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夫人》 楔子 楔子 她站在树荫下,任由潮湿的泥土钻进她鞋底的缝隙里,阳光从树荫的间隙照射下来,一束都不肯挨到她身旁。 “你还想要什么呀?”她突然跪下,垂下失神的一双眼睛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泥土将她腿上的白袜染成污浊,她抓着女孩的肩膀,大声地向她吼道,“还不够吗,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呀,难道你连我的丈夫也要抢了去,让我一点颜面都没有吗?”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姐姐,求求你,求求你……”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她的丈夫正在翻阅文件,时不时拿起笔写下些东西,她端着茶走到他身边,将茶壶与茶杯放在桌上,贴心的斟满一杯放在他手边。 “已经这么晚了,别忙了吧。”她双手搭在他肩上,低头柔声道,“早点休息吧,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呀?” “是生意上的事情,”他抬起头看着她,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没事的,你早些休息吧。” 她分明能感受到这是他漫不经心的敷衍,以及他目光中久久不散的冷漠。 “那我不打扰你了,少喝点浓茶,对胃不好的。”她抽开自己的双手,拿了桌上的托盘,伏下身子亲了他的面颊一下。 “晚安。”他拍拍她的肩膀,看着她乖顺的走出他的办公间。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十四个年头,相敬如宾。 她把托盘给了佣人,径直走回房间里。门后的世界永远漆黑一片,她走上前拉开窗帘,让月光照进这个毫无温度的房间里,夜晚的凉风拂过她的头发与身体,似比情人的抚摸还要温柔。 窗外被夜色笼罩的花园充满了静谧的美好,她俯视着这一切,心内却愈加闷得喘不过气来,走到梳妆台前,拉亮了那一盏台灯。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抚着额角那道伤疤,那伤疤像极了生活在潮湿泥土里丑陋的蚯蚓,怎样都消不去,她拨下些碎发将它掩住,又再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容貌仍与花季时无异,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勾在眉间,她还是娴静而美丽的女子,轻易的能得到人们的青睐。 她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咧开嘴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笑得非常难看,好似一个假人,又好像她的妹妹。她从来不会露出自己的牙齿,在上流社会对淑女的衡量准则里,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可她的妹妹偏偏能笑得这般无忧无虑,肆意挥洒属于少女的活力。她妒忌又厌恶那样无拘无束的笑容,因为那从不能是属于她的。 她觉得自己的眼皮越发的沉,便也不打算再折磨自己,灭了灯躺回床上,盖上被子安眠。 在梦里她回到了十三岁的夏天,骄阳追随着她的影子,她小跑着躲到树下,让树荫将她藏起来,她靠着树干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皱成一团的油纸包,满怀欣喜的打开它。 “你在干什么呀?”少女风一样窜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凝在她手里的油纸包上,“那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呀。” “这是老师给我的。”她眨了眨眼睛,将它抓得更紧。 “给我呀。”少女气呼呼的伸出手抢她的东西,漂亮的脸庞涨得发红。 “我不想给你看,这是老师给我的,”她嫌恶的拍开她的手,将东西塞回衣袋里,“你同他又没有关系。” “你是我的姐姐,什么东西都该让着妹妹,”少女蛮不讲理的吵闹起来,“我不管,我就是要。” “你爱上哪里要就上哪里要去,我让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她站起来狠狠的推开少女,轻蔑的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模样,“凭什么我是你的姐姐我的一切都要给你?” “这是天经地义。”少女气急败坏的朝着她吼道,极快的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她的脸砸过去,“你就应该给……啊” 在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少女落荒而逃,疼痛从她的额角传来,她迟钝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指尖沾满鲜红色的液体。 当她再抬起头时,天色忽然变成阴沉沉的样子,她跪在地上,潮湿的泥土将她弄得脏兮兮的。 她的手沾上了更多鲜血。 (一)来客 即使已经精通中文,对于赫尔曼.佩蒂特先生而言,面对面与一位中国人交谈仍然让他感到一阵窘迫。 他环顾着这个装修的富有欧式风情的大厅,试图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对面西装革履的中国男人先行开口,礼貌的寒暄起来。 “您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佩蒂特先生。”男子虽然说着客套的话,可态度依然不卑不亢,“不过关于纱厂的事情,您提的要求确实过分了些。” 他的处变不惊让人钦佩,可作为生意上的对手,赫尔曼自然很享受敲碎硬骨头的感觉,他实在等不及看到这个男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卑微样子了。 “是什么让您觉得为难了,邓先生?”赫尔曼感觉自己的中文蹩脚又生疏,大概是太久没有开口的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好好谈谈。” “总之,厂子我是不会买给您的……”开门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一同朝着门口望去。 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推开了雕花木门,穿着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提着裙摆踏进门来,她的目光瞥到了客厅里的两人,疑惑着打量着棕发碧眼的男人,神色又很快恢复正常,带着笑脸走到他们身边。 “原来家里来了客人。”祝晚亭的目光极轻快地掠过丈夫,停在棕发碧眼的洋人身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友好的向他伸出手,“您好,我是育诚的妻子。” 赫尔曼看着这个玲珑的东方女子,她生的柔美,仪态端庄大方,淡色的旗袍将她身体的曲线展现的一览无余。他是偏爱东方女子的,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他享受身体香软的东方妓女尽心尽力的服侍,她们都是那样美丽易碎的,龌蹉或旖旎的心思放在她们身上,怎样都不过分。 “赫尔曼.佩蒂特,”他握住了那只纤柔的手,低首印上一个礼貌的吻,“很高兴认识您,邓夫人,我来自法兰西。” 邓育诚熟知法国人在交际方面的热情,但这一幕着实是刺眼的,他拉过妻子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安分的坐下。 “育诚,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赫尔曼先生。”祝晚亭的目光越过丈夫落在他身上,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白人面庞,络腮胡削弱了他锐利的神色,蓝绿色眼睛里散出的目光饱含暧昧,“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我只是来和邓先生谈一笔生意,还算不上是朋友。”赫尔曼余光瞥见她旗袍下被玻璃丝袜裹着的一双腿,抢在她丈夫前面从容的向她解释。再愚钝的人都看得出这对夫妇之间并不融洽,邓育诚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这些在行内都是周知的秘密,这样的男人可不配拥有一位美丽得体的妻子。 “赫尔曼先生是来和我谈纱厂生意的。”邓育诚揽住妻子的肩膀,让她的视线里只有自己一人,祝晚亭在他的注视下顺从的点了点头,他这才转过头对赫尔曼说道:“时间不早了,不如明天我再亲自去您的公司一趟好吗,赫尔曼先生。” “怎么好对人家下逐客令的,育诚。”祝晚亭皱着眉头看向丈夫,又看向赫尔曼笑笑,“时间不早了,让赫尔曼先生留下来吃晚饭吧,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么。” “是我想的不够周到,实在失礼了,”面对善解人意的温柔妻子,邓育诚顿觉厌烦,索性转头面对赫尔曼去,“也不知道我们家里的姆妈手艺合不合您的胃口。” “不碍事,我百无禁忌,胃口特别好。”赫尔曼爽朗的大笑,伸手拍着邓育诚的肩膀,在他身后,他的妻子面上浮起恬静的笑容。 (二)隔阂 晚饭后夫妇两人送走了赫尔曼,邓育诚一如既往的沉下脸来钻进书房里。 这一切全被祝晚亭看在眼里,她洗完澡换上睡裙,恍惚的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女佣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托盘上的一壶茶摇摇晃晃,水波碰撞着瓷壁,又很快跌落回去。 “素怡,让我来吧。”她接过女佣手上的托盘,踏着娉婷的步子走上楼梯,来到他的书房门前。她娴熟的换上温柔的笑容,伸手推开了书房门,邓育诚坐在书桌前,他捂着额头,看似一副苦恼的样子。 即使他很快就变回往日她熟悉的神情,但她还是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婉儿”。 在同她貌合神离的丈夫面前,祝晚亭习惯的失聪失明,她若无其事的走去他面前,重复了上千次的动作又一次在她手上发生着。 “早点休息……”她的台词还未说完,邓育诚便激动地将她压在书柜上了,她藏起自己的嫌恶,一双盈透的眸子望着他,镜片反光,映出她惹人怜爱的娇弱模样。 “为什么对那个法国佬那样热情,祝晚亭,你以为我是瞎的吗?”邓育诚忍着恻隐之心发作,大声吼着想震慑她,好让她明白作为妻子应该要怎样的本分。 “你晓得的,原先教我大提琴的老师是法国人,听到那位先生说自己来自法兰西,不知怎的……”祝晚亭咬着唇低下头,再抬头望他时双眼里已蓄了几滴泪了,声音也带上悲悲戚戚的哭腔,“再讲,别人都来到了我们家里,总是要留个好印象给人家,以后办事方便一些。对不起,育诚,我不知道会惹得你不高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只要她一哭,邓育诚必定会于心不忍,女人的眼泪是教人心软的最好武器,他抚着妻子的头发,亲吻她的泪颜。鹅黄色的真丝睡裙贴在她的身体上,美好的曲线在宽松的裙子里若隐若现,更增添了几分诱人采撷的趣味。 “晚亭,”他轻声呼唤娇妻的名字,按在书柜上的手软了下来,拨弄着她外衣的边缘,手指碰到她肩膀,她笨拙的接纳着他的吻,面庞即刻泛上红。 邓育诚想祝晚亭好像永远都是那样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性爱的快乐她无福消受,每一次他们缠绵时,她的反应和动作都还是和新婚之夜一样紧张生涩,连呻吟都是轻绵无力的。