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章 《鲛妖[重生]》作者:白刃里 文案: 瑞亲王裴珩,伴驾出巡东海 一只鲛妖冲出滔天海水,藏进他的船 前世到今生,神界到人间 裴珩遇见的胥锦,仍是鲛妖少年 殊不知,这鲛妖胥锦,天生野性不驯 曾经为他,一怒横扫诸天 那时,杀红眼的胥锦,被佛祖降制 “可知错?”佛祖问 胥锦被迫跪地,却不低头,只望着裴珩 “我持这戟,就算杀遍六界,屠入轮回,既为他,何错之有?” 千年前,九重天化为修罗战场废墟中 裴珩未曾看见,自己欠下一只鲛妖的泪 便用一生之诺、红尘温软来还 1.架空勿考据 2.诸君生活愉快!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珩,胥锦 第1章 玺云 “归——港——” 浑厚吼音回荡,低沉号角接连响道尽头的深水巨闸应指令而动,掀动水波,自深蓝海面下缓缓开启。 远方海天相接,负责东海防务的江州军战舰列阵环护,背后一轮暮色。 帝王每五年一次东海巡幸,从港口舶道望出去,辽阔的东海海面上,几百道巨帆巍峨林立,舰船向港口驶来。 莱州的港岸上,数千江州军士兵身披玄甲,肃立迎候,无数百姓在海港外拥挤眺望,填满了东牟郡沿海街巷。 半月前,圣驾从刺桐港出发时便这般热闹,今日看见返程船队的瞬间,人群又是一阵喧沸—— “回港了!宣州谢氏的船离圣驾那么近!” “怎不见瑞王的船?” “瑞王低调已久,东巡离港时,船上就没挂王府徽印……” 圣驾所在的船上,甲板上起五层楼舱,海风推满桅帆,帆上刺着王族的神龙图腾,于风中猎猎,似要腾云出渊。 世家大族蒙得圣恩,随行在帝王的船侧,伴驾东巡是至高荣耀,各自帆上皆刺有其家族徽印,凛凛地高扬着。 这些象征着大燕帝国最显赫氏族的徽印,追随在王族的神龙图腾身后,如众星拱月,谦卑黔首。 “陛下,傍晚海上风大。” 船上五层楼阁尽头,德显公公小步上前,为裴洹披好薄氅。 巨船压浪稳稳而行,少年帝王静静立于栏前,潮湿微咸的海风扑面,身后随侍众人看不见他神情。 “要靠岸了。” 裴洹开口道,暮色间,十六七岁的眉眼清俊,海风将淡金王服袍摆扬起,他却是回头,目光穿过厅室,似乎朝后头某艘船望了望。 “这远远就瞧着百姓们在恭候陛下呢。” 德显公公笑呵呵道,这位裴洹身边的大太监,面貌生得白皙富贵,是极有福的喜乐相,旁边几位朝臣时不时搭上几句,和乐融融的一派安然。 一轮夕阳悬于海天间,金红浓重,遍洒大洋粼波,映得圣驾巨轮帆上的龙图腾将要活过来一般。 “师父,陛下今儿总往后头看,是看瑞亲王的船呢吧?”小太监快步跟上要去准备圣驾登岸公,趁甲板上左右没人,悄声好奇问道。 瑞亲王已上交北疆虎符两年,两年里都在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都说他跟皇上近来尤其不对付,这趟东巡,舰队林立的氏族图腾间,唯独瑞王的船从头到尾就没挂起过徽印,他本人更是连面都没露,引得私底下议论纷纷,猜测君臣间有了龃龉。 德显闻言慢下步子,回手狠掐了小太监一把,低声斥道:“皇上想什么看什么,是你小子管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章 小太监立时知错,低头忍下这一掐,连道:“师父说的是,再不敢了!” 德显还要教训几句,可变故突生。 原本天气晴好,万里长空几片薄云,那云却在顷刻间蔓延相接,连成无尽头的云海。 浓厚的云层霎时密布,海上狂风骤起,所有舰船被猛地鼓帆一晃,海面亦有汹涌之势。 “这、这……” 德显险些摔倒,小太监扶了一把,看着转瞬乌云滚滚压下,德显惊得一呆,随即慌慌张张疾步往皇上身边赶去。 天上接连轰鸣的惊雷落下,小太监看这天地,便觉自己渺小如蝼蚁,登时腿一软,口中喃喃:“老天保佑,安息安息……” 小太监心里颤,眼看那天象将倾,忽然想起已被人们渐渐遗忘的旧事。莱州刺桐港湾共有三座大港,两年前东瀛喇人入侵,三百里之外的平泉港一场海上血战,大燕江州水军战舰出兵五万迎敌,安国公家的小世子死在那场混乱中。喇人不知使了什么计谋,向来战无不胜的帝国玄甲在滔天风浪和滚滚硝烟之中倾覆无数,这才拼死守住海上国门。 当年一战的主帅此时也在东巡船队中,正是瑞王。 这片海下葬着英魂无数,随漆黑玄甲巨舰的残骸永眠水底,风雨的怒号像是故去同袍的低歌,幽幽瘆人。 小太监越想越心慌。 可曾经参战的江州军延续到今日,巍峨战舰正不动如山地守在周围。 小太监看了不远处浩浩海面上漆黑战舰,忽感安定许多,思及那卫国战死的海下数万英灵,不都是自己人么,他又蓦地一股酸涩,便也不怕了。 雷鸣阵阵,轰然落在低云怒海间,号令自江州军舰队发出:“降主帆!” “降帆——” 号令迭声传开,甲板上混乱而有序,士兵齐齐大喝,拉动缭绳降帆,百余巨舰几乎同时开始调整航向。 “陛下,当心雷雨。”众人拥簇皇帝裴洹回船舱。 暴雨顷刻而至,哗啦啦浇在甲板上,所幸出海船舰皆乃巨轮,于风雨中只是稍有晃动,有惊无险。 “离港口不远了,莫担心……”一名老臣在旁不急不缓道。 但下一刻,外头阵阵惊呼混着雨声传进来:“那是什么?” “海妖!是一群海妖!” “怎么这么多!” 少年帝王才落座,闻声皱眉起身,推开阻拦的仆从,打开雕花木窗,风吹进来,雨水顷刻打湿王服。 “陛下……”室内众人色变,呼啦啦跟上来。 裴洹不理会,只向窗外舷侧海上望去。 所有人目光都一滞,随之一阵低呼。 遮天蔽日的彤云挡住太阳,海水墨蓝,波涛间隐隐可见巨大海妖身体,游荡在舰船周围,时而跃出海面又钻回去,乌黑鳞片泛着冷光,如山背脊上嶙峋升起甲刺,低沉的啸声回荡海天之间,压过雷声,极为骇人。 一名身穿碧色长袍的文雅男子最为淡定,安抚众人道:“天子在船上,妖物便不会袭击此船,还请不要惊慌。” 这是青玉殿司主——温戈,他位同国师,话一出口,众人果真安心许多。 帝王真龙之威,身负天祚,三界道法严明,妖的确不敢冲撞天子船,只是在舰队周围不断徘徊,久久不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当世的妖并不罕见,不乏混迹俗世、与人共处者。 可眼前这阵仗,海妖庞大身躯在水下投出大片黑影,仿佛随时能将舰船掀翻吞噬。 “怎么回事?”裴洹眉头紧锁。 温戈答道:“陛下,这些海妖应当是在追逐其他东西,并非冲着人而来。” 战舰严阵以待,海妖在水上水下翻腾,焦躁地搅起浪涛,果真是在找什么一般。 忽然一道巨浪掀起,不远处一艘船被猛推得摇摆数个来回,船上女眷惊吓的尖叫声隐隐传出来。 下一刻,海水涌起的刹那,三只海妖几乎同时跃出海面,巍峨如山的身躯遮天蔽日,几乎与舰船等身! “它们在抓……鲛人?”眼神利落的人迅速借闪电光芒看到。 “不是鲛人,是鲛妖。”温戈的目光捕捉到海水间一闪而逝的淡淡金芒。 海妖似在围猎,中间有一道身影被衬得脆弱纤长——那是鲛人的形态,鲛尾窄长有力,弧度优美,惊鸿一瞥间,跃离海面数丈。 未等人们仔细打量,海妖咆哮着齐齐撞向那鲛妖,吞吐出灵力,如巨山压顶,眼看要把鲛妖碾压撕碎! 可那鲛妖异常强大,半空中鲛尾旋了半圈,根本看不清如何动作,三只海妖便被击得翻仰开去,痛啸怒吼,重重砸进海面,又震起数波巨浪,一直涌到船队间,旁观者无不惊呼。 鲛妖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机会,迅速冲入海中不见了踪迹,周围徘徊的海妖黑影极不甘心,在水下追上去。 安国公见状,急不可耐上前:“陛下,您可还记得,迎驾的蓬莱世家临行前提过鲛妖,说是若遇鲛妖,则宜捕之,待回朝后,行祭祀典仪,可佑皇族福祚绵泽……” 他捋了捋胡子,像是怕那有灵性的妖物听见自己的话,眼珠往海上瞟了一瞬。 屋内众人听闻他的话,回过神,表情各异,国师温戈微微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修者可鉴天地之运,说的话自然权威,但鲛人素来灵慧敏捷,不亲近凡人,鲛妖则更甚,别说能不能遇到,即便遇到了,要捕回来,也近乎不可能。 皇帝裴洹谁都没理,随便应了声,目光紧盯海妖游离方向。 他懒得骂身边轻重不分的饭桶,眼下重要的根本不是祭天,数目不明的海妖眼看已经冲进船队,若再像刚才打上几个回合,恐怕要出事。 “先传旨下去,船队拉开距离,战舰随时准备救人。”裴洹目光发沉,立于窗前,任由风雨吹打在身上,衣衫尽湿,可他未示意,仆从也不敢上前去。 水下无尽漆黑暗涌,憧憧海妖巨影在船下迅速追逐穿梭。 裴洹转头看向国师温戈,神情似是征询意见,温戈微微摇了摇头:“离的太近,微臣若出手击杀妖物,势必会连累船上的人,得不偿失。”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章 轰隆隆的惊雷接连劈下来,风雨怒号,舰队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停滞在回港的最后一段海域。 “陛下,机不可失,那鲛妖……”安国公还惦记着拿鲛妖祭天,不死心地提醒道,“温大人若瞅准时机,说不定能抓住。” 安国公说到这份上,温戈只好道:“臣可随战舰靠近些,若有机会,定竭力将鲛妖带到陛下跟前。” 裴洹心烦意乱,点点头:“去吧。” “遵命!”江州军副将领命,与温戈一起,果断转身大步离去。 狂风咆哮,怒海惊涛,妖物相斗受伤流血,水面卷起漩涡泛出海水泡沫都发红。 变故丛生不断。宫人惊叫响起,军士匆匆奔至,单膝一跪禀报道:“陛下,十艘船被困住了,青州虞氏、瑞王殿下、还有……” “你说谁!什么叫‘被困住’?”裴洹目光惊怒。 未等军士一一报来出事船只所属氏族,裴洹一摆手,踹开门走到甲板上,众人连忙拥簇追去,伞被吹折,德显公公,追过去给裴洹披上一件防风雨的斗篷。 一转头,裴洹睁大了眼睛,臣子仆从不可置信的惊呼被裹在风雨中消散,斗篷衣摆被风扯起,桅帆沉沉作响。 ——远处海面如一匹暗锦,被无形的力量抓上高空又抖开,海水一次又一次掀成一堵高墙,再重重拍下,那水如山一般,竟将十艘巨船困在那危险海域,外面的战舰无法靠近,里头的巨船也出不来。 空中雷电轰鸣,烈烈电光又一次辟开云层照亮海面,浓云压得极低,仿佛天幕将与海面合拢。 “温戈!”少年帝王低吼道。 又一轮海墙将要掀起,眼看几乎遮天,却被一道澄澈强大的碧光生生压制,倾倒下来时险些吞没几艘船,那碧光正是青玉殿司主温戈及时出手。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海妖巨大的身躯忽然腾空,足有十数只,拔山倒海,引得一阵狂雷。 它们落入海中,掀起的海水竟依旧挺立不倒,生生形成一圈接天蔽日的海墙,如一只巨大囚笼,彻彻底底将那十艘巨船围在当中! 裴洹几乎怀疑,那群身负修为的妖物,究竟是在围猎鲛妖,还是围猎船只? “你方才说,那里头都有谁的船?”裴洹面色铁青,攥着舷侧栏杆咬牙切齿问。 “有、有青州虞氏、瑞王殿下……”军士也慌了神,连忙禀道。 “传令给温戈,先解围救人,再将鲛妖抓回江陵祭天。”裴洹一字一字道,拇指上翡翠扳指扣得指节泛白。 他话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论如何,把瑞王给孤带回来。” 被水幕隔绝的海域之内。 那十艘倒霉的巨轮随海起伏,船上尖叫声、吼声、号令声不断,夹杂在雷雨之间破碎飘摇。 船上的人意识到自己被围困,登时都慌了神,仰头看那接天水幕便无比绝望。 其中一艘玺云舰却格外平静。 那玺云舰的甲板上起三层楼阁,舰上未悬任何徽印,别处兵荒马乱,这里有种近乎镇定的宁静,玄甲军士有序来往,毫无慌张之意。 “金大人,数清楚了,和咱们一起被困住的都是上江甲级舰,这程度的风浪足可扛得住。”一名玄甲军士道,话音一出口就被狂风吹弱几分。 “嗯,海妖没再露头?” 金钰披着斗篷,文士长衫衣摆露出的地方早就湿透,他身形清瘦,站在桅杆旁像是要被风随时吹走,扶稳了大声问道。 “没错,约莫追打到深海去了。”军士又问:“金大人,要不要派人去别的船上帮忙?” 金钰放眼望去,叹了口气:“这情形,没法接应别的船,陆大将军不在,江州军副将也算靠谱,各船应当都派足了人手。” 金钰想起什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王爷怎么样?” “殿下在休息,按平常的时辰算,一时半会不会醒。” 远处有各氏族船上女眷哭喊声,竟穿透浪涛雷电传了过来。金钰回首四望,也觉得自家这舰上气氛淡定得出奇,摇头笑笑:“不动如山。” 一排巨浪忽在舷侧高高悬起,在闪电中投下巨大阴影,金钰回头眼睁睁看那海浪拍向舷侧:“嚯!” 那浪头打下,浇在甲板上,海水顺着舷侧流回海中。浪虽高,对于玺云舰却构不成威胁,金钰没再多看。 而他目光错过的瞬间,这道大浪褪去的同时,一道鳞尾的影破浪而出,随海水之势,似乎落在二层无人注意的甲板走廊上,转眼又不见了。 第2章 胥锦 两丈高的雕花楠木舱门被海风吹得缓缓晃动,赤足的少年从甲板无声潜入。 少年一身黑色暗纹衣袍,赤足的左踝扣着一道窄金环,晦暗光线中犹自泛着纯净光泽,衬得踝腕修长。 他妖异的脸庞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死里逃生后浑身虚弱之极,他气息微喘,却迅速敛息屛声,浓黑的眸子静静打量周遭。 “胥锦……”脑海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夹杂在隐隐风浪声间,像是熟悉的人在低声呼唤。 他猛地回想起不久前—— 昏暗大殿侧室,手脚被绳索紧缚在洇了血的木架上,鞭子破空狠狠甩起,抽打在背脊,猎猎鞭声在空旷中回响。 “妈的,整整两天天了,软硬不吃到这份儿上,还是头一个!” “行了,晾着吧,回来就上重刑。” 胥锦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来,冷汗顺着苍白瘦削的下颌滴落在血迹斑驳的衣襟。 他胸腔内烈烈燃烧的怒意终于引得内府妖丹苏醒,灵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瞬间沿经脉充斥迸发,手腕狠一挣动,那寻常的绳索脆弱不堪一击地断裂。 动刑的武侍听闻这一微弱而不详的声音,转过头来。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章 胥锦已挣开束缚,在昏暗中向前迈了一步,被汗水浸湿的乌发略微挡住了他的双眼,那双浓黑的眸子在阴影中冰冷如刀。 “你……” 未及武侍呼喊,胥锦已从黑暗中逼至,血腥气扑至面前的同时,武侍的脖颈被冰冷的手掐碎,旁边的乌金匕首被拿走。 暗不见天日的侧殿刑室、点着火把的幽寂走廊、阴云下危机四伏的院落……胥锦不知沿途杀了多少人,浑身包裹着惊天动地的狠戾煞气,带着浑身的血越过数丈高的围墙,落在险峻密林间。 细雨浓云下的昏暗群岭间,四周喊杀声追截围拢,暗处无声的追踪者几乎就要跟上来。 胥锦以闪电的身形穿梭奔逃,体力渐渐不支,前方忽有一道残破阵法。 他电光火石间决断后,迅速抽刀割破了手,以血补全那残阵,在灵力催动出黯淡光芒的一瞬间扑身入阵,不知将被这仓促的阵法带往何方。 无边沉重的海水充斥身周,胥锦忍着灵力过于猛烈冲到浑身的痛楚,缓过一口气,化回鲛身。 而追捕者的符令亦闯入那阵法跟来,黑暗深海,四面八方的森森杀意重新觅着他的血液而来…… 胥锦只怔了一瞬,他猛地回过神,扣住腰间长匕柄,四周仍是寂静的船舱。 他墨般长发披散在肩后,身形修颀劲瘦,浑身湿漉漉,海水却像是听他的话,奇异地从他发梢、衣衫上静静流淌滤下,全部顺着指尖、衣角再淌到地板上。 屋内摆着一尊落地铜镜,镜中映出他面目——十五六岁少年,容貌深邃俊美,如刀刻斧凿。 胥锦瞥了一眼镜子便皱眉。 依修为算来,他化人形后本该是十九岁的青年模样,如今却是十五六,约莫修为耗损过甚,以致影响化形。 他确定周围无人,又侧耳听了片刻外头动静,继而往屋内走去。 这敞厅高逾两丈,七丈余长,舰上二层打通了一半,船主人品味别致,宽阔得辽旷的敞厅内,摆件家具屈指可数,三道屏风恰到好处,错落有致地隔开视线,从顶到地板,深色木料泛着温润光泽,幽雅静谧。 每六步置有一座铜枝灯台,海风从胥锦身后半闭的门扇间涌入,烛火摇曳,淡淡木香。 胥锦忽然止步,蹙眉望着宽敞高大厅室正中央——那锦榻上闭目沉睡的男人。 这样一个大活人,他竟没发觉。 外面汹涌黑沉的无际海面,四下船只兵荒马乱,雨水海水不住浇上甲板,狂风摧摇帆桅。 那男人却毫无意识,兀自深陷梦境。唯这房间中数盏铜枝灯火,静静照出他模样。 那男人水墨一般的长发披散,单手支在额侧,万事万物似从他周身隔绝出一室寂静天地。 他太安静,太虚弱了,虚弱得像是这一睡就醒不来了一样。 胥锦想,难怪方才未发觉。 风从窗涌进,裹着叫喊碰撞和涛声,灯火照在他锋利眉骨和鼻梁上,投下阴影。他身上盖着一件绸袍,松散褶线柔似水波,泛着细腻光泽。 男人睡得极沉,如画容色,仿佛认真地陷入一场久远梦境。 锦榻背后是一座六曲黄花梨木屏风,彩雕浮刻,上有暮春桃花,漫天纷扬,映得榻上男人几乎入了画。 胥锦有一种错觉,就算这人醒来,海上惊涛骇浪也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 胥锦移开目光,五指依旧覆在腰间乌金匕柄上,打算绕过锦榻离开房间。 “何人擅闯!” 他微弱的脚步声竟惊动护卫,四道高大雕花门窗“砰”地打开,数道迅疾身影转瞬就围了上来。 玄甲卫训练有素,向胥锦发动攻击的同时就护住了榻上沉睡的男人,暗箭刀光霎时摧摇满室灯火。 胥锦眸色一冽,他修为损伤过重,已不能凭法力还击,果断顺势鞣身,凌空横踢,率先挡掉玄甲卫握剑的手腕。 他当空横翻时拔出腰间乌金匕,刀锋漆黑乌沉,袍摆唰然随身体翻转,数道刀剑贴着他的腰身要害而过。 胥锦本就虚弱到强弩之末,几名玄甲卫配合牢不可破,结成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十数来回疾风骤雨般过招后,胥锦手臂被拧在背后。 兵刀金鸣止歇,榻上的男人兴许是被嘈吵醒,方才缓缓睁开了眼。 胥锦死里逃生,杀意正重,他被押在那锦榻前,却如何也不屈身低头,一脸漠然地注视着那男人。 “公子,此人方才闯入,属下失职,一开始竟未发现。”玄甲卫禀道。 裴珩似是认真又漫不经心地打量胥锦,思忖片刻,屋内无人开口,门窗外海潮声和惊乱隐隐传来,他也不在意。 方才胥锦出手皆是杀招,路数似曾相识,一招一式都隐约有迹可循。 终于,裴珩修长苍白的手微微抬了抬,玄甲卫施礼退出敞厅,门窗关上,屋内只余二人。 裴珩起身,原本盖在身上的浅色绸缎滑落一角至榻下,如春景里一捧月光,随水澹澹化开。 胥锦头发和衣衫的潮湿已褪去,令他浑身湿漉漉的海水几乎尽数流淌到地板,在他赤足的足尖下,与那滩月光般的柔软锦缎融在一起。 胥锦已经被封住周身大穴,徒有勉强站着的力气,黑眸直视裴珩。他闻到裴珩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味,似是个容貌昳丽、气色颇佳的病鬼。 裴珩打量他美得有些妖异的脸,嘴角一扬,轻笑道:“小东西,还没看够?” 胥锦忽然意识到,自己闯进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已发觉了。 装睡也能装到看起来一睡不起的程度么? 他醒来与沉睡时判若两人,狭长秀逸的丹凤眼,眼尾似淡墨横扫,整个人便如后面那屏风所绘桃花,风华端冶,又暗藏锋芒。胥锦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 “名字。” 裴珩声音微沙哑,话音未落,胥锦那柄被卸下的乌金匕,已被他握在手里,贴上胥锦颈侧。 被这病弱的男人轻易胁迫,他默了片刻,才冷冷地道:“胥锦。” “你要如何?” 胥锦墨黑的眸子洇出嚣张的烦躁。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章 手指与颈旁相触,胥锦感觉他的手渐渐不再那么冰凉,像是一点点活了过来。 “哟,这话不该我问你么?”裴珩一笑,偏过头打量他片刻:“你是妖?为何不化形?” 胥锦道:“化形后好杀了你么?” 裴珩浑不在意,若有所思道:“化不了形,一定是伤了。伤了还敢闯到我这里,要么别无所图,要么是图个死得痛快。” 胥锦冷漠地看着他。 裴珩笑容散漫:“我猜你是别无所图,走投无路。” 裴珩修长手指拈着长匕旋了个花儿,刀刃依旧抵在不速之客颈侧。只见少年双眼如墨一般,清澈沉静,又十分不驯。 大燕帝国皇族自古天赋灵蕴,灵力虽淡薄,却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凡人,当世的妖得以入世,只要不作乱不为祸,与人共处很常见。裴珩思忖着要么直接放走了事,省得惹出一桩官司。 围阻在十艘巨船周围的水幕已降下,海妖遍寻胥锦不得,被温戈出手杀死大半,不敢再留,纷纷潜入深海,逃往远处。 疾风骤雨渐渐平歇,滔天浪潮恢复寻常,皇帝裴洹一声令下,战舰立即赶至,确认众人平安与否。 外头眼看都要翻天了,皇帝急怒攻心,为了把他九皇叔全须全尾弄出来,就差把半个东海的妖物赶尽杀绝。 小皇帝想不到,九皇叔本人正闲得发慌,百无聊赖按着一脸不情愿的鲛妖,频频惹得胥锦杀心顿起。 甲板上沉重迅疾的脚步声渐近,金钰的声音远远就传来,像是有意提醒:“我家公子一直在休息,必定平安无恙,大人直接回去禀报便可,不必亲自来确认了……” “金大人,在下还奉了一道命令,须得仔细清查所有船只,筛查妖物,尤其要确保这位平安……” 而外头风雨嘈杂盖过了说话声,直至近得不能再近,裴珩才听见外头兵荒马乱的端倪,心念急转。 来人显然是奉皇命搜查妖物的,他和皇帝近来有些僵,若恰好在他房中找出胥锦,麻烦必然随踵而至。 裴珩又叹了口气,他房中素来摆设得空旷,几扇屏风均是玉石整雕或鸾金线刺绣,薄玉轻纱的藏不住什么。 胥锦蹙眉,两人看着彼此,裴珩攥住他手腕往来一拽,胥锦想抗拒,但他的力气连站着都勉强,竟被这病弱的男人一把拽过去,揽着他的腰双双倒在锦榻上。 胥锦被他箍在怀里,目中沉沉寒意,抬眼却见裴珩清冶的下颌与修长颈线。 “被他们带走,你就剩下死路一条了。”裴珩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随后那人的手灵巧无比地按在胥锦衣襟,迅速给他宽衣解带,胥锦伸手要扣他手腕,裴珩却作势倾过身子,害得胥锦险些要跌下靠榻去。 他不得已揽住裴珩的腰,鼻尖紧挨着裴珩绸袍衣襟露出的半截锁骨,细微的海棠花木气息涌进鼻息。 这个人似乎与从前所见的人都不一样。 他以刀刃抵在自己颈边,却不伤自己分毫,就这么猖狂地拉近到亲密无间的距离。 胥锦几乎想要噬咬那温润的皮肤,看那隐约可见的血管中,究竟血液是否如这个人一样的香甜。 门外脚步一点点接近。 裴珩手上解衣动作不停,声音从容,带着些笑意:“别乱动,应付一下。” 胥锦的手微微用了力,那人的腰很细,他几乎能从清晰的触感中描摹出流畅的腰际线条。萦绕鼻尖的淡淡药香和海棠香、耳际清澈的低沉声音,令他被杀意所包裹冻结的胸膛被融出一丝缝隙。 裴珩拽过薄锻,手在薄锻下将胥锦上衣褪了褪,略一顿:“这么多伤?” “做什么?”胥锦不满他得寸进尺扒衣裳的举动,裴珩却似是未卜先知,勾着胥锦的腰把他揽紧在怀里不让动,大言不惭道:“咱们谁也没占谁便宜,对不对?” 他若不是此时的强弩之末光景,随手就可以杀了裴珩。 胥锦有些咬牙切齿,但柔软的锦榻和裴珩的气息与身体令他徒生些许疲惫,紧绷的神经几乎有些意乱,被裴珩摆弄着拥在怀里,实在不想动了,手握紧裴珩的侧腰,放了句似是而非的狠话:“可别后悔。” 裴珩一心注意着门外的动静,思绪飞快,也未听他说了什么,哄人一样在他腰后轻拍了拍:“别说话,困了可以睡。” 胥锦对这胆大包天的漂亮病鬼无可奈何,胸膛中呼之欲出的心绪复杂极了。 满身外伤内伤苏醒过来,疼痛与倦意侵袭,被裴珩温暖的气息完全占据,他忽然莫名感到对这个人无端的思念。 沿胸腔攀爬,汹涌而上,像是已经思念了千年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 胥锦:初次见面,夫人好凶 —— 珩,读音同“横” 第3章 伤痕 外头脚步声不断靠地近,眨眼就到门口。 金钰在甲板上拖延了一阵子,禁军副将有谕旨在身,最后还是挨个检查船上房间。 “我家公子便在此休息。” 金钰彬彬有礼在旁提醒道,他并没有阻拦,就那么看着禁军副将。 副将按在门上的手停了片刻,看了眼皮笑肉不笑的金钰,心里还真打了下鼓。 瑞亲王裴珩是当今陛下裴洹的皇叔,大燕帝国再没几个比他尊贵的人,就算皇帝本人见了他,也没有随意僭越的道理。 何况帝国半壁江山都是瑞王打下来的,曾经他手下昭武玄甲四十万,铁浮屠镇守国土千里,便是今日北大营兵权上交天子手中,也是裴珩自愿。他若真的要谁的人头,那人恐怕也只有拱手送上的份儿。 一边是皇令,一边是瑞亲王,得罪谁也就是早上死和下午死的区别。 副将沉了沉气,还是干脆果断推开了房门。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章 门一开,外头的人抻了脖子望进去,看清后倒吸一口气,都僵在原地。 敞厅宽大,仅有几件简单檀木物件,正中摆的六曲桃花春意屏风出自徐尧清大师之手。 屏风前锦榻上,瑞亲王裴珩一身霜色缎袍,懒懒倚着,衣襟松散。 他怀里揽着一名少年,少年似是沉睡,脸埋在裴珩怀中,背朝外头,一头黑发散落如水,露出线条漂亮的肩背,两人身上盖着薄锻,便遮住了少年延伸而下的腰身。 屏风上灼然桃花芳华,画前更是春意眷浓,满室空荡,皆被灯火下的柔情填满。 但这柔情似乎并不真实,因为少年的后背上,是交错鞭痕,青紫斑驳! 那些鞭伤蔓延在少年漂亮的蝴蝶骨和后脊线,狰狞张狂,近乎刺眼,不由得引人遐想。 僭越,十足的僭越! 感到脑袋不保,众人抻长的脖子一凉,赶紧缩回去。金钰哭笑不得,未料自家殿下凭空变出个人来。 禁军副将脑袋嗡嗡直响,瑞王这是什么癖好?真人不露相,瞧那少年满背的鞭痕,不知军伍出身的瑞王执鞭时是真下狠手还是别有技巧…… 不对!自己就这么闯过来,怕不是要被灭口…… 副将的手僵在门上,立即回头命手下人退到一边。 裴珩凤目缓缓睁开,扫了一眼门口乌泱泱连忙退散的众人。他伸手把薄锻拉上来,将怀中人露在外头的背脊裹住,往怀里带了带。 他声音没什么情绪:“冯大人,那位有急事?” 禁军副将名叫冯师昌,未料裴珩清楚自己名字,更是顿了一顿,额头有些冒冷汗,强自淡定下来,行礼后答道:“正是,因担心妖物闯入船上,特命我等逐一检查方才被困的舰船……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裴珩似笑非笑道:“大人要查?请自便吧。” 冯师昌例行公事而已,心下有分寸,不敢再越线,一礼道:“既已查看过,在下便不打扰了。” 裴珩微一点头,不再说话,坐起身,将怀中少年放下躺好。他边整理衣衫边垂眸细细注视那少年,仿佛再不关心任何事。 冯师昌心头一动,瑞亲王倒是个知道疼人的。 众人见状十分知趣地散了去,金钰把屋门关上,关门前,看见对面那扇半开的雕花木门,眉头动了动。 听着门外金钰“送客”寒暄,脚步声远去,裴珩发觉怀里的人安静无比,不再动弹,低头看去,胥锦柔软交错的睫毛垂着,俊美妖冶的脸半伏在他肩窝,似乎是昏迷了。 不愧是妖,裴珩仔细地多看了会儿,若有所思。 金钰很快回来了,在门外道:“公子。” 此行裴珩几乎不露面,船上连徽印也未悬挂,隐没在一众没有标识的寻常随行船只中,称呼也以微服时的规矩来,除却知道内情者,就算上了船,也很难判断这是瑞亲王的地盘。 “进。”裴珩起身。 金钰来时手里提着一只药箱,进屋关上门,转身面对裴珩,不知该摆什么表情:“本想打发走就得了,没想到……” 裴珩在锦榻边坐下,把衣衫拢齐整:“没想到?本王也没想到。” 没想到这辈子会有亲自上场脱衣演戏的一天。 金钰再次偏头看那扇半开的门,那一侧走廊不许人穿行,除了守卫,便是朝着舷侧大海,门忽然半开着:“这妖应当是趁着风浪闯进来的,否则绕不过玄甲卫。” 裴珩抬眼看了看,未置一词。 金钰思忖后紧张起来:“日后殿下服药休息时,定加派护卫。” 金钰给裴珩禀报了外头先前的险情,看向被薄锻裹得严严实实的胥锦,只有满头乌发对着自己,仍在昏睡。他约莫是想不到,自家殿下如何在对方清醒时哄骗着扒了人家的衣裳。 裴珩把薄锻揭开,胥锦伤痕遍布的背脊露出来。 胥锦的身体现在是少年模样,骨骼线条修长精巧,看起来瘦,其实肌肉精悍。 他双目紧闭,纤长散乱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容貌精致而凌厉,半张脸埋在枕上,皮肤极白,令那些伤口和淤青更加触目惊心。 其实若胥锦灵力正常,这种伤,不出片刻便可恢复得毫无痕迹。 裴珩目光在他侧脸停留片刻,道:“好模样,是不是?” 他语气十分风流,金钰知道他根本没那个意思,把药箱揭开递过去,又端来干净水和巾布:“妖化的人形,要漂亮起来,哪个不是国色天香。” 胥锦的上衣原本只是被裴珩褪到后背一半,给禁军作戏看,可伤口太多,遍布脊背,裴珩干脆把他上衣脱掉。他包扎的动作那样用心,似乎很体贴,可他并无缘由去关心这素不相识的妖,这份体贴倒像是打发时间。 胥锦后脊靠近腰际一段,有七片鳞呈一列,接近透明的淡蓝,每片鳞约寸许,光泽如瓷。不但不怪异,反倒衬得他腰线有种奇异的美感。 金钰见了道:“妖化人形都会留有些许原形的特征,《东海异志》记载,海妖有甲无鳞,化形也不会有鳞,这少年是方才那鲛妖所化无疑。” 裴珩听了他引经据典地分析,道:“海妖化形也能有这样的容貌?看脸就是鲛妖无疑。” 金钰:“……” 裴珩拿过巾布给胥锦清理伤口,漫不经心地道,“瞧这几鞭子下的,虎牙刺,够狠。” 虎牙刺,便是鞭身带着的倒刺,多数是动刑才用的鞭,一记狠抽下去,收鞭就连皮带肉咬下来。 金钰疑惑:“谁会对妖动刑?那可是有修为傍身。就算对妖奴也不能轻易动手。” 所谓妖奴,是妖物与人结契,各取所需,很少见,人通常不会对妖奴这么残暴粗鲁。 胥锦能被伤成这样,虚弱到皮肉伤都不能迅速愈合,已经接近致命。 “他不但被人动过刑,身上的功夫也是一绝——大燕国上上下下,这些年稀奇事可越来越多了。”裴珩处理伤口的动作熟练轻巧,将药膏推开。 金钰有些吃惊:“这……” “是杀人的功夫。”裴珩补充道。 风浪止息,东海巡幸而返的舰队很快靠岸入港,船速降下来,缓缓沿着内航道驶入,泊锚安顿,号令声代替了海浪声音,隐隐嘈杂起来。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章 金钰转而问:“公子没交给禁军,眼下怎么打算的?这鲛妖是皇上要抓的,咱们就这么藏起来么?” 裴珩淡漠地一笑:“蓬莱吴氏要陛下捕鲛妖祭天,就真有鲛妖撞上来,摆明了内有蹊跷。不能把他送到皇上手里。” 金钰:“这事,约莫是安国公煽风点火。” 裴珩眉头蹙了蹙:“光靠安国公那张嘴,未必能令他改主意。” “陛下兴许是见妖物险些掀翻船只,一怒之下才下了令。”金钰猜测道。 裴珩眸子低垂,未言。 少年人正意气风发,上不服天下不管地,中间也不愿倚仗自己这个九皇叔,岂会把一国之运寄托在跳大神上?安国公那张臭嘴真就能说服他? 门外有人禀道:“殿下,该下船了。” 裴珩转头看向安安静静的胥锦:“他一身功夫和模样一般漂亮,多派人守着,别伤了。” 金钰敛首应道:“明白。” 裴珩和金钰离开,沉重的雕花楠木门合起,屋内寂静,外面喧嚷人声随皇帝移驾离去也渐渐安静下来。 海岸线数里的边界,漫天的妖气几乎遮云蔽日,蠢蠢欲动的万妖似要趁着船上胥锦最虚弱的时候群起而上,但国师温戈的结界和对胥锦的忌惮令它们徘徊不止,最终在浓云的遮掩下,众妖渐渐退散殆尽。 一室灯烛冉冉,锦榻上的胥锦肩膀微抖动了一下,片刻后睁开眼,坐起身来,旋即进入戒备的状态。 天色已暗,月光滤进来,将他面容轮廓勾勒得深邃,眼睫投下小片暗影。 胥锦许久没有动作,他察觉后背伤口被包扎过。 屋外所有方向都被瑞王手下的玄甲卫锁死,那是大燕帝国最精锐的力量之一。 他感受到看守自己的人是何等实力,玄甲卫亦在第一时间就察觉胥锦转醒。 隔着门,双方已经进入无声的对峙。 “醒了?”裴珩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笑意,如一阵春风化开了僵持凝滞的空气。 胥锦这才站起来,盯着那扇门。 折返回来的裴珩推开门,月光从他身后洒进来。 “别怕。” 胥锦静静看着他,裴珩轻轻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笑容柔和:“别怕,过来。” 第4章 薄情 海上一轮皓月,将他端隽风流的容色映得分明。胥锦脑海中忽然被一闪而过的画面占据。 海上仙山,世外之地,遍野苍翠掩映云岚,一株罕见高大的扶桑树下,芳菲绯艳,灵雀拖着长长的尾羽穿梭火红花枝间,又飞入云端,花下一人朝他伸出手,道:“别怕。” 那人身影恍惚间与裴珩重叠。 胥锦来不及仔细思索,破碎画面又轰然被填满,漫天硝烟残垣之中,神兵万千,刺眼光芒汇成冲天阵障,怒吼厮杀声混着各处碎裂四散的元魂神识。 忽而万法归于寂静。 遍野杀声戾气被佛诵掩盖,诵念声空灵遥远,消逝的、灰败的一切都开始化作点滴金芒升到半空,而后尽是嘈杂—— “……违逆天道,打入轮回……” “胥锦,你可知错?” 有人怒吼:“他已经死了!放开他!” 谁? 死了? 一滴血划过眉骨,落入眼中,视线模糊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不——” 他死死抱着怀中的人,悲怆轰然击遍五脏六腑,胸腔湮入无尽苦海,眼中炽热滑落,混着血、混着尘埃,坠落下去…… “胥锦……” 裴珩见他定定不动,蹙眉唤他的名字。 那撕心裂肺的痛苦真实得可怕,裴珩清冶的声音倏然令胥锦从混沌中回过神来,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裴珩身上的独有的气息。 裴珩依旧站在门边,一身霜色袍衫,月光如水,人在画中,海潮阵阵。 短暂失神却恍若隔世,胥锦心如擂鼓,他目光紧紧盯着裴珩,却出于本能摸向匕首,但佩匕首的位置空着。 “找这个?”裴珩向他走了一步,抬手,胥锦的乌金匕正在他手里。 裴珩晃了晃手中匕首又放下,劝道:“现在离开,你会立即被人盯上,抓送到宫里献给陛下。若回到海里,恐怕那群海妖还没走远。以你现在的状况,天罗地网,实在没什么好去处。” 站在屋中的少年身形挺拔桀骜,背脊笔直,乌沉的眸子宁静清澈,锋利唇线轻抿,就那样看着裴珩。 裴珩循循善诱道:“不如你配合一些,只需留在我身边,没人会伤害你。” 胥锦点了点头,将呼吸平复下来,也抑制住自己对裴珩种种莫名心绪的涌动。 胥锦随裴珩穿过走板,经甲板往舷梯走去,身后海上明月共潮生,无数战舰和华美巨船的轮廓静静停泊于刺桐港内,如山落在海中,沉默地散发出杀伐威压。 “你身上的伤是谁干的?”裴珩抬眼望着港口林立的桅杆和看不见边际的巨舰。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章 “和你一样的凡人。”胥锦淡淡道。 裴珩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发觉这少年身上有种无所忌惮的张狂,被隐匿在冷峻淡漠之下。 玄甲卫一跟上,胥锦漫不经心地绷起了防御状态,裴珩觉得这鲛妖少年敏锐得出奇,不想吓着他,便做了个手势令手下人不必紧跟,唯独他们二人半并肩而行。 就这么把鲛妖留在身边了,裴珩心里做着种种打算,如何应付国师温戈,又如何回京安顿。 淡淡药香随夜风散漫地萦绕鼻尖,它来自裴珩身上。那气息让胥锦有些出神。 走下舷梯的一刻,裴珩止步,转身对胥锦伸出手的同时低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随人回去。” 胥锦本要挡开他,垂眸看清裴珩动作后,却僵住了——他伸过手来,亲手把乌金匕佩回胥锦腰间。 那双手是苍白的,手的主人是病弱的。 他不怕自己拔刀么? 胥锦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狂妄之人,却看不透他。 “今儿给你上了药,不知对你起不起作用,有没有不舒服?”裴珩对他一瞬间的动摇似乎既未察觉也不介意,随口问道。 “……还好。”胥锦静静站着,最终没有去拔刀。 “随我来。”裴珩低头给他把长匕扣好,牵起手将他送到不远处恭候的马车旁,手上握了握,而后松开,目送胥锦上马车。 上去前,胥锦忽然回身攥住裴珩的手腕,两人贴得极近,胥锦的黑眸注视着他,语气笃定:“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裴珩身体很放松,只笑笑,他仿佛永远都不知妄怖:“你刚才就可以杀了我,但你没有。” 为什么呢,胥锦想,似乎是舍不得。 尽管裴珩一见面起就频频戳他怒火,但又没伤他,甚至待他不错。裴珩之前的凡人,却是要他的命。 他面对裴珩时总有涌动的莫名心绪,兴许是从暗无天日的地方逃出来后,感知和情绪复苏的结果。 远处玄甲卫已经蓄势待发,胥锦转身上了马车。 “回去等我。”裴珩上前道。 胥锦端坐马车内,姿态端雅而挺拔,透过帘席被掀开的缝隙与裴珩对视片刻,带着裴珩掌心温度的手按在腰间乌金匕柄,唇轻抿成一条线。 他只是看着裴珩,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真是一举一动都漂亮,裴珩想,比许多贵族少年更有风度。 裴珩放下车帘,目送马车离开。 “殿下。”金钰随裴珩上了另一架马车,玄甲卫跟了上来。 “怎么?”裴珩见金钰一脸复杂难言的神色。 金钰笑道:“殿下可真体贴啊。” 裴珩眉头一抬:“怎么,羡慕?” 金钰:“不敢不敢。” 裴珩靠在车厢内锦绣软垫上:“我见他,忽然想起阿洹从前。” 金钰闻言默了默。 裴珩口中的阿洹便是他皇侄儿,如今的燕国皇帝裴洹,也是下旨拿走裴珩兵权的人。 “陛下密诏殿下,不知是为了何事?”金钰问。 裴珩撩开袍摆,长腿搭在微微闭目小憩,道:“应当不是为了这鲛妖。” 金钰偏过头将马车帘挑开些许,与外头人迅速交流了讯息,放下帘子禀报道:“下船后,那鲛妖应当已经进入温戈所察范围,他竟没发现。” 裴珩淡淡道:“青玉殿的人没发现……稀奇了。” 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 东牟郡坐拥刺桐港,于东海沿线三海湾十二大港中最为繁华,海贸之盛,单看码头上终年络绎的商船便知。 富贵之乡,御驾巡幸来此,自是朱轮华毂熙攘满街,笙歌乐舞灯火耀夜。 皇帝此次东巡,于今夜便是迎驾回港一宴,比起离港,声势更加浩大。 莱州建有离宫,逶迤华美,名为上林宫,也在东牟郡。 瑞亲王随行玄甲卫留候上林宫外,裴珩与金钰下了马车,宫人提灯引路,往夜宴所在处去了。 万春殿内,灯火煌煌,地方官员皆至,伴驾随行一众高官显贵、各钦许世家望族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富贵王侯景象,便都在眼中。 瑞王若此时到场,必定十分瞩目。 但裴珩并未往万春殿去,而是随前来迎驾的德显公公折往安静的长廊,绕过那片如飞天乐舞之境的宫殿,往上林宫深处。 “请殿下在此等候。” 离宫秋水殿内一派宁静,宫人有条不紊进出,上茶、布菜,桌上很快便是比之宴席丝毫不差的盛馔珍馐。 德显公公恭谨安顿好裴珩才退下,金钰也未跟进来。 裴珩独自坐在红木椅上不急不缓端茶盏饮了一口,大红袍馥郁香气令他疲惫消减大半。 “来了?”少年帝王大步进来,礼服腰间环佩叮当清泠,举止间是裴家人惯有的雷厉风行。 皇帝驾到,一声通传也没有,不用猜,自然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次次这样,裴珩早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慌忙,利落放下茶盏,御前行礼,在下首入座。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章 他未穿亲王服,依旧一身霜色缎袍,墨玉冠束发,一举一动克己守礼,标准漂亮。 裴洹在他躬身时拦下:“每回都这样生疏,其实何必?” 自打裴洹登基,裴珩这个皇叔就没逾越过,可他皇侄仿佛对此心情复杂。。 他一贯规矩行礼,裴洹就一贯要他免礼。客气来客气去,旁人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真假。 裴珩笑笑道:“陛下九五之尊,行礼是分内事,算不得生疏。” 裴洹的父皇——先帝裴简,与裴珩是堂兄弟,概因那一辈皇嗣太少,帝国又正处于艰难的转折点,患难之中血缘亲情更深,二人关系极要好。 阿洹今年二月份时满十六,他八岁时父皇去世,裴珩某种意义上接替了半个父亲的角色,看着他从年幼登基,一步步走到今天。 时光如梭,昨天还弯眼叫“皇叔”,一转头就成了行止庄重、说一不二的圣上,脾气连他也常常摸不透。 譬如两年前,裴珩奉旨回京,交出虎符,再没离过京城,手中兵权近乎成了一纸空文。不知小皇帝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身边有满朝臣子,这一道旨意有多少人的动作在里头。 裴珩风轻云淡,可人人眼里看见的都是瑞亲王被困京城,昭武营被强行打压,叔侄之间图穷匕见。 “离宫夜宴,陛下单独召臣,想必有要事交代。”裴珩不紧不慢道。 “能有什么大事,未用晚膳吧?先吃些,慢慢说。”皇帝落座,帕子擦擦手,示意裴珩一起用膳。 裴洹是中途从宴席来的,应付满殿世家和官员,有点疲惫,显得心不在焉。 不知是不是夜宴之上有人失态,他今天似乎被惹着了,少年本就有些清冷,此刻连带着周身气场都寒硬许多。 这一桌就是给裴珩备的,裴珩多少用了些,放下筷子举杯敬过去:“陛下费心了。” 裴洹几乎一口没吃,只是一直看着他皇叔,也不知是看饱了还是看饿了,现下神情缓和不少,提杯饮了一口。 “明天孤就回江州了,有些事要托人来办,这些日子你没露面,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只是你得在这儿多待些日子了。”裴洹清澈深沉的眼睛透不见底。 “陛下请讲。”裴珩虽有些意外,但未多言,只顺着道。 裴洹顿了顿,垂眼看着桌上握在手里的酒杯:“第一件是莱州报到宫里的帐上,略鎏金簇数目一年比一年少,须得查清楚;第二件,是近来听说一处组织叫“无名殿”,风头蹊跷,这事一时半会急不来……你办完头一件就回京吧。” “遵命。”裴珩敛首道。 算上这次东巡,他已经两年没离开小皇帝眼皮子底下,今日头一次破例。 皇帝派的案子短短几个字,但牵涉很多,莱州一带不乏外戚孙氏的关系,裴珩身边只带了二十玄甲卫。 皇上是真的要他查案,还是对孙氏或瑞亲王动了心思?朝中诸党明里暗里较劲已久,他真的要下手打破平衡了么? 裴珩忽然想到胥锦,留那鲛妖在身边,到底应不应该。 “一直未曾问,怪我从前收了你兵权吗?”裴洹端坐于旁,看着裴珩问。 裴珩眉眼微微波动,笑了笑:“臣岂会这么想,天下兵马本就是陛下的。” 裴洹把相关文牒和钦差令交给裴珩,沉默了片刻,道:“皇叔……” 裴珩心里“咯噔”一下。 他皇侄儿这些年来很少称呼他为皇叔,两种情况除外,要么是场合所需,要么就是心情不佳。 今天小皇帝心情不好。 裴珩立刻开始头疼,小时候好说,胡乱一哄便完事,但孩子长大了,难办。 他硬着头皮作恭候倾听状。 裴洹皱了皱眉头,似乎感到开口为难,思索片刻才抬眼看着裴珩,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裴珩心里疑惑,闪过无数猜测。 但裴洹憋了半天,脸色变了一轮,最后道:“咳,孤今日听说,皇叔有个极疼爱的新欢,带在身边。” 裴珩强自镇定,不动声色解释道:“确有其事,但臣从前也没有过什么‘旧欢’,眼下这位也称不上‘新欢’。” 必定是禁军回去把胥锦的事添油加醋禀报了一番,外头指不定已经传成什么样了,诸如瑞王断袖风流、癖好特殊等等,但从自己侄儿嘴里听见,到底有点五雷轰顶的意思。 皇帝的眼睛深沉,他的眼睛和他父皇很像,清澈俊雅,看着裴珩:“皇叔说得有道理,其实大可带来见见,毕竟难得是皇叔中意的人。” 裴珩模棱两可道:“陛下权且放心,他不会妨碍臣替陛下办事。” 裴洹神色有些复杂,默了默,道:“嗯,孤没有不相信皇叔,不方便见就算了。” 裴珩觉得两人似乎聊岔了。 但他不欲多言胥锦的事,便顺水推舟:“宴席正热闹,想必都等着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臣便不扰陛下了。” 裴洹表情更加一言难尽,垂眼咳了声,道:“皇叔这么着急,便先回吧,孤有事会让吕厄萨传话。” 裴珩想解释几句,但还是算了,起身一礼告退,在漫天焰火最盛,万春宫乐舞升至极乐的时刻,低调离开了上林宫。 金碧辉映、笑语浮香都落在马车身后。裴珩舒了口气,回去路上让车夫在街市口停了一次,遣人买一份竹蒸糍粑糕,多要了份糖汁,才回府去。 “他睡了么?”一回来,裴珩问。 “应当……还没有。”玄甲卫的回答有些模糊。 裴珩大致猜出怎么回事,便往胥锦的院子去了。 路上慢慢地走着,心里想着皇帝派他的钦差令和案子。暂时留在莱州也有个好处,胥锦的事要好处理许多,眼下这鲛妖留在自己跟前,待风头过去,鲛妖身体养好,便不再带他回京。 院中寂静,窗内灯火一直未熄,但也没有丝毫动静。 安静得如同没人一样,裴珩轻叩房门,推门进去,胥锦果然没睡,妖都经历过漫长凝元期,清修时连日辟谷不眠,如今胥锦必然不会睡。 他正靠着桌子边沿站着,抱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闻声转头看着裴珩,散漫不羁。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章 “你得吃东西。”裴珩把糕点和配的糖汁放在桌上,都还温热着。另一手的药箱也放在旁边,“过来,吃完东西,给你换药。” 胥锦微微皱眉,他的敏锐和戒备远超本能的范畴,已然是训练出来的结果,就如三殿司麾下的武者和死士。 但裴珩知道,胥锦没有怀着任何目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简直是一张白纸。 想当年他皇侄儿也是这样单纯无比,谁知一转眼就炼成了帝王九曲心肠。亲疏远近看不分明。 “你是妖,但温戈居然一直没发现你。”裴珩修长的手指仔细拆开油纸包,摆好糕点,将糖汁搁在旁边,动作极好看,“这说明一件事——你现在的状况与人没有太大区别。人是要吃东西的,对不对?” 胥锦也早发现了这一点,他灵力受制,身体虚弱,伤口恢复的慢,甚至还感到口腹之欲找上门来,种种症状,基本暂时沦落为凡人了。 糕点清甜的香气在屋中淡淡蒸腾开,暮春的花香随夜风送入屋内。 胥锦线条锋利漂亮的唇微抿着,乌沉湿漉的眸打量裴珩,像是在想些别的事。 裴珩忽然感到久违的宁谧。 他坐在桌边,自己取了筷子先吃了一口,又放下竹筷,看向胥锦,耐心地道:“甜的,快过来。” 第5章 访客 胥锦走过来,步子散漫,但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确丈量。 在裴珩旁边坐下,胥锦观察糕点片刻,糯软莹白的糍粑糕刚出锅不久,小瓷碟里盛着金红澄亮的糖汁,浓稠香甜。 他有灵识时已化妖身,始终居于世外海府境内,身处人世的时光没有自由,也对凡世间种种打不起兴趣,修炼汲取日月灵华,更不怎么吃人的食物。今日罕有地感觉到寻常凡人的食欲,也是新鲜。 胥锦慢条斯理吃起来,吃了半块糯糍粑糕,到底没忍住好奇,试着蘸了点糖汁,入口果真甜而不腻,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是很惬意。 胥锦吃东西极雅观,垂着眼细嚼慢咽,裴珩在旁看得也很惬意。 “公子。”金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明日圣驾回江州,这一夜,东牟郡注定不能安宁了。 胥锦没理会外头动静,裴珩起身出门。 “提督大人在前厅等您。”金钰道。 裴珩眉头一挑,与金钰穿过庭院往外去。 金钰回头看了眼身后院内透着烛光的门扇,询问胥锦的安排:“这边……” “无妨,他先留在我身边”裴珩抬头看去,上林宫的方向似乎有欢声笑语的热闹隐隐传来。 府中前厅很是热闹,吕厄萨坐着,手下站在旁边,身穿金线刺绣的飞禽兽虎纹武服,乍一看去肃杀一片。 ——帝国有三股特殊力量,直听皇帝号令:青玉殿、西陵司、奉铉司,并称“三殿司”。 青玉殿的司主是温戈,位同国师。西陵司、奉铉司负责巡查缉捕、守卫御前、搜集各方情报,有执掌诏狱之权。 裴珩的老友吕厄萨,便是奉铉司提督。 裴珩进来朝他笑了笑,吕厄萨起身一礼:“东巡一趟也不怎么露面,这些天都没见殿下。” “怎么了,大半夜的赶来?”裴珩抬手示意免礼,大步穿过厅堂,在上首坐下。 “府外挂的匾额写着‘沈宅’。”门关上,吕厄萨问裴珩,“这是沈霑的旧宅?” “没错,借他家宅子住住。”裴珩点点头,指尖在瓷盏上轻点着,笑得没心没肺,“明天你们回江陵去,本王就不走了,留下逍遥一阵子。” 吕厄萨身形高大,容貌极深邃英俊,是外域人的相貌。 他闻言无奈摇摇头,拍了拍腰上所佩的轻吕剑,道:“陛下遣我来,是带句话,‘月余后便要入夏,政务繁多,还望皇叔早回江陵帮孤处理’。” “就这句?”裴珩等了片刻,见吕厄萨没有接下去说的意思,两人干瞪眼一般。 吕厄萨欲哭无泪:“就这句。” 裴珩心里嘀咕着,大约是裴洹在宴上喝多了,眼看着行程结束,又得回京被政务缠身,想必心情郁闷。又约莫是提醒自己办案子要手起刀落,他等着看结果。 “我听说瑞王殿下寻到一绝色,一见倾心?”吕厄萨随口打听道。 “传得够快。”裴珩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是啊,瑞王沉迷美色,溺在温柔乡里了。” 吕厄萨打趣道:“英雄被斩美人关,真的溺进去了,也得回江陵。” 外头一直传言,瑞王与皇帝关系最近极差,吕厄萨也是提醒一句,总不能跟帝君赌气。 “还能真撂挑子不成?”裴珩笑道。 毕竟裴珩是奉密诏,吕厄萨没有多打听裴珩留在莱州要做什么,只道:“你身边没什么人手,要多提防,尤其此处官员多是孙氏一系门下的学生。” 裴珩送吕厄萨走出前厅,抬眼一瞥,倒吸了口气。 院内月色如霜,一黑衫少年抱着手臂站在廊下,冷冷与院内众人对峙。 少年身量高挑,面容冷峻精致,皮肤极白,月下如寒玉雕刻。他眼如沉水,浑身散发出不耐烦的漠然。 ——正是胥锦。 奉铉卫禀道:“大人,此人夜里飞檐走壁闯至前院,方被拦下。” 吕厄萨立即拔剑上前,直指胥锦,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胥锦正看向裴珩,在吕厄萨动作的一瞬间却已回神,抽出腰间乌金匕反握在手,沉黑似墨的眸子微微眯起。 “你又是何人?”胥锦的神情冷漠而嚣张。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1章 吕厄萨怒目,一时竟无语。 “别动手!”裴珩看见胥锦的动作,立即道。 胥锦在船上时一人抵抗数名玄甲卫,那还是他强弩之末的状态,眼下稍歇过来了,一旦出手就是杀招无疑。 裴珩此时才发现,他进入攻击状态时,姿态极其不驯,如一只年轻的、蓄势待发的兽。 裴珩不动声色上前挡住胥锦。吕厄萨皱起眉头:“怎么,要我先收手?” 要劝自然是先劝理亏的一方,吕厄萨自认无错,老友却向着外人,令他疑惑。 胥锦有些看着裴珩护住自己的清瘦的背影,眼睛微微睁大,满身杀意也消弭而去。 裴珩握住吕厄萨持剑的手将剑送回鞘中,轻声笑道:“吕厄萨,刚才你问我寻到的绝色,这不算绝色么?” 吕厄萨登时愣了愣, “是、是他?” 胥锦的容貌,确实如神造物。 金钰才闻讯赶至,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一没留神就……” 裴珩转身走向胥锦,胥锦握着乌金匕的手垂在身侧,望着裴珩。 裴珩略微倾身凑到他面前,缓声道:“收刀吧。” 淡淡的药香笼罩了胥锦。 于是乌金匕归鞘。 裴珩轻轻拥抱他一下就松开,像是安慰他,胥锦却有些流连。 金钰过来低声道:“少爷先随我回去吧。” 隔着几步远,胥锦又看了裴珩一眼,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同金钰回院。 吕厄萨摇摇头笑道:“怎不早说,竟是个少年?” “替他给你道个歉。”裴珩拍他胳膊道,“捕风捉影的,不打听全,还怪我?” 裴珩亲自送客,吕厄萨边走边小声同他道:“我手下人说方才他像是在追什么人,轻功了得,瞧这身量还未长成,再过几年怕是身手与你不相上下了……话说回来,不论长得多好看,身世背景还是得查查。” 裴珩纳闷道:“吕厄萨,你何时比金钰还唠叨了?” 吕厄萨闻言大笑。 送走访客,裴珩站在院中,抬手一个号令,暗处隐匿的玄甲卫现身,恭谨施礼。 “方才有人闯进来?”裴珩问。 “有两人,身手诡异,倒不是冲着府里来的,应当是只是仓促间经过,误入府中。西院那位公子察觉后追了上去。玄甲卫因殿下命令在先,不得轻易暴露,便没有跟出去。” 回来时,便见胥锦坐在廊下栏凳上,靠着朱漆廊柱,一脚踩着栏凳,侧脸在檐下灯笼光里轮廓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便知是裴珩来了,转过头看着裴珩。 他原本化人形之后,身量比裴珩还要高些,不说灵力,单论武功,绝不在裴珩之下。 而此刻只是身高低了裴珩半头的少年模样,满身的伤,黑眸安静纯澈得过分。 “灵力如何了?”裴珩穿过庭院。 胥锦皱眉摇头,表示没有恢复的迹象,看起来有点心烦。 “我看看你伤口,可能要换药。”裴珩走过去,胥锦站起来,却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裴珩停下步子,抬手抚平他蹙起的眉:“让别人换药,你能愿意么?” 温润的触感一掠而过,胥锦抓住裴珩胆大妄为的手,抬眼注视着裴珩,望进那双笑意浅淡的凤目。 “你身上我都碰遍了,还跟我客气什么?”裴珩大言不惭地道。 胥锦方才舒展些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裴珩大笑着拉他进去。 裴珩将药箱打开,仆从送来水和巾布。 胥锦在廊下端详房中裴珩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幅看不懂的画,而后走了进去。 “上衣。” 裴珩先洗干净手,拿起一罐药膏,思忖后又换了另一罐,没抬头,朝他说道。 胥锦把上衣除去搭在一边,长腿支地,有些懒散地坐在裴珩身旁的桌子边沿,背对他。 裴珩手上顿了顿,本要让胥锦趴着,但想想,后背空门大开是大忌,胥锦能愿意,已经很让步了。 “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什么?”裴珩将旧纱布取下,查看后开始清理上药,“伺候得这么周到,我爹若知道都得从地底下跳出来。” 胥锦听见他说话,要回头看他,被裴珩按回去没能乱动,于是安安静静坐在桌沿,修长的腿稳稳支在地上。 他微低着头,裴珩只能看见他脸颊刀刻般的轮廓和鼻尖。 乖起来也倒是很乖。 裴珩还是头一回这么细致地伺候人,就连当年随先帝裴简四处征战时,他给裴简包扎伤口,也只是比照顾其他人动作轻点而已,一贯是被包扎的那人边骂边忍着,哪有这么又哄又劝的。 胥锦身材毫不羸弱,宽肩窄腰,腰身线条无可挑剔,肌肉如雄豹,平时看去挺拔瘦削,动起来则有惊人的爆发力。 “胥锦,面对凡人的时候,不可轻易下杀手,他们的命比你想象得要脆弱。”裴珩道。 胥锦沉默,回想起自己逃离的地方,道:“是人要杀我。” 裴珩顿了顿,猜测他从前遇到了什么,便道:“如今不同了,只要在我眼前,没人会轻易害你,你要学着把杀心放下。”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2章 胥锦不说话。 裴珩放缓了语气,道:“你是妖,你的刀想要杀谁,就能杀谁。可你有通天的本领,便越是要懂得慈悲。” 胥锦想了想,问:“你待我,也是慈悲么?” 裴珩的指尖蘸了药给他涂上:“我待你是有我的缘由。若有人要害你,你也不需留情。” 胥锦的匕首近在咫尺,但他想,他不会再将刀尖指向裴珩。 后背偶尔的指尖触碰感仿佛被单独滤出来,那细小又清晰的触觉,穿过四处伤口的疼,准确传达到四肢百骸,如细微的水流抚过,令胥锦腰背的肌肉微微绷紧。 裴珩问道:“胥锦,方才你为什么追出去?” 静默半晌,裴珩以为今天不会得到答案,胥锦却开口了,声音很近,有些沙哑:“他们去的,是你的方向。” 第6章 无名 胥锦一直不怎么说话,鲛人有迷惑心魂的歌喉,鲛妖则百倍胜之。他的声音很低哑,略艰涩,显然是身体受损非常严重。 裴珩手上动作并未停顿,清理了伤口周围开始上药:“‘清江步水,南庐踏竹’,方才你追的两个人,单论轻功就大有来头。” 胥锦淡淡道:“那两个是殿内武侍。” 裴珩用纱布将胥锦左腰最严重的伤口缠住,环过他腰身缠了三层,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钻进胥锦鼻子里,胥锦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又察觉一丝海棠花木的香气。 他撑在桌沿,微微倾身,面对面极近地对胥锦道:“你的功夫,格斗步法应属北武宗,匕首招数则集数家门派之成,若我没猜错,任挑一种兵器,你都用得不差,空手白刃自不必说,恐怕每一招式都糅合进不止一种功法。” 裴珩微挑的凤目映着胥锦的脸,“什么人教你?” 面对裴珩的靠近,胥锦并未朝后躲,他道:“无名殿。” 裴珩不久前第一次听说无名殿这三个字。 据闻无名殿与直属帝王麾下的三殿司极其相似,甚至比三殿司训练武者的手段更严苛,逾越江湖,触及庙堂,难怪裴洹亲自吩咐要查此事。 “你怎么会被他们控制?”裴珩感到蹊跷。 “他们有办法压制我的灵力。”胥锦回想起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虽然并不长,但他的被动前所未有。 “他们又为何对你用刑?”裴珩问。 胥锦微微偏了下头,有些不屑:“因为不够听话。” 无名殿的人发现,胥锦学什么都很快,唯独学不会“屈从”二字,便只有软硬兼施。 海妖围杀胥锦,便是无名殿追至那阵法中的符咒所致。 “你原本有何打算?”裴珩说。 胥锦只是摇摇头。他不打算回开蒙修行之地,有灵识起,云府海境一切灵物几乎都畏惧他,那里与他最为相像的鲛人也不敢接近,他并无什么惦念。 裴珩在他面前站得很近的时候,胥锦轻轻抓住他的手,那手很苍白,很漂亮,胥锦握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他想到裴珩说凡人性命脆弱,这手的主人看起来病弱,却内蕴刚毅,像瓷器,坚硬又脆弱。 胥锦不想让他碎。 裴珩抬眸看看他,笑了笑,固定好纱布,放下手里东西,取来巾子擦擦手上药膏:“小东西早点睡吧。” 目送裴珩出了院子,一名小厮上前道:“少爷有事尽管吩咐,公子让我们在院外候着,不会打扰少爷。” 胥锦感到困意涌上来,他看看桌上匕首,在廊下又看了会月亮,终于转身回屋。 裴珩回到书房,站在窗边看着同一轮月亮,看了不知多久。 金钰进来,他把钦差令和文牒递给金钰:“这阵子先不走了,着人布置吧,给沈霑传个消息。” 金钰接过来,看了遍皇帝的密诏:“莱州灵矿所产的灵石,上报朝廷逐年减少……莱州官府要员之中多有孙家老将军、老宰辅的门生,公子查这事,免不得就要与孙氏对上,陛下的用意恐怕……” 两年前,裴珩的虎符交还皇上,朝中以孙氏为首的外戚一党气焰更盛。 裴珩曾经率昭武玄甲东征西战,西域诸国已被昭武营打服了,北疆众部也多年未犯,北大营长年镇守北疆,要说功高震主也不过分。 如今小皇帝长大了,身边有无数张嘴,他心中究竟是否忌惮这个皇叔,谁也不知道。 若皇上早已不信任裴珩,那么让裴珩来办此案,便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不论皇上怎么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裴珩风轻云淡道,“昭武营可以只站在大燕这边,我却要站在大燕和阿洹身边。” 金钰满腹劝谏到底咽了下去,领命退下。 翌日,天还没亮,御驾启程,回帝都江陵。 放眼望去,沿街沿巷,海潮一般的人群熙熙攘攘铺出去九里地,攒动人潮中间被士兵开出一条道。 “陛下起驾——” 大太监一声高喝,上林宫重重宫门门次第大开,静鞭数响,卤簿仪仗绵延而出。旌幡幢盖流彩斑斓,迎风而起,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结束东巡。 天子御辇所经,人们纷纷跪拜下去,由近及远,如一道黑压压的浪潮,山呼万岁。 裴珩就不著声色地在人群之中,遥遥恭送裴洹。 沿海城中,百姓久久不散,眺望着车马队伍的背影还在议论,裴珩转身穿过人潮,步行慢慢离开。 这一早,胥锦是被外头动静吵起来的。 莱州临海,暮春的清晨一出门就是清凉微潮湿的小风,日光晴朗,小厮带胥锦在宅子里逛了逛。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3章 这宅子有些年头了,青砖黛瓦,抱朴清雅,花木盆栽葱郁有致,园景清淡,宅邸里有种书卷气,宅子主人有一定身份,低调朴素,唯一的三层小楼是间藏书阁。 胥锦只是随意看了一遭,并非因为没兴趣,而是府里实在吵闹,从前厅到后院,许多人匆匆地进出,壮汉搬运东西进各个院子,又有工匠拎着大件小件的工具来修缮屋宅。 工匠和仆从说话吵闹,搬运重物的叮铃咣啷嘈杂,喧哗得挤满了春日清晨的宅子,胥锦醒来时以为要拆房子。 “少爷让一让啊,看脚下。” “当心弄脏少爷衣裳。” 小厮带他去找裴珩,两人在回廊上让过扛梯子的修瓦工、四人一起搬着的大块石料,从院子里熙攘的家仆和挪动青榕盆栽的花匠中间挤过去,胥锦几乎要不耐烦得翻上房檐抄近道。 金钰在厅后偏屋门口跟府里管家核对修缮用工,正遇见胥锦,笑呵呵打了招呼:“少爷找公子么?在前厅。” 胥锦绕到前厅,南柏木雕花对扇门敞开着,廊下晨光洒进门槛,裴珩一身霜色的长袍正坐在正位上,手里还握着一柄折扇,搭在身前。 屋里堂桌椅子都是紫檀木,仆从也端茶递水进进出出,几个中年男人在他跟前,或坐或站,正围着裴珩说着话。 裴珩见胥锦便朝他招招手,胥锦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去,隔着紫檀木镌花方桌坐在他旁边位上,他一身玄色衣衫,面貌妖冶而淡漠,倒是像足了富家少爷。 一华服中年男人拱了拱手,神情和悦:“这位少爷风度卓然。” 裴珩笑道:“家里没什么人了,也就我们俩个。” 胥锦感到莫名其妙,抬眸看了裴珩一眼。 府里的热闹对他来说很陌生,说不出的舒适,他尚不知,这就是俗尘的烟火气息。 那华服男人点点头,没多追问胥锦,道:“沈公子也是念旧的人,看府上这些动静是要生意重启?” 胥锦听了心想,他原来是姓沈么。 有工人搬进来一块榉木底座的嶙峋大石,色陈殷红,搬到厅里,裴珩指了个位置便放下。 裴珩淡淡一笑:“这不么,既回来了,玉石珠宝的生意还是要重开的,今后还仰仗各位照拂。” 客人们纷纷祝贺。 下首一位客人起身,着自家小厮呈上几个装着礼的红木嵌螺钿木盒:“沈公子今日先忙着,我家老爷吩咐说先来看看,待改日他亲自来登门拜会,在下也就先告辞。” 客人起身告辞,胥锦品了品盏中的茶,顺便起身和裴珩一起送走了人。 他站在前庭,地上刚搬进来摆了一地的石料等候发落,阳光下纹理各异,大小不一。 “这些是什么?”胥锦问。 错落的大块石料间,裴珩长身玉立,仿佛石头里化出一位仙人。 他手里折扇合上,扇子点了点身边一块嶙峋色深的大石,又指了指胥锦跟前的一块:“这是翡翠料,那是滇玉,外头皮子灰突突的不好看,切开打磨好,就是妇人们手上头发上的镯子钗子。” 裴珩揽着他肩膀带他回厅里:“这儿灰大,进去歇着。” 胥锦一直不知道裴珩姓甚名谁,也不知他什么身份。 从迎来送往的谈话中,胥锦得知,这是莱州的沈宅,裴珩是“沈家公子”,名叫沈霑。 沈霑,确有其人,他家中没有别人,幼时离乡,如今是裴珩身边幕僚,不过此时他本人正在北疆,替裴珩打理军中事务。 裴珩握着钦差令,奉命留候莱州。莱州不是他的地盘,瑞亲王三个字就是活靶子,哪怕他留在莱州只是为了逛一趟青楼,都会打草惊蛇。 此番东巡他基本没露过面,于是近水楼台,直接借用这个身份。 满府上下忙得鸡飞狗跳人流如织,前厅里铜兽八脚香炉燃着熏香,烟气袅袅地细细腾起,茶水点心供上,裴珩就端端地懒散一坐,坐在那正厅正位上,如一尊镇宅之宝。 他手里折扇慢悠悠扇,瓷盏中大红袍浅浅地品,时不时跟胥锦说说话,下人请示就“问金钰去”打发掉,胥锦想出去看看金钰究竟在忙什么,裴珩一把拦住非要人跟自己一起浪费光阴:“金钰?他干活呢,有什么好看,坐下喝茶。” 苦主金钰经过,实在忍不住发作:“沈大掌柜,去挑几块石料总还在行的吧?” 裴珩支着额头,半阖着眸子:“外头那么大太阳,头疼。” 金钰看着他苍白的脸病弱的身,恨恨叹口气走了。 晌午没有访客,金钰总算忙中抽身,三人一起在偏厅用饭,宅子里只有零星的响动,暂时安静了下来。 金钰捧着账本给裴珩简单报一遍:“沈府库里从前搁置的玉石胚料不少,眼下还从外头进货么?” 裴珩道:“你看着办,别把他家给败完了就成。” 金钰替远在千里之外的沈霑忧心,不过沈霑本人一直就没回来过,对旧宅的产业也不在意。 金钰道:“公子,胥锦少爷在厅里坐了一上午,您怎么跟别人介绍的?” 裴珩随口道:“就说家里人。” 金钰默了半晌道:“公子,家里人……可以有很多个意思。” 裴珩狭长的眸子飘忽一瞬:“要么说是我儿子?” 胥锦似笑非笑看着他,黑眸冷淡。 这回金钰不让他做主,拍桌子定了下来,对外头说胥锦是裴珩的表弟。 于是沈宅多了一个矜贵难伺候的“沈霑公子”、一个模样漂亮又极少露面的“沈霑表弟”,还有一个天天焦头烂额忙前忙后的金钰。 短短几天,沈家在渐渐平息下来的喧闹中被翻修一新,玉石珠宝铺也顺带着重新启封。 东牟郡最繁华的一条街是观海街,从东到西,洒金红漆的牌匾一张比一张体面,细竿悬着幌子挂在铺子门前,上书“茶”的便是茶楼,“当”便是当铺,酒肆布庄应有尽有。 街上从东头数第十六家的三层楼铺面,与沈宅同时整装完毕,完工正赶上黄道吉日,几名小工架着梯子把“琢海”二字的丈许牌匾挂上去,红绸一扯鞭炮一放,沈家的铺面重新开张。 大掌柜“沈家公子”,却只在开张当日进店里晃了一圈。“沈大掌柜”点点头说了句“好”,眉尾一沉,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店中心摆着的招财玉蟾蜍,让换成密勒塔青玉的朔云湖松泉山景摆件,而后打道回府,从此再没踏进店里一步。 不论店里还是府里,清点籽料进货、盘库打价、人情备礼、沈府开支账目都由金钰和沈府管家一手包揽。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4章 金钰是个眉目清淡的文士,一身素色文士长衫,他实则什么都会,昨日还带人把沈宅藏书阁典籍重整理一遍,一册一册都是他过目后点了位置的。 金钰很厉害,裴珩就是个鲜明对比下貌美又败家的公子哥,生意从不亲手打理。 当然,胥锦尚不知裴珩本名裴珩,只知沈霑。 玉器铺子开张的第二天上午,裴珩在后园倚在美人靠上晒太阳,美人靠放在一座四角敞亭下,亭子在沈府后园的湖中央,从水岸到湖心亭,有一条一人宽的玉带步道,笔直如一线。 他一身霜色云锦袍子,凤目半闭,身旁有侍女,金钰在旁给他汇报进项,胥锦来时,金钰和颜悦色道:“二少爷早。”侍女敛衽福了一福。 裴珩半阖的眼睁开,眼睫扫出一笔淡墨,看见胥锦笑了笑:“来得正好,昨儿该给你换药,忙得忘了。” 胥锦被他笑得有些晃眼,想起初见时,屏风前锦榻上的模样。 金钰嗤笑:“忙着花天酒地也算忙?” 胥锦便知他又扛着病弱身出去喝酒了,沈大掌柜也不是轻易当的。 裴珩打开侍女递来的药箱,让胥锦趴在美人靠上,给胥锦换药,其余人等都从湖心亭退下。 胥锦趴在清凉柔软的美人靠上,他是鲛妖,天然喜欢临水的地方,水上风过,迎面拂到亭子里,他听着裴珩和金钰你来我往,眼睛渐渐闭上。 下人们撤走,金钰不再念账本,负手在旁道:“陛下不多时就要回京了。” 裴珩“嗯”了一声,道:“这月十五过了能到江陵。” 裴珩这几天在想,钦差令未必能调用江州军兵马,而莱州的案子必然牵涉本地要员,州府兵马更指望不上,他身边只带了二十玄甲卫,如何空手套白狼呢。 裴珩给胥锦换完药,胥锦干脆就占了这美人靠。 他近来身体正在恢复,颇有些嗜睡,微暖的阳光下又有了困意,睡得半梦半醒,手搭在榻边沿,恰好挨着裴珩指尖。 裴珩起身要走,胥锦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那人静了片刻,最后在身边坐下,没有离开。 雨水三两天停了,午后太阳当空,暮春时光漫漫,灵力尚未摆脱禁制,也不能修行,胥锦闲来无事,在府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知不觉还是进了裴珩的院子,府里今日格外安静,仆从没几个,也没人拦他。 胥锦闻见一阵药味,与裴珩身上气息很像,只是浓郁得多,便泛了苦。 回廊曲折,庭木春深,他顺着那药味,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书房窗外,隔着半开的窗扇,看见里面卧榻上的裴珩,与初见面时一样,凤目紧闭,面如冠玉,静静沉睡着。 胥锦有些出神,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不对。 裴珩呼吸绵缓得过于稀薄,他不是在睡觉,而是毫无意识的昏迷。 第7章 相护 呼吸心跳一微弱,生命力就显得如风中点烛,奄奄一息似的,胥锦足下一点,踏窗沿便跃进屋内冲到裴珩榻边。 眼看离裴珩只有半丈,破空一道凌厉风声直冲而来。 胥锦抬手生生接住一支利箭,箭身在他掌中硬是划了六七寸才停下,箭簇泛着冷光,离他眼睫只有寸许。 他瞥见旁边悬着的一柄长剑,反手握住,铮然出鞘的利剑嗡嗡作响,他持剑截下接连横空飞来的箭矢。 院中一声哨令,放箭的人停手,胥锦回头看一眼裴珩,执剑守在榻前。 他呼吸有些乱,心中好似被挖了一个洞,剧烈的痛和慌张不由分说倒灌进来,生怕那人再不醒来了,内府沉寂的元丹也开始躁动,眼睛蒙上一层血色,苍白脸颊杀意骇人。 房门哗啦推开,金钰匆匆冲进来,被胥锦的阵势惊得瞪大眼睛:“你……“ 金钰隔着几步站定,扫一眼胥锦身后的裴珩,确认安全无恙后道:“少爷先把剑放下,方才放箭的是玄甲卫,少爷突然进到房中,离殿下太近,玄甲卫不得不出手拦……” 平素裴珩休息时也未有这般严密的戒备,今日忽然不同。 胥锦知道箭是冲自己来的,不是冲着裴珩,但仍挡在裴珩前头,沉声问:“他怎么了?” 他若是不醒……该怎么办? 金钰怔住了,没想到这鲛妖会比他还紧张裴珩,一时晕头转向,解释道:“殿下只是调养身子,服药后睡得沉了些,没有大碍……少爷可等他醒后自个儿再问问。” 胥锦呼吸渐渐缓和下来,他一身黑衣勾勒出肌肉紧绷的背脊和腰,终于将剑收回原处,转身低头看着裴珩,神色不明。 裴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睡容如画。 金钰舒了口气,可又陷入新的为难。 胥锦不走,金钰又不敢放这鲛妖跟沉睡的瑞王单独待着。好在胥锦答应他,乖乖与裴珩保持半丈距离。 半丈,是裴珩沉睡时,暗处的玄甲卫所容许的死限。 金钰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自家王爷给人施了什么邪术,搞得这少年一副死心塌地牵肠挂肚的模样。他心知玄甲卫稳妥可靠,才一步三回头离开书房。 出去后还不放心地没有关门,最后回头一瞥,看见胥锦卸下防备,就在榻旁扯了张椅子,坐下一动不动看着裴珩。 倒是真乖,说好了半丈远,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金钰望天叹了口气,“这算什么事?” 胥锦望着裴珩,细细梳理自己所有不寻常的感觉。他仿佛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但搜遍所有过往,也没有丝毫与裴珩这个人有关的部分。 他只知道,自己不愿让裴珩有任何危险的念头简直是写在骨血里,一触即发。 是前尘缘果?可自有意识起,他就是云府海境的一只鲛妖了。 都道轮回之中,六根皆斩,旧事无踪。三界九重,迈过那道冥川苦海,又何来瞻前顾后的纠葛? 他没有答案。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5章 暮春清风过窗而入,花枝疏影横斜。 房中裴珩的呼吸清浅舒缓,满室淡淡药香,海棠花木的气息犹自浮动。 胥锦就在这样的寂静中看了裴珩许久,渐渐感到安定。 他这些天总在沉睡,想必因此没有见到过裴珩的异状。 裴珩的呼吸和心跳渐渐从虚弱变得有力,醒转时,甫一睁开眼,被旁边的胥锦吓了一跳。 上次他碰巧在胥锦上船后醒过来,这次则是完全猝不及防,心里把金钰抽了一顿,裴珩纳闷地打量椅子上的人。 胥锦靠着椅背,左踝腕搭在右膝上,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支着额侧便睡着了,姿势大马金刀的,颇有些霸气。 睡着了还这么野,裴珩有些想笑,他醒来,胥锦十分敏感,也跟着醒来了。 “在这儿做什么?”裴珩起身,看起来一切如寻常,没有任何不适。 “看你。”胥锦坐直了,很自然地道。 裴珩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茶盏险些摔了:“你说什么?” “看你。”胥锦重复了一遍,懒懒起身,回头问,“你从前不调养身子么?” 他乌沉沉的眸子平静纯粹,好像在聊今晚吃什么,裴珩道:“也不是。怎么,有事要跟我说?下次不必等着,跟金钰说也一样。” 胥锦摇摇头,裴珩琢磨了一下,问:“是不是待着太无聊了?” 胥锦毕竟是妖,冥想静修不分日夜,他对无聊两个字没有概念。 裴珩自顾自说道:“你自个儿在屋里免不了闷,无聊了就还是来我这儿吧,要说起来,凡人少年像你这模样时,正是读书学本事的时候。” 裴珩把胥锦拉到书架旁,指着最方便取书的那几层道:“金钰说你识字,要是我没空陪你,这些是话本,打发时间可以看,上面两层是正经书,睡不着了看看。沈霑家里还有个书阁,金钰带你认过位置,想去就去。” 胥锦去过那,里头整整齐齐摞了数不清的书简。 裴珩随手抽出一本先王列传,指着一页问胥锦:“这篇识得么?” 胥锦看着上面规整墨迹,旁边还有批注,妖的记忆力通常很强,无名殿里待了一年,早已没什么不认识的字了。 但看着裴珩白润修长的指节,胥锦偏了偏头,答道:“认得一半。” “嗯,得闲了,我带你写写字。”裴珩云淡风轻道。 胥锦不知为什么,感到有点愉悦。 裴珩写请安折子封缄好,折子是分别给太后和皇帝的,胥锦就在书房另一侧拾了本兵书看,时不时抬眼看看裴珩。 入夜时,胥锦在对面的屋顶上躺着看星星,他抬头眯起眼睛看向窗内灯火下的裴珩,金钰正在屋里跟裴珩说些什么。 裴珩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朝胥锦一笑,胥锦便也淡淡一笑。 “瞧那架势,毛都炸了,死死护着您,倒不像假的。” 金钰跟裴珩交代了缘由,裴珩只当鲛妖心性自在,凡事随性而为。 “所以说,可别乱欺负人家。”金钰不由得旁敲侧击,替胥锦着想,“今天那情形你不知道,他眼瞅着一副死心塌地的神情,我看了都……” 裴珩耳朵简直要起茧,把折子塞给金钰打发出去。 裴珩把胥锦叫来:“晚上我有事出去一趟,来,先给你换药。” 胥锦这回没有任何犹疑,把上衣脱了,背对裴珩的时候总归还是有点不安。 “别怕。”裴珩低声说。 裴珩摘下纱布,但见他身上浅表的青於已散去,不太深的伤口也飞速愈合。 侧腰那道伤最深,几可见骨,还是要包扎,裴珩照旧给他缠上纱布。 照这速度,胥锦灵力复原也近在眼前,可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裴珩蹙眉。 府里到处可见新近运来的玉坯籽料、成品半成品,大块小块,铺子仓库放不下,就暂放在这儿。 约莫是看得心烦,近日只要在府里,裴珩常在书房不出院子。 胥锦一到屋里,药香清晰得有了轮廓,他总想起船上第一眼看见裴珩,似是病弱得要没了呼吸。 尽管常晒太阳,裴珩的皮肤依旧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肩宽而薄,挺拔的背脊隐着一笔过刚易折。 他总倚在廊下白晃晃的日光里,侧脸轮廓瘦削,目光淡薄得不知看着哪里,胥锦就错觉他会一点点消失,然后只留下四周浸入骨中的淡淡药香。 胥锦便很想伸手拢住那气息,拢住这个人。 那混杂在药味中还能轻易分辨的海棠气息,兴许只他一人身上有了。胥锦于是心里有些呼之欲出又不甚明了的情绪。 这天一反常态,胥锦一进书房就看见案上放着一只精巧木匣,裴珩手臂搭在桌案边沿,正仔细端详手里一块石头,隽雅的眉目敛得有些沉,甚至凝出些许锋利。 太阳打西边出来,要知道自从开始生意,平时若不是金钰硬塞给他辨别收拾,裴珩绝不会主动碰那些玉石。 “这是什么?” “鎏金簇,听说过么?” 隔着宽大书案,裴珩把手里东西一推,那石头滑到对面,他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点着。 胥锦神情微妙,低头拾起来把玩几下,点了点头。 那是一块形状如石英簇的矿石,棱体尖锐,浓重的暗金色,质地似玉又似琥珀,仿佛凝固的岩浆绽放成锋利的花。 这不是寻常的矿石。 若胥锦此时灵力如常,稍加催动,矿石内部的暗金色会缓缓流动。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6章 鎏金簇是灵山神脉特有的一种灵石,汲养精华,于修道之人极有助益且必不可缺,但其中灵气偏偏又不能直接加以取用,只能起辅助之效,便如习武者手里一把名剑,但剑本身不会使武艺进境飞速。 这东西于凡俗之人无用,修者又不能在凡尘境地四处炸山寻矿脉,朝廷对鎏金簇的开采买卖加以垄断。 大燕帝国的鎏金簇,多半都用于赏赐馈赠,以示恩泽。譬如此番皇帝东海巡幸,随船的鎏金簇皆被赐予几大世家,它像是一条纽带,微妙地衔接着皇族与世外修者间的关系。 胥锦是妖,自然知道此物,受到近日所见所闻的影响,他第一反应就问:“你要卖这个?” 裴珩笑了笑道:“不是卖,买卖这东西是犯法的。” 又道:“听说莱州上报到宫里的鎏金簇连年减少,给的理由是灵山矿脉采不出了,坐吃山空,寻不见新灵脉。” “这东西没那么金贵,只是不好开采,一条矿脉就足够你们从开国挖到亡国了。”胥锦淡淡地道。 裴珩顿了顿,他渐渐发现,胥锦对俗世的事情知道很多,应当归功于无名殿。 “亡国这两个字可别在别人跟前提了。”裴珩靠在椅子上,嘴角带笑,身为亲王倒是不介意胥锦出言不逊,好似这江山不是自家的一样。 这天夜里很晚,裴珩才回府。他每晚都出去喝酒,深夜归来,次日却照旧早起,好似不需休息一样。 白天,金钰每次到书房去,总见胥锦待在裴珩身边,要么安安静静自个儿捧本案边看裴珩给那副山水图着色。府里丫鬟都喜欢围着胥锦,原本萧瑟的沈宅一下子有了人气,庭中花木都更葳蕤盎然了些。 午后,裴珩又喝了药,胥锦进门看见裴珩沉睡着,这一睡就得一个时辰。 正打算退出房间,胥锦忽然瞥见窗边一缕暗沉的烟雾游进屋内,时而凝聚成型,时而飘渺淡薄,并往裴珩身上探去。 是灵力! 胥锦神色当即沉下来,冲到裴珩身边,抬手瞬间,掌心幻出一阵金芒,直逼向那缕鬼鬼祟祟的灵力。 那缕黑雾在胥锦逼近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什么一般,迅速凝集消失在窗外。 胥锦来不及为灵力恢复而喜悦,迅速在裴珩周身布下一道严密结界,拔腿冲出窗外,接连如风一般跃过屋脊,追往那道灵力窜逃的方向。 第8章 葵川 他掠过街巷檐宇追逐那道黑雾,感到四肢百骸的灵脉同时苏醒,内府元丹阵阵轰然,体内如有火在燃烧,那无形烈焰沿着血管骨骼呼啸。 这滋味堪比凝丹妖蜕时的折磨,胥锦压下周身灵力倾山倒海的冲击,强行集中精神,一出府就隐匿了行踪,追过大半个城池,一直跟着那黑雾到几十里外的沿海港口。 刺桐港内,落锚的船舶如一片连绵山峦,随海水轻微起伏,大至江州鬼军驻派的战舰,小到普通渔船,桅帆林立。 薄暮将至,天地忽然变色,那道黑雾在半空化作一阵旋风,自半空迅速蔓延扩散,不出片刻就笼罩了整个港口。 码头上眨眼间一个活人的身影也没有,仿佛一座黑压压的海上空城。 胥锦心知这是幻象,自己和对方都已隔绝外界,进入幻阵之内。 “出来!” 他沉声喝道,充沛灵力喷薄而出,化作无数极细的金色丝线,充盈天地之间。 幻阵的主人发觉他举动,海上掀起一阵滔天恶浪作为回应,而胥锦已察明阵眼所在——竟是整条海岸沿线! 骤风狂起,胥锦竟已恢复原本人形时的高挑! 他约莫十九岁少年的模样,个子已舒展开,身长九尺,体魄修劲。 胥锦负手立于半空,乌发和黑色衣袍在风中猎猎飞扬,冷冷注视着海面。 “好久不见了,胥锦。” 一个女音动听之极,雍容如水,似有笑意,辨不出声音方向。 听见这声音,胥锦眼中杀意却已褪去大半:“葵川夫人?” 随着女子一阵愉悦的笑,海面耸立而起,如一花枝生长出来,海水不断淌下又涌起,渐渐幻化成一道窈窕瑰丽的身影。 海水尽数从半空坠落,如无数道瀑布,水雾飞渺,而那身影的衣衫钗鬟颜色分明起来,容颜变得生动。 女子凌空立于海上,与胥锦遥遥相对,一身华服堪比云霞,貌若皎月,姿态娇慵尊贵,于海风中笑得极美,熠熠生辉。 胥锦不理会她的寒暄:“为何用灵力试探他?” “谁?”葵川夫人执一团扇,轻掩朱唇,一脸讶然,“我明明是要找你呀,难道寻错了人?” 胥锦感受到幻阵结界骤然被加强:“我离开云府海境已久,为何突然来找我?” “跟我回去,云府海境才是你修行之地,莫在这红尘里打滚了。” 葵川夫人面露忧色,海水随之柔缓下来,“俗世处处肮脏陷阱,早晚坏了你的修为。” “什么意思?” 葵川夫人叹息道:“同你说过多少次,那副相貌的人,看也不要看,更不能去结交。” 胥锦蹙眉。 从前葵川夫人时常要随手幻化出一副不甚真切的肖像来,水雾之中看去,眉眼像极了裴珩。 葵川夫人便会指着那肖像道,今后见了这样的人,有多远便离多远。胥锦只当她又在胡乱发疯。 “再说多,厄劫司可该降天雷了。”葵川夫人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走向胥锦,“跟我回去。” 胥锦蓄起灵力,不动声色地拒绝。 葵川夫人喜怒不定,立刻由晴转阴,握着团扇的手几乎咯咯作响,脚下海水也搅起大浪,她声音僵硬发冷:“胥锦!” 胥锦避开半空砸下的一道怒雷,左臂一展,手中由真元化出一柄长戟,长戟通身漆黑,阔刃表面灵力凝成的金丝交错,可开山劈海,坚不可摧。 狂风猎猎,他俊美的面容冷如修罗,持戟不语。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7章 怒容满面的葵川夫人广袖一挥,黑云化作数条狂龙呼啸冲向胥锦! “竟和以前一模一样。” 胥锦早已习惯她狂暴脾气。 他冷峻眉眼飞扬不羁,乘风迎着狂龙而上,长戟当空横劈,拦腰斩断一龙,黑雾霎时碎散。 葵川夫人悠悠然翘指凝诀,巨龙倏然身子暴涨数倍,狂吼着齐齐冲向胥锦。 胥锦灵力方才恢复,一时被吼声震得耳朵疼,擦着海面避开龙尾一击。 世上再没谁家长辈晚辈如此相处的了。 他正要反攻上去,海水下潜伏的如山阴影骤然发动突袭,冲破海水,森森利齿血盆大口咬向胥锦,正是不知何时又寻气味而来的海妖!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胥锦怒吼一声,长戟生生削掉海妖半个下巴,他踏着海妖利齿,借力离开海面。 海妖蛮力极强,胥锦腿上被锐齿撕咬的伤口不断流血。 葵川夫人登时变了脸,猩红指甲指着那群蠢蠢欲动的海妖,怒得咬牙切齿:“畜生!