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守则(病娇)》 长日余烬许文远 许文远最近害了牙疼。 在会议室里,他用疼得发肿的脸,口齿不清地讲完了一中的历史。枯燥如木屑。 底下响起掌声。 许文远心里发怵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人。 和周遭带着虚伪笑意的人不同,他脸上是缄默。干净的缄默。 许文远不用翻校友册就知道他的名字。 陈沦。 许文远按了按发疼的智齿,咳了一声,把百年校庆的纪念册挨个发下去。 纪念册里印了毕业合照。 许文远把纪念册发给陈沦,对着他的手,愣了一下。 陈沦的手偏瘦,冷白。指甲修剪地整齐干净,骨节上甚至带着很浅的粉,但不女气。他手上的骨节经络带着金属丝般的力量。 陈沦有一双很好看的手,而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戒指。很简单的白金戒指,线条干净。 许文远有些诧异,他侄子和陈沦曾是同学,并没有听闻陈沦结婚的消息。且陈沦现在左不过二十四的年纪。 也许那只是装饰性的戒指。 陈沦接过纪念册,翻到毕业合照的那一页,垂目看着。他垂头的幅度是漠漠然的。 合照里的他和现在是差不多的模样,眉眼漆黑,在人群最是出挑。他局外人般,眼神松落落地看着前面。 站在他旁边的女生倒是微红着脸笑着。 陈沦的食指从合照里他的那一处一直向右移,直到另一端,停住。 他用食指轻轻点了点照片里的人。 许文远看了看表,到时间了。 他领着会议室里的那帮子杰出校友去了礼堂,看校庆汇演。 许文远坐在陈沦边上,他往旁边让让,离陈沦远了些。他放松下来,一手捂着腮帮子,表情恹恹的,牙疼极了。 他明明知道疼的是智齿,却仍是忍不住地去按着。 另一边的陈沦手斜斜地撑在腮边,面上的神色敛着,敷衍着旁边一个试图和他搭讪的政客。 陈沦手上仍然拿着那本纪念册。食指夹在合照那一页。 过了一会,他又看了一眼合照,脸上的表情不算好,也像是害了牙疼,疼得厉害。 许文远闷哼一声,他方才按智齿按得用力了些。疼得要命。 疼痛间,许文远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没收的一本书里,东野圭吾形容明知没有结果的爱时,这么说着:就像故意去按发痛的智齿,获得疼痛中莫名的快感。 许文远再去看陈沦,他已经撑着头睡着了,眼下微微发青。即使睡着了,食指仍然卡在那一页上。 由于陈沦姿势的缘故,他的脖颈下方稍微露出了一点。 喉结上是淡红。而锁骨上几寸的白皙皮肤上,有深暗的红。 那暗红里,还结有一圈厚而黑的痂。痂边交叠着牙印。 吓。看不出来啊。 许文远缩了缩脑袋。 校庆结束已是六点。要入冬了,温度直降了几度。 许文远从礼堂走出去,不禁瑟缩了一下。 眼镜校长和那些杰出校友走在远前方,乌泱泱的,相互吹捧着。他们还有晚饭要一起吃。 其中不见陈沦。 许文远今天没有晚自习要值,直接回家。他坐进车里,把一本《糖霜谱》放在一旁的车座上,去还书。这本书是他在许斯年的书房里翻来的,读起来颇有趣味。 许斯年是他弟弟,二十九岁,在高校里教书,刚升了教授。认识许斯年的人都是对他赞不绝口的,讲他温润有礼,为人谦逊。父母也是偏爱许斯年的,但最近却是闹翻了。 许斯年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地板可以照见人影。 许文远站在门前,按了三次门铃。无人来。 他皱眉,正要按第四次,她来开门了。许文远不禁往后退一步。 搭在门上的是一只幼白的手。 她微侧着头看他,并不说话。眼下有泪痣。 许文远看不出她年纪,也许二十出头,也许更小。 房间内打足了暖气,她身上只穿着着一件薄薄的吊带裙,颜色像傍晚。里面没穿内衣。她的胸可并不小。 她锁骨上有着一连串的吻痕。许文远耳边尤能听到许斯年吻她时低声压抑的喘息。 “我找许斯年,我是他哥哥。”许文远听见自己这么对她说。 “哦。”她说。“他过一会回来,你先进来。”她侧身往里面让了让,许文远避着她,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 许文远坐到沙发上,她帮他倒了杯水。 她显然不会怎么会做事,水倒地太满,放到茶几上时,洒出来了一点。 她坐在他斜侧,小小的,缩在沙发里,垂着头,抿着唇,全神贯注地在看一本画册。脚趾有时蜷着,有时舒展。 许文远看了那画册一眼。是丰子恺的漫画,里面有小人,有小狗,有杨柳。 她翻书的手上戴着戒指。虽然是完全妥帖合适的戒指,但在她手上就有一种小孩子偷戴的感觉。 许文远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小女人。许斯年也是前几天才和家里人说,自己和她挑了戒指,订了婚。 在母亲哭哭啼啼的吵闹声里,许文远没听清她的名字。 许斯年从来是个规矩的人。用女孩子的话讲,就是禁欲。然而却爱上了一个相识不过两个月的女人。 门上传来响声,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她放下手里的书,赤着脚跑过去。身上的裙流动着。 蹬蹬蹬。 她足踵是笨笨的浅红。 许斯年拔下门上的钥匙,搂过她的腰,含笑看着她。他低下头,欲吻她。 那小女人捂住他的嘴,笑着用手点点坐在沙发上的许文远。 许文远忙把身边的书举起来,示意他是过来还书的。 许斯年没说什么,只把西装外套拖下来盖在她肩上,裹得严实。 许斯年坐到沙发上,女人窝在许斯年臂弯里,依旧看着那本画册。她托着腮,偶尔睇许文远几眼,神情像一只恃宠而骄的猫。 许文远只觉得尴尬,说出来的话也干巴巴的。后来索性不怎么说话,低头喝着水。 一杯水很快见了底。许斯年拿了水壶过来帮他续。他手上白金的戒指发着冷冷的光。款式有些眼熟。 他俯身替许文远倒水时,偶然间,许文远抬头看见他衬衫领口内的咬痕。几处咬痕交叠在一起,有些地方咬重了,破了皮,结了痂。 许文远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向那女人,正对上她的眼。许文远背上冒出一点冷汗。 许文远无心再坐下去,只是草草喝了几口水,找了个借口走了。 他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女人攀着许斯年,白嫩的手臂缠着他,红红的嘴对着他的耳朵说着话。许斯年极有兴味地听着。 许文远叹了口气,关上门。 许文远一路闷闷地走着,坐进车里,发动汽车。引擎响起时,许文远“啊”了一声。 难怪眼熟。那枚戒指,他是见过的。 陈沦手上戴着和许斯年一摸一样的戒指。 许斯年说过,那戒指是女人挑的。 室内。 许斯年搂着她,轻轻的问:“小满,你今天在家里做了什么。” 陆满笑了笑,“想你。” 她解开许斯年衬衫上的纽扣,他仰头,配合着。 她确实想念他的血肉。 长日余烬许文远 许文远把车停在路边,给许斯年拨了一个电话。他觉得那女人不对劲。 手机铃声响起。许斯年抬眼一看,是许文远打来的。 埋在他颈间的陆满说,“不要接。” 许斯年挂了电话,手摸进陆满的发间,另一只手深深抠进沙发坐垫里,形态扭曲。 她在咬他,真咬,痛极了。疼痛中带着许斯年自觉可耻的快慰和瘙痒。他发出一声闷哼。 陆满收起了她小小的白牙齿,直起身,把嘴里的血沫吐在垃圾桶里。许斯年扯了张纸巾擦她嘴角的血,她垂目轻轻说了一句,“像烂掉的鱼的内脏。” “什么?” 陆满扬起脸,对他说:“血的味道像烂掉的鱼的内脏。” 许斯年不以为意,扶了扶鼻上的细框眼镜,“血的味道都不大好。” 陆满侧过身调电视频道,她看新闻,过了一会才轻轻说,“也有味道很好的。”许斯年没听见她说的这句话,他转身进了房间收拾行李,今晚要飞去另一个城市出差。 许斯年走时,陆满送他到门口,踮起脚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复又垂下头,拉住许斯年的袖管,把脸贴在他肩膀上。 “又想跟我走了?”许斯年笑着说,“当初是你说懒得去,要留在家里的。” 陆满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微凉的外套上,不说话。 许斯年摸着她的发,“你现在去收拾行李也来得及。” 浅色的灯光下,许斯年显得格外洁净。陆满仔细地看了他几眼,仿佛透过许斯年的五官,在想着一道白月光。 “算了。”她推开他。“我就待在家里。” 陆满往后退了几步,又低头对着许斯年一笑,像猫。 “怎么了?” “你要带着我的头发出门?”她用葱白的手指点点许斯年的衬衫。许斯年低下头一看,她有根细长的头发缠在他的纽扣上,模样懒懒的。 许斯年把头发解下来,头发慢慢落在地上,死了一般。 “路上小心。”陆满浅浅对他说了一句,关上了门。 她转身发了一条短信,斜躺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看着新闻。 过了一会,手机响了,她接。 “我到了,下来。”另一头的陈沦掐灭了烟头,说。 许文远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他把手机掷在一旁,先打着方向盘去了附近的肯德基。 十五分钟后,这个三十五岁的单身男教师一身灰地坐在肯德基的玻璃窗后嘬着可乐批试卷。 他偶尔会抬头看看街上的车和行人。他不自觉地把过往的男人和陈沦做比较。 也许是光线的问题,外面的人都有几分滑稽,许文远正这么想着,一个长得尤其像猴子的外卖配送员匆匆走过,撞到许文远的肩。他可乐的吸管直直捅到鼻孔深处。 那配送员带着许文远响亮的“操”快步离开,骑上电动,到了边上的一家酒店。 他敲门。 门开了,配送员往后退一步,陈沦带着戒指的手接过外卖,说了声谢谢便关上了门。 “没吃晚饭?”他把外卖放到桌上。 陆满趴在窗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外面的车流。“许斯年做的饭太难吃了。” 陈沦坐在床边,凝视她单薄的背,他拇指抵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他说:“那就回来。”回到我身边。 陆满没有回答。她关了窗,房间里一下子静了很多。 “那是什么?”陆满对着陈沦放在一边的小册子抬抬下巴。 “一中的纪念册。” “我要看。” “挺无聊的。”陈沦淡淡说了一句。她自顾自拿起纪念册,飞快翻着。翻到毕业照那一页。她手指一路滑,在最左边的尖子班上停下,找到黑发白肤的陈沦。 “你没怎么变,给人的感觉还是一样。” “什么感觉?” 陆满想了想,开口说:“说不出来。你像是关在玻璃匣子里的磁铁,别人都是发锈的铁钉。” “你呢?”