他一向是讨厌她这样的,宁愿去花些钱去享受,但今天却又觉得她的生疏是可爱的,这大概也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他的手已经裹住了妻子软绵的乳,不大不小的正好契合他手心,由缓渐急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着,他正自得着,祝晚亭却伸手推开了他。 “育诚,今天不行,我来着月事。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一点休息吧。”祝晚亭低下红透了的脸,声音羞怯细得低去地里,她慌乱地整理自己的睡衣和头发,从他的怀抱里逃走了。 邓育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失神的喝了一大杯浓茶,做贼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孩有着和祝晚亭完全一样的脸庞,但他知道那绝对不是自己的妻子。 “婉儿啊……”他喃喃着,将吻印在了发黄泛旧的相纸上。 祝晚亭没有回去卧室,她下楼走到浴室里,将门关的紧紧的。她抽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浸湿了水,拼命擦自己的脸,直到皮肤发红,她又去擦肩膀和前胸,做完这一些,她把毛巾随意丢在架子上,好像它本来就是在那一样自然。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浴室里空气流通的缓慢,一阵恶心涌上她喉头,她赶紧退了出去,回到卧室里。 夜晚的凉风缓解了她的不适,她站在窗口让风抚摸她的肌肤,她又闭上眼睛,幻想白种人粗糙的手指抚过她的后颈,浓密的络腮胡先于双唇触碰她的肩。 祝晚亭的目光飘向自己的首饰盒,里面藏着一张小纸片,字迹的主人在写下它们的同时,也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她。 她满意的躺去床上,伸手熄灭了电灯。 (三)引诱 收购恒远纱厂的事情没有谈妥,赫尔曼.佩蒂特不打算放弃这块到了嘴边的肥肉,于是在几天之后,他又致电给邓育诚。 这一次不是打到他的办公室里,而是打到他的家里。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看似无用的事情,时间是上午十点钟了,忙碌的丈夫应该早就去上班了,只有他美丽的妻子守在家里,她会自然的接起电话,用黄莺一样的声音向他问好。 在邓育诚家里度过的那个夜晚,他并不止吃了一餐饭,还留下一张写了自己地址和电话的纸片给女主人。 虽然她一再强调这是为了丈夫而要的,但赫尔曼自大的认为这位夫人是在有意的撩拨他,对待丈夫她有意无意流露出淡漠疏离的神情,但对待他却是热切而娇羞的,在他面前扮演这样神情的女人数不胜数,但她是最自然的那一个。 赫尔曼等待着电话被接起的瞬间,他弹着桌面掩饰等待的焦急,电话那一头终于传来声音,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柔和的女声向他问好。 “您好,请问邓育诚先生在家吗?”虽已确定接起电话的人就是她,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发问了。 “是赫尔曼先生吗?”电话那一头的女人认出了他,向他解释道,“育诚去了纱厂上班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呢,您要是急着找他,可以打去他办公室里。” “您是邓太太吗?”他明知故问,又满带歉意道,“抱歉打扰您了,我等下会再打给邓先生的。” “我叫祝晚亭,你可以叫我晚亭的,赫尔曼先生。” “什么?”从她无波澜的声音里,赫尔曼听出一点诱惑的意味,在他行走于这片土地近十年的认知里,贤妻良母是羞怯胆小的,和陌生的男性说话都会让她们无地自容,而这个女人却大方的告诉自己她的名字。 她说自己叫祝晚亭。 祝家是恒远纱厂的大股东,按照中国的人情世故来讲,邓育诚和他的妻子应该是在家族撮合之下结合的,怪不得他们夫妻之间并不亲近。 “再见,赫尔曼先生。”她故意很快向他道了别,挂掉了电话,电流的滋滋声还在响着,她话尾的余韵还在他耳蜗里蔓延,赫尔曼放下电话听筒,手指陷进浓密的胡子里摸摸自己的嘴唇。 他开始期待再一次见到这位邓夫人了,哦不对,他应该叫她晚亭。 祝晚亭看着被自己放下的电话,唇角泛起一点笑意。她知道赫尔曼是耐不住的,当一个女人对陌生人男的热切过了分,难免会让对方多一点心思。赫尔曼绝不像是不解风情的那一类,法兰西的浪漫风流徜徉于他一言一行之间,她总是很喜欢这样的男人,故而也使出一点办法去勾引他,让他也对自己着迷,这样才公平么。 那么多年过去了,祝晚亭发觉报复的机会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恨意的芽一夜之间肆无忌惮的生长着,将她一颗心都撑破了。 在那些总是闲暇的太太小姐们口中,她打听到赫尔曼的一些事情,他大概四十岁上下,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名下有几间实业。近年来本土实业如雨后春笋一般茁壮生长,又逢民众爱国情绪高涨,外资工厂的效益并不好,她仔细的想了想,那天他登门拜访,估计就是在和邓育诚谈纱厂的事情。 祝晚亭的心内已经有了些计划,偷情的快乐是次要的,她在构想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变革。 她本来就不该被锁在这一栋渺小的洋房里的,祝晚亭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户触摸云间洒下来的阳光。 (四)猜疑 邓育诚下班回到家里时,佣人已经煮好了晚饭,祝晚亭安静的在餐桌旁边坐着,她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的,像一尊木偶一样肢体僵硬,面无表情。 佣人都比她热切许多,过来讨好的接过他的公文包和外套,将它们一一安置好,又领着他去了餐厅,说太太已经等了好久了。 邓育诚走到餐桌边,她才迟钝地抬起头道:“回来了,赶快吃饭吧,不然都要凉了。” 说废话是她最在行的事情,他别过头去洗了手,回到饭桌前对着一桌吃腻了的饭菜和无趣的妻子。 “育诚,今天赫尔曼先生打电话给你了吗?”在晚餐的间隙,祝晚亭突然地向他发问了。 “什么?”听到赫尔曼的名字,邓育诚不住皱起了眉头,那天晚上的事情历历在目,她这样问起又让他觉得更加蹊跷。 “今天他打电话到家里来了,问你在不在,”祝晚亭将他脸上骤变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继续装着纯良的样子说道,“我说你不在家里,让他打电话去办公室找你了。” “是这样啊。”邓育诚缓上来一口气,但总觉得还是不太舒服,于是勒令她又道:“以后电话还是让佣人先接,我生意上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的。” “哦,我知道的。”祝晚亭勉强的笑了笑,夹了一块肥油最多的红烧肉到他碗里,“育诚,你每天都那么忙,实在太辛苦了,要多吃点肉才好的。” 她看着邓育诚皱着眉头吃下去,又猛扒了几口米饭抑制恶心的油腻感。她乐于见他出丑的窘态,这是这段维持了十四年的虚无婚姻中她唯一的趣味所在,这个男人无时无刻都让她觉得恶心,但从前她没得选,只能随着命运的水流漂泊。 很快她就能抓住一只船桨了,祝晚亭咬着筷子,对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翌日邓育诚仍是不放心的,于是在出门之前叫了女佣素怡到跟前来。 “你帮我看着太太,”他吩咐她去监视祝晚亭,好弄清楚她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每天她做什么事情,见了什么人,通通留点心,等我回来以后告诉我,晓得吗?” 素怡圆溜溜的大黑眼珠转了转,点着头和他说再见。 这才让他觉得好些,素怡是从乡下来的,性子直得很,想来是不会编半句假话的。 邓育诚出了门口,素怡在他身后合上门,走到窗前见他已走远了,便赶紧轻快地跑上楼去,敲响了主卧的门。 祝晚亭睡眼惺忪的给她开了门,真丝的睡裙被她压出褶子,竹席的纹路印在她的手臂上,发红的一片,显眼得很。 “怎么了?”她将素怡拉进房里来,将门轻闭。 “太太,刚才先生叫我看着你,把你每天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听。”素怡心里藏不住事情,一股脑的把方才邓育诚嘱咐她的话说了出来,焦急的望着祝晚亭。 “你知道怎么做的吧。”祝晚亭早就料到了这一出,邓育诚疑心重,自赫尔曼出现以来她频频做出怪异的举动,难免会教他慌了神,吩咐素怡来看着她不足为奇。 “我知道的,知道的。”素怡殷切的点头,祝晚亭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羞怯的笑起来,“我去准备早餐了,太太。” 祝晚亭应了声好,看她走出门去,她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美好,全然看不出从前曾被阴霾缠身。 总有一天她也会走出这一方阴霾的,一切都在她预想之中发展着,这出戏要开场了,她需要再去好好提点一下她的男主角了。 (五)艳遇 已是放工时间,邓育诚又在工厂里巡视了一圈,便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 他已经打电话回家说今晚有应酬回不去了,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应酬可去,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放纵自己。整日面对那样乏味的一个家,他已提前体会到了衰老的感觉,因此时不时出来找一点乐子,才能让他重新感受到身处壮年的活力。 今天他不打算去找熟识的舞女,他想着自己要去百乐门碰碰运气,结识一些更加漂亮的新鲜面孔。 他的美好幻想成真的竟然这样快,在人影交错,灯红酒绿的舞池边缘,他瞥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浅色的洋裙染上彩灯的斑斓,随着音乐旋出灿烂的花,她头发及肩,发间束着同衣服颜色一样的丝巾,肆意挥洒着她的魅力。 在许多年前,他的婉儿也是这样一身打扮的,邓育诚的目光痴迷的追随那姑娘的身影,将热辣的酒送入喉中。 来到这些地方总少不了几个狐朋狗友的陪伴,今天与他同行的是南平银行的襄理张宏,看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池里那个姑娘的身影,张宏打趣他道:“怎么,看上那小妞了?” 邓育诚笑着瞟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过头继续看着那姑娘,她终于舍得转过这边来,好让他看清她的模样。她有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杏眼圆睁,覆着淡妆的面庞说不上多么惊艳绝色,倒是灵动可爱得紧。 “什么时候你的眼光差成这样了,论身材相貌,这小姑娘连嫂子的一半都比不上。”张宏盯看了一会,张口便轻蔑对她评头论足,眼睛自然也飘向了别处去。 “少和我提她,煞风景的很。”邓育诚下意识皱起眉头,舞池对面的姑娘离开了人群,坐回座位上喝着她的鸡尾酒,她身边坐着一位女伴,看穿着举止就知道是流连风月场的老手,有这样的女人坐在身边,更衬她青涩得甜。 “我说真的,”张宏转头看着他,“要是能娶到嫂子这样好的女人,减寿十年都愿意。” “那你就等着守一尊木偶过一辈子吧。”邓育诚冷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他肩膀,信步向着那道倩影走去。 离近了他反倒词穷起来,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向她开口,脚步不知觉慢了下来,反倒是那姑娘抬眼望见了他,丢下同伴热切地向他跑过来。 在灯红酒绿下她的身影显得不真实,裙角和丝巾随着她的脚步在虚空中画出美妙的弧线,她终于来到他面前,笑吟吟的开口道:“您是恒远纱厂的邓经理吗?” 