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露一生》 序.当我离开那里的时候 时露递上去的辞呈被退了回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令她即刻动身前往恩施的消息。 “辞呈我看了;高兰兰私仇公报是不对,这么做也是为你好;”那天科长把她叫到办公室,如是与她说:“廖局其实私下里也跟我通了气,让我劝劝你——你们之间的恩怨我管不了,但从个人的角度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留下来……现在正好有个扶贫的差事,要不就先出去静静心吧。” 静心是不可能静心的。时露想。高兰兰那种性子只要她还留在这里,一定会想着法子整她。索性一纸辞呈递上去,既让上面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让廖宽看看:平日里装模作样的高家大小姐背地里到底是个什么做派。 扶贫就扶贫;等期限一到,回来就能升职。 站在火车站的检票大厅,时露排着队,远远地看见了一个人。 男人穿着黑色长款风衣,一身清贵气度;他隔着满厅人海看向自己,目光一寸不移。 是廖宽。 时露对他笑笑,挥了挥手以示告别,转身进站。 动车上,时露查了些关于扶贫地的资料。 恩施某城下面的某乡的某村……嗯,看来高兰兰下了点功夫。人均gdp自然不用说,人口也就几千来口。除了道路交通尚可,教育、通讯、医疗看起来都一言难尽。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旅游,但她要去的地方还处于待开发地区,也无甚可说…… 合上电脑,时露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轻轻叹了口气。 只希望……一路平安吧。 下了车,来接她的是村里的田主任。一米五的胖大叔站在时露面前,连肩膀都够不到。 让长辈提行李不太好——况且第一天得留个好印象;于是时露没让田主任帮忙提箱子。没想到大叔竟真的没有推辞,笑呵呵地往前面带路。 好吧。时露想。反正有车,走一段就走一段路吧。 然而直到走出站,她也没看到来接的车辆。 田主任直接把她领到了客运中心。 站在一群拖家带口的农民工朋友们中间,时露觉得自己特像剥削劳动人民的万恶资本家。 ——不不不,她可是立场坚定的共产党人! 接着便又是赶路。挤在破旧大巴车里颠簸了近两个小时,两人才在一个土公路的路口下了车。时露看了眼前面的山路,心说幸好穿的是平底鞋。 “走吧,还有好一段路呢。” 田主任接过时露手里的箱子,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天色渐晚,山林慢慢黑下来。田主任一边嘱咐时露小心看路,一边拿出手电筒打光。 “难为你个小姑娘一个人来我们这种地方——大山里呀啥都好,就是穷。城里人下到我们村子里,实在是苦了你了。” “您别这么说,”时露嘴甜:“为国家办事为人民服务,都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走了很久,身后公路上的喧嚣也渐渐不闻。密林深处响起鹧鸪啼鸣,丝丝秋意慢慢渗入时露的风衣领子里。她深深吸了口气。 山里空气的确很干净。 石子硌脚,箱子一不小心拐了个轮子。两人交替着拖行,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还要多久才能到?”时露问。 “两个多小时吧,”田主任抹了把汗:“生子今天去镇上拉货,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生子?”时露疑惑。 “就是向家大哥儿,我们村儿唯一一个大学生;刚回来不久,如今帮着家里开超市哩!……” 大学生? 时露一听兴趣来了:“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说来话长呀……”田叔正欲解释,那边林子就亮起几道车光。随着汽车轮胎碾压在碎石上的吱呀声,身后的山路上开来一辆银灰色的山地面包车。 “哟!人来了!”田主任脸上一喜,挥胳膊叫车:“大生!大生啊!——停车!” 面包车稳稳停在两人面前。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黝黑结实的脸。 “田叔,您把人接回来啦?” 眼下正是深秋时节,男人只穿一件白色背心;胳膊上的肌肉粗犷硬实,丝毫不惧寒冷。他对田主任笑了笑。时露发现他有一口十分洁白的牙齿。 男人帮忙把箱子抬到车上,一行人又摇摇晃晃上了路。 山路不平,但他开得很稳。时露摇下车窗想继续吸几口新鲜空气,驾驶座上却传来男人的声音: “关上吧;等会树丫子多,小心刮到你。” 时露瞥了他一眼,默默关窗;回头看后座,田主任已经睡着了。 “田叔昨晚忙着准备材料,熬了一夜没睡。”那人轻声道:“我叫向悯生。” 时露也轻轻回:“时露。”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时间的时,露水的露。” 男人下巴微微昂了昂,继续开车。 接下来一路无话。时露被颠得头昏脑涨,却意外好眠;山路崎岖漫长,不知不觉她竟睡过去了。 醒来时,车子已驶出密林。 远远山脚下,时露看见一排亮着灯火的房舍。