随着一个吻,落在她的唇间,然后游蛇一般地撬开了她的齿贝,与她的舌纠缠。 莫安安喝过酒,身体比平时要敏感的多。而敖衡的吻充满挑逗又极富耐心,勾连探取,很快地,莫安安便不觉忘记了抵抗,和敖衡吻作了一团。他的手点火一般地游过她饱满的双峰,在她丰腴的臀和大腿间来回游走。敖衡不在任何一处长久停留,每一处都是蜻蜓点水,微妙地勾起莫安安的情欲,又攻城略地般地去往向下一处。 莫安安被他勾得浑身瘫软,胸前两颗红樱不知不觉已经立了起来,下半身湿漉漉的,浅色绸裙已然湿了一片。 她抵着敖衡的舌,蛇腰轻颤,呻吟碎在了齿间,一伸手,摸到了敖衡昂扬的巨龙,隔着西装裤,她仍旧能感受到它跳动的脉搏和尺寸的惊人程度。 莫安安“啊”地叫了出来,神志也清醒了叁分。 敖衡俯身在她耳边道:“我说过的,该做的一样都不会少。” 求我操你 敖衡扯开领带,整个人像一团巨大的云,密不透风地把莫安安拢在了沙发一角。 “你……唔……” 莫安安话未说完就被敖衡堵了回去。他舌尖带着凛冽的薄荷味道,一面与莫安安的舌缠绵交接,一面肆无忌惮地将手探向裙摆下方,笑问:“我怎么?” 莫安安被他亲的口唇涎湿,眼角都带着水汽:“不去床上吗?” “你想去?” 皮质沙发比星级酒店大床要硬一些,交界处有些许纹路,稍稍硌人,舒适度不如床,仪式感也不如床。 但这如同野兽一样的交媾,又需要什么仪式感? “算了,”莫安安摇头,“沙发就好。” 敖衡笑笑,伸出纤长的手指挑了一绺莫安安的长发,低头嗅了嗅。 “可能是我有点太着急了,因为你很动人。” 他声音很好听,眼神中雄性的欲望不假掩饰。 莫安安愣了片刻,甜言蜜语大概是约炮的客套礼仪,但敖衡顶着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容,话语说得真诚,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 她头低垂:“……谢谢。” 敖衡伸手,把她尖俏的下巴抬起:“看着我的眼睛说。” 距离近在咫尺,莫安安没有勇气如他要求那样做。她视线上移,看向了男人宽阔的胸膛,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微微凸出的喉结。 像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敖衡的喉结动了动。 莫安安脸色一红——她感觉到下体又有一股汁水淌了出来。 敖衡耐心地等待她的答复,亦或者说,耐心地挑逗她。 他另一只手顺着大腿上移,滑到T字内裤边缘,继续往上勾,坏心眼地把内裤勾得极高,勒着私处,简直像在给肉缝上酷刑。 莫安安颤了颤:“谢……谢。” “不是这句,”敖衡仍然微笑,笑得绅士,“看着我的眼睛,说点别的。” 莫安安的眼神有片刻失焦:“别的?” “嗯。”敖衡轻轻一拽,撕扯开了那件美丽而脆弱的长裙,勾头舔舐她的乳尖,一只腿强硬地插在她两腿之间,似是无意地用高高鼓起的西装裤蹭弄她。 “比如……求我操你。”敖衡低声说。 莫安安觉得血在往脸上涌。不要说对陌生人,哪怕是对夏衍仲,她也绝说不出这种话。如果把床上语言编译成一本书,她的那本大概只收录了两个单词:“不要”和“疼”。其中“不要”是还要,“疼”才是真的不要。 她就是这样一个在床上缺乏意趣的女人,夏衍仲曾开口提到过让她对照A片精进技巧,可每次打开情色视频,单是丑男的脸就让她忍不住作呕,更遑论去“学习”那些令人赧然的“技巧”。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从可爱娇妻,渐渐地变成勾不起夏衍仲丝毫兴趣的一坨肉。 她油然而生一股怨气,本来打算沉默,想到此前种种,却有了力量支撑着她把敖衡的话重复了一遍。 “求你……操我。” “乖孩子。”敖衡垂眼,在她额前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但接下来,他便没有那么绅士了。 敖衡俯身,不打招呼便将纤长的手指直捣入了莫安安的下体,时屈时伸,一下下抠弄她的小穴,用指尖抚摸阴道内壁上的褶皱。 莫安安被他抠得又酸又痒,忍不住挣扎道:“别,别这样。” “你出了水,但还不够。”敖衡淡淡说,“现在操你你会疼。” 莫安安听得有些想笑,陌生人果然比不上夏衍仲。如果是夏衍仲,就会知道她不大容易湿透,会提前备好润滑剂,涂抹够了就进来——反正每次开头总是不舒服,但无所谓,做到最后会湿透的。 “我包里有润滑剂。”莫安安一只手遮住眼睛,告诉敖衡,“你可以拿来用。” “你很赶时间?”敖衡平静地问,“我先提醒你一句,他们或许会玩到很晚。” 一席话把莫安安说得心口霎时冷下去,她摇头:“没有……” “那就慢慢来。”敖衡不由分说,“你自己湿透了再做会比较舒服。” 莫安安没有再继续解释,但是对事情的走向并不太乐观——她只有过夏衍仲一个男人,而夏衍仲在和她在一起前有无数个女人,可谓阅人无数。据他鉴定,莫安安就是不容易出水的体质,比石女强,但也强不了太多。 “可能要耗掉一整晚。”莫安安说。 “宝贝儿,你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敖衡轻笑,“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让你湿透了,我们两个再单独约一次。” 交换伴侣这样荒唐的事都做了,再约一次听起来全然不再是什么过分的赌注,更何况莫安安心里清楚,她根本就不会湿。 “好。”莫安安点头。话将说完,就被敖衡懒腰抱了起来,丢到了浴室落地镜前。 镜子很大,室内的温度早已被预先调试好,镜前没有一丝遮挡视线的烟雾,一切的一切,都在光洁的镜面前一览无余。 莫安安赤身裸体,喝过酒的身体微微泛红,长发披肩,遮住了颈线和锁骨,遮不住起伏的胸脯。敖衡西裤衬衣,只略微领口散乱。 “冷么?”敖衡解开皮带扣,把莫安安圈在身前。 “还好。” “冷的话这里是热的,”敖衡拉过莫安安的手抚摸他粗大的性器,在她耳边低声说,“受不了就夹进逼里暖暖。” 莫安安被敖衡粗鲁的用词说得羞臊,慌乱地松手。 “看镜子,”敖衡轻舔她的耳垂,“看清楚你下面一会儿会怎么样流出淫水,让我操你。” 莫安安靠在他胸前,敖衡的嗓音声线让她没有招架之力。但比这更可怕的是他的耐心——夏衍仲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做前戏,但敖衡有,他一手轻车熟路拨弄莫安安的前胸,一手不停刺激她狭窄的甬道,兼顾着耳垂的敏感带,居然还有精力逼迫莫安安看镜子。 “被你老公以外的人挑逗会这么有感觉么?”敖衡把从穴口拉出的亮晶晶的银丝展示给莫安安看,声音湿漉漉的,“你很骚。” 他说着,扳起莫安安的下巴,和她深情接吻。 性交就像凹和凸,结合在一起然后按照频率抽插就好。但做的时候混进了吻就不一样了,事情会变得复杂,仿佛不再是纯粹的生理发泄,而有了情投意合的意味。 而敖衡仿佛是天生的规则打破者,他一方面嘲弄着莫安安太骚,一方面还要与她舌吻,在做这两件事的同时,他把那根在肉缝间摩擦的肉棒插进了莫安安的逼里。 连声音都是讽刺的:“你看,怎么出了这么多水?我的性器是被你的骚穴吸进去的。” 一夜荒唐 敖衡的问题莫安安委实答不上来。她自己也好奇,万年干涸的河床居然会因为敖衡的挑逗淫水连连。但刺激实实在在,手指和阴茎的粗大程度相差太多,撞击的声音啪啪作响,她的小穴被插得又涨又满。 “不用忍着,想叫就叫出来。”敖衡说。 莫安安目光游离,终于还是没阻拦住齿间的呻吟,小声地哼着,夹杂着喘息。 敖衡似是满意地笑了一声,一手轻松地把她的大腿摆成了更羞耻的角度,粗长的性器操进紧窄潮湿的逼里,嚣张地进进出出,淫水顺着下体淌得四处都是,又因不停歇的抽插泛起了白浆。 可能是羞耻心作祟,也可能是敖衡挑逗人的技巧更胜一筹,饶是莫安安不想,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算是一场糟糕的性爱。 如果抛开伦理上的负罪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舒服。 莫安安瘫软地看着镜子里表情淫荡到陌生的自己,赧然地瞥一眼性器的交连处,又忍不住扫了一眼敖衡。 挺直的鼻子,深邃的眼睛,气质虽不同,但标致的男人面庞总有几分相似。她可以把这张脸想象成夏衍仲,这么做不难。 而她实际上也的确这么做了。幻想抽插她的人是夏衍仲感觉极好,这是更加沉稳的夏衍仲,不疾不徐地把控着调子,揉搓她的乳尖和阴蒂。怀揣这样的臆想,莫安安克制不住地兴奋,小腹像在过电,一阵阵快感激得她战栗不停,脚尖几乎抽筋。 “水很多,”敖衡贴心地提醒她,把沾满了淫水的手指伸到莫安安眼前,确定莫安安看清了之后,把手指插进了她的嘴里。 “呜……”莫安安皱起了眉头。 上下夹击的感觉不坏,但她不希望敖衡说话。 这让她幻想中那个沉稳的夏衍仲无法成形。 敖衡的手指在她口腔中拨弄了一会儿,拔出的时候带出了一条黏连的银丝。 “你……”莫安安垂着眼帘看他,模样淫糜异常,话倒是不怎么温情:“不要出声。” 敖衡的动作略一滞。 看得出她并不是游戏的积极参与者,但今晚她只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不满足似乎有点欠缺绅士风度。 敖衡没什么温度地勾了勾唇角:“遵命。”忽然加大了腰上的力量,把整根性器没入了跨坐着的莫安安的肉穴,巨大的压迫感和充实感让莫安安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要挣扎。 敖衡却轻松制住了她的手——脱下衣服,他的身材显然比夏衍仲更结实,力量也更胜一筹,钳制莫安安如同摆弄玩偶一样易如反掌。 做到这个程度了,没必要再扭捏作态,莫安安惊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容忍幻想中的“夏衍仲”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身体的磨合很简单,敖衡又是个中高手,很快莫安安就潮吹了一次。敖衡又把她带回到床上,换了个体位,从背后凶狠地操弄她。 他不说话,可是那双眼睛太具有侵略性,不说话也包含着无限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意味。 快感一波接连一波,如同涨满的潮水,莫安安做到后来已经没有精力去胡思乱想了。这是有史以来最荒淫的一晚,结束的时候她浑身汗水淋漓,抬头看酒店的挂钟,时间显示是凌晨叁点半。 两人散开距离,敖衡扯掉最后用掉的安全套,手探向了床头柜的烟盒,摸出一根放进了嘴里,点火前又想起了什么,抬眼问莫安安:“介意吗?” 莫安安实在是累了,她还没有叫床叫过这么久,嗓子都是哑的,于是只是摇头。 敖衡点烟,抽了一口,看烟雾在眼前徐徐晕开。 两人沉默无言,过了片刻,敖衡问:“怎么想到参加这个?” 莫安安没说话,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了枕头,心下一片死寂。 这就是换妻游戏,听起来荒唐、淫乱到超出她既往认知,可是真正上了床也就这样——男人和女人,性器的铆合,做到浑身布满吻痕和体液,忘我的快感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而此后的凌晨和白昼空虚一如既往。 之前的心理建设像个笑话。不过如此。 她可以想象那是夏衍仲,可是无济于事。满怀激情和她做爱的不是夏衍仲,夏衍仲在距此不远的房间里和眼前男人的妻子缠绵,大概率比今天晚上的她更癫狂放纵。 莫安安打了个哈欠,神色倦怠:“忘了。” 敖衡熄灭烟头,盯着她看了一阵,淡淡道:“是么?” 对于这个数分钟之前还亲密接触的陌生人,莫安安不反感,但也绝对谈不上好感——指望在这种场合遇见好人是天方夜谭,她懒得去想这皮囊卓越的男人私生活有多混乱,更没有心思和他攀谈,避免不必要的闲聊,她把自己埋在了枕头里,不知不觉竟累得真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上中午,遮光窗帘把屋里掩盖的还似夜晚,莫安安迷糊中抓过手机,看清时间猛地坐了起来。 敖衡早已经离开。莫安安掀开被子看自己的身体,显然已经被人清理过,除了腰间几枚不大显眼的吻痕和下体的酸痛,几乎看不出昨天晚上淫乱的痕迹。 这让她心安了些。 手机昨天被她设置成了飞行模式,恢复信号时瞬间弹出了一堆未读信息。莫安安打开台灯一条条看,两条涉及公司的临时工作,一条来自夏衍仲母亲,问他们小两口本周回不回家里吃饭,剩下的好几条都来自夏衍仲本人。 莫安安胸口发闷。她把同事和夏母的信息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终于点开夏衍仲的对话窗。 一夜荒唐过去,这段婚姻跟以前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白纸沾灰,不无聊,但脏。她好奇夏衍仲会说什么。 不该这样的。我后悔了。或者这感觉并不好。 可点开以后,以上统统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第一条信息是一个卖萌的表情包,可爱的猫咪眨巴着眼睛跟人道早安。紧随其后是“醒了吗老婆”“昨晚怎么样,有没有爽到”“早上一起回家吧”“怎么不接电话”。 一条条看下去,莫安安的心里一寸寸冷。 她把手机丢在了床上,赤脚下床洗漱化妆,脚步踩在绵软的地毯很没有实感。走到盥洗台,她看见了一张手写信纸,字迹洒脱。 莫安安两指夹起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看了几眼,又抬眼望了望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把纸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网络好差每次更新都好困难55555快来摸摸我求安慰】 砝码 同事发来了客户的项目修改意见,下午莫安安还要改PPT。平时遇上这种情况她肯定选择抱着电脑窝在家里改材料,但今天不同——今天她不想面对夏衍仲。 房间续到了下午叁点,莫安安简单回复信息,去浴室认真洗了个澡。然后擦干身上水珠,一边涂抹润肤乳一边端详自己身上的吻痕。 吻痕的位置可说是巧妙:分布在乳尖和鼠蹊,痕迹不深,穿着衣服绝对看不到,脱了衣服又让人忽视不了,简直像是恶作剧般刻印下的勋章。 夏衍仲所描述的柯燃性感又狂野,也许他身上也被刻印了这样的痕迹,记载属于那两人的激情一夜。 莫安安手顿了顿,轻轻摇头,逼迫自己转移思绪,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改的文件方案。 方案要明天一早拿出手,时间紧张。她没敢拖延,手脚麻利地吹干头发、整理东西。然而等收拾停当,才发现自己还是漏算了一件事:没带适合通勤的衣服。 真丝裙被敖衡扯坏了,昨晚迷迷糊糊中好像听他说会赔偿云云,但莫安安那会儿心思游离,没往心里去。真空穿大衣去办公又未免太过风骚,想来想去,莫安安认识到自己还是得先回家。 回家就得碰上夏衍仲。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昨晚太激烈没休息好,我先睡会儿啊老婆”,末了还有“亲亲”。 莫安安抬眼往天花板看,狠劲儿眨巴眼睛。这招一如既往很好用,眼前刚聚起的水汽被压力强行挤回到皮下,恢复成体内循环的水分。鼻腔的酸楚感觉也淡了下去。 她最后只套了件羊绒大衣,出门前把腰间束带再叁勒紧,这没能成功消减她的羞耻感。路上莫安安一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好在只是有惊无险,没人发现神情端庄的女人是个裸穿大衣的变态。她安然无恙回到了住宅小区。 进到屋,莫安安紧张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把手包丢在门口,背靠在门上,情绪低沉地换下那双走得令她脚疼的细高跟,一低头,看见了不规整摆在门口的男士皮鞋。 夏衍仲已经回来了,在卧房里睡着,仔细听还能听得到一点细微的鼾声。 认识到这一点,莫安安身体几乎是反射性地绷直了,她动作很轻地换好拖鞋,把乱放的鞋子收好,走进了主卧。 整个房间的陈设都是上次搬家新购置的,自然也包括这张床。还记得当时夏衍仲为此抱怨了好几次,说莫安安网上订购的床太小,一米八宽根本不够两人折腾。后来睡起来却大得仿佛无边,他们总是各自据守一个角落,莫安安时而晚上因噩梦惊醒,没完全清醒时伸长胳膊怎么也捞不着睡在另一端的夏衍仲。 现在也是这样,夏衍仲安然地睡在属于他的那一片领地,背对床的另一边。 莫安安准备去衣柜拿衣服,走到床沿,却不由停住了脚,坐下来怔怔地看夏衍仲的睡脸。他的身体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很安静,一点张狂的气息都没有,和醒着的样子迥然不同。 莫安安看着看着,忽然想掀开他的睡衣,检查是否真的留下了什么痕迹。手摸上被子,迟疑很久还是没有掀开,只是摸了摸夏衍仲手上的戒指。 那戒指和她手上的是一对,某品牌的爆款,内圈刻有彼此名字的首字母。夏衍仲说,那代表着他们此生恩爱,绝不分离。 莫安安的手指在戒指光滑的表面缓缓摩挲,心情叵测地把求婚典礼的场景在脑海里重温了一遍,起身去拿衣橱里的羊绒衫。 昨晚她没有取下戒指,夏衍仲也没有。 此生恩爱,绝不分离,听起来仍然像是一个不会破碎的真实未来。 穿好衣服,莫安安开车回公司加班,顺便下了单外卖,人到公司恰好外卖送到。但她胃口不佳,套餐只匆匆吃了几口就打开了电脑看资料。 周六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再跑回公司,办公室里和莫安安同甘共苦的只有主管May。她比莫安安大十几岁,听说早早离异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工作起来柔中带刚,人总是笑盈盈的,穿着也一向优雅得宜,是个讨人喜欢的上司。 看见莫安安,May弯了弯精致的眉:“今天怎么还专门跑过来了?” “正巧在这附近,公司里做事效率更高。”莫安安泡了杯咖啡坐回工位,“你怎么也没回去?” “刚帮了隔壁项目组一点小忙,算是还人情,现在准备回去带我女儿看电影。”May说着“诶”了一声,“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眼睛好像有点肿?” 莫安安下意识去摸眼睑,支吾答:“嗯啊,没太睡好。” “不会是跟老公吵架了吧?”May笑笑,“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下午忙完早点回去,两个人好好聊一聊。” 话是没错,只是结合他们现下情形显得莫名讽刺,“和”到了另一对夫妻的床上,恐怕一般人都不会预料到这神奇的剧情展开。 莫安安干巴巴地笑了笑,垂眸扫见无名指的戒指,连这点牵强的笑意都难以维持了,迟疑片刻,低声问:“有哪对夫妻是真正幸福的吗?” May愣了一下,莫安安也很快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人,赶紧打圆场:“我随口一说……” “有的吧,”May温柔地笑着说,“我也还在找呢,那个人。” “或许你们可以尝试要个孩子。”临走前May又说,“上一段婚姻不值得留恋,但我还是庆幸自己曾有过这段经历,因为它赋予了我最可爱的女儿。” 生孩子么?May离开后莫安安品咂着这话不住皱眉,尽管两边父母都在没命地催,夏衍仲始终明确表态他尚处于事业拼搏期,不想也不会有精力养孩子。这中间有过几次短暂的反水,但每次不到第二天夏衍仲便又改变了想法,霸道地用甜言蜜语哄她吃药。 后来莫安安总算明白了,她的丈夫不是想要孩子,他只是想无套内射。性欲激昂的时候男人的大脑被小脑挟持,选择都不算数的。 莫安安在心里给“孩子”这个选项打了个大大的叉。 用了两个小时把工作忙完,回家尚早,而折腾了一夜的躯体又不允许她逛街溜达,莫安安正发愁怎么打发剩余闲暇,夏衍仲的电话来了。 “还在加班吗老婆?” 睡了一觉的夏衍仲听起来很有精神,叫她“老婆”的时候似乎也要比平日温柔叁分。 “嗯,刚刚结束。” 莫安安咬唇,问,“晚上随便吃点可以吗?我有点累,不太想做饭。” “累了还做什么饭,晚上我们出去吃。”夏衍仲笑她,“你不是喜欢吃醉蟹么?我带你去宁波酒家吃醉蟹好不好,嗯?” 温柔的语气让莫安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当初学长学妹的大学校园,经历丰富的夏衍仲轻轻松松就能把白纸一样的莫安安哄得服服帖帖。 当初她不能抵抗夏衍仲信手拈来的温柔,如今依然不能。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倘若她在乎尊严多一些,就不可能容忍夏衍仲把她礼物般地献给另一个男人享用,而倘若她能完全放下尊严,身体的放荡最终只会把他们栓得更为紧密。 遗憾的是,这是一个始终无法完全倾向一头的天平,她的懦弱和爱使得砝码不住浮动。 莫安安温声地应了句“好”,草草收起笔记本,离开前从办公桌里拿出自己备用的一套化妆品,去卫生间仔细地画了个全妆,把疲态和猜疑全都封存薄薄的一层粉底之下,开车赶赴约好的餐厅。 【这一Part 没有肉捏】 醉蟹 宁波酒家是T市最正宗的杭帮菜餐厅,在这样的周末,如果没有提前数日预约是不会有包间可坐的。 夏衍仲和莫安安坐在大厅二楼,靠近古色古香的漆木栅栏,清秀的服务生跟他们确认要点的菜品,斟上两杯西湖龙井便去伺候下一桌客人,留下两人面对面单独坐着聊天。 夏衍仲是真的心情不错,平时在家里,两人的话题大多是他的工作,遇上了多么不可理喻的客户,经理又是多么爱吹嘘拍马,媚上吓下。莫安安只用做一个机敏的倾听者,把握什么时候该和他同仇敌忾,什么时候该抛出问题,什么时候又该一言不发用地手轻轻抚摸男人的脊背。 今晚的话题却都是围绕着莫安安。加班忙了些什么,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 沏好的茶还没喝一口,莫安安已经觉得心里很暖。 夏衍仲看在眼里,心下比那杯一眼能看到底的茶更清楚。莫安安循规蹈矩得有几分无趣,但知冷知热且容易拿捏,只要对她好一点点,她就会像面团一样任由摆布。这样的女人做妻子真是再好不过,美中不足是时间一长会让人心生乏味。 然而神奇的是,经历了昨晚,乏味的妻子忽然又变得有魅力了。尽管她眼眸里的爱慕柔情不减,但这回,柔情是水而不是胶,并不令人生腻。 夏衍仲看莫安安,她正小口咬着食物,仔细咀嚼。她身上穿着一件眼熟的咖色羊绒衫——去年,不,至少是前年买的,以往平平无奇,眼下却撩人得紧。布料箍得一对胸脯圆润可爱,把她细腰勾勒得曲线毕露。 夏衍仲怀疑自己有绿帽癖,想到平时安分守己的妻子在别人身下承欢,这竟然有点让他热血沸腾。两人聊着家常,夏衍仲完全心不在焉,他太好奇了,想知道一些莫安安肯定不会说的细节,譬如敖衡干那事儿行不行,他们干了多久,都用了什么体位,被陌生的鸡巴操弄莫安安有没有爽飞。 太过于沉迷于想象,服务生上菜的时候夏衍仲一个没留意,胳膊跟服务生的盘子磕碰在了一起,汤汁溅了出来,一片赤色酱汁洒在了他手上。服务生赶忙道歉,夏衍仲大度地表示没关系,莫安安则眼疾手快地抽纸巾为他擦拭,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的。 这是个很好的角度,莫安安的肩颈漂亮,这么勾着头让夏衍仲联想到昨天晚上柯燃为他口交的情形。柯燃的表现比想象中还要色情,舌头灵活地舔着他的阴茎和卵袋,还不忘和他做眼神交流,用钩子一样的眼神蛊惑他,喘息着展示她淫浪的一面。没多久就把夏衍仲给口得射了出来,她调皮地吐着舌展示嘴里的精液,表演般地把射在嘴角、手指上的一一舔弄干净,眯着眼睛咽下去。 这场景一浮上脑海,夏衍仲的小腹一阵热,桌下看不到的地方,西装裤悄悄支起了一角。 莫安安丝毫没有发觉夏衍仲的变化,她担心讲究的夏衍仲因为手上酱汁不高兴,用纸巾擦完,又去翻找包里的湿手帕。夏衍仲却按住了她的手,笑笑说“没关系”,然后把筷子伸向了桌上的醉蟹。碎纹白盘里卧着五只蟹。他挑了最大的一只,揭开蟹壳,用筷子剜出被酒泡得软糯的蟹黄,放进了莫安安的餐盘。 “你吃,”夏衍仲说,“我帮你剥。” 莫安安盯着餐盘里的蟹膏,心仿佛也被酒泡过了,醉醺醺地昏沉。她酝酿了一天一夜的不甘心和愤怒就这么土崩瓦解了,没出息,然而心甘情愿。 她的情绪一点也藏不住,夏衍仲处理着蟹,扫一眼也看得出她脸上快要溢出来的幸福。他觉得这幅小女人的样子很可爱,逗她:“是真饿了还是怕我跟你抢,吃这么急干什么?” “谁怕你抢,”莫安安语气亲昵地撒娇,“你也吃一点。” 夏衍仲熟练地清理掉腮,用手背蹭了蹭莫安安的脸颊,“待会儿吧,老婆你喝点黄酒,这东西很寒。” 莫安安苦着脸看盛酒的瓷杯:“不想喝,昨天的劲儿还没过去呢。” 话题终于拐到了夏衍仲感兴趣的事情上,他没放过这个机会,问:“昨天晚上你喝酒了?” 莫安安不太想提这件事,“嗯”了一声。 “做之前还是做之后?”夏衍仲追问。 “之前。” “喝得多不多?”莫安安听夏衍仲的语气像是在关心她的身体,但他紧接着又问,“做的时候还有意识吗?” 莫安安抬头,她看着夏衍仲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好奇跟兴奋,但没有她期许的担忧。 “有点多,后来的事不怎么记得了。”她撒了个谎,耳垂发烫,“那男的长什么样我都不太有印象。” 夏衍仲愣了一下。听到这个答案,他有种与刺激擦肩而过的怅然,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满足感和得意占据。 敖衡含着金汤勺出生,家世不俗,自己打拼的事业也有声有色。社会财富,名望,地位,职业成就……不论从哪个维度上来论,敖衡都更胜夏衍仲一筹。可是在性事上,夏衍仲却赢得彻底。 一场换妻游戏。莫安安不情不愿,用酒精麻痹自己,而敖衡的妻子和他极尽缠绵。前一晚,柯燃跨坐在他身上,脖颈上拴着皮质项圈,另一端牵在夏衍仲手里,被他叫着母狗,腰肢耸动得像蛇。 夏衍仲笑了。他觉得有必要奖励一下莫安安。 “不记得没关系,”他擦擦手,唇贴近莫安安的耳朵,“今晚我们回去创造一些更好的回忆。” 这顿饭开局良好,结束得潦草。尽管夏衍仲有点纵欲过度,但压过敖衡的得意之情是比西地那非更强烈的春药,他的食欲远没有性欲旺盛。在这种火急火燎的欲望驱动下,夏衍仲看莫安安细嚼慢咽就很不耐烦,服务员添茶的空当,他问了叁次有没有吃好。 这种情形下就算莫安安还想再待会儿也待不下去了。她又吃了两口,就说吃好了,可以回家。 回去的时候叫了代驾,路上夏衍仲的手不太安分,先开始是搂着妻子的腰,接着就掀开衣裳往皮肉上摸,用手摩挲她光洁的后背。莫安安担心代驾司机看到,慌张地把他的手扒拉下来,他很快又攀上去,坏笑着咬她的耳朵:“这么害羞啊。” 莫安安小声辩解:“车上还有别人,万一被看见了……” 夏衍仲笑得更嚣张了,掌心用力掐了她一把:“都被别人操过了,还怕人看。” 莫安安没吱声。她听完这话就觉得脑子空了,后知后觉才感觉到疼——由内而外的疼,像有人往她身体里塞了把刀,用刀刃在搅弄她的五脏六腑,伤全在内里。她听见血哗啦啦从耳边流过去,像要流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低头,手在抖,即便放在膝盖上也不能制止的抖。 夏衍仲没发觉妻子的异常,只当她是害羞。又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等到地方就迫不及待的拉莫安安下车,把她拽进电梯里亲吻她的脖子,一路亲着走到家,开门,把人推搡到沙发上开始脱衣服。他近乎粗暴地把莫安安的羊绒衫拉到胸上,扯开乳罩,看圆润的胸脯跳出来,兴奋极了。 莫安安的反应却比想象中要冷淡,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老实地任夏衍仲摆弄,自己却没有回应。夏衍仲亢奋地又舔又吸弄了一会儿,一转眼发现莫安安只是在盯着天花板发呆。 看妻子像个死鱼,夏衍仲做爱的热情顷刻也退了一半,但他还是要完成这件事。性质就好比公狗撒尿圈地盘,前一天晚上敖衡没让莫安安记住,今天他就必须得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夏衍仲的东西又大了一点,更硬了,他等不及再做前戏,急不可耐地把粗大的阴茎往莫安安下身捅。莫安安下面干涩得像木头,捅了几次都没顺利进去,疼得掉下了眼泪。夏衍仲“操”了一声,从她身上起来去卧房拿东西。 莫安安的衣服被撸到头和脚,袒露着乳房到大腿这一截做爱需要的部位,神情空洞地等夏衍仲回来继续未竟的事业。敖衡昨晚搞得她快要死了,下面还在充血,根本不可能有做的欲望,可是没有办法,夏衍仲要做。 她眼睛眨了眨,没有流泪,眼里和下身一样干涩,然后她看见了手拿润滑剂的夏衍仲——他的左手握着润滑剂瓶子,正在往右手掌心上倒。 “避孕套呢?”她听见自己问。 不需要,”夏衍仲耐心告罄,粗鲁地把涂满润滑剂的指头插进了莫安安的下体,用命令的语气告诉她:“今天我要射你逼里。” 【今天是新年的头一天,虽然看这篇文的人很少,还是想啰嗦一句,希望看文各位诸事顺遂】 修罗场 莫安安洗完澡,敷着面膜躺在床上摆弄手机。短视频一个个翻过去,有的能给人带来短暂的欢乐,这种欢乐持续不过十秒,随着指尖的滑动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并不喜欢这种打发时间的方式,但没有心情真正看点什么,不放出点声音又觉得不安。一墙之隔的书房里,夏衍仲在忙活。可能是在忙繁复的图标,也可能是忙着看A片打手枪,而莫安安无心去分辨真相是哪一个。 换妻游戏没有拯救他们之间越来越无趣的性。那次之后夏衍仲又和她搞过两次,他耐心不足,每一次没等莫安安湿就急躁着插入,没什么互动抽插一阵,把精液灌在避孕套里就是结束。 谁都觉得没意思。 莫安安比以前更加干涸。夏衍仲尚且照顾她的心情,告诉她和柯燃的感觉一般般,但电脑搜索记录却不是这么说的——在几次夏衍仲忘记删除的记录里,显示着他半夜先后浏览过柯燃的社交网站主页和黄色网站,莫安安点开那些页面,女优的长相身材和照片里的柯燃有着不同程度的相似。 她知道不应该,可是还是忍不住把自己跟素未谋面的柯燃作比较,越比较越自卑,越自卑越湿不了,做爱简直像受刑,痛苦远远多于快乐。 相较之下,反倒是和敖衡那一次更称得上是性爱,起码舒服。 莫安安感到绝望。她的婚姻已经悬在一根极细的钢索上,摇摇欲坠,下面是万丈深渊,一阵最细微的风足以将之摧毁。 她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往左走,往右走,哪个方向都好,只要别杵在原地不动。所以当夏衍仲问她要不要考虑敖衡柯燃夫妇邀约的饭局,她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她盼着这次见面会带来一点转机,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除此之外,她也想看看让夏衍仲动心的柯燃本人究竟是什么样子,那种风情她是否能够企及。 碰面的时间定在了周末晚上,地点是一家在本地颇有人气的火锅店,招牌菜是牛蛙。莫安安出门前换了几套衣服,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却都不甚满意,她在心里已经不经意将柯燃神话成了一个无法望其项背的符号。她断定无论穿什么、画什么妆,在天然性感的柯燃面前都会显得太过矫揉做作。最后只用了平时最常示人的一套装束,毛衣裙和大衣,只擦了豆沙色口红。 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推开包厢门,那对夫妻已经到了,正靠坐在沙发上聊天。莫安安的眼睛先看柯燃,她梳着高马尾,穿了件露肩黑色修身毛衣,活力满满。见莫安安夫妇进来,柯燃爽朗地朝他们挥了挥手:“hi,晚上好!” 夏衍仲笑着打了招呼,莫安安拿出了惯常见客户的笑容,中规中矩地应:“晚上好。”这时才把眼睛瞟向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敖衡。 敖衡浑不在意夏衍仲,视线一直在莫安安身上,咄咄逼人。他没有错过她步入包厢后任何一个举动,她忐忑打量柯燃的神情,咬着下唇企图掩饰的紧张。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莫安安像是触电似的抖了一下,她惊愕于敖衡目光里不加掩饰的侵略意味,这让她骤然想起一个月前那个淫糜的夜晚。 敖衡像是看穿了她的内心活动,这时方才淡淡笑了一下:“都坐吧。” 座位已被提前清好,只留了四把座椅。柯燃和夏衍仲都过去坐下了,敖衡却没走,靠近莫安安抬了抬下巴:“外套和包给我,帮你收起来。” 这本该由服务生来做,但敖衡言辞不容拒绝,莫安安愣了一下,把衣服递了过去。两人指尖相碰,蜻蜓点水那么短暂,莫安安背上猛地一热。她抬眼看敖衡,那人还是泰然自若的。 已经落座的柯燃调侃似的道:“敖衡,人家夏先生还在这里,你这样献殷勤是不是不大合适?” 热蔓延到了莫安安脸上,她无措地看向夏衍仲。 夏衍仲还没吭声,敖衡已然冲他问:“有吗?” 夏衍仲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大能一眼看懂的表情:“没有的事。” 敖衡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把候在门外的服务生叫了过来,说可以点菜了。 点好菜,热气腾腾的锅一端上,气氛便自然地热烈了起来。那叁个人都很自如,柯燃和夏衍仲聊得开怀,话题从金融市场到旅游胜地,哪个都能聊得生动有趣,敖衡话不多,但偶尔插言几句,内容都很引人入胜。 只有莫安安冷眼旁观,她隔着锅上蒸腾的热气看相谈甚欢的叁个人。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病了还是她病了,明明是不该睡却睡了的关系,这叁人竟然能真的毫无芥蒂? 夫妇两人并排坐,夏衍仲看不见莫安安的表情,对面的敖衡望得清清楚楚。他抿了口茶,微微蹙眉注视莫安安,莫安安和他眼睛对上就错开了,可他还是盯着她看。 莫安安索性撂下筷子,拿出手机刷新闻, 那两人还在热火朝天地正说着绿松石海岸的风景,敖衡注视着莫安安,看她餐盘里的食物热气一点点消失,直至完全冷下去。她的手在拨弄手机屏,一行行图文飞快地闪过,她分明什么都没看,又烦躁地锁上了屏幕。 敖衡终于捕捉到了她躲闪的视线,冷不丁开口:“你该多吃点,比上次见瘦了。” 话明摆是对着莫安安说的。此言一出,一桌人都愕然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纵然是这种关系,明面上对别人的妻子嘘寒问暖也有些过分了。说话的两人一下子噤了声,柯燃表现还好,夏衍仲登时就有点下不来台。 “这种贴心话是属于人家小两口的好不好,你说是想干什么,横刀夺爱嘛?”柯燃笑嘻嘻地打圆场,“就不怕我吃醋?” 敖衡似乎还真不怕柯燃吃醋。他抽了张纸巾,不紧不慢擦了擦手,悠然道:“男人嘛,不就是这样。”他拖长了腔,似笑非笑看了眼夏衍仲,“得手前是宝贝,得手后哪还顾得上在乎,热情都是留给别人的女人的……这些你未必懂,同为男人的夏先生一定能理解。” 听完这席话,夏衍仲的表情由阴转晴,兴致甚至比刚才还高昂了一些,和敖衡痛快碰了一杯,转头大喇喇把自己盘子里的牛蛙夹给莫安安:“哈哈,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喏,老婆,敖先生都说你瘦了,多吃点。” 柯燃默不作声地闷了一大口酒。莫安安看着杯盘里的东西,胃像是被拧在了一起,吃下去的东西在往上涌。 她站了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反胃仿佛是错觉,真的到了卫生间,莫安安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把自己锁进最后一个隔间,蹲坐在马桶上静静哭了会儿,等到又有人进来,她打开门锁,洗把脸出去了。 从卫生间出来左转,走廊上倚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抱着手臂在抽烟。 莫安安看他一眼就要绕过去进包厢,敖衡把烟熄了,手虚拦了她一把:“等会儿再进去。” 莫安安不想理他,抬脚又要走。敖衡的声音在她背后响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一句话把莫安安钉死了。 她转回身,看着敖衡,男人神色平静:“聊聊?” 【那什么,突然意识到大家可能误会了……男主不是夏衍仲啊,是敖衡?_?】 偷香 拐了个弯,莫安安跟着敖衡来到了露天的平台。 夜晚八点多钟的城市正沉溺于纸醉金迷,楼下是流光溢彩的车灯霓虹,商场的动感音乐密不透风地覆盖了各个商圈,待飘扬到高高的楼台,声淡了,光也淡了,只剩下了寒凉的夜风。那些热闹都在脚下,在隔壁房间的笑闹声里,而跟楼顶的人无关。 两人并排站着,敖衡把身上的开衫毛衣脱下,丢进莫安安怀里,随即又抽出一支烟:“介意吗?” 这种场合的标准回答是“不介意”,但莫安安偏要答“介意”。她没办法不恼恨这个男人,他说出了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夏衍仲就是腻了,爱欲横流的那么几年过去,“得手”了的莫安安在他眼里成了清洁妇、厨子,却不是能够唤起欲望的女人。莫安安心知如此,却总想要回避,敖衡让她避无可避。 “那就不抽了。”敖衡淡然收起烟,静静地望着远处,看那些不断变换内容的广告牌。风拂起他额前一缕发,给高大的身影无端平添了几分落寞。 莫安安悄悄打量敖衡,他们睡过一次,那一次她不像谎称的那么醉,可也没有太清醒。今天没有酒精的干扰,站在敖衡身边,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吸引力——那种集结了强大与脆弱,无情与多情的矛盾与错乱,像是吸引飞蛾的火。 正当她局促着想问敖衡要找她聊什么,敖衡侧过身子,一手松松搭着栏杆,向她摊开了手掌心:“手机借我用用。” 他没说干什么,莫安安略一踌躇,还是把手机解锁递过去了。屏幕映出淡蓝色的光,投射在敖衡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打开电话栏,修长的手指按下一串号码,按下拨号键,等裤兜里的手机响后果断掐断,把手机还了回去:“上次就不说了,这次存不存由你决定。” 莫安安有一丝丝尴尬:“上次我……走得急,忘了存。” 敖衡并不拆穿她,只笑笑:“是么?” 或许是被敖衡身上那股沉静的气质所感染,气氛变得惬意而轻松,莫安安握着手机,轻声说出了心里话:“我只是觉得大家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 敖衡似乎是觉得这说法很可乐,放纵地笑了起来,牵动了他宽阔的肩膀。笑完,他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知道么,一般来讲这顿饭应该发生在那天之前。” “什么意思?”莫安安没明白。 敖衡淡淡道:“我是说游戏规则,不知道么?” 莫安安这回听明白了,“游戏”是指换妻,她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摇摇头。 敖衡语气从容地向她解释:“很简单的规则,对于我们的四人游戏来说,只要所有参与者自觉自愿就能开局。所以一般情况下,玩家们会在开局前先碰上一面——甚至是两面、叁面,至少先聊一聊,弄清楚对象是否能让自己满意。”他俯身,用那双冷沉沉的眸子看着莫安安,“我们的局可是跳过了这个步骤,但柯燃,夏衍仲,我——我们叁个事前都见过面,你见过我吗?” 或许因为披着的针织开衫阻挡不了风,莫安安的身体微微颤抖。 敖衡站得不远不近,他看着眼尾泛着红的莫安安,像在欣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莫小姐,你的丈夫笃定你会同意这样的性交,你猜他是对我太有信心,还是对你太有信心?” 答案显而易见。敖衡语气轻慢,他不是在发出疑问,而是在沉着地向她陈述残忍的事实。名为夫妻,他们的关系却从未平等,莫安安只是夏衍仲手里的提线木偶,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所拿捏。 莫安安咬着下唇,避而不看敖衡的脸:“你不也没有见过我吗?”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莫安安奇怪地抬头,看到敖衡脸上的表情——像是玩味,却比那要郑重,唇线紧绷。她从中读出了一种信号,敖衡在等待着她好奇,等待着她寻求答案,如同等着一条鱼咬饵料,她让他如愿了。 “我见过你,”敖衡说,“工作的时候。” 莫安安怔了怔,这时才想起夏衍仲说敖衡是个医生。但搜刮记忆,她并没有在找到和敖衡相关的就诊片段, “偶然碰过面,”敖衡接着说,“我猜你应该没印象了。” 确实没有。莫安安老实承认:“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敖衡说。他走近一步,莫安安向往后撤,但背后是栏杆,两人的距离被骤然拉近。这已经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莫安安梦回那个夜晚,古龙水的味道携来一股令人晕眩的压迫感,她将要栽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但敖衡什么都没有做,姿势暧昧,他的话残酷:“男人对太容易掌控的事物总是不大珍惜,”声音又低沉蛊人,“一直追逐你的丈夫,只会让他更看轻你,这样不觉得累吗?” 莫安安有一刹那的恍惚,反应过来已经用力推了敖衡一把,红着眼问他:“那就该追逐你吗?你们男人不都是一个样!” 敖衡扯了扯嘴角:“当然。” 他承认得坦荡,莫安安无话可说。她懊悔不该跟敖衡上来,吹着冷风还要把刀子往心口捅,甩了甩脱力的手腕就要回去,走两步想起来身上还披着敖衡的衣服,又负气地拐回来,把衣服脱下丢回给敖衡。 衣服飞过来,敖衡手伸出去,接的却不是那件开衫,而是莫安安的手腕。他轻轻一扯就把莫安安扯进了怀里,另一只手还游刃有余地插在裤袋。 两人脸对着脸,莫安安呼吸喷出一小团热气,扑在敖衡赤裸的脖子上,激起了一小片难以察觉的鸡皮疙瘩。 “你放开!” 敖衡的手仍抓着她的腕子,莫安安作势要扇他耳光,手已经扬起来了,他也不拦,只低低地说:“别再爱他了,爱你自己。” 莫安安懵了,发泄了一半的怒火忽然没了去处,她的手垂下来,气焰也熄了下来,懊丧地看着敖衡,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 敖衡望着她,还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念动咒语一样地告诉她:“你该爱你自己。” 敖衡的手松开了,莫安安仰头,盯着头顶的夜幕眨眼。那些星星也在看她,一闪一闪地。 她吸了吸鼻子,茫然地问:“怎么爱?” 敖衡的神色暗了暗,他伸出右手,点在莫安安手心。女人打了个颤,没有躲闪,手指进而往上,划过她的小臂,胳膊内侧,在她胸前浅浅一点,滑在了腰际。风声呼呼的,刮过耸立的高楼,吹得莫安安心底发寒,但被敖衡触碰过的地方却像点燃了火,一寸寸烧灼着她的肌肤。 敖衡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用那种贪婪而充斥着欲望的眼神。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抓住了莫安安细瘦的脖颈。这是一张网,她被捕获了。 颈侧的手指上有一层茧子,刮擦着莫安安的脖子,动作缓慢得色情。莫安安感觉腰上的手在掌控着她的身体,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得更近,她迷蒙地瞪着眼睛看敖衡,明明伸手就能推开他,但那双眼睛里雾一般的东西在吸引着她。理智出走,在萧瑟的风里,她渴望的东西变得具象——就是敖衡这双手,攥紧她,揉搓她。 两个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视线交缠,唇一点点靠近,莫安安沉溺在了敖衡的眼睛。敖衡先吻住了她,她轻哼了一声,张开了嘴。席间柯燃和夏衍仲喝的是酒,她和敖衡只喝了茶,唇舌交接却仿佛融着酒香,让她醉得魂不守舍。力气全被敖衡夺走了,她整个人虚脱似的靠在敖衡的怀里,舌头紧紧缠绕在一起,下半身紧贴着,互相推搡,摩擦,撩拨着彼此脆弱的神经。 这是一个长到不可思议的吻,谁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直到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簇烟火,细瘦的火花蹿向天空,发出了尖锐的鸣响,他们这时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唇,盯着对方的眼睛,逐步撤开距离。 莫安安的心脏快要从胸腔跳脱出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敖衡的肩膀,像一个满怀真情的女人亲吻情郎那样,圈住了他的脖子。 羞臊后知后觉,她要从敖衡身上起来,男人却还是搂着她的腰,哑着声音问:“舒服么?” 莫安安不答。比起有计划的互换对象,这个意外的吻更像是偷情,该被谴责一万次。她想到楼下包厢里的夏衍仲和柯燃,内心的愧疚压倒了一切,大脑一下子清醒了,拍开敖衡的手:“你放开。” 敖衡依言松手,不依不饶问:“舒服么?” 他问得温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莫安安顿了一霎,小声说“嗯”。 敖衡笑了起来,抽出一支烟,没点着,只是放在指间把玩:“先从利用我做起怎么样?”他狡黠地眨眨眼。 莫安安这才想起,在接吻之前,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让你舒服,让你的丈夫嫉妒……”敖衡接着说,“我都可以。” 【单机写手流下泪水,终于又有身体接触了】 枯花 “腿打开。”卧室里的灯大亮着,床边抱着一男一女,男人正拿着自己那话儿抵着女人的阴道口,示意她调节进入的姿势,女人却扭动着不肯配合。 “不行……”莫安安哼咛着。 “怎么不行?”夏衍仲正在兴头上,这点小打小闹在他看来简直是闹情趣,反剪了莫安安的手臂就要硬上,“你不总想让我操你么?” 莫安安焦虑地瞥了一眼没遮严实的窗帘,都快哭出来了:“灯也没关,外边能看清楚……” “这可是22楼!”夏衍仲好笑,一个挺身捅了进去,隔着套子的紧和热让他舒服地叹了一声,“你跟我说谁能看见?超人吗?” 说完他自己先乐了,超人?他才是超人——今晚莫安安去厕所闹别扭,敖衡出去抽烟,夏衍仲借机偷得美人香,不单和柯燃激吻了一把,两人情难自禁还险些走火。后续他一直半硬不软的,回了家就急吼吼地拉着莫安安要上床。 刚亲着一个,马上又能操着另一个,哪个男人不做这样的梦?他夏衍仲偏有本事把梦变成现实。低头看着自己的分身在女人下身进进出出,夏衍仲又是舒服,又是畅快。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柯燃的触感,紧绷而充满弹性的皮肤着实妙不可言,他沉醉地回忆着,再一睁眼,看见了莫安安晃动着的雪白的屁股。 抽动的速度慢了下来,莫安安的呻吟也低了下去——搁在平日她是不会这么快就感到舒服的,水总是后来才会渐渐满溢,甘在后头,苦在前头。可今晚不知怎么了,敖衡那番话搅得她脑子发浑,嗡嗡的,下头的淫液也不知羞耻地一汩汩往外涌。夏衍仲只带着避孕套就进去了,很快便搅得她湿滑不堪。 夏衍仲还在里头插着,却又觉得似乎还是少点什么,于是把莫安安从床上拖拽了起来,逼迫着她往前走。两人如同一只连体的四脚野兽,一面抽送着一面沿着墙挪动,莫安安不知夏衍仲是要刷什么把戏,喘着气随着他往前迈着步子,腿不住打颤。 两人正做得激烈,这时听见“啪”的一声,夏衍仲把灯给灭了。 刚才叫着让他关灯他还不关,这会儿却又变了心思,莫安安以为他是想如自己的愿,心顿时软了下来,下半身主动地往男人胯骨上蹭,像只求欢的猫,嘴里甜甜叫着:“老公……” 声音刚出来,夏衍仲那头的动静就疲了,他含混地“嗯”了一声,听见莫安安又说:“你亲亲我吧。” 夏衍仲没拒绝,但也没亲,他扳过莫安安的下巴,把手指塞进了她的嘴里。这动作让莫安安一惊——他们先前不这样,被塞手指头就只有跟敖衡那一回。她下意识就拒绝着往外吐。 “含好,别出声,”夏衍仲不耐烦地把手指头往里塞了塞,性器又抽动一阵,过会儿手忽然高高扬起,“啪啪”两声脆响,巴掌打在了莫安安的屁股上。莫安安被臀部又麻又痛的感觉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夏衍仲接下来的话。 “婊子,你怎么这么会夹!”他声音颤抖,充满着亢奋和羞辱的意味。 他吼完,哆嗦了一下,下面的动作就停了。 射在避孕套里没什么感觉,莫安安只觉察到夏衍仲的性器软了下去,于是知趣地把身体和他分开。夏衍仲爱干净,最讨厌做完以后的粘腻,两人只有刚开始上床那阵儿才做完搂在一起腻歪,往后都是结束了立刻去冲凉。 她刚撤开,夏衍仲却一反常态,把她拽进了怀里,体贴地问:“舒服了吗?” 莫安安侧目看了夏衍仲一眼,看对方还满怀期待地等着答复,隔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违心话:“舒服。” 她的屁股还在发麻,还有很多疑问。事都是相通的,她和敖衡做爱时不愿让对方说话,今天这一幕又何其相似。性爱之后冷静下来,她不免从雷同的行为里揣测原因。 夏衍仲在她耳朵边啄了一下:“拍的那一下,疼不疼?” 灯已经重新打开了,光线明晃晃地照着,五个指头的巴掌印清晰可见。夏衍仲刚才激情上头下手没轻没重,这一下用了大力,怎么会不疼呢? 莫安安被他这么温柔地抱着问话,心里说不出的堵:“还好。” “我给你揉揉,”夏衍仲嬉皮笑脸地在她臀上揉捏,手法外行得算不上按摩,更像是作恶。揉得夏安安直抽冷气。 “这是新玩法,我从A片里学来的。”夏衍仲欲盖弥彰地向她解释,“头一回所以下手没准头。” 相处8年,如果是条狗会知道它什么时候需要遛,撒尿习惯翘哪条腿。至于人,从一张读得懂表情的脸上能获取更多信息。莫安安看着夏衍仲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挠眉心,神色暗了下去。 她掀开被单,先一步踩着拖鞋进了卫生间:“我困了,洗澡睡吧。” 半个月后,T市下了这年的头一场雪。白色的雪花扑簌簌地落,自写字楼顶端望去,整个城市都被雪花铺满,纯净无暇。 莫安安是讨厌雪的,看上去干净美好,待到化雪时只会留下一地污浊,不免让人发散联想。 雪天是个工作日,赶上交通堵塞,项目组这几天不太忙,许多同事纷纷告假先回家了。临近下班时间,莫安安环顾空了大半的办公室,沉默着划开了手机。夏衍仲现在加班和应酬繁多,默认回家时间是夜晚十一点钟以后,偶尔要早归才会提前发一条信息,告诉莫安安晚饭想吃什么。 她点开两人的对话框,最近一次信息是在叁天前,她竟然默默松了口气。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莫安安抬眼望向了背景墙上,灰色墙面上的slogan像在朝她喊话:沟通,协作,teamwork! 通,协作,teamwork。她把这几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拨通了夏衍仲的电话。电话接通,夏衍仲大约是没看来电详情,声音彬彬有礼:“您好,请问哪位?” “是我。”莫安安问他,“今晚还会回来很晚吗?” 夏衍仲那边声音很嘈杂,嘈杂得不像是在公司,他“嗯”了一声,说:“回去不一定几点了,你不用管我。” 接下来就没话了,莫安安等了一阵,夏衍仲又开口:“怎么不挂电话,还有事?” “没了。”莫安安凉凉道,“雪天路滑,注意安全。” “嗯知道。”接下来电话就干脆地挂断了,留下一片茫然的“嘟嘟”声。 莫安安怔怔捏着手机。不知是不是幻觉,挂电话的刹那她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嗤笑,那种搔得人心痒痒的声音。她木呆呆地坐了一阵,在脑子里反复回放那短促的嗤笑声,又觉得自己多心了,可能只是小野丽莎在唱歌。 回到家已经快九点,屋里黑漆漆的,夏衍仲果然不在。莫安安换下衣服,去卫生间简单冲了个淋浴,从冰箱里找出了一只皮微微起皱的苹果小口啃着,这就是晚饭。 走到窗前,雪依然在飘落,小区对面是一座私立幼儿园,平素的夜里幽暗沉默,像吃人的怪兽,在这样的雪幕里却是沉静美丽的,雪反射的月光白且亮堂,映照着孩童们玩耍的滑梯,意外有了几分童真意味。 莫安安看着飘雪,把那只苹果一口口吃完,转头打开了电视机,在国际时政新闻播报中把地板清理了一遍,熨烫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夏衍仲仍然没有回家。 她麻木地刷牙,上床,在黑暗中把被子拉到下巴。 刚躺好,外面的门锁响了两声。夏衍仲回来了。 男人的心情显然不错,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莫安安闭着眼睛,听见他放钥匙,换衣服,把手机放在床头柜,连接上充电器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等浴室的流水声哗啦啦响起,她睁开眼。 手一捞就捞到了桌上的手机,夏衍仲刚进浴室的时候手机震了一震,这会儿一看,上面果然有一条未读信息,内容是语音,联系人是“柯”。 半夜叁更,会是姓柯的客户与夏聊工作吗?莫安安嘲弄似的勾了勾唇角。她从前认为偷看伴侣的手机行为令人不齿,而现在信任荡然无存,已经顾不得这些。接连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夏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统统都不对,莫安安还想再试,浴室的淋浴声停了。 她匆忙把手机摆回原位,钻进被子里,闭眼,放松表情,装出睡得香甜的模样。 夏衍仲洗好澡擦着身体进了卧室,只看了一眼睡着的女人,视线就落在了手机上。莫安安偷看他面带微笑地拿起手机,解锁后附在耳朵上听了一阵,旋即拿着手机出了卧室。 门被轻轻带上,在隔音材料充分把门里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之前,一句话透过缝隙,轻飘飘地钻入了莫安安的耳朵。 “这么快就开始想我了吗?” 窗帘拉得严实,房间漏不进一丝光亮。但莫安安却看见雪一片片地掉落,堆积在地上,仿若愁绪,令人心寒。 伪装无用,她终于不得不面对难堪的现实:拥簇在怀的爱情已然不过是枯死的玫瑰,花瓣凋零,留下的只剩荆棘,抱得越紧,扎得越疼。 燕窝 服务生第二次来给莫安安添茶了,这男孩可能是好奇,倒茶时一直在悄悄打量莫安安。她捕捉到男孩好奇的目光,抬眼看他,对方赶忙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不一会儿,这年轻男孩又来了,这回大概是鼓足了勇气,问她:“您等人吗?” 莫安安点头。 “还等得到吗?”男孩声音有些紧促,“等不到的话……我能不能请你喝杯饮料?” 莫安安从头到脚看他,男生看样子是个兼职学生,少年的纯情一看便知,他甚至说话时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不了,”莫安安朝他淡淡一笑,“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我等的人会来的。” 敖衡的电话号码她没有保存,纠结久了,居然达到了能够熟练地背出来的程度。这让莫安安自己都觉得意外,相比之下,敖衡会答应见面则是在意料之中了。 提出见面的人是莫安安,时间、地点都是她定下的,可到头来,为此忐忑不安的也是她。为此,她提前半个小时赴约,佯装镇定地刷手机,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都看了些什么。 敖衡很准时,周六上午十点整,他踏进了咖啡馆。没有人会不注意这样一个人出现,他身上那股气势天生引人注目,几个服务生都在偷偷拿眼瞧他。看他摘下手上的皮质手套,极有风度地走向莫安安。 “抱歉,刚有点事拖了点时间,等很久了么?”敖衡款款落座,转头对服务生道,“一杯美式。” 莫安安很客套地回答:“还好,我也刚来。” 敖衡笑笑:“我一向不喜欢让女士等我——尤其是重要的约会。”他把身子往前欠了欠,和上次一样,他没有戴眼镜,缺少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尤显深情,“虽然我很希望你是因为想见我才约我,但显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说吧,发生什么了?” 莫安安有点尴尬,她的心思被敖衡轻易戳穿了。选择这个时间她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周六的下午和夜晚都很有暧昧的氛围,但上午十点却还残留着一股周五的余韵,让会面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 莫安安看服务生都已经走远,深呼吸,不再跟他绕弯子:“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妻子在和我丈夫见面。” 敖衡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嗯,所以呢?” …… 莫安安开始觉得,这次会面怕是难以达到她想要的效果了。 “你不想要阻止?” “为什么阻止,”敖衡笑着看她,“我不是也在跟你见面吗?” 这哪是一码事,莫安安无奈:“他们见面肯定不会是坐在咖啡馆喝茶那么简单。” “我们也可以不这么简单。”他说,“时间还早,待会儿一起吃完中饭,我们可以再去做些快乐的事情……” 他的风流让莫安安觉得很悲哀:“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感觉有那么好么?” 敖衡很优雅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淡淡笑道:“好不好你该问夏衍仲。像我,只垂涎面前锅里的,碗中的滋味如何并不清楚。” 这番说辞撇清自己和妻子的关系,无疑是为了博得她的好感,莫安安瞧不上这种做法:“说这些没意思,我只想知道他们的事你管不管,不管就没必要再聊了,我下午还有工作。” “有没有意思,话不都是你问的么?你问我脚踏两只船感觉怎么样,我不过是如实回答而已。”敖衡思索了一阵,把唇贴近了她的耳朵说悄悄话,“差不多有半年吧,我只跟你一个人做过。现在你问我管不管他们的事,我当然不会管,我希望看到的是你们夫妻感情破裂,最好分居离婚……没有男人希望别人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上床,哪怕这人是她的丈夫。” 这话简明扼要地,刺了莫安安一刀。 敖衡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温和地握住:“如果你还不清楚我的意思,那索性说得更直白一点,我想跟你……” “敖先生,”莫安安直觉接下去不会是什么好话,立刻打断他,面无表情地抽出手,“您用人夫的身份说这话不觉得丢脸吗?” “我看起来像会在乎丢脸吗?”敖衡仿佛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英挺的眉微微挑起,“要脸面的人不会参与交换伴侣这样没下限的游戏,我以为这是常识。” 这话不单损了他自己,也损了莫安安,话里话外在指摘她又当又立。 敖衡看她脸色难看,又笑着为她挽回颜面:“不过你的情况还不太一样,是半被胁迫参与的。” 胁迫?莫安安苦笑,敖衡替她找的这个理由连自己也觉得难以信服。自始至终,夏衍仲只是抛了个饵,告诉她“只这一次,便能找回夫妻之间的激情”,她便毫无二话地顺从了。 她摇摇头,眼神飘忽起来:“你倒是说对了一点——参加这种滥交游戏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顿了顿,“包括你,夏衍仲,也包括我自己。” 她没点柯燃的名。莫安安对待柯燃的态度很微妙,嫉妒、恨意兼有,在很多个不成眠的夜晚她甚至还想过要当面质问柯燃,为什么不要脸,为什么骚浪贱,为什么要私下和夏衍仲纠缠……但清醒过来,她明白这些都不是症结,怪罪另一个女人毫无意义。 症结在于她的婚姻本身。那里布着的已不是招引苍蝇的裂缝,这颗蛋坏透、烂透了,覆着令人作呕的菌群。 “好了,”敖衡轻叹了口气,“已知我是坏人,你也是坏人……那么坏人该做什么?” == 正午,阴了半晌的天空终于放晴,一缕光透过未遮严实的窗帘投射进房间,落在了还睡着的人的眼睑上。 夏衍仲揉了揉眼,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习惯去找床头的水杯——冬天干燥,莫安安起得早往往会给他在床头的杯子里备好温热茶水,醒来可以直接喝。但今天,杯子却是空的。 喉咙干得难受,夏衍仲草草穿上衣服,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接水,顺手打开手机查看信息。昨晚跟同事出去聚餐,一票人喝得七荤八素,估计大多也没醒,工作群里静悄悄的。除了订阅号推送之外只有莫安安的一条信息,说是今天要加班,午饭就不一起吃了,让他自己解决。 莫安安的公司只是个小型企业,接的都不是什么上档次项目,工资不高事却不少,隔叁差五还要周末加班。她一加班,就没人做饭,夏衍仲要么得回父母家,要么就得叫外卖。外卖自不必提,工作日连续吃五天早已经吃腻了。而回父母家,又意味着他要面对老生常谈的催生问题。 想到这儿,夏衍仲低声骂了一句。他心情很坏地接了杯凉水,胡乱喝了两口,把电话打给了范铮,叫他出来吃饭,下午一起健身。 “少爷,”范铮声音听起来半死不活的,“设计图明天得交,我现在还在公司给甲方爷爷卖命呢,饭留着下星期再吃吧。” 一对比自己眼下情形还不算太糟,夏衍仲笑了下:“上个月我们总公司有一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猝死了,你可别步人后尘,悠着点。” “靠你这乌鸦嘴可别咒我,”范铮骂了一句,又想起来了另一件事,“对了,前段时间我叁姨来看我搁了两盒燕窝,说是吃了美容养颜,改天给你媳妇拿去吧,我一大老爷们用不上。” “给你你就拿着呗,”夏衍仲说,“保养保养指不定能榜上富婆,荣华富贵加身,哪还用周末窝着给人画图。” “我贱成吗?”范铮精疲力尽,无意跟他斗嘴,“反正东西就在我车上,看你闲得蛋疼干脆今天就过来拿,顺便给我捎带一份老韩家的羊汤面。” 韩记是以前就读大学附近的一家老字号面馆,路不算远,但排队的人多,夏衍仲不太想跑这一趟,他正思考用什么理由拒绝,那边范铮已经把电话挂了。 夏衍仲“操”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刷牙洗脸吹发型,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下楼开车。 到了店,夏衍仲点了一份汤面,配上小菜,交代老板十分钟后把另一份打包,美滋滋地吃了起来。范铮这回倒没有坑他,昨天酒喝多了,汤面养胃,吃下去正舒服。于是夏衍仲毫无怨言地做了回外卖员,把汤面送到范铮办公室,范铮吃面加班,他在一旁拿着手机看NBA。 临走,范铮把他送到地下停车场,让他把燕窝带走。 夏衍仲本来打算接下的,伸手前瞥了一眼包装盒,认出了这是个价格不菲的品牌——先前给高端客户准备礼品时做过功课,顶头上司说这个牌子品质好云云,他没怎么细听,架不住记性好。 朋友之间互送东西没什么,但贵重东西则另当别论。更何况在夏衍仲看来,燕窝不过就是一坨蛋白质,营养价值跟鸡蛋没差多少,只是吃个面子和心理安慰。 莫安安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没有必要享受这样的高溢价虚荣。 他把手缩回去,搭在了后备箱边缘:“算了吧,她不吃这些,你就算自己不吃也可以拿去送人。” “别瞎替人做决定,”范铮打了个哈欠,“安安说了不吃吗?” “……没见她买过。” “她不买你可以送啊,”范铮笑哈哈拍了他一把,“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自己老婆不知道疼,助攻都给你送到手边了还推叁阻四的,小心人家安安踹了你。” “亏你说的出口。”夏衍仲嚣张地甩甩头,“她眼里根本就看不下别人。” “是是是,你魅力大。”范铮把礼盒拿出来,递到夏衍仲手里,“接着吧,反正放我这也只会浪费,就说你买的。” “借花献佛?这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夏衍仲打趣。 “嗐,这无所谓,说你买的她肯定会高兴些。”范铮搓了搓脸,犹豫了片刻,说,“上星期在广发超市碰见她了,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后备箱放……我说你啊,拼事业也得照顾点家吧,安安是个好女人,别欺负人家。” 范铮这人有点“婆婆嘴”,总爱站在道德制高点劝人这那的,往常这些话夏衍仲都是一笑了之。然而最近他的确是做了对不起莫安安的事——那回一起吃完火锅,他私下和柯燃见过两面。柯燃这女人很有点手段,文字信息里热情如火,多么露骨的话都说得出,见面却只让亲亲摸摸,一到真枪实弹就推脱有事。 没上床就不算出轨,夏衍仲坚定这样的想法,可被范铮劝说多少有点理亏,急赤白脸地抢白他:“你怎么知道我没顾家?这么怕莫安安受欺负,你到底是真圣父还是对她有想法?” 刚才还说笑的范铮脸立刻拉了下来,眼神阴沉沉的,看得夏衍仲一惊。 玩笑开过火了。 他正想着说点什么挽回这尴尬的气氛,范铮率先勾唇笑了起来:“你这小子真不知好歹——你媳妇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么,老子真是操着当妈的心还被你这狗儿子嫌弃。反正东西交给你了,爱给谁给谁,自己吃了去爬富婆的床也行,卖屁股赚来的钱别忘给我分成。” “去你丫的。”夏衍仲跟着笑了,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 告别范铮,夏衍仲驱车前往健身房。路上看见花胡哨的礼品广告,心思又转到了年底给领导送礼的事上:范铮话糙理不糙,东西名义是给他老婆,实际上还是为了他这个朋友,他当然有权力让礼盒发挥最大效益,与其拿回去给居家的莫安安,倒不如送给热衷保养的女上司…… 一边思索一边停车,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夏衍仲瞄一眼来信人,眉尖一挑,急忙去看信息的内容。 柯燃只发来了一句话:暖气开得太热了。下面配了一张令人血脉贲张的自拍。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只穿了件低胸内搭,领口大到乳晕若隐若现,唇微微张着,眼神迷离。 夏衍仲立马就升旗了。 他飞快地回问:你在哪?今天有空吗? 怕柯燃会拒绝他的邀约,夏衍仲瞄了一眼副驾驶的包装盒,灵机一动,接着打字道: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想今天送过去。 两盒燕窝,一盒送上司,一盒送柯燃,很完美,就是稍微委屈了点莫安安。但她也应该不需要这种东西吧?夏衍仲坐在车里,鲜见的负罪感一时占了上风,他拨通了莫安安的电话,想问问她加班忙不忙,要不要明晚一起去看个电影。 但拨通电话,传来的却只有一串嘟嘟声,机械的女声告诉夏衍仲: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虽然慢,可是我长!-危险发言 请客 从咖啡馆到停车场的一段路大约有500米,刚出门,敖衡取下了自己的围巾,一圈围在了莫安安的脖子上。 围巾是深灰色的羊绒布料,和她今天穿的摩卡羊绒大衣很匹配。莫安安不知道这算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但来自异性的、久违的体贴,还是让她小小地心动了一把。 “走吧,”敖衡说,“你穿太薄,容易冻着。”说着抓住了她的手,包在掌心,牵着她往前。 此时还未到中午,商业中心似是尚未完全醒来,街头的人松松散散,他们两人快步疾行其间很显眼,莫安安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得任由他牵住。走到停车场,莫安安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敖衡则从另一侧钻进了副驾。 两人并没商量要坐一辆车,莫安安纳闷:“你怎么不开你的车?” 敖衡拢起两条长腿,自觉地系好安全带:“怕你半路反悔。” “就算坐我的车,想反悔我一样会反悔。”莫安安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麻溜滚蛋。 “那不一样,”敖衡面无表情地说,“坐你旁边我至少还有争取死缓的机会——刚才说得好好的,可告诉我你现在就反悔。” 莫安安被噎得一愣,话说到这份儿上她实在没什么可接的了,只好硬着头皮发动车子,拿手机捣鼓导航:“……去哪家酒店?” 刚才在咖啡厅他们聊了很多,敖衡这人看起来内敛,聊起天来却并不沉闷,甚至恰恰相反,他很擅长抛出问题,引人不知不觉往下说下去。莫安安从那一晚柯燃的语音说起,在敖衡的循循善诱下,又讲起了最初为什么会参与交换伴侣,话题不可避免地落脚在了她糟糕透顶的婚姻。 敖衡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静静听完,说:“日久天长,新人变旧,荷尔蒙消散之后开始对伴侣失去性趣——你和你先生之间的问题大多数夫妻都会有,如果在问题出现之初能够好好谈谈,共同想方设法解决并不困难。”他皱了皱眉,话锋一转又道,“关键是你丈夫非但没有主动解决,还提出了一个让事情变得更糟的做法。” 莫安安有些紧张地看他,敖衡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客观,也正是因为客观,每一个否定的字眼都让她觉得更沉重。 “外界的刺激可能会起到一时的积极效果,本质却是在逃避问题,况且人的兴奋阈值会不断提高。”他看了一眼莫安安,低声说,“……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尝试过交换伴侣这种刺激,大多数人都不太能回得去。坦白来讲,就算柯燃他们断了,你丈夫还很有可能找上别人。” 莫安安感觉喉咙有点发紧,情绪却比预想要平静。夏衍仲再去找其他女人这件事听起来一点也不新鲜,毕竟除了柯燃,他还时常浏览热辣女人的视频照片,惯于和公司的年轻实习生拌嘴、单独吃夜宵。 还在学校的时候也是这样,夏衍仲信誓旦旦为她守身如玉,莫安安盯得紧,也知道他确实没跟别的姑娘上床,但实质性出轨没有,打情骂俏、红颜知己这样的擦边球却从来未断过,单就这个话题他们吵过无数次架,结果是莫安安一再退让。 嘴上过瘾几句没什么,只要人还是她的;跟别人睡过没什么,只要心还是她的……她底线一再拉低,到头来,哪一样都未落得痛快。 莫安安苦笑,她忽然觉得很没劲。拆散老公和小叁没劲,眼巴巴等着夏衍仲回头没劲,继续扮演贤妻更没劲。 “我真的很好奇,”敖衡这时说,他的好奇不假遮掩,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你丈夫是哪里好,以至于你对他这么执着。” 莫安安抬头和他对视一眼,缓缓说:“我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答案是?” 莫安安凉凉地笑了,声音很轻:“……可能只是种习惯吧。” 敖衡沉默了一阵,只说:“习惯有好有坏,坏习惯还是早点改了好。” 他这时候没再说很暧昧的话,仿佛是一个单纯的朋友,仅仅站在莫安安的立场为她考量,让莫安安能够畅所欲言——这感觉很好。 如果是寻常的夫妻矛盾,莫安安完全可以和自己的好友吐槽抱怨,可以和母亲打电话时聊一聊。但加上换妻这个骇人听闻的情节,她没这个胆。 在社会大部分正常人眼里,这行为意味着绝对的离经叛道和变态,他们的故事大概率只会让看客感到刺激和不可理喻。实际上回过头,莫安安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怪她自己头脑不清楚,被夏衍仲一说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说不出口的秘密与烦恼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出口,因为敖衡是她的共犯。 “你呢?”莫安安禁不住问。就像敖衡对她的事好奇,其实她也好奇他和柯燃的关系,“既然你知道这样不好,为什么还会和她走到这一步?” “想知道啊?”敖衡卖了个关子,“一会儿赏光一起吃个饭,我就告诉你。” “爱说不说。” 敖衡笑了笑,显然刚才只是个玩笑:“有的关系能修复,有的不能——我跟柯燃就属于后者,较之夫妻我们更接近于伙伴,这也好,共同的利益比感情更加牢固。” 他把手边的咖啡杯往前推了推,坦言道:“我们不是正常的夫妻,她和谁交往,和谁上床,我无权干涉。” 莫安安听完怔了一会儿,敖衡和柯燃像是开放式婚姻,但他刚才说自己半年没开张,听上去又不大像是开放式婚姻那么简单。 她不太能理解这种关系,也不愿去细想,毕竟,别人眼里她和夏衍仲的关系大概也病态得不相上下。戳中她的是敖衡另一句话:共同的利益比感情更加牢固。 她和夏衍仲的感情走向了穷途末路,那利益呢? 不提还好,提起这些莫安安忽而发觉夏衍仲成了一个面目更加模糊的人。 没有孩子,两人平日里没有太多共同支出,大件商品夏衍仲付账,小件日用品莫安安负责——除此以外,两人账户分开,各管各用。她只知道夏衍仲薪酬不低,并不知道他具体赚多少,存款多少,平时钱花在了哪里。 根本没有什么称得上共同利益的东西,连现在共住的房子都是夏衍仲婚前买下的,跟她莫安安没有任何瓜葛。 敖衡看她望着面前的玻璃杯出神,以为莫安安是因为他不愿出面和柯燃交涉而忧愁。女人眉心皱起了一个小小的山丘,他很想伸手将它抚平,但忍住了。 “如果你执意……”敖衡正要说他或许可以找柯燃私下谈谈,被莫安安突然打断了。 “待会儿你有时间吗?”她问。 敖衡用疑惑的眼光向她看去,只听莫安安接着说:“有时间的话就去开房吧,我请客。” = = 眼下,车厢里狭小的空间把气氛烘托得暧昧,车子还没启动,莫安安就觉得有点热了。她用手机搜索关键词“酒店”,屏幕上弹出了一片红色标记,往下翻看,各种评价好坏不一,有些像是很明显的水军,让人无法抉择该选择哪个才好。 一时冲动就得一鼓作气,莫安安是气性上头才有了这一出,一出现阻碍,她的这份不理智就往下冷却了叁分。正想打退堂鼓,抬眼看见敖衡静静地看着她。 很奇怪,莫安安从来不会想到在生活中用温柔去形容一个人的眼神。但毫无疑问,敖衡的眼神是温柔的。 她怔了一瞬,索性把问题连带手机一并丢给敖衡:“你看看去哪。” “客随主便。”敖衡淡淡地笑,“你不是说要请客么,你来定啊。” 他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接过手机摆弄了起来,还没出停车场就问莫安安:“你喜欢哪种风格?” “风格?”莫安安一时没明白这跟开房有什么关系,“什么风格?” “简单一点的还是情趣一点的,”敖衡点弄着屏幕,笑得不怎么纯真,“你应该看看,这家情趣酒店的电动床看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好像还可以玩角色扮演,我觉得很不错。” 莫安安耳朵红了起来:“闭嘴。” 这时听见导航已经响了,莫安安瞥了一眼屏幕,没看清酒店名称,只看见距离终点5公里,有点慌张地问:“你选了哪里?” 敖衡看她神情紧张,笑着伸手轻轻往方向盘搭了一把:“开车小心点,好好看路。” 这人心思极坏,后面也不肯吐口到底是去哪,一直走到红绿灯口莫安安才有机会认真去检查导航的目的地。发现要去的只是城市中心一家喜来登,哪是什么情趣酒店。 她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埋怨敖衡:“是正经酒店你干嘛不早说。” 敖衡稍微换了换坐着的角度,动作间一股木质调男香弥漫开来,沉稳重夹杂了一丝温暖,莫安安觉得这味道很好闻,悄悄深呼吸了一口。 敖衡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并不拆穿,兀自笑笑,跟她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去,是情趣酒店卫生条件堪忧,而且……” 莫安安手扶着方向盘,随意地接过话问:“而且什么?” “跟你在一起,本身就是种极大的情趣了。”敖衡说。 【科学上网太难了】 润肤乳(h) 人想通一个道理有时候要花费一辈子,有时候又只消一瞬间。下午那杯茶把莫安安喝通透了,她想,同样是扯了一张结婚证,凭什么只有夏衍仲能潇洒在外招蜂引蝶,而她就得孤守空房,贤良淑惠?难道这段关系里注定只有他一个人有权把她的心纸片似的撕着玩、满天扔? 莫安安心头横着一口恶气,她现在不愿意去顾及理智,只想把这口恶气出掉。睡敖衡正是一个摆在她面前的现成机会。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酒店,敖衡走在后面,气定神闲,浑然不觉自己被人当成了免费鸭子。 平心而论,莫安安对于自己遇上的“换妻对象”是敖衡是心有庆幸的。少年时代没什么见识,夏衍仲就是她见过的顶级男人,步入社会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也不乏有青年才俊。但像敖衡这样被上天格外怜爱,堆砌了各色优越条件的,却独此一个——这年头多少人想扮霸道总裁只能装出一身油腻,敖衡却根本无需刻意去凹,人往那一站就有一股子难遮掩的精英派头,加上无可挑剔的五官身材,放在明星模特里也不逊色。 但即便是这样条件优越的男人,莫安安也不打算和他发展任何感情上的联系。她已经在一个坑里跌倒过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 与敖衡。她只要性,不要爱。 莫安安踩着细跟鞋,加快步伐走到柜台。根据价目单,酒店“豪华大床房”和“高级豪华大床房”只相差不到百元,莫安安理所当然地要了高级房,然而不等递上两人身份证,敖衡却拦住了她。 “我预约过了,”他对接待员说,顺手拿出了卡包向她出示证件,“麻烦检查一下。” 莫安安冷眼看着他:“我记得先前说过我请客。” 接待员都见过大风大浪,见两人因开房费起争执毫不显好奇,仍是低着头帮他们登记。敖衡俯身拍了拍莫安安的肩膀,低声说:“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你请客留在下次好不好?” 莫安安心里还是别扭,她这回开房是要睡鸭那样睡敖衡的,这么一搅,倒像是她来陪睡的。于是冷淡地说:“不会有下次了。” 敖衡笑笑:“哪有还没体验服务就下断言的,或许感觉会很好,那么还会有二次,叁次……” “上回在温泉酒店还不算体验吗?”莫安安反问。 敖衡贴近她:“所以感觉不好吗?” 想起那个荒淫无度的夜晚,莫安安窘迫起来,体验当然算不错,不然哪会有这第二次?但是这话不能说。 她没办法再保持冷峻的表情,背过身催促敖衡:“拿好房卡就赶快上楼吧。” 