陈沦掀起眼睑问她,“你也是铁钉?” 她摇头,合上纪念册,看着窗外街上昏昏的灯光,“对我来说,你并不是磁铁。” 他尾音上扬“嗯”了一声,似乎来了兴趣。 “要说光也有亮的暗的吧。”她说。 “嗯。” “对我而言,你是暗色的光。”陆满的手点在他眉骨下的阴翳上,“虽然不甚明亮,但已经够我前行。” 陈沦搂着她,低低笑了,眉眼轻慢。 “你不信。” “你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了。”他看着她说,“但我很高兴,每一次都。” 陆满被他看得有些涩然,别过头去翻他的口袋,翻出来一包劣质的烟,新的,里面抽得只剩下两三根。 “你抽这种烟会不会太掉价?” “我没这么想过。” “今天抽了多少?” “忘了。” 陆满把烟丢在他腿上,“多抽点,早就想看你吐血的样子了。一定很性感。” 趁陈沦低头放烟的功夫,她扭了扭腰,抬了抬腿,动作灵巧如解开发上的皮筋。 有东西落在陈沦膝上。陆满扔的。 他拎起来,白色的,是她的内裤。陈沦捻了捻那薄薄的布料,对上她的眼。 “想玩扑克?”他笑了笑,问。 “嗯。让我。” 他们用扑克的胜负决定体位。陆满没赢过几次,有也是陈沦让她。 说起来,扑克这个梗,是陆满和张合高中看电影学到的。她俩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联系过。 陆满有时候也会想起张合,带着怨恨。 人间失格张合 “我知道陆满这人不怎么好,她也知道我看不起她,可我们就是朋友。她说,朋友本来就是互相轻视的。” ——张合 “你得有双慧眼。”陆满从口袋里掏了张纸出来擤鼻涕,高三刚开学她就感冒了。 “什么?”张合没听清。 “我说,你的眼睛要够亮,这样才可以在人群里找到他。” “找谁?” “白月光呀。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像光。这一千个像光的人里又只有一个人像月光。像月光的这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是白月光。” “找到之后干嘛呢?” “还干嘛?干他啊!你都找到他了!”陆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耸肩笑笑。 张合抬眼看了看周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你小声点。我们在演讲比赛上。” “我又不是在站台上拿着话筒说。”陆满睇她一眼。报告厅里的光下,陆满的眼睛呈半透明。“白月光这种存在,就是烟白疏朗得让你想冲上去对他动手动脚、胡言乱语。你一碰上他,不是他完蛋,就是你完蛋。” “然后呢?” “然后你就想办法,你先一步一步带他学坏。你在办公桌底下,一边听老师夸他,一边摸他的手心。你让他把写了一半的作业放下,和你接吻。等他用手指头一粒一粒解开衬衫上的纽扣,生涩地向你伸手,对你说‘来’,你就成了,你俩接下来可以一起完蛋了。” 陆满一口气说完之后舔了舔嘴唇,亮着眼睛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 张合放下手上的王后雄,沉吟了一声,“可是,你让人家白月光好好地呆在天上不好么?” “天上哪有人间有趣。”陆满仰头打了一个哈欠,清水眼里浮起泪光,“想溜了。英语演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睡吧。完了我叫你。” 陆满嗯了一声,歪头睡去,额发软软地搭着。她刚刚结束对陈沦的单恋,手机的锁屏壁纸也从模糊的偷拍照变成了电影截图。 陆满说,她需要用白月光来填上陈沦留在她心上的洞。张合在心里暗自“嗤”了一声。 台上演讲的人变了。声音干净得像白线。 张合不自觉抬起头,看到他,洁白,衬衫挽到小臂。耳边响起陆满的“不是他完蛋,就是你完蛋。” 张合用手肘捅捅陆满,“看台上。白月光。” 陆满迷迷糊糊睁开眼,直起身,刚好看到台上的人。她倒吸一口气。 那人也刚好看见台下睡眼朦胧的陆满,他的眼睛带上很浅的笑意。 陆满低低喊了一声:“操。”另一边的他早早移开了目光,陆满仍盯着他,眼神赤裸。她觉得他纤瘦的脖颈边一定有淡淡的肥皂水味。 她想他是真的干净。自己也是真的爱他。 过了一会,张合听见陆满抠着手轻轻说:“我要咬死他。”这是她没睡醒说的话。 再过了一会,陆满平静下来,她又说,“我要他低下头来吻我。” 张合摇头浅笑,她觉得陆满有个念想也不错。 结果后来,几个月内,她两样事情都办到了。 世事实在难说。 比赛结束后,一中的食堂里,顶上的风扇转着。 陆满频频抬头看风扇,她害怕极速转动的风扇掉下来切掉她的头,血液喷涌而出,溅到天花板上。 “问到了。他叫于生,附中的。” “余生?” 张合在陆满掌心写下于生的名字。陆满反手握拳。 “有他微信吗?” “我附中的同学说他没有微信。” “哈!”陆满笑了一声,“我也经常和别人说我没有微信。” “真要追他?”张合用粗笨的荧光笔把知识点加重划出。 陆满“嗯”了一声,打开可乐,喝了一口,感受汹涌的气泡在嘴里噼啪爆裂。 “我以为你会一直喜欢陈沦。”张合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看她,“你都把他校服外套偷了。” “别说了,他来了。” 张合微侧过头,看到陈沦在隔壁桌坐下。他没穿校服,外面是一件黑外套,线条利落。 人间失格张合 张合手搭在眼尾,她借着手指间的空隙,低低看着陈沦。 雪中寂然的乌木,看着陈沦,张合胡乱联想到。 陈沦是暗的。张合知道这点,但还是移不开眼,她觉得陈沦睫毛真长。 陈沦身边的人,纵使张合不善交际,也都报得上名字。面容素净的那个,是沈垆月。刚剪过头发,戴玳瑁眼镜的是许梁。都是尖子班上的人。 陈沦面前只一瓶水,他靠着椅背,拇指搭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他的话很少,只偶尔说几句,旁边的人静静听着。 一只蚊子落在黏腻的红桌角上。 张合听见陆满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 陆满抬手给她看。她食指上的倒刺渗出血,明晃晃的番茄色。 陈沦侧头,垂目看陆满的手指。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面上有极浅的阴翳。 “扯掉就好了。”张合用红笔划下重点,“下手要快一点,不然会扯到下面的皮,那就会很痛。” 陆满嗯了一声,用指尖去夹那薄薄的倒刺,前倾四十度,拉扯,顽固的倒刺带起下面一条极细的皮,传来刁钻的疼痛。 “不扯了不扯了。”陆满抹掉倒刺底下出来的血,“有纸吗?” “没有。” 陆满皱眉,张口把食指含在嘴里吸吮,瓷白的脸颊微微凹陷。 陈沦扭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再死死旋紧,瓶身被他握出硬冷的凹陷。 “学生会有事,先走了。”他说。 许梁看着陈沦黑色的背影,问沈垆月,“怎么临时有事?” “不清楚,吃饭吧。”沈垆月看了陆满一眼。 陆满也是看见陈沦走了,才压低声音对张合说:“其实喜欢陈沦挺没意思的。他太难搞了。” “难搞?” “感觉他外面有一层玻璃罩子。别人只能在外边站着。”陆满歪了一下头,挠挠鼻子,“而且喜欢他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也没必要再去凑这个热闹。” “喜欢陈沦的人是多。可真有胆子追他的,没几个。” 陆满笑笑,“我没胆子,我没胆子。” “那你把校服还给他啊。” 陆满噤声,低下头喝了一口可乐。 “我说校服是他自己给我的。你信吗?” “不信。”张合嘴里溜出一声笑。陆满和陈沦不熟,她甚至没见陈沦有对陆满说过几句话。 陆满去偷陈沦校服那天,张合也在。那天天热得出奇,到了傍晚还是热,周围一切都被晒褪了色,变得发白发烫。 张合拿着参考书站在尖子班的走廊上,靠着窗。陆满走入放学后无人的教室里,教室拉上了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张合低头翻着书页。 米色的窗帘一阵阵荡着。 昏暗的走廊尽头传来人声,张合划完最后一个重点,盖好笔盖,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上去。做完这些,那几个人已经走近了。 都是尖子班上的人。张合认得走在前面的许梁。 她也知道那个,走在中间,白色的校服敞开,袖子挽到小臂,漠漠然的人。陈沦。 他看起来真他妈的绝。 张合本该提醒陆满的,可她没有开口。她只是张了张嘴,把参考书合上,背过身,看走廊窗外蒙尘的香樟树。 陈沦一个人进了教室,他带上门。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谁都看不到教室里的内容。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他出来了,身上那件校服没了。陈沦神色如常,拇指抵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上,摩挲。 他扫了眼站在边上的张合,走了,和别人一起。 张合背上莫名出了一点虚汗。 莫约再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陆满出来了,怀里抱着陈沦的校服。 她没提张合糟糕的望风,只笑说,自己之前躲在储物间,等陈沦走了,就顺走了他的校服。 张合不置可否,她反手摸了一把自己汗湿的背。 “有多好闻?”张合状若随意地问陆满。 “什么?” “我说陈沦。” 陆满把脸埋在陈沦的校服里,耸着瘦弱的肩,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像鸦片。”她叹息说。 陆满喝光了可乐,把易拉罐往垃圾桶里面抛,没进。罐子在地上留下一串清泠泠的响声。 她把罐子拾起,低头轻轻地说。“我也不信。” “我吃好了。走吗?”她又说。 “马上。”张合撕下一张便签,贴在知识点上,标上今天的日期,九月七号。 等张合在一月七号揭下这张便签,她的周围已经以陆满为圆心,发生了一系列多巴胺的化学反应。张合的心脏被嫉妒的酸液腐蚀出了一个缺口。 无论张合怎么琢磨,都想不明白事情发生的缘由,毕竟她的所见所闻极其有限,只是冰山一角,且世事也不似数学题那样有逻辑。 但张合还是要把她看见的事情讲出来。因为她实在想站在高处,往陆满的脸上吐口唾沫。 这年九月中旬,傍晚,张合和陆满诧异地停在教室门口。陆满手里攥着一支刚买的斑马荧光笔,烟灰色。