她心中一动,坐起来时发现身上披了件夹克。 “快到了。再坚持下。”男人声音依旧很轻。 “没关系。”时露点点头:“谢谢。” 男人回头看她,时露抬了抬身上的衣服。他笑了笑,又转回去继续开车。 牙可真白啊。时露心想。 等终于到达,已将近七点。时露跟着田主任回去,田婶儿已经等了好久。村民们听说有大人物要来,早早围在门口巴望。时露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跟着田婶儿一路往里走。 “总算到了!还想着要不要去接你们呢!……” 田家婶子一张圆圆脸,拉着时露的手把她引进屋子。时露一边应话一边走;等进了屋,发现里面还有好几个小朋友。 小娃娃们一看到时露就一窝蜂地围上来,时露吓了一跳,最后才晓得:原来是看到身后的向悯生了。 男人一胳膊搂住一个小不点,把孩子们逗得嘻嘻哈哈,田婶子在一旁看见了笑着骂,也没有去拦。最后田婶子留他吃饭,男人只说“车里的货还没卸”,道完别后走了。 由于村委会的房间还没收拾出来,当晚时露留宿在田家。帮着收拾了饭桌,借“土厕所”稍微擦了下脸,时露这才能够倒在床上好好地歇一歇。 农舍的灯是从外面牵的线,单一个大灯泡挂在头顶。时露一边揉着酸疼的脚踝,一边从包里拿出手机。 “到了吗?” 是廖宽下午四点发来的短信。 时露盯着这三个字好久,脑海里描摹着发短信时男人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手机屏幕上。 “嗯。” 时露还想说些什么:譬如山路,譬如乡野空气,譬如满屋子的农民工。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乡村的夜晚并不是完全寂静的:窗外秋虫叫成一片,蛤蟆也唱歌。时露听着虫鸣,一边回想车站里廖宽的那个眼神,始终琢磨不出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意思。 就如同她想不明白廖宽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暧昧吗?还是真心? 但是他那种人怎么可能有真心……高兰兰家有权有势,她要是廖宽肯定也不会选择自己;偏偏廖宽总勾着时露不放,这让时露和高兰兰都有一种对方是第三者的错觉。 算了;爱咋咋地…… 更深露重,疲惫袭上心头,时露闭上眼睛。 ps:本来想全文存稿的,但是写了几章觉得写得不好。这篇文有些慢热,前期男女主属于互怼型,后面很宠,向悯生是那种内敛的忠犬男友,我挺喜欢这样的。时露也够撩够骚,会把男主勾得随时发情…… 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两人撒糖的章……可能写着写着就想删文了。 就酱。 1.男匹夫与女嘴炮 整晚无梦。 一大清早,窗户纸都没亮,就听到院子里的鸡打了好几遍鸣;灶房里叮叮咚当的,应该是田婶儿。 时露勉强睁开眼:五点半。 在家的时候她也起得早,但从来没有这么早过。一般七点半起床洗漱,暖暖地洗个澡,然后吹头发做瑜伽,优哉游哉地弄到八点半,刚好出门。 时露还想窝一会儿,可门外飘来了柴火饭的暖香。 她挣扎了一下,穿衣起床。 一推开门,雾气凉风扑面而来。时露打了个哈欠——连哈出来的气儿也是白的。 昨晚天太黑,时露没注意看。眼下清晨出门,她才发现这个小村子两面环山,西边是昨晚进来的破山路,路下面淌着一条蜿蜒的小溪——怪道昨晚在向悯生车上听见了溪水声,原来他们就在溪水的上面走。 “哟、这么早。” 田婶儿从灶房里出来,看见时露笑着问好。时露甜甜地“嗳”了声,过去帮忙。 农村不像城里那么讲究,要么把隔夜的菜热一热配几个馒头,要么下一碗大烩面撒上葱花叶子。今天田婶儿做的是香油花卷和大玉米棒子;玉米是刚从田里摘回来的。时露咬了一口——甜得很。 “没啥好招待的——你多吃点,别饿着自己。”田婶儿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过分客套。时露点点头,帮忙把饭菜端出去。 小娃娃们都起了,排排坐在板凳上巴望。看到时露端了一大盆花卷放在桌上,立马一窝蜂地抢完。时露看着他们,想起幼儿园时自己似乎也这样抢玩具来着,于是淡淡笑起来。 “娘娘,你真好看。” 田家幺妹儿坐在正对面,看见时露笑了,瞪大眼睛说道。 小姑娘这么一说,所有目光都往她这里瞧。 对着这么多双圆溜溜的眼睛,时露笑意更浓。 “你们慢慢吃,我再去端菜。” 早饭后田主任带时露去村委会,穿过三片水田再爬上一个土坡,大门就在稻草堆后面。说是门,也就是砖块叠起来的墙罢了。 “村委会干部,除了我还有老周、曼丫头、大生;大生昨晚上你见过了,待会让他带你四处转转;其他人以后给你介绍……”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大门。小院子中间一座平房,两边各一栋土楼。田主任带着时露爬上其中一栋,把她领到了三楼第二间房里。 “按级别来说,你现在是我们这儿最大的官了,”田叔笑道:“以后还要你多多照应。” 时露忙道哪里哪里。 说到底,她只是来躲灾的。 田叔走后,时露收拾了一会儿。这间屋子的装修还算不错,至少刷了墙还装了灯泡。时露把台灯取出来放到窗台上,意外地发现窗外竟然有棵山楂树。 而树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翡翠山峦和水光梯田。 