说完她又觉得有点不对味,好像她有多急切地跟敖衡上床似的,这桩本来是她稳占主动权的买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权柄反落到了敖衡手里。 敖衡这回没再捉弄她,从接待那里收下房卡,向她伸出了手:“走吧。” 莫安安犹豫要不要握,犹豫的空当里敖衡已经主动握住了莫安安。 敖衡订的是行政套房,装潢不错,对于一段不过夜的偷情来讲着实有些浪费了。进了房间,他很绅士地帮莫安安脱掉大衣,问她:“饿么?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这是午饭的时间点,但莫安安一点胃口都没有,她摇摇头:“先洗澡吧。” “不吃饭待会儿你可能会没力气,”敖衡提醒她。 莫安安还是推说不吃,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卫生间,自己先去洗澡。敖衡一个人在屋里转了转,打开小冰箱吃了块巧克力,然后坐在沙发上,翻着桌上的财经杂志等她出来。 大概十分钟后,莫安安出来了,她只简单冲了身体,头发都还是干的。一边往小腿上涂抹润肤乳一边对敖衡说:“该你去洗了。” 她说着眼睛往酒柜瞥了一眼。上次喝了酒事情还简单一点,这次两个人都很清醒,她半是紧张半是尴尬,甚至不敢直视敖衡。 不过今天不适合喝酒,事情结束她想尽快一个人回家,还是自己开车方便一些。 敖衡闻言站起身,一直走到她跟前,伸出了一只手。莫安安以为他要扯自己的浴袍,立刻抓紧了腰带,声音带着紧张:“你还没洗澡。” “想什么呢?”敖衡漫不经心笑笑,抽走了她手中那罐润肤乳,“身上涂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鼻息打在她耳侧是烫的,莫安安干巴巴答:“涂了。” “等着,”他淡淡说,“待会儿我帮你再涂一遍。” 他转身进了浴室,莫安安羞臊难当,小步上床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刚才敖衡进屋就打开了空调,这会儿温度有点上来了,躲在被子里热得难受,莫安安躺了一会儿便又把被子掀开,跳下床去调温度,不巧腰间的带子系得不牢靠,一动作全散开了,露出了雪白的胸和大腿。 正在这时,敖衡裸着上身不慌不忙从浴室走了出来。 莫安安对男人的身材的审美相当挑剔,肌肉过于夸张的她嫌太壮,而白斩鸡身材又太寡淡,连夏衍仲都难以达到她的审美标准——当然,她不敢在生活中有所表达,只是看电影看剧的时候碰上了喜欢的身材会多瞧两眼。然而严格如她,也不得不承认敖衡的身材很好。漂亮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外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脂,整个人显得纤长有型,最难得的是他比例好,肩宽腿长,正中她的审美靶心。 莫安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敖衡一步步欺近,等人到了跟前才想起来把衣裳裹紧,装作很无所谓地说:“你……洗挺快的啊。” 敖衡弯腰,扣住了她的一只脚:“不快点你跑掉怎么办?” 他说着,低头在那只白净的脚面上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很轻,就像被羽毛轻轻扫了似的,他吻完含情脉脉地望了莫安安一眼,接着,沿着小腿,膝盖往上走,亲吻她的大腿。这不过是调情常用的手段,但敖衡用得很有技巧,吻到大腿附近,他逐步向内侧移进,伸出舌头舔舐她的大腿根。力道最初是轻的,然后缓缓加重,一切都在加速,包括逐步膨胀的情欲。敖衡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莫安安无法忽视他在自己身下的动作,湿漉漉的感觉让她觉得腿心发痒,面孔烧得发烫。 一直亲到被叁角内裤包裹的隐秘地带,敖衡停顿了几秒,空气在这片刻凝固了。莫安安忐忑地等待着,不知道他是要帮她脱掉内裤还是怎样,手指牢牢抓紧了被单。 然而数秒后,他再次探出舌头,隔着布料摩擦莫安安的阴蒂,一下一下,大胆地挑逗,眼睛不时抬头看一眼莫安安。 夏衍仲从来没这么做过,莫安安也不知道男人做前戏的时候是这么性感撩人的,她垂着眼看敖衡舔得起劲,下面好像小虫咬啮似的发痒,血直往头上涌,起先还只是哼咛,待敖衡把那一小片薄薄的布舔湿了,莫安安也再忍不住喘,开始摆着腰嗯嗯啊啊地呻吟出声。 敖衡这时候停住了,问:“想不想继续?”声音性感得令人发狂。 莫安安大口喘着,手象征性地去推敖衡的头,却并没有用力。 敖衡对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很不满意,凑近了用鼻梁蹭了蹭那一小片湿了的阴部,懒懒地问她:“要的话就清楚点告诉我。” “你……快点。”莫安安语气急促地说。 敖衡笑笑,恍然大悟似的坐起来,不等莫安安反应,脱去了她的浴袍,轻松地把人调了个方向,将莫安安赤条条地摆成了俯卧着的姿势:“险些忘了,还没帮你涂身体乳。” 莫安安刚被他勾起了欲望,对这就打住有点失望。她从不知所措中缓过神,扭头告诉敖衡:“我刚才涂过了。” 敖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袒露着胸膛和漂亮的腹部肌肉,莫安安扫一眼又匆匆把头转回,强调说:“不涂也行。” 【追·更:ρο1⑧s𝓕。cᴏm(ωоо1⒏ υiр)】 你太粗了(H) 敖衡的手比莫安安摸习惯的夏衍仲要粗糙,他的手掌很大,指头特别的长,骨节突出,是男人性征非常明显的手。涂抹了润肤乳后,他的手先落在了莫安安的腰上。她的腰太细,敖衡的手又太大,迭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突,给人一种大手能轻而易举折断莫安安纤腰的错觉。 敖衡咽了口唾沫,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故意用手指最粗糙的部位去摩擦莫安安细嫩的皮肤。 被抚摸过的皮肤瞬间就红透了,莫安安难耐地哼了一声。 敖衡不是在涂抹,也不是抚摸。这是一种很下流的摸法,摩挲的时候力道加重,在指头划完一道轨迹的末端又悄然放轻,待莫安安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那暧昧的手又会粗粝地摩擦下去。 他像是在莫安安身上作画,仿佛一个写意派的艺术家。 莫安安的内裤刚才被敖衡舔得湿透,但被这样挑逗,很快便湿的更加厉害——隐隐约约地,她感觉腿心有粘腻的体液在朝外淌。 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也是这样,每次跟敖衡做她都湿很快。莫安安不由想,是不是像这世上配好的钥匙和锁一样,某些男人就该和某些女人做爱,一旦搭错了,不匹配的锁具怎么都不会好用,磨合来磨合去,还是难逃一拍两散的下场。 这样的想法只在她脑海中浮现了一秒,就被另外的动作打破了。 莫安安整个背部都被敖衡涂过一遍,滑腻腻的,敖衡欣赏了一阵,逐步将手往下移,勾起了莫安安的内裤边缘。那是很窄的一根布条,几乎相当于一根细细的绳子。敖衡拉起绳子,拉得很高,等莫安安惊讶地回过头看,他面带微笑地松开了手。“啪”地一声,绳子弹回到她的臀肉上,激起了一片颤着扩散开的臀浪。 “宝贝儿,”敖衡叫完,忽然又改口,“安。” 莫安安被他称呼的转换惊得一颤。 “你好性感。”敖衡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情难自禁。 夸莫安安漂亮的人很多,但鲜有人夸她性感,更何况是这么大胆直白的夸法。敖衡不光语言直白,他简直是在用全身的肢体语言同时明确无比地传递这句话。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莫安安,像渴急了的人在渴望水一样,欲望昭然若揭,大手在她的胯骨上紧紧贴着,来回摩挲。 “让我再看看你更性感的样子。”敖衡又说,“再骚一点。” 他的嗓子真是好听,情欲沾染过,有点急躁,又有点哑,撩拨得人头皮发麻。 莫安安像是极难呼吸似的,大口喘着气。这跟和夏衍仲做的感觉太不一样了,欲望都让人昏昏沉沉,但和夏衍仲的性事里,她是个被动接受的角色,而和敖衡的这一次性爱,莫安安才是那个掌握船舵的人。 她翻了个身,故意把动作做得很缓慢,让敖衡看清她的引以为傲的纤腰是如何在空中腾转,扭动。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乳波翻动,唇还微张着,目光在敖衡身上漂浮不定地游移,活色生香的样子宛如一个妖艳的异域舞娘。 她从没有展现过这样的面孔,她从不知道自己隐藏着这样一幅面孔。 性感大胆的莫安安,放纵渴求的莫安安。 这是一种无声息的讯号,就像动物求偶时会发散出的,只有同类才能捕捉到的激素信息一样,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织的瞬间敖衡已经看懂了她的渴求。他眯起眼睛,精壮有力的手臂猛地一扯,把仰躺着的莫安安拽进了怀里。只穿着巴掌大布片的女人和围着条浴巾的男人,四周的温度都被他们的热情灼烫得升温。莫安安被涂抹了太多润肤乳的身体滑得像条鱼,她牢牢地贴在敖衡身上,肉贴着肉,彼此难耐地摩擦。 大概是因为这次是莫安安主动提出的邀请,敖衡的热情明显比第一次做时猛烈得多。他看她的眼神几乎是痴恋的,分明盛满了迫不及待,但与此同时动作又是矛盾的。透过那层柔软的浴巾布,莫安安感觉到敖衡的性器早已硬了,存在感强烈地抵着她的小腹,却迟迟没有插进去。 如果是夏衍仲,这场性爱一定已经开场许久。莫安安有种求而不得的无奈,手攀住敖衡宽阔的间,蹭弄他硬到极点的下体,示意他快进去。 “这么想我操你么?”敖衡吸了口气,他憋得很难受,恨不能遵从雄性的本能现在就把莫安安摁着操,用性器贯穿她温暖的穴。可是他又不能让这一次成为最后的晚餐,他必须得耐心地等,等莫安安淫水肆淌,好把她弄得足够舒服,这样才会有下一回。 莫安安被他撩拨得已是意乱情迷,这时再顾不得矜持,抓着敖衡放在她腰间的手,摁在自己胸前挤压乳肉。敖衡的眸登时一暗,莫安安看在眼里,大脑里那根牵连着理智的线突然就断了,她就着敖衡粗粝的手指,在他的注视下拨弄自己的乳头,把那小小的一点拨得红艳艳的,充血后鼓鼓地肿着,自己也痒得受不住了,眼眶发红,带着几分凄然地看他,话中透着虚张声势的强硬:“……你快点。” 敖衡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空出的另一只手猛地扣住了莫安安的后脑勺,唇压了上去。莫安安也是被情欲折磨得要疯了,张口迎接他,两人的舌头激烈地交缠在了一起,互相吮吸着。 这个吻是少年时代莫安安羞于想象的那种吻,各个层面上都符合“激吻”的定义,莫安安只觉着她要被敖衡抽空了,唾液交换的声响,敖衡的体温,一切因素混杂在一起,促使她不断流着淫浪的体液。 等吻结束,敖衡一把拉下了她的内裤,那里终于湿成了他满意的程度,透明的黏液沾得内裤到处都是,褪去内裤拉出一道长长的银丝。敖衡摸了一把,穴像被蜜罐子泡过似的,他的耐心终于告罄,用牙撕开避孕套,抱着莫安安便把粗大的性器推了进去。 “慢着……”方才是莫安安急着要敖衡进去的,现在他才插了一半,她就惊惶地叫了出来。这不怪她,敖衡太大了,即便做足了前戏,也还是太大了。 “怎么了?”敖衡喘着粗气,他的东西还有一大截露在外面,停在一半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你太粗了。”莫安安咬着牙说。这种不要脸的话她在自家的床上是说不出的,但面对敖衡却说得毫不犹豫。她在他面前好像丢掉了羞耻。 “哪个男人听了这种话会慢得下来?”敖衡低声咒骂了一句,克制不住地耸动了腰,一下子把整根阴茎都插入了莫安安的穴里,里面那种湿滑温暖的感觉令他简直晕眩了,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收紧双臂把莫安安搂紧了些,细细地啄吻她的脖子。待莫安安脸上稍微有晃过神的迹象,便密集地耸动着腰,往她穴里抽送。 【我和大家一样想早点写完,后续会加快更新频率,有空就写。另外po18太难上了,每次要刷好久才能发文,如果大家想问更新情况可以去我新建的微博小号:南方香叶 去敲我】 情事了 敖衡做爱好像不怎么喜欢搞花样,但勃起的频率令人发指,在他第一次射精的时候莫安安以为这个下午已经结束了,裸着身子下床找水喝。她水喝得急,有一些便顺着嘴角躺了下去,顺着她的脖子淌到胸脯。 站在一边的敖衡盯着那股水,刚疲软下去的小弟迅速回复了精神。 莫安安喝着水,余光发觉他下身的变化,心头几乎是“咯噔”地一跳,被含着的水呛得咳嗽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敖衡好像很体贴,一边责备她的疏忽一边上前轻拍她的后背——显然。如果他没在两分钟后就把硬邦邦的东西插进莫安安的身体,这份体贴会显得更加纯粹一些。 莫安安刚止住咳嗽,下面就被那玩意儿给堵上了。射过一次的敖衡仍然是精神充沛的。他吻了她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抓住莫安安的手腕,高高束在她的头顶,很优雅地低头去吮吸那颗在她身上坠势渐缓的水珠,舌头轻慢地在她胸口打旋。 夏衍仲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莫安安只给她父母和夏衍仲单独设置了铃声,属于夏衍仲的这首曲子是La Vie En Rose中间的伴奏段,降E调萨克管伴着钢琴,悠扬中带着风情。听见曲子,敖衡动作停了下来,亲了亲她的眼睛,问:“要接吗?” 不等莫安安摇头,他自己又接着动了起来,时深时浅地顶弄她,用鼻尖轻蹭莫安安的颈窝:“算了,听着这段音乐做吧。” 莫安安本还有些介意,想要伸手去挂断电话。但下面被敖衡弄得着实舒服,就勾着腿任他抱在怀里做,理智随着肉体的放飞都快颠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想音乐的事。这段熟悉无比的调子现在听起来,也不过是段普通的小曲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敖衡射过叁回,做到太阳已经险险地垂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终才结束。 到最后,莫安安说不准自己究竟是做到脱力的,还是饿到脱力的,反正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只能让敖衡抱着去了浴室,一边吃他撕开包装的巧克力,一边看他认真地替自己打沐浴乳。 晚饭自然也没出去吃,敖衡点了酒店服务,等莫安安选完菜单又斟酌他的口味加了些小食,餐品端上来的时候莫安安还是没力气,他就干脆把餐盘端到了床边,一口口喂她吃。 就算是小时候生病,莫安安也没有这么娇气地被人伺候过,她不太想这么被敖衡伺候——交易就该有个交易的样子,两人打一炮,你爽我也爽,这就够了,其他的亲昵行为都属于越界。不过这回她还是放弃了挣扎。昨晚夏衍仲回来得晚,她瞪眼到凌晨将近四点才睡着,今晨又醒得早,折腾整整一下午后整个人虚得厉害,考虑到敖衡至少该为此担负一半的责任,她也就毫不心虚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等吃完饭,莫安安眼皮还是止不住打架,就对敖衡说:“你先回去吧,我再睡一个小时,晚点单独走。” 敖衡把洗干净的车厘子送到她嘴边,似乎性爱之后的热情仍未褪去,说的话还是情意绵绵的:“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放心。” 但这话一说出来,不知道哪里又触动了莫安安的逆鳞。她脸上马上浮现出了一丝遮掩不住的嫌恶,生硬地推开了敖衡:“别,你别呆在这。” 敖衡倒也不生气,把车厘子丢进垃圾桶,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心平气和问她:“怎么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才伺候过自己的人。莫安安收起自己的无名火,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轻轻的:“回去吧……别让柯燃一个人在家等你。” “你介意这个?”敖衡笑笑,“她不会等我。” 莫安安又把头探出来一点:“是吗?” “嗯。”敖衡给她把被子扯扯好,说,“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楼盘,并不是同居。” “为什么?”莫安安很快把低落的情绪转换为了好奇,追问敖衡。 “带人回去过夜的时候碰上对方法定名义上的伴侣……”敖衡想了想说,“还有比这更煞风景的事吗?” “那干嘛不离婚呢?”莫安安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的有点多余,下午聊天的时候敖衡已经跟她解释过了,他们之间还有重要的利益牵扯。 敖衡看她一眼,他没重复向她解释理由,而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你呢?”他轻声问,“你又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气氛一时有点沉闷。说完敖衡就站了起来:“睡吧,我去外面抽支烟,一个小时后叫你。” 他拿着烟盒和打火机去了阳台,屋里剩下了莫安安一个人,静谧中房间里的钟表声被放大,啪嚓啪嚓,有节奏地响。莫安安先是盯着敖衡的背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来就被浓重的睡意侵袭了,不觉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敖衡如约叫醒了莫安安,问她身体好点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我得回家,”莫安安强装无事,一件件把衣服穿起来,见敖衡还是紧皱着眉要来探她的额温,挡下了他的手,“还有工作上的事情必须处理。” 如果她是因为夏衍仲而非回家不可,敖衡必然会开口阻拦。但她这次搬出来的借口是工作,他没再说什么。 “你看起来脸颜色不太对,”敖衡说,“自己能行吗?” “嗯。” “感觉不对就去医院。” “我知道。” 他又叮嘱了两句,见莫安安焦虑地打开手机看时间,不好再继续留她,只得说:“那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不可以。”莫安安不假思索地答。她看敖衡又像是真的在担忧,未免又生出几分恻隐,“……有需要我会打你电话的。” 敖衡点点头:“好吧。” 离开了敖衡,莫安安硬撑着的精神头就丢了一半,她大概是发烧了,头昏昏沉沉地疼,身上也酸痛无力,这种情况下集中精神变得十分困难。路上,她把车开得像是慢吞吞的老年代步车,被好几辆车按了喇叭催促,只好安慰自己安全第一。 直等到把车在车库里停安稳,莫安安终于长出一口气,她没急着上去,而是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自己的脸。平时她上班出门都会化淡妆,刚才从酒店走得仓促,竟然忽视了这个细节。 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口红,仔细地描了一圈,又勾了勾眉。做好这些,莫安安整理了自己混乱的思绪,准备了若干个被盘问时可做应答的理由,才有气无力地往电梯走。 偷情是心血来潮,也是报复。莫安安觉得自己的心理都扭曲了,她既希望夏衍仲发现她的不对劲,又有些担忧事情败露的后果,害怕和亢奋难分伯仲,按下电梯的时候,她的手指忍不住剧烈地颤抖。 但回到家,她发现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夏衍仲不在家,屋里黑洞洞的,冰箱指示灯是唯一的光源。莫安安查看了每个房间都没见到夏衍仲,把手机拿了出来。上面只有敖衡问她有没有回到家的信息,自那通未接电话之后,夏衍仲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无数次,她想过了结这段婚姻,但希望永远大于失望。在这个夜晚,在这间他们一起布置的房间里,暖气蒸得人脸颊发烫,却一点点都无法暖热破碎的心,她最后残存的一点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莫安安看着那块暗下去的屏幕,强烈的预感几乎在她脑海里铸成了烫金的字。 我们完了。她想。 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莫安安匆匆扯了张湿巾擦了擦口红就睡了,她睡得很不安稳,梦见了父母,梦见了她的弟弟。久未团聚的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她去厨房端了一盘水果,一切就变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忧心忡忡的,母亲哀怨地问她:“以后你就成了离过婚的女人了,谁还敢要你啊!” 莫安安忽然惊醒了。一头的湿汗。 结婚之后她住在T市,父母和弟弟还住在S城,她逢年过节回去看看,但次数不多。一来是自己对他们从小的偏爱心有芥蒂,二来父母也不希望她经常回家,他们觉得莫安安回去太过频繁意味着与婆婆家相处不好,让左邻右里看见了会说闲言。 她平时只零碎地往家里寄钱,感情上的烦恼是不会跟家人说的。因为就算说了,母亲也只会把所有的原因归结于她不够体贴,以及没有及时地给夏衍仲生个孩子。 莫安安不否认,她一定程度上被父母影响颇深,但多年来所接受的教育也在促使着她与这种影响做抗衡。这么多年心甘情愿为夏衍仲洗衣做饭出于此,一直纠结却没要孩子也出于此。 她抽了张纸巾,抬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夏衍仲的声音:“醒了?” 莫安安看清他在玩手机,怔了怔,“嗯”了一声,第一反应是去看床头柜的闹钟,凌晨一点半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夏衍仲含糊其词,“挺晚了,接着睡吧。” 莫安安口舌很干,床头的水喝光了,于是起床去厨房接水。头晕的感觉仍然不见好,她需要很小心才能不被自己绊倒,走路跌跌撞撞的。不过夏衍仲没注意,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玩手机,只叮嘱了她一句:“走路别拖拖拉拉的,楼底下邻居会有意见。” 莫安安没理会,趿拉着鞋继续往外走,这时夏衍仲又说:“你怎么没倒水,我有点渴,一会儿去顺便去接杯水过来,要凉一点的。” 没听见莫安安回应,过了一会儿,莫安安还是拖拖拉拉地踩着鞋回来了,手里却是空的。 夏衍仲直等到妻子关灯上床也没等到预想的东西,这才茫然地问:“水呢?” “没有水,”莫安安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一个夏衍仲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以后也没有水了。” 第一场雪 夏衍仲一向认为自己对妻子了如指掌。莫安安像花,好看,没什么突出存在感,不过更像一只好拿捏的面团,温吞地没什么脾气,即便偶尔真的动怒了,动动嘴皮子说两句好听话就能轻而易举把人哄回来。 他在心里把漂亮女人简单地划分为两种,一种是适合上床的,一种是适合娶回家的。柯燃属于前者,莫安安属于后者。 在这一点上,夏衍仲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娶了适合娶的女人,同时与适合上床的女人保持着纯粹的肉体关系。如果不是这种行为在这个社会被大众所唾弃,他大概早已忍不住昭告天下。 但今天晚上,他却有点不安。 不是因为跟柯燃玩了从前没玩过的刺激游戏,而是因为莫安安很不像莫安安。 房间还是今天中午他离开时候的样子,莫安安比他回来的早,却没有收拾,热过面包的盘子仍旧放在餐桌上,上面布着残渣,咖啡杯没有洗。刚才让她顺手倒杯水回来这样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也不肯做。说话冷冷地。 莫非是妻子发现了他和柯燃的私下联系?夏衍仲绞尽脑汁,想她举止奇怪的原因。 “以后我尽量早点回来,”夏衍仲往莫安安身边凑近了一点,用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温声宽慰她,“别瞎想,今天我是去陪客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台商,一笑脸上褶子比包子面都……”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莫安安打断他,她的声音还是异样地冰冷,酷似AI。 夏衍仲一时卡了壳。 “我睡了。”莫安安最后通牒似的说。 夏衍仲呆呆地看莫安安又往外躺了躺,心头涌上了一丝很陌生的惶然。 他又黏上去,伸手抱住莫安安的腰,把头深埋在她的发间。 “安安……”夏衍仲叫她。这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天晓得他有多久没这么叫过莫安安——这是刚恋爱时夏衍仲对莫安安的爱称,后来范铮他们还跟着这么叫,他自己反而很少用了。因为这么叫实在太肉麻,比“宝贝儿”“老婆”“亲爱的”的肉麻更甚,有一股强装青葱的味道。 一个许久未用的称呼连带让他忆起了他们校园恋爱的日子:莫安安讲究漂亮,即便在冬天也不喜欢穿鼓囊囊的羽绒服,穿着毛呢大衣人倒是苗条精神了,可手脚都是冷冰冰的。为了不让她受寒,夏衍仲总是让莫安安在有暖气的图书馆等着,自己先去各个教学楼的自习室占位,放上书本,在桌子上用便签纸贴上“夏”和“安安”字样再接她回来。这么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但夏衍仲觉得这么做很有骑士精神,反乐此不疲。 一晃居然这么多年了。 悬着日光灯管的自习室,铺着红色塑胶的篮球场,永远有人在排队的水房,这些场景亲切得就好像夏衍仲昨日方才亲身经历过一遍,而他明明离开校园已久。 夏衍仲吸了吸鼻子,他在同龄人中属于走得顺畅的,但此时也忽而生出了一丝时光无情的感慨。 夏衍仲把搂莫安安的手臂收紧了一些,透过没合拢的窗帘看了眼窗外,说起了浮现在他记忆中的往事:“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个刚在一起的那一年,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平安夜那天我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火锅,结果那天下午你们老师拖堂,等接你下课大学城的火锅店全满座了。我心想过节肯定哪里都人多,就灵机一动,打车带你去了城郊的海底捞。”夏衍仲说着轻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城郊的海底捞也是满座的,白瞎那一百多块钱打车费了。” 莫安安没说话。思绪却也不由自主飘到了那个夜晚。 当时她跟夏衍仲刚好上没多久,正是情意最浓的时候,恋人要星星也恨不能亲手为对方摘下来。她说想吃火锅,夏衍仲就一定要让她吃到火锅不可,后来她改口说叫个披萨外卖一起吃也不错,夏衍仲却还是坚持在海底捞排了一个半钟头的长队。 二十岁的夏衍仲就很有哄女人的手段,也是会体贴莫安安的。怕她等太久饿坏肚子,给她买热乎乎的芋泥奶茶,告诉她不要太勉强自己。 “咱们刚在一起那会儿你在我面前特别放不开,每次约个会吃东西都小口小口的,折腾那么老半天,你就吃了两口肉,几根菜叶子……等吃完饭都已经十二点了,我问你要不要一起住外面,你还跟我扭捏。”说到这,他调笑着拍了拍莫安安的屁股,“扭捏那么长时间,最后还不是要天天跟我睡一张床?” 莫安安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黑暗中虚空的一处,喃喃说:“是。” “送完你回寝室我室友他们都闹腾疯了,谁也没想着我会在平安夜跟你吃一顿饭就安分回去。我被这帮孙子损了半天,正准备跟范铮他们杀一盘LOL,你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莫安安几不可闻地倒抽一口气。 “你说,下雪了,想去看雪。” 夏衍仲顿了顿,声音有一丝沙哑:“……玩游戏这么多年,我从没鸽过队友,但你在电话里说老家没有下过雪,想和我一起看你人生中第一场雪,我的脑子就什么都没了,立马鸽了那盘游戏,抓着外套就去找你了。” 莫安安静静地听着,说现在再听这些毫无情绪起伏是假,她的确已经对夏衍仲死心,可是过去的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而想到这些她又会深深为此动容:凌晨一点钟,夏衍仲在昏黄的路灯下踏破冬天的第一场雪走来,影子周而复始地渐长渐短,直到走近她跟前,黑色的连帽羽绒服下闪烁着一双会笑的眼睛。 像极了她的英雄。 莫安安背对着夏衍仲,这天晚上的月亮不太亮,就更难揣测出妻子此时的心情。夏衍仲觉得她好像睡着了,身体沉默得像块石头,并不知道她枕着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你是不是困了?”夏衍仲这时候问。 “嗯。” “那就睡吧。”回忆里的美好让夏衍仲也恍惚了,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温柔。夏衍仲下身蹭了蹭莫安安:“安安,我就想告诉你……” 他等着莫安安问“什么”,但困极了的妻子还是沉默,夏衍仲只得索然无味地抛出了心里话:“安安……我可能有时候会迷路,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家。” 回应他的只有绵长的呼吸。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夏衍仲有点气闷,他支起身子借着月光看莫安安,明明还有好多肺腑之言想要倾吐,但既然人睡着了再说也不过是浪费感情,于是只好钻进被子闭眼睡觉。 第二天是周日,还沉睡在梦里夏衍仲不到七点就被上司的一个电话吵醒了,那边说客户临时改了主意,原本下周叁的会面改到了这天下午,让他麻溜回公司校文件。 经理那边听起来很着急,这项目是夏衍仲的主笔,他也不敢有差池,穿上衣裳就走了。离开的时候莫安安还睡得很死,夏衍仲还在心里奇怪了一阵:平时他上个厕所她就会被吵醒,今天洗脸刷牙这么大动静怎么居然没反应。 但疑虑只维持了一瞬,领导发来了一条信息,夏衍仲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了。 其实如果他伸手摸一摸,或者多看两眼枕边人的脸色,就会发现莫安安并不是贪睡,而是发了高烧。可长久以来形成的“楚河汉界”早成了一种习惯,莫安安的体温烧热了半片床榻,却没让睡在另一侧的夏衍仲发觉半点异常,自然也不会多给予没有洗漱打扮的妻子多余的关注。 莫安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醒来也没好转。头晕得仿佛有只破锣在她头顶狂敲,四肢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很艰难地去卫生间刷了牙,翻找药柜给自己找退烧药吃。因为懒得烧水,她直接就着直饮机里的凉水吞下了药片,吞咽的时候就跟吞下了一块冰似的,凉凉的一路从喉咙滑到胃,冰得她头皮发麻。 吃下药她头还是昏沉的,但并不想睡,于是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夏衍仲大概是忙,没有给她发信息,屏幕上只有敖衡的叁个未接来电。莫安安想给朋友发信息抱怨两句,不当心错手刷开了对方的朋友圈,上面显示好友十分钟前带着孩子去了婴儿浴馆。 视频里那地方布置得很缤纷,橙红明黄,好友只有一双手入了镜,说孩子调皮、学东西很快云云,伴着明晰的笑意。下面有熟悉的人点赞,宝妈们交流育儿心得,全是莫安安不熟悉的字眼。 莫安安顿住了要发信息的手,她迟钝地发现,她和朋友走进家庭,也在彼此疏远。 寂寞铺天盖地而来,比她人生中第一场雪还要密。 莫安安把手机调回和敖衡的聊天界面,盯着那人的头像发怔。突然,手机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狂震起来。 敖衡打来了第四通电话。 发烧 接到敖衡的电话,莫安安第一反应是挂断。 既然要的是性,那就最好纯粹一点,除了上床一概毋论。她今天病得俨然已经不可能有心思考虑性欲,自然就没有必要和敖衡联系。 莫安安拇指按下屏幕的按钮准备滑向左侧,鬼使神差地,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右一划——在她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前,绿色的标志点亮了,来电已接通。 莫安安眉头微微锁着,眼睛看着屏幕上敖衡两个字,等到电话那边叫了她好几声,才犹豫着把手机靠在了耳边:“喂……” “打通你电话好难啊。”敖衡不知是在哪里,话语间夹杂着嘈杂的背景音。莫安安猜测他的唇大概贴话筒很近,因为她不但能在杂声中听很清楚敖衡的话,还能辨别出他说话时的换气声。这使得一句简单的抱怨听上去多了几分暧昧。 莫安安身体不经意坐直了,语气郑重:“我在忙,有事?” “有啊,很重要的事。”敖衡很快说,“昨晚看你状态不对,打电话想确认下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别的呢?”莫安安不信。 “没有别的了,我又不是某种犬类,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在发情。”敖衡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所以快告诉我,有没有好一点?” 生病的时候人很脆弱,这种脆弱既包括生理上的疲惫无力,又包括心理上的低落敏感。敖衡只是送来了一句平淡的问候,莫安安就有点想哭了。这是她今天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不是让她改方案、取快递,而是问她身体是否好转,仅此一句,她刚刚还装备完好的硬壳装甲就成了一层遇热将化的霜。 莫安安一直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问题。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就忍不住想倾尽所有加以还报,否则心里总是忐忑难安。中学的时候,同桌的女孩子在相识的第一天送她一个硬皮笔记本,后来,莫安安每天早上到校第一件事便是替她打水,每日如此,一直持续到她们毕业。遗憾的是,尽管莫安安付出了很多努力,可她们的友情一直不算太密切,上厕所时莫安安总也不是那姑娘呼唤的首位密友,听说毕业之后同桌还组织过几次聚会,但都没有邀请她。 那不是莫安安第一次遭遇人际关系的滑铁卢,也不是最后一次——在对人“好”与“不好”之间,她从未学会过该如何去把握这种复杂的平衡。尽管在大学里也交往了叁五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可在她们之间,莫安安从不是任何一位的第一顺位友人。工作后和同事只保持稍稍疏远的工作关系,一切反倒更加轻松。 在敖衡的温柔攻势下,莫安安的冷硬心肠须得十分努力才能堪堪维持,而现在身体难受又逢人嘘寒问暖,她冷漠的一面着实难以保持下去了。 莫安安没做声,这不过是几秒的时间,但夹在一通问候电话中还是显得有些漫长。敖衡发觉出她的不对劲,用哄人的语气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嗯?告诉我好么?” 莫安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手背搭在额头上,顺着敖衡的问话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想起电话里对方是看不到她的动作的,于是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说:“没事,只是发烧。” 她手不自觉把手机抓得很紧,听见电话另一端的敖衡和旁人简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大概是换了个地方——十几秒之后,嘈杂的声音减了一半。 “量体温了么?”敖衡声音听上去很冷静,语速比平日快很多,“温度是多少,都有什么症状?” 莫安安这会儿才有了点“敖衡是医生”的认识,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十分钟前测的是叁十八度五,没力气……呃……还有头晕,其他没了。” “有没有呕吐和腹泻?” “没有。” “都采取了什么应对措施?”敖衡问,“衣服有没有穿薄一点,吃退烧药没有?” 莫安安回答着他的问话,翻找药盒念所吃药物的名称,她虚弱得厉害,找东西也是慢吞吞的,但敖衡一直很有耐心,他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安抚莫安安要多喝水,注意散热,末了问她饭有没有照常吃。 虽然只是发烧这样的小病症,敖衡说起相关事项很有专业人员的风度,莫安安被他叮嘱一番,尽管生理上病状依旧,心理的低沉已然大大减轻。她听出敖衡那边似乎有事,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了,为了早点挂断电话便潦草地答:“吃了。” 敖衡接着问:“吃了什么?” 莫安安平时不善于撒谎,头脑昏沉之下这件事又变得更加不顺利,语塞半晌,只能看着桌上的果盘杯盏瞎答一气:“苹果、橙子……铁观音……” 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这么满口胡言挺荒唐的,改口道:“随便吃了点,这会儿准备点外卖,你忙去吧,我没事。” 敖衡叹了口气——很轻的一声,如果不是听筒离耳朵很近莫安安一定会错过那么轻。他说:“把地址给我,给你送点吃的。” 莫安安愣了愣,“不行。”她想也不想接着说,“你不能来这儿。” 她跟敖恒睡本就有些心虚,再把人引到家里,她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如果有,先被戴上绿帽子的一定是夏衍仲而不是她莫安安。 敖衡没追问原因,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咳,见面的时候,打过一个赌。” “什么赌?”莫安安问。她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在莫尔顿酒店那晚,”敖衡提醒她,“我说如果我让你湿透了,我们两个再单独约一次。你说好。” “我赢了,现在想兑现这个赌约。”敖衡说。 莫安安的脸方才是发烧烧得微红,这会儿已经红得仿佛血坠子,敖衡提起莫尔顿酒店她就隐约有点印象了,现在他把前因后果也讲得清清楚楚,她的记忆也完全找了回来,想耍赖都不行。 “你想跟我上床?”莫安安问,“在我生病的时候?” 她也说不上怎么回事,问敖衡的时候嘴里发苦,品咂一会儿才觉得苦不是在嘴里,怕是在心里。夏衍仲拿她当保姆,敖衡又能好到哪里?殷勤关怀,无非是还没睡够。 “安安,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距离你想象中的禽兽程度怕还是要差上一点。”敖衡像在开玩笑,又比开玩笑要严肃,“我当然想跟你上床——任何人都想跟喜欢的人上床,不过时机不是现在。现在我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莫安安缓缓眨了眨眼睛。一通电话的时间里,她的情绪波动像在坐山车,身上也是忽冷忽热地,不知是对身体好还是不好。 “安安,”敖衡再次用那种带着些许哄骗意味的声线问她,“相信我好吗?” 莫安安低着头,努力掩饰声音里的犹豫:“我不是小孩,发烧了能照顾自己。” “没有把你当小孩——只是给你送点粥,”敖衡继续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蛊惑她,“你喜欢的虾仁粥。” 莫安安的犹豫不决原或许是五分,被他这么劝诱,性格里那不善拒绝的一面迅速压倒了剩余的顾虑,她用牙齿咬破了唇角一块死皮,给敖衡报了一个地址就果断挂了电话。心说听清楚了算他走运,没听清就拉倒,怪就怪敖衡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吧。 她前脚放下电话,后脚敖衡的信息就来了,统共两条,分别是: OK 粥大概二十分钟后送到,你饿了的话先吃点水果,记得多喝水。 莫安安读完这两行字,先是叹服于敖衡的好耳力,联想到刚才的对话,又后知后觉地回问敖衡: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虾仁粥? 敖衡兴许是在路上奔忙,过了几分钟才回信息:之前吃饭有观察。 莫安安看完还是很懵:上次吃火锅席间是点了虾仁粥不假,可粥是每人一例,他们每个人都喝完了,敖衡是怎么发现她的偏好的呢? 生病不宜思考,她偏又按捺不住纠结想来想去,混沌的大脑给出的答案只能是“喜欢”。敖衡说过很多次喜欢,在不同场合,用不同的语气,莫安安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当真,但此时此刻,却还是难免在心底有了一丝动摇。 敖衡喜欢我吗?莫安安呼吸急促起来,胸口仿佛藏了一只开在夏天的花,不顾她意志热烈地倾吐花蕾。然而转瞬莫安安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样的欢愉便又被朔风寒雾扑打过一遭似的稍纵即逝了。 他喜欢我什么呢?莫安安悲哀地想。除了这具身体,敖衡对我又知道什么? 【追·更:ρο1⑧sf。cᴏm(ωоо1⒏ υiр)】 落雪 莫安安从未觉得二十分钟这样漫长过,一想到敖衡一会儿会来,坐也坐不住了。她挪步到水池旁,鞠一捧水洗了洗面,在灯光下看镜子里的自己。神采较平日里寡了些,但久睡之后皮肤反倒比平常好像还好,只是唇上有很多干纹,于是用化妆棉蘸了温水在唇上按压擦拭,不时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等她看了那表盘足有叁回,入户门铃总算响了。 莫安安小步跑着去开锁,跑到门廊口将拖鞋踩飞了一只,她按了解锁又去捡鞋,俯身弯腰的时候觉察自己这狼狈的情态很眼熟。细细一想,正是上大学时候急着从寝室冲出去给夏衍仲 开门的样子。 她这么想着,那股滚烫的热情不觉冷却了下来。等到给人开门的时候又成了平常冷脸待敖衡的莫安安。 然而等门开,莫安安却小小吃了一惊。 ——站在门口的并不是敖衡,而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高挑姑娘,她右手拎着打包盒,左手还握着一小簇牛皮纸包裹的向日葵花束,客气地冲莫安安微笑。 莫安安第一反应是对方找错人了,又自责刚才太慌乱,居然没确认来人是不是敖衡就给人开了锁。 “请问是莫小姐吗?”未等莫安安开口,那姑娘主动问,声音清亮亮的,咬字爽脆。 “是我。”莫安安也客套地报之以微笑:“你是……?” “我叫陈乔,敖总的助理。”姑娘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敖总今天在外地开会赶不回来,听说莫小姐生病又放心不下,就让我来代劳了——方便让我进去吗?” 莫安安原打算把东西接下就请对方离开,但进屋的请求是陈乔提出的,她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只好把门开大,把人给让了进来。 陈乔刚一进屋,便动作迅速地换上了自备的一次性鞋套。她问莫安安能否借用厨房,获得首肯之后很有条理地洗手,把粥和其他菜品摆在桌上。 这一餐不止有虾仁粥,盘子里还装着蒸得松软的鳕鱼柳和两小份素菜。陈乔话不多,只非常委婉地告诉莫安安老板给她额外发了补助,条件是要她照顾病号好好吃饭,完不成任务补贴就要告吹。莫安安听她说话的语气不像在调侃,只得压力很大地在陈乔的注视下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干净了。 吃完饭,陈乔又要去收拾残羹,莫安安争执不过便作罢。她看着陈乔像完成正经工作一样认真地把向日葵插进换上清水的花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那个……他今天是去了哪里开会?” “他”当然是指敖衡。陈乔了然道:“地点在M城,航程两个小时。” “重要的会议吗?”莫安安蹙着眉问。和敖衡的电话打到后来他似乎被人催促了几次,她不想因为自己而给敖衡工作带去麻烦,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 “我跟医院这边业务接触多一点,总公司的事不大清楚。”陈乔说,“应该是重要的吧,听说有高规格领导出席——原本出发的时间要更早,还是因为敖总昨天临时有事才推到了今天。” 莫安安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垂着单薄的肩膀,看上去像是在内疚自责。 陈乔不清楚这女人和老板的关系,她看着莫安安愁凝眉际的样子,下意识地联想起捧心的西子和葬花的黛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很想问问她在忧愁些什么,但略一踌躇又觉得不妥。于是用冷水冰了毛巾,拧干递给了莫安安,告诉她另一件事:“敖总让我转告您,他明天下午回来,到时候希望莫小姐能兑现约定。” 说完这句话,陈乔不满地皱了皱眉。敖衡原话并不是这么生硬,他特意把两天的行程缩短到一天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约定”,电话里他提到莫小姐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严厉的boss,甚至带着点讨好。可惜刚才她转述得变了味道。 好在莫小姐没计较这些,她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陈乔舒了一口气,叮嘱莫安安注意休息,别忘了吃冰箱里预留的晚餐,又含蓄地问莫安安能不能在敖衡面前对今天的工作给个好评,见莫安安欣然应允,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药物和食物很快起到了效果,陈乔离开后莫安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是在下午四点。 她原本是做着一段梦的——一段十分香艳的梦。背景是间宽敞华丽的酒店套房,窗帘遮了一半,露出半面乌蒙的天空,玻璃上挂着热气遇冷凝成的水珠,每有几颗汇在一起,就会融成一道小小的河流,从窗上蜿蜒着淌下来。 莫安安眼睛望着那些不断聚集的水珠,却只是木呆呆地望着,神思并不在自己视线所及处,而全沉浸在下半身的快乐里。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抱着她做爱,一边深情款款地吻她的颈。他的手很大,这样抱着她就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在她腰间求索的时候,那股狂热的劲头明明是要摧毁她,却又那么地怜惜不舍,生怕把她弄坏了。 他们做了一阵,男人没把东西拔出来,很亲昵地用脸颊蹭着莫安安,哄她和自己接吻。唇舌交接,莫安安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 这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事实上,熟悉的不止是吻的气息,还包括角落里那张漆木扶手椅,墙上那副复刻的希施金风景画,绵软的咖红色地毯,以及一段飘扬着的,曼妙的乐声。 莫安安从梦里醒来。现实没有什么酒店套房,也没有和她做爱的男人。她穿着睡衣躺在自家的卧室里,头顶是已经被焐热了的毛巾,只有手机在响。 La Vie En Rose,夏衍仲的电话。 电话显然响了有一阵子,因为莫安安找到手机时夏衍仲已经挂了,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播过了好几次。莫安安看见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示,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串疑问:究竟是手机铃先响,还是她的梦先开始?她是听到了手机铃才梦到了敖衡吗? 可惜梦跟现实的时间线难以进行参照比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莫安安正看着手机发愣,夏衍仲又打来了电话,上来就语气很冲地问:“怎么现在才接?” “……我在睡觉。”莫安安说。 “早上我去上班的时候你在睡,下午打电话还睡——”夏衍仲将话硬生生地卡下了半截。从昨天晚上开始莫安安就很不对劲,那会儿他喝了酒情绪上头还会花心思哄她,现在他简直要被工作逼疯了,听见妻子只是躺在家里舒舒服服睡大觉,心里只万分地不痛快。“不说这个,你现在去打开电脑,把文件夹里一个材料发到我的工作邮箱。” 莫安安按照夏衍仲的指示去开电脑,找文件给他发过去。夏衍仲这天想必是在公司吃了瘪,脾气臭得要命,他自己记错了保存文件的位置,却一直埋怨莫安安不够机灵,一通短短五分钟不到的通话,他说了好几次的“蠢”字,还问莫安安:“你们公司平时搞活动策划都是用笔和纸办公的吗?难道连基础的文件操作都不会?” “夏衍仲。”莫安安被他念得忍无可忍,终于发火了,她这会儿烧已经退了,额头和手脚都是凉的,竟连带着发出的怒气也是凉的。念夏衍仲的名字声音冷静近乎冷漠,隐隐带着嫌恶。 “让人帮忙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莫安安话说得很果决,“如果你还用我,就好好说话。” 突然被唤到全名的夏衍仲呆滞了一秒,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过火了,改转态度笑嘻嘻对莫安安说:“那是对别人,对自家老婆肯定不一样啊——刚才是逗你呢宝贝儿,生气了?” “没有。”莫安安回答。她的确没生气,当发现夏衍仲一连打来五六个电话却只是为了让她传文件,她心里居然平静得好似一潭上了冻的冰湖,哪怕扔块石瓦也砸不出一点波澜。 她亲自选的男人,众多小女生心目中的学长男神,一路从校园走到家庭,现在被证实不过如此。夏衍仲对她未必没有感情——如果没有,他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抱着她说她是他的家,是他的落脚处和温柔港。可这感情还是太脆弱了,他的在乎微薄如纸,比纸糊的房子还派不上用场。明明是一个能从山海般的数据中揪出一个小数点错误的男人,对妻子从身到心的反常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也或许他是察觉了,但觉得并不重要,至少不如眼前这份占据300多兆内存的文档重要。 莫安安把找到的文件给夏衍仲发了过去,他这时再夸她懂事贤惠,莫安安听在耳朵里也毫无感觉了。她好像被装上了一块强效屏蔽器,夏衍仲口中好也罢或坏也罢,再无法引起她感情上的共鸣。 莫安安一一关掉打开过的页面,在一份份文件夹右上方点X,点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张干净的动画壁纸。从前她不会留意壁纸图,然而今时今日却不由定神多看了几眼。图上是个雪景,夜色,路灯,元素与她刻骨铭心的平安夜一样不落,有趣的却是布局。落雪在图上被画者分成了两个部分,落在屋顶树梢的还白净如棉,而飘在地上的则成了泥污,雪白中透着片片黑斑。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图。犹豫片刻,在关掉电脑之前,上网下载了份文档,坐在电脑桌前认真修改许久才打印下来。 那是份离婚协议书。 【我要给自己正名一下,虽然是隔日更新,可是每次更新字数不算短,真的没有偷懒 赌约 敖衡落地的时候是下午叁点,过去的五十多个小时里他几乎没怎么睡,脑子却要一刻不停地转。坐进车里,他疲惫得完全不想说话。 秘书这两天也不怎么好过,窥着敖衡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问:“敖总,行程空出来了半天,直接送您回家还是回公司或医院?” “都不去。”敖衡拿出手机开始摆弄,脸上忽然呈现了一抹很浅的笑意,“先往市区走吧,去哪儿待会儿告诉你。” 敖衡做事向来有规划,这样漫无目的的行程堪称反常。秘书和司机面面相觑一眼,司机心领神会,把车速压了下去。 敖衡昨天晚上和今天返程前和莫安安有过联系,她的态度还是不怎么热情,可比先前已经大有改善。从前他发出的信息她基本不回,昨晚在会议室听报告的时候,莫安安却特意发来信息告诉敖衡烧退了,并且谢谢他的外卖。 敖衡是在会议结束才看到的信息,迟了一个半小时,他再回复过去就没有回音了,晚安莫安安也没有回。今早他拍下M市朝阳初升的景色发到了朋友圈,过了一会儿,点赞的一排头像里多出来了莫安安。 这个赞让敖衡着实有点受宠若惊,他立即放下了手头的分析报告,琢磨片刻,却克制住什么也没回应,只在登上飞机前po了自己的行程信息过去。 追人应该拿出点热烈的姿态,这是一种对对方的恭维和尊重,与此同时敖衡也并不避讳用一点小手段,张弛有度,才是取胜之道。 坐在车上,他发信息告诉莫安安自己到了,然后问她在哪里,方不方便见面。 从机场回城的路宽广坦阔,没有耸拥的高楼大厦,天似乎都变得近了。敖衡看着窗外一排排树飞快后退,又想起了什么,问秘书:“Kim,律所那边你联系没有?” “联系过了。”秘书训练有素,立刻说,“暂选了叁个资历过人的律师,待会儿我把简历发您过目。” “好。”敖衡点点头,“人定了通知你,明天帮我约个会面。” 秘书说好。 敖衡还要再问别的问题,这时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眉毛轻轻挑了一挑,接起道:“不忙了么?” 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敖衡听了一会儿,很温和地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只是过去转转。” 车厢里的氛围都随着这通电话变得舒缓了,Kim一脸平静地坐在前排,心里早掀起惊涛骇浪。联系到敖衡让她找离婚律师的事,她心说老板家里怕不是要变天。 敖衡的秘书和助理有好几个,但Kim在他手底下工作最久,对他家里的情况也最清楚。她曾经在送敖衡回家的时候碰上过柯燃搂着另一个男人从同一幢楼里出来,男人脸上还带着新鲜出炉的口红唇印,那是Kim此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次体验——比重要会议前发现有人打错了座签还紧张,她生怕敖衡克制不住要一拳揍过去,凭借老板的性格和身体素质,场面一定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 事情却并没有如她所料那样发展,敖衡见了柯燃和别的男人亲密相拥,面不改色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对Kim说:“你可以走了。”然后神色如常上了电梯。 Kim的叁观受到了严重伤害。 连这样都没拆散的婚姻,如今却要宣告结束。Kim听着老板在电话里询问对方地址,预感到这回敖衡该是动了真格,坠入情网难自禁了。 过了大约叁十分钟,车开到了敖衡指定的地方,那附近不知在举办什么活动,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路边的停车位都满了。车刚停稳,敖衡丢下一句“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就匆忙地打开车门走进了喧闹的人群。 莫安安大学主修的是设计展览,平时主要负责策划活动方案,只不过小公司的分工没有那么细致,忙起来什么都要做,有时活动执行莫安安也会参与。这回是一个商业地产开业活动,先前合作过的大公司人手吃紧,让他们派个熟悉业务的人帮忙盯场子,莫安安就主动请缨过来了。 她昨晚对着那张薄薄的离婚协议书研究了许久,和夏衍仲分开,意味着未来要面临许多现实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住房。T市寸土寸金,离婚以后她就要自己租房,单这一项就是笔不小的开销,加上养车,吃饭,必要的应酬、父母的赡养费……如果还停在现在的职位薪酬不动,生活质量必定会大幅缩水。 夏衍仲经常把“你们那破公司”挂在嘴边,这当中固然有他身为精英咨询师的自傲,可某种程度上说的却也是实情。相比其他同行,莫安安所在的公司项目质量不高,压力没那么大,对于顾家的人来讲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并不适合要打拼的人。 她以后就没有家要顾了,莫安安想,工作也该换个方向。 所以一听说要跑大公司的活动现场,别人嫌累,她却主动来了。只想着多熟悉点人,了解一下其他公司的工作节奏。为了今天这摊事,昨晚她接到通知就开始看方案,天擦亮便爬起来跟现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剪彩和开业仪式这些大头总算落地,下午的重头戏是几个明星的商演。 敖衡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明星上台。周围的人都很激动,举着手机拍展台上的帅哥美人,把台子里叁层外叁层包了个水泄不通。敖衡仗着自己身量高,硬是拨过人群走进了内圈,不少人看见他以为是要上台表演的模特,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阵仗很像摩西分海。 敖衡靠近人群内沿,没有挤进前排,而是绕过观赏舞台的最佳位置,走到了后台附近。 莫安安就在这里。 她这天穿得比平时要休闲,运动鞋牛仔裤,白色抓绒卫衣,头发松散地绾起。莫安安的神情看起来很专注,她一边紧盯着台上的进度一边不时低头看看腕表,手里拿着准备给明星的道具和备用话筒,好像随时冲锋到一线的战士。 离她不远的展台上就是颇受欢迎的演员模特,当中好几个跟敖衡在饭局上碰过面,甚至主动找他要过联系方式。他们都很漂亮,苗条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裹着价值不菲的高定服装,懂得如何在闪光灯下最大限度展现自己的迷人特质。但敖衡的目光却只是从这些万人迷身上一掠而过,定定地落在莫安安身上。 她那副认真的神情,让敖衡觉得比纯粹的皮囊漂亮更吸引人。 明星互动的环节结束后是一个流行歌手的表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敖衡看见莫安安为歌手调试耳麦设备,整理衣服下摆,面带微笑地朝那人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他上台。等人离开,她的肩膀似乎是突然放松了少许,观察四周无人,悄咪咪地活动手脚四肢,像小学生做操似的“米”字形转动脖颈。 正做着,她的眼睛对上了台下的敖衡。 莫安安的动作尴尬地僵在了一半。 下面站着的人很多,商场被热情的粉丝包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展台上,听歌手演唱舒缓的情歌,钢琴和小提琴交错的节奏像在编织梦境似的,浪漫得像是一个虚假的童话故事。这成千上万人的热闹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莫安安看着眼底带着浅浅笑意的敖衡,心动只在一念之间,她听见耳膜有鼓声一声声敲得剧烈,后来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心跳。 一首歌的时间,是长的,也是短的。莫安安看着敖衡在笑,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他们就这么毫无意义地,像对傻子似的隔着人海笑着注视着对方。等音乐收尾莫安安才如梦初醒,仓促地转投入下一个工作环节。 活动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做好明星离场后的安保和物料回收。莫安安跟着团队同事又忙了一阵,确认接下来的流程不再需要她帮忙,才有空去寻找敖衡。 说是寻找不大准确,敖衡不需要莫安安找,他就在那里,且很显眼。演出结束后观众都散了,他找了家在距离展台很近的一家饮品店,坐在桌边低着头认真看手机上助理发来的文件。等莫安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敖衡才从文件中苏醒过来,他坐在椅子上从下往上笑着看她,递过去了一杯热可可:“累坏了吧,坐下休息一会儿。” 莫安安昨天还病得仿佛命不久矣,今天就天降重任,这大半天是靠意志力撑下来的,敖衡一句体恤的话不仅没起到什么激发力量的作用,反倒勾出了她的满身疲惫。莫安安接过饮料在敖衡对面坐下来,狠狠吸了几口,长叹了一口气,把一口郁结的气吐干净了,才问:“下了飞机直接过来的吗?” “嗯,”敖衡笑笑,“有点着急想见你。” 莫安安正咬着吸管,险些被这句话惊得呛住。忍不住撩起眼皮打量桌对面的男人,西装笔挺,人模人样,但好像少了一根名为“羞耻”的神经——这样肉麻的情话他居然能在大庭广众的场合说得不羞不臊。 同时她也看得出来,敖衡没休息好。上回见他时眼睛下面可没有隐约的青黑,眼睛里也没这么多血丝。 “你是不是通宵了啊?”莫安安忽然问。 “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睡得有点少。”敖衡一副言语由衷的样子,夸奖莫安安说,“你观察力很敏锐。” 莫安安看着敖衡,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有点内疚,又有点无语:“累了你不如回去睡觉……没必要跑来这里,今天我也累,做不了什么事情。” 她后两句话说得很小声,还特意看了看周围人有没有注意自己,虽然话里的个中含义外人听见也未必能听懂。 敖衡手指头敲敲桌面:“你这人怎么这样?” 莫安安被他训得一愣:“哪样?” “见了我脑子里只想着下半身的事。”敖衡说得义正言辞,把莫安安的脸都给说红了。 “是你说要约……” “约不一定非要约在床上,”敖衡说,“今天就是看看你好点没有,放心,没别的打算。” 初遇 在当今这个社会,脸皮厚的人总是更容易出人头地,莫安安怀疑敖衡的成功就是来自于独特的天资——别的地方都看不出短处,唯羞耻心上差一截,说话不知一点遮拦。 她把剩下的热饮放在桌上:“谢谢关心,我已经好多了,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敖衡看着她,缓缓地眨动眼睛,仿佛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莫安安猜想他接下来又会使出死缠烂打的招式,就像蹭坐她的车一样黏着不肯走。但这回却想错了。 敖衡人是笑着的,笑容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和疲惫:“如果你真是这么希望的话——好吧。” 人大抵都有点犯贱。莫安安才不相信敖衡会在等待了近两个小时后,只跟她说这么几句话就离开。可敖衡的举动似乎还真是这个意思,他已经站起身,要去拿搭在一旁椅子上的外套了。 莫安安反悔了。她这时慌神地“哎”了一声:“那什么……” 敖衡停下手里的动作,似笑非笑看她:“怎么?” 莫安安指了指敖衡面前那杯咖啡:“饮料还没喝完……喝完再走吧,别浪费。” 敖衡嘴角轻轻提了起来,很给莫安安面子地说:“听你的。”然后又坐回位置。 气氛再次变得很古怪,敖衡嘴上说的好听,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动那杯咖啡,坐下来光顾着看莫安安了,把她看得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这样干坐了好一会儿,就在莫安安绞尽脑汁想话题时,忽听敖衡主动问:“你是刚换了新工作吗?” 她很诧异,立刻坐直了,张圆眼睛问敖衡:“怎么忽然这么问?是不是今天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不是。”敖衡看她如临大敌状,接连否认了两句,说,“活动挺好的,只是观察你跟同事说话的氛围,感觉你们不大熟悉。” 莫安安松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揉酸胀的小腿肚,解释道:“今天是来帮合作公司做项目,他们都不算我的同事,确实是不熟。” 她又向敖衡介绍商业广场中央那个还未完全拆除的活动展台:“一般只有大公司才接这种活动,又要请领导又要请明星,还要有地产公司的人脉,特别考验公司的社会资源和运营能力。我们公司很小,接手的大多是展会项目。” 大多数外行其实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莫安安毕业之后一直在现下任职的公司工作,但直到现在,她的丈夫夏衍仲连她所在公司名字还没记对,更没有看过她的工作现场。有一回,范铮约了他们夫妻吃饭,夏衍仲提前去布展现场接莫安安,她难得劝他进去看看自己的工作成果,结果还没走到莫安安负责的展区夏衍仲就碰上了相熟的客户,两人站在一起聊了半天,从展览到产品再到经济形势,最后甚至聊到了国际政治。聊到最后两人都很开心,只是夏衍仲已经没时间再去看莫安安策划的展台了。 新人进公司都是一样的流程,跑现场,当杂工,对接供应商,等这些都做好了才有机会上手做策划,莫安安也不例外。她清楚记得那回是她第一次参与展台设计,红白主基调,用光线和色彩把展出空间切成了叁个部分,展示产品是打印设备——很普通的展,却是属于她的第一个展。对于夏衍仲没能亲眼看到这个展台莫安安一直心有遗憾,在那之后她还借口别的事和夏衍仲冷战,实则是在发泄对此事的怨气。她知道这么做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残忍,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宽容。这件事在莫安安心头梗了很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梗了,变成了一件普通的憾事。人生遗憾那么多,多一件少一件,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莫安安安慰自己,不过是错过第一个展而已,以后她还会有第二个、第叁个展台,再往后策划出的作品会更拿得出手,更让夏衍仲刮目相看。然而一晃已经又是叁四年过去,遗憾仍旧是遗憾,夏衍仲还是没看到过她任何一个设计成果。 听者无心,说也是浪费口舌。吸取先前教训,莫安安并不想把话题过多停留在自己的工作上,没料想敖衡却问:“比如医疗器械博览会那样的项目吗?” 莫安安愣了一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就是那种。”又问,“你去过?” “何止去过,”敖衡淡淡说,“知道你名字之前就在一个博览会上遇见过你。” 莫安安这时想起来,吃火锅那天晚上敖衡曾说过他们在工作中见过面,当时没有深问,现在被敖衡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好奇心。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马尾的尖尖越过肩膀落在了胸前:“什么时候的事啊?” “去年冬天——大概12月份的时候,市北区体育中心举办过一个医疗器械博览会,就是那次。” 经他提醒莫安安有了印象,当时的客户是个国产医疗器械零件商,钱给的不多,要求却特别高,效果要高端大气上档次,成本还要平易近人接地气,把她和装修公司都难为得差点吐血。 “你是去参展的还是去逛展的?我们当时说话了吗?”莫安安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敖衡笑了笑:“想提也要有机会才行,每次约你都很难了,多说话岂不是更讨嫌?” 莫安安努力回忆,依旧想不起来那次展览跟敖衡打交道的事,见他还卖关子,就有点凶地逼迫他:“你快讲,不然更更更讨嫌。” “那我只好如实交代了。”敖衡故作无可奈何状叹了口气,“碰见你那回我既不是参展也不是逛展——我一个朋友租下了和你们相邻的一个展区,展前去找他谈事,偶然看见你在跟工作人员沟通方案。” “所以我们没说过话?” “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莫安安对此竟觉得有点失落:“每次碰见不认识的设计师你都这么关心啊。”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说话的语气酸溜溜地,加了一句:“看来也没那么忙。” 敖衡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不至于。博览会那回不是第一次遇见你,会留意也很正常。” “你还在其他地方遇见过我?”莫安安诧异地问他,“这么有……巧合吗?” “对,”敖衡故意顺着她原来的话说,“就是这么有缘。” “讲讲。” 敖衡笑了起来,他们最初的见面并不是个浪漫的故事。敖衡的医院建在城区一处繁华地段,毗邻商业广场,它们之间的分界线是一片不大的城市绿地,种了些城市常见的行道树,铺了草皮,勉强有个街心花园的样子。敖衡偶尔会在需要抽支烟的时候走到阳台,看着对面那一片欠缺美学价值的绿植缓解视疲劳。 有一次,就是他去抽烟的时候,注意到了莫安安。 那天是个中午,夏天,外面热得好像蒸笼,几乎没人呆在没有空调的户外。一抹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只有莫安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T恤,背了一直很大的黑色通勤包,非常显眼。 但引起敖衡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穿着打扮,而是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必定是临时遇上什么事了,哭得伤心欲绝——大概是不愿让人看笑话,她才选择躲在了树林背后,只是没算到站在敖衡的办公室阳台恰巧能透过树枝间隙看清这一幕。隔着距离,敖衡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依稀能从轮廓大致辨认出这是个美人。 美人落泪本来是件悲情且美丽的事,然而从敖衡的角度看过去,这场面却有几分诙谐。 莫安安哭得着实惨,她从那个大手提包里拿了一包纸抽,手不停地抽着纸擦眼泪鼻涕,纸团在脚下扔了一堆。同时,还要顾着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喷驱蚊的药水,拍打不时落在她身上的蚊虫。远远望去,那对白玉似的手臂几乎没停下来过,一直在半空不停地挥动。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即便外人看来顺风顺水如敖衡,也有许多不得不独自吞咽的苦处,习惯以后,连心软的人还未必会对陌生人的痛哭共情,更何况看饱了生死离别的敖衡。 他徐徐抽着烟,硬如顽石的内心只产生了两点感受:表达情绪还是应该体面一些。这女人大概脑子不好使,还很不环保。 外面热燥得令人难受,敖衡抽完烟就转身回去了。他保持着一贯的工作效率,半个小时后忙完了手头工作转回分公司,临走前又到窗前瞥了一眼,看见那女人正弯着腰一点点捡拾地上的纸团,于是默默收回了第二点感受的后半句评价。 或许那天本来就注定了敖衡会碰见莫安安。司机载着敖衡回公司,还没走多远,他突然转变了主意决定去买包烟,就在街角的一家便利店门口,迎面碰上了不多时前在绿地哭泣的女人。 他进,她出。白色T恤黑色单肩通勤包,人是漂亮的,也是体面的,除了眼周的一圈红看不出什么失态处。 敖衡与她擦肩而过。他短暂地误入了她的世界,窥探了她的狼狈不堪,那份高高在上的心情只有在远看着的时候才能存在,现在人在咫尺,他忽而生出了一丝窥私的自愧。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擦肩,不过是一刹那。 敖衡定了定神,到柜台前要了盒烟,给收银员看手机的付款码,还没等付款页面跳出,便利店的门又响了,还是那个女人,她又回来了。 敖衡结账出门,接下来还有很多公务需要处理,他坐上车,却没让司机立刻启程。敖衡坐在车里观察着,看那个女人拿了一瓶新的饮料出门,递给了坐在门口乞讨的一个跛脚阿婆,然后坐上了随后的一班公交车。 初次相遇至此戛然而止。于敖衡而言,那时的莫安安仍旧是一个陌生女人,却也是一弯装饰窗子的明月,让他在那个闷热的下午,短暂跳脱出了他的欢喜悲戚,洞穿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与悲悯。 Cryer 根据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大脑一旦意识到某样存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便会在日常生活中更频繁地感知到它。 敖衡上学时兼修商学院课程,在市场营销学课上早就了解过这一心理学效应,但真正对这一现象产生切身体会,却不是因为任何一样商品,而是因于莫安安。 T市是一个典型的中型一线城市,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千米,常住人口约1500万人,与整个世界相比很小,但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两个陌生人而言,不论怎样看都很大。 在很大的城市,敖衡却能很多次地与莫安安相遇。 说“相遇”实际上不准确,因为大多数情境下,只是敖衡隔着一段距离单方面观察莫安安。这种单方面的邂逅地点也很固定,往往就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德基广场——这是个混合型商业中心,B座一二楼是大型平价超市,E座则有高档健身会所。敖衡原先只是考虑这里离医院较近所以在会所办了张健身卡,偶尔使用,但自从那一天后,他居然能够经常在商场停车处碰见莫安安。 那时敖衡尚不知道莫安安的名字,他给她起了一个绰号,“Cryer”,干脆像观察实验样本那样观察她。Cryer经常在出现在广发超市,会像很多普通市民一样趁8点以后商场打折购买蔬菜生鲜,一个人推着满当当的手推车,把打着sale标签的购物袋往车上搬运。偶尔会买甜点和奶茶饮品,但通常只买很小的一小份。每次看见有人牵着宠物狗经过,她总是会木呆呆地站着流连一阵。 敖衡好奇过她究竟是怕狗还是喜欢狗,在一次看到狗主人转身她咧嘴对那卷毛狗微笑,才确定是喜欢。 窥探他人的生活是件不道德的行为,敖衡深以为然。他竭力把这种观察控制在“巧合”的范畴之内,不记录Cryer的出现时间,不探究她离开停车场会去哪里,不与她攀谈搭话,也不主动靠近。在碰巧遇上的时候,敖衡只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在车厢里把烟抽完,观察同步结束。 尽管如此,他还是得以凭借片段的观察,拼凑出了一个很立体的人。 Cryer大概是内向的,敖衡很少看到她同别人一起。有那么一次,他下班去健身,看见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从商场出来,那叁人走在前面,她走在最后,独自推着购物车,边听那几人说话低着头走路。敖衡把车速减慢,从她们相邻的行车道缓缓驶过,后视镜里那几个姑娘都惊叹地回望敖衡的轿车,只有Cryer还是背对着他,用那双细瘦的手臂推着购物车一步步往相反方向走。 他们也曾面对面遇上过几次——就像那天在便利店门口一样,非常短暂的交错而过。敖衡用余光悄悄打量莫安安,莫安安则从来目不旁视。他发觉她长了张温柔恬静的面容,却常是副很冷淡的神态,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愁恹恹的。只有跟一个男人——后来的饭局上敖衡得知他叫夏衍仲——在一起的时候,Cryer脸上的神情才会看出愉悦。 观察这样一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敖衡也说不清楚。他想起小时候自家鱼缸里曾养过一只不大精神的小螃蟹,别的鱼虾总在水里肆意地游摆,它却常常蜷缩在鱼缸一角,一动不动。敖衡总是觉得它脆弱得要命,隔叁差五就要提心吊胆地拿棍子轻轻戳一戳,看它挥舞拳头才放下心,生怕它就那么死了。然而实际上那螃蟹却生长得很好,热带鱼翻肚了几条,它仍旧静静趴卧在角落。 Cryer有点像那只小小的螃蟹,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会躲在树丛里哭,会给乞讨的人送水。但敖衡每次看到她愁郁的脸,还是忍不住担忧她是否能真的像那只螃蟹一样地顽强。 虽然这并不干他任何事。 从医多年,见惯生死,他大概早已麻木了。在很多时候听见病人死亡的报告敖衡只想到解脱,而当初他医院实习的时候也是会因为病人去世整夜睡不着觉的。对于自己对Cryer的关切,他认为那既是残存的一点点同情心在挣扎,也是人性里阴暗的窥私癖在作怪,总之,是复杂的情感。 到那个时候为止,Cryer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生活不大如意,总是忧愁的漂亮女人。直到在博览会看见她,敖衡才又有了新的认识。 Cryer那天穿衣打扮一如既往,然而那股忧愁的气质被执着和认真压倒。敖衡听见装修公司的人称呼她“莫老师”,接着几人围在一起探讨具体施工方案。敖衡听不清莫安安说了什么,印象中她语调很好听,话很少,但不管对方问什么都能很快作答。那几个人频频地应着“好好”,显然很满意。 敖衡是去找朋友谈事,不便久留,离开的时候远远朝莫安安看了一眼,见她侧着头,眉尖微微地蹙着,正抱着手臂认真地看台子的布局,眼睛很亮,像有光刻意打过似的,闪闪仿佛钻石。 