竟敢在我的阵里撒野!” 她拔下一支簪子,狠狠投到海里,原本追着胥锦的恶龙登时变了方向,纷纷冲入海中,水下瞬间染透血红。 看样子东海的海妖被温戈杀了一半,今日剩下的一半就要死在葵川手里了。 胥锦趁她杀得专心致志,翻手收了长戟,不动声色退出幻阵。 阵内斗得天昏地暗,阵外依旧夕阳静好,四海轻波。 胥锦又化回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忍着腿上被海妖撕咬的可怖伤痛,闪身提步往府里赶回去。 裴珩让胥锦留在身边,并没有限制他行动,但这几天里,胥锦也并未自己离开过沈宅。 因此他快似一道残影般冲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又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伤腿回来,着实很突然。 裴珩已经醒来,金钰正在廊下跟裴珩说话,奇怪那鲛妖急匆匆跑出去是怎么了,胥锦就一瘸一拐从屋脊上跃进了院子。 他灵力既然苏醒,受了什么伤也都恢复得很快,伤口的血已经自行止住,但海妖的利齿上有毒,混入血中难以驱出,这伤恐怕有一阵子不能愈合了。 “瞧这……这是打架了?”金钰瞪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胥锦这脾性,怎会轻易胡来。 “过来。”裴珩眉头拧起,朝胥锦招手,旧伤才好,又添了道更重的。 胥锦薄唇轻抿着,脸色苍白,眉头时不时皱一下,跛着脚走到裴珩身边,按他示意在廊凳上坐下,靠着朱栏,伤腿抬起搭在廊凳上。 裴珩弯腰查看他的腿,金钰已取了药箱来。 浸了血的裤腿掀上去,胥锦的小腿修长笔直,很漂亮,可海妖尖牙咬下去,数道寸许深的长口子被留下,血肉撕扯得几可见骨。 金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这要是普通的人,腿就保不住了。” 裴珩也坐下,把胥锦小腿放在自己腿上,一边熟练无比地处理伤口,一边问:“什么东西伤的你?” “海妖。”胥锦如实回答。 裴珩抬眼看了看他,低头继续手上动作,那天围杀胥锦的就是海妖。 “你跑去海上做什么?”裴珩奇怪道 ,这鲛妖少年绝不会无端寻衅,“难不成是灵力恢复了,要去报仇么?” 胥锦摇摇头,垂下眼睛:“不是的。” 他尚不自知,这模样有点委屈,落在裴珩眼里,一下子心里有些不忍。 金钰一走,廊下就他们二人,暮色渐深,彤云映得小院橙红安静,裴珩给他包扎好,胥锦要起来,裴珩却握住他踝腕不让他动,胥锦脚踝上那道窄金环堪堪触到裴珩手掌边缘。 “无名殿的人来找你了?”裴珩问。 胥锦摇头,笑了笑:“他们来了也奈何不了我。” 他抬手,指间流溢出淡淡金芒,如一片生机勃勃的金色雾气,浓稠流光。 他指节微动,掌心处凭空涌出清澈的水,与灵雾融汇着盘桓在两人身周,形状任意幻化。 裴珩欣然道:“灵力恢复了?” “只是一部分,支撑不了太久。”胥锦点点头,也弯起嘴角,他站起来收回灵力,伤腿有些着力不均匀,看看裴珩。 胥锦一脚虚虚支在地上,原地挪了一下,裴珩起身下意识伸手扶他:“是不是疼?” 胥锦忽然靠过来,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闷闷应了声:“嗯。” 裴珩不知这他遇见了什么烦心事,便顺手拍拍胥锦后背:“没事儿了。” 心里却琢磨着,要是天天这么出去斗法,还不如先前老老实实在自己跟前待着。 胥锦不说话,嗅着裴珩身上淡淡药香。葵川夫人的疯脾气他清楚,或许还会来找他,或许再也不来。 胥锦抬起头站好,裴珩发现他的容貌有些说不出的变化,隐隐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鲛人冶丽端艳,这或许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晚饭时,裴珩示意侍女把一道蜜渍杏乳羹换到胥锦近前,问:“你从昨天到今天睡了多久了?”裴珩问胥锦。 “八个时辰。”伤病未愈的胥锦的黑眸总是蕴着一丝倦意,每天沉睡的时间很长,有时连天连夜的睡,裴珩就把他拽起来吃点东西。 裴珩又指挥侍女盛了碗汤放在胥锦手边,转头对他道:“明儿这月十五,满月,晚上一起去赏月亮?” 胥锦有些疑惑,赏月的时辰他这几天都在睡觉,而裴珩每天晚上都有事出门,但裴珩提议了,他便点头。 金钰叮嘱:“夜里出府么?多带些人。” 裴珩不以为意:“圣驾刚走,夜里出门也没人敢闹事。”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8章 金钰神色有些沉:“那要看你去哪了。” 裴珩拾起筷子,如同拾起食不言寝不语的挡箭牌:“有我在,放心吧,别唠叨了。” 胥锦尝了一口蜜渍杏酪羹,不太想得明白,一个病弱的沈家大宝贝,有你在怎么就能放心了。 翌日,裴珩白天一天都不在,胥锦有些奇怪:“他一整天都喝酒去了?” 裴珩扛着一副多病之躯,应酬却多,几乎日日出去喝酒,应酬的时候才提起点正经劲头。 金钰今日倒是不那么忙了,手里拿把小剪,在窗前修剪一株参叶蓉的盆景,道:“他今天拜访些故友,应当不喝酒了。”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裴珩总算回来,把故人的信件礼物交给金钰,吩咐人送到沈霑手里。 天一黑,胥锦有些乏了也没睡,裴珩一个仆从也没带,拽着他,翻身上了小厮牵来的两匹马就信步出了门。 胥锦以为,裴珩赏月要摆个大阵仗,把马车驶到平湖月色的好地带,摆出一桌珍馐,再拖出一张美人靠才行。 但实际上,真就他们两人。 第9章 酒色 夜色渐浓,十五的月亮,悬在海上圆满澄澈地洒下霜色,天地间灵气是最充沛的时候,万物有灵,便都在这十五月夜盎然萌生。 胥锦是妖,自然感受得到。 莱州这临海城池在这晚格外热闹,街上的夜市摊贩像是赶集,大半夜里人们不睡,都在外头闲逛凑热闹,像是惯例的习俗。 裴珩骑着一匹黑色鬃毛如泼墨的高头骏马带路,胥锦的坐骑是匹鬃色如点漆的照夜白,神态骄矜昂扬,几乎比裴珩的坐骑还神气。 两人沿街巷到了人流如织的市井附近,裴珩就轻巧拨了拨马头方向,转而绕着人少通畅的街道。 蹄声清晰地落在石板上,穿过头顶悬着幌子的入夜闭门街市,走了不知几条静谧的民居矮户巷子,裴珩熟练如开了天眼般穿过大半个城,不知不觉要到城外了。 “要走这么远?”胥锦握着缰绳,“看个月亮而已。” “万古长夜如一,月亮没什么好看,咱们看别的。”裴珩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而放松, 胥锦总担心他那病弱身子骑马会摔了,可裴珩骑术十分精湛。 到出城的方向,人还真不少,溜溜达达往城外去,像是有什么盛会。 出了城,裴珩一抖缰绳,骏马撒开四蹄潇洒奔去,甩开了如织游人的声响。 这两匹马步伐稳健有力,极灵慧,浑身水亮的鬃毛覆着结实流畅的肌肉,迈步踏蹄、吐气摆首都有种战场上的杀伐气。 天际似有一层蒙蒙的光亮自大地升起,胥锦感受到灵力的旺盛:“这有灵脉?” “没错,鎏金簇的矿脉。”裴珩笑笑,修长的手执缰绳竟十分有力,闲庭信步一般。 “究竟有多少矿?”胥锦问。 裴珩不紧不慢地闲聊般道:“大燕全境有十九处鎏金簇矿脉,莱州占据两处,一年可采原矿藏九十万斤。” 走了不多远,裴珩带胥锦拐到半山小径,草叶土壤气息清冽,马儿如履平地,寻常上山骑马要绕盘山走,二人仗着好马,直接朝上笔直攀去。林间尽是直指云霄的杉柏,月光滤过遮天的林冠如雪般洒下来。 胥锦莫名,这是看月亮还是要摘月亮? 裴珩带着胥锦绕过山顶一块似是横空飞来的巨石,眼前豁然开阔。 “看。”裴珩笑吟吟坐在马背上,他手里握着马鞭,朝崇山峻岭的萧茫间一指。 天地间明月悬苍穹,万家灯火落地如河。 胥锦的眉眼倏然一展,他们此刻置身峭壁边沿,脚下万千横侧峰岭,城池铺展的广袤平原,接连着沧海无边怒涛。 那无数峻岭间,竟有一处从大地内部缓缓发出淡金的光芒,光芒仿佛在半空游动,缓缓腾涌不息,自盘古之躯落成的嶙峋龙脉上点了一盏浩渺风灯! “鎏金簇矿脉!” 胥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矿脉,那矿藏被揭开,灵石支脉暴露于长空,在这一夜灵力骤发,无尽地涌动。 在照彻天地的微光中,胥锦几乎能感应到内府沉寂妖丹悄然苏醒。 “此矿脉,自南向北三十九里,有鎏金簇千万斤矿藏,可开采不足半数。”裴珩俊美的眉目被灵脉的光照得深邃。 胥锦静默,这矿脉就是最大的权柄的象征。 旬中月圆,天地灵气极盛,此时此刻,辽阔帝国疆土之上,有十八处同样的矿脉,一齐随日月轮转而苏醒。 裴珩却不再看,勒转缰绳直接往山下去:“走了,换个地方!” 胥锦随之而去,两人自半山腰横劈山路而行。 在蔓延的山岭间,裴珩在每个岔路的选择都没有丝毫犹豫,似乎这百万山脉都在他掌握之中。 静谧的夜,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穿林啸马,落入江湖一般。 横行万岭,裴珩终于收缰绳止步,低声道:“走。” 胥锦看懂了他的手势,下马栓在隐蔽处,步行百丈,陡峭的山径近乎没有路,胥锦小心翼翼虚虚护在裴珩后腰,但他的步子竟沉着稳重,丝毫没有病弱之感。 待到月上中天,世间灵力最充沛的时刻,二人伏在山巅岩石背后,再看出去,胥锦更加吃惊。 脚下正是那鎏金簇矿脉! 山脉被撕裂出峡谷,万里浩浩银汉之下,一片自地心燃烧的光芒蕴满生息,沉稳地、长久地从大地深处升起。 它已近在眼前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9章 嶙峋诡谲的矿山石壁空荡荡,唯独嵌满锋利的鎏金色泽,数丈长的矿簇从峭壁上生长出来,南北三十九里的矿坑,淡金色照彻天际。 “那是什么?是人吗?” 胥锦灵动的眼睛捕捉到万丈山谷峭壁上,矿簇间缓缓挪动的小点,简直蝼蚁也不比。 “采矿人。” 裴珩靠在岩石上,姿态如靠在自家廊下。 无数那样的人影,悬着一根绳索自崖顶而下,缓慢又渺小,万丈高空中艰难地挪动。 山谷高空的风呼啸而过,他们命悬一线地晃荡。 “若是有灵力的妖,可以轻松地做这些。”胥锦蹙眉,低声道。 裴珩笑笑:“开国时发现鎏金簇灵脉,曾动用方士捕妖、亦或利诱,让他们采撷灵石,但灵石本身对于他们并没有太大用,除非威逼,长久不了,动用武力驱使妖是违逆天道的,皇家不许,修士更不可能损坏清修修为入世来做此事,最终只有人来做。” 忽然,附近一阵窸窣细响,裴珩一把带着胥锦隐蔽起来,他的手沉稳有力,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威压。 “嘘,别动。” 两人贴得极近,裴珩的心跳清晰,一缕墨发垂到胥锦颈边,他垂眼看着裴珩的唇和修长的脖颈,伸手把裴珩朝自己揽了揽,仔细呼吸着裴珩身上的气息。 岩石外,一阵鞭打空抽的刺耳声,男人怒骂声:“快滚出来!别他妈想偷懒!” 裴珩忽然欠身,胥锦低头一看,竟有个灰不溜秋的瘦小身影蜷在他们脚下,六七岁的小孩,满身满脸是灰尘泥污,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男女都分不清,褴褛衣衫勉强蔽体,竹竿一样的胳膊腿几乎一碰就断。 裴珩弯腰拎起小孩,小孩不敢说话,发着抖看裴珩。 “小崽子,不出来就等着死吧!天亮就放狗追。” 是矿脉监工。 胥锦手上微不可查一动,崖壁上方一声轻响,几块突出的石头松动落下,外头人发出一声惨叫:“快走,这儿有落石!” 他们骂骂咧咧走远。胥锦和裴珩走出岩石遮挡,看清小孩身上有许多鞭伤,手上尽是旧茧子和新伤。 裴珩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胥锦在旁抱手臂看着裴珩。 小孩是矿脉采工在灵矿里生的,采工都是牢中罪犯,也有雇佣的百姓,小孩的父母是囚犯,早已经死了,是采工一人给匀一口吃的勉强活下来的。 这个年纪的孩童本不许被带去采灵石,官府为省人力没有人管。他出生在坑洼肮脏的矿山里,便是他的日后的命运昭示。 胥锦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矿谷山壁的人影,这小不点也如此日复一日么? 都说这鎏金簇灵矿是天赐福柞,十六仙门、三十二世家尽数归顺,四海俯首,万国来朝,每次东巡,江州军战舰押送的鎏金簇可有百万斤,帝王恩泽,苍生伏拜。 百万斤、千万斤鎏金簇,都是这样一点一点采出来的吗? 人何其渺小,远看天地茫茫的盛世景象,近看就是这样骨瘦褴褛,这就是人间的道? 小孩是个男孩儿,声音软糯糯的,低着头,一滴泪也没流。 矿脉周围监管极严,裴珩来时寻了险路,若非良马和精湛骑术根本过不来,也就没人在那路上看守。 “先回去。”裴珩看了眼对面的峭壁,抱起小孩转身。 裴珩和胥锦原路找到马匹,裴珩带着那小孩同乘一骑,纵马穿过峰岭险峻,天亮前回了府。 金钰早就候在府外,裴珩翻身下马,把小孩丢给金钰:“带他休息。”随后径直进了门。 收拾一新的小不点竟眉清目秀,被侍女带过来,朝裴珩和胥锦深深一揖,动作标致利落:“多谢恩公。” 胥锦头一次觉得小孩子有意思,裴珩看那小孩子的举止,若有所思,让金钰问他话。 “我爹娘是犯人……我爹当官犯了贪贿的罪,全家入狱。当犯人就要去矿脉,他们前年在灵矿病死了,就剩下我。”小孩脑子清晰,说话像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定是父母在矿脉时教导,“昨天晚上,小茂被打死了,阿叔他们看我可怜,把我藏在推车斗里送出来,我跑了一夜。” “你有名字么?” 小孩默了默,忽然眼睛红了,似是所有委屈才涌上来:“柳易。” 金钰看着他,心想,柳易,兴许他爹娘从前希望他这一生不要太艰难,可滚滚洪流之中,哪个人能轻易就过了这一生呢? 裴珩问:“你爹娘什么名字?” “我爹叫柳章铭。”他咬着嘴唇不流泪。 裴珩和金钰对视一眼。 府里一慈祥嬷嬷进来,把小孩带下去。 屋内仆从撤下,金钰眉眼发沉,对裴珩道:“柳老家中原本有个四公子,就叫柳章铭,因执意娶了一名歌伎而离家。这柳四公子早年金榜题名,自请调任莱州,与家里不再来往。柳老先生也是抱憾而去——应当就是此人。” 胥锦闻言抬眉:“你们认识他?” 裴珩点点头:“小孩他外祖父是从前当朝元老,竟落得如此。” 裴珩一直很冷静,只是脸上没了平时的散漫,苍白的面貌近乎威严而不近人情:“那柳章铭人品如何?他三个兄长倒都是清流砥柱,从商从官名望皆是不错。” 金钰颔首,神情有些肃穆:“柳家门风清正,四公子人品没得说,除了执意娶一名歌伎,别无什么不是,但那歌伎也是落魄书香之后,只是身份不为人所容。柳章铭原任莱州刺史府主簿,以其品格,入狱多半是被栽赃。” 裴珩神情淡淡的,思忖片刻:“我记得柳二在徽州做生意,先联络他把孩子安顿了,早些回家里好。” 裴珩并没有多去看那孩子,他自认不大会带小孩儿,免得说话伤了人,金钰倒是很喜欢柳易,那小孩子聪慧,金钰有空便去给讲讲诗书经略。 胥锦自从去过一次灵脉附近,身体恢复速度快了许多,裴珩听了只喝口茶,敛着眸子点点头道“那不错”,以至于胥锦想说声谢又咽回去了。 他有时觉得裴珩是在教他领会人世的种种,而裴珩本人则远远站在外头,不为任何悲欢喜怒而动容。 胥锦转身出了门,旁边的金钰封装了一份奏报,打上火漆印,头也没抬道:“花了五个晚上亲自出城探路,两匹昭武营最好的大宛战马,那匹照夜白陪着你上战场、平时一根毛都不让人碰,头一次让给别人当坐骑……公子,什么时候对我也好点儿?就这么光做不说也行,我肯定都记在心里。”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0章 裴珩冷笑着“哧”了一声,翻了一页奏报,狭长的桃花眼抬也没抬:“一把老骨头还争宠呢。” 金钰回以冷笑。 就会嘴硬。 第10章 龙章 裴珩一扮上沈大掌柜,似乎对别的什么都不上心,整日除了在府里休息就是出门浪荡,出门后又绝不往自家铺子靠近一步,生怕伙计们劳烦他指点,打定主意要坐吃山空,背靠运气前凭金钰,混一辈子的福分。 可裴珩对胥锦很周到。 金钰这几日冷眼看着,问裴珩:“可知鲛妖心思最细腻,最后成了半个家人,你能留着他么?” 裴珩把玩着一块半成品的玛瑙坠,笑了笑:“有什么难的。” 金钰蹙了眉:“那不是养花养草,你能时时顾着他?乃至长久的关心呢?” 裴珩倚在窗旁,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水:“从蓬莱吴氏开口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卷进来了。能给的我就给,至于别的,给不了也就给不了罢。” 默了半晌,他道:“总归要知俗冷暖,我不给他暖的,旁人未必给。有总比没有好。” 莱州开始下雨,海上陆上都蒙着云,柳易的叔叔很快就从徽州回了信,信前脚到,人马后脚就到了,裴珩幸而将其拦在莱州界外,把柳易送了出去,未打草惊蛇。 柳易的叔叔柳家二公子是徽州富商,此行轻车简从,仍是低调里的阔绰。 裴珩送往徽州的信里,写了柳易如今身高尺寸,柳易叔叔就给柳易带了赶制出来的满箱子名贵织锦衣物,只为路上穿。 他上前谢裴珩道:“柳家世代铭记沈公子此恩,那栽赃我弟弟的人……” 裴珩扶起他:“柳兄或可等三个月后,若没有结果再做打算。” 柳氏未多耽搁,再三谢后,当即返程。 雨一下就不停,胥锦的嗜睡还没好,总是在裴珩附近懒洋洋休息,胥锦正睡了午觉刚醒,从裴珩书房里的卧榻上起来,走到他旁边斟了杯茶。 裴珩思索事情,才注意到别的,快准稳地按住胥锦刚碰到茶杯的手,盯着那杯中茶汤皱起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儿?” 金钰眼神利索,顺手将茶壶和那杯茶水搁在托盘里端起来道:“可能府里人不小心放屋里的。” 金钰出门把东西交给下人处理,回屋重新备水,换了套茶具冲茶。 裴珩转头去翻找卷宗,胥锦依然见怪不怪沈大掌柜的各种脾气,接过金钰冲新的茶:“又犯了什么忌讳?” 金钰俨然把胥锦当作难兄难弟一样,小声道:“他喝大红袍,别的也行,但见不得人喝铁观音,嫌脏。” 心里嘀咕道,行军打仗时搀着泥沙的水澄一澄也照喝,一杯茶却死活受不了,臭脾气真多。 裴珩这人很能吃苦,好多时候又挑剔无比,一身公子哥儿的臭毛病始终没被边疆烟尘磨砺掉,衣料刺绣上可以有叶不许有花,不吃腌制品不吃葱蒜,发冠不许用青玉……通常都是在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上,有些尚属可以理解,有些很是匪夷所思。 “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有事就让金钰帮你传话。”裴珩安顿胥锦回去休息。 “去哪?”胥锦却没动,问道。 裴珩顿了顿,这阵子胥锦虽总在自己身边待着,却从没问过自己出府行踪,今天还是头一次。 “去喝酒。”裴珩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随口答道。 “我跟你一起。”胥锦果断道。 裴珩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道:“那地方……咳,改日带你去别处。” 胥锦长眉微蹙,以不可违抗的姿态道:“我就在外面等你。” 裴珩未曾想遇见一个比自己还倔的家伙,金钰在旁幸灾乐祸,世间当真一物降一物。 入夜的东牟郡,仍有极热闹的地段,酒肆林立,灯火辉煌,风流客来来去去,远处海港月色阑珊,潮湿的风从海上吹来,安谧而繁华。 马车在久负盛名的鸾金楼前停下,裴珩下了马车,胥锦随他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胭脂香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娇笑声、斗酒声涌入耳中,好一个十丈软红尘,简直要迷了眼。 “沈公子!” “呦,这位少爷又是谁?” 眼看温香软玉靠上来,谁料胥锦扣住裴珩的腰,手臂一收,不动声色间便把裴珩挡了,回头对裴珩疑惑道:“她们都认识你?” 就裴珩这张祸水脸,一连五六日天天来,怎能不认得? 裴珩仍维持一脸浩然正气,淡定哄胥锦道:“脸熟罢了。” 伙计十分有眼色,过来把众红颜轰到一旁,又对裴珩一哈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引他们往订好的雅阁去了。 裴珩让人把旁边雅间空出来,找来个文雅素净的琴师陪胥锦聊天,安排胥锦在里头等自己:“不用理别人,想要什么就吩咐,钱不用管。” 末了又补了句:“不许召姑娘。” 伙计退出去,裴珩盯着胥锦点头答应自己,才往隔壁去了。 “沈公子来了!” “来来来,给沈公子留位置,红莺,斟酒!” 隔壁雅间正是酒酣耳热之际,一群贵公子见了裴珩便轰然起哄,把他让到位上,又唤舞娘、琴师来助兴。 这里头都是莱州数得上名号的权贵世家公子,酒过三巡,一屋子纨绔原形毕露,东拉西扯,从鸾金楼头牌聊到这次东巡随行,又说起下月滇南入港的一批翡翠。 莱州刺史主簿家的次子程溪墨凑过来道:“沈公子,过几日我家设宴,帖子已送到府上,沈公子可一定来啊!” 裴珩与他碰了一杯,笑道:“一定。”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1章 裴珩问:“我在京中与柳老曾经见过,听说柳老膝下的柳四公子曾在莱州为官,程兄可听说过?” 程溪墨醉眼中有一丝犹豫,道:“那柳四从前是刺史手下主簿,后来贪贿入狱,死在灵矿了。” 裴珩有些惊讶:“听说柳四人品不错,怎会犯这等傻事?” 程溪墨意味深长道:“他有没有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胥锦漫不经心听着琴师演奏,点心尝过一轮不再动,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 忽然他耳尖微动了动,从鸾金楼四面八方隔着门隐隐传来的笙歌嬉骂中,捕捉到一丝怪异的动静。 仔细搜寻,夜幕已降临,胥锦的目光穿过灯火交错的琼楼玉宇,定格在楼下不远一方毫不起眼的小院内。 四面都是两三层楼起的琉璃碧瓦,灯笼照得夜如白昼,唯独那小院低矮,黑乎乎的,夹在一群楼宇之间显得可怜巴巴,又如一张阴森的嘴。 丝丝缕缕碧色灵气从小院内飘出,同时还有闷闷的呜咽声,听起来十分绝望,可传不了多远,便被风吹散。 胥锦捕捉到一丝灵气,发觉竟十分熟悉,与葵川夫人的灵脉极其相似,不由更加烦躁:“这么快又找来了?” 思忖片刻,他对琴师交代几句,便翻身越过窗子,从栏外几个纵跃,悄无声息掠往那暗沉沉的小院儿去。 一屋子喝得东倒西歪,裴珩晃晃悠悠起身,道了句失陪,出门后便往胥锦所在那房间去,推门却见没人,那琴师起身一礼:“那位少爷匆匆出去了。” 裴珩蹙眉:“往哪去了?留话没有?” 琴师道:“那位少爷说,他散散步就回来。” 裴珩顺着琴师手指的方向看去,雕花窗扇大敞着,随风晃动。 他一股气堵在胸口,恨不得立即把胥锦揪回来:“散步要从窗户走么?” 胥锦悄无声息落在小院房顶上,周围酒肆拔地而起,把这院子四面围得只剩一掌天空,入夜灯笼亮起,四周明晃晃的喧哗,这小院一盏灯也无,夹在闹市里头,黑得像是一口枯井。 沉闷呜咽声就从院内矮房传出来。 胥锦确认附近没有人,从房顶翻进屋内,转身把房门关回去。 说来奇怪,方才在鸾金楼雅间里远远捕捉到一丝灵力,摸到跟前反而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还有丝毫灵气,只有凡人的痕迹。 胥锦走到墙边一张破桌子旁,便见墙角歪歪扭扭躺着个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 那人半蜷着,屋里黑黢黢,唯独歪斜木门缝隙透进些许外头酒楼的灯光,照出那人模样。 看身量是个十五六的少年,身上脸上滚了不少灰,眼角一片乌青,一看就是被人揍了绑在这里,不知是要做什么。 少年一见胥锦,分外激动,兴许是将他当作绑自己的人,嘴里塞着布团说不出话,便从鼻子里“呜吴雾呜”一阵乱哼,脸颊涨红、青筋暴起,八成是在骂人。 胥锦未料到,这地方不但没有灵力存在,反而莫名其妙撞见这么个倒霉货,他站在原地思忖一瞬,最后还是走过去,蹲在那少年跟前。 少年眨巴眨巴眼,胥锦把他嘴里布团抽出来,少年扭着往过靠,叽里呱啦不带喘气道:“你是谁?来救我的吗?官府的人?我舅舅派你暗中跟着我的是不?怎么才……” 胥锦立即把布团塞回他嘴里。 少年又定格在原地瞪着胥锦,胥锦蹙眉做了个噤声手势,毫不掩饰的嫌他吵。 “我问你答,不许废话。”胥锦要求,又冷冷道,“说实话,否则丢你自生自灭。” 少年愣着神,乖乖点头。 胥锦这才把布团又拿出来。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半蹲着,像一只心不在焉又带着戾气的大猫。 “龙……龙章。”少年似乎也不信他,但没得选,只能对救命稻草如实相告,以免胥锦扭头走人,“我被绑来,他们八成是想要钱……” 龙章说着说着更来气,胥锦沉静的黑眸一直在观察他,忽然侧耳听见脚步声。 门被粗鲁踢开,三个高大男人一走进来,屋子瞬间显得逼仄。 “怎么不蹦跶了?”一人不紧不慢走到龙章身边,毫不客气往他身上踢去,踹在龙章身上就是一声闷响。 龙章显然是没吃过苦头低过头的,后背生生挨下那男人踢打,梗着脖子绝不求饶,怒骂道:“有种别叫小爷活着出去,否则扒了你们的皮,下锅炸脆了喂给你吃!” “嘴倒是硬,等钱到手,看你想怎么死!” 另一人满身酒气,抬脚踩住龙章肩膀,笑得狰狞。 话音未落,那两人便听身后一声闷响,以及细微清脆的骨骼错位声。 醉汉回头,屋里只有这一小块地方尚能借光,他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原本在那站着的同伴没了踪影。 那黑暗里,似乎有沉默的杀意,顺着微凉夜风瞬间攥住醉汉的喉咙。 随后他喉间发出短暂“嗬嗬”声,瞪大了眼睛扭曲着脸,直挺挺倒在地上。 另一人来不及回头,便觉背上挨了力逾千钧的一踹,登时狠狠飞撞到墙上,甩在地上口吐血沫,几乎把矮屋墙壁给撞塌。 房顶上被那人撞下一道流沙般的石灰粉尘,龙章张着嘴巴惊呆住了,被粉尘熏得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瞪着走过来的胥锦“你你你”了半天。 胥锦弯腰拔出乌金匕割断龙章身上的绳子,转身往屋外走去。 龙章张牙舞爪扭着扭着把绳子挣松,蹦跶着爬起来,一边跟身上蜘蛛网一样的绳子斗争,一边连蹦哒带跑追上胥锦,好似一条捞在网里上了岸的大鲤鱼。 “留步!少侠可否留个名号,江湖之……” 胥锦停步转身,手里乌金匕往龙章身上比划,龙章呼吸登时一滞,不敢动弹,胥锦收回匕首,龙章身上织成网的绳子,服服帖帖落在了地上。 “你身上可有灵器?”胥锦问,他还是疑惑那灵力究竟从何而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龙章一头雾水,摇摇头,随即道:“你要灵器?好说!等我回去了让舅舅弄几件,他跟青玉……” 胥锦耐着性子垂眼,竖在食指在唇前一比,龙章学乖了,及时闭嘴收声。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2章 胥锦抬头望了一眼雅间窗户,转身正要离开,被龙章扑上来抱住胳膊:“留步!留……能不能麻烦你……陪我去趟官府?我的文牒被偷了……” 胥锦低头,龙章倒是个清秀小孩儿,狼狈满脸的灰土也不掩那双有什么都写在里头的大眼睛,虽然其中一只眼眶正顶着新鲜出炉的拳头乌青。 于是屋中灯火冉冉,胥锦拎着有如裹了黄豆面的驴打滚儿一样的龙章,甫一翻进雅间,便正对上裴珩那双映水欺春的桃花眼。 “散步回来了?”裴珩似笑非笑,瞥了眼灰头土脸的龙章,“哟,这是捡了个什么,炉膛里掏出来的?” 这是不高兴了。 胥锦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古怪脾气,淡定答道,“叫龙章,被绑了,我正好路过。” “你再不回来,只能叫人把鸾金楼翻一遍。”裴珩走过来,掸掉胥锦衣袖上的灰。 “你别生气。”胥锦凑上去极小声迅速说了句,回头又看了眼窗外,确认没人跟上来,“我不走,说了回来就一定回来。” 裴珩默了默,那点酝酿好的火气一下子被他熨平,这小东西越来越懂人脾气了。 妖怪都是这么懂事的么? 好在也没出事,裴珩不跟他计较,一瞥却瞥见龙章腰间一枚玛瑙坠,眼熟得很。 龙章? 龙荀铮的小儿子? 裴珩纳闷儿地打量胥锦,散个步就顺手捡回前中书令的儿子,这鲛妖莫不是锦鲤化成了精? 第11章 青鸟 裴珩端详着龙章的乌青眼、炉灰脸,刁钻目光还真盯出了点端倪:“你叫龙章?不是这儿的人?” “我家在江陵。”龙章答道。 “你舅舅可是许易庭?”裴珩问。 龙章惊讶:“公子认得我舅舅?” “自然,你打算回去么?”裴珩问。 “呃,现在有点麻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龙章有点茫然。 许易庭是御前西陵司指挥使,三殿司的头头之一,龙章父母去得早,从小跟在舅舅许易庭身边。 裴珩与许易庭并不相熟,但对龙章的父亲龙荀铮印象颇深。 当年宦党权倾人主,虽无封赦之显达,却牢牢操控御史台。在位的是当今皇帝裴洹的祖父,凡御史台所谏,不臣不敬之罪名,元绪帝统统听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朝臣接二连三因言获罪,腥风血雨沉沉逼近。龙荀铮那时官至中书令,以他为首的朝中股肱血书死谏,他本人更是当着老皇帝的面,数次痛骂御史台和阉党,誓与其力抗到底,也因此成了孽党眼中之钉,一度屡遭陷害被贬。 元绪四十六年春,龙荀铮旧疾发作,过世时不到四十岁,官居中书侍郎,离当年宰相之位到底差了一步,这一步也正如君臣间的咫尺鸿沟。龙荀铮的死终究唤回元绪帝一丝清醒,颤抖着手书诛拿阉党、肃清御史台的诏令后,也猝然病倒,不久后殡天。 龙章是忠良遗孤,裴珩饶是未曾见过这孩子,看在其父的份上也不可能不管他。 裴珩换了副和蔼可亲的笑:“这样吧,你先住我府上,报官的事明天再说,我们下月启程回江陵,你顺路一起,如何?” 胥锦感到意外,疑惑不解地看着裴珩,又匪夷所思地看了眼龙章,这就认亲了? “你被人绑了,怎么回事?”裴珩随口问道。 龙章脸色变了几变:“我原在这儿要了间客房住下,不小心进错了楼……” 鸾金楼是赫赫有名的销金窟,坐落于每个繁华城池的繁华地,楼宇华美成群,乐苑茶坊、酒楼客栈以及青楼俱全。 只是这鸾金楼里回廊错落、门庭众多,出门时从客栈那座楼出去,回来时一转向,就踏进了绮艳风流的妓馆。 华服锦衣,一脸少不经事,头顶明晃晃写着“人傻钱多速来”。他一进房间就对上几名恶汉。 他被许易庭从小丢进西陵司武训殿,结结实实练出来的功夫,在京中同龄子弟里头也数得上。然而江湖恶徒阴招连连,埋伏着鸡飞狗跳中便把龙章给绑走。 幸而小少爷命大,遇见胥锦和裴珩这个眼尖识货的瑞亲王。 带龙章回了府,金钰见裴珩又捡回一个,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叫花。 沐浴更衣之后再看,龙章竟也是个俊朗清秀小少年,一双大眼睛,头发总朝后编成数股小辫,走起路来总是两步里头跳跑着半步,十分灵动可爱。 “被你打的人会不会死了?”龙章裹着一身素色单袍,头发还滴着水,盘腿坐在廊下长凳上抬头看着胥锦。 胥锦出手的时候,他看不大清,但意识得到,这身手恐怕比他小舅舅还厉害。 胥锦眸子凝着墨黑,道:“死不了。” 胥锦是妖,不能任意开杀戒,否则易损修为。他在无名殿沾了人命,但那皆非己愿,故而无碍。 “哎哎!别过来啊!”龙章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廊凳上弹起来扑到胥锦背后,如同见了鬼。 胥锦第一反应将他拎着丢出去,毫不留情,龙章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又奔到裴珩身边。 金钰被他一嗓子震得打了个颤,抬头看去,见龙章所怕的竟是一只小鸟。 那鸟儿不知从哪飞来,身形跟家燕差不多大,半空中扑腾着翅膀,想要靠近龙章。 它浑身翠青羽毛,尾羽长长地拖在身后,色泽如山水画上青金碧调,灵动极了。 裴珩问:“你怕它?” 龙章紧攥裴珩袖子躲在他背后。 他自小怕鸟,从家禽到猛禽,但凡身披羽毛两爪带喙的,他见了就怂。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3章 “是青鸟。”胥锦说。 “玉山神鸟?”裴珩半开玩笑半认真问。 胥锦仔细探去,并无灵气,摇摇头道:“凡鸟。” 青鸟见龙章躲着自己,颇伤心地婉转啼鸣,又转着小脑袋看了一圈,果断往胥锦飞去。 胥锦并不讨厌它,没有驱赶,青鸟落在他肩头,回头用喙梳理几下尾羽,在胥锦颈上蹭了蹭。 胥锦心头一震,蓦地想起什么。 “你不再来了?”仍是世外海府仙山,高大擎天的扶桑木已过了花期,胥锦问道。 “只是暂时,天界传了急召令。”眼前的人竟与裴珩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通身不沾半点烟火气,有些不真实。 “恶法境妖魔相争,我去看看,或许很久才会回来。”胥锦对那人道。 那人走近来,轻轻笑道:“下次见,你或许已成妖魔道主。” “是又如何?我定不会纵容他们乱来。”胥锦伸手,竟把那人拉到怀里。 而后,胥锦听见自己问:“来日若真为妖魔道主,你会不会率诸天神来杀我?” 第12章 警告 “胥锦?”裴珩的声音近在耳边。 胥锦被唤回了神。他看着裴珩,乌沉眸子中似有一丝哀伤,又有许多惊惧,映着裴珩的脸,又像是透过这面容看着别的人。 “怎么了?”裴珩蹙眉。 胥锦低头闭眼,驱散真假难辨的幻觉,克制住把裴珩抱在怀里的冲动,摇摇头:“没事。” 龙章从裴珩身后探出脑袋,又被胥锦肩上的青鸟吓得缩了回去。 “你这又是怎么?”裴珩走到一边,把一脸崩溃的龙章拎到面前询问。 “怕鸟。”龙章一身鸡皮疙瘩还未褪去,又补了句,“天生的。” 裴珩哑然,这可是被西陵司指挥使带大的小子,竟有这毛病。 “你将来是要入军中么?”裴珩问。 “自然,我习得一身功夫,总要报效家国。”龙章倒是很坚定。 裴珩:“你这怕鸟的毛病,将来上了战场,敌军只消提来一只母鸡,兜头一扔,兵不血刃就把你收拾了。” 龙章哪里想过这一茬,呆呆站在原地,如遭雷击:“这怎么办?” “当不成将军,当军师也可以。”裴珩眼看要把小孩儿吓哭了,良心发现,立即宽慰道,“男子汉大丈夫,凡事要看得开。” 胥锦在旁看着二人,心里阴霾烟消云散,他看裴珩这几日晚归早醒,睡得不足,便把肩上青鸟一拂,对龙章说:“走吧,休息了。” 青鸟扑腾几下落在附近的树梢上,很是懂事。 龙章倒是很喜欢胥锦,兴许是被胥锦救回来的缘故,也不怕他满身冷漠煞气,总往他身边靠,跟在胥锦身后问东问西,一直问到胥锦院外才道了声晚安离开了。 翌日一早,沈府来了人。 胥锦一进前厅,便见裴珩在厅中正位,旁边座上有一雍容贵夫人,纤纤十指正端起茶盏,笑得花枝招展,与裴珩说些什么。 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不是别人,正是葵川夫人。 胥锦未想到她会大摇大摆来府中做客。 他一脚迈进门槛,浑身真元已蓄到指尖。 葵川夫人盈盈笑着转过脸看胥锦:“哟,见了姑姑怎么一这副表情?” 她华美的袍袖之下,亦是蕴足灵力,庭中顿时被他们针锋相对的森森杀意凝出一股寒风。 “沈霑,你过来。”胥锦不动声色对裴珩道。 裴珩与葵川夫人只隔了一张窄案,眼看着当世大能要在自家前厅斗法,但他没动。 葵川夫人倒是抢先开腔:“胥锦,我是你姑姑,四舍五入就是你娘,不如听我的,早些回去……” “离他远点儿!” 胥锦以无比迅疾的速度在裴珩身前布下一道保护结界,通身漆黑的乌金匕裹挟了淡金色真气,直冲葵川夫人面门而去。 葵川夫人瑰丽面容狠戾扭曲:“顽石!” 她重重丢下茶盏,广袖一挥,闪身避开乌金匕,身形一晃便至屋门口。 胥锦则在出手的同时跃向裴珩,当空将乌金匕收回收回手中,袍摆翻滚,与葵川夫人恰好换了个位置,将裴珩挡在身后。 裴珩悠悠起身,对葵川夫人道,“在下也说了,去留要看胥锦自己。” 葵川夫人狰狞的怒容一下又变成温婉娴静的笑容,广袖一拢,强悍灵力收归止息:“他留下,早晚遭殃的可是你!” 胥锦眉心一紧,反手抓住裴珩的手,立刻又松开:“不要听她的!” 葵川夫人道:“求之不得,得而复失,你为何不长记性?” “住口!”胥锦眼睛一片通红,不知触动了什么心障,竟觉内府开始剧震。 整间前厅都被葵川夫人的幻境所隔离,外界一片平静,丝毫看不出这里的灵力交锋,裴珩迈上前一步,笑意从容:“夫人,妖神相争,波及我这个凡人,恐怕要出事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4章 仿佛是回应裴珩的话,外头晴空万里突然一声惊雷,就落在不远处的海港外,葵川夫人笑吟吟收了灵力,撤去幻境,展了展锦袍:“公子好定力,就不怕你身边的鲛妖成魔嗜血,夺你性命?” 胥锦方才缓和下来,闻言冷冷道:“姑姑好意我心领了,便是堕入恶法境,我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第13章 碧珠 胥锦的手却在抖,那是内府动荡所致,裴珩却察觉到,不动声色在袍袖下握住胥锦的右手,轻轻用力攥了攥,仿佛藉此传递给他一股温暖平和的力量。 裴珩道:“夫人大可放心。” 龙章跨过门槛走进来:“沈大哥,金先生说……” 他看见陌生的葵川夫人,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昨天那只小青鸟竟没离开,挥动翅膀又飞进屋内,龙章连连后退,青鸟十分懂事不再靠近,站在门框上方抖了抖尾羽。 葵川夫人瞥了眼青鸟,又眯起眼睛冲龙章笑了笑,龙章顿时觉得那笑里有许多把刀子,不由往裴珩身边缩了缩。 葵川夫人的心思永远捉摸不定,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止步,回头抛给胥锦一物:“凡事想清楚,多保重吧。” 胥锦接住那东西,是一颗碧玉般的珠子,呈水滴状,接触的瞬间便融入他掌心,却并无什么感觉,至少可以确定无害。 裴珩走到书房门口,回头问身后的胥锦:“那位葵川夫人真是你姑姑?” 胥锦走上前,摘掉裴珩肩头的一片落叶:“我从前一直在云府海境,葵川偶然途经救过我。我们极少见面,可有那么一两次,她又差点害死我,脾气实在无法捉摸。” “她与你是同族?”裴珩随口问。 “不,我是妖,她是神族。”胥锦望着裴珩。 茶刚换上,客走客来,莫盈开来了府里。 这莫盈开是东牟郡太守,年纪约莫四五十,身材圆滚滚,脸上一对笑眯眯的小眼睛,见谁都一副恭喜发财的架势。 他一身红袍子富贵逼人,宛如财神爷驾到。 算上京城的官,郡太守顶不到天,但在地方上很有分量,裴珩与他这几日已见过。 到底不能以貌取人,莫盈开莫太守,长得像财神爷,却是个月老。生平第一乐趣就是给人做媒,别人着急他帮着急,别人不急他替你急。 沈家公子这等未婚多金又丧父丧母的大好人才,没有单着的道理。前阵子裴珩与他初见,就是莫太守慕名来热情要求给沈家大公子说个亲,被裴珩婉拒。 “沈公子不嫌我自作主张吧?刺史大人早晚都是自己人嘛,总要认识。”莫盈开胖胖的手翘着小指头揭开茶盏盖,闭着眼睛陶醉地嗅了嗅。 裴珩在临窗的檀木椅上坐着,如玉一般,窗外的细雨仿佛缠进他乌黑的发间。 “才刚巧认识了刺史大人,在下还担心刺史大人不愿再拨冗相见呢。” 刺史程渊是莱州最顶头的那位了,郡太守莫盈开与其隔了两级,是好攀谈的关系,帮上司结交结交瑞王的前幕僚沈霑,三方都有益。 下雨天,留客天,莫太守多坐了一会儿,自然而然聊起沈霑所追随的瑞王:“沈公子可真是厉害,在下就没那个福气,从不知瑞王殿下真容,说起来,两年前咱们这儿莱州泉平港一场海战,瑞王殿下挂帅……真是唏嘘。” 莫盈开想起旧事,似是有些不上不下,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胥锦时常听人说起瑞王,也有些好奇“沈霑”跟随的人是什么样。 裴珩的眸子垂着,笑了笑:“都是过去的事了,那场仗死了不少人。” 莫盈开摆摆手:“瑞王自少时接管昭武营,与陆大将军齐名,北大营的铁浮屠、东海的江州军都带过,两年前东瀛喇人夜袭泉平港,炮火半夜里就打到岸上,都以为是降天劫了……我听说,瑞王是当时唯一提前察觉异动的人,东瀛喇人已攻至港口,瑞王直接临危挂帅调出八十艘江州军战舰,要不是如此,莱州就不复存在了。” 雨一停,莫盈开便告辞,胥锦靠在裴珩书案前,扬起下巴问金钰:“瑞王现在为什么不带兵了?” 裴珩坐在原处没动,笑了笑:“在京城当王爷比出生入死舒服,隐退了呗。” 金钰看了他一眼,目光却似凝了一层沉重的冷意:“当年一战,安国公家有一十六岁世子偷偷上了战舰,安国公劝服陛下降旨,让瑞王必须带回世子。东瀛喇人夜袭泉平港,战势危急,陛下原以为瑞王见了旨意自会酌情。但谕旨没送到瑞王手里,而是用信鹰直接传到安国公世子那艘战舰上……舰上将领是陆大将军麾下,与瑞王不甚了解,于是以圣旨优先,护送安国公世子回港……牵一发而动全身,战舰配合出现罅隙。” 胥锦前不久在港口见过江州军战舰,舰身巨大如山,似一座海上小镇,他蹙眉问:“死了很多人么? 金钰沉默片刻,眼里似乎映着当夜的海上硝烟,他渊博到对那一仗知无不尽:“全军上下死守国门,打到东海成了血海,当夜泉平港东瀛喇人入侵舰船倾覆七十九,我江州军舰队被击沉上江甲级舰共六十五,撞敌军战舰而沉六艘,同袍战死一万九千八百六十四人,重残重伤九十七人……几乎没有重伤回来的,打到最后,都抱着裹了桐油布的火硝,游到敌军舰下同归于尽了……” 他声音冷似冰一般:“昭武营和江州军无往不胜,安国公那一道旨,两万江州军,枉死了……一半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和圣旨要保住的贵族少年一样都是人。” 裴珩如玉骨的手搭在案上,墨一般的眼睛看着窗外的细雨,神情淡漠,似是什么都听不见,透过这烟雨蒙蒙,望向几里外的东海。 胥锦心里蓦地五味杂陈,他问道:“那瑞王怎么样了?安国公呢?” 金钰垂了垂眼,他眼底似有千钧重:“安国公?那是陛下的旨意,怪罪安国公就是怪罪陛下昏庸,今上少年登基未稳,只得悯其丧子之痛一带而过,安国公至今还在朝中安然无恙。 “瑞王被声讨不尊旨意、布兵有失,百官见势吵翻了明德殿,逼着陛下收回瑞王兵权,瑞王未曾解释一句,两年前上交虎符回京静养。昭武大营本是国之重甲,被打压至今已近沉寂。” 金钰一身书生单薄的背脊似负了一整座战舰重量,他倏然止口,轻轻吐了口气:“如今两年了,世人眼里沧海桑田……明臣忠良,却不敌奸佞横行、外戚当道!” 俱成尘烟了。 语罢屋内寂静良久,雨声淅淅沥沥,近在耳边又像隔了很远。 裴珩修长的手指支着瘦削下巴,霜色袍子寒如一水,他融了墨的眸子抬起来,淡淡道:“讲完了?” 金钰神色凌厉,怒意未退,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收住。 海上硝烟四起中送走两万江州儿郎英魂的是裴珩,交出虎符自愿囚困京城的也是裴珩,不论多少难平意,所有情绪在触到裴珩的眼神时,都似乎都不足为道了。 胥锦忽然想起矿脉里捡回来的小柳易,他感到疑惑,天道似乎从不存在。 裴珩见他神情沉重,伸手拢住胥锦的手指:“人世有善有恶,有浮有沉。” 胥锦心里一动,认真地看着他,可裴珩起身,漫不经心地迈出门,站在廊下望着细雨天光:“所以要及时行乐啊,走,今儿晚去凤鼎楼!” 他一肩一背的水墨青丝洇在雨中,疏狂清癯,没有回头。 胥锦被他胡乱的结论把心里纷杂的思绪给一扫而空。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5章 果真是没心没肺的沈家大掌柜。 第14章 柳楚 这个下午,胥锦一直没露面,裴珩书房里少了个人,一时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胥锦其实哪儿也没去,只是在府内后院的池榭间。 他静静坐在朱红廊栏上,赤着脚,小腿悬空轻轻晃动,左踝腕上的窄金环,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细的灿烂光芒。 体内真元不住顺周天运转,内府时而冰寒时而燥热。他细眯起眼睛,低头看见自己足背和手臂的皮肤上,缓缓显露出细碎的淡金纹路,像湖水般漾开又褪去。 胥锦意识到,或许是葵川夫人赠他那一颗碧玉灵珠所致,不由他自己控制,三天之内,必定要化鲛身了。 裴珩这天应了东牟郡太守的邀请,赴其府上宴会,下午没喝那蒙汗散一样的药汤,早早出了门。 裴珩乘坐马车出府,走出三个街口后,马车门帘一掀又一放,胥锦行云流水般钻进车内,流畅地按住裴珩挑剑出鞘的手,半蹲跪在他面前,仰起脸,冷峻面容上露出淡淡笑意:“我同你一起。” 裴珩目光自上而下看着他,要开口拒绝,胥锦已起身坐在他旁边,看样子那句话只是通知裴珩,根本不是征求他同意的。 “放心,我会敛去灵力,就是想在你身边。”胥锦抬起手臂枕在脑后,往软垫上一靠,与转过头看自己的裴珩对视。 裴珩乍一近看胥锦的脸,发觉这鲛妖少年的容貌愈发俊美妖异,身上甚至有种临危不动的冷傲。 “沈霑,你知不知道,最近你每次晚归,都多少沾了些妖的气息?”胥锦眉头微蹙,沉沉思索,“你被盯上了。” 裴珩倒不甚担心,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妖物不能对他轻易下杀手,皇室灵脉虽淡薄,唯独这点好处得天独厚。 “你打算怎么办?”裴珩问。 “妖不能随随便便杀人,但同类厮杀,老天不管。”胥锦道,“来一个杀一个。” 他杀戮的本性收放自如,对裴珩毫不掩饰。 裴珩抬手勾着他肩膀,修长的手指挑了他一缕黑发在指间绕了绕。 裴珩和胥锦下了马车递帖子进门,太守莫盈开正在前院,一见便上来热情招呼:“沈公子,快先请进,先入座,晚点儿咱们好好儿谈。” 进府没多久,胥锦跟裴珩说了一句,便转眼没了人影,不知跑去哪儿了。 莫盈开应酬招待一圈,绕回到裴珩身边,两人碰了一杯。 莫太守心情大好,拉着裴珩往园里去:“老弟,人生大事也不能松懈,哥哥倒是有个把人选,瞧着与你般配。” 裴珩但笑不语。 莫盈开这人甚妙,把裴珩带到园中花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满树芳华镀着暮色,映得树下的裴珩瞬间成了满园子最显眼的风景。 裴珩打算换个没人围观的清静地方,却有一粉衫小丫鬟跑过来,同他低声道:“沈公子,我家小姐想请您说几句话。” 莫盈开替他一口应下,小丫头嘻嘻一笑,给指了方位,便又跑开了。 莫盈开语重心长:“沈老弟,缘分这种事,试错了没关系,别错过才是要紧” 裴珩当他客套,他还来真的。 裴珩心里把他抽了一顿,脸上云淡风轻:“莫大人有心了。” 他虽然常常被金钰骂作无情之人,但承蒙从前老王爷教导,从不失礼于女眷,只得往小丫鬟说的地方走去。 莫太守府中后园连着一座小丘,种着一片桃林,林下还有溪水经过,从前门市井到后院田园,过渡得十分自然。 裴珩走着走着便叹,那姑娘也不知怎么想的,再远点就进到深山老林里头了,有话不能随便找个地方说么。 终于绕过一株老桃树,不远不近瞧见一抹碧色衣裙,裴珩几步外站定:“姑娘有什么事要同在下讲么?” 那女子身形纤弱,窈窕有致,巴掌大的鹅蛋脸,柳眉杏眼,高鼻樱唇,楚楚纤纤之质,很是动人。 裴珩一脸淡然,除却凤目天生的多情,再无多半分动容。 “沈郎,不认得小女子么?”那女子盈盈望着裴珩。 “当然不认得。”裴珩这些天只认得酒楼里舞娘歌姬,哪有空认识什么良家贵女。 女子顿了顿。 不远处一株如云桃树的枝叶抖了抖,裴珩抬眼,瞥见胥锦懒懒倚在花间,正看向这边。 他身形修颀,此时敛藏声息,朝裴珩扬了扬手里啃了一半的果子,一脸玩味的笑,把满树桃花都比了下去。 裴珩收回目光,眼中染了笑意,女子看得愣了一愣,而后说:“沈郎,我是柳楚,你……” 裴珩的笑意有点凝固:“莫不是那个柳家?” 柳楚面色浮上一层绯红,点点头。 前几日有人上门,说沈霑从前与一户姓柳的人家定过娃娃亲,被裴珩直接赶客。 莫盈开这媒人,可真地道。 自己前脚赶走的,后脚他给送回来。 “沈某不是良人,就不耽误姑娘了。”裴珩替沈霑再次拒。 他给沈霑传过急报,问他莱州的准媳妇到底娶不娶,沈霑干脆利落回了一个“不”字,比他冷血多了。 柳楚身形一晃,泫然欲泣,软绵绵便要倒在裴珩身上,不远处看热闹的胥锦抛了手里那枚果子,当即一蹬桃花树枝干,如一枝箭,携劲风跃来。 几瓣桃花打着旋儿擦肩落下,胥锦一把扯开柳楚,侧头朝裴珩笑了笑,这一笑颇有些嚣张。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6章 柳楚杏眼圆整,指着裴珩咬牙切齿道:“沈霑!你……” 她指甲竟然迅速变长,瞬间尖锐无比,哪里还是人的手,五指如爪,反抓向胥锦的眼睛! 胥锦轻而易举避开这一击,抽出乌金匕,未动用灵力,但凭灵器之力钉入柳楚肩膀,将她按在树干上不得动弹。 女子脖颈露出青筋,浑身骨骼咔咔作响,皮肤泛上可怖的青光,转眼间抽成高大的厉鬼,声音嘶哑浑重:“沈霑,沈霑!” 裴珩“啧”了一声,后退三步,胥锦握着匕首的腕一拧,侧过头问裴珩:“有什么要问她的么?” 见裴珩摇头,胥锦便毫无犹豫,乌金匕抽出再刺进女妖后心,准确无误碎了妖女元丹,一阵污浊的烟气自她心口逸散而出,带着万千冤魂般的凄厉哑鸣。 柳楚猛地挣了几下,不可置信地瞪着绝望的眼睛,身体迅速枯萎老去,缩成一截枯木般的尸骨,化为一抔灰烬。 裴珩一脸的冷漠,这就是莫太守口中的缘分? 第15章 鲛妖 裴珩眼看那草木间最后一缕烟尘散去,问:“是什么妖?” 但凡妖物都有本体托生,那柳楚所化原形凶悍丑恶,却瞧不出品种,倒是更像鬼。 “实际上算不得妖,虽有妖丹,却是傀儡炼成的。”胥锦说,“柳家媒人沾的妖气就来自于她,柳家上上下下恐怕都是这东西。” 暮色起,桃林在风中簌簌落花,胥锦擦净匕首,收回鞘中,抬头时,眼睛微泛暗红,裴珩端详道:“这是怎么了?” “无妨。”胥锦笑笑。 胥锦却忽然止步,裴珩转头看他:“怎么?” “你看。” 胥锦身周的淡金灵力缓缓释放出去,整个桃花林竟好似有回应一般,纯净淡金的光自地下缓缓蒸腾而起,宛如万千萤火复活,在花下树下缠绕着升起。 裴珩顿了顿,胥锦转头朝他一笑,笑里恍若隔世的风光。 桃花林地面的落花被这灵力带得轻轻浮起,漫漫将夜,花瓣缱绻而温柔地在整座小丘盘旋着,胥锦和裴珩被这鎏金的淡光和桃花所包围,静谧极了。 胥锦不想打草惊蛇,片刻便收了灵力,大地也随之恢复寂静。 “这地下满是鎏金矿灵石。”胥锦道。 裴珩扫了一眼这片桃花丘。 太守府后院小丘,竟是个藏金窟! “约莫有多少鎏金簇?”裴珩问。 胥锦想了想,道:“百万斤。” 回到宴席上,裴珩瞥见那柳楚带来的粉衫小丫鬟,小丫鬟脸色惨白,惶惑看了裴珩和胥锦一眼就转身往厅外挤,逃命一般。 “这是回去报信了。”胥锦只看了一眼便没管,低声跟裴珩说。 “不拦着?”裴珩问,两人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胥锦道:“让她去,把一窝都招来,正好整整齐齐上路。” 太守莫盈开一脸期待地凑过来:“沈老弟,怎么样?花前月下,聊没聊到心坎里?” 裴珩想想柳楚灰飞烟灭前那张狰狞的脸,遗憾地叹了口气:“沈某没那个福分,消受不起。” 裴珩果不其然喝得半醉不醉才脱身,一上马车歪歪斜斜坐下,马车一动,整个人不客气地往胥锦身上倾去,桃花眼里满是雾气,含混地道:“金钰……药呢?” 胥锦毫无怨言地充当着靠垫,闻言试着问他:“什么药?” 裴珩醉得连人都认不清,不该答的问题他也依旧闭口不答,耍无赖似的一搂胥锦的腰:“美人儿,腰真细……” 裴珩就算是说梦话,机要之事也一个字都不会透露。胥锦在无名殿待过,知道这能耐不是天生的,专门有一套训练谍探的法子,保证滴水不漏。 只是他堂堂瑞亲王,出入莫不拥簇万千,有武装到口舌的必要么? 回府,胥锦直接横抱着裴珩把他送回房间,侍从进来伺候着洗漱更衣,胥锦拉着金钰到门外单独道:“他说要服药。” 金钰似乎脸色不太好,应了一声,不忘跟胥锦道谢。 胥锦估摸着柳家该来寻仇了,回院便两下翻上房顶,如履平地般顺着屋脊墙头掠到龙章那间院子,那院子旁边就是沈家书阁,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屋顶上能把整间沈宅尽收眼底。 胥锦刚在顶站定,底下传来龙章的声音:“哥哥,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低头看去,龙章一身单袍,看样子是打算睡了,站在院子里仰着头,满头从前额编到脑后的细辫子还没拆。 胥锦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如月色下一道劲瘦的剪影,他留意着四方动静,回了个很敷衍的理由:“高处看月亮比较清楚。” 龙章这小孩儿对胥锦很实诚,点点头信了,不但相信,还跳上围墙,猴子一般攀上楼顶,对一脸莫名其妙的胥锦仗义道:“你肯定是睡不着,我陪你聊天。” 高处起风,龙章一身白色单衣随风飘扬,胥锦来不及把他丢回屋去,已然察觉沈府四周迅速围拢逼近的妖气。 他一臂揽住龙章,另一手抽出了乌金匕,低声警告道:“待会别乱动。” 龙章被他身上突然迸发的威压吓了一跳,立即回想起那天胥锦救自己时出手的狠戾,大气也不敢喘。 胥锦把龙章夹在胳膊底下便动身,飞檐走壁地奔至沈府后院,四周妖气也随之被吸引,纷纷调整方向,朝胥锦的方位潜来。 胥锦沿途随手布下结界,最终离开沈府,一路将尾随不散的妖物引到城外。 他把龙章放下,暗处恶意满满的黑影终于缓缓现身。 那六道黑影皆是傀儡炼妖,它们已撕开伪装,手化利爪,血口一直咧到耳根,脸上布满黑紫血管,如同即将腐烂。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7章 龙章心脏狂跳,他不是没见过妖,只是从没见过丑得如此惊心动魄的,连喊都忘了喊。 六只傀儡炼妖围着胥锦和龙章绕了一阵,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同时从各个方位扑上来。 龙章呼吸几乎滞住,胥锦眼中满是不屑和不耐烦,周身真元运作,淡淡金芒从他握着乌金匕的右手浮现,迎面冲来的妖物被乌金匕贯穿喉咙。 他回头似乎看也未看,横掷出乌金匕,刀刃擦着龙章的脖颈而过,深深没入背后妖物眉心。 胥锦猛地伸手,龙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抗在肩膀上,堪堪避过掏向他后心的利爪。 他空手拧断两只傀儡炼妖的脖颈,将龙章稳稳放下,反手取回乌金匕,乌沉的双眸盯住最后一只傀儡炼妖。 那妖物形状可怖,隐隐可见原本是伪装作成年男子的模样,兴许白天还扮作柳楚他爹。 它踌躇片刻,踏着同伴的尸身朝胥锦猛然袭来。 胥锦漫不经心往前迈了一步,脚跟落地时,手里乌金匕携着涌动的灵力刺入傀儡炼妖的内府,却保留了一分,停在妖丹前。 “你的主人是谁?” 他并没等妖物回答,而是将手掌按在它脑后,灵力探入它残存的灵识。然而不出意外,对方下手很小心,傀儡炼妖只是傀儡,记忆之中没有任何多余讯息。 柳家满门妖物丧命于此,胥锦带龙章回府,直接把他丢回房间去睡觉。龙章已经被冲击得说不出话,就连小青鸟扑腾着落到他肩上也忘了躲。 沈府一片寂静,胥锦沐浴过后仍无睡意,漫无目的地一直散步到裴珩书房外,裴珩竟也未睡,许是睡了又醒来的。 胥锦走过去,见他脸上已经恢复清醒了,毫无醉意。 是喝了药的缘故么? “怎么了?”胥锦看着他。 裴珩坐在书案后,抬眼看他道:“我留心让人去查了查,柳楚一家,正是柳章铭从前家仆。” 第16章 梦醒 胥锦神思有些飘渺,一时没想起来,顿了片刻才想到,是他们去矿脉时捡回来的小孩儿一家。 柳章铭夫妇因诬陷罪名入狱,在矿脉里死去,留下一个柳易,而家里家仆又被人所害制成妖傀,这一家人上上下下不知得罪了谁。 金钰匆匆赶来禀报:“顺着这条线下去,果真没错,鎏金矿脉和莱州府兵兵权,并不在刺史程渊手里,而是莫盈开控制!矿脉监工和兵力调动都往莫盈开手里递过。” 裴珩垂眼道:“区区一个郡太守,控制了州刺史,难怪在任上五年未挪动过,有了实权,何须虚位?鎏金簇私藏虚报,柳章铭当年在任时应当就是揭发此时才被投入狱中。” 胥锦疑惑:“他怎么能手眼通天?” 裴珩道:“莫盈开是孙家门生,他就算只是个县里的师爷,也有办法胁迫刺史。” “刺史程渊真的没参与么?”金钰问。 “莫盈开应当会静观其变几日,胥锦和我一起,去程渊府上看看。”裴珩沉吟道。 刺史程渊那人,裴珩见过,身高九尺,眉眼端方,不说不动站在那,身上甚至有种浩然正气。 若按脸来看,程刺史乃是廉洁清正、刚直不阿的好官一枚,举止也无可挑剔。 可胥锦带着裴珩从侧院潜入时,所见却不同。 刺史程渊府上不说金碧辉煌,也称得上半个神仙洞府,进门撞进眼里的照壁上嵌着整尊红珊瑚打磨的福禄安康四兽浮雕,院里奇花异草,屋顶琉璃碧瓦,正厅外头四根柱子是整料楠木。 这倒和他本人的形象不大相符。 府里深夜无人,裴珩弹了弹那楠木柱子,回头眯起眼睛看了看院里闲庭信步的两只幼年白虎。 “真是东海边上的小江南啊。”裴珩道,“皇帝幸亏没来这儿串门,不然也得羡慕羡慕。” 裴珩想想又摇摇头:“这趟八成落空,招摇过市的都是小富贵,私吞鎏金簇这等胆大包天之事,程刺史怕是没胆带头。” 裴珩和胥锦绕到了回廊外。 “私库就在府里?”胥锦扶着裴珩的腰带他翻过一道院墙,一偏头就是裴珩清瘦俊朗的侧颊。 “轻点儿小祖宗,腰都给你勒断了。” 裴珩说话就要站直,胥锦又一把把他勾回来,手掌牢牢按着裴珩劲瘦的腰线靠向自己:“那边有人。” 裴珩只好乖乖不动。 莫盈开操控地方州府,顶着七品的官帽,从四品大员手里暗渡陈仓,私吞鎏金簇灵矿。莱州官最大的是刺史程渊,而莫盈开的账本里,程渊分不到半点油水,私库里更未见得有真东西。 程刺史冒着砍头的风险把鎏金簇送到莫盈开手里,自己一分钱不赚,到底是别有所图还是身不由己? 月下,两人悄无声息避过偶尔经过的仆从,潜进程渊书房。 裴珩被程刺史屋里熏香呛得皱眉头,胥锦直接闭气,裴珩在程渊案头敲了几下,片刻后就打开机关,博物架后一道暗门开启,裴珩直接走了进去。 堂堂瑞亲王,要夜探一个地方官,裴珩着实觉得自己皇侄派的这道钦差令不妥。 下了二十几道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地下石室一间挨着一间,不外乎金银珠宝散落满地,却果真如裴珩所料,没有半点鎏金簇的影子。 裴珩对遍地珠光宝气看也不看,走到一间格外阴冷的石室才驻足。 这间石室只有两排木架从地到顶,架子上整整齐齐摆着密封木桶,仿佛是酿酒的器皿。 胥锦鼻尖微动,眉头蹙起:“什么东西?味道这么腻。” 裴珩取下一只小木桶,抽出胥锦的乌金匕撬开桶塞,借着密室灯台的光亮看清里面摇动的浓稠液体。 桶里的浆液呈浓郁的金色,仿佛是黄金打成了碎屑溶进酒里,那浆液散发出甜得瘆人的气息,裴珩把封塞扣好,将木桶放回去。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8章 “黄金露。” 胥锦把乌金匕插回鞘中,眉头一挑:“就是会让人上瘾的那东西?” 裴珩点点头,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木架,估计出这架子上的黄金露有多少。 黄金露在大燕帝国境内封禁已久,早些年民间兴起炼丹问道,黄金露就是那时期的产物,其炼制不易,服下黄金露会让人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成瘾后难以戒除,早就被元绪帝下狠手整治,一度杳无踪迹。 旧法未废,莱州刺史府上这一批黄金露,足以把程渊全家拉出来砍十次脑袋了。 裴珩目光停在木桶靠近底端的不起眼印记上,他检查了六七只木桶,发现四种不同标记。 “这是什么?”胥锦凑过来看,裴珩一回头,鼻尖险些蹭过胥锦耳廓,胥锦忽然朝后躲了一步。 “行贿之人留的印记。”裴珩道,“是照着他们笔迹拓下来的,双方彼此不信任,所以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胥锦问。 裴珩答得很理所当然:“因为收过贿礼。” 胥锦忽然不再说话,裴珩回头,见他离自己站得很远,于是过去拉他:“走了,这里没什么好东西。” 胥锦立即朝后躲,裴珩手上一空,疑惑道:“怎么了?” 胥锦神色有些奇怪,对裴珩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让他不要再靠近自己:“那黄金露里都有什么?” 裴珩回忆了从前见过的配方,胥锦听了表情有些复杂。 出门后,晴空月夜忽然变作漫天沉云,府里传来惊慌尖叫,胥锦带着裴珩迅速赶至前厅附近去看,从门口就见刺史程渊倒在地上,仆从乱作一团。 裴珩道:“刺史忽然病了?” 裴珩一把攥住胥锦发烫的手腕,借着月光和屋内摇晃的灯烛看着胥锦:“你闻过黄金露就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胥锦抽出手腕,眼睛微微发红,更显妖冶。 他似有些无奈,直勾勾望着裴珩笑了笑:“你最好别知道。” 胥锦趁乱带翻上屋脊赶回沈府,消失在夜色中。 一回府,裴珩把胥锦推到院里:“回去休息。” 他转身往前院匆匆走去,对金钰吩咐道:“莫盈开已经对程渊下手了,备马。” 胥锦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跟了上去,裴珩大步回到书房,开启暗格,拿出一枚青铜佩挂在腰间,转而要趁夜离府。 “去哪?”胥锦问他。 裴珩朝他笑笑:“留在府里,我很快回来。” 胥锦目送他一袭霜色袍子翻身上马,于夜色中纵缰离去,他的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有力,仿若带着千钧沉稳。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胥锦清晨醒来,外面的天色却如黑夜,滚滚浓云遮天蔽日,几乎要将莱州压垮。 胥锦冲到书房,裴珩未回来,又到前厅,见金钰正和府外来人说着什么,那人像是小厮,告退后离开。 “沈霑呢?”胥锦急问,“方才那人是谁?沾了满身的妖气!” 金钰蹙眉:“公子不会有事,那人是刺史府的,说程渊病倒不起……” 胥锦沉吟片刻,大步走到廊下看去:“那是刺史府的方向,妖气冲天,自然要一病不起!” 金钰道:“有妖?” 胥锦沉默片刻,道:“让龙章在家别出去。” 话毕他冲上檐顶凌空掠去,眨眼便消失走远了。 裴珩策马一路出城,沿途官道夜色浓重,马蹄声有力地回响,不知多久,沿海的一座大营门外军士戍守,高大的军营门栅栏紧紧闭合,瞭望台上巡卫高喝:“何人!” 裴珩勒缰,摘下腰间青铜佩抛给士兵,坐在马背上握着缰绳:“来见个老朋友。” 第17章 承胤 胥锦只用了片刻便赶到刺史府,漫天乌云似乎要直冲这一方宅院而下,风声大作。 胥锦站在屋脊上,修长的身形宛如一把利剑,一身黑衣随风猎猎而动,乌发扬起,妖冶的面容近乎冷冽。 他的眸中泛起淡淡金色光芒,俯视刺史府。 就在他目光定格在花厅的一刻,暗处蛰伏的妖物猛地冲向他,两道浓云飓风自花厅的屋檐下拔地而起,直击胥锦面门。 “找死。”胥锦沉声淡淡道,一手中凭空化出长戟,这回却是乌金的色泽。 他凌空而起,如一道箭跃至半空,而后回身狠狠一招劈下,大开大合,直接将两道妖物的护身云气拦腰截断。 一阵凄厉的尖鸣还未传出去,就被胥锦手心放出去的幻境结界所笼罩住。 妖物翻滚着挣扎现身,一个白裙女子和一个健壮的金袍男人跌落屋脊,身上俱被胥锦劈出重伤,腰间的伤口血流汩汩。 “你不是修士,为何多管闲事!”女子指着他怒骂。 胥锦冷冷道:“谁让你们来?” 胥锦手中长戟已隐隐蓄势,那金袍男人沉声道:“既都是妖,何必自相残杀,今日就此算了。” 胥锦瞥了一眼刺史的卧房:“如果不是同类,又怎么叫自相残杀呢?” 他轻蔑无比地俯身冲向两只妖化的人形,长戟几乎是眨眼间钉住女妖喉头,女妖含恨看着他。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29章 她喉间嗬嗬地涌出血沫,竟还能拼死往他身上一抓,手心一枚暗红的灵丹没入胥锦身体,竟是取出了自己的妖丹! 她脸上狞笑,夹杂着痛苦:“送你一程……” 胥锦蹙眉一掌掠过,女妖头骨轰然而碎,尸身化为一条巨大白蛇垂在屋脊,继而随狂风化为烟尘。 那金袍男人转身便逃,胥锦没有追,只是抽出女妖手里的长刺向他抛去,长刺泛着冷冷的光泽刺入男人右腿,他翻滚着从屋脊坠到地上,带得瓦片碎了一地。回头惊慌地看了一眼,拖着将死的身子跌跌撞撞消失。 裴珩上午时分赶回沈府,门口听金钰道莫盈开相邀,问:“胥锦呢?” 金钰道:“昨天少爷去刺史府,应当是斩杀了要害程渊的妖物,回来便一直睡着不出门。” 金钰道:“今晨柳家已被人处理了,对外说是连夜搬走,应是莫盈开做的。” “善后倒是有一手。”裴珩扫了一眼柳家户籍文牒调动文书的拓版。 金钰脸色骤然暗下来:“胥锦说那些妖傀是冲着你来的,公子,此事必定和京……” “别乱猜。”裴珩低喝道。 金钰蹙眉,未再多言。 两人之间转瞬的暗涌,裴珩极少这样厉色,只一句话便恢复了寻常。 裴珩未进沈府,直接拿了帖子往太守府去。 裴珩一身霜袍,夙夜未眠奔波,却无风尘仆仆之意,他在太守府门前下马,照夜白被莫盈开府上小厮牵下去,管家客气地邀他入府。 “沈老弟,哈哈,昨儿介绍的柳家姑娘没成,我这愧疚得很呐,想着邀你来单独喝一场。”莫太守今日没穿红,但挂了绿。 翠生生的团纹绸袄把太守大人圆乎乎的身材和脸衬得生机盎然,整个人在微雨天里青翠欲滴。 裴珩笑了笑,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无害还有点蠢的人,先是侵吞鎏金矿,陷害忠良柳家之后人,又控制了比自己官阶高程渊,手里还很可能有任他驱使的妖物。 真人不露相。 两人相对而坐,院中花香鸟语,一方矮桌置于檐下,侍女斟酒。 裴珩盘坐于桌边,水墨般的长发被玄铁簪所束:“听说程大人病了,不去看看?” 莫盈开笑容渐渐收敛:“这倒不急,沈公子家里的小少爷很不错,那孩子我喜欢。” 话毕,廊上一名高大男子提着被绑起来的龙章走来。 龙章脖子上架着一把长刀,恨恨地咬着嘴唇:“沈大哥,不是我打不过他们,是他们不要脸,给我下药!” “别乱动,刀还在脖子上呢。”裴珩朝他笑笑。 龙章担忧道:“沈大哥,你怎么自己来的,你……” 裴珩清瘦俊逸的脸有些苍白,他总归是病弱的模样,一身霜袍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莫盈开叹口气:“沈公子,你孤身前来,是想好怎么跟我解释了么?在下猜着,沈公子是奉了皇上的命,身上约莫有个钦差令之类的,但这东西在莱州不好使。” 裴珩笑笑:“我也这么觉得,否则柳章铭不会死得那么惨。” 莫盈开叹口气:“柳家的小崽子,嗨。” 裴珩直截了当问道:“莱州的州府军备营都在莫大人手里?不知眼下府上有多少兵马坐镇。” 莫盈开一笑,小眼睛眯起:“府上五百精兵,没办法,在下胆子小,怕死。” 墙头檐顶不知何时已架起弓箭,泛着冷光的箭簇搭在弓箭上,纷纷从四面八方直指裴珩,蓄势待发。 龙章瞪大了眼睛:“你敢杀沈大哥!我舅舅来日就把你扔进诏狱!” 莫盈开的小眼睛里寒光一闪:“据在下所知,沈公子身边那二十护卫不太够用。” 未落话音,他抬手便要摔杯,被裴珩屈指一弹而出的玉杯盏盖击中了手骨,登时痛得倒地。 “莫大人喜欢掷杯为令那一套?”裴珩嗤笑一声,“——不如在下代劳!” 他眼皮也未抬,手中酒盏横空飞出,与第一支墙头上射来的箭矢相撞,玉杯与箭同时碎成了粉末,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箭一杯带头,府内府外同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龙章惊得说不出话:“沈……你会……” “小家伙闭眼!” 裴珩起身掠向龙章,身形如轻云。 他修长苍白的手拎起龙章领子捞进怀里,另一手两指一并夺过了长刀,将壮汉一脚踹到箭雨之中,瞬间成了血刺猬。 裴珩那双手本适合执笔持卷,但一柄粗犷的弯刀竟被他轻松地挥出一道优美的弧光,周身密密麻麻箭矢如被他一手隔绝。 忽然,漆黑锋利的箭簇呼啸着将太守府府兵射落墙头。 二十玄甲卫从屋顶各个方向同时杀至,俱是玄甲武服,手中刀剑已染满鲜血,喝道:“殿下!” 莫盈开本来捂着手在廊下观战,脸色瞬间阴鸷而苍白:“你……瑞王……” 裴珩病弱的风骨如一笔轻描淡写的墨,单手揽着龙章,回头瞥了一眼:“昭武玄甲,二十人不多,莫盈开,你觉得够不够?” 莫盈开浑身一软,如何料不到会是瑞王亲至,更料不到有以一当百的昭武玄甲:“你……” 裴珩漫不经心道,“你府上那座桃花丘,本王替陛下收了。” 莫盈开脸色惨白:“鎏金矿……” 玄甲卫的刀剑结成密不透风的围挡,中间如飓风的中心,安谧无虞,裴珩站在那,笑道:“忘了说,你不必惦记鎏金矿了,江州军大营会全权接管莱州矿脉。” 莫盈开靠着门窗几乎站不稳,吼道:“你……瑞王,你连自家昭武营都回不去,哪来的能耐调用江州军!”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0章 裴珩没回答莫盈开,撂下一句话:“活捉那胖子,其余人看着办。” 裴珩把龙章丢给玄甲卫,转身掠了袍摆,走过满地血和残箭的木板长廊,留下一个漫不经心的背影。 他出府接过护卫手里缰绳,身后喊杀震天仿佛充耳未闻,他一撩袍摆踏蹬上马,沾了几滴血的袍子如一副墨梅,龙章在背后追出来:“沈大哥……王爷,你去哪?” 裴珩攥着缰绳,照夜白四蹄小步挪动了几下,他坐在马背上,朝龙章笑笑:“快回家去。” 他勒缰调转马头,缰绳一抖,战马鼻子里哧气,昂起四蹄阔步奔驰,转眼消失在街角。 照夜白四蹄飒沓如飞,一路出城奔至矿脉深岭间,穿梭密林,几乎直上直下的山道如履平地,矿脉所在山谷内已是杀成了血海,采矿工躲避在嶙峋的鎏金簇原矿石间,莱州府兵竟宁战不降。 裴珩在山谷上方止步,几名江州军大营将领都在场,朝裴珩行礼:“王爷!” “免。”裴珩一抬手,翻身下马,走到峭壁边沿看下去,“谁带兵?” 一名将领指了方向:“宋校尉带了一千人马冲锋,李副将带两千兵马包抄合围,州府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宁死不屈,合该让他们去守长城,守矿真是屈才了。” 裴珩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嘴巴挺利索。” 那将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江州军驻扎东海,不涉州府事务,这帮人才敢暗地里猖狂到今天。” 裴珩把一枚官印丢给他:“莫盈开倒了,让人劝降,后路调走五百人换左翼包抄,对面悬崖这个时辰没风,布置弓箭手点射,百夫长以上尽量活捉。” 将领纷纷领命,带印上马往矿谷去了。 江州大营副将走过来,裴珩看着他:“陆大将军还没回来?” “大将军一直在京城,陛下回京,大将军也就该回来了。”副将很沉稳,敛着眸子,没有多打听。 裴珩没再说什么,神情略有些复杂。 副将把青铜佩递上来:“此物还需还给王爷。” 裴珩静了片刻,接过青铜佩,转身上马:“有劳了。” 副将深深一礼, 天边一阵狂雷,裴珩抬头看去,想到胥锦,心里忽有不好的预感,扬鞭离开了灵矿。 第18章 鎏金 府里人都安然无恙,龙章已经回房休息,裴珩问了下人,赶到后园湖心亭内。 沈宅的构造中规中矩,饶是当年家底丰厚,府里唯独两处建得大手笔,一是书阁,内里古籍孤本不在少数,二是这后园池榭,一片清澈湖水,占了沈宅大半面积,一座四角亭台立于湖心,笔直如玉带的步道从岸边连接到湖心亭,如飘浮于水上。 胥锦素日也常在这儿待着,水面中央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将周遭所有声音隔在另一个世界。 他试图调息静气,满湖清辉月色,湖上浮着睡莲,可这宁静并没有延伸到心里。 胥锦内府隐隐震荡,手背和脖颈的皮肤隐隐流动着淡金细芒。 变故太突然,这是要化形了。 被动的化形与主动的不同,会很痛苦,他下意识要离开沈府找个隐蔽的地方,可一转身竟撞上一个人。 出神得厉害,裴珩走到他背后都没发现。 裴珩险些被撞倒,胥锦立即扶住他。 裴珩浑身的血气未散:“金钰说你杀了刺史府的妖,你伤了没?” 胥锦本就心境动荡,裴珩身上气息简直像是火药引子,一双手还上上下下乱摸一通检查胥锦有没有受伤,胥锦把他拽到怀里箍紧了,声音低哑:“别乱动!” 裴珩猝不及防,抬起清瘦的下巴,桃花眼的茫然岚雾直弥漫进胥锦心里:“小东西,怎么比我还高了?” 胥锦浑身骨头似乎都在被火烧,身形已恢复成原本化人时的高挑,足比裴珩还高出几寸,他忍着骨头缝里蔓延的疼,揽着裴珩转身,调换了彼此位置,将裴珩推进湖心亭里。 胥锦没入湖水的一刹那,裴珩顿时一惊,冲到玉带窄道上紧盯着水面。 水面粼粼清波,睡莲静静浮在月光下,始终一片安静。 胥锦通身没入池水,清澈无瑕的湖水短暂缓和了他身上灼灼痛意,真元在经脉中逆流奔涌。 席卷失控的灵力之中,葵川夫人留给他的碧玉灵珠悄然重聚成型,胥锦内府被灵珠搅动得翻天覆地,身体沉在湖底冰凉鹅卵石上,他的神识已处于半真半假的幻境之中。 他仿佛回到云府海境,无边碧波,毓秀灵动之地,海天之间充盈着月色。 熟门熟路游到那座唯一的仙岛附近,鲛尾化了双腿,黑袍几近迤地,月色下,他发丝间、衣袍上的水迹转瞬已顺从地流淌到脚下,而他从浅海一步步走上陆地。 仙岛亦是孤岛,陆地上奇峰秀丽,万顷林海随风如涛,千里万里杳无人迹。胥锦有时觉得天地间处处都是一样的,水里地上,无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孤绝。 可这一回,他散漫地走到云岚雾绕的山峦间,走到山间那株遮天蔽日的扶桑神木下,却见一人盘坐于树下,一身霜色暗纹衣袍如水,肩头落了火红的扶桑花。 那人身体很虚弱,一双凤目神采暗淡,隽雅面貌笼罩着淡淡血气,起身朝胥锦问候:“在下途经此处,身体有损,一时走不了,阁下是这地方的主人?” 神识飘荡在半空的胥锦好生端详那人,而后有了结论,那人容貌与裴珩如出一辙,只是他不仅不是凡人,还是位货真价实的九重天神君,因着一身神脉和仙气,看着与裴珩略有些不同。 不仅如此,那位神君的气质之中不乏锋芒初现的少年锐气,沉稳内敛比起裴珩只有六成。 只见幻境中的胥锦负手走近几步,静静打量对方后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伤得还真不轻,你要在此养伤,是不是得自报家门,我才好答应呢?” “……叫我裴珩就好。”那落难的神君略一思忖,如是答道,言罢也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胥锦。”他道,而后别有深意地一笑,“九重天上规矩一定很多,出门在外连真名都不能报。” 神君的表情却仍旧坦荡,又考虑了一下,道:“也可叫我承胤。” 胥锦的神识飘在半空,终于被一股漩涡拽得元神归位。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1章 “胥锦?”裴珩在湖心亭盯着水面,有些不放心。 裴珩只得在玉带窄道上将一只手探到水里:“胥锦,再不出来,我下去找你了。” 他无奈,堂堂瑞亲王,在湖心伸着一只尊贵的玉手钓鲛妖。 胥锦犹疑了好一会儿,才在混沌中伸出手。 像是作为回应,微凉的湖水中,裴珩感觉到胥锦修长的手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湖水其实很清澈,白天里一眼能望见满湖底的鹅卵石,但眼下乌云满天,和黑夜无两,水底便深沉得看不透。 裴珩在水面下攥了攥胥锦的手,胥锦终于从水下浮起来,直至肩膀和半个胸膛露出水面,乌黑湿润的长发披散着,面容是十九岁年轻男人的模样,水从他的眉骨和直挺鼻梁流下,沿着清冶的下颌、修长的脖颈一直到锁骨。 胥锦微微仰着脸,他浓黑的瞳泛着淡金色,鼻尖几乎触到裴珩的脸。 裴珩定了定心,缓声道:“别怕,我看看你就放心了。你……” 裴珩还没来说完,胥锦在一片鬼迷心窍之中腾身出水,将裴珩扑在玉带窄道上牢牢按住。 裴珩下意识低头扫了一眼,入眼是胥锦紧实的胸膛、腹肌,再以下则化为了鲛尾。 鳞色是深刻之极、近乎墨色的蓝,有着玉和寒铁一般的光泽,靠近尾鳍处的鳞片渐渐变为淡金色,而鲛尾与尾鳍之间扣着一道窄金环,正是胥锦平日里左脚踝上那道金环所化。 鲛尾线条修长漂亮,半垂在水中,时而轻轻摆动。 胥锦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裴珩,神色浮现一丝温柔,裴珩从不为美色所惑,然而面对这张如神造物的脸,也不得不晃了神。 可真是妖精啊。 就这么一晃神,胥锦已经扣住他的手,吻了下来。 第19章 刺史 裴珩的七分担忧被胥锦入水惊散了两分,余下五分令他反应不及,还沉浸在“尾巴挺漂亮”、“力气真不小”的感慨中,就见胥锦那张比平日里还要妖孽的脸骤然近在眼前,鼻尖擦着鼻尖,唇上覆了胥锦微凉而柔软的唇。 清浅的相触,不算长久的安静过后,胥锦把头埋在他颈窝,浑身都卸了力气,就这么悄无声息昏睡了过去。 裴珩连一句“大逆不道”都来不及骂,甚至连胥锦是故意还是无意都无从分辨,冷静了片刻,最后所有情绪都没着没落化为一声“啧”。 他从冰凉凉的玉带石板上晃晃悠悠爬起来,把冒犯王爷贵体的鲛妖抱出园子,月黑风高天里又抱回自己屋中,暗处尽责回府值守的玄甲卫纷纷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也没力气唤人来伺候折腾了,裴珩把胥锦往大床里侧一放下,自己扯下外袍,倒头就着那点醉意,直接在旁边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晨光熹微,梦醒时分,裴珩没能一觉睡到三竿上,比平常晨起还早两刻钟的时候,就从巨蟒来袭的噩梦中醒来。 醒来好似还在梦中梦,胸口沉沉,手脚动不得,仿佛梦里的大蛇跟着缠了出来一样。 裴珩半睁开眼,便见枕上一颗乌发浓密的脑袋紧挨着自己肩窝,垂眼可看见一点精致的鼻尖,薄被揭开点,发觉胥锦修长的手臂严丝合缝贴在他腰上,裴珩的一双长腿也被墨蓝鎏金的修长鲛尾纠缠住了。 先前怎么没看出来,这鲛妖还是个这么缠人的。 裴珩一清醒,昨天酒后的事滴水不漏全想起来了。 裴珩把巾子和铜盆一股脑塞回给门外候命的仆从,嘱咐没有他的命令,除了金钰和龙章以外,房里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这架势就是有大事了,虽然不知瑞王爷有什么大事要在在卧房里办,一早起来还不让人进去,下人们到底训练有素,一脸心照不宣的沉默,匆匆退下去。 裴珩关上门一回头,便见胥锦也醒来了,悄无声息已将鲛尾化回了一双长腿。 胥锦不紧不慢掀开薄被下床,身上的黑色绸袍半敞着怀,赤脚起身,左足踝仍旧扣着那道窄金环。 胥锦甫一站起来,裴珩便须得微微仰视他,眼前已不是什么少年的模样,年轻男人的紧实胸膛,宽肩细腰,五官是近乎妖冶的深邃,散乱柔软的睫毛随着他每一次眨眼的动作,都轻轻扫出水墨般的雾气。 他站在那里,眸子似笑非笑的轻轻弯着,朝裴珩走来一步,依旧是略散漫又不驯的姿态,只是整个人凭空多出强烈的侵略性。 裴珩醒来时已仔细瞧过胥锦,可和睡容比起来,眼前这活生生的男人简直又妖孽出了另一层境界。 “昨天你化形之后就昏睡不醒,现在怎么样了?可有不适?”裴珩问。 胥锦整了整衣袍,朝他走过来,眼睛始终看着裴珩,笑意更深:“昨晚不得已化形,有点耗神,没什么大问题。” 他回头看了眼床上两个挨着放的枕头,随口问裴珩:“我跟你睡了?” 裴珩瞥了一眼胥锦衣袍下隐可见轮廓的长腿,眯起眼道:“你一晚上都是原形,模样是很好看的,只是要跟我睡,恐怕不方便。” 胥锦竟听懂了瑞王殿下死不正经的言下之意,怪委屈地想:其实很方便的。 他没说话,只是细细望着裴珩,笑眼之中仿佛带着失而复得的思念,裴珩耍完流氓又换了副正人君子的神色,在桌边坐下,斟了杯茶浅饮两口,朝胥锦招招手,道:“来,说点正事。” 胥锦在他旁边撩开袍摆坐下,很配合地一副洗耳恭听状,裴珩道:“这段时间在莱州,一切还好说,你若同我回京,拘束的地方会多些。” 胥锦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只是优雅地微微点头,眼里仿佛只有裴珩这个人,目光专注得像是在走神。 裴珩也不管那么多,接着说道:“吕厄萨见过你,你一个月之间从十五六长成二十岁,太离奇了。” 胥锦继续弯着眼角微微点头,裴珩被他深情款款地看毛了,伸手在他下巴挑了一下:“所以日后你出门见人还是变成原先的样子,怎么样?” 胥锦十分自然地拈起裴珩的杯子喝了口茶,笑容璀璨:“当然可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裴珩被他笑容一晃,心里蓦地跳漏了一拍,叹了口气。 院外龙章又被小青鸟追得四处飞檐走壁,正好金钰要过来,胥锦便起身出去。 走廊下,胥锦忽然回头问金钰:“他还有别的名字吗?我知道沈霑不是他真名。” 金钰顿了顿,他们留在莱州后,裴珩身份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对胥锦和龙章也只提了沈霑这个假身份。 不知这鲛妖是何时得知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2章 胥锦又补充了句令金钰险些被呛住的话:“我知道他叫裴珩。” 金钰一时哑然,总归事情已办完,也就摊开了,他的回答让胥锦背影僵了僵:“人的名和字往往分开,裴珩是他姓名,你是想问他的字吧?是‘承胤’。” 第20章 氤氲 胥锦留给金钰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裴珩收拾完手头烂摊子,寻到沈府后园时,胥锦正在水中央的亭子里,他坐在朱红栏杆上,背对亭榭连道岸边的玉带水道,双腿悬在水面上方轻轻晃荡,挺拔的背脊隐约可见将来成年男子模样的桀骜。 胥锦原以为只是葵川夫人胡乱设下的幻境,如今照着不可能巧合的巧合来看,他从前真的认识裴珩。 那无端端的心动又是怎么回事? 妖族多由根窍敏慧的生灵修炼而成,放眼望去,一个个七窍玲珑心,自是天生易出情种,比起凡人不遑多让,遇着模样周正点儿的凡人就稀里糊涂一见钟情的糟心事从来不少。 但胥锦不是寻常妖物那一路的。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本体之源乃是云府海境万丈海渊下一枚玄铁。 鲛人再多情又如何,归根结底,他是那浸透上古神灵之血的一枚玄铁,不会随随便便就对谁动心。 何况眼前的裴珩是如假包换的凡人无误,并非幻境中的神君。 兴许裴珩是在九重天上犯了什么过错,被罚入轮回,进到这红尘翻滚一遭。 他那样的人,会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呢。 “过几日回京了,你怎么想的?”裴珩走到胥锦身后说道。 胥锦心里琢磨事情专注投入,一时没发觉裴珩过来,“我随你走么?” “你自己决定。” 裴珩还记着胥锦化形后对自己怎么放肆的,于是拦腰把胥锦从临水池榭的围栏上拐了下来,让他端端正正站在面前看着自己。 胥锦抱着手臂疑惑道:“你为什么愿意带我走?”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裴珩负手立在亭榭间:“金钰说你知道我姓名,想必也知道我是谁。” 他眼里依旧浅淡笑意,单是站在那就流露出漫不经心的某种气势,仿佛见惯了众人垂首伏拜,微挑的凤目总是带着点儿睥睨之意。 胥锦自在地靠在柱子上:“守着你的是玄甲卫。