这小村儿,穷美穷美的。 收拾得八九不离十,门口有人敲门。时露回头一看——是向悯生。 男人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白背心,只不过多套了件深蓝衬衣;袖子卷到手肘,又是黝黑紧实的粗胳膊。 “门没关呢。”时露打趣。 男人走进来,放了一塑料袋在桌上:“给你带了点东西。” 时露扫了眼:全是些日常生活用品。 “麻烦了——你电话多少?”时露把床单扯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向悯生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男人的声音带着当地口音,却低沉有力;因为疑惑上扬的尾音,像是警觉的土狗翘起尾巴。 时露本想再重复一遍,忽然想起一件事儿: 这里应该没人用支付宝。 她笑了笑,转过话题:“没事;带我转转吧。” 山里湿气重,出门前时露特地裹了条围巾,但还是觉得冷;她瞥了眼向悯生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努努嘴。 好吧,她就是金贵的城里人。 旁边水田里有人在赶牛,看见两人朝他们招手,向悯生也挥着胳膊回应。时露仔细听了:是当地的土话。她听不懂。 “都知道你来了。” 向悯生回头对她解释。时露心领神会,也招了招手。 山里人没有什么戒心,远远吆喝几句又开始劳作。两人从村委会一直走到山脚下的小溪沟,隔着水面深山里的猿猴哀鸣清晰可闻。 “我们村总共五十七口;山上十六口,山下四十一口……你要想挨家挨户地查,也不是太难。”向悯生单脚踩在一块青苔石头上,等时露跟上来。 时露小心着脚下的碎石,同时还要注意听话,一不留神脚一滑! “呀!——” 眼看要摔,向悯生猛地上前一步,手快地扶住时露的腰;当摸到女人柔软的腰肢,他下意识地缩回手;却被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攀住这才站稳了。 “好险……”时露吁了口气,笑着拍拍男人的肩:“谢了。” 向悯生垂下眼睫,转过身,继续带路。 溪水清冽澄澈,比起城市的人造河简直原生态。时露看见有黑背的小鱼儿在石头间来回闪跃,心生可爱之意,蹲在溪边掬起水玩了起来。向悯生本来在前面走,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停了,便回头看。 时露提了只小螃蟹冲他笑。 向悯生没动,原地等着。 又过了三分钟,女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男人终于开口:“你到底是来做事的还是来玩的。” 时露被螃蟹夹了一口,嘻嘻哈哈地喊疼;听见男人的话也没急着回。她捡了一块石头,往水面上斜着飞出去,可惜只蹦了两下就沉了。 向悯生侧着身子看她。 时露知道男人不耐烦,故意逗他:“欸、你教我打水漂吧。” 一米八的汉子杵在那儿,动也不动。 “论职位呢、你还得喊我一声时主任;再说了,我可是客——” “我没当你是客。” “那你当我是什么?”时露坏笑般眯起眼睛:“说啊,你当我是你的什么?” “我……” 向悯生本想回答,却听出了其中的陷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能为村子做点事情。” 时露笑了笑,拍干净身上的灰站直身子。 向悯生紧紧盯住她。 “你就这么想当英雄?” 隔了好久,女人才笑着问。 向悯生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握紧了拳头,身形纹丝不动。 时露走过去,挽着胳膊看了他好一会儿。向悯生先是回视,最后还是默默把目光转开了。 时露轻轻嗤笑一声,不再管他,直接迈步朝前走去: “匹夫之勇。” 时怼怼,时露露;露露怼,怼露露。 哈哈哈 2.心机婊与直肚肠 和讨厌的人一起观光心情自然不好,时露半路上便独自一人回了村委会。 村委会说是村政府,但实际上村里大大小小的活动都在这儿举办。刚踏进门,一层小楼东侧便传来书声琅琅。时露踮脚一瞧——一个土家姑娘正给一群小屁孩讲老舍的《珍珠鸟》。 感情这儿还办了个小学? 时露心说这破地儿还有这好些个用处?——想必她住的小房间原来也不是专门给人住的……想及此,她又把高兰兰那泼妇骂了几百遍,最后屈服于现实,默默去办公室看资料。 出来的时候,课已下了;土家姑娘抱着课本站在教室门口,望着同样推门而出的时露愣愣地。 “时露。你好。”时露先笑着打招呼。 “时主任好,我叫彭小曼。”姑娘有些怕生。 “你在这里教课?教几年了?” “两年。” “上过学?”时露在台阶上坐下,示意她也坐。 姑娘很听话,但没和时露靠得太近:“没有。我们这里太远了;很多年前来过一个支教团队,之后就再没有来过……我是跟着悯生哥学的。” 向悯生? 时露又想起刚刚某人大义凛然的模样,哼哼笑道:“他还有这水平?” “悯生哥很聪明的,”妹子忽然脸红:“……我们寨子,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 时露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子的大红脸,忽地凑过去:“村子里……不少女孩子都喜欢他吧?” “……我、我不知道。” 