张合手臂下则夹着一本数学错题本。 她们在看同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t恤,在他纤瘦的后颈之下,隔着衣服,张合可以看到他的脊柱。 他身后是教室苍白的墙面,墙上是九月荡漾的落日余晖,一如水中锦鲤身上变化莫测的光影。 察觉到她们的视线。他抬起头,眉目清远,面上的神色敛着,温吞寡言的样子。 这就是于生。 他很清白,张合想,然而陆满是一个讨厌的好色女人。 于生从附中转到了一中,成了陆满的同桌。他转学的缘由,众说纷纭,张合没有深究。 自于生来了,班上女生不会做的题目变多了。许多人问他,他也不生厌,只是拿着笔一题一题讲,末了淡淡对上那人的眼,轻声问一句,懂了吗? 来人往往看着于生眉间的浅痣,心中飘动着,吱唔一声,懂了。 陆满起先也问于生题目,她嫌于生红笔的颜色不好看,总是丢给他自己的百乐笔。于生拿起她的笔,横竖看了两眼,也没说什么。来往次数多了,于生笔袋里就多了一支百乐。说来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买的笔,却用在了陆满的作业本上。 陆满话多,课上总是不闲着,眼睛滴溜溜转,传小纸条给于生。纸条上字写的密密麻麻的,于生笑笑,收起来,并不怎么理会。 陆满课间总爱往后转,手肘搭在张合的课桌上,笑着说一些她碰到的事,事情大多低俗幽默。陆满以逗他人发笑为乐趣。 于生很少参与她的聊天。 一次,陆满讲到她表哥瞒着家人在厕所里刮腿毛的事,周围人无不笑得前俯后仰,只她旁边的于生表情淡淡的,他垂目看了陆满一会,转过身去了。 后来,陆满再把作业推到他面前,于生就说,这道题他刚给某某讲过,让陆满去问别人。 张合这时发现,于生对别人都很温和,唯独对陆满有点怪异。他看陆满的眼神总是清凌凌的,很清楚,他说的话也总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班里有好事者传言,于生讨厌陆满。张合对这个传言不置可否。 流言最终传到陆满耳朵里。 陆满找了一道班里只有于生解出来的题问他。教数学的秃头说,那道题大家没必要弄懂。于生看了陆满一眼,还是从笔袋拿出百乐笔开始写步骤,给她讲解。 陆满全不在听,乜斜着眼看他,用指甲把一块橡皮剥得零零碎碎,朝他身上扔。于生没什么反应。她又把桌上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朝他扔过去。于生反手接住,直接丢进垃圾桶,他神色极为平淡自若。 陆满气急,抓着桌上那只浅灰的荧光笔丢他,没中,荧光笔落到地上。于生俯下身捡起来,陆满又握住了另一支笔,预备再扔。 “咋了,陆满?”不明就里的人问。 “没事。”于生说,他眉目凝着,握住陆满纤细的手腕,带她出了教室。 张合饿急了,挽着另一个女生,吃晚饭去了。 待张合吃完饭回来,从平地上遥遥向上望,看到顶楼空荡的走廊上相对站着的陆满和于生。 等张合走到楼上,站在墙后,便听到两道声音。气急败坏的连珠炮弹似的声音是陆满的。于生只是偶尔说几句,声音沉静。 张合没听清他们说的话,但听语气可以看出来,两个人关系不算融洽。再过了一会,没声了,他们回了班。张合这才从阴阴地从墙后面慢腾腾挪出来,挪进班里。 再看那两个人时,于生一脸云淡风轻,陆满捂着腮看窗外,努力扮得平淡,不丢面子。 张合想,或许传言是真的,于生瞧不上陆满。张合有点恶毒的高兴。直到十一月下旬,传言被打破。 张合亲眼看见,体活课上,陆满在乒乓桌下捡球,于生俯下身,安静地吻上她。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故事,张合一头雾水。她特意在体活课下课之后,逮住陆满,调笑着戳陆满的梨涡。 “我可看见你和于生接吻啦。”张合说。 “那是吻?” “怎么不是?”张合对于生侧脸的下颚线印象尤为深刻。 “他都没有吃我。” “吃?什么意思?” 陆满沉吟一声,“一种带着崩坏的情绪的啃咬吧。”她说完之后,又赶忙补充一句:“我瞎说的。” 张合哦了一声,眯着眼睛不说话,她看向远处陈沦所在的尖子班。 陈沦的背影是暗的。 人间失格于生 “淹死的人大多因为轻视和大意。”——于生 事情得从头讲起。 九月十七号。于生转来一中不久。 和他同桌的人叫陆满。女孩。 她坐在角落里,苍白的一个,向后倚着椅背,带着她不自知的消极倦怠。她的眼睛是少有的,发着香槟一般浊浊的光。 这种光可以把一个人身上最劣质的成分吸引出来。于生不喜欢这光,他也不喜欢陆满看他的眼神。她眼神里有牙齿,在咬他。 谈话时,于生会避开陆满的眼睛。只看她的眉心。 陆满并不明白他刻意的疏远,她在上课不断地给他递纸条。或许,陆满把他当成了闲聊的对象。 最开始只是一些琐碎的问题。 「你喜欢喝奶茶吗?(我不喜欢。)」陆满用珊瑚红的百乐写到。 于生看着数学老师的板书,用左手写下,「不」。他是左撇子。 此类无聊的问题还有许多,于生记得最离谱的一个。 陆满用极淡极硬的5h铅笔写,「你的沐浴乳,是什么牌子的?闻上去很好。」 于生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低头笑着,下巴抵在胳膊上,离他极近。他抿唇,指了指前面的老师,没有回她。 下课后,陆满伸了一个懒腰,阳光穿透她浅白的身体。她的肩胛骨透过薄薄的布料,轻微凸起。她整个人像被泡在明晃晃的福尔马林里。 “十级孤独?”后面的张合问。 坐在他们左边,绑着发带,戴透明眼镜的胡志凡说,“一个人去动手术,就是十级孤独。我是承受过十级孤独的人啊。” 陆满冷笑,“割包皮吗?”她说话一直这样口无遮拦。 周围人笑,胡志凡也笑着挥拳头唬她。 “喂,话说回来,孤独这种东西,是因为没有男女朋友吧。”胡志凡斜眼瞄着一边看书的白荼。胡志凡喜欢白荼,全班人都知道。 课上,她又传纸条给于生。「当着众人的面,嘴上宣扬孤独的人,面目油腻可憎。」 字是灰色的。 这一节课,陆满只说了这一句。 于生想,独自苍白倦怠着的陆满,同大家开黄腔的陆满,哪一个是真实的。 他开始留意陆满,只是关心同学而已。这是他的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他对别人总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于生知道陆满对自己有奇怪的想法。他不愿意戳穿她。 说来不耻。陆满喜欢嗅他。 他午休,伏在课桌上闭目养神,陆满以为他睡着了。 她轻轻地凑过来,像对待猎物一样,嗅他。嗅他的头发,他的脖颈,他的领口。于生能感觉到陆满身上传来的温热的气息,以及她洗发水的气味。 三次过后,于生揉眼盖住拧起的眉,午休不再睡了。 十月初的那几天长假,很难熬,他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出来上学前一天,母亲失手用利器划破了于生的面颊。于生镇定地安抚好母亲,让她睡下,自己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创可贴贴上。 上学那天,于生校服里是件衬衫,白的。 上课时,他脱了校服,衬衫袖子往上折三折,露出肌肤。他戴上眼镜,细框的金属眼镜。 眼镜下是他贴的创可贴,泅出暗色的血。 这节课陆满把水瓶上的吸管咬成扁扁一条,她红着耳朵,夹紧双腿,偶尔在凳子上磨蹭。 她不断偷眼看着于生烟白疏冷的侧脸。创可贴和眼镜赋予他轻佻和斯文。 陆满传了一张纸条给于生。 「您看上去真斯文败类。」 于生打了一个问号。陆满回复一个笑脸。 下课后,陆满去饮水机那接水,于生眼神掠过她的课本,顿住,凝涩。 她课本上用粗重的笔写,「好想把他放进体内。私藏。」 于生合上她的课本。 最后一节课。 陆满推给他一张纸条。 「晚上一起吃饭吗?有一家店很好吃的。你不吃,我就自己去了。」 前面传下来告家长书,里面的意思大概是,学校外面有块工地最近在施工,人比较杂,让家长对学生上下学的安全多加注意。 班里女生看着告家长书窃窃私语,说的是最近出没的一个民工暴露狂。 于生对上陆满的眼,昏然欲醉的光。 他按了按眉心。甩不开奇怪的责任感。 「我陪你去。」 吃饭时,他们不远处,坐着陈沦。 陆满的目光在陈沦身上停了一会。 于生看过去,光下,陈沦的脸给人一种冷白刀片的感觉,很锋利。 陈沦低头拨弄一个破损的相机。他身边坐着沈垆月。对面坐的是许梁。 还有一个寸头,脸色雪青,嘴唇灰白,额角渗着冷汗的人,也坐在他们那桌。他整个人倾斜着,身上的职中校服松松垮垮,沾着灰,左胳膊耷拉下来,脱臼了。 陆满低声对于生说:“他是职中的混混,喜欢那女孩,最近一直在偷拍她。” 陈沦翻完照片,拇指轻轻蹭过食指。“人是好的,但你拍得很差。” 那混混嗫嚅着灰白的嘴唇,发出含糊的音节。 “他说什么?” 边上的许梁冷笑着说,“他让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陈沦不置可否,喝了口水,玻璃杯上的手指是刺眼的白。 “你给吗?”陈沦侧头问沈垆月。 沈垆月点头,像在可怜一条狗。 陈沦把相机放到混混面前,辞色锋利,“再拍一次,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 混混低着眼仔细看陈沦的脸色。陈沦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眼神对着他,黑森森的。混混吸了冗长的一口气,挺身,伸出右手欲拿相机。 “错了。”陈沦指正他,“拿左手拍。”他左手脱臼了。 混混瘫软了,语气变得粘稠恶心,一个劲求着陈沦。 陈沦不为所动。倒是沈垆月拧着眉看他眼泪鼻涕都下来,才对陈沦说:“好了好了。看着恶心。” 许梁看一眼陈沦的神色,对混混说,“还不滚?” 混混看了相机一眼,扶着脱臼的手,跑走了。终是没带上相机。 陈沦把相机扔进垃圾桶。 于生移开目光,陆满含着筷子对他低声说,“头发很黑,皮肤很白的那个,是陈沦。” “我认识他。” “他这么出名?” “他成绩很好。你快吃吧。” “他让人觉得害怕,不是吗?”陆满看着陈沦的侧脸说。“就算在光下,他也给人一种沉暗的感觉。像在雨天跌破膝盖,又湿又痛。”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于生笑。 那边三个人吃完饭,要走了。 陆满低下头吃菜。 陈沦向她走来,用手指指节叩她的桌,发出硬冷的声响。 陆满顺着手指往上看,对上俯视她的陈沦。 “你流血了。”陈沦用手指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下,“在这。” 