玄甲卫别无分号,你是瑞王裴珩。” 果然是聪明的,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裴珩便笑。 胥锦见他不说话,凑过来一挑眉毛:“我该向你行礼么,殿下?” 裴珩大笑,端详着他那双深邃眸子:“当然不。” 裴珩整整一天都在州府衙门,后续江州军交接和府衙调任已经乱成一锅粥,裴珩只得去帮着镇场子,金钰也跟着来了。 入夜时分,沈宅管家匆匆摸到刺史衙门:“王爷,宅子里出事了。” 裴珩把金钰留在衙门,自己上马离开。 他冲进沈宅,院子里到处是血,他寻到后园,见池边一条巨大黑蛇半个身子垂在水里,已经死透,池子几乎染红,蛇腹的妖丹隐隐发出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四处不见胥锦,府里仆从赶来,一脸惊魂未定:“龙章少爷被胥锦公子带回房间了,胥锦公子命令我们雨不停不许出门。” 裴珩转身赶到自己卧房,果然见胥锦浑身血污躺在床榻上。 他大步过去,俯身查看胥锦,却被胥锦一把拽住,乌金匕险些抵在他颈侧,胥锦认出他气味,匕首停在了半途。 裴珩低声道:“哪伤了?” 胥锦丢下乌金匕,眼睛发红,把裴珩拽倒在身旁,头埋在他肩窝:“血不是我的,别动,我靠会儿。” 裴珩被他满身的血吓得不轻,听闻那血不是胥锦的,又安定不住了,搂着胥锦哄了一会儿就又起身,把他打横抱起往浴池走去,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是嫌弃你,既然不是你的血,那咱们就先洗干净再说……” 府里仆从见惊天动地的打斗终止了,战战兢兢出来打扫院子和裴珩的房间,裴珩走到浴池旁把胥锦放下,胥锦似乎很疲惫,几乎要靠着裴珩站不直了,裴珩七手八脚把他浸透血的衣裳胡乱扯下来丢到一边,又脱了自己的衣服,带他进了浴池。 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裴珩前胸后背都有许多旧伤,胥锦以为他前半辈子都像这些天的养尊处优,一时看得有些走神。 “方才怎么回事?后园那黑蟒是你杀的?你这两天杀了多少妖?”裴珩靠在池边,方觉浑身疲惫,一头黑发散乱在胸前背后,映得眼底潋滟。 “那黑蟒是千年道行的妖,脑子不大灵光,蛮力倒足,收拾起来费了点事。” 胥锦忍不住靠近了些,打量他身上的旧疤,隔着水雾看不真切。 裴珩把他捞到身边按定:“是冲着你来的么?” 胥锦嫌池壁靠着太硌,凑过去往他身上一扒拉,又低头一寸寸端详他的伤疤:“说不出是冲着谁,一开始直奔龙章的房间去,我赶回来刚好拦住。” 裴珩被他贴了个满怀,心跳错了一下,胥锦的体温总是略低,胳膊挂在他肩头,低头时锋锐的眉目格外妖冶。 “你这伤怎么来的?”胥锦的手指在他心口一道伤上掠过。 “池子这么大,非要挤着么?”裴珩把他拎到一臂之外,“那是八九年前,替先帝挡了一刀,纥石烈部当年打到雁门关内,险些一路冲进旧王都。” 胥锦一臂搁在池子边沿,专注看着他,双瞳忽然竖起:“你为什么替他挡刀?” 裴珩笑着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赶回来保护龙章?” 胥锦想了想,没有再质疑,裴珩道:“他是个好皇帝,但命不长,若我的命能换他平安,也是甘愿的。” 多数时候裴珩都是十足的闲散公子哥,能把金钰气得吐血,胥锦见过他偶尔认真的样子,却没见过他这副神情,蒙蒙水雾中,那双桃花眼不知望向何处,昔日烟雨江南、金戈铁马,雁门关外的万里江山和旧时王侯,似乎都在他微微一眨眼中碎成硝烟,随风四散。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3章 胥锦心里一空,仿佛眼前人也会随时化进缠绵水雾中从此不见,他化了鲛身,鲛尾蓦地在水里缠上裴珩,微凉的鳞摩挲着裴珩的双腿,尾鳍前那枚金环擦着裴珩的脚腕而过。 胥锦容貌妖冶而俊美,离得很近,低声道:“你在想什么?他已经死了,你换不回他。” 裴珩被他又拢了个满怀,听出他声音里一丝忧虑,心中一软,准备把他拎开的手转了个弯,在他脸颊抚了抚:“我不会追去殉葬的,你再缠紧点本王就直接进皇陵了。” 胥锦这才松开他,体内一直没散去的躁动却更盛,埋头趴在池边,很没精神。 刺史府私库的黄金露,里头有一味材料,好巧不巧,既不能治病续命也不能活血化瘀,唯一无可匹敌的功效就是引得鲛妖发情。 胥锦把那黑蟒妖揍得魂飞魄散一命呜呼,暴力能消耗掉精力,却替代不了缠绵,浑身躁意依旧没散干净,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裴珩起身,见他没精打采的,便把他又抱出池子,扯了单袍披上,胥锦懒洋洋靠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肩,鲛尾不依不饶还是在他腰间缠了半圈,就这么拉拉扯扯被裴珩抱回房间。 半路正遇见飞檐走壁奔来的龙章,龙章跳下墙头看着裴珩和他怀里同样乌发湿漉漉的胥锦,大眼睛眨了眨,不知该说什么,青鸟追着飞到他肩头,一人一鸟似乎已经和平共处了。 “沈大哥……你……胥锦哥哥还好吧?”他背着手在廊下站得板正,觉得自己似乎出现得不是时候,看来上回在鸾金楼被绑一回,懂了许多人事。 “他没事。”裴珩淡然自若,随口问,“你不怕鸟了?” 龙章拎起青鸟的翅膀,像是抓鸡一样展示给裴珩,慌慌张张道:“啊,不怕了……大哥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龙章拎着手里像是破口大骂叽叽喳喳的青鸟,转头踉踉跄跄又消失在墙后。 裴珩叹了口气,抱着胥锦进了屋,屋里沾了血的被单都换掉了,裴珩扯过来一床薄被把他裹了个严实:“老实睡一觉,本王的清誉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了。” 第21章 回京 后园黑蟒骇人的巨大蛇尸,在裴珩走过去的时候恰好灰飞烟灭,妖丹寂寂熄灭光芒,暗淡下去的那一刻,钢铁一般的蛇甲凭空消散,连一捧骨灰也没留下。 裴珩就在池水对面看着它一点点消失无踪,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空荡,千年道行,数载修行,多罕见的缘法凝结而成一颗元丹,就全都没有了么?万事皆空,便是如此? 金钰策马赶回府,向裴珩禀报道:“莫盈开太守府后山密道内藏有鎏金簇,账本已经搜出来,跟往年差的数目对得上。” “直接收押回京。”裴珩道。 天黑时,刺史府和太守府的狼藉已经清理干净,该下狱下狱,该抄家抄家,裴珩前去绕了一圈,当场点了几个名字,次日便上任补缺。 他回府后颇感心力交瘁,去看了看龙章,便回房休息了。 胥锦一直就没醒,在他床上睡得香甜,裴珩一进屋便入眼胥锦那副年轻男子的面貌,俊美而凌厉的侧脸弧度,世间恐怕难寻这般绝色。 裴珩在旁边躺下,谁料胥锦不一会儿就手脚并用扒拉了上来,嘴里喃喃不知念着什么,裴珩凑合着睡着了。 半夜里,裴珩醒来,身边不老实的鲛妖不知何时化了原身,鲛尾又缠上了他,两人几乎贴得没缝隙,胥锦体温不正常地发热,裴珩费了好大力气将他唤醒,胥锦把他扯回怀里:“承胤,我做了个梦,原来咱们早就认识。” 裴珩当他在说梦话,好歹尾巴缠得不那么紧了,便哄他道:“嗯,说来我听听,如何早就认识的?” 胥锦翻了个身,撑在他上方,低头嗅着裴珩颈间的味道,鲛尾将他膝盖分开,尾鳍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脚腕:“记不大清楚,总归那时候你也好看。” 裴珩把他从身上掀下来躺好,低声道:“尾巴收了,你是不是难受?“ 胥锦十分听话,鲛尾不再乱动:“是不太舒服。” 裴珩什么没见过?一眼看出他这是中了招,后劲儿未散干净,胥锦转眼又要缠他,裴珩坐起来,握住他戴着金环的那只足踝:“别乱动。” 胥锦拽了拽裴珩衣角,让他过来点,裴珩只好躺回去,胥锦低声道:“跟我讲讲话。” 裴珩知道他再捱一捱就好了,便在旁边东拉西扯同他说了许多:“明儿就要回京了,闲散日子到头,你一身本事,上天入地,再不会被困住,也无需留在我身边。” 胥锦半闭着眼睛,不知清醒不清醒,道:“不,我随你走,我不就是来找你的么……找到你了,就再不走了……” 裴珩心里微微一动,原本思量着京城里一堆事情,此时都烟消云散了,这些天里,他捡回来一个胥锦,一个龙章,久违之下,令他也产生了安定下来的错觉。 “京城不比这天高皇帝远,我若飞不出去,难道你也跟着我困在里头一辈子?”裴珩笑笑。 胥锦往他肩窝一钻,似是睡熟了,没有回答。 押送主犯的玄甲卫当夜已启程,翌日裴珩清点剩下人手,辞别沈宅,一骑当先返往江州。 江陵城外,遥遥就见一队奉铉卫恭候,裴珩勒马,照夜白静静站定甩了甩尾巴,吕厄萨一身暗蓝武官袍上前一礼,众奉铉卫和身后京畿巡防卫齐齐单膝跪下:“恭迎殿下!” 城门内外经过的百姓和车马纷纷停下,紧跟着跪倒一大片。 “免礼。”裴珩一身素色锦袍,坐在马背上,修长苍白的手收了收缰绳。 吕厄萨起身,看了看他身后随行而来的胥锦和龙章:“奉陛下之命,先请殿下入宫。” 裴珩交代几句,金钰带其余人先回王府,胥锦回头看了看裴珩,裴珩对他笑了笑。 吕厄萨和裴珩在前,奉铉卫跟随身后,高头大马走过满城京华,吕厄萨半开玩笑道:“这是要来认真的?都把人带回家了。” “想必本王的传闻已足够多了,吕厄萨,你就少说几句罢。”裴珩笑得有些无奈,从那天禁军“撞见”他怀抱满身是伤的胥锦开始,种种流言就已成定局。 第22章 皇城 皇城九门森严,一入外宫门,亲王腰牌递予御卫军验过,裴珩下马同吕厄萨步行。 裴洹早年登基就曾下过恩赦谕旨,瑞亲王入宫可换马乘轿,至明德殿下,然除却寥寥几次,裴珩从没在宫里享过这道特权。 前后引路的太监低着头,江陵城漫漫烟云,青石板洇润,每过三道门又换人,一条路好似永远走不到头。 裴珩踏过石子路,步道两侧宫人遥遥跪伏,只见一袭霜色袍摆,待王爷行远了起身,又只见清瘦背影。吕厄萨身着深蓝的奉铉司提督武官服,佩轻吕剑,走在裴珩旁边,两人一言不发。 直至明德殿阶前。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4章 “瑞王殿下,请。” 德显公公亲候在外,吕厄萨止步,殿外宫人皆跪下施礼,道一声“瑞王殿下安”。 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虚虚一抬,宫人才起身,德显引路,裴珩踏上台阶。 “回来了?” 一进殿内,兰香袅袅,裴洹起身,疾步从书案后过来,及时扶住要行礼的裴珩,笑吟吟上下端详。 “今后这等事再不让你去做,一走多半个月,孤在宫里等得心烦。”裴洹拉着裴珩进去,裴珩坐下,宫人奉茶。 “是臣办事不力,若大理寺或西陵司去,想来早就有结果了。”裴珩笑笑道。 “牵扯到鎏金簇,你亲自办这案子,将来各地也都掂量着点轻重。”裴洹摇摇头。 “太后近来可安好?”裴珩问,“连日大雨路不通,请安折子想必不能及时送到。” 裴洹笑着摇摇头道:“母后挂念你,近来又常去青玉殿,指着要温戈卜算平安,想来国师大人也盼着你回来,才好解脱。” “借温大人吉言,改日得提酒去谢。”裴珩道。 皇帝收了笑意,眉间染上些忧色:“孤听人禀报,莱州一案牵扯到柳家四公子?” 裴珩不知他听说了多少,便云淡风轻一笔带过:“确实,陛下可待结案后再处置此事。” “主使是莱州一名太守,调用州府军备营控制矿脉?”皇帝蹙眉问。 裴珩手中茶盏雾气氤氲,透过那水雾,清清楚楚看着阿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与先帝何其相似,清雅秀润,轩逸分明。 “的确如此。”裴珩道,“臣不得已,往江州军大营去了一趟,擅自借调兵马,还望陛下宽宥。” 他到底未说,自己借调兵马用的不是钦差令。 说到兵马,似乎是两人之间的禁忌,裴珩上交的虎符至今未回到手上。 裴洹默了片刻,看着裴珩:“毋论旁人如何讲,我总盼着你平安荣华一世的,承胤,你信我不信?” 话毕又觉说得太重了,道:“此次没给你调用兵马之权,是孤错判了情势,你平安回来,一切都好说。” 叫皇叔,便是心里不痛快了,叫承胤,兴许是真的急了。 裴珩手指一顿,轻轻搁下茶盏,叹了口气:“陛下言重,臣这不是好好的么?先皇兄一去,骊青和太后便是臣最放心不下的家人,臣誓效忠陛下,自然信陛下。” 骊青便是皇帝的表字,能直呼此字的人寥寥,裴珩一出口,裴洹眼睫都轻轻一颤。 太后是先帝裴简后宫唯一所纳,入宫便是皇后,直至裴简离世,阿洹继位,成了太后。太后孙氏一直极为裴珩所尊敬,但孙氏外戚以安国公为首,在朝中俨然日渐壮大。 裴珩交出兵权,也是为了让皇上不必两头为难。 “莱州一案,牵涉众多,尤其主犯是孙大人的门生。“裴珩提醒道。 孙大人是指兵部尚书孙雍商。 孙家在朝中,一姓之下有三大员,安国公便是其中之一,泉平港之战,裴珩手下折损两万江州军,便与安国公脱不开干系。树大根深,一时动不得,裴珩也是委婉提醒,要皇上做好准备,这一次是要轻轻带过,还是不再姑息。 皇上点点头。 良久,他淡淡一笑,少年人的面容上已然有帝王威仪:“有时候,孤总在想,何时能成为父皇那样的君王。” “母后说过,我和父皇长得很像,我却记不清父皇的模样了……皇叔看着我,是不是也在看着父皇呢?”裴洹缓声道。 把一个皇帝和另一个皇帝作比较,向来是大忌,小皇帝总是心有惶惑,裴珩想,自己除了含混过去又能如何呢。 他和先帝裴简感情的确极深,时常怀念故人也是真的,但不想引得小皇帝心神不宁。为此,裴珩已经把府里先帝留下的东西都藏起来,偶尔夜深人静才独自去看看。 又能怪谁?怪只怪先帝裴简,实在是一个太好的人。 裴珩不忍,拍拍小皇帝手背:“回来便觉得你瘦了,原来就因为整日这么胡思乱想,要么过几日陪你出去散散心?” 裴洹眼睛亮了亮,又低下头,过会儿道:“是孤言重了。” “陛下,每个好皇帝都有年少的时候,就算先帝也一样。” 裴珩告退离宫,今日太后不在,他径直回王府。 他一直把照顾先帝遗孀和小皇帝当作份内的责任,除此之外,唯有北疆数十万昭武铁浮屠镇守的千里疆土,再别无牵挂。 七年前,裴简病逝。 也就是那一天,年少轻狂的瑞亲王也随之不再。他承诺要守着小皇帝长命百岁,守着小皇帝的江山百年安康。 瑞王府位处繁华市井一带,闹中取静,宅子占地极大。 京城江陵的王府是裴珩唯一的王府,但细数来,他住的最长久的还是军中营帐,来去无定,逐水草和烽火拔营迁徙。 胥锦随金钰先行到王府,一入院子,其实也似沈宅那般的简雅抱朴,花木亭榭皆有讲究,却不奢华。游廊拱门接连曲折,楼阁幽雅。 远远就能看见府里一株参天的扶桑树,花期尚未至,待花开不知是何盛景。 方才半路上,龙章就被他舅舅麾下的西陵卫接走了,看他表情,回家之后大概有一顿好果子恭候。金钰把裴珩提前准备好的信递过去,让西陵卫转交龙章他舅舅,有瑞亲王亲笔求情,兴许龙章能少挨几下打。 一到王府,后头就传来清亮的少年声音:“胥锦哥哥!金大人!” 胥锦和金钰回头,便见龙章甩着满头小细辫策马狂追而来,脸上的笑在马背颠簸下有些癫狂。 “不会是给打傻了吧。”金钰使劲看去。 “本来就傻。”胥锦笑道。 “胥锦哥哥,我在你家王爷府里住几天,来来来大家先进去再说……”龙章奔至便滚下马背,热情招呼大家进府,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谁家。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5章 仆从进进出出搬东西,瑞王回府,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青鸟摇曳着尾羽紧随而来,龙章显然是半路畏罪逃出来的,他舅舅指不定准备了多少变态酷刑,西陵司、奉铉司官员子弟的童年往往都是噩梦。 金钰吩咐管家收拾房间,龙章照例要挨着胥锦院子住。 胥锦近来很嗜睡,等不及房间布置出来,问清楚路便直奔裴珩卧房去了。 府里玄甲卫不知该不该拦,金钰摆手:“有什么好拦?他要是高兴,变成一缕烟飘进去你拦得住么?” 裴珩一到王府,入眼便是树上爬着的泼猴龙章、满园子东呼西喝的老妈子金钰,以及自己床上贴心留了一半位置的美鲛胥锦。 裴珩望着京城边上的西沉暮色,云霞漫天,忽觉这四九城其实甚好。 第23章 悠悠 裴珩是小皇帝的堂叔、大燕国最显赫的王侯,天生的尊贵人人皆知。但两年前提起裴珩,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北疆昭武大营的四十万铁浮屠。 三百年前,西域沙门迦叶昙摩等十九人,携佛像经卷出使至中原,旧王都始建第一座真宗佛寺大青龙寺,天竺高僧郁迦曾在殿前讲经。帝国先祖当时正筹备一支真正的重甲军,元朔帝见大青龙寺内所建十三级浮屠塔,便以铁浮屠为帝国重甲军之名,寺中佛塔渡化杀孽,北疆浮屠杀至无还,郁迦曾言“真佛慈悲救苦,浮屠造业”。 后北蛮效仿建立铁浮屠军,入侵至潼关外,帝国一度岌岌可危,退北蛮后,铁浮屠冠以昭武之名,北疆大营亦称昭武玄甲。 直至老王爷过世,昭武军被十五岁的裴珩接管,风雨浮沉已百年,北疆在帝国铁浮屠镇守之下屹立不倒。 两年前的裴珩,是大燕帝国三军之一的统帅,策马持缰力挽狂澜,是戍守北疆的战神。 而如今,昭武军之名藉藉寻常,人们也似乎都忘记了曾有一个战无不胜的亲王,曾挂帅数次北征。 到如今,瑞亲王三个字再次成为富贵显赫的代称,峥嵘沥血已经与他无关,昭武玄甲渐渐隐没在天下人的熙攘传闻中,归于沉寂。 而裴珩已有两年未曾披上玄甲、未曾碰过虎符。 他十分尽责地依照旨意,离开昭武北大营,回到京城,做他的闲散王侯,一如今日。 胥锦的眼里,裴珩实在是天生的世家子弟。 他不远不近站在书房窗外,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扇,看着里面执笔落墨的霜袍身影,那人的手白玉为骨,苍润修长,手中细狼毫描出的渌云川山水卷,云烟变灭,峰峦秀起。 他周身便是隐逸闲适的气息,随手几笔,一点也不急切,人间的笙歌金碧似乎都在他大把挥洒的时间之中。 胥锦觉得,他就这样敛着眸子,随心所欲藏在这深宅高户之中,漫不经心地养尊处优一辈子,不让一星半点的尘埃俗务沾上那双手,便是很好的一辈子。 合该是人间最最矜贵的一位公子。 淡墨勾勒过一株岭上青松,裴珩抬起头,朝胥锦展颜一笑:“怎么不过来?” 胥锦随意一跃,越窗进入书房,案上画了一半的生宣被他衣袂的风带得扬了扬,脆生生的细碎声音。 “今日不出门了?”胥锦递了一颗紫葡萄到他嘴边,裴珩便微微张口吃了。 瑞亲王左右不过离京两个多月,一回来便有不少人上门拜访,比起从前他每次出征回京要少一些,但还是有些门庭若市的架势。 “该见的已都见过了,这些天既不用出门拜访,也不用在家接客。”裴珩蘸了墨,想要下笔,又转而把胥锦拢到身边,将笔递到他手里。 “让我画?”胥锦把笔从画上方移开,免得墨汁滴错地方毁了画。 “画这个没意思,改天陪你画美人图,今儿写写字。”裴珩笑道。 胥锦便让了让地方,裴珩把画收到一边,重新铺了纸,随手抽过一张古帖,握着胥锦执笔的手带他写。 淡淡的药香和海棠气味笼在周围,惬意安宁。 裴珩的声音从胥锦耳边传来:“原本说陪你练字的,莱州那地方安逸得邪乎,一住下就不想干正事,一直带你乱晃荡,浪费多少光阴呢?” 胥锦无言以对,行,王爷浪费光阴都怪莱州,莱州难道不委屈么? 裴珩的手白皙而漂亮,掌中有薄茧,手指很有力,带着胥锦写的字端端正正,一丝不走歪,估摸着挑了胥锦不认识的生僻字,边写边讲渊源,活生生一本长了腿的《说文解字》。 “这是谁的帖?怎么不临你的字?”胥锦干脆放松了,一二分重量往裴珩胸前一倚。 裴珩在他腰上拍了一巴掌:“你干脆躺着写,写的字也跟你一起躺,拿笔就不许身上犯懒。” 胥锦还没来得及回头咬他,裴珩就迅速箍住他腰身,先声夺人一发制敌,转而又和颜悦色道:“我的字有什么好临,入门还是看名家的帖。” 胥锦已经习惯此人嘴上不吃亏身上也绝不吃亏的风格,耳边是泉玉般的缓和嗓音,手上是温暖的笔墨,日子忽然就悠长起来。 虽然这悠长时光是某鲛福至心灵假装不认字骗来的。 临过一帖,裴珩放了手,让胥锦自己再过一遍,顺便看看他执笔功底和悟性如何。 胥锦便写。 裴珩站在旁边,沉默。 金钰正好进来,瞥了一眼墨迹,毫不客气酸道:“王爷,带胥锦少爷入门,怎么用你的帖啊?” 语气里满满地对裴珩之自恋程度感到鄙夷和吃惊。 裴珩把金钰轰出去,纳闷地问胥锦:“你在莱州也没怎么动过笔墨,怎么仿我的笔迹这么像?” 胥锦一脸迷惑:“一直都是这么写的。” 裴珩用了一刻钟才终于相信,胥锦原本写字的笔迹便和他瑞亲王别无二致,起落轻重笔笔相同,就如临摹了二十年练出来的一样。 裴珩也不深究了,世上奇事他碰见过一半,胥锦本身就是他这辈子奇遇中的奇遇了,放在两个月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捡一只鲛留在身边。 下午时分,西陵司指挥使大人许易庭登门拜访,许大人从苏州的一趟公务中专门抽身赶回来,不为别的,就是亲手把他外甥,龙章小朋友提溜回家。 龙章原本正在王府后头跟一群街头少年玩耍,听闻消息立即打算潜逃,但西陵司是做什么的?是帮皇上抓人的。指挥使是什么?是带领全体西陵司帮皇上抓人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6章 龙章潜逃了半条街就被舅舅逮捕归案,站在瑞王府前厅低头搓着衣角面对三堂会审。 许易庭容貌端正,皮肤挺白,眉眼干净俊朗,一身暗红绲边绣金武服,腰间明晃晃的一柄绣春刀,坐在裴珩下首,没看龙章,对裴珩一礼:“小儿无状,叨扰殿下已久,实在对不住。” 又一指厅内桌上几只箱箧:“便备了薄礼几份,聊表歉意。” 龙章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了看裴珩,又看了看胥锦。 裴珩笑笑,搁下茶盏,摇头道:“龙章这孩子很好,听闻许大人贵人多忙,近日又在办江南织造的案子,他回去怕也是寂寞,不如在我这儿先住着。” 许易庭实则跟裴珩不熟,反倒与外戚孙家有些渊源。论起来,许易庭从前与王府曾有过节,与裴珩的故友吕厄萨更是水火不容。 龙章自小没了爹娘,龙家一脉单传,无可依托。许易庭便把姐姐的孩子接到自己身边,他也未成家,带着龙章说起来也不容易,本是惯于生杀予夺、权柄争斗的人,恐怕一开始根本没有头绪去教养一个小男孩。 数一数二手腕阴狠之人,能养出龙章这样天真率性的少年,也是很神奇。 许易庭皱了皱眉,仍觉不妥,裴珩五指在桌上点了点,道:“当年这孩子的父亲和祖父,与我父亲交情甚好,可惜多年来本王在京城的时间不多,竟疏忽关照了,如今缘分使然,在莱州遇见龙章,着实机缘。” 果然,一提起龙章的父亲、祖父,许易庭松动了,最后到底应下来,便又匆匆赶回苏州办案。 龙章第二次绝境逢生,免得一顿收拾,更加一刻不离黏在裴珩和胥锦身边。 傍晚,暮色烂漫,王府里那株高大的扶桑木悄然开花了,满树冠火红绯艳,怒胜云霞。 胥锦站在廊下,看了那扶桑花木许久,龙章在院子里比划着不知从哪寻来的一把剑,他自小被舅舅培养,武功底子很好,裴珩经过,看了片刻,点点头赞道:“西陵司第一任指挥使出身江湖,许家世袭此职,剑法也跟着传下来。” 龙章收了剑,递给裴珩,笑嘻嘻道:“王爷的武功冠绝天下,据说集众家所长,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他大眼睛滴溜一转,又朝廊下的胥锦招手:“哥哥,你那么厉害,和王爷切磋一下怎么样?” 裴珩笑笑,胥锦依言慢慢走过来,揉了揉龙章的脑袋,十分谦虚地负手低头道:“我不擅使剑,时常还想着请教他,切磋是谈不上的。” 他俊美妖冶的面庞上,满是乖巧认真,就如一名渴求指教的学生。 这神色很讨喜,又有点熟悉,裴珩想了想,好像和告诉自己不大识字的时候,是一个表情。 第24章 试剑 裴珩没有碰龙章递来的剑,只是微微一抬下巴,示意胥锦接下,又唤小厮再取一柄过来。 瑞王府里头好东西多得是,这剑是金钰随手给龙章找来的,不是什么名兵,却也精钢淬炼,铮亮锋利,胥锦抽出来试了几下,颇趁手。 他看向裴珩,眼睛带着点笑意,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等裴珩指点。 裴珩朝胥锦和龙章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向他们后头喊了句:“老金,这大好的春光,要不要忙点正事?” 龙章和胥锦一回头,正对上游廊下鞋尖一转向,打算绕道的金钰。 金钰怀里抱了一摞账本,见裴珩这笑就起鸡皮疙瘩,准没好事,奈何人在屋檐下,只得屈从其淫威走了过来:“都在这儿啊,王爷有吩咐?要是没事我就先去厨房催催晚饭。” 多年来,去厨房催三餐催夜宵已成为最受金大人喜爱的活动,每每潦草应付裴珩的胡搅蛮缠都用这招。 裴珩一把攥住金钰,笑嘻嘻道:“吃饭着什么急,又不是没下顿了。我家小朋友练剑,你给喂招,我先瞧瞧。” 金钰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怎不早说,龙章小公子,来。” 裴珩尊贵的手指头摇了摇,再点了点旁边:“我是说胥锦。” 金钰顿了顿,接过剑,嘶了一口气:“这凡兵有必要练么?不如去青玉殿后山住一阵子汲养灵力,我看温大人那地盘灵气十足,足得要溢出来,山顶上都要飘青烟了。” 裴珩理了理袖子,淡淡道:“皇城九门之内,灵力禁制的地方不止一处。没事练练剑也好,别荒废了。” 胥锦闻言沉思,裴珩又换了副散漫的笑脸:“正好我也顺便尝尝为人师的滋味。” 金钰没忍住嘀咕:“你为人师,打算把人家往哪条歪路上教?” 裴珩笑得春风得意,没有半点惭色:“哎呀,本王走过的歪路千千万,胥锦,你想走哪条呢?” 胥锦:“……” 龙章在旁讶然道:“金大人也会武功?” 裴珩哈哈一笑:“人生在世,切勿以貌取人,我当年与他一同武学开蒙,除了唠叨,他会的也不少。” 金钰挽起袖子,呵呵一笑:“王爷真是会夸人。” 嘴上归嘴上的,他朝金钰递了个狡黠而可疑的眼神。 话音未落,金钰已默契地笑了一笑,反手握住剑柄,指腹沿着剑身摩挲了一条笔直的线,微一颔首,清淡眉眼竟凝出一层冷铁之意。 随后他毫无转折地做出一个起手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令龙章和胥锦反应不及。 “胥锦公子,请——” 首招已出! 胥锦的反应速度也是当世罕有,立即把目光从裴珩身上移开,提剑迎上,锋刃的锐利之气倏然惊起庭树飞鸟,从云霞漫天的庭院内振翅而起,龙章身边小青鸟拖着艳丽尾羽,迎空一声泉水般的长鸣 北大营一贯能动手不动口,动手就占三分快,裴珩揽着龙章自觉退后一步,一脸满意:“老金,风韵犹存呢。” 金钰闻言牙一酸:“托王府的福,风水养人。” 龙章还等着看两人开试前寒暄一番,如今的武人都兴这一套,打起来之前互相拽几句文邹邹的词客气客气,彼此酸一酸,一般来说都是明夸暗讽,撺掇对方恼火。 未料眼前如此粗暴直白地开场。 铮然一声锐响,两剑抵在刃边,堪堪错开。金钰倾身紧随其后,招招密不透风,胥锦一开始的意外平息后,眸色镇定地保持“守”的势态,观察对方。 金钰一身素色的文士袍子,眉目淡然亲和,平时不是跟裴珩斗嘴就是忙前忙后打理内务,活脱脱被生活和王爷本人摧残成一个老妈子。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7章 然则剑一出鞘,他一身书卷气铅华尽洗,背脊挺直如枪,脱胎换骨般的乍现一身沙场砥砺之气,君子如水,持卷的手亦持刀,剑剑势不可挡。 他手中似是北疆长河落日的苍凉剑意。 龙章抱着柱子在廊下看直了眼,裴珩一脸笑意,倚在廊下如一株霜色扶苏。 龙章:“王爷,金大人出身军中吗?” 裴珩眼中仍是无一丝缝隙的风轻云淡:“昭武北营,晋策中郎将,麾下铁浮屠第四军部。” 胥锦闻言略有些走神,剑下一偏,被金钰逼退数步,龙章则是久久处于震惊之中。 昭武北营,铁浮屠。这支近乎沉寂的帝国王师,忽然凝成一个具象的影,重叠在庭院中的身影上。 龙章紧盯那剑,仿佛金钰身上携着的不是风声剑意,而是遥远战场的旧荣光。 那支只存在于传说的军队统帅正站在身边,龙章悄悄抬头看裴珩,小少年心中不由得蔓延出无限想象,王爷身披昭武军重甲,是不是和现在一样的闲庭信步呢? 他也会在雨中踏上残损的点将台,仰头与出征战士们饮下一碗烈酒吗? 庭中,金钰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仅一瞬就随风俱散,又是坦然的淡笑,他身形利落,侧过身子挥出一道寒芒:“王爷旧事莫提,胥锦公子看好了,怀光剑法第三式,南风意满——” 胥锦反手挥出格挡迎头一击,笑了笑,这剑法他在无名殿时曾学过,电光火石间从记忆里抽丝剥茧,种种关窍浮出水面,他当即以同门渊源之剑法迎上。 裴珩只在廊下闲闲看着,微眯起的眼睛灌注了些许散漫,目光多数时候追随着玄衣的少年。 院子里满树扶桑花在暮色间盛放。“公子想起来这剑法了?”金钰温和地笑了笑,他出手势如磐石,便是书生万卷间凝出的一股中正之气。 胥锦熟悉起这剑法后,稍有应对自如的一刻,抽出空隙瞥向裴珩,还朝他单眼一眨笑了笑,昳丽的眼睛煞是勾人,而后便再无松懈机会,因为金钰牢牢追住了他的招式,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胥锦的心沉淀下来,他的功夫杂糅众家,种种兵器和武功心法几乎一股脑被塞给他,有些连他自己都数不上名号。 而兵刃之中他最擅使的是长戟,用剑的确未到化境,怀光剑法自然也并未悟透,与金钰对招便不占优势。 金铁嗡鸣声中,他渐渐感受到这剑谱所蕴,竟有无穷变化,金钰取的是其中的“中正”、“渊和”。 从前皆为杀戮,对手中鲜有金钰的剑道境界,胥锦已将怀光剑法悟了一遍。 裴珩看着若有所思,敛眸子笑了笑。 胥锦略一走神,金钰手中利刃抵在了他后心,复向前一挑,胥锦的剑落了地。 收势,两人相对而立,施武者礼,不容喘息又是起势,寒光再度乍起。 胥锦紧盯剑势,金钰只是看似文弱,精钢之刃频频沉重相交,尤以劈刺的压顶之力为甚,并不怎么留情。胥锦散漫而不驯的身法也近乎张狂起来,毫不压制本性的恣意。 他甚至已凝出剑意,裴珩原本浅淡的神情却沉了下来,眉头蹙起:“金钰。” 金钰闻言收手,最后一招落毕,两人手里的剑都已相冲得微微发热,晚风一过,寒光止息,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火红的扶桑花,王府白墙青瓦檐落一重又一重。 金钰调息整了整长衫,朝裴珩看去,又看看手中剑,犹豫了一瞬,道:“王爷已看过试招,不亲自与胥锦公子对招指点么?” 胥锦站在花下,看向那双秀狭修逸的桃花眼。 “你会怀光剑法。”裴珩依旧没有接剑的意思,他神色淡淡的,整了整衣袖,便着一身广袖缎袍,慢慢地走过去,“恰是出自昭武营的渊源,持剑莫要轻易走神了。” 他眼里似乎有笑意,慵逸姿态却已不见,短暂看了金钰一眼。 金钰提剑,胥锦蓄势。 淡淡药香却已至身后,裴珩玉骨般的手握住了胥锦执剑的手,随之笼罩过来的,还有近乎肃杀的气息。 胥锦眉头沉了沉,那气息自他背后的裴珩身上传递过来,仿佛他们此刻身在城上,而睥睨所见,已是荒凉战场上的千军万马。 第25章 一剑 裴珩的手与他本人一样,看起来养尊处优,但当他带着胥锦执剑时,却稳极了,微一蕴力,就牢不可破。 “看好,他的剑。”裴珩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金钰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尖锐风声,携压顶之力开山般劈下! 胥锦微一眯起眸子,蓄了满身的狂傲已尽在弦上。 可裴珩的手似铁一般,一手握着他执剑,一手随意揽着他,便覆住他锐不可当的势头。 金钰的剑已落在眼前,胥锦觉得一瞬间的静止被无限拉长,几乎在刀锋下蔓延出禅意。 最后一刻,裴珩的手与肩背同时以巨大的力量推涌上前去,胥锦紧握兵器的手反而松动,由裴珩尽数掌控。 他似乎要迸发出千钧之力,但胥锦讶异地发现,裴珩的力竟是近乎散漫,一剑挥出去,像是放慢了的一阵和风,揽着胥锦便侧身一错,那不疾不徐的弧光与金钰的劈招短兵相接,却纹丝不退,柔缓一瞬间凝成钢铁。 “你先前没有专心。”裴珩道,“但你不求胜负,心中无畏。” “铮”地一声,剑没有相擦而过,却是直接以绕指之柔化为百炼不侵,生生将金钰的一击抵上去,从缓到疾再到势不可挡,金钰立即后退。 “无畏就是无道——怀光剑的道,在于畏己!” 金钰借力倾身,继而平滑袭来,裴珩揽着胥锦的手向后一拉,倏然仰身避其锋芒。 胥锦后背紧贴着裴珩的胸膛,他几乎感觉到那胸膛里的心脏沉着、平稳的跳动。 裴珩的腕带着胥锦将剑旋出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拔山倒海之势将他又推上前。 膝上一抵,胥锦会意,顺着他的力道腾身跃起,剑尖只在金钰的剑身上一点,裴珩已带着胥锦凌空再起。 “你有生杀予夺的本事,可你的手落下去,却是向着你自己。” 刀锋勾出一道风,无形中逼至梢头的一朵扶桑花蕊前,可那似是冷酷锋利的杀意却化开来,只让那花在暮色间随风微微摇曳。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8章 裴珩在胥锦腰侧微一用力,手肘顶着胥锦的臂弯一收,转眼变了一式,袍摆猎猎振起,回身便向金钰而去! 此时他才真正出剑。 那剑意却是无比的温柔,庭中的扶桑随风纷纷飘落,寒光从下坠的花间缓声掠过。 胥锦被这无处不在的柔和之力困住,竟几乎要松动! 裴珩低喝:“守住你的剑!” 一朵落花蹭到鬓边,坠落下去,裴珩以近乎写意的身姿随他凌空侧坠,腕若寒铁。 金钰倾力而出,寒光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吞风而至。 裴珩的声音低缓:“守住你的道!” 天边云层似要燃烧起来,这一剑带着莫大的慈悲与万钧之力,凌空击下! 锋刃相触的一刹那,缱绻的剑意以吞覆山河之势将金钰的剑锋隐没而去,天地间最后一抹暮色沉沦,冷光乍放,金铁嗡鸣。 裴珩脚下的千军万马,却在这一剑低沉回荡的悲悯中呼啸消散。 龙章站在廊下,才发现自己出了满手的汗。胥锦手中的兵铁还在微微震颤,他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天地为师,练就他一身修为,却不知人有时就是天地本身。 落地轻如一叶,裴珩就着胥锦手中剑势如水而止,胥锦微微喘息,裴珩松开手,胥锦猛地回头,却见裴珩欠身,从剑尖拿起一朵扶桑。 裴珩抬起头,霜色长袍映得眼中温柔,他随手把落花递给胥锦,又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笑。 他转身走进游廊,朝身后招了招手:“走吧少爷,晚饭有玉阳楼的红豆菱蜜羹,那家是京城第一绝。” 金钰收了剑,龙章欢天喜地跟了上去:“金大人,王爷的招式叫什么?” 胥锦慢慢地走过去,却凝在裴珩方才的含笑一望,他手里拿着那扶桑花,仿佛他的千军万马,尽在这一眼中。 第26章 玄铁 夜里裴珩一回房一推门,屋内烛台映着胥锦修长的背影。 不请自来,裴珩已经习惯了,走过去瞧他:“琢磨什么呢?” 胥锦后腰靠在桌沿上,两条笔直长腿支在地上,抱着手臂在看对面挂着的一把剑,剑柄剑鞘是玄铁的浮雕暗纹,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古朴而肃杀。 他闻声转过头看裴珩:“那把剑为什么走到哪带到哪?从莱州到这里,你却从不用它。” 裴珩瞥了一眼,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哪那么多为什么?你的匕首又为什么天天不离身?” 胥锦卸下乌金匕,在手里把玩着,道:“它是用我的原身打造的,难道不应该随身带吗?” 这个理由实在充分,裴珩无可反驳,奇道:“你的原身是什么?” 胥锦朝他一笑,把乌金匕抛给裴珩:“是玄铁,以死物化灵识,有了灵元再化形。我从前在云府海境,那里什么都没有,见过最多的是鲛人,便以鲛人为本源。修出了原身,就要脱胎换骨,总不能再困在死物之中。” 裴珩未曾想,眼前的胥锦经历了这么多不易的修行。 他仔细端详那乌金匕,匕首通身是同一块料铸造,漆黑而有分量,刀刃坚硬得从不打卷磕口,这种乌金玄铁很独特,当世也就这么一块。 玄铁之身,怪不得性情如此之韧。 “这玄铁又是哪来的呢?”裴珩问,“是你自己打造成匕首的么?” 胥锦的眉眼在灯火下深邃而沉静,他思索了片刻:“葵川夫人说玄铁是上古蚩尤神铠甲的残片,把它铸成匕首的应该是我自己。” “应该是?”裴珩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我忘了。”胥锦接过乌金匕佩,慢条斯理回腰间,俯身半趴在桌子上看着裴,“我应该见过你,但是也忘了。” 裴珩苦笑:“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 “所以你为什么带着那柄剑?你又没有原身。”胥锦倒是没忘自己的问题。 裴珩拿他没办法,笑道:“这把剑叫‘昆吾’,大燕国立国之初,昭武营和这把剑同时出世,昆吾剑与怀光剑法由历任铁浮屠主帅传承。” 胥锦看着裴珩起身更衣,裴珩的左腰有一处文身,绘的正是瑞王府徽印,一朵盛放的火红扶桑,花瓣起伏腾拓地舒展开,衬得他腰线劲瘦流畅,又有些惑人。 那纹身在他披上白色单袍时被衣摆遮住,胥锦上前隔着单袍把手放在那图腾的位置:“再看一眼。” 裴珩攥住他的手转身,微微抬起下巴看着胥锦:“这么想看,你也文一个?” 胥锦尚不知这代表着什么,他离裴珩太近了,近得呼吸可闻,他道:“裴珩,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么?” 裴珩被他墨黑的眸子看得一怔,胥锦趁机将他按倒在榻上,制住他的手臂,裴珩原本很快就能解开他的桎梏,但胥锦竟嚣张得用上了灵力,令他动弹不得。 裴珩惊讶之余简直想揍他:“胥锦松开!” 胥锦把修颀的男人牢牢困住,揭开他衣摆一角,低头仔细看那图腾,裴珩低骂:“捡了个小白眼儿狼回来!有什么好看,手拿开!” 胥锦凑到他面前笑了笑,妖孽的笑容令裴珩无话可说,胥锦的手指微凉,细细摩挲过扶桑徽印的文身,简直是莫大挑衅。 “你到底在看什么?”裴珩见他真的就专心致志地观察,“再不收手明天滚出府去!” 胥锦一滞,灵力蓦地消散,裴珩抽手起身低头看他,却见他神情的错愕和无辜,反倒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胥锦倾身把脸贴在他腰上,坐在榻边拥住他,闷声道:“别生气,我错了。” 裴珩把手放在他被衣料勾勒出的蝴蝶骨上,低声问:“错哪了?” 胥锦:“……” 裴珩在他背上抽了一巴掌:“你根本不知道错!以后再用灵力对付本王,就把你打包送给葵川!”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39章 胥锦胳膊收得更紧,扬起那张精致而淡漠的脸,眼中又有些虔诚:“那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裴珩低头看着他,胸膛里竟突然抽着疼了一下,胥锦仰脸看着他道:“你以后还教我吗?我只学你的剑法。” 裴珩揉了揉他的乌发:“拍马屁的功夫跟谁学的?你几百种武功都学过了,怎么就只学我的剑法?” “我可以把他们都忘掉。”胥锦闭了闭眼,轻笑道,“就记着你,好不好?” 第27章 面圣 这天的胥锦出了奇的缠人,裴珩倦得拗不动他了,熄灯休息,胥锦便很自觉地在他身边霸占了位置。 晨起,裴珩发现胥锦不知何时化了原身,但很体贴地没把他缠得透不过气,修长漂亮的鲛尾也没压在他身上,只是尾鳍轻轻覆在裴珩脚边,尾鳍上方那道窄金环蹭着裴珩的脚腕,手臂越过裴珩的肩搂着他。 这样的姿态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加倍亲昵,裴珩起身,胥锦自然而然也醒来,可是醒来的胥锦还没有睡着的乖,伸手把裴珩一把拉进怀里,鲛尾缠上来,埋头在他肩窝蹭了几下才算好。 裴珩叹了口气任他发作完,掰开他手臂起身更衣:“今日大约要进宫,你先在府里待着,若要出府,灵力须得隐去。” 胥锦化回人身下了地,从背后抱住裴珩,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若我被人发现是妖,会给你添麻烦么?” “若是别的妖,那好说,但你是鲛妖,情况不同。”裴珩转身,按着他肩膀,胥锦站直了抱着手臂看着他笑,这是成年模样的胥锦,脸上轮廓锋利,唯眼角和唇带着妖冶的弧度微微扬起,近乎蛊惑人心的美感。 胥锦抬手抓住裴珩的手,低头仔细看那苍白漂亮的手指,语气淡漠而狂放:“我不需忌惮任何妖,皇城的阵法也一样。” 裴珩正要开口,胥锦抬眼又笑了笑:“但你有许多牵挂,凡事不是硬碰硬就行。放心 ,我都听你的。” 裴珩心里简直有一丝细细的颤动,忘了抽出手来。 门外金钰敲了敲,道:“殿下,宫中传召。” 裴珩回过神,胥锦适时松手,静默了片刻,胥锦一直看着他,裴珩转身从架子上摘了外袍穿好,走去开门。 金钰脸色有点复杂,裴珩没多问,直接去前庭领旨意。 太监宣口谕时,裴珩眉头蹙起——皇帝要见胥锦。 谕旨中没有胥锦的名字,但指明了要见裴珩从莱州带回京的少年。轻描淡写一句话,但显然不是指龙章,裴珩不知说话时小皇帝什么语气。 胥锦不知何时走到前厅,一身黑色的暗纹衣袍,化回十六七少年的模样,俊美无比,站在那却有些睥睨之势。 太监已走,裴珩心平气和领了旨意,在考虑要不要临时寻个人过来,胥锦走过来牵住他手腕,以宽慰的语气道:“我敛去灵力,除了温戈,没人会发现我是妖。” 裴珩抬眼,见他神情自若之中的恣意,发觉自己不甚了解胥锦。 裴珩忽然明白,他说世间没什么能奈何他,是真的。 明德殿前尽是雨后散落的花瓣,昨夜一场大风将侧殿外摆了满地的曼尔玛花移株摧摇一通,太监宫女忙着清扫,把花盆搬离。 胥锦随裴珩踏上层层汉白玉石阶,高处身后就是皇宫层层的琉璃瓦顶和宫苑。 “陛下。” 裴珩入殿见礼,行的是亲王礼,胥锦在他身侧朝皇帝行了武者礼,右手抚左肩微微倾身便罢,亦无需跪。他浑身放松,但姿态是笔直挺拔的,他依照裴珩的教导没有抬头看皇帝,但就算微微低着头,也十分优雅。 裴珩此刻知道无名殿的人是什么心情了,看见他行礼,便如轻描淡写打个招呼,寻常人只觉得好看,且恰到好处。但想让他为听话的人会很不舒服,因为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真的没有一丝一毫驯从的姿态。 小皇帝略诧异,不知是未料到瑞王新欢会是武者,还是胥锦本身令他意想不到。 “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束,抬起头罢” 胥锦便抬头。 他站在御案后,多打量了胥锦几眼。 胥锦那双清冷的眼中并无什么情绪,干净琉璃色泽,天生的一丝野性漫溢出来,清楚明白地烙印着傲意,令人顷刻就意识到,这双眼的主人,永远不会对谁屈服。 裴洹搁下笔笑笑:“原来是这样。” 这一句话里不知有几层意思。 小皇帝慢慢地绕过御案,笑道:“是武者?许多年也未见你身边有人,承胤,竟是如此。” 裴珩淡定道:“陛下别笑话臣了。” 裴洹语气友好,问胥锦:“家是哪的?” 胥锦淡淡道:“自小流浪,若说起来,算是东海一带的。” 裴洹没多问,点点头:“怪不得如此沉稳。” 他又看了裴珩一眼:“说来是孤唐突了,忽然提起想见见他,没有跟你商量。” 裴珩缓声道:“无妨的,又不是见不得人,只是他喜静,从前不想声张。” 皇帝道:“孤也是听说你把他带回王府了,想着大概是认真的,便召来见见,不必为难,孤也不会叫人多打听什么。” 裴珩有些怪异,小皇帝的语气太周到了,介于关照和小心翼翼之间,他笑笑:“不知陛下今日召臣还有什么事?” 裴洹点点头:“是有的,京畿大营有调动,孤想趁这次理理清楚,内皇城镇抚司和禁军一变动就要挨个来见孤一遍要孤点头才行,你来看一下人选。” 裴珩便对胥锦道:“先随德显公公去别处等我,忙完了我去找你。” 胥锦朝他笑笑,对皇帝一礼。 “少爷这边请。”德显公公上前引路。 屋内人都退下,裴珩才道:“陛下,臣插手京畿调动,或许不合适。” 他麾下从前是北疆昭武营,江州大营也曾带过,京畿事务从不插手,一来避忌人言,二来这是原则。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0章 裴洹苦笑道:“承胤,禁军的安排事关重大,孤不问你又能问谁呢?” 裴珩一顿,想说西陵司和奉铉司都是心腹臂膀,但小皇帝的神情就像小时候请求他带自己出宫去玩一样。 “臣便给陛下些许建议,一切自然还是按陛下的意思来。”裴珩道。 德显带胥锦往偏殿去歇息,胥锦站在偏殿门口,看着满地青砖石板上凋零随水贴地的曼尔玛花瓣,问道:“这花本不在这里生长。” 德显在旁点点头:“少爷所说没错,这花只在草原上生长,先帝从前征战时,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北大营一带的草原,宫里便一直有传统,可惜这花移植来,开过就不再生长了。” 胥锦转身打算进殿内去,长廊一侧却有个小少年走过来,一身雪白轻盈的袍子,步伐也轻快而美妙,面容清丽,带着些不似真人的精致感。 胥锦眉头微动了动,只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继续往殿内去,小少年却忍不住喊道:“这位……少爷,等等。” 德显公公见他,一礼道:“顾少爷。” 白袍少年快步过来,绕到胥锦面前,好奇地上下看他:“我还以为你是妖,京城真是人才济济,我见过好几个美人,他们的容貌只有妖才能轻易有,可他们就是凡人,你也是。” 胥锦略淡漠地应了声,便不说话。 他第一时间就发觉少年是妖,但自己灵力收敛得很彻底,不想多纠缠。 少年笑嘻嘻道:“你不喜欢说话啊 ,对不起,我就来这儿待一会儿,主人走了我就走。” 胥锦听见“主人”二字,这才抬眼。 少年毫不在意,了然一笑道:“我是妖奴,你没听错。” 胥锦令自己不要皱眉头,尽量平静道:“唐突了,没有别的意思。” 第28章 妖奴 德显公公眼见着胥锦不甚想要多攀谈,本打算想办法将两人支开,但胥锦忽然转了态度,似乎不那么冷漠了,便朝后退一退,淡淡使个眼色给小宫女小太监们,下头人机灵地上茶点。 白袍子的顾少爷蹦蹦跳跳进了侧殿,他的蹦蹦跳跳和龙章非常不同,龙章是上天入地要斗龙虎的跳,顾少爷则是轻灵的,带着点愉快的,步子总踏着莺歌燕舞的鼓点,任谁见了都想多看一眼那片雪白的身影。 他就像从克鲁伦河畔草原上飘进来的云,鼻子里哼着清亮曲折的调子,手臂和修长笔直的腿略有些细弱,面容纯净无比,殿外曼尔玛花若没有凋落,该是与他很配的。 他显然对皇宫这一处很熟悉,直奔着殿西侧的一把黄花梨镂雕木椅而去,坐在那把宽大圆弧靠背的椅子上笑吟吟抚了抚椅子温润的把手:“我每次上午来时,都坐在这儿,上午的太阳长长的,一直照到我跟前,又不晃眼。” 胥锦抬眼看了看,太阳光从琉璃瓦回廊斜斜打过来,擦着殿门和门槛,刚好照在顾少爷雪白的袍子上,他足蹬一双精巧的淡金底兰草刺绣缎面短靴,脚腕细长。 他像是一只金丝雀。 非常干净,非常欢愉,永远永远没有愁苦。 胥锦坐在他斜对面,目光有些淡漠:“你常常来这里?” 顾少爷摇摇头,一脚踩在椅面上,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条小腿微微晃荡:“主人他不常来,我也不常来,但这侧殿的摆设从没变过。” 宫人们都撤下去了,空旷高大的殿外隐隐是清扫石板的声音,顾少爷看着胥锦笑了笑:“很多人都会问我问题,你不问吗?” 胥锦默然,顾少爷道:“他们问我,像是要听什么凄惨或者可笑的事情,转过头好有些新东西和朋友讲,不过我对他们都是瞎讲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好。” 胥锦的目光越过殿门,放到万里晴空的皇宫之上:“你的故乡在哪儿?” 顾少爷眯着眼睛,浑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像一花瓣疏放的白芍药,被上好的黄花梨雕花木捧在中间:“南疆,非常非常远,主人说我凭双脚走回去,一辈子也走不到。” “南疆没有那么远,一辈子足够你走几个来回。”胥锦道,“他是打趣你吃不了苦么?” 顾少爷笑起来:“没错,他觉得我太弱了,他说怎么有这么弱的妖,凭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掐断,我让他试试看,他又懒得理我,说疼哭了还烦人。” 胥锦听了轻轻笑:“你身体不好?妖也有先天不足的,这没什么。” 顾少爷点点头:“南疆十万大山灵气充沛,但妖魔鬼怪实在斗得厉害,我凝元化形费了好大力气,一朵毒瘴里开出来的花妖,主人说我适合住在沟渠里,说不定就恢复那时候的生命力了。” “但他待你还不错,进宫也带你一起,只是嘴上逗你。”胥锦道。 顾少爷话里总提及主人,关系约莫很好。 顾少爷似乎心里有心事,清秀的眉头间一闪而过,又干净如纸:“唔,他是大将军嘛,将军带兵嘴巴都毒,还要我去他的军营里当几天小兵,看看男人味儿和南疆毒瘴哪个厉害。” 胥锦想到裴珩,裴珩的嘴……挺软的,也挺甜的,各种意义上。 顾少爷絮絮叨叨开始给胥锦讲:“从前我在南疆,一化形就立刻离开那倒霉的毒瘴谷,到南疆的城里去住了一阵子,后来打仗,城都破得没房子住、没城墙挡了,皇族继续往南边迁徙,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将军路过,把我从破房子后面提出来,笑话我弱,所以要把我带在跟前,看看我能不能比他活得长。” 顾少爷脸上涌起一股不忿,学着市井妇人那样“我呸”了一下,但他呸得太可爱了些,一点粗俗的气势都没有,倒像是朝一朵花吹了口气。 “他还和我打赌,说看我是不是他见过既最弱又最命短的妖。”顾少爷摇摇头,“要是两样都做到了,他就把我尸体扔回那座毒瘴谷,让我的老乡们接着笑话我。” 胥锦却觉得有些许不对的地方,顾少爷抬起秀美的眼睛,笑着看胥锦:“又一次我快死了,他问我愿不愿意结契,结契之后命格互相影响,我说不定就能挺过去。” 胥锦乌沉的眼睛静静看着他:“所以你同意了” 顾少爷点点头:“我悄悄听温戈说过,将军说到做到,我要是死了绝对会被丢回去——我一点儿也不想见什么老乡。” 胥锦微微一笑:“温戈帮你们结契?” 顾少爷眉头展了一展:“是啊,温戈是国师嘛,什么都会。” 德显公公前来禀道:“燕云侯大人和瑞王殿下正好在明德殿遇见,这会儿要走了,顾少爷、胥锦少爷,烦请随我来。” 顾少爷疑惑道:“太后不留他吃饭吗?” 德显公公笑笑道:“太后礼佛,按时按点诵经,大人就先来见陛下了。” 胥锦和顾少爷到明德殿外的台阶下时,裴珩正好走下来,身边有一名紫袍男人,面容俊美阴丽,与裴珩站在一起竟不分上下,俱是一等一的风流。 裴珩朝胥锦笑了笑,胥锦便过去,那紫袍男人略一挑眉,顾少爷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低头跟在胥锦身后走去。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1章 “这位就是胥锦?”紫袍男人轻笑道,“难怪……原来如此。” 裴珩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陛下方才也这么说。花重,你的原来如此又是什么意思?” 紫袍男人笑道:“自是终于明白世上真能有人让你收了心,收得合情合理。” 裴珩摇摇头懒得理他,对顾少爷笑了笑:“气色好多了。” 顾少爷笑吟吟地躬身一礼:“许久没见王爷了,难怪我一见胥锦哥哥就亲近,王爷的朋友都面善。” 裴珩对胥锦介绍道:“这位是燕云侯,走,出宫慢慢聊吧。” 燕云侯把顾少爷拎到跟前:“又吃桂花糕了?你不是发誓不吃同类么?” 顾少爷理直气壮,踢踏着步子抬眼回瞪:“谁说我吃了?” 燕云侯于是敛了倜傥的眉眼,低头些许,嘲笑道:“弗含宫的桂花糕,隔着八百里就能闻见,要想不被人发现呢,你可以吃完了再生嚼些葱蒜。” 顾少爷朝后一躲,怒道:“你是狗鼻子吗?” 燕云侯把人往胳膊底下一夹,悠哉道:“哎呦,待会儿你走回府去,今儿晚饭站在旁边看着本侯吃。” 胥锦在旁假装没听见,裴珩拉着他的手腕往前去:“花重的臭脾气多,别跟他学坏了。” 胥锦轻笑,反手在袍袖下握住了裴珩修长的手。 第29章 花重 裴珩与花重许久不见,自长庆门出宫后,乘马车穿过江陵逐水闹市,在鸾金楼前停下,四人一同进了酒楼清座雅台。 裴珩总是闲逸洒脱的,燕云侯花重则是带了些许浪荡的慵懒,仿佛用酒色刁媚凝成的一个人,眉眼挑得极艳丽。裴珩在他的衬托下简直是清雅如宣墨,带着三分苍白的病气,越发不近尘俗。 鸾金楼在江陵的建得豪华而逶迤,重重楼阙铺展而开,数层檐塔错落着透着天边的京郊远山峰岭,这片群楼有个妙处,便是一整天里,不论清晨还是正午,都令人恍若置身暮色,而暮色时分正是闲散时辰,一进这鸾金楼阙,就像不用再管通身俗务,甩手投进这笙歌无忧的世界。 胥锦就在这楼阁雕栏旁坐下,对面是一身柔软白袍的顾少爷,望过朱栏,外头隐隐繁华闹市间游走着细白的雾气,江陵已属南边,从前从长安迁都后,皇帝们每每都会娶一个氏族出身于漉江以北的皇后,北边的兵马以淮阴、瀛州、历州等北方军备营,接连成坚不可摧的北军区,再向北便是北疆大营统率的全线疆土。 侍者一来,裴珩先让顾少爷点了喜欢吃的,又给胥锦点了些合口的,胥锦喜欢甜,喜欢纯素的食物,花重半坐半倚着:“两壶吴钩。” “回京留多久?”裴珩问他。 “这次可以留久些,孙潇邑到南诏了,淮王殿下还特意传了信让我多给他历练历练,我一走,他留在那儿放开了自己历练。”花重笑道。 花重是燕云侯,封地本在北方朔水六州一带,却因带兵,常年戍守南疆边线,常居之处便是南诏府,裴珩总说他等同于有了两处封地,一处放着收租,一处用来练兵,是大燕史上最阔绰的一位侯爷。 孙潇邑则是淮原王妃孙氏的弟弟,淮原王爱护王妃,连带着对亲眷都很好,花重与淮原王母族又是同系,淮原王妻弟托付给他照顾阵子也是不可推辞。 花重在无所谓的事情上都是抱着很散漫的态度,这种麻烦也是能躲就躲,回京过几天舒坦清闲日子。 酒菜一上来,花重一口不吃,他回京第一顿都是如此,只喝酒,顾少爷毫不客气,身条纤细了些,却胃口不错,见了佳肴就开心得弯眼笑,花重时而自斟自饮,时而与裴珩对饮,裴珩却不让胥锦碰酒。 “这么清心寡欲做什么?”花重替胥锦不满,“少年人正是酒醉入江湖的好时候,眼下不喝,难道老了屋檐底下佝偻着看雨喝?” 裴珩不理会他歪理邪说,胥锦酒量尚不知深浅,万一喝醉了又得用那条漂亮尾巴把他缠一晚上。 “东海一带竟是这么人杰地灵?以后我也得争取跟江州军换防一阵子,看还能不能遇上这般人才。”花重对胥锦显然评价颇高。 裴珩道:“你是看不清眼前好,南疆十万大山能被你捡着一个顾少爷,运气很好了,天下钟灵毓秀哪能都被你遇见。” 花重趁机又欺负顾少爷:“看,初见以为是个宝,结果娇生惯养,又爱吃又难养,啧啧,人牙子都不敢拐你。” 顾少爷一抹嘴巴,横过胳膊肘一撞他:“吃不穷你家的,能者多劳,你有钱阔绰,就多给天下分担一点,做什么那么多怨言。” “一入京城嘴巴还利索了,看对面那酒楼大堂说书的,你明儿自己出去,我给你配一把惊堂木,自食其力去吧。”花重道。 顾少爷不理他,哼哧一声自顾自吃了。 裴珩对胥锦道:“看见王府了?” 胥锦收回视线,点点头:“扶桑一开,远远就能瞧见。” 江陵淡淡烟雨中,远看去千百屋脊瓦檐,一抹高大红云般树冠隐隐可见,王府的轮廓隐没在无数民居深宅间,胥锦还见到无数若有似无的妖气和灵力在京城百坊上空,这里住着许多人,也有许多妖,市井间什么都见怪不怪。 “南疆可是有一座法王窟?我听闻那里有件异宝。”胥锦问道。 裴珩点点头:“法王窟是有,异宝似乎被燕云侯大人给扔出去了。” 花重握着酒壶笑道:“那法王窟里只有一颗假明珠,看起来像是从石头上生的,其实就是江湖骗术,骗人香火钱,蛊惑人去许愿,我到下面军部去看演练,途经时候看见,就随手给化湮粉了。” 胥锦便笑:“大人和我家王爷一样,一眼看不出是武人。” 花重大笑:“吕厄萨说我俩是远看花瓶,两军对垒,站在阵前就让敌军轻敌,我却没觉得有这效果来。” 裴珩眉头一抬:“吕厄萨过几日闲了,咱们便到我府里聚聚,你那宅子莺莺燕燕甚是进不去人。” 顾少爷可怜巴巴道:“王爷,我想去你府里借住,他一回来就有一百个姐姐要在侯府门口见他,何时进出都费劲。” 花重抬手在他要夹松鼠桂鱼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快去吧,别哭着求我要回来。” 顾少爷一股腮帮子,闪电般偷了他酒杯抿了半杯:“去就去。” 花重又正了神色,对裴珩道:“这阵子京城人要来得全了,你可知陆大将军这几日也就回京了么?” 裴珩的手指僵了一下,神情罕见的一言难尽,胥锦侧过头:“怎么了?” 花重垂了垂眼,又抬眼对胥锦笑笑:“老冤家,陆大将军跟你家王爷不甚对付,但这次你们在莱州,江州军和王爷合力接手鎏金矿,也算时隔日久缓和了些。“ 裴珩蹙眉道:“他才在京城和东海驻港来回一趟。” 花重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最近京畿调动,可能是为了这个。”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2章 花重回京一趟,府上访客实在多,他也不在外久留,一道听了会儿曲子便先散了,改日再同聚。 回府,胥锦问裴珩:“陆大将军是陆眷卿?” 裴珩换下外袍,颔首道:“是他,大燕也没有第二个陆大将军了。” “你跟他怎么了?”胥锦上前给他解开内袍衣带,又顺手在腰间扶桑刺青上抚了一下。 裴珩拍开他的手:“他是我半个师父,从前闹了不愉快,许多年未见了,倒不是刻意回避,只是每次都恰好错开,譬如这次去莱州,他来我往,就擦肩而过了。” 胥锦顺手取了单袍给他披上,又像模像样给他伺候着整理好;“承胤,你一直没想娶妻么?” 裴珩笑道:“我娶你罢,你这很会伺候人。” 胥锦听风就是雨,往前凑去,嗅了嗅他一缕头发:“你是不想娶啊。” “不光不想娶,也不想被人问。”裴珩显然是从前被问烦了,他又道,“你见花重身边的那位顾少爷,觉得他如何?” 胥锦神情认真许多,思忖后道:“今日我敛了灵力,还是感觉得到他的确底子弱,不过底子弱不代表本事弱,他像是灵元受过损伤,给我讲的事情里有很多残缺的部分。” 裴珩神色赞同,胥锦问:“他和花重也不是关系那么好罢?” 裴珩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道:“他原本是南疆一位小王爷的妖奴,前些年南疆进犯,花重带燕云军荡平了十几座山头的大营,那小王爷死了,顾少爷险些也死了,不知中间什么事,最后他把顾少爷带回来,妖奴结契只能续到他身上。” 胥锦蹙眉:“顾少爷不记得这些了。” 裴珩转身拉着他往书房去:“以我了解,花重应当是做了很对不起那小妖的事情,他是个冷心肠,总归不会轻易给谁身上费那等力气。” 第30章 白鹤 胥锦听了顾少爷的事,问裴珩:“燕云侯和顾少爷结契已经多久了?” 裴珩道:“南疆进犯是三年前的事,就是那一年。” 傍晚的京城烟霞漫漫,两人在扶桑树下相对而坐,胥锦闻言沉思,不知走神走到了哪里,裴珩伸手挑了他一缕黑发:“回京后就闲这么几天,等莱州案宗处理完递过来,会有阵子忙乱。” “你从前根本不在王府住的,对不对?金钰说你从前一直在外,过年也未必回来一趟。”胥锦干脆躺在廊下长凳上,头枕着裴珩的腿。 裴珩在他眉骨上抚了抚,没赶他,“从前漂泊不定,现在是富贵闲人,多少人做梦不敢想的。” “你不会一辈子都在这儿。”胥锦躺在那里,夕阳的红色映在他的侧脸,他道,“海里的鱼,天空中的鹰,王府不过是你落脚的地方而已,你的剑法包罗山海,气象万千,小院怎能关住你呢?” 裴珩心头一动,笑了笑道:“不,你若看过历代的史书就该知道命运叵测,富贵不可一世、最后不得善终者,或是几起几落,今日位极人臣,明日阶下囚,一切都是可能的。我在这里困一辈子也未必不可能。” 胥锦抬眼,躺在裴珩腿上,看着上方裴珩瘦削的下颌,“有我呢,我带你去天涯海角,没有什么值得让你被困一辈子。” 裴珩半晌不语,手指穿插在胥锦的青丝之间,他倚在廊柱上,狭长的眸子半闭,苍白的脸如玉。 宁谧的黄昏很快被打破,宽敞的庭院上方,一双大翅膀扑闪着一开一合盘旋了阵子,而后俯冲着缓缓降在地上,一双细长的鸟腿踏在落花上,优雅地收了翅膀。 是一只白鹤,修颈白羽,带着仙气。 亮眼的出场被胥锦破坏了,胥锦腰上微动便坐了起来,一脚踏在廊凳上,微蹙眉看着 那白鹤,抬手接住一朵落花就以花为飞刀推了出去。 那白鹤似乎有一套完整的落地姿势来展示自己的仙气与优雅,被突然中途打断,长腿一下子四仰八叉连带着翅膀扑腾,好歹夺过胥锦的攻击,几根白毛飘荡着落了地。 白鹤的长喙一张,扯着嗓门骂起来:“做什么!册那!尊主你又吃错药了吗!” 在旁好整以暇的裴珩道:“尊主?” 白鹤的声音是个十二三的小女孩,可骂起来颇有市井妇人的气势,若顾少爷在,想必会很乐意求教。 胥锦不耐烦地道:“你认得我?什么尊主?” 白鹤扑腾几下,摇身一变变成个十二三的姑娘,面貌清丽漂亮,却是一身粗布短衫乱糟糟地搭着,一身火红的衣裳衬得像是胭脂缸里捞出来的小丫头。 小丫头眉头一挑,很有江湖气息,阴阳怪气一哼唧,不情愿地道:“别装蒜了尊主,你要是真不当这妖魔道主了,赶紧说话算话把魔界恶法境继承给我啊。 ” 小丫头又十分谄媚地朝裴珩笑了笑:“神君也在呢,你们看着都不怎么想我啊,我被葵川拦在云府海境外头好多年了,找到你们可废了我半条命,毛都飞得不亮了。” 胥锦和裴珩看着她宛如看着一个可怜的小神经病,小丫头一下子委屈了,好像刚才油滑的一面只是她的保护色,瞬间哇哇大哭着扑向裴珩:“你们真的不认我啦?我要死了我的心碎啦!” 胥锦半路把她扯到自己跟前:“闭嘴安静哭!” 小丫头一下子闭了嘴,安静地流泪:“尊主,果然是逗我的,你从前都是这么骂我的。” 裴珩有些于心不忍:“别骂了,小姑娘而已。” 小丫头眼泪流两道变四道:“神君,你从前也是这么护着我的,慈母严父,不许不认我!” 裴珩:“……” 胥锦没有赶走她,因为自己曾见过的残碎画面之中,裴珩的确就是上神。 龙章飞奔着过来:“哥哥!我……这是谁?” 龙章满头小辫跟着他一起刹住,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小丫头发愣。 和他形影不离的青鸟拖着尾羽而来,落在龙章肩膀上鸣叫着。 “小绿毛!你们竟然把他带在身边不带我!”小丫头更加崩溃,咆哮道。 胥锦愕然,竟然连龙章也认得? 一刻钟后,终于被软硬兼施收拾得不再嚎啕的小丫头,翘着二郎腿坐在厅里,手里拿着个桃子边啃边道:“龙章?哦对,小绿毛本来就叫龙章,绿了那些年都忘记了,他就是个小跟屁虫,天天在岛上跟着尊主你,傻兮兮的。” 胥锦虽然叫她礼貌点,但不得不说,龙章的确就是这样的。 “他怎么了?他又不是玄铁身,怎么也搞脱胎换骨那一套,不住他那绿毛壳子了?“小丫头奇怪道。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3章 “你是说龙章原本是青鸟所化?”胥锦蹙眉。 小丫头撅着嘴:“当然了,要么把他叫来试试,那绿毛壳子里真没一点灵力了么?” 胥锦不答,看着她道:“那你又是哪来的?” 小丫头瞪着眼睛又要册那,被胥锦回瞪着咽了回去,道:“我是你……孵出来的!” 而后胥锦再逼问,小丫头似乎以此为耻,再不解释一句“孵出来”什么意思。 裴珩在旁听着,觉得实在只是巧合,人世面貌千千万万,与所谓神君长得像只是凑巧。 “你叫什么名字?”裴珩笑吟吟地问。 小丫头对裴珩就老实得多,好歹文静了点,但神情很是忿忿:“就叫白鹤!好歹我不是一只母鸡,尊主起名字潦草无比,我出壳的时候神君你不在,他就给我起了名字,早知道我好歹在壳里坚持几天,等到你回来,说不定就能叫‘娇玉’、‘紫梅’了。” 裴珩对这小丫头的审美哭笑不得,胥锦冷道:“你是想当丫鬟还是想进青楼?” 小丫头怒目而视,裴珩十分真诚地道:“白鹤这个名字很好听。”小丫头这才脸色稍霁。 小丫头瞥见胥锦的乌金匕,笑嘻嘻道:“尊主,神君赠你的这匕首还带着呢?你玄铁原身的那把长戟在哪呢?召出来我看看,好怀念啊,这匕首敲核桃最好用,那长戟晾衣裳最好用。” 胥锦皱着眉头:“玄铁?” 小丫头目瞪口呆,手里的桃子掉在地上:“尊主,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她脸上涌现一股“夭寿了我一个豆蔻少女竟要拉扯一家子失忆臭男人过日子”的悲壮。 第31章 团聚 白鹤絮絮叨叨讲了很多,都是从前云府海境的仙岛之上,胥锦和裴珩的种种过往。 不知是不是羽禽类的通病,小丫头对时间的跨度没有概念,在她眼里只有“很多年”、“前几天”,几千年和几十年都可以简单粗暴地算在“很多年”里,她所说的从前就连胥锦都没有印象。 胥锦制止她的絮叨后,对裴珩道:“我自灵识苏醒起,葵川夫人就时常来,白鹤被葵川一直拦着不允许见我。那么白鹤所说的过往,至少是我灵识苏醒之前的事,或许你我都重入过三界轮回,又或许我受过伤,灵识蛰伏重塑。” 裴珩想了想,没有表态,他仍是觉得,自己生而为人,就只是人,所谓前尘巧合他不甚信。 裴珩道:“胥锦,你修为已甚高,照此下去,离位列仙班的日子也不远了罢?” 胥锦怔了一下,点点头:“按道理是这样,但我从没想过这件事。” 白鹤小丫头一拍巴掌,深以为意地道:“没错,咱家有一个承胤上神就够了,尊主已经是妖魔道主,飞升成神有什么必要?” 胥锦蹙眉:“妖魔道主?” 白鹤小丫头瞪大眼睛指着他鼻子,又挪开手指头指着他左脚腕:“那恶法金环就在你身上呢,你拿出迦修戟来,就能号令万魔众妖,不要装蒜!” 胥锦抱着手臂,漠然道:“我若能直接号令众妖,半个月前就不需亲手撕碎莱州的那几只孽畜了。” 白鹤傻了眼:“尊主,你把迦修戟弄丢了?” 胥锦看看白鹤,又看看裴珩,一挑眉头,伸手凭空幻化出一柄海水为身的长戟:“玄铁原身那把的确不在我身上,这阵子都是随用随化,我也觉得少些什么。” 白鹤的神情显然是在说“尊主你是少了点心眼儿吧怎么啥都能丢”,但咽了下去没敢说。 小丫头长吁短叹一阵子,掏出一只盒子递给胥锦:“这是从前你给我的还灵丹,我修为不如尊主,不能探你内府灵识,你说不定是灵识有损,要么试试吧。” 盒子里的还灵丹不是丹药,而是一股带符印的灵力,那灵力胥锦很熟悉,因为就是他自己的。 胥锦心情有点复杂,将那团淡蓝的光芒捧在手心看了看,纳入了灵脉之中。 小丫头又看了看裴珩,神情有点难过:“神君如今是凡体,上神变成了凡人,一定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裴珩笑了笑:“不论从前如何,现在我还是平安的,不必难过。” 小丫头这才由阴转晴,清亮的眼睛滴溜一转,道;“我飞来时听说这是王府的宅子,神君你是皇族的人吗?” 裴珩没有纠正她神君的称呼,只是点点头:“正是。” 小丫头眼睛一亮:“神君,人世间皇族的体内是有灵脉的,虽说弱了些,但应付妖魔时自有天命之灵护体,神君你还是很厉害的!尊主,你试过吗?” 胥锦瞥了她一眼道:“你觉得我会没事就用灵力攻击他?万一伤了他怎么办?你当是妖族这般,妖丹不散就总能养好?凡人的性命柔弱,我天天恨不得布一道护体灵罩把他护在里头,岂会舍得用灵力试他那本事!白鹤你听清楚,不论何时都不许随意用灵力对付凡人!” 小丫头老老实实受了训诫,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感到一丝腻歪,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飞得好累啊,先睡了,明儿再一起叙吧。” 话毕转身跃上扶桑树就要找一根舒适枝干当床,被胥锦半空中拎下来:“小丫头怎么天天过得那么糙?王府这么大没你一个闺房么?” 裴珩一阵笑,唤来金钰,小丫头吱哩哇啦被胥锦丢给金钰带去休息。 院子寂静下来,裴珩和胥锦慢慢并肩散着步,沿着游廊往回走,月光洒在裴珩肩上,清隽和雅的侧脸更加温润。 两人都默了一阵子,几乎同时开口:“她……” 裴珩笑了笑:“你怎么想的?” 胥锦方才虽凶了点,此刻却神情平静,平静中带着点认真:“小丫头看来是漂泊得久了,睡觉就那么幕天席地……” 裴珩点点头,心里对白鹤还是有些心疼的,小丫头飘荡着寻觅胥锦和神君那么久,该是很不易。 裴珩又道:“小丫头原身那白鹤,瞧着很是有仙气,是妖族还是神族?” 胥锦笑了笑,轻轻撞了一下他肩膀:“承胤,小丫头连妖族都不是,她是魔。” 一直到跟着裴珩回了房间,胥锦皱着眉头道:“承胤,我在想,是不是该带白鹤离开,先去找我那柄迦修戟,再弄清楚这妖魔道主的状况。” 裴珩顿了顿,不动声色道:“你要找那柄长戟,眼下可有头绪?既然没有任何方向,便在我这里待着,何时有了线索再说。” 胥锦这才体会到裴珩管束别人的一面,但他被管束得身心畅快,作一脸正经状道:“那好吧,承胤你说得十足有道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4章 说罢上前又黏住了瑞王殿下,死缠烂打着滚上了人家的卧榻。 熄灯前裴珩斥道:“我看王府不用给你单独备院子了。” 胥锦长手长脚往人家身上一搭:“是这个道理。” 裴珩:“……” 这一夜,胥锦深陷入漫长的梦境,瑞王宽大的卧房内,垂着帘帐的卧榻中,胥锦从背后以近乎呵护的姿态抱着裴珩沉睡。 深夜两人皆无所察的情况下,胥锦搭在裴珩身前和腰上的掌心内,不自主地催发出淡淡金色光芒,映得裴珩苍白的脸十分安谧。 那灵力柔和而温暖,无意识间包裹着两人,缓缓渗入裴珩的身体,似是在保护他,又像是在治愈他。 而胥锦则在梦中再次回到千年前的云府海境,看见了一切的开始。 第32章 初识 东海世外之地,深海下丘壑万千,灵穴星罗棋布,大大小小如珠玉满盘的岛屿和土地彼此遥望,不少世外修者氏族都居于其间。 云府海境是一座仙岛及其周围广袤的海水,仅凭双脚沿着岛屿边界丈量须得十几天,无边无际的世外之海,似乎再无其他的土地。 仙岛上峰岭险峻纵横,古木丛生,流泉飞瀑伴着云岚袅袅,每一只蝴蝶、每一朵花都被这仙岛坐拥的灵穴所滋养,蕴含精妙的灵气,飞禽走兽无不聪慧而生机勃勃。 这得天独厚的海上桃花源唯一的主人是胥锦,自他以玄铁修出鲛妖之身,便登临此处,而后有玉山神鸟——一只小青鸟在此处修出人形,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一直追随着胥锦,名唤龙章。 胥锦性子淡漠桀骜,脾气时好时不好,打从开始是不怎么理会龙章的,但小男孩儿一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胥锦离岛入海,龙章便自得其乐在临岸悬崖上远望等候他,胥锦回来,龙章又兴高采烈迎上去。 时日久了,小男孩儿长成了小少年,依旧殷殷跟随,那时胥锦已经默许了。 仙岛一直宁谧无比,直至这日胥锦回来,从海边嶙峋巨石踏上山径,洞府庭院内直指云霄的扶桑树下,出现一道悠然的修长身影,一身霜色袍子纤尘不染,半坐半卧在花下云竹榻上。 那位落难后在此暂歇的上神笑吟吟地、不慌不忙地跟胥锦讲了个凡俗所用的名字,胥锦再问,才又道出“承胤”二字。 胥锦负手站在庭院门口看这不速之客,神情本是淡漠的,可入眼那云墨般的笑意,眼底的冰冷就不自觉消解。 “遇到了点麻烦,在阁下这里叨扰一阵子,还望不要介意。”裴珩肩头落了扶桑,弯眼道,语气中毫无客气或不好意思,俨然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 可胥锦倒未觉得不悦。 龙章扑闪扑闪地飞来,青鸟尾羽扫过枝头,落地化回小少年的模样,跑到胥锦身边:“我没拦他进来……他不像是坏人。” 胥锦朝屋内走去,对龙章淡淡道:“第一,你的本事拦不住他;第二,你眼里看去遍地都是好人。” 龙章欲哭无泪,不好意思再跟上去,便回头好奇地又围着裴珩转,问东问西:“你是上神,为何要在此停留?是找他来的么?” 裴珩闲闲地靠在花树下:“东海仙岛成千上万,我是第一次遇见你家大人。至于为何停留……” 他看着穿一身黑色暗纹衣袍走来的胥锦,笑了笑道:“本是为了渡化鲲鹏,却没选好地方,深海下的一处海渊不巧是天然的灵阵,反噬起来,我被伤了,就近寻到这里。” 龙章半信半疑:“就近?可我为何一点察觉不到鲲鹏的气息?” 裴珩无奈笑了笑:“这仙岛位置孤绝,我渡化鲲鹏的地方离这儿不知几千几万里,这里却是最近的唯一落脚之处,想来从前未曾有过外人来做客罢?” 龙章叹了口气:“确实。” 胥锦随口问:“伤得很重?” 裴珩苦笑,苦得很真诚:“确实。” 胥锦深邃黑沉的眸子垂下片刻,点点头。 裴珩扶了袍子上的落花,起身慢慢地走到胥锦身边,目光里颇有兴味地盯着他手里那坛子:“是酒?” 他狭长的桃花眼笑意潋滟,静静体会空气中单薄的酒香,道:“白露引,花间酿,渊底藏——是‘长相思’,对不对?” 胥锦从不与谁来往,对外界给佳酿起的名字亦不知晓,将小酒坛递给裴珩:“只是酒而已,庭后有许多,喜欢就随便取。” 龙章在旁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见胥锦对谁如此温和,心想也难怪,毕竟上神,上神与寻常的妖和灵物总归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大约是好看又爱笑罢。 裴珩心满意足接过酒坛,启封品了一口:“你能自己琢磨出这方子,委实有天赋。” 胥锦望着那人清雅的侧脸,饮酒时脖颈微微仰起,心中便有些从未体会过的细小扰动。 龙章倏然化回青鸟身形,对胥锦道:“西边有骨翼鸟飞来了!” 胥锦蹙眉,周身仿佛涌起一股不悦的暗流,整个人徒生一股戾气,他抬步便走到临西岸的海崖上,猎猎的风扬起他黑色衣袍和乌发,修长如剑的背影。 裴珩随之跟过去,不远不近站定,望着胥锦,再沿胥锦所对着的方向远眺,汹涌海涛上的苍穹间,黑点般的影子在靠近,一眨眼便已现出巨大宽阔的双翼。 那些巨鸟皮和羽毛包裹着骨头,显得瘦骨嶙峋,那些羽毛湿漉漉的贴着身体,尖锐的长喙和猩红的眼睛,一看便不是善茬。 裴珩道:“骨翼鸟是海中之妖,可离海翱翔,性情凶猛嗜杀,是天性易作恶的妖。” 龙章在裴珩身边站定,低声道:“骨翼鸟每次闯进岛上,便要将花木毁个遍,飞禽走兽一个不落地杀死。胥锦每次走时都会留下结界护住仙岛,若刚好撞见它们……” 龙章没有继续解释,胥锦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从潮湿的海崖黑石上跃至凌空,手中召出一柄纯黑长戟,径自踏在一只骨翼鸟背脊上,那柄长戟迅疾如电,大开大合地劈出。 胥锦在高空中不断从一只骨翼鸟身上飞跃至另一只呼啸盘旋的鸟妖身上,仿佛沉稳地走在梅花桩上。 他的背影和一闪而过的侧脸充满不耐烦,不断有凄惨唳声划破长空,长戟带起风声,斩断鸟妖要害,当空就砍得它们七零八落。 一只又一只骨翼鸟坠落进海里被暗涌卷走,偶有漏网之鱼扑到仙岛上,巨大翅膀如一把剃刀,将丛生的白薇瞬间碾得如尘泥般凋零。 裴珩没有插手管,龙章也不急切,只是厌烦这些低等又爱惹事的妖物:“那丛花儿生长在靠海悬崖,开花很不易,就这么被毁了。” 胥锦下杀手很利落,他在一只坠落的妖鸟翼尖微一借力,掠身落回崖边,长戟在他手里轻轻松松旋了一旋,带着万钧之力便穿透了最后一只试图用翅膀压毁林木、碾死林间鹿群的巨鸟。 裴珩的眼中颇有些欣赏,那挺拔的背脊,黑色衣袍勾勒出的劲瘦腰线,挥戟时气势如虹的手臂弧度,无一不落在他眼里。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5章 鸟妖妖丹尽碎,尸骨消弭。 胥锦手中的血还未擦干净,走过那丛白薇旁时,修长笔直的腿没再迈步,他掌心蕴起淡淡灵力,灌注在枝茎伏地的花木上,那淡金色的灵力裹挟着温柔的东风,花木重新抽枝生芽、结出花苞、缓缓绽放。 他注视那丛白薇的目光很安静,周身逼人的戾气全然不见。 一时与众妖厮杀得狠烈,一时又耐心将一丛脆弱的花木养活,非是慈悲怜悯,只是凭本意,这鲛妖少年的性子当真有趣。 裴珩负手在旁看得津津有味,胥锦察觉他的注视,抬眼看了看裴珩,低头拈起一朵层叠如云的白薇,隔空丢给裴珩:“走吧,你该歇着了。” 落难的承胤上神毫无狼狈,他嗅着那朵花儿,优哉游哉随胥锦回到宅院,大大方方把自己安顿下来。 第33章 花酿 裴珩住下,龙章最为兴奋,这里未曾有过这样的客人,他便天天围着裴珩转,填满自己的好奇,进进出出像一阵风。 裴珩内府元神受创,休养的日子里便把胥锦的居所当作自家,上午住下,胥锦下午来时,房中已多出一张书案,案上笔墨俱全,裴珩正在默帖。 胥锦问:“仙界典籍?” 裴珩停笔,朝他眨眼笑了笑:“那些东西没意思,只是随便写写。” 胥锦挑了挑眉头,裴珩半哄骗道:“要不要拜我为师,带你学学那些没意思的典籍?” 胥锦当然没兴趣,裴珩拉着他绕过案头,带他执笔:“开玩笑的,你修天然之道,学那些纯属画蛇添足,不过写写字是不错的,凡人常说练字修身养性,确实能静心。” 胥锦对此倒有些兴致,因为他见裴珩的墨迹,落笔风骨天成,实在好看。 胥锦聪明,裴珩又是个闲散的,便带着他入门,而后随手幻出几册书帖在案头,让胥锦挑顺眼的临着写,自己就在一旁懒懒一倚,喝酒晒太阳。 裴珩自己都不知道,他给的那些帖中,便有他自己从前抄的典籍,而胥锦尤其鬼使神差看着裴珩的字最顺眼,于是天长日久,裴珩发现的时候,胥锦已经悄无声息学了一手与他一模一样的字。 裴珩心很宽,但脸皮厚度到底有限,于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表面很坦然,只说这是正常的,还夸胥锦悟性高,胥锦便笑笑,妖冶昳丽的脸上有些裴珩未察觉的纵容。 仙岛上万妍争芳,终年如春,胥锦无事时便酿酒,裴珩随他一起选花挑蜜,撸起袖子围着酒坛研究改动酿酒方子,把“长相思”的古方和胥锦的方子糅合。 胥锦从前总是把酒埋在海渊之下,如今便在庭前屋后也埋了酒坛,裴珩在花下懒睡,自称是枕酒而眠,兴许是渡化鲲鹏受伤所致,他每次半醉去半睡去,一直到日落西山也不醒,胥锦便把他抱回屋里安顿好。 将养得差不多,裴珩便回九重天一趟,有意无意到了司命星君那里,说起胥锦的事,司命见多了三界生灵的曲折,便道:“听上神所言,那鲛妖修为强大,心性单纯,又有磐石坚毅之质,依小神愚见,上神可以多留意着些,这样的资质要飞升不难,但这心性也容易误入歧途,一旦走上一条道,就算撞南墙也不回头。” 裴珩也不知听进去多少,他却是别有所图,道:“不如看看司命簿怎么说?” 司命了然一笑,知道承胤上神的性子,便也就给他看了,看得明白不明白是一说,但自己绝不能多解释。 裴珩兴致勃勃看去,却蹙眉,而后笑道:“星君这是逗我,司命簿上一片雾,怪不得如此大方就给我看了。” 司命的脸色菜了菜,心惊如马奔过,犹疑着问:“上神才是逗我,真的一片雾?” 裴珩哭笑不得:“这司命簿看的人不同,看见的东西也不同,我何必骗你。” 司命笑得有些勉强,解释得也有些勉强:“那……倒不多见,这鲛妖有些特殊,上神可以多考虑考虑怎么做,凡事稳妥为先嘛。” 裴珩也不为难人,爽快地道:“罢了,星君总归是不能多透露机缘的。” 便谢了司命离开了。 司命捧着司命簿,目送裴珩远去。 看司命簿的人看见一片雾,是因为与对方有极其亲密的纠葛,亲密到身在其中而不可察。 司命不能透露,只能暗中提点,既然是暗中提点,那么多半是点不出什么的,他也只好叹息,毕竟同为仙僚,便希望承胤上神莫要在这鲛妖身上栽跟头。 心宽似海的承胤上神果然没有领会司命的提点,他在九重天上琢磨着,既然相识一场,便该好好留意胥锦,免得他踏上什么走火入魔的岔路。 承胤上神是九重天西瀛府战神,随侍泓明上神左右,泓明也是九重天数一数二的姿容气度,比承胤稳重得多,如其师长,对承胤的做派十分了解。 泓明察觉他心思飘渺,比往常一贯的飘渺还要飘渺几分,便问他近来怎么回事,怎么渡化鲲鹏回来,心也随鲲鹏往北冥去了。 裴珩便对泓明简单讲了讲,泓明没有多说什么,裴珩便又干脆下界去找胥锦。 胥锦不在岛上,裴珩便箍着龙章作伴,天天逗小朋友为乐,只是独自在花下睡了,龙章也不敢去挪动他,往往一觉醒来身上盖了一层落花,腰背有些酸痛,便叹还是胥锦在的时候好。 胥锦回来时,隔着敞开的雕花窗,看见裴珩在屋中提笔作画,略有些吃惊:“回来了?” 裴珩闻声笑吟吟抬头看他,放下笔走到庭中,见他手中拎着两只青瓷坛:“到日子了?” 胥锦笑着点点头:“还以为你不来了。” 裴珩勾着他肩膀往海崖边风景好的地方去:“怎么会,今后我常住。” 裴珩回来这天,第一酿长相思,恰好出窖了。 两人在万仞临海绝壁上对饮,悬崖下波涛如怒,远方暮色西沉,巨大的夕阳和漫天云霞染透了裴珩的霜袍。 裴珩最后又是醉得懒卧不醒,胥锦将他打横抱起,未用灵力,一步步走回花木深处的宅府。 一日一早,龙章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硬是把裴珩吵醒了,他出门,见胥锦也刚到庭中,龙章不由分说拉着两人便往海水边去。 隔着老远,便见一红衣小丫头坐在半空的一片缭绕黑云上,姿势像个野蛮汉子,手边一把大刀。 龙章见她就十分激动:“这疯丫头跑来说要斗法,拉着我不放,扯了我三根尾羽,又说我太弱,找错人了,非要胥锦来。” 小丫头从黑云上跳下来,肩扛大刀,一身乱七八糟的红衣裳,嚣张地指着胥锦:“是你吗?听说你是当世最厉害的大妖?敢不敢与本座比试一番?你岛上结界倒是不错,可惜拦不住我。” 裴珩看得津津有味,胥锦懒得理她:“那结界是挡骨翼鸟那种蠢货的,你比它厉害,恭喜了。” 小丫头怒了,提刀便砍来,竟是刀身裹挟滚滚黑云,裴珩稀奇道:“是魔?” 小丫头喝道:“算你识货!”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6章 龙章低声道:“识货?这不是自己骂自己么。” 胥锦站在原地根本一步没挪,隔空便以灵力将小丫头打得翻了个跟头,直接摔回到黑云上。 小丫头十分挫败,却不气馁:“等着,我还会再来的,总有一天要打得你服服帖帖。” 裴珩笑吟吟问:“阁下可否报个名号?比试总要互相认识才好。” 小丫头见他客气,犹豫了一下道:“本座是未来的恶法境万魔之主!记住了么?” 裴珩笑得更灿烂:“想必是恶法境尊主的爱女,久仰。” 小丫头一副“算你识相”的神情,扛着刀腾云便去了。 胥锦一脸莫名其妙扭头便回,龙章奇道:“这疯丫头什么意思?真的还来?” 裴珩道:“听说万魔之主已接近化寂,小丫头要接替尊主之位,约莫是恶法境众魔不服她,她便想打败个厉害人物,好竖威立足。” 龙章唏嘘道:“那也挺不容易的。” 胥锦弹了他脑门一下:“你倒是善解人意。” 裴珩带胥锦去了九重天一趟,特意到自己所居的灜西府逛了逛,泓明上神身边的神侍叫做白狄,白狄见着胥锦,颇为惊讶:“承胤上神这是带友人来……” 胥锦神色淡漠,没怎么理会,白狄神情有些尴尬,裴珩笑笑道:“我在他家中作客已久,礼尚往来嘛,也到我这里看看。” 白狄又问:“神君要带这位客人去见泓明上神吗?” 裴珩道:“不必这么麻烦吧,你也可跟泓明说一声,我就不特意去讲了。” 白狄便没说什么。 回到仙岛,胥锦问裴珩:“你回来找我是为何?” 裴珩本想胡扯几句,但还是讲了正经话:“你资质实在好,如今称你当世妖主也不夸大,但你又随性得很,万一误入歧途就可惜了,我回来陪在你身边,也是守着你这块良才美玉。” 裴珩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比胥锦可谓散漫百倍,竟也好意思说出要为人引路做灯的话来。 胥锦抽走他手边的酒坛,神色有点冷:“就为了这个?” 裴珩摆摆手,不假装什么冠冕堂皇:“那倒不是,回去才发现怪想你和龙章的,整日没什么意思,还是你这里好。” 胥锦这才神色缓和如常,仿佛方才的变化只是错觉。 他给裴珩一枚扶桑佩,是用东海最具灵气的一株红珊瑚雕成,精美细致如真花一般,共有两枚,可感应到对方那枚主人的平安。 裴珩颇喜欢,把玩了半天,笑道:“若我当日渡化鲲鹏的时候有此物,便不必狼狈地四处寻觅落脚之地了。” 龙章在旁讶然道:“上神觉得那天狼狈吗?明明很有风度啊,只是虚弱了些。” 裴珩但笑不语,此人爱面子,粉饰功夫一贯绝伦,当然永远看起来不狼狈。 