彭小曼低头揪辫子。时露笑得很坏心。那个大愣头虽说跟自己不太对付,没想到人气还挺高。她又想起一件事:“小曼、姐姐问你哦——你的悯生哥哥既然是唯一一个大学生,怎么还要回来?他是不是……” 时露笑得隐晦又讥讽:“他是不是想做点政绩,好往上爬?” “往上爬……?” 彭小曼听不懂时露的意思:“悯生哥是龙山寨的人,往上爬会爬到哪里去?爬到大凉山吗?那里可远哩……” 时露瞪着她半晌无语,最后摆摆手揭过不谈。 中午饭在食堂。时露拉着彭小曼一起去蹲饭点。 煮饭的是村头刘家三媳妇,前几年男人在外务工摔死了。刘三媳妇说土语,时露听不懂,小曼便解释说今天杀了鸡,特地招待贵客。 鸡是正宗土鸡,味鲜肉嫩。十几个村干部围着满桌子菜,红光满面地像过年;小孩子也插空抓桌上的肉吃。时露坐在上首,看见向悯默默从门边溜进来。 他没看谁,自个儿找碗吃饭; 时露笑眯眯地听田主任挨个儿介绍,眼睛却偷偷瞧那边。 一米八的大块头蹲在墙角默默扒碗,小麦色皮肤仿佛融入了阴影。 真是个匹夫。 时露给众人敬完酒,拉着田叔瞎掰掰:“田主任,我初来乍到的路头也不熟,这以后啊上山下乡的查访、还得找个向导带路呢……” 田叔醉醺醺地点头。时露在他耳边悄悄摸摸地咕哝了什么,田叔眼睛一亮,指着角落里的向悯生道:“生子!过来!” 听到喊自己,向悯生默默站起来,绕过人群走到身后。 “什么事田叔。” “时主任走访缺向导,你来负责吧。” 也让你尝尝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味道——时露边吃饭边偷笑。 果然,向悯生瞥了眼时露。 时露笑眯眯地吃菜,装得贤良淑婉。 “我不去。” 令人意外地,男人拒绝地十分干脆。 田叔似乎也没料到和善亲近的向家大哥儿竟然会这么直接,他看了看时露,又看了看向悯生,总觉得这两人气氛怪怪的。 “大生啊、小露她一个姑娘不安全——你这几天不刚好要进山么?顺路就……” “田叔,上山就一条路;而且我去西山口,跟她不同路。” 时露发现向悯生这个人挺有意思: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惺惺作态对着讨厌的人笑,连扯谎都这么没技术—— 西山口她不清楚在哪里,可既然上山就一条路,怎么可能不顺路? 时露笑了。 田叔以为她生气连忙打圆场:“小时你别往心里去,大生他有些地方确实也不太熟;我再给你找一个,你放心哈……” “没关系的田主任,”时露摆了摆手:“跟着他,我才会不放心。” 她笑得亲切和气,但语气却冷漠疏离。田叔也听出来话里的火药味儿,连忙去看一旁站立的男人。谁知向悯生眉毛都没动一下,冲田叔点点头便走了。 时露则继续吃菜,腮帮子咬得花生米咯吱咯吱响。 ps:恭喜向悯生扳回一局。 3.假清高与真坏水 小时候,时露就特别讨厌那种以全天下为己任的假清高:只吆喝别人去给他做事,自己却躲在后面坐享其成。比如她的小学班长,老师面前装得乖巧听话,对同学却趾高气昂。 向悯生在河边的那个表情,就特别像她的小学班长。 虽说没有达到讨厌的程度,时露却总有一种想要把那位“大学生”狠狠折腾一番的欲望。 平静如同大山的男人…… 她真想开辆挖掘机给他把山炸了! 向悯生家在寨子东边,院子旁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时露溜达到门口的时候,向悯生正在记账;大山一样的汉子捧着小小的计算器,啪嗒啪嗒地算价。 狭窄的木头房子,男人的身形几乎顶到房顶。时露在门上敲了敲。 向悯生回头看了眼,没说话。 “算账呢——向老板。” 时露笑着走进来。 男人没理她,自顾自地敲计算器。 时露挑挑眉梢,也没管他同不同意,在店里逛了一圈。 店很小,几个生锈的小货架,最多的是方便面,还有火腿肠、卫生巾、打火机……时露驻足在一个架子前,饶有兴趣地拿起一个盒子。 “哟、少数民族也搞计划生育?” 向悯生回头看了眼。 是避孕套。 女人把盒子上上下下地抛着玩儿,满身媚劲。 他依旧不说话,默默与计算器较劲。 时露甩开盒子,又闲庭信步地逛了会儿。其实整体上来说质量都算不错,连避孕套都是规规矩矩的杜蕾斯。单凭这些东西绝对赚不了大钱,但时露还是觉得不会有人这么傻。 她把一张毛爷爷“啪”地拍在向悯生面前。 向悯生顿了顿。 “这是还你的。”时露笑得客气:“咱们两清了。” “不用还。” “给你你就收下,别磨磨唧唧。” “……” “多的也不用找,留着买烟抽吧。” “……我不抽烟。” “那就买酒。” “土家人自己酿高粱酒。” “……那就买女人!” 时露忍无可忍。她冷笑着凑近向悯生:“向老板,您别跟我这儿装——送点东西、献点殷勤就想讨好上级领导?得了吧!咱不稀罕您那点钱!” 她看见男人皱起的眉头,心中一丝快意: “以后你做你的老板,我当我的主任——谁也别碍着谁。”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小超市。 向悯生薄唇紧闭,看了那钱好一会儿。 乡下清闲无事,时露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整理了龙山寨的全部资料,然后做了个计划。 这周三起开始走访。初步先定在山上的17口人家。里面有些住在深山里,所以很可能会在山里面过夜。时露收拾好行囊,等到出发那日,她本以为至少会派个汉子给她,没想到竟是一个寸头小屁孩来敲她的门。 “露娘娘好!我叫杨雄伟。