在那一瞬间,敖衡忽然感受到一种冲击,他觉得她这样很美。同时又觉得痛惜。因为她这样的面孔总是被愁郁覆盖,着实不多见。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敖衡保持着对Cryer的好奇,也保持着和她的距离。这种局面被打破是从和夏衍仲坐上同一张饭桌开始的,男人看男人更准,敖衡和夏衍仲吃过两次饭,知道了Cryer的名字叫莫安安,也猜出莫安安那股忧郁是从何而来了。 “笑什么,”莫安安不明所以,“问你在哪见过我,这很好笑吗?” 敖衡看她一眼,有点无奈,又有点欣慰:“对别人那么温柔,对我怎么就这么凶。” “你说不说。”莫安安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坏笑。她没什么可要挟敖衡的,但对上敖衡,态度总是很恶劣,这可能跟他们一开始认识的主基调有关。 “不敢不说。”敖衡收起笑,深深看她一眼,才缓缓道,“第一次见你……当时你在德基广场对面的树林里哭。” “哭?” “嗯,虽然没撒泼打滚,但让人印象很深刻那种哭。” 莫安安表情有点失控,听敖衡的意思,她当时状态肯定是很丢人的:“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记得。” “去年夏天。”敖衡回忆了下告诉她,“当时蚊虫很多。” 说起蚊虫莫安安有印象了,她的确有在德基附近被叮咬很惨的经历,也记得那时候的确是在难过。可是却想不起来是为什么难过。 “我一直想知道,”敖衡忽而正经了起来,抬眼认真看她,“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莫安安坐好,两只手交叉握在了一起,摇了摇头:“……我忘了。” 敖衡伸手握住她,轻轻地压了把力:“不想聊?” “不是。”莫安安很快回答,“我是真不记得了。” 可能是敖衡的手很大很暖和,莫安安被他这么握着很安心,心里话说出来也变得容易了:“……那段时间压力比较大,工作不顺利,我弟弟那段时间还要结婚,爸妈问我要钱,和夏……我丈夫的矛盾也很严重。”莫安安吸了口气,苦笑着说,“难受的事太多,为哪件哭我是真不记得了。” 点到夏衍仲,莫安安又惊醒自己人妻的身份。那张离婚协议书还没给夏衍仲看,他们仍旧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她不该这么同敖衡亲近的。 莫安安这时觉察出敖衡的危险出来了。她明明一开始打定主意下了床就要跟敖衡拉开距离,可今天还是任由他跑来了,两人在一个跟敖衡气场格格不入的咖啡店喝饮料。他的步步迁就,温柔忍让,体贴包容,很难说不是别有用心。 莫安安抽出手:“所以也的确没什么好聊的。” 敖衡没作声,也没有把她抽开的手拉回去,他从容地往椅背靠了靠。莫安安揣测他的表情,却什么都没剖析出来,甚至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也好。”只听敖衡淡淡说,“以后不开心的事最好通通忘掉。我希望你只记得开心的事。” 别有用心 那天下午莫安安并没有和敖衡共处很久。喝完咖啡,项目团队的人叫莫安安晚上一起聚餐,敖衡问清地址,叮嘱有事打电话,随后就走了。 工作之后饭局一类的事莫安安往往能避就避,但这一次她还有换工作的打算,任何机会都不想轻易放过。跟着大家一起收拾了东西,晚上,她同工作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去了烧烤店。 和莫安安联系的经理姓张,做这一行有点年数了,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张姐。席间她给莫安安端了两杯酒,直白地表现了对她的赏识,问她有没有意向换个更好的平台。然而在听到莫安安说自己的意向是展台设计之后,张姐又改了口风。 “策展设计师我们这边不缺,”她说,“这一行与其说是做设计不如说是卖服务,不论在哪个公司,缺的都是能顺畅和甲方打交道的人。” 她和莫安安碰了酒,又说,“小公司很难出头,平台还是高一点的好。方向未必要定那么死。” 莫安安扯嘴角笑了笑,谢过张姐的好意,坐回位置默默吃菜。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小姑娘坐到了她旁边,问:“安安姐,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大帅哥是谁啊?男朋友?” 莫安安正吃着烤鱼,细细挑着鱼肉里的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连忙摇头,很干瘪地回答:“不,不是。” 她犹豫了下,本想介绍敖衡是“朋友”,但在饮品店敖衡曾握过她的手,莫安安拿不准这女孩儿看见这一幕了没有,否认完就到此打住了。 小姑娘的个性比莫安安本人要开朗得多,听罢立刻给她满上了饮料,甜甜问:“看安安姐跟帅哥关系很好的样子,还以为是男朋友呢,不是就放心啦!姐姐能不能给我介绍认识一下?” 莫安安捏筷子的手顿住,不假思索便说:“不行。” 她回答得太快,快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仅是个明确的否定句,还否得特别生硬直接,把那姑娘都给说愣了。 “他……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莫安安含糊地打补丁,“……反正不好介绍女朋友的。” 这是实话。敖衡还跟柯燃结着婚呢,哪好把他介绍给一个年轻女孩?莫安安对此心知肚明,可是脊背却止不住隐隐生寒——她在说“不行”的时候,并没想到这些。 她想到的,是下午敖衡站在舞台下,隔着人群笑着看她的样子。那个眼睛里好像只有她的敖衡。 莫安安这时才发现,除了和敖衡聊天时点到过一句,这一天里,她一分钟都没有想过夏衍仲。以往处理紧急项目期间,她总是心疼夏衍仲太辛苦,会掐时间发信息问他吃饭没有,给他和同事点些下午茶和夜宵,这次她没有这么做,那边也没什么反应。 那女孩见莫安安拒绝得很干脆,也不好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和她简单客套了几句就走了。旁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敬酒,莫安安酒量有限遂不再参与,有人过来攀谈就举杯碰果汁,没人搭理就自己吃菜刷手机。她点开了朋友圈,往下刷了几页看见大学一个做空乘的同学上传了很性感的健身照,下面很多点赞的头像,其中也包括夏衍仲。 莫安安喝着橙汁,加过糖分的饮品也无法缓解她心情里的苦。夏衍仲的时间仿佛一根伸缩自如的弹簧,在别的漂亮女人那里,再忙也来得及刷美图,点赞评论。在莫安安这里,他又会变得比葛朗台还要吝啬叁分,打电话、发信息——这些口头上的关怀都无法顾及。 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这样的日子便是一天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能拼的团队特点是年轻人多,拼起来不要命,闹起来也不要命。一屋子的人喝了酒都很亢奋,吃完烧烤又嚷嚷着要续摊,结完账互相搀扶着往隔壁的KTV走。莫安安没有参加第二轮的打算,她走在最后,检查完了没有遗落的物品,在门口跟张姐和其他同事挥手告别。等旁人都走远了,把围巾紧了紧,转身往停车位走去。 夜晚九点半,街上仍旧是热闹的,但风起了,吹得人心里寂寥。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地面全是路灯的白光,中间交相映着一团团的红。莫安安顺着红光看过去,发现那是商家挂起的迎节日的灯笼。 再有两周就是春节,中国人最讲究过节喜气,若有令人不畅快的事都要推在节后。也正是因为这样,莫安安本打算忍到过完春节再跟夏衍仲提分开。可人变心是这么快,她对夏衍仲死心塌地的时候觉得没有夏衍仲是难以想象的,一天恐怕也活不下去。而发现不爱了,连想到今天晚上和他睡一张床都变得很令人反胃。 莫安安踩着凹凸起伏的地砖,朝掌心轻呼了口气,打开手机准备叫代驾。她才刚刚解锁了屏幕,敖衡的电话就过来了。 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她心跳很快,莫安安接起电话:“喂。” “准备回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敖衡见她东张西望寻找自己,提示说,“在你右后方。” 莫安安扭头回看,路右侧停着一辆出租车,应该是停有一段时间了,她刚才经过时没太留意。只见出租车门打开,敖衡下车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他换掉了白天那身西装,穿了件休闲样式的外套,没戴眼镜,也没打发胶,看上去很年轻随和。莫安安盯着他看了一阵,内心感慨敖衡真是长了张很欺骗人的脸,板起面孔深沉威严,面容带笑又像个阳光型男,让人很容易对他卸下防备。 敖衡走到莫安安跟前,一手主动拿过了她那只沉重的通勤包,另一手很自作主张地抓住了伸手抓住了莫安安的手,他握得很紧:“有点凉,是不是冻着了?” 莫安安说没有,又问:“你怎么来了?” “这些人不是你同事,怕别有用心的人会灌你酒。”敖衡仿佛会读心,接着说,“在餐厅留了我的电话,结束前服务员通知我才来的,没等很久。” 莫安安点头,她的手很凉,但脸颊很烫。握敖衡的手情不自禁地用了点力,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却勾出了他的一个浅笑。 “只喝了一点,”莫安安支吾道,“除了你哪有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 “这样啊。”敖衡笑笑,“本来是想着不开车好有理由和你同路,现在看来倒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走到莫安安的车旁,敖衡低着头看她,看得莫安安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了。他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手环着莫安安的腰,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低声问:“别有用心的人想送你回家,可以吗?” 目光也是能蚀人肌骨的,敖衡手上没什么多余的动作,莫安安却有被他剥光了的感觉。她有点被他这副情动的样子吓到,往后缩了一下,敖衡的手立刻松开了,他的唇抿了抿,神情有些落寞地说:“抱歉。” 他一露出这样的表情,莫安安心便软了。 她本也没有要拒绝他,强硬的人表露出一点柔软总是动人。莫安安放弃解释,手捧上了敖衡的脸,把唇凑了过去。敖衡的眸子骤深,他张开了微微干燥的唇,温柔地舔舐她,勾着她的唇缝,待莫安安张开嘴,用舌尖挑逗地和她做推拉游戏。吻也是有节奏的,深深浅浅,吻得莫安安头脑发胀,眼圈都红了。 “好了,”敖衡停住吻,伸手轻轻刮了刮莫安安泛红的眼眶,“再继续下去我要忍不住欺负你了。” “在这种地方吗?”莫安安气喘吁吁地质问他,话软绵绵的,“你到底有没有底线。” 敖衡似乎乐得见她贬损自己,也不反驳。他发现莫安安对接吻是很没有抵抗力的,这份唯他独享的暴躁不讲理只要吻一下便能轻易平息,于是勾头轻柔地又吻了她一阵。抱着她软到好似脱力的身体说:“外面冷,过一会儿你又要发烧了,先上车。” 说着,他打开副驾车门,帮莫安安扣好安全带,启动车子向莫安安家的方向驶去。 敖衡车开得很稳,加上车子启动后很快就暖了起来,莫安安的困意渐浓,给敖衡指路的时候哈欠一个接着一个。走了约一公里,敖衡看不下去了,伸手揉了一把莫安安的发顶:“我知道路,你睡吧。” 莫安安不肯:“这边好几条单行道,我得给你看着才行。”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打开手机导航,任一条单行道软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莫安安不想睡只是因为觉得这行程太短,四公里的距离,一闭眼一睁眼,敖衡就要离开她了。 她悄悄用余光看敖衡轮廓分明的侧脸,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敖衡究竟喜欢她什么,但沉陷在温柔中的感觉太过美好,好到哪怕下一刻是梦醒,她也只想捉紧这眼前分秒。 波澜 不管想或是不想,路始终那么长,总是要到的。 晚上的街道有点堵,行得并不太顺,二十分钟后,小车停在了住宅楼下。 小区有两种停车位,一种属于地下车位,电梯直达,遮风避雨,卖价昂贵。还有一种是地上车位,没有遮挡,车位狭小,优点是价格便宜。夏衍仲家买房的时候原先只买了地下车位,婚后,莫安安也有用车需求,于是追购了地上的。夏衍仲的车比莫安安的档次更高,好车更应当享受更优渥的待遇,所以理所当然地,地下车位归夏衍仲,露天车位归莫安安。 敖衡在莫安安指定的位置停好,熄了火,这个时间夜已经深了,穿着睡衣遛狗的住户都回到了家里,引擎的声音骤然消失,车厢里变得静悄悄的。 敖衡解开安全带,把钥匙放在了莫安安的掌心:“到了。” 莫安安接着钥匙,没有说话,拿眼睛默默看着敖衡。他们的默契比她想象中要好一些,一秒钟后,敖衡压了下来,一只手拨了拨她垂到额前的头发,低头吻住了她。 这是个很温柔的吻,不激烈,但包含着无需言明的恋恋不舍,缠绵无两。唇分开的时候,莫安安看了一眼十二楼的窗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灯没有亮,就邀敖衡上去坐坐。 灯的确没有亮,但她的理智也很快归位。邀请敖衡上楼不难,可如果遇上夏衍仲回来怎么办? 敖衡靠近帮她解开安全带,看她正盯着高楼看得出神,问:“哪里是你住的地方?” 莫安安给他指了指方向:“这栋,唯一没开灯的那个。” 上次送粥的时候敖衡就记住了莫安安家的门牌,B座1203,黑暗中分辨出具体坐标本应很困难,事实却很简单。左右上下都有光源,冷色调暖色调,明的暗的,孤零零的那一抹黑,真是再突兀不过了。 敖衡和她一起看着那块黑漆漆的窗格,半晌,低声说:“夏衍仲还没回来?” “应该吧,我不知道。”莫安安说,“和他没有联系。” 她心咚咚地跳,这个回答很不好。敖衡摆明了是来撬墙角的,而她轻易地就透露对方自己已经动摇的消息。 爱情会变,谁动心谁是最惨烈的输家,失败的婚姻唯独教会了莫安安这些。而她险些又开始重蹈覆辙,再次上演犯过的错误。 在敖衡还要再说什么之前,莫安安赶忙为自己的失误想方设法做弥补:“他今天有个紧急项目,接电话不方便。” 敖衡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习惯性地掏出烟,在指尖摆弄着:“这样啊。” 生意人有很多副面孔,他的颓丧消失得极快,下一刻就又恢复了谈笑自如的神态:“说起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烧吗?” 莫安安的情绪还在刚才的话题中未完全抽离,被他一问就下意识跟着问题走了:“为什么?” 敖衡坏坏地勾了勾唇角:“运动量太大,免疫力不足。” 莫安安听明白“运动量”包含的寓意,脸立即红了半边。敖衡接着又说:“今天你的运动量也不小,一直跑来跑去。”他偏过侧脸,莫安安身上有一股很香的味道,跟酒精相融,催人情动,使他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温柔,“待会儿回去早点休息。” 其实还有别的话想说,比如“离开他”,但有些事不容操之过急。从不回信息到主动索吻,莫安安已经在一步步向他走近,追得太紧反而会起反效果。 莫安安愣神了一会儿,她以为敖衡会说些更不正经的话,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些。 关心微不足道,但在需要的人眼里弥足珍贵。 “那我上去了。”莫安安说。 两人从车里下来,敖衡把她送到单元楼门口,看莫安安走进电梯,又站回了停车的位置,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一边悠悠地吞云吐雾,一边抬眼望着那块窗棂。 过了几分钟,灯亮了,很快莫安安出现在了窗口。看见她连围巾都没摘,敖衡忍不住笑了。他拿出手机,一个电话打过去:“傻不傻,衣服不换掉容易感冒。” 莫安安是逆着光接电话的,敖衡无从观察她的表情,但在他的脑补中,她现在也是笑着的。 “你呢?不回家吗?”莫安安问。她的声音好像是真的在笑。 “抽完这支烟就走。”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抽着烟和莫安安遥遥相望,这场景和下午那一幕出奇相似,莫安安仍旧高高在上,他在下,却再也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敖衡说话算数,抽完这支烟,他把烟头拧灭丢进垃圾桶,就真的转身离开了。莫安安趴在窗口,看他的米色外套在夜色中越来越远,在拐角消失的一刹那,心好像被夜晚的风穿透,空荡荡地被挖走了一块似的难受。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敖衡的信息:别傻乎乎看我了,快去换衣服。 莫安安盯着那条信息,又难以置信地看看窗外,人的确已经走了,绝不可能会观察到她的动向。她把窗关上,一边脱大衣一边思索该回复什么,敖衡的第二条信息又过来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晚安。 她想了想,好像说什么都会多余,只得给与他同样的关心:晚安。 敖衡人已经离开,可是因他而起的波澜并不能轻易平息。莫安安换上居家服,灌了一大杯水下去,心跳仍旧很剧烈。她想自己还是太容易被感动,几天之前,她还对敖衡抱有十分警戒,只是一顿病号餐,一次工作期间的探望,就让她开始念起了他的好。 这很自然,因为这样被人捧在手心,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她太少体会。 莫安安叁岁时家里有了弟弟莫康,自打她有记忆时起,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弟弟的。爸妈忙着上班,她上下学之余还要照顾好莫康,不能让他饿了,也不能让他磕着碰着。莫安安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是给莫康买名牌山地车的赠品,第一个手机是莫康的淘汰不用的。她家里不缺钱,只是莫安安永远不在这个家的第一顺位,就连她暑假和同学相约去逛街,也要优先接送莫康去补习班。 送殷勤的男孩子也有,可初高中的毛头孩子不懂浪漫,殷勤抵不过捉弄来得多,加上莫安安家里对早恋严防死堵,闷头读书的时间里,晃晃眼就到了大学。 然后就是遇上夏衍仲。 依照莫家的家法,莫安安不该读书时交男友,但远离家乡读大学,加上家里有个正读高中的重点关爱对象莫康,莫父莫母一时松懈了对莫安安的管束,一个不留神,莫安安已经被夏衍仲迷了心窍。 ——她当然不敢跟家里人说早就和夏衍仲上了床。莫安安对性本也持有着十分抗拒的态度,可是那么多女孩喜欢夏衍仲,那时的夏衍仲却只喜欢莫安安,那种虚荣和幸福把她头脑冲昏了。她想报答这个人对她的好:夏衍仲陪她晚自习,冷天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喜欢的电影,第一次有人把她放在世界的中心,她怎么能不做些什么回报对方呢? 莫安安抱着献祭的心态和夏衍仲做了爱。初开始她甚至很反感这件事,因为只有后半程舒服,前半程太煎熬。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等后来夏衍仲开始对与她做爱淡了兴趣,她会那么地慌张。 莫安安调着热水器的温度,心下五味杂陈,这时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夏衍仲回来了。 她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没让敖衡上楼,不然真碰上少不了一起风暴。 夏衍仲又喝了酒,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他进屋把手提包往茶几上一搁,瘫坐在了沙发上:“给我倒杯水,要凉点的。” 莫安安冷眼看着,夏衍仲以往也这样,东西随处乱放,她跟在后面收拾。但从前腹诽几句就完了的事,眼下忽而变得不能容忍了。 她去厨房接了杯水,夏衍仲伸手要去接,莫安安却没递到他手里,而是搁置在了桌面。 夏衍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往前屈身够住了茶杯,把水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转头看莫安安还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他,缓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脸:“老婆。”他手指了指莫安安身后,卫生间门口,那里放着一只冒尖的脏衣篓,“衣服该洗了。” 昨天衣篓就满了,夏衍仲以为她今天会洗,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是满当当地摆在那里。 莫安安动也不动,语气很冷漠地说:“那就洗啊。”她抬头看了夏衍仲一眼,“洗衣机你不会用吗?” 结婚这么多年,这是莫安安第一回因为家务活呛声,夏衍仲仿佛第一天认识莫安安似的,怀疑地盯着莫安安的脸,但看来看去,她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分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晚上的酒仅五分醉,这个当口醒到了叁分。夏衍仲一向认为家务不是男人的事,考虑到莫安安这几天都耸拉着脸爱答不理的,不清楚是哪里招惹了她,他决定先不跟这女人一般见识。夏衍仲从沙发上站起来,晃悠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打开洗衣机门,抓着衣篓的衣服大把往滚筒里塞,他动作很粗暴,深色浅色一股脑扔进去,还有几件衣服掉到了地板上。 夏衍仲没有捡,他不是不会洗,他只是很有把握,莫安安一定会看不下去,一定会过来捡起衣裳,推开他,说“还是我来吧”。 果不其然,夏衍仲看着莫安安皱起了眉头,她起身走到了夏衍仲跟前,不过这一回,地上掉落的衣服她一件也没有捡。 “夏衍仲,”她只是倚靠在卫生间的黑色门框上,没什么感情地叫他的名字,说,“我们离婚吧。” 【没有一条条回大家的评论,因为popo太难上了,免费梯子每次更文都要弄很久(今晚我是从23:15开始上传的,也不知道成功要到几点了),想回复大家总是打一段字,一点发送一切都没了TAT 只好在这里感谢投珠和订阅的读者们了,谢谢大家的支持,你们是我持续更新的动力。另外千人千面千思,大家有不同的想法很正常,我们的评论区的姐妹们都是在好好交流,希望姐妹们多一点相互的理解,大家不吵架也不相互diss】 维希(ωoо1⒏ υip) 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或者说,这更像是一个痴梦。兔子居然咬人了,莫安安要跟夏衍仲谈离婚。 夏衍仲并不恐慌,他甚至笑了一下:“老夫老妻的,怎么拿这事开玩笑?”他放下手里的衣服,去揽莫安安的肩膀,“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什么了?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从很久以前莫安安就在脑海里预演过向夏衍仲提出离婚的场景,最早是在一年前,那时候的想象是很完整的,她声泪俱下,有理有据地控诉夏衍仲作为丈夫的不忠和失职,夏衍仲良心发现,悔不当初,然后两人重归于好……到最近,想象只保留了她的控诉,夏衍仲的反应不再重要。 当这一场景真实发生,居然比想象更简单,莫安安发现自己连指摘都懒得去做,预演中应该是很痛快的部分突然无所谓了,告诉夏衍仲她为什么想离婚根本没有意义。 她只是想离开他,仅此而已。 莫安安拨开他的手:“不是开玩笑,我不想跟你过了,认真的。” “肯定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夏衍仲情绪变得有些激烈,“谁?你告诉我。” “没人跟我搬弄你的是非。”莫安安抱着手臂看夏衍仲,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只困惑不已的猴子,往日的潇洒荡然无存,让莫安安不禁费解,当初怎么会被他蛊了那么多年。 “是不是因为柯燃?”夏衍仲好像突然开了窍,说,“前两天跟她一起出去过一次,是去帮忙工作上的事,你别瞎想。” 莫安安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没必要跟我解释这些,你们见没见面,见面干了什么,我现在真的不关心。” 她转了转脖子,站了一天,身体疲惫让她毫无跟夏衍仲对峙的欲望。她弯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塞进洗衣机,冲愣在一旁的夏衍仲说:“我要洗澡了,出去行吗?” 夏衍仲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门就“咣”地一声合上了,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妈的,蹬鼻子上脸。”夏衍仲小声咕哝了一句,转眼看见洗衣机已经在嗡嗡地运转,又觉得她大约是在虚张声势。 “该干的不是还得干么。”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啤,灌了两口,心下如是说。 夏衍仲猜测莫安安只是耍小性子,掰着指头一算,她快到生理期了,大概这无名火少不了跟内分泌失调有关系。却没想到她这一气居然会气那么久,接连叁天,早上起来莫安安人已经走了,晚上回去就把自己锁在客卧,他趴墙门听了一阵,她是在听什么视频教程。两人晚上也是分房睡,碰面只有在卫生间洗漱上厕所的契机。 夏衍仲只得改变战术,他听见莫安安洗漱,就去卫生间门口侯着。刚开始用的是冷却法,制造偶遇机会,等莫安安主动求和,但她这回是吃了秤砣了,就是不主动服软。夏衍仲无奈,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一听见她有动静就主动凑上去问她白天上班累不累,帮她拿拖鞋、挤牙膏。 毕竟两人过日子,长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夏衍仲不想顿顿吃外卖,也不想打扫卫生,回父母家又会被念叨。叁天过去,黑色的茶几落了一层灰,晒在外面的衣服莫安安只收了自己的,夏衍仲等来等去不见妻子整理他的那些,只好亲手将剩下的衣裳一件件取下来,熨好挂进衣橱。家庭琐事也很耗费精力,他迫不及待快快回归既往和平的家庭生活。于是在第四天,在莫安安出门前堵住了她:“安安,”他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温情脉脉,“闹够了就收手吧,我知道错了。” 莫安安提上鞋子,好笑地望着他:“你错哪了?” 夏衍仲有点头痛,他不善于回答这样具体的问题,好在他有别的优点,善于运用深情的眼神。 夏衍仲深吸了口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莫安安,声音微微哽咽:“很多。” 他适时上前一步,想捉住妻子的手,但扑了个空,凄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该伤害你。” “我……会改,相信我,好吗?” 莫安安愣怔了一下,她像是要松动了,气氛恰到好处,可没料想夏衍仲手机不识时机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经理的电话,只好接了:“喂?” 一通电话又把莫安安唤回了油盐不进的状态,夏衍仲一心二用,电话那一端经理交代他到公司需要比对哪几份材料,这一端莫安安冷笑着说:“没必要。” 夏衍仲眼睁睁看她推门出去,丢下了一句让他真正紧张起来的话。 “反正都是要离的。” 张姐那天说的话莫安安还是听进去了,既然有换工作的打算,就得适当做出变通,走出舒适区。她跟May交流了想法,决定给自己加担子,除了策展,其他对接客户、制定执行流程表的会议也跟着参与,观察和甲方周旋的话术技巧。要学的东西很多,忙起来便也没空去想和夏衍仲的冲突了。 这天中午,她买了便利店的快餐,正一边吃着一边回敖衡的信息,接到了好友孔维希的电话。那边问莫安安晚上有没有空,说想和她聚聚。 孔维希是莫安安上大学时的寝室长,四个姑娘里她性格最开朗阔达,尤爱充当知心姐姐的角色。从前室友哪个失恋了,孔维希一定会与之彻夜长谈,和对方一起痛骂渣男。刚毕业那几年,大家刚走上社会都不适应,多亏孔维希总组织大家一起周末逛街聚餐,互相打气。她们寝室这么多年没散,一半的原因是有孔维希这根顶梁柱。前年她和一个大学行政老师相亲成功,迅速结婚生子,有了家庭后重心就放在了孩子身上,闺蜜之间的来往倒是少了。 寝室四个女孩,叁个都认了孔维希的儿子做干亲,莫安安这个干妈做得尤为称职,满月礼,百天礼,圣诞礼,样样不少,样样都不糊弄。单是百天的长命锁,她跑了T市几家最好的金店,挨个比对,选得是匠艺最巧的一家。夏衍仲笑她买小孩子的东西还那么认真,她心里只想,那可是维希的宝宝啊! 孔维希最好的朋友不是莫安安,但莫安安最好的朋友一定是孔维希。 “有空,”莫安安说完有点迟疑,“晚上你没关系吗?不用照顾宝宝吗?” “我老公今晚没事,有他在。”孔维希说。 “那我订餐厅,”莫安安笑着说,“晚上几个人?花花和小南你联系了吗?” “这两个人最近都忙得很,之前我们一起去逛母婴店的时候也是约了好几次才凑在一起,今天晚上就你和我,咱们二人局。” 毕业后最先结婚的是莫安安,如今她却是那个唯一没有孩子的人。莫安安知道这叁位宝妈经常约在一起逛街聊天,她们不是有意避开自己,但亲耳听到孔维希提到只属于她们叁人的约会,心里未免还是有点泛酸。 挂下电话,莫安安开始选餐厅,孔维希的喜好她记得很清楚,很快就定好了离维希住址很近的一家粤菜馆。 晚上,莫安安先到约定的餐厅,等了一会儿维希才来。她见到莫安安,亲密地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坐下看菜单,看完发现她爱吃的莫安安都已经点过了。 “这些已经够了。”维系笑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对安安说,“最近怎么样,工作是不是很忙?” 莫安安笑笑:“还行,忙着总比闲着好。” “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是被工作累的还是被夏衍仲给气的?” 莫安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他给你打电话了?” “可不是嘛,”孔维希说,“一大早跟我打电话说你们俩闹别扭了,让我好好劝劝你。我问他因为什么闹别扭,他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孔维希拎过桌上的玻璃茶壶,替莫安安满上茶,“我是看着你们俩一路过来的,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夏衍仲慌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莫安安不自在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离婚。” 孔维希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她太了解莫安安了,思想跟裹过小脚似的,夏衍仲就是她的天。上大学那会儿夏衍仲跟别的女生勾肩搭背她都不对夏说一句重话,能让她开口提出离婚,必定不是小事。 她定了定神,低声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莫安安不做声。 这就是默认了。 孔维希把筷子重重往磁盘上一撂,咬牙切齿道:“狗男人。” 气归气,孔维希对这件事却并不感到意外,夏衍仲出了名的爱拈花惹草,她们几个姐妹淘婚前点过他,让他以后收敛着点,夏衍仲却振振有词,声称自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当时的确是片叶未沾,起码没有证据表明沾了。可是还有一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孔维希始终觉得夏衍仲是在玩火,烧到身上指不定是哪一天的事。奈何莫安安爱夏衍仲爱得紧,她在这二人恋爱之初就开口劝导过,早些时候都没劝她回头,婚事跟前更不好说什么,只敢叁人单独聚会时提上一嘴。 夏衍仲绝非良人,孔维希内心深处也认同莫安安应该和他分开,但步入社会多年,她们都不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了。万一前脚劝人分手,人家两口子后脚和好,只有她这个中间挑拨的里外不是人,因此劝分的话也不轻易吐口,只问莫安安:“你打定主意了?确定没弄错,会不会是误会?” “没误会,”莫安安摇摇头说,“他跟别的女人上过床了。”她顿了顿,“夏衍仲未必和别人有感情,但一定对我没了感情。” 孔维希对她这平静的语气感到很惊讶,除非心伤透的人,是不会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的。但莫安安的下一句话让她的惊讶更盛:“变心的不止他一个。” 她斟酌了片刻,轻声说,“我好像也喜欢上别人了。” 追-更:pο1⑧u。com(ωoо1⒏ υip) 地上铁 夏衍仲会出轨是意料之中,莫安安会出轨则是妥妥的意料之外。 在孔维希心里,莫安安就是那条轨,全地球人出轨,也轮不着莫安安。 她头皮发麻,半晌,问:“小安,你没在开玩笑吧?” 莫安安摇头。 感情如人饮水,婚变背后必定有当事人才能体尝的因果,孔维希惊讶之余也有好奇,她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把莫安安的心从夏衍仲身上拉扯下来。 这一定不是个一般人。 “他是谁?”孔维希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是。”莫安安像是内疚,眼睛不敢抬起来看孔维希,只盯着自己的茶杯,“……我也才跟他认识没多久。” 刚认识没多久就能把莫安安的家庭搅和黄了,孔维希警铃大作:“这人是你同事?” “也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 “夏衍仲介绍的。”莫安安犹豫着说。她本还想说这人就是夏衍仲出轨对象的丈夫,但看了眼孔维希那副见鬼了的神情,决定还是不把这过于狗血的关系透露给她。 “这人多大岁数了?做什么工作?人品怎么样?”孔维希接连问,样子很像盘问女婿底细的丈母娘。 “年龄差不多……叁十?是个医生。”莫安安装作很淡定的样子,掩盖自己对敖衡知之甚少的事实,“人挺好的……对我也很好。” 孔维希看她说话眼神飘忽就知道这里头有问题,用质疑的语气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差不多叁十?”又接着问,“哪个医院的医生?主治什么?” 看莫安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孔维希不禁叹了口气:“你啊,可别又是被人给哄住了。别的不提,既然是夏衍仲介绍你们认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你有家室,一个对有夫之妇下手的男人,人品能好到哪去?” 莫安安无话可说,她不得不承认孔维希说的是事实,但内心又有那么一丝侥幸,想替敖衡辩护。 “这里头来龙去脉很复杂,”她只得说,“叁两句话解释不清。” “真是当局者迷,你需要的是跟我解释么?”孔维希恨铁不成钢,说,“我问这些无非是怕你又恋爱上头再跌跤——不管复杂不复杂,你对这男的一无所知谈哪门子感情?”孔维希看了莫安安一眼,见她低着头不吭,语气又软了些,“我看了那么多分分合合的情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都说女人精明算计,其实哪比得上男人?男人想要个免费保姆,就说只要你贤惠懂事我就跟你白头偕老;想图个身体畅快,就装出一片真心睡完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今天能对你好,明天就能换个女人对别人好。摸清楚了底细还不一定能猜出男人心里头那点弯弯绕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那医生对你是真喜欢而不是图一时享乐?搞不好他这头跟你甜言蜜语你侬我侬,那头家里还有个被他冷落无辜受累的老婆。你以为离开夏衍仲就是逃离了火坑,怎知道前面不会是个更大的陷阱?” 菜已经端上来了半天了,有荤有素,有菜有汤,盘盏占满了一张不大的方桌。两人却谁也没动一筷子,莫安安看着盘中央里那只蒸鱼,被高温熏蒸又冷却过的眼睛向外凸着,泛着白灰,仿佛带着一股浓重的悲哀。 莫安安心底也泛着悲哀,除却柯燃的角色不是无辜受累的妻子,孔维希说的全是实话,实话最扎人心。 “我再想想吧。”过了一会儿,莫安安拿起杯子灌了口茶水,“脑子有点乱。” 孔维希点点头:“先吃菜,菜都凉了。” 两人拿起筷子夹菜,莫安安夹了一筷子白灼芥蓝,目光空洞地咀嚼着,好像嘴里吃进去的是一块难嚼的皮筋,待到时间长到孔维希觉得就是快木头也要被嚼烂了的时候,她说:“但婚还是要离的。” 孔维希抬头看她,莫安安眼圈和鼻头都有点红:“因为真的过不下去了。” 这晚的饭从七点吃到了九点半,那桌菜只下了不到二分之一。孔维希没追问莫安安关于敖衡的更多事情,只是说让她回去再想想,给了她一些很实际的建议,提醒她要是铁了心离婚,记得存留夏衍仲出轨的证据,尽量争取财产上的主动权。 莫安安把孔维希说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她想就算她不是维希最要好的朋友,就算花花和小南她们时常会有只属于叁人的约会,那也没关系。她会永远记挂维希对她的好。 夏衍仲大概对这一餐抱着很大的期望,莫安安跟孔维希分手没多久,他就打来了电话,被莫安安挂断,又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吃完饭,需不需要去餐厅接。 当日车牌限行,莫安安没有开车,看到信息的时候正等候在露天的地铁站台,和她一起等着的人里有刚约会完的情侣、夫妻,也有刚刚工作结束的加班者,每个人脸上都是不一样的表情,旁边路灯散着温暖的黄光,对面是绰绰的树影。 地铁广播响了,一束夺目的光刺破黑夜,飞驰而来。莫安安在那束光里忽然想起,当初来到T市上学的第一天,她也是乘坐着这条线路的地铁,那时独身一人,却胸怀憧憬,觉得将迎接她的是这世界的万般美好。 莫安安没有回复夏衍仲。她点开了和敖衡的对话框,告诉他自己最近比较忙,应该不会有空再和他联系了。 春节一天天临近,街上节日的氛围也一天天变得浓厚,各处商铺都挂上了喜庆的中国结和窗花剪纸,连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披上了流光溢彩的灯带,敖衡的心情却与前段时间相比直线下降。虽然他从不迁怒下属,公司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嗅出了他身上那股心情不佳的气息,很自觉地退避叁舍,连秘书Kim和医院助理陈乔都减少了前来打扰的频率。 敖衡心情不好的原因只一个,他发现莫安安在躲他。 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一度已变得很亲密,每天清晨,敖衡习惯于拍一张日出的照片给她,两人互道一声早安,中午和晚上聊上几句,有时是关于工作中的见闻,有时只是关于一餐吃了什么,即便聊的内容不多,但是他们之间的氛围是轻松愉悦的。 然而只一个晚上,一条信息的功夫,这种亲密又重新清零了。莫安安突然不再回复敖衡的信息了,他打电话过去,那边总是很快就提醒他对方正在通话中。 莫安安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拉入黑名单,敖衡猜测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能够求证真相的人有限,夏衍仲显然不是理想人选,便选择转而求助柯燃。 柯燃和他住同幢楼,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某些时刻也有别的好处——在半夜十二点半,敖衡加完班敲开柯燃家门不过是件顺手的事。 “大哥,你晚上没有性生活的吗?”柯燃开门的时候只裹了件睡袍,头发凌乱,妆倒是很齐全,红唇烈焰煞是性感,“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见了夏衍仲。”敖衡预想她屋里还有别人,站在门口,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 “见了,也睡了。”柯燃说着瞥了他一眼,“里面那位听不见,你不用遮遮掩掩的。” “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敖衡沉声问。 “说过我也不记得。床上的话只是助个兴,下床就忘光了,问这干嘛。”柯燃点了一支烟,隔着烟雾抬头看敖衡,见他眉宇紧锁,恍然大悟道,“噢,你是想打听他老婆吧?” 敖衡不是很有耐心:“别绕弯子,说重点。” “哪有炮友见面聊这个的,”柯燃觉得很扫兴,摆手散了散浮烟,“不过我猜要么这俩人回归正轨了,要么姓夏的又找上了别人,有将近两个星期了吧,他都没怎么联系我。” 敖衡脸色不大好看,点点头就要走:“我知道了,你继续忙。” “哎——”柯燃叫住了他,敖衡转过身,她脸上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要我说,你也不用丧气得那么明显。” 柯燃挑着极有风情的眉,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猛地亮了,那抹红落进敖衡的眼里,刺得他眼皮一跳。 “怎么说?” 柯燃抖抖烟,笑了:“动物园里吃过人的兽都免不了一死,因为大家都知道,动物吃过人,就别指望它还能收回本性克制欲望——偷过腥的猫也是一样。” 她闲闲地撩起眼皮,似是感慨地说:“哪有什么浪子回头,骗人的鬼话罢了。” 好儿媳 浪子回头是不是鬼话尚无定论,但仅就夏衍仲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倒很像是真的。 在二人结婚之前,莫安安就展示出了自己极擅家务的一面。从小到大照料莫康的经验让她对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之类的事可说是手到擒来,也是这一点,意外成了让原颇看不上外地女孩的夏父夏母同意他们婚事的关键。 莫安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夏家的场景。很少人会刻意地对她好,也很少人会刻意地让她难堪——那次经历则让她真实地体验到了后者。 见面发生在他们交往的第叁年,正月十五之后,莫安安大四寒假开学之前。会面发起人则既不是莫安安自己也不是夏衍仲,而是莫安安的母亲——她虽对夏衍仲早早和莫安安搅和在一起有些许不快,但对这个未来女婿整体还是满意的,毕竟夏衍仲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要学历有学历,还是有车有房的T市本地人。过节走亲访友,每每有亲戚问起快毕业的莫安安有没有对象,她便要苦恼地长叹一声“女儿不听话,背着我们自己谈了,只能任她去”,随即状若无意地提几句夏衍仲的工作、收入,再不失时机地向众人展示夏衍仲的照片,轻松地把气氛烘托向高潮。 莫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他家找了个能挣钱还长得俊的姑爷,大部分都直言安安好运气,也有个别心思多的,暗下里提醒莫母大城市的人眼界高,和人谈个恋爱玩玩没问题,结婚可不能指望。这话戳中了莫母的窝心处,她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几天快把嘴皮子磨烂了,直到亲眼看莫安安给夏衍仲打电话表示要上门看看他父母才罢休。 在莫安安心里,人一直可从个性上分为两类,夏衍仲、孔维希是一类,他们天然地阳光乐观,受人欢迎,而还有一类人是不那么讨喜的,譬如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话,也不擅长用他人喜欢的方式予以逢迎,能做的大概就是对别人好。听夏衍仲说他母亲喜欢吃麻小,莫安安前一晚乘坐夜班卧铺出发,早上6点钟出了T市火车站,就拎着礼盒直奔当地最大的水产市场,一只一只地挑了一袋子小龙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虾拿在手里才放下心,在路边随手买了只包子吃着等夏衍仲来接。 这天是休息日,夏衍仲睡过了头,莫安安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他才姗姗来迟。夏衍仲下车看见莫安安冻得鼻子耳朵通红,刚觉得有点内疚,转眼又看见了她手里还在弹动的黑色塑料袋,眉毛立刻皱成了一团,往后退了一步问:“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小龙虾。”莫安安小心翼翼地拎着袋子,“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来市场买虾,中午去你家露一手。” “可你没说虾是活的啊!”夏衍仲把莫安安带来的礼盒放在一边,作难地翻腾后备箱。这车他刚提不久,正是宝贝的时候,想到待会儿莫安安要拎着这腥气的玩意儿坐上车他就很头痛,“你等等,找东西把它包好再进去。” “虾哪能买死的。”莫安安小声嘟囔。 夏衍仲没搭理她,只顾闷着头在后备箱翻找,令人郁闷的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恰当容器。再低头看莫安安手里的塑料袋,里里外外套了几层,但架不住虾长着长而尖锐的虾须,厚实的袋子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水腥,莫安安身上也腥。 夏衍仲想了想,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你坐这个回去吧。”他对莫安安说,看莫安安表情有些呆滞,又给她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我明天还得接送领导,车里染上味道不方便。” 两人分别乘着车,一前一后到了夏衍仲父母家。夏父夏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退休前在当地一个机械厂工作。早年间夏父跟厂里一个姓杨的师傅关系要好,那师傅本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有个搞金融的博士小舅子,他得了这近亲熏陶,也喜欢在工友们吃饭时大放厥词几句,讲讲对经济形势的看法。那年头时兴买股票,旁人都沉迷股市不可自拔,这老兄弄不懂操作,插不进几句话,对股票态度便很是轻蔑:“股票算个屁,都是虚的,那叫什么来着?对,泡沫。要说值钱,还得是这个——”他竖起拇指,跋扈地指指背后的工厂,“房子!” 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真,工友们都是嘻嘻哈哈地,当成下饭的佐料听过便罢了。但夏父却默默记进了心,一股脑把家里的闲钱全扔进了房市,按揭买了好几套。起初周围人还笑他傻,居然听信了老杨的昏头话,怕不是要赔掉裤衩。渐渐地,谁也笑不出来了,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搬出机械厂大院,住进漂亮敞阔的高档小区,除了羡慕嫉妒,就剩悔不当初。 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从发了财,夏父夏母的精神面貌也变了,从前他们还都是普通工人的样子,手里有了积蓄,也开始讲究穿衣打扮和生活品味。夏母连说话的腔调都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见人先笑,现在则是先把人从脚到头提溜全了,才吝啬地露出一点点笑,气质变得格外孤高。 见到莫安安,当然也是这样。 莫安安跟着夏衍仲到家里的时候,夏父正在阳台伺候花草,夏母坐在按摩椅上看电视剧。见二人进门,夏父搁下喷壶,坐进了客厅,夏母掀起眼皮先看了看两个礼品盒,又转动眼珠子看莫安安的手和脸,说:“来了啊。”自始至终,屁股都没从椅子上移开过。 夏父态度稍微好些,正眼看了她说:“小姑娘挺白净的。”被夏母瞪了一眼。 莫安安本来在生人跟前就容易发赧,一紧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求助地看向夏衍仲。夏衍仲会意,拿过遥控器关了声音:“电视剧先停停,我来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女朋友,莫安安。” 又给莫安安介绍:“我爸老夏,我妈老李,都自己人,不用客气。” 莫安安赶紧鞠了一躬,递上礼盒:“叔叔阿姨好。”她还想再说几句好听点的话,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吉祥话都想不起来,只好站直笑了笑。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其中一件礼盒是套专柜护肤品,售价一千出头,莫安安不太舍得买,还是莫母非要挑选的,说头回见面得送点像样的礼物。但夏母连接都没接:“这个你拿回去吧,”她说,“低端牌子的护肤品我用不习惯,容易过敏。” 莫安安愣了,又听夏母对夏父接着道:“这个鱼油回头小宋来打扫卫生时候送她好了,我给你买的那些好的保健品还没吃呢,哪吃得上这个?” 夏父凑近盒子看了看:“哎哟,是不如你买的好。” 就算莫安安再迟钝,也看出这家人的态度了。她面皮薄,当时就有点想哭。好在夏衍仲还是很男人的,这时说:“你们俩说什么呢,不给她面子也得给我面子吧,人家拿了东西来看你们,东送西送的像什么样。” 夏母看他脸色阴沉,又看着站在一旁鹌鹑似的莫安安,片刻功夫,一直拉长着的脸又笑了:“说得也是,收下收下。” 她这时又忽而变得亲切起来,看莫安安脚边还有个塑料袋,问:“这里面是什么?” 莫安安看她态度好转,心情猛一轻松,赶紧答:“小龙虾。” “活的呀?”夏母问,“活的我可不会收拾,我们家都是直接买半成品。” “我会,”莫安安立刻说,“虽然麻烦,但不难。” 夏母接着问:“还会做别的么?现在的女孩子做饭普遍不太行。” “我也一般,只熟练家常菜。” “家常菜就行。”夏母说,“女孩子家应该学点这个,不然以后结了婚难道让老公天天吃外卖吗?” 莫安安在家里也总听母亲这么唠叨,所以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她点点头,接过夏母递过来的围裙,跟着她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和莫安安家里差不多大小,材料也齐全,莫安安熟练地带上橡胶手套,把虾放水冲了两遍,弄了一只大水盆,要了一只钢丝球,坐在小矮凳上捏着虾一只只地刷。 她刷着虾,夏母就磕着瓜子站在一旁看。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尚且良好,现在夏母什么都不问了,莫安安就找不到话头。她弓着腰,努力和小龙虾身上的污泥做斗争,整个厨房里都是钢丝球呲呲摩擦的声响,和瓜子壳被咬开的“咔啪”声。 刷到第五只虾,谢天谢地,夏母终于又开口了:“我听衍仲说,你家是S城的?” “是。” “你父母做什么的?” “做小生意的。”莫安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夏母的表情,意识到还得继续说下去,“家里有个小汽修厂。” 夏母“哦”了一声,“干这个收入不稳定。” 莫安安不吭声了,继续刷虾。 “你有兄弟姐妹吗?”夏母又问。 “有一个弟弟。” “不是独生女啊,”夏母声音明显有点失望,随即吐了口瓜子皮,又说,“不过也好,以后你万一嫁到T市,起码不用再分心照顾家里老人了。” 莫安安拿钢丝球蹭着虾壳,茫然地想着夏母话里的意思,感觉她像是认可了自己,但又似乎不全是这样。 这时,被叫去帮夏父修理电脑的夏衍仲过来了,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夏母拦在了外头:“这里又洗又刷,脏得很,你过来干什么?” “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夏衍仲冲莫安安眨眼。 “我平时还舍不得用你呢,这儿两个人怎么会让你帮忙。去吧,陪你爸下两盘棋。”夏母拍着他的肩膀往外撵,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女朋友有个弟弟?” 莫安安紧张地望向夏衍仲,连手里的虾都忘了,被夹了一钳子吃痛才赶紧松手。 “我没说过吗?”夏衍仲表情很是困惑,“可能忘了。” “忘了就算了。”夏母幽幽叹了口气,拉着夏衍仲往客厅走,她说话不刻意压低嗓门,声音清晰地飘入了莫安安的耳朵:“不过可得记住,恋爱对象没那么多讲究,结婚必须要找门当户对的。那几个介绍给你的相亲对象你不能光吃几次饭就完了,还是得多接触接触。” 那顿饭怎么做完的,怎么吃完的,莫安安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后半程的状态很像梦游,炒菜、洗碗全凭肢体反射性动作。等回到临时入住的宾馆,她抱着枕头就哭了。 “他们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说说。”夏衍仲把莫安安搂进怀里,安慰她,“我真要跟你在一起,谁能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霸气,还没见识过社会险恶的莫安安贴着男友的胸膛,简单地被说服了。她在那个瞬间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仿佛是被拆散的罗密欧朱丽叶,家庭的撕扯阻却不了纯真的爱。 生活的妙处恰在于它有着极其黑色幽默的一面。尽管夏衍仲带莫安安见了父母,可当时的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更万万不会想到,时隔半年,会被父母威逼利诱着与莫安安结婚——夏父夏母后来参加了场从前同事孩子的婚礼,宴席上一交流,前些年红火办婚礼的小年轻们散了一半。现在的年轻人不比老一辈,自我意识都膨胀得厉害,天王老子跟前也是自己最大,哪里又肯迁就别人?恋爱时的风花雪月尚不能显露生活的本质,一到茶米油盐的日常中历练,关系便会迅速分崩离析。 两口子回到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再联想介绍给夏衍仲的那些本地小姑娘,的确不像是能伏低做小的性子。于是又回转头来重新审视莫安安,这一次,他们意外发现这倒真是个不错的儿媳人选。 性格老实,能伺候夏衍仲,长得不错,学历以后教孩子也够用。身份是外地人这一点虽然扯了后腿,可也不全是坏处——万一以后真有什么矛盾,没娘家人撑腰也折腾不出水花来。 于是这么一合计,等莫安安毕业稳下工作,两人就催促着他们举办了婚礼。莫安安虽不太明白是什么改变了公婆,但从宴席上频频的“勤快”“贤惠”夸赞中也猜出了一二,在此后的婚后生活里,更是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优点,不曾让夏衍仲沾过一点家务事。 风水轮流转。一出离婚的闹剧,现在莫安安什么也不肯干了,夏衍仲反倒成了那个勤快的人。 烛光晚餐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宿醉 一百五十万,对夏衍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抛开家里的房产不谈,他毕业第一年的薪资就已经将近百万,当时还被系里当成优秀毕业生推介,如今工作六七年,再怎么铺排浪费,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嫌多。 但这个数字由莫安安提出来,就显得多了。 莫安安一直是节俭的、廉价的,不需要夏衍仲在她身上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好比大卖场里打着sale标签的平价货,在开放货架上一摆就是好多年,某日忽然撕去了标签,摇身一变成了高奢专柜里的陈列品,任谁都无法接受。 夏衍仲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他神色复杂地凝视莫安安,语气充满失望:“安安……你变了。” 莫安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变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不会把钱挂在嘴边。”夏衍仲手还抓着那张纸,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莫安安胸口腾地升起一股火。夏衍仲的钱包都是他自己捂着的,她从没有主动要过。莫安安那点工资要顾家,还要时不时给夏衍仲送礼物,她连冬天买件不知名的羊绒衫都要再叁犹豫,却舍得给夏衍仲买名牌手表和袖扣。现在他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怪她变得物质。 换了别人,或许早就一条条陈列出这些理由,把夏衍仲说得哑口无言。但莫安安一激动就逻辑混乱,她气头上跟人吵架总是吵不赢的。怒气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她只是握紧拳头,一连说了两遍:“我物质不物质,你心里该有数!” 烛光晚餐不欢而散。莫安安把纸拍在桌上,说“你再好好看看吧”转身回了房间。 夏衍仲更气,他一拳锤在了桌上,烛台倒了,高脚酒杯也倒了,红色的酒液漫了一桌,把那协议书染红了一半。夏衍仲瞪着眼睛,在一片狼藉中呆立了片刻,知道已不会再等来莫安安收拾残局,只得躬下身去,抽纸巾擦拭肆流的酒。然而擦来擦去,心境擦得越发暴躁,夏衍仲索性把垃圾纸屑堆在一起,一通电话打给了范铮:“出来喝酒,我请客。” “今天不行,”范铮大约又是在加班,那边听上去手忙脚乱的,“手上有急活儿,出去胡混老板会杀了我。” 要在往日,夏衍仲听了这话定要戏弄他几句,劝他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容颜尚好,早日去傍个慷慨富婆。但今天他没说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明天有空吗?” 范铮听出了他情绪异样,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近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 “行。”范铮看了眼满当当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七点以后,定好地点跟我说。” 夏衍仲狐朋狗友不少,平时随便支个饭局就能呼啦啦召唤一大群人,今天晚上他心里烦闷,是很想痛快出去喝一场的,但这种时候,那些酒肉朋友都不是他愿意面对的人。 他骨子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老婆要跑,这在夏衍仲看来是极其丢人的事情。从前出门大家都羡艳他的贤良妻,调笑地称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应得心安理得。现在可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肉疼,他面子上也过意不去。这样的事情只有说给范铮。 于是这晚,他看着那索然无味的游戏解说,独自清了余下的大半瓶红酒,没有过足瘾,又喝了小半瓶白兰地、五六瓶啤酒,往日这么混着喝早就上头了,可这天晚上他好像酒量大增了似的,怎么也喝不醉,神志甚至喝得越发清醒,最后看着视频在客厅睡着了。 混酒到底没有白喝,夏衍仲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但他醒来时是凌晨叁点。天地转个不停,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脚踩在地仿佛踏入了云端。他扶着桌椅也走不稳当,只好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刚趴到马桶跟前,便哇啦啦地吐了起来,吐得满脸是泪,连肺腑也要被呕出来似的阵仗。夏衍仲抱着马桶,吐了叁四波,胆汁都吐出来了,胃里的躁动终于消歇下去,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似的,脱力地歪倒在马桶旁。想要接捧水洗把脸,漱漱口,但连这点余力也没有了。 他这时低头看弄脏了的黑色衬衣,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明起来。 刚上班头两年,夏衍仲还对被灌酒这事有点发憷,生意场不比学校,酒到跟前,不能因为不想喝就不喝。偏偏领导看中他是个混得开的年轻小伙子,逢跟国企或大公司的酒局,必会叫上夏衍仲。莫安安买了好多牛奶葡萄糖一类解酒物,放在了他当时租住的地方,回回上阵之前,他都先灌上一瓶酸奶,做足防护措施,但鸣金收兵时刻往往还是免不了落得一副惨相。 那个时候,莫安安还没毕业,学校离夏衍仲的住处有十几公里,乘坐地铁要个把钟头。但只要夏衍仲晚上有应酬,她就会没有二话地,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转叁线地铁,照顾他一晚上,再在第二天一早,和早高峰的人流一起回到学校。 只要她在,他喝多再难受也不会太狼狈。莫安安会拿着温水在旁边候着,好像闻不见那股混杂作呕的气味,也不觉得他脏。她的手总是柔软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为他替换衣衫,让夏衍仲能够在无忧中睡去,在第二天,忘却噩梦醒来。 厕门大敞着,夏衍仲拿袖子抿了把脸,望向客厅。他刚才没来得及开灯,是凭借着没关的电视机屏幕光一路跌跌撞撞爬来的,从这里看去,客厅一片变幻的幽蓝,颜色时浅些,时深些,但电视荧屏的亮度毕竟有限,始终无法照亮与他相对的那扇门。 莫安安睡眠很轻,楼上住户的猫从沙发降落地板的声音都能把她惊醒,但隔着一扇不具备阻音效果的木板,她却听不见这边吐得呕心裂肺的声响。 门把手或许转动过,最后还是没有开。 酒精余劲携着困意袭来,夏衍仲头倚靠在卫生间瓷墙上睡着了,长腿微微蜷着,脸上有泪渍过的痕迹,到底只是呕吐时的应激反应,还是真的在某一刻难过心碎,他睡下,便也不再记得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万年历上写着这日宜结婚,不知哪家挑了这好天办喜事,一堆人挤在居民楼下,喜笑颜开地迎候着将到的新娘。 夏衍仲是被楼下的喝彩叫好声吵醒的,他醒来时仍躺在卫生间,身上被车倾轧过似的酸痛,周围弥漫着一股发酵过的馊臭。睁眼闻着异味,夏衍仲第一反应就是喊莫安安,然而无人应他,他看看钟,才意识到早错过了上班时间。只好开窗通风,深呼吸忍下了反胃的感觉,先态度卑微地给经理打电话道歉,才匆忙地去洗澡换装。 至于那些凌乱的酒瓶,烧到一半的蜡烛,夏衍仲不是没有想着清理,他在找衣服穿的时候也想起来过,不能让莫安安晚上回来面对这一地残局——起码不能在她闹离婚的节骨眼上这么做。但下一秒,同事的信息过来了,说他不走运,今早晨会大老板好不容易又穿了那件好笑的荧光色小马甲,夏衍仲居然错过了这一盛况,群里有几个人还偷拍了照片,艾特他远距离分享快乐。 一打岔,收拾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忘在了脑后。 于是晚上八点,加完班的莫安安回家看到的就是与清晨离开时一样的情景。 ——木质餐桌上四个白瓷盘里盛放着昨晚未吃完的菜品,被汤汤水水泡得发乌,桌面和磁盘的空隙间到处是沾过红酒、又脱水变干的粉色纸球,上面压着倒得乱七八糟的烛台、酒杯。她几乎抓狂,再看客厅的茶几,堆满了各色酒瓶,沙发毯被踢到了地面…… 莫安安看着手里拎着的那盒便利店盒饭,一点胃口都没了。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容易委屈,容易流泪,容易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昨天她拒绝夏衍仲拒绝得那么决绝,其实一夜都没睡好,有几次,她听着夏衍仲咳得嗓子嘶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趴在门上听那一边的动静,手搭上扶手又收回,往复数次,险些打开门冲出去。 她本来不可能坚持住的,如果不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因为一个半路杀出的敖衡。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的心思浮在她心头,动摇着她自以为坚定分手的决心: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夏衍仲真的改了呢? 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夏衍仲就是夏衍仲,人会说好听的话,但不会改。 莫安安站在这凌乱的房间,房间不冷,但她还是不由己地,有些渴望一点能抓在手里的温暖。 她再次地,想念起敖衡了。 弹簧 几天之前,莫安安就把敖衡给拉黑了。 她本来不想在明面上做这么绝——关系是种双向的拉扯,她这边冷却了,敖衡那边就很难沸腾。理想状态下,敖衡再发信息过来,她只看着,不回复,他自然会淡去了念头。 理想是理想,现实却是现实。 不回复消息很简单,念想却没那么容易了结。敖衡一条信息说出差了,莫安安就会好奇他去了哪里;敖衡说今天他在的城市下雨,她会担忧他有没有带伞;敖衡发来一张夜空的图片,说晚上月亮很美,很想你。手机的另一端她一言不发,心里却在说。我也有点想你。 隐忍不发像在摁弹簧,压抑得愈狠,反弹得愈烈。越是不回,她越是好奇敖衡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把敖衡发来的每一段话,每一张图都细细地品了又品。结果是,敖衡这个人盘踞莫安安脑海的时间比以前还要久。 所以干脆拉黑了。 孔维希说得对,她现在还身处泥潭,实在没有必要急切着往另一个不知深浅的坑洞里跳。 可今天晚上,莫安安还是想敖衡。 莫安安点开和敖衡的对话框,上面每一行内容她都看过好多遍,已经快要能够背下来了。她划了两下,决定给自己片刻的例外,把敖衡从黑名单拖出来——只拖出来很短的一小会儿,如果敖衡还没有删除自己,就看一眼他的朋友圈,再把他拖回去。 她如此做了,不过一个简短的过程却比预想中更波折:一来是敖衡的朋友圈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以窥探的信息;二来是刚更新的软件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她只是点了个朋友圈,退回二人聊天界面的时候却多了一条灰色的提醒。 你拍了拍敖衡。 莫安安愣了,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寻找撤回方法,慌里慌张之间,两只手都没拿稳一个手机,“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低头去捡手机,拿起来看屏幕上有没有裂痕,但翻过来显示屏,她先看见的是另外一行小字。 敖衡拍了拍你。 然后就没有了。等了叁五分钟,敖衡也没有再发别的东西过来,没有问她在哪,在干什么,也没有发照片。很标准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分一毫都不越界。 莫安安心里很沉,还没吃什么,却像吞了快铁似的,让她整个人有种坠向深渊的感触。她想敖衡大概是放下了,和他当初出现时一样,姿态从容,游刃有余。这也不奇怪,她都告诫过自己一百遍了,敖衡不会对自己认真,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一旦耐心和好奇用光,便会觉察她这人乏味得很,会远远撤退。现在预言成真,她该庆幸自己终于有了慧眼才对,坐在地上流眼泪干什么? 莫安安倚靠在黑暗里,觉得很累,每个人在累的时候好像都有可以栖息的地方,就像夏衍仲有范铮和家人,孔维希有她的宝宝,莫康有父母,但她没有。如果父母看见她身处这样的境地,一定会数落她身为女人不知持家,看着屋里脏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收拾。 毕竟用他们的话说,那辈人经历的苦痛要多多了,矛盾也如山,可不都熬过来了么?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愁吃穿,烦恼都是自找的。还是要放下身段好好过日子。 时间好像停滞了,莫安安不知自己在没开灯的地板坐了多久,直到听见了手机嗡嗡地震动。屏幕显示有一通来电,上面是串没见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推销员都下班了,卖楼盘推保险的往往会挑白天里打来。莫安安擦了擦泪,盯着那串陌生数字。冥冥直觉催促着她接听这通电话,胸前有一种鼓胀的情绪,心跳快到她有点想吐。 她接通电话:“喂?” “想给你发信息,打电话,又都觉得不够,只有亲眼见到你才行。”是敖衡的声音,磁性的,低沉的,“我一直压着性子在等,忍耐的每一天都很漫长,漫长到你一个随意的引逗就让等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我来了,就在你家楼下,在你看过我的地方。” 敖衡一口气说完,轻轻问:“你允许我过来了,换号呼叫不算是骚扰,对不对?” 莫安安捂着嘴,怕自己一张口就要哭出声。她抓着桌沿站起来,大步地走向客厅窗前,一把拉开窗子。敖衡的确就在那里,在楼下完好地站着,被路灯的黄光描摹,像一尊华美的雕塑。看见她出现,和煦地弯了弯眉眼。 “下来吧。”电话里说。 顾忌都忘了,这凌乱的家也忘了,她没办法解释这种冲动。天机作怪,她想他,他出现了,仅如此而已。 莫安安飞驰着往外跑,拖鞋被她甩飞在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来不及回头去整理,“嘭”地一声甩上大门。电梯蜗牛似的,半晌才爬上来。她按一下电梯钮,又按一下,明知道再按这堆沉铁也不会更快一点,但就像焦虑症发作的病人似的,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手若是不去按那无辜的按钮,脚就要不住地走来走去,一秒钟都难捱。 电梯终于来了,十二层楼竟是如此漫长的一段路程。门打开,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到敖衡身边才停下。 这是公共小区,公共绿化带,旁边是小区居民的地上停车位,是露天的敞亮地方,也是偷情的男女最不该选的地方——起码,身至此地要些收敛亲密的行为。然而看见莫安安,敖衡一把把人裹进了怀里,把她紧紧抱了一会儿,才松开。 灰蓝呢子大衣很暖和,带有一股深沉的烟草味,莫安安悄悄嗅了几口,抬起了脸颊:“那个号码我不认识。” “是工作号。”敖衡告诉她,“除非你把我另一个号码放出黑名单,否则我可能会用它来向你兜售奇怪的商铺和体检套餐。” 莫安安笑了起来,低头去掏口袋里的手机,被敖衡捉住了手:“走吧,去车里再说。” 敖衡的车在小区外停着,他们毕竟还不能太嚣张,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里正大光明地牵着手出去,只好一前一后地走。敖衡不时回过头望一眼,似乎生怕这眨眼的功夫莫安安就会反悔了,折身回到楼上去。 进了车厢,敖衡才终于显露本性,他帮莫安安关好车门,转过来重新坐进车里,只停了一刻,就扑过来吻住了她。 莫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敖衡的唇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惊讶地大睁着眼,但她显然并不抗拒他这么做。下一秒,她就闭上了眼睛,热情地把敖衡迎了进来,主动伸出舌头和他缠绵在一起,手紧紧地攀着他的后背,抓得敖衡的肩膀都疼了。 这个吻结束,敖衡像看珍宝似的,盯着莫安安又仔细地瞧了半天,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叹道:“总算肯理我了。” “工作有点忙。”莫安安伸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想了想接着说,“而且……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 敖衡抓过她的手,啄了一口,问:“现在呢,想明白了吗?” 莫安安感受着敖衡倾斜在她身上的重量,心跳渐渐加速。回想过去那些天,好像只是徒然地空绕了一个圈,断联,拉黑,没能改变她什么,也没能改变敖衡什么,他们还是这样被彼此吸引,想要靠近。只是这样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做,莫安安都觉得心潮澎湃。 就算这真是一个不长久的梦,她也想做下去。 “好像是明白了。”她含糊地说。 敖衡轻笑了一声,坐起身来。他简直像个变幻莫测的猫科动物,前一刻倚在她肩头还形若爱撒娇的家猫,下一秒又变回了危险性极强的猎豹,不假言笑的时候,分明霸道又凌厉。 他眯起眼睛,扳起莫安安的下巴,莫安安以为他要说些恶狠狠的话了,但却见敖衡的眼神变得柔软,最后只是蹭了蹭她的鼻尖:“下回不论想不想得明白,先把自己照顾好。” 莫安安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点点头说:“好”。 【首-发:yuwangshe.one(ωo𝕆1⒏ νip)】 坏人 莫安安所居住的小区地段属于T市较便利的生活区。傍晚,跑步锻炼的,散步消食的,悠闲逛街的,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偏敖衡的车又扎眼,很多人路过的时候都会刻意往车里瞄上一瞄,看见里头坐着养眼的一男一女,投去满是欣羡的眼神而后才离开。 莫安安很不习惯被人像看猴似的观赏,自己抓住安全带扣扣上,转脸对敖衡道:“还是换个地方吧,车里怪别扭的。” “想去哪?”敖衡问。 “让我想想。”莫安安稍一思考说,“走吧,请你看我吃饭。” “可真大方。”敖衡笑了笑,“打算让我看你吃什么?” “汤面。”莫安安说,“最近天天吃便利店的盒饭,想换个口味。” 她说完发现敖衡的表情暗了一瞬,转问:“怎么了?” 敖衡看了她一阵,才说:“刚才去找你的时候,看见12楼的灯是灭的,还以为你不在家。” 莫安安不知道他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这件事,但也有点好奇:“然后呢?”莫安安偏头问他, “如果我真的不在家你会怎么办?” “会等你。”敖衡很快便说。 莫安安愣了愣,不是意外敖衡的答案,而是觉得他答得太快,要么他根本没有思考,要么他太早就已经思考过了。 “我是站在外面的那个人,但我会等你。”敖衡接着又说,他声音低沉,话语有种笃定的说服力,“而不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守着一盏总是灭着的灯。” 莫安安有点被他的描述牵得心动,她现在是想要快乐的,想要温暖的,却还不至于太傻。“夏衍仲结婚前也说过很多很好听的话,”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不过后来,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她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今天晚上是做梦,梦境本该和现实区分开,高高兴兴的,不提那些丧气事,该告诫自己的在心里明白就好。 敖衡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也是,男人精虫上脑就喜欢花言巧语,乱说一气。这种话听听就罢了,不能当真。” 他用着批驳的语气,似乎浑然不觉自己也是被批判的一分子。莫安安赶紧提醒他:“你不也是男人吗?” “所以接下来我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精虫上脑。”敖衡发动车子,仪表盘亮起,他踩下油门,“不是想吃面么,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 敖衡不像夏衍仲,他不喜欢做话题的中心,比起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事,他更喜欢问问题。两人一路交谈,他连莫安安的布展工作也要问,询问布展有哪些讲究,有没有遇见过难搞的甲方。 莫安安在哪都是话不太多的人,跟敖衡聊天刚开始还不过是呆板的你问我答,到后面她也想起了工作中许多值当吐槽之处。平日里这些话在肚子里憋着,现在敖衡引了个头,倾诉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这天晚上,她甚至显得有点话痨。 “就因为那位负责人做了一个梦,第二天神神叨叨跑来跟我们讲产品不能面朝南——可是我们展厅就是面朝南的啊,不朝南难道给观展人展览产品的后脑勺么?”走到一个红路灯口,莫安安正在顺着敖衡的话,讲着不久前遇见的奇葩客户,讲到情绪激动处,莫安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示意敖衡那负责人变更布局的要求究竟有多么愚蠢且不讲理。 敖衡一面笑,一面伸过了一只手,握住她的放在膝头,问:“然后呢,怎么解决了?” 这动作有点突兀,莫安安斜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说话太激动,手胡乱指挥挡住了后视镜。在这一刻未免又惊异于敖衡的细腻和温柔。 话说到哪儿莫安安忽然忘了,说不清楚是因为敖衡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因为他听她说话时那副很感兴趣的神情。话题好像没办法再回到奇葩客户上了。 “敖衡。”没头没脑地,莫安安忽然叫他名字。 右转向变绿了,敖衡打了一把方向:“嗯?” “我跟夏衍仲提离婚了。” 平坦的路,车无端颠簸了一下,敖衡扶正方向盘,问:“什么时候的事?今天?” “不……好几天了。”莫安安说完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你,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小心一会儿交警因为超速过来扣车。” “不是幸灾乐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敖衡踩了脚刹车,把车速降回正常水平,立刻问:“然后呢?他怎么说?” 莫安安想了想昨晚夏衍仲的反应,不管是买钻戒还是批判她太物质,很显然都不能认定为同意,便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没谈好。” “因为钱?”敖衡敏锐地问。 “你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敖衡淡淡道,“只能是因为钱了。” 莫安安被噎了一下。 “他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不知是不是面子作祟,潜意识里莫安安很想反驳,“他昨天向我道歉,说希望继续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不好好过的人是他吧,”敖衡冷笑一声,“倒是挺好意思开口。” 车里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压抑,莫安安不太想说话了,撇过头,隔着车窗看外面不甚精彩的街景。人来车往,她心不在焉。 敖衡这时也看出了她的不高兴,隔了会儿主动递了个台阶:“刚才是我语气冲了,抱歉。”他想了想又补充,“或许是因为嫉妒。” “不是,你说得对。”莫安安低下头,喉咙有点发梗,“夏衍仲嘴里的好好过日子就是让我好好伺候他,单方面洗衣做饭,端茶送水。他要的不是妻子,不是爱人,是保姆——道理我这些天早想已经明白,但一想到我们在一起这八年,差不多就是一辈子的十分之一了,我把心都捧给他了,最后却是这样收尾,我心里……心里不是滋味……” 这一晚上不知哪来那么多伤心,莫安安以为眼泪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又要哭了。她不是在为要和夏衍仲分开而难过,而是为过去的自己而难过。想到这段关系最初,他们一起骗过宿管悄悄去看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她因为夏衍仲一条告白信息睡不着觉,那时的爱意曾那样汹涌,像要把年轻的胸膛涨破,想不通究竟是哪一步错了,最后他们竟然会背离得这样远,躺在一张床上却只会用脊背对话,相约和别的异性整晚缠绵。 敖衡把车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拿纸巾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不要难过了。” “也许他也爱过你,就像你爱他一样,”敖衡说,“但是人会变,感情也会变,这是很自然的规律。” 莫安安止住了抽噎,愣愣地看着敖衡:“你这人真的很怪。” 敖衡伸手用拇指擦了擦她的下眼睑:“哪里怪?” “口口声声喜欢我,”莫安安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喜欢我难道不该说自己情比金坚吗,怎么把变心是自然规律给说出来了。” 敖衡欲言又止,最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详细解释一下动机。” 莫安安把头探过去,就听见敖衡在她耳朵边笑着说:“做一个坏人不好吗?我不介意你对我坏一点,只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在公园里哭了。” 面 敖衡所说那家不错的店,到底还是没能去成。路上哭哭笑笑,走走停停,到的时候店家刚好打烊,老板见敖衡带着莫安安进来,歉意地搓搓围裙:“不好意思啊,今天的面卖光了,明天来吧。” 敖衡只得又领着人原路出来,走出门口,脸上很是自责:“这里限量供应,是我不好,疏忽了。”又问,“饿吗?要不要先买点别的东西吃。” “还好。”莫安安看了眼手机,将近九点,是个比较尴尬的时间,夜宵都可以安排上了,那种安安静静吃饭的小馆子很多在这个时间点大多都不再接新客,“现在去哪?” 敖衡一手插袋,另一手抛着车钥匙,想了片刻说:“去我那里怎么样。” 他看莫安安一脸质疑的表情,噗嗤笑了:“怎么?不信我会做饭?” 莫安安当然不信敖衡会做饭,敖衡长得就不像能下厨房的样子,除此以外,她也很怀疑敖衡邀她到家里的目的性。敖衡家肯定有床,有床就有可能做这样那样的事。 想到这里,她居然有一丝丝期待。 “放心,”敖衡这时却说,“我都说了要证明自己,不会趁机耍流氓的。” 敖衡家离那面馆不远,他轻车熟路,没开导航,隔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大平层的房型,屋子装修简洁且有设计感,推开门,便可从落地窗望见大片城市斑斓的夜景。这房子本来就空间大,又用有很多玻璃墙和镂空设计,于是就显得更大了,一眼扫过去,像用于展示的样板间,观赏度和时髦度皆有,就是很没有人气。 如果莫安安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间大概是会害怕的,她观察入户处的拖鞋,茶杯的摆设, 细节处却都显示出,这房间属于一个货真价实的单身汉。 “进来吧,”敖衡翻找出一双一次性拖鞋,递给莫安安,“要知道能这么早把你给拐来,我会把东西准备得齐全一点。” “你家好大啊。”莫安安接过拖鞋换上,由衷感慨道,“每天打扫一遍感觉会累死。” 敖衡嘴角抽了抽,认为她思考问题的角度很奇异,别人来做客聊起这处房产都是讨论设计,赞扬地段,问买入价格或者某样家具。唯独莫安安与保洁同心,为清理工作感到忧心忡忡。 “假如住进来也轮不上你打扫。”敖衡轻飘飘说了一句,随即脱去外套走向厨房,“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你有忌口没有?” 莫安安还在东看西看,站在大落地窗前往下瞧果真刺激,楼下驶来驶出的车像蚂蚁似的,那么那么小,空间的纵深感又是那么强烈。她趴在窗上,感觉自己仿佛无凭悬在半空,下一秒引力便会将她从这高空坠下去,用疾冲的速度迎接透穿身体的风。 “——怎么不说话?”敖衡走过来,搂住莫安安的腰把她往回带了带,看她还在发愣,扳过脸来在她额前亲了一口,“是不是恐高?恐高就别往落地窗那儿去了。” “我不恐高,”莫安安有点臊,赶紧纠正他,“我站在12楼看你都不害怕。” “那你发什么呆呢?” “好看。”莫安安说。 她转头继续盯着楼下。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城市都小了,车小了,人也小了,好像忧愁也会跟着变小一点,生活的失望与不可言说成了芝麻一样微不足道的事。 “先给厨师一个反馈再看。”敖衡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冰箱里有花蛤和虾仁,做海鲜面可以么?” 莫安安点头说好,说完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走吧,我来给你搭把手。” “不用,你先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敖衡说着瞥了眼窗外,露出了个不是非常单纯的笑,“至于这街景,以后会有机会让你好好欣赏。” 结婚前,结婚后,莫安安一直是厨房里的常驻角色,她习惯为别人洗手作羹汤,但角色对换,现在让别人做饭她干看着,莫安安却有点不适应。敖衡让她悠悠转转,她根本没心思细看,草草兜了个圈就溜回到了厨房,又说:“还是让我给你帮忙吧。” 敖衡对此很无语,只是他又有单独一套对付莫安安的办法,“要帮忙是么?”他笑眯眯用食指点了点唇,“帮忙要充值的,亲一下给我打工一分钟,你考虑一下准备充多久。” 莫安安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是我要帮你哎?” “对啊,”敖衡把虾头丢进热过油的锅里,“刺啦”一声,一股鲜香味道扑面而来,“不知道么?很多大学生到名企实习都要倒贴腰包,比物连类,你给名厨打下手也得有所表示才行,还必须得投其所好。” 莫安安瞪着眼:“……” 敖衡见莫安安语塞,擦了擦手,叹口气说:“现在是我在追求你,好歹给面子享受一下,行么?” 他都这样说了,好像行不行都得行了。莫安安只好在一边手脚长毛地干看着。 但瞧得出来,敖衡会做饭,却并不是熟练工,他掌勺拎锅姿势都漂亮,然而步骤一塌糊涂,要看着手机教程一步步做,好几次莫安安都想亲自上手,碍于这人不讲道理的充值守则又不得不憋回去。好歹最后成品不错,色香味虽不说多出挑,但至少不赶客。 “在外面上学的时候学过点,这些年手艺生疏了。”敖衡端上面,对她扬扬下巴,“尝尝,看味道和不合口。” 莫安安看着眼前这碗中规中矩的面,有些情绪止不住地升腾起来。单独为她煮面的只有她母亲,那面里也是有偏爱的,平日里给莫康煮面卧两个蛋,给莫安安就只有一个。鸡蛋不值钱,只是下意识的习惯罢了——全家大概只有莫安安一个人介意的习惯。 “怎么样?”敖衡看她吃了一口立刻问,“不好吃别勉强,我给你叫外卖。” 莫安安摇摇头,说“好吃的”,低头默默吃面。 莫安安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她吃着面,而后想起,那便利店的咖喱饭就直接被丢在了外面,忘记了放进冰箱,还有那一桌子残羹冷炙,也就那样放着,满屋的空瓶罐和垃圾,满目的疮痍。夏衍仲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昨天喝得半死,分明是快要送去医院的程度,今天依旧是不着家,还是那个指望不上的人。 吃完这碗面,敖衡如果送她回去,她便要继续面对那样的情境了。 莫安安放下空了大半的碗,这时抬起了眼睛,对敖衡道:“待会儿你还送我回去么?” “送啊,这么晚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敖衡把玩着桌上一只色泽艳丽的橙子,拿手当它陀螺似的转着,“现在就急着走吗?再坐坐吧。” “不是,”莫安安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敖衡挑了挑眉。 “要不明天吧。”莫安安说。 “明天早上再走。” 【PS 失火尺度真的一点都不大,不信可以看看男女主多久没有do过了(狗头)】 忍什么(H) 橙子掉在了地上,像颗滚圆的皮球,直直地坠下,咕噜噜地滚落到了边柜边缘,谁也没有去捡,谁也没有去看。 “你要住在我这里?”敖衡的手还保持着握着什么的姿势,目光咄咄地注视莫安安,“觊觎已久的美食送到嘴边,我可不会干坐着。”他说,“先前那句承诺可要收回了。” 莫安安头转向一边:“随你。” 这城市大得很,出了这栋楼,五百米内就有连锁快捷酒店,即便今晚不想回到那飘荡着馊味的房间,莫安安也有其他去处可以落脚。她选择留在这儿,含义不言自明。 她今天晚上就是想跟敖衡做。 这中间动机很复杂,与夏衍仲有关,与她要告别的过去有关,也或许,与刚才那碗面有关。种种原因混杂在一起,结论单一:她今晚需要和敖衡做爱。 敖衡站起身,走到了莫安安身边,斜坐在宽大的餐桌上,低下头,扣着她的下巴开始吻她,另一手熟练地去解莫安安衣服上的扣子。莫安安很久没有被这样恶狠狠地吻过了,敖衡的唇齿间带着一股凛冽的烟草味,横冲直撞,扑得她头脑发昏,那舌头顺着她的唇缝飞快地一润,便钻进她的口腔,舔过她的齿龈、腔壁的软肉,和她的舌头混乱地纠缠,推拉搅动。莫安安的手抓着桌沿,指节用力得泛着苍白,沉迷的感觉,情不自禁的感觉,她开始享受这种脱轨的快乐,嘴里溢出了一声声让人心痒的哼咛。 “别急,”敖衡停住吻,宽大的手掌划过她的下颌线,捏动莫安安的耳垂,“我们可以玩久一点,夜晚还长。” 他拉着莫安安站起来,拉到自己跟前,勾着唇角笑,态度像在真正地玩游戏。 “窗帘。”莫安安这时想起来了要紧事,她可以从这里看万家灯火,万家灯火搞不好也能看见她。 “窗帘不关也没人能看到,”敖衡说,“这样就好了。” 他起身走到玄关处,按下了灯光开关,一瞬间,整个房间没入了幽奥的黯淡。黑暗并不纯粹,外面城市的霓虹和清亮的月色透过玻璃窗闪进了屋,洒下一地银灰,光亮恰足以让莫安安看清敖衡漂亮的身体和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我一直在为你忍着,”敖衡走近莫安安,一件件脱她身上的衣服,脱到只剩内衣,埋头在她锁骨处轻咬了一口,“你呢?” 莫安安只顾抓着敖衡的衬衫解扣子,动作抖抖索索的,衣服上的纽扣半天还未解开一粒,被敖衡捉住了手。 “这中间你跟前夫有没有做过?”他像个老师,一边再次发问,一边手把手地教她帮自己脱衣服,坦露出漂亮的腹肌和人鱼线,还自作主张地更改夏衍仲的称谓。 “……没有。”莫安安被他引着,用手指触摸敖衡赤裸的肌体。他漂亮,也知道自己漂亮,简直是在迷惑她。莫安安指尖打着颤,又说,“他还不是我前夫。” “早晚会是。”敖衡简短下了定论。 他说完,就开始了进一步的动作,甩开莫安安最后遮蔽身体的两片布料,低头含住她的乳珠,另一只手探到了莫安安身后,色情地揉搓她的臀肉,用指头往细缝里滑。看莫安安颧骨泛着酡红,眼神开始变得涣散,把人推倒在了沙发上,自己爬了上去。 这沙发本十分宽大,但莫安安被敖衡这样禁锢住,未免又觉得小了。两人肉贴着肉,在不热的屋子里被情欲烧出了一层汗水,肉体发粘,可又谁都不肯松开对方,密密地黏连在一起。敖衡那话儿就在她大腿窝处顶着,硬邦邦地,有一股危险的意味,莫安安几乎能够感觉到分泌物那滑腻腻的触感,弄得她错乱情迷。 “放松点,”敖衡手在莫安安腰上来回游移,带来一串火花般地战栗,舌头吸舔她的乳首,胸前两颗珠子被他舔得水滑红润,像两颗新鲜的,滴着水的樱桃,卧在两团绵软的雪白上。他迷恋地看一会儿,用高挺的鼻梁蹭着莫安安的胸脯,“你有点紧张了。” 莫安安的确是紧张了,上一回在酒店,她用睡鸭的态度睡敖衡,做得放荡又尽兴,那属于超常发挥。今天来到敖衡的地盘,对着一扇偌大的落地窗做爱,她骨子里保守那一面反扑回来,欲望好像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是好了。 “是,是吗?”莫安安磕巴着问,说话间敖衡用下身往她腿心处顶了一下,她不觉腰心一软,“啊………啊……”地叫出了声,反应过来,赶紧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这不是很会叫嘛,忍什么。”敖衡把她堵着嘴的手拿开,舌头顺着她绵软的胸舔上来,舔出一路湿漉漉的水渍,捧住她的面颊,深深地吻,“你很性感的,不要不敢。”说完扯下内裤,把肉棒在莫安安已有些潮润的缝隙间顶了顶,哄她似的道:“继续,不用想太多,顺着感觉走就好,你能性感得让人发疯。” 莫安安不知道她能不能让别人发疯,反正自己是快要疯了。敖衡已经带上了套子,用阴茎来回地蹭她腿心,那里湿滑得一塌糊涂,龟头时不时扫过入口,该死的敖衡偏却迟迟不进去。 她被撩拨得难受,双手箍筋了敖衡的脖子,忍不住“哈啊……哈啊……”地叫了起来,活像一只发了情、急不可待交配的猫,腿心大张着,手把敖衡肩膀抓出了一片通红:“你进来啊。” 话一脱出,莫安安自己先愣了,那声音嗔怨里带着娇媚,一点不像她。敖衡则被这声娇嗔激住了似的,猛一挺身,肿胀的龟头从狭窄的缝隙间滑了进去。 他喘口气,开始摆动窄腰,一下一下抽送起来。 莫安安抱着敖衡的身体,舒服得简直发颤。这晚上是她要求留下的,也是她主动勾着敖衡做爱,她是真堕落得回不去了。没和夏衍仲做爱也不是谎话,自从上一次和敖衡做,不知为什么,她看着夏衍仲洗完澡不穿衣服都觉得碍眼,睡更是睡不下去。 母亲教了她二十余年要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女人,可她大概本性就是坏的,不仅堕落得速度极快,还堕落得无比快乐。 呻吟也没必要忍了,欲潮一波一波,莫安安眼睛迷离地半睁着,唇红润润地叫:“轻点、轻点……” 敖衡操红了眼,哪还能慢得下来,他看着自己的肉茎在莫安安身下进进出出,打出了一片浆白的泡沫,一面冲得凶猛,一面说道:“叫我轻一点,你倒是别咬我咬得这么紧!” 莫安安被插得舒服,顾虑便也没那么多了,细腰配合敖衡的动作一起一伏,随他说着孟浪的话:“咬得很紧么?” “你说呢?”敖衡恶狠狠问。 莫安安脑子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想,张口问:“有这么紧么?”随即抓住了敖衡的指头,下流地含进了嘴里,用口腔壁紧紧包裹住。 敖衡被她这幅模样刺激得头皮发麻,骂道:“靠”,浓浓的精液已经射了出来。 射完一次,欲望有所释放,理智便也跟着有所回笼,想明白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莫安安羞耻得厉害,她甚至怀疑自己那会儿是不是被什么狐狸精妖祟附身了,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和那么骚浪的行为。 莫安安登时就有点面上挂不住,做的时候没什么,做完就不太好意思面对敖衡了。她看敖衡爬下沙发扔套子,自己缩躺到了沙发一角,把衣服往脸上一盖开始假装累到睡着。 敖衡把避孕套打了个结,丢进垃圾桶,转眼功夫,见莫安安竟敢倒在沙发装死,坏心又起:“起来,”他上前抓住莫安安的脚踝,折成了方便进入的M型,人跟着压上去:“自己拱的火还没灭,居然想睡?” “不是刚刚才射过么?”莫安安掀开脸上的衣服,面色大骇。 敖衡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下身,语气凉凉的:“我哪次只射一回就结束?” 【今天评论区有读者指出男主人设的问题,非常感谢批评建议,想说的有两点:一是人设做完写作过程中不好改动,下本写作过程一定会再多加注意,把握平衡,争取写出更让大家满意的作品;二是请大家再多给敖衡一点点时间,其实对于敖衡我们还知之甚少,他的故事还没完全说出来,或许得知他的全貌会颠覆大家的认识。 聊聊 敖衡不光是嘴上逞威风,这人逮着机会就要吃饱了才肯放手,正面爽了一阵,把莫安安带到落地窗前,从后面深浅不一地抽插。 大好城市景色在前,他看也不看一眼,目光贪婪地浏览莫安安瘦薄的脊骨,吻她的颈子:“你不是想看这夜景么,看个够啊。” 莫安安身体两手撑着透明窗,玻璃上浮着两人的倒影,人的面目不甚清晰,但辨得出是男人正抱着女人的腰肆意进出。外面的灯火与这淫糜的映像迭加,脚下是像要把人拉扯进去的深渊,莫安安舒服得要飞起来了,穴里的水不住往外淌着,顺着白花花的大腿流到膝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停……停一下啊……” 敖衡又插了几下,听她还是在喃喃地念,便把动作放慢,粗大的阴茎缓缓从穴肉内拔出,再推进,手去揉面团似的胸脯:“真要停?” 莫安安喘着粗气,顿了一下,又摇摇头。 敖衡笑了起来,加快速度用下身顶她:“你叫得很好听,继续。” 这晚真是闹腾了个没完,到外面的灯稀稀拉拉灭了有一半,敖衡才抱着莫安安去了浴室,帮她擦干洗净,抱到了他惯常睡觉的那张大床上。 按说做完运动该困意很浓才是,但或许是换了个陌生地方,也或许是因为床边有一个夏衍仲以外的异性,莫安安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挣扎了一阵,她侧过头看,却见敖衡也是睁着眼睛,在望天花板。 “聊聊?”敖衡见她翻身看自己,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 莫安安想起他们头一回见面,敖衡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这人大概就是有在床上聊天的怪癖。但与那次不同,上回她不愿多聊,今晚,这静谧的夜,柔软的床,外面明晃晃的月亮,让她有了打开心扉的冲动。 “聊什么。”莫安安问。 “聊天又不是命题作文,随便聊。”敖衡一幅轻松的口吻,“要不讲讲跟你前夫事吧,我很感兴趣。” “这有什么好讲的。”莫安安已经懒得再纠正“前夫”这一称谓,“之前都跟你说过了。” “上回是讲你们结婚之后,这回可以聊聊结婚以前。”敖衡支起身子,半倚靠着枕头说,“也让我分析一下,为什么你会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被卖了还替他数钱。” “我有吗?”莫安安疑惑地问。 “被人领来见我,第一次睡的时候白眼都快翻到脑后了,”敖衡捏了捏她的脸,“还说没有?” 莫安安手指抓着被子,这说法很不留情,但横竖确是挑不出毛病的。 她怔怔道:“你真要听?” “说吧。” 莫安安沉默了一会儿,大致理了理思路,从最初的相识讲了起来:“我们大学同校,他是我初恋。” “嗯。” “……夏衍仲算是每个学校都有的那种风云人物吧,很厉害。学生会主席,会主持唱歌,打球也帅,我见过他几次,印象特别深,但一直没想过能认识他,更想不到他会喜欢我。”莫安安陷入回忆,那种又酸又甜的感觉也一并回来了,“本来只是我对他单方面有好感,后来学校搞一个设计比赛,他收了我的简历,然后联系了我。就……慢慢在一起了。” “他向你告白的?”敖衡问。 “嗯。”莫安安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两次,第一次是在私下,另一次很轰动——他准备了蜡烛跟玫瑰,在我们宿舍楼底下摆了个心,夏衍仲抱着吉他唱歌跟我告白,还上了学校的BBS热帖。” 敖衡的声音似乎有点醋意:“手段略老套——不过既然你们都在一起了,为什么还玩这一出?” 气氛微冷,莫安安一时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才说:“可能是为了上床吧。” 那时莫安安已经跟夏衍仲一起有段时间了,感情逐步升温,但每次说到上床莫安安却还是抵触。夏衍仲便灵机一动弄了一出校园告白,不光让学校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有所属,也打动了莫安安,那天晚上她就昏头昏脑答应了他的软磨硬泡,随他开了房。 “真好哄。”黑暗中,敖衡淡淡问,“然后呢?” “然后……“莫安安恍惚地说,“然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到我毕业,举行婚礼。后面的事就不说了,你都知道。”她眼眶有点酸,昂起头,很轻地叹了口气,“——回头想想,那时候,觉得他很爱我,其实早有端倪的。夏衍仲不是能定下心的人,他总跟我报备,说又拒绝了这个、那个,我还道他是为我守身如玉,但是他今天借学姐笔记,明天帮学妹装系统,哪个红颜知己又不是凭他本事招来的呢?” “你都发现苗头不对了还不分开,”敖衡说,声音有点冷。“是因为他大庭广众的告白,还是因为他跟你度过了初夜?” 莫安安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着敖衡的话里带着股气。 “都有吧。”她顿了顿,接着说:“另外还有别的原因。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执念:希望初恋能够一生一世,最好开始是这个人,结束也是这个人……”莫安安说到一半,看见了敖衡脸上浮现的讥讽,顿时说不下去了:“算了,你肯定没有。” “确实没有。”敖衡点头,“我连初恋的全名都记不太清楚了。” 莫安安有点泄气,感到自己方才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只是对牛弹琴,于是翻了个身:“早说了,根本没什么好讲的。” 敖衡笑了笑,把人给翻了回来:“别啊,校园恋情我还没听够,这就不讲了?” 莫安安看着他,脸上仍气鼓鼓的:“不讲了。” “你不想讲也可以听,”敖衡一手玩弄着她的头发,一面淡淡地笑:“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莫安安当然有问题想问,说起来他们睡过这么多次,她对敖衡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探知欲很强烈,但脑海中疑问太多,反倒不知先问哪个了。 想了一会儿,她说:“我说了夏衍仲,你是不是该聊聊柯燃?” 敖衡笑笑,态度很坦然:“聊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结婚?” “嗯。” “比你们早,也比你们简单,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和研究生没在一起读。至于结婚……”敖衡取过床头的打火机,捏了一颗烟,征得莫安安同意,点燃吸了一口才道:“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婚姻就是个筹码,我们两个都觉得彼此利益一致,就结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把莫安安说愣了:“那是什么时候分居的?” “一开始。”敖衡耸耸肩,“中学那会儿彼此大概也有过好感,后来处成了朋友,她玩的游戏我陪不起,就只做合作伙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莫安安还是有点惊讶,她消化了一会儿其中信息量,小心翼翼问:“那你们……各自……” “各自顾好,互不干涉——平时是这样。”敖衡接过话道,“逢年过节则会一起看望长辈,在必要场合当一对寻常夫妻,偶尔也互相帮点小忙。” 莫安安窒了窒,敖衡和柯燃的生活方式她自不好插手指摘,然而想到假如她今后真的继续和敖衡纠缠下去,就意味着她要躲在这二人身后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地看他们在人前恩爱,莫安安的心忽然被浇了冰水似的冷了下去。 孔维希的嘴巴还真准,前路漫漫,不是火坑,胜似火坑。 她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哦”了一声。 敖衡瞥她一眼,像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这是最后一年了。”他又吸了口烟,缓缓道:“我们已经递交了手续,再等二十多天就可以办妥。” 他说完,用深邃的眼睛望着莫安安,黑漆漆的瞳仁闪着光,莫安安心里一紧,声音都虚了:“办妥什么?” “装什么傻,”敖衡轻笑道,“说了在追求你,当然是离婚。” 莫安安脑子里登时闪过很多想法,乱糟糟的,她心跳都变快了,“咚咚”地一声声敲着耳膜,缓了缓,她才终于镇定下来:“还可以问问题吗?” 敖衡笑了:“可以。” “你……”莫安安闭了闭眼,吞咽了口口水,问:“在我之前,难道就没有追求过别人?” 敖衡收住了笑。 他吐了个烟圈,看着烟雾在眼前一点点消散,莫安安猜测他大概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敖衡终究还是讲信誉的,隔了会儿说:“有过,结婚之后,我交往过两任女友。” “然后呢?”莫安安追问。她这会儿居然比被敖衡追问和夏衍仲的事更紧张,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敖衡朝空中伸出了一只手,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黑暗中的什么。他默默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说:“因为我。” “上一次?” “每一次。” 莫安安不出声了。 她其实想不太出来,敖衡会犯什么样的错。因为敖衡看起来像是个在两性关系中懂很多的人,也正因为懂得多,他似乎可以规避很多问题,也可以明知故犯很多错误。 她猜不准。 “你劈腿了?”想来想去,莫安安挑了一个看似最不靠谱的答案。 孩子 “没有。”敖衡毫不犹豫便答。 “打人?”莫安安接着问。 敖衡挥手,“啪”地拍了一下莫安安的屁股,没怎么用力,但这一掌来得突然,莫安安惊叫出了声。然后听见了敖衡轻慢的笑:“拜托,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没品。”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莫安安的紧张已经转变成了好奇,仿佛在解密一个游戏谜底。 她联想到了网友时常口诛笔伐的明星绯闻,这时一线灵光在脑海闪过:“还是说逼人打胎?” 敖衡这回是真无法一笑了之了,抽着烟忽地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把烟头拧灭,回头又气又好笑地问莫安安:“你是认真的吗?” 但笑容很快又在他脸上凝固了。 遮光窗帘只拉了一半,另一半的玻璃窗里,黑色的大楼远远群立,被零星的灯光缀着,像一个个枯瘦的怪兽骨架,在沉默中互相张望。 “我没逼人打过胎,”敖衡这时说,“不过多少沾点边。她想要孩子,我不肯。” 莫安安竖着耳朵静静听着。他们之间好像还是有一点默契的,比如现在,直觉告诉她,不必多问,敖衡会继续讲下去。而敖衡也的确这么做了。 “在一开始,我就明确表达过,我喜欢她,会不遗余力给她想要的礼物和约会,给她体贴和身体上的忠诚,但唯独和柯燃的关系不会轻易改变,我给不了婚姻,也不打算要孩子。” “为什么?”莫安安忍不住问。 “因为钱。” 敖衡平静地解释:“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认同,但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里,钱很重要。我父亲不止我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在使出浑身解数想办法从他口袋里掏钱,在我还没强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然也需要这么做——讨他欢心不用花言巧语,柯燃背后的资源就能让他满意。” 他不像在谈自己的家庭,语气平淡得像在谈一桩和亲情毫不相干的生意,你付多少,我又应给予多少。 又或许,这世上大部分的情感本也是笔生意,只是有些露骨,有些则掺杂了太多真心,才不那么像交易。 莫安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静默了一会儿,问:“你这么说的时候,她答应了?” “答应了。”敖衡顿了顿,“但她的答应和我的理解有出入,我以为她是真的接受,她以为我还会转变想法。” 他又捏了一颗烟,这次没点燃,只是在手里来回地揉捏,淡淡说:“最开始,两人的相处很好,约会总是轻松愉快,但恋爱的时间越长,她受到的社会压力和家庭压力就越大,这种压力始终客观存在,不会因为我送礼物、陪她旅行而消失。矛盾一直在不停累积——直到有一天,她说不结婚没关系,想为我生个孩子。” 敖衡叙述平淡,但字里行间,莫安安却听得出他们爱过的痕迹。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她有一点点的妒忌,但更多的,却是对那女孩的怜惜。 她想那姑娘想必是爱惨了敖衡,才会说出这种话。 “然后呢?”莫安安问,声音湿潮潮的,“你就提出了分手么?” 敖衡摇了摇头:“我很反感为谁而生下孩子这种话,任何人来到这世上都应该是被纯粹地期待着的,不该被视作一种用来捆绑别人的工具——但当时也并未因此就分手,我以为事情会像之前一样,只要耐心劝解,她就会打消念头。” 敖衡说到这里停住了,喉结滚了滚:“但是没有。一次提前结束出差回家,我发现她在藏东西。” 莫安安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无菌注射器。” 莫安安犹豫了片刻,手伸了过去,握住了敖衡。 “她给了我解释,说那是用来喂养流浪猫幼崽的工具,针头还未来得及取。如果我爱她,是该相信她的。但是我前脚说相信,后脚就支开了她,把橱柜里的套子拿了出来,依次撕开灌水,看灌进去的水从橡胶套里一股股往外呲流。”敖衡说着揉了揉额角,“一共十七只套子,每一只都是破的。” 莫安安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明显的疲惫,即便是那天下了飞机直奔活动现场,眼里布着血丝的敖衡,也没有流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看着对面墙上的挂画,像在看一片盖满黄沙的荒漠。 “她不该这么做的。”莫安安低声说。 “我也可以这么安慰自己。”敖衡淡淡说,“但从我质疑她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结束了。她的错始终不及我。归根结底,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能给她想要的大部分事物,却偏偏给不了世人眼里最该给的东西,钻进牛角尖可能只会是一种必然。”他说完看了眼莫安安,“这是我和前任的故事,再往前一位大同小异,区别是她直接找上了柯燃,还要听吗?” 莫安安摇了摇头。 故事于旁人都是听个热闹,悲情处也会唏嘘感慨两声,可个中的苦涩、痛苦,终还是只有当事人能体味。莫安安看着敖衡微微蹙起的眉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那段敖衡描述的过往里,但却有点不忍他再继续说下去了。 “那就睡吧。”敖衡说。 他们原本是并排挨着聊天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躺得这么近了,莫安安的左臂压住了敖衡的半块胸膛,右手和他握在一起,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肉体都呈现着一种亲昵的交迭姿态。 拥抱着,再道声晚安,这晚的长谈就结束了,明早还有奔波的一天等待着她。但莫安安还不想睡,她还有一个疑问,不问出来,就像被猫爪挠了似的,心痒得难受。 “为什么之前不想离,现在却想离了?”莫安安静静地说,“我想我没有那么特别。” 很有可能她又会被糊弄过去,莫安安心说。敖衡张着一张厉害的嘴巴,好像随便讲讲就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她想知道,敖衡究竟是会用甜腻的话把她打发过去,还是会透露他真实的想法——如果是后者,她大概真的要陷进去了,最后一点防备也即将面临溃散。 “那属于另外一个故事,说起来会很长。”敖衡哪样都没选,他说着低头在莫安安眉间吻了一下,“现在是必须要睡的时间了,晚安。” 莫安安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这一晚上,却睡得比过去几周里任何一天都要香甜,醒来的时候敖衡已经在扣衬衣扣子了。看见莫安安醒,他把自己的白衬衫丢了过去:“可以把这个当成睡衣穿,”敖衡接着补充道,“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上班这一天会充满愉悦。” 莫安安觉得这人有病,然而鬼使神差地,还是套上了,洗漱完才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衣服。两人一起到楼下,保险起见,分头乘车去了各自的公司。 路上,莫安安捏着手机,还像是在捏一只定时炸弹——今早起来,她的手机弹出了十几条未接来电。夏衍仲从昨晚十一点左右到凌晨一点钟打过数次电话,她没有接到,他便又发了好长一堆信息,检讨错误,问她在哪里过了夜,乞求她别再生气早点回家云云。 莫安安没敢细看那些信息,怕看多了,眼窝子浅又要掉下眼泪,会被那些过去牵扯着停在原地。在敖衡家里让她的决心可以异常坚定一点,所以还没出门,她就删掉了一段段长到吓人的信息,把和夏衍仲的对话退回到了一天之前。 同时也不由感慨,人真是贱。 过去夏衍仲呼朋唤友出去买醉,总是她要一个个电话追问他去了哪,会不会回家。他的回复永远敷衍,许久才能等来一条“知道了”。现在她留宿在外,夏衍仲居然会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她,那些长信息一眼扫过去,单是“我错了”“对不起”出现的频率就让人眼晕。 莫安安坐在去往公司的计程车上,朝阳已经升起来了,这将是一个崭新的黎明。 闹事 夏衍仲端着咖啡杯来到了茶水间,临近过年,公司的气氛也比平时松散些,茶水间里前台Lisa和另几个姑娘正捧着杯子闲聊,看见他笑嘻嘻道:“夏帅!” 夏衍仲不大自然地侧了侧身,勾唇笑笑,“美女们好,美女们辛苦了。” “夏帅,Lisa嘲笑我新做的美甲像城乡结合部发廊小妹,你快来帮我主持公道,鉴定一下这到底是土嗨风还是原宿风。”叫阿雯的姑娘笑着向夏衍仲伸出了十指。 “你这么好看,土嗨风搁你身上也是原宿风。”夏衍仲也不细看,打了个诨,倒好咖啡就匆匆地往外走,头一直低着,不住用手拨弄额前的头发。 几个姑娘看他出去,都感到很奇异——以往夏衍仲是最喜欢跟这帮前台姑娘撩闲斗嘴的,在茶水间碰上总要聊上一会儿再离开,今天却形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是不是被大老板骂了?”等他走远,一个姑娘问。 “大老板已经休年假看大海去啦,没有的事。”Lisa说,“没见夏帅失魂落魄好几天了么?今早来上班还一直带着墨镜,我看他眼周有伤,像是被人给打了。” 一听被打几个人都激动了起来:“怎么回事?谁打的?” “我怎么知道?”Lisa压低了声音说,“就是看见他脸上有伤瞎猜的,不保真啊。搞不好是走路不当心磕碰了。” 几个人叽叽喳喳又讨论了一阵,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夏衍仲在公司人缘很好,男男女女都喜欢和他混在一起,更没听说过他跟哪个客户有过冲突。唯一该当指摘的大概就是桃色花边多了点,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过了会儿主管过来了,这群姑娘也作鸟兽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夏衍仲坐回办公桌,拿手机自拍充当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他的眼睛下面悬出了两团浓重的乌青,眼皮有点水肿,右脸部分更是可笑,很明显的一团青紫扣在他鼻梁一侧,仿佛画了半面的熊猫妆,英姿大受挫折。 夏衍仲气恼地关上手机,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起了范铮这狗日的,兄弟间怼架上头动起手来也没多稀罕,但傻逼才会直接奔脸上打,范铮真他妈脑子给屎糊了,居然一拳头直接揍到了最显眼的地方。还好这几天临放假,基本不需要面见客户,不然真是惨上加惨。 昨天晚上他跟范铮约了个小饭馆,夏衍仲说了莫安安跟他闹离婚的事,一方面是想着老手段不管用了,向范铮征求点新建议;另一方面,也是想倒到肚子里的苦水。没想到范铮听完就问:“你又干什么浑事了?” 夏衍仲对范铮给他预设的立场十分不满:“我是有不对的地方,”他给范铮倒上杯茶,“但好话赖话怎么说她都油盐不进,你说说,这是夫妻俩过日子该有的态度么?” “我一单身狗怎么会知道已婚人士该拿什么态度过日子。”范铮夹了口菜,“单从做人的角度出发,你对莫安安可真不怎么样。”说到这儿他半开玩笑地拿筷子指了指夏衍仲:“能作弄到今天,纯粹仗着人喜欢你。” “滚你丫的,”夏衍仲啐他一口,冷冷道:“我对她不怎么样?不说别的,她一外地人到T市,凭自己买得起房吗?现在住的房子是谁的?什么地段?家里装修,购置家具我有让她出过一分钱没?” “激动什么,说来说去不都是你家那破房子么,”范铮笑道,“看看你那房本儿,跟人有一毛钱关系没有?” “房本儿有没她名字重要吗?只要不离婚,这房子的主人不都是她么。”夏衍仲放下筷子,感慨道:“我以前多爱玩儿的一个人啊,跟莫安安在一起以后你见我跟谁滚到一张床上过?这些年我克己守身,合着还是对不起她?” 范铮清楚夏衍仲的脾气,也不跟他争,摆了摆手:“不扯这个,莫安安到底因为什么跟你闹离的?” 刚才还据理力争的夏衍仲顿时没了话,气势颓了下去:“她没说。” “你怎么想的?”范铮又问。 “什么我怎么想……” 范铮打断他:“离还是不离。” “当然不离,”夏衍仲说,“过日子的,谁家里没点矛盾?要是屁大点事就离婚社会早就乱套了。” “那还废话什么,”范铮剥了一颗花生米,说,“既然还要过,你就赶紧服软,该道歉道歉,该哄人哄人,承认错误把人追回来才是要紧事。” 夏衍仲端着那杯茶,架势仿佛喝酒似的,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重重撂在了桌子上:“你以为我没服软?早跟你说了,这娘们儿现在是软硬不吃——昨天晚上我准备了烛光晚餐,给她买了钻戒,玫瑰花,礼物,她呢?抹抹嘴站起来,‘啪’往桌上拍了个离婚协议,张口要我一百五十万。” 范铮眉头皱了起来,两手交叉抱到了胸前。 听夏衍仲描述,莫安安这像是动了真格。以前说两句不要钱的好听话就解决的事儿,到这份儿上都摆不平,恐怕事情并不像夏衍仲说得那么轻巧。 “在我跟前还遮掩什么,说吧,”范铮道,“你这回是不是作了个大的?” 夏衍仲摸摸鼻子:“我能作什么……” 范铮有点不耐烦:“老夏,我他妈连续加了几天班了,为晚上跟你喝这一顿,我今天一整天都得小心伺候着总监那张驴脸——我跟你掏心掏肺,你拿兄弟当外人?” 夏衍仲怔了怔,半晌,说:“我跟一女的私底下约了,八成这事儿给她发现了。” “操,”范铮骂了一句,“就知道。” 他看着夏衍仲臊眉耷眼那个劲,想起来他几分钟之前的傲慢态度,又骂:“就这还好意思腆着脸说没爬别人的床,老夏你他妈好歹也是个汉子,这么打自己脸不觉得丢人?还守身克己——说着不嫌烫嘴?” “我丢人,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夏衍仲握着拳头说,“妈的后悔死了。”他看范铮那副嫌恶的神态,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跟旁人睡的不止我一个,”夏衍仲瞟了眼周围,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几个月前搞了个换妻游戏,我睡了个人妻,莫安安也睡了个人夫,操啊,跟这女的上床莫安安早同意了,你说这时候又出来翻旧账几个意……” 话没说完,范铮一拳已经呼到了夏衍仲脸上,把他连人带凳子呼啦啦地揍倒在地,撞出去老远。一盘素菜也不幸被卷入其中,夏衍仲栽倒的时候手不当心给掀翻了,盘子碎成了一地残渣,菜叶和汤汁淋淋漓漓浇了夏衍仲一裤子。 “范铮!”夏衍仲踉跄着站起来,“你他妈疯了!” “谁他妈疯了?你干那是人干的事?”范铮又要伸手去揪夏衍仲的衣领子,饭店的保安和顾客已经有人站了出来,把他们两个拉扯开。 “再打我们要报警了!”一个长着浓眉的保安冲范铮喝道,“都给我住手!” 范铮的拳头已经又举起来了,半天揍不到夏衍仲,又伸出了一根指头,定定地指着夏衍仲:“妈的夏衍仲,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多割块肉放她离开,我看不下去你这么祸害人家!” “我是有心的吗?”夏衍仲叫道,“我现在不后悔吗?” 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一群人推搡扭打着的功夫,已经从店里闹到了店外。除了饭店里的顾客,街上也有人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余光里,不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夏衍仲毕竟还是爱面子的,比起这么让人看笑话,他宁愿范铮再揍过来几拳。眼看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像是准备拍视频,他赶紧匆匆把头埋下,慌里慌张地从皮夹子抽出了几张百元钞票塞进保安手里,外套都没顾上拿,就在街边拦了辆的士跑了。 这一路像是奔逃,夏衍仲回到家,气喘吁吁的,先是踢了几脚门,没人开。他又只好去翻找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一眼能够望穿窗外那轮明晃晃的月亮。 夏衍仲攥着钥匙愣在了门口,这一刻,他才突然有了莫安安真要离开他的实感。 半个小时前范铮骂他的那些话嗡嗡地在脑海里回响。没沾一滴酒,过往种种却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一幕幕回放。夏衍仲突然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他和莫安安一起排队吃的海底捞,想起了那个飘起初雪的大学校园,想起他们在教室里曾经大胆地做爱,想起结婚典礼上,莫安安哭得眼睛通红,说“我愿意”。 镜头拉近,他想起了不久前的这个家——每晚回到这里,这间屋子过去总是有人在等他的。 一股悲凉从他心底跃升,两行湿湿的泪顺着夏衍仲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惯爱游荡,却在无处可归时方知自己弄丢了家。 雨天 上午还晴朗爽阔的天气,到了下午,却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尽管不大,但仅天空那股阴沉沉的态势便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夏衍仲刚存好一份文档,手机响了。 他赶紧放下手边工作,看来电人是谁——从昨晚到今天中午,他给莫安安打了一打的电话,她一个也没接。现在就算手机震一震,夏衍仲也要殷勤地伸头看看是不是莫安安的回信。 打电话的人的确是他家属,但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妈。 夏衍仲有点泄气,不过还是找了间空会议室,接听了电话:“妈,怎么了?” “衍仲啊,忙不忙?” “上班呢,反正没闲着。”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啊,你爸念叨你最近一直没回来,让我问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夏衍仲心里咯噔一跳,又很快装回镇定:“正逢年底,忙不是正常吗,没顾上。” “再忙也得回家看看,离得又不是太远,天天不着家,你爸我们俩怎么放心得下。”夏母絮叨着说了两句,又话锋一转,问:“刚才我给小莫打了电话,她也是忙么?” 一听夏母说给莫安安打电话,夏衍仲立即警铃大作:莫安安本来就在生他的气,他妈万一再火上浇油,就别再指望这事消停了。 他从椅子上立刻站了起来,着急地抓了把头发,嗓门也不由自主拔高了半度:“啧,你没事儿打她电话干什么?” “她是我儿媳,打个电话怎么了?”夏母嘟囔了一句,又说,“刚才没接通——算了,你晚上回去跟她说一声也行。年夜饭要有个炸元宵的,手机上说血糖高的中老年人最好吃无糖元宵,我寻了寻这边超市都没有,让小莫记着趁这两天商店没关门早点买买好。” 莫安安年夜饭都未必肯跟他回家了,这不知情的老妈还想着使唤人买吃的,夏衍仲听着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莫名的气恼:“不就是袋元宵吗,你自己多坐两站地铁不就买了,还用专门打电话让她去?” “哎呦喂这说的是什么话,”夏母惊呼,“我一把老骨头跑得,她一个小年轻跑不得?看来我是白养了你几十年,心里只有媳妇没了我这个妈了。” 夏衍仲听见她这样阴阳怪气就不耐烦。他妈平日里最忌惮别人说她老,护肤品化妆品糊墙似的一层层往脸上抹,又是瑜伽又是广场舞,活动起来比谁都起劲,但一到这种时候,她又会把“老骨头”这样的说辞搬出来,占据道德高地,用无赖把反驳全化解于无形。 辩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夏衍仲说了句:“我还有事,忙去了。”就挂断了电话。 外面的雨又密了些,夏衍仲站在会议室看窗外,行人纷纷撑起了雨伞,地面像盛开了一片片色彩各异的圆形花瓣,匆忙地穿梭游移。个别人没带雨具,在雨里疾行狂奔,不知是在寻找避雨处还是仓促奔赴目的地,身姿看上去都未免有几分狼狈。 夏衍仲在窗口发呆看了一阵,有个路过的女人和莫安安身型略类似,大概是走得急的缘故,她那件驼色的外套像是在雨里灵活地飘飞的蝴蝶,只是飞着飞着,女人崴了一跤,跌在了满是污水的行道上,手里的包袋被甩出老远。 看她摔倒,夏衍仲跟着呼吸一滞,下意识想拔腿去扶,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写字楼,根本做不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凭借自己站了起来,独自捡起了那只手提包,继续往前行走。只是这回速度慢了下去,再不像蝴蝶了。 直到视线里再看不见那女人的影子,夏衍仲才收回了视线,他胸口闷闷的。想了想,又把装进裤袋的手机摸了出来,给莫安安打电话。那边很快挂断了,他又打,接连打了四次,莫安安终于接听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声音有点凶,夏衍仲听见了反有些放心了,小心翼翼说:“外面下雨了。” 大概莫安安没想到他夺命连环call只是为了聊天气,沉默了片刻,问:“所以?” “你车在家里,下雨回去不方便,”夏衍仲眼睛看着窗外灰蒙的天空,说,“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车。”莫安安说。 “雨天打车很难。” “还有地铁。” “地铁要来回换乘叁条线,”夏衍仲说,“而且地铁站离家很远,下来要走很长一段路。” 莫安安不说话了。 “我去接你吧,”夏衍仲恳求道,“好不好?” “夏衍仲,”莫安安叫他的名字。她很少这样叫他全名,夏衍仲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莫安安接着说:“T市并不是只有今天才下雨的。” 她语气越是平淡,夏衍仲反而越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不知说什么好,梗了好一会儿,只憋出来了一句:“我还是想去接你。” “刚才你妈打来了电话。”莫安安转问,“是你让她打的吗?” “不是,你不用接,她纯属没事找事。”夏衍仲赶紧说。 莫安安“哦”了一声,“知道了。”她说,“没别的事我要去忙了。” “——安安,”夏衍仲生怕她就这么挂了电话,不等她说完就立刻再次说,“我想去接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隔着手机,夏衍仲仿佛能听见莫安安的一呼一吸,他的心脏也在随着这臆想中的节奏剧烈跳动,像在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审判。 但如今的莫安安无情到令他陌生,连拒绝都惜字如金:“真的不用。”她说。 夏衍仲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 推开会议室的门,办公室里还是一派昂扬的气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夏衍仲却很恍惚。他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甚至忘记了去遮掩脸上青紫的拳痕,慢腾腾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位。过了会儿经理找了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奈何怎么问夏衍仲都不肯讲,只好说:“你这样子工作是做不好的,不如回去休息几天,把个人私事理理清楚,年后必须给我拿出好状态出来。” 多出来的时间刚好,夏衍仲出了办公大楼,直接开车去了莫安安的公司,她拒绝他接,他便不敢轻易告诉她自己已经在路上了。直到把车开到目的地,夏衍仲才发过去信息,说:“我来了,就在你们公司楼下。” 发完信息夏衍仲终于松了口气。天将将擦黑,还不到五点半,一般公司都还没有下班,肯定是赶得上的。但他左等右等,等了半个小时,办公族来来往往几波人了,莫安安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雨还在哗哗地下,车里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夏衍仲有点坐不住了,给莫安安打了一个电话,这回她倒是一次就接了:“有事?” 夏衍仲被她的语气问愣了,反应了一刻,才说:“……你没看见我发的信息吗?” “刚才没有看手机,”莫安安听上去有点无力,“有正事要说吗?我真的挺忙的。” “我来接你了。”夏衍仲迫不及待告诉她,“就在你们楼下,出门转个弯你就能看见——” “我不在公司。”莫安安忽然道。 夏衍仲的表情僵住了。 雨啪嗒啪嗒敲着车窗,倒豆子似的混乱作响,夏衍仲一时有种耳边轰鸣的感觉,他抓着方向盘,用力抓了一会儿,才艰难地问:“你现在在哪?” “航北博览中心,在布展。” “那我现在过去,马上接住你……”夏衍仲指甲嵌进了肉里,这话他说着就觉得很无力,从这里到航北博览中心要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雨天道路堵塞,到了又不知是几点,他去接莫安安,难道还要莫安安在雨里苦等他吗? 但他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去。 在森林混迹多年的猎手仅凭直觉就能感知动物的行踪,知道该走还是该停,何时该端枪何时该扎营修整。夏衍仲也决定去信任直觉—— 在这个时间点穿越半个城市冒雨去接莫安安或许无意义,但是行动本身就在传递一种态度。而女人最终容易被态度打动。 “你不要过来,”莫安安那边声音嘈杂,她跟旁人说了什么,又接着对夏衍仲道:“真的不需要。” 她说完就摁断了电话。这时一个保安敲了敲窗,提醒夏衍仲占用临时停车位时间太久,夏衍仲没好气瞪了保安一眼,拍了一把方向盘,硬着头皮继续往航北展览中心赶。 也是今天格外不顺,雨天又逢晚高峰,路上出了好几起事故,停的时间比堵的时间还久,不算太长的一截路,却走了近两个小时,夏衍仲试图打电话给莫安安,偏又一直无法接通。待他心灰意冷地赶到展览馆,不出意外,果然已经关门了。整座建筑黑漆漆的,停车场空着,由于下雨,连巡逻的保安都坐在了小亭子里,只在开了半扇窗的空隙里露了露脸:“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他问:“最后一拨人什么时候走的?” “早啦,至少半个小时以前。”保安说。 雨这时终于有了收势的意思,雨刷来回一次已扫不出太多水渍。夏衍仲调了个方向,却没立刻返程。他把车打着双闪,停在了路边。 车里的音响也关掉了,这时听什么都是噪音,小野丽莎也不再优雅迷人。夏衍仲坐在车里,愣神地望着不远处漆黑的建筑,双手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作者的话:追-更:52dybz.com(ωoо1⒏ υip) 心软 夏衍仲还在航北博览中心的时候,莫安安已经到家了。 她其实不大想回来,敖衡今早问她:“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婚,还这样跟他继续住一起,真的没关系吗?” 莫安安被敖衡问住了,她起初只是想着先让夏衍仲同意了签订离婚协议,确保接下来的经济问题再搬出去。但眼下看来,不搬的确是不行了。 她不善于掩藏好恶,变心早晚要被瞧出来——以前和夏衍仲好的时候,莫安安看他哪里都是好看的。等她开始频频关注敖衡,夏衍仲突然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像是一个高度近视患者忽然获得了一副眼镜似的,她近来突然发觉,夏衍仲的身材较若干前年已经有了些许走形,六块腹肌渐渐融为一体,眼下多了两条纹路,欠缺了年轻的神采。他甚至似乎有点凸嘴的倾向,大笑的时候看起来不再阳光,反而微微显丑态。 莫安安发现这一点,顿时也有所感悟:在此之前,夏衍仲腻了她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人一旦不爱了,好像便能同时凭空获得一只高倍放大镜,专供其精心钻研对方身上的缺点。 她出神地想着,没留意把牙膏挤在了洗面池,敖衡见状,过去环着她手把手地帮忙把牙膏挤好,顺势吻了吻她的面颊:“如果有搬家的想法,我可以帮你。” 春节前正是租房淡季,找房子的事莫安安并不担忧,她心里装的是另一件事,便问道:“我在想……如果夏衍仲知道我跟你的事,会影响我们之间财产分割吗?” 莫安安并不是对钱十分敏感的人,但昨晚敖衡刚强调过“钱很重要”,睡了一晚,这句话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不会。”敖衡宽慰她,“就算真的被判定为婚姻中的过错方,在财产分割时也不会占据弱势,除非犯了是很严重的过错。” “多严重?” “比如家庭暴力,或是跟人同居。”敖衡说着玩弄了一下她的耳垂,笑笑说:“——是长期同居,不是昨晚我们那种,别紧张。” 莫安安稍稍放下心,想想却又皱起了眉头:“可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是不公平,但不可避免。”敖衡转身去衣橱里拿了条领带,声音由近及远。过了片刻又走回来,他对着镜子一边打结一边说:“法律是人来制定的,制定法律的人就一定大公无私吗?不,他们只是在想方设法让法律在看上去合理的同时,最大程度保全自己的利益。” 莫安安觉得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拿着牙刷继续刷牙。 敖衡站回她身边:“眼下告不告诉他我们的关系,我尊重你的意见,由你决定。”他正了正领带,“不过就算抛开私心,我仍然建议你尽快搬家。”。 莫安安愣了一下,吐干净嘴里的泡沫,问:“为什么?” 敖衡没立刻答她,他伸出食指顺手擦了莫安安嘴角的牙膏沫,过了会儿才说:“我怕你心软。” 对于这一点,莫安安认为是敖衡低估了她的决心。 沉疴旧疾,失望都是一点点堆积起来的,一句离婚背后藏着多少眼泪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敖衡没有经历她令人窒息的婚姻,也就无法体会她想要结束这段关系的决心。 但晚上回到家,她把手机充上电,看见一条条弹出的,来自夏衍仲的信息,还是沉默了。 夏衍仲应该是开车的过程中给她编发的信息,她一行行翻看,前面他说“我出发去航北博览中心了”“可能会有点晚,堵车了”“走到莲花路了,又堵了”“想快点见到你”“前面路段有事故”……到了后面是“如果打得到车你先回去,外面冷,不用等我”“你的手机怎么打不通”“路真堵啊”,夏衍仲用了很多表情包,着急的,懊恼的,哈哈大笑的,看得出努力在营造乐观的语境。 最后一条发自几分钟前,内容比前面的都长一些,却也不是特别长,没有多余的表情。莫安安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夏衍仲说话的语气:“老婆,我到航北了,马上回家,你如果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莫安安眼前清晰的视界变得模糊,眼泪流出去,又变回清晰。 她忽然很怕夏衍仲回来。 屋里灯大开着,前一晚剩余的垃圾已经被清理了,看得出是夏衍仲本人的手笔——垃圾桶仅倒掉了内容物,但忘记了套上新的垃圾袋。用过的一次性抹布卷筒都在外面摆着,花里胡哨,像是迎检的哨兵。她拿手指擦了一下玄关的柜面,边角还有灰尘,中间则是干净整洁的。 莫安安默默环视了一圈,坐在沙发上望着手机发呆。敖衡今天也发来了信息,叮嘱她如若需要他可以安排人接送,又说方便了回一通电话,想听她的声音。 莫安安上班的时候只答了好,现在心里乱得厉害,便把这几句话翻出来看了几遍。心思起起伏伏,把敖衡的号码点开又关闭,最后还是没有拨。 这通电话如果播出去,她能想得到自己会做什么样的决定:会坚决拒绝夏衍仲的说情,提出搬家的打算。但那是敖衡循循善诱的结果,万一她以后后悔了呢?这个背后谜团浮动的男人又能为此担负多少责任? 夏衍仲回来的时候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了,莫安安在浴室里洗澡,他进了房间,只换了鞋子,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茶,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莫安安出来。 夏衍仲很少这样单纯地等人,以往刷着手机,时间总过得快。现在他什么也不想看,只焦灼地盯着卫生间的浴室门,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了。夏衍仲双手不住搓来搓去,搓得手背通红,这时莫安安才姗姗地推开了门。 她必定是听见了他回家的动静,洗完澡仍穿得整齐,只有头发湿淋淋的,出了浴室就去找吹风机,看也不看夏衍仲一眼。 夏衍仲“腾”地从沙发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哑哑地道:“老婆,我回来了。” 莫安安“嗯”了一声,低着头去插电线,神情仍旧无动于衷。 夏衍仲看她这样子,心里又荒凉了些,瞥见她手里握着吹风机,忙主动去拿:“我帮你吹头发。” “我自己来。” “让我帮你。”夏衍仲很坚持,他人高马大,劫下一只吹风机真是再简单不过。只是尽管动作强硬,他的眼神却很是可怜,湿漉漉的,像被这天的雨水泡过似的。 莫安安和夏衍仲对视一眼,便洞见了他的眼神,也看清楚了他的面庞。原来人可以在短时间里变化这样大,两天时间里,夏衍仲熬出了浓重的黑眼圈,颧骨好像突然嶙峋了起来,胡茬也没刮,下巴泛着青黑,气质仿佛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 莫安安不敢再看,匆忙低下头,后退一步:“那我不吹了,自然干吧。” “别这样,老婆,”夏衍仲拿着吹风机手足无措地站着,抖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声音凄凄的,莫安安鼻腔猛地一酸,她吸了口气,故意冷冷问:“你错什么?” “我错在了是个傻逼,让你伤心。”夏衍仲说起来就不肯停了,“不该搞什么傻逼的换妻游戏,不该被柯燃那个婊子勾引。我那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但我夏衍仲向天发誓,我会改,一定会改,我只想跟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说得激动,索性把吹风机撂在了一边,捉住了莫安安的肩膀:“老婆,讲心里话,在我心里你永远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我对别人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是玩玩,和你是要过一辈子的。忘了吗?结婚典礼上我说,我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对你好,你说好,那么多人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见证我有多爱你。现在我的心和那时候还是一模一样的。我还是想跟你过,还是希望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婚礼。”他说着流下了眼泪,呜咽着说:“……我不想你走,不舍得你走,真的,安安,离开了你我过不下去。” 相识八年有余,莫安安还是第一次见夏衍仲这样悲痛。她难免也有了恻隐之心,眼泪往下不住地淌,但同情不是原谅,她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擦擦泪水喃喃道:“照顾我,一辈子对我好,那你能举几个例子出来吗?让我回忆一下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夏衍仲怔了怔,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怪莫安安问得急,他确信是有这样的事的,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 莫安安却还是道:“你说吧。” 气氛的渲染需要连续性,刚才他们二人都在流眼泪,每个人好像都在心痛后悔,都在不舍,可是这么一停顿,又不再是那种感觉了。 莫安安的神情又恢复了淡漠:“是说我工作不入流,劝我换工作。还是让我穿上性感的衣服,跟你情人的丈夫去睡觉?” “不是……”夏衍仲急得不行,额头汗珠子都沁出来了。 “那是什么?” 夏衍仲拼命回顾以往,情人节,生日,结婚纪念日,他送了莫安安什么,但好像只有刚开始几年送过礼物,最贵的是只表,莫安安后来送了他差不多等价的袖口。近些年则吃顿饭就算过节,忙起来应酬甚至吃饭也免了。更没什么好说的。 那个钻戒和花应该早点送的,那个燕窝礼盒也应该早点给的。如果听了范铮的话——唉,如果听了范铮的话把礼盒送给莫安安,至少不会在现在无话可说。夏衍仲后悔地想。 好日子 “想不起来,是吗?”莫安安苦笑笑,“我可以说几件事,提醒你一下:前年夏天,我半夜突发肠胃炎,上吐下泻,发烧到39度,你凌晨两点半开车送我去医院,陪我打点滴,第二天早上照旧起床上班,有没有?” “有。”夏衍仲鼻头红着,重重地点头,“——万一以后你生病,我还会这样照顾你,不离不弃。” 莫安安摆手,接着说:“还是前年,我生日那天你在外出差,坐了五个小时的高铁,回到家里是晚上九点钟。你很累了,但还是坚持要给我一个惊喜,开车带我去海底捞庆生,吃完饭,我们一起看了夜场电影。” “对,对。”夏衍仲忙不迭应声,“看到一半你睡着了。” “有几次,在我工作不顺,受双方父母气的时候,你见我哭得厉害,过来抱我,说‘还有我,老公跟一直你是站在一起的,别担心’。” “所以说,安安,”夏衍仲痛苦地看着她,“想想这些,你还舍得分开吗?我们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我很疼你,很爱你。” “对,我们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莫安安的眼皮颤了颤,“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好日子’我记得,你却不记得吗?” 她提问,但并不指望夏衍仲回答。 “因为过去这些年有太多次让我觉得过不下去。工作,家务,我的生活只剩这两件事,下了班就要一个人逛超市,买菜做饭,在家里等你。你回到家就有干净的衣服和想吃的饭菜,可以借着工作在书房里看A片,第二天舒舒服服去上班,但我呢?伺候完你还要伺候你爸妈,他们想吃什么要什么来找我,生不出来孩子还是来找我——夏衍仲,不想要孩子的人不是你吗?他们舍得说过你吗?说过几句呢?” 莫安安脸上都是眼泪,拿袖子擦了一把,红着眼睛接着说:“去年双十一,你买了六七件东西,数落我女人家,购物冲动不理智,快递包裹二十几个。你有没有想过,你买的少,是因为你只要顾及自己喜欢的衣服鞋子,电脑配件。而我要买洗衣液,要买卫生纸,要买消毒水,要换家里的拖把扫帚——这是我自己想要的吗?哪个女人在结婚以前会想到购物节就是无休止地在这样的一堆东西里打转?拿快递的时候也是我去的,你在外喝酒,说来不及去驿站。我一个人,大晚上开车去快递点一箱一箱搬东西,服务站的小哥问我,说你怎么不叫个人一起过来,我该怎么回答?最后是人家帮我把东西搬到了后备箱,我一个人又跑了叁四次把东西腾挪上楼。最后一趟,我实在是拿不住了,出了电梯,手里的纸盒、袋子掉了一地,像一个狼狈的小贩,我看着那些东西……”她说着,拿手背捂住了眼睛,哽咽道:“……我看着那些掉了一地的东西……就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有意思,真的很没有意思。” 夏衍仲脸色苍白得像涂了蜡,唇嗫嚅着:“对不起。”他只能反复说:“安安,对不起。” 莫安安深呼吸一口,缓了缓,疲惫地笑了笑,笑中带泪:“这样的时刻太多了,每个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在发生,当我伤心失望,就会把前面那些‘好日子’翻出来,在脑海里反复地回放,一遍遍地咀嚼,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其实你对我还不错,其实我过得很幸福,骗久了,我自己都信了——所以你看,你都不记得的事,我却能够一件件地说出来告诉你,每个细节都记得很准确。” “别说了安安,”夏衍仲胸口像被刀子刮过似的,揪心地疼,“我求你——别说了。” 莫安安不善于表达,上小学的时候,因为课堂上羞于发言还被莫母呵斥过“叁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后来日渐长大,该开口时当然也会开口,却是能少说便少说。就连婚后和夏衍仲生气,也是冷战居多,吵架极少。 然而今天晚上,她不知道是哪里开了窍,忽而变得滔滔不绝,有了那样多想说的话。 “你说你会改,要改。可是连我想要什么你都不知道,又往哪里改?你口中的‘好好过日子’,不还是要我像以前一样,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等你,给你洗衣做饭,还要看你在电脑上浏览别的女人的照片么?” 夏衍仲用力眨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不知道原来声音也可以听起来这么痛,莫安安没有没有歇斯底里,但他的灵魂都要被她的话给刺得遍体鳞伤了。 “对不起,”夏衍仲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你要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好不好?” 他抱住莫安安的腿,声泪俱下:“我是真的爱你,不想分开。” 莫安安怔怔地看着他,她很少这样俯视夏衍仲,更从没有自上而下地看过如此悲痛的夏衍仲,他总是挺直的脊背弯曲着,宽阔的背竟然显得有些单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不是滋味,手颤颤地悬在半空。 夏衍仲立刻握住了她的手,他太想说服莫安安了,奈何也没有什么新词,只能一遍遍剖白自己的心声:“我是爱你的。” 莫安安僵持了片刻,轻轻说:“可能吧。” 夏衍仲眼里立刻闪起了充满希望的光芒。 不过下一秒,这希望就又被无情浇灭了:“……可能你确实是爱我的,但就像爱一只狗、一只猫一样,爱得太过轻松了。兴致来时,对我好一点,说些好听的话,分我一点点陪伴。兴致去了,就是在加班、工作忙、有应酬——我一直麻木地泡在这一池子令自己痛苦不堪的污水里,但后来,突然发现我其实本不必忍受这些。这世界上除了你,还会可能有别人爱我,看得到我,肯定我,是我自己骗自己骗得太狠。” 她俯身,一根根掰开夏衍仲的手指:“所以这一次,要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咱们分开吧。” “没那么容易分开,”夏衍仲手指抓紧,“结婚时两个人都说好的,凭什么现在你说分开就分开?我不会答应。” 莫安安垂下眼睛:“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不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我是认真的。明天,我就会去找房子尽快搬出去。”她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着:“如果你不同意协议,我就提起诉讼——在一起八年了,看在这八年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闹那么难看。” “你要搬走?”夏衍仲慌乱地擦了一把脸,忙站起问:“大过年的你搬去哪?” “T市这么大,难道没有我能去的地方吗?”莫安安反问。 夏衍仲像被钉在了地上,脚一步也迈不开,后脑勺冰凉凉的。 到今天晚上为止,他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认为能用一片痴心挽回莫安安,可是如果她搬出去,一切就不一样了。那将是一个极难挽救的僵局。 “不搬出去可以吗?”他低声说,“不搬出去,我做什么都可以。” “迟早要搬,”莫安安拿纸巾擦了擦脸,丢进垃圾桶,“没必要这样。” “至少不要这么快,”夏衍仲恳求道,“马上就过年了,别人家都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我们闹分居,这像话吗?” 莫安安很少这样叽里呱啦说一长串话,她现在口干舌燥,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解释了。 她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把人洗清醒了,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她走哪,夏衍仲就跟哪,寸步不离地跟着,看她喝完水,又问:“别搬走,好吗?” “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莫安安再无耐心,“我刚才不是在跟你商量,是通知。”她说,“我要搬家。会搬家。时间就在最近。” 夏衍仲不说话了。 他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莫安安,盯了好长一会儿,静静问:“那如果我跟你去办理手续呢?” 莫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是要离婚么,如果这样能让你过得好,那就办吧,条件我也不反对,明天就去民政局。”夏衍仲恢复了平静,终于有了点平日工作中的爽利:“只要你同意节后再搬走。” 夏衍仲态度突兀的转折让莫安安有点措手不及,她狐疑地看看夏衍仲,心中不肯轻信他会在几分钟里转变想法,但又猜不透他是卖什么关子。于是问:“为什么?” 夏衍仲拉了把椅子,在莫安安对面坐下:“双方父母年龄都不小了,受不起刺激,好歹让他们过个安稳年。”他说着和莫安安对视一眼,声音跟着沉了下去,“而且戒断一个人……也需要一点时间。” 这晚的摊牌到此为止。夏衍仲说完,给莫安安倒了杯温水,沉默着去卫生间洗漱了。 房间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莫安安坐在客厅,屁股如有针扎,匆匆拿了水杯回到次卧。关上门,她便忍不住屈膝把自己抱成了一团,无声哭了起来。 她想过,分开前肯定是要这么谈一谈的,揭开伤疤,把伤得最狠的地方晾给对方。可她的心到底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硬强大,戳一个伤口,疼得首先是她自己。 莫安安抱着腿坐了一阵,哭得头昏蒙蒙的。待哭泣止歇,她拿出了手机,这时手机上的字也模糊得看不清楚,她本是想给敖衡发条短信道晚安,却不当心拨了敖衡的电话,没等她挂断,那边就接通了:“安安。” 莫安安听见敖衡的声音,心里忽而静了下来:“睡了么?” “怎么会,”敖衡说,“还没等来你的电话。” 莫安安抓紧了手机,不知该说什么了——拨通电话纯属意外,要跟敖衡说什么,聊什么,她根本没有预想。 “你声音有点哑,”这时敖衡问,“是哭了吗?” “我说了很多话。”莫安安清了清嗓子,“现在听起来好些了吗?” 敖衡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他是不是欺负了你?我现在过去。” “不用不用。”莫安安笑出了鼻涕泡,连忙抽纸巾擦了擦,回身把门锁好,抓着手机钻进了被子,告诉敖衡:“我们只是聊了聊。” “没有被欺负?”他似乎还是不放心。 “没有。”莫安安心里软绵绵的,说:“你不用过来。” 敖衡“嗯”了一声,声音有所弛缓,又问:“然后呢,聊的还好吗?” 故事 莫安安坐到床上,把自己从头到脚用被子裹紧,只露了一个脑袋出来,在没开灯的房间看外面半遮半掩的云月。 “聊的……还好,”她吸吸鼻子,“就是心里有点乱,睡不着。” 敖衡静了静,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握着手机,仰面躺下来。 “关于一个女人,”敖衡说,“一个没能逃出笼子的女人。” 莫安安心里一动:“讲吧。” 敖衡似乎是点了支烟,莫安安听见打火机“咔啪”响了一声,过了会儿,隔着听筒,敖衡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 “她大概就是你在生活中经常见到、又不大会去留意的那种女人,长得很普通,性格也很普通,一般见一次面的人都不大能记得住她,连名字都常常被人叫错。唯有一点比较出挑,就是她的家庭背景:她父亲是一个国内很有名气的建材商。商人的妻子早年因车祸去世,所以独生女儿由他自己亲手带大,管教方法一半是疼爱,一半是严厉,但凡女儿要的,吃穿用度上他会竭力给与,可是一旦哪一点不如他愿,又会怒声呵斥,甚至打骂。 “小孩子都喜欢聚众玩耍,但女孩被管束太多,结交朋友就很少。她社交能力不出众,学习也表现平平,只是自青少年时候,显露出了些弹琴的天分:她八岁学琴,十一岁那年就拿到了国家级青少年钢琴奖项,但技艺上去,启蒙老师带不动了,她宁愿不学也不肯换人来教,父女俩因此大闹一场,后来的水平再没有太大长进,也就那样了。”