陈沦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于生看见从他外套口袋露出一角的烟,他的手用力握住那包烟,烟壳都变形了。 陆满倒是愣着。她反手看自己的校服袖子,上面并没有血迹。陆满又把袖子往上撩。 “怪了。”陆满轻声说。 “怎么了?”于生问。 她把手臂抬起来给他看,上面有一道细长的口子,微微出血。连陆满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开的。陈沦是怎么知道的? 人间失格于生 “你今天泡了茶。”早上数学课小组讨论上,陆满突然对张合说。她的手斜撑在腮边,袖子捋到肘弯,露出纸白的手臂。于生淡淡看了一眼,昨天那道口子已经结痂了。 张合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你往水里加了肉桂和枸杞。我闻到了,甜丝丝的。”陆满皱皱鼻子,模样可爱。 张合说:“你鼻子真好。” 下课,张合旋开杯盖,喝了口带甜味的水。她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并没有喝过水,连杯盖也不曾开过。陆满却闻到了。 “我也能闻到你。”陆满看着窗外的树,轻轻说。 “是吗?”于生反问。 陆满点头:“嗯。能闻到身上的沐浴乳,衣服上的洗衣粉,水杯里的咖啡。”我能闻出你的指甲,你的手指,你的脖子,你的头发。你闻上去很好,你在勾引我,都是你的错。 于生看着陆满,眼里蓄着一点很浅的笑。笑是白月光一样的。 “别笑了,你不信我?” “我信。” “还笑。小心我亲你哦。” “好啊。”他声音是地上的白霜。 “什么啊,好随便。” “学习吧。亲吻孟德斯鸠。”于生把历史书推到陆满面前,他知道陆满刚才不过是说说而已。 陆满不明白言语的力量,可于生明白。滥用语言是种罪。他总是看见陆满在书上写下奇诡的句子。 这天陆满又写,「骗他进入我,被我的液体浸润,一尘不染的他说还要」 于生看向走廊外的陆满,她慢慢地贴墙走着,含着胸,肩背纤瘦,白似犊羊。有认识的人走过,陆满就把眼神移到别处,装成没有看到的样子,那样就不必打招呼。 她也许不善交流,她说话说过了头,还不以为意。可于生是个较真的人,他迟早会当真。 几天后有一个英语竞赛,陆云选了班上的于生和白荼去参加。周六,陆云让陆满把于生带到家里,他给于生讲作文。 周六下雨,天阴灰,博爱的冷雨亲吻一切,包括陆满裸露在外的腿。 “不冷吗?”于生问她。陆满黑色的裙摆只含着半截白润的大腿。 “不冷。”陆满拉着于生的衣袖,带他抄进一个弄堂,这是近道。弄堂细长阴暗,四处都是湿漉漉的。陆满走着走着就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 “这里好像阴道。”陆满轻飘飘地说。 童言无忌,于生在心里默默想,虽然她早就不是小孩了。 拐到弄堂的角落,陆满脚上的匡威鞋带松了。陆云刚洗白的鞋带散在水坑里,沾上泥沙,变得湿黑。陆满啧了一声。她拎着包又撑着伞,伸不出手去绑鞋带。 于生没说什么,只是蹲下身,白净的手指碰上她脏黑的鞋带,他也不嫌脏。 “你不要借机会偷看我内裤哦。” “不会。”于生垂着眼睛,他发觉陆满的脚踝纤细得很。 一辆电瓶车从后面像船一样“呼”地驶过来。陆满猛然侧身避开,倒在于生身上,慌乱中,她紧紧掐住于生的肩膀,膝盖抵在他胸前。 于生闷哼一声,搂住她的膝弯,下意识抬头。少年的嘴唇擦过她奶白的腿肉。 还有别的白色,那是她的内裤。最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蝴蝶好烫。于生别开眼,紧抿着唇,把陆满扶正。他还在她身下,陆满冰冷的手搭上于生的下巴。四处都是昏昏沉沉的,陆满的脸上也翳着阴云。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于生想开口,却被陆满捂上嘴,舌尖碰到她的掌心。 “信不信我现在就咬烂你的嘴。” 于生怔了一下,温热的手掌仍然护着她的膝弯。陆满看着于生脸上的神色慢慢收紧,像水结成冰。陆满脸上的阴沉一下子破开来,产出一个笑。 陆满碰碰他的黑发,拉长声音说:“骗你的。” 于生松开护在她膝弯的手,沉默着站起来。 他望出去,巷子深窄,两个人真的就陷在滑腻的甬道里了。 陆满家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楼梯上也印着各种甬道,疏通下水道,晓峰专业开锁,性病梅毒防治。 她家里是完全不同的,书架是她家的骨头,芥川龙之介和谷崎润一郎是书架的皮肉。陆云坐在书桌后,散发着读书人特有的气味,有点晦涩。 书桌角上是她小时候贴的蝴蝶贴纸。于生看到蝴蝶就想到陆满。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陆满坐在卧室的床沿,歪着头,手握着又白又小的脚,涂指甲油,鲜红的吻。 床上散着一件白色的校服,男款。白色的袖子像一只断手握住陆满的小腿,陆满转头,对于生笑。 人间失格陆满 “我是个怪物,我无可救药。别人讨厌我是我活该,但是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有人能来喜欢我,就算他们喜欢的不是真的我,那也足够了。”——陆满 陆满对于生笑时,傍晚的阳光拜访了她朝北的卧室。 阳光穿过玻璃投射到客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经过地板的反射,光停在于生身上。 光中,于生的五官明暗交错,有雪山,有湖泊。对陆满而言,就是一步跌进去,然后错错错。 于生的目光在陆满的脸上略作停顿后淡淡然地收起,转而投到课本上,微皱着眉。他挺直的背像一条绷紧的白线。 陆满牙齿发酸,咬肌鼓起,太阳穴上边那一块在蠢蠢地发热。 好想像兽类一样咬住他。 别诧异,早说过的,陆满和别人是不太一样的。 陆满认识到自己和别人不同,是在小学。她把牙齿埋进了朋友的肩膀。理由是,自己太喜欢他了。 那小男生是白白瘦瘦的一个,脚上的袜子总是白得过分。陆满和他是好朋友,两个人总是一起去吃饭。 记得当时是夏天吧,他穿着短袖。陆满笑着闹他。起初他还愿意和她敷衍,后来就腻了。他一把甩开陆满落在他肩上的手。 四周都空荡荡的,他投给她慢慢的一瞥,眼里是黑洞洞的厌烦,扔个石头进去都没有声响。 陆满骤然被刺激,头皮都有点发麻。你怎么可以讨厌我?我是那么的喜欢你。 眼看着他要走了,她就头脑发热地,全身血液沸腾地,扣住他的肩膀,咬下去。坚硬的牙齿嵌进去。 完全没有办法形容那感觉有多妙。在她牙齿咬合的那一瞬间,她被补全了。 好满足,好痛快,好残酷,好羞愧,好自责。但这就是我喜欢你的方式。我要一口咬住你。 他喊痛,声音发抖,用蛮力把陆满贯倒在地上,她的背跌得好痛。他扯低短袖的衣领,露出苍白的肩膀和冒血的口子。他眼眶红红的。陆满的牙齿也红红的。 老师把这件事情当成了小孩子不懂事的打闹。老师把陆满和男孩叫到办公室里,又把双方的家长叫来。陆满躲在陆云的怀里,悔过的眼泪掉下来,挂在雪白的腮上。 “对不起。” “没关系。” 他们依旧是好朋友。 这桩事情就这样完了。谁都会对不懂事但相貌姣好的女孩存以宽容。宽容是美德。大家都是有美德的人。 陆满也是有美德的。对她来说,铭记就是一种美德。她永远记住了牙齿的欢喜。 另一边的于生上完课了,在理书包。 他用口型对她说,“我走了。” 陆满坐在陈沦的校服上,晃着白艳的小腿对他说,“再见。” 门被打开,门被关上,于生走了。 陆满闷头倒在床上,把陈沦的校服举起来摆弄。校服上陈沦的味道早就散去了,现在这件校服只是一件校服而已。 陆满松开手,校服落下来,罩到她的脸上,面目模糊。想起那天她和张合的对话,“我说校服是他自己给我的,你信吗?”“不信。”“我也不信。” 依然记得那天的状况。她一个人站在尖子班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陈沦空空的椅背。他的校服不在这里。她正准备走,却听到走廊上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心虚,手忙脚乱躲到教室的储物间。 走廊上的那些人走近了,停在门口。一个人冷白的手搭上门冰凉的把手。还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就是知道这个人是陈沦。 她闻到他了,冷冽,但让人沸腾。 陈沦一个人进了教室,带上门。陆满的肩胛骨硌在储物间半掩的门上,她背上潮潮地出了一点汗,衣服上的标签搔磨着她的脖子下面的骨头。 她不动一下,光看着手表的秒针,想着等他走了,自己再溜出去。 四周静默。 她仰头看见粉尘在光线里翻滚。 陈沦伸手拨过储物间的门把,把手发出不大不小的机械声。嗒。 “出来。”他说。 陆满僵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几乎要呕,小步挪出来,也不去看陈沦,视线一直低低的,只看着他的手,泛粉的指节,淡青的血管,冷白的皮肤。 你连手腕上凸起的小骨头都好看,很想好好研究一下你身上的每一块骨头。 “找我什么事?”陈沦问她。 “我不是找你。”陆满抬起头,对上他漆黑的眼,好看。陈沦的好看,是愈近愈想探寻。 “哦。”陈沦脸上掠过一个笑,稍纵即逝。“那你找谁?我帮你叫。” “我找我爸。”陆云是陈沦的班主任。 “储物间里恐怕找不到他。”陈沦靠在讲台边上,面上的神情降下来。“说吧,找我什么事?” 陈沦的目光落在陆满身上,她有些难堪,却又甩不掉。后来索性不管了,连真心话大冒险的借口也不想用,就对着他直接说,“我想要你的校服,你给吗?” 她后面的这个问句极有挑战的意味。 陈沦把手头摆弄的一只粉笔扔到粉笔槽里,手指头上留下一点点白粉,他捻了捻。 他说:“你向我要,我当然给。” 然后他脱校服,陆满目不转睛地看着。 陈沦脱校服的动作很利落,他把校服丢进陆满的怀里。他投中了她的篮。 陆满微仰起头看他,心里几乎是光灿的荣幸。然而对上他的眼睛,却冷了。 他的眼神冷凌凌,摇晃也许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他走,经过她,用念旁白一样淡的语气说:“别还给我,不要了。” 陆满刚升起来的心吃了他闷闷的一记,心脏里全是汞在下坠。 她看窗帘,窗帘影印着膨大的人影,她看着走在中间的陈沦,只觉得他周围好热闹。而她从来冷清。 后来连人影也没了,陆满一个人蜡在教室,蜡了一会,也走了。 大概是明白了,我喜欢你,是我的不自量力。 太阳落了,没了光的卧室就像巢穴一样阴湿。 有人开门进来,也许是来补课的学生。陆满翻了一个身,把校服套在身上,继续懒着。 “你的伤好了。” 