田爷爷说先带你去四姑娘山,再是山谷坪十字沟猫耳洞村……” 小寸头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名。时露听得晕头转向,最后想想说算了。 认命吧。 大凉山山脉连绵千里,他们眼下正在爬的是九凤谷段。沿着野路一直往上走,偶尔会看到高处树枝被猴子扒动而掉下的落叶;深山鸟鸣悠远,潮湿空气连带木质腐烂的味道充斥四周,更远的地方隐有水流激越声响。 “就没人来你们这儿搞开发?” 时露爬得气喘吁吁,问道。 “大生哥原来找过的,”小男孩活蹦乱跳,一边爬一边挖野草:“但是村里老人们都不太同意,而且县里也不给钱;折腾了大半年,然后就没了。” “他倒是有心……” 时露不行了,靠在石头上喘个不停:“还要多久啊小帅哥?” “快了!再爬两个小时就能到双燕岩了。” 双燕岩,说白了就是个山洞——龙山人发音“岩”并不是yan,而是ai。每次时露听着他们“捱头捱头”地叫,没想到只是石头而已。 捱头倒是个不错的词。 又哼哼唧唧地爬了一会儿,时露实在是没劲儿。她招呼杨雄伟先坐一下,顺便问问接下来去哪家哪户。小屁孩嘴上没说什么,但时露知道他肯定在嫌弃自己爬得慢。 没办法,谁让她是金贵的城里人? 一大一小相对无语。 杨雄伟见时露还没缓过气,自己先钻到密林子里玩去了。时露本想劝他注意安全,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便没有多说些什么。 空山云游林走。 如果没有工作,其实很不错。 就在时露逐渐找回自己的脚的时候,林子里忽然传来好几声惊叫!时露见情况不对,马上呼喊道:“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人回答她。 回音在山谷里回荡开来。时露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只觉得凉飕飕的冷。 “雄伟……杨雄伟?……” 林子里“簌、簌”地落叶被踩的声音,独独没有人声。时露冷汗都要冒了出来,眼睛紧紧盯住林子。 有东西朝这边跑了过来! 近了。 近了! 时露一动不动,整个人紧绷着时刻做好准备。 下一秒,灌木林里猛地冲出一个黑影!他窄腰阔背,直直冲到时露面前!时露吓得心脏都要崩溃,凝神一看,来人竟然是——向悯生! “怎么是你……!?” 时露不敢置信。向悯生动作迅速,一个翻身跳上土坡。时露这才发现他肩上竟然还扛了一个人!—— 可不就是杨雄伟吗! “快走。” 没等时露细问,向悯生便一把拉着她飞快地往前跑。 4.死鱼挺与软大烫 三人在林子里跑了大半天,离原来的路越来越远。跑到一半时露实在跑不动了,拉着向悯生问到底怎么回事。向悯生把杨雄伟背到背上,露出他的小腿给她看。 ——嗬!好大两个洞眼! 时露慌了,忙凑过去要吸出毒。谁知向悯生却拦住她,摇摇头。他指着很远的山林里凸起来的一处山峰,说我们去那里。 人命关天,时露不敢耽搁,拼了老命跟着向悯生跑。终于在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双燕岩。 “那蛇、有……有毒吗?” 时露喘着气儿问,胸腔里火辣辣的。 “毒性不大;最好把毒弄出来。” “行、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向悯生点点头。他先用绳子把杨雄伟伤口上方的小腿缠住,又取出随身佩带的小刀在附近划了几下。时露平复了一下呼吸,接着赶紧从包里拿出水壶倒了点水,小心地帮忙擦洗。 清洗的时候,向悯生看了一眼时露。 女人脸蛋儿嫣红含春,秀气的鬓角微微沁出汗水。 他收回目光。 等毒血挤干净,两人又找来干草铺成褥子把杨雄伟平放在上面。小男孩气色依然不好,但烧已经退了。 时露终于能够稍稍放下心来。 她一屁股歪在大石头上,动都不想动。 “……你没事儿吧。”向悯生难得问了句。 “死不了……” 时露有气无力地哼哼。她吊着眼梢瞧了眼向悯生,继续哼哼: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说要去西山口?” “田叔担心你们的安全,让我来跟着。” “哦?那你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 “从你们上山开始。” 男人不会撒谎。时露心说这么大个人一直跟着她也没察觉,看来真的是对地形十分熟悉。她努努嘴:“早说啊、害我白担心……” “你们走的太慢了。本来今天晚上就能赶到吉婶家的——要不是刚刚拉着你跑,估计都走不到这里。”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逼着我跑?……” 时露想起刚才被他拉着一路狂奔,只差肺没跑穿。仔细想想,既然蛇的毒性不大,那他们本可以不那么拼命…… “操!向悯生!你耍我!” 向悯生难得弯了弯嘴角,露出一颗大白虎牙。 时露气得死鱼打挺,向悯生忙低头继续包扎伤口。时露自诩待人接物亲切和气,怎么遇到向悯生就完全变了样?她一脚踹在石头上泄气,却反被撞得生疼;向悯生笑而不语,示意她在自己裤子口袋里把草药粉掏出来。 时露忿忿地伸手去掏;结果却不经意地,摸到了一大坨又烫、又软的东西…… 那是…… 时露忽然红了脸。 向悯生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轻声咳了咳:“我来吧。” 气氛有些尴尬。 