敖衡顿了顿,“所以你大概能猜得出她的个性——封闭,敏感,有点执拗。” “听起来……跟我有点像。”莫安安喃喃说。 敖衡没有彻底否认,却说:“你比她的情况要好很多。” “后来呢?”莫安安接着问。 “后来,她跟常人一样,毕业,工作。”敖衡说,“建材商生意做大,不求女儿事业有成就,只要她过得安稳,就把她安排进了一个市立小学,做小学音乐教师。但这中间发生了意外的插曲:在任教的过程中,她喜欢上了一个学生家长。” “已婚男人?”莫安安一愣。 “是,”敖衡说,“他当时自称是离异。” 莫安安攥紧了手机。 “她是一个封闭久了的人,朋友少得可怜,更没有谈过恋爱。初一交手,遇上的就是一个英俊、潇洒的成熟男人,即便猜到他可能抱着其他目的,她还是一头扎进了他罗织的网,瞒着学校师生和他开始了地下恋爱,相信了他正在办理离婚手续这种不高明的谎话。当时正逢国企干部下海经商潮,她又动用她父亲的关系,把男人弄进了建材公司做管理。”敖衡说,“然后等他办结手续,一心跟他结婚。” “结了吗?” “结了。”敖衡沉吟片刻,“但结得并不顺利。婚前建材商找人打听,发现这男人出身不好,75年下乡插队,靠后来岳丈的关系才有机会在77年回城,进入一家国有食品厂,由此一步步高升。他和结发妻子生有一个儿子,在旁人眼里,原本是十分恩爱的家庭典范,然而在认识音乐老师仅一个月后,他毫不留情地提出了离婚。女方不同意,他赌了一把,直接净身出户——这是一只野心几乎摆在明面上的老虎,建材商理所当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怎么还结婚了?”莫安安禁不住问。 “把自己踩进尘埃里的手段,下跪,赌咒,发誓,自残,你能想到的他都用过;殷勤的手段,嘘寒问暖,花前月下玩浪漫的事他也做尽了——他是个有胆量的人,你能想到为讨女人欢心,在那个年代,他居然会花大价钱买通管理人员,半夜十二点为他们单独开通一个小时的星光游乐园么?这些招数见识广的女孩也未必招架得了,长久封闭在独自世界里的天真小姐就更不能了,她笃定这就是她一生所求的男人,是她未来幸福的指望,无论如何也要和他结婚。她父亲不同意,她就偷了户口本身份证和他私奔,硬生生把两人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那结婚以后呢?”莫安安急切地问,“结婚以后他们过得好吗?” 敖衡有一会儿没说话,房间里静静的,莫安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全情投入到了敖衡讲述的故事里。 “算是吧,”敖衡淡淡说,“男人虽然一路是靠女人上位,但自己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新公司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他岳父从一开始看他不顺眼,渐渐转对他青眼有加,后来逐步把公司大部分业务交与他打理。而女方这里,因为和学生家长恋爱受到了很多流言指点,学校待不下去了,就辞职回家,当起了全职太太。每天就是在保姆的帮助下,弹琴,养花,购物,照顾丈夫和他们的一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平顺。” 说到这里,敖衡突然话锋一转:“只是在这两人结婚第七年,发生了新的变故。” “男的变心了?”莫安安心跟着一揪。 “不,不是。”敖衡否认,“这一年,女方父亲的公司版图扩张到了零售业,但他本人却因为劳累和常年不良生活习惯病倒了——人得了突发性脑溢血,幸好救治及时,命保住了,但后遗症很严重,语言功能基本丧失,人痴呆呆的,住进了疗养院,自然也失去了继续主持公司大局的能力。所以顺理成章地,男人从公司二把手坐到了第一把交椅。” 他停顿了一会儿,呵了一口气:“经济地位变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也跟着变了。男人开始频频加班,出差,不回家,女人就在家里守着儿子盼他回来——她真是有点傻,那个时候还相信男人全心是为了工作,即便在他衣服上发现了口红印,仍旧断言那不过是推搪不过的应酬场所的花招,毫无怨言地为他清理收拾。但她的脾气却一天天变得古怪,以前只是内向,不爱说话,后来不仅沉闷,还十分暴躁,爱哭。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四年后,她的父亲去世才戛然而止。” 莫安安把脚并在一起,头放在膝盖上,想了想说:“是不是岳父突然去世,让男方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多给妻子一点关爱?” 敖衡很轻蔑地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他声音空落落的:“老人去世,男人最后的忌惮也没了。就在吊唁那天,殡仪馆的休息室里,披麻戴孝的女人终于撞破了丈夫跟其中一位女客亲密的场景。” 莫安安轻轻“啊”了一声,她这时觉得脸上有点痒,一摸,已经爬了一脸的泪。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但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总是容易共情的。穿过这段故事,她想到的,是夏衍仲开车带她去的莫尔顿酒店,是今年T市飘下第一场雪时,隔着门,那句“这么快就开始想我了吗”。 两边都沉默了,过了会儿,莫安安轻声问:“你说她没有逃出笼子,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离开?” “岂止没有离开。”敖衡说得很平静,冷冷地,“男人当初追求她的手段她都还了回去,下跪,赌咒,发誓,扇耳光,自残,求他回家看看他们母子,但那个时候他在外面已经有了好几个女人,根本不会被她的自轻自贱所打动。在这之后第二年,他就以精神有问题为由,把她送进了她父亲住过的疗养院——往后,她再也没有迈出过疗养院那扇铁门。”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灯火只有稀疏几点还亮着,下过半天的雨,湿漉漉的雾气从屋外蔓延到了屋内,莫安安的心底也渐觉湿潮潮的。 “那现在呢?”她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敖衡没有作答。 这是一段非常漫长的空白,他或许是在抽烟,或许是在思考,也或许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发呆。待莫安安认为他已经不打算再聊下去的时候,却听敖衡淡淡说:“她已经不用再煎熬了。” 莫安安愣了一瞬,缓缓又问:“那……那个孩子呢?”她说,“他还好吗?” 问完,她情不自禁抓紧了被单。 这一次,敖衡答得要比上一个问题刚才快很多。 “从前可能是不太好。”他低沉的声音说,“但以后,大概就会好了。” 民政局 次日清晨,没等闹钟叫响,莫安安就醒了过来。 昨晚临睡前,她跟May请了一天的假,只说有要紧事需要办理,打开手机看看,凌晨两点多钟她回了“OK”,莫安安合上手机,稍稍安下了心。 前一晚是属于她和夏衍仲的战场,但睡梦里,她纠结的却并不是她自己的婚姻,而是敖衡口中那个封闭、敏感的女人,临醒来时她好像还梦见那女人阴郁哀愁的身影,面目模糊不清,但始终在期期艾艾地哭,哭得人心烦意乱。早上睁开眼,连她自己的枕头也被染出了一片湿痕。 她起床穿衣,用桌上的小镜照了照,流眼泪使人变丑,她的眼皮肿着,睁圆了也大约只有平时的一半大小,像极了喜剧片里被蜜蜂蜇肿了的笑角儿。莫安安左右看看,本来十分肃穆的心情,却“噗嗤”笑了起来。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早晨的心情就像若干年之前,拿着高考准考证准备迎考一样。外面天空依旧,阳光依旧,但她却处于一种崭新的激动和紧张之中,像株迎风招展的新叶,为即将发生的改变颤抖。那年决定了她走向哪所学校、哪个城市,将会与哪些人发生命运的交汇,这一次,她要与一个原本约定相伴终身的男人告别。最直观的意义就是,他们直到现在都还是彼此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可一旦手续办妥,哪怕生或死,都再无相干了。 莫安安推开门,屋里弥漫着一股糊味,夏衍仲居然也已经起了床,穿着件衬衣在厨房忙碌,微波炉里转着牛奶,多士炉上烤着吐司。他看见莫安安,朝她笑笑:“我猜你大概该醒了。” 他把热好的牛奶面包端上桌,又说:“平时你总是会另做煎蛋和培根,但我刚才没把握好火候,就这么将就吃点吧。” 莫安安手足无措地站着,夏衍仲刚才好像洗了澡,头发吹得很随意,这么低垂着眉眼,有点像他们刚恋爱的模样。她慌忙移开眼睛,抬腿往卫生间钻:“我先洗漱。” 夏衍仲说“好”,然后就坐在餐桌旁等着,直到莫安安洗漱完才动筷子。牛奶不太热了,他又坚持替莫安安重新加热。 一顿简餐吃得气氛诡异,莫安安觉得夏衍仲仿佛被人魂穿了,几个星期前那副在家里大爷似的派头荡然无存,一个贴心的好丈夫突然出现在了她身边,奇异得好似撞了鬼。 吃到一半,莫安安惴惴不安,提醒道:“一会儿就趁早去民政局吧,昨晚说好的。” 夏衍仲对此未置可否,喝了会儿牛奶,表情真挚地看着她,仿佛一个虚心向老师求教答案的小学生:“等回来可以教我煎蛋么?下次做早饭我想让你吃得更好一点。” 莫安安被他讲得头皮发麻,匆匆把剩下的面包塞进肚子,推开椅子站起来:“我得换衣服了。” 好像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似的,也可能是为了向莫安安展现从头到脚的悔改,这种不符合夏衍仲惯性的举动一早上不停歇地上演。他主动收拾餐盘,清理垃圾。临出发,站在玄关,看置物架上的车钥匙,问:“我们能不能开同一辆车去?” 莫安安想到新闻里,多少夫妻都是在办证的路上后悔和解,心一横道:“别了吧,我一会儿还要去公司,不方便。” “我送你。” “晚上我还得回——” “我去接你。”不等她说完,夏衍仲又说。 “中间我还要开车出门见客户,去展馆,你也都统统要跟着吗?”莫安安有点恼火地反问。 “可以。”夏衍仲却说,“我愿意做你的专职司机。” 莫安安无言以对,她有一小会儿的心软和无可奈何,但随即,又想到了那个在她梦里徘徊半宿的女人——她在无人的夜晚,和男人共游灯火点缀的游乐场时,想必拥有过更胜于此的满足和快乐。可那又怎么样? “随你,但我不会跟你乘同一辆车。”莫安安手越过夏衍仲,取下了属于自己那串钥匙,看也未看僵在原地的人一眼,扬长而去。 民政局比想象中要更热闹一些,工作日上午刚上班,等候位已经坐了好些男女。莫安安要往里走,一个胖胖的保安把她拦了下来:“女士,麻烦先取号。”他指了指门口的机器。 莫安安一面操作,一面瞥了眼机器屏幕,上面显示着办理业务的等待人数。等候办理结婚手续的新人是0,而待办理离婚的夫妻却有4对。 这时夏衍仲也停好了车,进门跟保安笑着打了个招呼,站到了莫安安身边,伸长脖子看了眼屏幕,惊道:“办离的人这么多啊!” 保安见他脾气活,也跟着聊了起来:“这还是年前淡季,瞧着吧,年后闹离婚的只会更多。”他说完,看莫安安拿着纸条准备往等候位坐,很热心地指引道:“结婚手续不用等,直接过去3号窗口就能办。” 莫安安望着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尴尬,夏衍仲冲那保安怅然地笑了笑:“我们也是来离婚的。” 保安讪讪“哦”了一声,闭上了嘴。 四对夫妻,加上他们二人是五对。每一对都是分散着坐的,很像是医院普外科候诊室的情形,从这堆散落分布的男男女女里,乍一眼几乎看不出谁和谁曾有过柔情蜜意的关系。莫夏以及另外一男一女大约是这群人里最年轻的,年龄最大的一对看起来和莫安安的父母差不多岁数,各自低头玩看手机,工作人员提醒了两次要那大爷手机声音调小些,他仍旧不管不顾,欢快的音乐声源源不断从手机播出。 另外两对夫妻大约都四十岁上下,一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只顾捧着平板玩游戏,做父亲的在玩手机空当偶尔指点一下,小的看样子只有一两岁,由母亲抱着,不时发出尖锐的哭叫。他一哭,母亲就赶忙去哄,莫安安观察坐在一旁的男人,他似乎也觉得不耐烦,听见哭声,皱着眉头,屁股竭力把自己往相反方向扯远些。 剩下那一对夫妻坐在角落,男人抱着头,旁边的女人也低着脑袋,隔着的座位上放着一只塑料袋,里面里堆了一大团用过的废纸巾,女人的肩膀不时抽一下,看得出是在哭。 莫安安四下望望,与这些男男女女相比,他们的确不像是来办理离婚的——莫安安这边坐下,夏衍仲便去拿了只一次性杯子,接了杯温水拿给莫安安,说:“还要等上一会儿,你先喝点水。” 莫安安接下杯子,他把盛装材料的手提包放在了一旁的位置:“我去趟洗手间,马上回来。”看莫安安点头,才转身离开。 和莫安安年龄相仿的那对夫妻坐离不远,女的一脸羡慕地看着远去的夏衍仲,待他走开,往莫安安身边坐了坐,很自来熟地问她:“美女,你们俩,是你提的离婚吗?” 莫安安愣了愣,点头“嗯”了一声。 “哎,我要是你才不会离呢,你老公长这样,还对你这么好,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她说着拿胳膊肘指指自己旁边,那里坐了个戴着耳机的眼镜男:“我对象长这样,天天下了班就知道打游戏,我还忍他忍了叁年。” 莫安安拿捏不准该对此表示何种态度,僵硬地笑了笑。 “看着挺老实的,是吧?”女生从鼻孔“哼”了一声,“当初介绍对象的人也是这么说的,老实,适合过日子——但你能想到这老实人对自己扣扣索索,对我扣扣索索,然后把钱一股脑打给女主播吗?” 莫安安再次悄悄打量了那一脸沉闷看手机的男人,她想不到。 夏衍仲果然很快便回来了,她这边张望完回头,他已经大踏步走出了走廊拐角,顺手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风衣外套的下摆扫出一个潇洒的弧度。 “你还是再想想吧姐妹,”那女生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欣赏地又看了夏衍仲几眼,离开前不忘劝告莫安安,“感觉你老公挺好的。” 夏衍仲挨着莫安安坐下,他目光看过莫安安,顺带一扫离她不远的那个姑娘,凑近了小声问她:“你们俩刚才是不是说我什么了?” 莫安安把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语气刻板:“没什么。” 夏衍仲又黏上来,带着讨好的笑:“是不是她觉得我不错,劝你别放弃我。” 莫安安张了张嘴,错愕地睁圆了眼。 “不是吧,”夏衍仲也很意外,“嘶”了一声,“我随口一说,居然说中了?”他收住玩笑的表情,又正经问:“所以你怎么想?” 莫安安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号码纸,折了两折,木然道:“一个外人,又会知道什么。” 办理离婚业务的窗口开了两个,可等待还是花了些时间——中老年夫妻缺了一份财产证明,需要回去重新补材料;那对低着头坐角落的夫妻在签字时候争吵起来了,听起来是对房产的分配感到不满;带孩子的夫妇正办理着手续,年龄大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叫着“我不想离开妈妈了”,女人也跟着哭成一团…… 到头来,真正签下字的,只有那把钱打给女主播的年轻夫妻。 轮到莫安安和夏衍仲,办理过程还算顺当。工作人员确认了各项证件及复印件,询问他们对协议书有无异议,听他们说无,似乎还是觉得惋惜。 在他们填好资料,最后签字前,那柜台的姑娘没立即把审完的纸页递还回去,捏在手里犹豫了一刻,问他们:“要不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夏衍仲转过头,眼神伤感地闪烁:“安安——” 莫安安平静地伸出手,要过那几张纸,签字,然后推给夏衍仲。 他默然,眼里那束光暗淡下去,只得签了字,换回冷静期的回执单。上面提醒他们叁十日后应携着材料再来一次才能办理停当。工作人员态度很好,大概是看多了离合,送他们离开时还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们也说。 但不快乐的气氛持续到走出民政局还未改变,外面天色晴朗,阳光惨白,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暖。 “夫妻散伙不都会一起吃顿散伙饭么?我们好聚好散,不该少这一顿的。”夏衍仲看了眼时间,向她建议,“现在还早,一起回学校走走吧。” 风吹乱了夏衍仲的发,被发丝半遮的眼神看起来很落寞:“毕竟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对不起,”莫安安站住,咬了咬下唇,“我今天工作很多,领导只批了小半天的假。” “哦。”夏衍仲失落地问:“吃完午饭过去也不行吗?” “恐怕来不及。” 他们站在民政局门口,满目皆有红色——中国结,喜字帖,大小不一、高低参差的灯笼,收进眼底,视觉上有种热闹的凄凉。莫安安把自己的手提包袋打开,翻着那迭文件夹:“我看看,这个得图需要上午交给领导再审审……还有这个,下午客户要看到改进方案……”她一页页翻着那些文件,这是头一次,她这样详细地向夏衍仲展示自己工作的忙碌,居然是在这种时刻。 “不用告诉我这些。”夏衍仲扯动嘴角,很勉强地笑笑,“你有事就去忙吧,”他喉结滚了滚,“晚上再见。” 说完,他背过身,径自走向了停车场。 莫安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的谎言总是有马脚,也不知这次有没有被夏衍仲看穿。这日她请了一整天的假,文件夹里装的是旧项目方案,没有需要领导复审的材料,更没有暴躁等待改动的客户。谎言背后,只有她不敢面对夏衍仲的心情。 电梯 莫安安坐上车,眼睛紧张地望着停车场的出口,等亲眼看到夏衍仲那辆黑色GLS驶离,才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对于要去哪里,她没有很明确的目的。平时生活和工作两头忙碌,突兀地多出一大片空白,好像反而让人不知该怎么填充是好。她在车里空坐了一会儿,把那张回执单拍了张照片,发信息传给了孔维希。 维希立刻发来了好几条信息,显然很不可思议:“!”“这么快”“还好么” 莫安安想问她今天有没有空一起聚聚,接着维希又说:“这两天工作收尾比较忙,改天一起吃个饭吧,详细聊聊。” 莫安安把刚打好尚未来得及发出去的字逐个删除,回道:“好的。”附上一个笑脸。 “不过这只是递交材料,”过了会儿维希又发了一条语音过来,“确定等冷静期到了能顺利办成么?” 一辆轿车从莫安安眼前路过,日光的热度短暂消逝了数秒,莫安安视线还停留在车倾轧过的那片空地,缓了缓,敲了几个字回去:“应该会吧。” 心里却说:可能不太会。 她想到今早那顿面包牛奶,胃里有种扭曲的钝痛。 莫安安思量一阵,重新打开手机软件,开始搜索公司附近的房屋中介。年前是外乡人返乡热潮,不少出租的房子都空了下来,房主大多急租,她来到第一家中介公司,接待她的工作人员很快便地圈定了四五处可直接参观的房源。 莫安安既不想浪费钱,也不想和陌生人同住,首选是面积不大的一室户。跟着年轻的中介小伙一家家看过去,满足她预期的房子却并不好找:第一家是很有年数的旧居,建筑破败得仿佛随时可能坍塌,墙面如同癣病患者的皮肤,斑斑驳驳,令人头皮发麻;第二家采光不好,白天将所有窗子都打开,室内仍旧一片昏黑,莫安安甚至没看出地板的颜色;第叁家是个毛坯房,只粗略做了水电防水之类的基装;第四家房子本身还好,但物业不怎么靠谱,小区内没有安装摄像头,冬天不供应暖气。 莫安安一个南方姑娘尤为害怕T市的凛冬,在外朔风如刀,躲进家门,寒气还是会不休不饶地从窗隙门缝钻进,冻得让人无法伸展手脚。一想到没有暖气,她便犯了怵,问那中介:“有没有类似这种条件,加上暖气的房源?” “有,”小伙子答得爽朗,“不过超预算了,考虑吗?” 莫安安搓了搓手臂,朝他淡淡笑了笑:“我再想想。” 她留了中介的联系方式,接下来又找其他公司另看了几处住房,都不大满意。总结下来,稍微好点的房子也有,但都需要加钱。 游逛到下午两叁点,她在便利店买了份叁明治,慢腾腾吃完,又无处可去了。 莫安安大学便在T市就读,在这个城市生活近十年,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这里,熟悉城市的风景和气候,知道哪家店的小吃最地道,怎样绕捷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似乎与夏衍仲这样的本地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在今天,她忽而发觉自己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乡人。城市这么大,有那么多耸峙的高楼,住着那么多户人家,却没有哪个地方是她可以毫无顾忌落脚的。 这时又想起,敖衡中午发来过信息,那会儿光顾着和中介看房忘记了回复。眼下,莫安安打开两人聊天界面,问道:“今天有空吗?” 很快,敖衡的信息回来了:“再有两个小时。”紧接着,“要约会吗?” 莫安安看着那行字,嘴角不经意翘了起来:“好啊。” 她发完信息,从便利店擦得亮晶晶的橱窗里看见了自己笑的表情,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怕是有点傻,这也值得高兴。 但她不知道的是,手机另一端,正在听取报告的敖衡脸上也浮现出了同样的笑,尽管只是稍纵即逝,亦引得在座诸位把方才的报告内容翻来覆去揣摩了好几遍,以求探究清楚这诡异笑容里蕴含的深意。 见面地点约在了一个人流量不大的商业广场,莫安安来过几次,对这地方布局很熟。她到的时间比敖衡早,进了商场,直接去了一楼的书店,抽了本书坐在矮凳上细细地读,看过十余页后,一只大手降落在了她的头顶。 莫安安抬头看过去,敖衡微微笑着,从她手里抽过书来,念道:“《商业策展人手册》——还在用功?” 莫安安站起来,理了理衣摆:“没有,随便看看。” 敖衡像是真的感兴趣,念完书的名字,又打开仔细地看了目录和几页插图,问她:“什么时候让我有机会亲眼看看你设计的作品?” 莫安安听见他嘴里蹦出“作品”两字,癔症了一下,脸慢吞吞红了起来:“又不是艺术展,有什么好看的,”她补充说,“只是为了推销产品。” “能推销产品也很厉害了,”敖衡拉着她往结账柜台走,一手把书递给柜员,一边对她说,“这是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时代,你的工作很重要。” 莫安安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出了门,脸上的红潮还没退下去。 商场一楼是书店和服装店,往上是电影院和餐厅,不远处有上下楼的手扶式电梯,莫安安正要过去,敖衡却拉了她一把,说:“走这边。” 莫安安没弄明白他要去哪,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就跟着走了,结果绕来绕去,只是走到了一个商场地图跟前。敖衡对着地图研究片刻,很沉着地示意道:“还要再走一段路。” 莫安安瞟了眼地图,起初憋着不说话,到后面还是没忍住,叫他:“敖衡。” 敖衡回头:“嗯?” “你是不是不敢坐手扶梯?” 敖衡仍面无表情,莫安安看他的样子,以为他这是要准备反唇相讥了,却听敖衡正色道:“你没看过有人从扶梯掉下去的视频吗?”他犹豫了一下,比了个手势,“就像这样,直接被机器吞掉。”又补充,“不止一例。” 莫安安愣了一下,随即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敖衡问:“笑什么?”她还是停不下来,引得旁边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敖衡这会儿大概是有点恼羞成怒了,无奈没有什么可制约莫安安取笑他这一行为的有效途径,他低声又问了一次:“有那么好笑?” 好像是有的,因为莫安安还是笑个不停。 这真是很不幸的事,如果你在商场哭得停不下来,出于同情,路人只会悄悄打量。但如若你在商场里笑得不能自制,大家不仅会看,还会看得理直气壮,毫不遮掩。 敖衡不再多说,毕竟说也无用。他取下眼镜,无视时间地点,低下头,吻住了她,携着一股凌厉的烟草味,霸道地毫无商讨余地。 吻好似美杜莎的眼神,唇唇相碰,莫安安立即石化了。 当然,笑也就止住了。 敖衡对莫安安和路人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目的达成,顺手把眼镜放进口袋,好整以暇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肚,说“走吧”,把人带进了姗姗来迟的直梯。 商场不过叁层高,寻常人都不大会费劲来找藏匿在角落里、慢吞吞的箱式电梯。所以等来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朵奇葩。可能是因为刚发生过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吻,和敖衡单独处在密闭空间,莫安安的心咚咚跳得厉害,耳朵边甚至都在叫嚣着强劲有力的心脏鼓点。 她抬眼,顺着敖衡的黑色高领毛衣看他骨骼分明的下颌角,回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她趴在玻璃窗上,脊背贴着敖衡的胸膛,在透明的万丈深渊前让欲望焚烧得几欲癫狂,敖衡的大手覆在她的手掌上,经脉和指骨凸显毕露。 这会儿和那时的感觉很像,又不太一样。除了身体上的欲望,她有点纯粹地享受和敖衡在一起的时光——就这样,两个人贴很近地站着,就很好。 她知道他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完美,会因为在过去的感情里无法对等地回馈另一方的爱意而自责,也会因为乘坐电梯这样的小事而纠结。 但没关系,不完美的敖衡,却恰到好处地打动了莫安安。 电梯到了,“叮”地响了一声,门静静从两侧打开,未见人出来,尴尬地敞开了几秒,又缓缓地闭合。 门内,莫安安的手环住了敖衡的腰,头倚在他的肩膀。电梯到了,她还是有些不舍这份旖旎的氛围:“别动,”她有点疲惫地说,“让我靠一会儿。” 金属门板将商场的音乐隔绝在外,世界变得很安静,敖衡伸手把人揽进了怀里,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发生什么了?” “……去离婚了。”莫安安闭着眼,淡淡说,“上午。” “顺利吗?”敖衡动作停住,“他签字了吗?” “嗯。” 莫安安感觉到箍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加了力气,但敖衡在语言上并未表达太多情绪,他的下巴在她发上轻轻蹭了蹭,只说:“会越来越好的。” 会越来越好的。 莫安安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谎言说叁遍才会变真,但这句话,从敖衡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已经开始坚信不疑了。 电影院 忘记是谁先索求的,舌头缠着舌头,手像是夏天急于圈占地盘的红葛,迫切地渴求着对方的身体,胳膊环着脊背,贴着颈子,吻得甚至听见了唾液交换的水声。 在莫安安身体绵软之际,敖衡停住了,“电梯里有监控,”他搂着莫安安,向摄像头看了一眼,贴近她耳朵道,“接吻以外的事不能在这里做。” 话音刚落,电梯门忽然开了,一个手推清洁车的大爷站在外面。他显然没想到里面有人,本站在电梯正中,又赶忙侧了侧,好心提醒道:“一楼到啦,你们先出。” 情形有一丝尴尬,莫安安正想着解释他们也是要上楼,敖衡却说“谢谢”,拉着她走出来,等电梯门关上,拿指腹擦了擦她的下巴,顺手帮她把头发捋好,说:“有点乱了。”然后低头蜻蜓点水地吻了她一下,算是为刚才电梯里那段小插曲划上句号。 乱了,莫安安知道敖衡说的是头发,但心也跟着乱了。他们再坐进电梯,来到商场顶层,敖衡问她想吃什么,她连连摇头。 情绪很亢奋的时候是不知道饿,也吃不下东西的,更何况下午叁点钟她才吞下过一个叁明治。这股亢奋的劲头把莫安安带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那会儿,隔着人海看一眼抱着吉他唱歌的夏衍仲,她的心就砰砰挑个不停,脑袋热烘烘的。时过境迁,她竟然又捡拾起了那种感觉。 他们转到商场顶层。莫安安挑的这家商场十年前辉煌过,如今已经十分落魄,一层二层还撑着门面,到了顶层,连商铺装潢都十分不走心,一个个门脸灰扑扑的,门匾的霓虹灯坏了也无人修理。有两家餐厅干脆闭店歇业,关着灯,空锁着一室阴沉的桌椅。整整一条长走廊,除了七八个游逛的客人,只看得到刚才那个推保洁车的大爷,背佝偻得像一张弓,低着头清洁一排排不甚光亮的不锈钢垃圾桶。 他们手牵着手,都已经出了一手的汗,黏黏的,谁也没有松开,从电梯出来便沿着走廊一直往前,略过餐厅,不知名的奶茶店,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这堵墙壁贴着陈旧的海报,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各自摆着经典的pose,用倾倒众生的姿色告知来人——这里便是属于电影艺术的领域了。只是那画框大概太久没做更换,金色的涂层已经开始褪色,露出了一片穷酸的瓦白。 莫安安在这里站住,对敖衡说:“我们看电影吧。” “好。”敖衡端详着这家他有史以来见过的最破败的电影院,心情却没有丝毫不悦,他问莫安安:“你想看什么片子?” 说完,他定睛看了一眼排片,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点多余:大概是生意不好,电影院的排片十分单调,距离放映不久的只有一部热映的动画片。想看点别的,需要继续等待至少五十分钟。 莫安安扫了一眼放映表,立刻说:“6点整那部。” “我去买票。”敖衡说完就准备拿手机,手腕被莫安安扣住了,“我请客,”她说,“你陪我。” 售票处只有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一副处事不惊的平淡面孔,让他们挑了位置,一边等待扫码结账,一边介绍小食:“爆米花要么?焦糖和巧克力味的都有。” 莫安安瞧了眼油腻腻的爆米花柜,摇了摇头,接着望见她背后的架子上摆着其他零食,又说:“给我拿一筒薯片吧。”说完看敖衡:“你要什么?” 敖衡贴在她背后,本打算说不需要,摸着了口袋里的烟,又改要了一盒薄荷糖。电影再有十五分钟就要开始了,两人各自去洗了手,一前一后地进了放映厅。破败的影院加上冷门的时段,整个放映厅只坐了叁对情侣,大家心照不宣地,彼此离得很远。 莫安安跟敖衡坐在倒数第二排,落座后,敖衡从莫安安手里拿过了电影票纸,看着那行字笑了:“这是我们第二次一起看电影。” 莫安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也想起了第一次那部不明所以的恐怖片,脸上有点发烫:“我都不记得那片子讲了什么,一惊一乍的。” “因为只看了一半,”敖衡说,“下次还想看吗?可以去我那里,把剩下的一半看掉。” 莫安安眼神躲闪了一瞬,像是有了什么羞于启齿的想象。她低下头打开薯片包装,抬头看敖衡还是望着她等待答案的样子,气息不太稳地说了句“好啊”。 敖衡还想再说什么,灯光灭了,音乐响,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龙标,他便拍了拍莫安安的手背,安静看片。然而等叁四个出版方图标放映完,正片开始播放的时候,莫安安又凑了过来,略感惊诧地小声说:“怎么会是动画片?” 敖衡禁不住笑了:“你买票那会儿不知道是动画片吗?” “不知道啊,”莫安安有点委屈,“排片表上又没有写。” “那还要不要继续看?” 莫安安犹豫了一秒:“还是看吧,买了票呢。”她这时又像是撒娇,对敖衡咬耳道,“怎么每次跟你一起都看的是奇奇怪怪的片子。” 敖衡默不作声地往嘴里丢了一颗薄荷糖,把两人座位中间的扶手格挡抬起,低声说:“还有比片子更奇怪的。” “什么?” “这个糖的味道。”他说,“一点也不像薄荷。” 莫安安被他圈禁在怀里,觉得这个问题比动画片有趣,便怔怔问:“那像什么?” “很难形容。”敖衡说。黑暗中,他的眼睛里反射着荧幕上的光,画面变幻,光点也在跳跃,声音带着股轻慢的性感:“要不要尝尝?” 荧屏上的人物才刚刚相识,在铺垫一个虚构的庞大世界,莫安安的心思已经无法留意那些事了。她有些沉迷地望着敖衡因光线变幻而流光溢彩的眼睛,情不自禁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头往敖衡的方向探去,先是鼻尖触碰到了一起,彼此的气息交迭,莫安安顿了顿,轻蹭了敖衡一下,然后和他吻在了一起。 那是一股辛辣中带着清凉的味道,如果用语言形容,莫安安会想到深井里的水,抑或是秋天降温后的第一次落雨,严冬里枝头的冰凌——是很典型的薄荷味。 但莫安安没有办法再去拆穿这个谎言了,破旧的电影院,绝妙的约会。敖衡的手没有乱摸,只是这样温和地把她拘守在怀里,吻却压抑而放纵。他们互相推着,追着,缠绕着,在交缠中,那颗薄荷糖逐渐融化,碎成数片,只余下一点带着凉意的甘甜。 莫安安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眼睛盯着屏幕,佯装镇定,胸口却还是在剧烈地起伏着。她的腿紧紧挨着敖衡的大腿,密得插不进一根指头,手还和敖衡紧密地扣在一起。 但只是一个吻的时间,不知算长还是算短,电影已经看不明白了。莫安安正看着动画人物为莫名其妙的复仇而努力,试图从中分析在走神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敖衡又往她身边靠了靠。 “还要继续看下去吗?”他说。 她站起来,拉他悄悄地溜了出去。 燃烧起来的激情就像火,一路上,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仿佛生怕火势燃烧得难以把控。但当打开敖衡家里那扇门的时候,被压抑到底的欲望迎来了井喷。敖衡像是一头可怕的野兽,凶极了,也饿极了,一把扯开领带就把她顶到了墙边,啃吻她的锁骨,把莫安安亲得浑身酥麻。她自己也好像是病了似的,在狂热地期盼着敖衡尽快进入自己,头昂着,手穿过他的发间,用力把他往自己胸前按下去,喘叫着:“嗯啊……哈……” 电影里荒唐的场景居然会在现实成真,一路走着,衣服一路掉着,半身裙,长裤,羊绒衫,丝袜,衬衫,内裤,乳罩……一条衣衫铺就的路,引领着欲火焚身的男女走向他们交合的圣殿。这时,那首悠扬的《玫瑰人生》突然响了起来。 “是夏衍仲,”在敖衡开口前,莫安安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半阖的眼睛瞧着他揉捻粉褐色的乳尖,“他打过好几次了,”她舔了舔唇,流露出惊人的风情,“不需要理睬。” 【50章节收不住,降低了订阅费,感觉要超支】 怪片(h) 莫安安大口地喘息着,身体一半陷入在绵软的床里,两只手捧着敖衡的脸,看他在她身上忘情亲吻。小腹,大腿,被细细地啄着,感觉又痒又舒服,莫安安蜷缩起了脚趾,白皙的脚背弓起,宛如一弯上弦月。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胸部,两只雪白的乳房,圆润饱满,皮肤光洁白嫩。没有任何的伤口,但她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左胸那里曾经有过一道被利刃打开过,流血流过好久,在溃烂的边缘又愈合,结痂脱落,才又恢复成现如今的模样。 她揉了揉敖衡的头发,把他一头打理过的发丝揉得乱蓬蓬的,野性而撩人,哼咛着说:“前戏这次……可以不用太久。” 她今晚很有感觉。 敖衡正伸舌轻巧拨弄肉缝间的肉核,那一小团肉被他用舌头灵活地拨来拨去,不一会儿,就被浸得湿淋淋的。听见莫安安的嘱咐,他哑着嗓应了一声:“我有分寸。” 莫安安被他伺候着,舒服地喘了一阵,伸手摸了摸敖衡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摸了摸。敖衡被她摸得心痒,抬起头,臂一用力,把莫安安捞到了跟前,面贴着面,吻了起来。他一面吻一面用赤裸的下身顶弄湿滑的肉缝,莫安安的躁动不安在他怀里感受得分明,她的腰像蛇似的来回扭,手在他背上没着没落地抓挠。敖衡的胸膛稍一起开一点点,她就扭着,八爪鱼似的又贴回来。 “这么急啊。”他被勾引得也没了先前的轻松,声音里全是克制和隐忍,问她:“万一痛了怎么办?” “我都湿透了,不会痛。”莫安安边喘边软绵绵地抱怨,“快点啊。” 她说着,伸出了柔软的手,握住了敖衡的阴茎,放浪地自己寻找入口,试图把肉棒塞进小穴里,但由于看不见,加上手颤巍巍的,两次都没对准,蘑菇头在泛着水光的软肉上一滑而过,却没能进去。 敖衡被她挑逗得火气上涌,额头青筋都起来了,这时按住了她,沉声道:“别动了。” 莫安安没说什么,人还是在他怀里七扭八扭地拱火,眼神熠熠的,无声表达着对欲求不满的抗议。 敖衡对她这副床上主动求欢的样子是既喜欢又不忍,抽一口气,手指猛地探进了蜜穴。一只,两只,循序渐进再到叁只,先是在里面慢慢地鼓捣抠弄,随即加快频率,快速地抖动起来。 尽管只是手指,插入的快感远强于摩擦,莫安安脑袋晕沉沉的,舒服得瘫软过去了,先前的主动也变成了怯懦,手环紧了敖衡的脖子,嘴里喊道:“慢一点啊……啊……慢一点……” “这就要慢一点了?”敖衡咬着后槽牙笑道,“那一会儿被操的时候怎么办?” “不……不知道啊……”莫安安感觉他好像真的有慢下来,又把屁股沉了沉,吸紧了敖衡的手指,腰前后晃动,自己剐蹭着穴内的敏感点。 “现在让你知道。”敖衡急躁地亲她一口,随即把指头全部抽出,下一秒,把自己的东西送了过去,经过足够调教的穴像涂过油似的,阴茎毫不费力便进入了大半。 “嗯……啊……”突如其来的充实感,令莫安安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她眼里湿漉漉的,唇被自己咬得艳红,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她背后铺展开,像一扇美丽的屏风。 女人的风情是种很玄妙的东西,莫安安在生活中只是个漂亮保守的女人,乍一眼看就像好看的木头,很难想象她会在床上展现这样魅惑的一面。那双半睡半醒的眼睛,半张的唇里若隐若现的红舌,浓密的头发,在此时此刻,却和她身下的白色床单共同构成了一幅倾人神志的图像。就像圣徒会在绘着神祇的图像前虔诚跪拜,这样的图景,也美得足以让任何色心未净的凡人垂首叹服。 敖衡痴迷地盯着她,欣赏她淫浪又可爱的姿态,手揉弄着莫安安的酥胸,下身时快时慢地进进出出。目光对上,不由笑了笑:“喜欢吗?” 莫安安还被插着,被提问时反应了两秒,才点点头。 敖衡还不满足,把肉棒抽出大半,听她怅然地“啊”了一声后,猛地又贯穿回去。动作凶猛,语言温和:“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莫安安都要被他捉弄哭了,腿把敖衡绞得紧紧的,手抱住了他的肩:“喜欢……嗯……” 敖衡轻笑笑,想起莫安安在电影院那会儿的撒娇,把她又抱了起来,换成两人坐在床上抽插的姿势:“跟我在一起,不仅每次看的都是奇奇怪怪的片子,看完好像都还会做这样喜欢的事。” 这样插得比正面还要深,莫安安被他说得红了耳朵尖,手扶着敖衡的肩膀,腰一拱一拱地吞吐着他的肉茎,喘息间嗔道:“怪你……” “怪我。”敖衡毫无怨言。说完把她往上抱了抱,腰腹用力一顶,整根都没了进去,然后开始九浅一深地猛操,等把人操得又带着哭腔求饶时,才再度开口:“那下回还要不要再和我一起看电影?” 莫安安闷哼了一声,低头在敖衡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随即用手摸着那串齿印,垂下眼睛说:“要的。” 做完洗了个澡,已经到了近十一点。敖衡兴致很好,莫安安在卫生间吹头发,他抱着她闹了一会儿,转去了厨房,打算看阿姨买了什么食材以便做个夜宵。 正在厨房忙碌着,却见莫安安穿戴整齐出来跟他告别:“我该回去了。” 敖衡合上柜门,觉得意外,又觉得有点失望:“很晚了,今天不住下么?” 莫安安捏了捏手机,说“还是不了”。 见她很坚持,敖衡没说什么,但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他让莫安安先等一等,去换了衣服,然后送她回家,直到坐上车才很不高兴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莫安安知道他不高兴的原因,主动抚了抚敖衡的肩膀,把夏衍仲答应离婚的条件一五一十讲给他,然后说:“反正他只说到年后,也过不了太久了。” 敖衡静静听着,叼起一根烟,锁眉道:“我看他是在耍手段,想拖着你改变主意。” 莫安安静默了一阵,想到夏衍仲反常的殷勤和他上午那句落寞的“晚上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管他是不是耍手段,我是打定了主意要离的,过完年就会搬出去——而且现在不搬也不全是因为他,我现在房子还没找好,今天去看了几个,都不太满意。” “房子好说,”敖衡淡淡道,“我朋友有空房,闲着也闲着,你住过去还能帮忙打理。” “我……”莫安安有点词穷,“我预算有限,打算租小一点的,你朋友的房子不一定合适。” “合适。”敖衡立刻接过话道,“他一直在找信得过的人帮忙看房,房租象征给点就行,预算不是问题。” 莫安安再怎么不通事故,也明白这是敖衡在编谎关照她,苦笑道:“我不想欠人人情,再说现在我们的确是……” 的确是什么她没说下去,因为有点不中听。跟敖衡在一起她很快乐,但也难免会想到他的前任,他们也曾认真相爱,最后却还是难免分道扬镳。她又有什么把握就这样能跟他长相厮守呢?她真正发过誓要长相厮守的男人,今早才和她共同递交了离婚手续。 住在仰人鼻息租得的房子,万一他们日后分开,她岂不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流浪? 车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过了会儿,敖衡摇下了半截窗子,晚风透进来,稍稍吹散了些方才的沉闷。 他缓缓开了口:“不要想太多,租房是租房,我们是我们——到时候会签合同。就算哪天你不愿和我在一起了,合同的效用也是不会变的。” 莫安安即刻抗议起了他给自己预设的“负心汉”立场:“为什么是我不愿和你在一起?难道不是更可能你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敖衡打断了:“所以你能够肯定地告诉我,不管夏衍仲用出什么手段,都不会被说动,是么?” 莫安安愣住,正值红绿灯口,敖衡把车停下,转头望着她:“我现在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性爱之后多巴胺分泌过剩,总之非常不理智,就算明白情话不可靠到有效期或许只有一分钟也想听你说是。” 莫安安咬着唇,大睁着眼睛看他,半晌,红灯转绿,才道:“我跟他不会好了。”她说,“有效期也不是一分钟。” 追-更:po18info.com (woo13.com) 懊悔(woo18.vip) 求而不得的年假休是休下来了,夏衍仲却没了心思休息玩乐。 他皮肉结实恢复快,昨晚敷了药膏,脸上的伤相比前天好了大半,不近看已经不大明显。不过这样的伤如果带回去给他妈看了指定要心疼死,会各种逼问到底是在哪被人给揍了,还可能会打电话问莫安安。 于是他便借口工作迟迟不敢回家。不上班的这一天,他叫人打了场球,场上也提不起兴致,被人帽到脚软,到最后队友都觉得再打也是无聊,把租的场地拱手让人,说“要不改天再打吧”,也有人拍拍他,问“夏帅没事吧,发挥不正常啊”。 夏衍仲撑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就是昨晚没休息好。” 他被身边人捧久了,面皮自然是顶重要的,风光的时候乐意秀给所有人看,落魄的时候只想捂着让谁也看不到。憋到难受只愿跟最铁的铁子倾诉,可偏偏是最铁的铁子刚把他的脸打成了熊猫。 人都散了,夏衍仲还没走,坐在体育场,看那些陌生人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地过人,投篮。场上一大半都是放了寒假结伴打球的学生,瘦瘦的像竹竿,胳膊上一层薄皮包着筋骨,脸上冒着红红的青春痘,跑累了跟队友击掌吆喝,大口地喝水,亢奋地玩闹。他看着这些孩子,恍然惊觉时光已老,他跟范铮上学的时候也这样,甚至比他们还疯还爱闹。但现在,再打球是不会再想起去做那么花哨的过人动作的,只想节约体能,能少动一步就少动一步,锻炼够了就回家,最好回去能吃上老婆做好的饭,喝罐冰镇啤酒。 一幕图景唤起好些伤心事,莫安安已经不愿再守在家里为他无怨无悔做一日叁餐,跟范铮也闹成了这样。夏衍仲和范铮自打初中认识,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身边人来来去去,他俩关系始终最铁。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但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初中时甚至因为学校小超市的豆浆是现打的还是粉冲的挥舞过拳头,打完俩人第二天晚上又没事人似的勾肩搭背去打游戏,想想很可笑。 夏衍仲拎起矿泉水瓶,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下去。人到伤心处,喝水比喝酒还伤情。他是后悔的,玩火终失火,伤了莫安安,柯燃只拿他当个屁——她只有想搞的时候才对他热乎一点,床上叫他“主人”“爸爸”,让他拿鞭子抽着她屁股喊“骚货”,下了床一点都不捧着他,还十分坦荡地秀前炮友肌肉给他看,让夏衍仲心里毛毛的,犯膈应。范铮骂他那些话他早也问过自己,怎么那么不是东西,怎么能让鸡巴劫持了大脑,分不清哪头轻重,真跟人滚到了床上去,还把老婆白送人玩儿。如果干出这种事的人是范铮,他作为朋友肯定也要骂,搞不好同样会给他一拳——但夏衍仲自问不及范铮二百五,揍兄弟既不揍脸,也会挑地方,免得让围观群众看笑话。 遗憾的是他们现在都不是那时候心里只装着游戏和课堂作业的毛头小子了,不可能为了联机打CS就自动和解。夏衍仲心中有愧,但还是不太抹得开面子去找范铮。他在球场枯坐了一会儿,换了衣服,开车去了一趟商场,买上常见的补养品水果礼盒,以拜年的名义摸到了范铮他妈那儿。阿姨长阿姨短陪她唠了一阵,听她念叨范铮一直不找对象的烦恼,临走说:“阿姨,我跟范铮闹了点矛盾,回头您帮我说两句话吧。” 范铮妈眼里夏衍仲是属于“别人家的孩子”,性格比范铮活泛,学习自小比范铮要好,走出社会也早早地安家赚钱,不像自家臭小子似的不省心。听闻两人闹矛盾,她没问缘由就站了夏衍仲一边,眉毛竖起来:“他又说什么臭屁话了?回来看阿姨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夏衍仲苦笑笑:“这回铮子没错,是我不好。” 范铮他妈还想数落自家儿子几句,话到嘴边,看见夏衍仲有些憔悴的脸,又拐个弯咽了回去,点点头道:“阿姨记着呢,你回去路上小心。” 从范铮他妈家里出来已经是傍晚,夕阳红得像刚擦过胭脂的女人嘴唇,云彩晕过,也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绯红,夏衍仲开着车从城市高架驶过,看那沉下去的太阳,心情也是沉甸甸的。他握着方向盘,对拿不准今晚莫安安是否还会因加班晚归而烦闷,怕她回来太晚,又怕她回来早了又是不理自己,两者相比,竟有些分不清哪一样更让他烦恼。 但等到晚上九点半,莫安安还未着家的时候,夏衍仲就知道了。 白天里,莫安安说自己工作忙,他连信息都克制着没有多发,晚上问她加不加班,她只回“有事”。到了八点,他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接下来,九点,十点,每一通电话都只有忙音。夏衍仲坐不住了,打完电话给她发信息道:“我担心你,再不接电话我要去派出所报警了。” 他发这条信息的时候是带着怒气的,在客厅那么小一片地方,忍不住像头驴子似的,不住脚踱来踱去。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在莫安安跟前低叁下四成这样,夏衍仲一半恨,一半悔,无奈自己作出来的烂摊子只有自己收拾。踱完了步子,还是要在家里守着莫安安回来,饮料瓶也不能随处乱放。 结果没一会儿,莫安安就回了信息:“在路上了。” 看来并不是忙得无暇接电话,只是不想接。 夏衍仲一直在客厅呆着,不想让自己的等待显得过于刻意,要关心,又不能过度关心,打开了电视,一口气换了几十个频道。等莫安安回家,他正在看一个号称采用丹麦SOP体系管理牧场的牛奶广告,见她进门,起身过来帮她拿包:“怎么加班到这么晚,联系也联系不上。” 莫安安看起来并无几分疲惫,脱下靴子,淡淡说:“离婚手续都办了,几点回家还得先跟你报备吗?” 都说女人有惊人的直觉,但这一刻,夏衍仲也忽然有了种直觉。 不是毫无根据的直觉,莫安安的神态,不经意躲避他的眼神,或是动作,身上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冥冥之中,夏衍仲嗅到了一丝气息,和男人有关的气息。 他的脸立刻冷了。覆着寒霜一般,看莫安安的眼神阴凉凉的。 “你不是加班去了。”这是肯定的语气,“去干什么了?”他追问。 莫安安心虚,她不正面答夏衍仲的问题就是因为心虚,因为先前那晚口舌伶俐的奇迹并不总能发生,大多数时间里,她还是一个一被诘问就哑炮的人。夏衍仲这么问,她就别过脸,作势要绕过他去洗漱:“我该睡觉了,明天还上班,你不要来烦我。”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坐实了夏衍仲的猜疑。惊讶。愤怒,齐刷刷涌了上来,这两天的包容忍让也不顾了,他一把拽住了莫安安的手腕,听她痛苦“哎哟”了一声,猛用力一推把人推到了墙面,一手指着她:“你他妈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找人了?” 相识八年,莫安安还是头一次认识到夏衍仲这副面孔,人气到极致好像五官会挪位了似的,整张脸都是扭曲的,他那双杏仁似的眼睛怒眦着,眼球像要爆裂,一点也不好看,那只抓她的手扬得高高的,她一点都挣脱不开。 男女之间悬殊的体量差异让莫安安怕得腿肚子都软了,她丝毫不怀疑,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夏衍仲指着她只手很可能给她一巴掌。 说谎的时候莫安安心虚,但此刻急中生智,她忽然揪住了夏衍仲话语里的破绽。 “胡扯!我才没背着你寻人!”她憋足了气喊道,心下里自欺欺人地想,敖衡可是经你自己牵过的线,怎么谈得上是“背着找人”? 这一声瞪着眼睛的叫喊实在不似莫安安,气量足。气量足就显得很有底气。 一句话把夏衍仲的魂魄给喊回来了,他耳朵嗡鸣一阵,呆呆地松开了手,脸上的戾气也跟着消散一空。在这个空当里,莫安安也反应了过来,用力推开他,惊疑不定地快步走向了卫生间,“砰”地把门反锁,然后响起了放水的声音。水声哗啦哗啦地响,她究竟有没有在哭,夏衍仲也是无从得知了。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浴室的门,莫安安没有回应,垂头丧气地回了卧室。心里懊恼至极。他这阵子真是窝囊透顶,一直在搞砸事情,不停做蠢事,不停后悔。今晚本是想温柔点对莫安安的,甚至帮她热了牛奶,好让她睡得安稳些,现在可好,反而一通脾气把人给吓住了。 夏衍仲躺在床上,灯也没开,视觉感受偃息下去,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听着莫安安从卫生间洗漱出来,想出门再跟她说说话,但刚推开门,莫安安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慌不择路就逃进了客卧,反锁了门。 夏衍仲心情复杂地站在门口,很轻地敲了敲门板:“安安,”他诚挚地像在忏悔,“对不起。” 莫安安没开门,屋里也没动静,夏衍仲顿了顿,又说:“刚才是我失控了。抱歉……我不该怀疑你,呵斥你,我……我太差劲了。” 他的懊悔发自内心,这会儿没有一丝丝做戏的样子,胸口空落落的,背无力地靠在了门板上,兀自说道:“白天你忙,我不敢打电话,怕你烦……只好晚上等着你回家。这房子你说它也不算很大,但一个人待着怎么就那么空呢?我光盼着你赶紧回来,你却一直不接电话,我就感觉很心慌,忍不住想了很多不好的事,什么停车场抢劫犯,半路车祸……越不愿意去想什么偏偏脑子里越是什么……想到后来我手脚冰凉,特别害怕你碰上坏事,回不来了。” 他说得自己难受,缓了一会儿,把那种喉咙发堵的状态强压下去,继续说:“……我打了一堆电话,因为怕失去你;我多疑猜忌,也是怕失去你。我知道我之前不是东西,不是好丈夫,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现在一定已经很烦我了,但是一想到以后的生活可能没有你……我还是……”他喘了口气,“……还是觉得很难接受。” 他在门上又靠了一会儿,擦擦眼,知道莫安安看不见,还是站直了,深深对着门鞠了一躬:“安安,对不起,我发誓,今后绝对不会再脑子犯浑,对你做这么过分的事。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别怕我,好吗?我希望今天晚上,我们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够安稳睡好——我不配当这个睡好的人。但我希望你可以做个好梦。” 门那边静默了许久,在夏衍仲的希望快要破灭的时候,莫安安细弱的声音道:“别说了,睡觉去吧。” 这真是一道赦令了。虽然不是完全的谅解,但夏衍仲已经不敢渴求更多。他情绪甚至有点激动,隔着门板跟莫安安晚安,然后喝了杯水,平复下心情回房睡觉。 他按下了客厅灯光开关,黑暗取代明亮。在眼前一切突然没入漆黑的一刹那,一个场景无比清晰地插入了夏衍仲的脑海。 他忽然想起了今晚莫安安哪里不太对劲。 总着淡妆的她回家时,唇上没有口红。 追-更:xfadian.com (woo18.vip) 饭局 地下停车场,C区。 灯光阴冷,青白色的光,照在一辆辆参差停着的金属壳子上。这是写字楼白领常停车的地方,非上下班高峰时段,少有人来回走动,偶尔听见一阵汽车解锁的声响,来人都是步伐匆匆地,坐上车几乎不停留便驶离了此地。 不细看,几乎不会发现,在C31的角落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朗逸上,坐了一个人。 这人就是夏衍仲。 车不属于他,借的是一个关系过得去的朋友,对于借车的由头,夏衍仲当然没有和盘托出说是用于捉奸,只说有事需用一辆低调点的车子,一日就还,那朋友很信得过他,特意把油箱加满了供他差遣。 夏衍仲在下午四点半就悄悄开来了莫安安公司附近这处停车场,开车绕了一圈,她的车果真好端端停在这里。所谓布展,大概也只是幌子罢了。夏衍仲把车停在距离莫安安银色马自达七八米远处,间隔一排,既能看清楚那辆车一举一动,又不至于跟得太明显。 他坐在车里,给莫安安发了一条信息:“今晚加班吗?” 莫安安没回,他也预料到她大概不会回,又发过去一条:“我刚出门洗车,想待会儿去公司找你,一起吃晚饭。” 如果莫安安答应,他可以借口车开去保养了,只身去她工作地点等着就行。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果然,这回莫安安说:“晚上有事。” 他问“什么事”,那边又不再回复了。 夏衍仲漠然地看着两人来回的信息,心里有种被毒蛇啃咬了的感觉。玩游戏那会儿他还揣测过自己是不是有绿帽癖,这时清醒了:他并不是真的喜欢老婆被别人搞。莫安安和敖衡睡,心里还惦记着他,这是可以的,因为这在满足了他虚荣心的同时,还给了他光明正大的理由跟柯燃上床。但莫安安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那就属于另外一码事了。 他雄性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挫败。恨不得立马把这孙子揪出来,痛扁一顿,骨灰挫粉,一把给他扬了。 对于莫安安外遇可能的对象,夏衍仲大致进行了猜测:她对这个钱少事多的工作这么上心,肯定不是毫无缘由的,十有八九,是跟哪个同事,或者客户、领导有关联。但再往深了说,莫安安跟那人关系到了哪一步,他却有点吃不准了。 毕竟他之前还信心满满她眼里装不下别人,而现在莫安安已经铁了心要离婚。 如果她跟那人只是暧昧,只处在精神出轨的阶段,夏衍仲愿意原谅她,但如果真的到了上床的地步…… 他光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夏衍仲低头看自己手掌的纹路,感到迷茫,假如莫安安离婚不全是因为对他心灰意冷,还有从身到心的彻底背叛,他还要继续挽回下去吗?他们还能过下去吗?这件事如果被身边亲戚朋友知道,又会怎么看他? 时间好像停滞了,夏衍仲坐在车里,不觉冷,也不觉难受,脑袋里乱糟糟的。直到视线里出现了莫安安的身影,他忽然从混沌中醒了过来,打起精神,开车跟了上去。 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次搞跟踪,夏衍仲不敢跟太紧,中间隔了几辆车,经过红绿灯口还被卡了一下,险些把人给跟丢了,好在莫安安并没开太远,凭借出众的眼力,夏衍仲在接下来一个路口的餐厅找出了莫安安的车。 这是家粤式餐厅,夏衍仲先前应酬来过几次,他了解这地方的消费水平,不是贵到离谱的程度,但也绝不是莫安安和小姐妹吃饭会来的地方。 他已经感到不妙,稳下心神,不急进去,只身开车在附近转悠了几圈,打算在对面的马路牙子等出个停车位安顿下来。慢慢地行着,一辆深色幻影和他打了个擦肩。夏衍仲也是喜欢好车的,未免多看两眼,眼睛溜到车牌,人却不由一怔。 T市街道上飞驰的幻影肯定不止一台,但号牌以X369结尾的同款车,恐怕不会再有第二辆。 ——敖衡就是这车的主人。 夏衍仲油然而生一种冰凉的恐慌,后视镜里,敖衡的车在餐厅门口减缓速度,在侍应生的指引下,拐弯转进了专用停车场。 莫安安,敖衡,这两人不该有联系,可万一真有联系,好像也轮不到他感到奇怪。毕竟数月之前,是他夏衍仲亲自把这两人牵到了一处。 夏衍仲很想相信他们同时出现在一个高档餐厅只是巧合,理智又不断拉扯着他,忍不住质疑、推翻自己: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但今晚莫安安和敖衡碰上还真是凑巧。 莫安安他们公司今年没办年会,领导决定放血一回,请员工吃顿好的,就把节前聚餐定在了公司附近这家店,顺便为两个辞职回家的老员工送行。敖衡则是因为一个生意应酬来的。本来各就各位,包厢不同碰上的概率并不大,但敖衡那桌上有个老板恰是莫安安公司老总近日吃劲拉扯的对象,在卫生间照了一面,席间便殷勤地非端着酒杯过来敬酒。 敖衡抽烟,但不喜酒,刚回来跟他哥争抢家业那会儿受够了酒桌文化之苦,时常自我调侃连喝啤酒也不过是叁瓶倒,得了个“敖一升”的诨名。这些年翅膀硬了,已经没谁再敢灌他酒,在众多宾客中,“敖一升”也纯粹成了“敖医生”,倒成了一个颇讨好他的敬称。 他仍旧是不喜欢看人敬酒的,与己无关,就揣着烟盒出门透气。穿过走廊,路过一个大敞着门的包厅,往里不经意瞥了一眼,走出几步后忽觉不对,脚顿了顿,又折了回去。 ——没看错,包厅里的确坐着莫安安。她夹在一群人当中,话语不多的样子。别人说话也挺捧场,光笑。其余时间都在低头吃菜,不时皱眉看一眼手机。 敖衡站门口看了一阵,觉得有点意思,酒意撺掇着,没想太多就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嘈杂声音盖住了电话铃,响了四五声,莫安安才发现了有人呼叫,以为又是夏衍仲,正打算挂断,定睛看清来电人是敖衡,忙小声接了起来:“喂?” “抬头,门口,左边。”敖衡冲她闲闲地笑着,挥了挥手。 莫安安望见他,不由自主浮现出了惊喜之色,碍于场合,不敢贸然出门相认,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有个局,碰巧了。”敖衡说。 前一天晚上,在破败的电影院他们偷偷牵手。今天在装修豪华的餐厅,又要装成不相识的陌生人。莫安安看着不远处的敖衡,这种强烈的反差像在做梦。 “你们是团建么?”敖衡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嗯……公司年底聚餐,”莫安安不敢像他那样看得肆无忌惮,低着头,说话间偶尔瞟一眼门外:“都是同事。” “看出来了。”敖衡笑笑,“对他们不如对我热情。” 莫安安悄悄往门口看了看,有些发赧:“胡扯。” “晚上怎么回去,需要送你吗?”敖衡转问道:“既然这么有缘分碰上了,要不要考虑去我那里过夜?” “不,不了,你不用管。”莫安安生怕同事看出不对,一连叁个否定句,说完了又回过头解释,“我开车过来的,没喝酒,没关系的。” 敖衡轻笑一声,一手抽了只香烟出来,不再和她开玩笑:“ok,餐桌上打电话不宜太久,我去透个气,你忙吧,到家跟我说。” 莫安安挂断电话,这时坐一边的May逗她:“老公查岗呀?” 莫安安赶紧澄清:“不是。” May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笑这么甜蜜,还不好意思承认么?” 莫安安愣了愣,借用手机屏幕看自己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再看门口,敖衡果然已经走了。来去都如烟,仿佛没出现过。她这时只庆幸,还好刚才没扑出门去直接跟敖衡说话,被人撞见肯定要露馅的。 这一顿饭,莫安安吃得心不在焉,敖衡没再露面,但她却自此就很忐忑,隐隐担忧发生什么。直到饭局散了,大家在饭店门口道别,她的紧张才终于因不必担忧同事撞破她和敖衡背德的恋情而消失。坐上车,莫安安给敖衡发信息道别,也终于由此想起夏衍仲——他晚饭期间打了四通电话,她一个都没接。他便问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在未得到任何回复之后,十分钟前他发来了最新一条信息,叮嘱她夜深了,回家路上小心。 那些长篇大论的道歉没让莫安安心软,这一句话,却让她看得有点鼻酸。在太多情绪被勾起之前,莫安安赶忙把信息删除,假装并未看到,随即启动车子,驱车回家。 夜未深,但或许该怪这晚的月不够明亮,细细的一弯,灯也朦胧。临走,莫安安也没注意街边还孤独停驻着一辆黑色轿车,更没发觉,里面坐着的是她熟悉的人。 首-发:danmeix.com (woo13.com) 家宴 从六点二十五分,到八点五十分,夏衍仲在车里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两个半小时。没上厕所,一口水都没喝。 他开车来的时候,心中怒浪滔天,脑海里恶狠狠想象如何把给他戴绿帽子的王八蛋揍得满地打滚,血都被愤怒给烧热了。但看见敖衡那辆车,怒火就像被海浪扑打过的沙堡,瞬间走了形。 他不敢进去了。 夏衍仲有愧。 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好,他都可以怪莫安安不守妇道,下贱,但唯独敖衡不行,这是打他自己的脸。 除此以外,他也害怕——就算他爷们儿一把,真的冲进去,坐实奸情,当众给敖衡一顿拳打脚踢,爽也不过一时,敖衡可以轻易让他在T市很多圈子混不下去。 可是,就这么坐在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和一个跟她上过床的男人一前一后出入饭店,他们有可能在里面谈笑风生,吃美食、饮美酒,寻欢作乐。而车里他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吞咽寒凉的月光…… 窝囊。 夏衍仲只能想到这个词。 一个他活了叁十年从没想过会跟自己有关联的词,这个时候放在他身上,却是那么可悲地恰如其分。窝囊,他就是窝囊,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盯着那扇开开合合的门看了两个半钟头,始终没能够下定决心。夏衍仲对自己失望至极,用力捶胸口几拳,难受得像溺水,却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所以当看到莫安安和一大堆同事一起出现在饭店门口的时候,他的心情简直复杂到难以陈明。 那感觉和犯人以为自己即将要被处以死刑时,突然被宣判无罪释放差不多。 夏衍仲这时一点也不气恼莫安安不回他信息了,他在车里看着莫安安跟其他人挥手再见,恨不得打开车门跳下去,疯狂冲到她跟前,抱着她狂亲一通。 不过想象还是止于想象。他看着莫安安的车远去,接着去了停车场一趟,亲眼确认敖衡的车还在,心总算扎实地放进了肚子。不禁嘲笑自己:他可真是草木皆兵了,连妻子没涂口红都怀疑是出轨的证据,莫安安在外面难道就不吃东西么?加完班吃个夜宵,吃饭前擦擦口红,是多么正常的事!至于敖衡——这就更可笑了,看柯燃就知道这哥们肯定不是规矩人,有钱有地位,女人于他无非是随手的玩物,大可不必在睡过的已婚妇女身上浪费时间。 夏衍仲坐上车的时候还在无声地笑,因为这段假想很有画面感,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莫安安买好速食,拿纸巾小心翼翼地揩嘴,然后将擦完唇的纸巾丢进垃圾箱。笑完,又开始皱眉头,再次懊恼自己不该火气上头,对莫安安那么凶。 心情乍一明朗,回家的路途也顺畅了。夏衍仲加满油,就近找了个地方洗车,把干净的车子给朋友送还回去,哼着歌打车回家。到家十点多,莫安安在敷面膜,他换下衣服,主动向她报备:“本来以为没事一直在家等你,同事车有了点问题,临时过去帮了个忙。” 莫安安不想面对他,本在沙发上坐着,立刻起身要回卧室。夏衍仲误会她是闹脾气,赶紧又说:“同事是男的。” 莫安安觉得无语:“随便你。” 面膜阻隔了对人表情的解读,夏衍仲内心希望莫安安是吃醋,这时话听在耳朵里就真的像是吃醋了。他嘿嘿一笑:“今天工作累吗?” 莫安安没说话,走到水池边,开始沉默着洗手。 夏衍仲的好心情去了一半。 莫安安的冷淡态度,再次提醒了夏衍仲,捉奸是场乌龙并不意味着莫安安就没有二心了,她现在还是在犟着要跟他离婚的。他往她跟前凑近几步,看莫安安下意识往后躲,有点心疼,在原地站住了,讪讪道:“我今天好像看见敖衡了。” 莫安安正要去揭面膜,手刚碰上,停住了动作:“你想说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颤颤的,夏衍仲把这解读为了生气和愤怒,赶忙道:“别气,我是看见他,回忆起了自己以前干的那些浑事,很后悔。”他顿了顿,说:“……要没有那些事就好了。” 莫安安默不作声地用流水搓洗着手,刚才已经洗过一遍,但她好像忘了,又在洗,手背的皮肤都给搓得通红。 夏衍仲深吸一口气:“明天你还上班吗?马上该串亲戚了,我在想……” 莫安安这时把面膜揭开,抹了一把,顶着一张水淋淋的脸,有气无力地说:“离婚手续都办了,你不会是要我陪你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继续演戏吧?” 夏衍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今晚在车里等候太久,滴水未沾,他唇边起了一层透明的硬皮,说话的时候有点硌得慌,“我是在担心,你那边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莫安安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脸上滑腻腻的面膜精华液,水流声“哗啦啦”地响,还是盖不住夏衍仲的声音:“……爸妈年纪都不小了,你爸高血压,你妈有乳腺结节,哪个经得起折腾?先前咱们只说想晚点要孩子,你爸的血压都能窜上160,要是知道了咱们在闹离婚,你想没想过可能引起什么后果,想没想过他们能不能承受得了?” 莫安安洗完脸,他继续说:“春节了,辞旧迎新,重头开始,即便是犯了法还容许罪犯改过自新,我难道不应该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吗?初二回S市的机票我都买好了,到时候陪咱爸和莫康好好喝上几杯,让他们……” 莫安安打断他:“你买了机票?” “买了,上午十点,南航的机票。”夏衍仲点头,“年初二的机票特别难抢,我买的是头等舱。” “退了吧,别浪费钱了。”莫安安说。 “不退,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夏衍仲坚持。 “回去干什么?给他们添堵么?”莫安安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低声说:“没有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往年你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初二陪我回家,想说什么还是直接说吧。” 夏衍仲有点尴尬,长吁了口气,咳了一声:“……明天我舅舅一家要回国了,我上午去机场接他们,说好中午全家一起吃个饭,一大家子人都去,你不去……” 莫安安望着他:“不去怎么?” 夏衍仲对上她的视线,那张熟悉的面孔毫无表情,仿若冰雕,接下来的话突然不敢继续说了,摇摇头:“不去就不去吧。” 莫安安往脸上涂了水乳,冷着脸回了卧室。 第二天上午八点不到,夏衍仲便开车去了机场。他舅舅是机械工程师,工作干得出色,人也肯拼,叁十岁咬牙移民美国扎下根来,这几年越混越好,出手也大方,故而每次回国都会得到全家人优待。夏衍仲接人前先绕到了花店,本意是买束花让婶婶开心,付了钱,细看花朵枝枝饱满可爱,忽而觉得这样的花其实该配莫安安,于是加购一份,约定另一束傍晚再来取。 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工作聊生活,不免聊到小一辈的事。夏衍仲的表妹结婚方一年,肚子已经有了动静,反观夏衍仲和莫安安这边,结婚多年还只做潇洒鸳鸯,一桌长辈都比夏衍仲本人着急,姨妈直接催问道:“衍仲,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计划要宝宝啊?” 夏衍仲席间口若悬河,谈到这事却没话可聊了,打起精神笑笑:“还早,不急,先拼事业。” “拼事业也不耽误家庭嘛。”姨妈压低声音说:“你们俩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不用检查,”夏衍仲笑着说,“是我自己还不想要,做着措施呢。” 一听这话,夏母脸立刻沉了下来,板着一张铁青的脸:“两个人,没一个拎得清。你是玩心太重,小莫是没有脑筋,女人不趁着年轻把孩子生了还想等老吗?以后有她好受!” 夏衍仲心里有事,听这话笑也有点难笑出来了:“少说两句吧。” “这么听不得我说她?”夏母余光略过外甥女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的不如意浪似的翻涌,“她几个月没在我跟前露面了,年底家人聚会,电话也不打一个就说不来,你倒是挺会替她打圆场,忙忙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了美国总统呢,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摆谱?” 夏衍仲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撂,抬起一张阴云密布的脸:“饭还吃不吃了?” 旁人眼看气氛不对,立刻出言劝和,外婆埋怨道:“干什么呢,好不容易国强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聚一起多好,吵什么?” 舅舅也劝他:“衍仲,你妈说这些也是为你好,再等等你爸他们俩年龄大了,想帮你带孩子也带不动啦,还是得趁早把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夏母这两天正吃着调节更年期的药物,这会儿觉得吞下去的药丸比饭粒还不顶事,火蹭蹭冒,不顾夏父阻拦,接着说:“说这些他听的下去吗?”她拍了一把桌子,“他眼里这会儿还有我这个妈么?我养儿子是白给人家养去了,他老婆说什么是什么,我说话他就当是耳旁风!” 夏衍仲忍无可忍,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别拿要孩子当枪了,说这么多,你不就是看不上莫安安吗?当初早干嘛去了,不是你让我娶她的吗?” “我是看不上她,”夏母一抹眼泪,“可你不是看得上么?做父母的哪个不为孩子好,我是想让你过得好点,这反倒成我的错了?” 她说完嚎啕大哭,好好的家宴可算闹成了一锅粥,一群人去劝说夏衍仲,另一群人去劝哭得不能自已的夏母,包间里一时热闹非凡。 夏衍仲耳朵边有好多声音,他父亲的,姨妈的,舅舅的,嗡嗡地仿佛置身于蜂群,这些噪声里,母亲的哭声尤为刺耳,像木片在划拨易拉罐似的,听得人心烦气躁。 去他妈的,他想。 去他妈的面子,去他妈的孩子,去他妈的生活。 “你没错,”夏衍仲这时喝醉了似的,竖起了大拇指,“你们都没错,连看不上莫安安这点,也很好。” 他笑了,笑得阳光灿烂,然而还是有然泪从眼角落下来:“反正她也不要我了。”首-发:danmeiwen.club (woo17.com) 飞鸟 本该其乐融融的聚会,最终以一人落荒而逃收尾。 下午安排好的家庭麻将,晚上的温泉宾馆,都不提了。 那些铺头盖过来的问题,夏衍仲一个也没答,他逃出饭店,关掉手机,一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不觉,竟然转到了母校。 办手续那天他就提议过来这里,莫安安不应,便作罢了。看来心底到底是不能完全放下,潜意识还是把他带回了旧地。 学校没做大的修缮,仍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平日学生熙熙攘攘,这些砖红色建筑很显活泼。现下临过年,师生都放假了,大门口的铁门关着,隔着栅栏可望见空荡荡的校园,阳光照着那红色的屋顶却好像晒不透似的,阴森森的。 夏衍仲把车停着路边,走上前。正对着校门的是直通图书馆的主干道,两旁栽着齐整的广玉兰,一年四季常绿。他曾经和范铮你追我赶踩着这条路去抢占篮球场地,也曾骑着硌屁股的山地车带着女孩从这里飞驰而过,肆无忌惮享受旁人羡慕的眼光。入学,毕业,再到现在,路没变,树也没变,只有在这条路上踩来踩去的人在变——而现在,人也没了踪影,唯有间或从天降落的鸟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落下来,大大咧咧地叉着步子在路中央悠闲散步,踱够了,才慢吞吞地飞回枝头。 夏衍仲第一次认真观察看着那些鸟。他知道学校里绿化做得好,有很多鸟类驻留,但从没有留心过它们是什么品种,简单地将之统统归为麻雀。今天留神才知并非如此。 ——这不能怪他。毕竟,二十出头的夏衍仲眼睛里总是装着很多东西,不会有闲暇去关心无聊的飞鸟。 那真是他拥有的最好的年华。 老师同学喜欢他,考试对他来讲很轻松,有大把时间参加文娱活动。好看的成绩单,漂亮的姑娘,成群的兄弟,大公司的offer,所有对别人来说很难得的东西他都可以轻松得到,夏衍仲甚至不太清楚什么叫做失去。 以为未曾来的永远不会来,而今却来势汹汹。 莫安安要离开他,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夏衍仲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从前觉得莫安安把老婆这个角色扮演的很好,但并不会时常想起她,妻子的身影频频出现在脑海,还是最近的事。归根结底,是不舍莫安安本人,还是痛恨失去本身,他无法言明。 夏衍仲隔着落锁的大门站了许久,等风起了,才紧了紧衣裳,默默地上了车。回家之前,他绕行来到先前的花店,取预定花束。他平生第一次对一捧花这么挑剔,细细端详一花一叶,令店主去掉了两只边缘打卷的黄玫瑰,换成更新鲜的香槟玫瑰。一路上都在想,不知道莫安安看到这些花会不会开心一点,那张冷冰冰的脸哪怕露出一丝微笑,这半天的挑挑拣拣也是值得的。 天气预报这次没有唬人,说变天,到了下午,晴得白亮的天空转眼便盖上了一块块乌云,风声如涛。夏衍仲路过莫安安空着的车位时,犹豫了一下,后来看看副驾上的花,还是把车停进了地下车库。 夏衍仲捧着花坐上电梯,想的还全部都是方才大风把树枝摇得乱晃的情形。莫安安的车位离家不远,可是要经过一段绿化带,遇上下雨的坏天气,松动的地砖就会蓄满一肚子的污水,稍不注意便要溅一身泥污。而他自己则可以舒舒服服地从地下车库直接回家,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愧疚已经把夏衍仲淹没了。 他不知道现在醒悟算早还是算晚,只想着,从今以后,不能再让莫安安做那个迎着风雨回家的人了。 夏衍仲打开屋门,把花放在玄关橱柜,鞋子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忙地转回去挪车。正要关门,却觉察不对劲,人又退了回去。 他低头看地板,只有一双他自己的深蓝色棉拖。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来。夏衍仲大步冲进卧室,拉开衣柜,莫安安的衣服一件都没有,再看其他地方,牙刷、茶杯、鞋子、护肤品……她日常用的东西,全都不在。仿佛这间屋子从未有莫安安这样一个女人居住过。她走前收拾得太干净了,想必地面也用吸尘器清理过,甚至寻不见一根头发丝,木地板上,只有夏衍仲自己印上的、一串串透着慌乱的脏脚印。 与此同时,莫安安正坐在几公里外电力厂旧小区的出租房里,张忙着打扫卫生,把东西一一取出,填补在这个不算大的居所。 这地方是她昨天上午请假看下的,面积不大,胜在方便。门口有保安二十四小时值守,冬季有供暖。虽然价钱比她原本预算高了些,但她急着搬走,价钱上就顾不得计较了。莫安安特意下单请了一个家政阿姨帮忙收拾,趁夏衍仲不在搬得干净利落,连冲突和阻拦的机会都给一并省了。 只不过尽管她是自愿离开,却莫名有种被扫地出门的失落感。 这种失落和惆怅伴随她了整整一天,收拾完并不多的行李,天已经黑了。莫安安从前习惯为夏衍仲一个人做夜宵,但现在为她自己,她连动都不想动,下楼买了速食草草应付了事,然后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爬上了床。从昨晚到今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居然一点睡意都没有,莫安安盯着头顶单调的天花板,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夏衍仲下午打来的那通电话——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他会对她不做声搬走暴跳如雷,或者哀怨恳求,但夏衍仲却比她想得要沉着冷静。