邓育诚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青春活力的笑颜,愣了好久才答道:“是的,我们认识吗,小姐?” “我叫杜小媛,是《申报》的记者,”杜小媛面上堆笑,热情的伸出手,“我的一位同事曾经写过一篇你的专访,我看了之后就一直很钦佩您,能在上海滩做出一番事业,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杜小姐过奖了,鄙人只是尽了绵薄之力。”邓育诚谦虚道,握住她的纤手,细细绵绵的肌肤触感教他舍不得放下。他的妻子是没有这样的一双手的,她手是有茧子的,她说是早年学大提琴留下的,那样低沉无趣又占地方的乐器,倒是和她很像。 杜小媛不会忽略他眼里流露的倾慕,一个有夫之妇到这样的地方来,不用猜也知道是因为什么,坊间八卦都传邓育诚和他妻子的感情不好,今日见着这一出,可算是坐实了。 一般的小记者必定会抓住这样的花边新闻大肆浪费笔墨,但她从来是不屑做这样下等的事情博人眼球的。报社里有能力有势力的记者数不胜数,她初来乍到却也不免羡妒那样的日子,默默无闻的生活她早就过够了,谁料想今日机会竟然出现在她眼前。邓育诚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能和他熟络起来,以后能得到的好处只多不少。 “对了,您怎么会来这里呢?”杜小媛装着天真无害的模样,明知故问道。 “哦,是生意上的事情,”被心仪的对象认了出来,邓育诚顿感窘迫,只好随口敷衍,“是朋友约我到这里谈的。” “原来是这样呐。”杜小媛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没有一个男人不好面子的,在陌生女孩面前说几句谎话也无伤大雅,这样的情况之下,她当然得给人家一个台阶下,“哎呀,我不会打扰到您谈生意了吧,真抱歉……” “没事,事情已经谈好了。”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像婉儿,邓育诚的目光缠绕在她身上,久违的悸动在他心底蔓延,“杜小姐愿意赏光和我喝一杯吗?” “好是好,只是……”她狡黠的眨眨眼睛,“邓夫人还在家里等您呢。” “很晚了,她已经睡了。”邓育诚揽过她的肩膀,欣赏她惊讶的睁大眼睛,带着她向着浮华一夜的深处走去了。 (六)献计 缓慢而沉重的十一下钟声回荡在空荡的洋房里,赫尔曼.佩蒂特站在窗前,看着夏末月明星稀的天空。 年岁渐长让他感觉到自己精力衰减,往时除了忙于公务必须削减睡眠时间之外,他不会太委屈自己的身体。 但今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今早在他办公室的电话里,细柔的女声又一次向他问好。 坦白说,他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是祝晚亭时,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虽然她已有意无意的撩拨他了,但再怎样想,她都只是个文静端庄的有夫之妇,瞒着丈夫私下苟且是不奇怪的事情,但明目张胆的打电话来他的办公室,这已是令人咋舌的举动了。 比打来电话更让他惊奇的,是祝晚亭接下来说出的话。 短暂寒暄之后,她突然问起为何昨日他没有致电给邓育诚。 “昨天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忘了抽出时间去联系邓先生。”赫尔曼说出无力的辩白,真正的原因是他和几位合伙人都认为这块难啃的硬骨头可以放到最后解决,恒远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好的纱厂,但并非是无可替代的,前期没必要浪费过多时间于此。 “您想收购恒远纱厂,不是吗?”祝晚亭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的,谈着家族实业就像谈论杂事一样的平常。 “我想这不是需要您操心的事情,邓太太。”赫尔曼压下心里的惊异,平静的回答她,虽然上一次她说过可以叫她晚亭,但这样实在显得轻佻,总是不太好的。 “都说了叫我晚亭就好了。”祝晚亭也不恼,心平气和提点他道,“恒远纱厂掌事的不是邓育诚,是我的父亲祝远珩。您要收购纱厂,去和我父亲谈自然是最好的,但他毕竟年纪大了,难免会瞻前顾后,我倒可以给您指一条明路的。” “您有什么好办法呢?”赫尔曼做好了耐心听下去的准备,这样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娓娓道来总不是一件坏事。 “恒远纱厂在上海滩的名气虽然大,但其出品质量较之外资的纱厂,还是差了一些的,能做到今天这样的成就,靠得不外乎是民众的爱国之心和对国货的热情。”祝晚亭仔细的分析道,“但做实业只靠这些是不行的,质量才是立足的根本,设备和技术更需要精益求精。现在恒远用的机器仍是些旧型号的,好一点的外资纱厂早就淘汰掉了,聘请的工匠也是资质平平,好的资源垄断在哪里,我不明说您也清楚。恒远现在是想要变革,但有心无力,若让他们把苦心经营起来的产业拱手相让给外国人,也是不现实的事情,但要是您肯慷慨一点,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提供好的设备和技术给恒远?”赫尔曼沉默了许久,他仔细思量着她的话,没有想到它们竟然是出自于一位温良贤淑的太太口中,即便是男人也很鲜少有如此先进的思想和宏远的目光,邓育诚在商场浮沉多年,竟然还比不上他的妻子。 “就是如此,您提供了好的资源给恒远,既能让恒远纱厂在上海的口碑立得更稳,也能建立双方之间友好的关系。”祝晚亭的声音里多了一份愉悦,被肯定的感觉是很好的,“一旦有了这层关系在,收购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难了,到时候即使有人要说不,也需得惦记您是恒远的恩人。而且,收购一家技术成熟,出品质量高的纱厂不是更好嘛,有些事情急不了一时的。” “如果我并不赞同你的想法呢?”他刻意刁难她道。 “没关系,这只是我一点浅薄的见解,赫尔曼先生一定有别的好方法。”祝晚亭好像猜到他会这样发难,应对自如,“但您要知道,或许您能轻易收购许多纱厂,但恒远的名头是最响的,好的东西自然值得费些心力去争取,不合心意的东西拿的再多,最后也是要扔掉的。” “你倒是很聪明,晚亭。”赫尔曼不吝啬对她的称赞,这样的构想曾在会议上被提出来过,当时尚不成熟,但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合情合理多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讲究情义的,略施小惠能换来更可观的利益,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的父亲一定很后悔没有让你来接管纱厂。” 电话那一头的祝晚亭沉默了好一阵,在赫尔曼关切的问她是否安好时,她才迟钝地答道:“哎呀,谁叫我是女孩子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了,绵绵黏黏的教人心疼,这激发了赫尔曼的保护欲,他甚至希望自己就在她身边,能将她拥入怀中轻柔的抚慰,但他只能隔着电流,说出安慰她的语句,那显得有些无力了。 “没事的,没什么的。”祝晚亭完全没了方才的自信和果敢,此刻的她孤独又无助,“上天让我是这个样子的,我又能去怪谁呢。” “别难过了,你聪明又美丽,是他们有眼无珠。”赫尔曼继续安抚着她,又想到一个十分好的办法,“对了,你帮我想了一个这么好的办法,我该怎样谢你呢,晚亭?” 祝晚亭平复下情绪,答他道:“不如,请我吃一顿法餐?” “什么时候呢?” “您觉得合适的时候。”她的回答总是那样的暧昧不明,“好了,再见,赫尔曼先生。” 现在赫尔曼的脑海中仍回荡着祝晚亭叫他“赫尔曼先生”的余音。他想自己对东方女子的认识还是太浅薄了,这个女人已经成功的吊起了他的胃口。 (七)独家 放下电话之后邓育诚仍是忧心忡忡的,赫尔曼突如其来的示好让他感到不安,他主动提出要提供一些人才和新机器给恒远纱厂,这与他一贯的态度相悖,不太对头。但这件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了,容不得他质疑,因为在和他通话之前,赫尔曼已和他的岳父祝远珩商讨过此事了。 是了,恒远纱厂的董事长是祝远珩,他邓育诚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经理,娶了他家平庸的一个女儿,在世人的非议里尴尬的坐上这个位置,想大展拳脚,却又无计可施。 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机会的,邓育诚看了看桌上的电话,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 这是那晚杜小媛给他的,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了。恒远纱厂与外交好可算得上是上海滩的一件大新闻了,届时只要借用记者的笔好好宣传一番,装模作样的排上几张光鲜的照片,他在上海滩的名声便有保证了。 不过邓育诚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赫尔曼的态度会突然转变的这么快,之前他单刀直入的提出要收购恒远,现在却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估计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外资公司要收购纱厂的事情祝远珩事先并不知情,想来他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情,邓家这边熟悉纱厂情况的只有他和二哥,二哥对纱厂的事情不上心,但出卖自家生意的事情他也是做不出来的,这么一想,问题是出在外人身上了。 他吩咐秘书去调查一下厂子里有谁接触过赫尔曼,秘书跟着他很多年了,也算是一个信得过的心腹,此事交给他还是放心的。 秘书离开之后,他拿起电话听筒,照着名片上的号码转动拨号盘。 电话通了,冰冷刻板的女声问他要找谁,他说出杜小媛的名字,电话即刻被接了过去,甜甜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 “哎呀,没想到邓经理还记得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呀?” “杜小姐,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和杜小媛的交谈总是让他愉悦,她天真又充满年轻的活力,像个梦一样浮在他脑海里。 “什么好消息啊?”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话,杜小媛便激动起来。 “皮耶罗公司准备提供一批先进的纺织机器给恒远纱厂,交接仪式定在这个月的十五号,届时会在法租界的兆瑞饭店举行。”邓育诚平静地将消息讲给她听,期待着她热烈地反馈。 “啊,真的吗?皮耶罗公司可是法租界势力最大的外资公司呢,他们要和恒远合作,这是天大的新闻啊。”杜小媛兴奋不已,但她却经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想必是不想让这块奶油蛋糕被分了去。 邓育诚从容的在她面前邀功道:“千真万确,刚才我和赫尔曼.佩蒂特先生已经把此事决定下来了。” “你说赫尔曼先生,他不就是那位中法亲善大使。”杜小媛更激动了,脑子飞速运转着,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邓经理,这真是太好了,届时一定会有更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出场的。多亏了您给我留了怎么个好消息,我会去……我会好好准备的,谢谢您,谢谢您。” “你是唯一认识的记者朋友,这样的好消息当然要留给你的。”邓育诚当然不止认识她一个记者,谎言为他的梦铺着路,他实在对她着迷,迫不及待的要将在婉儿身上未尽实的梦想寄托于她,他想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应该是很安分又心软的,全然不会变成他的麻烦。 “哎呀,你瞧我真是的,”杜小媛娇嗔自怨到,旋即又换上开朗的声音,“这样吧邓经理,今天下午我下个早班,请您吃一餐饭好不好呀。” “既然杜小姐慷慨,我怎么好拒绝呢?”邓育诚自然的应了下来,只有一杯酒是远远不够的,灯光闪烁的百乐门里他没能仔细地看清她,以后的机会总是会更多的。 “那,再见……不不不,下午见。”杜小媛心满意足的放下电话,望着桌面上的台历露出自得的笑容,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多半已被百无聊赖的生活和这乱糟糟的世道侵蚀了,突然遇上一个活泼又年轻的姑娘,哪能招架得住呀。 她拿出手包里的口红和粉盒,对着小小的镜子描画自己的嫩唇,余光瞟见身旁带着眼镜的年轻男孩正痴痴盯着她,她露出厌恶的神情,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八)谎言 赫尔曼.佩蒂特觉得自己需要去见见祝晚亭,没有任何原因,这样的一个想法从他的脑海里突然跳了出来。 他拿起了电话听筒,手指按在拨号盘上,但很快,他又收回了手,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针针指在“4”上,偏了半格,夏季的太阳亮的让人难以分辨时间,他望着窗外的天空,云朵流过来短暂的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赫尔曼无意当一位正人君子,但考虑到祝晚亭的身份,他认为自己应该谨慎一些。他可不想让她置身于暴怒的丈夫面前,她柔弱而姣美,不应经受任何摧残。 但他想自己还是该主动些去推动这件事情,现在的时间正好,邓育诚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要拿起听筒,铃声在他的手指尖接触到听筒时响起。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的煞风景,赫尔曼拿起听筒,正欲恶声恶气的开口,被电话里轻柔的女声堵了回去。 “赫尔曼先生,你好。” 祝晚亭总是带着为人妻的恭敬向他问好,这更激起他心底龌蹉的欲望,她的嗓子呻吟起来,也一定是相当悦耳的。 “祝太太,您有什么事吗?”赫尔曼维持着脆弱的矜持向她发问,祝晚亭的致电从来都不是为了闲事,他在猜想这一次会发生写什么。 “育诚刚才给家里打电话,说是又有应酬回不来了,还说是和你商谈交接仪式的事宜。”祝晚亭捏着哀怨的语调,明知故问道。 “这就奇怪了,我只在早上和邓经理通了一次电话,他可没有要和我商讨的意思。”赫尔曼冷笑几声,不留情面的揭穿这个男人的谎言,他可无意做帮邓育诚顶包的好人,相反的,他乐于见到这对夫妻成两只分飞燕。 “怎么会这样的?他真是……”埋怨的话没传进他耳朵里,他倒觉得祝晚亭的语调扬了起来,不似先前那班忸怩的伤感,“那么你今晚有时间吗,赫尔曼先生?” “当然,有什么事情吗?”终于要说到正题了,赫尔曼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 “我父亲今天打了电话过来,要我和育诚请您到家里坐坐。我本以为育诚在酒楼开了席邀您过去,这才打了个电话来问候一声,可谁想得他是骗人的,还拿您当幌子,”祝晚亭带着歉意,他甚至能想到她坐在电话旁究竟是多么楚楚可人了,“真抱歉。” “没事的,晚亭。”赫尔曼作势安慰着她,又想起自己要主动些,“你也可以邀请我去的。” “家里的下人闲话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太好。”电话哪天的祝晚亭怯怯的犹豫着,退而求其次的提议道,“不如这样吧,赫尔曼先生,我打电话去问问父亲,能不能请你去我的家里,好吗?” “那我静候佳音了,再见,晚亭。” “再见,赫尔曼先生。” 事情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了,赫尔曼坐回大班椅上,点一只雪茄抽了起来,烟雾随着他的呼吸弥漫,竟划出一个形似女子的玲珑轮廓。 (九)情挑 祝晚亭坐在窗前,夏日的烈焰透过玻璃洒进室内,金灿灿的一片。她穿了一件米色的中袖旗袍,上面绣着鹅黄色的蔷薇花,袖子是雪纺制的,薄薄的一层却又不透肤,显得她保守,倒也不会热。可旗袍下摆开的却是高叉,她的一双腿裹在玻璃丝袜里,脚上的一双黑色高跟鞋,此刻被她勾在足尖晃荡。 素怡帮她盘了个简单的头型,她抽了只淡色口红来涂,就这样轻便的坐在楼下等人了。 祝晚亭自然是想尝试缤纷色彩的,但她吝啬又怨恨,不愿让邓育诚看到自己的魅力所在,于是十四年如一日的在他面前做朴素无味的贤妻良母,搅得他反胃也虚度了自己的好年华,也不知道这幅模样在赫尔曼面前会否窘迫。 半小时前她和父亲通了电话,告知他今天发生的事情,又询问他的意见,父亲极爱面子的,自然会邀请赫尔曼过去。挂了电话后她便致电赫尔曼,让他过来接她。 上天都要感叹邓育诚何其愚蠢,竟然会拿赫尔曼来做借口。祝晚亭当然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不外乎又去找那个熟识的舞女作陪,或者和狐朋狗友去喝花酒,酩酊大醉,彻夜不归。 不知情的长舌妇们只会笑她没本事看不住男人,生生守了好几年的活寡,她自己是知道的,却也懒得和她们辩驳。她对这场包办的婚姻没有期待,经历那些事情之后更是彻底厌恶邓育诚了,之所以和他结婚只是记挂着两家的情分,再讲她最爱的人已经弃她而去,她唯有披上婚纱走入这方坟茔了。 婚后的日子更加难熬,她连和和美美的假象做得漫不经心,就这样虚耗着,夫妻两人貌合神离,一年又一年。 直到赫尔曼.佩蒂特出现在她面前,一位法兰西资本家,英俊健硕,成熟稳重,留着络腮胡。 正想到他就听见了刹车的声音,祝晚亭抬头看向窗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街道旁,素怡跑了出去,又急急忙忙的跑回来,她双颊发红,喘着粗气道:“太太,是赫尔曼先生来了呀。” “待会先生回来了,你晓得怎么说的吧。”祝晚亭拿起手包,低下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晓得,就说太太你回娘家吃饭了,今晚不回来了。”素怡机敏,一股脑说出来了。 “小滑头,”祝晚亭点点她的脑袋,从包里掏出一只口红给她,“喏,送给你。” “谢谢太太,谢谢太太。”素怡兴高采烈地接过来,向着祝晚亭婀娜的背影挥手。 赫尔曼站在轿车旁边,他穿着白短袖衬衫,隐约透出肌肉的形状,他生的高,西裤在他脚踝没有拖沓堆叠,顺眼极了。 “久等了,邓太太。”赫尔曼看着祝晚亭从洋房的雕花木门里走了出来,她总是穿这样淡色的衣服,却衬得她肤色白皙透红,浓妆艳抹的尤物见多了反倒觉得乏味,她这样清清淡淡的面妆和一身打扮,着实让他眼前一亮。 “是我劳烦赫尔曼先生才是了,”祝晚亭堆起笑容,赫尔曼帮她打开后排座位的门,她迟迟不动,眼睛盯着副驾驶的位置,“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邓太太。”赫尔曼会意的帮她打开副驾驶的门,用手挡住门框顶,看着她徐徐走到自己身边,欠身坐进车里,“小心。” 轿车引擎轰鸣,慢慢驶离邓宅,祝晚亭看窗外街景倒流愈快,又回头望着赫尔曼,她大胆伸出手去触碰他的络腮胡,它们卷卷又硬硬的,蛮舒服。 “好玩吗?”赫尔曼分心看了下她,又将目光聚焦到前面的路上,“这么大胆,你丈夫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怎么不叫我晚亭了?”祝晚亭计较起来,忽的收回手抱作一团,又转向窗外。 “总不好在祝厂长面前露了马脚,还是叫你邓太太稳妥。”他空出一只手抚她颊边碎发,指节触碰到她软滑的脸,纯粹只有肌肤的质感,没有干涩的脂粉阻隔,“怎么,你不高兴。” “既是叫了我邓太太,可就不该动手动脚了,”祝晚亭皱着眉头推开他的手掌,故意翘起腿,装模作样的整理旗袍下摆,“赫尔曼先生,你可是一位绅士。” “当绅士是件相当痛苦的事情,邓太太。”赫尔曼这才看清她穿着旗袍是高叉的,一双长腿交叠,丝袜掩去皮肤光泽,却更诱人,他大胆的用手背蹭过她的大腿,余光见她面上笑意难藏,“我可不打算为了谁而禁欲,更何况在你这样的佳人面前不为所动,这才是真正的失礼。” “是吗,可我是邓太太,一个有夫之妇呢。”祝晚亭享受着他温热的手心抚过大腿,陌生的欲火在她身体里燃烧,本能的反应总是先于理智,她不打算太快阻止他,这一个法国男人不会只木讷亲吻她的额头了,他开放大胆,逗逗他不失为一件趣事。 “在我读过的许多描写感情的名着里,有夫之妇更渴望特殊的情感慰藉。”赫尔曼知道她的故意,不满全施加在她一双腿上,温凉的肌肤被他的温度感染,她面颊染上绯红,笑容依旧浅浅的,引得他向更深处去,“您呢,邓太太。” 祝晚亭不答他,张开腿让他好更恣意抚摸,他粗砺的手指触碰着她腿根的娇弱肌肤,热潮在她下腹翻涌,陌生的快感在她的私处蔓延,她决意不让感官放肆,在他将要接触她密处时,突然推开了他的手。 赫尔曼不悦的挑眉看她,在他的目光下,祝晚亭捂着嘴笑出了声。 “中国人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拍拍他手背,又挑逗的用指尖来回去划,“赫尔曼先生,你要有点耐心嘛,好事多磨。” “是吗,晚亭?”他耐心听着她带笑意的教诲,伸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会等到的。”祝晚亭凑近他,在他面颊上留下一个吻。 淡色口红的唇印湿哒哒,泛着暧昧又粘稠的光。 (十)相迎 赫尔曼和祝晚亭到祝家别墅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下人开了铁门让车进去,祝太太汤琼芝听到声音,知道是女儿回来了,便热切地拉起丈夫出来迎接。 不同于夫人的热切,祝远珩眉间愠怒。他其实是知道的,这十几年来,大女儿晚亭的婚姻并不幸福,在七年前她流产之后,夫妻两人之间的隔阂更加深了。女儿晚亭性子弱,不晓得怎么迎合人,邓育诚的心思在外面,她也忍气吞声。他本是看不上这个女婿的,看他稍微懂一点生意上的事情,又碍于两家的情面,丢了个不轻不重的经理给他当着。这些年来祝邓两家一团和气,谁想到今日女儿打了一通电话,把邓育诚被戳破的谎言赤裸裸的摆在他面前。 祝远珩也知道后悔了,当年想靠着活泼的小女儿祝婉儿攀上高枝,便草率的决定了文静内向的大女儿晚亭的婚事,让她嫁到邓家去换来立升纱厂并入恒远名下。现在看来,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女儿最好的年华。 祝远珩看着女儿从一丛花木里走出来,这十几年来他们父女见得甚少,她好像没怎么变,还是少女时的身姿和面容,越发教他感到亏欠。 祝晚亭抬头看着立在门前的父母,眼睛自然的聚焦在母亲身上,父亲被她刻意忽略去一旁,模糊得很。她扬起笑脸,老远就叫了一声“妈妈。” 汤琼芝高兴,顾不得什么就跑过去抱住多时未见的女儿,仔细又亲热的挲抚她的手臂和面颊,嘴里絮叨道:“哎呀,我的亭亭,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啦。”祝晚亭抱住母亲的胳膊,又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父亲,怯怯道:“爸爸,好久不见了。” 祝远珩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只淡淡的点了头,看向她身后的男人问道:“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客人赫尔曼先生吗?” 这时汤琼芝才注意到在祝晚亭身后还站了个棕发络腮胡的洋人,她蹙着眉头端详了一阵,总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年龄大了就是这样,她索性放弃了做着无谓的事情,露出和善的笑容。 “是的,这位就是赫尔曼.佩蒂特先生,”祝晚亭向父母介绍道,“他是皮耶罗公司的负责人之一,要给我们家的厂子提供些新机器和技术。” 祝远珩向赫尔曼伸出了手,寒暄道:“久仰,赫尔曼先生,今天小婿育诚多有冒犯,还望您谅解。” “我想邓先生也有自己的苦衷,能亲眼见到享誉上海滩的祝厂长,是我的荣幸。”赫尔曼对这个男人没好感,只敷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便松开了,除去他的城府和老谋深算不说,想必包办祝晚亭的婚事和他脱不了关系。 “亭亭,你同他一起来的呀。”