陆满转头,看见陈沦扶在门边的手,条件反射地想把他的校服脱下来,又觉得多余,于是校服卡在瓷白的臂膀上,像吃她吃了一半。 陆满故作镇定,“嗯。” “穿着吧。”陈沦眉眼森森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 人间失格陆满 陈沦这天听陆云讲完学,从陆满家离开后,陆满就把他的校服钉在墙上,钉死了。 黑夜里,陆满屏息盯着墙上的校服,悄悄打开腿,细软的手指探进内裤里。有人管她这种动作叫揉豆豆,哈,揉豆豆。 陆满心里猫舔一样去想陈沦。她想到残薄的日光吻在陈沦漆黑阒静的眉眼上,想陈沦低垂眼睑时,睫毛下的一小片阴翳,想陈沦抬起食指,阴白的皮肤下的经络随之弯曲,幅度像傲慢的鞠躬。 想到最后干脆把身下作乱抠弄的手指想成是陈沦的,于是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太阳穴那一块突突地跳。 最后她小小的白牙咬着被子,揉出来了。 陆满长长叹出一口气,把暖腥的手从下面拿出来。走到校服前面,把手指上她的液体抹到陈沦的校服上,抹干净。 站远点,背着手,仰头看校服上发皱的的那一块,看上面的水渍。那是我还是你? 是我。惭愧。 我把你的一部分偷偷囚在房间里,惭愧。我把从我体内流出的液体抹到你身上,惭愧。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却还去喜欢你,惭愧。 惭愧惭愧,但是看到那块渍可就忍不住去幻想我们在校服上性交的样子。你一定很棒。 我惭愧,我有罪,忏悔完毕,这就去睡。 明天是崭新的,喜爱于生的日子。 次日,上学。 于生坐在陆满边上,像一块白亮的电子屏幕。 陆满下课一连和他说好几句话,于生也不去看她的眼,只是看着她的眉心,偶尔回她一句,声音也是清瘦淡白的。 陆满凑到他面前,像小猫伸出爪子一样试探着问,“在生气?” 于生笑了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这是于生今天说的字数最多的一句话。 说罢,他又低下头,用最普通的红色中性笔整理数学课的笔记。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应该厌恶我自己。我看书,书上都是你零碎的肢体摆出的线条。你组成了数字、字母、中文。就连小小的光斑,都让我想到你的蝴蝶。我怎么办。 陆满无限地望进于生小小的笔袋,看到里面秘密地静静躺着一只百乐笔,红的。那只百乐包着一嘴的话。 “买笔了啊。”陆满随口一句。 于生手上那只一块钱的笔涩住,又顺开,他点头。 “为什么不用那只百乐写笔记呢?都是红的,百乐还顺。”她问他。 于生沉默了一下,睫毛轻轻扇动着,“想先用完手上这只。” 陆满哦了一声,没什么所谓。 张合在后面戳了戳陆满的背,说要试她新买的笔。那只笔陆满自己都还没用过。 陆满拿着笔慢慢转过来,扯过张合桌上的草稿纸快速一划,再把笔递给张合。 她笑着对张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新买的笔,总要自己第一个用。买了没有拆封的书,也一定要自己亲自拆,不然会很难受。” 张合在纸上划出好长一道水红,闷声笑笑,那是你的占有欲在作怪。 张合合上笔盖,抬头看到陆满桌上塞得满满的笔筒,唔了一声,“你真的买了好多笔啊。像有收集癖一样。” 陆满自己也点头了,“是有点。” 张合推了一下眼镜,眼镜上是模模糊糊的指纹,她的目光也是模模糊糊地停在于生身上,“幸亏只是收集笔的癖好。如果是把人当作物品一样收集起来,那怎么好?” 陆满笑,“那我可能会变成一个连环案的罪犯。到时候被关进去了,还希望你可以来看看我。” “那是自然。” 陆满开玩笑说,“不过,搞不好你也会在里面呢。” 张合理着桌上的书,摇摇头,弯弯的嘴流出轻飘飘一句,“那不会。我是个正常人。” 陆满脸上的表情被张合这一句话按了暂停键。 过了一会,陆满摸着自己的脸颊,装作不在意,轻轻说,“哈,惭愧了,是我不太正常。” 张合笑笑,陆满默默转过去。 后来上课,张合的这句话像个铁疙瘩一样,在陆满颅内的血管恨恨地里磨来磨去,疼痛非常。“我是个正常人。”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 陆满就是这样,别人有意无意说出来的话,她总要神经质地反复揣摩,最后弄痛的只有自己。 别人的言语说出来,落下来,落成陆满脚下的玻璃渣,陆满一面与别人交谈,一面在玻璃渣上走。脚上在流血,面上却在笑。 这种疼痛,陆满是对谁都不会说的,她知道别人会愣住,然后笑她敏感,最后疏远她。笑声落下来,又是一脚血。 到了大课间,班里的女生全围在窗边看外面的篮球比赛。 确切地说,她们是在看篮球比赛上的陈沦。 球场周边围了乌泱泱一圈人,少女们的头发黑得发亮。日光穿透过球场边的香樟树叶。 树荫下是万个针孔成像的太阳。 陈沦是最暗的那个。 所有人都记住了光晒在陈沦乌寂的眉眼上的时刻。 陆满也在窗边探头,她抿着唇,只觉得陈沦带着阴郁的油画里的色彩,冷白,阒黑。他本人也像是画家会喜欢的人体素材。 陆满缩回头,把自己钉在座位上,轻声道:“好像打架。” 张合问:“什么?” 陆满说:“陈沦打球太狠了,应该叫校医在边上守着。” 张合看着外面的陈沦,“是带着狠劲,可看起来很有感觉。” 张合的话被旁边狗嚎的胡志凡打断。 胡志凡看着陈沦投球,嘴里是他妈的,我操和靠,连起来就是胡志凡的语言高潮。 陆满问张合,“胡志凡真的喜欢女性,喜欢白荼吗?” “我现在不清楚了。” 一场罢,陈沦接过沈垆月递来的水,他的汗水顺着下颚线滑落。 沈垆月注意到陈沦在看对面的教学楼,“在看什么?” 陈沦垂下眼,喝了一口水,旋紧盖子。“没什么。” 沈垆月点头,等他走了,又顺着陈沦方才的视线看过去,是文科班那一块。 沈垆月后来试着去打开这瓶水,发现打不开,陈沦拧得太紧了。 放学。 陆满和张合一同去食堂吃饭,张合臂弯里夹着一套试卷,五官像厕所里的纸一样皱着。 张合把学习上的苦楚像从麻袋里倒土豆一样倒给陆满,陆满默默受着,低着头,踢着路上的石子。 张合的苦倒完了,于是向陆满要糖。 所谓的糖,就是陆满费尽心力讲的笑话。 陆满用勺子拨弄米饭,稍微把背挺起来些,让自己看起来有兴致些。 “我表哥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有一天,他们约好一起上学。偏偏这天,我表哥的闹钟停了。女朋友在楼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起床。 急得连早饭都来不及吃的表哥坚持喷了发胶出门。 到了楼下,女朋友瞪他说,你胸卡呢? 这时候上面刷地打开一扇窗,他老糊涂的奶奶大喊,小宝,小宝,胸罩没拿,胸罩没拿! 这是一个关于胸卡的别致口误。据说我表哥当天就分手了。” 张合笑,嘴里的米喷到陆满这边。 张合对陆满说,你表哥真有趣。 陆满觉得张合声音刺耳,笑得像个刹车精。 其实表哥那故事是陆满编的,目的只是让张合发笑。 只要让别人笑,她怎样都好。只要让别人喜欢她,她怎样都好。 “有朋友真好,可以分享快乐。”回班的路上,张合和陆满说,“痛苦这种负面情绪还是自己去消化的好。” 陆满蹲下去紧鞋带,“是的。”可是你从来只把痛苦分享给我。 陆满刻意埋下头,挡住她凝涩的表情。 “吃糖吗?”陆满站起来之后,张合递糖给她。 陆满接过糖,有些感激地朝张合笑。陆满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感激很病态。 楼梯是值日生刚用吸饱了水的拖把拖过的,滑得很。陆满跌了一跤,手掌被楼梯栏杆上的铁钩划出了一道狭长的血口。 陆满侧头看伤,恍然间这条血口有点像鲜红的阴道。 她立马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反胃。 张合皱眉看了一眼陆满的伤口,翻开的皮肉让她想呕,“得赶紧去医务室止血。” 陆满摇头,“医务室已经关门了。我爸爸办公室有急救箱的。” 张合说:“那好,你先去止血,我去和班主任开假条,让你出去打破伤风针。” 陆满点头,去了陆云的办公室,红亮的血点跟了她一路。 尖子班。 学生会的老师叩门,“陈沦在吗?” 沈垆月闻言抬头,“刚刚去陆老师办公室了。” 老师说:“叫他去活动教室开会,快点。” 沈垆月应了。 陆云办公室的门半掩着,周边的地上是大大小小的血点,形状灿烂像太阳。 沈垆月心下翳了一层阴。 她推门。 四周岑寂。 陈沦婴幼儿一般吮吸着他小臂上渗出血的皮肤,眼里阒黑。 陈沦抬眼看见沈垆月。 他松口,手臂垂在身侧,沈垆月看到他深重的牙印,混沌的红色血肉。 陈沦像收拾银白的餐具一样,擦去嘴角的血痕。 “没事了,你别担心。”陈沦低低说,他身后的晚霞在翻涌。 沈垆月这才发现自己在抖。 张合把假条递给陆满,看了一眼她手上规矩的绷带。“你包扎得很好啊,我还以为你会搞得一塌糊涂呢。” “不是我绑的。” “那是谁?” “陈沦。” 人间失格胡志凡 “我愿意每天带着微笑帮她洗内裤。”——胡志凡 打好破伤风针后,张合陪陆满坐公交回学校。陆满按了一下绑着绷带的手,皱眉。 “很疼吧。”张合说,“你那道伤口蛮深的,还好伤的是左手。” 陆满摇头,在公交车昏昏的灯光下,她的脸是羊羔的白。“不是伤口疼,是手疼。” 陆满把校服袖子往上捋,把手臂抬起来给张合看,她看到青紫的痕迹。 张合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试探着问,“是陈沦弄的?” “你真的想听我讲?” “当然了。” 陆满轻轻抚摸自己的手臂,“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冷冷清清,黑洞洞的,没有一个人。我手上的血越流越多,地上一摊一摊都是我的血。 我这个人从小就是怕死,一遇到生病流血之类的事,就变得特别软弱。和别人在一起还好,我可以绷着,可以故作姿态,但要是只留我一个人,我就会哭出来。 所以我当时一边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哭,一边用仅剩的右手去包扎左手。我的手在发抖,感觉就连外面的红霞都是我手上流出来的血。 快要包好的时候,我的右手松懈下来,绷带卷从手里落下去,骨碌碌往远处滚,在地上拖出好长的一道死白。 我躬着背去捡绷带,眼泪砸到地上炸开。快要碰到它的时候,绷带却被另一只冷白的手捡起来,我抬头,看到黑色t恤、锁骨、喉结,是陈沦。 他沉默着看了我一会,把我拉起来。他说,怎么哭成这样。 陈沦帮我绑绷带。你能想象吗,陈沦这样的人,居然手指骨节带着可爱的粉色。