他问莫安安搬去了哪里,莫安安不肯说,他接着又问住的地方安全吗,说如果住的是酒店不要心疼钱,住好点的地方,吃好一点,不想接他电话哪怕每天跟他道个晚安也好,让他能把心放下。 夏衍仲这样的温柔体贴是他们在一起多年莫安安从未体会过的,她一半惶然一半纠结,没等他说完就找借口把电话给挂了。 除了夏衍仲,还有好些要烦恼的事。 她没敢跟家里人说自己离婚,当然,长久下去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在拿到离婚证以前,莫安安不敢把这事透露给父母。他们眼中离婚是绝对的离经叛道行为,倘若知道必定会大发脾气并从中设法阻拦。 手机“叮”地响了,莫安安翻个身拿起来看,夏衍仲转来了一笔钱,备注只有一句话:早点回家。莫安安把钱转回去,他又打过来,反复了两次,这样踢皮球弄得人很烦躁,莫安安最后安慰自己:和财产分割的数目相比这只是小钱,收了就收了。 她躺在刚铺好的床上顺手翻查看其他信息,工作群里难得没什么动静,大学寝室群里在聊明天晚会的节目,晒宝宝照片,氛围和她的心境截然不同,翻来翻去,好像连搬家这件事也没太多人可以分享。 所谓心有灵犀确有其事。莫安安划到敖衡的名字,正要给他发消息,他打来了电话,问莫安安是不是明天休息,有没有安排。 “我今天就请假了,”莫安安说,“……我搬出来了。” “你一个人?搬到了哪里?” 莫安安犹豫了一下,报了现在住的地址。 “提前说一声就好了,我过去帮你。”他说,接着又问,“介意现在去找你吗?” 已经晚上九点钟了,这个时间点过来,莫安安猜得到他想干什么。 她对敖衡也有欲望,可做爱这件事需要心情。 不巧的是,她今晚很没有心情。 “改天吧,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拒绝别人使她内疚,她又道:“不好意思啊。” “不需要跟我不好意思。”敖衡说,“那就晚安,明天再见。” 莫安安也说“再见”,说完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听了一阵,禁不住问:“怎么不挂电话?” 敖衡好像笑了一声:“不急。” 莫安安唇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无声笑了一会儿,说:“那就再聊聊吧。” “好。” 一时无话,两人都这么静静地,在电话里听着彼此的呼吸,相隔遥远,却也好像近在咫尺。片刻后,敖衡开口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搬得这么突然。” 莫安安脸上笑容淡了下去。 她蹙起眉尖:“……昨天,夏衍仲说他遇到你了。” “是吗?我没有印象。”敖衡听上去没什么反应,“我们昨天只在餐馆碰了一面,他看到了?” 莫安安:“应该没有,我没细问。” “就算看到也没什么。”敖衡顿了顿,“还是说你介意?” 莫安安不擅长编谎,只好承认:“我不想刺激他,在这件事上他很容易情绪激动。” 敖衡淡淡“哦”了一声。 电话看不见另一方的表情、神态,但也正因如此,语气里某些微妙的情感更容易捕捉。从敖衡这简短的一个字节,莫安安读出了另外一层含义。她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是觉得,如果你有把握是单纯为了不刺激他情绪,而不是因为想给自己留退路,很不错。” 莫安安没作声,敖衡追问:“有这个把握吗?” 他说得很平静,但这话在莫安安听来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她时常有种感觉,比起他们之间的感情冷热,敖衡本人更介意的好像是她对夏衍仲的态度。哪怕她对敖衡不好,他的情绪也不会有太大起伏,可一旦她对夏衍仲哪怕流露一点不舍或是心软,他的不悦便会显而易见。 莫安安开始后悔没有在刚才把电话挂断,如果挂了,她将拥有一个甜蜜的睡前来电,而不用面临现在的情形。 “我累了,改天聊吧。”她说。 “OK,”敖衡很干脆地道别:“再见。” 莫安安挂断了电话。 首-发:xyushuwu.in (woo16.com) 女孩 第二天是农历年叁十,前一夜大风阵阵,温度骤降,早上起来,外面便开始零星飘起了雪,建筑物的楼顶纷纷铺上一层浅白。 面积小的房子也有小的好处,屋里暖气开着,倒比莫安安先前住处还要暖和一些。她睡醒,起床倒了杯咖啡,一边小口啜着,一边隔着窗子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往年这个时候,她并没有这么清闲,一定早去到夏衍仲父母家里,打扫备菜,尽一个勤朴儿媳的本分——莫安安自然不是天生受虐狂,也不喜欢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兢兢业业地做家务,只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如若不这么做,她跟夏父夏母坐一起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只会更尴尬,给自己找点事情反而好过些。 望着外面飘雪的乌灰色天空,莫安安无声叹了口气——终于从这些事物中解脱,一个人,不需要为他人忙碌终日,不需要努力扮作其乐融融,她的心情却没有变得更轻松。 挣扎和痛苦不在于今后生活难过与否,而在于改变本身令人望而生畏。 过去的一切令人难以忍耐,但都是可预知的、稳定的,夏衍仲再怎么花天酒地也要回家,她在T市有固定的居所,就算失业也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而现在,未来的走向模糊不清,她会和敖衡走到哪一步,是否还能够顺利建立家庭,该怎样消解父母可预见的失望愤怒,十年、二十年以后,是不是还会留在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城市,任哪一项,莫安安都无法肯定作答。 一段失败的感情粉碎的不止是她和夏衍仲一路走来辛苦建立的亲密关系,还有她对婚姻的美好向往,和建立长久、稳固关系的信心。 敖衡质疑的有理,她不敢让夏衍仲知道他们的事,这里面或许是有给自己留后路的因素。好在她勇敢地迈出了一步,接下来,不回头就是了。 莫安安摩挲着新买的骨瓷杯子,站在窗前怔怔地发愣,电话响了,敖衡打来的。 他们昨晚的交谈结束的很不愉快,但电话里,敖衡没有把不快带到今天,还是寻常的语气:“起床没有?” 莫安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把那些不愉快转眼就抛开,闷闷答道:“起来了。” “我在你家小区门口,”敖衡说,“上去讨杯茶喝可以么?” 莫安安赶紧照镜子,气色不是很好,衣服和发型也过于随意了。她七手八脚找口红:“你等等,我换件衣服。” “我可以帮你换啊。”敖衡轻佻地说。 不过嘴上说归说,他还是在楼下等了十几分钟,再打电话跟莫安安确认了,才上来敲开了房门。 一间面积不足四十平的房间,容莫安安一人尚好,高高大大的敖衡一进来就显得有些狭促了。他进了屋,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房子是不是小了点?” 莫安安给他倒茶:“我一个人,用不了太大。” 敖衡挑了挑眉:“现在下定论还早,住一段时间再说吧。”大概是因为没换鞋的缘故,他只戳在门口:“你看家里还少什么,待会儿一起去采购。” 屋里的确还缺些东西,莫安安原先考虑天气打算迟几日再去采买,既然敖衡主动提出便也不再多做推脱,问道:“但今天是除夕啊,你不用回家吗?” “我爸那边无关紧要,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敖衡靠在门边,摘下眼镜用绒布擦了擦,“倒是你,家离得远,不趁放假回去看看吗?” 莫安安摇头:“不回了,一个人回去也是给他们添堵。” “那就晚上我们一起过,”敖衡笑笑,“在你这里还是去我那边?” “我家吧。”莫安安说。 雪还在扑簌簌地下,换了一个新环境,莫安安没那么拘束和小心了,敖衡一路揽着她的肩,她也任他揽着。坐上敖衡的车,他拉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吻,说:“出发了。” 车开出去很远,莫安安的手背还隐隐地带着敖衡的温度,她想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抗拒这个男人。他的好很不真实,超出莫安安的预计与想象,仿佛藏着一个不可捉摸的陷阱,但温暖总令人神往。 敖衡开车先带她去了本地一家大型家具和家居零售商。大上午商场人不多,他们推着购物车,几乎是一路玩着买过去,看到好看的沙发并排坐上去,假装他们是样本间描绘的主人公,结束一天的疲惫工作一起半躺在柔软的大床。他们从繁杂的地垫里一起挑选适合莫安安房间的图案,选择气味好闻的香薰,拿玩具区傻里傻气的幼稚发箍扣在对方头上。 “等一下,”看莫安安准备把那只长颈鹿头箍摘掉,敖衡说:“我想拍张照留个纪念。” 这时候顾客很少,莫安安眼睛溜了一圈,周围戴着玩偶头箍的只见几个小孩,他们两个格外突兀显眼,小声说:“别了吧,有点傻。” “不傻,”敖衡帮她把头箍扶正,“挺可爱的。” 莫安安被他这么夸,羞臊中又有几分飘飘然。便催促他快点拍,待敖衡拍完,急急地探过脑袋赶紧去看效果。 照片上的她是自己不太熟悉的样子,面庞是成熟女人,神态却像天真的学生,眼睛弯弯地笑着。莫安安看着那张照片,愣了一会儿,问敖衡:“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么会拍照啊?” “技术一般,”敖衡毫不避讳地把那张照片设置成了她的联系人图片,“是模特好看。” 莫安安偷偷抿嘴笑笑,伸长胳膊弹了一下她扣在敖衡头顶的鳄鱼玩偶:“我也要拍你。” 敖衡脸皮比她厚,要拍就拍,大大方方地摆pose,等莫安安拍好,借检查为由一把把人捞进怀里,拍了一张合影,顺手传到了自己的手机。两人闹完了,转来到了起居室小件物品购置区。 这里卖的都是些零碎物品,从床头闹钟到小夜灯之类,莫安安走到一个货架旁,拿起几双不同款式的男士棉拖鞋左右看看,问敖衡:“你穿多大尺码?” “45码。” 莫安安认真地比较了手里两款棉拖的软硬度,把底子更软的一双放进敖衡推着的购物车,感慨道:“真大,像船一样。” 敖衡把那双鞋子重新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专门给我准备的?” 莫安安看也不看他,很镇定地去挑镂空拖鞋:“那当然,你脚那么大,准备的客拖穿不进去。” 她耳朵尖通红,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以为这假装的镇定演得很到位。敖衡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抽出那双男士深色镂空凉拖,塞了另一双过去:“洗澡穿的话,这款应该舒服点。” 两人一直逛到中午,在商城吃了顿简餐,然后去买晚饭的食材。这顿既是庆祝除夕也是暖房,按理说应当丰盛一点,但莫安安的小厨房空间有限,施展不开,买的多是熟食和半成品。回去的路上,敖衡一手拎着手提袋,另一手把莫安安的手掌揣在口袋,脚踩着积雪,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聊着天。 大概是气氛太轻松,莫安安心底压抑很久的小女孩也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卖仙女棒的商铺时,她停住了脚步。 小时候还没有禁燃令,鞭炮是家家户户迎接春节的喜庆物什,爸妈往往会特批一笔零花钱,让莫安安带着莫康去买喜欢的爆竹。莫康是典型的顽劣小男孩性格,他买爆竹只喜欢声音响、威力强、好吓人的,莫安安却只喜欢点燃后很漂亮的仙女棒。 她一直想买仙女棒,但莫安安的个人诉求在整个家里最不重要。有一回姐弟俩站在小摊前,莫康挑好了炮仗,转头看见姐姐竟然捏着一盒仙女棒在犹犹豫豫,瞪大眼睛劈手便夺了过来:“这个一点都不响,胆小鬼才喜欢,我不要买。”他很骄傲地给莫安安展示自己选好的二踢脚:“晚上给你放这个,响着呐!” 莫安安不想被小自己叁岁的莫康看作是胆小鬼,也不想因为不懂事回去挨母亲批评,仙女棒的梦想就被暂时搁置了。她亦不太怨得起莫康,他从没被教导过要询求莫安安的想法,母亲整日告诫莫安安“要让着你弟弟”,耳濡目染久了,小孩子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那个时候,莫安安一直想着,等长大了,自己能赚钱了,一定要买好多仙女棒,过节开开心心地拿在手中挥来挥去。但等她真正长大,仙女棒已经从美好的梦想,变成了一种点燃后会迅速烧成灰烬的钢丝棉烟花,早已失去了吸引力。 今天,她却很想买重拾童年的美梦。 过去的那些年未必没有这样的时候,心思总是一转而过,但敖衡很细心,见莫安安眼睛看着那盒花火,便借买烟之机,顺手让老板把烟花一并装起来,一切都做得再自然不过。 一整天悠闲地过去。回到家,莫安安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看来夏衍仲还算有点肚量,她对他爱答不理,夏也没有因此把闹不和的事情捅给长辈。莫安安的母亲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接电话的时候还问她:“你去到婆婆家了吗?” 莫安安不知道她是忙糊涂了还是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解释道:“妈,跟您说过两次又忘了,今年出来旅游,过年既不去夏家也不回去。” “哦哦,”莫母含糊应付了几句,“我正在做糖醋鱼,你一打岔调料放没放都不知道了,等会儿忙完给你回过去。” 莫安安挂下电话,但又等了一个小时,母亲的电话也没打过来。她发了一个过节红包,那边倒是很快收下了。 失望中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莫安安把手机丢到一旁,看见敖衡坐在桌边正用她的笔记本办公,走上前,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本打算停一下就撤开的,然而敖衡腾出了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走也不好走了。 莫安安忽然起了一点坏心眼,想捉弄一下敖衡,便叫他道:“敖衡。” “嗯。”敖衡视线还磁铁似的吸在屏幕上。 他的反应让莫安安更大胆了一些,她又唤了一声:“敖医生。” 这称呼很特别,屏幕上的东西再无法提起敖衡的兴趣了,他转过身,要笑不笑:“嗯?” 这是莫安安在网上学来的土段子,下面一句应该是“我病了”,但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面皮,面对面撒娇这种事果然还是做不来的。莫安安憋了半晌,说的却是“我饿了”。 “饿了?”敖衡稳稳坐着,把莫安安拉到了自己跟前:“中饭吃完还没有太久,这么快就饿了?” 莫安安直觉不太妙:“也可能是错觉。”她揉揉自己的胃,正色道,“好像没有很饿。” 敖衡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那看来需要医生来给你把把脉了。” 莫安安还当他真要把脉,正准备撸袖子,背上忽而感觉有点凉——敖衡的手已经自如地从她的衣服下摆钻了进去,轻轻滑了一个S曲线,指尖游到她的后背心处,利索地解开了莫安安的文胸扣子。 追-更:po18info.com (woo18.vip) 电话(h) 莫安安的脸霎时间红了一片,喘息着小声:“这也叫把脉?” 她拿手去推敖衡,没怎么用力:“你这样是要被吊销职业资格证的。” “那就吊销,”敖衡手游到莫安安前胸,捏着她软绵绵的乳肉,“反正我本来也不坐诊。” 莫安安还想问那他究竟做些什么,但话还没说已经被他下一步行动堵了回去——敖衡很懂她的弱点,一只手力度适中地搓弄她右乳乳尖,一面昂起头,和她缠绵地接吻。莫安安很喜欢他这样带着眷恋地吻她,一吻,她就安生了,不扭动也不挣扎,眼皮微微颤抖,像只温顺的绵羊。 这个时候,别家已经开始做年夜饭了,只有厨房的窗子开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但饭菜的香味存在感格外强烈地传递了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炸物的香味,营造出了一种令人幸福的烟火气。 莫安安眼睛半睁,她被敖衡摸舒服了,整个人没了骨头似的发软,半倚靠在他身上。这种氛围真要命,在租来的房子里,她嗅着空气中的饭菜香,唤起的不是口腹之欲,而是一种在敖衡那个散发着淡淡古龙水味的家里所没有的感触。 ——喜欢其实可以是件不必那么费力的事。 莫安安手细细地抚摸敖衡的鬓角和脸庞,情难自禁,低下头,去舔吻他的喉结。她是不知道自己这模样看起来色情的,上衣乱七八糟,露出大半个肩膀,双腿紧夹着敖衡,腰随他的抚摸一耸一耸。敖衡那里很快就硬了,鼓起很大一包。她主动为他拉下裤链,撩起裙子坐了上去。 或许莫安安有种无形的领地意识,身处布置不怎么浪漫的房间,她的热情、大胆异乎寻常,不经思考地,开始摇着屁股,蹭弄敖衡。看着他神情渐渐变得失控,她的心里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敖衡喉结上下滚动,把手背在脑后,用眼神回应她的挑逗:“别光蹭,一会儿自己给我戴上套子,坐进去。” 莫安安自己蹭得浑身热烫,点了点头,手扒着敖衡的肩膀,和他贴的紧紧的,嘴巴又去寻敖衡接吻。她都不清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接吻,和敖衡交换唾液让她下面也湿哒哒的,体液浸透了内裤,打得大腿根一片湿滑。莫安安不想再等了,蹭了一阵子,她脱去内裤,打开床头柜拿出了避孕套,用牙齿撕开,一只手扶着敖衡粗大的性器,一只手慢慢撸动套子顶端,费了些时间才把透明的胶衣穿戴好,然后就着急着往上坐。 “等一下。”半天隐忍不发的敖衡这时说。他托着莫安安的大腿,例行公事地又将手在她穴口探了探,把手指头插了进去,缓缓地搅弄:“你润滑还没做好。” 莫安安被他捣弄的腰心发酸,呻吟中道:“我觉得湿了,还不行吗?” 敖衡忍得并不轻松,唇紧抿着,呼吸粗重:“湿了,跟足够湿了是两件事。” 莫安安眼睛红着,问“可以了没有”,敖衡没有答,她压着声音呻吟了几声,又重复问了同样的问题。 敖衡直到搅得下面淫水连连,手掌碰上臀肉“啪嗒啪嗒”地响,终于抽出手指:“这么急啊?”说完拍了拍她的屁股,“自己坐上。” 莫安安面对着敖衡,裙子撩起,盯着那硕大的性器,对准了缓缓坐了下去。人的身体真是奇妙,这样粗大的东西看着就让人害怕,怎么也不像能吞得进去的样子,但莫安安的小穴竟一寸寸全部吃进去了。满涨涨的快感把她逼得头皮发麻,莫安安身子荡了一荡,脚趾蜷缩起来,手抱紧敖衡的脖子,叫道:“啊……嗯啊……好大……” 她不叫还好,一叫敖衡下面又涨大几分,如此下去他第一次怕是会射很快,便把莫安安在怀里搂紧了,说:“你慢点,让我适应适应。” 这样的姿势他们还是第一次用,敖衡半坐着,莫安安面对面骑在他身上,她这会儿也不害羞了,闻言挑衅道:“你不许适应太久。”说罢两条腿盘住了他的腰,挺起了高高的胸脯,炫耀般地挑逗敖衡的神经。 敖衡哑着嗓说:“好。” 他手安抚着和自己紧密连接的女人,目光从她赤裸的身体扫过,视线角度不得不从下而上移。这样看过去,莫安安有点像个居高临下的女王,魅惑诱人,不遮不掩,与结识最初那个瑟缩抗拒的样子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敖衡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变化自哪一刻开始很难明确,但毫无疑问,莫安安的变化是他亲手推动的。 这让敖衡感到兴奋。 他借力撑了一把,保持着插入的姿势把莫安安抱了起来,主动权又落回到了他的手里。敖衡顺势把莫安安抵在了墙上,频率由慢及快地抽送,一时间,屋里回荡的尽是淫糜的肉体碰撞声。 这墙的隔音效果不好,莫安安背靠着墙,能听见隔壁传来的隐约的说话声和电视机响,甚至能听出来节目喜气洋洋的背景音乐。她不敢放肆叫,敖衡每顶撞一下,她便咬着唇闷哼一声,但这经受过滤的呻吟也足够销魂蚀骨,听了让人心里痒痒。敖衡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再叫,我可就不加克制了。” 莫安安迷蒙的眼睛瞪大了一秒,这居然还是有所收敛,那若是使出了全力……未等她想到,粗大的性器深深顶了进去,莫安安又一声低呼。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无趣的系统铃声,敖衡往她身体里猛烈地又冲撞了两下,问道:“接吗?” 他不喜欢做爱中途被人打扰,也不希望她真的接听这通来电,接着提醒道:“这个时间,大概是拜年电话。” 莫安安的朋友只有大学同学,大家拜年只是在群里群发红包,同事间更没有打拜年电话的习惯。她在脑海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想来大概是母亲,可能她终于想起了先前要回电的事,但做爱当中和长辈聊家长里短未免太败坏兴致,莫安安摇摇头,气喘吁吁道:“不接了。” 敖衡伸手拨开她散乱的前额发丝,端详她因为性爱而变粉红的颧骨,偏过头吻住了她,下身又是一阵又深又猛的抽送。那电话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呆瓜打来的,头一遍没人接,安歇了十几秒,又打了过来,“铃铃铃”地吵个不停。 待电话第叁回打来,两人都觉得扫兴,敖衡停住动作:“要不先接电话吧。” 话音刚落,手机仿佛听懂了似的,不再响了。 敖衡耸耸肩,他下半身还没从莫安安身体里退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莫安安的唇线轮廓,和她交缠着吻了一会儿,被打断的不爽很快便烟消云散了。两人又抱着滚作了一团,从站着做到趴着,躺着,折腾着做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身上都起了一层淋漓的汗。 莫安安这时是一半舒坦一半疲惫,筋疲力尽躺倒在床上,对敖衡摆摆手:“你先去洗,我要缓缓。” 敖衡还想像先前一样同她一起洗,但这回物理条件确实不允许这么做:卫生间太小了,根本容不下两人,再者,热水器容量有限,两人一起洗恐怕洗到一半只能冰浴。他折回到玄关,特意换上莫安安为他挑选的凉拖,大方赤着身子走进了浴室。 等卫生间淋浴声响起,莫安安才起身拿起了手机,准备给家里回个电话。但看见屏幕上那几个未接来电的名字,才意识到刚才打了好几遍的人并不是母亲。 是夏衍仲。 他这时候打电话做什么? 拜年? 不,不会,拜年不必这么执着,没必要不接听就一口气打叁次。而且现在还不到六点,怎么会挑在这个时间送祝福。 那是什么?喝多了? 莫安安随即又推翻了这个想法,眼下时间不前不后,中午的酒应该醒了,晚上的酒还没开喝,夏衍仲不至于这会儿耍酒疯。 她想了好几种可能,但每一种都被她自己推翻了。等敖衡擦着头发出来,看见她还在捏着手机发愣,上前捏了捏她的下巴:“在想什么?” “夏衍仲打电话了。”她目光愣愣地,“刚才的电话都是他打来的。” 敖衡面色如常:“他说什么了?” 莫安安摇头:“我不知道,”她把手机摊在掌心,息屏的手机一片沉寂的黑色:“我没想好要不要给他回电。” 敖衡把浴巾顺手搭在一边,吻了吻她:“那就不要想了,热水还够,先去洗澡。” 莫安安站起身,抱住敖衡,她身上有些凉了,而他刚淋浴过的身体还热腾腾的,贴着这具温暖的身体贴了一会儿,她去换鞋准备冲凉。 刚转身,手机铃又“铃铃”地响了起来。 莫安安像被吓了一跳,很仓促地回转过身,她和敖衡的视线都落在了不停闪烁的手机上,上面“夏衍仲”叁个字几乎刺眼。 敖衡没问她接还是不接,他大概是想给莫安安留点空间,抓着烟盒说“我去透透气”,只是没走两步想起来自己衣服还没穿,于是又把烟放下,改口说:“我换衣服”,说罢进了卫生间,门“啪”地关上。 莫安安稳了稳情绪,按下接听键:“喂?” 夏衍仲的声音听上去不太有精神:“安安,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你在哪里?” 莫安安沉默了一阵:“问这个做什么?” “离婚证一天没办妥,你就一天还是我老婆。今晚是除夕,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孤零零漂泊在外面。”夏衍仲声音有点嘶哑,他咳嗽了两声:“你在哪?我去接你。你想跟我去我父母那里我们就去,不想去我们就回自己家,元宵都提前买好了,回去我亲手煮给你。” 莫安安有种被刺痛了的难受,她手用力插进头发:“夏衍仲,我们各自保重就好了,不需要你这样。我现在自己租了房子,离开你过得很好,真的,”电话那端明明看不见,莫安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摇头:“我求你,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你现在就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吗?”夏衍仲还是不放心。 “对。”莫安安答得斩钉截铁,“我自己租来的房子,所以别再说什么孤零零漂泊,我不是在漂泊,更不需要你同情可怜。” 她紧张得手都在颤抖,话说的狠,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心凉,夏衍仲只会比她心更凉。 “那……你租的地方怎么样?”他问得很卑微,“告诉我大致环境条件就行,别的不想说就不说。” 莫安安本不想跟他聊这么多,但夏衍仲的语气让人很难拒绝,便犹豫着道:“旧单位家属院,不劳你费心。” “复兴路43号电力厂小区3栋。”只听夏衍仲一字一句道:“那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 震惊已经不能用来形容莫安安的心情了,她像落进了冰窖,一股带着恐惧的凉意从脚底直逼头顶,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会……” “你在网上买了一个电脑包,家里电脑登录信息没退,我不当心看见了——放心,没有跟踪你。”夏衍仲说,“3栋楼前有一个花坛,从一个小时前那通没接听的电话起,我就在这里了。” 莫安安此时甚至没有勇气看楼下,但远远瞥一眼窗外,也能看见飘飞的大雪。 “你疯了?”她的声音失控,险些破音,“外面还在下雪,你就干站着等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很长么?跟我混账的那段时间比短得不值一提。”夏衍仲咳嗽着说,虚恹恹的,“如果能让你消气,别说一个小时,就是一整晚我也会站下去。” 苦肉计 敖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了门口,他倚在卫生间黑色磨砂门框上,表情很冷,但人的真实情绪总是会在下意识中不自觉流露。他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来回地碾,那一根细细的烟卷快要被他开膛破肚了。 莫安安抬眸和他对视一眼,低声说:“夏衍仲就在楼下。” 敖衡“嗯”了一声,走近窗边,莫安安慌忙阻拦“别”,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拉开了窗,“哗啦”一声,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确实。”他淡淡说,“看着还怪可怜的。” 莫安安心里慌得像揣了一只兔子,出于防范,她没把收件地址写得太过具体,可是敖衡这么一露面,保不准夏衍仲就知道她住在哪了。 她不安地问:“他什么反应?” 敖衡掏出打火机,不慌不忙把烟点上,趴在窗边,悠悠地吸了一口,隔了一会儿回头对她道:“没什么反应。” 的确没什么反应,家属院楼是六层高的宽排旧式建筑,虽然高度有限,住户一点也不少,在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格里找人难如海里捞针。夏衍仲收起手机,眼珠机器一般地滤过那些窗户,在心里盘算哪一扇后面是偷窥他的莫安安,自然而然忽略了逆着光在窗前抽烟的男人。 敖衡就这么观察了一阵子,把只抽了两口的香烟拧灭在窗台,合上窗,问莫安安:“你打算怎么办?” “我劝过他了,”莫安安手紧紧攥着手机,站得离窗子远远的,“他不肯走。” 敖衡走到她对面,拽了把椅子坐下:“当然不肯了。”他笑笑,“演了一个小时苦肉计,人还没见到就走,他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莫安安觉得很焦躁,站在敖衡的立场说这些可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她品着却有一丝冷血。 “你要下去见他吗?”他问。 莫安安摇头:“不……不了吧。” 他们从床上分开还不到二十分钟,这时候去见夏衍仲,让她有种背叛敖衡的负罪感。 “那先去洗澡,”敖衡这时说,“你在发抖。”他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来,“既然已经在雪里站了一个小时,再多站个一二十分钟也不算什么。” 莫安安身上是很冷,被敖衡点出来她才意识到,她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格格打颤。但是这一回,她一点也不想在敖衡的怀里取暖了。 她进去淋浴前深深望了一眼敖衡,男人仿佛和这个夜晚一样的冰冷。 浴室里装的是老式浴霸,只有最基础加热功能,无法自动通风,前一个人洗完澡的湿潮气还都圈禁在这间陋室里,加热灯一打开,眼前尽是一片黄蒙蒙的水雾。莫安安用热水冲刷着脊背,水温很舒服,可是她心里乱,连冲澡都心不在焉。 她跟夏衍仲没白白做多年的夫妻,怎么样能戳她肺管子让她难受,他真是一清二楚。莫安安不怕狠话,不怕威胁,就怕看别人因为自己遭罪。她之前本是觉着夏衍仲对不住她的,现在却有些恍惚了,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他站在下面冻一个钟头是什么感受,手脚都麻了吧。而如果不是她,夏衍仲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她也不能回头,想想敖衡,再想想敖衡故事里那个死在囚笼里的女人。 莫安安被过高的道德感折磨着,她甚至有些怕踏出这间浴室,一出去,她就要面对楼下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她搓洗的很慢,等水渐渐变凉,凉到打在身上已经开始发冷,皮肤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拧上了水龙头。 敖衡抱着电脑在床沿坐着,见她出来,把电脑搁在了一边,起身帮她擦头发:“怎么洗这么久?” 莫安安没说话,眼睛扫过床边的方桌,敖衡把吃的东西都打开了,铺了满满一桌,她喜欢的家乡小点心,酥皮小饼,但这会儿胃没有一丁点的饥饿感,她的神经紧绷,满脑子都是另一侧的窗子,和站在楼下的人。 雪还在下。 敖衡看她神思不定,把她擦擦好用被子裹住:“问题解决了。”他冷不丁说。 “什么意思?”莫安安紧张地盯着他。 “你心软,看不下去夏衍仲在楼下挨冻,现在可以放心了。”敖衡抬腕看了看表,“他回去了。” “回……他怎么会答应回去的?”莫安安抓紧他的衣角,“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敖衡伸长两根指头,夹起一片薄薄的卡纸。莫安安认得这张纸,是搬来时候房主给她的,上面印着物业和保安室的联系方式。 “我给保安室打了一通电话,请他移步到小区门口去站桩。”敖衡把玩着那张纸,“然后他就走了。” 莫安安满脸怀疑:“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他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吃风饮雪等你吗?”敖衡抬眸,很冷漠地笑笑,“不信我,可以自己亲眼确认一下。” 莫安安无言,她披着被子小心翼翼挪到窗口。往下看,路灯照着皑皑的雪地,雪混乱飘飞,没有人。 敖衡这时拨通电话:“陈先生,”他打开扬声器,“再确认一下,院子里那位淋雪的男士真的走了吗?” 莫安安不知道哪位是“陈先生”,但电话那边一开嗓便明白了——是门口那个谢顶的保安,他态度殷勤到可疑:“走啦,我眼看着他坐上了车!您就放心吧,这边万一有新情况我马上跟您联系,保准儿的!” “这把戏当年别人玩儿的可比他纯熟多了。”挂了电话,敖衡站起来,端起一个说不上友好的微笑:“所谓苦肉计,就是要演到你跟前,让你心里纠结难受才有意义,跟本人是不是情真意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没露面,只是让保安劝他把表演的地方挪到门外,这位的戏瘾就歇了。” 敖衡话很占理,莫安安好像又当了一次被人戏耍的傻子,她便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两人也应了个景,小锅煮了两碗芝麻元宵,坐在一起聊着天吃好了,敖衡洗碗,莫安安收拾。他知道她有私心,故意要下楼倒垃圾其实是想确认夏衍仲已经离开。敖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 他很有把握夏衍仲走了。 因为实情他只说了一半。 他给保安室去了一通电话,询问有几个值班人员,给每人转了一笔不菲的过节经费,只要他们办一件事:把院子里显然不是小区住户的不速之客请去北门。 小区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南门为正。敖衡之所以让人把夏衍仲引到北门扮痴情,不是因为偏门不显眼,而是因为他的车就停在这里。 他确信夏衍仲会认出他的车。 敖衡本人对车不甚感冒,这辆他开顺手了,使用的频率也格外高一点。但夏衍仲显然很对此很感兴趣,不仅围绕车的话题跟他聊过一阵,一次还告诉敖衡,车后保险杠比上次见面多了一点轻微的剐蹭。 既然连这点小事都能注意到,那便不可能看不见正对北门遮挡棚下的车子。 敖衡从果盘里取了只苹果,玩儿似的在手里抛来抛去。夏衍仲必定是看到了,他脑袋不笨,肯定也猜得出今天莫安安是跟谁在一起跨年。如果有胆量跟自己对峙,敖衡兴许会高看他两眼,赞他一句不算太怂。 然而夏衍仲自始至终也没拨通他的手机。 这一晚上过去大半,那一堆林林总总的电话和短信没有一条来自夏衍仲。软脊梁的男人只是发给莫安安发了一条信息,怯懦问: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连“敖衡”两个字提也未提。 ====== 接下来恢复隔日更新节奏 久等了 苦肉计 敖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了门口,他倚在卫生间黑色磨砂门框上,表情很冷,但人的真实情绪总是会在下意识中不自觉流露。他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来回地碾,那一根细细的烟卷快要被他开膛破肚了。 莫安安抬眸和他对视一眼,低声说:“夏衍仲就在楼下。” 敖衡“嗯”了一声,走近窗边,莫安安慌忙阻拦“别”,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拉开了窗,“哗啦”一声,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确实。”他淡淡说,“看着还怪可怜的。” 莫安安心里慌得像揣了一只兔子,出于防范,她没把收件地址写得太过具体,可是敖衡这么一露面,保不准夏衍仲就知道她住在哪了。 她不安地问:“他什么反应?” 敖衡掏出打火机,不慌不忙把烟点上,趴在窗边,悠悠地吸了一口,隔了一会儿回头对她道:“没什么反应。” 的确没什么反应,家属院楼是六层高的宽排旧式建筑,虽然高度有限,住户一点也不少,在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格里找人难如海里捞针。夏衍仲收起手机,眼珠机器一般地滤过那些窗户,在心里盘算哪一扇后面是偷窥他的莫安安,自然而然忽略了逆着光在窗前抽烟的男人。 敖衡就这么观察了一阵子,把只抽了两口的香烟拧灭在窗台,合上窗,问莫安安:“你打算怎么办?” “我劝过他了,”莫安安手紧紧攥着手机,站得离窗子远远的,“他不肯走。” 敖衡走到她对面,拽了把椅子坐下:“当然不肯了。”他笑笑,“演了一个小时苦肉计,人还没见到就走,他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莫安安觉得很焦躁,站在敖衡的立场说这些可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她品着却有一丝冷血。 “你要下去见他吗?”他问。 莫安安摇头:“不……不了吧。” 他们从床上分开还不到二十分钟,这时候去见夏衍仲,让她有种背叛敖衡的负罪感。 “那先去洗澡,”敖衡这时说,“你在发抖。”他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来,“既然已经在雪里站了一个小时,再多站个一二十分钟也不算什么。” 莫安安身上是很冷,被敖衡点出来她才意识到,她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格格打颤。但是这一回,她一点也不想在敖衡的怀里取暖了。 她进去淋浴前深深望了一眼敖衡,男人仿佛和这个夜晚一样的冰冷。 浴室里装的是老式浴霸,只有最基础加热功能,无法自动通风,前一个人洗完澡的湿潮气还都圈禁在这间陋室里,加热灯一打开,眼前尽是一片黄蒙蒙的水雾。莫安安用热水冲刷着脊背,水温很舒服,可是她心里乱,连冲澡都心不在焉。 她跟夏衍仲没白白做多年的夫妻,怎么样能戳她肺管子让她难受,他真是一清二楚。莫安安不怕狠话,不怕威胁,就怕看别人因为自己遭罪。她之前本是觉着夏衍仲对不住她的,现在却有些恍惚了,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他站在下面冻一个钟头是什么感受,手脚都麻了吧。而如果不是她,夏衍仲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她也不能回头,想想敖衡,再想想敖衡故事里那个死在囚笼里的女人。 莫安安被过高的道德感折磨着,她甚至有些怕踏出这间浴室,一出去,她就要面对楼下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她搓洗的很慢,等水渐渐变凉,凉到打在身上已经开始发冷,皮肤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拧上了水龙头。 敖衡抱着电脑在床沿坐着,见她出来,把电脑搁在了一边,起身帮她擦头发:“怎么洗这么久?” 莫安安没说话,眼睛扫过床边的方桌,敖衡把吃的东西都打开了,铺了满满一桌,她喜欢的家乡小点心,酥皮小饼,但这会儿胃没有一丁点的饥饿感,她的神经紧绷,满脑子都是另一侧的窗子,和站在楼下的人。 雪还在下。 敖衡看她神思不定,把她擦擦好用被子裹住:“问题解决了。”他冷不丁说。 “什么意思?”莫安安紧张地盯着他。 “你心软,看不下去夏衍仲在楼下挨冻,现在可以放心了。”敖衡抬腕看了看表,“他回去了。” “回……他怎么会答应回去的?”莫安安抓紧他的衣角,“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敖衡伸长两根指头,夹起一片薄薄的卡纸。莫安安认得这张纸,是搬来时候房主给她的,上面印着物业和保安室的联系方式。 “我给保安室打了一通电话,请他移步到小区门口去站桩。”敖衡把玩着那张纸,“然后他就走了。” 莫安安满脸怀疑:“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他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吃风饮雪等你吗?”敖衡抬眸,很冷漠地笑笑,“不信我,可以自己亲眼确认一下。” 莫安安无言,她披着被子小心翼翼挪到窗口。往下看,路灯照着皑皑的雪地,雪混乱飘飞,没有人。 敖衡这时拨通电话:“陈先生,”他打开扬声器,“再确认一下,院子里那位淋雪的男士真的走了吗?” 莫安安不知道哪位是“陈先生”,但电话那边一开嗓便明白了——是门口那个谢顶的保安,他态度殷勤到可疑:“走啦,我眼看着他坐上了车!您就放心吧,这边万一有新情况我马上跟您联系,保准儿的!” “这把戏当年别人玩儿的可比他纯熟多了。”挂了电话,敖衡站起来,端起一个说不上友好的微笑:“所谓苦肉计,就是要演到你跟前,让你心里纠结难受才有意义,跟本人是不是情真意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没露面,只是让保安劝他把表演的地方挪到门外,这位的戏瘾就歇了。” 敖衡话很占理,莫安安好像又当了一次被人戏耍的傻子,她便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两人也应了个景,小锅煮了两碗芝麻元宵,坐在一起聊着天吃好了,敖衡洗碗,莫安安收拾。他知道她有私心,故意要下楼倒垃圾其实是想确认夏衍仲已经离开。敖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 他很有把握夏衍仲走了。 因为实情他只说了一半。 他给保安室去了一通电话,询问有几个值班人员,给每人转了一笔不菲的过节经费,只要他们办一件事:把院子里显然不是小区住户的不速之客请去北门。 小区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南门为正。敖衡之所以让人把夏衍仲引到北门扮痴情,不是因为偏门不显眼,而是因为他的车就停在这里。 他确信夏衍仲会认出他的车。 敖衡本人对车不甚感冒,这辆他开顺手了,使用的频率也格外高一点。但夏衍仲显然很对此很感兴趣,不仅围绕车的话题跟他聊过一阵,一次还告诉敖衡,车后保险杠比上次见面多了一点轻微的剐蹭。 既然连这点小事都能注意到,那便不可能看不见正对北门遮挡棚下的车子。 敖衡从果盘里取了只苹果,玩儿似的在手里抛来抛去。夏衍仲必定是看到了,他脑袋不笨,肯定也猜得出今天莫安安是跟谁在一起跨年。如果有胆量跟自己对峙,敖衡兴许会高看他两眼,赞他一句不算太怂。 然而夏衍仲自始至终也没拨通他的手机。 这一晚上过去大半,那一堆林林总总的电话和短信没有一条来自夏衍仲。软脊梁的男人只是发给莫安安发了一条信息,怯懦问: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连“敖衡”两个字提也未提。 ====== 免费app下载:Woo18.app 除夕 这无疑是夏衍仲迄今为止最狼狈的一个除夕。 老一辈顽固派T市土着大多排外,嫌外地人占据本地资源。夏衍仲却很感谢这些人。T市太大,因为有形形色色的人装满了这个城市,才让街道和广场看起来不那么空旷。 不像现在,没有一点生气。 离开莫安安住处,他在路边拦下了一辆的士。那司机可能是憋狠了,一直在絮絮叨叨找话,讲最近交警有多不近人情,这两日生意又是多么惨淡,夏衍仲很失神地听着,直坐到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他让司机提前停住了,结完账,戴上帽子,迎着雪默默地往父母家里走去。 今晚的过节气氛必然不会太好。他昨天在饭桌上摔门而走,和父母闹得很不愉快,母亲忍了一晚上,今天上午打电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语气不像是来询问情况,而像是来泄火:“你们一个两个脾气比我一个长辈还要大是吗?给她打电话她直接挂断,给你打电话你半天才接。真是翅膀硬了呵!” 夏衍仲几天没有睡好觉,被劈头的电话炸得头脑发昏,“妈,”他烦躁地吁了口气:“您分贝小点成吗?” 夏母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听他似乎很疲惫,立刻放轻了语气问:“跟小莫还没和好?” “哪有那么简单,”夏衍仲索性放弃隐瞒,闷闷地说:“她这回是动了真格……要离婚。” “离婚?”夏母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听上去很难以置信,“莫安安敢跟你提离婚?” 夏衍仲觉得好笑,这件事对他妈来说好像比他自己还难以接受,他抓了把头发,把自己摔在床上:“人都搬走了,有什么不敢的?”他顿了顿:“您要是还心疼我,就别馋和这事儿了,越掺和越乱。” “这是说得哪门子胡话,你老妈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难道还看不穿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夏母不满道。接着,又语重心长说:“女人有时候就是作,你不要因为她变脸就苦恼,不值当的,这种事哄哄就好了——我这儿有几张不用的美容卡,你给她拿过去,说几句好听话,晚上一家人回来和和美美吃顿饭,就当翻篇了……” “想多了。”夏衍仲打断她,“她晚上不会去的。” 夏母被他噎得无话,先是尴尬了一秒,窘迫随即便转为愤懑:“她现在搬哪了,我去找她说理去。这小莫也是真没脑子,哪家夫妻不吵架?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以为离了婚不会被人嫌弃是二手货挑挑拣拣么?天真得很!” 夏母表述的语义夏衍仲是认同的,但是眼下,他不想听任何贬损莫安安的话。与家人同仇敌忾斥责要分手的妻子,这种行为像是失败者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不过是窝囊的注脚罢了。 “妈,”他只能劝,“不对的是我,你就别去给人拱火了,我会自己跟她好好聊。” 夏母对此心里早有数。莫安安不难猜,说好听是单纯,说难听是傻,这些年来她的一举一动夏母都看在眼里,清楚她心里满满装得只有夏衍仲,物质上从没有计较过。眼下这么决绝地要跟夏衍仲分手,十成可能便是夏在外面偷吃被抓包了。 夏母早知道儿子有跟小姑娘不清不楚的坏毛病,但一直想着男孩子家,跟人闹着玩并不吃亏,也并没想着如何纠正,每回都是不痛不痒说两句了事。这次也嗔怨道:“你也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别总是心思都放在外面,你说,要是你们有个孩子,小莫还会这样不管不顾搬出去吗?” “行了,我还有事。”夏衍仲对话题又扭转到下一代身上很无可奈何,“有空再说吧。” 挂下电话,他又开始发愁怎么寻找莫安安。 莫安安朋友少,往日来看这很好,她没太多地方可去消遣时间,便会有足够的空当操持家事。但到了这种时候,她的孤僻简直成了遮掩行踪的隐身衣,没人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夏衍仲给孔维希打电话,她迎头问:“你们两个和好没有”,他便知道没人可指望了。最后救了他的是互联网,没有登出的购物记录上显示了莫安安的新住址信息。夏衍仲看见那行字简直欣喜若狂,像怕晚一秒她又会搬走了似的,鞋带都没来得及系紧就拿着羽绒外套匆匆打车去了目的地。 下雪很麻烦,然而这场雪下得夏衍仲满心欢喜。莫安安有时候拧了点,可心软,必定看不下去他在雪里苦等,待他在雪里可怜巴巴淋上一阵,再见面定是会有转机的。 所以当他站在楼下,打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夏衍仲一点都不急,既然打定主意卖惨,他不介意卖到位一些。只是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他怎么也没有预想到,希望会破灭于那辆眼熟的墨蓝色幻影。 雪没把他冻坏,可那张车牌却着实扎了夏衍仲的眼睛。 他只看了一眼,人呆住了,四下望望,这回一秒也不敢再多停留。敖衡也在这里,指不定在哪一扇窗后赏猴似的看他拙劣的表演。他被另一个人当成笑料品咂,这刺痛了夏衍仲极为强烈的自尊心。他慌张地打车逃跑,路上脑子都还是懵的,想不通莫安安什么时候搭上了敖衡,也弄不清楚心里那股酸涩是自卑还是心痛。 大概是自卑多一点。 人多少都有些比较心理,夏衍仲也不例外。社会上大部分男人,要么没他年轻,要么没他能挣,要么没他英俊,明着比暗着比,他多是赢家,这让他几十年的人生都处在一种很圆满的状态。跟敖衡他也暗自做过比较,除开家庭背景因素,夏衍仲认为自己并不差他多少,连睡的女人都保持在了同一档次,搞的时候柯燃还叫过他“主人”,直言和他做爱很爽。而他问过几次莫安安和敖衡亲热的感触,她总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夏衍仲暗暗揣测敖衡在“那方面”一定不太行,男人最在意这种事,所以无形之中,他一度认为自己是高敖衡一头的。 现在看来,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边走边思索,脚踩着堆积了有些厚度的新雪,越想越觉得一切早有端倪,莫安安的早出晚归、漠然态度都有了解释:敖衡和莫安安兴许早就好上了,搞不好是在那次吃火锅前,那晚他自鸣得意揩了油,说不定敖衡早趁机打了野炮。把他蒙在鼓里这么久,没准就是想看他洋洋得意时又被真相打击后一蹶不振的沮丧落魄模样。 越想越心塞。最让夏衍仲气不过的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能放下莫安安。他无法接受曾经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妻子就这样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居然这么上赶着,这么下贱。 夏衍仲走到小区门口,路灯昏黄,给周围镀了一片温和的柔光,他冷漠地看一眼那灯,飞起一脚踹在了不锈钢垃圾桶上,一阵刺耳的嗡鸣在夜色中滑荡开来。 虽说莫安安是想把自己的小窝暖热乎,但夏衍仲这么一闹,她又不大敢住了。加上卫生间太小,热水器不好用,两人商量决定假期暂时先搬回敖衡那里。第二天收拾好行李,莫安安还在犹豫做点什么打发时间,敖衡主动问道:“想不想去滑雪?” 莫安安早就想去滑雪,南方人对雪的渴望是刻在DNA里的,来T市多年,每逢看见漂亮的雪原她仍旧心情激动,嘴上说“去不去都行”,身体却诚实得很,转眼就去换了衣服站在门口等敖衡。 滑雪场在T市下辖的城区,路程140余公里,敖衡看她兴致勃勃,换了辆耐操越野便带着她启程出发了。路上,莫安安话比往日要多,不住问他滑雪难不难,体育很差的人能不能学会。 “我教你就不难,”敖衡用自信的口吻对她说,“放心,一个下午就能让你飞起来。” 莫安安点点头,像是信了,过一会儿又自己低头刷手机,同步给敖衡播报新闻内容:“诶,看这个——20岁男子滑雪时顺利飞到半空,落下时不慎摔倒身亡。” 敖衡打开车内音响,换了首轻快的音乐:“……也可以不飞,安全第一。” 莫安安继续往下翻:“啊,还有,年轻女子初次滑雪,不幸摔伤身亡。” “你搜索的什么关键词?”敖衡听得好笑。 “滑雪,摔。”莫安安脸色苍白,“我想先预估一下最严重的后果。” “怕了?”敖衡笑笑,“那还去不去?” 莫安安把手机丢在一旁:“去,刚才是立反向flag,我们肯定安安全全的。” 敖衡很自然地抓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腿上:“嗯,有我呢。”看她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又说道:“还要开一个多小时,你先睡会。” 莫安安摇头:“我想记路,不能回来再让你开,要不会很累。” 敖衡天生精力旺盛,不需要睡很久也不会疲惫,但莫安安昨晚显然没有睡好。她可能是有心事,很晚还在翻来翻去,最后是敖衡把她整个人箍在怀里才渐渐睡着,今天看她眼睛都是红红的,像只兔子。 可就算是这样,她首先想着的还是别人。 敖衡愣了愣,随即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没事。” 滑雪 由于前一天下雪的缘故,路不大好走,两个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露天滑雪场。刚才还蔫巴巴的莫安安看见雪场一下子来了精神,在餐厅马虎吃了几口,就等着去选装备。 天已经晴了,瓦蓝的天映着白雪山坡,景致都泛着一种新鲜的色泽。莫安安挑装备的时候还态度迫切,等真从头到脚全武装到位,却又不敢滑了。她看敖衡示范了几次动作,战战兢兢地抬腿,动一小步都要小心翼翼缓半天,敖衡笑了好一会儿,索性把滑杆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做动作:“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他用诱哄人的语气说,“我们先从走步开始,慢慢熟练。” 兴许是受交通影响,场子里人比想象中少,不疏不密,个中不乏和莫安安一样的初学者,但更多的是穿梭自如的人。莫安安起初放不开手脚,学了一会儿就把旁人给忘了,玩得不亦乐乎,不痛不痒摔了几跤,两人滚出一身的雪花。最后索性把滑板摘掉,你来我往打起了雪仗。 敖衡本意是带莫安安出来散心,免得她长久沉陷在和夏衍仲拉锯的情绪中,却未曾预料自己居然会从中获得如此多的乐趣,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 敖衡曾经也享受过一家叁口其乐融融的快乐,那会儿父亲工作哪怕再忙,隔叁差五也要抽时间陪他和母亲。记得一次T市落大雪,敖傅伟帮妻子披上羽绒外套,亲手为她戴上围巾帽子,千叮咛万嘱咐要女人小心别冻着,但和小敖衡打雪仗的时候却一点都不留情,抓起雪团塞进儿子的衣领,把他摁在雪地上挠痒痒,一点父亲的架子都没有,仿佛他自己也是个大孩子。 敖衡至今仍记得,站在一旁看父子俩玩闹的母亲那抹灿烂的笑。她是单眼皮,眼睛也不大,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多了几分温柔,比往日好看。对幼小的敖衡来说,那弯弯的笑眼胜过世上的一切,他在后来很多年过生日时都许同一个愿望:希望时间能够定格在母亲微笑那一刻,希望父亲能多点机会陪在他们身边。 时间是傲慢的,不会在乎一个小孩的心愿,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只是点缀,再虔诚也无用。敖衡的祈求非但没有成真,现实还一直在向相反方向发展:父亲的日程安排越来越紧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一个月也未必会陪敖衡几天,即便陪了也全然心不在焉。如果母亲在他还会做做样子,不在的话他连样子也懒得做。每次敷衍地假装完天伦之乐,他便会对母亲说:“有点事需要在你爸面前提几句”,接下来开始和母亲小敖衡听不懂的那些事。 敖衡朝空中哈了口气,看白色的雾一点点消散。 真是好久,好久没有打雪仗了。 莫安安又团了一个雪球,砸在了敖衡的腿边,他故意没躲。“啪”地一声,雪球在他小腿开花,他这么高大的身板忽然变得弱不禁风了,人跟着栽倒下去。莫安安看他当真摔倒,有点慌,赶忙伸手去拉,岂料敖衡是在使坏,手一力把她反拽进了松软的雪堆。 “你怎么能这样呢?”从雪地里挣扎着支起身子,莫安安用手肘不轻不重捅了敖衡一把,控诉道:“耍赖!小人!” 敖衡放声笑了起来,他把护目镜也摘下来了,压低声音看着她说:“我小不小,你不是最清楚么?” 莫安安无话可驳,拍拍身上的雪,准备站起来接着练习,手被敖衡拽住了。 “等等,”敖衡说,“陪我再坐会儿吧。” 他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唇角挂着笑意,但眼神很落寞,像在看滑雪的游客,又不像。仿佛刚才的玩闹发生在很久之前,他神思早已经抽离,沉浸在了一些别的事情里。 莫安安怔了怔,把刚捡起来的滑杆丢在了一边,一言不发地又坐下了,紧挨着敖衡。 上衣侧袋是敖衡习惯放烟的地方,但方才换衣服的时候给忘了,敖衡去掏烟扑了个空。他动作一顿,转而去抓莫安安的手,隔着厚手套,把她握得很紧。攥了一下,又用力攥了一下。 太阳已经偏西,山坡起伏,上面一颗圆滚滚的柔和的太阳,正在他们眼前。两人肩膀挨着肩膀,静静看了一阵,莫安安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却被敖衡抢了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莫安安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顺着山峦的起伏画了一条波浪线,“这山的轮廓很像一条巨龙的脊背,很漂亮。” 敖衡眯起眼睛,笑了笑:“是很漂亮。” “也是平时待在城里待久了,”莫安安说,“天天对着电脑,所以偶尔能看一看这样的景色感觉特别开心,很解压。” “那以后可以多尝试些户外运动。”敖衡说,“我们一起。” 莫安安迟疑片刻,摇摇头:“……我运动神经很差,对体力和技术要求稍微高点的活动都做不来,以前跟夏衍……” 她说到一半突然卡了壳,今天属于她与敖衡,不想提夏,只是话赶话顺嘴带出来了。莫安安正飞速思考该说什么把话题绕过去,敖衡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跟他怎么了?” 莫安安看了一眼敖衡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遮掩,敖衡并不需要她对存在的过往避而不谈。 “他以前经常和朋友一起爬那种没有开发的野山,我跟着去过一回,结果爬到一半滑了一跤,脚给扭了,连累他朋友也没有玩尽兴……后来,类似活动就不再去凑热闹了。” 敖衡很平静地听完,说:“没开发过的山很不安全,经常出事。”他扭头跟莫安安对视一眼,“我们不去这种地方就好。” 敖衡第二天有工作,莫安安和维希约了聚会,晚上便没有留宿雪场,等太阳将要下山,他们换了衣服准备原路返回。一路说说笑笑,叁个小时的车程好像也没有很漫长,等回到市区,莫安安忽然感觉这个下午就像一个长长的、惬意的梦。 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是唤醒这个梦的闹铃。她回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城市,便要继续她又爱又恨的生活。 然而这一次,梦的余温比预想更长。 一起回到敖衡住处,他们都累了,洗完澡瘫在同一张床,熄灯睡觉。敖衡出奇安分,只在莫安安光洁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颇为遗憾地为这一天做了总结陈词:“最后也还是没把你教会。” 他指的是从坡顶一路顺畅滑到底,莫安安滑得磕磕绊绊的,一截滑道要分叁四次才能滑完。但她本人一点不认为这很可惜。她伸出两指,从敖衡赤裸的上臂滑到手背:“说我运动神经不好你还不信,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我身上都摔疼了。” “哪里疼?”敖衡打开台灯,追问,“让我看看。” 玩的时候防护很到位,莫安安身上没有摔出什么明显淤伤痕迹,但痛的确存在,她的屁股像被人踩过似的,又酸又难受。 这部位在莫安安脑海闪现了一秒,便被她本人给毙了:“全身疼。” 莫安安屁股痛,她不想给敖衡看,因为她没有那么天真——一旦给敖衡看了屁股,很有可能就要做爱,而她现在筋疲力尽,清心寡欲,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做爱,尽管很有可能敖衡一撩拨她又会上套。 莫安安故意皱着眉指指点点,夸大伤势:“这儿,腰疼;这儿,大腿根疼;还有背,也好疼……” 敖衡检视了一遍她的皮肤,见各处都白净净的,忍笑道:“这么严重啊?” “可不是嘛。”莫安安闭着眼说。 “没关系,”敖衡语气淡定:“做个爱就不疼了。” 莫安安大骇,脏话差点飚出来。民间把性爱猝死叫做“马上风”,她一直觉得这叫法好笑,可就依她现在的疲劳程度,再跟敖衡滚床单搞不好真要和这个词亲密连连看了。她把被子捂到胸口,舌头都打结了:“你,你禽兽吧?” “今天才第一天认识我?”敖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认领了这一荣誉称号,又在她耳朵边亲了亲,恢复正经:“逗你的,累了就睡。”他说,“明天如果还不舒服去医院看看。” 莫安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了肚子里。 黑暗中有种很好闻的香气在空中浮动着,把他们包裹在一起,莫安安分辨了一会儿,这香味像是来自敖衡,又像是来自于她自己。后来她想起,这是敖衡家里洗发香波的气味。他们现在都是这样的味道,淡淡的浮木香,同根同源。 仿佛距离也因此变得密不可分。 驴 下午3点,莫安安和维希在约好的甜品店见了面,两人坐下,维希先给她看手机里的存货。人的角色转变有时令人不可思议,几年前维希手机里还都是荧屏上光芒四射的帅哥明星,现在尽是宝宝的身影。她给莫安安看了几张照片,又迫不及待向她展示亲手拍的小视频,屏幕里小家伙嘟着脸蛋冲维希撒娇,要妈妈抱,奶声奶气说:“不抱抱就不理妈妈。” “好可爱。”莫安安感慨。 “是吧?是吧?”维希得意地一甩头发,“无论上班有多少烦恼,下班看见他也会忘得一干二净,我家宝宝就是我的发电机。” 莫安安没孩子,她从小受够了带孩子的苦处,也根本不喜欢宝宝,着实无法对这种说法感同身受,只再次说了一遍:“真的很可爱。” “要不然怎么说长得像我呢!”维希笑道。 莫安安也笑了,那孩子的确长得跟她有点像,做起表情简直活脱脱一个迷你维希。她对晒娃是反感的,但维希晒一个像她的宝宝,她觉得这行为甚至称得上可爱。 服务员端上了一份杨枝甘露,一份糯米甜,维希大刺刺用勺子搅了搅自己那碗糯米,等服务员走开才问:“最近还好吗?” 莫安安点点头:“好。” “这回看起来像实话,”维希睁大眼睛,仔细地盯着莫安安的脸,“上回见你整个人颓到不行,五官走向整体往下,现在不光看起来精神,气色也好了。”她挑眉道:“是不是跑去做医美项目了?老实交代。” “我哪有功夫做医美。”莫安安轻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心境不一样了吧。先前总怕自己做错了,怕以后会后悔,吃不好也睡不着,每一天都很痛苦。”她坐得很舒展优雅,腰背挺得直直的,垂着眼睛,“等真正放下,发现日子还是照旧过,甚至比以前过得更好。” 维希说不清是为她开心还是唏嘘:“所以你跟夏彻底断了?” “彻底断了。”莫安安说,“年前我就搬了出来,这几天连面也没见过。” “难怪呢,”维希舀了一勺甜品,“除夕那天夏衍仲跟我打了个电话,我还以为是来给我拜年,可听他情绪怪怪的,感觉又不像。” 说起除夕,莫安安就想起那出苦肉计,嘴里杨枝甘露的汤汁竟也变得有些发苦,她拿纸巾擦擦嘴角:“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希望等过完冷静期能顺利办成手续。” “嗯啊,”维希接着问,“那你现在住在哪?独居还是跟人合租?”莫安安告诉了她租住房子的大致情形,维希听完提议待会儿过去家里看看,“看看更加放心嘛。”她说。 莫安安拒绝不来别人的请求,更何况是好友的请求,还没细想就答应了。吃了两口甜品,才想起似有不妥——出租屋里拖鞋牙刷都成双成对,挂在衣架上的还有敖衡新买的男式睡衣,维希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至于连这些也看不出来。 维希还在讲小南和花花的事:“小南后天旅行回来,年前大家工作都忙,咱们可以这几天聚聚,你周五有空吗?” “有……”莫安安顿了顿,犹豫着说,“……我家有点乱,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乱怕什么,我帮你收拾,”维希豪爽地一拍莫安安肩膀,“看你小脸煞白,还以为是家里藏了男人。” 她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说完以后,莫安安的脸却真白了,跟A4纸似的,孔维希看她脸色骤变也是一愣,哑然片刻,讪讪问:“有男友了?” 莫安安“嗯”了一声,蚊子哼哼似的。 “还是那个医生?” “嗯。” 维希表情凝固了数秒,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则寓言故事:有个磨坊主养了一头驴,那驴子以倔强着称,它要朝东谁也不能让它朝西。因为这样,磨坊主每每赶着它去集市都要大费周折,耽误了不少生意。长此以往,磨坊主便动了杀心,打算将这倔驴杀了吃肉,然而还没待屠宰的刀落到这驴子的头上,它却因为在山路上非要往路边挣着走坠下了山崖。 这形容或许不太恰当,但在此时的维希看来,莫安安很像那头拿定了主意,谁也劝脱不了的驴。不等危险找来,自己就会跳入危险的境地。 “他不是也结婚了么?”维希小心翼翼问,“你们这样在一起没问题吗?” “所以他也在办离婚。”莫安安说,“而且他和他妻子不是寻常的夫妻关系,他们分开住,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是很纯粹的利益伙伴。” “利益伙伴。”维希颇具嘲弄意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哪对夫妻不是利益伙伴?要是把这世上的夫妻拆开细看,任何一对都是你有所求我有所取,大家全是利益伙伴。况且话也是人说出来的,他说分开不一定是真的分开,很多男人左骗一个右骗一个,家比兔子洞还多。” “他不是这种人,”莫安安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驳,“我确信,他们没有住在一起,他不是骗我。” “没住一起不代表不上床。” “他们就是不上床。”莫安安斩钉截铁地说。 维希有一会儿没说话,她一口接一口地吞着糯米甜,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莫安安就坐在桌对面注视着她。等一碗甜点只剩个底,维希才终于抬起头来,看莫安安还是那样执着地望着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现在跟这人在一起很开心,作为朋友,当然也希望你过得开开心心的,希望你过得好——但是说心里话,对一个明知你有丈夫还和你搅合在一起的男人,我没办法看好他。” 莫安安还想替敖衡辩解,但维希做了个“停”的手势:“你现在正喜欢他,我说一句你恨不得回上十句,搞不好还会在心里记恨我。” “我不记恨你,”莫安安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着,“什么时候都不会记恨你。” 维希笑笑:“其实如果换个人,或者换个时间,我肯定不会说这些得罪人的话,大家都是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人了,还不清楚该说什么让人心里舒坦么?但是安安,你一直拿我当朋友,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也得有个朋友的样子,得把该说的都说明白,”她把杯碗朝前推了推,神情严肃,“如果在一起高兴,那就开开心心在一起,可是你得记住了,千万别把心拴在这人身上,别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就跟你以前傻了吧唧信夏衍仲似的。” 莫安安鼻子泛酸,她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孔维希抽了张纸,递过去给她擦眼泪:“男人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图得要么是钱,要么是色。色咱们就不说了,你自己别一点不挑就好,注意安全。钱的话可务必得小心点,别一不留神把银行密码都透给人家,提到借钱一律免谈。” 莫安安衷心感激维希,这些话糙,但理不糙,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她考虑。只是细听这话,却并不适用于她和敖衡——色字上她不吃亏,钱上她更不吃亏。 莫安安不想正面驳斥维希,忍不住问:“那要是有男人既不图钱也不图色呢?” 维希无语地翻了白眼:“想的还挺美,怎么会有这种事?” 莫安安扯动嘴角笑了笑:“也是。” “要是有男人真不图钱也不图色,”维希这时捏起了盘边一颗樱桃,掐梗丢进嘴里,哈哈笑了起来:“那肯定是菩萨下凡来普度众生了,否则八成心理有点问题吧。” 莫安安心先是咯噔一跳,但转念再度一想,不论活菩萨还是心理疾病患者都跟敖衡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没必要较真。 这一下午过得飞快,两人在甜品店又坐着闲聊了会儿,开开心心地去逛了服装区,给维希家宝宝挑了一套颜色很鲜艳的运动服,游逛到天色渐暗才准备回家。 “记住了,”临分开,维希还不忘叮嘱她所谓“御男必杀技”:“别一颗心都放在这医生身上,也别太热情,男人都是贱的,你热情过头他就冷了。”见莫安安对这门高深学问很有虚心求教的精神,维希满意地传授了不少相关知识,直走到沿街路口,看见临时停车道才转变了话题:“呵,蓝紫色劳斯莱斯,不知道什么人能坐上这种闷骚车。” “你想坐吗?”一边的莫安安问,“想的话就坐它回家。” 维希很莫名其妙:“我多大脸?” 没等莫安安继续回答,车窗缓缓降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孔,从任何角度来看,此人无疑正是在对她们二人款款微笑。 孔维希目瞪口呆,人傻了似的站着不动了,扭头看莫安安,听她诚恳地道:“他就是我的医生男友。” 不速之客 莫安安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连续多条信息蹦了进来,她打开一看,全是心灵导师孔维希的寄语,只是这位导师肉眼可见地不靠谱,四十分钟前她一直在输出的观点是:要冷淡、要矜持、要克制,没必要在男人身上投入过多情绪。而现在,她传达的第一条精神要义却是:“务必把我刚才说的话权当放屁。” 莫安安忍俊不禁,一行行看下去,到末尾维希收起了原先的玩笑态度,手机屏上的印刷体仿佛有了灵魂:“相信你有把握自己幸福的能力,好好生活。” 莫安安长长地呼一口气。 车在夜晚的柏油马路上奔驰,一场雪坠落,堆积,融化,最终在这个城市销声匿迹,只有犄角旮旯的小巷还能寻觅到一点泥泞的残留物,被洗练过的建筑物仿佛明镜,反射着城市缤纷的灯影。这是种安逸而又让人感到轻松的环境,但车里的莫安安莫名感到很紧张,如同有一只有看不见的手,不知在何时拧紧了她背后的发条。 “怎么了?”这时敖衡把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感觉你不太有精神。” 莫安安牵强地笑了笑,上半张脸几乎没有动:“有吗?” “嗯。”敖衡把着方向盘,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直接问道:“是不是你朋友说了什么?” 莫安安头靠向椅背,真皮的触感略凉,恰到好处地让人保持清醒。她很快便回忆起来了这种萦绕许久,让她感到不安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敖衡。”莫安安忽然问,“你跟柯燃……”说了一半又觉得没劲,她摇头,“算了,不问了。” “跟她什么?”敖衡叼起一根烟,“话别说一半,让人怪好奇的。” 莫安安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了你别生气。” “你不问我才生气。” 莫安安手抓住座椅的边缘:“你跟柯燃上过床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内心升出巨大的忐忑。柯燃是个值得那么多赞美之词的女人,自信,性感,活泼开朗,令她自惭形秽。她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诉孔维希敖衡和柯燃清清白白,但冷静下来,却又忍不住去想这两人的关系。即便知道了也毫无意义。 “我们没做过。”敖衡吐了口烟圈,“问这个干什么?” 这时莫安安明白了,这问题并非毫无意义,最起码,当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时,她会为此感到由衷的、真切的喜悦。仿佛被塞了一嘴蜜糖。 “没什么,”莫安安翘起嘴角笑了笑,“回家吧。” 敖衡的空闲时间不多,虽说是春节假期,他仍旧在为工作事务奔忙,有时是在公司研究报表,有时候是出席必要的应酬。在假期结束之前,莫安安就住在敖衡这里。除了她,还有两个所谓“住宅管家”会在中午前来清理卫生,补充敖衡预定的食材。工作人员很专业,期间几乎不聊天,一声不吭地打扫完然后签单,连莫安安都不会觉得和他们共处一室会不自在。 她不想出门,这几天就在家里看书,琢磨布展设计。不用应付半生不熟的亲戚,不用为全家做兢兢业业的厨娘,自在地想做什么做什么,等晚上,还有英俊的情人和她耳鬓厮磨,享受令人身心愉悦的性爱。 平心而论,这个分居离婚后的第一个假期,比莫安安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假期都要完美。 她也不由进一步感慨,难怪从小到大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训诫她要贤惠,要勤快,要永远原谅男人,要从一而终,因为不这么教,不会有女人会天然主动地想要那样付出,像根愚蠢的蜡烛,用无尽的付出换取口头的称赞。 这当中或许还有些别的道理,但莫安安没有再深入细想下去,在她看来,花太多时间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人生道理,不如画好一张眼前的设计图纸。 这天下午,她正啃着苹果,坐在客厅看一个设计分析视频,门铃响了。 已经过了保洁上门时间,莫安安不清楚来找敖衡的是谁,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小步跑到了门前。 按门铃的是个性格相当任性的人,就这么一小段还没得到回应的时间里,对方却像是无法忍耐似的,不停地按动门铃,电子铃一声接一声尖叫,吵得莫安安简直火大。她走到门口,眉头拧着,正想看看是什么人这样热衷于制造令人抓狂的噪音,一看屏幕上的脸,却愣住了。 ——来人是柯燃。 铃声还在狂轰滥炸似的响,莫安安心已经静如死寂。她站在门口,静默地立了一会儿,才打开了门。 柯燃穿得很随意,里面是件松垮的真丝睡衣,披了件米色风衣外套,大概是刚洗过澡,头发半干,有几绺湿漉漉的发尾打了卷,贴在她小麦色的颈子上。这幅打扮在别人身上或许会邋遢狼狈,但在她身上却显得慵懒迷人,显得异常性感,莫安安看见她,视觉不由自主顺着她胸前那道沟壑看下去,发觉这举动不礼貌,又仓促地把目光游移开。 同样是女人,柯燃有的莫安安自己也有,但自信大方地晒出来的却比她这种总是怕人注目的美那么多,这一瞬间,莫安安有一点点嫉妒、羡慕,随即,这些情绪淡下去,她忽然想到:柯燃来找敖衡做什么? 这问题不待她问,柯燃自己交了答案。她爽朗地冲莫安安笑笑:“昨晚上轰趴,有人吐我地毯上了,味儿太冲,刚才叫了保洁过来打扫,想借个地方透透气。” 见莫安安还有点愣怔,柯燃在她肩上拍了一把:“方便不?”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莫安安自然不好把人晾在外边,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把柯燃让进了门。 “你一个人?敖衡不在?”柯燃进了屋,一屁股坐上沙发,问道。 莫安安站在一旁:“他有工作,出去了。” “我想也是,”柯燃看见茶几上有烟和打火机,毫不客气地拿了过来,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晃荡着脚底下踩着的夹脚拖鞋:“敖衡这人龟毛得很,进他家比进皇宫还难。过去有正事找他都得站门外商量,这回是沾了你的光,才能顺利登堂入室。” 对柯燃,莫安安始终不能像对待一个寻常的漂亮女人那样平静看待,她看见柯燃,就会想起夏衍仲那段失了魂的日子,想到他们通过电话轻佻的调情,以及二人在饭桌上旁若无人地用眼神缠绵的情景。 柯燃是一根刺,曾扎得莫安安痛苦不已,现在那块皮肤已经愈合,但痛过的感觉终身难忘。她没办法轻易原谅柯燃。尽管她比谁都明白,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怎么一直站着?”柯燃兀自翻找遥控器,摁开电视机,一边悠然地吞云吐雾,一边拍拍旁边的空位,“坐啊安安。” 不速之客明明是柯燃,然而现在看起来,莫安安才像是外来闯入者。 莫安安依言坐下,坐姿局促僵硬。如果可以,她很希望自己凭空消失。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敌意,在这种情形下,柯燃越是如此地光明磊落,大方友善,莫安安越是觉得不舒服。 柯燃一口气接连换了十几个频道,似乎都不衬她心意,最后,她在一个新闻节目处停下了,恍然大悟似的问莫安安:“你是不是受不了烟味,坐得离我那么远。” 莫安安不想让她尴尬,便低低“嗯”了一声,说:“有点。” “早说。”柯燃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摁灭在了空烟灰缸,顺便抬手拿起遥控器,把节目音量调低,看着她笑道:“话说你受不了烟味,是怎么忍下跟敖衡这老烟枪的?” “我在的时候他一般不怎么抽烟,”莫安安老老实实地答,“抽的话也会去阳台或者开着抽油烟机,味道不大。” 柯燃笑着调侃:“看不出来,他还挺有人性。” “有人性”算不上什么体面的褒奖,莫安安不便于迎合,便客气笑笑,转过脸,去看只有画面听不见声音的新闻播报。 “还介意我和夏衍仲的事么?”柯燃这时忽然问。 莫安安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慌乱道:“没,没有。” “真的?” 莫安安不说话了。 柯燃看了眼指甲上的蔻丹,轻叹了一声:“人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不自觉中就想当然了。”她顿了顿,说:“如果之前有伤害到你,很抱歉。” 生平第一次被这样道歉,对方态度轻飘飘的,莫安安却心情复杂,她好像失去了语言功能,只会摇头,好一会儿才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柯燃笑了笑:“因为现在结果还不错是么?” “可能吧。”莫安安含糊地答。 “讲老实话,我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敖衡是用这么认真的态度对待你的,”柯燃回忆着说,“他撺掇我暗示夏衍仲玩交换的时候,我还只当他是性情大变想找刺激。” 