时露想骂几句却又不知道骂什么,干脆扯了个由头去洞口散热。 夜幕降临前的大山林色彩瞬息变幻,红枫黄桐、紫杉绿柏,全都笼罩在夕阳金黄橘灿的光辉之中。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暴露无遗。时露吹着晚风,任由其带走脸上的燥热;哄乱的假象散去,有些被忽视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忽然之间,她领悟到一些自己从来没有发现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低头做事的男人。 向悯生还在处理伤口。 男人眼神专注,侧脸映照在晚霞红光中;小麦色肌肤散发出一种野生,而又性感的男性魅力。 四周,风声叶动。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向悯生抬眼看她。 时露深吸一口气,随便扯道: “今天还能赶到吗?” “有点难,”向悯生把杨雄伟放好,站起来走到时露身边:“走夜路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不能保证背着元新的情况下还能照顾到你。” 一米八的大高个罩在头顶,时露撇撇嘴:“谁让你照顾了……之前还说不顺路,现在又巴巴地跟过来。” 向悯生笑了笑。 又见那一口大白牙,时露心里咯噔一下。 “田叔担心你的安全。”他淡淡地说。 “而且我也想把这个还给你。”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 “本来就是送你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欠我,就做点实事,全当报答我了。” 时露用一种很古怪地眼神盯着他好半晌。向悯生淡定如斯,静静地看着她。 “你真的是……” 说了一半,时露没再继续。 向悯生把钱塞到她手里,示意她收好。 时露握着钱。 上面还残留着男人温热的体温。 他的身上,一定很暖。 疯狂备考中。。。 5.双燕岩与定情猪 入夜,山中渐凉。好在时露早有准备,向悯生也是野外生存的好手。两人分工合作,不一会儿就搭了个土炕。向悯生又埋了几个红薯进去。等了大约一刻钟,时露就闻到了香味儿。 “给雄伟留吗?”时露问。 “不必了。”向悯生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削筷子:“他要是醒了,闻到味,自己会来吃的。” “你说的那是猪!” 时露撇撇嘴。 ——这男人以后就算当了父亲,对儿子大概也是这么个养法。 她把烤好的红薯从土里扒拉出来。红薯烫手,时露只好眼巴巴地等向悯生帮她削筷子。 向悯生用刀的手法十分老练。握木枝的左手的大拇指抵在刀背上,与拿着刀柄的右手一齐用力,“唰”地一下!断面光滑整齐,一个木茬子也没有。 “不错啊,”时露恭维道:“没当木匠真是可惜了您。” “天生的。” 向悯生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用力——“唰”!又一根筷子成型。 时露偷笑: 这小得意劲儿! 向悯生把削好的筷子递给她,时露却盯着他的刀看。刀锋薄利,刀线流畅——是把好刀。 “欸、老乡,这刀……借我玩玩呗?” “不成。” “哎呀我就看看!还能给你碰坏了?” “那可说不准。” “喂!我可是你领导!” “你也就只会拿这个压我。” “那……”时露见威逼不成,眼珠一转:“那人家是女孩子嘛、又不会拿去做别的;看一眼都不可以哦……”她说得委屈无辜,全不似刚刚狡猾傲娇。向悯生虽知道她在变脸卖乖,但看着女人撅起的小嘴和抱在一起的拳头,忽地就想起她刚刚帮自己掏药时、不小心碰到的那一处,心里猛地一秃噜…… 那手,是真的软。 等他醒悟过来时,刀已落在了时露的手上。 “谢谢啦老乡!” 时露笑得开心,融融篝火中,孩子般的可爱。 向悯生愣愣看她,忽地就泄了气。 算了…… 刀在时露的手里,实在是有些浪费。不过至少是把红薯吃完了。时露啃完了一个还觉得不够,打算把剩下的全塞进包里,准备哪天晚上饿了当宵夜。 向悯生看不过去:“到处都有的东西……你想吃,随便哪儿挖一个。” “你不懂!这叫有机生态!纯天然绿色食物呐!” 时露当个宝贝捧着。向悯生见她开心,便没有阻拦——反正不归他背包。 城里人真是没见过世面。 两人吃了个撑。时露抹了把黄啧啧的嘴,连声夸赞恩施风水真是好。向悯生说如果有豆瓣酱会更好。时露听了眼冒精光,美滋滋地打听啥时候能去向家蹭饭,完全忘了前几天还在人家家里拍桌子的事情。 月上中天。 大山的夜晚神秘又危险。幽深山谷中,不时传来鸪鸟的夜啼。向悯生又捡了一些柴回来,堆在一旁备用。时露懒得动弹,歪在草垛上数星星。 忽然,林子里有动静。 向悯生原本松弛的背一下子绷直了。 时露也觉得不对。她慢慢坐正,轻声问:“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向悯生点点头,大手把她往后揽。 时露心下感动,却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听声音应该不是人,前重后轻。枯叶子踩碎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来到二人身前的灌木丛里。 向悯生肌肉绷紧,腰腹收缩,紧紧盯着那里。 