第34章 震怒 裴珩到底不是真的游手好闲,九重天上有事须他办,白狄便来往传信,胥锦见了白狄总是简单问候一声,他对不熟的人惯常冷漠。 白狄对此不大舒服,裴珩便替胥锦给他道个歉揭过。 这天早晨,整座仙岛上的结界一阵震颤,虽然幅度轻微,但响动很大,龙章远远喊着道:“又来了!又来了!” 裴珩和胥锦被吵起来,赶到结界扰动的源头,见那红衣小丫头扛刀的熟悉身影。 小丫头被结结实实挡在了结界之外,愤怒而自强不息,提刀狂砍结界,在外头怒喝:“你针对我!有本事你撤了结界,咱们再打过!” 龙章隔空喊回去:“你才回家练了十天,这就又来,好歹多练一阵子吧?” 小丫头提刀指着他道:“小绿鸟闭嘴,没跟你说话,再嚷嚷下次拔光你的绿毛!” 龙章:“?!” 胥锦冷冷看着她,黑眸中烦躁不已,裴珩和蔼可亲地笑着道:“可是结界都进不来,又如何能打赢呢?姑娘不如再卧薪尝胆一阵子,待练就绝世神功再来打过不迟。” 小丫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打道回府了。 裴珩叹气道:“这小魔头,能不能换个时辰来,大清早扰人清梦……” 于是此后每卧薪尝胆十天八天,小魔头便要来找胥锦决战紫禁之巅。胥锦碍着裴珩的面子,没有把这未来的恶法境继承人怎么样,也渐渐习惯了。 有时小魔头被他收拾一顿,还会留下吃个点心,跟裴珩学着写写字,不过裴珩的帖都被胥锦收走了。 这日裴珩回九重天,胥锦回了东海海渊,龙章到了闭关的时候。白狄来仙岛,岛上无人,恰逢小魔头例行公事来讨教。 白狄见是个戾气丛生的魔物,竟强行冲撞结界要闯岛,问了几句,得到很不客气的回答,因为小魔头丫头看他不甚顺眼。 白狄不悦,出了重手,将小魔头击落入海,又掐诀召来海妖,便回了九重天。 胥锦回来,便见海岸礁石上伤口惨烈的小魔头,只剩下一丝灵元了。 他怒不可遏,却只得强忍怒意小心翼翼收起那丝灵元,把小丫头的尸身在后岭立了个坟冢。 胥锦以符咒窥见发生了什么,而后直奔九重天,长驱直入冲进灜西府,揪出白狄。 泓明上神被惊动,他是承胤之师,也是九重天灜西府战神之首。 胥锦左手按着白狄,右手提着一柄迦修戟,浑身隐怒不驯,在庭中与泓明上神对峙,泓明一身雪白底暗金绣的武袍,长身玉立,已召出怀光剑。 周围的神使都大惊失色,泓明上神自几百年前北冥一战后,再未出手过,今日天界要出大事了么? 当世妖主震怒起来非同小可,裴珩急忙赶至,拦下胥锦,把胥锦拉进殿内关上门,抓着他的手:“你先回去,仙岛位处灵穴,你回去布阵,阵法在这儿,我随后找你。胥锦,听我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7章 胥锦怒得眼睛发红,只看着他不言语,裴珩心里何尝不急,上前抱住他:“听我的,信我,胥锦……” 胥锦有些意外,总算怒意稍缓和,冷静些许,先独自返回。 屏退无关人等,灜西府只剩下承胤、泓明上神和白狄。 裴珩一反平日的笑容,冷冷地问白狄:“你去云府海境做什么?明知我在天界,你去是要找龙章作伴不成?” 白狄脸色难看,不言语,泓明在高处座上俯视二人,蹙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裴珩看了看泓明,道:“是我素日思虑不周,想必得罪了白狄,但这次闹出了命案,既然扯不清楚,泓明,我私下了结可否?” 未等泓明表态,裴珩抓起白狄便将他狠狠打了一顿,粗暴之极,他把握着分寸,速战速决地结束。 被西瀛府战神揍过,满脸血的白狄也说不出什么,此事若闹大了,他只会被罚得更重,上慈悲台受天刑也说不准。 白狄被遣下去,泓明看着眼前的爱徒,道:“承胤,你又是为了什么?” 裴珩走过去,半蹲跪在泓明膝前,仰头看着他:“什么也不为,此事对错分明。” 泓明抬手,修长的手指擦掉他眼尾旁溅上的血:“从前纵容你,如今心性之散漫……罢了。” 裴珩心头一动,攥着泓明的袍摆,笑道:“师父也怕我误入歧途么?” 泓明许久未听他叫过师父了,笑笑道:“知道就好。” 裴珩不再耽搁,起身朝泓明一礼:“他还等着我。” 裴珩赶到时,胥锦已布好阵法,裴珩与他对视一瞬,二话不说开始给灵阵灌注灵力。 他凌空立于海上半空中的风浪间,岛上巨大灵阵的复杂纹路泛起淡红色的光芒,裴珩霜色衣袍猎猎翻滚,神色是罕见的淡漠,漫不经心般将强大的灵力源源不断输进阵中。 那阵法如一道深渊,永无满足之时,一时间海天变色,风云剧烈涌动,滔天巨浪被这阵法搅动,裴珩的脚下几乎形成一道无边际的漩涡。 直至阵法完成,裴珩几乎耗尽全部灵元,小魔头那奄奄一息的神元就此被保住,假以时日,这处宝地的滋养或许能把她魂魄养回。 裴珩收手时便已脱力,直接从半空坠向海面,被胥锦迅疾地接在怀里。 他脸色苍白无比,只有力气朝胥锦笑笑,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胥锦把他狠狠箍在怀里,将他带回去放在卧榻上。他紧扣着裴珩修长微凉的手指,低头看着他昏睡的模样,哑声道:“承胤,知道我今天在想什么吗?若换做你,我怕是要疯……承胤……” 裴珩昏睡了整整五个日夜,胥锦守着他寸步不离。 云府海境下有一处灵穴,是滋养生息的宝地,醒来时,裴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趴在床边的胥锦跟着醒来,一把抱住他,裴珩睡得太久,骨头都有点酥,整个人在他怀里软软的,胥锦在他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承胤……” “怎么嗓子都哑了?”裴珩发觉他身上有些抖,也跟着有些大惊失色,伸手在胥锦背上一下一下轻拍,“怎么了?小魔头那阵法没成么?” 胥锦松开他,眼睛有些红,摇摇头看着他:“你半条命都要搭进去了,怎么会不成?” 裴珩还要故作潇洒,笑道:“半条命不至于,小意思。” 胥锦注视着他,无奈笑着摇摇头:“走,去看看她。” 裴珩和胥锦走到仙岛临海的一片石滩上,石滩边沿有一株古松,恰好是胥锦封存小魔头魂魄的阵眼。 裴珩拍拍那古松嶙峋粗糙的树干,道:“待这宝地滋养些年岁,小魔头会不会从地底下发芽长出来?或是开成树上的一颗松果?咱们先把岛上的松鼠都送走吧。” 胥锦拿他没办法:“那丫头魔元不是木属性,怎么可能发芽?” 裴珩沉思:“会变成蚯蚓吗?不声不响,得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 胥锦嗤笑:“她那脾气,回来时一定惊天动地的,绝不会默默无声。” 封存小魔头元魂的阵法,可以汲取天地灵华,滋养她直到她恢复,而后以什么样的形态回来,就难以预测了。这阵法本身需要大量强大的灵力,但裴珩这样的上神统共没几个,因此先例有限,记载都已模糊。 裴珩自此来往于仙岛和九重天更加频繁,他和胥锦守着那大阵,但许多事不由人等待,譬如魔界恶法境之主,很快就归于寂灭了。 恶法境原本应由小魔头继承,眼下尊主一死,万魔无首,恶法境眼看要乱。 这天一早,胥锦提着迦修戟要离开,裴珩却追了来,仙岛海崖上丛生的花间,裴珩问:“你去做什么?” 沧海涛声从万丈海崖下传来,胥锦停了步子,回头看他,背后是东海尽头一轮巨大的朝阳。 他走回去轻轻拥抱裴珩,俊美妖冶的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去恶法境,小丫头总惦记尊主之位,我替她保管,免得她回来了又闹。” 第35章 失魂 裴珩想拦住他,胥锦是妖,虽是当世数一数二强大的妖,可恶法境终究是魔界,在众魔眼中,胥锦非我族类,哪怕小魔头此刻平安,也未必能令众魔俯首,何况一个外人? 裴珩张口,却只问出一句:“我陪你?” 胥锦摇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和泓明上神曾于北冥与众魔一战,恶法境说不定会以你为借口,挑衅九重天。等我回来。” 裴珩在云府海境等待了三个日夜,龙章化作青鸟蜷在他手心里,一起在小魔头封魂之地望着东海的日升月落。东海尽头的长空时常风雨大作,正是魔界动荡所致。 征战归来的胥锦通身浴血,迦修戟的玄铁纹路间填满了魔族的血,他没有刻意收拾掉血迹,眉眼间有一丝疲惫,可远远看见裴珩,深沉的黑眸中焕发出热烈的笑意。 三人在那株古松前,胥锦将一枚窄金环放在树下:“小丫头,早点回来拿你的东西。” 恶法金环似乎有灵性,微微散发出淡金的光芒。 胥锦又取出一枚魔元丹,那是上一任万魔之宗留下的,他把魔元丹融进大阵之中。 魔族只服强者,胥锦孤闯恶法境,打斗了三个日夜,太疲惫,他掐诀清理了满身的血污,回到宅院中倒头就睡,顺手把裴珩拽到身边躺下,牢牢牵着他的手,这才阖眼。 待醒来时,裴珩依旧守在床边,捧着一本凡间的话本打发时间。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8章 “恶法金环认主了,我醒来发现它已扣在你脚踝上。”裴珩道。 胥锦看了一眼,有些不悦:“像是镣铐。” 裴珩在床尾坐下,伸手握了一下胥锦修长的左踝腕:“明明很好看,嗯,别有风情。” 胥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裴珩意识到自己人间话本看多了,语出有失,连忙转移话题拉着胥锦去喝酒。 “胥锦,虽无加冕,你却是实打实的妖魔道主了。”裴珩站在扶桑树下,望着他笑道。 胥锦闻言道:“这样有一个好处,我不会让众魔同你们灜西府神兵打仗。” 裴珩仰头饮了一口酒:“我也一样,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小魔头的魂魄在西瀛府战神裴珩、妖魔道主胥锦的护持,以及前任万魔之宗的魔元丹、东海灵穴的滋养下茁壮成长。 裴珩有时看着那棵沾了福气、容光焕发古松发愁:“这可是十全大补,会不会补过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三年,古松下终于有了动静 ,龙章依旧是第一个发现的,惊恐万分飞到胥锦跟前:“臭丫头她发芽了!” 裴珩大惊失色:“什么品种” 龙章憋了半天:“……没法形容。” 裴珩和胥锦赶到,见古松下的确是发芽了,圆润的、白皙的蛋壳顶端破土而出。 裴珩一点点将那颗蛋挖出来,见底下没有根须,是一颗正常的蛋,松了口气。 青鸟龙章很不满:“不会跟我成了亲戚吧?” 胥锦看着那颗蛋,满脸漠然,裴珩把那蛋塞进胥锦怀里:“你照顾几天,泓明叫我回去一趟,你有不懂的可以问……问岛上西边那只刚成精的海燕。 胥锦眼睛微微睁大,裴珩匆匆走了,龙章躲得远远的,生怕跟那臭丫头重逢。 孤独的妖魔道主胥锦抱着雪白的鸟蛋沉思片刻,把蛋重新种回古松下,拎了一坛酒守在树下,百无聊赖。 裴珩这个负心神一走就是四五天,胥锦远远感受他的气息后,利落地把蛋挖出来捧在手里,假装自己一直在照顾。 裴珩欣欣然走来,还有三步远的时候,两人听见那蛋壳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小魔头破壳了! 一直没几根毛的雏鸟在胥锦手里扑腾了几下,而后迅速地骨头抽节、羽毛生长,待地上落了一层如雪的褪换羽毛,一只优雅的白鹤亭亭立于石滩上。 裴珩赞叹:“不愧是你亲自孵出来的,像个美人胚子了。” 胥锦脸色有点难看,白鹤尖长的喙一张,美人胚子变成了糙汉胚子,她吱哩哇啦开始问候亲人:“上神!哎,小绿毛怎么没长个儿呢?” 龙章赶来凑热闹,耳朵险些被震聋。 白鹤扑腾几下不熟悉的翅膀,努力化出了小少女的模样,一点没变,红衣乱糟糟的,脸蛋倒是很好看。 得知胥锦提她留了尊主之位,白鹤很有自知之明地道:“等我再厉害点,尊主你再把位子传给我。” 白鹤也是爱面子的,面对胥锦总有点尴尬,最后终于憋不住了,只好道:“谢谢……尊主孵化之恩。” 胥锦:“……” 胥锦想解释,可裴珩转身拥抱住他:“多亏了你。” 看着裴珩笑意盈盈的眸子,胥锦没能说出自己把蛋埋回去的事情。 一阵穿透门窗的嘈杂唤醒了胥锦,帷帐依旧合拢着,沉睡的裴珩依旧被他拥着,胥锦体会到怀里真实无比的温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耳边还回响着小丫头那句“孵化之恩”,振聋发聩。 胥锦坐起来,听出外头是龙章和白鹤在王府里打闹的动静,准确地说,是白鹤追打龙章。 他低头看着裴珩沉静的睡容,极其肯定如今的裴珩就是从前的裴珩,虽然身世不同导致言谈和想法有了些许差异,但音容笑貌无一不重合无隙。 思忖了片刻,胥锦将灵力凝起,试着将这段记忆传输给裴珩。 隔世的光阴不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想独自守着过去。 做完这一切,他安安静静看着裴珩,在想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们会四散天涯,裴珩甚至入了凡世,如今的重聚又是否只是巧合? 裴珩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脸上有些疑惑,他坐起来,看着胥锦,两人面对面静静过了片刻,裴珩倾身拥抱他:“是真的早就认识你……” 庭院内的叫嚣打斗已然要翻天了,推开门,两人便见小丫头骑在树上倒拎着龙章的惨烈景象,院子里花木碎了一地,金钰站在廊下,一脸沧桑。 裴珩约莫知道,龙章曾经身为青鸟却怕鸟的毛病源于何处了。 胥锦走到树下,面无表情看了白鹤一眼,白鹤乖乖松手,胥锦接住被放开的龙章,放在地上,龙章怒道:“臭丫头!” 白鹤从树上利落地跳下来,拍了拍手,瞪了龙章一眼:“就你这样子,还要跟上神带兵打仗,再卧薪尝胆一百年罢!” 龙章无语:“打仗不是泼妇掐架,你拽头发掐耳朵无所不用其极,应该去后宫当霸王。” 裴珩笑笑,揉了揉龙章头发,上前对白鹤微微张开手臂,道:“欢迎回家。” 小丫头愣了一下,眼眶一下子红了,嚣张野蛮的气势全然不见,哭着扑进裴珩怀里:”上神……你想起来了。“ 胥锦沉默许久,道:“你以前没这么凶悍,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小丫头抬起头,哭得更凶:“见不到你们,我回了恶法境,把背后说你坏话的都揍了一遍,一开始打不过……没关系……我现在也变厉害了,比小绿毛厉害得多……” 胥锦试着复刻了白鹤给他的还灵符,想试着继续用这符咒,兴许能想起更多,但白鹤瞥见了连忙拦下他:“尊主你昨天才在自己身上用了这符,至少也要隔半个月才能再用,否则想起从前的事,却会忘记如今的事。” 待到午后,白鹤和龙章有了和解的迹象,小丫头教龙章市井打架斗殴的要诀,龙章告诉她裴珩和胥锦的日常。 裴珩喝了药沉睡着,胥锦照例在书房寸步不离守着裴珩,白鹤悄悄走来,对胥锦道:“尊主,你有没有试探过上神……王爷的心脉和魂魄?” 胥锦抬起头,神色有些凝重,白鹤小心翼翼道:“他睡得太沉了,像是失魂。” 胥锦一直觉得裴珩身为凡人很脆弱,从不轻易把灵力用在裴珩身上,生怕伤及他性命。因而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49章 白鹤紧张地看着胥锦一点点将灵力输入裴珩心脉,看胥锦细致的程度,似乎那睡榻上的人是易碎的琉璃。 一番仔细探查,最后收手时胥锦几乎一头冷汗,便是恶法境之战,也没像这样让他心力交瘁过。 胥锦的神色凝重,眸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三魂六魄,他少一魄……” 第36章 淮原 自东海船上初见,裴珩就是病弱昏睡的模样,每个服药后沉沉睡去的午后,胥锦都是寸步不离守在旁边,裴珩的功夫臻至化境,身体底子却积弱,这样的矛盾,竟都是因为失了一魄。 裴珩醒后,听了此事,却很淡然笑笑道:“其实也无大碍,如今也只是偶尔头痛,喝了药睡得久些,凡人常有大病小灾,这不算什么。” 白鹤觉得裴珩投入凡胎后,心更宽了几丈,在旁愁得小脸皱成一团。 胥锦从金钰那里拿了裴珩的药方,方子竟是国师温戈给开的,里头一味药,那药可做寻常草药,也可做灵草,益于修行,温戈恐怕也知道这事。 胥锦回来便问:“你何时开始头疼的?” 裴珩道:“十二年前。” “竟不是先天不足?”白鹤惊奇道,“那年发生了什么?一个大活人平白失去一魄,不会毫无缘由!” 裴珩笑容有些复杂:“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件……我随先帝出征,受了伤,或许是为此。” 胥锦蹙眉:“不,抽魂夺魄,必定是有人蓄意所为。” 白鹤感到背脊发冷,又很愤怒:“……会是谁?” 裴珩无奈笑了笑:“想杀我的人,有千千万。” 白鹤上前攥着裴珩的衣袖:“王爷,咱们回云府海境去好不好?” 胥锦想了很多,他想要不要去九重天一趟,但直觉和理性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裴珩身入六道轮回,绝非简单的事情,甚至很可能一切问题都源于九重天。他又想起葵川夫人,可他的疯姑姑阴晴不定,行踪诡谲,再见也不知何时。 胥锦目光微动,但没说话,裴珩摇摇头:“二十余年俗世纠葛,多少人性命与我息息相关,凡人寿数不过须臾,但也不能撒手不管。何况……我所失的一魄,多半是与这俗世中人有关,回东海避世也没什么意义。” 裴珩和胥锦去青玉殿找温戈。 皇宫后山的一座秀岭之上,古木参天,流泉鸣涧,三百阶宽阔的石板步道蜿蜒而上,于葱郁山木间通往庄严宝地。 朱漆铜钉的巨门缓缓打开,绕过密宗浮刻青石影壁,开阔的前庭正对着一座巍峨殿宇。 九层浮屠阁,门上悬匾,书有“青玉殿”三个字,殿内不供真佛,而是有一尊虬曲威严的腾渊巨大青龙像,龙身自大殿藻井至楠木扶龙台座,上下十余丈,宛若云海渡化,麟爪俱现。 青玉殿前身是帝国第一密宗寺院,大青龙寺。 真佛无相,便只供青龙。 如今的青玉殿却不单纯是什么寺院了,除了二十高僧、沙弥常侍青龙左右,青玉殿内进出都是帝国最顶级的武者。 国师温戈身为青玉殿司主,便统领着无往利器。 裴珩和胥锦进入青玉殿,僧人合十问候,随后退居殿后。 胥锦将灵力敛藏,温戈自会发现他是妖,却窥不见更多。 庭院和大殿进出,皆是身高九尺、面貌端正的武者。他们身穿笔挺的鸦青色武者服,暗纹绲边交领,箭袖甲摆,身上佩着各色武器,有些人惯于蒙着面,步伐皆是矜傲沉稳,整座青玉殿在青岭峻山间森严不动。 两人站在大殿内,清晨山间的光线照进雕花殿门,殿内描金绣红的内壁画,站在一眼看不到顶的巨龙尊像面前,人如一粒芥子般袖珍。 温戈走进来,轻逸的碧色袍子,乌发垂在肩后,一根碧玉簪简单束着,面容温润和雅,冲淡了青玉殿的肃杀庄严。 “王爷是稀客。”温戈微笑道,三人便在殿后庭院古树下石桌旁落座。 他看了看胥锦,依旧是友好的笑容:“王爷原来带了这位小友回京。” 经过的武者多看了胥锦一眼,温戈若有所思,道:“这位小友倒像是武者。” 胥锦向温戈微一颔首,冷毅妖冶的眉目沉静内敛,没有说什么。 帝国武者的地位很高,尤以青玉殿出身者为尊,见帝王不跪,见权臣不拜,身具权柄与荣耀。大燕帝国三百年屹立不倒,与帝国武者的护持息息相关。 温戈这样说,表明胥锦自无名殿出来后,足以跻身此列。 “他已见过陛下。”裴珩饮了一口青玉殿的茶,淡淡笑道。 温戈明白了裴珩的意思,波澜不惊道:“王爷近来头痛之疾可好些了?一入夏,方子也该调一调。” 裴珩道:“温大人觉得我这头疾根源为何?是否与魂魄心脉有关?” 温戈默了片刻,道:“也曾怀疑过,但王爷贵为皇族,我是不能轻易窥察魂魄的。王爷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裴珩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只是听闻了失魂的症状,与我颇相似,因而顺便来问问,温大人不必多想。” 温戈思忖后道:“王爷,失魂必定是人为所致,十二年前发生太多事情……” 裴珩垂眸道:“时隔多年,要寻根溯源很难。” 温戈谨慎地建议道:“不如还是从当下入手,王爷若是失魂,所失魂魄必定还在当年下手的人那里。世间万事有因果,抽魂夺魄者是不能轻易毁去魂魄的,否则自身也遭反噬。” 胥锦听闻此处,便彻底放下了要带裴珩离开的念头。 温戈本事高强,但身为国师,更有许多禁制,裴珩也只能从他这里探一丝口风。 自青玉殿离开,胥锦和裴珩慢慢步行走下绵延的石阶。 山道旁的紫荆兰拂过裴珩的袖袍,他远望过云雾间掩映的山下京畿百余市坊,问道:“胥锦,即便寻回那一魄,我也不过是个凡人,龙章也一样,你可明白?” 胥锦道:“你是神明还是凡人,于我而言没有不同,总会有办法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0章 山脚下便是京畿市坊,裴珩和胥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巷,走了不远便是皇宫西侧的宽大街道,僻静肃清,远离皇宫后,江陵再度热闹起来。 两人难得漫步于市井间,从侧街出来,踏上京城主干道的时候,却闻前面一阵喧嚷。 前方没有士兵府卫开道,街上的车轿行人却都自觉避让,如分海一般开辟出一条能容两架马车并行的路来。 裴珩和胥锦停止交谈,也看过去,见一华服锦衣、春风得意的少年走在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臂横着,手上提着一只小巧的湘竹鸟笼。 少年背后跟着一架八人合抬的大辇,上面是一排如孔雀屏一般的榉木架子。 那架子呈扇形,稳稳固定在大辇上,挂满了各色鸟笼,大大小小,铜鎏金的、檀木黄花梨木的、镶了宝石的,小至关着百灵画眉的精巧笼子,大至蹲踞着白孔雀的半人高笼子,只听啾鸣纷纷嚷嚷,夹杂着八哥鹦鹉的嘶鸣,仿佛大江南北的羽禽珍品都尽收其中。 那拎着鸟笼的华服少年走在前,背后孔雀开屏,如同百鸟朝凤,可谓风骚无两。 沿街百姓看得津津有味,时而有官宦富商的车轿停在街旁,里头的人便会下来跟那少年施礼问候,显然是权贵之身。 “这是什么人?”胥锦看得眉头都抽了抽。 裴珩脸上的笑有点僵。 下一刻,那少年也不怎的眼神好使,一眼瞧见了裴珩,脸上一喜,把鸟笼丢给身后侍从,展开双臂热情迎上来:“啊——九叔!” 裴珩没让他拥抱成功,拍了拍少年肩膀,瞥了一眼那百鸟大辇,道:“怎么一回京就遛鸟呢?” “一路赶得急,马车里闷坏了,这不赶紧出来让它们透透气。”少年嘿嘿一笑,搓了搓手,看向胥锦,“这是……莫非就是那位东海来的王妃?” “胡说八道什么?”裴珩一巴掌拍他背上,“让你家仆把那鸟架子侧着抬,路都堵成什么样了?” 少年倒是听话,嬉皮笑脸问候了胥锦,回头让家仆把爱鸟往回送。 裴珩朝胥锦简单介绍几句,胥锦冷淡地问候了少年。 这位遛鸟少年便是淮原王,当今圣上的十二堂弟,裴珩的小侄儿。依帝国封赦礼制,这一辈亲王是两字封号。而裴珩没有同辈的皇族兄弟,是唯一的单字封赦亲王。 今日入京第一天,淮原王见了裴珩很是美滋滋。 还没顾上多说几句,不远处仆从惊慌无比地跑过来:“小王爷,那那那……雪金雀儿快不行了……” 裴珩有些担忧地看向淮原王,十二侄儿爱鸟如命,死一只得哭几场,当街占道遛鸟就够丢人了,若是当街扑他怀里哭,他打算当场断绝叔侄关系。 不过淮原王的反应出乎意料,他只是平静地叹了口气:“带回去收拾着埋了吧。” 仆从战战兢兢退下。 裴珩稀奇道:“怎么不见你伤心,总算不那么拿玩物当命根子了?” 淮原王沧桑地凑过来,扒拉开眼皮子,展示他眼底的红血丝:“九叔,一路越靠近京城,我那宝贝死得越欢,死太多实在哭不过来,眼泪都干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衣带渐宽终不悔,九叔,你懂……” “行了行了我不懂。”裴珩一身鸡皮疙瘩,“是水土不服么?往年来的时候也没出过这事。” 淮原王神色严肃:“正是有蹊跷,我打算去青玉殿拜会温戈大人看看。对了九叔,明天宫宴,小姑也回来了,你也去的吧?”又看向胥锦,笑了笑,“这位少爷我一见就投缘,明天你也去吗?”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裴珩安慰了几句打发淮原王,小王爷约定了晚上来府里吃饭。 胥锦和裴珩往府里走,胥锦道:“他的鸟不是正常死亡,是受魔气所害,替他挡了灾,恐怕靠近京城的沿途都被跟着。” 裴珩顿了顿:“有人要害他?” 他想到近日几乎所有人都齐聚京城,燕云侯、淮原王,包括淮原王刚才说的姑姑,也就是柔章公主。而鎏金簇一案,奉铉司也快要结案了。 进了王府,胥锦似是深思熟虑过,在游廊下站定,握住裴珩的手:“承胤,明日宫宴……” 你陪我进宫。”裴珩反手握住他的手,又笑吟吟道,“可要保护好本王。” 胥锦心跳漏了一拍,仿佛看见了云府海境初遇时,花间笑容璀璨的那个人。 第37章 落照 傍晚时分, 淮原王如约到了他九叔府上。 一进内院,入眼一丛青竹旁, 龙章一身蓝色武服抱着柄剑,白鹤正逗着一只青鸟玩儿。 那白鹤修颈雪羽,青鸟色如金碧。淮原王爱鸟如命, 一下子挪不开眼:“九叔, 这两个好, 让我带回去吧!” 龙章好奇地打量着淮原王,白鹤似是能听懂人话,抬眼看了看淮原王, 令他感受到一线鄙视的目光, 青鸟就不大知事了, 傻乎乎抖动尾羽, 在白鹤跟前蹦来蹦去。 淮原王看得心下一喜,跨上前去, 要摸那白鹤:“这是个雌的, 我府里还有一只雄的,带回去刚好生一窝。” 裴珩和龙章听闻这一番厥词,心道不好, 果然见白鹤砸吧了一下长喙, 身子微倾,细长的腿爪在原地刨了几下, 而后长唳一声, 展翅扑腾着向淮原王奔跑而来, 淮原王大惊失色,转头四处躲避着嗷嗷直叫,绕了院子三圈才被闻声而来的胥锦救下。 胥锦拎着白鹤的长颈和翅膀往侧院一扔,淮原王喘着气,狼狈地随裴珩去更衣用饭。 待到饭桌上,化回人形的白鹤小丫头倒是举止文静,龙章和淮原王年纪相仿,又都是世家子弟,颇能聊到一起去。 “龙章,我听孙潇邑说过,你这一身功夫很不错,京城多闷呐,你又不打算跟着你舅舅入西陵司,不如随我回淮阴,两年之内给你兵马三万练手。”淮原王笑嘻嘻挽了袖子,很没坐相地跟龙章勾肩搭背。 龙章伸了个懒腰,满头细小的辫子随着他摇头的动作轻轻晃了晃:“京城还没玩够呢,我多半还是要进西陵司的,那是侍奉御前的活计,舒坦又威风。“ 白鹤在旁看着两个一般欠揍的一丘之貉,觉得碍眼,吃了饭就躲到裴珩身边给他捏肩捶背尽孝心了。 待淮原王走后,胥锦伸出手指擦了龙章鼻尖的细小汗珠:“还以为你被人卖都得帮人数钱,没想到机智见长,学会藏拙糊弄人了。” 龙章嘿嘿一笑:“淮原王跟昭武营、燕云军不能兼顾,我便是不入昭武,也当然要站在王爷身边不动摇。” 龙章看起来没心没肺,可但凡京中子弟,单单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也心中有杆秤。他自小崇拜瑞王,得知裴珩身份后,回京路上激动得三天没睡着。王侯三足鼎立,碍于舅舅和瑞王府的旧事,他未必能入北疆昭武,但也绝不会追随淮原王。 裴珩在旁失笑道:“臭小子们都长大了。” 这话意味深长,淮原王裴秀,如今十三岁,瞧着是个整日招猫逗狗的纨绔,实则手握淮阴封地,据守中原大片丰饶土地,虽说淮阴只有府兵,没有驻营大军,但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待少年长成,心思转圜,将来未必愿做闲散王侯,与裴珩和裴洹又是怎样的光景也未可知。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1章 送走淮原王,胥锦不知何时不见了,隔了一个多个时辰才回来,一回府先是去找金钰。 满府转悠着搜寻胥锦身影的裴珩过来,隔着走廊半个拐角,见胥锦将什么东西塞到金钰手里,挑眉一喝:“府内私相授受,拖出去打板子!” 金钰接了东西忙不迭闪身走了,胥锦转身走过来,似笑非笑道:“要打多少大板?” 裴珩上下端详:“生得这么俊俏,二十板子,小示惩戒便罢。” 胥锦走得更近了些,在廊下站定,笑容略微收了收,目光中多了一丝坚定和说不清的意味,声音低沉道:“可否请求王爷亲自动手,便是剖心断骨之刑,也绝不反抗一下。” 傍晚的最后一丝夕照从天边投到廊檐下,映得他深邃的眼如琉璃一般,也映得那玩笑如一场海誓山盟。 裴珩心道妖孽,垂眸一扫,瞥见胥锦靴边沾上的一点青泥和苔藓,细看发现袍摆也沾了尘泥,便攥着胥锦小臂,微眯起眼睛道:“一个多时辰不见人影,做什么坏事去了?” 胥锦见他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推着裴珩转了个身,往前走道:“怎么,见不着想我了?” 裴珩心想自己在府里从前院晃到后院来回两趟,不知算不算想念,按着胥锦的手回头看他,却又发现他暗金绲边的衣领边露出一丝细小伤口,转眼间就愈合,显然是严重的新伤恢复到最后关头,被他逮了个正着。 “怎么又是泥污又是伤口?”裴珩神情严肃下来。 胥锦怕他多虑,只好如实道来:“去了趟城郊,温戈今天说要调整药方,有一味药京城断货了。” “你是采药还是打斗去了?外头买不到,皇家库里总归会有,传人往太医院去一趟就行了。”裴珩指尖轻拨开他衣领又看了一眼。 “那药用新鲜的比用炮制过的好,宫里不会有新鲜采来的。”胥锦略一低头,秀冶的下颌在他指背轻蹭了蹭。 裴珩没有动,任他这样亲昵地接触了片刻才收回手,手指上的温热微漾开来。 他知道那药一定是极难采摘的娇贵灵药,靠近时不能用任何灵力,否则立刻就会枯萎,说不定还生长在某座悬崖峭壁间,只得凭手脚和轻功攀爬上去。 他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以后不许这么做了,药效再差,也只影响换方子的这几天,不值得这么辛苦。” 胥锦认真地看着他,那双浓黑而清澈的眸子几乎能望进他心里:“值得的,怎么会不值得?” 江陵的暮色在空气中萦绕的暧昧昏聩间沉落,氤氲着花香的雾气,拥抱落日降在江底,王府的扶桑花期很长,能够从暮春一直到秋日。 裴珩便转过身,迈到回廊外。他一伸手,便接住了一朵悠悠旋转着落下的扶桑,把花端凑到胥锦唇边:“甜的。” 胥锦便就着他的手,以薄唇轻抿住那朵艳丽的花,舌尖触到一丝蜜甜。 白鹤兴冲冲跑来,裴珩也给她一朵,王府满庭游廊下的灯笼依次点亮,白鹤在庭中抬头数星星,问道:“尊主,你既然留在王爷身边,是不是要帮王爷带兵打仗呢?” 胥锦漫不经心道;“他现在不掌兵权,安安稳稳养身体不好么?” 白鹤叹口气:“人世间哪有长久的安稳,我这些年到处看,三不五时就是起义啦打仗啦,外域那些小国一眨眼的功夫就换个皇帝,改朝换代跟吃饭一样。” 裴珩心头一动,他同胥锦谈论起从前大燕的战役时就发现,布兵排阵,因势利导,胥锦总能独到老辣地指出关键点。他识人无数,以胥锦的能力,只要愿意磨合,做个将军或军部大统领不在话下,但又觉得这些俗务太扰人,不应让他牵扯进去。 胥锦倚着廊柱,手里托着那朵扶桑,道:“白鹤,你当打仗是过家家吗,哪朝哪代也没有让妖带兵打仗的,非我族类懂不懂?” 白鹤不服:“尊主你统御万魔,号令世间众妖,在恶法境让几派魔军互斗得团团转,最后齐齐拜服于你,如今不当个险恶狡诈的将军,岂不枉来一趟?” 胥锦也记得自己怎么收服的恶法境,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冷声道:“险恶狡诈?“ 裴珩倚过去,似要在昏暗的灯笼光下看清楚胥锦,凤眸含笑:“若在此长留,说不准真有这一天。” 胥锦被他忽然一靠近,下意识往后,背后却已经是朱漆微凉的廊柱。 裴珩的眼尾微挑,一身霜色落花红,轻声调笑了句:“不知我家将军……愿不愿意呢?” 胥锦耳际如同扫过一片最轻最艳丽的薄纱,险些被裴珩这句挑得失了神,他转开头去看那轮东升的月亮,一把拉起裴珩穿过庭院,搪塞着道:“明日进宫,早点睡。” 许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胥锦觉得自己明明才入睡,就已听到仆从的敲门声。 府里下人送来一套暗色礼服,玄色伴珠灰暗纹南罗料,在光线下泛着低调而沉稳的光泽,隐隐可见海浪织锦纹路,箭袖交领,笔挺有致。 胥锦平素的衣物都是东海鲛绡所化,还未尝试过这样的衣物,便很感兴趣地换上了。 这是瑞亲王挑的制式,这精工巧制的衣袍衬得胥锦更多了分矜贵,介于武者服和亲王礼服之间的修腰挺阔,令他惑人的容色更显出一丝不可接近的危险。 裴珩望着他从幽长的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来,笔挺华服沿着他修长身姿,勾勒出逆光的影,滴着雨水的廊檐下,庭间落花顺着辰光纷扬散落。仿佛他坚定着走过的不是一道花间游廊,而是许许多多错过的时光。 他心里涌现一个念头:是否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过这一瞬间? 第38章 念念 宫宴前晚, 江陵的雨下了一夜,从月悬云间到辰光破晓。 湿润的王都中轴宽街上, 绸缦朱缨的马车陆续行驶向皇宫,高头良骏戴着鎏金辔扣,车夫不吵不嚷, 驾车的手稳重, 决计不落主人家的面子。 两匹肩宽蹄阔, 昂首倨傲的骏马从平稳的马车之间穿行驰过,飒沓着在积雨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牛皮鞍辔洇了雾气, 马车里的贵族们闻声掀起一角车帘去看, 却只见骏马载着持缰的两个背影擦身便已远, 玄灰的肃冷挺拔, 霜色的清癯疏傲,那马儿四蹄沉沉砸在地面, 宛有诛伐千军的气势。 “瑞王的那匹照夜白。”有人认出来。 “旁边那位又是谁?” 直至长庆门外, 收缰绳,骏马长嘶,铁蹄原地躁动踏了几下, 便沉稳地止步, 昂首甩动水亮长鬃,马背上两人踏蹬下来, 宫中侍从碎步跑上前接过缰绳。 九门之内, 规矩比天大, 宽大袖袍下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拎起一枚玄铁镂玉的令牌,宫门值守的禁卫簌簌一礼:“瑞王殿下!” 胥锦余光闪过一缕亮色,他侧目望去,沿着恢宏的外宫墙直至另一端,一辆琉璃紫檀六骏马车缓缓停在那道宫门外。 侍女殷殷垂首候在车旁,马车上走下一抹烟罗姝色,换了大辇进入宫门。 “那是柔章帝姬。” 裴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裴珩和胥锦在宫人引路下往朱墙黛瓦的宫道间走去,宫人们低着头,却不约而同以眨眼间的机会试图看清瑞亲王身边的人。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2章 行至第三重门,另一批宫人迎候已久,施礼上前。裴珩停下脚步,对胥锦道:“朝臣须得先往奉天殿面圣,你先随他们走。”胥锦便与裴珩分别行去。 为胥锦引路的宫人是德显公公手下,问胥锦:“时候还早,公子若不愿先去明德殿,可先逛一逛。” 胥锦便随宫人先往西花园绕一圈。 西园内有大湖,丛簇花枝掩映,胥锦甫一进去,见湖光平波一畔,一袭雪白柔软的身影,临水垂照,瞧着自个儿的倒影,正是顾少爷。 他身边却围着许多人,为首是一淡黄宫绸衣裙的秀美少女,双眸清澈似水,眉如远黛,清冷贵气,亭亭站立的姿态如竹,神情间还残留着不悦。 少女身边的婢子搡了顾少爷一把:“弄脏了我家小姐的衣裙和鞋子,还不跪下道歉?” 顾少爷被她推得一踉跄,抬起头,有些委屈:“我是不小心撞到她的,已经道过歉了,说赔给你们,你们又不肯,跪下能让衣裙变干净吗?” 婢子怒道:“你一个妖奴,若在我们孙府,就是最最下等的玩物,进了宫竟敢顶撞人?” 少女声音中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厌恶:“阿青,同他讲什么道理,我还要去换衣服。” 一群婢子上前就要按着顾少爷跪下,那婢女阿青,竟然一把从脑后抓住顾少爷乌软的头发,攥着他的手臂就去踹他膝窝。 顾少爷身形弱,被粗暴的奴仆没轻没重又抓又扯,疼得闷声叫出来,他挣扎不开,情急之下蓄起了灵力,手肘一挣,径自把阿青给扔进了湖中,“噗通”一声沉闷落水,阿青扑腾游起来,扒着湖岸石头一阵尖叫,满头满脸的水,好不狼狈。 其余人更变本加厉去按住顾少爷,宫人慌忙上前帮着挡,一群人在湖边闹得鸡飞狗跳。那贵族少女也被惊了,却在旁冷眼看着不开口。 胥锦越过那贵族少女,他的手修长有力,一伸过去就将顾少爷从混乱中拽出来,塞到背后严严实实挡住:“该听的道歉已经听了,姑娘何必浪费时间让手下人纠缠?” 少女转过身,先是因他的容貌讶异,又被他身上冰冷危险的气息压迫,那气息从他隐隐蓄势的姿态中间漫溢,令她不自主后退了半步。 婢女阿青狼狈地被拉上岸,浑身湿淋淋,气得发抖,又觉得无比丢人想要藏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少女的神情始终淡漠而高傲,她冷静地道:“说得好,何必浪费时间,既是妖奴宫中伤人,便带去青玉殿按律处置!” 胥锦蹙眉,从她重重咬下的两个字里头,听出她是对妖奴别有偏见。 顾少爷浑身颤抖,攥着胥锦的衣袖道:“去就去,青玉殿的律法若公道,就算碎我元丹也不多说一个字!” 一低沉柔昳的男音声传来:“胆子大了,想碎元丹,不先问问本侯的意思么?” 众人循声看去,见一袭紫衣的燕云侯似笑非笑地走过来,目光只落在顾少爷身上。 紫阳白兰的步道间,瑞王裴珩与一女子随之而来。 花重到了近前,一指挑着顾少爷的下巴仔细看他:“越来越大方,命都不想要了?” 顾少爷一看见他,眼睛蓦地红了,满腔委屈原本结结实实憋在胸口,也都一下子封不住涌出来,想扑到花重怀里又不敢,花重却直接大大方方将他纳入怀中,抬头对那少女笑道:“我家小朋友多有得罪,怎么赔怎么补,你我商量。非要动我的人呢,也简单,让令尊直接调兵马来抢吧。” 众人闻言神色皆一凛,燕云侯说话从来笑里非玩笑,这话一出,真闹大了,孙府必得交出几枚恶仆的脑袋去,动手最凶的仆从已经腿软了。 那少女名叫孙梦汀,出身大燕第一外戚氏族孙家,太后是其姑母。 孙家势大,皇恩隆盛,一姓之下,就有三位当朝高官:安国公、孙雍商、孙诸仪。 孙梦汀便是兵部尚书孙雍商膝下嫡女,出身显赫,才貌双绝,乃京城第一名门贵女,自是脾性孤傲。她表哥养了一名妖奴四处丢人现眼,于是惹得她厌恶所有妖奴。 胥锦走到裴珩旁边。裴珩身边的女子,一身烟色绮罗华裙,年约十五六,眉目柔美,修长的脖颈和流云钗鬓宛若仙眷,那双澄澈的眼带着点英气。 她笑容明朗,诚挚地望过来:“你就是胥锦?幸会。” 裴珩道:“这位是柔章帝姬,先前在宫门外远远看见的就是她。” 胥锦对柔章帝姬很有好感,她的容貌,尤其是唇和下巴,与裴珩有些相似。迤地宫纱广袖,却举止利落。 胥锦向帝姬施武者礼,裴珩凑近笑道:“我这妹妹功夫很好,是京城第一巾帼。” 柔章帝姬闻言便笑:“这称呼我倒是担得起。” 孙梦汀浓长的睫毛垂下,敛衽朝燕云侯一礼:“侯爷言重,本不是大事,就这么算了罢,我也道声歉,到底先动手的是我家下人。” 花重轻轻拍着顾少爷的后背,昳丽的眉眼含笑,笑里却是目下无尘:“赔礼会送到孙府,落水那位看着像咎由自取,本侯就不管了。” 孙梦汀和燕云侯也不是完全没交情,少时在京中也都一起相处过,她柔丽的眉眼没什么波澜:“侯爷这就生分了。” 顾少爷缓过劲来站好,回头一对上孙梦汀,孙梦汀移开了目光,她到底是不喜妖奴,更准确地说是厌恶。 “太后驾到——” 太监唱喝,一向清寂的西园热闹无比。 太后不到三十岁,看起来还年轻,远山眉清泓目,凤钗高鬟堆叠如云。因长年礼佛,周身隐隐佛龛檀香,身后仪仗绵延,太监宫女簇拥一群。 “年轻人都聚在这儿啦?”太后示意众人免礼,笑中有些疑惑,“怎么瞧着不大愉快?” 太后身边跟随着一位大臣,那臣子四五十岁的年纪,威严刚毅,一身蟒袍华服。他目光锐利,一眼瞧见孙梦汀身后狼狈的婢子,蹙眉道:“瞧这殿前失仪,还不退下!怎么搞的?” 孙梦汀解释道:“大伯,只是小误会,没甚么。” 这位大臣便是孙梦汀的大伯,孙氏当朝三人之一,御史中丞,孙诸仪。 “梦汀,随我去换件衣服吧。”柔章帝姬道。 “有劳姐姐。” 孙梦汀隔着几步,望见裴珩,眼底的清冷似乎溶解了些,遥遥敛衽一福:“让王爷见笑了。” 花重已为顾少爷讨了场子,裴珩方才没有插手偏帮,此刻也没必要多给谁一分面子、少给谁一分颜色,他和颜悦色地笑笑:“怎么越长大越客气?” 裴珩的父王与孙梦汀的父亲、大伯一同上过战场,两家一度也是世交情分。孙梦汀小时候常跟在裴珩他们身后,算是个小妹妹,如今算来许久也不见一面,生疏许多。 孙诸仪看见胥锦这副生面孔,随口问道:“这位公子是?”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胥锦身上,只见少年姿容冷峻,眸中点漆,唇角眉梢却带着妖冶意味,不容人进犯。站在裴珩身边,两人一明一暗,一疏朗一沉冶,京华公子便要加这一位了。 未等回答,孙诸仪和孙梦汀不约而同注意到胥锦腰间的瑞王府佩。立即猜到,这就是瑞王从莱州带回来的“新欢”。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3章 裴珩与安国公势同水火,但他恩怨看得分明,一向不随意迁怒,对孙诸仪持晚辈礼,微一颔首道:“孙大人,他叫胥锦,是我身边人。” 孙诸仪脸色有些不好看,显然对大摇大摆携“男宠”露面不满。 他甩了甩蟒袍衣袖,负手正要以长辈身份说几句,孙梦汀及时开口:“宫宴将开,大伙儿陪太后往前殿去罢,我也先随帝姬去换身衣服。” 孙梦汀到底世家教养,谈吐轻重得宜,她适时一劝,便都顺水推舟依言而行,就连太后也没有多说什么,众人伴随左右起驾。 孙梦汀随太后出了西园,望着裴珩的背影,见裴珩和胥锦肩并肩缓步而行,时而偏过头与对方说着什么,两人之间说不出的默契。 尽管没有多么亲昵的举止,但默契已是最深刻的亲近。孙梦汀抿唇收回目光,随柔章帝姬转向北边,去月华殿更衣。 未及几步,吕厄萨率奉铉卫从宫苑甬道走来,他一身金线刺绣的虎啸纹武服,手中握着轻吕剑,深邃的眉眼刚毅俊朗,对柔章帝姬和孙梦汀施礼。 柔章帝姬的眼睛亮起神采,缓声问:“大人今日宫中当值?” 吕厄萨冷肃的神情温和下来,握着佩剑的手指紧了紧,笑道:“宫宴人多,奉铉卫巡查,加强宫中守卫。” 柔章帝姬敛了眉目,耳际微红:“大人去忙吧,九哥和侯爷也在,稍后可去喝几杯。” 京中一圈子人都曾是玩伴,柔章帝姬、吕厄萨、裴珩和花重有多年情谊。 尤其帝姬与吕厄萨互有情愫,眼看将成眷属。 孙梦汀抬眼望进雾气,淡淡笑道:“真羡慕姐姐,能遇上两情相悦的良人。” 柔章帝姬有些羞赧,但笑容坦然:“我这里还没结果呢。再说,你过阵子也该有着落了。” 入宫为后么?孙梦汀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回头远远看了一眼,只见瑞王一身霜色背影与胥锦走在一处,纷繁众人间,一眼就能望见。 她转过头,望着层层叠叠的琉璃碧瓦,唇边笑意空洞。 从前总是憧憬,她的意中人有一日会喜欢着自己。 孙梦汀是高门嫡女,生于簪缨鼎食,自小跟随最好的先生修习诗书,母亲的一手琴棋书画皆传于她,说她要入东宫,她就等着,等凤冠霞帔,等五岳山海的三跪九叩。 可她先等到的,是榴花胜火,瑞王北归,寻常子弟不敢攀附,只有燕云侯和吕厄萨同他豪迈谈笑。看着憧憧人影间的银鞍白马,她忽然就想,能不能不入东宫了。 她见瑞王每年寒雪归京,捷战为贺。见他显耀尊荣,可她又见父亲叔伯亲手布局,泉平港一战惨胜,瑞王沉陷。于是没开口的话,也没资格再问,她只能悄无声息地,独自做一场良人大梦。 孙家害他沙场囹圄,害他被困京城,有朝一日还要害他性命,可他面对自己时,从不迁怒。他温暖笑容像是说“你不过是那个小女孩儿,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多想奔跑着回去,永远,永远做那个石榴树下的小女孩儿,在声色纷繁的人影间,一眼就看见银鞍白马的少年。 裴珩光风霁月地将她从家族仇怨中摘出。这宽容仿佛一片厚重温暖的海,赦她洁净,赦她恩慈,包容了她命运里所有的委屈、无奈和不甘。她没有任何嫁给心上人的可能,她会成为皇后,她好像已经拥有了世上的一切,却又贫寒交加,一无所有。 于是大梦昏昏沉沉,她的高枝终于成为她的囚笼。 孙梦汀看着柔章帝姬,看她对吕厄萨的笑容,总能换回一个同样笑容,就连她的心,也换回了一颗同样的真心。 是真的羡慕啊,柔章帝姬,还有那个陌生的俊美少年。 ——她不曾得到的梦,一个在她眼前破碎,一个在她眼前成真。 月华殿镂雕的大门合起,宫人穿梭俯首,孙梦汀换了一身银绣绛锦,袍摆迤逦,熠熠生辉。 昏暗大殿内,她胸腔有一丝酸涩蔓延开。 “姐姐……” 她怀着满心的羡慕与破碎、祝福与绝望,靠在柔章帝姬安宁的肩膀上,试图汲取些许温度。 当殿门重新打开,她挽着柔章帝姬的手臂缓缓迈出大殿,云鬓金钿轻摇,阳光散洒在她们柔软年轻的面庞上,已没有分毫伤心的痕迹。 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太后仪仗一侧,胥锦道:“燕云侯今天动了杀心,换别人,那群仆从活不了。” 花重维护顾少爷,一句重话也不需要,但那愠怒是实打实的,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裴珩缓声道:“梦汀小时候与我们相熟,总归要给小妹留些颜面。再者,她是未来的后宫之主,也得给皇上面子。” 不远处,花重边走边逗顾少爷,手臂一直揽着他薄薄的肩膀,宽大的紫锦袖摆几乎覆盖了那柔软白袍,顾少爷总算不再恹恹的,抓着花重的衣袖,仰起头时而嗔时而笑,步子又轻快起来。 临到明德殿后方,胥锦感觉到什么,不经意回头一瞥,忽然抓住裴珩:“那边的魔气,和缠着淮原王的一样!” 裴珩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是侧殿后苑,宁清苑。 胥锦感觉到裴珩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而后缓缓道;“咱们过去看看。” 他们不动声色离开众人,裴珩寻了条无人的路才往宁清苑走去。 “擅自在宫里游荡是不是违反宫规?”胥锦问道,金钰给他看过皇宫禁律,一共有几百条,厚实一摞,他扫了一遍,大致都有印象。 裴珩笑了笑:“宁清苑不属于皇宫内苑,可以进去,但那里从前出过事,荒废已久了。” 胥锦随他一路接近宁清苑,果真周围荒凉。明明是阙台接天,楼阁遍地的皇宫,却在这不算偏僻的地方扎出一片冷宫般的清寂。 探查过周围并无禁制,胥锦动用灵力,并指在裴珩眉眼轻轻抹过,令他也能看清那魔气。 裴珩眼中的世界一下子变了,皇宫上空淡淡的紫金祥瑞,各处若隐若现的妖气和亡魂残息,以及宁清苑不远处的团团缭绕黑雾。 “你们皇族的人本身有灵脉,靠近后应当会有感觉。”胥锦仔细听着周围动静,与裴珩迈进老旧掉色的宫门,走进这片荒凉中。 裴珩心绪动荡,他尽量平静地道:“进来有点儿冷。” 胥锦点头:“咱们不久留,过来。” 皇宫内多有温戈布下的阵法和禁制,胥锦不能大肆使用灵力,便揽着裴珩,为他阻隔开魔气侵蚀,同时敛去两人的声息。 沿着铺满灰尘的走廊一路进去,跨过一道窄门和一道月门,院子里杂草丛生,门匾窗柱残旧歪斜。那缕魔气竟如无根浮萍般飘忽于庭院上空。 胥锦蹙眉:“无主的魔气……这是饵。”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4章 裴珩完全不担心,一挑眉头:“饵?钓咱俩的么?” “那倒未必。” 胥锦忽然揽着裴珩,闪身避于一丛疯长的芭蕉背后,两人胸膛相贴,他把裴珩往怀里带了带,鼻尖几乎挨着裴珩的耳畔,。 他感受到裴珩沉稳的心跳,一手攥着裴珩的腕骨,一手勾着清瘦的腰线,示意噤声。 很快,有两个小太监走入这院子,窸窸窣窣,一只铜盆放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声,而后是纸张摩擦、点火折子的声音。 “别点那叠,那纸起烟!”一名太监道。 另一人问:“大白天的烧,能管用么?” “你倒是晚上来试试,看禁军会不会眼瞎放过你!” 一名太监郁闷地问:“老王爷都走那么多年了,还有必要来烧纸么?” “你说有没有必要?没必要你会来?” 老王爷?胥锦心想,是说裴珩的父王? “不,我的意思是,老王爷根本不是死在宫里,这么个祭奠法,人家未必能收着啊……” “闭嘴!你不想活了?” 裴珩的肩膀到背脊忽然僵硬紧绷,仿佛在抵御未知的致命敌人,甚至想要挣开胥锦冲出去。胥锦立刻牢牢抱紧裴珩,轻缓地顺着裴珩后背安抚,才渐渐缓和些。 第39章 生生 烧纸的太监不再交谈, 不多时又一阵窸窸窣窣声,收拾了东西踩着满院荒草离开了。 裴珩终于冷静下来, 他和胥锦绕出去,见庭院上方的缭绕黑雾已经消失,胥锦揉了揉被裴珩攥得发疼的手臂:“这院子杀孽重, 积年不散, 魔气应当是碰巧被吸引过来停驻的, 方才已附着那两个人而去。” 裴珩的目光从院内焦黑细碎的纸钱灰烬上挪开,伸手捋起胥锦的衣袖,见他肌肉流畅的手臂上被自己攥出了红印:“疼不疼?” “我不疼。”胥锦抓住他的手, 把他往怀里一拽, 而后依旧一下一下轻拍着裴珩的后背, “他们说的是……你父王, 你是不是伤心了?” 胥锦出门化成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比裴珩略低一些, 但裴珩心里有些疲惫, 头痛也找上来。他干脆放松了身体,低头靠在他肩窝,也伸手拥住胥锦。 他处于一个可靠的、温暖的怀抱之中。 “伤心……算是吧, 更多是意想不到。”裴珩缓了一会儿, 突然袭来的头痛终于散去。 两人悄无声息离开宁清苑,沿着雨后的宫中甬道慢慢往明德殿去, 裴珩给胥锦讲道:“元绪先帝在时, 曾有过一场浩劫, 史称‘兰台案’。当年宦官乱政,死了很多人,龙章的父亲就是此案之后病故的。 “我父王在更早的时候就被牵连,元绪先帝一连发下六道金令,将他从北疆急召回朝,他入宫后被困十五日,当年有一名宦官,被封赦为‘忠国公’,那人私自呈去一杯鸩酒……我父王就死在宁清苑内。” 裴珩的身体内蔓延出森冷的寒意,时隔多年,哪怕他早已是战功赫赫、权柄无双的亲王战将,哪怕他知道俗世之外有另一重身份,也依旧无法摆脱回忆的血腥。他的手垂在袖袍下,下意识地去寻找胥锦的手,却已被那温暖提前牵住。 长长的回廊,一侧是朱漆的高大雕花门窗,一侧是滴着雨的琉璃瓦屋檐,汉白玉雕栏外重重宫殿铺展开去。裴珩的心定了下来。 胥锦五指交握住裴珩冰凉苍白的手:“当时你年纪还很小……你在哪儿?” “我在北方,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被人照顾了一段时间,风浪平息后才回朝。元绪帝病逝,新帝王是我堂兄,翻案、肃清朝堂,我继承封赦,随他去征战……” 裴珩摇摇头,从回忆中抽身,道:“方才那太监说,我父王不是死在宫里……若真如此,当年就另有真相。宦党没有精力派人在宫外追杀我父王,他武功已至化境,亲兵和勤王军当时也已逼向京畿,一旦出宫,宦党就失去了对他的控制。” “那两个太监身上沾附魔气,只要温戈不插手,至少半年之内都会留下痕迹,若有机会,我将他们找出来当面对质。”胥锦道。 两人入明德殿,也只比柔章帝姬和孙梦汀晚了片刻,从殿侧步道绕进去落座。 淮原王裴秀就在他们旁边的位子上,懒懒倚在矮案后,冲裴珩和胥锦挤眉弄眼,一刻也不歇着,看起来丧鸟之痛已经愈合。 他笑嘻嘻道:“九叔,我小姑姑什么时候跟吕厄萨成婚啊,你看她目光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扫,脸都红了……哎别说,还真是美呢。” 裴珩往他嘴里塞了个杏儿:“你自己去问柔章。” 淮原王一口咬掉大半个杏儿,连连摆手:“九叔千万别跟姑姑说,她得打死我。” 大太监高声通传,皇上驾到,裴洹一身淡金腾龙纹绣的天子礼服,庄雅威仪。他甫一进来,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顿时锦袍展袖如浪,层层叠叠地伏拜下去。 今日宫宴可谓满堂齐聚,燕云侯、淮原王、柔章公主纷纷回京,裴珩也恰好从莱州归来,又有刚刚抵达京城的西域使臣携贡品入宫。 皇上行止稳重,宴上依次问候过,使臣纳礼领赏,宫人歌姬身披轻纱柔缎,抱着琴筝施施然入殿,笙歌丝弦响彻,灯火通明。 太后礼佛已久,习惯了清静,小坐一会儿,受过晚辈臣子的拜谒,便提前回永慈宫。皇上独坐于大殿正首高位,愈显得尊威隆盛,也愈显出些许高处不胜寒的孤单。 柔章帝姬一眼瞥见淮原王不怀好意的笑,又见淮原王悄悄指着吕厄萨的方向对她做鬼脸,于是腮边晕上微红,圆睁起美目警告他。 孙梦汀在柔章帝姬身边,与一众小姐妹簇拥着柔章帝姬说说笑笑,目光有时飘渺地望向对面。皇上遥遥隔着灯火看一眼裴珩,裴珩发觉他的目光,便笑着朝他举杯。 燕云侯一手拈杯一手夹着顾少爷,悠悠然穿过衣香鬓影的大殿,朝裴珩走来。而后大大方方地在他和胥锦旁边占了位子,把裴珩和胥锦挤到了一起。 吕厄萨带着奉铉卫巡查完毕,也远远大笑着过来,带着一身清寒水汽往裴珩旁边一挤,这回连带着淮原王也遭了秧,凑足了当朝三大王侯,几个男人热热闹闹地凑作一团,大喝一场。 柔章帝姬那一团云香玉鬓好颜色,裴珩这一片王侯将相风流意,各据大殿两侧,熠熠夺目的风情。 裴珩、燕云侯和淮原王拉上顾少爷和胥锦,灌完了酒,七手八脚推搡着吕厄萨,起哄让他给柔章帝姬敬酒。 柔章帝姬身边的一群京华贵女也不甘示弱,簇拥着帝姬要一起去灌醉京城几位风流冠绝的英雄。 嬉笑怒骂间,裴珩悄悄抽身起来,行至御阶下,抬头看皇上,皇上示意后,他踏上御阶。 皇上也从御座起身走下来,裴珩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上,两人执杯望着满殿盛景对饮。德显公公在旁瞧着,心里感慨无数。 仿佛这辉煌灯火下每个人都尽兴,又好像每个人都怀着一腔心事。 歌舞到了极盛的时刻,明德殿内涌进一群绛红舞衣的妙龄舞女,她们赤足、身披轻纱,曼妙腰肢间金铃儿清声作响,巨大的编钟和一众乐师齐奏霓裳曲。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5章 那些舞女轻盈地在舞伴挥出的红色水袖上足尖一点,便如春风中的金燕儿一样腾到半空,以敦煌画师笔下的神女姿态翩然舒展,仿佛整个帝国的风光尽在大殿之中。 众人手中握着酒杯,陶醉在雕梁画栋间的绝美乐舞中。裴珩瞧见一位老臣喝多了,没召宫人,独自晃晃悠悠地要出去,便跟皇上耳语两句,走过去给那老臣唤侍从来照料。 可危机就在此刻陡生,霓裳敦煌曲奏至半途,舞女手中轻纱忽然化作锋锐利刃,第一支淬了毒的箭矢破空向柔章帝姬的方向而去! 第二支、第三支……箭矢暗器接踵而至,诸位王侯、皇帝、贵女,似乎人人都是刺杀的目标。 曼妙舞女们布成了一道杀阵,腾身翻转间,如同依旧在跳那场霓裳敦煌曲,乐师们隔着一层水幕在侧殿尚不知情,仍在演奏,于是丝竹乐声不断,伴着满地尖叫和鲜血,大殿内诡异地爆发混乱。 燕云侯入殿可配剑,一袭紫袍翻飞,当即抽出腰间如水长剑,提身踢翻案几撞开一名刺客,隽媚的眼中已是寒铁般的冷意,他一把将顾少爷牢牢抱在怀里,剑光如弧,护住淮原王。 吕厄萨怒喝一声,发令召集奉铉卫,今日青玉殿和西陵司都不在值,禁军和奉铉卫涌进大殿开始剿杀刺客,可那些少女闪身便混入贵族间,如鱼儿混进了海中。 德显公公挡在裴洹跟前,可四处已被流箭封死,避无可避。满殿奔跑逃窜的宾客宫人,瓜果杯盏碎了一地,血像小溪一样缓缓流到大殿中央。 吕厄萨要冲过去护驾,皇上身边的禁卫一个接一个中毒箭倒地,他躲在御座旁,朝吕厄萨怒吼:“去救柔章!护住帝姬!” 三殿司第一要律是谨遵皇命,吕厄萨红着眼睛冲往柔章帝姬身边,柔章夺了一名刺客的短剑,与吕厄萨将一众女子纳入保护范围内,世家女孩儿们瑟缩一团,吓得直哭。 裴珩拿起一名死去禁军的长刀,提刀御敌的同时,将几名朝臣塞到侧殿角落去,他的头痛方才突发,步伐有些勉强。 忽有十几支黑色箭簇朝他和皇上分别而去,所有方位顷刻封锁,避无可避,两人变成刺杀的最大目标。 胥锦第一反应要往裴珩身边去,裴珩离皇上太远,朝他吼道:“胥锦!护驾!去护驾!” 胥锦不听,裴珩眼中忽有一丝哀色,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头痛欲裂,提刀挡下暗箭,刀背遮住挺秀鼻梁,寒光反照鬓边,他以近乎恳求的神情看着胥锦。 一切都在短短的一瞬间,那电光火石的一眼,胥锦居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苦涩。 必须选择? 你的性命,和你的托付,必须选择吗? 不。 不选。 胥锦只顿了难以察觉的一瞬间,而后毫不犹豫朝裴珩冲去。 他周身却蕴起无尽强大的灵力,化作无数淡金色的剑芒,从他的背后腾至半空,再带着烈日般的呼啸散入大殿! 胥锦将裴珩牢牢锁在了怀里,夺过他手中沾血的长刀反手拦下箭矢,那灵力顷刻涌至皇帝身边,将他整个人罩在一层坚不可摧的结界中。 胥锦的精力几乎全部集中在裴珩身上,以结界护住皇帝后,再无暇顾及更多,吕厄萨却长舒一口气,奉铉卫集中力量封锁大殿开始清剿,燕云侯手中的剑已沾满了血。 皇上平安无恙,裴珩浑身冷汗,精疲力竭地靠在胥锦怀里,大殿内的杀戮渐渐平息。 胥锦停手,撤去了灵力,在这昏暗的角落静静抱着裴珩。 如同拥抱着此生的所有思念。 第40章 青玉 昏暗中, 裴珩撑起身上的力气,从胥锦怀里站起来, 他朝后半步,后背靠在殿侧镂花门上,看着胥锦。 胥锦没有动, 逆光中维持着笔挺的姿态, 殿侧高大的庭柱林立, 朦胧的光线从殿外照进来,擦过柱上浮雕照到两人旁边,裴珩苍白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 一半映得清晰。 安静的角落,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 脑海中很久都是空白。 裴珩微微转过头, 合抱的庭柱分隔了视线,间或看到大殿内满地狼藉, 滚落的酒盏, 伏在血泊中一息不动的人。禁军先把贵族的尸体带走安置,又在同僚身边单膝跪下,探指于颈侧, 而后摇头叹口气, 盖上白布抬出去。 御医躬身鱼贯而入,女眷随柔章公主往内苑休整。 裴洹在御座上阴沉着脸不语, 吕厄萨单膝跪在他面前, 向他禀报, 淮原王提着一壶酒,不顾形象地坐在裴洹旁边的御阶上。 燕云侯垂手,剑尖挑起一块干净的绸绢,擦拭佩剑后归鞘,顾少爷眼前不知何时被他蒙上一条锦带,被他牵着手走过来。 燕云侯另一手提了酒壶,倚在殿侧门上,递给裴珩和胥锦,三人不声不响地喝了大半壶。站在这里,沉浸在片刻的宁静中,别人注意不到他们。 燕云侯搂着顾少爷,看着胥锦,半晌张口不知说什么,最后道:“你……能耐不错。” 又看着裴珩:“你……能耐更不错。” 三个人疲惫又心烦意乱,大眼对小眼,又摇头发笑。 顾少爷攥着花重的衣襟,被蒙着眼睛,听出他们的声音,问:“你们没事罢?将军,你伤了吗?” “没事。”裴珩道,“你家将军也没事。” 裴珩和燕云侯投去目光,望见殿门外进来一袭碧色长衫,背后跟随着鸦青武服的青玉殿武者。 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大殿地面上,流转在庭柱的阴影间,穿过大殿,行至御前。 温戈率众青玉殿武者行礼,与裴洹交谈,淮原王和吕厄萨脸色都微变。 “走吧,国师来了。” 裴珩和胥锦缓缓地从殿侧走出,人们的目光都投在他们身上。 胥锦是当世大妖,连温戈也没把握降制住他。他的身上还佩有恶法金环,更是曾经被蓬莱吴氏谏言,应被带去祭天的鲛妖。 裴珩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无数说辞和策略在他脑海迅速推演。他不担心,因为仅救驾一条就能扳回所有暂时的质疑。但他又很想叹气,到底是卷进来了。 胥锦依旧向裴洹施以武者礼。 皇上看着两人,裴珩敛目不语,让皇上先发话。 “你啊……”皇上实在脑海里一团乱,裴珩这是真把一只如此强悍的大妖当作情人?那妖居然也肯俯首听话……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6章 “你真的行过武者入誓之典?”皇上只好先问胥锦。 胥锦点点头:“当然不敢欺瞒。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非义不立,非忠不行,乱世辅民,盛世辅法,为武者道。” 众人闻言沉吟,裴珩心知胥锦过目不忘,却也没想到无名殿入誓的武者誓词,他也能背得行云流水,拿来就用。连温戈也不由再次端详胥锦。 安国公疑惑道:“不知阁下原身是……” 胥锦唇边一丝冷淡的笑,目光扫过安国公,温戈道:“国公大人问得有些不妥,妖的原身便如大人府里的账本,轻易莫要过问。” 安国公有些尴尬,众人一阵笑,殿内氛围不再那么沉重。 裴珩适时上前,解释道:“我家这位不大爱高调,今日迫不得已在殿内动用灵力,惊扰诸位,还望见谅。” 吕厄萨快人快语:“要不是他出手,圣驾安危尚且难测,陛下,倒是臣和奉铉司护驾不力,愿意领罚。” 淮原王坐在御阶上,回头看皇上,只见裴洹在御座上沉吟片刻,未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手指在案上点了点:“内苑禁军全部停职清查,三殿司协调京畿营轮值内苑,内务府即日起接受三殿司调查。吕厄萨及奉铉卫罚俸四月,瑞王及燕云侯护驾有功,赏黄金六百两,雪金云锦二十匹,东珠二十斛。” 皇上看向裴珩,又道:“胥锦护驾有功,念其怀忠警敏,德行明善,恪守武者道,特封……青玉殿入赦,由司主温戈掌礼,择日授紫金佩。” 殿内哗然。 入赦青玉殿,授紫金佩,从此便是一步登天,成为帝国最顶级的武者,不跪帝王,不拜权臣,唯行天子意,掌生杀权。 普通的武者几乎没有可能破格入赦,殿内武者大多前无身世,自小便在青玉殿接受训练与教蒙,并终身效力王朝。 胥锦是瑞王身边的人,入赦后不但享有青玉武者的荣耀,更拥有殿外的自由,哪一样都是世人可望不可求的。 裴珩冷静地行亲王礼谢恩,胥锦以武者礼领受封赏,皇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又很快归于平静。 安国公大惊失色:“陛下,青玉殿武者……皆是自幼入殿,皇家训蒙,绝非入誓后过的人,就能轻易封赦……” 皇上笑了笑:“国公大人是觉得孤记性如此之差,这些都不懂了么?“ 安国公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连连告罪。兄长乱说话,害得孙诸仪在旁也不自在。一家人在朝,臣子身份是第一位的,他若跟着安国公胡乱跪,显他把宗族关系看得太重,但安国公说错话他也不能当作没事人,只好跟着低下头。 三殿司从来是皇帝臂膀,枢密之最,所有世家门阀都想见缝插针伸进去一只手,但尽是徒劳。 瑞王甚至一言未发,就让身边人入了三殿司,安国公心中如何能不翻江倒海?朝中捧高往往就是在踩低,复又想到瑞王亲办的鎏金簇一案,莱州要犯中不乏孙氏门生,首犯莫盈开更是入诏狱后就再无动静。 安国公素来是孙氏三公之中最草包的一个,唯擅谄附搬弄,裴洹看出他满腹心思,淡淡道:“孤见孙卿爱女今日受惊不小,要么留宿宫中,与帝姬同住几日,也好让御医一并给调理。” 裴洹对孙梦汀表示关心,便是安抚孙家,皇后之位仍是稳坐的,安国公替侄女谢恩,总算都各怀心思悄了声。 裴洹将异国使臣召到跟前慰问几句,孙诸仪经过裴珩身边,忍不住把他拽到一边,低声斥道:“你怎么如今也胡来?不家不室,豢养男宠不说,还……还非我族类,你这成何体统? ” 裴珩不待见安国公,但对孙诸仪还念些旧情,听他按捺不住当长辈的训斥,笑道:“孙大人,便是我爹在,也不会为这些事动怒。何况我家那位不是男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王府主人。我待他以礼,大人蔑视于他,便是蔑视于本王。” 孙诸仪一愣,拿这些小辈没办法,甩甩袖子走开了。 胥锦正被淮原王缠着问东问西,问他怎么跟自己九叔认识的,是不是他九叔一见倾心死缠烂打,胥锦道:“说反了。” 淮原王一愣,没想到胥锦跟别人这么冷淡,竟会被他九叔迷得神魂颠倒,待他搓着手还要问,被裴珩拎到一边去了。 满殿的狼藉由宫人一点点收拾,不到明天天亮,这里就能恢复一新,皇上派吏部人往遇难大臣及亲眷府中帮抚事宜,刺客被燕云侯和吕厄萨扣下几个活口,当即押入诏狱,轮番上刑候审。 殿外一声通传:“镇国大将军到——” 满殿劫后余生的嘈杂瞬间宁静,殿外一高大男子率几名部下走进来,目不斜视地穿过遍地狼藉,仿佛惯于踏着尸横遍野的战场。 他走到御阶前一礼:“陛下。” 皇上面容难得露出喜色,起身快步走下御阶,伸手扶他:“大将军终于回来了。” 看得出,裴洹很倚赖这人,眼中不乏钦慕和信任。 “陆眷卿?”胥锦问裴珩,“你说过,是你……师长。” 裴珩点点头,神色很复杂,似是想避开,又像是见了故人的难言。 镇国大将军陆眷卿,挺拔威仪,面容端正俊美,他通身肃杀的气势,所至处,无人敢轻佻。 陆眷卿治下有江州军大营,莱州战舰驻港也在他麾下,裴珩便是向他手下借兵,夺取了鎏金矿控制权。 皇上和众臣与陆眷卿问候寒暄,得闻方才刺杀异动,陆眷卿回头看见裴珩,于是从人群中脱身走过来。 “怎么脸色不大好?”陆眷卿见裴珩的苍白脸色,蹙起眉头。 “今日不大舒服。”裴珩笑笑,“大将军,许久不见了,前阵子在莱州曾借兵马,没能当面道谢。” “无妨,这位便是护驾的武者?”陆眷卿看向胥锦,他的眼睛清澈而深邃,洞察人心一般,“你的朋友很好。” 裴珩辞别众人,与胥锦离宫,回到王府就开始高烧,下马时稳得很,看不出一丝异样,一进王府几乎是跌进胥锦怀里的。 金钰飞快赶至,直接背出一套旧方子让管家带人熬药。 胥锦简直服了裴珩强撑的能耐:“他一路骑着马谈笑风生,压根看不出半点难受。” 金钰无奈一笑:“这不算什么,当年北疆呼延部来犯,他后背中了两刀,皆可见骨,愣是精神抖擞,在阵前先骂了大汗一通,骂得敌方战将怀疑自己的刀砍错了人。” 胥锦听了,后背跟着疼,金钰问:“王爷是不是见着陆大将军了?” 胥锦点点头:“怎么?他生病跟这个有关?” 金钰叹口气:“也不全是,他想起从前的事就容易发烧,凡事都放在心里不说,这脾性最不好,胥锦公子,我看他跟你还说得多些,要是都说出来,兴许能除除病根。” 裴珩烧得昏昏沉沉,喝了药出了满身汗,一到府里就是娇弱不讲理的大爷,非要沐浴更衣,胥锦抱着他伺候好,又把滚烫的瑞王爷抱回房中,陪他休息。 傍晚终于退了点热度,裴珩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胥锦怀里,胥锦化了原身,绸袍衣襟半敞着,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和肌肉紧实的胸膛,鲛尾的墨金鳞片微凉,抵着他双足。 裴珩没劲,就这么动了动,沙哑着嗓子道:“趁本王生病,占本王便宜啊?” 胥锦拿来榻边小桌上的水杯,哄着逼着让他喝下去两杯:“我说是你一病就蛮不讲理,扣着我脉门不让我走,你信不信?”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7章 裴珩模模糊糊质疑了一声,胥锦手指顺着他的墨发梳下去,十分无奈地道:“我要抽开手,你倒是把脉门松了,反手又锁我的喉,烧成一块烙铁了也还是江湖第一,王爷,不服你不行。” 裴珩想起自己的德行,自知理亏,只好腕子轻抬,在胥锦腰侧拍了拍:“多担待吧,反正不传染你。” 胥锦见他精神好些了,给他喂了碗白粥,坐在旁边,低头轻捏着裴珩的手指,问道:“伺候得这么细致,王爷不能太小气,给我讲讲从前的事吧。” 裴珩听了,下意识就想糊弄过去,埋头往被子里钻,只露出大捧泼墨般的乌发:“困了,头疼……” 胥锦也不催他,隔着被子把人抱在怀里,一只手探进去,握住裴珩细瘦漂亮的腕,又循着手腕精致的骨,扣住他修长的五指。 他一点点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那泼墨的乌发散在丝绸上,窄挺的鼻梁抵在他胸口,又把人捞进怀里:“不讲也没关系,又不是不让你靠了。” 裴珩发烫的呼吸、发烫的手指,以及因为发烫而格外柔软的腰身都依附在他身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沉稳安宁的心跳声中,裴珩低低笑了一声,像是终于在这温柔里认了输:“好,给你讲……” 第41章 眷卿 裴珩在胥锦身上挪了挪, 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着他,沉默了片刻, 略微沙哑的声音道:“我父王是元绪先帝的亲兄弟,母妃去世很早,父王执掌昭武北大营, 带着我几乎一直生活在北疆。” 屋内光线昏暗, 床上被褥柔软蓬松, 两个人放松地依偎着,就像在一片安静的小天地里。 胥锦轻轻捏着他的手指,偏过头嗅着裴珩发间的清香:“北方, 是什么样的?” 裴珩原本说到旧事, 心里不受控制绷得很紧, 胥锦的问题让他放松了下来, 认真想了想道:“天高云阔,看不到头的草原, 可以纵马一直奔驰, 一口气跑到很远的地方,没有路,路也就没有尽头。” 胥锦垂眸, 看见他嘴角微微翘起, 心里也跟着感到愉快:“想去,我们可以一起去。” “会有机会的。”裴珩笑了笑, 闭着眼。胥锦又轻声地问:“后来呢?” 裴珩忽然不再感到紧张, 能够以很平静的心情回想过去:“那年京中宦党大权在握, 专权擅恣,元绪帝时常抱恙。除了军权调度限制和派来的监军,北疆大营尚属平静,但御史台密参我父王蓄意谋反,元绪帝在除夕之前连发六道金令,大雪已经封路,金令硬是接连送到北大营。 “我父王当即离营,他的战马叫做‘玄荆’,关外崇岭尽是渊谷,寻常马匹不敢涉足险道,但只要我父王施意,地上就算是刀子,玄荆也毫不犹豫地踏上去。我父王就这样赶回江陵,一入宫便被困留,昭武世代忠君卫国,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反。一直僵持了半个月,各方势力都意识到事态严重,四大军区封营,备战戒严,诸侯门阀召集兵马,即欲勤王清君侧,宦党也慌了,死死封锁皇宫消息,北疆、诸地军区,乃至京中权臣都打听不到我父王的半句话。 “南北千里,传信还需要时间,我和昭武各军部的老将领一样,早就预感不好。京城又传十三道金令,要召我一并入京,昭武二十军部联席密商,决定即刻向京城发兵。宦党监军施行数年,已是无孔不入,为防万一,一支玄甲轻骑护送我秘密离开,目的地不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自己人。 “离开那天,北疆和京城都下了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我与玄甲卫往边关要塞附近的小城去,选的路线是往京城方向靠近,若有机会,我想入京亲自接应父亲。 “离营第三日,也是父王被困第十五日,准确消息终于到手,玄甲卫同我奔赴京畿,途中遭遇三殿司埋伏,玄甲卫全军覆没。我流落北疆,大燕政敌遍地,为躲避追杀不能涉险,我只好一路往关外逃,在纥石烈部二王子领地暂留一阵子。” 胥锦闻言蹙眉:“三殿司追杀你?北疆部族是不是打算把你当人质?” 裴珩笑了笑:“准确地说是西陵司追杀我,当时宦党一面蛊惑元绪帝亲自下令,一面试图染指三殿司,西陵司被侵染最甚,我与龙章的舅舅如今关系不大好,也有此故。纥石烈部的二王子是帕赫野,起初我隐瞒身份,后来情势有变,我告知帕赫野真实身份后,他们自然是想用我与昭武军甚至燕国换取利益。 “但在此之前,有个人孤身来到纥石烈部,把我带走,也给我带来父王遇害的消息。我当时大病一场,心如死灰,他带着我在边疆隐姓埋名生活了一年多,外面的世界已天翻地覆,每一天都在打仗、死人,诸侯纷起,王军讨伐…… “直至大乱稍稍平息,昭武众军部寻来,想带我回营,那个人一言不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而后把我带到江州军的地盘,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叫陆眷卿,掌江州军大营,是镇国大将军。” 裴珩提起陆眷卿,似乎就有难以描摹的复杂心绪,他顿了顿,胥锦的手臂在他腰上紧了紧:“他待你如何?” 裴珩思索片刻,道:“为师为父,倾囊相授,我所成就,半数承恩于他。” “先帝如我同胞兄长,继位后立即亲自来找我,陆眷卿依旧拒绝。我在江州军大营又留一年,跟他学水军战舰统领的诸多事宜,海战战术及演练对我无所保留。 “一年后,陆眷卿带我回朝,我以为从此尘埃落定,只需全心全意为先帝重整江山。 “但先帝正在收拾宦党兰台案的烂摊子,朝中又起一场‘崇宁之乱’,我还未承袭昭武军权就被牵连其中。这次陆眷卿……背叛,或者说放弃了我,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我在他眼前被施重刑,血肉模糊,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裴珩停顿了很久,老王爷之死是最大的遗憾,陆眷卿弥补了这部分伤痛,又在云开月明之际给他重创,让一个终于从深渊爬上来的人再次坠落悬崖,把旧伤疤撕开,反复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又剜下一刀。 创伤渗透到本能,裴珩本能地从此把往事封闭,但痛苦没有因此消失,而是无声发酵,每掀开一角,就狠狠地让他摔回过去,让他在高烧之中一遍遍明白,自己永远是无能为力的少年,在那年北疆的风雪中找不到出路。 胥锦翻身放他躺好,垂眸注视着裴珩:“如今四境安定,有你半数功劳,你是你父亲的承袭,他没能做完的事,你帮他做到了……承胤,不论什么身份,你都比你想象的更好。” 他的手垫在裴珩后背,以包容的姿态环护着他,深邃如潭的眼睛清晰地映着裴珩,映着他过去的所有颠沛流离。 裴珩抬手碰了碰胥锦眼角,随着帐幔轻烛中的低声回诉,这房间如一片隔绝世外的暖炉,他在此心中安定。 就在方才,往事一幕幕揭开的时候,惶惑被驱离,他终于从深渊的另一头,迈到这一头,从十几年前的漫天风雪中走到暖春,在漆黑空旷的荒野上,找到了一盏灯。 他走到这盏灯前,守灯的人,是眼前的胥锦。 也就在这一刻,他终于告别了父亲,告别陆眷卿,告别所有死去的、活着的、思念的英魂。 他终于释怀。 裴珩望着他,一泓弯泉的眼,神采斐然:“你夸起人来,当真动听得很。” 胥锦埋头在他肩上笑:“想听我可以天天夸你。后来呢?你就留在朝中建功立业?” “崇宁之乱后,先帝任我为昭武军最高统帅,袭封爵,随他征战西域、北疆,再南下与燕云军会和,收复中原失地,四方平乱。我和陆眷卿从此再没见过,他坐镇京畿兼祧相国之位,我戍守北疆,守着陛下的江山,我回京时,他往往已返回江州军中。” 裴珩的高热还未尽退,他说得累了,心中再没有忧虑,便渐渐在胥锦身边睡着。 胥锦凝视他轻阖的眼,窄挺温润的鼻梁,他一点点了解裴珩在凡世的过去,明白为何如今的裴珩与回忆里云府海境的上神不同,也更清晰地看到裴珩身上始终未变的部分,他的洒脱恣意,他的担当。 入夜前,白鹤和龙章终于放不下心,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小心翼翼在房门外敲了敲。 胥锦出门,难得温柔地在两人脑袋上揉了揉:“他没事,明天就活蹦乱跳了。” 白鹤长舒一口气,把一只小木盒塞给胥锦,转身拉着龙章跑了。 胥锦打开,见是白鹤凝出的一枚还灵符,方想起离上次找回记忆片段已经隔了半月。 他将还灵符纳入心脉,思索如今一切与从前究竟有什么联系。 神入轮回、投凡胎,通常是为历劫,但裴洹身边有太多干扰,从莱州鎏金案的众妖阻挠,到京城内外的魔气、自己丢失的玄铁原身迦修戟,似乎有力量在暗中觊觎着什么,无形中纷纷向他们靠近。 是冲着性命,还是冲着妖魔道主和灜西府战神的权柄?胥锦觉得自己疑虑过头,又觉得有一张网在等待猎物。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8章 “温戈说,你可以明日去青玉殿入赦,明天我……陪你当官儿去。”裴珩昏昏沉沉还不忘调侃他,胥锦才想起这一桩。 留在裴珩身边,他若有个合适的俗世身份,能方便许多。入青玉殿,进三殿司,他从此跟裴珩算是同僚。 同僚,多么新鲜呐?胥锦觉得皇帝这事办得英明,他从此出入皇宫大摇大摆,回府上裴珩的床也大摇大摆。 胥锦这晚没离开,直接在裴珩身边睡下,他希望还灵丹修复他记忆后,能第一时间让裴珩也记起。 满帐都是裴珩独有的气息,胥锦第二次坠入往昔梦境的前一刻,忽然捕捉到一个念头,可一闪而逝,他已拥着裴珩陷入沉眠。 ——那是当年,他掌恶法境,妖魔俯首的第一年。 云府海境被称“将云府”,与九重天的西瀛府遥相呼应。 三界内外,胥锦与承胤、泓明的尊号从此齐名,他们在世人眼里对立,却依旧并肩。 第42章 私情 当年, 胥锦据守将云府,裴珩待他并无半点变化, 依旧时常来云府海境消磨时光,顺带着规束龙章和白鹤,不让他们生长得太放任自我。 龙章小时候虎头虎脑, 天真可爱, 长大些也是个机灵活泼的少年, 但裴珩觉得他心思太简单,连白鹤那小丫头都玩不过。白鹤则野到一定境界了,裴珩时常觉得岛上那红衣的丫头是个猴儿, 不是鹤。 裴珩十分的好奇, 胥锦当年独自从玄铁身修出这样的心性, 无人引导, 却天然的璞玉端韧,华冶内敛, 怎么看怎么顺眼。如何做到的?他不得不信根骨一说。 妖的领地意识很强, 但胥锦任由一大两小在自己地盘上折腾,白鹤修习符咒阵法炸秃了一座山头,裴珩作为帮凶悄悄掩盖罪证, 龙章被他俩威胁封口, 胥锦一回来就一清二楚,但谁也没怪, 依旧把大醉伶仃的裴珩抱回屋中休息。 裴珩逗留在将云府的时间越来越长, 回九重天灜西府的时候, 泓明上神提点他几句,裴珩耍个赖捧着笑脸,泓明便放过这无法无天的徒儿。 出了门,裴珩若有似无地瞥向白狄,白狄畏惧于他,心虚避开。 裴珩便道:“上次你险些杀了小丫头,教训你算是两清,现在倒好,暗地里记着本尊行踪,转头在泓明面前告状,我若不说,你打算一路就这么龌龊下去?” 白狄反倒敛了神情,垂首道:“泓明上神关心你,又不忍施以拘束,在下好意提了几句,承胤上神误会了。” 裴珩不再理会白狄,泓明与他师徒情分重,裴珩很介意白狄的小动作,为一点早就两清的旧账掰扯不清,这白狄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久后东海龙君广邀宾朋,裴珩和胥锦也在此列,当日东海仙府升至海面,与日月辉映,堪称绝景。 熙娆神女见到仙府殿宇在月光下的粼粼华光,好奇问东海龙君,听闻举世最美的明珠不是东珠,而是鲛人珠,其上更有鲛妖珠,但鲛妖珠历来罕见,不知东海龙君可曾见过。 熙娆神女是上古尊神,地位卓然,东海龙君老老实实答道:“他见过的鲛妖寥寥,鲛妖珠更是未曾目睹过。” 满座哗然,都对鲛妖珠倍感好奇,白狄也不知怀的什么心思,道:“席间一位大能,掌恶法境,凌驾众妖,要说鲛妖珠,也该问问这位。” 众人方才想起这位近来迅速名扬四海的大能就是鲛妖,于是看向胥锦,胥锦十分冷淡,只说自己不清楚,熙娆神女十分不悦:“不过一颗珠子,何必遮遮掩掩?” 胥锦微微蹙眉,仍旧淡淡道:“鲛妖与鲛人形貌似,但天差地别,在下是真的不清楚。” 熙娆神女感到被轻慢,裴珩瞥了白狄一眼,开口道:“我这位朋友从不虚与委蛇,有一是一。再者,当面议论别人原身,到底不妥,这月下东海宫如此壮美,大伙儿不如惜取眼前景致,多品几壶龙君的美酒,何必惦记虚无缥缈的宝物呢?” 不一会儿,白狄单独去找熙娆神女,被胥锦撞见。 白狄慌张离去,熙娆神女见着胥锦就满脸不高兴。 熙娆神女抬指招来坐骑,轻抚大朱雀熠熠生辉的羽毛,漫不经心笑了笑:“鲛珠凝泪而化,阁下看起来毕生不曾流过泪,想来的确不知鲛妖珠为何状。” 胥锦心知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位远古上神,没有说话,打算离开。 熙娆神女别有深意望着胥锦,手臂挽着的披帛忽然一拂,深厚魂力便包围向胥锦,胥锦当即周身迸发淡金的灵雾,以强硬之势击破了神女的魂力。 一试不成,神女挑唇轻笑:“有几分本事……看好你的恶法境。” 未几日,九重天的往生轮封印动荡,众神接到天帝号令,前去封镇。 往生轮关乎三界秩序,需要三界大能合力封镇,裴珩和泓明上神赶至,胥锦也已接到消息前来,紫金神光萦绕往生轮,众神灵力激发的耀眼光芒照彻九重天,持续了三个日夜,才将往生轮封住。 往生轮下有一泓寂灭池,寂灭池需要一并施咒封镇。 施咒就要趟到那池水中,众神都熬得甚是疲惫,一时间大能遍地,都站在寂灭池边发愣,提不起兴致去干这差事。 泓明叹了口气,打算前去,裴珩拦下师尊:“师尊回去休息,这小事我来就好。” 裴珩一步步走到寂灭池中,池水清澈,漫至他半腰,众神纷纷赞谢其揽下这差事。 裴珩开始布阵,银白的光芒在他周身腾起,池水浸透他衣袍,一切都按部就班,岸上忽有一神侍开口:“承胤上神,你心怀私情,封印寂灭池,恐怕会有后患罢?” 四下哗然,裴珩心里一震,收回灵力,冷冷望去,那神侍是灜西府的,瞧着有些面熟,一脸义正言辞:“在下卑微,只是担忧封镇失效将来酿成大患,承胤上神见谅。” 紫桓神君上前一步,不悦道:“何谓私情?三界诸神今日都在此,你休要信口开河!” 胥锦眸中蓄满寒意,手已攥紧,那神侍惊得跪下,却语气中有一股笃定:“神君恕罪,在下只是……只是见承胤上神素日举止……在下人微言轻,寂灭池水可以验心,诸位不信我,总可以信那寂灭池!” 寂灭池水,施以验心咒,审问后,一旦池中的神明动了凡心私情,就会被池水抽走灵力,表面上无伤,实则遭遇蚀骨之痛。 在场一片愤愤指责,皆不信承胤上神会有问题,那神侍但默不语。 泓明上神缓缓走上前,俯视那神侍:“你是何居心?” 裴珩却一直不说话,静静站在那池水间,背后是无垠云海金涛。 胥锦和泓明目中深沉,望着裴珩,皆已不动声色蓄势。 神侍浑身颤抖:“在座皆知,封镇寂灭池需要心神精纯,小神不敢有别的居心……承胤上神他的确对……泓明上神有私情!” 裴珩瞪大了眼睛,胥锦长眉微蹙,目中惊怒,满座皆惊! 紫桓神君怒不可遏,指着那神侍:“一派胡言!灜西府竟出了你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且施验心咒,若是诽谤,本尊亲自提你去临罪堂!” 裴珩忽然轻笑,他不知方才自己究竟为何紧张,但此刻悠然负手立于池中,望着那神侍:“我倒无所谓,但若你所言非真,污蔑我师尊,就得好好掂量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59章 他抬眼去看泓明,泓明俊雅的面目上平静如许,眼中微有笑意。胥锦的脸色沉得可怕。 那神侍似有犹疑,但别无选择,只能破釜沉舟地上前。 施过验心咒,寂灭池水由清可见底转化为淡金流转,映得裴珩容色无瑕。 四周注目下,神侍发问。 裴珩淡淡道:“我对师尊敬慕知恩,日月可鉴,绝无玷染妄念,你的质疑,实在是可笑。” 那神侍镇定,看着满池寂灭池水。 淡金色无声褪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神侍脸色煞白,跪在了地上,喃喃道:“不……不是……” 裴珩一步步走到岸上,掐诀整顿了衣衫,对紫桓神君道:“在下心绪受扰,恐有碍结阵,劳烦神君封镇寂灭池。” 他与胥锦对视一移开视线,垂下眼睛,干脆谁也不看。 紫桓神君二话不说应下,又怒视那神侍:“灜西府须得好好惩戒一番。” 那神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惊骇得浑身瘫软,灜西府是战神府,惩治严酷,神侍畏罪不已,竟当众自毁神元! 裴珩未来及阻拦,眼看那诬蔑之徒灰飞烟灭,但在场无一人感到惋惜。 各自散去,裴珩随泓明回到灜西府,忽然传来恶法境万魔异动的消息,来使说胥锦已经赶赴。 裴珩就要追去,却被泓明无声无息布的结界拦住了。 “师尊?”裴珩焦急又惊愕。 “承胤,方才你在寂灭池,为何一开始不反驳,为何心有畏惧?”泓明端坐殿上,问道。 裴珩心中一震:“我……只是惊讶,太生气了。” 泓明半晌不语,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这次不许去恶法境。” 裴珩无力反驳,他无法解释自己被指责心怀私情后,为何会开不了口辩解,甚至听到验心咒,感到了一阵彻骨之寒。 