莫安安听着,前半句话还有些许的甜蜜,但等她反应过来后句话包含的深层次含义,一种陌生的惊悚笼罩住了她。 笑容一丝丝从莫安安脸上褪去,她木然地望向柯燃:“你刚才说什么?” 龙卷风 柯燃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解锁后手指飞快地按动键盘,等回完信息莫安安已经站起身去倒茶了,柯燃便正巧错过了莫安安的表情。 “性情大变?想找刺激?”柯燃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所抓取重点有误,她收起手机,说着笑了起来:“我可不是夸张——虽然事情是敖衡挑起来的,但他一直规矩,先前从没有和人妻搞在一起的前科。你如果见过他前任就知道了,她们跟你完全不是同一类型。” 莫安安手里拎着一只透明茶壶,却好似拎着万钧之重的什物,两只手托着,依旧是抖索索的,一半茶水都倒在了桌上。她背对着柯燃,抽了一迭纸巾一股脑地盖上去,看水把那迭纸濡湿,把废纸丢进了垃圾桶,轻咳了一声:“怎么说?” “敖衡不纯看脸,跟我不一样。”柯燃仰靠在沙发上,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他在外读书时谈过的人不清楚情况就不说了,但就先前我见过的两个,都长相平平,单眼皮,瘦身板,只看五官,人堆里一眼根本挑不出。不过毕竟是学艺术出身,气质都不错,范儿拿捏的挺足。” 说着,柯燃往客厅空旷的一角扬了扬下巴:“就这块地方,原先有架叁角钢琴,我有幸现场观摩过其中一个姑娘的演奏,人家专业人士的确跟我这样的叁脚猫不一样,那女孩儿人往琴边这么一坐,手一搁,氛围马上就出来了。到现在,我虽然完全想不起来那天来找敖衡是为什么事,但清清楚楚记着她弹得是第五交响曲,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真有点‘命运叩门’那种味道。” 莫安安没有学过钢琴,也不懂一曲“命运叩门”的钢琴曲该是什么味道,但这不重要。 她握着茶杯,张开嘴,半晌才发出声音,问柯燃:“她们……都会弹琴?” “准确来说,那不叫‘会弹琴’,她们是靠这个吃饭的。一个是某艺术学院的音乐老师,另一个自己开琴行,人怎么样我不做评价,专业水平肯定不错。”柯燃看莫安安捧着两个杯子站着不动,上前主动接了一个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你别跟她们在这上面较劲,敖衡对古典音乐的喜欢八成是叶公好龙,总找会弹钢琴的女朋友,自己却一指头也不肯碰,现在连那台琴也不知所踪了。” 柯燃后来又聊了些别的事,询问莫安安近期有没有出游的打算,讲她之前去了趟南美,风景如何漂亮酒又如何好喝,建议莫安安有空可以和敖衡一起出去多转转。但莫安安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就像一条鱼缸里的鱼,耳朵被水淹没,柯燃说得再多,也只是在含混地发着噪声。她眼睛牢牢地瞪着画面不停变换的电视机屏,却连一通报道也没有看进脑子里。 莫安安不知道柯燃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所剩的仅有的记忆,是柯燃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回答说前一晚熬夜熬狠了,欠觉。柯燃似乎也没多心,劝她好好休息,便独自回去了。 柯燃一走,莫安安好像真的熬夜熬狠了似的,脑袋混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她就这样枯坐在沙发上,像一个木头人偶。下午的阳光渐渐收束,天色逐渐暗淡下去,大落地窗外,灯火像繁星似的接连亮了起来,可这间屋子里却只有无边无际、沉闷的黑暗,和电视机上新闻主持人一张一合的嘴。 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敖衡回来了。 乍一从明亮的地方进入暗处,敖衡没有看清客厅还有光源,他打开灯光开关,见莫安安居然正在沙发坐着看电视,有些意外地问:“黑暗中用眼对视力不好,怎么不开灯?” 莫安安没有说话,目光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眼神却不聚焦。 “生气了?”敖衡卸下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衫走了过来。他这一天过得很紧凑,好几个会议,还要装作和善温文地出席公益活动,代表企业祝福群众新年快乐,脸都笑僵了,现在回到了自己家,屋子里坐着和他亲密的女人,敖衡终于有种倦鸟归巢的感觉。 他坐到莫安安旁边,端详她不走心的表情,把莫安安的手握住,放在了自己膝盖,解释说:“我也想早点回来的,临时来了一个重要合作人,实在推脱不开,所以陪他应酬了一会儿,饭没吃完就回来了——你看看手机,我刚才给你发了好几条信息,还打了好几通电话,你这边一直没回应。” 见莫安安还是没反应,敖衡去扳莫安安的下巴,唇贴了过去,带着一股醉人的酒香:“还不高兴啊,那我郑重点谢罪好不好?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看来只有去床上解决……” 话没说完,莫安安漠然地扭过脸,“啪”地往敖衡脸上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这是一个很用力的耳光。 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敖衡感觉自己的左耳失聪了,像有一百只蝉齐齐在他耳畔嘶叫,左耳只有令人抓狂的嗡鸣声。他吞咽了几口唾沫,过了一会儿,才渐渐重新恢复听觉。 虽然并没有什么声音可听,莫安安不说话。 敖衡迅速冷静下来,那点很微弱的酒意完全淡去了。 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并且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敖衡默然片刻,电视机里的无声哑剧让他感到烦躁,他拿起了遥控器关掉屏幕,这时那只盛了烟蒂的烟灰缸也落入他的眼中。敖衡躬下身子,隔了半米端详那只残烟,看到了过滤嘴上的红色唇印。 “柯燃来过。”敖衡说出了一个肯定句,“她跟你说什么了?” 莫安安这时才好像活过来了,她盯着敖衡:“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我想想,”敖衡沉思片刻,笑了,“好像没有。” 他又说:“我不知道你在为什么而生气,你应该告诉我,我也会以开诚布公的态度回应你。如果你不说我是猜不到的,那你这样独自生闷气毫无意义——你可以想一想,看是不是这样。” 他说着,取下眼镜,搁在了桌边,十分坦阔地微笑应对着莫安安。这样子不像情侣吵架现场,而像一出荒谬的答记者问,敖衡的坦荡和若无其事让莫安安觉得恐惧。她不自觉身体颤抖起来,低声质问道:“交换的主意是你先提起来的,是吗?” 敖衡双手拢在膝头,一个封闭性的问题,他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可敖衡却花了些时间去做思考:“什么叫提起来?如果说是明确的‘交换伴侣’,我可从来没有跟夏衍仲说过这四个字。” 莫安安打断他:“但你设了套,暗示,或者循循善诱,有没有?” 敖衡淡淡“哦”了一声:“所以你言外之意,夏衍仲会提出交换,罪在于我?” 莫安安没说话。 “我开玩笑暗示你跟女人做爱很爽,你会因为我的话想要改变取向吗?能被勾出来鬼的只有心里本就有鬼的人。”敖衡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同一语境下的‘交换’,有人品味出来的是交换盘中的食物,有人品味出的却是交换共寝的爱人,信息接受者理解方向有参差罢了,我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你不心虚,那怎么之前不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问。”敖衡不紧不慢地说,“你问过我有没有暗示过夏衍仲么?没有。”敖衡望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顿时深邃起来,“你没问。因为你也不意外,你根本就知道,夏衍仲就是一个会产生这种念头的男人。” 莫安安再次陷入了沉默,敖衡说的不错,但并不能解释她心头堵闷的原因。他们一直在围绕着夏衍仲争论,然而问题的核心根本不是夏衍仲。 “这跟夏衍仲没关系,”莫安安沮丧地摇头,“他就是这样的人,好色,高高在上,但是,但是——”她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你跟他不一样,你不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明知道他会把我像物品一样地做交换,还引导他,纵容他?” 敖衡换了个坐着的姿势,目光冷冰冰的。他看起来仍旧泰然自若,但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真的那么平静泰然。他的两条腿在不停变换交迭的位置,左腿在上改为右腿在上,又换回到左腿。看见莫安安生气他觉得糟透了,他不想这样,这个晚上本来应该两个人拥抱着在沙发上看喜剧电影度过,看完电影,在床上亲吻做爱迎接性的暴雨狂澜,吵吵闹闹挤在同一间盥洗室刷牙洗澡。 但现在他们在争吵。毫无疑义地争吵。 他可以深情,可以放荡,可以有点坏,可以专情贴心,剧本是他定的,他应该游刃有余。然而不知道是从具体哪一刻开始,敖衡变得再无法游刃有余了。 空气很沉闷,他抬眼:“因为我想要一场龙卷风。” 三角架构 “我观察过你,当然,是在不侵犯你隐私范围内的观察。我也观察过夏衍仲,一个野心写在脸上的男人,并不难猜。这件事就像在玩拼图,把你的部分和他的部分合在一起,就是你婚姻生活的全貌:漫长又几乎一成不变的痛苦。”敖衡提醒莫安安,“如果我有哪里说的不对,你随时纠正。” 莫安安冷冷瞥他一眼:“我要先听完。” 敖衡点点头,摩挲了下手背,接着说:“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不纯粹的旁观者,你在这段关系里备受折磨,我也并不好过,因为我总是不由自主把另一个人的影子和你重合,甚至患上了轻微的臆想症。那段时间经常做梦,有时是那个人,有时是你,醒来了情节都记得,但梦见的人到底是你们当中哪一个总很快就忘了。后来我就想,在那时候我没有能力拉住她,现在应该有能力拉住你。” “故事里那个没逃出笼子的女人就是你母亲,你想在我身上找补她经历的遗憾,”莫安安不客气地指明道,“我没说错吧?” 敖衡低下头,眼神闪避了一下,立刻就承认了:“是。”他顿了顿,“我想要改变你那种状态,但这种改变并没那么容易实现。我目睹过,亲历过类似情形,所以明白其中的纠结——纵然不安、挣扎、痛苦,却还无法完全磨灭希望,不足以让你敢于去挑战变化的未知。个性使然,你、夏衍仲、你们的社会关系,构成了一个看上去摇摇欲坠却十分牢固的叁角架构,没有外力的推动,我不知道先等来的会是架构的坍塌还是你的崩溃,所以我要一场龙卷风。要它摧枯拉朽,带来山呼海啸,把这些幸福和谐的假相全数推翻。” 敖衡面色沉静,但脖子上明显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波澜的情绪:“在这场风暴中,我做的多吗,过分吗,我想算不上,那些暗示或者圈套,不过是蝴蝶最初的振翅罢了。” 屋里的暖气大开着,这房间四季如春,但莫安安觉得很冷,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顶在她贴身穿着的内衣上,使皮肤有些许瘙痒。 “你当你是谁。”莫安安倒抽一口气,“上帝吗?” 敖衡望着她,他在努力保持克制,保持矜持和体面:“我没这么想。” 莫安安把手攥紧,重重地扣在自己膝头。她感到恼恨。同夏衍仲是温水煮青蛙,锅是一点点热,失望是一点点堆积。但与敖衡的相处却是坐云霄飞车,前一天他们还在过很快乐的日子,一起挑选出租屋的家具摆设,在雪地里打滚,现在,仿佛突兀地往一扇好端端的琉璃镜上奋力挥了一拳,瞬间一切稀碎。 她沉默了约有一分钟,而后缓缓说:“你觉得我可怜,自作主张介入我的生活,施舍我帮助,但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在我看来你很自私——”莫安安看敖衡嘴唇微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敖衡,你交和母亲相似的女朋友,设计让我和夏衍仲彻底闹崩,这些都先不谈,我就问你,这世上可怜的女人太多了,有多少女人相信过爱情,就有多少女人跟你母亲、跟我一样,傻的让人发笑,你是不是也要扮演一个伟大救世主的角色,一个个全部都拯救一遍?” 敖衡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稳了稳神,片刻后,睁开了眼:“你说得对,我是很自私。”他把下午柯燃用过的烟盒捞了过来,抽出支烟,向莫安安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可以吗?” “这是你家。”莫安安避开与他的眼神接触,”你自己决定。” “是我家。”敖衡点点头,“所以更要征求你的意见,好让你待得舒服一点,谈话也更容易往好的一面发展——这属于我自私的一种表现形式,希望你别介意。” “想抽就抽。”莫安安只好说。 敖衡点燃烟,用力吸了一口,烟头火星骤然亮了,像一颗璀璨的红色宝石。莫安安坐在他右边,他向左偏过脸,徐徐吐烟,看一团一团白色的烟雾从空中散开:“我或许比你想得要更自私。遇到过很多个和她类似的女人,我没有插手管过,因为我觉得那是她们自找的,是活该。我最恨的人也不是敖傅伟,是我妈。她有钱,有能把我好好抚养大的资本,如果她不是那么懦弱,我们母子俩本来可以过很好。我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刚开始乱弹一气,我爸不仅乐意听,还夸我有天赋。等他在外面有了家,无论我弹得再怎么好他也没兴趣陪坐在钢琴旁边了。这根本不是琴艺的问题,后来的我难道还不如四岁初学时的水平吗?转转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情,她就是不肯去思考。她偏执地相信,血浓于水,只要我足够优秀,我爸就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说着,抬起了夹香烟的那只手,笑着给莫安安看:“说起来惭愧,我一向喜欢以医生自称,却并不算真正的医生,修过叁年普外课程,没有上过一次手术台,后来转去修了预防医学和商学。全都因为这只手。九岁那年,我妈在我练琴时候用竹竿把这只手敲坏了,伤及手部神经,到现在无名指和小指仍然经常会疼痛麻木,所以我不喜欢阴雨天。” 莫安安不敢看敖衡的手,这只手曾经在她身上留下过很多温柔的印记,曾和她十指相扣,看一眼就好像会像直视太阳似的灼伤眼睛。 “告诉我这些,是你的苦肉计吗?”莫安安咬了咬唇,问。她有点动摇了。同情心让她的恼恨难以在这样的剖白下长存。 “有这个意思,但不全是。”敖衡朝烟灰缸抖抖烟灰,“只想向你解释,我不是那么大爱无疆的人,自私,冷漠,习惯性地喜欢把过往经历套用在所有人身上评价好恶,厌恶把女人当成工具用的男人,也厌恶甘当工具的女人,善意不多,良心有限,没有兴趣英雄救美。为什么冷眼看过那么多人,却在你这里想要横插一脚,我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观察你太久,也可能是因为在我想要跳出桎梏时你恰好出现。换一种庸俗的说法——”敖衡转动他漂亮的眼珠,淡淡道:“这就是命运。” 在莫安安小的时候,她总是盼着电视台每天下午播出一个关于恐龙大战的动画片,她自己并无兴趣关心恐龙之间的争斗,但莫康喜欢。所以每当这个节目播出,她便会获得一段相对自由的空闲时光。莫安安最怕的是每周二,因为周二下午电视停播,屏幕上没有恐龙大战,只有彩色圆形方格图案。莫安安永远忘记不了第一次发现这个规律的那个下午,莫康哭得涕泗滂沱,她茫然不知所措,为了找出一个恰当且能够说服莫康的理由,脑细胞第一次有了大规模伤亡。 眼下情形与那时竟有几分相似。 莫安安的头脑很混乱,内心有好多个声音同时在叫嚣。有的在咆哮不能盲目听信敖衡,有的在为敖衡的遭遇而垂泪,还有的声音在嘲笑她自己。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莫安安却在爱情上连续跌了两跤。 “我要回去了。”莫安安站了起来,“对不起,我需要再想想我们的关系。” “别走。” 莫安安看着他,没有表情,眼里有种火焰熄灭后的空寂。 这一眼把敖衡看得喉头发梗,他把烟拧灭,跟着站起来。有什么话想要说,然而还是没有说,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很晚了,就算你真要走,等明天吧。” “我需要自己静静,一天也等不了了。”莫安安说。 “你需要空间我可以睡客房,”敖衡说,“地方很大。” “不是大不大的关系,我不想住你的床,不想呆在你的房间,不想看见你。”莫安安说,“我们的开头很不对,这个被设计的故事让我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所以我需要回到一个跟你没关系的地方,好好想想这件事,有问题吗?” 敖衡语塞半晌,说:“我知道了。” 莫安安简单收拾了行李,他就在一旁默默跟着。看得出敖衡的烦躁,他来回地在莫安安附近不住地打转,脚底快磨出火星子了。但他忍住了没抽烟,二手烟对身体总归不好,他原本有打算和莫安安在一起以后好好戒烟的。 莫安安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敖衡也换好衣服走了过来。莫安安说“不用你送”,他道:“我不亲眼看你回去不放心,就算你独自打车,我也会在后面跟着。”看莫安安还要反驳,敖衡又说:“我不打扰你,送到地方就走。” 坚持到了极限,在这件事上,莫安安做了让步。 从敖衡家到莫安安住处是段不长不短的路,这晚路况出奇的好,敖衡希望路上花费时间久一些,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到的很快。门口的保安已经认得敖衡了,不光抬杆放车,还探头对他熟络地喊:“回来啦。”敖衡对他们很勉强地笑笑,把车停进院子,然后跟在莫安安身后,把行李箱给她拎到了楼上。临走前,他说:“我不会打扰你,别拉黑我,行吗?” 莫安安怕再不把门拍上,她那总是满溢的同情心又要害她放弃立场了,潦草地点点头:“知道,你走吧。” 敖衡便真的走了。莫安安没有开灯,黑暗为掩护,她站在窗前,看敖衡沉默着在楼下抽起了一支烟。烟尽了,有些疲惫的男人抬头望了望她的窗格,他那总是宽阔的肩膀看上去削薄了些,随后,男人转身,开车驶离这座院落。 火锅 说好的聚会一拖再拖,过完元宵节,莫安安她们寝室四人约在了长兴路的一家店里吃火锅。 莫安安不习惯让别人等,这种场合一般都到得早,除非有例外情况——这天就是例外。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她跟敖衡分开,她就一直沉浸在这种“例外”状况里,上班忙起来还好,一下班整个人就没了精神,看专业书读两行就打哈欠,再好看的小说也索然无味。她去找网上推荐适合休息时候看的电视剧,剧集的情节离谱到让她质疑自己智商,莫安安改搜索喜剧电影片单,然而等看完那些电影的名字,她发现这也是个糟糕的选项。 ——那些评价好的电影,都在敖衡给她列过的一张单子上面,他们约好,以后要一起一部部看下去。敖衡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在开玩笑,于是莫安安也没有把这当做玩笑。 她不知道还能否和敖衡继续恋爱,也不知道今后他们还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看这些电影,但莫安安已然对片子失去了兴趣。还没有看,她已经觉得笑不出来了。 聚餐她是掐着点赶去的,想来其实也没必要每次提前出现。她起不到暖场作用,冷场倒是很绝,早早出现,等别人来了也是一起刷手机。当然,去得太晚也不好,姗姗来迟的都是压轴的人,享受众人的瞩目,莫安安不愿承受这种殊荣。室友小南倒是对此类角色很得心应手,每次来最迟,手里常拎着时兴的网红甜点奶茶,人皆有份,让大家对她的迟到丝毫生不起气来。 莫安安理想的出现时间是介于第一人与第四人之间,第叁最好,第二也不错。她出门前掐算了一阵,大概约定时间前十分钟能赶到,可惜这天的网约车不大靠谱,司机送到一半接了通电话,说有急事,钱不收,人也不继续送了,让莫安安再另外叫车,一来二去地一折腾,莫安安到的时候,连总是迟到的小南都已经就位了。 “安安,”叁个室友见莫安安露面,马上给她腾了个位置出来,“快来坐。” 同时接受叁个人目光的洗礼让莫安安感觉很不自在,可能是大家一齐看她的缘故,莫安安感受到她们的注视比以往热情许多。她对大家笑笑,确保和每一个都微笑着有过眼神接触,才坐到了位置上。 维希,小南,花花都是刚做妈妈的人,新鲜劲儿尚在,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孩子。但这天晚上,她们却只是对此一带而过,叁个人很有默契地朝莫安安神秘微笑,氛围很是微妙。莫安安先是发觉这一幕有点眼熟,随后想了起来,她上大学那会儿被室友盘问和夏衍仲的绯闻时也是这样,室友们威逼利诱、软硬夹击,目的只是套取我方口供。 果不其然,柠檬水端上来,最按捺不住的小南就向莫安安亮明了目的:“安安,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 花花给她递了一碟水果:“感情生活很有波澜的样子,不跟姐妹们透露一下吗?” 虽已经猜到叁分,但被这样问,莫安安还是惊了一跳,她立刻紧张地去看孔维希。 “她们看了昨天晚上夏衍仲那条朋友圈,问我怎么回事,”孔维希赶紧解释,“我就说了句追你的人里比夏狗优秀的大有人在,别的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不说算了,安安会跟我们讲的,”花花对小南使了个眼色,话却是对着莫安安说的:“对吧安安?” 小南反应过来,马上起哄架秧子:“是呀,安安不会拿我们当外人的,快说说,你跟夏衍仲是怎么回事?” “桃花运的事也要讲。”花花补充。 莫安安被连珠炮似的问题问懵了:“什么朋友圈?” 几个人面面相觑,花花翻找手机给莫安安递了过去:“就是这个,昨天发完一下子炸出了一大群人,五分钟不到下面几十条评论,不过后来他把朋友圈给删了,还好我手速快有截图。” 莫安安去看手机屏幕,夏衍仲放了一张照片,画面中央是只垫着深红色餐垫的瓷白碗,里头盛着一颗孤零零的汤圆,背景是木纹餐桌,都是莫安安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可能是觉得照片寓意过于隐晦,夏衍仲的配字要直白得多:该怎么样把她追回来。 莫安安只粗略看了一眼,别扭地把手机给花花推了回去。 “吵架了?”花花问。 莫安安拿不准她跟夏衍仲的冲突算不算吵架,应付着“嗯”了一声,低声说:“在办离婚。” “为什么啊,你们俩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突然说离就离?是哪方面原因?” 小南放下手里的奶茶,用胳膊肘撞花花:“不会是夏衍仲外面有人了吧……” “先别乱猜,”花花道,“听安安怎么说。” 服务员把锅子端来了,鸳鸯锅,远远就闻见一股扑鼻的麻椒香。莫安安眼睛看着服务员弯腰,把锅正正当当地卡进桌面那个矩形凹槽,心里很希望这个瞬间能够被无限拉长,或者是快进到下一个环节,至少丢点东西进去煮煮,让大家都有事可做,不至于六只眼睛六只耳朵齐刷刷闲置着等待她的回应。 “……”她垂着头,不知道该从哪说,这时听见孔维希道:“嗐,能是因为什么啊,家人不睦,脾气不合,滥情花心,不懂体谅,抠门小气,邋遢懒散,夫妻闹掰大致离不开这几点,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新鲜,我都不稀得听。” “可是这几点也有个轻重排序吧,有的性质较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有的性质恶劣,一经发现,必须断舍离。”正当莫安安暗自庆幸话题终于不在自己身上打转了的时候,花花转向她问:“安安,你说呢?” “讲不清楚。”莫安安含糊道,她怕大家再追问,又说:“各家有各家的过法。我们两个人过得很没意思,没盼头……所以,不想再过了。” 她这样一讲,桌上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沉默,单列任何一项未必会让其他人中枪,但几乎所有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有过“很没意思”的时刻。 “其实离了也好,”过了会儿,小南说:“我特怀念当初单身的时光,看见帅哥想撩就撩,没有一点思想包袱,回到家里坦坦荡荡当大爷,什么也不用管——哎,安安,我都有点羡慕你了。” “我作证,这绝对是真心话。”孔维希笑道。她的笑好像有魔力,气氛骤然轻松许多,莫安安也抿了抿嘴。 “那咱们就不提过去的糟心事,展望一下未来吧。”花花接过话,“不是说安安还有很优秀的追求者么?讲讲这个吧。” 大家问莫安安为什么离婚,她不想讲。在座的人都比她精明,怕说多了,会引她们嗅出这中间潜藏的不伦气息。大家问关于敖衡的事,她更不想讲。没有原因,至少没有莫安安能马上做出概括的原因。 她只是一想到他,就心里难受。 敖衡不像夏衍仲,“挽留”二字大写加粗,到单位楼下堵人,电话一通接一通打,没命发信息写小作文表达自己情深似海,还有亲友团助力让她叁思后行。敖衡的不打扰很纯粹,没有电话狂轰滥炸,也不出现在她周围,留下十足的安全距离。仅有早晚各一条信息,仿佛一个只晓得按时推送消息的机器,然而内容却比机器智能,有时是一张日出的照片,说“早”,照片初看平平无奇,细看背景,却总能找到莫安安留下的痕迹,譬如她浇过水的花草、她用过的杯子。有时只是一条转载的链接,点进去,是和莫安安工作密切相关的展出作品。 她想说服自己,敖衡心思叵测,这感情真真假假,但从每张图,每个字,她又好像能读出他的在乎。 而她也只是在假装洒脱。 那几张在家具城和滑雪场的合影莫安安或许看过有一百次了,删了又恢复,如今还是没有删掉。她最近睡眠很浅,也因此看到过叁天前凌晨两点钟敖衡发来的一条信息,说他很想她。她差一点就抛下那些猜忌不安,对方又把消息撤回了。第二天天亮,他们还是老样子。 维希给大家续上柠檬水:“这个话题可以聊,我已经亲自把关过了,有一位是绝对的青年才俊,全方位碾压夏衍仲。” “脸也碾压?” “脸尤其能碾压,”维希挑起眉毛,很自豪地笑。 “安安,有照片没有?”花花和小南巴巴地望向莫安安,“太好奇了,想看帅哥。” 手机就在桌上,莫安安甚至知道打开图片文件夹以后敖衡的照片在哪个位置,但她一动未动。如果不是所有人杯子里的柠檬水都是从一只水壶里倒出来的,莫安安会怀疑餐厅往里面榨进去了一打柠檬,她从没有过这么酸涩的感觉,四肢百骸像被发霉的老醋泡过,眼眶热胀。她露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婚还没离完,没影的事就不说了吧,”莫安安拿起公筷,看向桌中央:“锅煮沸了。” 一顿火锅吃得并不火热,莫安安的话语总量就像一张限额消费卡,前半程支出多了,后半程就会被冻结。席间她比以往还缄默,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听其他人聊天,偶作点头思考状。小南和花花以为她是因为离婚心情不好,没做多问。维希看出来她跟上回见面时的变化,散场后,单独找上了莫安安,问她想不想再聊聊。 “我今天没开车,换地方不太方便。”莫安安说。 “没事儿,咱们不用换地方,我送你。”维希揽住她的肩膀,“有烦心事可以路上聊聊,说不定我能帮你排解排解。” 莫安安低着头,跟孔维希并肩走到了停车场,一直走到孔维希那辆白色大众跟前,她停住脚:“维希,我还是不坐你的车了。” “绕个弯的事,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不是。”莫安安说,“我想自己呆会儿,把有些事想想清楚。” “连我也帮不上忙?”维希蹙起眉头,“有点不放心你。” 莫安安摇摇头:“还记得大学那会儿吗?当时我跟夏衍仲恋爱,每次闹别扭都是你开导我,好话坏话都说了,也劝过让我早点分手,还劝了不止一次。” “废话,”维希撇撇嘴角:“你要结婚那会儿我还恨不得你失忆,生怕把我说夏衍仲的坏话转告给他。” “我没那么不讲义气,你是对我好,我知道。”莫安安踌躇一阵,接着说道:“你跟我说过那么些话,其实都是有道理的,可我当时听不进去。现在想想,我好像一直是这样,听话只拣自己愿意信的部分去听,不愿信的部分自动就过滤掉了,从来没有真正被人说服过。”她顿了顿,低声说:“所以这回,还是得我自己钻出牛角尖才行。” 维希车门已经拉开了一半,她站在原地,上下看了莫安安一番,低低叹了口气:“好吧。”又叮嘱莫安安早点回去,到家记得报平安,才驱车离开。 送走孔维希,莫安安一个人踱着步子往地铁站走,这晚云层把星星都遮住了,蓝色很污浊。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天去滑雪的情境,140公里外的天空与这里是那样不同,当看着那片天,她的心情也碧澄澄的,快乐很近,烦恼很远。而现在,她张开嘴,不经意便会溜出一声忧愁的长叹。 或许今天应该让大脑暂且放弃思考,早早回家,蒙头睡上一觉,烦恼留到明天去解决。 莫安安这样想着,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这时手机铃响了,声音由小渐大,变得甚是聒噪,她以为是夏衍仲,不耐烦地去挂断,拿起手机的一刹那,却表情忽转。 莫安安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宇。 ======== 追-更:po18g.com (woo18.vip) 尼古丁 路口的绿灯亮了,等候的一小批人陆陆续续地踏着斑马线走向另一端,莫安安却还站在原处,握着手机道:“现在?” “不方便么?如果有事就算了,我再打电话叫别人。”敖衡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但你确定我能帮上忙?” 莫安安以为敖衡打电话是来问她有没有想好,接电话的时候她还犹豫了一小会儿,因为不知该怎样答复,还差点把这通电话给挂了。但最终,“想听敖衡声音”的念头压倒了其他顾虑。她怎么也想不到,电话接通,敖衡开口居然是要请她帮忙。 敖衡看起来本事很足,好像搞什么都很有一手,看他做事的派头,莫安安疑心就是要他去摘星星他也有办法弄来火箭。连他都需要帮忙的事,一定不好做,至少不太会属于莫安安能轻易搞定的范畴。 一分钟过后,莫安安听明白了,敖衡在回家路上捡了只狗,太小了不好照料,所以才向她求助。 “本来没想打扰你的,但宠物店都关门了,大晚上,我也不好因为这种事麻烦我的助理,所以只好来问你。”敖衡说。 “狗在哪?” “我家。” “那我现在打车过去。” “我等你。”敖衡说,“路上小心。” 长兴路距离敖衡家不远,二十分钟后莫安安就到了。电话里敖衡只说狗很小,但莫安安没想到会是这样小,小家伙只有巴掌大,眼睛睁开了一半,毛色棕白交错,身上倒是很干净,油光水滑的,盛装在一个跟敖衡家格格不入的纸箱子里。 莫安安在纸箱前蹲下:“你在哪儿捡到它的?” “便利店旁边的马路牙子,路上买完烟拆包装,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就过去看了看。”敖衡用指头敲敲纸板:“捡到的时候就装在这箱子里。这狗太小,一晚上不管就会死,扔的人估计也嫌麻烦。” “我先查一下网上怎么说,肯定有照顾小奶狗的教程。”莫安安说。 敖衡略显意外:“你也没养过狗么?” “没,但我养过我弟弟。”莫安安说,“差不多的。” 敖衡笑了起来:“说的在理。” 好久不见,但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玩意儿,气氛非但不尴尬,反倒温暖融洽。偌大的房间,他们两个就围在这个放置纸箱的角落,望着那团哼咛的毛球,像一对围观新生儿的父母。 “网上说小狗不能喝牛奶,要喝羊奶,每隔两叁个小时用注射器喂一次。”莫安安捧着手机,把上面的内容读给敖衡:“太小的狗,好像还要帮助它排便——捡到它之后它有排泄过吗?” 这问题问得多余。箱子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没有。 “没,那就一项项来吧。你在这儿看着它,我去24小时营业的店里看看能不能找到羊奶。”敖衡站了起来,他看着莫安安的发顶,很想在上面抚一把,莫安安发质很好,现在做这种稍微有点暧昧的动作时机也合适,但太可惜,他的手方才摸来路不明的狗崽,还没洗手。 于是他只是多看了两眼,告诉莫安安:“等我回来。” 敖衡坐上车,径直打开了手机,如果他没记错,T市是有几家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的,当时还听陈乔调侃“现在兽医也不容易,夜班急诊照样逃脱不了”,一搜果然有。最近一家离他只有3公里,便开车直奔宠物医院,车速飞快——一半是想快点回去跟莫安安在一起,一半是担心那蔫狗崽会真死了。 敖衡不是个软心肠的人。搁在以往,他就算听见有动物的呻吟也不会去进一步探究,因为一旦发现确有被遗弃的宠物,一走了之心理上不舒坦,捡回去生理上不舒坦。把这种可能转嫁给下一个潜在目击者显然更符合他的价值取向。今晚买完烟,他撕开那层透明的塑料膜往垃圾桶丢的时候,乍听见一声声隐约的、小动物独有的哼咛,下意识地便转开了身子,但没走出几步,眼前又浮现出了还没跟莫安安搭上话那会儿她跟狗打招呼的情景。 敖衡抽着烟,想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一笑,原准备吐出来的烟直接咽下去了,喉咙像吞下了一只火把,火辣辣的,呛得他直咳嗽。他灭掉那只烟,没有任何犹豫地拐了回去,循着声音找上了纸箱,用端锅的姿势把装着狗的箱子端回了家。 对于这狗,他想,不捡便罢,捡了就不能让它死在自己手里。要尊重生命。 他打电话给莫安安,心说她来最好,她若不来,这狗在他手里便没有价值了,那就花点钱送到宠物医院,到时候再托人寻个靠谱人家收养。现在莫安安真的来了,敖衡竟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担忧,担忧这虚弱的家伙会不争气地一命呜呼——捡回家的时候他分明很有把握它没那么容易挂掉,满心只想着莫安安的事。想她听起来像是在外面,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想见了面该说点什么。想她有没有可能今晚留下。 敖衡匆忙地奔赴宠物医院,向值班医生描述了大致情形,展示他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照片,正反左右,严谨得仿佛狱警给收监犯人拍入狱照。医生的反馈和莫安安在网上搜索的结果差不多。带宽边眼镜的男青年告诉他,狗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太孱弱不好养,他把羊奶粉和喂食工具交给敖衡,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说可以回了。 多出一只巴掌大的狗崽,这一整晚都很不安宁。喂奶比较简单,但帮它排泄实属不易,敖衡头回认识到狗是直肠子并不是胡言,这东西居然能上面吃奶下面撒尿,仿佛是在以生物的形态,生动表演小学奥数中一面进水一面出水的经典例题。敖衡看着那条被奶水和狗尿混合物打湿的克什米尔羊绒围巾,心想这个颜色和款式,可能一辈子都要呆在他的购物黑名单上了。他往后看见这图案,怕只会立刻联想起狗尿的骚味。 但如果问他后悔不后悔把狗捡回来,敖衡当然还是不后悔的。因为在面对一片狼藉的时候,他身边还有莫安安。 莫安安在他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是周末,敖衡去公司开会,莫安安替他带狗崽去做了检查。由于这只狗的缘故,那条一度划分很明确的边界线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尽管莫安安拒绝了他共进晚餐的提议,但敖衡的确有了和莫安安频繁联系的理由。先前她不回信息,而现在,每天早晚都会主动询问他小狗的健康状况。敖衡开始觉得自己很像他曾经唾弃的母亲。女人企图拿他拉近敖傅伟,他则企图用狗拉近莫安安。手段令人不齿,但敖衡依旧这么做了,因为效果着实拔群。 隔了叁天,当莫安安再次问起狗的情况,敖衡故技重施。他坐在沙发边,看着扒拉新狗窝玩得开心的狗崽子,脸不红心不跳回道:“有点没精神。” 莫安安马上就像孩子生病了的母亲,焦急地回了他好几条,问“什么情况”“是受凉了么”。 她着急,敖衡就不着急了。他走到狗跟前,拿指头引逗它捉弄了一小会儿,才慢悠悠回莫安安:“可能是吃多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它见了你精神会好点。” 莫安安说着“看情况吧”,这天晚上,还是找到了敖衡家来。 敖衡信口雌黄,但这狗崽哪里懂得配合,白天这家伙睡足了,晚上见到莫安安,小尾巴摇得飞快,好像安了一根电动马达,根本没有半点发蔫的样子。莫安安摸摸它的脑袋,疑惑道:“这不是挺精神的么?” 敖衡给她倒上红茶,张口即来:“可能是那会儿它刚睡醒,怪我太紧张了。” 莫安安还以为敖衡是真的紧张,反劝慰他:“你不用这么担心,都说小土狗生命力顽强,它这阵子比刚捡回来的时候强壮多了,不会有事的。” 敖衡坐在她身边,说“好”,眼睛却不看狗,看莫安安:“你怎么了?” “我?” “看起来最近没睡好。”敖衡拿指头比划了她眼睛下方的乌青,“是不是有什么事?” 莫安安逗狗的手顿了顿,避开敖衡的视线:“没事。” “你有个习惯,发现了么?”敖衡把杯子放到一边,淡淡一笑:“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都会咬下嘴唇。” 莫安安有一瞬间的错愕。没人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她试图回想自己做这个动作时的情境,并没想起什么,但无疑,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她张开嘴,下意识就想咬一下自己的下唇唇瓣。 “你不想说我就不多问。”敖衡拿起一个形状奇异的胶质玩具棒,递到狗崽跟前:“来给这家伙取个名字吧,总叫它‘狗’也挺别扭的。” “你捡来的,应该你取名。” “我没什么好主意,”敖衡说,“而且我更喜欢叫你取的名字。” 莫安安耳朵根有点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尖,沉默了一会儿,说:“叫‘尼古丁’怎么样?” “尼古丁?”敖衡重复了一遍:“烟?” “你可能忘了,捡回来它那天晚上,茶几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你身上都是烟的味道。”莫安安侧过脸,望着他说,“以后少抽点吧。” 父亲 话有没有意义,有时候关键是要看由谁来说。 劝敖衡戒烟的不止莫安安,仅他想得起来的,就有曾经的导师,和他关系不错的同学。这些话敖衡听过只是笑笑,从不往心里去。烟好抽么?吞云吐雾的感觉很好么?未必。在最初,他躲在上锁的房间,学着校门口里那些混混的样子把自己呛得直流眼泪,只是为了证明他已经长大,成为了和敖傅伟一样成熟的大人。尽管尚缺乏伤害别人的勇气,却不怕伤害自己。再后来,随着他的早熟进入到下一个阶段,敖衡很快明白了这种拙劣的模仿毫无意义,就算他抽烟喝酒再凶猛,稚嫩的凶残依旧在敖傅伟面前不值一提。 敖衡初一那年学会抽烟,几周后成功戒烟。把这个过程从开头走到结尾,不过是数学课本一个章节的功夫。真正对尼古丁成瘾是在很多年以后,他身在异国他乡,半夜在孤灯下苦写论文的时候,收信得知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被提拔的时候,隔着太平洋为死去的女人默默祭奠的时候,点燃一根烟,时间在缕缕烟雾中飞速地燃烧。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打发苦闷、寂寞、焦虑的轻松手段,在指尖火星跳跃的刹那,不再需要刻意隐忍,与自己和解终于成为一件呼吸般简单轻松的事。 眼下,面对莫安安的劝告,敖衡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望着莫安安,视线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停留,随即慢慢倾过身子,一点点向她靠近。这是个很缓慢的过程,蜗牛般的速度,热度攀升,呼吸交迭,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敖衡的视线徐徐下移,聚焦在她红润的唇上。他不遮掩目的,并给与莫安安足够的时间拒绝。 再往前半寸,他们就要接吻。 而亲上去,他们之间的矛盾便尘埃落定了。 莫安安吃不透敖衡,但她毫不怀疑,一旦接受了这个吻,一定会被一步步推动着,接受他的更多,重走回到一团她尚未理清楚的乱局。手段和陷阱,错误的开端,讲就此锁进一本尚未清算完毕便尘封的旧账。 莫安安心跳很快,后背心一阵阵地发热。“敖衡,”她这时说,“我爸妈这几天要过来了。”她说完垂下了眼睛,往另一侧不着痕迹地挪了挪。 敖衡怔了一下,心不在焉抓起桌边的烟和打火机,把香烟从盒子里抽了半截出来,回过神,又硬生生按回去,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问:“来看你?” 莫安安单纯地想转移话题,但话头既然挑起来,又不好戛然而止,只好原原本本告诉他:“应该是来劝和的。先前我没把离婚的事告诉他们,昨天下午,我弟弟打电话说夏衍仲跟我爸妈联系上了。” “这种事瞒不久,他们迟早会知道。” “我也没指望瞒很久。”莫安安解释,“我爸妈都是很传统的人,从前街坊里谁家孩子要是被传了离婚,他们常会背地里讨论半天,管这叫‘不孝徒孙’。如果离婚的是个女人,说得还要更难听。我不敢想象他们知道自己眼里奇耻大辱的事发生在亲女儿身上会有多生气,所以一直不敢说,至少离婚手续办好之前,我绝对不打算说。他们肯定会跳出来阻拦。” 敖衡刚才还表情平淡,这时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现在什么反应?” “生气。”莫安安有点惶然地抖了下肩膀,“昨晚打电话,我妈在哭,我爸先开始骂我,后来跟我讲道理,让我别不知轻重,闹完赶快回去过日子。” “你没跟他们说夏衍仲出轨?” “说了,没用。”莫安安摇头,“我爸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夏衍仲已经跟他们保证不再犯错,我应该大度点。” 敖衡眼皮突突地跳,血压在上升,他这会儿意识到,莫安安要抗争的是一股比他预想还要强大的力量。 尼古丁还在摇头晃脑地扒拉狗窝边缘寻求关注,莫安安没看敖衡,屈下身来,伸手抚了抚小狗的脑袋:“我爸脾气倔,电话里没说通,见面肯定非得把我给拧回去不可。这段时间我们就先不要联系了吧,免得再有其他麻烦。” “拧?怎么拧?”敖衡被这个字眼刺了一下,忙追问,“你爸会动手打人?” “他爱面子,至少不会在旁人跟前打我。”莫安安苦笑笑,“放心吧,我会约在人多的地方见面。” “所以不排除他会动手。” 莫安安没吭声。小时候大家都挨打,所有孩童家长里,她父亲揍人尤其狠。她乖,挨揍的次数少些,莫康受宠,却因为调皮依然免不了挨揍,揍完屁股蛋重肿好高,几天不能下床,莫母为此多次跟父亲吵架,可他该打照打。莫安安升入中学时,莫父对她说:“你长成大姑娘了,以后我这做老爸的就不能打屁股了,不像样。”莫安安内心喜悦,连忙点头,莫父又说:“以后再不懂事就扇你耳光。” 莫父说一不二,莫安安不敢违逆,从初中到高中都乖觉遵守每一条规定。高中一次家长会,班主任把莫母叫去,先说有男孩给莫安安递纸条,又说莫安安做的不错,没有回应,作为漂亮女孩的父母要再接再厉,继续防范早恋。这件事本来是表扬居多,但传到莫父耳朵里,他大概解读出了另一层意思,第二天晚饭前,他洗干净沾有机油的手,给了莫安安一耳光,问莫安安疼吗,莫安安含着泪说不疼,他说不疼就对了,如果你敢早恋这一巴掌就是疼的了,现在吃饭吧。 疼的巴掌,在后来莫母问出莫安安和夏衍仲上过床的时候还是降临在了她的脸上,那年她21岁,是很多女孩不会再被父母粗暴惩戒的年纪。但莫父不在乎这些,他眼里,老子打孩子,天经地义,这种权力至高无上,伴随终身,任何人都不能剥夺。 “我跟你一起,”敖衡目光严厉,“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指头,你爸也不行。” “修理厂的生意不能长期离人,他们呆不长的。你不出面,我暂时服个软就行;你出面,事情就难收场了。”莫安安显得很焦虑,“我不想惹出麻烦来,就算为我考虑,拜托你别出面行吗?” 敖衡心里五味杂陈,可莫安安话说到这种份上,他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说:“不联系我不放心,每天至少给我报个平安。” 莫安安见他有所退让,立刻说好。 “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敖衡说。 莫安安父母订的是周五晚上的机票,六点四十分落地,这晚,莫安安提前下班来到机场接人。她刚到地方,就在接机通道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夏衍仲。 多日不见,夏衍仲整个人瘦了一圈,腮瘪下去,面颊覆了一层青色胡茬。因这些许变化,人还是同一个人,气质却与先前迥异,显出了些罕见的稳重沧桑。他看见莫安安,快步朝她走过来,见莫安安连忙往后撤步,站住,尴尬地冲她笑笑:“还得等一会儿,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你怎么在这?”莫安安脸色登时有些苍白。 “爸妈是我请来的,票是我买的,接机当然也该我来接。”夏衍仲说。 莫康电话中只说爸妈订了票,并没详细交待这件事的主谋。莫安安看着夏衍仲的脸,胃里在翻滚,她稳了稳神,低声说:“丑话在前,你请谁来威胁我都没用,我是一定要离婚的。” “不是威胁,”夏衍仲摇头,他竭力想扮作很有精神的样子,但言行举止间的疲惫无论如何也难以遮掩,“请他们过来是想替我做个见证,我真心认错,以后只想好好过日子,好好待你。” 莫安安再听这些已经无动于衷:“你跟他们说了多少?” 夏衍仲左右看看,等旁边人走开,吞吞吐吐道:“该说的都说了,有些事说的不是太直白,他们应该都能明白……” 莫安安双手环抱胸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短暂的静默之后,夏衍仲赌气似的坦白:“我说我对你不体贴,在外面招惹荤腥……错都是我的。”他略幽怨地瞥一眼莫安安,“你跟那谁的事,我一句没说。” 莫安安听这话心头一跳,眼睛不敢直视夏衍仲,强撑硬气问:“什,什么意思?” “除夕你跟敖衡在一起过的吧,我都知道了。”夏衍仲一句话说完,又不忍似的接着补充道:“劝你还是离他远点,敖衡这人就是一笑面虎,诡计多且心黑手狠,连自己亲哥亲爸都算计,跟了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莫安安阴沉着一张脸:“不劳你操心。” 夏衍仲还想说什么,但觑着莫安安的神色,什么也不敢说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长久未见有了新鲜感,还是因为有敖衡这种高阶对手加持,他现在看莫安安,觉得她魅力十足,内敛的性感甚至更胜柯燃这等尤物一筹。不免又在内心唾骂过去的自己不知好歹——他条件优越,再找女人是不难,但要再找一个同等漂亮、知冷知热、伺候完他还会孝敬公婆,又不图他荷包的,却并不是件容易事。 两人在出口等了约二十分钟,终于等来了莫安安的父母。一干人群里,莫父的气场尤为引人注目,汽修老手身上带着一股腾腾杀气,仿佛千里迢迢乘坐飞机而来是为了寻仇。一贯高调的莫母这回却有些黯然,大概是没休息好,她走在莫父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神情茫然。 莫安安从这天下午就开始紧张,从许多陌生面孔里识别出父亲的一瞬间,她的紧张到达了顶点。肠胃开始轻微痉挛,她咽了口唾沫,想呼喊一声“爸”,但张开嘴,只有干巴巴的气流从喉咙挤出,紧接着,莫安安听见了一声“爸”,声音很高很洪亮,叫得很亲切,然后她意识到,这是夏衍仲在喊。 小囡 莫父做了几十年的汽修工,却不以手艺出名。在S城城南柳桥巷一带,提起“开汽修厂的老莫”,街坊们八成不知道是谁,可要问起“一脸悍相的老莫”,大家准会一拍大腿,点头道:“认识。认识。” 基因的代际传递令人叹服,除开皮肤一白一黑,细看五官,莫安安和父亲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拓下来的。只是莫安安眼睛稍大那么一点,鼻头稍尖翘那么一点,嘴巴稍微秀气那么一点,这里那里差的都不多,组合在一起却是两张迥异的面庞。莫安安温婉可人,老莫凶神恶煞。 老莫的凶不在皮相,在眼神。他看人总是不提起眼皮看,而是耸搭着眼,任上眼皮遮去眼瞳五分之一,自剩下的五分之四打量,目光经此一收缩,凶悍劲就出来了。早些年S城治安风气不好,小偷横行,其中有位以艺高人胆大着称的贼王,号称哪儿都敢偷,什么东西都敢拿,流窜各地,好不嚣张。该贼王没有在96年全省治安大整顿落网,却第二年栽倒在了老莫汽修厂的后院。据说,当晚这大胆贼刚一推开房门,迎面正撞上起夜的老莫,被他恶狠狠一瞪,两条细腿顿时软成了宽面,警察来拿人时是被两个人给搀扶走的。 时间不光压弯人的脊背,也磨去了人的棱角。现如今,莫父的两鬓长出了花白,眼角多了些纹路,豪狠之气大不如以往,甚至偶尔笑起来还有了几分慈祥。莫安安因由过去的记忆仍惧怕他,夏衍仲却不怕,他一面亲切叫着“爸,妈”,一面上前提他们拿行李。 “都过来了?”莫父不咸不淡地打招呼,看也不看夏衍仲。 夏衍仲满脸堆笑道:“是,餐厅也提前订过了,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慢慢聊,您看行吗?” 莫父闭眼点点头,昂头先一步往前走。这就是默许了。莫母不知是飞机上睡多了还是怎样,不停地念叨说机场设计让人眼睛发晕,走路一直攥着莫安安的胳膊。 一行四人从机场出去,夏衍仲开车在前打头阵,莫父莫母坐着莫安安的车跟在后面。出了机场,莫母便恢复了精神奕奕,开始盘问女儿跟夏衍仲生气的细枝末节。然而不管她问什么,莫安安始终不吐口,问到最后,她满脸的无可奈何:“当父母的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晚高峰的路很堵,当车需要在夹缝里寻找出口,人的情绪好像也会变得暴躁,莫安安握着方向盘,冷不丁回嘴:“我怎么就不知好歹?” 她的豪情仅持续了一秒,抬头,莫安安从后视镜望见父亲刀锋一样的眼神,立马又怂了,低声说:“跟你们说也没用,你们只会让我忍。” “谁说的?”莫母竖起眉:“没看刚才夏衍仲点头哈腰的,你爸一点面子都没给么。我们俩可没让你忍——夏衍仲偷吃,你不光该闹,还该狠狠地闹,借机把财政大权捏在手里。你要是在这事上还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我这当妈的才会生气。” 一直沉默着的莫父这时开口道:“姓夏的要是再敢惹事,我打断他的腿。” “瞧你爸这股野蛮劲,”莫母撇撇嘴,“当自己黑社会呢。人家现在说那词叫什么来着,什么打扫,清除?”她一时想不起来,伸手拍了拍莫父的肩膀:“电视上总说那词叫什么?专搞黑社会的,到嘴边给忘了。” “不知道。”莫父没好气说。 “啧,最近这记性是一天不如一天,都是操心太多给累的。”莫母嘟囔着,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对莫安安说:“听见没有,你想出气,你爸我俩都支持。但婚可不能说离就离。你想,夏衍仲是T市本地人,年轻有为,人长得又俊气,外面诱惑那么多,可不就是容易犯错吗?等你年龄再大点就明白了,这人呐,不怕犯错,就怕不改。我看他这回是认真要改,电话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还没骂他呢,他先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莫母摇摇头,叹了口气,“要是真在气头上把婚离了,以后后悔的保准还是你。” 车厢内的暖风一阵阵地往脸上扑着吹,吹得人发燥,莫安安把空调关上:“我有什么后悔的?” 莫母“嗐”了一声,像是感慨她的无知:“傻瓜,多少人想扎根大城市,年轻小姑娘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这些一线城市男孩身上扑,你倒好,捞着一个还想丢了。你算算,留在T市,光是教育这一块就能沾多少光?不仅你,以后康仔有了孩子也能送这来上学,这还不算好吗?” 莫安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半晌,才道:“莫康连朋友还没谈,你就开始替他孩子安排了。” “这不迟早的事么,”莫母说着拿出了手机,“今天康仔就有个相亲,女的是个老师。我说老师好,有寒暑假,能顾家,他非说这女的长得不行,约人家出来还不情不愿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两个人聊怎么样了。唉,晚点吧,晚点给他打电话问问,看能不能成。” 莫母或许还想和女儿再多聊聊,但莫安安已经不想再听了,她打开车载广播,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夏衍仲订的是家连锁老字号餐厅,装潢一般,但菜品味道独特,生意一向火爆。他如果有心要讨好别人总是能做很好,莫母还是在去年春节提过一嘴这家店甜粥做得不错,叹息S城没有开店,他竟然一直都记着。来到餐馆,莫母心情大悦,和夏衍仲有说有笑地点了菜品和饮料,过了片刻,服务员又拿来了一张酒水单问他们是否要酒。 “要。”服务员话音刚落,夏衍仲便道,“今晚我负荆请罪,必须得给爸妈,给安安端两杯。”他转过身子继而问莫父:“爸,您想喝什么酒?” “他什么也不喝,”莫母说,“前几天血压冲到一百五,吃了降压药才恢复正常,再喝还要不要命了。” “不能多喝,可以少喝。”夏衍仲嘿嘿笑笑,“有您在旁边监督,我爸一定不会过量。” “要酱香型的吧,”莫父这时说,“牌子随意。” 夏衍仲连连点头“好,好”,选完了酒,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道:“拿两个白酒酒杯,两位女士的饮料也麻烦尽快上来。” 莫安安从进包厢开始就没说一句话,活像一个乖巧的哑巴,眼下却突然说:“拿叁个酒杯,我也喝酒。” 莫母皱起眉头,“女孩子家喝什么酒,你才多大点酒量。” 夏衍仲赶忙打圆场:“安安平时最怕应酬喝白酒,要不然上瓶果酒吧,度数低,味道也好。” “应酬是不得不喝,今天是我自己想喝。”莫安安淡淡道,“我想喝白酒。” 莫母还要说什么,莫父已道:“服务员,给她拿个杯子。”又交待妻子:“特殊情况,今天就破例了。” 家里事惯来由老莫说了算,当着夏衍仲的面,莫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没也再言语。 酒和菜很快备好,有夏衍仲在,气氛纵不热烈却也不算太冷。这边夏衍仲按着规矩一杯一杯敬酒,对岳父岳母做着掏心窝子的检讨,莫安安只安静吃菜,闷头喝酒。她喝得毫无章法,夏衍仲敬父亲,她这边一声不吭灌下一杯,夏衍仲给老莫的空杯续酒,她又斟满一杯仰头灌下去,仿佛酒量极佳似的,没过一会儿,跟前的分酒器已经空了,莫安安连脖子带脸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莫父就眼看着她这么灌自己,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她又拿起酒瓶准备往分酒器里倒时,“啪”地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还喝?” 屋里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莫安安用手背擦擦嘴,抿嘴笑了笑:“不喝了,够了。”酒有一万处不好,却有这点好——她此时一点也不开心,但并不妨碍笑出来。 “就说不能喝,不知道你逞什么能。”莫母埋怨说。 “不喝点酒,我没胆说。” 莫安安站起身,红已经侵入她的眼睛,使她的面貌看起来竟然有些疯狂。她盯着莫父,缓缓露出一个笑:“爸,婚我是离定了,不打算改。你要是气不过,打我吧。” 这是一张方桌,父女俩隔着一张木板,一站一坐。如果老莫站起来,伸直手臂,一巴掌就能打上莫安安的脸。而她就这么伸长着脖子,嘴角笑着,眼里噙着泪,等待着预料中会降临的耳光。 “小夏,”这时老莫掏出口袋的钱夹子给夏衍仲丢了过去,沉声道:“你去外面给我买包长白山,我跟她说几句话。” 夏衍仲刚才还敬酒,说俏皮话,神采飞扬。现在却像极了一只被放完了气的干瘪气球。钱夹子他没接住,也没意识到自己不该收。他弯腰,捡了两把,才终于捡起掉落在地的钱包,失魂落魄地推门离开了包厢。 门“吱呀”合上,剩下叁人。莫母瞧瞧梗着脖子站着的莫安安,再瞧瞧旁边的丈夫,咽下一口唾沫。她知道莫安安该挨打了。这是她熟悉的走向。在老莫动手之前,她低低叫了一声:“小囡。” 毕竟是亲骨肉,会心疼会舍不得,她还想再劝几句,但一看莫安安那双通红的眼睛,已经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莫母唇抖了抖:“……我出去跟康仔打个电话,问问相亲的事。你……有话跟你爸说吧。” 莫安安眼看着母亲也从这屋子出去,一时间觉得呼吸都接不上了。她这时候想起,母亲每回叫她小囡,情形都大抵相似,往往是要说她不怎么想听的话。譬如要她一个人留着看家,再譬如劝她把生日收到的礼物转送莫康。 这回也不例外。 汤粉 莫安安等了许久,想象中暴虐的耳光并没有发生。 “坐吧。”莫父说,“今天夏衍仲在,我给你留点面子,不动手,只聊聊。” 莫安安无声和他对视一眼,坐下。 桌上布着花哨的餐盘,其中有份点心装潢尤为郑重,统共六颗团子,用大碗盛装着,里面搁置了干冰,烟笼雾罩下,仿佛是六叶扁舟飘浮在海。 莫父将手指探入那片云海,捏了一颗点心出来:“我口才不如你妈,大道理说不来,能讲的都是亲身经历,你听听,能自己想明白最好,也给我省把力气。” 莫安安脊背乍一松,她点点头,静静听着。 “我想想从哪说,就从我年轻时候说吧——最开始我当然也是学生,跟你们当学生那会儿一样,每天只管上学念书,后来你爷爷瘫了,家里再没条件供我,就出来给人做学徒了。我学习的地方是农机修造厂,在那拜了一个姓马的师父,这人修拖拉机很在行,就是太爱喝酒,因为喝酒没少误事,后来喝出酒精肝,零几年死了。 “我跟老马跟了七八年,在这人手底下,到手的工钱总是还没捂热就得换成酒。像你们学校的老师教课,都是会什么教什么,一点不藏着掖着,我们可不一样,干手艺活儿的生怕把徒弟教会了反过来饿死师父,都留一手。只有喝了酒,那老家伙才会透露点真门道。所以我不得不常给他买酒。修造厂除我也找过旁的学徒,他们不舍得花钱孝敬,都没干长远。我干的长,也学到了东西,就是没攒下钱。” 说到这儿,莫父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再往后我就到该成家的年龄了,厂子里的大姐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其中有两个姑娘觉着我能干,也看上了我:一个是月牙眼,笑着怪好看,另一个长得壮,头发粗黑,编着麻花辫。我当然是相中那个月牙,跟她来往了一段时间,到谈婚论嫁,姑娘满口愿意,但她爸妈不好说话,要几千块钱彩礼,叁大件至少买一件。” 莫父靠坐在椅背上,喝了口水,苦笑笑:”当时我的钱都买了酒,哪还有闲余?可又实在喜欢她,分开之前,我把所有剩下的钱拿出来,给她买了个银戒指,请她看了一场电影。那天电影院有两部片子,《险恶江湖》跟《黄河谣》,我喜欢武打片,但她想看《黄河谣》,我就二话不说买了《黄河谣》。看完电影送她回家,走到楼底下,被她爸妈见着了。他俩火冒叁丈,拿手哆嗦着指我,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许找她。” 莫安安略惊讶地张了张嘴。她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怪异感源自何处——老莫嘴里的他,和莫安安认识的他,简直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莫安安眼里,父亲好像生来便是父亲,永远不苟言笑、性格深沉,除了修车,他只会热衷于看电视台转播的拳击比赛,或是围观旁人炸金花。他怎么会对电影、戒指之类的浪漫事物感兴趣呢?她旁观了父亲二十几年,他一直呈现的就是这副面孔。莫安安从来没见过父母一同出过电影院,更没见过他送母亲首饰。 莫父接着说:“月牙爸妈都强硬,我就知道我们没戏了,这才跟麻花辫来往。最开始,我嫌她聒噪,约会就去公园、去庙会,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因为吵闹的地方可以少说几句话。我们吃过好几次饭,你姑姑问我交往的对象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却答不上来。我从没仔细瞧过她的脸,吃饭就只低头吃饭,看米粒都比看她用心。后来才发现,其实她也不算丑,五官都过得去,只不过是没月牙那么好看而已。”莫父这时停住,往莫安安脸上瞥了一眼。 莫安安心下一动,迟疑着问:“麻花辫……是我妈?” 老莫“嗯”了一声:“怀上莫康那年她把辫子剪了,怕营养跟不上。” 莫安安愣了愣:“哦。” “我当时对她一直半冷不热,好起来还是因为月牙跟造纸厂的工会干事订酒。那天中午,我去找你妈,心里难受得不行,她钻进厨房,大热天的,冒着一头汗给我煮了一碗卤肉汤粉,又香又辣,我这辈子还是头回吃那么好吃的粉。放下碗,我就想,其实月牙一点也不重要,吃到肚里的粉才实在,为了这粉,跟一个没认真看过的女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现在你也看到了,的确是没什么。” 他咬了一口团子状的点心,咀嚼完咽下,说:“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你瞧,结婚就是这么回事,跟那些个唬人的情啊爱啊完全没关系,只要有碗汤粉可图,它就能继续下去。你从前心里装着夏衍仲,现在可能还有,也可能没了,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有没有像那碗粉一样的玩意。” 莫安安盯着那盘烟雾升腾的点心,流动的烟好像水流,淙淙汨汨淌进她心里,越淌,心里却越是荒凉。 “我妈知道这个月牙吗?”莫安安忽然问。 “知道。”莫父说,“我没专门跟她提过,但有次喝醉说漏嘴了。你妈当时什么都没讲,后来晚上正吃饭,她问我是月牙好看还是电视上的女演员好看。” “谁好看?”莫安安也跟着问。 莫父耸搭着眼皮,面色平静道:“废话,当然是女演员。工会干事也没风光几年,下岗以后开了间报刊亭卖杂志,可能是没赚到钱,又转去了一个超市给人看车。他们的儿子也不争气,高中读完就混社会去了,一直没个正经工作。女人最经不起这个。再漂亮的也经不起。前几年我见过她一面,已经胖得像个桶,脸淤肿。哪还像月牙,倒像是满月。” 他看向莫安安:“我们的事就是这样。你听也听了,自己掂量掂量吧。” 莫安安静默了一会儿,父女两个单独做这样大段的交谈还是第一次,想来似乎是因为她从小听话,并不需要父亲过多费心。 但这回,父亲费心也没有用,她的叛逆根本不打算收回。 “爸,”莫安安鼓足勇气,说:“你讲这么多,都是你这些年的感受,可你没有问过我,跟夏衍仲过是什么感受。” 莫父冷冷地瞥她一眼,“什么感受。” “就像易拉罐被人回收前捏扁那样,压抑,憋屈,每天笑都笑不出来,感觉我自己这不好,那不好。”莫安安低声说,“走在路上,我经常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掉下眼泪,因为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他们可能没我年轻,没我健康,没我住的房子敞亮,但很难做到比我更不快乐。” 莫安安用力眨了眨眼睛,往上看,深呼一口气:“我不知道你跟我妈是怎么忍完这一辈子的,但我忍不了。如果把车子房子比作那碗卤肉汤粉,我情愿肚里空空,甚至饿死。” 莫父挑了挑眉,平静地问:“忍不了?” 她手情不自禁攥牢了手里的筷子,父亲的目光好似枪膛,迎接这样眼神,她必须抓着点东西才镇定些。 莫安安挑拣着措辞,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委婉:“我是觉得,跟他不太合适,再继续下去也……” 莫父打断她:“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伤人。但现在我发现,不跟你说,你根本认不清自己多少斤两。” 他语气非但没有冷嘲热讽,还很语重心长:“你忍不了,是因为心里不平衡,委屈。但你自己真该想想,夏衍仲在外面找别人,这很意外吗?我反正不意外,我早看出来会有这么一天——你不顾我和你妈的劝告,没结婚就跟姓夏的睡觉,让你早点生孩子,你不听,跟他睡了这么些年,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他和他家里人当然不会看重你。你早该知道,也早该接受。” 莫安安用力捏着筷子的顶端,因为过于用力,那木纹上面已经出现了一道细微的指甲划痕。 莫父还保持着那种平静得几乎冷漠的口吻:“所以,如果换我是夏衍仲的父亲,我会很高兴你跟他离婚。但我不是,我是你爸,不想看你一步步把自己作得越来越下贱。” 没挨打,但莫安安感觉比迎面挨了一巴掌更疼,仿佛有只无形的手,钻进她的胸腔,狠狠地攥紧她的心脏,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现在清醒了吗?还觉得不能忍吗?”莫父看着她问。 莫安安答不出话。 这些天里,和夏衍仲分开,和敖衡恋爱,新的生活让她时而有种盲目膨胀的自信,未来在前,仿佛一片大好。可莫父的一席话,又把她带回到了现实。莫安安仍要被社会固有的、老套的价值准则所局限,就算她想不认同这准则,她的父亲、母亲,社会的绝大部分人仍会使用这准则审视她。而在这个框架之中,她所向往的事物在使她变得更加不值一钱。 就像莫父所用那个难听的字眼,“下贱”。 她觉得慌乱,无助,也觉得害怕。 莫安安额头沁出了一片汗水,她低着头,看自己脚尖那一小块地板,很希望地面能出现一个大洞,让她就此逃掉。去哪里都都无所谓,哪怕是鲁滨逊受困的荒岛。她只求不要在留在这间包厢,不要再面对父亲。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莫安安像噩梦惊醒一般,猛地抬头,感激地看过去,是夏衍仲。他看起来像刚洗过脸,前额发根还湿着,眼睛发红。 夏衍仲手里拎着便利店的袋子,进屋笑笑:“长白山不太好买,绕了点路。” 先前的话题缺少了聊下去的环境条件,莫父接过烟和钱包,说:“好,吃饭吧。” 夏衍仲坐下,碗里的菜已经冷掉了,他好像没有觉察似的,心事重重地扒着吃了几口,抬头又问莫安安:“妈呢?” “给莫康打电话去了。”莫父拨动餐桌转盘,示意夏衍仲夹菜:“他们娘俩聊起来没个时候,不用管,我们先吃。” 叁人各怀心事,连夏衍仲的话都少了。即便挑起一个话题,也说不上几句,说来说去,比较耐聊的只有天气。聊T市天气干燥,S城又如何温暖,接下来会不会变天,一时间,这屋里好像坐的是叁个只关心气候变化的英国人。 就这么坐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觉察出了不对劲——莫母还没有回来。 背影 在敖衡申请商学院面试的时候,导师曾经让他概括最引以为傲的优点,他当时的答案是理性、冷静、不情绪化。时隔多年,他仍然认为这是他身上最显着的个人特质。 但今天晚上,敖衡并不太冷静。 Kim向他递上进行过标注的报告,口头汇报报告重点。敖衡听着,脑子里却在想莫安安的事情,想他们认识之前,她坐在公园长凳上哭泣,她总是孑然一身的单薄背影,也想他们在新年一起滑雪,她笑得能看见后槽牙的傻样。Kim的汇报已经进行到第八页,他还在盯着第七页的那行数据发愣,Kim只得低声提醒:“敖总,您看这部分数据是还需要修改吗?” 敖衡愣了一下,抬起头满怀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没有,分析得很清楚。” Kim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汇报,敖衡做了个打断她的手势:“文件先放这里吧,回头看完我再叫你,今晚就到这,我有点累了。” Kim闻言收起材料,起身告辞,关上办公室门,她略感惊疑地抚了抚胸口。在协助敖衡工作的这段时间里,Kim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给自己植入某种黑科技性质的机器芯片,她从没见过敖衡走神,更没有听他吐过半个“累”字,到此时,她才终于敢肯定,她的老板并不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高级AI。 办公室只剩下了敖衡一人,他把灯都关掉,坐回到工学椅中,脚轻轻一划调转了个方向,静静看落地窗外的城市。外面灯火璀璨,一盏灯该是一户人,不知莫安安现在在哪一盏灯下,和她家人的会面又是怎么样的情形。 他真想和她站在一起,面对这些。 敖衡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吸了一口,头向椅背仰靠过去。他处在一种极度矛盾的情绪之中——一方面,敖衡希望莫安安能独立地处理好这次会面,这对她将意味着一种新的开始;另一方面,如果见面过于顺利,他又会为连被需要的机会都没有而感到失落。 在关心与尊重之间把握边界并不太容易。敖衡最终决定,只要莫安安没有要他出现,他便就如约只隐在幕后。尽管忍耐很煎熬。 抽完一支香烟,敖衡提着西装外套走了出去,公司里大部分人都下班了,走廊空荡荡的。他恍然发觉,自己或许早已在不经意中陷入了一个为情所困的迷局,那些被节能灯映照得惨白的空桌椅从前只是固有陈设,此时却成为一种孤独寂寞的象征,挑动着他心中的隐痛。他还有一个饭局,这时候最好应早点过去,和几个老板喝几杯酒,亲密攀谈,但敖衡现在只想回家。回去照顾那个除了吃睡以外只会随地大小便的脆弱生物,看它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手背,伸着小舌头舔他的掌心。 电梯“叮”一声响,敖衡来到了地下车库,他上车系上安全带,正犹豫是径直回家还是出席应酬,电话忽然震动起来。 敖衡先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铃尚未来得及响一声,他已动作极快地按下接听:“安安?” “敖衡,我妈丢了。”莫安安声音带着惊慌,嗓音发颤,“我,我爸,夏衍仲都在找她,找了半天了还没找到……” “别急,慢慢说。”敖衡宽慰她:“好好的人不会丢的,你是怎么确定她失踪了?有发现什么痕迹吗?” 莫安安大概是在奔跑,说话间还在大喘气:“没……没有痕迹,我们今天在美食城这里吃饭,吃到一半我妈说出来打电话,但是等了她一个半小时还没回来,手机也一直关机。这附近我们全都找遍了,到处不见人。” “也许她只是在外面散心,先不要慌。”敖衡说。 “我不知道,我想报警,我爸不让,他说以我妈的年龄和精神状况,失踪一个小时派出所根本不会受理。报警也是白报。”她顿了顿,语气急促,“我就是怕——” 敖衡猛踩下油门,声音依旧有条不紊:“怕什么?” “她出去的时候我爸跟我说了些话——不太好的话,我担心她听到了,会受到刺激做傻事。”莫安安吸吸鼻子,隐隐带着哭腔:“你能帮我想想吗,我妈身上没带现金,手机又关机,人生地不熟的,会去哪呢?” “去不了太远。”敖衡用沉着的口吻说。眼前黄灯倒数还有叁秒,他鸣笛加速冲了过去:“你把餐厅的具体地点发过来,我有朋友管理那片商圈,这边马上联系他找人调附近监控。” 莫安安说好。 “我二十分钟后到,待会儿见。”敖衡将要挂下电话,想想又追了一句:“不用担心,向你保证,今晚一定把人找回来。” 一个中年妇女与家人失联一个半小时,这听起来实在不像走失,结合莫安安的描述,更像是赌气。敖衡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为他人赌气出走而这么着急上火的一天,他把车开得飞快,一路不停变道超车,预估的二十分钟车程,他只花了十五分钟便到了。代价是其他司机的无数喇叭声与咒骂。 敖衡把车停在路边,他赶得急,风度也不顾了,“砰”地上甩车门。九点钟的美食城人流如潮,他一眼就认出了莫安安,藏蓝大衣,暖橙墨绿双色方格巾,没遮严实的脖颈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皮肤。她正左顾右盼,等待他。 敖衡的视线都在莫安安身上,临走进才看见,离她不远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老熟人夏衍仲。另一个不必多说,就是莫安安的父亲了。 敖衡和莫安安对视一眼,冲她点点头,随即把手向莫父伸了过去,坦然地做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安安的朋友,敖衡。”又定定地看夏衍仲:“好久不见。” 没有男人会不在乎头顶绿油油的帽子。夏衍仲早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得知真相后和敖衡的见面,在臆想中,他或是愤而挥拳,或是冷酷高傲,敖衡则应该心怀愧疚,眼神躲闪。可是现实却与臆想截然相反,敖衡不仅没有什么愧疚的意思,目光里甚至有些只有他能解读出来的挑衅,那句“好久不见”听起来竟是那么讽刺。 “好久不见。”夏衍仲说。他想语气凶狠些,但在商场逢迎久了,有些习惯比他预想还根深蒂固,他看见敖衡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不由自主疲软下去,挤出一个笑来:“敖医生。” 莫父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两人的交锋,审视的目光从敖衡的皮靴扫到头发,问莫安安:“你朋友?怎么认识的?” “这些回头可以找机会详聊。”不等莫安安回答,敖衡代她答道:“当务之急是先寻找莫阿姨的行踪,路口几个店过去两个小时的监控已经调出来了,一起去看看吧。” 莫安安前一刻的紧张转为了急切:“对,先去看监控。” 夏衍仲脸色阴晴不定,也点了点头。 敖衡来之前,夏衍仲还有心热络气氛,时不时说几句俏皮话,这会儿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看敖衡走在前面,拉了莫安安一把,刻意和前面两人拉开了些距离,问她:“不是跟你说过敖衡这人不可信么,你怎么又把他给找来了?” 莫安安站住:“你能调出这些监控出来吗?” 夏衍仲被噎了一下,静了片刻,只得承认:“不能。” 莫安安点点头:“就是这样。”说完看也不看他,继续迈步追赶敖衡和莫父。 他们都在往前走,走向距离餐厅最近、交通最繁忙的那个路口,街上人流愈发稠密,有稚嫩的孩童牵着发光的气球欢快跑过,身后跟着叮嘱“看着点路”的家长,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夏衍仲自动屏蔽了这些,他眼里风景淡去,人声皆寂,只余莫安安不住前行的背影,她步伐坚定、果决,没有一点犹豫和迟疑,带着一种与他渐行渐远的义无反顾,令夏衍仲忽然生出一种绝望。 他大概,是再也追不上她的身影了。 “莫安安。”他喊,不敢大声。 夏衍仲这回叫的是全名,当被人叫出全名,几乎所有人都会出于惊诧而发愣。莫安安捕捉到这很细微的呼喊,也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夏衍仲要说什么。 夏衍仲快走两步,莽撞地冲到距她不远处,步速慢下来。路灯是黄色的,却映照出了他眼底的红,跳跃着细碎的流光:“是我求你和我一起睡的。” 莫安安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没等到结婚就同居,是我求你的。”夏衍仲向她解释,“我喜欢和你盖同一个被子,睡同一张床。” 敖衡已经发觉莫安安没有跟上了,他停住,转身。远远地,夏衍仲的心跳在这一秒也跳空了一拍。他如同一个怕被人发现的告密者,倒豆子似的,飞快地说:“没有孩子也是我的主意。我还没玩够,还想拼事业,嫌弃孩子麻烦。 “还有出轨,出轨是我色令智昏,只顾满足自己欲望,忽视了你的感受。 “我爸妈总是挑刺,我其实知道他们不对,但从没站在你这边,对不起。 莫安安脸上的不解已变为惊讶,她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听着。 夏衍仲还在继续:“我们的婚姻不成功,有些是两个人的错,有些分不出对错,可说到底,是我错的更多,比你多太多。”敖衡过来了,他的到来像是宣判被告结束陈词,夏衍仲只来得及把最后一句压缩了告诉莫安安:“你爸说得那些不全对,不要听。” 报警 街旁的广告屏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变化一轮,眨眼,画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提包的漂亮模特,背景从米白过渡到深红,色彩似乎也从银屏渲染到了这条长街,使人的情绪不由变得激动、亢奋。 夏衍仲没办法不激动。他看见了莫安安的表情,那绝不是厌烦和无动于衷,希望就像遇风的火星,因她的反应再度燃烧。他期待莫安安再说些什么,类似的话重复了数不清多少次,但这次最真心,真心值得被郑重对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莫安安轻声说,“这对我很重要。” 她头微微低着,像是也在难过。夏衍仲看见此景,忽然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这疼好像只有一种方式能缓解,他伸出手,想去触碰莫安安。 他扑了个空。 莫安安比夏衍仲预想更快地处理好了心情,她擦擦眼角,时间的间隙短暂到无法计数,却恰足使两只手在空中彼此错过。 “只是太迟了,”莫安安眼圈微微发红,笑着:“真的太迟了。” 