天色幽暗,时露只觉得黑暗中有双眼睛看着他们。忽地,只听树枝断裂“噼啪”一声!一只庞然大物朝二人冲将过来! 竟然是一头成年的雄性野猪! 说时迟那时快,向悯生足尖发力,猛地向前扑去!时露被推得摔倒,等她再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向悯生已经被野猪顶到了岩壁上! 向悯生力气大,但也耐不住成年野猪发狂般的进攻;偏偏后背有块石头顶在脊柱上,顿时有些想吐。 野猪还在拼命挣扎,想要甩脱男人的手; 长时间的僵持加上晕眩感,向悯生有些使不上力了。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影子“倏”地一下掠到野猪背上! “你别动!” 女人声音清亮脆生;向悯生想要阻止,胃却被顶了一下,顿时疼地说不出话来。 时露半骑野猪背,眼睛紧紧盯住野猪的头。她左手攫紧野猪毛、右手高高扬起!只听“唰!”地一声,那把弯刀便狠狠插进野猪的眼睛! 快、准、狠! 野猪受了伤,越加挣扎;时露看准时机又胡乱扎了好几下,最终被来回的惯性甩出去;半空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上。 “时露!” 向悯生抬脚照着野猪受伤的眼睛狠狠踹了一脚,趁着它哀嚎的空档,飞奔过去扶起女人。 她头发有些乱,在男人怀里抬起头。 “死不了。” 她笑得潇洒,虎牙锋利;嘴角却渗出血来。 向悯生仿佛心脏正中一枪;再去看时,女人嘴唇白的吓人。 野猪已经哀嚎着跑走了,向悯生把时露打横抱起,放在杨雄伟旁边。全身检查了一遍,才发现时露左手手腕错位——应该是刚刚甩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石头。他轻轻碰了一下伤处,便听见时露疼得骂娘,龇牙咧嘴的叽叽歪歪: “妈的你们这儿怎么什么妖怪都有!又是蟒蛇又是野猪……下次可别让我遇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向悯生又气又笑。他抬起她的左手,有些不忍心: “要是疼,就叫出来。” “你行不行啊……可别接歪了……” 时露喘着气,勉力睁眼看他,嘴里却还不忘损人:向悯生默默将木枝靠在女人手腕上,发觉她竟然一直在抖。 她一直在忍。 向悯生狠下心,两手分别握住时露的手腕和手臂。女人的胳膊又白又细,不由得令他想起刚刚她挥刀扎猪眼睛的那一幕—— 仿佛平日里的惫懒散漫一下子全都脱去,露出锋利的白刃闪着冷光。 “喂、你他妈接不接……”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向悯生赶忙用力。只听“咔擦”一声,细嫩皮肤下面骨头变形归位。时露一口血涌到喉咙口,尖着嗓子吸声骂:“向悯生、你他妈就不能轻点!?——” “弄疼你了吗?” “我他妈都快疼晕了!——” “我……下次注意……” 一米八的大男人低声下气地给自己绑木棍,时露总觉得这段对话有些少儿不宜。她半残废状地躺在干草堆里仰视向悯生的脑袋,那一头硬毛就如同参差不齐的树丫子般可爱。 怎么跟大型犬似的…… 等终于收拾清楚,已是后半夜。向悯生把火烧得更旺些,又找了些干草铺在时露和二丫身边。等他要走的时候,时露叫住他:“向悯生,你今晚睡哪儿。” “我不睡了。”向悯生说:“山里不安全,我守夜。” “守你妈的夜!” 时露今天把一年的脏话都骂完了:“你自己也受伤了你知不知道!” 向悯生没有说话。 时露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过来。 “一起睡。” 向悯生绷着脖子,一步不动。 “怎么跟大姑娘似的,”时露又不耐烦了:“过来一起睡!” “……” 向悯生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憋了半晌,他才吐了口气:“我们族里有规矩……单身男女如果一起睡了,以后……就得在一起。” 时露“噗”地笑出来,扯到伤口又嘶了一声。她舔着牙齿看他,看了足有一分钟。向悯生偏过头去看篝火。两人俱是静默。火堆里树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那就在一起。” 末了,时露道。 向悯生一愣。等他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当他抬眼再去看女人时,只见她侧躺在草堆上,眸光里映着篝火温柔: “向悯生,我们在一起吧。” 2019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就祝大家健康平安吧。 每写一章都想删文。_:3」_ 6.烤红薯与节节根 杨雄伟小朋友总算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之前醒了过来。 饿着肚子的小男孩闻着味儿,把灰里埋了一宿的红薯扒拉出来,一边啃一边就看到了地上的血。他问洞口呆呆看日出的悯生哥哥,答话的却是背后伸懒腰的城里女人。 “昨天来了头野猪。”她打着哈欠:“跑了。” 事情的经过当然没这么简单。杨雄伟用屁股想也想得出来。女人似是累极了,说话也倦倦的。杨雄伟看着懒散的时露,觉得悯生哥哥说的真没错: 城里的女人,要不得。 走了两小时,三人总算翻过了双燕岩。 第一户要访查的人家姓聂。