汤琼芝扭了下女儿的手臂,虽说她看这个高大的洋人比看那个不入流的女婿顺眼多了,但总觉得孤男寡女同行不太妥当。 “妈妈,赫尔曼先生可是一位法兰西的绅士。”祝晚亭看着母亲,暧昧的目光又瞟了下赫尔曼,“再说,人家是我们的客人嘛。” “失礼了,祝夫人。”赫尔曼也向她问好,牵起她的手背印下一个吻,余光瞥见祝晚亭放松的站着,腿间的肌肤还泛着余红,方才在车里抚她大腿历历在目,那柔滑的肌肤触感传到他的神经上,下身立刻起了反应。 汤琼芝不好意思的抽开手笑起来,看见丈夫沉了脸,便回他身边亲昵的挽他胳膊,满脸喜色道:“真是的,我们大家都在外面傻站着,怠慢赫尔曼先生了,快请进吧。” 祝晚亭看着父母前行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赫尔曼腿间莫名的凸起,强忍着笑戏谑望她。 “你一定会忍得很辛苦。” “你怎么知道?”赫尔曼越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的旗袍下摆被风吹的贴在她的腰或臀上,这使得他下身涨得更难受了。 (十一)盛宴 祝家招待客人一向周到,色香味俱全的丰盛菜肴在仆人手上传递着,一道道被摆上餐桌。 有身份的人物最看中表面功夫,祝远珩自然不例外,凭借一桌佳肴向赫尔曼炫耀他的实力和阔气。 赫尔曼低头扫过精美的菜肴,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东方饮食花样繁多,西方菜肴精致讲究,全在这小小的餐桌上碰了面。 祝远珩见他目光在缤纷菜品上流连,自得的假意奉承道:“这突然听晚亭说您要来,也不知道准备些什么好,草草安排了一桌,还望赫尔曼先生不要嫌弃。” “祝厂长太客气了,”赫尔曼看着一桌美味倒觉得头疼,一桌子大补的东西,这可会让他胯下刚安分的老伙计又精神地抬头,“劳您费心,谢谢。” “哎,哪里的话,”祝远珩滴水不漏的继续同他周旋,他深知恒远需要的远不止几台机器和先进技术,只要能抱紧这颗大树,未来的商机无可限量,“皮耶罗公司愿意慷慨的分享机器和技术给恒远,我应当感谢您才是。哦,对了,瞧我这记性,小珍,叫人去把那瓶药酒王拿出来,给赫尔曼先生倒上一杯。” 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赫尔曼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多了,他看着两个壮年男仆端着一个大玻璃瓶子走到餐厅里,里面的液体是深棕黄色,一条三指粗的大蛇悬在瓶子里,下面堆了些黑乎乎的药材和奇怪的东西,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拒绝祝远珩的好意:“还是算了吧,我……” “这是我父亲的珍藏,只有在款待贵客时才舍得拿出来的。”祝晚亭见他皱眉,忍不住添上一把火,“赫尔曼先生,您一定要尝尝才好。” “赫尔曼先生,你就随了我们老头子的心意吧。”汤琼芝也跟着捂嘴笑了起来,这样的境况之下,盛情难却,赫尔曼唯有硬着头皮从祝远珩手中接下那杯诡异的液体,一鼓作气喝了下去。 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了,只有些白酒的辛辣和药材的苦涩,不算难入口。酒下了喉,他听见祝远珩说:“大家动筷子吧。” 赫尔曼自然的去夹面前的黄油鹅肝,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相较于那些怪异的食材可好多了,他方将鹅肝送入口中,却惊得差点吐出来。 不是因为菜的味道怪异,而是有什么东西正撩拨着他的下体,轻轻地由上至下来回划过,他抬头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祝晚亭,她神色如常,正低头吃着母亲夹进碗里的菜,在感受到他的目光之后,她抿唇窃笑了一下。 祝晚亭也是突然起意要这样做的,她本打算就只给他一点甜头,但看到他因窥见她双腿而失态,又觉得要多享受一下引诱他的乐趣才好,便伸脚去亵弄他下身了。 祝远珩在专心讨好赫尔曼,汤琼芝热情的往女儿碗里添菜,不停的说要她吃胖一点才好,现在身子太弱了。他们无心顾及旁事,自然发现不了客人和女儿在餐桌下的苟且。 赫尔曼趁着祝远珩分心的间隙,用口型警告着祝晚亭,才被她撩拨几下他胯下又重燃欲火,憋得实在太难受,只求她安分些,让他好好的吃完这餐饭。 祝晚亭眼底闪过得逞的快意,放下腿专心吃饭了。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祝远珩让下人撤了残羹冷炙,和赫尔曼去书房里讨论生意的事情了,汤琼芝也拉着女儿去客厅里闲聊,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里。 九下钟声响完了祝远珩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时间太晚了,此时快到法租界宵禁的时间了,夜里乱得很,让司机送女儿回去他实在放心不下,再讲邓育诚这时候也应当到家了,劳烦客人也不合适,索性就笑着和赫尔曼商量道:“赫尔曼先生,你看我们谈的太投入了,一下就到了这个时候,不如这样吧,今晚委屈你在寒舍小住一晚,好吗?” “祝厂长太说话客气了,既然你愿意,那今夜我就叨扰了。”赫尔曼本想拒绝,方才那些那顿大补和祝晚亭的坏心撩拨已在他胯下生了火,碍着面子和祝远珩谈了许久,积压的越发难耐了,得快些泄掉才是。但今夜他对祝晚亭短暂的着迷,没心思去找别的替代,回去了也只能自己解决。 他突然想到,现在这么晚了,祝晚亭不可能独自回去,一定也会住在这里。傍晚才听了她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现下他却开始期待品味这块柔软鲜热的豆腐是什么滋味。 楼下祝太太和女儿的谈话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赫尔曼听到汤琼芝对祝晚亭说:“今夜就留下来吧,亭亭,早就叫人帮你收拾好房间了。再讲你要是回去了,保准又被那个小赤佬欺负。” “好的啊,妈妈。” 赫尔曼多心的觉得她声音里带着期待,又看向祝远珩,笑着开口道:“那就麻烦你了,祝厂长。” “赫尔曼先生言重了,你是贵客,款待是应该的。” 祝远珩还不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大补宴席,全都会回馈到女儿祝晚亭身上。 —————————————————————————————— 下一章有福利哦,感觉目前看的人不咋多收藏的也蛮少′-i_-`,希望看到这篇文的大家多多收藏留言啦,不然更文都没有动力啦‘-w?? (十二)浅尝[H] 在浴缸里泡热水澡实在是一种享受,祝晚亭从浴室出来见别墅里已经熄了大灯,只有几盏夜灯亮着指路。她父母上了年纪以后习惯早睡,当然让他们先沐浴了,而且家里今天有客人,她泡澡总是很需要时间的,便在最后才进了浴室,现在是夜里十一点了吧,想必她父母已经睡熟了。 她走路轻,一路回了自己的闺房里,身处这个载满回忆的房间她倒觉得舒畅轻松得多,邓家的婚房里好似浮着浑浊的污物,总是叫她喘不过气来。 站在窗口前面,热风向她袭来,她又仔细地抬头望窗外,感慨良多,全然没发现自己身后立定了一个黑影。 “晚亭。”赫尔曼跟着她一路来到这里,站在门旁看她倚着窗口发呆,她身上的睡裙太短了些,才遮住大腿的三分之一,宽大的外衣也藏不住她后背优美的曲线,这教他更加难以自持。 “还没休息,赫尔曼先生?”祝晚亭听出是赫尔曼的声音,她迟疑的转过头,看见他站在门口,露出轻浮暧昧的笑容。或许是他的身材太高大了,祝家上下没有合适的睡衣,他穿着件宽松的浴袍却还是紧的,洋人身体多毛,棕色的胸毛茂密的生长在他紧实的胸膛上,她没亲眼见过洋人的身体,便好奇地打量他。 “离近了才能看得清楚些。”赫尔曼进了她的房间里,合上门走到她面前,她的丝绸睡裙料子轻薄,下面没有多余的阻隔,细腻的的肌肤若隐若现,饱满的乳房隆起两团滚圆,乳蕾尖尖的凸着,他咽下旺盛分泌的涎液,又道:“还要多谢你的父亲,那一桌大补的珍馐和他珍藏的药酒,搅得我实在静不下心睡觉。” “啊呀,那你一定很需要泄泄火了。”祝晚亭双手抱胸看向他,赫尔曼.佩蒂特有着一张典型的洋人面孔,棱角分明,眼眶深陷,鼻梁高挺,蓝绿色的眼睛像海洋的颜色,令她沉溺。往时她曾将少女的初心错付于一个相似的男人,她想自己永远不可能逃开,只希望这一次她的眼光不要再那样差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去找个年轻漂亮的妓女快活一夜最好。”赫尔曼故意说出让会她吃味的话,看着她脸上流出不悦,双眼盯着他鼓涨难耐的下体,“但祝厂长执意让我留下来,盛情难却。” “可真是抱歉,赫尔曼先生。”祝晚亭才不在意他说的鬼话,伸出手贴在他下身,慢慢撩拨着他,感受那团巨物的蓄势待发的热烈,又用另一只手扯开他腰间的衣带,看着浴袍散落开来,他健朗有型的身材赏心悦目,但还没等她欣赏够,赫尔曼先生的身体已经压在她娇躯之上了。 鉴于祝晚亭一再的撩逗勾引,赫尔曼决定完全放弃理智,他搂着她的盈盈的腰,激烈的吻她,薄荷牙膏的味道在他们口腔里传递,她的唇舌多了些馨甜,在他手指下的皮肤比丝绸更软滑,他迫不及待地去接触赤裸的它们,手抚着她的腿根,那里比傍晚时候更加诱人。 “哦,赫尔曼先生,”两人亲吻的间隙,祝晚亭伸手抚着他浓密的胡子,刚才它们们让她瘙痒,她的手指陷进去了,手腕却被他抓住仔细的亲吻。她抚着他的皮肤,白人肤色是冷调的,被太阳亲吻过泛起粉红,情欲的红又随着她的指尖蔓延,在她掌心的粗长更烫得可怕了,她绕过浴袍,让它完全在自己手心里释放出来,“我不是才同你讲要耐心些嘛。” “我仔细考虑你说的话了,邓太太,”赫尔曼又一次特意称呼她邓太太,让她更享受偷情的背德快感,他松开她的手腕,沿着手臂纤弱的曲线来到她胸前,这对娇乳的触感可比看上去惊人,她身材并不丰腴,但每一处都生得刚好,他用指尖撩弄着翘起的乳蕾,心里为自己的幸运喝彩,“热豆腐虽然烫嘴,但一定是新鲜美味的,我值得去为它冒险。” “所以,你就迫不及待闯进我的闺房?”祝晚亭憋着气同他说话,久未经情欲的身体如何受得住他娴熟的挑弄,她勉强的在他面前装淡定自若,手套住他的男根上下来回。但腰肢早就在他手里软得不像话了,赫尔曼的爱抚更过分了,他探进睡裙里,手掌包住她整团乳房,乳尖被夹在手指缝隙里搓揉着,她自觉面皮发烫,在呻吟溢出来之前,要赶紧将话说完才好,“这里可是祝家,我的父母都在。” “那不更好么,让他们看看自己生养了多么好的一个女儿,”赫尔曼看她鼻尖和面颊都红了,便知道她也欲火中烧,她的动作青涩,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快感仍让他满足,他很愿意快些给她同样的满足,短暂眷顾她的双乳,又将手伸进她裙下。她的腿根也已经湿了,想必蜜穴只会更加泛滥,他伸手拉下她的底裤,沿着濡湿的肌肤触碰她的密处,手指挤进去抚弄那颗敏感娇嫩的蕊心,“也好让他们同意你和邓育诚离婚,成为我的女人。” 祝晚亭不敢开口,生怕在他面前露了羞,低头抵着他的肩膀享受手指在蜜穴里翻搅的快乐,久旱之后的甘霖激得她心跳得难受,她只手抓住他厚实的肩膀,握着他昂扬男根的手也不住缩紧,突听他低吼了一声,才放开手,抬起头用晶莹的眼睛看着他。 赫尔曼凝视她的面庞,这时他才发现她神色里还带着一点惊慌,放荡成性的女人是不会露出这般表情的,保护欲在他心里升起了,动作也自然和缓了些,他低头轻柔地去吻她面颊,半哄着她问道:“怎么了,我的小女孩?” “可以……不要进来吗?”祝晚亭羞怯的捧着他的面庞,细声说出自己愿望,这一切本不在她意料之中的,但既然已经发生了,她就想看看这个男人是只把她当做情欲的消遣,还是真的对她上了心。他的激烈与温柔都令她着迷,她告诫自己得忍住,不要再轻易地将一颗心交付出去了。 “没关系,晚亭,如果你不喜欢,用手帮我就好。”赫尔曼捧着她及肩的长发,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她在他怀里轻声吟着,像只白兔。他温柔地抚弄她的蕊心,确定她已经完全放松了,才让手指挤进她的穴口。 可真是紧。 赫尔曼心里不禁赞叹道,想必她很少经历性爱,怪不得会惊恐羞怯。他一向不是粗暴只顾自己享受的嫖客,他乐于让女伴也得到爱欲的满足,既然祝晚亭不想让他进去,当然不应强迫她。 祝晚亭享受着他的作弄,那粗砺的手指和她幻想的感觉一模一样,剐蹭着她蜜穴里软肉,让她浑身发软,下腹积压的热烧得她失去清醒,她一手握着他的昂扬来为他泄火,一手抚着他的面庞,凑上去亲吻他垂下的眼睛。