他行端坐正,素来光明正大,却在那一刻感到心虚,他不知害怕牵连谁。 他静默许久,心中一团乱,最后低声道:“是。” “寂灭池水施以验心咒后,对心神有影响,你暂且在此清修一段时间,静静心罢。” 他在灜西府禁闭,每日看着手中扶桑佩,那是胥锦赠他的,能感应对方平安。 他常常叹息,禁闭熬得浑身不自在。 恶法境之乱很快被胥锦镇压,九重天却被凝重的氛围笼罩。 天帝召集众神,唯一要商讨的,就是恶法境的问题。 熙娆神女道:“魔界自上古至今,从未真正安歇过,如今由异族的妖统领,后患无穷,若要一劳永逸,应当荡平恶法境,彻除魔根!” 裴珩不悦道:“魔界动荡,归根到底是因为吸纳了世间仇怨,聚出魔海。要除也该除魔海,怎能对整个恶法境下手?” 熙娆神女冷笑:“承胤神君跟随泓明麾下已久,但我们这些元老见过太多,你尚不知,魔界当年动乱引得四境涂炭,是怎样的光景,要换天地太平,本就是要倾覆许多代价的。” 一番争论,最后仍是没有结果,裴珩按捺不住,离开去找胥锦,说了此事,问他看法。 两人站在云府海境万丈高崖上,翻飞的衣袍之下便是无尽东海怒涛,胥锦的侧脸笼在日出的光晕中:“既然魔海除不掉,那么由我炼化魔海,如何?” 裴珩的目光被那人占据,分毫移不开。 胥锦一身玄色暗纹衣袍,俊美妖冶的面容,气势如海渊缓临。 裴珩问:“你所说炼化魔海,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道:“将那世间仇怨所聚的魔海吞收殆尽,炼化为天地初纯之力,摒除怨忿,再散回恶法境,还世间净土。” 裴珩静默许久,道:“……以身为器,尽舀江海……当真可为么?” 胥锦微笑望着他,轻描淡写道:“世上尚有没人走过的路,承胤,我身在此,没什么不可为,我要做的,天地也不能拦我。” “生死呢?你也置之度外了么?神明亦有私心,倾覆天道,人人猜忌诛伐,也无所谓么?”若换做自己,裴珩定然也一样,但面对胥锦此话,他却不能不留一分狭隘。 “是。”胥锦道。 裴珩心里空荡。 “可有的牵念,比生死更放不下。”胥锦注视着他的眼睛,沧海云浪俱在眼中。 裴珩胸膛一震,清明的眼底再不能毫无波澜。 但他硬生生压下。 裴珩侧过头,青丝在悬崖的风中纷扬:“隔山隔海,有些事,不能开口的。” 胥锦望着他平静的侧脸,抬指抚过那清冶眼尾的温润:“不说,有或没有,都不必说。” 裴珩到底未动声色,眼角是他指尖的触感,好像一星火,又好像一滴泪。 云府海境的日子安逸欢愉,半年之后,恶法境再起异动,魔海积聚,胥锦打算借这次机会一试。 九重天凌虚殿再次召集诸神,恰逢裴珩将要闭关。 高大擎天的扶桑木已过了花期,胥锦与他告别:“此去恶法境,或许很久才会回来。” 裴珩走近来,轻轻笑道:“下次见,你或许已成妖魔道主。” “是又如何?我不会纵容他们乱来。”胥锦伸手,把他拉到怀里,静静拥抱片刻, “来日若真为妖魔道主,你会不会率诸天神来杀我?”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0章 裴珩没有推开他,依旧不动声色:“永远不会。” 胥锦放手:“回去吧,等我。” 清晨的江陵,远山钟声悠悠回荡,胥锦睁开眼,裴珩高热已退,安安静静伏在他怀里,病后脸色更加苍白,白得近乎透明。 胥锦将自己所能回忆起部分传与他,又探了一边裴珩心脉,描摹过他残缺不全的魂魄,待胥锦收手,裴珩也醒来。 裴珩睁开眼,好一会儿没动,开口道:“我去沐浴,今日同你去青玉殿入赦。” 两人起身,裴珩顿了顿,道:“你如今还是那样想么?魔海若仍在,你还是打算……收服它、炼化它?” 胥锦抱起他往屏风后走去,将他抱进浴桶,裴珩也没有推拒,好似不过一天就被伺候习惯了。 胥锦接过裴珩脱下的湿衣:“没有更好的办法,魔海积聚千万年,世间怨忿嗔怒皆入其中,若能封印,就封印,若能炼化,就炼化。” “皇城内外魔气频频出现,与它有关?”裴珩问。 “暂时不确定。”胥锦回到屏风外,仆从送来衣物,他边更衣边道,“别担心,有什么打算,我都会跟你说。” 裴珩沐浴过后恢复了心宽模样,同胥锦离府骑马,往青玉殿去,见证自家“男宠”加官进爵之喜。 第43章 入赦 再次踏足青玉殿, 九层浮屠殿与庭中古木直参云霄,大殿内通天踏地的青龙巨像俯视众生, 庭中三百青玉武者肃然而立,个个高大俊朗,鸦青武服, 肩甲与刺绣、腰带制式彰显其不同级别, 满庭倏然的无声威严。 胥锦从青龙密宗高僧手中接过一身武服, 更换毕,随温戈步入大殿青龙神像前,在众武者与天地山岳面前誓愿入赦。 入赦礼繁复庄重, 胥锦一一行过, 最终转过身来, 面对庭中武者, 他们的目光沉敛坚定,武服衣饰各有区别, 有些人面上半面刺青, 还有些人蒙面,但他们又极其的整齐划一,那是烙印在气质中的锋锐、无往。 他们是帝国利器, 是坚不可摧的乱世之剑, 太平之刃。 鸦青武者服的衣领紧贴脖颈,笔挺沉落, 胥锦的皮肤被衬得异常白皙, 他清冶的下颌划出一道不容进犯的矜傲, 黑眸冷冽。他一人身周无形的气场,便与三百青玉武者相撞,丝毫不退。 裴珩看着他,便如看一柄名剑,于照彻崇岭的辰光中缓缓出鞘。 温戈眼中写着欣赏,执紫金佩上前一步。 苍穹云散,金色光芒遍洒万千峻岭,照彻青玉殿宏伟的大门,青龙神像的鳞甲鎏金,腾渊长啸。 裴珩立于大殿外一侧,众武者面前,青龙神像下,他从温戈手中接过紫金佩,系于胥锦腰间。 “非义不立,非忠不行,乱世辅民,盛世辅法。” 胥锦眸中浮上一层暖光,低沉的声音接道:“不跪天子,不拜权臣,不信天地,不畏诸神。” 他说“不畏诸神”,却对裴珩微微低下桀骜的头颅,以近乎虔诚的姿态行最终的武者礼。 他似乎要把庸庸众生奉予天地、神佛的敬畏慕爱,全部奉予眼前一人。 紫铜古钟的嗡鸣回响天地,入赦礼成。 武者们与胥锦在庭中交谈,裴珩与温戈在殿内。 “三殿司最近要暂时接管皇宫内苑和九门监察,不知王爷是想让他留在身边,还是随三殿司呢?”温戈问道。 裴珩笑笑道:“陛下特准入赦,该履行的事还当履行,温大人不必避忌本王。” 温戈一拱手,半开玩笑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温戈看向胥锦的方向,青玉武者皆是万人挑一,但胥锦通身透骨的不驯与矜贵仍旧瞩目。 “以在下看人的眼光,胥锦更适合做统领。”温戈道。 裴珩也说过这话,但同为朝中人,不能这样说,便道:“因材施用,温大人自有定夺。” 京城内外魔气出没,胥锦可借三殿司之职在皇宫探查,这样一来就不会与温戈起冲突,光明正大。 若非如此,裴珩是不想让胥锦参与到繁琐俗务中的。 就在此时,整个京华大地微微震颤了一下,这一震已然撼动山河,却又一闪而逝。 京城中,繁华街市上攀谈的老板、门楹鼎沸的店铺中讨价还价的伙计,全都感受到了这一下地动,不约而同静默一瞬,木架上瓷器也晃动着发出一声闷响,随后人们略微的疑惑被抛之脑后,一切恢复正常。 生活在市井的妖反应更大一些,尚书府里豢养的娇媚女妖丢下了手里的新胭脂。侯府书房里闹脾气不肯习字的顾少爷滞了一下,随即反身牢牢抱住燕云侯,灵力在两人身周笼起结界护罩。 而皇宫后山的大殿内外,胥锦和温戈几乎同时看向对方,他们的神情沉肃,武者中有灵力的高手也停止了动作。 胥锦下意识走向裴珩,像是想要保护他。温戈不复平日的云淡风轻,道:“龙脉震动,自奉天殿阵眼直至十九鎏金矿脉,全部苏醒了一瞬。” 胥锦神色凛冽:“不是苏醒,是被迫苏醒——先震荡的是魔海,而后龙脉觉醒一瞬,皇宫大阵可否查探魔海方向?” 温戈听闻魔海,脸色更沉下几分,他掌心浮起万千光亮细线,似乎从他的方位通往帝国疆土的所有方向:“不行,魔海似乎被刻意隐匿了。” 两人又商议片刻,仔细探查后,一致认为魔海先前一直处于被封印状态,今日震荡,短时间内不会复苏。 “魔海封印前,凡间四海战乱不休,血染山河,生灵涂炭,若苏醒,恐怕大燕的气数不可预知了。”温戈面对裴珩和胥锦,坦然说道。 胥锦默了片刻,道:“会有办法的。” 离开青玉殿,如天梯一般的石阶上,胥锦止步,他把裴珩揽到自己身边贴得极近,周身灵力缓缓腾起,淡金的光芒蕴含无尽力量,以恢宏的气势四散迸射到天地间每一个角落。 裴珩体内的皇族灵脉几乎被胥锦强大的灵力唤醒,心脉之内暗息流转,他此刻切身体会到,胥锦身为万魔之宗,当世妖主,着实当仁不让。胥锦仔细地察觉到他被自己影响了,于是分出精力护住裴珩心脉。 大阵落成,继续往山下行去,石阶青苔连着崇岭的松涛林海,裴珩问:“方才是做什么?” 胥锦在两人身周布了一道禁制,交谈内容不会任何人探得,他道:“先前不仅仅是魔海苏醒,我还感觉到迦修戟的异动,但和魔海一样,查不出迦修戟方位。所以方才广布妖魔令,不过人心难测,妖魔也一样,我散布的消息很模糊,权当一试罢。” 裴珩惊讶,没想到胥锦原身玄铁忽然有了动静。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1章 侯府中,花重拍了拍顾少爷后背:“怎么了?地动而已,紧张什么?你张这结界,是打算扛住房梁么?” 顾少爷脸色难看:“才不是,是魔海和龙脉震动,你别动,你出了结界会危险。” 花重倍感欣慰:“小没良心,总算知道保护本侯了?” 顾少爷一抬头,离他冶媚俊雅的眉眼极近,脸一下子红了:“你别说话,再说话我撤结界了!” 花重低下头,鼻尖抵着顾少爷柔润的鼻尖:“撤,撤吧,本侯死了你可别哭。” 顾少爷被他气得眼睛里蒙了层水雾,抱着他不撒手:“你……你别乱说……” 花重搂紧他单薄的身子,垂着眸子似笑非笑端详他,又低了低头,就轻柔地吻在他唇上。 辗转片刻,声音靡丽而惑人:“舍不得我死么?” 顾少爷心跳如雷,背脊发软,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眨了眨清澈的眼,低声道;“你……我、舍不得……” 顾少爷如临大敌,一刻钟后才撤去保护结界,倍感疲惫,倚在花重怀里头晕晕的,忽而浑身一震,只觉心脉之内被扫过天地的强大灵识侵入了一瞬。 “怎么了?”花重立在案旁,调墨色,铺宣纸。 顾少爷如惊弓之鸟,片刻后才舒了口气,道:“是大妖散布的妖魔令。” 他在心里道,可真强啊,只一瞬,恐怕当世妖魔都感觉到了。 两人一下山,白鹤已经拉着龙章恭候了,龙章一脸惨白,看神情,是被白鹤提着领子飞来的。 “尊主,怎么了?怎么突然散布妖魔令?”白鹤一脸焦急,“是因为方才的动静么?” 龙章似乎飞得猛了,有些晕鹤,扶着树缓了半天。胥锦随手给他调顺气息,道:“迦修戟有动静了,但找不到位置。” 一路回府,裴珩对胥锦道:“我已向温戈应允过,近日你将会随三殿司武者在皇宫内外办案监察,届时可以先筛查宫内情况。” 胥锦想了想,先想到答应裴珩的事:“别的都往后放,那天给你父王烧纸的太监,我先找出来。” 裴珩心中熨贴:“陈年旧案,不急在一时,宫中禁制多,温戈擅长阵法符咒,你要多当心。” 宫中送来几食盒冰芸露,是用北方雪山上特有的浆果芸阳所制,从前征战时,裴珩和先帝几人都惯爱吃这东西,应当是瑞王府和燕云侯府都有赏赐。此果一路运送到江陵很不易,裴珩打开食盒,里头还往外流淌寒雾。 庭中扶桑花树下,白鹤和龙章一人捧了一瓷盏的冰芸露,嬉笑着吃。裴珩因最近换新药方,吃了半盏,没有再碰。 胥锦自然而然接过裴珩的金丝玉盏尝了一口,想了解裴珩从前的口味。 “这还有许多呢,尊主怎么不新盛一碗?”白鹤很狗腿子地腾出手要伺候胥锦。 胥锦瞥了一眼小雪山一样的冰芸露,一点不感兴趣,白鹤立即很有悟性地道:“王爷是大美人,美人品过的美食,味道格外美,哪是这盒中凡品能比的?” 龙章闻言道:“你怎么这么……你知道羞吗白鹤?“ 白鹤追着他满院子打,扬言要化原身带着龙章在京城上头飞十个来回。 胥锦取来一柄剑,磨蹭着裴珩要他指点自己。落花纷繁间,剑光如水,裴珩一直不亲手碰剑,只就着胥锦的身势和手指点他。 胥锦如今大致知道,裴珩自从两年前泉平港海战后,其他兵器还好,唯独再没碰过剑。 折腾了一阵子,他见裴珩略有些倦了,便让裴珩靠着自己,两人在廊下看着落花,低声聊天。 裴珩不知不觉靠着他睡着了,胥锦不忍心惊动,半拥着裴珩,暮色静静西沉,半边天的绯色云霞落在庭中。 胥锦忽然想起先前曾斩杀一白蛇妖女,那妖女以元丹为媒,在他身上下了一咒,原本他未恢复好,没有轻易去动那咒,险些给忘了。 他试着调运内息,灵力细细滤过四肢百骸,在内府中寻到那妖女打入他体内的咒,发现是幻障。 幻障顾名思义,是令人看见幻象的咒术,一般目的是让人陷于自身欲望和心魔引发的幻象。 胥锦意志如铁,幻障在他这里是小把戏。一般来说,直接解开幻障,任由其发作一遭而后自动消散便可,权当在幻象中看场戏。 这东西就是遇弱则强,欺软怕硬,专攻人心的把戏。 胥锦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裴珩,估摸着那妖女的幻障解开,只需不到半刻钟,裴珩应当不会醒,于是没什么犹豫直接解封。 但他忘了,温柔乡是英雄冢,有铁一般的意志,就有绕指柔的陷阱。 胥锦一踏进那幻象中,才醒悟此理。 第44章 封后 幻障铺陈开来, 起先是眼前丝丝缕缕的雾气,紧接着迅速浓重起来, 只要意识里往前迈一步,顷刻就穿过雾气。 胥锦看见裴珩。 苍白分明的侧脸,一身霜色袍子, 站在一汪池水边, 池子是暖池, 几架昳丽的屏风,搭着薄曼轻纱,裴珩微微低着头, 略垂下的眼睛, 像是在想些什么。 胥锦在幻象里走过去, 抬手摸他乌黑的发, 但如他所料,怎么也碰不到, 他可以看, 也只能看。 胥锦心里暗暗把那白蛇妖女拖出来又鞭尸了八百回。 一名柔美的舞姬莲步轻移,以曼妙的姿态走来,与裴珩说了些什么, 胥锦已经开始窝火了。 舞姬娇软地依偎到裴珩身边, 裴珩抬手挡了一下。 此刻强行震碎幻象极易反噬,胥锦很满意裴珩的反应, 但还是心烦, 于是干脆闭上眼。 幻象无孔不入, 裴珩和舞姬交谈的内容一字不落传到胥锦耳中。 “王爷在等人?”舞姬道,“这么久,那人不会来了。” 裴珩:“我家那位,出远门为我寻一缕丢失的魂魄,或许来迟些。”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2章 舞姬低声道:“那奴家陪王爷一起等。” 胥锦以为裴珩还会拒绝,但没有。 “这……也好。” 胥锦愠怒,睁眼,见裴珩默许那舞姬靠着自己,那女人已经开始为他宽衣解带。 舞姬问:“王爷,我同那位比,够美么?” 胥锦冷冷打量她,裴珩道:“各有各的风情,我家那位是鲛妖,单说美,你比不上的。“ 舞姬已经快把裴珩扒光了,只剩一身白色里衣,拽着他走近池水中,细白的手胡往他身上探:“再美也会腻的,奴家就让王爷尝尝这新鲜风情罢。” 胥锦冷漠地看着两人亲热,后悔让那白蛇妖女死得轻易,裴珩一句话直接点了他的火:“你风情不错,能不能变一张他的脸,这么一来就两全其美了。” 那舞姬再一抬头,果真变成胥锦八分像的脸,跟裴珩纠缠,池水涟漪荡漾:“王爷可真是风流,家花野花一并尝,滋味如何啊?” 好一个家花野花,他在外给裴珩寻魂魄,裴珩在家赏花!尽管知道是假的,可看和自己相貌极似的人与裴珩做不堪入目之举,胥锦又觉得一股邪火从腹中燃起。 可幻象转而一变,舞女已不见,裴珩衣衫散乱,一步步走上岸来,薄透的浅色单衣湿透,贴着他身体清冶诱人的弧度,几乎看得见玉一般的皮肤。 裴珩满头泼墨的乌发半湿,一贯浅淡的唇因沾了水雾而嫣红,他微挑的眸子带着挑衅般的笑意,竟朝胥锦望来,低低地笑道:“想要么,怎不过来?” 那声音如带着轻细的银钩,划过胥锦的耳际和胸腔,他再也忍不了,强行运气冲碎了幻境,清醒后当即内府一阵痛。 他忍下反噬的痛楚,睁眼搂紧怀里的裴珩,庭中扶桑如云,仍旧黄昏光景。 裴珩安静地睡着,依稀感觉到胥锦心绪震荡,迷迷糊糊在他怀里抬头,扬起尖瘦的下巴,眸子里遍是雾气:“怎么了?” 胥锦见他这模样,简直与幻象中靡丽的神情别无二致,他倾身逼过去,在他修长脆弱的颈侧咬了一口。裴珩一下子惊醒,抬手扣他喉头,被胥锦一把攥住手腕。 胥锦咬过一口,因他在怀中挣扎,激起本能的强势,却又不舍得伤他,便微微松了齿间力道,舌尖轻扫,品了裴珩的细腻,又忍不住细吮,气息氤氲在裴珩下颌,鼻尖于他颈窝轻轻蹭着。 裴珩懵在原处,一簇细小火苗自胥锦碰触的所有位置燃起,迅速顺着他背脊蔓延,他在胥锦怀里软了一瞬,被揽得更紧。 胥锦的心烦意乱终于被餍足平息,他松开裴珩,黑沉的眸中仍有一丝占有的意味。 裴珩很快平静下来,冷静地道:“留印子了?” 胥锦垂眸看他颈边殷红的痕迹,抬手施以内力,洇入白皙轻薄的皮肤,那红痕缓缓消散:“没有了。” 裴珩气结:“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胥锦弯眼笑:“不客气。” 裴珩怒火攻心,起身转头就走,他一回房间,胥锦已经迅疾地跟了进来。 房门一合,胥锦将他抵在门上,两人顷刻间过了十数招,裴珩喝药后困倦无力,被他困在怀里。 胥锦低下头,意犹未尽地探到裴珩颈边,裴珩低喝:“还没完了!发的什么疯?” 胥锦不为所动,埋头在他肩窝里浅淡呼吸,问他:“家花野花,你喜欢哪个?” “什么?”裴珩莫名其妙,却被气得笑了起来,“你一天天究竟在想什么?魇着了?” 胥锦也低声笑,缓过神来,方觉刚才举止怕是能气死裴珩,于是有些心虚地扣紧裴珩手臂:“嗯,魇着了,睡吧。” 裴珩被他半搂半抱地带到床帐边,哭笑不得:“行了,撒手,药劲儿没散又打不过你。” 胥锦给他更衣盖被,伺候得妥帖,权当赔罪。又抽走他发间的玉簪,手指在墨一般的长发间穿插摩挲片刻,转身出了房间。 胥锦这几天没被三殿司之务扰过,缘因托了皇帝大婚的福。 京畿内外调度一早就赶着制定了出来,为防差错,才入赦过的胥锦还可以放心享享清闲。 兵部尚书孙雍商府上,提前数日就张罗起来,披红挂锦,灯笼彩带装饰得喜气洋洋,满府上下都更换了吉祥簇新的衣裳,光鲜到底。 大婚当日一早,皇宫车撵仪仗从长庆门出发,万人空巷,京城华彩昭彰。 柔章帝姬早至孙府,一路被请进到孙梦汀闺房里,丫鬟们纷纷行礼。 孙梦汀母亲已不在,父亲未续弦,家中无长姐姑母,柔章便代行姊妹之责,立于镜前新娘的背后,为她亲手簪上九凤钗鬟的第一钗,而后退到一旁,让宫人继续为她梳妆。 孙梦汀接过宫中姑姑递来的胭脂,指尖蘸了些许,为自己涂在唇上,雪肤玉貌,艳冠京华,凤冠霞帔一件件、一层层,她端坐着,已然是一国皇后的尊雅。 孙梦汀唇角笑容淡淡的,敛着少女的稚嫩:“姐姐,今后出宫也难了,不能同你一道在江陵游荡着玩儿了。” 柔章无奈一笑:“还是小丫头脾性,陛下宽厚,若待得闷了,我可以带你出来。” 孙梦汀垂眸笑笑,刺绣华美的盖头遮下来,两人下次看着彼此的脸,就是帝姬与皇后之礼了。 看不到头的仪仗一直从孙府逶迤回到皇宫,帝后奉宗祭祖叩拜天地,五岳为证,山海同庆,一双少年人,便要合力扛起家国。 明德殿百丈丹墀前,册封典仪并皇室大婚环节繁琐,帝后携手并肩而立,朝臣皇戚,宫人禁卫觐见行礼。 高处,裴洹牵着孙梦汀的手,俯瞰芸芸众生之拜,裴珩和淮原王裴秀立于前方,其后是孙氏一门的安国公、孙诸仪和皇丈孙雍商。 大典既成,宴一派欢欣喜气,人人口中都是吉利话,安国公喝多几杯,更是得意,孙家从此在大燕站得更高更稳,他端杯不掩喜色,走到裴珩跟前,看了看胥锦,又看看裴珩,脸上笑出来的褶子难得真心实意。 周围众臣不动声色,依旧谈笑,但注意力都已放在这厢,安国公曾经是泉平港海战一事的诱因,自那后,虽说裴珩两手空空回京,两年之内从无东山再起之势,可或许是对失势的王爷心有余悸,记着裴珩从前的威势,安国公很识相地从不招惹裴珩。 今日是得意过头了么? 安国公递杯去敬裴珩,正与裴珩说话吕厄萨和户部尚书都转过头来。 户部尚书见裴珩依旧端立,玉树临风地岿然不动,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有预感,裴珩不会理他。 裴珩一身亲王礼服,衬得威仪隐隐,没有丝毫要去端酒杯的意思,目光如飘忽又如沉定,钉在安国公脸上,看得他心里发毛,被那目光逼得几乎膝盖要弯下去。 安国公讨了个没面子,脸色的喜庆灰败了一半,幸而孙家兄弟远远看见,走了过来,孙雍商拉开安国公,孙诸仪跟裴珩几人聊几句,化解开尴尬。 孙诸仪再见胥锦,胥锦在青玉殿已有一席之地,皇帝跟前瑞王跟前都是不容进犯的身份,孙诸仪在裴珩面前虽说一向以长辈自居,但多少因着安国公做的事心怀愧疚,便对裴珩道:“他年纪大,糊涂了,瑞王见谅。”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3章 话一出口,孙诸仪自己也后悔了。 裴珩淡淡一笑,举杯在孙诸仪杯上碰了一下,自顾自饮尽:“本王一贯不迁怒。孙大人从前与我父王于战场同进退,这情分我不能忘。但大人万不该为国公讨甚么谅解,今日就算了,陛下大婚,是喜。” 孙诸仪心里微寒,此时再无私下长辈晚辈,提及泉平港两万死伤,孙家无论如何理亏,他心里既明白,又隐隐生出一些戾气——若这帐他孙家不认又如何,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千秋百代,哪有不死人的,那两万人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裴珩微挑的凤眸似乎一直看透到人心底去,低声凑近了道:“国公世子当年与那两万儿郎死在一处,东海九泉之下,世子魂魄说不定糟了那两万魂灵怎样的诛伐。因果福报,天地不看,鬼神却有眼,孙大人,万不可生心魔呐。” 孙诸仪骇得一退,彻骨的寒意森然升起,掐断了方才的念头。 两人顷刻已恢复了平日恭谦礼让的姿态,仿佛揭过这一场尴尬。 孙诸仪临走前,看了一眼胥锦,胥锦那双沉彻乌浓的眸子,竟更是蓄着魂魄一般,仿佛依然窥见他心里更深的秘密,令他陡然一悸。 第45章 扶桑 安国公心中郁闷与愤恨交织而升, 侄女当皇后的得意也被冲淡开。 他从来就忌惮裴珩,这种畏惧甚至是从老王爷身上延续而来。 当年老王爷在时, 太后还没嫁给先帝,孙家只是寻常世家,老王爷那双眼如伏龙一般, 也是钉进人心里去, 偶尔几次与安国公对上, 轻飘飘一瞥,似乎就看透他草包浮躁,不咸不淡。 裴珩跟他爹的眼睛一模一样, 当年不过是随先帝征战而归的毛头小子, 归来就对刚当上国丈的安国公不甚客气, 无非是因为安国公世子在街头打死几个无名百姓。 裴珩的脾性也随老王爷, 哪怕是对待同一家人,他也能态度区分得鲜明, 爱与恨, 瞧得上瞧不上,惯是不加遮掩。 他待先帝和皇后一般敬重,待安国公这个国丈大人就极勉强, 却又对孙诸仪、孙雍商留有礼节。好像透过他的眼, 就能清楚照见自己的不堪。裴珩和老王爷执掌昭武的万钧气势一脉承袭,至今烙在安国公眼底, 哪怕他权势滔天, 也未能跨过这一道敬畏。 越怕, 越恨。 一缕微不可查的黑气贴地在皇宫大殿内游走,仿佛在找寻猎物,它飘渺着漫无目的,而后被安国公的戾气吸引,游鱼一般从他脚下钻进去,便不见了。 太后召裴珩上前去,她是孙梦汀姑母。先帝去后,裴珩以礼奉皇嫂,很维护太后母子,又分寸得当,帮着小皇帝站稳脚跟,挡了许多明枪暗箭。 “阿洹大婚,哀家恍惚就觉得隔世,若烜毓还在,你们兄弟朋友几个,今日必得喝得大醉,连儿子婚典也抛到一边去。”太后笑道。 裴珩和旁边的燕云侯闻言,心里都触动:“阿洹长大了,青出于蓝,皇兄在天上也看着呢。” 帝后接受过众人朝拜,照大燕礼仪,走下御阶向长辈敬酒。皇上一身玄底红纹王服喜袍,衬得白皙面貌更清俊,孙梦汀一行一止皆是最标准的规范,秀雅端庄,一双新人珠联璧合。 大燕以武立国,凡事不至于太过繁琐,大典过后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裴珩接了帝后的酒,笑着道:“我就再摆一回叔叔的架子,骊青,今后与皇后濡沫相伴,是深厚的缘分,照顾好彼此,也照顾好家国。” 陆眷卿身为镇国大将军,并担相国之位,亦十分被皇上倚重,寄语道:“相敬慕扶持,就是帝国之福。” 孙梦汀一颦一笑端庄柔妩,与裴洹谢过长辈寄言。裴洹眼中笑意清浅,心中却有些许怅惘,自小被父皇留给他的可靠人臣辅佐,一路有惊无险至今,他对九皇叔和陆眷卿最倚赖。 今日仿佛是一道分割线,越过去,许多事就变了。 柔章帝姬在太后身边,吕厄萨的目光时而穿过憧憧人影看向她,孙梦汀依旧带着点艳羡的心情,但不好再开口玩笑,却好奇太后看在眼里,为何没有替柔章帝姬指婚的意思。 帝姬暂失陪,孙梦汀悄声问姑母,太后笑了笑,道:“你今日已做得很好,但从前的姐妹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要换个法子思索了。” 孙梦汀只好接受这个似是而非的说法。 太后又道:“吕厄萨是部族王族。” 孙梦汀一怔,但还是不解其中深意。吕厄萨不是大燕人,而是正正经经的北疆部族——安克图部的王族世子,他的相貌深邃英俊,武功高强,是典型的外域血统。 元绪帝在位时,他被送到大燕京城。元绪先帝从前是很有魄力的,既两邦交信,便干脆任用吕厄萨,命他作三殿司之一的提督统领,掌管奉铉司。 安克图部归顺大燕,吕厄萨留在朝中做得很好,若柔章帝姬嫁与他,两人继续留在江陵,或回到安克图部,都是很顺其自然的,没有任何不妥。 孙梦汀一直有些敬畏这位姑母,便安安静静没有多问。 裴洹最后还是有些喝多了,站在殿外廊下与陆眷卿说着什么,微微有些不稳,陆眷卿扶住了他。裴洹被宫人送回去,手里攥着无意从陆眷卿身上拽下的一穗玉璋。 清朗月下,宫殿廊间,裴洹缓缓地走着,他远望无尽的皇城琉璃檐顶,低头看看手心的羊脂玉。 他走进了夜风中。 孙梦汀在宫人侍奉下回殿侯礼,走到一半,她让人停了凤辇。 锦缎绣鞋踏在沁凉青砖上,特意绕了道,从开阔的后殿大广场上穿过。 清辉遍洒,她犹疑一瞬,踏上石阶,往九霄台上走去。 宫人不敢阻拦,她柔美的面庞微微扬起,一路攀上高台,她步子越来越轻快,仿佛带着少女时光最后的无忧无虑,提着裙摆一路登高,要看一眼最开阔的景致。 终于登顶,疏朗天地间仿佛唯她一人。 皇宫皇城在月光下绵延,一阵宽风悠然啸过,她裙裾飞扬,九凤钗鬟微摇,深深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又有些高处不胜寒。 她认真地,仔仔细细地,同自己的过去告别,胜火榴花,银鞍白马,就都全过去吧。她是皇后了,就好好地走这段未知的路。 一件重锦龙纹披风轻轻披在她肩头:“夜里风大。” 孙梦汀转过头,眼前是皇上年轻俊朗的面容。 她犹疑一瞬,把手搭在他手心。 裴洹没有催促,只是陪她远眺,时而给她指出京城中光亮最盛的几处,告诉她是哪里。 新婚帝后相携着私语许久,宫人和禁卫们静立在他们身后,人间心事流水过,星河如瀑,苍穹万古。 回王府的路上,裴珩酒劲上来,斜倚在车厢内,苍白的脸被车厢内挂着的琉璃灯盏照得更清瘦有致。 胥锦端详他,裴珩睡着时、晒太阳时,尤其显的病弱,仿佛一枚修长的白玉,脆弱剔透。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4章 胥锦低声道:“承胤,你觉不觉得,陆大将军像一个人?” 裴珩醉得半梦半醒,“唔”了一声表示疑惑。 “像不像……你的师尊,泓明上神?” 裴珩薄薄的眼皮透着细致的淡青血管,眼睫安稳地低垂,片刻后,忽然睁眼,微挑的眸子霎时醉意去了七分。 他扶着锦垫撑起清瘦的身子,与胥锦面面相觑。 半晌后:“长得一点也不像……脾气……有点像。” 胥锦没再说话,最了解泓明的人是裴珩,到底像不像,他说了算。 裴珩头疼,最后道:“不管像不像,也都奈何不得,不想了,不想了。” “好,都随你。” 胥锦哭笑不得,但也同意,不论陆眷卿和泓明有没有关联,他们也不能干涉什么。就如同龙章,还不知道他们前世的事情。 龙章身上没有皇室的灵脉,是纯粹的凡人,在事情没什么结果的时候,裴珩希望他能过好这一生,不要被往事打乱未来。 皇帝大婚十日后,瑞王府接到了青玉殿的函文,三殿司缺人手,胥锦入赦简直是雪中送炭,温戈早就想让胥锦尽快去助力,被帝后大婚耽搁了这一阵子。 因着不久前刺杀案的缘故,京畿内外布防巡守全部打乱,大批的人入狱流放砍头诛九族,刺杀案和鎏金矿案几乎是同时结案。 鎏金矿案主使莫盈开逃不掉死罪,朝上顺藤摸瓜,牵连出一片孙氏门生官员,一路往下撸人,从东海撸到了京城,截止在户部,没有继续挖,因为再挖下去,就直接把孙氏三公挖倒了。一来皇上刚娶了孙梦汀,不好前脚结婚后脚砍老丈人脑袋,二来挖出的仅是东部三州府的线,树大根深,根系四面八方,对门阀望族的整治不能一蹴而就。 而当日宫中舞女刺客的主使不是一个人,她们是前朝兰台案冤死者的后人。 十几年前的旧事被揭开,一朝扬起刺鼻的灰尘,裴珩深深疑虑。 裴珩本身也是兰台案受害者,老王爷殒身动荡之中,他前半生颠沛流离惶惑梦魇皆出于此,但他不大相信,兰台案遗孤背后没有其他人。 刺杀案是奉铉司领命办的,吕厄萨特意来了趟瑞王府,燕云侯也来了,几人月下对饮,说起这事,吕厄萨也很蹊跷,他几乎是指天发誓:“真的查不出其他人。” 裴珩好一顿安慰,才让吕厄萨不再叹气。 胥锦次日入宫,温戈跟胥锦商议了几天,便直接把三殿司皇宫外苑布防的调度权交给胥锦,只负责统筹,不必亲自操劳什么。 胥锦也不客气,当日就改动了温戈的布置。温戈毕竟是国师当久了,习惯以守护者的角度做事,但当下情势危机四起,真要让京畿滴水不漏,需要知彼知己,知道作奸犯科者的思路。胥锦从前掌管恶法境多年,魔界戾气最重,杀人越货什么混蛋事情都有,于是短短几日,皇城外苑布防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张犯者必诛的杀阵铁网。 裴珩散朝后慢悠悠往外走,直至皇宫外苑宽阔的大广场上,曼尔玛花纷落的花瓣被风扬起,落在方正的青砖上。 他听到一阵沉重的马蹄声,转头看去,便见胥锦一身鸦青武服,肩覆鳞甲,腰佩青龙玄铁剑,骑一匹高大骏马。身后跟随三殿司武者,整支队伍百人,却有堪战两千兵马的沉肃气势。 胥锦原本漫不经心,神色冷峻,他看见裴珩才笑起来,明亮的阳光照在整个宽阔的皇宫广场上,他深邃妖冶的面庞被照得明朗昳丽,翻身下马,示意手下先行,自己走到裴珩跟前。 裴珩见他适应得很好,好奇他是怎么服众的,笑笑道:“累不累?” “还成,就是改阵时候很麻烦。”胥锦微笑道,“我已查过,那天烧纸的两个太监是冷宫当班的,改日找机会细细审问他们。” “温戈让你来,就是为了外苑布防,既已磨合好,你便可请辞回府歇着,有事只跟温戈商议就行。”裴珩道。 胥锦凑过去低声道:“好。这几天事情多,感觉每天都见不着你,怪心烦的。” 裴珩笑道:“别人做梦都想统领三殿司,你倒好,不到半个月就腻烦了。” 从在莱州的时候,胥锦便养成了习惯,他喜欢在屋顶上看月亮,且总得选个看得见裴珩的地方,通常是正对着书房或中庭的檐顶。 这夜裴珩回来的晚了,胥锦也在宫中耗了大半日,此刻在月霜漫洒的屋脊上半躺着,不知想些什么。 裴珩唤他,胥锦立时望过来,一见裴珩,眸中欣悦,他灿烂一笑,飞身跃下屋脊,落到裴珩跟前,裴珩下意识伸手,半扶着胥锦腰际,转了半圈才稳住。 “怎么跟小孩儿……”裴珩笑着说,话未说完,胥锦顺势反手揽住他,两人一踉跄,他后背靠在院内扶桑树干上,胥锦一下子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裴珩神思恍惚了一下,胥锦感到一阵炽热悸动从乱掉的心跳窜出,滞了一滞退开几步。 “胥锦!” 背后传来破空风声,龙章一不小心放出了黑羽隼,挥舞着一柄剑追了来。 那黑羽隼是才化出灵识的猛禽,灵识受损,龙章和白鹤出城玩的时候捡回来的,黑羽隼一旦修出灵识,羽翼便坚如寒铁,翅膀划过便如刀割,又是性子极暴烈的,这一飞出来,就杀伤力极大。本打算明日治好了带到京郊放走,未想到被它挣开了去。 胥锦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夺过龙章的剑,反臂一剑生生拦下黑羽隼冲撞,钢铁和羽翼碰撞时铿锵一声。黑羽隼极为灵活,原处半空中绕了几圈,倏然改变方向腾空而去。 胥锦立即追上,踏空猛地跃起,左手张开五指,召水化出一条长鞭,狠狠甩下去,鞭尾如蛇缠住黑羽隼,胥锦于半空中一个漂亮的腾空旋身,借着俯冲之势重重横空挥出一剑,他手中的鞭化作一把长戟,呼啸生风直冲扶桑花间而去,挡住黑羽隼退路。 眼看长戟要把半株扶桑树冠劈下,龙章和白鹤都几乎要捂眼不忍看,那长戟居然在胥锦手中突然改为柔力,堪堪掠过花簇。他跟裴珩学来的剑法竟化用到其他兵铁上。 胥锦修长身段轻灵落地、将被牢牢捆住的黑羽隼抛给龙章,收戟,长戟在肩头绕了个大旋儿,一气呵成。 裴珩只靠在树下笑着看他,眸子宛如一泓明月,胥锦的长戟划过一道狭长弧光,稳稳止在了裴珩面前。 那戟前端锋刃上有一朵完整的扶桑,璨烈如火,柔丽冶艳,堪堪停在裴珩跟前。 “我方才在檐顶上看去,这朵最甜。”胥锦握着戟,眸似星辰,唇角眉梢笑意飞扬。 裴珩眼前是戟端的扶桑花,顺着长戟望去,便是一身洒脱的胥锦。 他忽然间心跳如雷,垂着的指尖微一动。 裴珩抬起手,取下那花放在唇边,轻轻吸入一丝清甜的蜜。 君心如铁,忽成绕指柔。 第46章 真相 裴珩是很喜欢胥锦的, 前世独居东海的鲛妖少年, 明净无尘, 不驯桀骜, 却最重情义。他的心冰冷又热烈, 爱憎划分成明暗分明的两岸, 浓重得让裴珩心悸。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5章 但裴珩这人说起来是挺薄情,做神君的时候,一心做神君,未曾让私情的苗子肆意生长。如今做了凡人, 动动凡心总算无碍大体了,却又有隔山隔海的沟壑。 他是凡人了,凡人什么概念?寿如蜉蝣,于神灵妖魔不过转瞬。 他尚不知自己缘何成了凡胎, 更不知自己来处来,去处去的归宿在何方。 胥锦的未来很长,比起凡人寿数可谓漫长无际的长,长到裴珩不敢多想。 若自己几十年后随着残缺不全的魂魄就此消失了呢?胥锦他是要想开还是要想不开? 裴珩也问自己, 是想了开还是想不开? 爱恨的问题在生死面前, 根本让人开不了口。 他忽而想起胥锦的话,“不说,有或者没有, 都不必说”。 裴珩想, 好, 那就不说, 这辈子好歹仔细看他,看几年,几十年,也够的。 他想,不就是动心了么,不就是忍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过不去的时候再说,他这辈子什么没受过,哪怕忍一辈子,一辈子不也就是一眨眼么。 心事深沉的一夜,却睡得极沉,裴珩醒来后又是活蹦乱跳的宽心薄情一祸水,表面温良翩翩,肚里没心没肺。 胥锦已经给温戈解决了大问题,他和温戈都觉得自己不该涉足皇宫内苑事务,今日便去青玉殿走个流程,结束这段为皇家卖命顺带办点私事的充实时光。 胥锦功成身退不到半个时辰,正在府里跟裴珩腻着学他那套山水画法时,宫中急促奔驰而来的诏令,又打破了两人闲散到底的春秋大梦。 皇宫内苑一天之内就死了六个宫人。 六名宫人全部非正常死亡,温戈查看后,确定是魔气所致。于是皇帝召去裴珩,温戈叫去胥锦。 其实大可不必,毕竟两人成天出双入对,买一赠一。 一入宫,外苑胥锦负责的三殿司布防堪称凶狠,别说寻常刺客,就是魔界鬼祟闯来,也得一愣。 内苑按照一贯的布防,加派了人手,但皇宫太大了,禁军一番清洗尚未结束,三殿司补漏明显捉襟见肘。 而皇宫不是处处都能布灵阵的,这股不畏真龙之威的魔气逸散后,要杀死个把宫人,实在不是问题。 温戈长眉深蹙,在殿外见了胥锦和裴珩,低声道:“殿内人来得齐,在这儿先跟二位说,魔气能不畏真龙之威,理所当然要怀疑它本就来自宫中。但这话不能当众说,必须等有了眉目才能跟陛下提。” 裴珩问:“温大人是早就察觉风头了?” 温戈摇摇头,叹了口气:“王爷,温某虽为国师,即便手眼通天,也难防人心纷纭,何况天外有天,在下一则不能兼顾所有人,二则从不自认是世间第一高手,时常愧于虚名。” 裴珩听出他话里许多无奈和深意,谢过他提点,一道入了殿。 果然人很齐,王公大臣、帝姬王侯都来了,有的是要奏正经事,有的是担忧皇帝安危,还有的因为听说大家都来了,于是不能不来。 哪一样都不占的裴珩摸了摸鼻子,感到些许心虚。 御书房内险些要挤不下了,裴洹处理完禀奏,打发掉专程慰问和形势所迫进行一日游慰问的众臣,总算腾出宽敞地方,陆眷卿今日往京郊大营去处理禁军和京畿防务,剩下孙诸仪、燕云侯、柔章帝姬和裴珩胥锦。 大潮退去才能看见谁没穿底裤,裴珩在光秃秃的海岸上发现,他十二侄儿淮原王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德行,裴洹没给他下旨,所以根本也没来,不由生出些许相惜之情。 裴洹给这几人叮嘱几句,算是额外关心,便让没睡醒的燕云侯和胆大无比的柔章帝姬先回去了,孙诸仪也一并告退,往太后那里请安。 剩下裴珩、胥锦和温戈。 裴珩其实也没睡醒,皇上遣退宫人,不一会儿有奉铉卫带上来两名太监,一扔进来就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连称恕罪。 裴珩爱答不理低头看一眼,听了一会儿觉得耳熟,瞌睡立即都跑了,神色一沉。 胥锦则是一开始就认出两人,正是当天在宁清苑给老王爷烧纸的太监,就连附在他们身上的魔气也还在,因畏惧帝王真龙之气,魔气已经变淡收敛许多。 胥锦看了温戈一眼。 皇上背着手,来回逡巡了几遭,道:“听说胥锦已经卸职,今天还是再操劳一回,随国师一起查看宫里的情况吧。皇叔,你留下,有些事要说。” 胥锦与裴珩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对视一眼,便与温戈先去查看宫人死伤情况。 皇上低头看着那两名太监,又抬声召了吕厄萨进来。 三人居高临下围着两个太监,皇上想让吕厄萨说,但抬起的手顿了一下,还是亲自跟裴珩说了:“国师今日在宫中排查,这两个身上有不妥,便叫奉铉卫先带走,结果心虚之下,不打自招,牵出旧事来……跟老王爷有关。” 皇上垂眼,不耐烦地道:“别抖了,老老实实跟瑞王交代!” 两个太监抖得更厉害。 裴珩心道无巧不成书,这也太巧了,没等他和胥锦往外抓人,先送上门来。 “禀殿下……奴才十二年前在宁清宫当差,老、老王爷当年回京,留在宁清宫半个月,最后……最后那反贼‘忠国公’意图私下送鸩酒,老王爷怒起伤之,一路闯出皇宫,而后……而后离京,据说是北上了。” 裴珩心中剧震,宽大袖袍下手指紧攥,沉声问:“先帝继位后彻查旧案,你们没受审么?为何不说?” 太监带着哭腔:“皇上,王爷,不是奴才故意,实在是……当年反贼给老王爷送毒酒前一夜,孙大人曾去过,第二天反贼去威逼老王爷,孙大人恰好也目睹,但……没有阻拦,听到屋里打斗就转身离开了……先帝一继位就与太后大婚,孙大人一家位高权重,小的实在是怕啊……” 裴珩感到后脊一阵发麻,胸腔中五脏六腑搅成一团。 “哪个孙大人?” 太监绝望地伏地磕头:“当今御史台的……” 孙诸仪。 吕厄萨眼见裴珩脸色不好,但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必得交代清楚:“王爷,我去查了,孙诸仪手下有一高手,当年老王爷闯离京城,是那人奉命向宦党透露了老王爷的路线。那人先是跟踪了一阵子才回城泄密,为的是确认老王爷要走的路,跟告诉孙大人的路线一致。” “孙诸仪……背叛我父王?” 裴珩的手瞬间冰凉。 孙诸仪是父王旧时战友,裴珩不计较跟安国公之间的仇怨,仍把孙诸仪视作长辈。 他身边俱是需要照顾的人,从皇帝到帝姬再到太后,乃至王府、昭武营和天下人,但他已经没有兄长叔父,没有人荫庇于他。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6章 孙诸仪素日说教起来,裴珩心里是乐意听的,人活得越久,越是肩上沉重,被长辈关心教训也是福气,他惜福。 可他信了一个什么人? 他惜的又是什么福? 可笑!天大的笑话! 裴珩站在那,纹丝不动,他绸袍的皱褶都仿佛凝固了,整个人冰凉,从心底往外的凉,一直凉到那双眸子里。 一队身穿武服、佩剑执锐的西陵卫策马呼啸过街头,行人纷纷退避,为首一人面目深邃凌厉,深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些许阴沉,正是龙章的舅舅,西陵司指挥使,许易庭。 高头大马铁蹄沉沉,砸在江陵午时的街巷上,直至瑞王府门前勒缰,骏马长嘶。 金钰闻讯迎至:“许大人请进,可是要见龙章少爷?” 许易庭冷冷扫了一眼瑞王府大门内的影壁,道:“不叨扰了,劳烦让龙章出来吧。” 龙章跨出大门,脸上有些疑惑,又有些对舅舅的敬畏:“舅舅,怎么突然来了?” 白鹤好奇地站在门内看着,许易庭一把将龙章提上马背,铁一般的手臂箍住他,龙章懵了,下意识挣扎:“舅舅,怎么……” 金钰和白鹤蹙眉,许易庭低喝:“跟我回家!” 他在马背上对金钰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随即扬鞭一挥,挟着龙章率西陵卫绝尘而去。 胥锦与温戈沿路查看宫人死亡的地点,六个人死在皇宫内苑不同角落,根据遗留的痕迹,都是受到过于浓烈的魔气侵袭,凡体经脉重创不支而死的。 整个皇宫处于人人自危的状态,多数宫人留在温戈设下的阵法范围之内,不允许也不敢随意走动。 前方忽有一队人走来,暗红武服笔挺,虎啸蟒纹刺绣,腰佩绣春刀,气势阴冷肃杀,乃是西陵卫。 许易庭发丝和肩头落了水雾,到近前来,对温戈和胥锦问候,三殿司之间,西陵卫行事阴鸷狠辣,一向和青玉殿、奉铉司疏离。 温戈拱手微笑:“许大人刚回京,是陛下紧急召来护守王宫内苑的罢?” 许易庭面容冰冷,幅度很小地点点头:“正是如此。” 正寒暄着,皇宫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惊呼,众人立即看去,见一人影翻过墙头往西逃窜,与此同时,一缕飘渺的魔气迅速也跟了去。 “抓住他!他杀了人!” “来人啊!” 胥锦果断对温戈道:“你去查看 ,我追!” 许易庭和胥锦几乎是同时动身,许易庭的目标是那人,胥锦则冲着魔气而去。 西陵卫轻功了得,许易庭竟能与胥锦堪堪维持着差距,只见宫苑琉璃瓦朱红墙间人影簌簌,身材修劲的武者衣袍猎猎,气势如剑般越过无数檐顶,紧追向杀人者和魔气。 一直追到荒僻的涣衣局,院子里晾的衣帛如林,随风一层层飘动,静谧诡异。 胥锦和西陵卫的脚步渐渐靠近,那逃窜的男人倏然从大水缸后冲出,速度惊人,而那缕魔气转而往北涌去,许易庭带人顷刻动身追那人,胥锦布设灵力困住那魔气。 可妖魔相较,魔元更邪、更狠,胥锦踝腕上的恶法金环微微发热,他沉吟片刻,动用灵力画界,召唤魔元,满庭晾晒的华美绸缎随风猎猎,如织锦的浪涌起,天边忽有黑云滚滚,霎时间笼罩皇宫上方,随着胥锦周身光阵愈盛,魔元绕开了温戈的阵,从天降临压下。 胥锦要以魔元直接追到那魔气的根源所在,但当大阵将成之际,一群人涌进了涣衣局,为首的华服男人大喝道:“皇家重地,私自召唤魔物,住手!” 在青玉殿入赦过的胥锦当然知道,宫中布阵召魔是违反律令之举,他不得已只好收了灵力,黑云转瞬散去,江陵的天空又是一层银色雨云。 胥锦转头,见为首那男人是孙诸仪,他记得裴珩对这人比较客气。 他正打算解释,此事最好由温戈来评判,但孙诸仪快步上前,低声对胥锦道:“瑞王方才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犯上被扣押,你在这儿又犯了大错,可知会害死他!” 胥锦眉头一蹙,不动声色探查了一下,他临走前在裴珩身上留了一道禁制,若有危险自己能察觉,此刻裴珩没有受伤。 裴珩一向对孙诸仪持礼敬重,胥锦虽对此人没什么好感,但看在裴珩的面子上也态度如一。 他淡淡问:“孙大人有何想法?” 孙诸仪见他并无惊惧,心知这大妖本事高强,必不在意什么宫规律法,但他必然在意裴珩。 孙诸仪朝身后手下做个手势,那人呈上一条暗红光芒流动的长索。 “就直说了,这是缚仙索,你暂且认罪伏法,我和温戈带你到御前求个情,再把瑞王摘清,事情便有转圜余地。瑞王在我这儿就是个晚辈子侄,他冲动犯上,判谋反,轻而易举,我不能不管。不论你两人如何关系,老夫今日也得帮他一把!” 胥锦半信半疑,那两个太监与老王爷案子有关,裴珩若得知什么隐情,一时失控不是不可能,但胥锦对孙诸仪直觉上不喜,缚仙索一旦加身,他将很被动。 孙诸仪急切地苦口婆心,看出他动摇,沉下面色道:“瑞王从小到大不易,他心怀万里江山,断不能毁于今日!” 这句话终于说服了胥锦。 他平静地注视着孙诸仪,手下人小心翼翼靠近,将缚仙索牢牢捆在胥锦身上。 世间大能手眼通天,翻云覆雨,但强大的灵力神魂之上,还有更强大的东西,便是规则。 阵法是规则,符咒也是规则,这缚仙索内蕴千百道金刚冥符,大罗神仙也挣不开,这便是世间一物降一物。真佛之下,无人能独霸天地,万物才可生息,才有了秩序。 胥锦通身的灵力被缚仙索彻底压制,他抬起头想问些什么,却忽感颈侧一凉,一枚银针封住他大穴,眼前铺天盖地的黑暗,他的心瞬间沉落。 江陵城阴雨绵绵,笼罩在雨雾中,三殿司武者如暗色的河流,从皇宫四面八方甬道上逼近。孙诸仪一行人匆匆往宫苑荒僻处而去,黑衣死士掩护下,失去意识的胥锦在孙诸仪身后被带往未知。 第47章 玉碎 裴珩缓缓走到小太监面前, 拎起他衣领, 桃花眼中清寒慑人:“你说的, 可句句属实?” 小太监魂都吓飞了:“王爷, 万不敢欺瞒!奴才年年给老王爷烧纸, 就是心怀愧疚, 如今说出来,多半是活不了了,只求给个痛快死法,也不敢再说谎!”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7章 裴珩松手, 将他扔到地上,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皇叔,此事证据确凿,事关老王爷, 孤不会对孙诸仪留情。” 裴洹担忧地看着裴珩,孙家是门阀大族,一朝之上有三公,早晚要除的, 但他皇位才坐稳, 于是从鎏金矿案试着下手,需要耐心地一点点铲除,没想到如今孙诸仪露出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 一名侍卫匆匆来报:“陛下, 孙大人从太后那离开后, 行踪不见了, 三殿司已经在皇宫筛查, 全城戒严。” 温戈大步迈进来:“胥锦也不见了!方才宫中有人布阵召魔元,应当是他。” 裴珩心里忽然一沉,仿佛感应到什么,他知道胥锦本事高强,但若绝世高手自己卸甲释剑,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召人去唤白鹤入宫,温戈启动了皇宫所有大阵,吕厄萨派奉铉卫控制了孙家上下,新婚燕尔的皇后在太后身边焦急忐忑。 白鹤入宫仍是一身粗布红衣,但容貌秀丽难掩,她见裴珩神情,急道:“王爷,出事了?” 裴珩单独跟她说:“从现在开始,留意京城灵力异动,一旦有胥锦的踪迹立刻告诉我。” 燕云侯察觉有异,带着顾少爷返回皇宫,顾少爷与白鹤开始在京城内外布一张大网,密切留意所有可能的线索。 裴珩望着壮阔无际的巍峨殿宇,心底越来越沉,孙诸仪的手段他知道,既已逼上梁山,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目光如沉水,转身拉过温戈:“劳烦大人,解封本王体内的皇族灵脉。” 胥锦睁开眼,身上冰凉,内府心脉空寂。 他的肩头刺痛。 胥锦侧过头,空旷陈旧的大殿内,他被缚仙索绑在高大木架上,上衣半褪,几名身披黑袍的巫者在他身周,周围笼罩着数个繁复阵法,散发着暗红色的诡谲光芒。 巫者从他肩头开始,以药汁刺青,他甚至没力气挣动。 大殿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云纱锦绣的丽人身影小心翼翼迈入。 众人戒备地看着来者,死士手里的匕首已蓄势待发。 门关上,逆着光的人影终于清晰:“大伯……你在做什么?” 是皇后,孙梦汀紧张而茫然地环视一周,看见胥锦,登时瞳孔一张,心惊不止,强自镇定道:“大伯,外头都在找你,你……究竟怎么了?我想起皇宫秘殿就来看看,竟真的在……” 孙诸仪有些诧异,隔着大殿道:“梦汀,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孙梦汀露出胆怯的神情:“大伯,昨天还好好的……” 胥锦抬眼,昏暗中却与孙梦汀都看清了彼此的目光。 孙诸仪眼中寒意起伏不定,盯着孙梦汀半晌,最后道:“回去吧,别跟任何人说。” “我……好。”孙梦汀愣了一下,心跳得快要力竭了,她感到孙诸仪正在考虑要不要杀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退出去,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却不敢停步,生怕孙诸仪反悔。她匆匆沿着密道走出这常人全然不知晓的秘殿。 站在宫道岔路口,她深深呼吸,胸腔里溢满了悲哀。 宫人匆匆寻来:“娘娘没事罢?” 孙梦汀压下脸上的惊惧和痛苦,整了整衣袖,心里越过千钧之重的抉择,淡淡道:“随本宫去明德殿。” 胥锦用尽全身力气,才狠狠挣动了一下,手肘险些把黑袍巫者的牙齿击碎。 “醒了?”孙诸仪负手缓缓走过来,站在三步外看着胥锦,“很快就好了,妖奴结契很简单,你倒也不需要为我做什么,此事一了,瑞王的性命也保得住,皆大欢喜。” “妖奴?” 胥锦心中泛起暴怒。 “怎么,你不是跟那顾少爷很熟么,妖奴结契,你就会听我的话。”孙诸仪似笑非笑。 胥锦冷冷地看着他,乌黑的发丝从他脸颊一侧垂下,昏暗光线在他眉眼鼻梁侧方投下深邃阴影。 上一次被这样囚禁,是在无名殿。 囚禁他的人已被他杀了。 妖奴。 胥锦的心一点点冰冷下去。 巫者在他眼前缠上黑布,一层又一层,他看不到一点光了。 他忽然想起裴珩。 “忘了告诉你,顾少爷看起来自由自在的,那是因为他结契已久,勉强能撑住门面。如果燕云侯命他做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会乖顺去做。真正多数的妖奴,从结契那一刻起,就会有下跪的本能写进骨头里,你也做个准备,莫要适应得太突然。”孙诸仪声音不屑。 巫者刺青的手法迅速而不留情,每完成一部分图腾,就施加一道禁制,沿着他的经脉和所有血管逆行而入,胥锦钻心蚀骨的疼痛已经让他几乎听不清孙诸仪的声音。 强行结契令他为奴? 胥锦恨意浓重,几乎要爆炸在胸腔内,但缚仙索下,他四肢百骸的力量都被抽干了。 他感到心灰意冷,在烈火烹油的反复苦痛中,他被迫化回鲛身,暗蓝伴金的鲛尾上鳞片暗淡,恶法金环的光泽也被遮掩了,他满头如瀑的青丝垂在身前,妖冶昳丽的脸苍白无比。 冰冷的银针不断刺进皮肤,血珠如珀,刺青在他惨白的肩头、胸膛、后颈蔓延开,形成大片靡丽的图腾。 他昏昏沉沉,听到巫者嘶哑诡异的嗓音交谈:“还有两道禁制……” 忽然,大殿的雕花木门纷纷被踹开,一阵风涌进来,银灰色的天光斜斜铺洒。 逆着光,一道霜色修长身影迈进来,他背后的数百武者严阵以待。 孙诸仪瞪大了眼睛:“你们……瑞王,不可能……” 吕厄萨怒道:“奉铉卫听令!全部拿下,留活口待审!”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8章 温戈做了个手势,青玉武者纵身上前围住黑袍巫者。殿内登时刀光剑影,流箭齐发,血迸至半空,在惨白的天光中一片人间地狱。 裴珩面无表情穿过混乱残暴的大殿,他目光一刻未离胥锦,每一步都心如刀割。 胥锦被缚仙索牢牢捆在石桩上,眼睛被蒙了严严实实几层黑布,苍白的下颌低垂,后颈下方和肩头多了大片触目惊心的刺青。 那刺青染料是用巫族血所制,结契认主祭仪已经开始,不可回头。 温戈紧随裴珩而来,沉声同他说话,语速比平常快得多,裴珩仿佛充耳不闻,但他又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妖奴。 裴珩走过众武士脚下口吐鲜血的巫者,他拔出温戈的剑断了缚灵鞭,接住倒下来的胥锦,抱入怀中,耳边震天的喊杀声,兵铁金鸣,殿外惊雷滚滚。 胥锦……为奴。 不可回头。 裴珩的心一刀又一刀被剜得血肉模糊。 那是他桀骜不驯,绝不低头的鲛妖少年,平日里半句打骂不曾有过,养成了逍遥自在的一朵云,此刻竟被人按在脚下,按入尘土,甚至逼为奴仆。 胥锦半昏半醒,受折磨的痛苦不知多少来自身上,多少来自精神上,裴珩牢牢抱着他,让他靠着自己,时时在耳边低语几句,胥锦才勉强平静些,昏沉地睡去。 裴珩抱着他走出大殿,漫天的厮杀血海抛在背后。 他的眼睛几乎被暗淡天光刺痛。胥锦那修长漂亮的鲛尾无力垂着,本能地又轻轻缠上裴珩,昏昏沉沉,被裴珩有力的手臂稳抱在怀里,像回到云府海境,阳光下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他。 裴珩一步一步走出宫去,沿途无人敢拦,只是纷纷伏拜在地。阴云密布的王宫城阙,重重叠叠。 走过荒草丛生的庭院,眼前却是王府扶桑树下,折戟赠花的少年。 走过漫长昏暗的宫中甬道,眼前却是昨晚月色间,隔了千百年迟来的心动。 恍惚间是云府海境,胥锦一次次抱起醉酒的他从花间暮色缓归。 覆水难收了。 裴珩带胥锦回府。 青玉殿来人,年轻的国师看见裴珩布了血丝的眼,燕云侯也赶至,他们低声商议许久,王府内通宵进进出出,人人敛首缄默。 一夜未睡,裴珩守在胥锦床边,身上沉肃如冷铁的气息。 清晨的第一缕光洇过窗扉,胥锦动了动,感觉到前胸背后一直蔓延到后颈的细密痛感。 他抬眼,看见倚在床边的裴珩,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眼,狭长清冶的眸中氤氲着雾气,与胥锦的目光相触。 裴珩倾身,伸出手扶着胥锦坐起。 宽大绸袍散开,胥锦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繁复的图腾刺青,从左心口到肩膀,再到看不见的左颈侧、后颈。 胥锦的心轰然沉到了深渊,他点漆般的黑眸平静得近乎冰冷。 妖奴,胥锦耳边轰然响起孙诸仪的话。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改变了。 那是无法清晰剥离的变化,从他每一丝灵魂渗进去,渗入他指尖和眼睛,渗入他每个动作前的预判,他不自主要去追随、寻找什么。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结契——那是发自骨血、不可违抗的,对一人无条件尊崇的本能。一股千钧力量压下心头,让他不由自主驯服,仿佛要击弯他的膝盖,按低他的头颅。 在此之前,他的本能之中,从无臣服二字。 还未来得及想更多,裴珩已经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衣襟,苍白修长的手指带着胥锦的手,解开自己衣袍。 裴珩锁骨细而缓,他的身体也是苍白的,那古玉般的肌肤上,赫然是与胥锦身上别无二致的刺青! 胥锦明显地怔住了。 他们面对面,身体一半隐在鸦青阴影中,一半在淡金辰光中。大片的刺青近乎靡丽,沿着骨骼、血脉蔓延展开,图腾中神秘曲线仿佛亘古山脉河流,顺着绵延的思念相遇。 “这里,是瑞亲王徽印的图腾。”裴珩执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扶桑图腾上。 胥锦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 “胥锦,听我说,结契的祭仪不可中止,否则必伤及你修为性命。我自作主张找来国师,将结契的人改为你与我。 “胥锦,如今你我身上俱刺了盟约徽印,但你永远是自由的——生不为我奴,死不为我殉。” 裴珩脸上没有血色,咳了一阵子,靠在床头轻轻握着胥锦手腕,神情难得认真:“我活着,暂且只能允诺至此,国师会想办法给你解除结契。” 他又笑笑,眼尾染了点红:“凡人寿短,王族灵脉淡薄,亦没有天长日久的活法。莫担心,大不了多等等,等本王死后,你必又是自由的了——彻彻底底,自由如初,好不好?” “胥锦,别怕。” 所有阴霾压抑,所有屈辱和暴怒都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 胥锦握住他骨骼分明的手腕,微微施力,将他拉进了怀中。 他们心跳挨得那样近,温度沿着肌肤浸染过去。胥锦手指和掌心抚过裴珩的背脊,将他抱得更紧些。刚刚完成刺青的皮肤还微微发红,却不觉得疼,仿佛此间是最安宁的天地。 “没关系……是你,是你就好。” 第48章 出使 裴珩三日未曾出府, 任凭外头翻天覆地, 他只在府里寸步不离陪着胥锦。 宫中每天都传来一份信报, 花重、吕厄萨或温戈把信报带来, 裴珩扫一眼便放到一边。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69章 孙诸仪当年暗算老王爷, 将老王爷北上的计划路线出卖给宦党, 而后掩盖罪证,造成老王爷死于宫中的假象,意欲挑拨君臣,篡夺军权, 可谓一石二鸟。 如今东窗事发,裴洹把孙诸仪打入诏狱,并尽数通缉旧案涉事者。旨意一下,三殿司武者纷纷领命, 他们策马离开皇城,往四面八方的疆土去追捕十二年前大案涉事人。 孙诸仪必死了。 他从前为军权和地位谋害老王爷,如今妄图利用胥锦的妖力杀出一线生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把裴珩彻彻底底得罪透。裴珩动怒之余, 却觉得孙诸仪也不过是一个亮相跳脚的小丑,幕后另有一只大手在推动着巨大齿轮缓缓运转,搅弄浪潮。 面对胥锦, 裴珩只交代几句, 之后再不怎么提孙诸仪。 公道他会给胥锦, 他只是不想让胥锦在明白爱之前, 就先沉浸于恨。 孙氏三公第一个倒的竟是孙诸仪,全家上下乱作一团。他们怕此事成为引火烧身的开端,于是立即启用各处的明暗布置,谨慎打点观察,不求保孙诸仪性命,只求不牺牲整个孙氏。 孙氏一姓之下,庇护的人太多,与之盘根错节的家族联姻、客卿门生、同党官商数也数不尽,真要一锅端,那满锅热油非得泼得举国一团大乱。 何况太后、皇后也是孙家的人。 裴珩对先皇兄的亲情都倾注在裴洹母子身上,太后委婉请求裴珩放过孙氏无关人等一马,裴珩笑了笑,他还未曾说一句话,全天下就都觉得他要杀光孙家九族么? 裴珩不置可否,只答复太后,凡事有法度,不以私人恩怨干涉朝中事宜。 他明明已经放手兵权两年有余,素日人人都当他闲散而与世无争,然则一遇到大事,好似裴珩的意见比律法和天子心意还高过一筹。 世人奇也怪哉。 第四日,燕云侯带着顾少爷来访,顾少爷软绵绵趴在桌边看胥锦临帖,大眼睛一眨一眨:“你看着比前几天气色好多了,王爷真会照顾人。” 胥锦搁下笔,朝他笑笑:“这几天你若见着龙章,告诉他不必担心。” 顾少爷弯起眼睛笑:“龙章少爷被关在家里,约莫三四天才能跟外头通个消息 ,我明儿去找他。” 胥锦眼下已经缓过劲来,一开始让他极度抗拒的臣服感消散得差不多了,裴珩没有利用他、驾驭他的想法,于是结契带来的影响就很小。 胥锦天性视自由如生命,宁折不弯,可若那座囚牢是裴珩,他可以甘之如饴被困一辈子。 裴珩和燕云侯在庭中下棋,黑白子间落了扶桑花,芸芸漫漫,似要开到天长地久。 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随金钰进来,见了两人躬身一礼:“王爷,侯爷,在下赵仲亨,不才懂些修士之道,奉孙尚书之名,特来送一物给王爷,于恢复身子有益。” 他说话委婉,是孙雍商派来的,看样子带了些好东西,可以弥补这一通折磨造成的身体损伤。 书房中的胥锦和顾少爷都闻声走了出来,燕云侯饶有兴味地打量那赵仲亨。 裴珩没心情跟孙家的人玩心照不宣,也不抬眼,落了一粒黑子,道:“什么身子不身子的,本王是坐月子要进补么?做什么直说。” 赵仲亨愣了一下,讪讪收了假客气,恭恭敬敬道:“是两枚闭元符,可助灵元恢复,结契毕竟极耗人精气神,王爷和那位胥锦公子兴许用得上。” 闻言,裴珩才抬头看他,直勾勾打量赵仲亨。 闭元符是几乎失传的上古符箓,能制此符者寥寥无几。 燕云侯似笑非笑地赞道:“这倒是有诚意。” 既然是这等及时雨送上来,裴珩断没有不拿的道理。 裴珩却把赵仲亨唤过来,接过那两道符箓,只见俱是用象牙朱砂所制,繁复厚重。 他将一枚放在棋盘边,另一枚把玩片刻,指尖划过符箓暗槽,当即开启灵符。 那赵仲亨正要拍马屁赞他什么都懂的时候,裴珩指间运劲一弹,符箓带着莹莹光晕闪向了赵仲亨,径直没入他体内。 闭元符对于神元受损者是良方,对于身体康健者却是一轮折磨。 赵仲亨不可置信地愣住,符箓将他浑身经脉激起巨大震荡,他颤抖着直挺挺倒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儿,好一会儿才挨过去爬起来,满身的冷汗。 裴珩漫不经心在旁等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捻起另一枚闭元符:“看来东西是真的,不错,回去复命吧。” 赵仲亨脸色煞白,若他身上没有修者的本事,便已成一具死尸了。 裴珩这是拿他验符,也是给孙家警告。 他满心余悸,再不复来时自得神色,颤颤巍巍告退。 裴珩把闭元符塞给胥锦,摸一把胥锦这几天一直苍白的脸:“快点儿好起来吧,本王天天瞧着心疼。” 燕云侯笑着摇摇头,起身一掸长袍,朝顾少爷招招手,顾少爷跑到他身边,被他一手揽住。 “朝中已定下来,下月派人出使北疆,接兰雅入京,这些天陛下要考虑出使人选了。”花重低头理了理顾少爷柔软乌黑的长发。 裴珩一怔,回头看他:“一转眼……兰雅,是啊,到年纪了。” 裴珩敛眸思索,道:“吕厄萨定是要去的,后日朝会,我同陛下说一声,你我一道去。” 燕云侯哭笑不得:“你怎不先问问我有没有时间?” 裴珩笑笑:“孙潇邑在你地盘还没走罢?他此刻应是挪窝到了十万大山躲凉快,一出门上路就能热死。你要等他走了再回去,怎么着也明年开春了。” 燕云侯一拱手:“知我者莫过王爷,那就托王爷的福气往北疆走一趟,多年没回去过了。” 两人提起北疆,倒像是说起了故乡一样。送走燕云侯,胥锦问:“兰雅,是吕厄萨的妹妹么?” 裴珩很是叹服他的记忆力,点点头道:“吕厄萨的部族中,王室子嗣不繁盛,兰雅是他收留后认的妹妹,安克图部都把兰雅当作真正的公主,当年征战外域,兰雅还是个小丫头,如今竟也到了婚嫁年纪。” 胥锦沉默了一会儿,道:“兰雅要嫁到京城来,做贵妃了么?” 裴珩道:“是,兰雅一来,便是贵妃。” 看着胥锦若有所思的样子,裴珩问:“怎么,想什么呢?” 胥锦疑惑地问:“从前你们在京城时,孙梦汀是你们的小妹,出征北方,兰雅也是你们照顾的小妹,如今都嫁给皇帝了,她们吵起来,你们帮谁呢?” 裴珩哭笑不得:“梦汀是世家间交往时的情分,兰雅……她更像家人,但不论如何,婚嫁后的事,就是她们自己的家事了,若非牵涉到朝堂,谁又能管到皇帝的后宫去?”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0章 翌日孙诸仪斩首,裴珩没有去,胥锦也毫不感兴趣。朝会上安国公面如菜色,却不能为反贼流露哀戚,孙雍商倒是稳重,谁也看不出这位国丈的心情。斜掠进大殿的一道阳光将群臣划分成分明的两端。 傍晚尘埃落定,裴珩进宫看望太后。 永慈宫外,孙梦汀正向外走,施礼擦肩之前,裴珩微笑着低语道:“在下替胥锦谢过皇后当日义举。” 孙梦汀笑笑,抬眼直视了天上太阳片刻。孙家,裴珩,乃至她自己……她终于尝透了“物是人非”的滋味:“王爷言重,本宫……本宫只是做了必做的事。” 而后擦肩。 家兄一朝命丧刑场,太后略有些憔悴,见裴珩来,笑容里仍有伤心。自先帝去后,虽有孙氏意图窃掌大权,但太后从无干涉朝政之举,平衡着前朝外戚与皇权的纠葛,裴珩也因此对她格外敬重。 孙梦汀能够在没有任何非议的情况下成为这一代皇后,与太后昔日厚积德望不无关系。 “六月了。”太后端美的容貌半隐在斑驳的影中,神情有些恍惚,“殿下,孙氏……” 她想说孙氏欠裴珩良多,可裴珩截口道:“臣子本分,皆是家国,没有私怨。” 太后顿了顿,良久低微一声叹息。这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孙家如日中天,她不问朝政,但心中何尝不明明白白,正午的盛照,接下来便是西沉。 “太后,多保重。” 裴珩拱手一礼,退出永慈宫,日光下长长的影子,大殿华美昏聩的光影里望去,如白玉阶广场间一撇墨色。 裴珩依言向裴洹请命,与燕云侯、吕厄萨一道随使团往北去,恭迎大燕和北疆众部六十年来第一次联姻的公主。 皇上答应得很干脆,散朝后,裴珩特意去谢恩,裴洹道:“也不是别的,你去一趟,也当散散心。” 裴珩听了欣慰,看来自己在王府没白闷这么多天。他走这趟,不只为自己,更多是想让胥锦舒心,毕竟也曾答应胥锦,有机会一起去看北方的风景。 十日后迎亲使团出发,京城百姓沿街围观这规格最高的迎亲队伍出城门,饶是燕云侯、瑞王和吕厄萨极近低调,身着暗色重锦织绣的王侯提督常服,在蜿蜒持节的使队中骑着高头良骏的身影也都显眼极了。 三人前后分散在队伍里,却还是未能免遭鲜花帕子的追随,胥锦在旁笑看裴珩,裴珩见他幸灾乐祸的模样,微微侧倾身子握住他的手,一路就这么牵着胥锦的手出城,沿途女子们本欲抛掷花儿啊帕子的手纷纷僵住,叹息过后,立即又转向燕云侯和吕厄萨。 燕云侯不愧和裴珩是多年狐朋狗友,跟裴珩如出一辙的机智,捞过顾少爷往怀里一按。 后头锦盖缨顶的马车帘子一掀,一道人影轻盈利落跃上车旁随行的骏马,一夹马腹追上几人,这人一身墨蓝长衫,青丝高束,修眉玉鬓,正是女扮男装的柔章公主。 燕云侯向柔章见礼:“公子也要么戴个斗笠,否则那帕子丢到公子这里,吕提督不好帮着收拾。” 柔章瞥一眼前头被鲜花锦帕挂了满身的吕厄萨,砸了燕云侯一朵重瓣大月季:“臭男人们,一丘之貉!” 裴珩在旁笑道:“公子连自己也骂啊?” 女扮男装的柔章气得大笑,片刻后又问裴珩:“怎不见你府上那个红衣小丫头,我还挺喜欢她的,没带来吗?” 裴珩笑笑:“她虽淘气,却顾家,到府里就不爱出门了。” 白鹤留在京城,实则是为防魔海异动。龙章昨天坚强不屈地悄悄给顾少爷传话,说过阵子他有机会逃出家门就来追他们。 北上的使队浩浩荡荡,沿途州府官员都诚惶诚恐。这支使队中有昭武军旧日大将瑞王爷,镇守南疆威名深厚的燕云侯,三殿司首领、与大燕邦交最密的安克图部王室吕厄萨,还有一个金枝玉叶尊贵无双的柔章帝姬。 这阵仗,说成是大燕倾大半国力北伐,想必也有人信。 可除了一千骑王军精锐、八百骑与使队会和后拔营的昭武玄甲,他们没有多带一兵一卒。 帝国名将联袂北上,带的是最名贵的绸缎珠宝,是十里红妆的柔情,他们要迎接北疆众部最高贵美丽的公主、旧时疼爱照顾的小妹来中原。 使队一路驻扎官驿。行至柯默沁草原南边界的时候,队伍再次停驻。 吕厄萨道;“这是抵达北疆前的最后一天,今晚不赶路了,大家好好休整一番。” 紧贴两国国境的官驿建造得讲究,但规模不大,裴珩和胥锦住一间。 裴珩这一路上,一直很关切胥锦的心情。 他大致能判断,胥锦得知结契的对象是自己后,便不把这事放心上了。可妖奴一事毕竟是严重触及胥锦底线。关心则乱,裴珩忐忑之余就更没法静心揣摩胥锦的心思。 裴珩想,他必定是介意的。 但入夜后,官驿院落安静下来。房间内一盏黄色的灯,裴珩正千头万绪地思忖明日出使事宜,胥锦进屋关门,拉扯着他早点休息。 他半拥着裴珩往床帐内一倒,两人低语聊了一阵。最后胥锦像是睡着了,半天没说话,裴珩试探着小声问了一下。 胥锦却并没睡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在昏暗中撑起身子,俯身凑到裴珩上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承胤,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了。” 裴珩心里先是一揪,一提起妖奴的事他就心疼,可胥锦听起来并不难过,反而带着一丝笑意。 裴珩怀疑自己听错了,抬手拍拍胥锦背脊,正要低言哄几句,胥锦又开口了,这回话里明显饶有趣味:“主人……” 这两个字清晰地从他唇齿间吐出,贴得极尽钻入裴珩耳中,已然变了个意思,竟是十足的旖旎暧昧。 裴珩满腔心疼一扫而空,背脊掠起一簇酥麻火焰。 听到这两个字毫无障碍地从胥锦口中唤出,就明白他真的克服了这一关,于是既感到欣慰,又恼恨他学坏。 裴珩一把将他按在身旁,低声咬牙切齿道:“睡觉!一天天哪里学的!” 胥锦低低笑了声,顺势在黑暗中拥住裴珩,故作无辜道:“是,主人。” 第49章 兰雅 夏日北方平原的夜晚宁谧清凉, 两人难得一夜无梦。清晨醒来, 官驿内外的人进进出出, 忙而不乱, 在吕厄萨有条不紊地指挥下, 已经准备好出入两国国境事宜。 裴珩等人今日都换了官服, 胥锦想了想,没换上青玉殿的武者服,而是依旧一身黑色暗纹鲛锦衣袍,骑马与裴珩同行。 北大营八百昭武精锐随副将卢霆赶至, 他们身披整齐划一的黑甲,战马落蹄沉重有力。卢霆高大英朗,一身将军铠甲,率人马行至跟前, 见到裴珩,他利落翻身下马,铁甲簌簌声起,他单膝跪地施礼:“王爷!” 随之一阵震耳齐喝:“恭迎王爷!”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1章 卢霆背的后八百玄甲轻骑兵与他做了同样的举动, 他们长年戍守北疆, 身上有战场砥砺锐气,一时间齐跪于瑞王面前,仿佛当年面对这位昭武最高统帅时的场面重现。 使队的马被这气势所震慑, 不安地低低嘶鸣着后退几步, 就连随行的一千骑王军也未能幸免。所有人都想起来, 两年前以及更早的时候, 眼前缓带轻裘的贵胄瑞王,是如何率领这支帝国王师纵横杀伐于燕国四境。他们忽然明白,为何一个实权已失的王爷始终余威深重,归隐京中的两年,孙家乃至所有人都不敢丝毫轻慢于他。 ——他是昭武军的灵魂所在。 昭武副将卢霆缓缓抬起头,他牙关紧绷,注视裴珩的神情似有万千感慨,眼中的激动、忠诚与热忱落入裴珩眼底。 自裴珩上交昭武军权,北大营未再出兵,可也未曾有人真正顶替他的位置。诸军部副将轮值,非战时,只负责统筹维持练兵统筹事宜,军队依旧尊崇裴珩。 在场诸人看得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地想,有些人的锋芒可以敛藏,但永远不会黯淡。 “免礼。许久不见,各位精气神一点没变,看来素日训练未曾懈怠。”裴珩上前扶起卢霆,笑笑道。 “王爷……”卢霆有些激动,眼眶微微发红。 裴珩深沉的注视之下,他及时掩盖了情绪,朗声道,“末将奉诏,率第六军部八百轻骑前来,随使队北上迎接兰雅公主入朝。” 说罢递上文书,一旁的使队文臣接过,勘验交接后,使队整装拔营,自北出关,踏上北疆众部的领土。 越过峻岭重峦的莫浑关,乌珠穆沁广袤的草原日光正盛,流云白得发亮,低低飘荡在长草坡上。 遥遥可见北疆六部的王城外浩荡人马,隔着许远,众人便见一道身影绝尘而来。 “大哥!”打头的那位人还没到,百灵鸟般的嗓音已传来。 吕厄萨远远喊道:“兰雅,像什么样子!”虽是责备的话,但语气带着笑和无奈。 燕云侯笑道:“吕厄萨,你家小妹已然是北疆的女王了,我看谁都拿她没办法。” 吕厄萨笑着摇摇头,纵马上前去迎,兰雅这才减慢速度,与他不紧不慢来到使队跟前。 兰雅和吕厄萨长得并不像,她的眼睛大而清澈,笑起来明亮极了,皮肤白皙,乌黑长发与明艳的细丝带编成精美的发髻,修身礼服蕴满刺绣,样式有些像骑射服,飒爽娇媚。 她个子娇小,足蹬一双小皮靴,坐在马背上笑着问候众人:“呀,王爷和侯爷真的都来了,姐姐也在!” 兰雅翻身下马,飞扑进柔章帝姬怀里,两人亲亲热热说着女儿家的体己话。 “你的护卫们呢?”吕厄萨见她独自冲出人群,一路驰骋到异国使队中间,竟没人追上来,不由奇怪。 “我不让他们跟来。”兰雅做了个鬼脸,吕厄萨彻底服了她。 “兰雅像柔章,一样无法无天,我们这个年纪也没你俩野。”裴珩打趣道,他左右端详兰雅,只觉得险些认不出了,上一次见,她还是个小丫头。 一群人说说笑笑,场面倒像是故友团聚,到了王城下,恭候的北疆大臣十分紧张,见兰雅没有惹出什么祸,这才松口气,说了一串官话寒暄,将使队迎进城中。 使队面见北疆汗王,第一场接风宴,老臣负责场面客套,其余人走个过场后就吃喝说笑,同兰雅叙旧。 汗王正值年富力强,待吕厄萨很是关切。吕厄萨多年来远离故土,在燕国京畿任职,维系着帝国与北疆的关系。汗王也就一直照拂安克图部,更对小公主兰雅疼爱有加,兰雅并没有因为吕厄萨不在身边而受过委屈。 宴席推上热潮,铺垫足了,终于开始说正事,兰雅也端端正正坐好了,不再嬉闹。 吕厄萨与裴珩对视一眼,裴珩微微点头,上前道:“大汗,使队此行带着极大诚意,代表吾皇迎纳公主入朝。”话毕对随行官员做了个手势,身后人呈上一份礼单和文书,汗王身边的侍者接过去。 北疆大臣笑道:“两国缔结婚约,交百世之好,于子民是莫大福气。” 两国联姻早是商谈成熟的事,此次只是最后一步。北疆六大部族时常内乱,汗王出身于纥石烈部,吕厄萨、兰雅出身于安克图部,两者是最牢固的联盟,几乎不分彼此,历经多年,才与大燕建立空前的友好邦交。 汗王接过文书,朗声笑道:“兰雅一直是六部最尊贵受宠的明珠,今日见她与贵国众使情谊深厚,想必千里迢迢去了江陵,也不会受委屈,孤也就放心了。” 裴珩一拱手:“除开身份,我等一直视她为小妹,汗王自可放心,大燕不会亏待公主。” “兰雅前几日还说过,从前你们在安克图北边住惯了,这次来访时间充裕,不如瑞王殿下你们带着兰雅回故地重游一番,比起住在王城,年轻人们也自在些。” 裴珩欣然道:“如此甚好,多谢汗王关照。” 接风宴一过,使队重臣留候王城,与汗王陆续商讨其他事宜,裴珩和燕云侯一干人等被兰雅兴奋地带去了安克图部的北草场扎营落脚。 随行的一千八百精锐中,昭武军和王军各分派半数随他们移驾。原本卢霆想带着全部昭武军紧随裴珩,但裴珩不想让朝中人抓着此事说闲话,免得传出瑞王无需虎符仍可掌控昭武军的传言,干脆就公正地一刀切两半,带了半数人马开拨。 沿途比先前更放松,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兰雅的性格比起小时候竟没多大变化,古灵精怪的,与柔章帝姬相投,不住地道:“姐姐,当年北疆乱得很,我大哥他们年纪轻轻就一起东征西站,你在联军大营照顾我,有时披上铠甲跟他们一起上战场。如今不打仗了,一晃多年见不着面,我成了最孤单的一个。” 柔章帝姬安慰她:“这次随我们回京,以后就总能见面了。” 兰雅脸色微红,低下头道:“没想到再聚齐,你们是来迎亲的……先前收到信,得知你们竟都要来,我便心里许多滋味儿搅在一处。” 众人心中感慨,一时竟无人说话,兰雅笑着摇摇头,转眼看着胥锦和顾少爷,笑嘻嘻问:“王爷、侯爷,你们是从哪找来这样标致的少年?” 她纵缰跑到顾少爷跟前,问东问西把顾少爷逗得害了羞。又跑到胥锦跟前,听闻他擅用长戟,便欢呼着要与他较量一番,胥锦因着裴珩的缘故,对兰雅很耐心,没有流露出冷漠,兰雅便觉得他比裴珩还稳重几分,悄悄单独问他:“你见过皇帝对不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像王爷吗?像……” 她忽然想到胥锦没见过先帝,便截然止口,只看着胥锦等他回答。 胥锦想了想,道:“陛下与瑞王不大像,但温文尔雅,是个好人。” 兰雅若有所思,回到柔章帝姬身边去了。 胥锦疑惑地问裴珩:“她根本没见过皇上,若彼此不喜欢该怎么办?” 裴珩低声道:“起初联姻人选未定,是兰雅在汗王面前自荐,这才有了如今局面。她既然这么做,便是做好了种种打算,皇族儿女,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 蜿蜒浩荡的队伍抵达安克图部领地,部族的人纷纷前来迎拜吕厄萨和兰雅兄妹二人。 夕阳似火,漫天的云霞热烈翻涌,草原无尽头绵延开去,远方弯曲耀眼的克鲁伦河盘流淌,穿过一片又一片草甸子,绕着丘陵缓缓往天际而去。 “赌一坛吴钩酒,先到水边的人是燕云侯!”兰雅坐在马背上笑着喊道。 吕厄萨半空中一扬鞭,发出清脆的噼啪:“为何不赌你自己?天天在草场上疯跑,马术也该进步了。” 柔章帝姬翻身上马,笑道:“你是气恼她不押你这个哥哥才对!” 裴珩在胥锦的马后不轻不重挥了一鞭,而后一夹马腹,两人率先冲出去,坏笑着道:“吴钩只有一坛,罗嗦什么?” 兰雅惊呼:“我就知道!”一抖缰绳紧随其后,绚烂的裙摆扬起一片霞光般的色泽。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2章 “王爷怎么把照夜白送人了?”燕云侯一手把顾少爷勾到自己身前坐稳,紧接着催马而动,绝尘追去。 马蹄掠过青翠草场奔向远方,吕厄萨和柔章帝姬同时动身,大笑道:“何止照夜白,王爷全副身家恐怕都赠给胥锦公子了。” 六匹绝世良骏驰骋着飒沓而去,从安克图部大营踏着碧绿的草原丘陵,争相驰骋到九曲流金的克伦河畔去,衣袂飞扬,欢声笑语惊起草丛中的落雁和百灵,晚霞烂漫地铺陈到天际,裴珩与胥锦并肩打头阵,照夜白由胥锦骑着,战马头颅高昂,长鬃迎风飞舞。 胥锦单手控缰,在颠簸的马背上侧头看裴珩,呼啸风声从耳际掠过,两人面庞映着河水与落日的光芒,胥锦向裴珩伸手,裴珩朝他灿然一笑,指尖若即若离地在疾风中轻轻勾住。 长草清香沁人心脾,吕厄萨和燕云侯一左一右趁机赶超了两人,燕云侯紫袍随风猎猎,一手搂着顾少爷,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吕厄萨坏笑着喊道:“二位不需美酒也可醉了。” 裴珩毫不在意,扬鞭助了吕厄萨一臂之力:“少废话,给柔章把酒赢来!” 一直跑出去数里地,王孙公主们勒缰驻足于克鲁伦河畔,纷纷下马冲到水边,向着夕阳和河水高声大笑大喊,痛快地呼吸着清冽空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意气飞扬。 “吕厄萨,你赢了吴钩酒,回去不许独吞!”裴珩勾着他肩膀一阵摇晃。 燕云侯抱着手臂笑道:“给帝姬留半壶,其余的一人一口。” 柔章笑着红了脸,兰雅蹦蹦跳跳拽着燕云侯和裴珩的衣袖道:“好哇,你们有了漂亮少年,连酒都不争了!” 骏马悠哉在水边踱步,他们笑闹着又跑到草坡上,朝后仰身一倒,躺在长坡厚实的碧草上,看夕阳落到宽大的河水里,看火烧云变幻出各种形状。 顾少爷依偎着燕云侯,悄悄以灵力在漫漫草丘间幻化出无数绚烂的花朵。胥锦与裴珩并肩躺着,时而与众人大声笑闹高歌,时而彼此低声私语,胥锦轻轻握住裴珩的手,掌心有曼尔玛花瓣擦过。 他们躺在草原上最丰美的草坡上,背脊被柔软倒伏的青草拥抱着,两人几乎同时侧过脸,彼此凝视,从对方眼里看到金碧绚烂的长空晚霞,看到彼此的笑容,风从耳边过,河水潺潺,一切亘古般寂静,时光仿佛就此停歇。 胥锦望着他,心跳如千军万马,裴珩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来到这片最自由的土地,仿佛所有桎梏顷刻瓦解,不久前结契的伤痛被长风阔野抚平,山河川流不息淌进开阔胸膛,将眷恋之人的模样镌刻心头。 水流风动,鸟鸣叶响的宁谧天地间,柔章帝姬忽然轻声道:“若是大皇兄也在就好了。” 兰雅低低地道:“我也想他了。” “第一个到水边的会是他,然后告诉咱们,吴钩酒他悄悄带了好几坛,可以喝到一醉方休。”吕厄萨轻笑道。 胥锦看见裴珩眼中的波光轻动,缓声道:“你们都很想他。”裴珩向他笑笑。 燕云侯枕着手臂,另一手缓缓抚过顾少爷乌黑的发,与裴珩久久未语,直至半轮巨大的夕阳落到河中,才慵懒地支起身子,朗声道:“回营,今夜不醉不归!” 第50章 裴简 他们将殷红夕阳抛在身后, 骑上骏马不紧不慢往部族大营走, 北方广袤原野的黄昏结束得悄无声息, 马蹄踏在丰盈饱满的长草间发出轻微簌簌声,蛱蝶和归鸟翩翩随风起落。 胥锦眺望着无垠的平原和缓丘, 与裴珩并肩骑行:“当年先帝即位后就赶忙去接你,那时你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么?” 裴珩点头, 目光悠远:“小时候我随父王入京,在宫中见过先帝,那时他还是太子。那年他登基完毕,得知陆眷卿带着死里逃生的我到了江州军大营,便来寻我,想将我带在身边照顾。” 其实那时满朝上下乱局丛生,裴简也不过十七岁,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少年, 又刚登基, 整日里焦头烂额,却还挂念着裴珩。 先帝一时不能接走裴珩, 便耐心安慰,悄悄说, 陆大将军治军无可匹敌, 但英雄多半都不擅长带孩子,让他实在受不了就去皇宫找自己。 后来到底殊途同归, 裴珩与陆眷卿决裂, 终于还是被先帝裴简留在身边。 裴简这个人, 和裴珩其实有些相似之处,比如心宽得过分。 虽说老王爷死于宦党之手,但究其根本,与裴简那位老来昏庸的父皇也脱不开干系。可他并不担心裴珩把杀父之仇迁怒到自己身上,也不怕裴珩搞个卧薪尝胆什么的。 那时候日子不安逸,元绪帝丢下被宦党祸害过的烂摊子,裴简当皇帝当得辛苦,要治国安民应付群臣,还要亲自带兵四处打仗。他说要照顾裴珩,就实打实把裴珩带在身边,随自己东征西战收拢帝国疆土,不吝于言传身教。出征艰苦,两人衣食住行时常是一式两份,不分你我。 夜幕降临,安克图部族大营绵延数百座雪白的大帐,裴珩他们说笑间归营时,营中已纷纷点起了篝火和夜灯,一望无际地铺陈到遥远大地。 卢霆和王军将领前来请示,裴珩让他们约束手下,不要与本地人起冲突。 使队随行而来的九百王军和昭武军也就地扎营,部族的男女老少友好地打量中原来的客人们。他们熟悉驻守北疆的昭武军,但很少如此近距离接触,部族驻军与大燕军营彼此相望,毗邻安克图领地,身披黑甲的将士们克制敛肃,礼貌而神秘。 营中人来人往,百姓和将士们见了几人便行礼,兰雅拉着柔章帝姬去大帐内更衣休憩,回头对他们道:“待会儿和部族勇士们摔角,可不许躲懒不应战!“ 说罢一阵笑,牵着柔章帝姬的手蹦蹦跳跳钻到雪白的大帐离去了。 吕厄萨笑得无奈:“就这性子,嫁到宫里可怎么办?” 几人沿着营帐间星点火把照出的路,走到主帐前,这里有大片空地,主帐外露天布置了案几席位,一丛篝火已熊熊点燃,驱散草原上清冷潮气。 “上回在此相聚,还是联军大胜之后会师道别。”吕厄萨解下轻吕剑扔到脚边,邀他们落座,“一转十年了。” “同西域的那一战吗?”胥锦与裴珩挨着坐在就地铺设的毡毯席座上,空地中央的火焰明亮腾跃。 “没错。”燕云侯一拂袍摆在旁入座,慵慵懒懒倚着软垫,夜风吹动他半披散的长发:“那时候先帝登基不到一年,内乱方歇,西域诸国集结大军压境,北疆部族也起了内乱。大燕和北疆三部族结盟,先帝离京率军北伐亲征。” 裴珩道:“当年都还是毛头小子,吕厄萨到京城不过三年,刚执掌奉铉司,就又随先帝北上,率部族缔结盟约出战。燕云侯和我才接手各自的大军,先帝也未到二十岁。老将们几乎都陨殁于朝中动荡,我们只能顶上,幸而未辱使命。” 那时帝国百废待兴,老一辈王侯将相尽数凋零,少年们走出富贵显荣的庇护,羽翼未丰便披上铠甲提起长刀,尽数奔赴战场。 升平年头里,都觉得锦衣玉食的二世祖们靠不住,可天潢贵胄表面风流,未必没有真本事。国难当头,这群尊荣王侯竟一个比一个能吃苦,行军负重、吃糠咽菜没有半句抱怨。 兰雅和柔章帝姬换了身部族衣裳,婷婷袅袅而来,明艳刺绣古朴张扬,衬得两人容色芳菲。 兰雅听到他们的谈话,笑道:“我还记得柔章帝姬当年女扮男装冲锋陷阵,回来后我大哥脸色都白了。” 柔章帝姬大笑,又指着紫衣华服,容貌昳丽的燕云侯道:“当年侯爷和王爷身覆战甲,一身血污策马归营,头盔一摘,半头青丝垂下来,犹自是缓带轻裘的风流模样,看得军中老将们一点儿不信他们打了胜仗。” “先帝和吕厄萨就从那时开始,说我们两人是花瓶。”燕云侯一笑,无奈耸耸肩。 胥锦满眼笑意看裴珩,有些出神,他想,裴珩穿上将军铠甲会不会很好看? 侍从呈上一坛酒,裴珩开了封泥启酒,一人倒一大碗,沁人心脾的酒香在夜色篝火间的草原飘了很远:“有一回,我和吕厄萨、花重被追入戈壁十几日,反扑后抓了乌孙王子回来,一群人灰头土脸。先帝便下令,谈好议和条件之前不让乌孙王子洗澡,送人回去时又走灰土最大的路,把乌孙王子也折腾成泥团才算出气。”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3章 燕云侯端起酒碗饮了一半,想起什么,笑道:“那时候真是挺苦,粮草动不动就断,朝中动荡数年,大军蹉跎得没了锐气,只能边打仗边训兵,他本该是个儒雅皇帝,也不知怎么扛过来的。” “我原先以为先帝最是心宽,后来听说,咱们受了伤回来,他白天开玩笑骂几句笨,晚上却要悄悄到帐外看一眼才能睡着。”吕厄萨闷头喝了一大碗酒,兀自又满上。 部族少女们赤足而来,乐师和游吟歌者唱奏起悠远的草原歌谣,银铃儿清脆作响,美酒佳肴伴着烈烈篝火,把草原的夜晚映得热烈奔放。 有打着赤膊的勇士来到场中空地,部族男女老少们欢呼着围上来,勇士们遒劲结实的肌肉泛着古铜色,低喝一声扑身上去,手臂肩头相抵,绷紧了劲儿摔角。 