到了屋前的土坡路下,远远地就看到门口一个小姑娘在洗菜。穷人家没有自来水池,随便从山上挖条沟引接山泉算不错了。看见他们一行人,小姑娘转身跑到土砖房里喊人。 时露好容易才爬上了聂家的坡。山路不好走,她身上全是泥点子。刚想抱怨几句,一位老人家就迎了出来。时露看到她衣服上的补丁,默默把话吞了回去。 聂婆婆不会说普通话,全靠丫头帮忙翻译。她们家本来有5口人,父母和弟弟在小姑娘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再没回来过。本来这种情况是无法通过贫困户考核的,但是田书记还是给报了上去。 话说到一半,从屋后面跑来一条大野狗。聂丫头抱着它喜欢得不行,于是向悯生让杨雄伟陪小姑娘去田里耍。 “这么大的狗,不会伤人吧?”时露心有戚戚。 “被狗咬,总比被人害的强。” 向悯生没来由地道。 什么意思? 时露想问,但看男人的表情决定暂时憋着。 聂婆婆见难得有客人来,起身要去厨房里忙活中饭。向悯生却把她拦下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顿土语后,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三张大红票,塞到老人手上。 聂婆婆不愿接。向悯生只让她好好收着。 两人推托的空挡,时露把这间小破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说是屋子,其实顶多算是个挡雨的。墙角爬满了暗灰色的青苔——显是年代太久,墙壁已经无法抵挡山林湿气。旁边的老八仙桌下面摆着一个热水瓶,还有几个瓷缸瓷盆以及塑料杯。都挺新的。时露心想。以这家的经济水平绝对买不起这种生活用具。 她抬眼看了看正执着于把钱塞到老人口袋里的向悯生,心中明了。 中午饭还是决定在聂婆婆家吃。 时露把昨天没吃完的红薯掏出来,献宝似的递给老人家求着帮忙热一下。老人家眼神似是看鬼,随手给丢进了柴火堆里。“欸!——”时露觉得好浪费。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当做宝的纯天然绿色食物,对这里人来说,是除非活不下去了才愿意吃的东西。 祖孙俩把过年才摆出来的鱼肉都给做了。时露看着两菜一汤,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聂家小妹和杨雄伟小朋友,头一回感到嘴里这么不是滋味儿。 “领导,伢家没东西,格底拿去……” 临走前,聂婆婆往时露怀里塞了满满一大包塑料袋装着的,一边塞一边笑着点头。时露掂在手里,分量有些沉。她很上道地握住老人的手,以共产党员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对困难群众给以了亲切的回应。 回去的路上,两人在后面走,杨雄伟在前面疯。 “这啥呀?” 时露扒拉开袋子,扑面而来一股土腥气。 “节节根。又叫鱼腥草。” “哦?就是那个超难吃的!……” 时露自告奋勇地尝了一根。果然,有股很奇妙的味道。 “你觉得不好吃,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向悯生目光直视前方,语气淡然。时露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笑了笑,把东西装进包里放好。 “你经常给他们送钱。” “……嗯。” “除了这家,还有别的人家吧。” “是。” 向悯生说得平常。时露相信,他绝没有说谎。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重新审视起眼前的男人。要说在双燕岩时,她可能还觉得向悯生是脑子不太对劲;如今看来,这个男人打从一开始心眼就被狗吃了!——哪有白给人送钱的?除了傻大个的靖哥哥,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出这种笨蛋了! “你刚刚为什么说,狗比人强。” 时露问。 向悯生抿了抿嘴,似乎不太好说。时露让杨雄伟去前面探路,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等小男孩跑远了,向悯生才压低声音道: “三年前,村子里出了一件奸杀案;” “近些年劳动力外流,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有个老光棍七十多了一个人住,没人管。有天傍晚趁着人少,把刚从学校放学的一个小姑娘拖到田里,给……” 向悯生顿了顿。时露也无言。 “后来,我们报了案;警察也来过。但是老头已经快八十岁;而且我们这里地方偏,警察来一趟不容易;越拖越久,拖到后面,就没信了……” 时露的拳头慢慢握紧。 “穷人贱命。”他似是自嘲,又似是悲愤:“只怪中国太大了;死一个死两个人的,也就死了;有条狗跟在身边,踏实。” 时露默默。半晌,她问: “……那一家人,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向悯生笑了笑:“那一家又生了个儿子;” “儿子姓杨,叫杨雄伟。” 越写越偏。我期待的轻氧型纯爱小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