就好像在亲吻无垠的大海,她这样想着,吻又蔓延到他的胡须上,它们阻碍着她接触他的皮肤,这时候显得坏极了。 赫尔曼移开搂着她腰的手,去眷顾她的身体,她的睡裙被汗浸得湿了,贴在她身上半露半隐,甚是可爱,他的手指在上面留下情欲的痕迹,舍不得离开。紧致湿嫩的穴道更得他青睐,他的手掌包裹她整个秘密花园,听着她压抑的呻吟,不禁想到自己真正进入时的快乐。 “赫尔曼先生……啊,赫尔曼先生……”长久以来积压的快乐猛烈迸发,让她脆弱的身体即刻崩溃,祝晚亭叫着他的名字,让潮涌倾泻在他的手上,她抱着他的肩膀,久违的快乐和满足让她想放声大哭,但终究还是止住了。 赫尔曼抬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她的眼角闪过晶莹的光,像眼泪更多些。她的脆弱是隐藏的一面,他想这么多年来她一定是怨恨且委屈的,和一个不爱她又漠视她的男人生活了这么久,装出若无其事度日,无妄之灾降临在她身上,她也只能独自受难。 在他的国家一个妻子不会活得这样压抑痛苦,他可以狠下心去对待任何事情,坦然的施展诡计,唯独不能看见女人的眼泪。 祝晚亭看着他蓝绿色的眼睛,低下头怔怔的笑了出来,但那好像笑容比哭还要难看,赫尔曼亲吻着她的发丝,抚着她的背道:“亲爱的,你还没有让我享受,这实在不够公平。” 她急忙抹了抹脸,两只手都伸到他胯下。但他却摇了摇头,抚着她温热的面颊,将她的双腿分开,男根贴着她湿淋淋的腿间,抵在穴口,却没有进去的意思:“不必劳烦你的双手。” 赫尔曼享受着她的娇躯依偎在自己怀里,他在她腿根挺动,让男根也享着蜜液和柔嫩的肌肤,虽然比不了真实的交合,但也不错了。 一阵激烈的抽插之后,白浊的稠液撒在她腿根上,赫尔曼舒了一口气看向祝晚亭。 欢爱过后,两人躺在祝晚亭的小床上休憩,赫尔曼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亲吻她发红的面颊,看着她露出轻松的表情,不禁问道:“你想过以后吗,晚亭?” 祝晚亭抬头看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十三)秘密 “你想过以后吗,晚亭?” 祝晚亭料到赫尔曼会问她这样的话,倘若他们的关系只停留在言语的往来,或是隔靴搔痒的挑逗,那丝毫不必担心,但现在他们已经越界,有了肌肤之亲后总要考虑的更多些。今晚发生的事情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她懊恼自己太过轻浮,让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她害怕赫尔曼将她视作饥渴的荡妇,却侥幸觉得他不会这样想。 “我想过的。” 她郑重的点了点头,从赫尔曼怀里坐起来,在他有力的臂弯里,她好像一只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幼雀,“皮耶罗公司不是要收购我父亲的纱厂吗?我会帮你的。” “我们在床上不该谈生意的事情,”赫尔曼从她的肩头一路抚到腰间,他捏着她的手臂,温柔的发问,“我是说我们两个人的以后。” “我们?”祝晚亭惊讶于他竟然会这样问自己,于是刻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看向窗外,“我不会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情,赫尔曼先生。百乐门的舞女,花街柳巷的妓女,我听说你对她们也是一样的好。”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偷情的刺激,何必做那么多无用功呢?你只要掀起自己的裙子就好了。”赫尔曼作势掀起她的睡裙,暧昧的轻触她腿根,“你很聪明,利用恒远来接近我。但说实在的,亲爱的,我看不出你究竟想要什么,恒远是祝家的心血,你没有理由把这样珍贵的东西拱手送给外人。而且我很清楚,一段婚外情不值得用这样的重的代价来换。” “我的父亲用我余生的幸福去交换了他纱厂的发展前景。我又为何不能用他的纱厂来交换自己的快乐呢?”祝晚亭享受着他柔情的抚弄,却长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柔。被当做交易的筹码,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你知道那是多可悲的一件事吗,赫尔曼先生?” “可怜的小女孩。”赫尔曼搂住她的腰,让她离自己再近一些,他不希望她在脆弱的时候是孤独无助的,从前没有人能给她怀抱,但现在他正在她身边。 “所有人觉得这桩婚事是天作之合,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恶心的。邓育诚根本不爱我,我们结婚的第二个月,他就带着一身酒气和劣质的脂粉香从外面回来,我不愿意让他再碰我,于是他和他的家人就变本加厉的贬损我,到今天为止,整整十四年了。”祝晚亭闭上眼睛,脱力的伏在赫尔曼怀里。她悲戚的指控着邓家人的恶毒,却不想太快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迷恋,他是唯一有实力成为她盟友的人,她需要可不仅仅是他温柔的怜惜。 “你想借我的手,报复邓育诚,并且给你父亲一个教训?”赫尔曼的手指扫过她的背脊,她睁大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他看见了更多未知的东西,疑问在他心底升腾,凭借祝晚亭的才智,她早可以找到依靠脱离困境,为什么在十四年后才突然的选择他,“是什么吸引你选择了我?” “皮耶罗公司是法租界里最有实力和野心的贸易公司,我见识过你的手段,既然你看上了恒远,我想这是个值得抓住的机会。”祝晚亭埋头于他颈间,故意躲避他的眼神,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因,至少现在不能,“这对你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赫尔曼先生,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当然不会拒绝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赫尔曼低头吻着她的额头,他知道她一定隐瞒了一些秘密,无论这些秘密对他是益或害,都不是现在需要思考的事情,他真切的感觉到祝晚亭对邓育诚以及整个邓家的恨意,这足以让他们成为伙伴了,“你心里一定有很多折磨他的好方法,对吗?” “是的,赫尔曼先生。”祝晚亭双手撑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遮住她大半面颊,她柔白的面从黑发里露出来,下巴被他伸手托住,他凑上来,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她的脸即刻泛红,又接着说道:“明天我的父亲大概会叫他来这里,我想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我会见机行事,现在小女孩该睡觉了。”赫尔曼抽开手臂,让她躺倒柔软的鹅绒枕头上,又扯来薄被该住她泛红的娇躯。祝晚亭抱着他厚实的手掌,侧过身望他,但很快倦意侵袭了她的头脑,她眯着眼睛,嘴里喃喃着什么,在他的安抚下放松的进入梦乡。 他确定祝晚亭已经睡熟了,才轻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臂,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吻,而后捡起地上被蹂躏的脏乱得不成样子的浴袍遮住重要部位,蹑手蹑脚地退出她的房间。 坐在客房里赫尔曼回想起她半梦半醒之间嘴边喃喃的那句话。 听起来像是一句法语。 “jet'aime.” (十四)冷落 邓育诚急急忙忙地搭理好仪容,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就出门去开了车。 昨晚和杜小媛的一餐实在美妙至极,两人相谈甚欢,他喝了些红酒,临走时杜小媛还亲了的他面颊一下。他嫌时间过得太快了,送完她回来家里时已是晚上9点了,素怡告诉他太太回了娘家吃饭,刚刚打来电话说不回来了。邓育诚没怎么在意,心想大概是岳父岳母思女心切,才让她回去陪着,这倒是更好了,他想着这些沐浴洗漱后就上床睡觉了。 有美梦相伴自然睡得香,杜小媛身上的香水味萦绕在他鼻尖,当太阳照进他房间时,他还懒洋洋的享受半梦半醒间的愉悦。突兀的电话里铃声搅乱了他的遐思,他生气地拿起电话,却被那一头浑厚的声音惊得没了脾气。 岳父祝远珩打电话到他们家里来,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与往时他的平静肃然不同,今日他的声音带了怒意,他大声训斥着邓育诚,并让他马上到祝家去。 邓育诚只觉得额头发痛,头脑里的神经绷太紧,连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他预感到自己的谎言出了差错,不然祝远珩为什么会大为光火的训斥他,还叫他到家里去。 昨天为了和杜小媛共进晚餐,他打电话回家里,说要和赫尔曼商讨交接仪式的事宜,今晚就不回家吃饭了,他想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借口,皮耶罗公司一向业务繁忙,这个借口或许还能多用几次。 飞驰在清晨的街道上,阳光洒进车里来,明媚的天气没能让邓育诚放松,离祝家越近,他心里就越慌,也顾不上什么了,只想快些赶过去,免得岳父心里的火气更大。 一直以来他都是忌惮祝远珩的,邓家能有今天的成就,多半要靠祝家的帮扶。自祝晚亭流产以来,七年战战兢兢过去了,邓育诚生怕他拿这件事来问罪。 很快就到了祝家,开门的下人连福叔见他都是一副冷脸,这让他格外不安,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事情不要变得太坏。 邓育诚停好了车走去别墅门前,只觉得自己脚步都是虚的,不知是因为饥肠辘辘还是因为心慌。他来到门前轻敲了几下门,过了好一会女佣小珍才来开门。 “老爷和夫人呢?”一进门邓育诚就急切地问小珍,“还有,你家小姐呢?” 小珍则镇定的告诉他老爷和夫人出去散步了,要到八点之后才会回来,小姐在楼上睡觉,夫人发了话说谁都不许去打扰她。 “那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你给我做一点吧,小珍。”邓育诚只好无奈的在客厅里坐下,胃里饿得翻腾,便想要小珍煮些东西给他。 小珍想了想,走去了厨房里,没过多久她就出来了,手上拿着个白瓷盘子。里面装着两片白面包,她说自己煎了蛋夹在里面,厨娘陈妈出去买菜了,家里只有这些。 邓育诚只好伴着吃这简陋的三明治,面包干硬,没怎么调味的鸡蛋又腥,他觉得这是故意给他的折磨,但也只能吃下去。 过了许久祝远珩和夫人才从外面回来,祝夫人一见他就冷着脸走开了,祝远珩表情倒平淡些,邓育诚想开口问候,谁知他却突然吩咐小珍去让人准备早点,而后也走回房间了,没正眼去看邓育诚一眼。 祝家人的冷落态度让他更不好受,厨房里乒乒乓乓的杂声搅得他头昏脑胀,但这些气都无处发泄,他只能暗自郁闷着。又过了一会,陈妈煮好了饭菜,小珍去叫人下来吃饭,他赶紧整理一下自己,毕恭毕敬的站在楼梯口候着。 第一个从楼梯上下来的人不是祝远珩,而是他极其厌恶的一张面孔——赫尔曼。 此时邓育诚终于知道岳父的怒气从何而来,他的谎言被戳穿了,应该与他商讨事情的人现在正是祝家的座上宾。做生意最重要的讲究一个诚信,他为赴宴信口编了一个幌子,本是没什么的,但涉及到赫尔曼事情就严重了。皮耶罗公司选择帮扶恒远,是看在恒远的盛名之上,若是他撒谎的事情在皮耶罗高层之间传开了,难免会叫恒远蒙羞,两方之间的友好关系也会随之出现裂痕。 赫尔曼的野心没有在祝远珩面前表现出来,他选了个善良的角色,无偿捐赠设备提供技术,这是上海滩所有实业都求之不得的好事情,祝远珩珍视这次机会,当然不允许此事出现任何纰漏,也就怪不得会对他大发雷霆。 但邓育诚转念又想到,和要赫尔曼商讨的事情他只告诉了妻子祝晚亭,祝远珩又是怎么知道,并且将赫尔曼邀请到自己家里来的呢? 谎言被揭穿的难堪和预感被背叛的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大步走上楼梯把赫尔曼堵在中道上,望着他的眼睛里怒火熊熊燃烧。 “早安,邓先生。”赫尔曼却并不在意,反而开口向他问好,“昨天和我的商讨还算顺利吗?” 邓育诚见他是这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心下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挥起拳头就朝赫尔曼面门打去,在手臂被巨大力道制住的同时,他听到了祝远珩的怒吼。 “你在做什么!” 霎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偏,滑倒在楼梯上,像皮球一样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十五)对质 祝远珩看看窝囊的女婿,又看看镇定自若的赫尔曼,连忙向他道歉:“实在对不起,赫尔曼先生,小婿不懂规矩,冒犯了您,还望你能谅解。” “我还好,先去看看邓先生有没有受伤吧。”赫尔曼大度的说出宽慰的话语,面上的神情却傲慢而冷漠。 “不碍事的,就摔了几阶台阶,大男人皮糙肉厚的,怕什么。”祝远珩顿感忧虑,也顾不得别的了,要赶快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免得赫尔曼生出间隙和疑虑,“家里佣人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请吧。” 邓育诚怔怔的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满是失落和不甘,又听到又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抬头去看,发现是祝晚亭和祝夫人。祝晚亭还穿着睡裙,像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们母女俩有说有笑的,好不快乐。 他刚想起身带走祝晚亭回去质问,她就已经发现了他,顿时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哀怨的甩开母亲的手,又被扯了回来。 “我不要见他,妈妈。”两行清泪从她眼底滑落,祝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向他投来嫌恶的目光,她哽咽了好一会,又开口道:“从前在自己家里也就就算了,可这一次还让外人知道了,我哪里还有脸面,我……”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吃完了早饭再说,你哭也要存着点力气对伐,亭亭?”祝夫人抱着女儿下了楼,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邓育诚心慌了,可能真的是猜错了,祝晚亭完全没有偷情过后的慌乱和羞于见人,她脆弱不堪,哭得那么伤心。他又想起方才无礼的行为,还被岳父看得一清二楚,简直羞愧的要钻到土里。 他向着餐厅走去,想给赫尔曼赔个不是,刚要进去,小珍却伸手拦住了他,道:“姑爷,你刚刚吃过东西了,老爷说了,让你在外面等着。” 邓育诚正想着把脾气撒在小珍身上,祝远珩斜眼一瞪,他立即泄了气坐回沙发上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祝家这么的卑微,像个外人似的坐在客厅里被迫欣赏他们四人和和美美的吃早饭。 受了冷落他思绪更杂些,不知怎么的又想到妻子和赫尔曼的事情,按理说,他要去应酬的事情只有家里人知道,能说服祝远珩设宴迎接赫尔曼的也只有她一个人。邓育诚又觉得自己没有想错了,祝晚亭哭得再伤心也只是做戏,她和赫尔曼早就在暗地里纠缠上了,来祝家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行个方便。 他厌恶的望向正在喝粥的祝晚亭,正经的女人哪会穿着睡衣和陌生男人同桌吃饭,从前他只认为她愚钝死板,没想到她也是放浪下贱的,这样一想,他更加反胃。 而杜小媛就不一样了,一想起她,邓育诚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她涉世未深,纯真而可爱,言语里带着些灵巧的稚气,就像多年前的婉儿一样,令他不可避免的着迷。 婉儿,要是当年娶了婉儿,如今生活肯定会不一样,他不免失落起来。和婉儿那样玲珑活泼的女孩共度一生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当年她没有失踪,现在他们两人一定已经远离里上海滩这个大染缸,在一个清净的世外桃源过上美满的日子了。 他们终于吃好了早饭,走到客厅里来,邓育诚见人来了,收拾一下情绪,冷脸走到祝晚亭面前对她说:“回去吧,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怎么,你急着回去欺负我们亭亭吗?”还未等祝晚亭开口,祝太太先发了话,她把女儿护在身后,指着邓育诚道,“像什么样子?是你自己在外面不干不净,还想把火撒在我女儿身上。” “妈,你讲讲道理,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邓育诚看着祝晚亭委屈的低下头,火气更大了,“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赫尔曼是怎么晓得的?再说若不是她邀请,爸会专程设宴吗款待客人吗?” 祝晚亭的眼泪即刻掉了下来,她红着眼讲道:“我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十四年了,你出去应酬的时间那么多,如果我真的对不起你,何须等到今天呢?” “是我打电话去问邓太太的,邓先生,你究竟有多不信任自己的妻子,竟把这样的污水泼在她身上?”赫尔曼看着祝晚亭哭起来,突然向邓育诚发起难来,他转头看着祝晚亭,她却即刻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眼前的一幕让邓育诚愣住了,他才发出一个字音,就被赫尔曼的话打断。 “早上祝厂长和我交谈之后,提议要和我见面详谈一次,我担心太劳烦他,就拒绝了。之后他又说和邓经理谈也行得通,我想这倒是一个办法,本来是要在电话里和你说的,可我忘了,后来一直忙着也没有想起来,直到放工的时候。”赫尔曼镇定的编织着自己的谎言,好像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一样,自然的天衣无缝,“我想你大概回家了,就致电到你的家里去了,谁知道邓太太说你告诉她已经和我约好了,我们都觉得奇怪。邓太太是识大体的女人,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还特意请我来到祝厂长家里商讨。” “听得可还清楚?”坐在主位上的祝远珩终于发了话,那高傲轻蔑的神情,仿佛在看一粒卑微的尘土。 邓育诚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着,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不会昏倒去,他这回可算是彻底得罪了岳父和赫尔曼。 “邓太太的确是和我一起来的,是我执意要去接她的。她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做,反倒是你,邓厂长,一再怀疑自己的妻子。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狭隘和无理的丈夫。”赫尔曼摇了摇头,失望的看向祝远珩,“祝厂长,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完了,昨天我们的交流很愉快,但有一点我想和您说明的是,我不希望这次合作中,有任何人揣测皮耶罗公司的用意,或是做出欺瞒之举。” “当然,伙伴之间,有什么比诚信二字更重要,”祝远珩站起来热切的握着赫尔曼的手,拍拍他肩膀的间隙,锐利的目光指向邓育诚,“今天实在耽误您太久时间了,实在是抱歉。” “不碍事的,事情解释清楚了,我也该回去了,再见。”赫尔曼彬彬有礼的和所有人道别,而后走出来祝家的大门,几分钟后,汽车的行驶的声音和铁门开合的声音响起了,而后又缓慢的消失在空气中。 (十六)离合 祝远珩看着一团狼藉的客厅,先让太太和女儿坐了下来,又吩咐下人斟茶,抿了几口之后,才抬起眼睛,缓缓的开口道:“怎么变成哑巴了,育诚?刚才你指责晚亭时不是振振有词吗,那现在就来说说你昨晚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要撒一个这样大的谎?” “我……”邓育诚终于清醒过来,顿了好一阵才说道,“我昨天去见了记者,和他们商讨如何报道这次的仪式才好,其中有几个女孩子,我是怕晚亭知道了多心,才会……” “才会编这种无稽的谎话?”祝远珩震怒,拿起手杖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知道这次合作有多么重要吗?稍有差池,对恒远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你说了一个谎话不要紧,但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恒远不诚,那我辛辛苦苦多年建立起的口碑和声誉,都要毁于一旦!” “我不知道赫尔曼会……”邓育诚欲做辩白,祝远珩又张口打断了。 “这么多年了,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你任何时候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本来这一次,我是准备让你去仪式上做恒远的代表,让你也在上海滩露一露面,可现在只证明我又一次看走了眼。”祝远珩气的咳嗽起来,汤琼芝和祝晚亭赶紧来安抚,他顺过一口气来,又道:“总之,交接仪式你就不要出席了,免得又惹起赫尔曼先生的不快。” “可是我已经和记者们谈好了……”邓育诚不甘的看着他,希望事情还能有些转机。 “好了,我累了,经不起这些事情。”祝远珩撑着手杖上了楼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给他。 汤琼芝目送丈夫上了楼,又转回头看着邓育诚悠悠的开了口:“育诚,你今天可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啊。” “妈,我……”面对岳母,邓育诚更加哑口无言,看着她身旁面色黯然的祝晚亭,心里愧疚的很。 “若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你就和亭亭离婚吧,丈夫不要她了,我这个妈还是养得起她的。”汤琼芝揽着女儿的肩膀,平静道,“赫尔曼先生说得对,一个多么狭隘和无理的丈夫,才会在外人面前猜疑污蔑自己的枕边人?亭亭嫁到你们家这十多年,她过得怎么样,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当年她流产的时候,还一个劲的叫我们不要怪你,可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对她的。” “妈妈,不要讲了。”祝晚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倦,她抬起头看着邓育诚,两眼盛满了泪,“育诚,我以为我做这么多,你会对我好的,可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我和赫尔曼先生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你自己做错了,还要凭空污我的清白。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我,可是既然你娶了我,为什么连好好待我都不肯?你要是真的觉得我是累赘,配不上你,那就和我离婚吧,我们两清了。” “我知道错了,晚亭,和我回家吧,回家我们再慢慢说好吗?”邓育诚走近了些,俯身和她说话,和祝晚亭却惊恐地躲进母亲怀里。 汤琼芝赶忙去安慰女儿,又恶狠狠的望着邓育诚,抓起茶杯砸在他腿上,道:“给我滚出去,等你想明白了再回来,滚!” 