吕厄萨脱下外袍上场,与方才的胜者比了一场,又守擂朝这边笑着挥挥手,燕云侯漫不经心起身,修长身形看起来毫不似武者,几下用姑娘们抛掷来的长帕子束起袖口,一身宽袖锦袍变成了箭袖的广袍。 两人面对面站定,吕厄萨深邃英俊的异族容貌格外显眼,燕云侯乌发随意束着,从肩侧垂下,与他做了个手势,两人俱是摔角的高手,绊、顶、挑,借力还力,无比精彩,周围人惊呼不断。 最后两人难分胜负,站直了一击手掌,撞了撞肩,大笑着一起回来。 美酒一碗又一碗,篝火连天照彻,众人欢笑不断。裴珩似有醉意,斜斜倚在毡毯上,眸中笑意潋滟,一直端详着胥锦。 “在看什么?”胥锦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了,忍不住问道。 裴珩庸庸懒懒靠在榻上一笑:“没什么。” 其实他今日突然琢磨着,都说鲛人落泪能化明珠,一哭起来,噼里啪啦的大把珍珠往地上蹦。胥锦却是掉脑袋也绝不落泪的主,想必这场景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裴珩却越想越心痒,好奇得不行,支起身子凑过去,抬手在他挺阔的眉心和鼻梁划过:“胥锦,你哭过吗?能不能哭出珍珠来?” 胥锦:“……” 裴珩的手臂勾住胥锦肩膀,许是醉了,放松下来的身子靠过去,腰身柔软,胥锦扶住他,不由得心猿意马。 裴珩凑到他耳边,低低笑着道:“若伤心落泪,本王会心疼的,最好是喜极而泣,到时候真有泪化明珠,一定要赠与我,不许给外人。” “喜极而泣?”胥锦哭笑不得,将他稳稳拉到怀里靠着,“你有过喜极而泣么?” 当然没有。裴珩也没有哭过,老王爷去世时,先帝驾崩时,他也都没有哭过,哀莫大于心死,他哭不出来。 裴珩的眼里雾蒙蒙的,只笑不说话。 夜风卷着花香和木头燃烧的气息拂过,酒坛空了一坛又一坛,柔章帝姬和兰雅的脸庞发红,在冉冉升起的篝火边拉着手随热闹的歌声乐声起舞,燕云侯和吕厄萨依旧在推杯换盏。 一切声响仿佛突然远去,有人吹起羌笛,悠悠穿过夜空,穿过起伏如浪的乌珠穆沁草原,那声音浑厚悲凉,带着一丝隽永之意。 篝火周围欢快的乐声掩盖下,依稀可闻歌声伴着羌笛传来—— “守我山河, 漉水汤汤……” 裴珩蒙着醉意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些,燕云侯和吕厄萨也听见了这歌声,不远处的军营今晚也得了赦令,在喝酒,将军和士兵们不由随之低唱。 “同袍还复几, 深闺犹远望……” 时光仿佛倏然倒流,清雅俊美的年轻帝王在御榻金幔下躺着,临终紧紧握住裴珩的手,口中不甚清晰地断续哼起几个音调,声音暗哑。 大监和宫人敛首在旁不敢出声,不知先帝想要说什么,可裴珩、吕厄萨他们,立即就听出那是甚么曲调。 ——那是多年前乌珠穆沁草原上彻夜灯火不熄的征北大营,王帐前对坐的年轻君王,与意气风发的良将王臣举杯共饮,裴简满头青丝,英俊的脸被篝火映得明亮,营中悠然传来弦音,众人便随着那调子低低唱和。 几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一天,裴珩握着胥锦的手,仰头看着漫天如瀑星河,轻轻张口,其余人也跟着唱起来。 “安我兄姊, 戍彼一方。 解辔还鞘, 魂归故乡……” ——这么多年了。 “九年了。”燕云侯道。 “怪想念的。”吕厄萨起身皇天后土间泼了半壶酒。 裴珩倚在兽皮垫子上,望着烈烈焰火,只是笑笑,仰头灌了口酒,微眯起眼睛,始终盯着火。 隐约间,裴简的脸似乎在明亮的火光中浮现,朝他一扬酒囊,笑容朗然:“阿珩,喝完这场,明日拔营出征。” 裴珩心口钝钝地疼了一下,浑浊不清的涩味在胸腔随烈酒蔓延。 篝火边笙歌起舞,绵延大帐和星火与银河辉映。 那光芒间,恍惚如裴简清澈隽雅的笑眼,遥遥俯瞰着他们,温柔而宽泓。柔章帝姬仰头望了望璀璨夜空,起身高举酒碗,朗声道:“干杯!敬英雄们!” 兰雅笑着道:“敬先帝!敬哥哥姐姐们!” “盛世永昌!”顾少爷和胥锦一碰,上前道。 “敬先帝!万古不朽!” 吕厄萨、燕云侯和裴珩举起酒碗,在漫天星河的苍穹下,昔日被裴简庇护的少年已成长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下,生生不息。 第51章 北乱 草原的夜晚静谧, 篝火渐渐弱下去, 人们醉了困了, 纷纷各自散去,各处都有醉得七倒八歪的人, 干脆就幕天席地睡得沉沉。 胥锦指挥侍从把几人送回帐中安顿,便抱起裴珩走回那顶雪白的圆帐, 两人并肩盖着一张毯子,胥锦在寂静中听着裴珩的呼吸声,慢慢闭上眼。 顾少爷始终睡不着,趴在燕云侯胸口,借着蒙蒙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花重俊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凑过去, 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继而茫然地发了会儿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4章 他还是睡不着,起身出了帐子, 低着头慢慢地走到营外河边,看着水里的月亮。 小皮靴踏在草地上, 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兰雅走近,跳到青色的大石头上坐着, 看不出醉了还是清醒。 “公主怎么不休息?”顾少爷抖了抖衣袍, 也坐到石头上。 “想起故乡了。”兰雅笑了笑, 她眼里映着水中月亮倒影,如同河水映着天上月亮。 顾少爷沉默片刻,问:“公主不就是安克图部的人么?这里不是故乡?” 兰雅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抬起手,指向某个遥远的方向:“不,我的故乡在那儿。” “我很小的时候,草原上有七个部族,还没有成为一体。我的部族毗邻达尔罕山脉,山上终年积雪,山下如春。后来……后来有一天,另一个部族带兵压至,我的故乡没有了。吕厄萨经过时,把我带回来。”兰雅道。 她裹着靴子的小腿悬空晃啊晃,微微侧头一笑:“那天,他们驾着战车、骑着战马,上万漆黑流箭燃着火坠入城里,他们来找传闻中无尽的财富,那些在传言里绚烂耀眼矿藏,有鎏金的色泽……” “鎏金矿脉?”顾少爷惊异地道。 兰雅点点头,夜风抚过她乌黑的发丝。 “兰雅,该睡了,不要再想。”裴珩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顾少爷绷紧了背脊,回头看去,见到裴珩长身玉立,月光下眉目如画,似有醉意,又格外清明,不知何时过来的。 兰雅恍若未闻,在青石上望着月亮,喃喃道:“可是,裴珩。”她略生硬地缓缓念出这名字,头渐渐低垂,“你知道吗,我们的土地上,根本没有那些矿脉。” “我们的土地上,只有开不败的曼尔玛花,大捧大捧在山坡上、帐子前,姑娘们鬓边,多漂亮啊……” “可他们踏平、烧毁了整座城池,杀死九万人。那些人提着刀剑,在马背上暴躁地谩骂,愤怒至极。他们愤怒什么呢?铁骑来了又去,像是甚么都没发生过……” 裴珩低声道:“兰雅,你喝醉了。” 兰雅仿佛沉浸在梦魇中,兀自说道:“可我的故乡,我的族人们,又算什么呢?从春天开到来年的曼尔玛花,又有谁会在意?” “裴珩。”她抬头,眼里满是泪水,“达尔罕山脚下的花儿,可再也不会开了。” 裴珩长叹一口气,上前在兰雅后颈轻轻一捏,兰雅闭着眼睛倒在他怀里。裴珩对顾少爷道:“去找胥锦,在他那里休息一晚。” 顾少爷仿佛才回过神,他对上裴珩深邃的目光,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看透了一般,不由猛地一震,紧攥的五指松开,低垂着眉目道:“是。” 裴珩将兰雅送回公主大帐,而后穿过寂静的营地,到燕云侯那里。他脱下华服锦袍,换上一身黑色的修身夜行服,燕云侯与他同样的打扮。 “不该让兰雅和亲。”裴珩淡淡道,“虽然安克图部没有参与,但吕厄萨带她回来时,她已经记事了。” 燕云侯道:“木已成舟,大燕若推拒这位公主,她往后就艰难了,去燕国,还有我们在。” “顾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裴珩问,“国仇家恨,灭族之痛,他听了反应很大,但一直忍着。” 燕云侯的手一顿,只道:“他已经忘了,我……或许是我的错。” 裴珩没有多问,随手抄了一柄长匕首,燕云侯带着贴身佩剑,两人趁夜潜出大营,吕厄萨将备好的马匹交给二人,目送他们消失在暗夜远方。 顾少爷依言去找胥锦,钻进帐子里,胥锦招呼他过来躺下。 “胥锦,我听说这里从前有七个部族,如今只剩下六个。”顾少爷道。 “嗯,兰雅公主的部族被……吞并了。”胥锦犹豫了一下,自己也不知为何,没有用“灭族”这个词。 “是谁?谁做的?”顾少爷问。 胥锦道:“纥石烈部,当今大汗王出身的部族。” 顾少爷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兰雅肯定会恨汗王,可吕厄萨与汗王的部族交好……” 胥锦感觉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情绪有些奇怪,便伸手给顾少爷盖好毯子:“睡罢,王族的事情没法用爱恨解释,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是敌人。” “侯爷和王爷去哪儿了?”顾少爷有些困倦,迷糊道。 “去办点事。”胥锦拍拍他,“睡罢,醒来就见到他了。” 天亮前,裴珩和燕云侯回营,身上染了淡淡的血腥气,燕云侯抱着熟睡的顾少爷回帐,裴珩解下一身夜行服,侧过头看见枕着双臂注视自己的胥锦,笑笑道:“在想什么?” 胥锦勾起嘴角,直言不讳:“想看王爷穿铠甲的样子。” 裴珩低笑,拿起湿巾布擦身,裹了件单袍坐下:“过些时日罢。” 胥锦未等他系好衣带,便伸出手臂拦腰把人带到身边躺下,侧身搂着裴珩,掌心擦过裴珩微敞衣襟下的胸腹皮肤,感受到他夜里骑行疾驰以及剧烈打斗后轮廓清晰的肌肉:“怎么样?有人集结兵马要闹事?” “你……”裴珩微微一抖,却没有阻拦胥锦乱摸的手,默许般由他抱着自己,“大汗王的二儿子和小儿子不合,他们统领着各自手下部族,已暗中调遣大批兵马慢慢地集结,不知打算往哪打。不过除非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否则定会破坏联姻。” “得再等等?”胥锦轻嗅裴珩后颈的气息,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些,手指一碰到裴珩的皮肤,便不由得想起那大片刺青图腾,顷刻燃起一股冲动。 裴珩克制着,呼吸微微颤动,攥住胥锦不安分的手:“等他们整装待发再兜头收拾……胥锦,你不打算睡了么?” 胥锦停下手,过了一会儿问道:“我想对你做点什么,但……我觉得那会伤害你。” 裴珩一愣,继而意识到胥锦恐怕对那事的细节并不知晓,都说鲛人性淫,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纯情的鲛妖了。 裴珩一贯开起玩笑来没个边儿,他转过身扣着胥锦的手,轻轻捏住他下巴,打趣道:“该担心这事的是本王,放心吧,到时让你‘喜极而泣’,哭出一把珍珠来,好不好?” “就这么惦记我的泪?”胥锦忍不住笑,他的确不知道那事具体该怎么做,但本能告诉他,他是上面那个,于是把裴珩扯进怀里搂紧了,不动声色地柔声道,“你是主人,想做什么我不都得听话么?” 裴珩呼吸紧了紧,他和燕云侯往返疾驰了一夜,靠在胥锦暖融融的怀里,通身疲惫都涌了上来,低声模糊地嘤咛几下,没意识到自己恶趣味的玩笑已经引发了胥锦认真的思考,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一醒,已是日上三竿,营帐不远处露天架着锅子煮羊奶和牛羊肉,火上还烤着一只皮焦肉嫩的乳羊,油脂香气四溢,本该最最悠闲的时候,晒太阳喝酒吃肉,但裴珩和胥锦是被吕厄萨隔着帐子叫醒的。 “王城出事了。”吕厄萨低声地简明扼要道。 两人飞速地起身收拾,一边系外袍衣带一边随吕厄萨往主帐走。 大帐周围已经肃清,士兵严密看守,燕云侯和柔章帝姬已候在里头,兰雅满脸担忧。 “是大汗王,今晨忽然遇刺,中了毒箭,昏迷不醒。使队也遭到牵连,但没出人命,现在部族王军已经封城,宿卫营又出了问题,整个王城已经被挟制。”吕厄萨道。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5章 “有人浑水摸鱼?”燕云侯道。 裴珩沉吟片刻,道:“王城什么情况?” “不是从外包围,而是从内挟制,所有大臣贵族几乎都在那里,各部族已经调集兵马准备援救自家主子,眼下都只能静观其变。”吕厄萨道。 北疆的大人物几乎都成了人质,王城里头随便死几个,就能立即引发一场大乱,这里的兵权布置与燕国不同,各部族都掌有相当的实力,这回麻烦了。 裴珩道:“昨夜去探,二王子与六王子调动兵马各有六万,他们先前不敢闹出大动静,辎重粮草只能一点点转移,但还是大量囤积调集。这番贮备,明显不是冲着近在咫尺的王城,至少是要进犯到燕国北境,一举打破两国联姻。” 燕云侯道:“两边都不是小动作,王城的事他们未必有精力做,很可能有第三方参与。” 那两位王子一向是朝中主战一派,去年底屠了北境三城,此次两国一旦联姻,大汗王为了邦交大业,便不能重用两人。部族王位争斗素来残酷,二人决计不会束手待毙。 士兵来报,在吕厄萨跟前单膝跪下:“回禀大世子,王城围城兵马约一千,宿卫营半数跟着反了,城内王公贵族已被控制,分裂数派,都在试图往外传递消息命部下来援,尽数被截下,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传出信报。” 吕厄萨沉声道:“安克图部有三百死士、五万部族军队。王城今日有宴会,重要人物应当都在宫中……得从外攻城,与皇宫内部接应。” 燕云侯见他意欲调兵勤王,劝道:“死士最好留下至少一半保护兰雅,部族兵马更不可尽数调离。” “可派死士潜入王城,先救出使队,再想办法避免臣子贵族死伤。”胥锦道,“使队若出问题,两国联姻必得推后,朝中若出内乱,咱们也未必能如期回去。” 裴珩想了想道:“吕厄萨,你出一百死士、五百部族兵马,加上我身边二十玄甲卫、三百大燕王军,保住王城里头的人命,再清剿反贼。余下人马全部按兵不动,以防二王子和六王子异动。” 燕云侯收束衣袖,接过裴珩扔来的兵马符,笑了笑道:“在下没带人手,不好意思干看着,就自己上阵带兵罢。吕厄萨,朝中可有特别顺眼和特别不顺眼的?我帮你留意收拾收拾。” 吕厄萨哭笑不得:“不必了,尽量别死人,如果赫连家死了人,那便最好让沮渠氏也死点,人数差不多就行。” 兰雅一直在旁不说话,她其实很乐见大汗王去死,这个人对自己好,不代表能抹消灭族之仇,但看在吕厄萨面子上没幸灾乐祸。 柔章帝姬随手高束起满头青丝,起身道:“我随你去,女眷宫妃们就算救下来,你也没力气应付,任凭将军亲卫出面,也都得头大。” 燕云侯正有此意,闻言感激不尽,朝柔章一抱拳。 众人配合默契,仿佛一瞬间回到当年共同北征的时候,只是如今再无先帝荫庇,少年们已经褪去青涩无措,变为成熟稳重的国之栋梁。 两人清点人手便出发。裴珩召来昭武军副将卢霆,看了看吕厄萨,道:“王城事发突然,但有燕云侯在,两个时辰足矣解决。二王子和六王子既已准备充分,待到两个时辰后王城解围,他们多半还是要照计划南下进犯。咱们务必要将之拦在莫浑关外,否则昭武大营烽燧一燃,两国还没联姻,就直接开战了。” 卢霆眉头紧皱:“王爷,在下可立即调拨北大营第六军部兵马来援,沈公子若从中周旋,正当值的第四、九、十一军部也可立即发兵。” 裴珩摆手:“不可。叫你来,就是特意说此事,虎符我已交出,绝不可调动你和金钰麾下兵马。只传消息回去,让沈霑命第九军部和十一军部备战,斥候探查范围扩大至莫浑关外,我与吕厄萨在后方配合,前头让他们该怎么打怎么打,不必请候我命令。” 卢霆欲言又止,满脸都写着对裴珩归营掌军的盼望,吕厄萨和胥锦、顾少爷都感受到了那份望眼欲穿。 裴珩见他失落,笑着道:“我不去,但有一人,他的命令便如我命令,你写信给沈霑,让他带着去。” 众人俱是惊愕,没有反应过来,但见裴珩望向胥锦,揽着他往前一步,朝卢霆做了个手势,笑道:“这位是青玉殿入赦武者,青玉武者掌有特权,在外凡遇敌军进犯,可代行将军令。五万人马以内集结出兵、调运辎重不必请示。” 胥锦深深看了裴珩一眼,裴珩朝他微笑,眼中俱是信任。 卢霆反应过来,立即取纸笔写了封简信,盖了自己的将印呈给胥锦:“沈霑公子想必知道大人是谁,这文书权当佐证,大人入营只需出示武者紫金佩即可。” 胥锦听到沈霑的名字,不由与裴珩相视一笑,初见时裴珩便借用沈霑身份,如今便能见到本尊了。 昔日笑言,今日不想竟成了真,胥锦取了青玉殿武者武服,裴珩把照夜白牵来给他,胥锦翻身上马,弯下腰与裴珩拥抱,裴珩低声感慨道:“我的将军。” 胥锦心头一颤,柔声道:“等我。” 而后策马离去,照夜白长嘶一声,绝世良骏势不可挡,绝尘奔向昭武营。 第52章 千军 卢霆前去布置昭武军和王军, 坐镇部族大营。裴珩转头看向乖乖坐着的兰雅和顾少爷,笑着对顾少爷道:“待会儿和公主随卢霆去帐中待着, 若非万不得已不要用灵力伤人,否则有损修为,于你身子不利。” 兰雅撑着下巴郁闷地道:“王爷,从前我是个丁点大的小孩儿, 只能留在帐子里看你们来了又去, 杀敌议战,如今竟还是这样,怎么就没有长进呢?” 吕厄萨揉揉她头发:“我们东征西战, 不就是为了世上多些你这样的人么,安安心心度日,永远不必惶惶, 不必长大。” 兰雅吸了吸鼻子, 笑笑道:“哥哥说得对……我今日觉着, 王爷跟先帝可真像啊, 站在舆图跟前,简直就像当年他排兵布阵的模样。若他知道你们今日都能独挑大梁,想必心中宽慰得很。” 裴珩闻言有些出神,吕厄萨也沉默了片刻,裴简早已不在,但终有一个少年活出了他的模样, 庇护着他所庇护的土地。 两人相视, 不由淡淡一笑。 两位北疆王子狗急跳墙, 纠集兵马,一旦不能成功挑衅大燕边境,便很可能转头把目标扎向兰雅公主和安克图部族。吕厄萨提前疏散了部族的人,清点五万兵马,召集部族将领。 大帐已成为临时指挥中枢,他与裴珩商议后,将五万兵马全部交由裴珩统帅,自己则率领三百昭武军前往各部族领地安抚探查。 “就这样把你的人马交给我了?”裴珩送吕厄萨到帐外。 “怎么,需要担心什么吗?”吕厄萨笑笑。 裴珩召来一名士兵,让他送一套甲胄来,道:“若我用你的兵马围了王城,再调集昭武军北上,趁众部内乱一举平了北疆,你当如何?” 吕厄萨撞了他肩膀一下:“我当俯首称臣,佩服王爷终于变得心狠手辣,为名垂千古不惜牺牲数万不该牺牲的性命。” 裴珩大笑,吕厄萨拍拍他肩膀:“走了,家里老小都托付给王爷了。” 裴珩回帐,对安克图部众将领微微颔首,问候了一句,便单刀直入在舆图旁分派兵马,讲解布阵战术,将领们来不及质疑询问,只得立即进入状态,听到后头也没有可质疑的了,心服口服领命各自下去。 小兵送来一套将军铠甲,裴珩脱掉外袍开始换铠甲,鱼鳞甲护肩闪着细碎寒光,他扣好护臂,水墨般的长发高束起,穿以玄铁簪,瘦削如玉的面庞竟生出一股凛冽。 入帐复命的将领见了他一怔,继而低头迅速禀报,裴珩简单答复过,又走回舆图前静静沉思。 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大帐,细小尘埃勾勒出光的形状。他素日里锦衣轻裘,面色苍白,身形放松就显出病弱风骨,如今披甲,真正是传闻中睥睨捭阖的昭武军最高统帅的模样,背脊如枪,清瘦的脸部轮廓被铁甲寒光映得分明,半点缱绻也不复存。 远处沉重的马蹄声缓缓震动大地,斥候来报,裴珩把目光从舆图上移开,不紧不慢站好,伸手拿了头盔走出大帐,迈入炽烈阳光下:“出兵!” 士兵得令策马奔去,裴珩吹了声口哨,一匹骏马应声而至,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兰雅和顾少爷安顿的方向,便一夹马腹,穿过遍地雪白帐篷,如一支利箭出了大营。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6章 他几乎没有减速,经过营外整装沉肃的北疆铁骑阵列,喝道:“中军在前!” 裴珩一骑当先,安克图部重甲骑兵应命追随,大军开拨,如暗色的岩浆奔涌而去。 沿着达尔罕山壁,河水湍急,重甲军和轻骑兵的队伍阴沉沉蔓延到很远,裴珩一人一骑现身于山岭蜿蜒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色。他堪堪挡在十几万铁骑前方,如一笔锋利的水墨。 “两位王子,这是要去哪儿啊?”裴珩笑吟吟道。 “瑞王……”二王子迟疑了片刻,不知归隐已久的裴珩做的什么打算,试探着道,“北疆六部的家事,瑞王就不要插手了吧” 裴珩离得不远不近,战马静静地站着,他道:“二王子说笑了,在下看那后头跟着的粮草辎重,怎么也不像要解决家事,倒像要远游。” 六王子登时色变,低喝道:“瑞王殿下这是要多管闲事了?” 裴珩低下头笑笑,控缰缓缓让到一侧:“不必紧张,在下只是路过,既然殿下急着走,本王就识趣不拦了。” 两位王子阴沉地看着他,十二万大军竟在裴珩一人面前不敢妄动,如此僵持了一阵子,二王子才抬手下令,大军重新启程,并悄无声息进入备战阵型。 裴珩好笑地让到一边,而后做了个“告辞”的手势,竟直接策马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潇洒背影。 二王子手下斥候来报,说未发现任何异动。 但六王子很快意识到,安克图部沿线的斥候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大军加快行军速度碾向南方,途经的两个部族领地,都因首领被困王城而陷入混乱,没有做出任何阻拦举动,只是眼睁睁看着大军行过。 他们不过王城,直接取道往莫浑关去,二王子低声道:“瑞王恐怕已知道咱们的打算,北大营必定已经戒备。” “要的就是戒备,最好没开战就先起警报,动静闹大才好。”六王子狠狠一抽马鞭,回头吼道,“加快速度!” 吕厄萨奔走于各部族之间,两位王子的大军一路畅通无阻南下,直至北疆边界,嶙峋山谷外忽然出现两万人马,整装戒备,一触即发地拦在前方。 “吕厄萨的人。”副将道。 二王子环顾四周,未见裴珩的影子,道:“安克图部总共五万兵马,其余各部不会出手相援,他们没有胜算。” “昭武营呢?瑞王可是跟吕厄萨一个鼻孔出气。” “他无权调动北大营,若要昭武营出兵,必得以北伐为名目。”二王子冷道。 六王子顿了顿,依旧心生退意:“他岂是那么简单的人?” “我们要做的是把水搅浑!燕国皇帝不会让他带着虎符出使!” 十二万对两万,二王子眯起眼睛,炽烈阳光下扫过安克图部重甲军,对方将领遥遥向二王子行礼:“都是自己人,殿下此时撤兵,便只是误会一场。” 二王子嗤笑:“自己人?联姻之后,父汗若还待我二人如往昔,再来说自己人吧!” 阵中忽然躁动,裴珩竟不按招出牌,径自率一万人马直接冲进中阵,将轻骑兵阵型割裂开来,另两万重甲骑兵从后方突袭,战阵一片混乱。 “结阵!十二万人,碾也给我碾死他们!”二王子惊怒道。 裴珩听见遥遥叠声传来的号令,不由好笑,这两个草包弄权有一手,带兵却没那个本事,此处峡谷险要,遏断出路便没提防施展,十二万人如何碾得开? 他将铁甲头盔压低,纵马在战阵中率先冲锋,见人杀人见鬼斩鬼,重甲军横冲直撞,将十二万兵马前后彻底割断,所过之处一片人仰马翻。 “回撤!” 大军已经渐渐回过味来,裴珩见好就收,神出鬼没一般从山谷两侧迅速撤兵。 他要的是拖延,十二万人马无论如何也能推出山谷去,一到平坦地带,人海战术得以施展,凭着绝对的战力优势,草包也能威风起来。 裴珩带着兵马飞速驰骋,将所有人手集中到莫浑关中央的空旷谷地,做好最后的迎战准备。 吕厄萨一直未放信鹰,各部族情况暂且稳定,此刻最坏的结果是援军不能来。 是且战且退,还是死守至北境线前? 裴珩从不作无谓的牺牲,若放任他们侵入北境开战,来日未必没有转圜余地。但他想到当年这片土地上并肩的人如何造就今日北关商贸繁荣、万民安泰,便不打算让步。 他想,胥锦会来的。 “收手!还来得及!”裴珩警告道。 六王子犹豫着没有发话,二王子已怒红了眼,吼道:“妄想!” 两方人马的暗甲阴沉覆盖了北疆大地,主帅居于阵前,裴珩缓缓抬手,将长刀高举,寒刃映出烈日灼目的光芒。 他猛地一沉手臂,喝声森严:“出兵——!” 身后大军山呼海啸地发出怒吼,潮水般冲上前去,与二王子、六王子麾下十二万人马厮杀起来。 裴珩依旧一马当先,手中长刀砍杀得尽是豁口,他出招大开大合,战场上挥刀再不见丁点温和之意,他刀下再无落花,只有血肉骨骼撕碎的厉响。 安克图部的勇士忠诚无往,他们此刻只听裴珩的命令,毫不犹豫挥刀向自己部族的叛军,重甲军的弯刀没入叛军铠甲,前线兵马如江河入海般冲击,涌出大片血浪。 裴珩率兵狠狠冲击敌阵,而后下令回撤,叛军压进三里地,裴珩再回马猛冲,直至接近北境线,再不后退半步,将叛军牢牢牵制在此。 他一身铠甲已溅上不知多少层血污,看不出本来颜色,手里长刀早就丢掉,随手夺了刀枪长戟便杀。 裴珩抢了弓箭,迅速搭弓瞄准,于万人军阵的缝隙中指向二王子,整个过程眨眼之间,三箭连珠,拽起疾风射出,裴珩看也不看丢下长弓,挥戟将身后偷袭的敌军斩落马下。 他忽然动作一滞,头痛欲裂,咬牙忍下不适,手中刀锋仅缓滞了一瞬。裴珩心知失魂之症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他于刀山血海中不求退路,却听远处山海震颤的沉重铁蹄,叛军纷纷僵滞了片刻。 裴珩回头,见漆黑铁甲的昭武大军如潮如山,战马浑身披甲,冷铁杀意透过黑沉沉的玄铁覆盖了大地,隆隆而至。 千军万马前,是一身鸦青武服的胥锦,骑一匹雄浑战马压阵而来。 少年身量修长劲瘦,锦蓬裘领,合月弯刀。他偏冷的、骄傲的眼睛里,只映着天地戎马间一人的身影。 “昭武铁浮屠!”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7章 “援军来了——” 沈霑遥遥向裴珩一礼,胥锦抽刀沉声下令,昭武玄甲重骑兵牢守北境线,将北疆叛军震慑不前,裴珩麾下部族兵马已悄然变道围追,堵住叛军后路。 昭武军得令涌入战场,胥锦催马,一骑绝尘杀入万人中,换刀为戟,目下无尘地分出一条血路。 “承胤。” 他抬眼,桀骜冰冷的眸中泛起一丝缱绻,隔着滚滚杀阵,隔着千万憧憧人影,与裴珩的目光相遇。 第53章 雨夜 胥锦一手执戟一路砍杀, 策马直冲向裴珩,径自伸手稳稳扶住裴珩。 他带来四万昭武军,沈霑留居阵后,铁浮屠所向披靡, 甫一出现便将北疆两位王子的叛军惊得几乎溃败。 二王子已被裴珩射落马下,六王子心志不坚, 前后夹击之下, 很快率领叛军主动认降。 沈霑和裴珩分别整顿了昭武军和安克图部大军, 沈霑朝裴珩笑道:“王爷,许久不见,听说回京时王爷带了位公子, 未想到会是这样见面。” 裴珩一抬手, 示意他免礼,又问胥锦:“起初我假扮沈霑, 如今真假俱在你眼前,哪个顺眼些?” 胥锦见此情形不由一笑, 又有些担忧地看着裴珩, 见他脸色格外苍白, 被铁甲上深红的血迹衬得几乎如纸一般。 “头痛了?”胥锦低声问。 沈霑了然一笑, 取出一只瓷瓶递给裴珩:“想来王爷出行没有带药。” 沈霑不愧是比金钰更周到睿智的幕僚, 一面配合胥锦调兵, 一面不忘给自家心大的王爷把药带来:“这丹丸与汤药效果还有些差距, 王爷且先凑合着, 好歹可缓解些。” 裴珩收起药瓶, 没有当众服药,沈霑便一拱手道:“北境线不宜久留,恐生事端,在下先带兵回撤。” 胥锦很赞叹地目送沈霑清点伤亡后撤军,见过沈霑本人之后方才明白,为何裴珩能撒手不管北大营,全权交由沈霑维护。他对裴珩道:“沈公子真不错。” “这就倒戈了?”裴珩一鞭子轻轻抽在照夜白身上,战马带着胥锦往前跑去,胥锦收缰大笑。 待他们回去,燕云侯已将王城叛变的宿卫军尽数捉拿,大汗王身中毒箭,依稀方醒,一醒来便怒不可遏,听闻两个儿子做的好事,险些又气晕过去,家丑尽让人看遍。 裴珩将两位王子交给大汗王亲兵,柔章帝姬连哄带吓唬镇住了王城宫妃女眷,好歹没让北疆皇宫变成真正的鸡飞狗跳。 裴珩为了不让大汗王太尴尬,没有直接去觐见,而是让吕厄萨跟他自家人关起门说话,裴珩与燕云侯等人依旧返回安静祥和的安克图部,耳边清静许多。 胥锦掐诀清理了两人身上血污,回营下马,拉着裴珩进帐子,仔细而放肆地端详裴珩身穿铠甲的模样,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有味道,清雅病弱的一个人,身披冷铁竟是另一番风情,他磨磨蹭蹭给裴珩一件件卸甲,裴珩吃了药便犯困,半闭着眼睛往他怀里一歪,任由他折腾。 待到感觉不对劲,睁眼看去,发现胥锦坐在毯子旁垂眸注视着自己,两人一时都有些无措。 裴珩佯装淡定,目光停留在胥锦身上,青玉殿武者服制式极其笔挺,令一贯自在不羁的胥锦有种禁欲的冷漠感,那妖冶的容貌几乎惑人。 “咳,你……什么时候怀疑那两个王子会不老实的?”胥锦低头把玩裴珩修长的手指,开口道。 “我跟燕云侯来之前就打算盯紧那两人,他们撺掇大汗王起兵不是一天两天了。”裴珩身上有些无力,着一身单衣倚在艳丽刺绣的毡毯间,仿佛一朵靡丽纯净的白色花朵。 胥锦小心翼翼地输送灵力,通过四肢百骸周天运转,缓解裴珩失魂引发的头痛症状。 他细心安静的模样与先前万军之中睥睨之势截然两人。 裴珩感到体内流转的暖意,偏过头闭上眼睛,水墨般的长发散在枕边:“这回虽说没直接调用昭武军,但朝中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回去还得圆一套说辞,否则就折了皇上的面儿。” “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胥锦和衣在他身边躺下,守在裴珩身侧。 裴珩这一觉睡得很累,久违的战场杀伐带来无尽的梦境,一会儿是东海泉平港上战舰沉没的可怕的巨响,如远海巨鲸的哀鸣,波涛汹涌间落入海中的士兵何其渺小,他咬着牙冷漠下令,每一道命令都是用许多人的性命换来更多人活着的希望,而活着的人不会记得他们,肩负这些死亡重量的唯有裴珩。 梦中一双有力的手臂拢住他,耳边低沉的安慰渐渐驱离噩梦。 裴珩昏昏沉沉,恍惚回到九重天的往生轮前,一方寂灭池水映着漫天云霞,浩荡云雾万里之下是无尽东海水境。 他听见一个声音缓缓地问: “承胤上神,你可知‘慈悲台’?” “你可知世间最美的鲛珠为谁而化,又落在何处?” “你可知……慈悲台下,究竟有没有来世……” 裴珩感到肺腑痛彻,心口划过一把利刃,嗔痴寂灭之苦涌上喉头,他胸口窒闷,猛地睁开眼,胥锦被他紊乱的呼吸心跳扰醒,深邃黑沉的眸子望着裴珩:“怎么了?承胤,不舒服么?” 裴珩用力地呼吸,凤目潋滟着一层水色,他仿佛在看一尊随时会碎去的琉璃,茫然眼神中尽是惶惑。 胥锦猜他是做噩梦了,想了想,伸手把裴珩揽紧,轻轻拍他后背:“都好好的,没事了。” 裴珩声音有些颤抖,问他:“什么是‘慈悲台’?” 胥锦一怔,道:“似乎……似乎是九重天一处禁地。” “真佛无相,万法慈悲,为何要禁?”裴珩道,“既是慈悲,又为何避忌?” 胥锦苦笑,拿这大宝贝没办法,哄道:“别急,若真想知道,我帮你打听。” 裴珩总算在他怀里镇定下来,伴着漫长的药力安稳睡去。 胥锦松开裴珩,起身走到帐外,天阴沉沉的,大汗王今日忙着治伤驱毒、处理家务事,吕厄萨一时间也回不来,安克图部的男女老少陆续带着熏肉、玛瑙、乳酪来,想感谢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被近卫好声好气婉拒了回去。 胥锦走到马厩,亲手给照夜白卸了甲,仔细检查战马全身,确认没有什么伤口才放心。 雨声淅淅沥沥,草原被覆雨幕,天光昏沉。 白色大帐内,燕云侯除去铠甲、单衫,露出肌肉紧实的上身,俊美冶媚的脸上面无表情,他身上有一道箭伤,是宫中一位侯爵夫人惊慌下非要往他身上扑,害他被绊住后挨了一箭。 这张祸水脸,成也败也,都是这张脸。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8章 顾少爷狠心咬牙给他剜除箭簇,迅速上药包扎,出来了:“看着就好疼啊。” 燕云侯一腔余怒顿时消散,忍不住一通笑。 顾少爷的眼泪被他笑得汹涌起来,纱布打结后,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坐到一旁不理他了。 “想什么呢?”燕云侯慢条斯理收拾了药膏纱布和沾了血的巾子,转身坐下看着他。 顾少爷白皙灵动的侧脸低着,整个人骨架纤细而薄,象牙雕成的一般。 燕云侯注视了一会儿,抬手把柔软的黑发别到顾少爷耳后,低头在他耳畔轻吻,捏着他下巴,一直吻到红润的唇上,指尖擦去他眼角的泪痕:“天天哭。” 顾少爷看着他,每次看着他的脸就心慌意乱,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侯爷,我从前跟着那个南疆小王爷,他……他死的时候提起过我吗?” 燕云侯松开手,拿起锦袍穿上,衣带未系,胸膛劲瘦肌肉线条毕现,缓缓道:“说过。” “他说什么?”顾少爷眼睛又红了。 “临死的时候,说他不该打你。”燕云侯微挑的眼角近乎醉人,思索片刻,俯身扣住顾少爷手腕压下来,边吻他边解他衣袍,“我拔剑时,他说他后悔了。” “……说他不该留你在身边。”燕云侯身披的锦袍垂下,微凉的触感拢住顾少爷,话语低沉,似有无尽克制,又有无尽的放肆,他们肌肤相贴,燕云侯一路亲吻下来,有力的手握着他修长纤细的小腿,以侵略性的温柔覆身,“说你是无辜的,要我带走你。” 顾少爷浑身的火被他点燃,背脊几乎无力,心中却酸苦,眼泪不住地流:“他……” “他说,是你赢了,他到底知道……什么是心疼。”燕云侯亲吻他的眼睛,“你呢?恨不恨他?恨不恨我?” 顾少爷望着他,摇头低声呜咽:“我……怎么会恨你……” “不是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么?”燕云侯将他揽进怀里,注视着他的眼睛,“都想起来了?” 顾少爷却不发一言,手臂环上他肩头,扬起脸主动轻轻地亲吻他,像是某种默许的交付。 燕云侯微滞一瞬,而后低头深深吻下去,烛影摇曳,隐约可听见小少年似诉似泣的低吟,帐外雨声淅沥,一直下到深夜。 自打听见“慈悲台”三个字,胥锦心里就是一阵乱。 他不记得,真不记得。 但他很不喜欢这三个字。 胥锦淋着雨穿过林立的大帐,空气冰凉,草原上漫无边际的雨幕,雨水坠入克鲁伦河,无声细密洒落在草甸子和长坡上,浑厚云层低低蔓延,帐中一方小天地,灯火安谧。 他微一催动灵力,驱散身上潮冷湿气,脱去武服外袍,换了柔软细滑的白色绸衣绸裤,径自躺进裴珩身边的毯子里。 他轻轻搂住沉睡的裴珩,感到手臂下的腰身真是很瘦,骨骼分明修长,又柔软,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韧。 没有任何杂念,他心里有种风雪夜归人的宁静。 就这样渐渐入梦。 而这一夜,同样的往事无声呼啸过他们的梦境—— 起初是黑暗中,一丝清浅脆响,如玉碎之声。 第54章 鲛珠 那是两人在云府海境道别后不久, 裴珩回九重天闭关,泓明上神给裴珩设立护法结界,与世隔绝。 灜西府内总是寂静,白狄站在裴珩闭关所在的大殿外,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枚扶桑花形玉佩,温润和雅的光泽, 内里有灵力流动的痕迹, 封印着符咒。 他前些日子拾到这扶桑佩, 因与裴珩有过节,没有还回去。 白狄走到裴珩平常居住的殿外,灌注灵力, 封了一道符在里头, 将那扶桑佩狠狠往殿内一扔,听得一声清脆玉碎, 关上殿门转身离开。 凌虚殿内,诸神之间隐隐争吵起来。 “恶法境魔物扰动, 此刻再不制止, 一旦出事, 又将是一场三界浩劫!” 熙娆神女冷冷道:“众妖魔被一鲛妖征服统领, 一旦出事, 若妖界跟着反扑, 可比上古一战更加惨烈!” 天帝沉吟许久, 问:“泓明, 你有何看法?” 泓明上神道:“座下徒儿承胤正在闭关, 他一直对那鲛妖颇为信任,魔界的事,根源不在于鲛妖,无论谁统领,魔海都一样会越聚越强。” “魔海是天地所成,灭不得,只有从万魔身上下手。” 熙娆神女道:“以上古一战来看,要屠万魔,必得先斩妖主,曾经的斩妖使已经陨灭,如今……” 胥锦已至恶法境三日,魔海如一片黑色漩涡悬浮于荒野上方,万魔如滚滚乌云围拢在周围,被魔海搅得蠢蠢欲动。 魔海是世间天长日久的怨忿所化,至为怨毒,不少魔物向胥锦冲来,挥舞着利爪想将他撕成碎片,已意识不到这是尊主。 胥锦手中迦修戟泛着蒙蒙光芒,倏地横挥而出,裹挟着强大灵力瞬间在魔海四周布下结界,阻止一切魔物再接近。 结界内格外宁静,胥锦凝神,腰间佩戴的扶桑佩却忽然一震,而后碎裂开,脆响格外突兀。 胥锦心脏骤然一紧,扶桑佩是一对,可感应彼此主人的安危。 裴珩出事了? 大殿内,凝神闭目的承胤神君忽然眉心微动,似是感应到什么。 胸腹一痛,灵脉瘀滞之下,他蓦地强行中止闭关,立即调息敛气,将经脉混乱的势头压下。 裴珩踉踉跄跄起身,从闭关处离开,赶回自己大殿,意识到上次寂灭池水对自己并非没有影响。 他动了私情,动了凡心,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那名忽然指责他的神侍说他对师尊泓明有意,实则是猜错了人——此刻他满心都是胥锦的模样!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79章 寂灭池水没有立即反噬,但他对别的人到底有了心思,后患竟就这么根植下来。 裴珩赤足跌跌撞撞往殿内走去,昏暗中跌倒,手心按在碎裂的扶桑佩碎片上。 他心腹剧痛,意识已混沌,来不及反应,只见碎片间升腾起一个陌生灵阵,竟直逼向他心口。 裴珩一身霜色衣袍在昏暗中鲜明,他痛苦地蜷缩在空旷大殿内,肺腑如焚,心中不由控制地戾气丛生,杀念轰然而起。 ……走火入魔的前兆。 靠着理智硬生生逼自己不动,裴珩神元动荡,明白自己已撑不住,艰难地起身,往灜西府外去。 得去找泓明上神,找师尊。 他低哑地唤着“师尊”,意识糊涂中又唤“胥锦”,可沿路寂静,整个九重天几乎空了一般。 跌跌撞撞走到一处,他隐约听见有人谈话。 “诸天宫已经召集众神,号令神军,准备往恶法境去诛杀万魔。” “这一代可是有妖魔道主,此战比起上古一战还要……” “那是自然,第一个就要杀那鲛妖为戒!” 裴珩心底一阵剧烈的痛楚,瞬间压过所有静脉紊乱的痛。 胥锦,胥锦! “此次我去恶法境收束万魔……”告别那天的拥抱仿佛重现。 他几乎要痛得流下泪来,寂灭池水中,那神侍猜错了,于是裴珩没有受罚,可此刻他承受的痛苦,却分毫不比那惩罚来得轻易。 得知动情的一刻,却是心碎。 他的胥锦……诸天宫征伐…… 裴珩不敢想此刻已到什么地步,若胥锦已身处刀山火海之中怎么办?若诸神兵刀齐齐刺入他体内怎么办?他要去何处再找回他的胥锦? 裴珩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双膝狠狠撞在地上,手里的怀光剑撑着他不倒下,心脉中升起无尽戾气,他脑海中惟剩一个“杀”字! 白狄远远跟在后头,见状不妙,已躲了起来,灜西府战神走火入魔堕为杀神,那寒意顷刻将他逼得浑身发抖。 裴珩忽而被涌上丹田的一股力量重新支撑起来,他缓缓站起,而后步伐坚定地走向极乐殿,眼中深红似血海。 恶念丛生,神佛不复。 胥锦抛下恶法境,赶往九重天。 凌虚大界外,神兵阻拦:“今日你最好莫要入此处。” 胥锦紧握迦修戟:“我见承胤神君,让开。” “承胤神君?阁下说的是信任斩妖使?”那神兵的表情有些诡异。 胥锦怒而蹙眉:“你说什么?你是谁!” “在下熙娆神女座下小将,偶然听得神女提及斩妖使,随口一说,也是好心劝阁下。” 上一任斩妖使,是数千年前神界诛讨魔界时,诛杀魔界尊主的神明。 胥锦冷声道:“胡言妄语,斩妖使与承胤没得半点关系,滚开!” 九重天极乐殿,上古三界一战,无数已陨灭的上古神灵就是从此处出发,浩荡杀向湮没人间的众魔。 裴珩持剑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集结了众多神明,天帝居于上首,众神回头看向忽然闯入的承胤神君。 “神君这是……” “看他的眼睛!” “那是……走火入魔!” 裴珩握着怀光剑,一袭长袍,未穿神甲,却战意凛凛:“听闻诸位要屠戮妖魔道,要杀鲛妖为戒……要踏平恶法境?” 泓明上神快步走向裴珩,却被裴珩以手势制止:“师尊,今日我与灜西府无关。” 熙娆神女冷笑一声:“神君既然来了,本当一同前去讨伐众魔,可……这状况不大对啊,莫不是因为与那鲛妖走得太近,沾染了魔海邪气吧?” 她手中长刀闪着寒光,悠悠然走近几步:“承胤神君,其实由你来做那斩妖使,再合适不过!” 裴珩缓缓拔剑,牢守极乐殿的出口,目光冷冷扫过熙娆神女:“今日在下来此,只为劝诸位不要轻举妄动,万魔无错,错在魔海,诸君竟要因为无能铲除魔海,而大开杀戒么?” 熙娆神女眯起眼睛,正要开口,却见白狄一身血地磕绊着进来,不住大叫道:“神君已走火入魔!灜西府神侍尽数被杀!” 熙娆神女不给裴珩解释的机会,立时挥刀而起,周围神兵也在混乱中冲上去。 裴珩拔剑,猎猎剑意轰然将身周神兵冲击得四下倒地,他的剑指向熙娆神女前,泓明的剑却先至:“承胤!住手!” 泓明布下结界挡在他和胥锦身前,温雅俊美的面貌上神情沉肃:“承胤……” 裴珩的眸子却越来越暗,他不住地发抖,眼前盘桓不去的幻象中,胥锦已浑身是血地倒在荒野间。 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走火入魔带来的杀意,灵力江海般呼啸而出,冲破泓明的结界,继而杀向诸神! 极乐殿顿时明光大作,兵戈纷纷指向裴珩,天帝怒道:“泓明,今日你若再维护这罪臣,便无任何余地了!” 一道强悍无比的灵力海啸般冲进来,迦修戟爆发出寒冽杀气,顷刻隔绝裴珩身边的兵戈。 胥锦怒吼着冲进来:“承胤!” 他冲上去将裴珩揽在怀里,横挥长戟,诸神不得靠近,撕开一条血路,头也不回地带着裴珩离开,极乐殿到凌虚大界,九重天无人能拦。 云府海境。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0章 胥锦将伤痕累累的裴珩放在床上,裴珩已彻底走火入魔,却抬起摸着他的脸:“胥锦……我看见,看见你被杀……” “别怕,没事了。”胥锦撕心裂肺地心疼,却扯起一丝笑意:“我守着你,再不走了,三界五行全都不管,毁天灭地也不管,就只有你我。” 裴珩虚弱地躺着,胥锦不住灌注灵力试图令他伤口愈合,但裴洹最痛的是浑身灵脉,走火入魔便再无回头路。 龙章和白鹤冲进来,压着哭声,手足无措。 胥锦没有回头看他们,裴珩低声道:“白鹤……” 胥锦顿了顿,而后忽然起身,扛起白鹤离开仙岛,白鹤不住挣扎:“尊主,去哪!” 他将白鹤丢在万里之遥的海域上,布下大阵,封印结界,白鹤无论如何冲不出来。 “好好待着,若……听话。” 胥锦没有理会白鹤撕心裂肺的哭声,就此回去守着裴珩,他抱着裴珩在扶桑神木遮天蔽日的花簇下,一遍遍亲吻裴珩昏迷紧闭的眼。 那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迦修戟丢在一旁,落满了花。 “承胤,怎么办,我要把你藏在哪……” 裴珩偶尔清醒,始终没有伤害过胥锦,灵力在内府割了一刀又一刀,以彻骨之痛保持清醒。 也始终没对胥锦说过一个“情”字。 第三日,仙岛有客来访。 艳丽雍容的神女立于花下,轻描淡写道:“救别人是做不到了,救那只白鹤,倒还可以。” 胥锦冷冷看着她:“你是谁?” “葵川。”神女道,“有一姊妹,心怀不轨造了孽,我替她还债罢,免得损我福报。” 胥锦随葵川夫人去安顿白鹤,临行前,裴珩倚在榻上,目光与葵川夫人相交一瞬。 龙章守着裴珩,裴珩将他支开,一童子走进来,向他拱手一礼:“神君,夫人说,神君想必有自己的法子,让我助神君。” “替我谢谢葵川夫人。”裴珩淡淡一笑,“阁下可知慈悲台?” 裴珩悄然重返九重天,他来到最荒凉最黑暗的一处,罡风四起,铁索纵横,慈悲台在昏暗的尽头。 他一步步走过去,葵川夫人座下的童子道:“慈悲台,是上古神明受天劫之地,上神,你骤生心魔以致走火入魔,是抵御不得大天劫的。” 裴珩的衣袍猎猎扬起,脸色苍白,步子却坚定:“大错已成,我受此惩戒,他尚有一线生机。” 童子双手合十一躬身,不再言语。 “神君别来无恙,这是要做什么?”白狄的声音远远传来。 诸神竟都赶至。 裴珩步子一顿,没有回头:“白狄,设陷阱结邪阵的,是你吧?” 白狄尖利地一笑:“神君糊涂了,怎生乱咬人?” 熙娆神女笑道:“神君,单受大天劫恐怕不足以抵罪,你若真想换那大妖一条生路,只有……” 紫桓神君沉声道:“够了!你们要逼死他么?” 裴珩一顿,声音微弱:“是……不足以……” 泓明远远看着,没有动。 裴珩走向慈悲台,他赤足,衣袍勾勒出清瘦修长的背影,青丝于长风中飞舞:“慈悲,万法慈悲。” 他踏上那黑暗尽头的石台,无数铁索飘摇于罡风中,发出震耳厉响。 裴珩走向阵眼,走向深渊尽头。 撕裂黑暗的天火轰然将至,化作雪白刺眼的闪电直指那清癯端雅的背影,裴珩顷刻单膝跪地,背脊几乎摧折。 “承胤……”泓明上神咬着牙,硬是没有动一步。 龙章化身青鸟,拼尽全身修为追上胥锦:“神君他……” 十三道天火雷劫后,慈悲台归于寂静,烈风呼啸。 胥锦杀进凌虚大界,再度直闯九重天。 他提着迦修戟奔向裴珩,慈悲台外已空无一人,他沉沉跪下,将奄奄一息的裴珩搂在怀里:“承胤——!” 泪水从他深邃的眼中无声淌下,沿着下颌滴落,落在裴珩无力低垂的手指尖,又滚落万丈至高的慈悲台,坠入滚滚红尘…… 极乐大殿,辉煌庄严的九天至尊所在。 胥锦再次不请自来。 他横抱着生息全无的裴珩,一步一步走进去,怀中人似在沉睡,容颜清雅无双,仿佛他们还像从前那样,从云府海境的花簇间醉酒而归,日升月落间渐渐心动,渐知相思,便知苦楚。 诸神分开,让出一条路,无人说话,他们仿佛看疯子,看异类,看不可理喻的一幕。 天帝道:“胥锦,承胤上神已逝,代你受罚大天劫。迷途知返,收押恶法境万魔,便仍有退路。” 神使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胥锦俊美妖冶脸上冷漠之极,他走到极乐大殿中央,把裴珩小心翼翼地放下,布设结界,如一只完美无瑕的茧保护着那人。 他提起迦修戟。 诸神戒备,万千神兵涌入,牢牢围住胥锦。 他垂眸注视着裴珩,全然无视周遭威压,淡淡道:“他素来怕疼,十三道大天劫雷火,三个日夜堕魔蚀心……”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1章 大殿静默。 他说:“他那么疼,总得有点儿代价的。” 天帝蹙眉,诸神拾起了兵戈。 ——“你们陪葬罢。” 众神心中一震,便见胥锦握着那柄千钧长戟轻描淡写地旋了一遭,一身黑衫竟自手臂迸发灼灼烈光,那光芒沿着他修长身材迅速覆去,止息的一刻,胥锦已通身披覆战甲! 那甲龙鳞玄铁,伴着鎏金色泽,将他妖冶容貌衬得犹如杀神。 此刻众神才想起,这鲛妖的原身是蚩尤战甲玄铁!杀神戾气裹挟着万古开天辟地的风暴,势不可挡吞没了大殿。 万千神兵涌向当中的胥锦,九重天陷入滔天业火,一身战甲的胥锦杀遍天界,竟无一人能拦住他,众法王结阵压顶而至,被他挥起迦修戟生生冲破,九霄台白玉雕像尽碎,慈悲台寒铁链斩断,放眼望去一片硝烟血海,而胥锦仿佛不知累也不知畏惧,以肩甲接住泓明上神的一剑,不惜以命换命将长戟砍入白狄胸口! 他下手狠戾无情,一掌裹挟灵符击向熙娆神女,神女瞬间半面红颜白骨,惨叫着倒下。白狄神元被他尽数抽空,如蛇虫蝼蚁爬地不起,胥锦神元尽覆杀孽,一手持戟,一手握怀光剑立于殿内,一身铠甲染血! 胥锦始终没有对泓明下手,尸山血海,迦修戟横于空中。 胥锦横抱裴珩,踏上慈悲台,万佛悲鸣。 他的泪已经流过。 站在那至暗至高处,他静静地道:“你们,陪葬罢。” 遍野哀鸿,诸天宫已成废墟,一道照尽世间苦难的光芒覆盖在飘摇散灭的神元间。 “阿弥陀佛,慈悲,大悲。” 佛祖金光涌至,诵念响彻,竟有安抚一切死亡和愤恨的力量。 胥锦抱着裴珩,冷冷望向无相真佛,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他是天地间最后一块顽石。 “可知错?” 佛祖问。 胥锦不答,他敛目立于慈悲台上,内府迸发剧烈灵力,将自己元丹逼出,继而没入裴珩冰冷的身体内,用他从诸天宫夺来的万法青莲印,封存了裴珩残存的神魂。 凌迟般的过程,他竟稳如钢铁,一丝未动。 忽有万钧如山之力压向他背脊,胥锦被迫跪地,一膝狠狠砸向地面! 裴珩的尸身被夺走,轻轻落在三步之外,胥锦却动弹不得。 “胥锦,你可知错?” 他一身铠甲寒铁烈烈,背脊直挺如枪,目光不离裴珩片刻。 胥锦语气淡漠,却又无限柔情。 “我持这戟,就算杀遍六界,屠入轮回,既为他,何错之有?” “万法慈悲,回头是岸。” 无相真佛念诵遍彻天地,胥锦在炽盛的光芒中痛苦仰头长啸,他身后隐隐现出巨大的虚空鲛妖身形,而鲛身背脊青麟乃是逆鳞。 念诵声止息,青鳞尚余七片。 胥锦终于轰然倒地,一身战甲在废墟中发出沉重撞击声,他深邃的眼没有闭上,依旧望着裴珩,他半覆护甲玄铁鳞的手伸向前方,握着裴珩的手…… 草原的雨夜,万千雪白大帐绵延在营中,一阵羌笛轻鸣,裴珩浑身猛然一震,从梦境中醒来。 他看着熟睡的胥锦,半晌发呆,几乎就要看到天亮去。 可那羌笛声似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 裴珩起身出帐,见漫天蒙蒙雨幕中,葵川夫人静静立着,雨水在触到她肩头前倏然化作水雾。 “夫人。”裴珩拱手,躬身一礼,“多谢照拂白鹤之恩。” 葵川夫人笑了笑。 “那之后……我们为何能入轮回?”裴珩问。 葵川夫人今日格外沉默,阴晴不定的性子一下变了,她轻拂衣袖,一面水镜于半空铺展开,竟是隔世相望,重溯往日—— “万法慈悲。”废墟之间,泓明上神终于开口,他一身银白战甲满是鲜血,“逆徒罪不可赦,灜西府无颜相护,但求以我全身修为,换承胤与那鲛妖转世的一线生机。” 佛祖静默。 而后道:“一人入轮回,一人永镇慈悲海,泓明,你便一同去罢。” 泓明闭目,身姿修朗如山:“我佛慈悲。” 葵川夫人收了水镜。 “熙娆所犯嗔怨罪孽,我替她还清了。” 她又对裴珩道:“慈悲台下,万丈慈悲海里的鲛妖珠,世间唯此一颗……” 云府海境,便是慈悲海。 裴珩一怔。 “都说那珠子矜贵,”葵川夫人笑笑,“只因鲛妖终其一生所得鲛珠,至多两颗,一为心碎,二为成全。” 而后转身离去,未做告别。 裴珩在雨中久立,胥锦不知何时醒了,掀开帐帘走出来,施灵力未让裴珩身沾雨水:“怎么出来了?” 裴珩转过身,怔怔望着他:“胥锦,鲛妖珠是什么样的?”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2章 胥锦笑了笑,见他嘴唇冷得发紫,便过去拥住他:“未曾见过。” 胥锦却想起,从前葵川夫人告诉自己的话。 “鲛人泪水也并非皆可化珠,唯有尝到世间至苦至悲,至情至爱才能凝成”,葵夫人说,“一槲珠,便是一捧真心,你得到鲛珠的那一刻,便知何谓心碎了。” “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将裴珩裹在温暖的毡毯中,只露出一张清雅的脸,自己则坐在旁边给他按头侧穴位,以防他头痛睡不着。 裴珩在安谧中渐渐睡去,胥锦轻声道:“承胤,我的真心和眼泪都给你了,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好不好呢?” 帐内烛火温暖,胥锦吻在裴珩眉眼间,又吻在他唇上,拥着他再度安眠。 第55章 贵妃 清晨雨停, 草原笼罩着薄薄雾霭,裴珩蜷在胥锦怀里醒来。 恍如隔世。 失魂发作的头痛已经散去,往事如烟涌动不息,裴珩的脑子不停转, 醒来一会儿就快把自己又弄头疼了。 胥锦紧跟着也醒来,两人夜里不知不觉钻到同一张毯子里了, 他下意识霸道地把裴珩往怀里按了按, 低头在他鬓边亲了一下, 雨天睡觉实在惬意,尤其抱着喜欢了两辈子的人,简直可以睡到地老天荒。 裴珩心跳得有些快, 静静埋在他胸膛前, 一手在胥锦劲瘦的腰侧抱了一下,随即起身。 两个人一时谁也不好意思看谁, 安静地更衣,胥锦走过去给裴珩整理袍领、系腰封。 他喜欢裴珩穿盔甲的模样, 也喜欢裴珩私下里有时裹着宽松绸袍的模样……让他很想帮裴珩一件一件脱下来。 裴珩罕见地一直处于半梦游状态, 回忆里点点滴滴不断纷乱地回放, 胥锦与他们的吗站着, 一缕清晨灿烂的光芒从帐帘涌入, 胥锦微微低下头, 几乎与他额抵着额:“承胤, 以后不论发生什么, 别再留下我一个, 否则……否则就像从前那样,是生是死我都会跟过去。” 裴珩笑了笑:“可真是冥顽不化。” 胥锦不把天条律法放在眼里,他想独揽罪责,胥锦眼里,却本就没谁有资格给他们定罪。 “记得么?你说过陆眷卿和我师尊……很像。”裴珩垂下眼睛,神情有些复杂,“我重入轮回就是因为师尊的缘故。” 胥锦想了想:“泓明上神入轮回与你不同,相当于入凡间历劫,过了这一世就都恢复正常了。” 裴珩细细思索水镜中所见佛祖的吩咐,揣摩一番,胥锦说得应当没错,这才放心下心来。 他对泓明的感情很复杂,前世十三道大天劫雷火,泓明没有为他说一句话,今生救了他、教导他,却又再次抛弃他,裴珩才发现,自己从不了解泓明,拜在泓明座下,印象里师尊对自己一向宽容和善,可从未深谈过。九重天上似乎所有神明都是如此,心怀天道,各司其职,不见任何杂念。 曾经的承胤上神,便是在这一点上与他们不同,因而入了歧途。 可裴珩自己并不觉得这事歧途。 遇见胥锦,是他两辈子里最幸运的事。 大汗王下令斩了二王子,关了六王子,叛军打散分入各部族,王城里的宿卫营、亲兵,纷纷遭受一场大清洗。 这阵仗似曾相识,江陵皇宫刺杀案后,也是这么一顿折腾。 裴珩更是好几天没去王城一趟,不愿趟着血水进出,直至风波平息,使队与北疆六部商谈完商贸关税后,便要迎接兰雅公主入燕国皇城。 此时裴珩才再次正式出面,以燕国亲王身份完成一系列繁杂礼节,燕云侯和柔章公主也没能逃过,被他拽着一道折腾。 兰雅公主没有父母,大汗王夫妇待她好,可她只认吕厄萨。吕厄萨完全是送妹妹出嫁的心态,上午惆怅下午喜悦。 浩荡队伍留下几十车迎亲纳采的名贵丝绸珍宝,带着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踏上回王都的路。蜿蜒在夕阳下的马车仪仗伴着克鲁伦河水的潺潺声,灵雀的歌声悠扬,一车车嫁妆沉重,马车轮子辘辘作响,在厚草长天下轧出深深的车辙印。 胥锦骑着马走在裴珩身边,他们背后是漫天绚烂晚霞,大块大块的草甸子连成起伏的浪,不远处马车里隐隐传来兰雅的哼唱声。 “先帝喜欢北境,你们都喜欢这里。”胥锦道,“现在我是知道为什么了。” 裴珩宽大的袖袍随风轻动,他松松握着缰绳,满头青丝半束,扬起脸呼吸了一大口混着青草气息的空气:“年少时一起在这里喝酒唱歌、骑马打仗……就算没有那些过去,这里也是很好的地方,来日得闲,咱们就在北方住一整个四季。” “你喜欢哪个季节?”胥锦问。 “都喜欢。”裴珩笑笑,“四时皆好。” 良人若在,四时皆好。 回程比来时久一些,抵达江陵,三殿司于城外恭候,圣驾亲至。 皇帝御驾背后是望不到头的卤簿仪仗,满城街巷楼阁都挤满了人,不亚于迎娶皇后时的阵势。 裴洹这是在表示对北疆六部邦交之重视,也是在敲打孙家,皇后地位虽高,却也要坐得稳才行。 使队接近城门,裴洹竟策马直接过来,前头当即就跪下一大片,山呼万岁。 “皇叔。”裴洹勒缰,调转马头,“走罢,进宫吃晚饭。” 兰雅悄悄从车撵纱帘缝隙间看去,隐隐见到皇帝年轻俊雅的面貌,裴珩和燕云侯等人都回头看了一眼兰雅的车撵,而后与皇帝如结伴散步般骑马悠悠返回宫里。 燕云侯低声跟吕厄萨说:“帝后大婚时还没什么感觉,如今阿洹迎娶兰雅,蓦地就觉着咱们都老了……” 吕厄萨忍着笑:“我已经沧桑好一阵子了,你也太迟钝了些。” 陆眷卿已返回江州军大营,裴珩如往常一样又与他擦肩而过。 今日胥锦因调兵驰援之事受皇帝嘉奖,朝会后,裴珩从大殿出来,正阳殿外,傍晚云霞金光纷纷洒满整座城阙,胥锦在白玉阶前席地坐着,一条长腿伸展,他脚下便是一百廿九级浮刻丹陛。 高台之下庭院开阔,禁卫列队巡防,再往下,璀璨暮光之中的江陵皇城,楼阁金碧。胥锦嘴里叼着根甜草秆,浑身镀了金光,坐在宫中高处如在云巅,将王宫皇城尽收眼底,背脊挺拔,又懒洋洋的,看背影依旧是不好惹。 满城雕梁画栋都成了少年的背景,仍是当年不把诸天神佛放在眼里的那人。 裴珩眯起眼睛瞧了一会儿,心里蓦地就舒坦,他的胥锦啊。 “上回宫中的刺客。”晚上接风宴后,皇帝单独召见裴珩,“竟一句也没拷问出结果。”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3章 裴珩却没理会刺客的问题,他不动声色端详裴洹,道:“陛下,近来是否操劳过度?臣瞧着陛下脸色不大好。” 裴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没什么神采,他摇摇头:“御医瞧过,约莫是累了,这阵子秋季水患频繁,折子都批不过来,没办法。” “恕臣直言,六部官员理应为陛下分忧,如果非得拖累龙体才能把事办好,那臣子们也该告罪了。”裴珩蹙眉。 皇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起身送裴珩出宫。 “今日兰雅册封为贵妃,三日后迎娶入宫。”皇上和裴珩并肩走下夜风中的御阶,皇城朦朦胧胧隐没在深蓝的夜里,“父皇从前也疼爱兰雅,孤会好好待她。” 三日后,兰雅公主正式入后宫。 婚典和祭天仪式极其繁琐,兰雅与皇后在大殿内面对面,两位绝代佳人风度无双,孙梦汀受兰雅行礼的时候,有种奇怪的宿命交汇更迭之感,她们一个是两代国戚望族,一个是遥远国度的公主,却好像终将走向同一条路。 “吕厄萨,何时向帝姬提亲呢?”裴珩问。 燕云侯凑过来:“冬天之前总得有动作了罢?” 吕厄萨望着柔章帝姬的方向,笑了笑:“下个月。” 于是在一阵推搡中被两人灌了半坛酒,惹得柔章帝姬频频疑惑地看过来。 当夜,裴珩在宴席上被灌多了,胥锦搀着他往宫外走,手臂揽着那清瘦的腰,把人牢牢箍在怀里。 “等……等等。”裴珩揉了揉眉心,“有事……” “什么事?”胥锦见他转身要回去,哭笑不得道,“皇上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两人停在月影阑珊的宫道间,花枝漏影,宫人们自觉提灯避退几步。 胥锦忽然抬头往内苑看去,低声道:“不对……我们回去!” 胥锦揽着裴珩往回赶,内苑升腾起缭绕黑雾,在月下形成寻常人看不见的诡异形状,半路上温戈与他们相遇。 然而已经晚了,内苑方向传来一阵尖叫与骚动。 所有人赶至,只见皇上捂着手臂站在大殿内,指缝间鲜血直流,柔章帝姬护在皇帝身前,左肩也受了伤。宫人们纷纷惊骇得跪地。 而兰雅公主一身繁复刺绣的婚服跪在不远处,手里握着一柄弯刀,刀尖还滴着血! “贵妃刺伤了陛下和帝姬!传御医!” “所有人不许动!” 今夜值守的西陵卫冲进来围住了兰雅,吕厄萨闻讯赶来,皇后孙梦汀满脸愕然冲到皇上身边:“陛下!” “兰雅……怎么会行刺?” 兰雅宽大的艳丽裙摆铺了满地,她脸上凄切的笑容仿佛是解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是与哥哥姐姐们告别,吕厄萨立即扑身上前夺过弯刀。 裴珩已不见醉意,胥锦与他对视一眼,裴珩立即喝道:“宫中邪祟作恶,无关人等立即出去!送陛下回寝殿治伤!” 他随即看向孙梦汀。皇后端庄的脸上满是担忧,目光与裴珩相遇时却惶惑地避开,那双眼底不知何时,已覆上深宫幽寂的寒冷。 大殿内诡异而混乱。 殿内闲杂人等已被驱离,皇上移驾寝殿,裴珩道:“胥锦,你随阿洹去,我……“ 胥锦一直紧攥着裴珩的手腕,他扳着裴珩的肩膀,低头对他道:“我哪儿也不去,皇上的安危让温戈去负责,你好好待在我身边!” 第56章 邪祟 裴珩自打投胎成瑞亲王, 多半时候都是旁人听他号令,没有谁如此硬气地管束他,被胥锦冷不丁一强硬对待,却格外受用。 他感觉到胥锦的紧张, 前世眼睁睁看着自己倒在慈悲台上,实在让他心里留了疤。 裴珩一旦细想, 便又是自责又是心疼, 脸上却不动如山, 反手攥着胥锦,转头对殿内指挥西陵卫的许易庭道:“这儿不需这么多人,分出一半去守着陛下。” 许易庭手按绣春刀, 沉声道:“王爷, 贵妃刺伤帝姬与陛下,事关重大, 吕大人与贵妃是兄妹,奉铉卫不方便管这事, 西陵卫只能严加戒备。” “戒备贵妃这样的弱女子需要西陵卫全员出马?许大人, 让你的手下去守着圣驾罢。”裴珩毫不退让。 许易庭作为西陵司指挥使, 原本只听从皇帝号令, 但他面对裴珩时心态总是微妙的, 从前朝中祸乱, 西陵司曾经与宦党勾结, 追杀老王爷, 这是许家人一早造的孽根, 瑞王裴珩与西陵司、许家素来不合,裴珩偏偏对他的外甥龙章格外关怀,恩仇加起来,许易庭不由自主地没法违抗裴珩的指令。 裴珩见杀意腾腾的西陵卫撤下去,才走到吕厄萨身边。 只见他一双苍白的手竟十分有力,将吕厄萨从兰雅身边强行扶起来,外人却只觉得他轻飘飘扶了一把而已。 “带上你的人回避,别胡来。”裴珩低声提醒道。 兰雅刺杀皇帝,不论有什么苦衷内因,吕厄萨身为她的兄长,都不能出面办此案了。 今天的事情将带来数不清的影响,吕厄萨本是异族人,被元绪帝特许留任三殿司提督,不出事的时候彰显两邦信任,今日之事将是一个致命的把柄,一旦扣上勾结北疆公主刺杀谋逆的帽子,满朝批伐,谁也救不了他。 柔章帝姬的目光方才一直没从吕厄萨身上移开过,她已清楚地意识到后果,若这道坎不能迈过去,他们将再无相守的机会。 吕厄萨牙关紧绷,这才被裴珩的声音唤回一丝理智,低声道:“兰雅必定是无辜的!” 裴珩没有随意敷衍好友,他将吕厄萨拉到一旁,道:“今天的场面人人都看到了,无辜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但我必定竭力保她。” 吕厄萨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想起多年前他把兰雅带回安克图部的时候,那个贵族小女孩儿站在变成一片废墟的焦土上,她身后的灰烬里有她的阿妈和父汗,有她所有族人。 他已到嘴边的辩解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若兰雅从那时起就将仇恨深埋心底,若他们所有人的关爱和弥补都没能治好她的伤口…… 吕厄萨面露悲怆,压下心底剧震,只哑声道了句:“有劳王爷。” 明明还有十几名西陵卫戍守一旁,可大殿一下子空旷得近乎凄凉起来,灯烛的火光似乎全部集中在兰雅身上。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4章 她云鬓金钗,一身贵妃礼制锦绣红妆,逶迤的嫁衣裙摆布满华丽刺绣,在大殿中央铺展开来,大片红色云锦红得触目惊心,衬得她跪坐于地的身形纤弱之极。 兰雅手里那柄沾血的弯刀已被夺下,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按在地上,被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洇得发青。 “兰雅。”所有人今日都唤她作贵妃,裴珩却依旧喊她的名字。 裴珩与兰雅隔着几步远,胥锦始终在他身旁,兰雅低垂着的面容缓缓抬起,眼神涣散却纯澈,深邃美丽的脸上隐匿着某种悲怆,声音清亮温和如草原上的灵雀儿。 “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去见族人了?”她似乎看着裴珩,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我的阿妈、父汗,还有达尔罕山下的花……” 胥锦示意裴珩安抚她。 “你哪儿也不去。”裴珩缓声道,“就留在江陵,哥哥姐姐都陪在你身边,没有战争了。” 兰雅的火红嫁衣上似乎有蠢蠢欲动的黑影,它们酝酿起浓重的怨忿,悄然从铺散在地的袍摆上聚集。 胥锦不动声色在手上掐诀,将一道灵阵缓缓降在兰雅身周。 “不回去么?”兰雅茫然道,“他们都等着我呢,房子都塌了,宫殿烧毁了,他们都等着我呢……” “你的阿妈不会希望你活在仇恨里,犯错的人都已经死了,兰雅,你的恨不属于你自己,别被蛊惑。” 兰雅的脸上似有些清明,可大殿的门被推开,太后和皇后忽然驾到,满殿的人都跪下去。 “瑞王,怎么回事?贵妃竟大婚初日就刺杀陛下!”太后满脸震惊,怒不可遏,“怎还不押入诏狱?西陵卫何在!都愣着做什么!” 殿内诡异的平衡陡然被打破,兰雅瑟缩了一下,眼中恨意却倏然浓重。 裴珩看了皇后一眼,孙梦汀站在太后身边,衣饰高贵,妆容端肃,几乎将她的神情化作冰冷石像。 他立即退了几步挡在太后跟前,兰雅骤然起身,周身腾起浓重黑雾,魔气再也不加掩饰,借着她心底被勾起的恨意猖狂爆发。 太后惊骇得险些摔倒:“什么邪祟!” 胥锦冲上前去,强大的灵力从他背后腾空而起,以倾山倒海之势压向魔气,淡金色雾气瞬间与黑雾纠缠一处,满殿狂风大作。 裴珩前世见过胥锦如何击败恶法境魔物,可胥锦此时没有摧毁那魔气,之间他释放出的淡金光芒如无数道细如纤毫的强韧丝线,将那魔雾紧紧缠锁住,两者竟然开始缓缓融合。 他忽然要尝试炼化魔气! “胥锦住手!” 裴珩心中一惊,却见胥锦微微侧过头朝他笑了笑,意思是让他放心。 裴珩心中万般震惊与忧虑,眼看胥锦将兰雅身上的魔气一点点蚕食,那些黑雾中蕴含着人间仇恨,是聚成魔海的源泉,就这么丝缕汇入了胥锦的灵力中 ,裴珩眼见才觉心惊,那样的东西被胥锦化作一体,他怎能放心!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只见兰雅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倒下,如一朵骤然被抽走脊骨的花,被胥锦欺身接住。 灵力与狂风骤起骤歇,西陵卫牢守在侧,太后回过神,立即喝道:“把她带走!” 裴珩深深看了许易庭一眼,许易庭只好低声快速道:“在下不会随意为难贵妃。” 西陵卫将兰雅秘密押回弗含宫,封闭宫门,对外封锁消息。太后召裴珩:“究竟怎么回事?皇上和帝姬为何会被那样一个柔弱女子刺伤?” 裴珩解释道:“贵妃是被邪祟所侵,所作所为皆非理智,眼下按照章程先禁足,事关重大,还要等国师和西陵卫查清楚才好说,还望太后莫要降罪。” 皇后是后宫之主,太后更甚,看在裴珩的面子上,暂且还能压一压怒火,却不知今后兰雅将如何。 太后急匆匆赶去看望皇上,皇后孙梦汀朝裴珩微一颔首,裴珩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道:“皇后真要如此么?” 孙梦汀脸上的表情无懈可击,仍是京城第一贵女的矜雅,大家闺秀独有的稳重感,她眼角微微一动,垂眸道:“王爷,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本宫着实未料到会引得邪祟。” 她说难处,却未露难色,静了一瞬,便转身随太后去了。 大典上,孙梦汀低声与兰雅说了几句话,裴珩几乎能猜到是什么。 只需几句话,便足以勾出兰雅心中旧日噩梦。 心魔骤生,魔气有可趁之隙。孙梦汀一介凡人女子,是真无意牵出了邪祟,还是背后操纵者?裴珩一时难以判断。 “承胤,去看……”胥锦盯着西陵卫客客气气带走兰雅,折回来找裴珩。 裴珩截口打断他,怒气冲冲地道:“看什么!我看你是长本事了,炼化魔气竟不跟我说,万一出事怎么办?你心血来潮就去尝试,好,左右是连九重天都砸过的,真不愧是妖魔道主!” 胥锦登时愣了一下,而后哭笑不得,他站在原地注视着裴珩,而后一步跨过去把他搂在怀里:“担心我了?” 胥锦又说:“我是为了给温戈留下些证据,否则……” “闭嘴!”裴珩一肘就往他肋下顶去,被胥锦一把攥住。 胥锦瞥了左右未来得及退避的宫人,低声在裴珩耳边道:“回去怎么撒气都成,走,先去看望你皇侄儿好不好?” 那声音低沉而带着温柔笑意,裴珩窜到天灵盖的急怒一下子偃旗息鼓一大半,推开胥锦,拽着他大步往皇帝寝宫去:“回头再算账。” 到了皇上寝宫,太医们一股脑扎在殿内,个个提心吊胆,温戈见了两人,上前将他们迎进去。 “如何了?”胥锦问。 温戈道:“还好,是寻常刀伤,未受邪祟所害。” 裴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御医们,简直眼睛酸:“这就吓得要掉脑袋了一样。” 胥锦听了笑,被裴珩看一眼又不敢放肆笑,朝他讨好地眨了眨眼。 夹在中间的温戈无奈,只好假装看不见。 第57章 牵连 遇刺的裴洹坐在宽大榻边, 两手撑在膝盖上,清秀俊朗的脸冷冷沉着,颇为霸气。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5章 他一臂袖袍挽起,御医小心翼翼捧着包扎, 那手臂简直跟琉璃做的一样,磕了碰了多留一滴血, 好似就能要了众人的命。 裴珩和温戈他们很识相地在外间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皇帝瞪着御医们一圈一圈又一圈胆战心惊地缠上纱布, 越看脸色越青,最后终于不耐烦。 “都下去!”他一手挡开御医的手,抓过旁边的剪子咔嚓一下把纱布截断, 自己动手利索无比地打了个死结, “看你们吓得,回去歇着吧, 自个儿给自个儿开几幅安神药去。” 太医们连忙跪下磕头谢皇上关心,然后一溜烟挤成一团滚了下去。 不愧是一家人, 柔章帝姬走路带风一般赶来了, 背后一群宫人屁滚尿流跟着跑, 眼看也是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肩上刀伤。 “阿洹, 没事罢?”帝姬进来直接问道, 倒是不大担心, “伤口应当不深吧。” “无妨, 都坐下吧, 都围着孤, 真喘不过气了。”皇上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裴珩一行人与柔章帝姬进去。 “陛下,恕臣冒犯。”温戈一句话说完就上前轻按住裴洹的手腕,一股纯净柔和的灵力缓缓汇入皇帝脉中,胥锦几乎能感觉到温戈的灵力先是被天子真龙之气强硬地阻滞了一下,而后硬撑住,才在裴洹允许的情况下成功探查帝王心脉。 片刻后,国师温戈松开手,躬身一礼:“陛下无恙,方才邪祟未能侵入龙体。” 裴洹蹙眉:“邪祟?” 太后沉不住气了,道:“那兰雅公主……贵妃身上所携。” 胥锦道:“不尽然,魔气是后来趁隙附在贵妃身边,这才促使贵妃失去理智误伤了人。” 皇帝沉吟片刻,问:“贵妃被带回去了?” “回寝宫了,弗含宫宫门已闭,贵妃身份特殊,不便关押到诏狱。”胥锦道。 皇帝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胥锦,又看了一遭身边的人,太后揉了揉太阳穴:“陛下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闹得大,消息压不了多久。“ “既不是她的错,便不必禁足。”裴洹道,“孤还纳闷,那样一个小姑娘,怎么连孤和柔章帝姬加起来都没挡得住。” 太后沉声道:“温戈,贵妃那边你去看看,要确保无虞。” 孙梦汀在旁端坐,神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太后,宫中阵法禁制刚刚重新布设过,这就出了事,若再来一回,如何能保证皇上安全?” 胥锦的手在袖袍下轻轻握住裴珩的手指,裴珩蜷起指尖在他掌心刮了一下,于是得了允准的胥锦上前开口道:“今日之事,只是不巧让贵妃遇上了,换个人在那个位置,也一样会受蛊惑,今日十五,宫中大阵尚未布设完毕,往后宫中再无此类邪祟可以猖狂作恶。” 孙梦汀垂了眼:“哦?只要陛下安泰就好,本宫也就放心了。” 太后很信任裴珩和他身边的人,听胥锦这样说,也就宽心些,胥锦却又道:“当时在场的人里,最近的应当就是皇后娘娘,臣有一事不明,当时贵妃按照礼制流程,应当正要接过陛下手中鎏金铜镜,不知贵妃夺刀伤人之际,是是否已经接过那铜镜?” 孙梦汀不由抬眼注视胥锦,思索片刻,道:“刚接过去。” 温戈看过来,若有所思,道:“臣赶到时,吉时才过,陛下赐镜的时辰不对。” 孙梦汀的手指微微一颤,皇上转头看她,没说什么,只道:“今日暂且到这儿。” 众人纷纷告退。 殿内只剩下孙梦汀与皇上,裴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赐镜的时候,司礼官还未宣时辰,你便催促兰雅接过铜镜,若错过那个时辰,兴许就不会有此事发生,孤原本觉得你是累了一天不当心失误。” 孙梦汀端端跪下,匍匐在地一礼,垂首道:“皇上,本宫若有意害人,何须如此愚蠢行事。” 裴洹沉声道:“皇后,孤原先很欣赏你,因为你识大体,比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应当做什么。” 孙梦汀低着头,凤袍迤地:“臣妾未敢有一日怠惰,时时反省,事事三思,然终究凡人,算不过命数,陛下若要责怪,臣妾也无法反驳。” “回去,休息吧。”裴洹居高临下,看着皇后堆云发髻间轻摇的凤钗,疲惫地道。 “有没有不舒服?”回府后,裴珩看着胥锦,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遍。 “今日炼化魔气算得上成功了,别担心。”胥锦笑吟吟道。 “很得意是么?”裴珩少有的烦躁,立于廊下,浑身镀了层霜一般,”下回遇见这情形还打算如法炮制?” “慢慢适应,就当为炼化魔海做准备,不好么?”胥锦上前揽着他肩膀往回走,“有备而无患。” 裴珩早就知道他炼化魔海的想法,然而真到这一天,他心里就像盛了几百斤爆竹一样,出奇的失控。 “你有几成把握?”裴珩声音有些哑。 “六成。”胥锦说,“再多试一试,能到九成。” “除非十成把握,否则绝不许打那魔海的主意。”裴珩神色冷冷的,“你做好准备,寻到魔海踪迹的那一天起,不许离我半步。” 胥锦心里简直美出了花,巴不得自己捧上一条锁链让裴珩把彼此扣在一处,然而怕自己太得意惹得裴珩更生气,强行淡定地道:“好……好吧,承胤,我到时候天天黏在你身边,你可别烦啊。” 裴珩心里发堵,胥锦若执意以身饲敌,他不可能拦得住,他心里有个很幼稚的想法,想问问胥锦,守卫三界太平与留在自己身边,胥锦究竟要选哪个。可他很快就压下那没意义的念头,儿女情长与万千生灵孰轻孰重,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 胥锦甚至更想把裴珩带走,就那么不管不顾抛下一切,一了百了,回到云府海境去,走到天涯海角,到北境无边无际的花海河流边定居……可他们不会那样做。 胥锦的嬉笑淡去,认真看着裴珩:“我不会硬拼,不会乱来,也不会让你看着我倒下,那滋味我太清楚了,承胤,我……” 我舍不得。 他只是笑了笑,又胡说一通下了保证。 裴珩压下心底五味杂陈的无奈,缓声道:“好了,就这么说定,有什么事你我一起面对。” 胥锦入夜便匆匆又走了,赶去宫中与温戈合力完成大阵,他们前往北疆的时候,温戈凭一己之力将皇宫灵阵更迭一番,几乎耗尽心力。 清晨浅露微寒,胥锦一身清凉气息悄悄返回来,小心翼翼关上房门,裴珩醒来,问他:“才回来么?不是说一个时辰就能折腾完?” 胥锦大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倾身看着裴珩,眼中有温柔的笑意,语气却很严肃:“原本补好阵法就回,恰巧青玉殿的人查出一名司礼官有问题,那家伙竟是被一只走火入魔的朱雀大妖附体,暴起后缠斗起来,几乎撞塌了一整面宫墙才把他制服,结果又顺着查下去,牵连出一大批人。” 裴珩清醒许多,但仍是不甚关心一般,道:“牵连出谁了?” 胥锦把手伸到裴珩手心里,撒娇一样让他捂着,低声道:“皇后生父,孙雍商。” 裴珩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狭长秀雅的眸子一瞬间请明得近乎凌厉,把胥锦往面前一拉:“孙雍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6章 第58章 突变 “别急。”胥锦拍拍他后背, 好似哄他一般。 裴珩这回睡不着了, 仆从把水端进来,胥锦十分自然地伺候裴珩洗漱更衣, 束发时手指穿过那缎子一般的乌发,简直爱不释手, 心猿意马地束发佩簪, 中衣、外袍衣领衣带无一处不收拾得妥帖平利,裴珩任由他摆弄着都有些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有些哭笑不得, 又很受用。 “孙雍商如何牵连进来的?”裴珩被胥锦轻轻扳着肩膀转了个身, 抬起手臂让他绕过腰身打理衣褶。 孙雍商是皇后孙梦汀生父, 位居兵部, 上次孙诸仪陷害老王爷的旧事被揭出,在宫里闹事, 害得胥锦成为妖奴,孙氏三公折损一员大将, 本来为保朝局平衡没有株连,看似一直没什么水花的孙雍商竟又犯了事。 “贵妃未准时按吉时行赐镜礼,而是被人引导, 于是刚好踏入魔阵陷阱, 进而失去理智刺杀皇帝和帝姬。诱导这事的源头在于司礼官, 若司礼官及时更正时辰错误, 皇后便不会在错误时间提醒皇帝赐镜。”胥锦说, “当然,若皇后及时察觉,此事也不会发生,中间环节太多,但皇上没有表现出要惩戒皇后的意思,便只能从那司礼官中下手。” “这事今日应当由西陵卫负责。”裴珩道。 胥锦点点头:“没错,我和温戈回宫后先布设大阵,本来要走了,西陵卫忽然抓住那名掌辰司礼的太监,要带回诏狱拷问,好巧不巧同我们打了个照面,那太监被附身,朱雀妖道行极深,此时才露出马脚,我和温戈同时察觉,那朱雀妖也发现自己败露,于是倏然暴起,我们在明桓宫里追了三圈,险些把宫殿踏平。“ “你们审问那朱雀妖了?孙雍商有什么本事指使那等大妖?”裴珩问。 “孙雍商自己没多大能耐,但朱雀妖入魔后脑子不大好使,被他以大金丹利诱,于是答应为他做事,潜伏宫中,伺机陷害贵妃。”胥锦道,“孙雍商手里并无什么大金丹,两个顺货·蠢货就这么折腾出一场大戏。” 裴珩突然不大想进宫去了,这事荒唐之极,孙雍商为确保皇后地位稳不可破、为使其他士族心怀忌惮,不惜与一只脑壳烧坏了的朱雀妖做交易,险些毁了两国邦交,更险些杀了皇上。 这种愚蠢到家又疯狂之极的事,一般人还真干不出来,他几乎怀疑背后真凶是安国公那个草包,而不是一直都算低调稳重的孙雍商。 他忽然不急了,于是与胥锦慢条斯理在前厅用早饭,白鹤一早就收到胥锦的吩咐,回到云府海境,以免京城的浑水被搅起来的时候顾不及她,龙章被许易庭接回府,至今没能恢复自由,王府一下子清静起来,忽略掉不论何时都默默做事的一众仆从,这里仿佛成了两个人的小天地。 裴珩只觉得自打回来就没消停过,此刻静一静,忽然想起来好些没顾得上的人和事。 “淮原王前阵子离京,他样的那群鸟是不是没带走?”裴珩先是想起自己那侄儿,赶紧叫住金钰。 金钰被他突然一问,问得一脸莫名其妙,想了想道:“是,刚才小王爷府里的人还着急忙慌来求助,说是那群珍禽奇羽快死得差不多了,等小王爷拿到消息,他们上上下下都没活路,问咱们这边有没有什么办法。” 裴珩回想起十二侄儿上街溜百鸟的场景就无语,他道:“能有什么办法,死了的总归活不过来,让他们赶紧把还活着的往淮阴送去。” 他说完了转头看着胥锦,胥锦立即知道他什么意思,无需问便答道:“应当不是邪祟所致,这回大概是……鸟瘟。” 裴珩失笑,看向金钰,金钰哭笑不得点头道:“知道了,我去回复他们。” 用过早饭,裴珩依旧没出门,拉着胥锦在院子里对坐下棋,胥锦前世就跟不务正业的承胤神君学过围棋,这人从前总喜欢把凡间种种玩意儿带回到胥锦跟前,这辈子干脆直接投胎下来,潇洒一世,正合他脾性。 “在想什么?”胥锦执黑子落下,假装没看见能让白子落花流水的那一步,“要离京吗?” 裴珩一脸沉静,仙风道骨般端坐的表象下,全然是心不在焉,闻言才回了魂:“是,正在考虑。” 他有些惊讶胥锦会思索自己所想的事,随即又释然,胥锦本就有洞彻之才,看事情的角度简明犀利,许多时候,九曲心肠和赤子丹心往往能殊途同归。 裴珩拈起一子,复又放回去,敛眸道:“孙诸仪一死,孙雍商又出事,剩下一个安国公,不足以让麾下一干人等继续老实下去,若世家门阀趁此乱起来,将成大祸。” 孙家的势力集中于两处,门生遍布莱州一带,又与江南官商扯不清,莱州目前翻不出大浪了,但江南就不一样了,燕国粮储半数由江南的田地供应,今年北方秋季水患频发,尤其要仰赖江南一带,若江南世家发觉孙氏摇摇欲坠,人人自危之下开始造反,将会很麻烦。 皇帝手里有昭武军、江州军、燕云军,加起来二百多万兵马,看起来谁都没那个胆子造反,但另有淮原王占据淮阴丰饶之地,各处世家大族盘踞,四境更需有兵力戍守。全盘都要考虑,那么能机动调用的兵马最多六十万。 更重要的是,刀剑能令人屈服,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江南繁盛的商贸养活了无数人,一旦动用战争手腕迅速镇压扫除世家之患,短期内能够掐净了碍眼的刺儿头,可之后休养生息将会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田地第二年就能重新重新耕种收割,商路贸易却需要三五年乃至更久。 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趁着事情发生突然,孙雍商还没下狱,立即派人往江南去,把跟孙家掰扯不清的那一批人摘出来,杀鸡儆猴,敲打一番,以免消息扩散之后,整个江南都惶惶不安。 “想去江南吗?”裴珩问。 “你若去,我就想去。”胥锦朝他弯眼一笑。 这一笑,将裴珩心里的顾虑全都一扫而空。 一旦想清楚,裴珩便利落起身,与胥锦雷厉风行入宫去。 西陵卫和青玉殿武者尽忠职守地将明德殿守得固若金汤,裴洹显然也在斟酌,还未下令围住孙雍商府邸,但今日他没去向太后问安,也没让皇后来见自己。 兰雅虽说未被禁足,但弗含宫仍是处于半封闭状态,贵妃短时间内不会轻易露面了,这么一转眼,裴洹竟然有种孑然一身的感觉。 西陵卫没有拦瑞王,裴珩和胥锦直接入殿面圣。 裴珩开门见山:“陛下,臣思量许久,愿自请往江南一趟,几处仓廪也该到巡查的时候了,愿为陛下分忧。” 皇上心里正酸苦,胡思乱想着茕茕孑立的不易,闻言苍凉地道:“皇叔一离开,孤再京中可真是孤身一人了。” 裴珩着实看着他惨兮兮的,知道他是难得抒怀胸臆,却说不得有点想笑,裴洹叹了这么一句,但到底算是个好皇帝的苗子,很快把注意力放回正事上,思忖了一阵子道:“你去也好,本想着让陆眷卿去一趟来着,你去也好。” 正巧燕云侯觐见,花重走路总是悠哉的调子,拱手一礼:“陛下,臣来请辞行,也该往南疆返程了。” 皇上脸上又是一沧桑:“爱卿也要走啊,哎……” 花重:“?” 裴珩笑了笑:“陛下莫要伤感,年节时候应当就能重聚了。” “要么这样吧,燕云侯和瑞王一道去,顺路做个伴得了。”裴洹咳了几下,脸色不大好,摆手示意无碍,继续道,“就以巡查四省仓廪的名义,明儿把钦差令给你们,一道去。” 裴珩左右听着有点秋游的意思,他和花重凑到一块儿就总是这样。 胥锦仔细看着皇上,总觉着不对,原本不打算开口的,此时道:“陛下气色不好,不如让御医和温大人再看看。” “整天糟心事不断,气色哪能好。”皇上摆摆手,“什么养气活血的药,一碗接一碗的喝,喝完更堵心。” 皇上不想看大夫,谁也不能按着他把脉,众人只得作罢,纷纷道“陛下保重龙体”退了下去。 “我瞧皇上心事重重的,跟昨天的皇后那表情简直如出一辙。”胥锦道。 “他们两个都不容易,从小小年纪就都按着旁人的心意活着,很多地方的确很像。”裴珩道,又看着胥锦,“江南是好地方,这趟过去必不白去。” “十里烟花风流之地,让人流连忘返,有机会就带我去。”胥锦似笑非笑道。 “哎那是自然,不光是这等俗的,雅的也有,你……”裴珩点头赞道,而后忽然觉得那话别有深意,并且很耳熟。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7章 片刻后想起来,自己前世曾跟胥锦说过这话,那时候承胤神君很是跳脱,还给胥锦把秦楼楚馆之地吹得天花乱坠,前世他一个神仙,也只是路过瞥了一眼而已,说出来纯粹是逗人家。 没想到被记到今天。 