我被他触摸到的肌肤快乐地几乎要开出粉红色的小花,我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循环。 我散架了。 落日的光一点一点镀到陈沦身上,像给昂贵的瓷人罩上透明的薄膜。 我看着陈沦,又去看身后的落日,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光源了。 我想他真是好看极了。 只是有一点奇怪。当时陈沦的整个人的气氛有些诡。他眉目深黑,是在死寂的皮囊下潜伏了很久,又被翻出来的黑。 说句好笑的话,我忽然觉得陈沦的下颚线是用来割我喉咙的。我有些害怕,却又无法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 后来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了质,变成了带着腐蚀性的气体。我要被陈沦溶解了。” 陆满的讲话停在这里。 “怎么停下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丢脸。” “讲吧,我想听。” “简单来说,就是我被陈沦危险的皮囊迷惑,在失血的同时大脑很不清楚,然后一口亲上去。陈沦扼住我的脖子,我的牙齿磕到他的皮肤,只嘬到他的下巴,还发出一声响。” 张合嘴巴里喝进去的雪碧从鼻孔喷出来。 “陈沦的手卡在我下颚那一块,把我隔开。我的嘴唇离开他下巴,留下一道水亮的痕迹。太丢人了。 我以为陈沦会说些什么,或者直接走掉。但陈沦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慢慢伸手把下巴上的水渍抹掉。我没有听清,但他似乎笑了一下,这才是最吓人的。 陈沦的手紧紧地扣在我的手臂上,继续绑绷带。他的手劲变得很大,我有些痛。我抬头看到他阴白的脸,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陈沦绑好绷带,松手让我走。 我离开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陈沦,他的手搭在淡色的嘴唇上,他被四周的黑暗吞到胃里,只剩下一个轮廓。陈沦身后的晚霞铺天盖地,开始燃烧。” 陆满的话说完了,公交车也开到了学校门口。 进班级教室之前,陆满低低对张合说,“今天我和你讲的事情,你千万别和别人讲。” 张合低低回:“好的。” 于生的座位空着。陆满问周围的人为什么,他们说于生向学校请了假,不上晚自习了。 陆满心脏里像是被塞了一个柿子,闷闷的。连周围的人都知道的事,她不知道。 一只肥胖的灰色飞蛾打破了陆满的难过。 飞蛾东转西转,教室里的人钉在座位上,满心厌恶,用练习册把它驱赶出自己的领域。 有人说:“胡志凡,快点把它赶走!” 胡志凡推了推眼镜,不动。 飞蛾最终停在白荼乌黑的长发上,白荼皱起清秀的眉。 胡志凡把白荼的皱眉看在眼里,以为这是他英雄救美的最好时机,于是挺身而出,抄起教室缠满女生长发的扫帚,把飞蛾逼到教室的角落,另一边是窗。 一般人也许会拉开窗放走飞蛾,但胡志凡,陆满生命里所遇到的浓度最高的傻缺,拽起旁边墨绿的窗帘,把飞蛾裹了进去,困在窗帘里。 胡志凡摆出拳击手的姿势,隔着窗帘狂击飞蛾两百下。最后,他举起自己的拳头,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并且说,“我是个嗜血的男人。” 教室里是低低的此起彼伏的:“傻逼。” 白荼绷着脸,看着书本上的字。谁都知道胡志凡爱白荼。就算胡志凡有一天为了白荼去杀人,陆满也不会惊奇。 对于胡志凡来说,每天早上醒来,然后骑车去给白荼送旺仔牛奶,就像在做一道数学大题前,先写下解字一样理所当然。 后来,胡志凡一醒过来就想到白荼,白荼成了他的早上,成了他人生的希望。 次日。 胡志凡把旺仔牛奶放在胸口,骑车前往白荼家,丝毫不介意旺仔牛奶使他拥有了一个大胸部。 胡志凡把和他体温一致的旺仔牛奶放在白荼的家门口,准备默默离开,留下一个沉默的男人背影。 白荼打开门。 胡志凡惊喜。 白荼说:“你以后不用送了。” 胡志凡大喜:“你终于要接受我了?” 白荼说:“不,只是我弟弟喝腻旺仔了。” 白荼关上门。 胡志凡心碎。他愤怒地说:“我要杀了旺仔!” 课间,胡志凡向陆满讲述了以上的故事。 “但我还是喜欢她。”胡志凡说。 “喜欢到什么程度?”陆满随口问他。 “我愿意每天带着微笑帮她洗内裤。” “我要报警了。” 陆满这么说着,但也在心里想,自己究竟喜欢于生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只要看到于生的脸,就会感叹世界真美好。 陆满一转头,就对上于生的眼睛。于生的眼神让人怀疑他身上是哪里破开了,出血了。 于生不说话,用笔杆遥遥指着陆满缠着绷带的手。 陆满笑笑:“不小心划开的。” 于生点头,垂下眼看书,没有再说什么。 陆满沉默着去欣赏于生软软的黑发,看他少年的发旋。少年真美好。 但奇怪的事情就此开始。 从现在起,那个洁净的于生再也不和陆满有任何交流了。他把她当作空气。 人间失格张合内里 “要求相貌丑陋的女孩拥有美丽心灵,这本身就是一件无理的事。”——张合 陆满说:“明天到我家里玩。”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张合说:“明天上午我要补课。” 陆满低头,端详小圆镜里自己的脸。“那就下午来。” “好吧。” 周围的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张合。于是她大着胆子,把视线从陆满的发旋移到于生身上,去看他眉间好看的小痣。 于生微低着头,在读《纽约客》。他读得认真,并不留心外界。只有这时候,张合才敢用自己的眼睛去收纳他。 “张合。”陆满喊她的名字。 张合赶忙去看陆满。 陆满额发垂在眉间,脸上的笑意在闪烁。张合脖子上的皮肤绷起来,以为陆满要说破她在偷看于生。然而陆满小声说,“你脸上沾了点东西。” 张合长松了口气,“在哪里?” 陆满举了镜子,张合透过她那面镜子,看到一个车轮脸,塌鼻子的自己。 陆满继续小声提醒她,“在鼻子的左边。” 果然,有一点小小的软软的黑,宿在张合鼻子边上,张合全身都尴尬地皱缩起来。她伸手去抹,触感告诉张合,这的确是她自己的鼻屎。 陆满也知道这是鼻屎,但轻轻说,“怪我,刚刚削铅笔,把铅笔屑弄到你脸上了。” 张合从心里讨厌陆满的这种假好心。 陆满说:“你好像没有镜子,我这面就给你好了。” 张合说:“不用了。”她一照镜子,心里只有两个哀哀的字,好丑。 胡志凡从后面挤过来,大声着喊张合:“二师兄,这道题怎么解?” 张合心里有一只老狗在叹气。 二师兄是胡志凡给张合起的外号,他在背地里说张合长得像猪八戒。如果是坏话也就算了,可胡志凡说的是实话。 有时候实话就是比坏话伤人。 从前,张合念小学,喜欢边上的男生。她吃巧克力,分遍了半个班的人,只是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巧克力送给喜欢的人,看他接过去,听他笑着说谢谢。 也忘了究竟是哪一天,班里的人突然都知道了自己喜欢他。他们把自己和他推到一起,说亲嘴,亲嘴。 男孩愤怒地推开自己,他涨红了脸说,谁要喜欢这个丑八怪! 张合口袋里的巧克力化了,她心里的小狗在哭。 因为相貌丑陋,所以就连爱也是丑的,喜欢一个人必然要小心翼翼。 但张合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于生也不知道这点。 “你今天提了好多次于生。”周末,陆满坐在床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吊带睡裙,擦了一点口红,晃着两条细美的腿,她就连脚踝上的小骨头也比张合好看。 “我有吗?”张合往外看了一眼,于生正在书房补课,门紧闭着。 陆满点头,右手搂着一只很老的毛绒玩具(张合敢打赌那个玩具上都是陆满的口水),举起贴着纱布的左手数数。“有七次了吧。” “我自己倒没有在意。对了,说实话,于生和陈沦,你选一个。” 陆满仰躺下来,小小的手捏着玩偶小羊的耳朵,直接答:“陈沦吧,家里有钱有势。” “我以为你很喜欢于生。” 陆满笑了一下,“其实两个人都不喜欢。” 张合吃惊,“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他们。我所谓的喜欢,也只是喜欢他们的外表而已。” 张合忍不住大声说,“你好肤浅。” 陆满想说,不看外表的人才肤浅,然而看到张合像狗一样抽动的短鼻子和凸出的眼睛,她忍住了。 张合依旧大声说:“你和胡志凡一样肤浅。” 陆满笑说:“你怎么能这么贬低胡志凡,他至少还给白荼送了一年半牛奶。” 陆满又拍拍张合的肩,“好啦,我出去帮你拿点吃的,你在房间等我。” 张合看着拖鞋吃进陆满粉白的小脚,看着陆满走出去。她开始肆意翻动陆满房间的东西,她不止一次顺走过陆满的甲油、头绳、手环。 这次,张合翻到两个避孕套。 而且一个拆过,一个没拆。 张合本来就凸出的眼球几乎要弹出来。 陆满手里拿着上次的那包奶盐苏打饼干,走进房间说:“家里没有东西了,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这种饼干。” 张合急着要把避孕套塞回原处,不巧,陆满已经看见了,她露出带着蕾丝的内裤被张合偷窥到的表情。 “这是什么?”张合明知故问。 陆满不回答,却整张脸都粉红起来,转头去看书房。 这时候书房的门打开了。陆云坐在里面,隐隐绰绰地,而于生正走出来。 于生的视线投过来,好似投来一根素白的线,在陆满这边折了一折,又收回去。 清白的于生皱了一下眉,有些不堪。他整个人像被冰冻住又化开,走了。 隔了好长一段静默的时间,张合的情感发酵完毕,她说:“你和他做了。” 陆满脸上的粉红沸腾起来,提防着书房里的陆云,她压低声音,粗粗地反驳:“没有。” 张合用灰色的眼神看着陆满,低声嗫嚅,“难怪我刚进来,看到你床上有一大滩水渍。” 陆满愣住,没有反驳。 “你真是水做的。”张合笑,觉得于生被陆满弄脏了,“难怪你不穿内衣,却涂口红。和于生做你一定很兴奋吧。那一大块渍真像恩格斯,于生是不是一边亲你一边和你讲历史?” 陆满倒在床上,叹气,又捂住脸吃吃地笑张合,脸上的红一直烧到脖子。 书房里的陆云听到动静,遥遥地问,“小满,怎么了?” 陆满倏地从床上挺起来,抢了避孕套扔进垃圾桶里,“没事。” 张合平复了呼吸,问她,这是和于生做的第几次爱。她记得床上没有血。 陆满软软的乳抵在玩偶上,“你饶了我吧。” 张合露出尼姑一样的表情,“你说实话吧,那样我还好受一点。” 