莫父背着手站在远处等待他们,敖衡已经过来了。没有旁人,敖衡连装都懒得装,走近后,他一眼未看夏衍仲,只是问莫安安有没有事,看她摇头,说“快走吧,店里的人在等。” 尽管做的很隐蔽,但夏衍仲还是看到了——转身的时候,敖衡悄悄捏了莫安安的手。 夏衍仲被这一幕深深刺痛,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更难受了。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令他不快的事:位处十字路口的茶楼他十几分钟前刚刚登门拜访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求查看店外监控,经理倒也客气,不直接拒绝,只说店长不在,自己没有权限。敖衡领他们一来可倒好,刚刚还不在的店长不仅亲自迎接,还让店里的师傅特意给他们泡上好茶、备好点心,态度热切得像是迎接上级检查。 夏衍仲习惯他人拜高踩低,可他却鲜少是那个被踩的“低”,受此冷落,他踏进门的时候脸上像蒙了一层铅似的发黑,步子气恨恨地。 几人分别查看不同角度的监控。根据摄像头记录,当晚七点二十叁分,莫母曾打着电话从茶楼所在路口经过,方向向西。再往后,加速的播放器来来回回拖了几次,却都没有拍到她返途的画面。 敖衡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站直,对莫安安说:“人没回来,应该不是你猜测的原因。”接着望向莫父:“阿姨之前有过类似的举动吗?” 莫父垮着脸,过了一会儿,摇摇头。 “您再仔细想想。” “再想也没有。” “我妈平常喜欢唠叨,不藏事,”莫安安说,“没特殊情况,她肯定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 “那就该考虑报警了。”敖衡说。 莫父还是小城里的思维方式,遇事能避开“官家”则避,免得人尽皆知闹出笑话。听见报警两字,他极不情愿地动了动嘴:“这点事用得了麻烦警察吗?她天天跳广场舞,身体比年轻人还好。人贩子也不会拐她这年纪的老女人,出不了事的。” 敖衡淡淡看莫父一眼,转问莫安安:“你也是家属,同样有权做这个决定,你说,要不要报警。” “报吧。”莫安安说,“我现在打电话。” 莫父本来就瞧敖衡不顺眼,现在见他鼓动莫安安擅自做主,便越发觉得他不顺眼。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朋友”一看就不是善茬,气场压人得很,显然是做惯了上位者的姿态。莫安安敢离婚十成跟这人脱不开关系,两人目光接触的时候,眼神粘得几乎拔丝。他原还奇怪自家面泥似的女儿怎么突然长出了根骨,感情是背后有这么个人做靠山。 莫父感觉很不高兴。 往更细了剖析,他的不高兴只一小部分是因为报警这个决定,更多的,却源自于做决定的过程:敖衡跟莫安安两人居然一商量就拍板了,完全没有充分征求他的意见,连劝服他的步骤都给省了,分明没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眼里。 环境对人的影响的确不可忽视,如果换个地方,譬如小饭店的包厢,老莫大概早已发火,但这茶楼装潢高雅,四处悬坠着薄雾似的纱幔,摆着精致的插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他描述不来的清淡香气,和老莫习惯的汽修厂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味,他在这地方难免感到拘谨,说话都不好大声说。 莫父不便发作,只得心气不顺地冲莫安安瞪眼:“就你长了张嘴,就你会说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借题发挥。莫安安被吼得登时就有点眼眶发热。 若是以往遇上这种情形,夏衍仲定会劝解几句。他擅长调停,也认同应当报警。毕竟论找人,警察可比他们几个有法子。但眼下,莫父的火气明显不止冲着莫安安,还有敖衡,对此夏衍仲十分喜闻乐见,故而一言不发。 “矛盾可以迟点再解决,先打电话。”敖衡说着,不动声色和莫安安对视一眼。 莫安安会意,她压下委屈,点点头,拿出了手机。 巧也是巧,莫安安刚按下号码,就在呼叫的当口,莫父的电话突然响了。 莫父的电话铃是刘欢的《好汉歌》,气势与他本人及其匹配,与这环境却极为割裂。音乐一响,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莫安安停下了按键的手指,紧张地望着父亲。她有种预感,这通电话与母亲的下落密切相关。 莫父用很老派的架势接起电话,他拖着长音一声“喂——”,脸上毫无表情,让人猜不出听筒里究竟说了什么。莫安安又急又好奇,只见父亲沉默着听了半晌,说“对”,紧接着又是一段空白,在他接连“对”了叁次之后,才说了一句让人听出点端倪的话来:“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挂下电话,他咳了一声,问夏衍仲:“西兴派出所在哪?” “隔了一个十字路口,特别近。”夏衍仲立刻打起精神,说:“美食城就属于西兴街道。” “走吧,”莫父说,“接你妈去,她在那儿等我们。” 大概是故意讲给敖衡和莫安安,莫父经过他们时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咕哝了句:“早说出不了什么事。” 走出茶楼,吹来一阵风,卷起了街上残留的树叶子,哗啦啦地响。莫安安这时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经风一透,整个人都轻了,她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当时高考交完最后一门英语试卷,差不多也是这种感受。十年过去,她仍旧容易精神紧张,从意识到莫母可能出事到接通电话连一个小时都不到,莫安安已经在脑海虚构了许多母亲遭遇不测的场景,她的冷汗多半都是这么被自己吓出来的。 敖衡走在最后,他眼尖,莫安安只是被风吹得缩了下脖子,他就立刻注意到了,碍于人多,他没把衣服披给她,而是把皮手套取了下来递过去:“天冷,你先找个店等一下,我去开车。” “算了,”莫安安赶忙制止他,“派出所门口不好停,路挺近的,走走吧,走路也暖和。” 敖衡先低下头看莫安安的鞋,见她今天穿的是双低跟切尔西靴,这才点头,又快走两步,走到莫安安前面,说:“要是还冷就告诉我,外套给你。” 方才他们还刻意避免肢体接触,这一下子离得极近,莫安安被敖衡吓了一跳,探头张望了眼前路,小声提醒他:“我爸跟夏衍仲还在呢,尤其是我爸,看见又要生气了。” “气就气吧,”敖衡淡淡道,“你爸刚刚那么说你,我本来就想气他。” 风并没收势,还在呼呼地刮着,莫安安却不觉得像刚才那么冷了,或许是因为前面有敖衡做遮挡,也或许是别的原因。她笑笑,悄悄用拳顶了一下敖衡的脊背:“这么眦睚必报。” 敖衡背过一只手,隔着皮手套把她握住,低声问:“不难受了?” 莫安安愣了片刻,没说话。 敖衡还握着她的手,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走了几步,沉静地说:“可能讨论你的家事有些越线,但我总觉得你家人在这里对你没什么好的影响,即便是亲骨肉也未必适合生活在一起,等找到你母亲,还是劝他们早点回去吧。” 莫安安“嗯”了一声:“我也这么想。” 这不是敷衍,而是莫安安的真实想法。在听说母亲好端端等候在派出所后,她放下心来,可下一秒,心里格外不是滋味。莫父说莫母跟莫康有说不完的话——莫安安猜得出这情形,多半是母亲单方面絮叨,莫康则是在打游戏的空当里应付几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通话总能持续很久,而莫安安每次和母亲打电话从来长不过五分钟,且有一套固定流程。话题无非是“最近T市冷不冷/热不热”“你最近忙不忙”“夏衍仲忙不忙”“准备什么时候要小孩”,问题按照次序逐个进行,只要莫安安把钱按时如数汇到家里账户,母亲便不会多问其他问题,剩下的话多是抱怨父亲和莫康。语调甜蜜的抱怨。 十年前与现在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莫安安想,她仍然少言寡语,仍然容易紧张,却再不会假装无恙地忍耐不公平的爱。 【莫母为什么会出现在派出所呢,小编也很想知道,那么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子呢?其实还是要等下一章哦,好了这就是莫母出现在派出所的情况,喜欢请投珠哦(狗头护体)】 窄巷 在莫康还是襁褓里的娃娃那会儿,汽车尚不是寻常人家里会买的物件,莫父的厂子营收刚有起色,他们一家住在一个狭长的巷子里。那巷子最窄处不过半米,如有人拎着行李迎面遇上,总是要好一阵周转方能安全度过。 莫安安儿时的记忆残存不多,对那个已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巷子,除了紧窄,她再记得的就是她妈曾在这里一战成名。那天莫母一手抱着莫康,一手牵着路还走不稳当的莫安安,和一个骑着自行车卖小孩玩具的男人狭路相逢。自行车勾住了莫安安的衣裳,把她带了个趔趄,就此引发莫母和男人的争吵,两人开始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到后来,说话的就只有莫母了,她仿佛一个永不断流的瀑布,不停往外倾泻着自己身为母亲的艰辛不易,痛斥伤及孩子的男人毫无做人基本的良知。巷子里前后好多人来看热闹,最后,男人狼狈地鞠躬赔罪,还送了一个会叫的布艺玩偶作为谢罪礼。 自此以后,巷子里都知道了莫家有个能言善辩的快嘴婆娘。至于那个玩偶,莫安安只摸过两回,就被抠去电池,拿去给莫康咬着玩了——当时他在长牙,跟狗一样,得到任何东西的第一反应都是放进嘴里尝一尝。 一进派出所,莫安安就看出母亲又在发挥特长。她坐在一个民警对面,脖子往前伸着,手里握了个纸杯,正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坐对面的民警听见有人报莫母名字,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家属总算来了。” 莫父他们围了过去,莫安安签好字,也跟上前,见莫母好端端的,未伤分毫,她不禁感到疑惑:“不是出来打电话么,怎么跑来了派出所?” “我可不是自己要来的,迷路了,好心人送我过来的。”莫母拢拢头发,目光落到了敖衡身上:“这位是……” 莫安安只顾惊奇,潦草介绍了敖衡,接着问:“这一路到处都有路标,站在这里就能看到餐厅的标牌,怎么会迷路?” “哪那么多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蠢,上星期让她去一直采购的配件厂取货都能找错。”莫父瞥一眼莫母身后陈列的一排排锦旗,不耐烦催促道:“差不多了赶紧出去,派出所不是让你们闲聊的地方。”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莫母埋怨地看一眼丈夫,嘴上虽骂,还是站了起来,跟那位听她聊了半晌的民警小陈打了个招呼,边走边道:“还不是因为饭店信号太差嘛,说句话断断续续的,我就想着出来转转,谁知道没多久就迷了方向,反应过来手机电也用完了,联系不上你们,这才找了个年轻小姑娘帮忙把我送来了派出所。” 夏衍仲这时真是一个贴心的好女婿:“妈对这地方不熟,得有个人陪着,下回再想转悠叫上我或安安。” 莫安安听他左一个妈右一个妈叫得亲切,心里很膈应。几次想张嘴说点什么,但看看沉默不语的敖衡,又觉得好像一开口聊天就等于加入了夏衍仲和父母组成的小团体,于是把话都原路吞回了肚里,只默默地跟着一行人往回走。 自打从派出所出来,敖衡就好像心事重重,莫安安劝他戒烟的话他倒像是听进去了,走到街边,他皱着眉,没抽烟,手里不停把玩着打火机,看样子是打算用这种新方式排解苦闷。一径走回停车场,几路人马即将分道扬镳,他忽然拉了莫安安一把:“过来一下,跟你说点事。” 可能是他话说得太不容置疑,剩下的叁人谁也没提出异议,夏衍仲也没有,他眼睁睁看着莫安安跟着敖衡走到了两根路灯柱子开外的地方。远也不远,不到五十米,只是谁也听不见这两人要说什么。 敖衡站定,开门见山问莫安安:“没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莫安安心头一跳,顺着话问:“哪里不对劲?” 路灯惨白,把敖衡的脸照得轮廓明晰,神情显得很犀利:“你妈迷路的事,不光这个,她问过两次我叫什么名字——你妈应该还很年轻才对,有五十岁么?” “今年四十九,离五十还差一点。”说到这,莫安安已有了些许不太好的猜想,她紧张地望着敖衡:“你是觉得我妈记忆力太差吗?她记性以前也不好,总是忘带钥匙。” 敖衡抬起头,不远处那叁个人在聊天,聊的内容大概是关于他,眼神频频递过来,和他目光撞在一起,却都慌乱收了回去。 想必没说什么好话。 他收回视线,摇摇头:“不是一码事。大部分人都会忘带钥匙,但没几个会在四十多岁就忘掉自己十几分钟前走过的路——而且是很短的一段路。” 夜风吹得有些凉,莫安安紧了紧衣襟:“那……” 敖衡伸手替莫安安整理散开的围巾,沉吟片刻,问:“阿兹海默,听说过么?” 莫安安觉得有点耳熟:“病的名字?” “嗯,它还有个别称你应该熟悉,老年痴呆症。患者一般是65岁以上的老年人,但也有5%左右的患者不到65岁,这类叫做早发性阿兹海默。”那只打火机在他手里翻了两把,眨眼的功夫,敛进了手掌:“早发性阿兹海默典型症状包括视觉空间障碍,记忆力减退,失语、失认。换句话说,就是容易忘事、迷路,方向感变得很差,记不住别人刚刚说了什么,讲话常想不起来恰当的词,发展到后期,患者会完全丧失生活能力,连吃饭刷牙这样简单的事都无法做到,最终成为植物状态。” “糟就糟在,”敖衡顿了顿,声音像结了一层霜:“这个病遗传性很强,几乎都是家族性案例。” 风呜呜地刮着,像有人在哭。莫安安没说话,她的嘴紧紧闭着,眼睛睁得比平常大很多。 不想承认,但从敖衡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描述,都跟莫母的表现对得上。莫安安心里不平莫母总是对自己的事不上心,一件事讲来讲去她都未曾记挂,现在看来,或许是她尽了力,却已经没能力记住。年前等不到回音的电话、她在机场面对方方正正的道路发懵、想不起来到嘴边的词汇……种种种种,都有了解释。 喝下去的白酒好像都挥发了,一并带走了部分灵魂,莫安安仿佛失了血,身体晃了晃。阿兹海默,老年痴呆,她在心里默念,不就是家乡人说的老傻子么?她见过一个,高中时教师家属院里八十多岁的老头,天气好时家人会推着他出来晒太阳,老头的眼睛好像劣质的玻璃弹珠,浑浊无光,木偶一样看着操场上跑跳的学生仔。别看他白天这样,发起疯力气大的惊人,能把木头门框掰断,他的女儿或是儿媳这么说。他们还讲老头常在客厅大便,像小孩玩泥巴一样把屎坨坨抓着乱扔。莫安安高叁那年老头死了,这家人把丧事办得很隆重,莫安安下晚自习看见长得和老头相像的中年男人四处给人散烟,脸上带着酒后的红光,兴高采烈。那一瞬间她突然领悟到,人们常把喜丧事宜并称为红白喜事确不失明智,至少看男人的神情,说是在为儿女操办婚事也不违和。 以后母亲也会变成这样吗?莫安安问自己,另一个疑问迅速在脑海中升起——以后她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吗? 很冷,但这冷好像跟天气再没关系了。 “刚才说的只是猜测,我也不是神经内科的专家,没做检查,一切都说不准。”似乎是看出她的恐慌,敖衡靠近了一点,鞋子和她的紧紧依在一起,眼里尽是关切:“镇定点,先回忆一下,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里有没有谁出现过类似病症?” “我妈那边的亲戚很少联系,”莫安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虚飘着:“我不知道。” 她咬了咬唇。事实上,莫安安有一段不太清晰的记忆,忘了哪一次,听母亲说起过她一个姑姑,年纪轻轻,发了傻。但时间太过久远,莫安安已经无法确定这段记忆是真实还是杜撰,而“发了傻”又是指生理上的痴傻还是情理上的不精明——毕竟,在她母亲的认知中,女人没遭遇被丈夫打个半死这样的事情却想要离婚也是“发了傻”。 一些很坏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像在那条窄巷里的狭路相逢,每个人都会试图侧身避让。莫安安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音量比刚才更大,带着欲盖弥彰的意味,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敖衡:“这病,好治吗?” 敖衡喉结滚了滚:“……针对阿兹海默的研发投入很大,超乎常人想象的大,全世界都在往这个领域砸钱,中外最顶尖的专家学者、药企一直在做相关研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突破。”他强调:“之前就有报道,美国有公司研发的一款药已经被印证有效了。” “知道了。”莫安安点点头,“治不好。” 敖衡情愿自己是个哑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不必面对莫安安这样令人心碎的眼神。可他终究还是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她,挣扎许久,劝慰的话语连自己也不能满意:“医疗技术迭代的速度在不断加快,谁也不能断言哪项疾病‘治不好’,”他艰难地说,“……只是暂时的。” 安宁 机票是夏衍仲订的,酒店也是夏衍仲订的,洲际25层高级套房,厚地毯严密地铺满了大堂外的各个角落,莫母对住处很是满意,进了房间,她一屁股坐在了真皮矮凳上,不住夸夏衍仲办事细致妥帖,还说:“一家人这样和和美美多好。” 莫安安没接茬,眼下,她最在乎的是检查,但提了几句,当家的莫父很不以为然:“人年纪大了都会记性变差,正常的,犯不上去医院。” 连莫母自己也不把这当回事,说要休整一天,隔日再去也不迟。“反正医院就在那儿,又不会跑掉,早去晚去一样的。”她这么说。 至于夏衍仲,他只需讨得嘴上便宜,谁也不得罪,莫安安说话时,他讲“去检查也好,这是安安的孝心”,莫父莫母说话时,他讲“说得也是,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不用太担心”,正反话都被他说全乎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莫安安当即一个人去了走廊,她很失望,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敖衡,但转念一想,把电话拨给了莫康。莫康相亲结束正在家酣畅淋漓地打游戏,接电话时和莫父一样的不以为然,莫安安告诉他这样下去莫母可能会痴呆,他一边说“老妈现在就呆呆的,再傻也傻不到哪去了,不慌,”一边跟队友连麦叫他补蓝。 电话那一端的打打杀杀声很嘈杂,莫安安不知道莫康还有没有在听她讲话,她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喂”了两声,没人应。又等了片刻,听见莫康骂了句“靠”,粗鲁问她:“还有事吗?我还忙着呢。” “这病遗传,”莫安安说,“如果她有问题,你我谁都逃不了。”说完把电话挂了,手不住地抖。 过了不到一分钟,莫康的电话回了过来,这次没了游戏背景音,他展现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成年人应有素养,认真问了疑似病名,说要查查资料,父母那边也不用莫安安着急了,他会去沟通。 酒店里充斥着一股香味,像是茉莉、薄荷、檀香混合的味道,和其他的星级酒店没什么分别,兴许是因为喝了酒,这股高级的香味令莫安安感到头晕恶心,几次感觉胃里有东西往上顶,险些要吐。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地方,和父母道了别,踏出电梯,莫安安走很快,一直走到玻璃门外,走入夜幕,她停住脚步,深深呼吸。 夏衍仲紧跟在莫安安后面,她停,他也停了,“安安”,他叫道。 地上落着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迭在一起仿佛手牵着手。莫安安看着那串影子,怔怔地,问夏衍仲:“今天几号?” 夏衍仲没料想她会突然发问,愣了一瞬:“16号,”他半开玩笑接着说:“昨天刚发完工资,不会错。” “去办离婚那天是19号。”莫安安说,“差不多了。” 不用说是什么“差不多了”,夏衍仲也明白,他之所以请莫父莫母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差不多”。 夏衍仲慌乱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真快。” “快吗?”莫安安眼睛从地面的影子处移开,望向夏衍仲:“都说两个人在一起难,没想到散开更难。我从来没觉得30天这么长过。” 她的语调很平和,没有期盼、雀跃,也没有遗憾、不舍,像是公司里宣告令人精疲力尽的项目终于结束的项目经理,听得夏衍仲心里刺刺地作痛。“我不想散,”他低吼了一声,“我不跟你散——刚才敖衡把你拽到一边,就是说这个?” 莫安安:“不是——” 夏衍仲却已经情绪激动起来:“冷静期是要过完了,但谁说我必须得同意?他妈姓敖的算什么东西,抢女人抢老子面前我就一定要点头吗?” 莫安安很怕他这样大声吵嚷,让她觉得恐惧,就像那天晚上,夏衍仲把她推到墙角,扬起一只手质直指着质问她。这种情形无形地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生理悬殊,他是座能爆发熔岩的火山,莫安安只是棵脆弱的树,滚烫的岩浆随时可能把她吞没粉碎。 保安过来了,打量了两人的穿着,客气地提醒夏衍仲说话注意音量。莫安安冷眼看着夏衍仲打发那保安,有好些话想解释,但又发现其实没有必要,正如很多次她都觉得夏衍仲懂了,如今看他还是没懂。 或许今后他也不会懂。 “算了,”莫安安深深看他一眼,“讲不通,我不再讲了。” 说完,她便转身要走,夏衍仲急急地跟了几步,莫安安停下来,厌恶地瞪着他:“你要逼我报警吗?” 她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在气还是怕,夏衍仲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原地站住,看莫安安坐上出租车,他上前喊道:“不是要带妈检查吗?我陪你一起——” 没有回应。 车绝尘而去,尾灯转眼变成红色的小点,消失在了视界。 莫安安人好像麻掉了,车拐了个弯,她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淌了下来。她感觉很难,太难了,生活好像要完全压倒她,每当她要试图挣扎,就会有新的难题跳出来,狠狠把她踹到在地。 天还没暖起来,深夜的街道仍旧冷清,车窗外只有些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偶尔簇拥着路过,笑着闹着,看样子目的地是附近那家知名夜店。莫安安经历过他们的年纪,却没有经历过这样蓬勃的青春。她心里一半羡慕,一半不平。 怎么有的人生来就能过的轻松快乐,有些人连朝那个方向靠近一点点,都像跨越刀山火海那么难呢? 为什么同样为人子女,有些被宠爱、被惯坏,有些却要从小做个大人,要懂事,要谦让,还要接受基因里的糟糕种子? 的士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姐,人微胖,起初边开车边哼歌,不经意抬眼看了后视镜,发觉后座的女孩在哭,停住了听不出曲调的哼唱:“姑娘,失恋啦?” 莫安安难为情地别过头,没搭腔。 大姐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认同:“嗐,多大点事儿啊,男人没了可以再找,就算不找,一个人就不能过啦?要是让我再年轻二十岁,我巴不得老天爷让我也失恋,最好一辈子离男人远远的。” 莫安安愣了愣,带着鼻音问:“为什么?” 大姐递过去一包纸巾,示意莫安安擦脸:“我看人不行,死男人赌博,结婚没几年就欠了一屁股外债,撇下我们母子俩自己跑去了广东。我每天都跑车跑到后半夜,为的就是多挣几个钱嘛,要不是男人也不至于这样子,累个半死,还要给儿子攒学费。”她哼了几句歌,接着说:“做学生的时候我就特迷张学友,想去他的演唱会,他来T市开唱好几回了,我要么因为上学,要么因为坐月子,要么因为工作,一直没去成。去年张学友又来,这次我开出租,时间自由了,可还是没去成。”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儿子还没供出来,哪里舍得把一趟一趟跑出来的钱就这么花了嘛,我那几天拉了五六波去听演唱会的乘客,轮到自己,还是要在手机里听张学友。” 停经路口,大姐打开手机,音量开大,一段富有磁性的男声传了出来,带着上世纪的风情。她自己也在唱,唱得同手机播放的仿佛是两首曲子。 莫安安静静地听着。 说来奇怪,这个晚上,莫安安凄惶、郁愤,好像在哪里都遍寻不到安宁。在这辆普通的出租车上,在飘荡着的过气港乐和跑调哼唱声中,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出租司机待在一起,安宁却与她不期而遇。 病 莫安安磨破嘴皮子没做到的事,莫康一通电话便搞定了。 第二天,莫母主动要求去做检查,见了莫安安,她忧心忡忡说:“康仔劝我,记性差可不行,以后没法带孙子,我思来想去,是不好耽搁,还是趁早去医院看看吧。” 莫安安对这样的差别待遇已见怪不怪,心平气和地说好。 敖衡这天出差,通过电话给莫安安推荐了叁家医院,一家是他做大股东的私人医院,名气很响,服务上乘,只是收费咋舌。莫安安听敖衡说“你不需要考虑费用”,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便又推荐另外两家公立医院,说从院方领导到专家都和他有交情,可以帮忙预约。莫安安认为这点人情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便请敖衡联系了距离更近的一个。 上午先是看诊,医生知道是敖衡介绍来的,态度格外友好,看莫母有些紧张,还特意做了自我介绍,说此前他在日本和美国都做过专项研究,对这方面诊断很有经验,让莫母放松心情。接着问了莫母一串问题,都不难,大致就是她平时饮食习惯怎么样,头部有没有受过伤,平时做不做锻炼等等,莫母不光答出来了,而且答得很流畅。到后来不再紧张,甚至开始反问医生平时有什么可借鉴的锻炼习惯。 诊室内气氛十分平和融洽,莫安安和莫父互递一眼,都觉得稍稍放下了心。 “别人的锻炼方式不一定适合自己,你跳广场舞的习惯就很好,以后可以继续保持。”医生拿笔在简历上潦草写了几划,和煦地说,“还有几个小问题,聊完就结束了。” 莫母笑着说:“问吧,我最不怕的就是聊天,没人聊还着急呢。” “开头我做过自我介绍,还有印象吗?”医生问。 莫母点头:“有的。” “介绍中提及了两个国家,”医生说,“现在能重复一下,分别是哪里吗?” 问得猝不及防,但很简单,莫安安在心里立刻叫出了日本和美国。再看莫母,她脸上却由嬉笑转成了茫然。 医生戴着口罩,抬头瞥了莫母一眼:“想不起来了是么,没关系,有时可能没太留神听,正常的。现在给你点提示,我们再回忆一下——德国?法国?美国……” 医生观察着莫母,每个词都说得很慢,好像这问题需要长久的思考才能答得上似的。念到美国最后一个“国”字,空了两秒,莫母仍张着嘴没有反应,不等医生再念下一个,站在一旁的莫父着急道:“你长两个耳朵是摆设么,没听医生刚才说美国?” 医生停下笔,目光严肃:“家属请不要干扰诊断,如果做不到,麻烦出去。” 莫父立刻噤声,将嘴巴闭得紧紧的。 莫母飞莫父一个白眼,对医生讪笑笑:“美国,是美国。我刚想起来了,正要说呢,都怪他打岔。” 医生“嗯”了一声,“下一个问题”,他撕下一片纸,递给旁边助理:“刚才我们聊了很多,包括你的身体情况、锻炼方式和饮食习惯,来回忆一下顺序吧,我们先聊的哪个?后聊的哪个?” 莫母不笑了,隔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好像是……广场舞?”看医生没反应,又说:“哎不对,先聊的是那个,是……”她转过头,望望莫父,又望望莫安安,仿佛指望在他们两个脸上瞧出答案。 医生没等她说完,从助理手中接过就诊卡,推了过去,看向莫安安:“去吧,带你母亲去做核磁共振和血检。” 检查一项项做过去,然后是等报告,这是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守在报告机前的人有很多,由于座位有限,大部分人都干站着,远远看去,好像非洲草原上一片片群立的狐獴。中午夏衍仲也来了,打包了醉蟹和其他小吃,但没人吃得下。莫安安对那些东西一指头也没碰,去自动售货机买了瓶凉水,喝下权当是午饭。 到下午两点多钟,莫安安和莫父拿着两份报告单敲开了同一个医生的门。 检查的结果和报告单上文字说明一致,一切正常。 这并非好消息,因为在宣告这一点的同时,医生还告诉他们,莫母表现出了明显的散发性记忆障碍,既然大脑里没有肿块、没有中风,血检也无异状,必然存在其他没查出来的问题。 他说这些的时候翻动着莫母的病历本,叹了一声:“太年轻了。”又问了敖衡那晚问过的同一个问题:“她的父母或者其他亲戚里,有没有谁出现过同样的病症?” 从进门到出门,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莫安安的希望已经所剩无几。尽管医生尚未下诊断,她已经在心里认定,十之八九,母亲的病就是老年痴呆。 第二天的检验项目是脑部PET,到手的检查报告沉甸甸的,印证了莫安安的猜想。 两天的就诊奔波劳累,做完检查莫父陪莫母回酒店休息,取报告时莫安安是独身一人。从医生诊室出来,她像没睡醒似的,木然地踱步到了住院部的小花园。 天凉,院子里很冷清,只有一个瘦削得像细面似的男患者,挂着尿袋,在鬼鬼祟祟地抽烟。听见有人走近,他呛得咳了两声,慌张地把烟头踩灭。定睛看清来者不是督查抽烟的护士,男人依依不舍地瞅瞅地上还余很长的烟屁股,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了。 池子里的鱼和人也一样地没精神,不怎么游动,莫安安趴在栏杆前看了会儿,找了块路旁的石板,拿纸擦擦坐了上去。 她想晒晒太阳,然冬天的太阳充满虚伪的慷慨,日头很亮,白刺刺的,却不暖和。莫安安枯坐着,晒出一身的寒冷,这时电话响了。 “喂?” 夏衍仲这天没能请假,但很关心检查结果,接通电话就急忙问:“报告出来了吗?医生怎么说?” 只要他不提诸如“和好”这样的字眼,莫安安还是肯同他好好交流的,她把片子从信封里抽出来,看那些被圈出来的部分。医生告诉她这些叫做淀粉样蛋白,很新鲜的名词,听起来像某种喜人的复合性食品,但莫母的记忆能力正是因此变得糟糕。 “确诊了,”莫安安捏着那张报告单,“看成像,医生判断我妈的病是老年痴呆。” 夏衍仲那边静了片刻,小心翼翼提醒莫安安:“那什么,老年痴呆貌似不好治。” “是没办法治。”莫安安平静地纠正他,“发病以后,只会一天比一天差,吃药也没什么用,最多延缓变差的时间。” “那医生说没说多久会变得……”夏衍仲顿了顿,“变得比较严重?” 莫安安盯着不远处树梢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她没刻意避讳个别字眼:“说不好。可能一两年,也可能叁五年,但不会太久。早发性老年痴呆特点就是这样,进展快,后果严重,说不好哪天就会傻掉。” “跟莫康说了吗?”夏衍仲问。 话题有些跳跃,莫安安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到时候总要有人伺候吧,谁来伺候,你弟吗?总不能是我们。”夏衍仲说,“你得快点告诉莫康,不能把这事搞得好像跟他没关系一样。” 莫安安愣了一下,她还没想到这一层。 回过神,又有点膈应。 夏衍仲的语气明显还是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说的是“我们”,站的也是莫安安的立场,话出于好意,就是太过现实。在这个时机,现实地让人不适。 “当然不是跟他没关系。”莫安安不大自然地说。随即她突然想到什么,问夏衍仲:“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病会遗传?” 夏衍仲笑起来:“别逗我。” 莫安安没说话。 夏衍仲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喂”了一声,用夸张的语气说:“老年痴呆啊,痴呆怎么会遗传。” 莫安安闭了闭眼,深呼吸,说:“就现在——夏衍仲,你旁边如果有电脑,可以输入早发性痴呆几个字,搜一搜,看我究竟是不是在逗你。”那边没作声,莫安安接着说:“我外公外婆去世得早,生前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我妈有个姑姑是不到四十岁傻掉的。” 夏衍仲大概是搜到了什么,说“我看看”,就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他这一看就看了很久,再打电话过来已是一个小时之后,语气听起来和上通电话很不一样。刚才他也听起来着急,担忧,但这种情绪的表达多是借助于丰富的语气助词,这回则声调沉肃,语速很快。夏衍仲说的尽是些莫安安今天已经了解到的内容,譬如遗传概率是50%,再譬如可以做基因检测查看自己是不是致病基因携带者。 莫安安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答说:“我知道,但我不打算查。” “为什么?”夏衍仲立刻问。 “因为就算知道结果也改变不了什么。”莫安安说。 夏衍仲无疑还是希望她检测的,劝了几句,听莫安安还是没有一点改变想法的意思,很无奈地挂了电话。后来莫安安想问莫父莫母回程机票改签的事,再打过去,那边一直占线。 他的话不知留给了谁,莫安安无心猜,也没有立场猜。 反正她自己的倾诉欲望,也早不再留给夏衍仲。 接到敖衡的电话是在傍晚,莫安安刚帮父母收拾了行李,他们明天上午就要坐飞机回去。至于检查的结果,莫父没跟莫母透实情,编出了一个“发散性记忆困难症”敷衍她,说这毛病跟高血压一样,听起来吓人,其实只要吃药就能控制,没什么好怕的。 “先这么着吧,走一步看一步。”莫母去卫生间时父亲对莫安安说,“真告诉了她,我怕你妈那张嘴扩音器似的会让满世界都知道。你好歹还结了婚,莫康婚都没结,要是传出去哪家还肯把女儿嫁来?”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深沉地看莫安安:“你呢,还打算离吗?” 莫安安说:“离。” 莫父点点头,搓了搓手。莫安安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天时地利人和,揍她的要素齐全,这顿打料想要逃不过了。然而莫父只是把手伸向了裤袋,窸窸窣窣掏打火机,说:“你跟那个敖衡,有事吧?”他眯起眼睛,补了一句:“看他好像挺有能耐。” 莫安安惊魂甫定,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对你怎么样?” 莫安安觑着莫父的脸色,低声答:“挺好的。” 莫父笑了一声,轻蔑地:“你上大学那会儿,我问你夏衍仲对你怎么样,你也这么说。”他走到阳台,点烟吸了一口:“挺好是多好,讲过以后娶你吗?” 打从心里,莫安安第一次产生了对于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不认同,但父亲的脾气让她不敢轻易质疑,她垂下眼睛:“没有。” “想也是。”莫父咳了几声,抬手驱驱烟雾,动作很笨拙,像一头迟钝的棕熊。在这个瞬间,莫安安从他身上清晰捕捉到了苍老的影子,他的白发已从鬓角滋蔓到后脑,厚实的脊背不经意地弯曲。以前钢铁一样的男人,居然和莫安安差不多高了。 她看着看着,胆子忽然大了起来:“我也不需要他娶我。” 睡觉 接到敖衡电话的时候,莫安安已预料了敖衡会问什么——必然是检查的结果。 这是个很坏的消息,但一样的坏消息她今天已经重复过叁次,两次是通过电话告知夏衍仲和莫康,另一次是告知父亲。重复过叁次,再多一次便很无所谓,她既不会为此感到更加难过,也不会因此使得愁郁有所纾解。 她的预判这次不太准,敖衡听见她的声音,轻轻笑了笑:“今晚太迟了,明天去我那儿看看尼古丁吧。”他声音有点哑,像说了很多的话:“它想你了。” “你工作还没结束么?”莫安安问。 “刚结束,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敖衡说,“回去还得花点时间,快的话叁个小时,慢的话……” 不待他说完,莫安安忽然问:“我能去你家吗?” 敖衡很意外:“现在?” “嗯。”莫安安听着他像在踌躇,说:“我就问问,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敖衡静默了几秒:“没有不方便,去吧。”又说,“我尽量早点赶回去,你路上小心点。” 再有一个路口,莫安安就要抵达电力厂的出租房。挂下电话,她当即打左转灯,调转方向驶回来路,没有停留,一口气开去了敖衡的住处。 敖衡大约很有把握她会在某天独自回到这里,门锁仍留着莫安安的指纹,她登堂入室,顺利犹如回到自己家。只是在门“咔哒”响了一声,锁打开后,一阵空茫却席卷而来。 莫安安愣怔在地,她没想清楚这样急吼吼跑来要干什么,想见敖衡是突然起意,通过电话听见他略带疲惫的声音,她忽然怀念起敖衡身上那股干燥的烟草气味,然后就像火苗一点点侵袭一页纸那样,随即开始思念他的其他。于是便不顾一切跑来,没有停顿,未做思考——好像一旦这么做了,冲动便会消失。 就像现在这样。 莫安安手搭在门边,叁个小时很长,在这里等那么久,似乎是件蠢事。她犹豫要不要回去。这时门里传来一阵抓挠和哼咛的声音,急急的,莫安安狐疑着拉开门,看见客厅沙发旁围着一圈围栏,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跳动着吸引她的注意力。 屋里还有尼古丁。她竟把它给忘了。 莫安安走近,叫“尼古丁”,小狗似是听懂了,止住哼唧,摇着棉花似的的一团尾巴,摇头晃脑地拿身体蹭莫安安的手背。这家伙被养得很好,摸起来肉滚滚的,贴在身上的毛发也都蓬松起来,小小的个头比初见时圆了一圈,看得出在这里它极受宠,围栏里被占了一半,散布着的尽是各式样的宠物玩具。 莫安安以前从不懂得为何养宠物的人喜欢和自己的宠物对话,明明无论讲什么它们都不会听懂,眼下被这小东西黏着,却忽而理解了这样做的乐趣,她逗着尼古丁,问:“你真的想我了吗?” 狗自然不会答,她手一下一下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就当是有吧,被想起总是好的,不论是他,还是你。” 尼古丁被她摸得舒坦了,开始卖蠢,故意躺在垫子上,举着四只蹄爪,仰着肚皮,等莫安安来抚弄,想来敖衡平日大概也这么逗它。莫安安笑笑,心情豁然轻松起来:“小赖皮,你主人去哪了?你有没有想他?”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好像收不住了。对着一只狗,莫安安也不明白自己哪来这么强烈的倾诉欲。她问尼古丁独自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寂寞,问它最近乖不乖,也问它的主人有没有跟它讲过悄悄话。不管她说什么,尼古丁始终是只狗,它无法做出回应,只关注着她的手指头,两只小爪子抱着又扑又咬,最后玩累了,沉沉睡去。 莫安安就在狗窝旁,渐渐地有些犯困,便倚靠在沙发旁,也阖上了眼睛。 敖衡回到家已经很晚,遇上一丁点拥堵,叁个小时便不再够用。他开门的时候很忐忑,怕莫安安等不及已经离开,或是压根没有来,待看见一人一狗都在房里好好地睡着,一天的奔波与疲惫都抛在了脑后,不自觉地,敖衡唇角勾起一个宽慰的笑。 他走近,手指头刮刮莫安安的鼻梁,见她还毫无防备地睡着,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把人抱起来。 身体乍一下悬空,觉察出动静的莫安安睁开眼睛,含混着“嗯”了一声,带着疑问。 “是我,”敖衡低声说,“带你回房间睡,这样不舒服。” 莫安安揉揉眼睛,醒过来了些:“你回来了。” 敖衡看着她,喉结提上去:“我回来了。” 莫安安说:“我来找你。” 敖衡抱她的手紧了紧,胸膛滚烫,他轻轻把目光投在她脸上,“是想和我聊天吗?” “不全是。”莫安安说。 走到卧室,敖衡把她放床上,人没离开,一只手支在床垫,离得很近地看她,不说话。 “我来跟你睡觉。”莫安安说。 “睡觉?”敖衡重复,仿佛不懂这词的意思。 “是睡觉,动词的那个睡觉。” 卧室的灯很柔和,打在莫安安的睫毛,于她下眼睑投出一片模糊的阴影。莫安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想起一个人。昨天我爸讲,当年跟我妈办喜事时候去过她老家,在村头见过一个傻女人。下雨了,旁人都知道躲,那女人不知躲,在雨里傻傻淋着,后来见有人给她拿伞,她反倒用大力气去推人,把人推到泥坑里去。直到随后开席,我爸才知道那傻女人是我妈的小姑,在叁十出头忽然逐渐地成了傻子。” 敖衡这时好像明白了她要说什么,唇动了动:“……她是她。” 莫安安淡淡笑笑,用手去拆敖衡的领带:“她是她,我是我,可我却可能会变成她。以前总觉得高中毕业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就奔叁了,结婚,工作,又离婚,过得好快好快。或许一辈子我也不会傻掉,也或许变成她只要五六年——那样的话,比那一眨眼的十年还要让人措手不及。”领带扯开了,莫安安继续逐粒解敖衡衬衫上的纽扣,由上至下,男人的锁骨露出来:“我上网查资料,他们说,得病的人会逐步失去记忆,最后连自己也忘掉,不再知道什么是痛苦。听上去不算糟,但到那个时候,人恐怕再也不会想谁,也不会想要和谁裹在一张被单里说话了。这让我突然发觉,原来连想一个人的念头也是珍贵的,可能很快,我就会变成一个在雨里推搡好心人的傻瓜,再也不懂什么是思念。” “你别……”敖衡喉咙发堵,“不一定的。” 莫安安一口气说完,眼睛弯了弯,眼尾勾出两道亮亮的泪痕:“因为每件事都不知道还能在我记忆里存在多久,所以,好像都需要在能做的时候去做。想到你,我就来了。看见你出现,我又想,或许该和你睡觉。” 敖衡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安慰的话他知道,遗传概率,医学发展,但说不出来,胸口闷闷的,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莫安安已经脱去了他的衬衫,敖衡上身赤裸,她很专注地看,接着,去解他的皮带。手指划过赤裸的部分,像羽毛在轻轻搔他的小腹,敖衡身体一阵战栗,血沸腾起来,捉住莫安安的手,吻密雨似的砸上去,扑向莫安安的眉毛、鼻尖、唇角。 力气不受控制,他可能把她弄疼了,但停不下来,停下来,心里就难受。 莫安安的衣服被剥去,像是一颗剥掉了皮的鸡蛋,露出白皙的皮肤,跟白色的床单融成一团,映在敖衡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他毫无章法地亲上去,像一个没有恋爱过的毛头小子,四肢和唇都在渴望占据和拥有,白的地方被他蹂躏,渐成粉红。他揉捏着莫安安的胸,呼吸急促,头脑发胀,一半因为燃烧的情欲,一半又是因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消极。 他不太理智,无法理智,缘由本以为是那50%,一个可以说很坏的数据。但转念一想,哪怕概率是10%,他大概也无法保持客观镇静。 不管数字多少,都牵连着莫安安的未来。在他想象中,已经与他自己相交错的未来。 外面起风了。夜晚的风,穿过城市边缘,擦过耸立的楼,历经长途,脾气暴烈,把行道两旁刚刚冒芽的树木摇得山响,居民区的电车仿如多米诺骨牌,被风一辆辆吹倒下去,掀起一长串聒噪的警报。 可那些,都已在床上的两个人的世界以外。 莫安安主动躺下去,这时候也不觉得那根东西腥气了,眼睛望着敖衡,含住了他,舌头搅动,用口腔柔软的部分紧紧挤压。弄了几下,敖衡的阳具便在口内越发肿大,一跳一跳的,仿佛要射出来。 他额上沁出一层汗,作势往外抽,哑着嗓子说:“慢一点。” 莫安安被撑得难受,将他吐出来,含过的性器水汪汪的,泛着亮光。莫安安怔怔看一会儿,轻哼了一声,身体往上挪了挪,缓缓张开腿:“你进来吧。” 敖衡俯身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吻,扶起莫安安的大腿,凑上去。在套套子之前,伸手在她下面探了探。 干的。 极干,就像是用许多张纸巾刚擦过一般。 敖衡顿住,不知该进还是退。 莫安安见他不动,又催促了一声:“你进来吧。” “你还没准备好。”敖衡说,“会难受。” 莫安安像是不信,自己有些难为情地摸下面,发现确是是干的,干到不可思议。她咬了咬唇,拿手背碰碰敖衡:“润滑剂呢?” “算了吧。”敖衡望着她。 莫安安从床上坐起来,敖衡刚才是从左手边的抽屉拿出的避孕套,她打开同一个抽屉,看见里面放着一只润滑剂。她早见过这只润滑剂,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里同敖衡做爱的时候它就存在,只是没用上过,到现在都没有拆封。 “安安,”敖衡抱住她,胸紧贴着她的后背,说:“别勉强自己。” “不勉强。”莫安安说。“涂上去,你就可以进来了。” 她继续拆润滑剂的外包装,薄薄一层膜,沿着虚线撕开就好,但她弄得不太顺利,撕偏了,要费很大力气。终于把润滑剂包装扯开,打开盖子,敖衡的性器却有些发蔫。 莫安安举着瓶子,感到有些泄气,敖衡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撸动几下,很快,下面又站了起来。 莫安安把润滑剂递给他。敖衡戴好安全套,往手上涂抹润滑剂。进去前,他又问:“真的要做?” 莫安安只说:“你进来吧。” 敖衡便将涂了润滑剂的手推进去,一面观察莫安安的表情,一面缓缓动着。初进去时莫安安“嘶”了一声,后面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腰,脸上并不痛苦。 敖衡本想多按摩一阵,但莫安安很急,不住问他“可以了吗”,时不时用手轻轻套弄他,忍到难以再忍,敖衡终于放弃手指,把他粗大的性器插了进去。 莫安安初还笑着,进至叁分之一不到,她脸色变得煞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敖衡下面被她裹得极紧,正欲往里在深深刺进去,看见她的表情,却再也做不下去了。他不顾莫安安阻拦,拔了出来,说:“今天真的算了。” 莫安安从痛苦中缓过来,低低地说:“哦。” “不怪你,今天太忙,我累了。”敖衡解释。 莫安安像是疲惫至极,她闭上眼睛,很虚弱地靠在床头,笑笑说:“谢谢。” 风的声音大了,像有什么在拼命哭嚎。敖衡拈起一支烟,走到窗前,默默站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样东西。” 爱不做了,今晚只是睡觉,真正意义上的睡觉。床上有毯子,有枕头,双人足够。莫安安看着敖衡和他手里的烟卷,猜测他只是想避开自己抽烟,便说:“你在这里抽也行,我没关系。” 敖衡还是出去了。 莫安安看他消失在门后,把被子拉到头顶,蜷曲起来,学着尼古丁的样子,闭起眼睛。她决定在绵软的被窝里继续思考想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做下去,趁她还记得,趁她还能够。 莫安安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没多久,听见了门响。她想敖衡应该没有抽烟,因为没有味道,时间也太短暂。接着被子被掀开了一个角落,敖衡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动,却感觉到左手的无名指上被缠绕丝线似的,被绕上了一个东西。 “要不要看看。”敖衡说。 莫安安狐疑着,慢吞吞地掀开被子,金光反射入眼睛,她看见了手指上的东西。 ——随处可见的东西,甚至可说不值一钱:一根密封面包的金色扎口线,绕着手指缠了一圈,顶端稍稍用了心,被拧成了一个小花。 恰似一只戒指。 别离 “好看吗?”敖衡问。 莫安安抬起手,张开五指,在光下仔细看着那团用扎口线弯成的线圈,看不出什么名堂,又伸出右手去摸,稍一用力,上面那团簇的小球花便瘪下去。 莫安安不敢再轻举妄动,由衷夸赞敖衡:“你手真巧。” 敖衡在莫安安旁边坐下,把她手拿来,牵着,将扎口线重新捏出一个形状:“这是从水果包装袋上拆下的。”他端详着那团修整好的线圈,“家里找不到更像戒指的东西,暂时拿它替一替,等明天商店开门,我们再去选你喜欢的款式。” 莫安安眼睛微微睁大:“戒指?” 敖衡点头:“戒指。” 手上顿时有点刺挠挠的,莫安安犹豫着笑笑,悄悄从手心侧抠那根金属线:“戴着好玩而已,不用买真的,这个就行。” 她说着,紧张关注着敖衡的反应,见他似要准备说什么,又赶紧补充:“你小时候在手腕上画过手表吗?我经常画,每天画的都不一样,比后来赚钱买真的手表还开心。戒指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很好看,很特别,已经够了。” 她局促地强调:“别买真的了吧。” 敖衡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拢着,眉毛淡淡蹙起:“我是想用它同你求婚。” 尽管看见的时候已经隐约有了猜测,但亲耳听到敖衡说这话,莫安安心里还是突突地一阵狂跳。 她手蜷起来,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好一会儿,说:“有点突然。” “是突然,”敖衡承认,“不然也不至于仓促到用这样的戒指——如果我叁岁,拿它求婚可能还说得过去,这把年纪,未免有故作天真的嫌疑。” “我不是嫌弃它,”莫安安低下头,看着那团金色花线:“离婚手续都还没办好,现在说这个……” “迟早会办好的。”敖衡淡淡地笑。 他看莫安安还是一脸踌躇,又说:“安安,我只是求婚,没指望你一定同意,更没指望你今天就给我答复。” 莫安安闭上嘴,不再说话。 风止歇了,外头和屋里是一样地沉静,空气滞重。莫安安半倚在床上,感觉四方有热气逼来,聚在那根戴了线圈的手指头上。那根线起初被固定在指根,她已经悄摸摸地退到了指节,再往下,却不好退了,线圈拧得松紧适中,仿佛是个真正的戒指,认定自己不应轻易地就从无名指上移除。 “是不是吓到你了?”这时,听敖衡问。 莫安安承认:“有点,”想想说:“……主要是意外。” “出乎意料?” “嗯。” 敖衡笑笑:“我也觉着出乎意料。坦白说,我以前并没有想过正儿八经地求婚,因为从不认为结婚这件事有多么神圣,也不认为婚姻有多好。但想来想去,现在我能给你的,最有诚意的安慰就是求婚。不为眼下,而为以后。” 他收住笑,慢慢说:“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再也记不起自己是谁,至少我能做第一个履行扶养义务的人。” 莫安安静静听着,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咬紧了牙关。 敖衡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莫安安,手轻轻盖在她的上面,带着从容的郑重:“那些很大很空的话我不想说,未来太长,实现不了就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怕一天,我便会尊重你,爱护你;忠于你,信任你;支持你,也依靠你。如果你生病,我会尽力去照顾,假如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那就花钱去买最专业的看护,尽量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能过得快乐、体面。” 莫安安脑子几乎是空白的,她看敖衡停住,心紧张地蹦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单膝跪下,但好在他没有。 敖衡的手施加了点力气,按在莫安安的手背:“说的都是我有把握做到的,就这些。” 莫安安稍稍回过神来,低声说:“听起来像是便宜都让我占了。” “我也在赌,”敖衡淡淡说,“如果你一直都好好的,是我占了便宜。” “为什么?”莫安安一愣。 “刚才说过,我也在依靠你。” 莫安安还是怔怔的,她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敖衡依靠。敖衡毕竟不是夏衍仲,不需要她勤勤恳恳为他洗衣做饭,打点生活。不认识她的时候,敖衡已经过得很好,没有她,依然会很好。 敖衡看她不做声,接着说:“你慢慢考虑,不急。就算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不做夫妻,我还可以做你最亲密的伙伴,最可靠的朋友。” 两人久久都没有再说话,屋里安静得好像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均匀地消长。莫安安沉默片刻,说:“有点渴了。” “我去给你倒水。”敖衡站起来。 他去到客厅,尼古丁睡得昏天暗地,抱着一只毛绒布偶,发着轻微的鼾声,听见来人脚步声只稍稍动动耳朵,眼睛都未曾张开。料想以后也不会是有出息的狗,大约不能指望他担任看守门户一类的重任。 接完水回去,莫安安还抱着一床被子呆呆坐在床边,敖衡把水递过去,她便接过去大口大口地喝,把杯子里的水喝了大半,擦擦嘴,说“谢谢”。 “早点休息吧,”敖衡说,“明天还要早起去机场。” 第二天送莫父莫母回去,这次夏衍仲没过来,说工作日抽不开身,便由莫安安一人前往。路上和来时情形相似,莫安安和父亲都很沉默,只有莫母还不知所以说几句,内容无非是教诲莫安安要跟夏衍仲好好过日子,不要和莫名其妙的男人瞎混。 莫父起先听着,后来说:“管不住她了,少啰嗦几句。”便打开车载收音机,宁愿听里面播报言辞很夸张的广告。 莫安安这时想起一个笑话,一人问切了辣椒后感觉手很烧灼,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手上的烧灼感,有人回答,揉揉眼就不会顾得上手辣了。这笑话倒没有多好笑,只是越品,越觉得这荒谬的答案合乎眼下处境。莫父从前多么看重她的婚事呵,现在有了更大的危机,再顾不得这个。她那天死死咬定要离婚,莫父手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没打她,叹息的仍是那句话:“随你吧,管不住了。” 莫安安把行李清点好,送父母坐上飞机,临行前,她把一迭钱塞入父亲行李,莫父收下,这时大概已经接受了她和夏衍仲要分开的事实,他只叮嘱莫安安在钱上不可让夏衍仲得了便宜。 “你妈以后免不了花钱,你自己也不能不留个后路,多弄一点是一点。”莫父说,“还有你弟弟,你这个当姐姐的得帮衬他些。” 莫安安原还有些话想说,听完这些,千言万语都没了。这些天的累,都沉沉地积在肩上,只道:“路上注意安全。”甚至没说要他们到家报平安。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天转暖,展出渐多,有不少策展公司开始招人。May跳槽到了一个业内名气更响亮些的公司,把莫安安也一并挖去了。她重新忙碌起来,白天上班,晚上还需找时间充电适应新环境,与敖衡的约会都需忙里偷闲。很多时候,只是在敖衡那里吃一顿夜宵,然后一起睡一觉,便要匆匆赶赴第二天的日程。 但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纵然节奏在变,身边的人也在迎合她的步调。连尼古丁都变得懂事了,终于学会在宠物尿片上撒尿。 夏衍仲的电话最初隔两叁天便会打来,每次都还劝说莫安安考虑基因检测,在接连碰壁之后,电话渐渐变少,变成一周一次,再渐渐地,两周也未有一次。四月的一个周叁,他终于再次打来电话,这回没有再提基因检测,而是说:“再不去民政局办理手续,申请就过期了。” “那就找时间去吧,”莫安安问,“明天上午方便吗?” 夏衍仲没有拖泥带水,说“方便”。 叁次出入民政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们都平静了许多。夏衍仲已经不再颓丧,添置了新的行头,头发梳得倜傥,见到莫安安,很关心地问:“阿姨的身体怎么样了,”听莫安安说还好,说“我车上放了些补样品,回去你帮我寄给阿姨吧,是心意。” 排完队,莫安安和夏衍仲并排坐着,各自看手机,时不时,夏衍仲起身到一旁接起电话,仍是谈笑风生。等轮到他们,办事人员问他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夏衍仲先说“是”,才想起看莫安安,见莫安安不说什么,放下心来,说:“我们考虑很久了,不用再考虑。” 于是一切顺利地办理停当。 民政局夹逼在叁座高耸的写字楼当中,从正门出来,走了一阵,人仍旧在森森的阴影里。莫安安和夏衍仲边走边聊,话语中得知,夏衍仲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个大叁学生,在他们公司做过实习生。 “挺好的。”莫安安说,“挺好的。” 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可说。不是嫉妒,她已经不在乎夏衍仲跟谁在一起,心里的别扭分析许久,想明白大概只是有些茫然——今天的夏衍仲,流着泪要和她复合的夏衍仲,在家里颐指气使的夏衍仲,每一个夏衍仲都好不一样,可又都那么鲜明地在她生活里留下过烙印,她竟难以把这些形象一一重合。 她眉微微蹙着,这时,终于从阴影步入阳光,空气乍然明媚。夏衍仲忽问:“你还跟敖衡在一起吗?” 莫安安点头,说是。 夏衍仲脚尖蹭蹭地,犹豫着问:“他知道阿姨的病吗?” 莫安安笑了:“知道,他应该是最先知道的。” “就没说什么吗?” 莫安安饶有兴味抱起手臂:“你觉得他会说什么?” 夏衍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哪猜得到。”又说,“他这人还挺爷们儿的。” 莫安安还是笑:“嗯。” 走到停车场了,夏衍仲帮莫安安把东西一一搬上车,执意要她先上车,目送她离开才肯走。莫安安推辞两句,见他主意不改便作罢,拉门坐上了驾驶位。 车平稳地上路,莫安安往前开去,后视镜里,夏衍仲站在原地,后退似的不住摆手,距离拉长,拉长。她看着那个摆手的人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最终,淡出于视线之外。 展览 生活一旦四平八稳,好像就显得格外匆匆。转眼便是入秋,树上的叶子纷纷黄了,扑簌簌落得满街。戴口罩的清洁工怎么扫也扫不干净,路清阔不上片刻,落叶转眼便又能攒上冒尖的一小堆。 看着此景,人未免会觉出几分失意。但狗不会,反而很欢喜。 这时若牵着尼古丁出来遛弯,天不热不冷,蚊虫减少,地上还有许多枝枝叶叶,它简直兴高采烈了,兴冲冲地去扑那些个树叶,扑出一身脏来,回家少不了被敖衡摁着拿湿巾上下地擦。 几个月里,尼古丁已和刚捡回来的小毛球判若两狗,身体迅速地拉长,脸也从扁圆变得削尖。尤其在脱毛期,尼古丁身上的毛稀拉拉的,样貌像个丑猴子,行动时又宛如一株夏天里的蒲公英,走到哪,毛发便流落到哪。一度从衣橱任意拉一件衣裳出来,总是能在上面找到长长的狗毛,把敖衡烦得不行,每次换衣服,就恨不能把它打包送人。 但捡回来的狗,养久了多半有点拿它当孩子来疼的心情,烦归烦,真送人敖衡还是不舍得,沉着脸择完一身狗毛,他仍要去宠物店买补养膏和磨牙棒。最初敖衡期盼它能长得威武些,不指望像牧羊犬那样英俊逼人,至少每天带出去遛的时候不丢脸面。奈何事与愿违,从长宽高叁个维度来看,前两方面它倒是颇有突破,高度上却始终没什么变化,腿短短的,体型像柯基,脸又似小狐狸,不知混了几种血统,但总之,和威猛没什么关系。丝毫对不起吃下去的那些昂贵狗粮。 尽管这样,敖衡还是照时照点遛它。早一次,晚一次,若莫安安有时间,两人便会在晚上吃完饭,一道牵着它在附近河堤散步。若敖衡出差,这事便落在莫安安头上。 于是,时而是因为狗,时而是因为敖衡,一个月算下来,莫安安往往在出租小屋住不上几天,水电几乎不怎么用,月底缴费都是个位数。 可她还是没退租。租费照时交,任房空着。 莫安安执着地想留下一个落脚处。只因和夏衍仲结束时她已体过会无处可去,那滋味,她这辈子再不想体尝第二次。 对于这个临时的落脚处,莫安安虽住的少,打理却还上心。隔叁差五,她便回来一次,清清蒙尘,给阳台上一株背阴处放着的绿萝浇水。上一个租户大约喜欢植物,阳台不大,摆了六七只花盆,种满了花哨的各式绿草——莫安安对绿植一窍不通,于她而言,凡没开花的植物统统是草,绿萝不算。因为办公室也放绿萝,她熟悉,掐一根枝插水里,要不了几日便会冒出嫩生生的须芽,在新的地方茁壮起来。 不认识这些植物的品目,当然也就没办法好好照顾。莫安安跟房东提过花草的处置,房东太太却说:“我也不会侍弄,你不想要就搬楼下吧,邻居里有想要的自己会来拿。” 花盆有大有小,莫安安把小的搬下去,果然不久就被人捡走,而大的却因为不方便挪动一直搁置在阳台。逐渐地,旁的都死掉了,盆里冒出了茂盛的野草,只绿萝还活着。 这日逢周末。难得敖衡有空,莫安安便叫上他一起来到出租屋,打算捎几件应对变天的衣服,顺便把那两盆草搬到楼下,腾出些地方。 敖衡一大优点是不娇贵。他的住处有专人日日打扫,从无需亲自动手。但在外面,干起活计他也全都做得。莫安安只要他帮忙搬花,他搬好,还帮着一起拖了地,擦了窗子,弄完,问:“接下来去哪?” 莫安安把衣服一件件迭好,装进手提包,说:“回去吧,尼古丁还在家。” 敖衡没搭腔,挨着莫安安在沙发坐下,暧昧地笑着问:“不休息一会儿?” 休息。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息。 敖衡说的“休息”,此处特指床上运动。他忽然提这件事看似奇怪,背后却有很实际的道理:尼古丁的年纪换算成人类,大概就是五六岁的小孩,正是顽皮,听见动静非要亲自瞧瞧不可。两人亲热,关上门,尼古丁便会疯狂地挠门板制造噪音,不关门,这傻狗必定会站在近处围观,“呼哧呼哧”地围着床一阵乱蹿,大概是以为他们打架,试图奋力劝开。以至于敖衡不得不买些极耐啃的磨牙棒,亲热前,先丢一根给它,再关门行事。 就像把熊孩子丢家里的年轻夫妻,今天难得有可以放浪形骸的机会,敖衡便抓住不肯轻易丢了,手换上了莫安安的腰,劝她道:“你这里床蛮软的,休息会儿吧。” 莫安安眨巴眨巴眼睛,犹记过年时敖衡劝她到自己住处去,列下的理由里有一条就是床垫不舒服,太硬板。可以见得此人眼下绝对居心不良,连这样的违心话也说得出来。 她有点不忍地提醒敖衡:“知道今天几号么?” “23号。”敖衡说着,缓缓地在她背上地抚弄,摩挲她脊柱上一节节突起:“不是什么节日吧,我记得……”话未说完,手石化在了莫安安内衣扣上:“生理期?” 莫安安点头。 敖衡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原还是笑着,现在笑凝固在脸上,眼睛失去光亮。莫安安感到自己变得有些坏,看见他这幅模样,居然很幸灾乐祸。她笑起来,骑坐到敖衡身上,用手指头按住他的嘴角,把微笑放大:“我也挺想的,可惜啊可惜。” 敖衡对她的挑衅很淡然,一只大手轻易裹住莫安安兴风作浪的两根指头,轻轻啄了一口:“那咱们去哪儿?” 莫安安还保持着骑人的姿势:“你说。” 敖衡“嘶”了一声,手猛一用力,把莫安安从身上拽下,另一手护着她后脑,把人冷不丁压在了沙发上:“好好说话,别摇晃腰。” 莫安安还是笑,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够了说:“你定吧。” 敖衡直起身,把莫安安拉起来:“你们不是刚上了一个项目么,展出在哪?” 莫安安立刻变得有点紧张:“你想去看?” “嗯。” “别去了吧,”莫安安推了推他,“没什么看头。” “你不是昨天还讲效果不错么?” 话的确是莫安安说的,同事的评价,她没忍住跟敖衡嘚瑟,这时悔起太沉不住气:“可是……”莫安安欲言又止,“唉,这回是机床展。” “机床展就机床展,”敖衡想想说,“去吧。” 一同去看莫安安的设计展,这件事敖衡提过不知多少次了,但要么莫安安没空,要么敖衡没空,阴差阳错着,一直没能实现。莫安安想,第一次带敖衡看的展出要有趣一点,最好有点情调,譬如珠宝展、文创展或是葡萄酒展一类,外行也能品出点乐趣。 万万没想到,她和敖衡的第一次观展,竟要去看机床。 出了家属院,车开向展馆,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别的,莫安安始终心不在焉。她仿佛一个拿着作文等待老师批改的小学生,有点隐隐的自得,又有些担忧。作文没有固定的好坏之分,展览也一样。同事口中的效果不错,在敖衡眼里很可能是不过如此,甚至是无聊。 全世界的人里,她大概最不希望敖衡觉得那些设计无聊。 路不长,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买了票,两人跟着旁的参展人员进去。莫安安环顾着闹哄哄地说话的参观者,听着机器嗡嗡作响,简直不认识这地方了。她手心沁了一层的汗,拉着敖衡,从一个个展台穿过去,不时,停在一个偌大的黑黄相间的展台前。 “就是这儿了。”她说。 观展的大多是行业从业人员,聚了不少,层层迭迭地,看展厅里运转着的、没运转的各种机器,莫安安同敖衡跟着人流走,大家纷纷去围观展示机床,他们便也跟着挤上前。 展示机床正嗖嗖地加工齿轮,能看出机器转得很顺畅,很快,旁人都很兴奋,感慨技术进步, 莫安安站着观察一阵,却看得一脸茫然,对敖衡耳语道:“什么是伺服电机?差动补偿又是什么?” 她想敖衡肯定懂,因为听工作人员讲解时,敖衡表情专注,还时不时和对方做眼神接触,看起来胸有成竹。 她还在心中暗暗赞叹,敖衡真厉害,什么都会。 不料下一秒,敖衡却捏捏她的手,低声说:“我也不明白,听天书似的。” 莫安安乐了:“那你还装挺像,一直点头。” “点头是赞许这展台设计。”两人从人群中间退出来,敖衡揽着她,四处环顾棚顶,“展示灯光至少90分,颜色搭配95分,互动展览区……规划合理,交流性强,怎么也得100分吧。”他笑笑,趁无人发觉,速度极快地亲了一下莫安安的耳垂,“挺为你骄傲的。” 莫安安人傻了似的,站在原地看敖衡,眼圈红红的,过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对懂行的人来说,展厅里面大概有很多学问,但不懂行的人看不出这些,只能明白人多,声大,机器长得彼此相似。每到一处,都有人给敖衡递名片,介绍产品,他得费上半天口舌解释自己并不从事此类业务,说得口干舌燥。看完莫安安公司的布展,又走马观花地游逛了几个沿途的展台,他们便逃也似的出来了。 出来很远,人已经不多,广场上空荡荡的。晚霞里,莫安安的脸上泛着一层浅浅的酡红,手也热乎乎的,像发烧了。敖衡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说没有,手依然和敖衡牵很紧。 日渐西沉,气温降下,但见鬼,对视一眼,敖衡竟也觉得热。 黎明 71.黎明 原说收拾完了东西就回家,结果,他们一起去看了展,吃了晚饭,还是没回去。 吃饭的时候,莫安安忽然说她想去敖衡的医院瞧瞧,敖衡起先推说怕尼古丁在家等着急,不如改天,见着莫安安神情失落,又改口说:“那就去吧。” 于是在还不算太晚的晚上,莫安安和敖衡来到医院。 建筑也是有气质的,高档私人医院的气质和公立医院的气质就很不一样。这个时节,后者门口已经有卖烤薯的小摊,满带着股众生颠沛的烟火气,但在这里,却不太能嗅得到这种气息,除了楼墙便只见树,楼墙新,树古,树干粗且大,把楼脚遮遮掩掩在当中。 莫安安用手摸摸粗糙的树皮,仰着头顺势往上看去:“市中心已经很难见到这样大的树了。” 敖衡手插在裤袋,跟她一同看树冠,晚风吹着,树叶便缓缓地摇,打着旋儿落下两片叶子。 “建院楼那会儿,林业局说这些树年份长了,留着吧,我想也是,长这么大不容易。”敖衡望着树说:“所以就留着没砍。” “那以前这里是什么,”莫安安问:“也是医院么?” “不是,”敖衡声音有点低,“是个疗养院。”他顿了顿,又说:“我妈在这儿住过。” 莫安安猛地缩回手,无措地扭头看敖衡,他只笑笑,说:“走吧,上去看看。” 医院像是普通医院和酒店的结合体,灯光很亮,里面安静,莫安安跟敖衡一起坐电梯上去,去到他的办公室。这间房子不如她预想那么大,叁十几平的样子,放了书架,电脑桌,一套沙发几,便没别的了。 莫安安四下左右地看,敖衡给她倒茶:“你慢慢看。” 莫安安“嗯”一声,自如地走来走去,仔细地瞧。走到窗帘处,拉开见外面接着一个露天阳台,不禁笑了:“你以前是不是总在这儿偷偷抽烟?” 敖衡放下茶壶,跟过来,手搭着她的肩膀反问:“我还需要偷偷么?” 阳台上铺了防腐木,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莫安安走上前,把手搁在栏杆上,隔着一片墨色的树,看见德基广场拱形的楼顶,有暖色的光束从那里散开。 她以前常去,现在不常去的地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空。 敖衡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用肩轻轻碰她:“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就坐在那排椅子上,有印象么?” 灯照着那一小片地,椅子孤零零的,莫安安看着,记忆浮了上来:“那天好像很热。” 敖衡轻笑笑:“是啊,很热。” 很热的时候已经过去,春夏秋冬都已经换了两轮。 时间真的是很快。 “那天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热和虫子,我都忘光了,可想想,生活好像就是从那普通的一天开始改变,像火车的扳道岔一样,”莫安安拨着手指头,“从一个轨道,到另一个轨道。” 敖衡攥住她的手,手掌温热而干燥:“我运气不错。” 莫安安抬起眉毛看他。 “挑了个合适的时候站在这里偷偷抽烟。”敖衡说。 莫安安笑起来,无声扬了扬唇角。 把疗养院推倒,建成一所新的医院,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时间久了,敖衡便只把它当成医院,开始坦然地看待发生在这里的出生和死亡——迎来送往是医院的天职,死去的,和生下的,本质没有不同。 但他仍避免晚上过来。 晚上,人声消歇,那些古老的树,外面茫茫的黑,它们不会说话,却会动摇他的坦然。于是敖衡便想起,这里曾是疗养院。 像一个笼子,牢牢困住母亲。母亲又困住他。 莫安安的手还抓着扶栏,在看无限的远方。敖衡走到她身后,抱住莫安安,下巴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说:“我爱你。” 怀里的人怔了一瞬,随即浅浅笑了笑,伸手拍了他一把,低声埋怨:“肉麻。” 敖衡也只是笑笑。 可能她永远无法相信他的爱意,就像无论他说多少次,莫安安始终觉得他的依赖是玩笑。可敖衡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像走进告解室的虔诚教徒,一遍一遍地,向她剖白。 莫安安转过脸,见敖衡还在笑,有些发赧:“你笑什么?” “笑我这一年来的好运,”敖衡指头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爱上一个人,告别一个缥缈的影子,还成为了一个不错的父亲。” 莫安安紧抓着敖衡,嗓子干干的,半晌无话,然品了一会儿,又忽然缓过神:“好父亲?谁的父亲?” 敖衡一本正经:“尼古丁。” …… 气氛由前一刻的浪漫变得诙谐,莫安安和敖衡面面相觑,笑得险些呛住。 敖衡手轻拍着她的背,拿出手机点开视频监控,打开刚一看,便笑道:“话好像说早了点,我的慈父形象还没立稳当,就要破灭了。” 莫安安伸过头去,见屏幕上,尼古丁正叼着敖衡的棕色拖鞋,又甩又咬,撕啃得好不尽兴,她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你准备怎么教育她?” 敖衡叹了口气,“家暴不可取,但下星期牛肉干是别想了。”又帮莫安安裹紧外套,说:“走吧,再晚点回去,你的拖鞋也在劫难逃。” 莫安安点点头,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站住问:“对了,之前你说能帮我约检测专家,还算数吗?” “你要做检测?” “不做也焦虑,”莫安安笑笑,“还是做吧,图个尘埃落定。” 检查预约在了两周后,这中间,素来坚定无神主义的敖衡短暂地做了一阵忙碌的有神论者——他陪着莫安安去了一趟临市传说很灵的寺庙,求了一个“心想事成”签,听闻合作的商人里有信道的,又托人求了符,甚至去教堂做了祷告,大大地发扬了奸商特性,把所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贿赂了一遍。 不知究竟是因为莫安安心诚,还是哪位收了好处的神仙从中帮了忙,至少这一次,莫安安成为了幸运的百分之五十。 长久以来压在莫安安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 “黑猫白猫,能捉耗子的就是好猫,神佛同理。”后来敖衡擦着眼镜说,“但我仍然相信科学。” 夏衍仲和莫安安之间的婚姻倒是有了点“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意思,除了协议当初约定好分割的财产,他还替莫母寻了些延缓记忆衰退的偏方。钱和方子莫安安都接了,吃饭的邀约则没答应——两人现在身边都有了新人,身份敏感,再常见面不合适。 但也有不愉快。有一次夏衍仲半夜醉酒,电话打到了莫安安手机,抱怨了一通新女友如何大手大脚、如何地不体贴,莫安安耐着性子听了两句,等夏衍仲开始回顾他们从前的温馨,手机便被敖衡接过,问:“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跟我聊。” 他又像酒醒了似的,支支吾吾把电话挂了,往后,再没半夜打过电话。 莫安安的生活被割裂成两部分,在T市,她的工作和生活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但被遗留在S城的那部分,却毫无疑问地在越变越糟。 每个月,莫安安都会挤出时间回去,莫母的病症恶化得比预料更快,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再做饭——要么忘记放调料,要么是把调料放两遍,总之,做出的菜是不能入口的。莫安安便劝她:“该享享福了,外面买点或者让莫康做就好。” 莫母说话不再流利,话比以往少了很多:“莫康忙着呢,不能让男人下厨。” 到入冬,她两次烧完水忘了关天然气,莫父和莫康才意识到危险,给厨房装了一把锁。莫母终于被彻底禁止出入厨房。 莫母不能做饭,也不能出门。下了楼,她就弄不清自己家究竟在哪一栋,莫父便把她带去汽修厂,可厂里没人能时刻顾上照料她,一会儿又不见了人影。莫父只得卸下厂子里部分差事,在家专门看护她。 这种生活过了没几天,莫母安生了,莫父却过不下去了。 厂子里有朋友,除了修车,有人陪他下棋,喝酒,但在家,只有一个越来越傻的婆娘。莫父便打电话给莫安安,话说得很直白,大意就是莫安安并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作为女儿,孝顺亲妈天经地义,如果不能在身边尽到照顾的义务,钱上还要多承担点。 “你弟还没,还没结婚呢,有好些用钱的地方,该拿你得往外拿。”莫父喝了酒,大着舌头问:“夏衍仲给了你多少钱?” 莫安安说不清心是在具体哪一刻冷掉的,然而确实是冷了。她对父母的感情里,有怜悯,也有感激,但没有爱。本着那点已经很稀薄的情感,她在网上找了一家距离S城80公里、专门收治老年痴呆患者的养老院,费用她出一半,莫康和莫父合力承担另一半。约定好,过完这年春节,就一起把莫母送进去。 协议达成,连电话她都很少再打。 冬天在一步步逼近,T市的气温也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冷一些。这天T市忽然下起大雪,还不到傍晚,屋外便黑压压地,像是深夜似的,只见得到对街的灯光,辨不出建筑的轮廓。 同事纷纷提前撤离,有几个也来提醒莫安安,但这次的客户有些难缠,要求洋洋洒洒罗列了一堆,待莫安安打完这通网络电话一一核对清楚,办公室人都走光了。 不巧的是,莫安安的车子前些天发生了剐蹭,送去了4s店,而敖衡这天又出差在外,回来更不知几时。既然注定回家不会太方便,也就不必在乎早晚。 莫安安把电脑盖上,一一收拾桌上散落的文件。心里盘算着,先去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些吃的垫垫肚子,再想办法回去。 东西还没有收拾完,手机便响了。 莫安安看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接起电话:“刚忙完么?” 听筒里传来敖衡的声音:“嗯,提前结束了。” 莫安安笑起来:“正好,不耽误遛尼古丁。”又瞧瞧外面密如织网似的雪,恍然醒悟说:“这天还是不遛了吧,雪太大。” “遛哪门子的狗,”敖衡笑她,“你还在公司么?” “在呢。” “想也是,我已经在路上了,骑士二十分钟就到,”敖衡说,“接女王回家。” 末尾五字仿佛不论何时都带着媲美姜汤的魔力,莫安安噗嗤笑出声,说好。 她把电话挂下,数秒后,敖衡又打了过来,这次只叮嘱了一句:“接我电话你再出来,外面冷。” 莫安安把电脑装进手提包,心说旁人大概不会想到看似完美的敖衡其实有很多小怪癖,比如不敢坐手扶梯,再比如方才那句话每次他都要说一遍,一旦忘了,还是会认真地特意打电话补充,强迫症似的。 手机还在不断地往外跳信息,May问她有没有回家,莫安安为让她安心,回复说“快到了”。维希发来了小视频,宝宝伸着手掌,探出窗外抓雪花,叫着“哇塞”,可能是孩子的眼睛太过明亮,莫安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有些是公众号的推送,说这是T市八十年来最大一场降雪,尚且预计不准雪何时会停,呼吁市民不要出门,注意防冻。 莫安安往外看,八十年一见的大雪果真不凡,路灯下,车辆寥寥,望去皆是密匝匝的雪花,在夜幕中纷乱狂舞。 冰天雪地,还是有人为她奔赴而来。 手机响了,莫安安背起背包,刷卡关门。她走入这个狂风暴雪的夜晚,向着迎接她的车灯,一步一步,无惧无畏。 人生尚且不长,但她早已经历过比这更凛冽的风雪。 在她收拾行囊,辞别夏衍仲和她曾共住房屋的那个清晨。也在她拿到母亲诊断单,在花园徘徊的那个下午。 雪会下多久,白色累积将几寸,是不是会淹没这个城市,莫安安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走下去,穿过这场风雪,总会迎来黎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