裴珩摸了摸鼻尖,打哈哈道:“说什么呢,江南文人墨客最多,这回淘几件好东西给你。” 第59章 离京 皇上做了决定, 只跟裴珩和燕云侯知会了一声, 未在朝中宣告此事,只待他们启程才正式下谕令, 为的是防止有心人趁乱见风使舵做手脚。 他们有三天时间做准备。 这三天里,孙雍商没有被关入诏狱, 皇上对他的言谈态度甚至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如常地上朝、办事、递折子, 太阳落了才从兵部南院出来,坐轿回府,同僚们也未有任何异色, 甚至下朝后经过瑞王身边, 两人还寒暄几句。 与此同时, 瑞王府打包行装, 燕云侯打包顾少爷。裴珩府里在准备行李, 金钰他们一贯提倡轻装简从,亲自把东西一件一件加加减减剔整利索, 宫里悄悄送来几罐裴珩爱喝的御品茶,一并装进去。 万事俱备, 可皇上这几天脸色愈发不好,竟渐渐病起来。裴洹从小就是个很省事的孩子,虽说身子文弱, 但打小不怎么生病, 这一病就把太医院又吓翻了, 偏偏没什么特殊症状, 无非是没精神、脸色差, 时常头疼没胃口,整个人消瘦得很快。 三殿司的人一直牢牢守在皇上身边,衣食住行皆仔细查着,断没有谁能下手害皇帝。 “太医查不出究竟,温戈也只说不清楚。”胥锦对裴珩道,“都含含糊糊的,是真不知道还是一起隐瞒了什么?” 裴珩这几日也净觉着皇上的言谈语气有微妙的躲闪,兴许背后在准备什么事,但究竟什么事情会让皇帝不得已苦苦隐瞒,裴珩一时也说不准。道:“若真查不出什么病,那谁也没办法;若他们是刻意隐瞒,必定是皇上的意思,总归顺其自然罢。” 当世名医圣手都为皇家效力,但生死是很公平的事,人不会因为自己的皇家血脉就能逃脱生老病死的束缚,裴洹如果真得了罕见难查的病,谁也没有办法。 裴珩当然放心不下,但圣意已决,总得有人帮皇上去做事,他不走也得走。太后因孙家的事憔悴一场,又因皇上生病心忧不已,甚至几次传召瑞王过去,裴珩好一通劝说才能让她服下一颗效力不怎么持久的定心丸。好在,恰逢数日未露面的贵妃兰雅终于从弗含宫出来,反倒成了唯一陪在裴洹身边的人。 临行当天,朝会上,大臣们变着法儿地拍马屁,劝谏皇帝保重龙体,各个慷慨激昂才华横溢起来。 裴洹边咳嗽边宣告瑞王南下巡查事宜,底下众人登时一惊,各自脸色精彩得很,安国公不愧是草包,还在纳闷儿,想开口罗嗦几句,孙雍商则已经满脸发白沉郁无比。 裴珩和燕云侯就这么上前当众领旨,两道潇洒俊逸的身影施施然辞别陛下,直接出发,宫门外就是整装齐备的车驾。 这么一招措手不及的奇袭,朝会之后,孙雍商奉命单独留下,大殿内闲杂人等一退,西陵卫从阴影中现身,收了他手中象笏,径直将他捉拿。 明德殿空旷高大,御阶之上的裴洹因病而显得有些形销骨立,一身龙袍,居高临下,底下人瞧不清楚天颜,竟恍惚有种先帝的气势。 君臣遥遥寂静一瞬,孙雍商嘴唇微动,到底没说一句话,他眼里略有浑浊,混杂着复杂的恨意、溃败和早有所料的平静,裴洹虚虚抬起手,手指扬了一下,西陵卫就此将孙雍商带下去。 秋日的皇宫大殿外,宽阔广场上日照朗朗,天高云淡地拂过一阵风,孙雍商的背影夹在西陵卫武者中间,仿佛一代世家逐渐瓦解的碑石。 裴珩和燕云侯出宫,自崇武门外与随行车马会和,胥锦掀开帘子,伸手去接裴珩,燕云侯上了后面的马车,顾少爷正喝茶吃点心悠哉无比,笑嘻嘻道:“走啦。”像是要去游玩的小孩子。 “侯爷,咱们去江南做什么?跟王爷一起抓贪官污吏么?”顾少爷看着刚坐下的燕云侯。 燕云侯端杯饮了口茶,转头看见顾少爷嘴边点心屑,取了旁边的帕子给他擦拭干净,顾少爷清澈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燕云侯目光闪了一下,伸手把他抱到自己怀里坐着。 “事情有王爷去办,咱们秋游。”燕云侯的手指沿着顾少爷的下巴、脖颈往下,指尖一勾,将他的衣带挑开。 “燕云侯既然一起去,自然要做事的,咱们秋游。”裴珩滤了茶,车厢被清香充斥,他跪坐于案几前,墨发垂在肩后,一支白玉簪半束起发,身姿清雅。 胥锦坐在车厢一侧,大剌剌靠着,长腿伸展搭在那,目光含笑望着裴珩:“就这么直接去?你们要对付谁?想必那些人也想好了对策。” “自然要暗渡陈仓。”裴珩说,“江南第一风雅的老爷,名叫柳司景。” 马车出城半日,京畿周遭一段深邃峡谷间,山峦纵横,密林如黛,当马车离开此处后,车内主人已然消失。 四人悄然从幽径换马,往东南行三里路,那里另有车马等候,由此金蝉脱壳,摆脱各方的窥探。 一路上他们避开所谓“必经之路”,走的尽是山清水秀之地,裴珩和燕云侯对于燕国各处地形风俗几乎知无不尽,走到哪里都轻车熟路,胥锦十分怀疑,两人不是为了避人耳目才绕路,纯粹为了游山玩水。 及至接近扬州的时候,他们在一处村镇落脚,这镇子在一处临江山原,从水岸山脚到半山,村落屋宅都以竹子建造,样式极似南疆的高脚楼,但此处没有那么严重的瘴林毒虫之患,屋子离地不甚高。一般房舍都是青砖黛瓦,这种屋宅与山林融为一体,在扬州一带很罕见, 此处离扬州只有不到五里远,却颇有世外桃源之感,车马入镇子,在蜿蜒铺展于山坡的竹楼间穿梭,两旁时有村民和小孩子好奇来看,清秀的姑娘们抱着洗衣盆站在江边石板道上朝这里看,彼此交头接耳,笑语悠扬。 顾少爷也好奇地朝马车外看,与众人目光对上,所见皆是友好淳朴的笑容,竹舍碧林掩映山岚间,他不由感叹道:“侯爷,这是什么人间仙境?” 花云侯失笑,当年带他进宫,也没听他有这么高的评价,顾少爷实在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妖怪,骨子里就更喜欢江南。 车马停驻于一处竹楼围院内,早有几人候于此处,两名面容和善、身形利落的中年管家模样男人以及几名年轻男人和老妇,见裴珩便一揖施礼:“公子,远道来辛苦了。” 胥锦眉毛一抬,看向裴珩,裴珩示意众人免礼,几人便问候了胥锦、燕云侯和顾少爷,各自去做事了。 “这是你的宅子?”胥锦凑过去问道,“还以为你的别院会在繁华之地。” “扬州城里也有。”裴珩道,“眼下先不进城,在此休整。” 胥锦回过头看向院外的方向,裴珩问:“怎么,有疑惑?” 胥锦一身黑色衣袍,俊美之极,眉目间认真思索的神情令他格外吸引人。他想了想,道:“方才镇子里的女眷,不是五岁以下就是二十五岁以上,不奇怪么?” 第60章 交易 “很准确。”裴珩对胥锦的细心感到欣赏, 同时微笑着质疑道, “原来你这么关心女眷。” 胥锦哭笑不得,道:“这里很宁静, 像是与世隔绝,但其实水路陆路都通畅无阻, 村镇附近没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农田, 豢养的家畜也不多,可这儿的人看起来并不穷。” 说到后头,胥锦的表情严肃许多, 裴珩期待地等着听他的结论。 “所以这里的人是靠嫁女儿赚钱的吗?”胥锦迷茫地看着裴珩。 裴珩大笑, 拉着他出了门:“你到底是心善的, 这其中疑惑, 待会儿自有分晓。” 两人在层叠掩映的竹屋间石板路上慢慢地走, 沿着蜿蜒的道路拐上更加曲折的小径,居民们好奇地打量他们, 并友好地微笑。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8章 “民风淳朴,像是北疆吕厄萨部族的人们。”胥锦评价道。 裴珩一身浅色轻衫, 同他并肩,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时候都是表象而已, 越淳朴越无知的人, 越会犯下许多愚昧的错误。” 胥锦侧过头:“比如呢?” 裴珩道:“大燕从南到北, 有许多这样的乡野僻静之地, 还有许多人世代住在深山中。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倾轧和矛盾, 每年朝中派往各地巡查的三殿司暗探,都会带来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案子,譬如未经教化之地的食人风俗、村民合伙杀死一家子人以掠夺其良田家产……数不胜数。” 胥锦哑然,人作恶的时候比邪祟更可怖:“相较之下,繁华的地方虽然光怪陆离、包罗万象,但犯案后容易被发现,那种事反倒少。” 裴珩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但譬如京城那等地方,深宅大户的院门一关起来,里头恩怨情仇错综复杂,更有骇人听闻的事,权贵们作恶肆无忌惮,人肆无忌惮起来,面目都差不多。” “不尽然。”胥锦弯眼笑着看他,“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么?” 裴珩被他拐着弯儿一夸,心里格外舒坦,在他腰后轻推了一把,带他往江边走去。 葱郁青草覆盖了竹舍到水边的平缓开阔之地,水岸有天然的大石头,妇人们在那里或蹲或站,木盆搁在岸上,她们取了皂荚粉,浆洗敲打衣物的声音混杂着说笑声,江南方言晦涩难懂,依稀猜得出是在话家常。 裴珩和胥锦站在江边上游的位置,胥锦看过去,果然少有十几二十出头的少女,唯一的一个十六七岁姑娘很清秀,但不甚合群,浆洗了一盆衣裳后就抱着盆起身离开,似乎习惯了不与她们任何人交谈。 那姑娘抬头时恰看见裴珩和胥锦,怔了一下,原本有些冷清的容颜绽放了一丝笑意,大大方方快步走来。 到得近前,姑娘敛衽一礼:“公子来了?” 裴珩友好地笑了笑:“忙完了?一块儿回去罢。” 正好方才院子里的一名小厮赶来,要叫裴珩和胥锦回去用饭,接过那姑娘的洗衣盆就先回去了。 “这是阿卓娜,”裴珩向胥锦介绍那姑娘,“是宅子管家的女儿,她的祖母也在宅子里住,平日由他们打理此处。” “从前公子救过我们一家。”阿卓娜向胥锦说,“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阿卓娜话不多,但待人友好,安安静静陪他们回去。 胥锦很敏锐地感觉到,阿卓娜的过去很复杂,她身上有种这个年龄少女不常有的清冷和坚硬,像是沐浴一场烈火后,重回人世的洞彻苍凉。 “你们怎么认识的?”胥锦问。 回到宅子,阿卓娜去找祖母,裴珩对胥锦道:“他们一家原本是猎户,打猎采药为生,有一年遭山匪洗劫,我恰好带兵经过,将他们救回来,顺便安置了。” 胥锦点点头,心知在这一带领兵,应当还是跟在陆眷卿身边,留居江州大营时候的事。 宅子里多了几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仔细望去举止利落、训练有素,竟是玄甲卫。 满宅子的人除了雇来进出端茶递水的小厮,其余人围坐一张大桌,竟也不分什么尊卑贵贱,一同用饭,破有大家族的热闹。 裴珩和燕云侯府上都一贯清静,少有这样的场面,顾少爷很兴奋,胃口大开,阿卓娜和她六十多岁的外祖母都很喜欢这几位年轻人,老嬷嬷一个劲儿让顾少爷多吃点,心疼他瘦弱,顾少爷最后肚子吃得圆滚滚,被燕云侯夺了筷子:“这一路嘴就没闲着,再吃晚上又难受睡不着了。” 裴珩原本嫌麻烦最不爱吃鲫鱼,小时候卡过鱼刺,于是素来连汤都不喝,这里煲的汤却鲜美之极,胥锦给他连汤带鱼肉盛到碗里,悄悄用灵力把鱼刺全除了,裴珩于是喝了两碗,脸色都红润起来。 老嬷嬷吃饭慢,待到她放下筷子,一桌人才极讲礼数地都放下筷子,燕云侯带顾少爷出去玩,裴珩陪老人家说了几句话,才往前厅去。 这回没什么温馨融融了,前厅屋门一关,裴珩和胥锦于上座,玄甲卫躬身一礼,看管宅子的管家——阿卓娜的父亲也施礼。 “说罢。”裴珩道。 玄甲卫道:“扬州城出入各处都有乔装过的眼线守候多日,只等王爷一去,刺史便会闻讯来迎。” 又递上一张单子:“这是今年景园雅集宾客名录。” 玄甲卫禀报完毕便下去了,阿卓娜的父亲道:“公子,自从施恩于我一家老小,时隔数年再未见公子。” 裴珩道:“我瞧着你们在此处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这地方为何没有一个与阿卓娜同龄的女孩子?都嫁到扬州城去了吗?” 阿卓娜的父亲神色有些愤懑,尽量平静地道:“近年江南商贸繁荣,两淮尽出富巨商,尤以盐茶往来为甚,北商南迁,富贵之家一多,秦淮广陵便多有贩卖幼女的营生,将女儿家教养到出嫁年纪,有模有样分个一二三等,再以不同价码嫁给富商做姬妾。不少寻常人家都把女儿送去,家中得一比银钱,女儿运气好了便能享半辈子荣华,已成风气。” 胥锦闻言沉默,难怪裴洹说他心善,他只晓得嫁女儿的,却不知这满村的人都舍得卖女儿。 “各人资质总有不同,女孩子各个都能嫁入高门?”胥锦蹙眉问。 那人摇摇头:“自然不能,运气中等的,所嫁有钱人家老爷兴许爱打骂人,边享荣华边吃苦罢了;运气不好的,直接堕入青楼为妓,一辈子也就苦下去了。” 胥锦忽然明白过来,阿卓娜在江边洗衣服时为何与妇人们疏离不交谈,多半有人劝她也走这路,惹了她反感。 “你是个好父亲。”胥锦对管家道,管家一怔,笑了笑:“平淡清白地过一辈子,总比攀那不该攀的强。” 管家退下,屋门敞开,外头青天碧林,整个世界如玉雕琢一般。 “这等风气,虽说都是你情我愿,但到底长久看来不妥,扬州官府是不是该管管?”胥锦问。 裴珩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像你说的,问题出在‘你情我愿’四个字上,你尚不知,许多姑娘甚至都是自愿去的。” 胥锦感到矛盾。 裴珩道:“这只是一个表象,推动这风气的人才是根源,并不是人人都爱好囤娶姬妾,许多人是为了混进圈子,不得不这么做。” “谁的圈子?”胥锦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奇葩么,老婆不够多就不配做朋友? 裴珩笑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还是那江南第一风雅之人,柳司景。” 第61章 韩琪 自从知道整个镇子的人都一致乐于卖女儿后, 胥锦再看见淳朴的乡民们, 心里尽是不适,他们在此停留了两日, 裴珩倒是对什么都很淡然,该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出门有人向他问候, 他就微微点点头。 胥锦不想出门,也不想看见其他人,就整日黏在裴珩身边, 竹楼庭院和漫山碧林, 一切都是碧翠剔透的绿色, 这一方小院的净土和阿卓娜一家正常人形成了与外隔绝的小天地。 “你在等什么消息?”胥锦端了一小筐新鲜莲蓬, 是阿卓娜清晨去采来的, 他将小竹筐搁在一旁,从里头取了一只白瓷碟, 在裴珩身边坐下,闲闲地开始给裴珩剥莲蓬。 “江陵的、扬州的, 两头消息都要等。”裴珩近日有些心不在焉,临帖临到一半,大团水墨氤氲开, 也不介意, 避开污了的地方继续写着。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89章 胥锦剥了半碟清甜的莲子, 搁在裴珩手边, 拈了一粒递到裴珩嘴边。裴珩张口含住那莲子, 胥锦指尖在他下巴上划了一下:“歇会儿,别想了,这两天吃饭都能握着筷子走神。” 裴珩于是搁了笔,清隽修长的眉眼间笼着淡淡沉郁之色,道:“我总觉得不大好。” 胥锦蹙眉,正要问,院外忽然传来马蹄疾驰、勒缰嘶鸣的声音,随后一名玄甲卫如风一般就闪身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公子,江陵城里那位状况不妙,这短短几日急转直下,西陵卫和温大人都一直守着,眼下时昏时醒……内务府已经……已经在备着了。” 皇上病重? 就这么几日,已病得快不行了? 胥锦丢下手里莲蓬,裴珩手上狼毫笔狠狠砸在案上,沉声质问:“备着?备什么?” 玄甲卫素来办事利落,可面对这问题,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一时犹豫,裴珩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胥锦起身做了个手势,那玄甲卫会意,先退了下去。 备什么?皇上病入膏肓,自然是要备后事,备国丧了。 胥锦走到书案旁,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握住裴珩的手,下午的微光透过银灰云层照进窗子,两人沉默地站了许久,裴珩的手才渐渐不再发抖。 “回京么?”燕云侯很快也听到消息,不讲什么虚礼,快步进来问道。 “此事另有蹊跷。”裴珩深深吸了一口气,“京中没有消息传来,咱们就继续做手头的事。” 他们若撇下皇命嘱托、急急忙忙回京去,便是摆明了要奔丧的架势,不论裴洹有没有出事,也都不能这么干。 何况回去又能做什么?三殿司把裴洹护得滴水不漏,他们回去难道就能救回一个垂危之人么? 裴珩心里沉闷淤堵,阿洹是裴简唯一的骨肉,尚还是个少年,怎么能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给…… 死亡岂会因一个人的身份高贵、品性高洁就放过那人呢?裴珩再清楚不过,他没有任何言语可以拿来安慰自己,他偏爱的人,老天未必偏爱。 裴珩的头痛一下子发作,管家急忙煎药,裴珩甚至不想喝药,就那么疼着算了,最后被胥锦强行哄着喝掉。过了一会儿,裴珩枕着胥锦的腿,侧躺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好梦终须醒,待他醒过来,送信的人很快进来,道:“扬州城外也布设了人手,等公子到了就回去给各自主子递消息来着。 裴珩似乎恢复了镇定与平静,他见惯了生离死别,经历了太多送行,同袍、生父、裴简、故友……他依旧做不到无动于衷,但至少可以让自己麻木,以免过于强烈的个人感情影响到接下来的决策。就算上一刻才送走身边的人,下一刻也要继续为活着的人负责。 何况阿洹还活着呢,他想,那当是一个有福的小皇帝才对。 “今日启程入扬州。”裴珩果断道。 扬州城是个风光旖旎、柔情似水的江南地,但城墙建得坚固高大,足可与北疆边关要塞布防标准匹配,这宏伟而不可摧的城墙是前几代遗留下来的,每年只需简单加固,便能继续巍峨屹立,如一名将军守护着如玉佳人。 扬州刺史韩琪,着实是个人才,自打听得风头,知道朝中有人要来,便派了手下最耳聪目明的人乔装后往城池各入口守着,只等裴珩一到,便好闻讯来迎。 裴珩没有跟他斗智斗勇的意思,只是托了两天,韩琪干脆把眼线范围往外扩张了二里地,总之等裴珩他们迈入主城门的那一刻,韩琪已经端端立在城门口候着了。 “公子一路劳顿,在下恭候得惶恐,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实在惭愧。” 他像模像样穿了身布衣,很配合裴珩他们的“微服私访”,裴珩一见之下,目光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 你一个刺史,再怎么乔装打扮,不把脸遮上,满城谁会不知你是韩琪?还不偏不倚杵在正中间,生怕不够显眼么? 韩琪却不是什么肥头大耳獐头鼠目的猥琐之辈,相反,韩刺史生得端正,往那里一站,有种书生气,满脸坦然自若,仿佛他守株待兔防贼一样防钦差的做法是理所当然的,是清白正当的。 裴珩再左右环顾这城,不由感叹钟灵毓秀之地,人才济济。 “有劳韩大人恭候。”裴珩坐在马车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初来乍到,不知该安顿到哪儿,我们先往官驿去罢。” 韩琪文雅地笑笑,拱手一礼:“公子且慢,官驿正在整修,不如先住绍园。” 绍园是几代之前扬州富商赠与当地州府的园子,也曾用作接待友邦来客之用,裴珩他们住在该处,没有什么不合适。 这韩琪做事,就是有种滴水不漏的“关怀”,令人如沐春风。 “也好。”裴珩道。 韩琪遥遥一揖,命身边一手下带路,目送裴珩他们的马车在前出发,自己上了一辆简朴马车跟随在后。 绍园清幽雅寂,占地不浮夸,楼阁讲究精巧不讲奢华,官府收用也无不妥。待安顿下来,裴珩来到前厅,韩琪正不急不躁地等着,燕云侯也悠悠然进来,韩琪这回恭恭敬敬行了个全礼,跪地道:“王爷,侯爷。” “起来吧。”裴珩道。他与燕云侯同坐上首,仆人奉茶,裴珩道:“韩大人辛苦了,我等一入城就得见大人,真不知算缘分还是苦心。” 韩琪总是那么不温不火的,听见什么都保持着微笑,道:“下官不敢攀王爷的缘分,只是碰巧罢了,总不能让二位舟车劳顿后还没人相迎,那就太失礼了。” 裴珩略略端详他,见他今日未穿官服,一身素净深色布衣,举止进退得当,既没有过度谄附,也没有自矜怠慢,巴巴跑到城门口堵人也难令人心生反感。 “二位殿下远道来,理应先歇几日,有什么要办的,下官一定配合。”韩琪收眉敛目,缓声道。 这便开始虚实试探了。 “一路上怪无趣的,本王思忖着歇几天,只怕身边人无聊了。”裴珩抛了个话头。 花云侯笑得风雅,品了一口江南的茶,道:“王爷竟与我想得一样,不过本侯的‘怕’ 是真怕,我家那位小朋友若不高兴了,实在难哄得很。” 韩琪自然知道瑞王身边有一极得宠的,据说是妖,旁的细节从未传到宫外,只听闻其相貌极俊美。而燕云侯身边的顾少爷,则早已圈内人尽皆知。 爱屋及乌的道理韩琪自然懂得,不动声色会意道:“二位放心,下官即时吩咐下去。” 又道:“后日有一城中盛事,名为‘景园雅集’的,不知殿下听说过没有?若二位殿下不嫌弃,下官便也安排了,届时只待赏光,瞧个热闹也是好的。” 裴珩作满意状:“是那位柳司景办的罢?不错,正巧没有错过。” 顾少爷和胥锦正好走到厅外听见他们谈话,顾少爷小声鼓着腮帮子道:“说什么怕我无聊,其实是他们想去玩儿,男人可真是,啧啧……” 第62章 绍园 少爷低声跟胥锦嘟哝, 却忘记在两人身周设禁制, 裴珩和燕云侯俱是武功高手,内力高强, 在一扇雕花木门之隔的厅内听得清清楚楚,燕云侯低头咳了咳。 韩琪邀请他们得到肯定地回复后, 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出门时留意到回廊上的顾少爷和胥锦,眼前不由一亮,立即猜到他们和屋中二位贵人的关系, 彬彬有礼地朝他们颔首。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0章 燕云侯对顾少爷招招手, 待他走近了, 似笑非笑道:“男人怎么惹你了?” 顾少爷脸一红, 理直气壮抓了块点心, 又端了燕云侯的茶盏,一手吃一手喝, 看着他道:“男人口是心非、三心二意,进城时候路过酒楼, 便听见女子弹琴唱曲,唱的就是这个道理。” 裴珩闻言便笑:“侯爷也是这般么?” “原先是这样的。”顾少爷挪远了几步才敢放肆揭老底,“后来……后来就不跟那些姐姐们来往了。” 燕云侯抬眸瞥了他一眼, 道:“不都是为了你么?没良心的小东西。” “是吗?不是因为应付不过来才改邪归正的吗?”顾少爷挤到胥锦身边, 胥锦笑着抬手理了理他乌黑柔软的发。 “这位韩琪刺史, 可与孙家有什么关系?”胥锦问起正事。 裴珩道:“说起来有两重利害关系, 韩家本身就是江南世家之一, 元绪帝时,韩琪父亲金榜题名,原本只是族中旁支,但到扬州任职后,一下子地位不同,韩琪后来也走了同样的路,两代人下来,他们已是韩家极有权威的一支。嫡系都在经商,韩琪就是他们的后盾。” “至于与孙家的关系……韩琪的父亲曾拜孙诸仪之父为师,韩琪与孙雍商从前也情同师兄弟,两家的情分是真是假旁人说不清,但官场往来绝不是虚言,韩家能在江南稳坐多年,京城的孙氏功不可没。” 胥锦想了想道:“皇上迟迟没有动孙诸仪,主要就是忌惮江南一带的世族,担心拔起萝卜带起泥,孙家一倒,他们跟着闹起来。但孙家在江南的触手并不多,只要把韩琪挖出去杀鸡儆猴,并对其他人表示宽宏,再换个能镇得住场的封疆大吏,那么江南一带就能稳住。” 燕云侯面露赞许之色:“正是此理。” 胥锦问:“这事不好办么?韩琪但凡与京中孙氏来往,必有痕迹,抓住勾结的证据便可。” “问题就在于这证据。”燕云侯道,“韩琪与孙氏没有直接往来,据我们所查,两方都是通过江南的商会传递消息和利益。商队往来不定,手段隐秘,真要明刀明枪彻查,江南一带就得被翻个底朝天,没等我们动手就得先乱起来。” 裴珩接着道:“所以要从柳司景那里入手,此人乃是淮扬第一豪商。” “第一?有孙家和韩琪父子的背景,韩家竟排不到第一?”顾少爷奇怪道。 裴珩笑笑道:“这个‘第一’说的不只是钱和背景。柳司景手腕一流,结交甚广,淮扬乃至两广官商多为其座上宾,明明众人皆知,偏偏又作风很低调。韩家的确家大业大,算起来必定比柳司景有钱,但这份经营的能耐却抵不上人家。” “淮扬一带拼比蓄娶姬妾、导致人人卖女儿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燕云侯说,“可见此人表面低调,实则猖狂不知收敛的本性。” “所以韩琪和柳司景须得一起拿下才行。”胥锦沉思道,“如此才能让江南一带世族集团群龙无首,主心骨一倒,也就顾不得孙氏的事情,各个都想着如何自保去了。” 简单商议一番,午饭后一行人小憩,醒来便被韩琪安排去城东一处叫“离苑”的酒楼,说是酒楼,和地方却占地不小,里头有温泉浴阁、小跑马场和靶场,更有佳酿佳人。 江淮水系从城东而过,水畔楼阁林立,华宇飞檐,“离苑”占据绝妙之处,背临城中一系山陵,面朝淮水,闹中取静,但凭栏望去,又能将红尘滚滚繁华收于眼底。 韩琪叫了几名会来事的官员副手作陪,同裴珩和燕云侯大半个下午的推杯换盏、听曲看舞,胥锦带着顾少爷去骑射,回来时,韩琪正巧安排了红粉佳人和几名或清秀或妖冶的少年进来,显然是进一步的试探。 胥锦:“……” 顾少爷:“……” 燕云侯刚推开一名刚黏上来的女子,瞧见顾少爷万语千言的眼神,扶额苦笑。裴珩朝胥锦眨眨眼,那眼神明亮温柔,与方才打量韩琪送来的“花宴”时淡漠之意截然不同,胥锦心里没来由被他勾了一下,不做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姿势甚是霸气,手臂支在裴珩背后,是占据的姿态。 韩琪精明无比,心道这二位原来是惧内,拍了拍手遣下去众美人,顶着顾少爷带刀的眼神笑道:“在下喝多了糊涂,险些忘了公子们是何风姿,那等庸脂俗粉岂配进来的?” 顾少爷冷着一张漂亮的脸在燕云侯身边盘坐下,想挪开点儿以示自己的不满,却被燕云侯在桌案下攥住了脚踝,修长的手指摩挲上去,顾少爷耳根一下子红了,登时后脊发软,被燕云侯揽到身边。 燕云侯朗声一笑,举杯道:“韩大人客气了,都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本侯恰是如此,并非韩大人之过。” 临水楼阁门扇大开,轻薄纱帘随风扬在空中,外头淮水沿岸尽是勾栏妓馆与风雅软红,遥遥便有各色琴弦吟唱传来,乌篷船长蒿点水,青瓦淡墨的晕染开去。就在这样的酒色风情中,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下午,韩琪更是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 他手下陪席的官员告辞后,韩琪命人捧上来数摞账本,竟是把扬州刺史府衙与自家三年内的账本尽数摆在裴珩和燕云侯面前。 厅中瞬时寂静,外头绵软婉转的曲子也仿佛化作冷刃,双方彼此对视,都在猜对方的意图。 “韩大人这是做什么?”裴珩若无其事抿了口茶。 “向二位交个底。”韩琪道,“下官久居一隅,不知京中办事都是怎么办的,只好以最大的诚意坦诚以待。” 燕云侯笑笑,默了片刻,示意手下人收了那些厚重账本:“大人真是有趣……也好,既是带着钦差令来,查账就是例行公事,带回去先查罢。” 能拿出来的账本自然都没问题,韩琪大义凛然,就如两袖清风之人被怀疑时愤然自证清白一样,对裴珩道:“王爷,人世际遇,许多事情不由自己,我父亲从前与京中一些人有过来往,可韩家已经换了一代人,俗话说不破不立,说句不该说的,下官为了自家族中各支老老少少,愿在王爷面前行誓,忠君为民,不存二心。” 他一脸大义凛然,好似方才种种阿谀招待都是出于苦衷,而他本人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耿直人。 若韩家只是迫于孙家权势,不敢翻脸才保持交情,也说得通,众人几乎被他弄得迷惑了。 顾少爷被那一摞账本震撼一番,而后又被韩琪能屈能伸表忠心的气势所折服,此刻端着茶杯目瞪口呆。 胥锦心想,孙家要是有一个韩琪这样的,此刻连皇位都登上了罢。 燕云侯不说话,裴珩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道:“大人说什么呢,但凡在朝为官的,哪个不是兢兢业业,对吧?别紧张。” 裴珩笑眯眯地囫囵过去,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锐利的目光注意到韩琪一瞬间短暂的舒了口气的表情,心道真是会演,换个眼神不好的就被糊弄过去了。 傍晚回绍园,燕云侯问裴珩:“打算如何?” 裴珩道:“他那一番折腾也不是白费力气,此事当然有折衷的办法,譬如放韩家和柳司景一马,把目标换到淮扬漕运上。” 燕云侯笑笑:“可见人要审时度势。” 裴珩随手翻了翻韩琪送来的账本,官面上的帐,干净得很,玄甲卫已探查多日,韩琪的私账却很难找,有太多藏匿的可能性了。 一入夜,万籁俱寂,绍园当空一轮明月,亭台楼阁错落,裴珩坐在临水池榭间,难免想起忧心之事,小皇帝病情仍未有好转迹象。 胥锦从他背后走过来,拎了一壶桂花酒,提了两只银杯,陪他静静地你一杯我一杯对饮,白天时候裴珩就喝了不少,待喝完大半壶,便倚着廊柱看着水里的月亮,也不言语,转头去望着胥锦,心事尽数涌上来,纷纷乱乱成了一叠碎片。 “胥锦,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不说那个字?”裴珩的声音很低,近乎嘤咛,“我会老,老了之后会死……三魂七魄不全,若……” 他没能说完,便被倾身过来的胥锦牢牢揽住,唇上温暖辗转。 “承胤……”胥锦几乎是叹息,低头细细地亲吻他。裴珩在汹涌的醉意中抬起手臂勾住他颈项,仰头回应,江南一轮皓月如水,他们便在这静谧中拥吻了许久。 “你在九重天,我追去九重天,你上了慈悲台,我追去慈悲台,你这一辈子若是最后一辈子,那便也是我的最后一辈子……承胤,你怎么就不懂呢?” 裴珩最后埋头在胥锦肩窝,醉着睡去,胥锦将他打横抱起回屋,守着他看了许久才在旁边睡下。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1章 第63章 讨糖 扬州刺史韩琪的公账私账在裴珩手里放了两日, 第二天晚饭时原封不动被依样还了回去。 韩琪看起来总是那样不温不火, 恭敬极了,温和之中头透露着恰到好处的服从与配合, 若韩家的人都是如此,那也就不难明白, 孙氏为何乐于与他们合作了。 裴珩委婉表示“宽宏大量”之意, 似乎不欲把韩家打成孙氏同党,愿意放他们一马,这个信号尤为可贵, 于是第二天的酒是江南陈酿, 菜是珍馐奢华, 种种殷勤更不作遮掩。 席间燕云侯道:“看来今年又是江南丰年, 各处仓廪恐怕要堆不下了。” 韩琪谦逊地道:“扬州一带恰是满仓。” “倒是北方几处发洪水, 韩大人这边也北运了不少粮食罢?”裴珩道。 “下官依着朝廷旨意调拨部分粮食支援北边。”韩琪说。 燕云侯端着酒杯,似醉非醉的:“呦, 听说胜州还是饿死了不少人,看来朝廷算得不准, 调运不足呐。” 韩琪脸上的酒意退下去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动声色细查座上人神态, 才渐渐又放松些。 “罢了, 不聊这些, 韩大人设宴款待, 一场比一场风雅, 瞧那弹琴的姑娘,眉眼竟这么深,又显柔情,这样貌适合入画。”燕云侯拈着酒杯的手略略一指。 韩琪回头看去,见纱幔轻扬处,一名刚换下去歇息的歌女正抱着一把琴端坐,顾少爷笑吟吟地在旁同她说话。 “都在一处挨着呢,你说得是谁?”裴珩打趣道。 “自然说的是乖巧些那个。”燕云侯轻哼了一下。 韩琪心里一凉,转头又看燕云侯,心道这是惹侯爷拈酸了?便把那歌女暗暗骂了一顿,只见燕云侯起身慢慢走过去,裴珩举杯:“不理他,我们喝。” 燕云侯过去,冷不防弯腰把顾少爷揽在了怀里,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这位姑娘气质独特,淮扬一带尚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那抱琴的女孩儿起身敛衽一礼,神情略有些拘谨,道:“大人,奴婢不是中原人,是南疆来的……” 燕云侯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侧过头问顾少爷:“聊了这么久,是旧识么?” 顾少爷被他牢牢箍着,不由羞赧,低头道:“我哪儿有什么朋友,只是听她的琴耳熟,这才多问了几句。” “南疆的六弦琴。”燕云侯扫了一眼,“改过之后乍看与琵琶差不多了。” 歌女的手腕僵了一下,保持着温驯的笑容,燕云侯没再看她,夹着顾少爷回去了。 好吃好喝酒色如云的一天又过去了,绍园清寂而干净,燕云侯哄着顾少爷先睡了,折回来又跟裴珩和胥锦喝酒。 “真打算放了他?”燕云侯问,“韩琪装稳重都快装不动了,明儿就是景园雅集,他估计正琢磨着,怎么把柳司景一个人推出来挡箭,送给王爷你拿去祭天。” “孙雍商已经被押入诏狱,私自在宫中勾结邪祟险害圣驾,多半已经供认不讳,不论具体缘由为何,传到江南这边,罪名也就是“谋逆”二字,这边人人都会担心与孙家的牵连会祸及自身,眼下只需抓出个把关键人物,一来震慑众人,二来让没被追究的人暂且放下心,免得一窝蜂起乱。” “单把柳司景抓出来,其实也够了。”胥锦道,“王爷打算对韩琪网卡一面么?” 裴珩坦言道:“眼下是这么想的。韩琪这人实在聪明识时务,只要盯住他一个人,他便能把这一带收束起来,短时间内不必担心江南世族之患。” 所以三百六十行皆可出状元,人情练达到一定境界,也是一门能保命的手艺。 翌日便是江南每年一度的风雅盛事——景园雅集。 素来此类集会都是由文人大家所办,或是名望颇高的官员,但景园雅集的主人柳司景是个纯粹的商人,柳家三代商盐贸,族中一个入仕的、读书的、作画的都没有,按理说是标准的暴发户,很难“雅”得起来,能装出个样子不被人笑话就不错了。 但世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柳司景身为柳家第三代家主,兴许是投错了胎,他天生就是贵族做派,极擅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此人魅力极大,许多鸿儒学究与他相谈过后,都与他成了好友。 韩琪是审时度势的好手,而柳司景则是行走的迷魂汤。 单凭这样的能耐,柳司景数年前开始在景园举办文人集会,得到各界人士的捧场,而名士相聚便更能碰撞出无限灵感,于是每年雅集中流出的名篇佳句、字画臻品数不胜数,直至今日,景园雅集已扬名在外。 裴珩一早起来更衣收拾,胥锦的目光总是深沉地追随他。 裴珩被盯得受不住了,伸手捧着胥锦妖冶俊美的脸,故作疑惑道:“怎么了?没睡够?” 胥锦上下端详裴珩,道:“听说那柳司景人见人爱的,又极擅附庸风雅,怎么听怎么对你胃口。” 裴珩哭笑不得:“你是担心我见了他也被迷住?” “不会么?”胥锦一挑眉毛。 “放心罢,自恃得人欢喜便到处招人欢喜,本王喜欢的不是他那样的。”裴珩从胥锦抽回腰带,抬手遣退了下人,慢慢地系上。 “你喜欢什么样的?”胥锦追问道。 裴珩朝他神秘一笑,目光里带着一星柔和的亮光:“喜欢哪哪都惹人爱,却丁点儿不自知的。” 胥锦一脸严肃,神情越发沉冷,看着他不说话。 裴珩心里都笑弯腰了,脸上只能不动声色,翻找半天,从箱箧夹缝里翻出落了灰了钦差令牌,擦干净塞给一旁的玄甲卫,屋中人都散去,他从背后轻轻拥抱了胥锦,在他耳边低声道:“走罢,天上地下,最喜欢的不还是你?” 他松开手拉上胥锦出门,半轻佻半正经的话钻进胥锦耳朵里,仿佛一支蓬松的羽毛扫过,胥锦反手将他拽回来抵在门上,低头在裴珩颈侧吻了一下,又在他眼尾亲了亲,这才恋恋不舍抬起头,神情里带着宣告占有的倨傲:“再说一遍。” 胥锦深邃的黑眸认真地看着裴珩,清晨江南院落泛着淡淡雾霭,可他清澈的眼睛映出裴珩的脸,彼此间离得极近。 裴珩几乎陷进他的眼里,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知何时化为近乎痴情的认真,一字一句道:“最喜欢你,好不好?” 胥锦朝他笑,笑里的爱意几乎灼烧着,他的目光毫不遮掩,赤诚而热烈,裴珩呼吸发紧,心道真是妖孽,再闹下去今天别想出门了,挪开视线要往回廊上走。 胥锦却一把拽住裴珩,想小孩儿撒娇一样,笑道:“再说一遍,我爱听得很。” 裴珩扶额无奈,好在他道行深没脸红,硬把自家这讨糖吃的妖孽拽着出了门:“说什么说,别闹了。” 出了院子与燕云侯会和,正见燕云侯低头一本正经地警告顾少爷:“有什么可好奇的?跟柳司景说话不许超过十句!” 顾少爷:“……” 裴珩:“……”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2章 胥锦:“……” 韩琪亲自早早来迎,一行人分三辆马车,缓缓往景园驶去。 景园临近城郊,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取天然之势,园中景致比寻常园林的精雕细琢更显出天工之妙,曲水幽径,不少地方都直接保留了原本的石、水、木、草,而非寻常园子里处处都是人力雕琢。 宾客们早已陆续而至,集聚的时辰还未到,客人被仆从们分别引往园中各处,不必都挤作一团,恰好逛到一起便是缘分,园中各处都备了酒和茶,随处都可落座而饮,别有情趣。 裴珩几人是贵客中的贵客,韩琪作陪,管家直接将他们带到主人所在的院中,一名不到三十岁的漂亮男人立于院门内,向他们行礼。 “王爷,侯爷,有失远迎……啊,这二位是胥锦大人和顾少爷罢?” 天青色衣袍,修眉朗目,笑容温和,正是江南第一盐商柳司景。 “久仰柳公子之名,幸会。”裴珩和燕云侯道。 柳司景邀几人进屋,韩琪与他对视一瞬,两人之间电光火石的目光交锋,不知各自心里都在打什么算盘。 一进屋,茶已备好,寒暄的功夫,便有侍从呈上四只托盘,依次在几人跟前站定。 “在下忐忑,为贵客备了见面礼,尚不知几位看不看的上。”柳司景道。 裴珩眉头一挑,一见面就先来一招直接的,倒是有意思,便不置可否。 侍从们揭开各自手中漆器托盘上盖着的暗绸。 给燕云侯的,是一小盒药材,那灵草恰适合为顾少爷调养身子;给顾少爷的,则是一支古玉簪子,玉色温润无两,衬极了他的模样。 给胥锦的,是一枚上古灵符,胥锦扫一眼符箓纹样便知,那是可问魂寻魄的失传符法。 每一件都送得很大方,送到人心坎里去。 赠给裴珩的,则是一颗明珠,那珠子不到一指节大,剔透似蓝宝石,却是天然的温润光泽,内里深邃的蓝似是蕴着海的暗涌,又像是情人挚爱的目光。 裴珩望着那珠子,问道:“此物看起来是灵物,不知有何来历?” 柳司景笑了笑,谦和地道:“这是我一长年喜爱在海上漂泊的友人,结识了东海的小妖,小妖将无意中拾到的灵珠赠与他,据说是鲛妖珠。” 裴珩和胥锦顿了顿,然而只有短暂的一瞬,两人不约而同未露出任何痕迹。 “此物罕见,不知是在哪里寻得 ?” 柳司景也不甚清楚,他只是听闻裴珩身边的男人是从莱州随他回京的,于是投其所好送了东海中的宝物,便答道:“在下听说是极远的一处仙岛,从那小妖口中传到我这里,几经转述,未必可查了。” 那珠子分明是时隔了千百年的心碎与成全。 裴珩五味杂陈地淡淡回了一句:“柳先生很会选礼物,本王甚是喜欢这鲛妖珠。” 胥锦望着那珠子,这简直是最离奇的物归原主,他又转开了眼。 燕云侯纳闷了一瞬,来时候还说,柳司景必定会送礼,他们约好了一概婉拒的,怎么裴珩先叛变了。 于是在瑞王的表率下,四份礼物收归囊中,柳司景笑得更加满意,韩琪心里万分忐忑。 如此,宾主移驾正厅,那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几人从楼阁一处特设的入口上到二楼,进入一间视野最好的包厢,三层楼包厢围着中央厅堂,灯笼幽煌,外头打探不到包厢内的人,望下去,一层有一座楠木台子,是用于展示宝物的。 这便是每年景园雅集第一场——珍品拍卖,统共三件物品,本都是有市无价的,为的是个热闹彩头。 头一样呈上,眼看是一副巨型山水卷,还未来得及铺陈开,外头倏然一阵低沉的钟鸣和号角。 那声音的节奏悠长而悲怆,从千里外的京畿沿途传递至大燕疆土的每个角落。 楼阁中霎时寂静,而后稀里哗啦的跪地声,有人喃喃低呼:“皇上……” 裴珩猛然站起,在那如同招魂般的钟鸣号角中险些晃了晃,胥锦立即扶住他。 裴珩脑海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开口,艰涩地低声道:“皇上,薨了……阿洹……” 第64章 景园 柳司景低声道了句:“殿下节哀。”而后规规矩矩起身抖了抖袍子, 与此时扬州城里所有的平民一样, 面朝京城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伏地长叩, 哀礼时辰行够后起身。 按规矩,听得国丧消息, 行过哀礼便暂时没有其他限制, 举国缟素也是两日之后的事情,景园雅集是可以办完的。 裴珩和燕云侯在昏暗的包厢中短暂交换了眼神,柳司景起来后, 裴珩淡淡道:“柳大人一切照旧罢。” 柳司景当然疑惑, 裴珩就那么静静坐在灯笼背光处, 神情隐在阴影中, 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不甚在意与皇上的叔侄情分, 喜怒难辨。 一时间有无数揣测盘桓在柳司景心头,瑞王难道与皇上罅隙已深, 会否趁此机会夺回昭武军权以登大位? 淮原王年纪尚轻,虽占据淮阴富饶封地却没什么实权, 决计争不过瑞王,这叔侄二人会否反目? 柳司景心不在焉地下了指令,景园雅集开场便被打断的拍卖, 由此继续进行。 裴珩手下的玄甲卫不动声色退出了楼阁。 一时间人人各怀心思, 柳司景不停地猜, 可聪明人心中千头万绪反而误了聪明, 他一时竟全然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 若一切如常, 裴珩原本打算暂时放过韩琪,并有可能留柳司景一条命,以便稳住江南。 可小皇帝一死,裴珩已经全然没了仁慈的兴致,孙雍商密谋行刺之罪不论是真是假,裴珩都不会放过与之有牵连的任何人了。 包厢中,柳司景、裴珩与燕云侯分别坐在三个方向,精致的缂丝刺绣灯笼罩透出跃动的烛火光芒,胥锦坐在裴珩身边,一臂搭在裴珩身后的靠背上,整个人蓄势待发一般半护着裴珩。 他偏过头凑过去,未发一言,只是轻轻蹭了蹭裴珩耳畔,呼吸扫过裴珩脸颊,静谧中,这种亲昵仿佛给了裴珩无形的支撑,他的手动了动,捏捏胥锦搭在腿上的手,如同在昏暗里互相依偎,一切突如其来的哀痛都被分担出去一半。 片刻的温情过后,堂内第三件开堂彩拍品被呈上,喝彩叫价声不绝,这富贵安乐窟迅速把千里之外皇帝的死讯抛诸脑后,紧紧抓住仅剩的几天时间完成这场狂欢。 裴珩起身,修长的身影顷刻散发出某种冰冷威严的气势,柳司景霎时意识到,眼前的瑞王可不是甚么纨绔公子哥,他心头笼罩上一层不安,有些魂不守舍地跟着起来。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3章 “柳先生不必跟着走动,本王出去逛逛。”裴珩随即离开包厢,燕云侯则带着顾少爷继续留下。 柳司景一时为难,裴珩从情感上说,未必会因皇帝死讯难过,但从身份上说,此刻不宜留在这热闹欢快的楼阁里。 电光火石间他下了最后一个正确判断,朝裴珩一礼:“王爷随意散心便可,草民不叨扰了。”目送裴珩背影离开。 胥锦出门前回头看了柳司景一眼,乌沉的眸子厉色不羁,将他窥探意味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裴珩一路不动声色,从景园中庭穿过游廊,一路再到后园,他的步子不轻不重,胥锦一步不离地和他在一起,越走越觉得心中酸涩,仿佛能真实地感受到裴珩的心情。 终于,他们漫无目的绕进重重繁复的花墙间时,裴珩忽然转身,胥锦也跟着站定,裴珩垂着眸子,鸦羽般的睫毛微动了动。 他抱住胥锦,浑身力气都卸去,整个人依靠在胥锦身上,埋头在他肩上一动不动。 “我……歇一会儿。” 曾经有许多设想和安排,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裴珩自己也未曾想到,裴洹的死对自己会是这样沉重的打击。 他好似疲惫得无以复加,已经在荒野中走了太久。 胥锦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臂环住他,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像是哄小孩子。 他的怀抱深刻而温暖,裴珩感觉到自己渐渐活过来些,站直了看着胥锦,他眼中的迷茫和黯淡也渐渐褪去,胥锦似乎成为他生命力的源泉,只要在一起,灵魂就不会再次枯萎。 “孙雍商得死,韩琪得死,柳司景……一并吧。” 裴珩挨着数了一遍,气息平淡。 胥锦道:“玄甲卫方才来报,韩琪府上的私账所记,调往北方三大水患灾区的粮食足足少了一半,都被转手逼到商会手里,强行做了善事,景园雅集今日拍卖所得四万两白银,便是柳司景在帮他收账。” 秋季水患饿死两万灾民,二两银子一条命,买了不该有的富贵,这两人本也该死了。 胥锦有些无措,他看见裴珩木然的哀痛,心里跟着刀割似的。投胎成凡人,凭空便多了各种牵绊,小皇帝和白鹤、龙章是一样的,裴珩素来是个表面倜傥内里情深的家伙,这得有多难过? 胥锦带他从景园侧门离开,直接回绍园去,至少那是个清静所在。 裴珩上马,他干脆和裴珩同乘一骑,路上便思忖着,收拾韩琪和柳司景的这几天就都不让裴珩出门了。 回了绍园,仆从都十分合时宜地没有出来乱晃,清寂之下,裴珩一言不发地回院子。 一进院门,庭中池榭映着粼粼金光,一名身穿素色长袍的少年正坐在池边逗锦鲤,侧脸清秀俊美,闻声转过头来。 裴珩和胥锦的脚步同时一滞。 少年起身,手里握着把折扇,笑吟吟朝裴珩道:“今日不是有个雅集么?还以为你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裴珩站在那不吭声,目光笼罩在少年身上,看他清瘦许多的身形、苍白的脸色。 胥锦抱着手臂也不吭声,一脸淡漠不羁,外加一点暴躁。 半晌,裴珩开口,咬牙切齿道:“报丧的钟声响了足有一刻钟,本王心再宽,也待不到晚上罢?” 少年笑得更灿烂,揉了揉鼻子,上前张开双臂拥抱裴珩:“皇叔,我死了你挺伤心的哈?” 裴珩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心道小兔崽子,你要不是皇帝,本王今天替你爹抽死你。 第65章 乱象 裴珩沉着脸, 但还是伸手在小皇帝后背拍了拍, 把小皇帝拎到面前站好, 上下端详他, 胥锦在旁,火眼金睛辨别道:“瘦了不少。” 裴洹朝他笑笑, 神情竟是在京城里的时候少有的纯粹,带着一丝天真:“病了好一阵子,离京后渐渐好了。” 庭院内一个仆从也没有,两名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守在廊下, 裴珩看去,是身穿便装的青玉殿武者, 看来已经提前清了场, 小皇帝的行踪很隐秘。 三人进屋, 武者与仆从不同,裴珩不习惯支使他们端茶递水,便特意唤了名王府跟来的自家下人进院子奉茶。 庭中静谧得鸟鸣声清晰婉转, 裴洹清秀漂亮的眉眼在茶水氤氲的雾气后面,虽清减不少,却也有了与以往不同的生命力。 “陆眷卿回京了, 京中暂时有他和温戈坐镇,陆眷卿带了三万江州军,他会暂时挟制京畿, 要求宫中按不发丧。”裴洹道, “承胤,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温戈和陆眷卿后来发现宫中有人做手脚,不离京,恐怕我真的也活不成了。” 裴珩心头一跳,蹙眉道:“至今还查不出缘由?饮食起居已经全部交由三殿司重重把关,即便是行邪术,也逃不过温戈那一关,难不成宫中混入比国师更高明的人了?” 裴洹无奈笑了笑,道:“这个猜测是陆眷卿提出来的,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正内幕,温戈试着送我秘密出宫一趟,在京畿远郊住了两天,果真病得轻了些,于是才做了这个决定,无论如何先保命再说,陆眷卿进言,说此时还是来找你最好。” 胥锦闻言思索了一会儿,直言道:“陛下还是心软了。” 裴珩未置可否,关心则乱,他仍在思索阿洹这阵子消减了多少,起码瘦了十斤不止。 裴洹听见胥锦那句,怔了一下,而后苦笑:“你说的没错,三殿司的人彼此监察,断不会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我身边的人身上。这些时日,能与我接触的都是再信任不过的人,我若足够心狠,便该随便寻个借口将他们从头到尾查一遍,所有可疑之人都该进诏狱走一趟的,但我……宁愿这样躲到远处来,也下不去手亲自写密诏。” “错岂在你?”裴珩护犊子的劲儿上来,看阿洹哪哪都是好,只要平平安安的,别说逃避,就是不想当皇帝想去云游四海,他也立即带头支持,“如今有嫌疑的便是宫中几位,以及朝中要员、明德宫多年伺候陛下的近侍,无论怀疑哪个都很难办,陛下既然和温戈、陆大将军商议出此计,便顺水推舟做下去就好了,不必多想。” 胥锦有点吃味儿了,裴珩今天大悲大喜全因这小皇帝,连带着他也白白伤感了一场,于是不大想让小皇帝轻易舒心,云淡风轻提了一句:“反正只要查出来,陛下总得亲自下令收拾那人的,伤心是早晚的事,陛下想开点。” 裴洹被戳了痛处,单薄地往椅子里靠了靠,可怜巴巴发了会儿呆才回过神,犹豫着道:“其实孤还想着,孤死了,孙雍商谋逆犯上的罪名坐得更实,江南这边也好下狠手整治。” 裴珩哭笑不得:“皇上打定主意要孙氏一党的命,臣照办就是。” “有尔等朝廷肱骨,孤才不至于举步维艰。”裴洹十分感动,“这烂摊子还需咱们一块收拾,辛苦了。” 裴珩嘴角抽了抽,道:“陛下这段时间尽管在江南休养身子,不必操心。” 小皇帝满脸欣慰,神色中狡黠像个漂亮的小狐狸:“好。” 裴珩转头吩咐手下人备午饭糕点,一口气讲了几十条注意事项,胥锦听得满脸黑线,孩子都是惯的! 裴珩思忖着还是去景园一趟,走前问裴洹:“陛下,不知兰雅怎么样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4章 裴洹道:“贵妃跟我详谈过,孤答应她,待尘埃落定后送她出宫,更名换姓过自在日子,若兰雅是个男孩子,孤倒是愿意同她结为义兄弟的,那脾性着实飒爽。” 裴珩便笑,兰雅果然是女中巾帼,比柔章帝姬骨子里还不羁,若不是大婚那天孙雍商作梗,兰雅早就跟小皇帝拜把子了。 胥锦和裴珩折回景园,两人起先不告而别,此刻悄无声息返回,柳司景见到他们才松了口气:“殿下,草民心中正忐忑,殿下若觉得这雅集应该叫停,草民便即刻吩咐下去。” 国丧的消息传到地方上,本来凡事按规矩办就好,只要规矩没写,想吃喝玩乐也没人管得着,但亲王在此,柳司景不好把握分寸。 “那倒不必。”裴珩话里没什么情绪,“办雅集也没坏了哪条规矩。” 柳司景吃下这颗定心丸,心思一落定,忽然发觉自己忽略了致命的事情。 他下意识想要左右四顾——他想起了韩琪。 裴珩抬眼,狭长的桃花眼里凛冽无比:“只有一事想请教柳先生,晨起那场拍卖,白银流水四万两,入的是哪头的账?” 柳司景后脊背的冷汗唰然冒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宾主两欢的小聪明,此番是救不了自己了,裴珩直白的质问顷刻撕碎他多年来暗自滋生的狂妄。 他大错特错,以为尚有周旋的余地,朝廷只是要在他和韩琪之间挑一个牺牲品罢了,只要让裴珩和燕云侯心里那杆秤偏过来些许,这次就能全身而退。 可一切都在国丧的消息中改变了,江南乱局在皇帝之死面前算得了什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就足以荡平孙氏所有余党,他柳司景和韩琪恐怕也只是当头一浪下的蝼蚁! 柳司景心念急转,目光忽然定在胥锦身上,而后恭恭敬敬朝裴珩一揖,低声迅速道:“王爷,草民一介商人,许多事身不由己,愿向王爷坦白一事,只求王爷开恩。” 裴珩冷漠地看着他,柳司景紧接着道:“草民听闻过一物,名叫‘迦修戟’。” 裴珩袖中的手指握紧,胥锦在旁听得清楚,眯起眼睛看向柳司景,柳司景心知有戏,连忙殷殷凑过来,道:“草民听闻,那东西在……” 未等他话说完,一支黑色利箭横空而来,裴珩被胥锦下意识拉到怀里护住,那箭顷刻穿透柳司景喉咙,他脸上错愕神情还未散去,便轰然倒地。 “杀……杀人啦!” “快报官!” 四周宾客看见这一幕,纷纷惊吓得向外逃窜。 裴珩立即上前查看,一箭穿喉,自然是没得救了,他试图去听柳司景最后挣扎着囫囵说出的话,但吐字模糊,什么也没说出来。 裴珩松开柳司景,暗处的玄甲卫随他手势现身,他沉声下令:“封锁景园,捉拿韩琪,凡与韩琪柳司景帐上有往来的官员,六品以上全部收押,动作要快!” 玄甲卫领命后迅速离开,景园一片鬼哭狼嚎,宾客们发觉出不去了,以为这是场鸿门宴,加之国丧消息早晨才传来,各个像是吓破胆的鹌鹑,唯独一些文人墨客保持着淡定,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珩没理会满园鸡飞狗跳,燕云侯忽然横抱着顾少爷走来,一向俊美倜傥的脸上神色阴沉。 “怎么回事?”裴珩一眼看见顾少爷软绵绵垂下的手臂,显然是昏迷了,“胥锦,看看他。” 胥锦默契地上前,查看燕云侯怀里的顾少爷,而后神色沉郁:“中咒了,侯爷还请尽快往南疆去,五日之内,让他在神泉中沐浴全身,直至醒来。” “会是谁?”燕云侯眸色凌厉 。 “先前跟温戈大人聊到过这咒,是南疆皇室的手段。”胥锦看了看顾少爷紧闭的眼,小少年的脸半藏在燕云侯胸口,呼吸微弱而缓慢。 裴珩转头吩咐手下:“给燕云侯备驾。” 他又看向燕云侯,道:“先回去,救人要紧。” 裴珩想叮嘱些别的,但还是没说,反倒是燕云侯开口:“先帝已去,阿洹是他唯一骨血,除此之外,多年世事变迁,旁人未必挂念先帝情分……即便太后也是一样。” 裴珩眉头微蹙,道:“太后虽是孙家人,但更是阿洹生母。” 燕云侯沉默不语,而后道:“只是做个最坏的打算。” 玄甲卫禀报车驾已齐备,他便带着顾少爷离去了。 短短半日,丧钟响过后,扬州城已是一片兵荒马乱,一场大清洗从城郊的园林开始,向广陵繁华之地拉开大幕,暗杀和逮捕同时上演,富贵温柔乡变作了修罗场。 裴珩缓步离开景园,手里攥着一份名单,凡与孙氏严重勾连者、有可能趁乱煽动江南局势者都在其上,朱批勾画皆是裴珩的笔迹。这些人会在午时到来前全部入狱,天黑前开始抄家,十日后陆续被送往京畿。 他此行就是为了这事,而这却只是一个开始,柳司景如何得知迦修戟的事?胥锦未曾跟外人谈起过迦修戟。 他心中不安渐渐扩大,阿洹、胥锦,似乎都被人盯上了。 “不必担心。”胥锦看出他的忧虑,“迦修戟没有也罢,只要你在就行了。” 裴珩同他回到绍园,一切动荡都被隔绝在外,浓郁花簇林荫随着曲折回廊流水成了一副长卷。 庭中一株高大古木遮蔽了日光 ,裴珩把门关上,屋里昏暗,胥锦正要同他说些什么,忽然被裴珩一推,抵在了门上。 裴珩勾住他脖颈,借着霎时变暗的光线端详胥锦,两人的呼吸陡然升温。 “承胤……”胥锦有些茫然,又觉得再这样自己就把持不住了。 外头忽然有人禀报,裴珩向外喊道:“等着!”随后回过头在胥锦唇上轻轻一吻:“忙完了,咱们就回云府海境去住一阵子。“ 胥锦心跳加速,手掌笼着裴珩脑后乌发,低头回吻了一下:“都听你的。” 裴珩朝他笑了笑,桃花眼带着些许柔和的媚意,心中烦乱一扫而空,推开门去前厅议事。 第66章 清算 裴珩先往州府军备营, 出示钦差令,把州府军大营全权交由胥锦。 胥锦换上了青玉殿武者服, 他素日里穿黑色衣袍,冷起脸来便有说不出的威势,而这身武者服制式笔挺,将他流畅漂亮的肩线、腰背线条勾勒无余,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黑色长靴紧裹小腿, 他冷艳锋锐的俊美被衬出禁欲的美感。 当然,也只有裴珩能全心全意欣赏这种美,其余人先是为他所惊艳,而后便会在胥锦冷冽的气场里感到无法舒展, 感到强烈的碾压。 当州府大营一众副将见到胥锦时, 便是这样的感受。 裴珩言简意赅地把军备营换了主子,副将们自然有质疑、有不服,但胥锦一手负在背后, 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 抬指将剑顶出鞘三寸, 漠然环视一周, 眼神里没有丝毫仁慈之意,令人立即明白, 谁此时闹事, 谁就立刻死。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5章 这是青玉殿武者, 事态紧急时有权整顿军队, 生杀皆可先斩后奏。 厅内顿时寂静一瞬,而后众副将陆续向胥锦行礼,他们的质疑和抗拒都在这一刻被缴械。 裴珩扮白脸,笑吟吟道:“勿要太紧张了,今日各位的职责,便是锁闭扬州全城,依照胥锦大人的布置镇压城中趁乱闹事者。” 副将们脸色发白,事出突然,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环顾过后问道:“林将军怎么没来?” “林大人?哦……”裴珩眉头一挑,转头问胥锦,“他怎么没来?” 胥锦向厅外侍立的手下做了个手势,随后有人呈上一只沾血的白玉鼎,这鼎不大不小,正好抱个满怀,里头有些深,一时只见一团深色的东西,散发出浓烈血腥味。 胥锦淡淡道:“你们的林将军跟韩刺史关系好,要闯大狱找人,身为地方大将却不懂规矩,便拿他做个教训。对了,这玉鼎便是韩刺史赠他的,正好承这份情。” ——那白玉鼎里正是林将军的头颅。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有人不敢相信,颤声道:“林将军素来与韩刺史关系一般,岂有什么人情可言……” 裴珩抬手,虚虚向下一压,那人便不敢再说,他语重心长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林将军平素跟韩刺史保持距离,但私交甚笃,单说那玉鼎便值六千两黄金。” 那人听了登时目瞪口呆,当然要怀疑裴珩是欲加之罪。 可林将军教训在眼前,没人敢乱开口,否则脑袋说不准就要放进那玉鼎中。 “诸位有什么异议,尽可提出来。”裴珩温文尔雅道,垂眸看了眼手中瓷盏内的茶汤,“毕竟咱们初次见面,一见面就让诸位听令,心里难免有不快活。” 众人不敢伸手接瑞王的这份“善解人意”,纷纷摆手道“王爷说笑了,怎么会呢。” 胥锦一抬手,端着玉鼎的人把鼎放在厅内正中的桌案上,如同放置了一件寻常摆设。 “好,好。”裴珩笑了笑,起身对胥锦道,“你便看着办罢,晚上记得回去吃饭。” 裴珩离开军备营的时候,扬州城各城门已落锁,水路落闸,弓箭手一刻钟内射落十几只信鹰信鸽,空中不知何时盘旋着一只海东青,见传信飞禽便扑身而下,利爪加上钢铁般的喙,顷刻就把它们撕成两半,再准准丢到城门楼上,守城士兵便把鸟尸所携带的纸条交到胥锦那里,查出来源立即出手抓捕。 皇帝驾崩消息传至的第一天,扬州城进入战时警备状态,刀锋却都是朝着城内的人。诸世家、官员、豪商,从孙氏作为起点铺开一张关系网,韩琪和柳司景的结交名录作为线索,裴珩在名单上增删,确定要抓谁,要当场杀谁,要留谁,要慢慢审谁,把扬州城权贵上上下下筛了一遍。 幸运的人躲过头上掠过的刀锋,从筛子眼儿里钻了个过去,不幸的人连家带口下大狱,家宅查抄,满城的鬼哭狼嚎人心惶惶,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这一天过去的时候,灿烂晚霞笼罩在广陵水岸尽头,勾栏瓦肆不时还有歌声,街道上穿梭的兵马军伍向军备营回流,城中半数权贵落网,尘埃落定。 柳司景是第一个祭刀的,暗箭刺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刺史韩琦,昔日狼狈为奸的好搭档,大难临头,凭着敏锐的嗅觉先下手为强,然而韩琦未能幸免,不到午时就被玄甲卫丢进了州府大狱。 小秦淮的水里染了血,夕阳下像是晚霞的倒影,裴珩驻足绍园外头的水岸,裴洹戴着斗笠坐在他身旁,持一支鱼竿钓鱼。 “承胤,这几天你都要亲自审吗?”小皇帝抖了抖鱼竿,发觉腿麻了,于是把鱼竿卡在旁边,换了姿势,枕着手臂仰靠在大石头上看天。 “审几个主犯,把脉络摸清楚,三五天后交由新任刺史就行了。”裴珩答道。 “燕云侯还不知我来了吧?”裴洹问。 裴珩眉头皱了皱,忽然想起来没跟燕云侯说这事儿:“他……等他照顾好顾少爷,应当会回来一趟。” 裴洹摸了摸肚子,隔着斗笠的轻纱巴巴望了裴珩一眼,想问能不能现在开饭,但又知道裴珩在等胥锦回家,于是没好意思开口。 “饿了?”裴珩走过去朝他伸出手,裴洹拉着他的手起来,远远瞧见胥锦策马回来,舒了口气:“有点儿。” 裴珩哭笑不得,离京后的阿洹时常像个小孩子,兴许是难得完全赋闲几日,天性不受约束,才终于做回自己。 胥锦得到近前,翻身下马,仆从接过缰绳。 “累不累?”裴珩察觉他身上还残留些许焦躁,便问道。 “军备营成日里只顾着胡吃海塞,一群废物,人手调动磨叽得很。”胥锦道,见了裴珩,神情立即柔和耐心下来,“收拾了一顿。” “很好。”裴珩笑吟吟道,裴洹在旁心想,这胥锦就算掀了天,他皇叔估计都能这么笑着夸出来。 三人在厅里落座,绍园的原主人韩琪已经入狱,府里下人或遣散或换人,厨子凭着好手艺和清白背景通过了层层审查顺利留下来,于是晚饭格外丰盛精细。 “新任刺史是谁?”裴洹彻底放松下来,这两天连食不言寝不语也不讲究了,因他听闻寻常人家饭桌上都会聊几句,用饭时一家人热闹温馨。 裴珩朝他解释道:“是韩琪手下一名师爷,此人原乃多年前进士,后家中遭遇陷害,不得入朝为官,始作俑者就是孙氏一党,于是此人更名换姓,潜心潜伏于韩琪身边三年,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将其罪证送到京城,巧在咱们来了,他大仇也恰好得报。这人有大才,朝中徐老也送来信,称愿意为他的品格能力担保。” 裴洹假死一回,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时光,这两天什么事都不过问,听了这番话,沉吟片刻道:“三年,他对江南地方人情应当熟悉,但江南为官不必京城轻易,此人性格如何?” “正所谓能屈能伸,圆融守道,并非人情不通达之人。”裴珩笑了笑道,“他应付得来。” 裴珩转向胥锦道:“明日不需去军备营了 ,陪我审犯人罢。” 胥锦当然乐意,心情更好了几分:“好,我吓唬人,吓唬到位了你开口问。” 谁都没提小皇帝假死的事情,这事麻烦,大家都默契地暂且搁置烦恼,傍晚陪裴洹在扬州城逛了逛,又往两间风格别致的酒楼去听曲品酒,仿佛白天的兵荒马乱只是一场梦。 夜里回绍园,胥锦揽着裴珩到院后温泉去沐浴,他解开武者制服一直系到颈间的扣,硬挺领口敞开些许,露出雪绸里衣松散领口和一小截锁骨,胸膛紧实肌肉若隐若现。 裴珩正宽衣除去外袍,胥锦瞥见了,心头一动,凑过去殷勤地给他解簪子,白玉簪抽出,墨一般的发如云垂下,裴珩回头想调侃他几句,入眼却是他凌乱胸口衣襟,往下看是笔直修长的腿和黑色长靴,往上看是俊美妖冶的下颌与唇角,胥锦禁欲而妖孽却不自知,只一个劲儿靠近裴珩往他身上赖着。 裴珩心里乱成一团麻,喉咙有点干,他私心里很喜欢胥锦穿这身武者服,原本只是觉得好看,如今怎么看怎么都是点火撩拨的原罪。 胥锦听出他呼吸有些乱,侧过头靠在他肩上,手里殷切地帮他解开里衣腰带,鼻尖在裴珩颈侧蹭了蹭,低声道:“怎么了?” 裴珩稳了稳气息,按着胥锦胸口让他站直,伸手亲自给他解衣扣,指尖灵活地撬开腰间宽皮带的铜扣,一点点扒了这身衣冠禽兽气息的衣裳,仿佛借此就能清除胸口灼热的涌动。 不知情的胥锦笑吟吟任由他折腾,蹬掉长靴,两人上身都被彼此脱得精光后,气氛有些尴尬,他们不约而同地想:“方才是做什么呢?” 胥锦摸了摸笔挺的鼻子,大剌剌彻底脱干净,取了宽巾子裹在腰间转身走进池子里,片刻后水声响起,裴珩也走了过来,他们之间不远不近,升腾而起的氤氲水雾让彼此的面容模糊又清晰。 “咱们家皇上何时回宫呢?”胥锦侧过身,一臂搁在池畔支着脑侧问道,“回宫怎么说,说‘爱卿们好,孤又活了’?” 裴珩一阵笑,道:“温戈今日传了消息来,宫中有嫌疑谋害皇上的人全部查了个遍,从太后宫里到浣衣局一个不落,已经揪出孙家的几个暗桩,皇上离京自然是‘为之所迫’。” “为何还要等几日才回去?”胥锦问,“还要等谁的动作?” 裴珩放松地靠在池畔,极细的腰线在水中若隐若现:“我谁也不等。”他沉默片刻,又道,“皇上……兴许是等着看淮原王。”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6章 “那是皇上的十二弟……”胥锦蹙眉,“他做了什么?” 裴珩闭了闭眼,似是在回忆他那个不务正业、只爱养鸟的十二皇侄。他狭长的眼尾如有蝴蝶轻轻翕动:“今日午时传回消息,淮原王带兵往王城开拔。” 第67章 夜色 “他带了多少兵马回京?”胥锦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裴珩没有睁眼, 沉默了一会儿道:“小十二封地驻军共有十五万兵马,军权应属当地刺史, 他原本应当调拨不动一兵一卒,但信报传回来,小十二带了五万精骑兵往京城方向去了。” 掌管整个江州军大营的陆眷卿也不过带了三万人马回京,且全部扎营于京畿五十里外,为的是震慑群臣, 而不该掌兵权的淮原王却直接率五万精兵直奔京城, 皇上驾崩的消息才散布出去,这般火急火燎拔刀的,不是忠义就是夺权。 胥锦有些错愕,淮原王看起来文弱又爱玩, 是个不务正业的少年, 难道他一直都是故意藏锋敛芒? “他要夺位?”胥锦问,“皇上没有子嗣,名义上适合继承王位的……只有你和淮原王……他是要跟你争?” 裴珩睁开眼睛, 浓黑睫毛在水雾中像是鸦羽, 他眼底的光泽晦暗疲倦, 先前未在皇上面前流露分毫:“是我, 也不只是我。皇帝无子嗣,皇族宗亲自然是理所应当的继任者, 但朝臣世家若有野心, 便会选择易于控制的人, 辅佐他、支持他, 挟天子以谋私利。我和小十二显然都不是听话的好选择……如果野心足够大,此时有的人该是在想着如何让江山改姓了。” “有陆眷卿在京城镇守,应当无人会轻举妄动。“胥锦看得分明,裴珩心情很不好,连轴转了好几天,又要在皇上面前装作风轻云淡,恐怕心神都要耗竭了。 胥锦在水中靠近他,双腿化为鲛尾,琉璃锦纱一样的尾鳍轻轻在水中触碰裴珩脚背,修长漂亮的鲛尾一点点缠过去。他下巴垫在裴珩肩上,揽着裴洹的腰,手并不乱动,而鳞尾与裴珩皮肤的摩挲就像是人与花木、灵宠的接触,没有肌肤之亲那样暧昧,却又静谧而柔缓,仿佛藉由这种触碰就能分担裴珩的心碎和疲倦。 “我想过把皇上无恙的消息传给小十二。”裴珩说,“但不行,皇上做了这样的决定,便是存了试探所有人的念头,要反的人今日不反,来日也终究会反。” 若执意要分个亲疏,裴洹自然比淮原王更亲近裴珩,可一家人即便亲疏有别,也绝没有谁是无足轻重的,如今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要反过头来朝自己拔刀宣战,裴珩如何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他表面上总是风轻云淡临危不乱,可他的心比谁都软,情义看得最重,这辈子因此吃过不少亏,也从未把情义舍弃。这样的人遭受了背叛,总是最伤心的那个。 胥锦缠着他的腿,两人的乌黑发丝在水中盈动着交融,胥锦低声在他耳边道:“瞧着你的神情,像是打定主意今后谁都不信了一样。承胤,不是所有人都能同你一直在同一条路上走,三千世界,总有走到岔路的时候,旁人是这样的,但至少还有我、但凡活着一天,我总是站在你身边的,即便元神破灭也汇入天地间追随你。” 他的声音低沉细腻,如月光映在清潭间,字字句句的山盟海誓都有往日的旧事印证,于是格外有分量,把裴珩心里的空荡荡倏然填满。 心神绷紧的弦放开,身体便也卸下防备,裴珩连续数日夜里思绪繁重不得安眠,睡醒后时常怀疑自己根本没睡着,已经耗到极限,此刻身体放松,几乎是靠在胥锦身上,慢慢重新闭上眼,渐渐沉入梦境。 胥锦化回人身,抱着裴珩走上池岸,顺手扯了件单袍把怀中人裹上,穿过内院回了房间,把裴珩放在床上安顿好,俯身亲了亲他额头,那紧蹙的眉心便在这温热的亲吻中舒展开。 庭院内别无他人,房门敞开着,胥锦裹着一件单袍,坐在床榻边望着庭中浓郁苍翠,如一尊守护神守护着所爱之人的梦。 他沉思良久,直至月上中天,鸟鸣声尽消的深夜,才躺在裴珩身边睡下。 然而有些人注定就是操劳的命,好不容易被胥锦哄好睡了个安稳觉,次日一大早上,裴珩早早睁开眼,思及这几天要做的事,揉了揉眉心,转头很是不讲理地把胥锦也闹腾醒来,胥锦正梦见裴珩背着自己逛青楼,半梦半醒间一把将裴珩的细腰拢过来,结结实实将他按在怀里,翻身俯视裴珩,眼里还带着怒意。 裴珩一脸无辜:“起床火气这么大?走走走,出门干活了。” 胥锦听见他声音便清醒了,无名火倏然浇灭,低头恶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才起来穿衣。 裴珩哪里知道自己在人家梦里做了什么坏事,只啧啧直叹,这脾气越来越不好惹。 第68章 动刑 马车辘辘驶到大狱外, 裴珩和胥锦低调地下马车,负责值守的武者在外迎候, 狱卒低头上前为他们引路,几乎是弓着背,显得有些战战兢兢——倒不怪他,这几日眼看着扬州城内的大人物们携家带口被扔进来,大狱根本装不下那么多人, 以至于扬州军备营被就地改造, 用于关押不那么重要的犯人。 富庶之地富到骨子里,大狱也建得气派非常,石墙一看就结实无比,想要凿墙挖洞越狱基本是做梦, 不过里头并不豪华, 该有的阴暗潮湿一样不落,牢房里头陈设无几,石台子上一层干草, 耗子潮虫在墙根下熟门熟路地乱钻, 狼狈的犯人们沉默缩在黑暗中。 狱卒目睹了扬州城变天的盛况, 心知今日来的两位便是一手翻覆全城的钦差大人, 于是胆战心惊,摸钥匙开牢门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站在他背后三步远的裴珩眼看狱卒几次拿钥匙捅锁眼都滑开了, 钥匙颤抖碰撞的金属声几乎要抖出评弹小调的琴音节奏, 他轻咳了一声, 道:“这么紧张做什么, 又不砍你的头。” 于是狱卒弓着的背影明显地僵了一下,钥匙抖得更欢快了,裴珩哭笑不得。 这间牢房内只有一小扇窗户,逼仄昏暗,阴影里坐着个人,一直沉默,直至此时才若有似无地冷笑一声,开口道:“王爷的威严,寻常人自然受不起。” 胥锦淡淡道:“韩大人原来脾气也挺硬。” 此间关着的正是被摘了乌纱帽的刺史韩琪。 韩琪闻声不答,继续在黑暗中沉默。 裴珩不急不缓地道:“听闻多数人头一日受审,一问就都招了,唯独韩大人与几位好汉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韩琪嗤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其他的什么人。 武者上前取过狱卒的钥匙,利落地开了牢门,狱卒这才镇定些许,与旁边值守的同僚将韩琪押出牢房,跟在裴珩和胥锦身后往审讯之处去。 韩琪一身半旧囚衣,被绑在木架上,手脚不得动弹,裴珩和胥锦在他对面两把随意放着的太师椅上落座,裴珩的浅色绸袍在昏惑石室中泛着淡淡光晕,他的尊贵无瑕与周遭满墙的刑具对比鲜明,抬眼睨了韩琪一眼,道:“你的罪证确凿,单凭搜罗出来的种种人证物证就足够定罪,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 韩琪冷眼以对,丝毫看不出城外初见时的周到殷切,似乎这才是他一直以来心底对裴珩的态度。 裴珩停了片刻,继续道:“招与不招对你而言没什么区别,配合认供或许还有可能从轻发落你府上老小,但你这副态度……本王想,要么是心底意气难平,要么……就是你犯了更重的罪过!” 韩琪眼皮猛地颤了一下,然而迅速控制住自己抬眼与裴珩对视的冲动,平静地道:“王爷想得太多了,草民的罪名该是勾结孙氏反贼一族吧?即是死罪,何必还要临死前再逢迎一回朝廷?” 裴珩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方才霎那间的异样,不动声色道:“韩大人的话也没错,不过遗憾的是,本王奉皇命而来,总归要审清楚。” 韩琪用冰冷奇怪的目光看了裴珩一眼:“韩某荣幸,王爷这是来亲自动刑?” 裴珩早就察觉到他是在隐瞒着什么,更是在为什么事情争取时间一般,然而脸上丝毫不露急躁,好整以暇地将袖口衣褶抖平整,漫不经心地道:“本王这几日累了,不甚好动,动刑的事就交由我身边这位罢,韩大人,得罪了。” 裴珩话音落下的同时,侧过头对胥锦微微一颔首,胥锦起身散漫地走到韩琪面前,韩琪没有等来预料中鞭打烙铁的酷刑,他与胥锦对视,胥锦深邃乌黑的眸子在昏暗中有些邪气,韩琪茫然的一瞬间,便坠进这双眼的陷阱。 裴珩的话音在他耳边模模糊糊:“他也不是无牵无挂,城南别院的妾侍虽无名分,却是他心头宝……” 韩琪如堕冰窖,但他已发不出声音,深深陷进胥锦布设的幻境中。 裴珩坐在原处静静观望,未出片刻,便见韩琪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冷汗开了闸一样。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7章 胥锦微微歪头观察着,聚精会神,又过了一小会儿便道:“应当差不多了,人陷进心魔幻境的痛苦比肉身之苦毫不逊色,过了头怕是会疯癫。 裴珩轻轻地应了一声,于是胥锦撤回灵力。 韩琪倏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深色有如癫狂崩溃,片刻后看清周遭,又缓了好一会儿,浑身颤抖。 裴珩见他模样便知,韩琪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下意识去看胥锦,胥锦却对他笑了笑,眼里温柔纯净,仿佛施加那可怖刑罚的人压根儿不是他一样。 第69章 京畿 韩琪阴冷的目光定在裴珩脸上, 嘴角带着古怪的笑容,冷不防先反问了一句:“王爷,您真认定我是孙家的走狗?” 裴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是, 也不是。” 韩琪的神色诡异,被胥锦用幻境折磨的痛苦依旧残留着,可他显然不是心志易动摇的人,矛盾而分裂的心绪此刻不受他控制地流露在脸上, 似哭似笑,似恨似嘲, 他突兀地大笑了两声。 裴珩冷冷道:“你在为谁争取时间?” 韩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当然是你们皇族!” 裴珩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忽而攥紧,厉声喝道:“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韩琪似乎一下子脱了力气, 他好似终于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于是整个人抽空了一般浑噩起来,胡言乱语般道:“全天下最尊贵的皇族,身体里流着上古神的血, 哈哈哈哈……照样自相残杀,贪得无厌!” 裴珩上前一步抓住胥锦手臂快速地道:“我要确认一遍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胥锦立刻会意, 韩琪几乎同时就僵住了, 脸上扭曲痛苦的深色再度出现,整个人若不是被绳子绑在木架上,必定已经蜷缩倒地。 胥锦撤了灵力, 韩琪回过神时牙关已经在打颤, 裴珩问:“你同时为谁效力?” 韩琪眼神飘忽涣散, 已然崩溃,道:“孙家……淮原王。” 裴珩示意狱卒将他带回牢房,转身拉着胥锦大踏步离开大狱,对跟随的武者说:“着人分两路,一路往南疆沿途打探燕云军动向,一路北上往昭武营。” 他随手取下腰间亲王印递给武者:“拿此物找沈霑,只说小十二跟侯爷都回京了,他自知什么意思。” 武者领命便去 ,寻常情况下,三殿司武者只听王令,裴珩是不能动用他们的,但这几日皇上不打算出面,便赦与裴珩特权,把人手都教给他差遣了。 一出大狱,天光骤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痛,胥锦疑惑道:“燕云侯为何会反?” 裴珩脸色很不好看,道:“未必就真的反了,他的心思其实一直捉摸不定,兴许是为了顾少爷,兴许是因为淮原王与他有些许血缘宗亲关系,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必须以防万一。” 胥锦眉头拧了起来:“可你们是过命的交情,理应站在你这边更有利。” 裴珩忽然站定,握住胥锦的手,道:“燕云侯当初带兵荡平南疆,亲手杀了南疆一名皇族,从那人手里带回顾少爷,顾少爷自那以后体弱而记忆不清。” “这我是知道的,背后难道另有隐情?”胥锦问。 裴珩握着他的手边走边说道:“他一早就见过顾少爷,燕云侯这个人你想必听说过,惯是风流,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第一次见顾少爷就很喜欢了,是打定主意要这个人的。当时燕云军本不必硬攻南疆,仍旧有和谈余地,南疆皇室也会愿意屈从让步,但……和我当年的境况有些相似,朝中一众官员明里暗里做手脚,擦着欺君罔上的边儿,从京中直传出一份谕旨,于是燕云军挥戈而下,南疆皇族几乎全军覆没。” “侯爷为此受罚了么?”胥锦问。 裴珩摇摇头:“当时先帝急病,否则那谕旨也不会存在,燕云侯荡平南疆,正好趁了一些氏族的意,于是朝中倒没人再对燕云侯置喙,但侯爷的的确确被惹怒了。燕云军那一战之中折损不少,且沾了许多不该沾的血,他本人也是被利用,如今再加上一个深受战乱之害的顾少爷,可谓对那帮臣子厌恶痛恨至极,但当时先帝驾崩、阿洹即位,他和我一样,必须把个人仇怨往后放。如今……阿洹假死的消息散布出去,燕云侯有很大的可能会支持淮原王打入京城,他在乎的已经不是谁当皇帝,而是新仇旧恨一并了结,借着这乱,把那群臣子杀个干净。” 胥锦五味杂陈地看着裴珩:“淮原王会为了登位不择手段,可你不同,若你掌权,绝不会让他这样杀干净了事,所以他首先要举兵配合淮原王入京。” 裴珩苦笑:“那一系大臣背后是遍布盘踞各州府的世家,一刀斩之或许痛快,但世家若联手造反,很快就会民不聊生,这些人有时比战争更不可控,因此从对付孙氏开始,就得一步一步来。” “侯爷呢?他真的只有复仇之意,一点儿没有反心?”胥锦问。 裴珩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很愿意相信他,但我不能确定,他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心里会如何想。” 胥锦安慰他:“若真到那一步了,也算长痛不如短痛,一举拔除各地门阀,其后平乱镇压,休养生息几年。“ 裴珩越听越熟悉,心道这不就是他家胥锦当年整治恶法境的手段么?于是无奈又纵容地看了眼胥锦,心想,人和万魔不同,人一辈子很短,一个朝代的小小曲折,很可能就让无数人的一生在痛苦中枉度 了。可他知道,胥锦自然明白这道理的,只是不愿让自己太过忧心才这样不讲道理地宽慰。 裴珩忽然有种感觉,世道如何动荡,他也都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胥锦,所以面对再艰难巨大的抉择、再难测的命运,也都有一道心安的支撑。 “你跟皇上要怎么说?”胥锦扣住裴珩的五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扬州清晨街巷安静,白墙黛瓦间浓枝翠郁,淡雾还未散去。 “只能如实说。”裴珩道,“阿洹千里迢迢直接来找我,我总不能把他蒙在鼓里。” 裴珩赶会绍园,如实禀报了皇上,裴洹听到十二弟带兵逼宫的意思时,神情恍惚了一瞬,而后掩饰住失落继续听完。 商议过后,裴珩折返回大狱,连续亲自提审数名要犯,直到第二天天光乍亮才离开,从供认内容里迅速摸清了孙氏以及本地世家贪贿往来的关系脉络,孙氏这些年如何在遥遥京城操控、架空这富庶之地,如何不动声色输送人才、布设根基,其野心尚在意料之中,其耐心却出乎意料。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烦躁得想,干脆就默许燕云侯杀进京城去算了,让他杀出个河清海晏,好再重整河山。 裴珩连轴转也好似不知累,回府与整装待发的皇帝碰面便要立即出发,裴洹让他上马车休息会儿,他也拒绝了:“扬州城刚刚肃清过,却难保不会有人回过味儿来提刀报复。” 他和胥锦打头,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亲自护送裴珩到安全地带后便和胥锦骑马轻装简从先行奔赴京城,裴洹前阵子才病过,不好赶急路,须得乘马车走,速度便慢些。 待他和胥锦一路不歇不停策马至江陵城附近,只见整座王城周遭方圆二十里,简直如铁甲屏障牢牢围起一般,绵延开去的军帐沉默地遍布整个京郊四周,巡防的士兵队伍穿梭在营内外,只闻铠甲的碰撞金鸣。 而这些驻扎的铁骑根本不是同一批人——陆眷卿麾下的江州军、沈霑带来的昭武军、京畿军备营、淮原王的兵马,以及燕云军。 帝国精锐之师聚集王城外,一触即发,冷铁肃杀气息在诸军营间无声无息撞出火星。 裴珩与胥锦勒缰驻足于高岭林间,俯瞰着漫山遍野的各路兵马营帐,一时无语。 裴珩揉了揉太阳穴,连日不眠不休地熬着,此刻头疼一下子隐隐欲犯。 “走么?”胥锦问。 裴珩点点头,抖了抖缰绳打算继续动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失误,走吧。” 胥锦却握着马鞭的手抬了抬,拦住了裴珩的坐骑,控缰靠近他,裴珩下意识看胥锦,目光有些迷离。 胥锦倾身揽住他的腰身,明目张胆在他眼角吻了一下,而后坐好了手里鞭子在裴珩的马上轻抽一下,一夹马腹一块儿往前去:“看这情形,进京就不得清闲了。” 裴珩眼尾温热残余,他失笑,所以要抓紧最后的清净占便宜么?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8章 第70章 诡异 扬州城的城墙三年前翻修过, 由于实在有钱,不但翻修时没有丝毫偷工减料,官府每年开春还要加固一番。积年累月下来,那城墙坚实气派, 论其硬度厚度,堪比安国公的脸皮。 而比起京城城墙,仍是略逊一筹。 京畿的这倒防线工事有多牢不可破,由此可窥见一斑。 而今日, 诸军区调集来的精锐之师一拨挨着一拨在京城外扎营,相当于铁桶外头又套一只鎏金铁桶。 这圈从天而降的兵工大营把进京的官路和小径夹在中间, 于是进出京城不但要受内外城门下值守兵马司的查验,还得额外受到军队临时岗哨的查验。京郊百姓清晨拉着米菜货物入城, 经受这些上过战场的披甲士兵检查时,纷纷胆战心惊。 占据官道附近地盘的分别是陆眷卿手下的江州军和淮原王手下的淮阴军,淮原王平时散漫惯了,兴许对手里兵马有些放纵, 士兵们没什么耐心,动辄对百姓冷着脸大呼小叫, 对面的江州军见了便心生不满, 碍于时局紧张又不能轻举妄动,以免起了冲突引发对方借势起乱。 裴珩和胥锦骑马来到官道设卡处,低调地在后头排队等待过卡入城, 所见便是这副景象。 路左侧江州军各个身披暗色铠甲, 身姿笔挺, 动作利落沉默,不为难人,查过文牒、货物便放行,举止颇得大将军陆眷卿的风范。 路右侧靠前一段是淮阴军的卡哨,士兵们长年好吃好喝,淮阴军的传统便是只看战场上能不能打,平素里散漫些也无妨,于是各个都兵油子模样,时不时推搡一把看不顺眼的百姓,放行就像施恩,鼻孔比天高,江州军十分看不惯他们,奈何军令在身不能过去教训对方,只能干脆不看他们。 一名农人赶着驴车,拉着满车果蔬和其他杂货,板车不大,上头摞得极高,巍巍欲坠一般。农人衣衫破旧,身形干瘦,皮肤黝黑,背脊像是被长年卑微的生活压得略弯,拘谨小心地将文牒递给士兵,连上的笑容忐忑而惶惑,不知这群暴躁的军爷会不会为难自己。 