陆满喝牛奶,湿红的嘴上沾了一圈奶渍,脸红扑扑地笑了,肩带都从肩头滑下来,“你太可爱了。” 陆满想想觉得都是他的错。 他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性。他是哪位。 陈沦家。 沈之秋送他到玄关。外面下雨,他来时撑的伞收起来竖在墙角,水顺着流下去,积成了手掌大小的水迹。 沈之秋抚着裙角,对着已经干涸的水迹微笑。 男人俯下身穿皮鞋,忽然想起来,说:“陈沦现在已经高三了吧?” 沈之秋说:“嗯。想想时间真快,感觉教他弹钢琴还是昨天的事。” “你也是,从没听说过有教那么小的孩子弹钢琴的。陈沦那时候手打开也够不到钢琴的两端。”男人站起来,又说,“不过那孩子确实聪明。” “他比较早惠。” “不,现在想起来,他真是聪明地可怕。”男人摇头,“我们的事,他早就知道了。我现在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别去想了。” 沈之秋送走男人,又折回沙发。她像抚平心脏上的皱纹一样,温柔地去抚平沙发上的褶皱。其实还是想留下这些褶皱,因为是自己和他交缠在一起的四肢印上去的。 抚平褶皱之后,手机响了,她接起来。 电话是许太太打来的,一样的年纪,沈之秋是根柔软的弦,这位太太是个椭圆。 电话还没打完,陈沦已回来了,湿着黑发。 沈之秋责了他一句,丢给他一块毛巾。 陈沦看了那毛巾一眼,没接。 沈之秋低下头,看着家里精美的假花,对着许太太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 “许太太听许梁说,昨天保送结果出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陈沦坐在沙发上,闲闲翻了一页书,“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你早点告诉妈妈,妈妈可以早点替你高兴。” 陈沦没有回话。沈之秋叹了口气,回了房。 回房后才发现,右耳的珍珠耳坠却不见了。也许是做的时候掉在沙发里了。 于是打算去寻,却透过房门的间隙,看到陈沦仍坐在沙发上,手里绕着一根自己被男人扯下来的长发,眼神黑森森的。 算了,沈之秋想,明天再找也来得及。 然而第二天睡醒,看见那个珍珠坠子静默地躺着枕畔,泛着冰冷的光。 沈之秋的背板结起来,她知道是陈沦放的。 人间失格精神癌早期 撞破张合偷东西是在中午。 于生穿过空荡的走廊,回班。 他背影白芒芒的,像夏日正午失真的太阳。 教室靠走廊的窗都被拉上了窗帘,带着灰尘味的墨绿铺成一条道。 他打开门,看到张合动物一样,半蹲在陆满的课桌下,粗短的手臂在陆满的桌肚里用力翻搅,似乎是直接在翻搅陆满本人。 有金属反射出冷光。 张合手里攥着陆满的钢笔,预备放进口袋。 她抬起头向前看时,油腻的刘海搭在眼角,脸上光灿的笑意还未散去。 然而碰上挺拔地立在前面的于生,张合的笑意死了。 “我不会和陆满说,”于生俯视地上的张合,“但你要把钢笔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张合把陆满的钢笔攥出吱吱的声音。 她把钢笔贯到陆满的课桌上。 钢笔弹起来,张合也从地上弹起来,从后门遁走。她离开的方式也像动物。 教室里只有于生了。 他用食指轻轻触着陆满的钢笔,眼下有一片阴影。 不见了。 陆满放在课桌上的,用来绑头发的塑料皮筋不见了。 皮筋的颜色接近于她的唇色。 “你有看见我的皮筋吗?”陆满问张合,她记得张合说过那皮筋的颜色好看。 张合用凸出的鱼眼睛瞥了陆满一眼,摇头。 陆满看着张合小指上熟悉的甲油颜色,叹气,“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旁边的于生垂着眼,粗劣的黑笔在纸上停顿,留下一个残损的点。 陆满把碎发顺到耳后,走到前面,和胡志凡一起主持班会。 两侧的窗帘都拉得严实,教室里暗的连灰尘都沉降下来。 唯有黑板前的电子屏幕发着微光,屏幕上投的是陆满准备的幻灯片。 胡志凡的脖子向前拱,驼着背倚靠在灰白的墙上,又开始笑着讲他爸爸的故事。 胡志凡的爸爸有精神病,遗传性的。据说当年杀了一个人。听和胡志凡住得近的同学讲,他爸的病到现在都没治好。 可在胡志凡的故事里,爸爸永远战胜疾病。 陆满垂手站在一边,灰暗的光笼在她脸上。 所有人都在看前面,看她和胡志凡。 除了于生。 他在死暗的教室里低头看书。 在这种光线下看书,眼睛会酸痛无比。可于生宁愿看书也不看陆满。 他对她不理不睬已经一个星期了。 就算陆满拿了题去问他,他也只淡淡地,让她去找别人。 原来的白月光变成了霜,温吞水结了冰。 陆满真想冲到于生那里,在他怀里乱窜,撕扯他白得发贱的校服。用自己冰凉的手捆他冷峻的面颊,尖声喊,理我啊,理我啊。 然而,整节课,于生一直低头看书,不曾抬头。 想到张合昨天说的,你和他做了。陆满不禁斜扯着嘴笑。 怎么可能做。陆满在于生那里,是空气。 真的对于生产生复杂情感,也是在中午。 第二天的中午。 她和张合早早吃完中饭回来,张合拐去了厕所,她直接回教室。 靠着走廊的窗上也拉着窗帘,窗帘上的墨绿深重,几乎让人哽咽。 陆满一步一步地。 一步一步走入这片让人哽咽的绿。 走廊的水磨石地板刚被人拖过。 明晃晃的湿意,几乎要打湿了陆满下面的白袜。 她打开门。 她把门推出一道狭长。 就透过这女孩下体般的狭长,陆满看到于生。 那个烟白疏冷的于生,那个连眼皮都不为她抬一下的于生,在皱眉亲吻自己的课桌。 他伏在陆满课桌上,透过单薄的白衬衫可以看见于生因为动作而耸起的肩胛骨。 他形状好看的嘴唇细密地吻着她的桌面。 他完全沉迷。 陆满扶着门手皱缩起来。 好反胃。 张合在洗手,耳边传来又杂又重的脚步声,像心脏病人的心跳。 陆满冲进来干呕。 “你怎么了?”张合问。 陆满抖着嘴唇,“好奇怪。” 张合拧眉等待下文。 陆满想着于生说,“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少看了一集,剧情连不上了,感觉好奇怪。” 再回班级,于生已经端坐在座位上了。 他又恢复了不可亵渎的姿态。 陆满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桌面。 她桌面很干净。可似乎缺了点什么。 是记错了吗,笔盒旁边原来是放着她吃了一半的糖的。 陆满问张合,“你有看见我放在这里的糖吗?” 张合说,“你不是在和我一起去食堂的路上吃掉了么。” 陆满歪头思忖,“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可于生亲吻自己课桌的模样,陆满记得很清楚。 他眼睛闭着,白净斯文的手贴在桌面上,皱眉一遍一遍地吻。 吻谁? 吻她。 于生那副样子,绝对是喜欢。 于是,在下午的数学课上,陆满大着胆子去触犯于生。 她用白生生的手指头去搔他的手心。 于生愣了一下,眼里没有抵触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温和的忪怔。 她的手指立刻像游鱼一样,划入于生的指缝间,紧紧扣住他。 于生瞬时清醒,皱眉,像被刺到了一样,猛然挣开。 陆满捂着包纱布的手,有些痛。她对着于生的侧脸小声咒骂。 于生握紧了拳,睫毛颤着。他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一条细线,用力收束到极点而勒出来的。 陆满想用自己冰凉的手握紧于生的手腕,捆住他,砸烂他身上奇怪的矛盾感。 察觉到陆满的视线,于生立刻拉下自己的衣袖,盖住那条痕。 他的嘴角下弯的弧度很细微,像瓷砖上细微的裂缝,有些不堪。 人间失格精神癌早期 放学。 于生回家,看见他妈妈坐在沙发上哭。整个小小的屋子都是他妈妈的哭声。他妈妈的口水打湿了衣襟,他妈妈像小孩,他妈妈失禁了。 于生把书包放下,抱她去厕所。他倒来温热的水,把粉红的毛巾绞干,替妈妈擦拭下体。她苍白衰弱的身体是融化的蜡烛。 蜡烛还将继续融化下去,直到没有。 热水的蒸汽腾上来,雾了于生的眼镜。于生摘下眼镜,揉眼,他的眼尾有些泛红。 妈妈睡下之后,于生关灯,上床。 黑暗里他睁眼,去看房间四周的线条。明明是横平竖直的线条,却感觉是把陆满连皮带骨地揉,揉在里面,揉出让于生皱眉的液体。 少年的手指在被子上写字。 陆满。 陆是七笔的陆,满是十三笔的满。 写完之后又在心里默念一遍,陆满。 记得你今天上早自习的时候,脸上带着沉沉的笑,用刻刀在钢笔上刻字。后来张合中午偷你的钢笔,我制止。拿起你的钢笔,看到你在上面刻了你的名字缩写。 于是想起来,你经常用刻刀在自己的东西上刻名字。橡皮、甲油瓶子、玩具戒指,上面都有。有趣的是,你刻上名字之后,那些东西就不见了。不久,它们会出现在张合那里。不止一次看到你看着它们,你的脸上升腾出微笑。 张合偷你东西,你是知道的。而你,在不怀好意地,纵容她的偷窃。 也知道你是爱撒谎的。 有次看到你去交作业,回来却捂着脸和周围的人讲,你误进了男厕所,看到数学老师惊愕的两个头。别人问你是哪来的两个头,你得意洋洋地露出酒窝说,自然是上面一个头,下面一个头。周围的人成功被你逗笑,他们笑你痴。你的酒窝也在笑,下垂的睫毛却像在哭。 我想你是真的奇怪。 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于生的手摸上嘴唇,嘴唇上还有陆满腿肉的触感,洗不掉的。 于生皱起眉。 陆满皱起眉,对着垃圾桶。 上次的两个避孕套尴尬地面对面躺在桶底。避孕套是在陆云书房翻到的,她只是拿出来玩了玩。 妈妈过世后,陆云一直没有再娶。 知道作为男人,陆云的性欲和吃饭的欲望并存,然而作为父亲,陆满简直想往陆云身上套袈裟,她觉得爸爸有性欲真是太可怕了。所以就算被张合误解,也不想说避孕套是陆云的。 也不知道爸爸是在和谁一起用那些套子,陆满梗着脖子想。 第二天。 陆满趴在教室窗边看外面的香樟,嘴里“蝈蝈”吃着棒糖,面颊软软地鼓出一块。她用智齿去咬碎糖,鸦黑的睫毛随着沾着亮晶晶的碎糖的嘴巴而颤。 于生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 后来跑操,陆满拿了花花绿绿的糖纸垫着,预备回来再吃。然而回来的时候,糖没了。 也不好意思再去问张合,有没有看见她的糖。陆满只当是自己吃掉了。 中午吃饭,陆满从食堂隔壁桌听到陈沦保送清华的消息。 “放弃吧,陈沦不会看上我们这种人的。”圆脸少女安慰刘海少女。 刘海少女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饭,轻轻说,“我知道啊。” 陆满也低头用勺子搅饭,铁制的勺子刮到托盘,发出平平淡淡的金属摩擦声。 “最近怎么看不到你戴那个蓝发卡了。那个牛奶蓝的发卡好看。”张合说。 陆满回想了一下,“不知道哪天起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掉哪了。” “你总是丢三落四。” 下午票选班长。 于生高票上任。数学老师笑着让于生站起来,说几句话。 于生轻轻淡淡地站起,开口,而外面青白的天正好下起漂泼的雨,雨打进窗。坐在窗边的人尴尬地湿着头发立起来关窗。 前排的人又在讲台前面操着板擦,大刀阔斧地擦黑板,擦出一片氤氲闪烁的粉笔灰。众人打出喷嚏。 一派杂乱中,只有于生是静的。外面瓢泼的雨是白亮的,于生也是白亮的。 周围女生的眼睛在亮晶晶地看他。 陆满看着于生清远的眉眼,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他是怎么会低下身,吻自己的课桌的? 雨一直下。处于低洼地段的学校地上一片晶莹,看不出水洼的深浅,必要学生一脚踩下去才知道。 快放学的时候,数学老师才说,因为雨下得大,走读生的晚自习取消了。 教室里歌舞升平。 放学,陆满撑伞出了校园,污水一直染脏了她的白袜。 后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陆满转头,露出一张白艳的脸。 白亮的雨气托着胡志凡的黧黑的圆脸。 胡志凡把一张被雨打湿的报名表塞进陆满的手里,他说,家里人出了点事,必须马上回去,想求陆满帮他把这张英语竞赛的报名表送到于生那里。 陆满说:“可我不知道他家在哪。” 胡志凡抹了一把被雨淋湿的脸,“这个简单,我在纸的背面写了他家的地址,你走过去很近的。” 陆满看了一眼地址,和她家在相反方向。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陆满把报名表塞到口袋里。 胡志凡如释重负地跑走了。 陆满走入白茫茫的雨幕。 七绕八绕,最后到达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发炎溃烂的阑尾。 于生住在一条小巷里,小巷两边扎住着拥有 紫红色灯光的洗头房。身材臃肿的女人坐在店里嗑瓜子,她们大笑着把嗑下来的瓜子壳扔到店门口两只屁股相连的狗的身上。 巷子里的电线架得很低,胡搅蛮缠地拥在一起。那些女人用电线晾内裤,下雨后那几条没来得及收进去的蕾丝内裤落在地上,害羞地和沙泥睡在一起。 地上青色的,是啤酒瓶的碎片,有三四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倚在墙角,眼神放肆地在陆满身上游来游去。陆满心里厌烦,只能快走。 最后走到了一间矮房。 陆满用手去叩生了红锈的铁门。 敲了三声,没有人应。但她听到门后有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 再敲,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她看见于生,五官都有些疲惫的于生。他脸上有一道被女人的指甲划出的血口,血口一直延伸到喉结。 陆满递报名表的手停在半空,房子里的女人在暴风雨般地捶门。 陆满柔软的嘴唇轻轻翕动,“你没事吧?”她低声问他。 于生没有说话,只伸手接过被她揉地发皱的报名表。陆满看到他手上都破了皮。 女人依旧在捶门。 咚、咚、咚的重击。 于是陆满明白为什么于生身上经常有伤口,为什么他总有创口贴。 女人捶门的声音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哭声。 “没事。”于生说了这一句之后关上门。 人间失格精神癌早期 积水一直涨到店门口,雨停了。屋檐往下滴着水。 天是沉沉的蟹壳青。白织灯下,小饭馆油腻腻的玻璃桌面也是蟹壳青的。 许梁看着外面的天,笑着说,“学校老师要跳脚了。没想到雨现在就停了,晚自习白取消了。” 沈垆月笑笑,把纸抽出厚厚一沓,低下头非常勤恳去擦桌子,先是擦陈沦那块的,再是擦自己这块的。她手腕上的链子荡着,撞到桌上,冰冰凉发出声响。 许梁自顾自说,“这饭店虽然龌蹉,但菜还是很好的。” 陈沦低着眼睑,他总是这样,神色泛泛的。陈沦的眼皮很薄,沈垆月可以看到他眼睑上青色的血管。 沈垆月的眼睛跌倒在陈沦身上,爬不起来。 她回想起刚才,许梁是怎么七绕八绕地把陈沦和自己推到这家苍蝇小店里来的。这家店的位置完全是这座城市脚上的死皮。落后得过了头,即将要被开除了。 她还看见,在这家店周围散落着众多的洗头房。 好恶心。沈垆月一看到洗头房,鼻子就补充出男女体液的味道。 “我去外面,一会回来。”陈沦说。 许梁用手推推桌上的烟灰缸,“多麻烦,在这里抽得了。” 陈沦说了句泛泛的话,“还不想请你们吸二手烟。” 陈沦白开水一样的语气到了沈垆月的耳朵里,变成了海水。她用力把擦过他桌面的纸团成团,丢进垃圾桶里。 她张嘴,幽幽吐出一句,“你的瘾就这么大。” 话还有半截身子在沈垆月的嘴里,陈沦已经出去了。门闭合的瞬间,冷风灌进来,吹动沈垆月的头发。 许梁看着陈沦渐远的背影,晃着手里的玻璃杯问沈垆月,“说真的,陈沦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沈垆月抿着嘴。 许梁凑上去,套她的话,“高二?” 沈垆月不说话。 “高一?” 沈垆月的眼睛涩涩地眨着,好像进了沙子。 “不会吧?初中?” 沈垆月的眼睛沉下去,沉到海平面之下。 许梁摇头,喃喃说,“不可能再早了。” 沈垆月的鼻子随着许梁说的话而堵住,“是初一。” 许梁反而虚浮地笑了,“怎么可能,陈沦的家教那么严。” “就是初一,我看见的,我看见陈沦把自己关在很黑的房间里,抽烟。” “也许是为了好玩。” 沈垆月尖酸地笑,笑声刮擦着许梁的玻璃杯。“陈沦才不会为了好玩就去抽烟。” “那是为了什么?” 沈垆月摇头,“我不能说。” “为什么?” 沈垆月不语,垂着眼去看她手上那条链子,店里的灯光透过手链上晶莹的珠子,投到桌上,投出琳琅的光。 琳琅的光。陆满低头看着碎在地上的啤酒瓶想。 离开了于生的家,陆满原路返回。 原路包括线条复杂的小巷,把胸部全都晾在外面的洗头房,以及现在把眼睛贴在陆满身上的一个男人。他双眼分得很开,看起来很痴傻。 迎面有风吹过来,把腻在陆满脸颊旁的黑发吹开,她一下子变得好鲜亮。 男人看到陆满脸上的白,于是联想到她胸脯的白。男人看到陆满唇上的红,于是联想到她胸前的红。 男人想着想着,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受到了感应,站起来了,再然后,男人的腿站起来。 他对着陆满,歪着脖子,脸上的黑痣扭曲着,说,“哈哈!” 他伸出手,想把陆满捞过来。 陆满头皮激起一阵痛麻,连连后退,背过身,盲目地跑。 后面是男人兴奋的脚步声,她能感受到男人嘴里呼出的暖腥的气。 耳边擦过风声。是男人伸长了手去够她。 粗糙的手最终是一把抓住了陆满的长发。 陆满被掼倒在地上,碎玻璃深深刺进她的手臂。很远处,是于生家里的窗户,于生有一个白茫茫的背影。 陆满竭力地喊他。然而于生始终背对着她。 男人的手抓上陆满的脚,她心脏剧烈地痛。 剧烈地,干锅里的固体燃料剧烈地燃烧。 沈垆月拨弄着手链上的珠子,看着蓝色的火舌,“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我很嫉妒陈沦。嫉妒他胜过我一大截,明明是一样的年纪,他却在看我完全看不懂的书。” “家里长辈都很喜欢陈沦,把所有的夸奖都压在他身上。我最讨厌陈沦被夸的时候,露出的木木的脸。我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被夸还会不高兴。我真想摔碎他这个搪瓷娃娃。” “后来有一次,陈沦走在我前面下楼梯。看到他漠然的背影,我心里那个讨厌啊,居然伸出手,用最大的力气推了他一把。” 许梁把烫嘴的肉吐出来,“真的推下去了?” 沈垆月点头,“陈沦的头磕到了下面的台阶上,流了好多血。我站在上面吓得大哭,引来了大人。家里大人手忙脚乱把他扶起来,送去医院。几天之后,我去医院看他,进门却看见姑姑在训陈沦。训他的不小心,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陈沦躺在病床上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受着训。” “真的被他打动,是在九岁。那一年我收到最喜欢的礼物,就是现在戴在手上的这串手链。当时班里有一个男孩子,是孩子王。他把我的手链抢了来,说归他了。我生气地扑过去抢,反而被他用笔戳到眼睛,流了好多泪。” “我的眼睛一直红到陈沦那里,他沉默着看我,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告诉他。” “第二天放学,我交了作业回来,看见那男孩趴在地上。陈沦把他的下巴打骨折了。陈沦把带血的手链递给我,我看到他的手都打出了血。暮色里,陈沦像雪山一样反着冷冷的光。” 许梁大着被烫到的舌头说,“陈沦小时候真残酷,他长大以后倒是不打人。” 许梁轻轻地,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还挺想看陈沦打人的。一定是和他平时的散漫相反的狠劲。” 锅下的火滋滋地烧着。 滋滋地,男人嘴里的口水滋滋地。他皮带解开的声音也是滋滋的。他脱下肥大的牛仔裤,扯低内裤,就要压上来。 陆满的眼球里,映着黑青的天。男人的手摸上她裤子的纽扣。 纽扣解开,接下来是拉链。男人脸上的黑痣笑着,他要一格一格拉开陆满。 陆满连天也看不到了。 眼里好像有水流下来。 有可怖的呜咽声。 男人被人从陆满的身上扯离。 接下来是男人痛苦的喊声。 陆满看到有人像掐牲畜一样,掐着男人的脖子,死命地把他的青白的光头往黄砖墙上砸。 那人黢黑的眉眼带着可怖的狠劲。 是陈沦。 他制着男人鲜血淋漓淋漓的头,四处是红。 男人的泪水和血水明晃晃流了一脸,已经说不出求饶的话。 陈沦笑了。还不够。 陆满清楚地听到男人骨头的断裂声。血溅到陈沦冷白的脸上。 陈沦握着拳头,一拳一拳硬生生地打下去,手砸出血也不肯停。 男人的脸最后陷进墙角的黄沙里,黄沙被血染得殷红。 四周完全暗下来,陈沦走向她。 他向陆满伸出手。 陆满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喃喃说了一句,脏。好脏。 陈沦弯下身,跪在陆满身边,手托起她流血的手臂。 他闭眼吻陆满的伤口。 “干净的。” 陈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