淮阴军捏着鼻子瞪了那农人一眼,抬脚踹了拉车的驴子一下,把文牒直接丢在前头:“还不滚!臭死了!” 农人连连道歉,手足无措地扯住绳子把受惊的驴往前拽,两腿微微发抖,到前头又手忙脚乱跪下捡自己东西,几名士兵见了顿时哈哈大笑,对面江州军已经脸色发青了。 “战场上没立过功的末等兵,也能在京师重地如此威风,看来小王爷好事将近,马上就要荣登大宝了。” 裴珩牵着马,经过江州军关卡,微微抬手示意江州军不必行礼,他步子悠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到几名淮阴军耳朵里。 那几名士兵不笑了,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裴珩,胥锦冷着脸跟过来,眼神几乎能凿穿几个妄徒。 裴珩和胥锦身穿便服,气度不凡,乍一看像是富贵人家低调出行的主人。 打头的淮阴军阴阳怪气笑了笑,目光放肆地在裴珩身上扫过:“妄议朝事,出言不逊,按律应当把你扣下,瞧这张脸,可真是神仙一样,哥哥待会儿好好搜一搜怎么……” 他话音未落,胥锦上前一脚狠踹在他胸口,将人踢得横飞出去,落地便是一口血。 旁边几名士兵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几天进出京城的寻常富贵人家都不敢惹事,这才惯纵出他们跋扈行事的风格,胥锦这惊天动地的一腿简直把他们踹蒙了。 裴珩不动声色轻轻把手搭在胥锦胳膊上,从背影都能感受到胥锦冰冷的怒意,杀气森森,一手已按在腰间乌金匕上。 “你是何人!不要命了你!”士兵怒喝。 后头的江州军走过来站在裴珩身后,铁甲森严,目光里皆写着“活该”二字,淮阴军营利有人被惊动,眨眼间官道附近气氛已经不对劲起来。 裴珩云淡风轻地一笑,这笑便如桃花纷扬,令人看得一愣,他道:“方才那军爷说,我按律当被扣押,可据我所知,未得皇命特赦,王侯军队不得在京畿百里内扎营,违令者……似乎可斩。” 被踹飞的那个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可见胥锦还是保留力道了,否则这人也不必蜷缩了,直直蹬腿咽气即可。 胥锦半眯起眼睛,抱着手臂站在裴珩身边,强大的守卫姿态发出威慑,令众人如何也不敢再对裴珩出言不逊。 那淮阴军见情势不对,迅速扫了一圈,发现身后兄弟们已渐渐聚集,自觉人多势众,心里便不怵。 此人也是个人才,不敢对裴珩说三道四,却转而皇帝不敬,张口便道:“皇帝都死了,还皇命?还律法?你二人是做什么的,竟敢在哨卡撒野伤人!” 说罢便做个手势,看架势竟是要招呼人强行把裴珩和胥锦制住。 身后的江州军看不下去了,正要开口喝退这帮犯上找死而不自知的蠢货,却有一高大的男人,一身将军铠甲,挥鞭驭马而来,高大战马随他勒缰的动作稳稳站定,喷出不耐烦的鼻息,男人居高临下,气场震慑住所有人,低沉的声音道:“做什么呢?方才谁对陛下出言不敬!” 江州军齐齐抱手一礼,喝道:“大将军!” 一人指着那淮阴军,禀道:“此人口出狂言,损谤圣上。” 淮阴军再猖狂,见了陆眷卿也不敢放肆,那人争辩道:“是这二人先动手,殴打军士,按律法……” 陆眷卿看了裴珩一眼,打断那人道:“按律法,他二人要你们人头也是一句话的事。来人,拉下去按军律处置!” 江州军立即领命上前将寻衅的淮阴军按住,淮阴军大营顿时骚动,有人前去禀报主将和淮原王,陆眷卿却不加理会,翻身下马,对裴珩利落一礼:“王爷,怠慢了。” 淮阴军见陆眷卿居然对此人行礼,纷纷惊得愣在原地,而后意识到他们惹错了人。 裴珩:“大将军免礼。” 陆眷卿与他品级相当,按规矩不必对他行礼,这么做是给他讨场子,同时警告对方。 “皇叔回来了?” 众人转头便见淮原王骑马从大营而来,到得近前下马热情地打招呼,全无龃龉一般。 随后两批人马从不同方向过来,定睛看清楚,北边的是燕云侯,南边的是沈霑。 于是气氛格外诡异,造反的平乱的搅混水的,大家一时相顾无言。 就在此时,安国公七扭八歪骑着马赶来,满头汗涔涔,这位尊贵的草包停在淮原王身边,唯唯诺诺地装傻道:“在下听闻这儿险些闹出大事,心里担忧就赶了过来。” 裴珩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此时孙雍商下狱,皇后于宫中闭门服丧,孙家摇摇欲坠,就剩下安国公一个活靶子了,他此时唯一的指望就是讨好淮原王。 陆眷卿对淮原王淡淡道:“小王爷的兵马本不该驻扎此处,既然来了,就当约束好,今日冒犯瑞王殿下、欺压平民,传出去不好听。” 淮原王笑嘻嘻吊儿郎当回头道:“都听见了?闹事的主犯已被陆大将军处置,其余涉事者自己去领板子罢,一个个眼瞎,连我皇叔都不认得。” 淮原王又问裴珩:“皇叔,陛下把昭武兵符还给你了?将士们都想你了罢,算起来两年多未跟你打仗了,那可都是过命的情分。” 小王爷这话便暗指昭武军师出无名,裴珩道:“兵符?小十二在说什么呢?昭武军是燕国的军队,不是我一个人的,就如淮阴兵马一个道理。” 淮原王只是笑,却不答腔了,燕云侯开口道:“都打算在这儿不走了么?王爷不进城休息休息?” 他和淮原王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互动,看上去两人毫无瓜葛,各自带各自的兵,裴珩默了片刻,道:“当然要进城,快困死了。”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99章 这时吕厄萨、柔章帝姬也沿着官道出来了,吕厄萨一见裴珩便道:“几天没睡了?扬州案子结了才回来的?” 一提扬州案,便是孙家的临头大祸,安国公脸色都绿了。 裴珩道:“结了,陛下吩咐的事,怎么也要办好才行。” 燕云侯悠悠道:“抄家抄得可痛快?” 裴珩笑笑:“还行吧,都比本王有钱。” 安国公脸色由绿转蓝再转惨白。 陆眷卿的目光不知在裴珩身上停留了多久,修长的手指在鞍上点了点,道:“卷宗给我吧,去刑部顺路转送。” 裴珩面对陆眷卿时总是有些无措,虽然并不会表现出来,但这种心理就像小孩子长大后依然不自觉地敬畏家中长辈,他只与陆眷卿对视了一瞬,便把卷宗取出来交给他。 昔年与陆眷卿无声决裂后,今日又站在同样的立场上维护朝政,裴珩不由百感交集。 安国公盯着那卷宗,后脊梁冷汗直冒,感觉自己的脑袋将要离开自己,畏畏缩缩地往淮原王身边靠了靠。 所有人目光都放在那卷宗上,柔章帝姬快言快语:“兵马围城就算了,诸位也在这官道上围着,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进城吧。” 燕云侯说:“王爷瞧着不大高兴。” 裴珩冷笑一声,心道你暗搓搓就要撺掇淮原王造反了,不高兴就是你们两个害的。 吕厄萨面无表情道:“听说方才小王爷的手下有犯上之举。” 淮原王说:“哦,那几个人已被陆大将军收拾了。” 燕云侯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 柔章帝姬夹枪带棍地道:“呵,陛下驾崩没几天,兵都带来了,今日嚣张得敢对王爷不敬,明儿就要掀翻明德殿么?” 淮原王好声什么置气话,谁敢这么不敬?” 柔章帝姬怒瞪淮原王,淮原王慑于从小到大被收拾出来的惨痛教训,立即在马背上坐直了冲她傻笑。 柔章帝姬说话直白自有她的道理,因为这里不论是谁,不论有多少兵马,都不会伤害她。 燕云侯笑吟吟道:“还是公主最威风。” 总之满场子诡异的气氛涌动,谁看谁都不顺眼。 裴珩看见带兵逼至京城的两个罪魁祸首就气儿不顺,这两个家伙偏偏一个比一个满脸纯良无辜,胥锦善解人意地感受到他不悦,便道:“王爷乏了,先回府歇息,诸位,失陪。” 他作主张护裴珩上马,没让裴珩多跟他们客套,径直一马当先绝尘而去,直奔京城。 回京便入王府,卷宗递回来,刑部和大理寺必定优先赶着办,想必天黑之前就能有结果,裴珩也能休息休息。 胥锦直接把他横抱起来往浴池去,府里人沿途纷纷见礼恭迎两人,裴珩确实累了,他的身体再强也是凡体,比不得胥锦,此时卸下包袱,干脆浑身放松了靠在胥锦怀里,在他步伐轻微的晃动中不由得犯困。 浴池连着温泉,胥锦伺候着瑞王殿下宽衣,脱到只剩里衣的时候,裴珩再惫懒也不能杵在那让人家伺候了,自觉地示意胥锦不必管自己了,转身自己宽衣。 胥锦却从背后拦住他,于是裴珩的单衫半褪未褪悬在手臂上,肩膀胸膛皆暴露着,黑发如泼墨垂散,可谓风情无限。 胥锦从背后见他这情状,不由滞住了,只觉得一团火从腹下窜上来,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从背后强势地拥住裴珩,手探到裴珩清瘦漂亮的腰线,非常放肆地游走摩挲。 裴珩兴许是熬得累懵了没缓过来,一时也没反抗,被胥锦触碰的地方不论隔着衣衫还是直接贴着皮肤,都带过一阵酥麻。两人呼吸微乱,胥锦低头亲吻他的发,又亲吻他的颈和耳畔,并将他拥得更紧。 裴珩简直陷在他温柔的桎梏中挣脱不动,只得把手放在胥锦手背上拍了拍,低声道:“再折腾本王就猝死了,听话,嗯?” 胥锦这才恋恋不舍松开力道,待进了水中,又不依不饶缠上去,以裴珩最无法拒绝的漂亮麟尾缠着他不放,一臂霸气地搭在裴珩背后,他越来越喜欢以全然占有的姿态出现在裴珩身边,不论私下里还是外人跟前。 裴珩放心大胆地睡着了,被胥锦抱回卧房,他挣扎着抬起眼皮要叮嘱,胥锦已经低下头在他耳边道:“四个时辰后叫你,放心睡吧。”于是裴珩往他怀里蜷了蜷继续睡了,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再被这么宠下去,基本就跟婴儿一样无需自理了。 第71章 审判 再没有比胥锦更靠得住的人了, 四个时辰后,裴珩感觉到眉眼上温软的亲吻,而后细腻的温热湿巾子敷在眼上,他抬手轻轻扣住胥锦手背, 听见胥锦笑了一声把手抽走,裴珩拎起巾子随手擦了擦脸,睁开眼时便没有丝毫被打断睡眠的难受。 胥锦转身出门了,裴珩却没有立刻起来, 静静躺了一会儿,忍过今早京城外再次发作的头痛, 回过神时起身出门,听见廊下有人低声争执, 是胥锦和温戈的声音。 裴珩端起桌上茶盏品了一口,散布一样溜达着出门,见暮色初降的回廊间,胥锦手里略微动作着, 一边跟温戈说着什么,姿态很强势。 “怎么了?一见面先吵上了。”裴珩问。 胥锦回头, 脸上严肃的表情一瞬间转变为温柔的微笑:“温大人提议要我驻守青玉殿一段时间, 我觉得不妥,离开王爷太久,我会水土不服, 容易走火入魔。” 温戈:””心道我何时说过。 裴珩纵着他胡说八道, 问:“哦?温大人要借调你多久?” 胥锦:“三天。” 裴珩险些呛住, 咳了咳道:“那还真挺久的。” 温戈:“……” 胥锦故意不给温戈单独跟裴珩说话的机会一样,大步过来推着裴珩进屋:“快更衣,傍晚群臣入宫,陆眷卿和吕厄萨已经商定,今天就办了安国公。” 听到这儿,裴珩也把他们方才的争执抛到脑后,不住思索,展开手臂任由胥锦熟练麻利地给自己宽衣更衣,道:“今早人多眼杂的不方便问,陆大将军查出害阿洹生病的罪魁祸首了么?白天可有派人传话?” 胥锦给他更衣的间隙,爱不释手地在他腰上占便宜,脸上一本正经的纯良无害:“来过人,说是皇上身边几个近侍都曾给皇上下过药,那几人皆供认,说受孙家指使。” 裴珩倏然一股怒意冲上心头,压着情绪问:”孙雍商还是安国公?” 胥锦在他背脊顺了顺,不想让他太生气,道:“没有说,不过都一样了,他们都得死。” 群臣着素披麻入宫,放眼望去,皇宫大殿和前广场上笼罩着阴沉的肃杀悲怆,敏感又麻木的时期,人们不敢随意交头接耳,于是谁都不跟谁搭话,步伐僵硬地往明德殿聚拢。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0章 大殿空旷高大,皇座上的少年没了身影,太后伤心过度闭宫门不出,皇后静坐于垂帘之后。 御街下,老相国年纪大了,身子不佳,今日殿内地位最高的大臣当属陆眷卿。 德显公公两眼通红,立于殿前一句一句高喝唱礼,百官随他的声音齐齐向皇帝遗体所在的内殿方向跪拜,繁缛但不算冗长的礼行过后,德显公公有些犹疑不定,顿了顿打算按部就班结束今日奠仪,陆眷卿却上前一步,道:“这会儿诸位都在,有些事趁早处理更好,就不拖到后日大朝会了。” 皇帝驾崩,朝中暂无万人之上的玉言金口了,但各部各庭照旧要做事,直至信任帝君登位前,没三天一次大朝会,百官照旧要讨论重大事宜,由老相国和几位一品大员轮流做最后的定论。 这种秩序短时间内尚可维持,最近一两次大朝会,无一例外都围绕着继任者人选的问题展开,孙家的女人都讲分寸、识时务,太后不出面,皇后无意强硬涉政,陆眷卿心知小皇帝没死,百官纵然吵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次次都被陆眷卿暗中控制住走向,在新皇帝让谁当的问题上始终吵不出结果。 众人见陆眷卿忽然站出来要讲事情,都猜到裴珩今日回京,必是要速断速决处理孙家,也有人猜测陆眷卿会提议推举新皇帝上位。 一时间,殿内游移的目光全在裴珩、淮原王和陆眷卿身上晃荡来晃荡去。 偏偏这三人一个比一个不动如山,丁点儿波动也没在脸上浮现,淮原王依旧是揣着袖子站在裴珩身边,叔侄二人也不搭话,什么苗头都瞧不出。 陆眷卿一抬手,方才一直没出现的安国公被带到殿上,他一身华服有些皱,脸色惶惑,早晨巴结淮原王的劲头也都消减不见,下意识看向淮原王,眼神里带着点唯唯诺诺求救的意思,淮原王却根本没看他。 孙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了,但孙家的男人已经没有价值。 安国公浑身一抖,似乎意识到即将面对什么,绝望地看向阶上珠帘之后,却只看见一团漆黑,皇后早就走了。 安国公如一条丧家之犬颓然瘫坐在地,裴珩瞥了他一眼,当年这个草包害死数万军人的时候,想必从未预料到会有今日。 陆眷卿一身大将军武服,负手而立,俊朗威严。 “陛下先前曾派瑞王南下调查扬州贪贿案,王爷今日回京,卷宗移交大理寺勘审,西陵司从国公大人家里搜出不少东西,与扬州案皆能对得上。” 安国公浑身发抖,辩解道:“陛下不在,尔等污蔑我孙氏!都是假的!伪作证据……” 裴珩淡淡道:“国公大人不必费力了,今日带你进殿内,不过是跟诸位昔日同僚见个面,不是让您老人家堂辩。” 安国公死死盯着裴珩,畏惧又愤恨:“你们只手遮天了是不是?我孙家百年显荣,今日就败在这无人做主的大殿上!” 燕云侯笑眯眯地道:“这话我都不爱听了,孙氏显荣,难道不是败在国公大人手上么?” 陆眷卿示意下,数人鱼贯而入,手中托盘上呈列几十卷宗,几乎把安国公和孙雍商的老底翻了个干干净净,里头夹杂着昔年官场操纵人选的书信往来,牵连出上至六部下至地方的几十人。 裴珩转头对许易庭道:“有劳许大人。” 许易庭示意手下西陵卫动手,于是当场又有十来个孙氏门生、同党被押解下去,一时间满殿动荡,这是皇帝死后朝中的第一次“清算”。 诸人惊疑不定,先礼后兵,孙氏这一倒,接下来莫非就要图穷匕见争夺王位了? 淮原王和燕云侯站在一处,对面是陆眷卿和裴珩,胥锦从温戈身边走开,在裴珩身后站定,两边忽有暗暗涌动的针锋相对之势。 淮原王却忽然问:“按律,孙氏当如何惩处?诛九族么?” 众人这才回过神,淮原王又说:“我家王妃可是无辜的。” 他说的是自家王妃,可言下话锋直指太后和皇后,这两个最尊贵的女人不巧都是孙氏出身。 朝臣们炸开了锅,有人愤愤道:“此事若要彻查,必不能法外容情。” 眼看火要烧到太后和皇后身上了,裴珩和陆眷卿迅速交换眼神,裴珩朗声道:“本王所查的案子里毫不牵涉太后,如今局势仍需太后坐镇宫中,诸位莫要失了分寸。” 陆眷卿眼神沉了沉,裴珩当然是要保太后的,太后的确未曾有过任何不当之举,皇帝去后更是深居简出,况且朝中无主,这几日仍需有个身份合适的人压阵,只能是太后。 裴珩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令他心下一凉:害阿洹的会是太后么? 他猝然抬眼去看陆眷卿,陆眷卿却已转向别处,瞧不出任何端倪了。 裴珩立即否定这荒谬的猜想,心道定是自己草木皆兵了,虎毒不食子,何况那是他皇兄后宫唯一的女子,怎能作此疑虑。 陆眷卿当众宣告各司合议后的定论,孙氏国公、孙雍商二人立即斩首,牵连人等各按罪依律惩处,流放、斩首、抄家、入狱不等,把此事果断无比的了结在这个夜晚。 有人随即趁势提出:”陛下无子嗣,如今大伙儿都在,当尽早定下继位事宜。“ 才放松下去的气氛又凝固了一般。 而就在这时,恰到好处的一阵地动山摇解除了这剑拔弩张,整个京城都像被巨人手掌撼动一般,大殿震颤晃动,雕花窗扇发出不详的吱呀声,胥锦立即布设结界护在众人上方,拉着裴珩往外奔去:“都先出去!快!” “龙脉?“裴珩立即想起上回京城那次短暂地动。 “没错,待会儿别乱跑 ,等我回来。” 百官如梦方醒,踉踉跄跄拎着袍摆往外连滚带爬,胥锦步伐如闪电,压根不再回头关心任何人,把裴珩带出去,朝跟来的温戈迅速道:“护好承胤,魔海异动源自内宫,我去查看!” 温戈头一回被当成私家国师,哭笑不得点头应下。胥锦揽着裴珩背过身去,以自己身形作为遮挡,低头迅速在他唇上落了个吻,捧着他的脸深深看了一眼:“别乱跑。”话毕转身跃上大殿屋脊,掠空往内宫苑而去,漫天乌云遮蔽明月皇城上方已是鬼气森森。 第72章 长夜 给皇帝披麻戴孝的众臣惊魂不定地从大殿里撤出来, 大地剧烈晃动,年纪大点的站都站。不稳,被侍卫搀扶到空旷地带,干脆席地而坐。若说帝王之死是人祸, 那么此时就是天灾,人们不由得心生一种面对末日降临的茫然恐惧。 裴珩目送胥锦背影消失,转头和温戈面面相觑,问:“温大人, 你不会真打算听他的,要看着我吧?” 温戈无奈道:“如此重大的托付, 温某没得选啊。” 裴珩快速地低声道:“是不是与魔海有关?” 温戈如实道:“的确,魔海每次出现的方位都可能不同, 今次在内宫,若不是知道胥锦的能耐,方才温某断不会让他去。” 裴珩抓住温戈手臂:“他上次试着炼化魔气,这回可能直接就要炼化魔海, 温大人,若此处算得安全, 本王还请你尽快前去相助。” 温戈听了不由讶然:“这气魄……倒是与王爷很般配。” “我知他什么心情, 所以没有拦他,但断不想让他出事。”裴珩扫了一眼撤向这边的臣子们,声音放低了道, “温大人, 魔海可以一步一步对付, 但我家胥锦只有一个。” 温戈被这郑重的眼神慑住,连道:“温某明白,若凶险过头,温某必定拦下胥锦公子。”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1章 裴珩舒了口气,满意地点点头。 话音刚落,燕云侯踱步过来,裴珩拍拍温戈手臂,擦身过去,对燕云侯道:“小十二知道你什么心思么?” “我倒是不在意这个。”燕云侯顺着他目光低头,看看自己腰间佩剑,又回头望一眼正跟几名大臣搭话的淮原王,反问道:“王爷难道就知晓我的心思么?” 裴珩伸手,食中二指在燕云侯剑柄上轻弹一下:“这剑,打算第一个杀了在场哪位?” 燕云侯眸间流淌过些许冰冷笑意:“王爷以为,户部曹大人如何?” “南征联名谏书上,曹大人的名字排在第三,前两个方才已经随安国公走了。”裴珩与他目光相撞,“嗯,挺有道理。” 燕云侯笑笑:“承胤,你知道我,我跟皇族无仇,跟帝国无仇。” “但若你违背律法,私自执刑惩处他们,便与作乱无异。”裴珩道。 两人在漫天沉沉夜色下对视,裴珩细思后走近一步,轻声道:“若阿洹没死,断不能让你这么做,即便换个人当皇帝,你也还是不能这么做!” 燕云侯眉头微微拧起,显然听出他话外之意,但仍旧不能相信。顾少爷不知怎么趁乱溜进宫中,悄悄奔到他身边去,燕云侯见了有点惊讶,顾少爷怯怯道:“我担心你……” 燕云侯便没责怪他,抬手把他拢到怀里,让他把脸埋在自己身上。 顾少爷抬起头看裴珩,裴珩对他笑笑,抬手揉揉顾少爷柔软的发顶,见淮原王走过来,便向十二皇侄微一颔首。 地动山摇似乎完全不影响胥锦行动,他目标明确地直奔龙脉受冲击处而去,不多时便与一众从各个方向赶去的青玉殿武者会集在永慈宫外。 太后连日闭门不出,永慈宫宫门今日原本是合上的,在地震中横木被挤压变形,宫门敞开一道扭曲的大缝,不时诡异地摇摆,宫人惊慌失措地涌出来、 胥锦抓住一个宫女,攥着她手臂拉回面前厉声问:“太后呢?” 宫女花容失色,见着青玉殿武者才镇定些许,茫然混乱地答道:”太……太后……“ 她随即浑身一震,哆嗦着急道:“太后在内殿!” 说罢条件反射般要跑回去找主子,因为她深知主子出事,他们这些下人必死无疑。 胥锦无语,又把她拽回来往外轻轻一推:“你是回去送死么?跑远点,别管了。” 小姑娘瞪着眼睛手足无措了一瞬,而后听他的话,一步三回头地撒丫子跑了。 皇宫筑造都是真材实料、能工巧匠,除了城墙,也就这里的房子最坚固了,但耐不住许多结构要兼顾气派美观,巍峨高大的宫殿未必就比寻常宅子扛得住这地动,琉璃瓦时时滑落,楼阁摇晃得最为明显。 胥锦逆着逃跑的人群径直冲向内殿,烛火基本都被穿堂烈风吹熄,沿途帐幔被火引着的,胥锦都随手召水浇灭,就这么一路不加犹豫赶到内殿,只见几名回过神后跑回来护驾的女官和太监正试图背着昏睡的太后往外跑,架不住天旋地转间自己都站不稳,于是跑得格外艰辛 。 胥锦上前夺过太后,轻轻松松一手搀扶着交给身后青玉武者,回头迅速检查太后的脉相、眼睛,发觉太后竟是与小皇帝先前生病时一样的症状。 宫殿梁柱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胥锦来不及细看,让武者把太后带离此处。 没有灵力的人眼中,这就是一场地震,但胥锦所见,是永慈宫内肆意蔓延的浓黑魔气,他一步步走进昏暗诡谲的内殿深处,寝殿之后设有一间静室,内里是一尊镀金佛像,足有一人半那么高,是太后平日礼佛之处。 胥锦姿态绷紧到极致,浑身冷肃戒备,一触即发,手心金芒隐隐迸发之势。 ——那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佛像,此刻被浓重的黑色魔气笼罩,黑龙一般的雾气盘旋在佛像身周,以此为源头蔓延到皇宫各处,诡异地张牙舞爪。 它似有意识一般,仿佛注意到胥锦的闯入,从别处收回了注意力,如同冥冥中有一双阴冷不善的眼转向胥锦。 他们无声对峙,寄生在佛像身上的魔海不断从地底涌上来,体型愈加庞大不可测,三界怨忿嗔罪倏然张开深渊般的大口,呼啸着冲向胥锦。 淮原王开口跟裴珩打了今晚第一个招呼,两人不咸不淡寒暄几句,裴珩也没开口训他,小十二已经不是小十二了。 “这次皇叔回来,我怕是没机会去府上蹭饭了。”淮原王笑着说,他笑容里还有些少年人的稚气。 裴珩沉默片刻,道:“要真想,也还来得及。” 淮原王转过头看了顾少爷一眼,似是自嘲地道:“不,来不及了。” 裴珩忽然意识到什么,蹙眉道:“小十二!” 他和淮原王几乎是同时转头望向皇宫大门的方向,只听这不安喧嚣的夜里,原处隐隐传来山呼海啸的沉重马蹄和铁甲声。 ——淮阴军和燕云军冲入京师了! 前殿广场上休憩的众臣也渐渐停止交谈,他们同样望向那边,脸色不约而同凝重下来。 淮原王后退几步,燕云侯把顾少爷扛到肩上,拔剑。 裴珩负手转身,神色凛冽,注视着他们,陆眷卿也走过来,站在裴珩身边。 大殿后方清脆马蹄声临近,两匹高头骏马驰至,淮原王与燕云侯各自上马,裴珩未加阻拦,原因很简单——这儿遍地是人质。 “小十二,今日一反,你便再无回头路。” 厚重云层裂开一隙,一线惨白月光垂落在大石砖上,如同划出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 淮原王在马背上一拱手:“皇叔,我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燕云侯若有所思地与裴珩对视短暂片刻,而后随淮原王策马直接冲往宫外,而宫门外厮杀声渐渐逼近,皇宫外门想必已破。 陆眷卿从副将手里接来一柄剑递给裴珩:“按布置,江州军应当在攻击叛军中阵,昭武军前锋拦截。” “皇城内地势不开阔。”裴珩接过剑,心中五味杂陈,一转眼,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皆如沧海桑田。 陆眷卿看了看他,道:“所以中军由副将顶着,你我只攻前锋,压住阵头。” 裴珩点点头,他的兵法有四成是陆眷卿所授,时隔多年,他们仍旧有着默契 。 何况……陆眷卿很可能就是从前的师尊泓明。 裴珩转头看向内苑,温戈道:“在下现在便去,王爷放心,不会让胥锦公子硬来。” 王城长夜漫漫,山呼海啸的狰狞魔海腾起滔天黑雾,万千铁骑冲破皇城宁静直逼王座而来,裴珩和陆眷卿翻身上马,提剑往宫门奔驰而去。 他在马背上回头望一眼硝烟四起的河山,皇宫上方巨大金色结界不断扩张,裴珩仿佛隔着千重宫墙楼阙感受到胥锦的体温,他微一抬手拒绝了士兵递来的铠甲,回过头重重扬鞭,与陆眷卿并肩冲入漫天厮杀血阵。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2章 第73章 宫变 宽阔华美的大殿充斥着日光无法穿透的黑雾, 它像是有生命,以极大的野心和恶意试图吞噬所有可及之处的生灵,就连亡魂也不愿放过。 胥锦显然是这魔海之雾最中意的“祭品”, 他纯净的强大灵力和躯体是莫大诱惑, 令魔海对其余四散奔逃的凡人失去兴趣, 将四处逸散的雾气缓缓集中回来, 好似一个恶徒把分裂出去的人格召回,再一起意味颇浓地绕着胥锦打转。 胥锦正对着黑雾起源所在的那尊佛像, 那佛像仿佛被生生接上狰狞的三头六臂, 慈悲面目低敛, 滚滚腾啸的黑云为之重塑一身杀神战袍,蠢蠢欲动地盯着胥锦, 泛着说不出的邪气。 胥锦小腿以下都踏在黑云中, 他左臂微微打开, 手中一柄灵力幻化的迦修戟凭空缓缓浮现,色泽通透如琉璃,虽比不上原身实体的迦修戟, 却也斩铁如泥。 他的眉心渐渐收紧,黑眸中没有一丝冲动,沉静极了。 他从方才进来就感到不对劲,一直在不断思索。 魔海不是活物, 没有意识,它是世间千百万年的怨忿所化,就像一座城的废墟重组起来而成, 里头都是砖石瓦砾、尸骨残垣,是一切破败的东西凝聚而成。 它有力量,但没有自己的意识,更加谈不上智慧。 可眼前魔海黑雾令他感到那其中有一双眼睛在窥伺一样,那眼睛背后仿佛还隐藏着诸多算计,魔海似乎已化为活灵活现的魔物,就差开口同他说话了 。 胥锦周身释放出明亮的金色光芒,光线如发丝一般交织扩散,那灵力散发的光能够穿过魔雾,黑色与淡金色谁也没有逼退谁,它们交融一处,无声无息地对抗着。 佛像垂敛的眼睛似乎抬起来一瞬,冰冷诡异地看了胥锦一眼,那一瞬间似真似幻,简直令人背脊发凉,黑雾终于迫不及待,围绕佛像翻滚盘旋的速度陡然加快,如一头巨龙般狰狞无比地张牙舞爪迎头攻来! 胥锦侧了侧身,手臂动作迅速而轻松,长戟在他手里打了个转,他让过黑龙劈头盖脸的一击,抬手回身借势便是横空一劈。 长戟裹挟万千明光,重重击下,与那没有实体的黑龙相触,两者冲击的一刹那,动势皆凝固变缓,释放出巨大的爆炸般力量! 胥锦仿佛精钢铁骨铸就一般稳稳收手站住,那黑龙却受到重创,踉跄在地翻滚着散成一层黑云,再迅速游回佛像身周。这次它似乎长了记性,小心翼翼地徘徊观望。 胥锦反而更加发毛,这魔海岂不是一举一动都像活的么! 佛像身前案上供的十二缠枝灯台隐没在黑雾里,殿内几声为不可查的细响被胥锦捕捉到,他循声回头,见温戈一身淡碧色锦袍广袖施施然而来,他宽大袖袍一挥,青碧亮光柔和地一闪而过,将化作暗器的灯台尽数绞住,往回一推,尖锐的灯台细枝原路射回到魔海盘踞的地方,轰然碎裂成点点青光。 温戈惊讶道:”这东西竟然还会偷袭?” 胥锦:“……” 不详的猜想被温戈证实一遍,看来的确不是他的错觉,魔海已经不再是死物,而是成了某种邪神一般的灵智之物。 胥锦和温戈隔着一段距离,与那佛像分别立于大殿内相持的三个位置,温戈借着方才那一下,仔细想了想道:“胥锦,魔海不止这程度吧?” 胥锦悄无声息地从脚下铺展开一张灵力的大网,道:“自然,眼前所见只是它的一半,还有一半未曾现身。” 大殿的房梁似乎经不住他们神仙斗法,悬而又玄地发出一声悠长哑叫,几块壁砖壁画碎裂掉下。 梁柱的哀鸣像是垂暮老人,而其中又夹杂了一丝清亮可怜的哭声,像是小娃娃啜泣,穿堂烈风席卷而过,撞得桌叮铃玲咣当倒下,从顶垂到地面的华丽帐幔掀起飞舞,整个大殿气氛奇诡,宛如鬼故事繁多的冷宫。 胥锦和温戈都听见那声小儿啼哭,脸色不善,那魔海黑雾似乎很满意,阴魂不散地绕着佛像徘徊一阵子,张开无形的血盆大口再度冲来。 这一次与方才试探截然不同,黑雾中夹杂着无数冤屈魂魄的尖叫哭泣几乎刺破耳膜,黑龙身躯迅速变幻,居然幻化出一个黑袍小孩儿,裹挟着雾气杀气腾腾压顶而下! 胥锦瞳孔倏然放大,怒不可遏地迎头跃起,狠狠挥出长戟:“找死!” 温戈拔下发间玉簪挥手掷出,看清那小魔孩儿长相后才明白胥锦无端的怒气从何而来——魔海竟然化成了小娃娃版的裴珩! 迦修戟锋利前端唰然冲出无数金色丝线,将魔雾间笑容诡异的“小裴珩”缠住,将之湮灭于无形。但魔雾余下部分毫不受阻,温戈费了极大力气才压制住它,整间大殿已经摇摇欲坠。 温戈暗叹,这是看在裴珩的份儿上,到底下不去手直接暴力砍。 这才是魔海真正的力量,而它今日只出现了一半而已。 胥锦腾空半个翻身稳稳落地,将长戟横扛在肩头,满脸不耐烦地睨着黑龙,显然是气坏了,黑眸中凛冽得简直在放刀子。 “不能硬打。”温戈低声道,“你冷静点,那东西能化成王爷的模样,说不定……” 胥锦微微点头,脸色更冷了,他知道温戈的意思。 魔海选择化成裴珩的样子,未必是知道胥锦软肋,而是可能与裴珩失去的魂魄有关。 魔海从头到尾就是吞噬二字,会不会裴珩的魂魄恰好就在被吞噬的无数亡灵生魂之中? 胥锦越想越烦,又不得不克制,握着长戟的手指节发白。 此刻只有搂着裴珩亲一口才能平息他的怒火了。 魔海顽劣地又化出小男孩儿的模样,下半身隐在雾里,得意冰冷地微笑。 胥锦不动声色地跟温戈做了个手势,而后两人缓缓后退。 裴珩和陆眷卿策马直接冲出皇宫前广场,内宫门守军见他们,将厚重宫门推开一隙,两人飞驰而过,宫门立即再度合上。 外宫门刚被冲破,叛军挥刀杀进来,陆眷卿沉声喝道:“三殿司卫何在?” “在此!”三百名整装肃杀的武者驻马于宫门外,形成皇宫最后一道防线,他们是帝国之刃,是极致的刀锋。 陆眷卿缓缓抽出佩剑:“尔等随我守卫宫门,今日不死不休,反贼决计不许踏入王宫一步!” 三百武者坐在马背上,各个挺拔俊美,他们蓄势待发,气势凛凛,低喝道:“遵大将军令!” 裴珩对陆眷卿一抱拳,两人对视一瞬便知对方何意,裴珩径直策马冲出重围往宫外驰去。 他沿途杀出一条无人可挡的血路,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所见,打头的尽是淮阴军,燕云军一入王城就分散开来,他们驾驭战马飞驰在主街上,经过岔路就有一队兵拨转马头隐没而去,如海水灌入城中各坊各巷。 裴珩出宫后也立即转向冲进小街上,兜兜转转几个巷子过后返回主街,正是叛军中阵大军所在位置,杀生震天,昭武军骁勇无比,忽见旧日统帅赶至,各个热血沸腾。 “王爷!” 有人直接喊道:“大将军!”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3章 裴珩狠狠勒缰,在马背上刺死一名叛军,朝老部下们笑了笑:“别走神。” 叛军中也有认出裴珩的,淮阴军有些不淡定了,见他从天而降,不自觉地退出一小圈空地来,一时无人上前。 裴珩驻马于中军,扫视一圈,目光定在从街巷间汇聚而来的燕云军身上。 一名燕云军将领见了他不由一怔,裴珩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劈头盖脸问:“侯爷让你们做什么?让你们砍本王的人了么?” 那将领下意识摇摇头,脸色有些尴尬,又犹豫着打算拔刀,裴珩的眼神却像是有万钧重量,压得他抬不起那手。 “好自为之!”裴珩冷冷道。 那将领一后背的冷汗,淮阴军前头杀得激烈,后头不知所谓,中阵被裴珩一搅和,纷纷对结盟造反的燕云军疑虑相视,裴珩却转头一抖缰绳就走了。 燕云军磨磨蹭蹭地划水,哪边也没杀几个,好似来看热闹的,那态度像极了燕云侯本人素日里散漫的姿态,真不愧是兵随主将,一看就是亲生的,淮阴军怒而质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裴珩和沈霑碰头,迅速交待下去数条命令,而后一路疾驰回到宫门外。 这回他正对上的是淮原王,十二皇侄杀得满身是血,眼里蒙上一层凶光,冷冰冰看着裴珩,裴珩却只与他短短对视一瞬,终究什么也没说,擦身而过,马蹄掠向皇宫里面。 他在皇宫前城楼下驻马,燕云侯果然杀了回来,手里的长剑正居高临下抵在户部大人曹志兴颈子上。 “算好了要杀几个?”裴珩问。 燕云侯侧过头,笑了笑,剑锋划出一道血珠:“三五个,不算多吧?” 裴珩瞥了一眼,见一旁角落还跪着几个臣子,低头背对着此处,十步外就是叛军与三军交战的杀阵,几人不知将要面对什么,背影都瑟瑟发抖。 “私刑。”裴珩座下战马踱了几步,“两个二品,三个三品。” 燕云侯剑指曹大人,道:“欺君罔上,霍乱朝纲,山河涂炭,曹大人带头谏言的本事,真是令本侯难忘。” 他又对裴珩说:“当年我手下副将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活到今日,皆是可以戍守一方疆土的良臣,你也记得他们名字吧?” 几步外的万军厮杀仿佛在他们这里充耳未闻。 裴珩默了片刻,对他比了个“四”。 而后空马穿过战阵,随手取了一张弓,夺了一支羽箭,直至外宫门前望着淮原王的方向。 燕云侯笑笑,手起刀落,连杀四名佞臣,将最后一人扔回守城卫手里,头也不回地往城楼上去了。 淮原王大喝:“给我杀!头一百人杀入皇宫的,赏金赐爵!” 燕云军悄无声息地来到宫外,与淮阴军背对背抵抗三军。 可城楼上一阵金鼓急鸣,整个乌烟瘴气的天地间似乎都诡异地静了一瞬,而后众人见到被甲执锐的燕云军如潮水一般缓缓涌开去——他们忽然与叛军划分出鲜明的界限,挥刀,转头杀向“同盟”。 淮原王怔了一瞬,在马背上晃了晃,他抬头看见燕云侯,眼中几欲充血,又恍然感觉到什么。 淮原王转头,目光穿过憧憧杀声,见到马背上静静注视自己的裴珩。 他的九皇叔没有穿铠甲,一身霜色袍子如往日一般。 裴珩动了动口,看嘴型似乎是唤了一声“小十二”,随后抬手搭弓,冰冷的箭簇隔开他们的视线。 淮原王浑身一震,时间仿佛停驻,他所见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声音消失,他从马背上倒下,坠落在地。 “淮原王已死!反军还不归降!” “下马!认降!” 淮阴军终于尽数缴械归降,内宫门缓缓打开,耳边的金铁声还在回响。 裴珩抬头,与城楼上的燕云侯对视,燕云侯的脸色忽然一变,他看着远处皇宫,神情略惊愕。 裴珩随之回头,却见胥锦与温戈驾驭两头青色麒麟兽赶到了皇宫前广场上,他们背后是滚滚无际黑云,黑云前端凝成一头恶龙,而龙背上竟有一黑袍小孩儿。 目力一个比一个厉害的裴珩和燕云侯都清楚地看见,那小孩儿正是裴珩七八岁的模样。 裴珩:“……” 胥锦从青色麒麟兽背上翻身跃落,在半空中时,视线便准准定在裴珩身上,遥遥对裴珩吼道:“承胤,过来!” 裴珩还没动身,胥锦就以灵力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搂着他稳稳落地,两人抬头看向那黑龙和妖童,胥锦在他耳边说:“承胤,你小时候比这好看吧?” 第74章 归朝 温戈多少年来都没有变老过, 他见过裴珩小时候的样子,说:“五官模仿得一丝不差。” 裴珩端详那魔海幻化出的小孩儿,道:“不过我小时候要笑得这么邪性, 会被我爹揍哭。” 胥锦听了便笑, 温戈双臂展开, 在皇宫前广场上方布设下广阔结界, 将魔海现身的部分全部笼罩其中,以免相争起来毁了整座王城。 “承胤, 它在看你。”胥锦站在裴珩身后, 轻搭在他腰后的手悄然将灵力注入, 并仔细感受裴珩心魂异动。 裴珩与那小魔孩儿对视,只见那魔物黑白分明的眼睛渐渐被扩大的黑瞳占据, 嘴角笑容愈发诡异, 泛着狠戾, 除了外形,没有一丝一毫像个小孩。 “它为什么化成我的样子?”裴珩感受到胥锦倏然释放的强大灵力,仿佛顶天立地的一尊远古巨神虚空而立在他背后, 与那魔海对峙。 胥锦电光火石间思忖一瞬,循循善诱道:“或许它认识你,你们之间有没有某种联系?” 裴珩瞪着那遮天蔽日的魔海之雾:“能有什么联系!魔海不是没有灵智么?怎么会认识谁?” 魔海不断逸散扩张,已经把结界之内搞得乌烟瘴气, 黑沉沉雾气中无数狰狞魂魄张牙舞爪地往前扑,像是一座行走的地狱,大结界内刺耳惨叫不断, 裴珩被震得头晕脑胀。 温戈加强了结界,胥锦抬高声音在裴珩耳边说:“仔细感受一遍,它身上有没有你是熟悉的东西?” 裴珩的后背紧紧贴在胥锦胸膛上,大地席卷过一阵又一阵飓风,魔海在几丈外不断升高,那邪性的小孩儿居高立下睥睨而视,目光锁定在裴珩身上,贪婪又饥饿。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4章 裴珩集中精神,已久没有任何感受,侧过头对背后的胥锦的喊道:“我不认识它,动手吧!” 飞沙走石间,结界内昏天暗地,裴珩的声音一出口就微弱极了,但温戈和胥锦仍旧同时听到,便不再犹豫。 温戈广袖衣袍猎猎迎风,一道碧色光芒的大符禁咒当空冲向魔海,胥锦在原地一步未挪,一手把裴珩拉到背后牢牢挡住,一手握迦修戟猛然高举,生生扛住魔海压顶一击,剧烈的冲击引发天际一阵隆隆雷电。 结界外的凡人只能隐约看到里头景象,可怖的风雨大作压根儿传不出来多少动静,所谓神仙打架,便是只能旁观而不能插手。 结界内昏天暗地,外头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淮原王被裴珩射落马下,淮阴军乱了阵脚,燕云军反戈变卦,近水楼台地将之压制,可王城西翼紧接着传来一阵骚动,反军竟有一路奇袭援军从天而降。 陆眷卿闻讯便把燕云侯召到跟前怒问:“你当真不知?” 燕云侯脸色不怎么好看:“本侯以瑞王爷的人品发誓,先前当真不知。” 陆眷卿愠怒得不动声色,一鞭子抽在侯爷坐骑上,把他拽去一同查看。 淮原王和燕云侯的结盟压根儿不牢靠,从一开始就谁都不相信谁,这支庞大的反军后援,径直取道青州,沿途官员都被淮原王威逼利诱收服,一路伪装,因此来得悄无声息。 西城门守备相对薄弱,好在城墙本身高大结实,一队反军闯入后,西城门控制权被迅速夺回,陆眷卿一路分派人手追杀入城乱砍人的反军,与燕云侯调遣各自城外兵马里应外合。 “小王爷呢?方才坠马后,尸身被谁抢走了?”燕云侯砍杀间不忘问道。 “问那么多做什么”陆眷卿反手格开一名反军的长刀,劈手夺下来掷出去,刀准准没入一名中军弓箭手胸膛。 燕云侯笑了笑,手中长剑行云流水,战马所向无阻:“委屈小王爷尸身在城头挂一阵子,反军自然早早溃败。” 陆眷卿手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承胤竟一直跟你要好,奇了。” 燕云侯哈哈大笑,浑不在意。 裴珩在胥锦身后,如此近距离,足以清晰地感受到胥锦迸发出的强大灵力,温戈凌空而驻足,以咒法压制魔海,封锁其所有退路,胥锦的手臂、胸膛源源不断流淌出淡金色光芒,汇聚成无坚不摧的刀锋,深深没入魔海之中。 遮天蔽日的黑雾间每个位置都忽然发出可怖尖啸,一股纯白光芒从魔海内部缓缓升腾挣动,最终劈开浓重黑雾躯壳,耀眼刺目。 裴珩一介凡人躯体在通天彻地的灵力碰撞间被激发了某种敏锐触感,他看见眼前这一幕,顷刻间意识到胥锦正在炼化这部分魔海。 他却无法开口阻止,他怕贸然阻挠会令胥锦走火入魔,可又极其担心,急怒攻心之下,头痛毫不留情地发作,如一百根针狠狠掠过脑内,他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胥锦立即感受到他不对劲,竟忙中抽闲侧过头问:“怎么了?” 裴珩生怕他一个走神被反噬,压着声音道:“无妨。” 胥锦一边聚精会神地以灵力炼化魔海,一边反手把裴珩捞到怀里,摸到他手心冷汗:“头痛?” 裴珩几乎站不稳,靠在他怀里,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疲惫地点点头。 胥锦扣着他腰的手臂收紧了些,声音里满是克制:“忍一忍,承胤,再忍一忍。” 裴珩闭着眼,胥锦的灵力仿佛穿透他的躯体的灵魂,令他感到熟悉。 他们曾经许多次并肩而战,彼此的灵力气息就如彼此的灵魂一样相融合。 胥锦仿佛有着天地间最深不可测的力量源泉,仿佛只要他脚踏大地就有无穷无尽强大灵力可供驱使,魔海云雾被一道又一道雪白光芒从内攻破,黑色渐渐退散,那化作裴珩模样的小孩儿,黑色瞳子收缩成正常模样,身形渐渐变得浅淡、透明。 温戈舒了口气,结界内呼啸而走的飓风平息下来,众鬼尖啸消散。 胥锦也收手,低头查看裴珩,见他满额头冷汗,脸色苍白。 “承胤!”胥锦慌忙搂紧他,“醒醒,不能睡!” 裴珩勉强睁开眼,从他肩上抬起头来,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胥锦一颗心高高悬起。 裴珩的眼睛忽然微微睁大,瞳孔映着胥锦背后一道一闪而过的影,远处温戈喊了一句什么,胥锦没有听清,只知道怀里站都站不稳的人猛地拽着自己转了个身,一团白雾裹挟着一缕浓墨,径直就撞进了裴珩后背。 裴珩狠狠抽了口气,那被炼化的魔气融进他体内迅速四散。 胥锦低吼一声,灵力随之涌入裴珩身体,可无论如何不能挽回分毫。 胥锦抱着裴珩,竟有些手足无措。温戈赶来,很快弄清楚怎么回事,微微摇头,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旁:“你没猜错,殿下的那缕魂魄就藏在魔海之中,方才……魂魄归位,但实在凶险。” 温戈没有多说,但胥锦和他都清楚,游魂归位,本该慎之又慎,方才那缕魂魄明显掺杂了魔海神识,贸然汇入裴珩身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也说不准。 胥锦眼睁睁看着裴珩痛苦地颤抖,什么也做不了,裴珩强作镇定,轻轻攥着胥锦领口,他五脏六腑几乎都搅在一处,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毙命,但心知胥锦心里不必自己好受。 “是我的错……” 胥锦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手捧着裴珩的脸,眼睛里痛苦万分,裴珩勉强朝他笑笑,而后凑过去吻他:“别乱说……胥锦,咱们回家吧……带我回家去……” 这么温柔的亲吻,明明是漫长思念里梦寐以求的,胥锦胸膛里却只有刀割般的苦涩,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抱起裴珩转身就走。 “我带他走。”胥锦对温戈说,“凡事明日再说。”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天一夜了。 王城天空放晴,从永慈宫蔓延至明德殿前的魔海消弭殆尽,宫门外和王城西门的叛军偃旗息鼓,大地被鲜血染了一遍,兵器、尸体四散,更多的人活了下来。 胥锦抱着裴珩,旁若无人地出宫,走过清点战俘的前广场、目光茫然呆滞的反军、跪倒伏拜的战士们,燕云侯和陆眷卿驻马于正阳门外,坐在马背上看着他离开,都沉默未语。 皇帝回京的车马缓缓驶入王城,他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却也正好。 燕云侯和陆眷卿、温戈,穿着带血的衣袍铠甲前去迎驾,人人都不敢置信,又都不得不信,皇上是真的平安无恙。 九门重新开启,帝京沿街百姓在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里跪下去。淮原王坠马的尸身已不见踪影,被燕云侯斩杀城下的重臣歪倒在地,浑浊瞳孔映着碧蓝如洗的帝都天空。 旧的秩序轰然倒塌,王朝将迎来新的时代。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裴洹下了马车,少年未穿龙袍,一身素淡深色衣袍,气度却隐隐威严不可犯。 他洁净的靴底踏过淌血的宫苑砖道,历劫生还的众臣在前广场上颤颤巍巍迎驾,眼前从死亡处归来的皇帝令他们胆战心惊。 太后在宫人搀扶下勉强站着,与皇帝隔着十来丈,母子二人对视,实则谁也看不明白谁。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5章 太后眼里满是泪水,说不出话。 裴洹虚虚一抬手:“先让母后去休息,众爱卿,平身。” 百官扶着发软的膝盖谢恩起身,裴洹扫视一周,淡淡问:“皇叔呢?” 燕云侯声音发沉:“受伤先回府了。” 裴洹背在身后的手指收紧了一瞬,但关键时候,他不能流露出从前那般心软,便只“嗯”了一声。 “恭迎陛下回宫。”陆眷卿上前,“朝中变故重大,还望陛下明示。” 裴洹脚步未停,所经之处百官自动退散到两边,他抬头看了眼高大巍峨的明德殿,提步迈上白玉丹墀旁的百阶步道:“来罢。” 众臣回过神来,缓缓跟上皇帝的步伐,遥看去,一身布衣的少年天子在前,百官蝼蚁般追随在后,攀上宽阔高大的御阶,他们背后是一场动乱洗礼的砖石广场和街道,一如几十年前,帝国百废待兴的轮回重演。 第75章 伏诛 “诸卿。”身量修长的少年走上去, 在高处的御座十分自如地落座,一身布衣,却不输龙袍气势, “许久不见了, 少了不少人。” 裴洹的青涩已不知不觉磨去, 取而代之的是举手投足间的坚定分量。 殿内的官员不敢回答, 缺席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下狱,都是真的回不来了, 唯独驾崩了的小皇帝重返人间, 当真牢牢震慑住所有人。 老相国迈上前一步, 拱手答道:“回陛下,宫中变故丛生, 有几位大人不巧遇难, 因而人不太齐。” 裴洹点点头:“原来如此。” 陆眷卿顺势上前, 禀报今日皇城伤亡清点出来的情况,最后说到宫中内苑卿眷,道:“帝姬和兰贵妃无恙, 太后同皇后暂歇琼云宫。” 裴洹听了淡淡点头,扫视众人一遭,道:“孤离宫月余,身体凑巧就好了许多, 可见病根儿还是在这宫里。” 燕云侯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温戈一眼。 大理寺卿听出话里的苗头,适时顺水推舟问道:“难道陛下抱恙, 是因宫中有人作祟?” 众人哗然,又立刻敛息屏声,意识到皇上这是从地狱里爬上来,要清算这笔账了。 裴洹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扣了扣,另一手轻轻支着下巴:“从孤入城算起,刚过一刻钟罢,宫里乱,消息未必通达,咱们再等等。” 又对吕厄萨道:“今日有几位文官死了,怎么回事?” 吕厄萨犹豫片刻,编造道:“反军猖狂,曹大人慌张之下以为皇宫守不住,先出宫去,死在乱刀之下,另有几位大人似乎跟反军一伙儿的,撞上燕云侯,被就地正法震慑反贼。” 吕厄萨是受裴珩嘱咐才这么说,对皇帝撒谎令他感到不自在,说完了看看燕云侯,嘴角抽了抽。 燕云侯很无所谓地接受了这个功劳,很配合地作出谦虚状。 裴洹轻哼着笑了一声,他们便知,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 满殿的人都有些站不住的时候,终于有奉铉卫赶来禀报:“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她……方才私自从暗道离宫。” 大殿里顷刻炸开了锅,裴洹的五指收紧,低声喝道:“仔细说!” 他心里也吃惊,但三殿司的人可靠,所以他不会反复追问是不是真的,既然来禀,那么必定是发生了。 病故的皇帝突然回朝,先前做手脚暗害他的人必定知道死到临头,要么自我了结免得受刑,要么就得立刻跑。 裴洹只需要静观其变,看谁坐不住就可以抓住真相了。 可真相竟是皇后么?皇后亲手害他一天天病下去,甚至想害他死? 他可从未把孙氏之过迁怒到皇后身上,孙梦汀很聪明,必然也看出来了,她只要乖乖地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皇上会在剿灭孙氏之后,对她宽宏大量,以彰显帝王恩威。 她图什么? 对家族的忠诚么? 就连狠得下心散布自己死讯的裴洹也有些茫然了。 “已派人去追。”那名奉铉卫有条不紊地一一禀明,“陛下入城后,因城中乱军过多,直至回宫,方有两名宫人匆匆往琼云宫去报信,当时皇后娘娘正在服侍太后,报信的人进去片刻就又出来,皇后不久也离开,仓促收拾东西,由几名信得过的宫人侍卫护送,从内宫苑密道离开。” 裴洹神色看不明朗,声音很平静,道:“孤的皇后,听闻孤还未死,便匆匆要逃,这是个什么道理?” 道理不言自明,当然是心虚所致,再不跑就没活路了。 吕厄萨左思右想,仍是道:“陛下,此事蹊跷。“ 谁都不敢多说话,这是皇帝家丑,可以和稀泥,但随意置喙就是找死。 裴洹低声道:“皇后是孙家的人,但当了皇后,便是宫里的人,这点道理,她应当是明白的。” 有的臣子就像墙头草,见皇帝表态,终于敢说话:“说不定另有隐情,还应尽早清查其他人,免得有漏网之鱼。” 裴洹说:“嗯,其他人,内宫苑统共那么点人,既然与皇后无关,爱卿是说该查查太后么?” 那人顷刻僵住了,连连摆手;“陛下误会了,臣不敢。” 裴洹笑笑:“误会?所以爱卿觉得与太后无关,应当是皇后的错?” 那人被绕得晕头转向,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带着哭腔道:“陛下恕罪,臣不敢胡乱猜测,太后和皇后都是千金贵体,这……” 皇帝寡淡地把目光移开,不再理会那人,任由他浑身发抖跪在那里,其余人也都闭了嘴。 半刻钟过去,除了时不时禀事的人来来去去,大殿的气氛近乎凝滞。 炽烈阳光充斥着高大殿门,一团晃动的影挡住光线,在深色地砖上投下很长的影——奉铉卫押着皇后一行人回来了。 随行潜逃的宫人直接被按着跪在地上,在殿门外跪了一排,皇后一身华服,满头金玉凤钗步摇轻晃,秀美端庄的脸上神色复杂而冰冷,被奉铉卫“请”入殿内。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6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孙氏三公一个接一个倒台,她仅有的仪仗就是太后和皇帝,而说到底,也只有皇帝。 孙梦汀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泪,但她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就那么平静地睁眼看着皇帝,那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里头写着千古之恨般的万语千言,又甚么都没有。 她一步一步穿过大殿中央的过道,停在那里,缓缓地、姿态优雅而脆弱地跪下,华丽凤袍衣摆逶迤满地。 “请陛下赐罪。” 她的声音柔和轻细,微低着头,金步摇反射出绚烂的光,就这么认了罪。 “什么罪?”裴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发沉,“皇后。” 陆眷卿、燕云侯和温戈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 孙梦汀展袖、拢手,拜下去,额头触手背,又说一遍:“请陛下赐罪,降罚。” 裴洹眼中的诧异闪过,袖袍下的手微微发颤,沉声怒问:“宫中魔物与你有关?” 孙梦汀毫不犹豫:“正是。” “孤的病与你有关?” “正是。” “瑞王受伤,与你也有关?” 孙梦汀迟疑了一下,依旧道:“正是。” 殿内死寂一瞬,裴洹倏然起身,将御案上茶盏奏折统统扫到地上,怒吼道:“无关人等都出去!” 众臣慌慌张张退散,燕云侯和陆眷卿他们却没走。 殿内瞬间空空荡荡,裴洹疾步走下台阶,弯腰一把掐住孙梦汀下颌,虎口抵着她喉咙:“承胤方才受伤,被魔物所害,此刻生死未必,皇后,你最好想清楚再认罪,若耽误了救人,你想保的人,一个都保不住!” 皇帝此刻才终于袒露出真正的情绪,孙梦汀双目微微睁大,呼吸略有些困难,眼角泪水滑落:“是孙家的错,是我的错……” 裴洹扼住她的脖颈:“孤不需要你们认罪。说,瑞王的伤怎么回事!” 瑞王府。 裴珩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起先还在流冷汗,现在只是浑身抽空一般的疼痛,他不想在房间里待着,胥锦把他抱到庭中扶桑树下的躺椅上,裴珩清瘦修长的身形被不合时宜的一件裘氅盖着。 “才早秋。“裴珩轻声道。 胥锦握着他的手,守在旁边,扶桑似乎永远也开不败,火红落花铺了满地。 “是不是疼?”胥锦注视着裴珩,低头吻在他手背上。 “疼。”裴珩知道自己此刻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强撑着说谎并没有意义,“比起慈悲台上,还是好多了。” 胥锦的灵力一刻也未撤离裴珩体内,那纯净精绝的力量无所不在,捕捉住每一瞬细微异动,试图找出疗愈裴珩的办法。 “你的灵力,在我身体里么?”裴珩强打起精神看着他。 “在的。”胥锦为了不让他太费力,便凑到他旁边,令他只需轻声说话就可以。 “在哪儿?”裴珩笑笑,眼里万般的柔和,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指了指胸口,又指了指自己额侧,“所有心脉穴位么?” 胥锦重新握住他的手,与他五指交扣,低头亲吻裴珩,耐心地道:“所有地方,你的所有地方,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很好。“裴珩说,”胥锦,我那缕魂魄在魔海停留太久,即便受你炼化,也不能恢复如初,怕是凶多吉少。“ “别胡说。”胥锦的声音微不可查发抖,“宫中正在查。” 裴珩似乎一点儿也不疼一样,气息薄弱地躺在藤椅上,细细端详身边的人:“胥锦,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世上最好看的模样,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这就是最好看的模样。” 胥锦拥着他,早秋时节,一袭裘氅着实过于厚重,可即便隔着这样厚重的一层,他仍能清晰感受到怀里人清瘦的线条。 “就因为好看,所以前世就留在云府海境没有走,这辈子就把我留在身边也没有分开。”胥锦看着他,“幸亏没有旁人冒用这张脸。” “冒用了也无妨。如若壳子底下不是你,遇见了也没有用。”裴珩回手扣住他的手指,“胥锦,你的脾气、习惯、说话的语气……诸此种种,都让我不得不喜欢,只要看见你,什么都是好的。” 裴珩说话的声音很轻,因为一用力就疼,但他的声音清晰笃定:“世人常常怀念初见,可在我这里,相处许多年后,也只会喜欢你更多些。从前我总觉着天长日久,没有结束的时候,我永远都能寻到理由在你身边,或者把你留在身边,如今想来,是我年少轻狂之过,仗着看不到头的长相守,就什么都压在心里。” “知道错了?”胥锦贴着他的脸颊,喉咙发苦地笑着说,“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说,我还能拒绝你不成?你想要的,有什么我没给你的?” “知错了。”裴珩艰难地抬起手,抚摩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早知你要什么给什么,就该再张狂些,把你彻头彻尾占了,好过这么多年只能悄悄得意。” “没错,你没错。”胥锦似乎怕极了从他这里听到后悔二字,说道,“你虽然没开口要求,我也早就认定你一个了。” “总是你让着我。”裴珩几乎舍不得眨眼睛,细细看他。 “不光是我,我的王爷到哪儿,旁人也都只有让着他的份儿啊。”胥锦的灵力捕捉到裴珩心脉间细微异常,心里一盆冰水浇下去,那缕魂魄严丝合缝回到了裴珩身上,但内里没有彻底炼化的魔气已经侵入裴珩心脉,如一滴墨水汇入江海,有迹而不可寻。 第76章 破釜 皇帝把孙梦汀狠狠摔到一旁, 毫不留情面:“不都是你做的么?为何说不出缘由!瑞王若不得疗愈,你孙家连祖坟也别妄想留下!” 孙梦汀浑身发抖,却依旧有一股气强撑着她一般, 背脊僵直地在地上狼狈跪坐, 忍着泪水, 满脸冷漠:“陛下, 您身上也有一半孙家的血……” “那又如何!”裴洹冷冷地站在那里,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无情帝王, “你以此就能说服我什么吗?你以为那些东西也配?” 孙梦汀恍然了悟, 裴洹从入城到现在, 做的一切只有两个目的,一是震慑百官, 二是寻到宫中魔物始作俑者, 拷问出疗愈裴珩的方法。 至于月余之前是谁下药害自己, 裴洹此刻并不急着处理。 真相随时恭候,可瑞王只有一个,紧急与不紧急一目了然。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7章 孙梦汀却没有退路, 她终于放软身段,跪在那里将魔海的事一五一十地招了:“我父亲年初的时候开始与一些奇人异士往来,府里常有术士、修士秘密出入,我曾见过数次, 问父亲,只说是有人献宝,想借他之手呈与圣上, 但一直没听闻父亲向宫中进献什么东西。” “后来我在父亲书房见到那宝物,是一座白玉玲珑塔,巧夺天工,灵气逼人,自带寒气。像是封存什么东西的法器,如今想来,那便是封存王爷魂魄的玉塔。” 裴洹脸色铁青,负手踱了几步,再没看皇后一眼。 陆眷卿问:“玉塔如今何在?” 孙梦汀眼泪滴在冰冷的石砖上,答道:“早已损毁,父亲有一次入宫,回来后带着玉塔碎片,那是三月末,约莫那时,魔海就被他引到宫中潜伏着了。” 温戈追问:“江湖术士的名号你可知晓?有什么特别之处?” 孙梦汀深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据实以告:“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普通得瘆人,普通到看过他们后转头就再也想不起来长相。” 温戈嗤笑:“过犹不及,普通到让人不得不注意的地步,这手法九成出自蓬莱吴氏。” 皇帝微微一抬手,一队西陵卫立即动身。 “魔海如何被引到宫里的?你们怎么应付那东西?”燕云侯和温戈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不清楚。至于怎么应付……镇灵符。” 裴洹盯着孙梦汀:“孤今日不问别的,只一桩——你还知道什么与瑞王有关的事,统统说清楚。” 孙梦汀微微一抖,嘲讽地一笑:“再没别的了,我丁点儿害他的心也没有。” 她说没有,却没人信她,陆眷卿眉头微蹙着,在思索怎么说服皇上立刻废后并把人送到诏狱受审,又该用什么刑罚来拷打比较合适。燕云侯则在想,胥锦会先去拆了孙家还是先来拆皇宫。 温戈又问了几个问题,而后劝皇帝,让人把皇后先带走。 “皇后娘娘的确不知道怎么救人。”温戈说,“最坏的打算,就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看王爷今晚能不能熬过去,魔气入凡人体内会引致病痛,入皇族体内,会与神脉相冲,大病一场逃不过的。” 裴洹阴沉焦虑地来回踱步,燕云侯问:“娘娘把罪责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但这些事,她似乎只是知情,并不像亲手参与过。” 裴洹沉声道:“乐得担罪就担吧,欺君罔上本就是死罪。” 他转头问:“太后呢?” 陆眷卿见裴洹表情冷硬,并不是关心太后的意思,不由蹙眉,燕云侯则立即答道:“永慈宫被邪祟毁得乱七八糟,太后应当在琼云宫。” 裴洹面色不善;“皇后做的事,太后不可能丁点儿不知情。” 几人顿时都要劝他,国事家事总不能一起乱套,太后那边还不能动。 裴洹立刻看出他们想说什么,一抬手:“孤明白,只是孤觉得,当初暗中下毒的授意者,或许就是太后。” 这回连陆眷卿也不得不惊讶,他们查出几名后宫宫人,顺藤摸瓜,线索都指向皇后,宫里每个人他们都怀疑过,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太后与此事有关。 虎毒不食子,太后是裴洹亲生母亲,从无罅隙,何故要杀皇帝? 裴洹揉了揉眉心:“孤一开始也不明白,但太后这两年来时常不对劲,孤忙于政务,问安的次数不多,也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几人自然而然想到,会不会太后受人蛊惑,想要效法武后,亲自登临朝堂,于是对皇帝下手? 可太后素来与前朝保持着非常正常的距离,极少干涉朝政。 裴洹闭了闭眼,有宫人来禀报:“回陛下,太后月余没有踏出永慈宫一步,今日突发变故才出了门,回到琼云宫歇息后,继续闭门谁都不见。” “温戈,正好,你去查永慈宫。”裴洹说。 温戈领命离开,裴洹疲惫得不行,想了想,对燕云侯和陆眷卿说:“去看看皇叔吧。” 消息第一时间就送出来,胥锦得知皇后认罪,并且声称对裴珩的情况束手无策,整张脸都冷了下来,传消息的奉铉卫不由微微后退半步。 裴珩先是高热不退,而后浑身体温又低得吓人,像是化作了一块脆弱白玉,胥锦把他抱回房间安置。裴珩兴许感觉到自己这一遭凶险,缠着胥锦,主动得不像样子,两人拥抱亲吻,衣衫褪散,除了最后那一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裴珩被痛苦和欢愉交错撕扯着,脸颊微微泛着红。 “承胤,听话。”胥锦的手顺着他背脊抚摸,“睡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去哪儿?”裴珩已是强弩之末,手指虚虚地攥住胥锦衣带,闭着眼睛问。 “取一件东西,救你。”胥锦低声道。 裴珩警觉起来,强撑着睁眼:“取什么?” 若有办法,胥锦定然第一时间就做了,直到此刻才下决心动用的法子,必定意味着极大的代价。 胥锦据实以告:“今日魔海出自永慈宫,宫中佛像座下正是龙脉所经之处,我以龙脉为引,可炼制洗髓阵,应当能暂时压制你的状况,之后或许要麻烦你侄儿迁都,另寻个好地方做王城。” 裴珩意识到什么,可胥锦没给他阻拦 的机会,施了个温柔的咒法,令他缓缓陷入沉睡。 胥锦抱着他像是抱着随时会碎去的珍宝,仔细吻了吻他,把衣服整理好,裴珩疲惫地被魂魄中浸散的魔气拉扯着,混沌不清地闭上眼睛。 他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清晰地想起来,以龙脉炼制洗髓阵,代价是将整座王城坐拥的龙脉灵华汲取一空,以一己之力改山川之势,是近乎逆天的举动。 第77章 玄铁 取一件东西救他?这是要取帝国龙脉! 裴珩想阻拦胥锦, 可下一刻就已经陷入黑沉梦境。 胥锦牵了一匹马直奔皇宫,内城门下与圣驾相遇,裴洹勒马:“皇叔怎么样了?” “昏迷。”胥锦黑眸泛着冷意, 打量皇帝的眼神有些复杂, 毕竟按照他的打算, 天黑之前, 小皇帝家的龙脉就要被他撬走了。 裴洹听了,驻马, 有些犹豫, 燕云侯说:“王爷此时还当静养, 陛下不如先回宫休息。” 裴洹还没说话,整座皇城轰然开始剧震, 竟然比魔海肆虐时还要强烈, 战马纷纷不安地踏着步子, 燕云侯和陆眷卿护在皇帝左右,宫中竟冲天腾起一阵骇人黑雾,与清晨现身的魔海别无二致, 甚至更杀气滚滚,它腾冲到半空,俯身便要朝皇帝这边冲来,胥锦抬手以极其迅疾的速度划出一道阵法, 灵力裹挟风声涌向黑雾,与半空闪烁的碧光配合默契,将冲天魔气霎时拦截在弗含宫上方。 燕云侯和陆眷卿诧异不已, 一天之内,魔海竟然再次现身。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8章 “温戈很快就到,陛下别动,留在原地。”胥锦满眼杀意,跃离马背,掠上城墙,居然再一借力直冲向重新聚拢的魔海,挥出一道金光乍放的长戟拦了魔龙去势一瞬,而后果断转身,赶回瑞王府的方向。 ——他于半空遥遥瞥见,王府上空笼罩着狰狞的不详魔雾,竟是声东击西,正疯狂地试图冲击他留下的结界。 胥锦离开,温戈很快赶到,皇帝收紧手里缰绳,控住座下马匹,满城狂风骤起,霎时间天黑了一般。 “太后呢?”皇帝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 温戈答道:“陛下,半刻钟前,太后出宫了,说是去探望瑞王。” 胥锦冲进府里,飞檐走壁地落入裴珩院中,赫然见一人站在廊下,黑底暗红纹的华丽凤袍,正是太后。 他死死盯着太后的脸,从那张依旧年轻美貌的脸上寻到一丝端倪:“难怪初见就有些眼熟。” 太后轻蔑地抬了抬唇角:“凡间有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妖魔道主和承胤上神都是命硬至极的,极乐殿屠神灭佛之后,竟有命双双重生,还偏又聚在了一起,当真让本尊为难。” 胥锦手中长戟渐渐现身,不动声色驻足于裴珩房间外,目光愈加冰冷:“熙娆神女纠缠不休,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后”的容貌如同镜花水月般变了样,五官微妙转变后,竟成了熙娆神女的脸,一身凤袍云鬓也化为深红的衣袍,与前世无二。 “为了什么?”熙娆神女冷笑道,“二位入了轮回,迟早要回九重天的,到时灵力只会更强不会更弱,不让你们永远留在凡间,还要待到何时?” 她狞笑着指着房门:“投胎投得不错,将军,大将军,造百万杀业,受诛神之刑,偏偏你冒出来,这不是坏他的前程么?” 一时间新仇旧恨齐齐在眼前,裴珩倒在慈悲台上的情形、如今魂魄千刀百剐之痛,皆拜眼前的神女所赐,胥锦倾身便将长戟斜劈向熙娆神女。 “冒充凡间皇族,真正的太后被你杀了么?”胥锦冷道。 神女有些狼狈地避开胥锦开门见山的一招,讥讽道:“入轮回的大多命短,你苦苦护着的人,活到寿终也过不了百年罢了。” 神女迅速后退避开胥锦攻势,下一刻黑云滚滚,呼啸着笼罩在王府上空,竟冲破胥锦的结界,重重冲击屋顶,房屋顷刻脆弱得不堪一击,胥锦毫不犹豫转身冲进房中把裴珩抱在怀里,单手扛着裴珩,另一手戟锋爆发出一阵强烈金色光芒,把魔海和熙娆神女同时拦住。 胥锦没有停留,带着裴珩转身离开。熙娆神女不肯罢休,紧紧尾随其后,正要控制魔海阻拦胥锦,被一阵凭空而现的巨大浪涛挡在了半空。 葵川夫人从水浪间现身,鄙夷地道:“几百年不见,愈发疯的厉害了。” 熙娆神女从不肯认这个姐姐,反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猩红的电光铺天盖地朝葵川夫人砸下去,天地瞬间变色。 胥锦步子顿了顿,而后继续带着裴珩往城郊去,沿途竟冒出无数肤色灰败的武者追杀上来,皆是死人,被熙娆神女以邪术操控,魔海分而化之钻入武者体内,于是他们真成了刀枪不入的“死士”。 胥锦步履不停,天空阴云密布,隆隆雷声沉响,天地间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速度很快,不给死士攻击的机会,但也没机会停步清理追兵。 只因他感觉到怀里的裴珩气息迅速微弱下去。 胥锦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他把裴珩抱得更紧些,干脆破釜沉舟,一边跃过皇城林立的街巷楼阁,一边调运内息,将内府元丹一点点割离成两半。 胥锦手臂如铁般始终没有松过,自损元丹与断骨抽筋无异,剧痛使他步伐不得不放缓,死士如嗜血的虫蚁迅速就靠近,刀剑瞬间割破胥锦衣袍,他压下一口胸中血气,反手以灵元化成刀刃割断死士的胳膊,迅速提步而去,再次维持住距离。 他几乎闷哼一声,一半元丹化作一阵纯净的淡金色光芒,从他胸膛逸出,随即温柔地包裹住裴珩,并溶进他体内,裴珩微弱的生命力被强行从地府里抢了回来。 空中一道惊雷降下,瞬间大雨滂沱。 他们逃出皇城,进入连绵崇岭,胥锦抱着裴珩穿梭在古林间,终于被剧痛夺去一瞬神志,摔入一道山隙。 无数鬼影般的死士紧追不舍,跟着跳下来,魔海的力量充斥在这些生前就鲜有敌手的武者体内,他们落地时脚步发出的闷响就像锤在心脏上。 胥锦护着裴珩,前滚翻跃落在碎石间,穹顶上方一线岩石裂开,闪电忽明忽暗照下来。 他们被包围了,四周皆是眼珠浑浊的死士,裴珩昏迷不醒,胥锦内府仍有一千把刀子在肆虐。 胥锦深深呼吸,外头雷雨声回荡进山隙,他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忽然定格在一处。 ——中空的山体内,嶙峋坚硬山岩间,一段锈迹斑驳的长戟赫然矗立,它被无数锁链牢牢扣在中间。 似乎感应到什么,长戟抖动了一下,发出金属碰撞的沉沉声音。 玄铁沉沉,杀意凛冽。 是迦修戟! 无数追兵接连跃入山隙,在陡峭岩壁上借力而下,胥锦和裴珩身边很快围满了人。 胥锦眼前已经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蒙上一层血雾,他挣扎一下,缓缓起来,身上的血浸入衣袍,混入雨水中。 他始终抱着裴珩没有松手,单膝跪在地上稳住身形,一言不发,低头吻了吻裴珩额头、嘴唇。 他艰难地起身,把裴珩放在身后巨石上,动作轻柔小心。 “把他交出来,你就能活。” 死士们背后腾腾黑雾,被熙娆神女隔着几十里距离操控,发出沙哑的威胁。 胥锦转身,浓黑的眸子极沉,声音低哑,似乎笑了一声。 一道惊雷自苍穹滚落,风雨狂暴倾天,闪电接连遍布天地间,将山中照得有如白昼。 山洞内忽然大地震颤摇晃,岩石发出碎裂的声响,被锁链尘封着的迦修戟不断震颤翁鸣,铁索哗啦啦乱响,迦修戟如同狂兽,生生挣开了黑沉的铁索,尘封千百年的禁制瞬间打破,。 胥锦修长的五指握住长戟,轻描淡写地将它提在手中。 死士被魔海黑雾驱使着齐齐向前,胥锦站在那里,身后护着裴珩,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他浑身血污和伤口,内府元丹仅余一半,可他轻轻迈了半步,暗金色铠甲自他手臂、双腿、胸膛一路覆盖上去,鳞甲发出冰冷的光泽。 张狂扑向葵川夫人的熙娆神女猛地一滞,她隔空借着死士的眼所见,便是胥锦身披金甲,以一柄长戟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他是玄铁之身,生来千锤百炼,刀枪不入。 何况身后是所爱之人。 “不……不可能……”熙娆神女喃喃道。 葵川夫人顺势以滔天水浪压制住熙娆,在暴风骤雨间淡淡道:“千年前佛祖问胥锦的话,如今我拿来问问你——熙娆,你可知错?” 熙娆神女双目圆睁,狰狞地看着姐姐,发狂般嘶吼道:“都去死!”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09章 葵川夫人闭了闭眼,而后召出一柄上古长剑,手腕轻动,长剑穿过呼啸的风雨,直直没入神女胸口。 第78章 花期 胥锦停下所有动作时, 迦修戟通身迸发的耀眼金芒终于平息。 这柄上古战神残甲所化的长戟, 质地厚重, 黑金色泽, 与胥锦身上铠甲鳞片相辉映,恍惚间如蚩尤神重生于此。 远处葵川夫人阔丽衣袍当空翻飞, 她美艳的面庞注视着面前熙娆神女, 看这与自己同根而生的神女,痛苦而茫然地坠落。 神的死, 比人的死更加彻底,灭亡之后,身躯化作点点光芒,尽散山河, 从此无迹可寻。 与此同时,山穴之内,遍地碎裂尸首,魔海的怨气几乎是与几十里外熙娆神女的元神一同破灭的,胥锦将一半妖丹强行割出去为裴珩补魂,另一半妖丹支撑着他炼化了魔海。 千百万年三界积怨幻化成刺目的白光,穿透百里山岭,从地底到群峰,从山巅到海渊,无数不甘的、痛苦的、挣扎的魂灵发出无声尖啸, 在胥锦通天彻地的灵力大阵中回转,它们不约而同回溯生前所有爱恨, 继而前赴后继涌向往生,碎裂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被净化之后,归于天地,归于万物。 峻岭地下的山穴中,四周血腥,一切回到寂静中去,只剩下胥锦和裴珩。 胥锦浑身黑金铠甲,手中一柄长戟撑着他,静默如一尊永恒的石像,注视着巨石上沉睡的裴珩,却半晌没有动作。 他的灵力几乎被尽数倾倒出去,损蚀的妖丹令他内府遭受巨创,只剩下意志力令他保持清醒。 他记得自己要做两件事:炼化魔海,保裴珩平安。 所以此刻,他的脑海里除了痛苦和翁鸣声,就只剩下关于裴珩的念头。 胥锦缓缓地单膝跪在裴珩面前,迦修戟化作虚影收入他手心,他一臂绕过裴珩肩头,一手勾着裴珩膝窝,将清瘦的人横抱起,转过身,一步步离开这昏暗不见天日的山底。 当裴珩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穿过半敞开的雕花窗扇,屋外隐约传来府里人说话声和笑声,一切都真实而平常。 他感到踏实。 随即有些焦急,胥锦不在身边。 裴珩仔细回想发生了什么,很快想起来叛军入京的事情,他撑起身子,试图下床去找胥锦,本以为会疼得根本起不来,孰料一点不适也没有,浑身上下完好无损,遍彻经脉的失魂之痛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裴珩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只穿了一套白绸单衫,再抬起头,门口一道修长身影闯入眼中,逆着光步伐坚定地走过来,待到眼前才看清俊美至极的容貌。 裴珩目光近乎贪婪地端详胥锦,嘴角不自觉带着笑意,又怕这安逸静好的时光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半晌一个字也没有说。 胥锦倾身拥抱他,笑容璀璨:“我的王爷,可算醒了。” 真实的触感,裴珩终于放下心,胥锦松开他,牵着他的手起来,上下打量,亲手伺候他洗漱,又把他带到桌边,把刚刚端进来的温热粥食点心摆过来,给他布菜,看他慢条斯理地用饭,仔细妥贴。 “我睡了多久?”裴珩感到恍如隔世。 “不久,两天而已。”胥锦笑笑,坐在旁边看他,眼神专注极了。 “你有没有伤着?”裴珩问,“朝中怎么样了?” 胥锦朝他实话实说,裴珩得知太后就是罪魁祸首,只不过真正的太后两三年前就死了,之后都是熙娆神女作祟,不由得心情一沉。 “皇帝无恙,燕云侯被发落到狱中了,皇上说让你处理。叛军按律处理,得赦者分编入各大军营。”胥锦说。 “燕云侯认错的时候很老实吧?”裴珩说。 “在皇上面前有条有理陈明罪状,律法哪一章哪一条都顺带着说了,大理寺丞在旁边没机会插嘴,主要认的是没能及时救那几个命官的罪。” 裴珩笑笑:“他把罪认一遍,想必到头来,听的人竟发现他没一点儿罪,皇上肯定气坏了。” “正是。”胥锦看见他的笑容,于是也笑,眼里满是温柔,“所以干脆关着,等你处置。” 裴珩摇摇头,又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起身更衣:“去看看那狂徒。” 金钰和沈霑都忙于军中事务,府里管事的就一个老管家,见着裴珩一醒来就要出门办事,不由得着急,朝旁边的胥锦打眼色。 胥锦却很纵容,宽慰道:“不必担心,很快就回来。” 裴珩与他直奔诏狱,路上胥锦说:“对外称太后病故,七日发丧,也称淮原王受奸人蛊惑,动乱中身亡,夺其封赦,按庶民礼下葬,葬一副空棺椁在皇陵十里外。皇后余生礼佛。” 裴珩听了静默半晌,道:“兰雅也离宫了,这两日只剩他一个人,阿洹怎么样,伤心了不?” “来看你两回,看过之后心情好些,陆大将军也留宿宫中陪着他,不算太孤单。”胥锦一直握着裴珩的手。 “陆大将军……师尊他总是这样的,有他在,阿洹也不孤苦。”裴珩念及此,许多想法涌上心头。 “今儿还没缓过来,你喝酒,我喝茶。”昏暗的狱中,狱卒打开牢房门,裴珩走进去,把刚买的酒放在桌上,盘膝与燕云侯对坐,胥锦随他进来,坐在一旁。 狱卒留一盏灯笼支在栅栏门上,退出去锁好。 燕云侯这才不紧不慢起身,裹了裹外袍,风姿绝佳地落座。 “过得还不错?”裴珩给他斟酒,也给胥锦斟了一盏,自己抿了口茶,尝一口带来的下酒菜,“要么我现在回去,过几天再来。“ “可别。”燕云侯笑道,“我倒是无所谓,我家那小东西肯定吓坏了。“ “还知道念及顾少爷,你何必摇摆不定闹这一场。”裴珩摇摇头。 “若非如此,十二王爷也早晚成患,那几个该死的老臣也死不了,闹一场,皇上隐忧可解,我的旧仇得报,干净利落,刚好。”燕云侯仰头一饮而尽。 裴珩对他的强词夺理习以为常,老朋友之间就是如此,遇到谁也说服不了谁的问题,就互相气一气,没有必要非争个对错输赢。 “既然你这么坦诚。”裴珩朗然一笑,“那我就酌情处置侯爷了啊。” 燕云侯做了个手势,任凭发落。 裴珩召来典狱长,以瑞王身份下达一份黑白不清的指令:“燕云侯平乱有功,朝廷命臣之死虽非其过,但也难辞其咎,罚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一个月,任何人——尤其家眷不得探望。” 燕云侯:“……”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10章 “侯爷可有不服?”裴珩一脸正经。 燕云侯哭笑不得:“服了。” 典狱长记下这草率的判罚,裴珩扫了一眼,大手一挥落印:“就让侯爷在这儿思过罢。” 说完起身要离开,侯爷慵懒坐在原处,叮嘱一句:“我家……” “放心吧,顾少爷待会儿就接我府上,龙章今儿也来,保证没你一样开心。” “侯爷保重。”胥锦彬彬有礼地道别。 燕云侯笑笑,继续自斟自饮,好似牢房是侯府后花园。 裴珩和胥锦出去,走过几间无人的牢房,一个转角后忽然停步,转头看向黑暗中。 光线实在差,里头安静得很,几乎看不出有人没人。 狱卒和典狱长怔了怔,随后典狱长一个手势,两人先行退下。 胥锦掐了个诀,指尖一簇温润的火苗凭空燃起,像是一盏灯烛,缓缓飘到栅门旁,没有更进一步,所以里头仍旧昏暗。 “小十二,是你么?”裴珩像是隔空对着空气说话。 里头终于有了动静,窸窣声后,淮原王走到灯火能够照见的地方,看着裴珩。 叔侄二人相对无言许久。 淮原王到底忍不住先开口:“皇叔选了陛下。” 裴珩上下端详他,确认他只是消瘦许多,并未生病,也没有受伤,开口道:“你和阿洹都是家人,家人之间没有要一个就不要另一个的道理,小十二,若我‘选’他,不选你,你何尝能活着站在这里?” 淮原王不说话,嘴角微微抖了抖,一道泪痕映着一瞬的烛火:“皇兄知道么?“ “诏狱是天子手底下的地盘。”裴珩说,“你皇兄知道你平安。” 少年似乎想走近些,但到底是自己先走远了的,于是定定站在原地,只看着裴珩。 “都说天家亲情淡薄。”裴珩说,“没有一概而论的,凡事都在人为,皇叔不希望阿洹太孤单,也不觉得你死了能解决什么,人活在世上,是要有亲人的。” 淮原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可他很聪慧,立即听出裴珩话外之意,胥锦也同时听出来,淮原王诧异地问:“皇叔什么意思,没了我,还有皇叔,皇兄他何至于就无亲无故了?皇叔要走?你……生病了?” 裴珩笑笑:“你一向聪明,聪明的人烦恼多,不必担心我,往后照顾好你自己。” 淮原王知道他不打算多解释,直至此刻,他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躲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将面对什么。 “小十二,保重。”裴珩最后看他一眼,与胥锦离开。 “你要走?“胥锦问。 裴珩出一趟门就有些疲惫,回府时在马车里不得不靠着胥锦,半合着眼:“嗯,跟你走,撂挑子了。” 胥锦心有安慰,知道这里大患已除,裴珩想通了,愿意和自己离开。 “我身体似乎无恙,可又像是成了空壳子,出个门说几句话就累了。”裴珩侧过头在他怀里蹭了蹭,“怎么回事?” 马车停,胥锦也不在意旁人看见,一路把裴珩抱回房去,放在床上,为他脱鞋,宽衣解带:“你今天醒来是暂时的,丢了的那一魂被魔海同化,我没法彻底还原,只能剥离它,先用别的法子暂且弥补……过几天,温戈和我布一道大阵,应当能帮你彻底恢复。” 裴珩敏锐地捕捉到重点,按住他解到自己衣带的手:“暂且弥补?别的法子是什么法子?温戈和你又要布什么阵?你……” 话没说完,胥锦俯身吻他,低下头细细吮他的耳垂:“不说这些,今儿好吃好喝伺候了,该办的事也都了结,现在你是我的了,好不好?” 他话尾的字句低沉,带着软糯的撒娇意味,又有点儿委屈,身体却很强势,牢牢笼住裴珩,修长的手探进了衣摆,沿着他腰测抚摸:“承胤……” 裴珩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双腕被他一手扣在头顶,衣衫散乱敞开,光影摇曳间,胥锦的动作细致又富有侵略性,带着索求无度的占有欲,开拓、适应了彼此的身体后,翻来覆去,几乎把裴珩弄得精疲力竭,最后才心满意足化出修长的鲛尾紧紧缠着裴珩睡了一觉。 临睡前,裴珩迷迷糊糊说:“明儿不许化回人身,就这样老老实实的。” 胥锦在他白皙的后颈嗜咬一口:“唔,承胤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第二天,裴珩被胥锦抱到王府温泉池内,两人从水里到岸上又折腾了一天,裴珩浑身遍布吻痕,乌黑长发散在水中,与胥锦的长发交缠,脖颈仰成一道优美的弧度,轻哼一声,被迫缠紧胥锦,哑声道:“狡猾……你……鲛尾竟也……” 似是胥锦追着裴珩不放,实则谁也舍不得分开,昏天黑地毫无节制地过了这么三天,裴珩伏在胥锦怀里,任由他抚摸过处用灵力疗愈肢体酸痛,低声道:“胥锦,你和温戈想必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吧,否则不会不愿跟我说。那能不能告诉我,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胥锦低头亲吻他额头、眉心,注视着他:“没有最坏的结果,要么你平平安安随我回云府海境,要么你我一同挫骨扬灰,总之都是永远在一起。” 胥锦认真地问:“承胤,愿意吗?” 裴珩心头一动,眼尾潋滟地抬起,主动跨坐在胥锦腰上,捧着他俊美的脸亲吻:“愿意,当然愿意。” 当夜,胥锦放入裴珩体内的半枚妖丹尽数耗竭,裴珩在胥锦的怀中再次陷入沉睡。 这一晚,帝京夜空泛起绚烂耀眼的万千紫金光芒,极盛时如同白昼,祥瑞庄严的云霞在星河间流动,如神降临。 这一晚奇迹般的景象似乎耗竭帝京的灵气,次日起,青玉殿所居的峰岭间不再有源源不绝的灵气溢出,山间修炼的花灵、小妖纷纷另寻宝地。 十日后,瑞王辞朝归隐,皇帝下令迁都。 三个月后,云府海境的仙岛上,万年扶桑重新抽枝、发芽、展叶、开花,满树火红云霞般的扶桑花将东海之极的天空映得绚烂无比。 裴珩缓缓睁开眼,守在床边的胥锦含笑望着他,一如千年前他们初遇。 一声悠长鹤唳后,优美的白鹤盘旋着缓缓落地,收了翅膀,化回红衣少女的模样,冲进屋子里:“上神醒了!尊主,他醒了!” 裴珩笑着展开手臂,拥抱又哭又笑的小丫头,胥锦握住他的手。 三个月前,明德殿内。 “皇叔醒来只见了我一次,现在他昏迷不醒,你独自来跟孤谈判,要孤怎么信你?”皇帝坐在龙椅上,大殿内空荡荡,一边是温戈和一众青玉殿武者,另一边是胥锦长身玉立。 “承胤生死只在这一次,在下来,也只是出于礼貌,陛下即便不同意,在下也势必要试一试的。”胥锦温文尔雅地道。 裴洹厉色,一拍龙椅扶手:“大胆!你要耗竭帝京所在的千里龙脉灵气,一旦你这么干了,孤要迁都!涉及国本,你求人就是这么个态度!” 鲛妖[重生] 完结+番外_第111章 胥锦丝毫不为所动,道:“在下知道,陛下是舍不得王爷。” 裴洹气结,可又能怎么办,事关皇叔生死,别说龙脉,让他以命换命都得同意。幸而温戈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给皇帝把面子圆上,陆眷卿又恰好来觐见,消了皇帝的火气,胥锦便得了默许,转身回王府去了。 “扶桑开花了,去看看?”胥锦满眼温柔地看着裴珩。 他揽着裴珩出门,缓缓踱过盛放的花丛,白鹤在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唯独这里是永恒。 “既然你我都平安,总归可以说了吧,温戈和你用了什么办法?”裴珩问。 胥锦的手臂箍住他腰身,低头在花下深深吻他,笑着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