热烫的茶水洒在他膝盖上,他疼得叫出声,又引来汤琼芝鄙夷的目光,祝晚亭仍旧缩在母亲怀里不看他,他自知理亏,也不再做无用功了,失落颓然的离开了这个让他丢脸的地方。 祝晚亭看着他的背影,面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十七)早餐 享受爱欲和说谎的快乐之后,人通常觉得懒散,赫尔曼.佩蒂特没去公司里,开车回了位于贝勒路的别墅。 门没锁,想必今天他的好友克莱蒙德.罗恩也偷懒没去公司上班,通常罗恩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旷工,那便是在他的女友黛莉亚娜.希诺德小姐放假的时候。 刚踏入客厅就听到了黛莉亚娜的声音,她从餐厅里探出半个身子,和赫尔曼打招呼。 “罗恩,猜猜是谁回来了?”她把手放在嘴边聚拢,朝着浴室喊到,又转回头看着他,“早安,佩蒂特,我们好久没见了。” 赫尔曼换了鞋子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吻,接着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笑着跟她问好:“是啊,黛莉亚娜,你都不知道没有你的夜晚罗恩有多么孤独寂寞。” “我再寂寞也比佩蒂特好得多,”罗恩穿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了,他走到黛莉亚娜的身边,抱着她的肩膀亲吻她,又看向坐在她身边的赫尔曼,“等我换好衣服的时候,希望你已经让出位置了,好吗?” “你该劝劝他不要这小气,如果我对你意图不轨,那么在英国的时候他就没有机会了。”赫尔曼大度的坐到一边去,黛莉亚娜用叉子戳破了贝果三明治上的水波蛋,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是如此的优秀,怪不得罗恩会把你当做假想敌。”她拿起牛奶喝了一杯,白色的奶泡在她唇上留下一道白,她伸出舌头舔掉,“不过,我很关心的是,难道我们的赫尔曼先生还没有遇到一位可以和他共度一生的姑娘吗?” 黛莉亚娜的话让他想到祝晚亭,饱尝欢爱的她在清晨的日光下更显光彩,即使她刻意疏远也是藏不住这些的。 “也许很快就会有了。”他笑着回答道。 “很快就会有什么?”罗恩从楼上上下来,沿着旋梯一路走到黛莉亚娜身边,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牛奶,疑惑的望着两人。 “我们在讨论佩蒂特的终身大事,”黛莉亚娜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罗恩自然的圈住她的肩膀,“他说也许很快就会有个姑娘和他共度一生了。” “亲爱的,你真的认为会有女人愿意和佩蒂特共度余生吗?他永远不可能被婚姻束缚的,烟酒和女人是他毕生致乐。”罗恩抚着黛莉亚娜的头发认真的揶揄他,又转过头看着他发问道:“说到这个,昨晚你又去风流快活了么?” “当然不,我在为了收购恒远纱厂的事情而奔波,昨天还在祝远珩的家里过了一夜。”赫尔曼刻意隐藏和祝晚亭的欢好,这样的事情不应太早让罗恩这个家伙知道,免得又让他多得到一个嘲笑他的好材料,“而我也不该因为单身而被你鄙视,罗恩。” “祝远珩没有给你惊喜吗?比如安排一个年轻貌美的处女供你这个单身汉享乐。”罗恩坏笑着望向赫尔曼,黛莉亚娜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大腿,看到这两个男人幼稚的针锋相对,实在叫她头疼。 “我真是受够了一回到家就看着你们两个人互相讥讽对方。”她不耐烦的咀嚼着培根,丢开罗恩的手臂走到客厅里去。 “看看,罗恩又惹他心爱的天鹅生气了。”赫尔曼拿了一片切好的法棍,往上面涂抹蒜香黄油酱,浓稠的酱有着滑腻触感,让他想到祝晚亭滑腻的肌肤,沐浴后带着薰衣草的香气。 “不用担心她,”罗恩装作轻松的摇头,目光却一直落在黛莉亚娜身上,过了好一会他才转回头看着赫尔曼问:“你和祝远珩谈的怎么样?” “还不错,我们提出的条件他竟然全部接受了,想必他也有亲近皮耶罗的意向。”赫尔曼咬了一口涂满酱汁的法棍片,粘稠顺滑的黄油沾在他嘴唇上。 “早知如此就不用去接触邓育诚了,他那样鼠目寸光的人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罗恩嗤之以鼻。 赫尔曼笑了笑道:“不过还要多谢他的妻子,这个好办法是她主动告诉我的。” “你是说祝晚亭,祝远珩的大女儿。”罗恩皱着眉头想了想,“你怎么会和她有接触呢?” “那天去邓育诚家里恰巧碰到她回来。”赫尔曼敷衍过去,又从罗恩的话里听出一点端倪,“大女儿?难道祝远珩还有别的子嗣吗?”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祝远珩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就是邓育诚的妻子祝晚亭,小女儿祝婉儿在十四年前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罗恩掰开一只牛角包,满含疑问的看向他,“他们说祝晚亭是个极其内向,性格木讷愚钝,不被丈夫疼爱的妻子。你确定真的是这个女人给我们出了好主意吗?” “当然是她,”赫尔曼压下心中的疑问,自信的给罗恩添牛奶,“等你真正见到晚亭时,就会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这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吗?赫尔曼先生越发觉得有趣了。 (十八)午茶 住回家里最大的好处不仅是可以脱离邓育诚,更好的事情是她和故友叙旧变得方便了。 司机载着祝晚亭去了芙丽丝酒店,这是整个法租界里环境最好,装潢最雅致的一家酒店,还有一个漂亮的大花园,有身份的小姐太太们都喜欢来这里喝下午茶,消磨午后闲暇时光。 以前在邓家住着的时候,她很少来这里,一来是过来需要一个多钟头,实在不方便,二来嘛,则是不想让邓育诚知道她的社交关系,平凡已婚妇人的形象,总要做的像模像样才好。 今日做东的是她在学堂里的好友乔曼宁,曼宁是市议员乔润竹的次女,乔家名下的银行和洋行都是她一手打理的,也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了。来赴宴的除了曼宁还有她在女子中学的同学方渐雅,女中毕业后,渐雅去了英国学医,学成归来后,就在租界里的博爱医院工作了。 祝晚亭想起她们总是羡慕的,曼宁和渐雅都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并且拥有幸福的婚姻。但反观她,则被禁锢在封建的余孽下,假扮一个温驯的妻子。 但她是不能去埋怨谁的,当年她心如死灰,再也没有力气去反抗自己的命运了,失望和恨意让她崩溃,让她失去理智,就这样把自己最好的年华葬送了。 现在祝晚亭不觉得后悔了,因为她等到了。 汽车在芙丽丝酒店门口停下,祝晚亭下了车,吩咐司机等到电话再来接她。 侍者带她走进酒店后的花园,在深处的花木围绕中有一间玻璃房子,侍者打开门请她进去,祝晚亭点了点头,从手包里拿出几张纸币,当做给他的小费。 祝晚亭一向最守时,今天也是如此,离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她坐在玻璃房子里,享受清凉和眼前的美景。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上午的一场好戏看得过瘾,但她并不急于借此摧毁这段婚姻,她的计划还长远着,急不来这一时。 侍者带着一壶茶和小点又回来了,想必是怕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太无聊,先上一些吃食让她消遣。 祝晚亭捻起装蜂蜜的白瓷罐,倒了一点在茶杯里,花茶顺着壶嘴流下来,冲散了透亮的金黄蜂蜜,她用小勺子搅匀,喝进口里。 法国人喝花茶不喜过多的辅料,但上海滩的女眷们嘴里清淡不得,芙丽丝的花茶旁便多配了一罐蜂蜜。 甜滋滋的味道倒也不错的,祝晚亭慢条斯理地饮了半杯,余光瞥见侍者带着一个穿衬衣西装裙的女人走了过来。离近了她看清那是曼宁,曼宁一向喜欢西式利落的打扮,倒也很衬她气质。 “哎呀,晚亭,”乔曼宁一进门就抱她个满怀,“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也真是狠心,那么久都不来找我们。” “我住在杜美路,来这里总是不太方便的嘛。”祝晚亭拉着她的手坐下来,给她倒上花茶,“而且,我丈夫他……” “哎呀,提他做什么,煞风景的很。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终于有机会见一面了。”乔曼宁捧起茶杯,认真地看着祝晚亭,“晚亭,你今天气色这么这样好,有什么喜事吗?” “有么,一定是你多心了。”想起昨晚的事情,祝晚亭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要说喜事,皮耶罗公司看上了恒远,正要提供一批新式的机器和技术工人给我们呢。” “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怎么能错过?伯父已经差人送了请帖到乔公馆去,届时我父亲肯定要出席的。”乔曼宁端了一块布朗尼,用叉子切下一小块,递到祝晚亭唇边,“不过说来也奇怪的,皮耶罗公司一向只谈收购,也不知道这次怎么发起善心了。” “有我父亲坐镇,收购恒远谈何容易。”祝晚亭咀嚼着湿软的布朗尼,巧克力的淳苦在她嘴里散开,“不过,皮耶罗看中了恒远倒不是一件坏事,我父亲一直苦恼无人能接手他的心血,恒远这样大的一块招牌,洋人还是会器重的。” “说到这个,也要怪伯父不器重你,那么早就把你嫁了出去,要是他肯把恒远交给你打理,现在怎么会愁这些事情。”乔曼宁说着话,抚了抚她肩头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曼宁。”祝晚亭面色黯然,心下却发笑,“对了,知微最近怎么样,也好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你说黎知微,我上星期才见过她,怎么,你想跟她商讨报道交接仪式的事情?”乔曼宁记性好,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不过嘛,她才刚休完产假,上一次才和我说她在报社里说话不管用了。” 祝晚亭疑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知微之前不是带了她表妹陆念去《申报》帮她,她生孩子这段时间,一直没怎么过问报社里的事情。”乔曼宁说出自己的见闻,为她解惑,“那个念念也是脾气好能忍的软包子嘛。她回去才知道自己的姊妹被人欺负了,闹到主编哪里去,也只得了几句不瘟不火的安慰,你说她心里哪能好受啊。” “哎呦,那她丈夫就没有出来给她讨公道?”祝晚亭心下觉得这件事情不太简单,便继续追问道。 “怎么没有嘛,杨少爷怎么舍得自己老婆闷气,最后那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被扣了一个月工资呢。”乔曼宁一脸嫌恶,“知微同我讲,那个女孩子心计多得很,现在怕是又去别处找靠山了。” “这样子啊,那她叫什么名字?”回想起邓育诚昨天的一番话,祝晚亭决定约黎知微出来见上一面,但在这之前,她想把这则轶闻打听的清楚些。 “好像叫什么……杜小媛吧。”乔曼宁想了想,突然目光又被屋外来人吸引过去,“哎,你看,雅雅来了呢。” 祝晚亭随她一起望向玻璃外面,心里却在计较些其他事情。 (十九)闲谈 “医院的事情太多了,我才找到机会出来,”方渐雅一落座就带来一股消毒水,酒精混杂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她只画了淡淡两条柳眉,脸上干干净净的,“都等了那么久,这一次我做东好了,想吃什么尽管点。” “这是什么话,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所在嘛,”乔曼宁翻开侍者拿来的菜单,把祝晚亭拉过来一起研究,“再说了,要不是这次晚亭愿意过来,哪里敢去骚扰你啊。” “是了,晚亭,你怎么会回祝家了呢?”方渐雅拒绝了乔曼宁递来的蜂蜜,抿了口花茶消渴。 “我同育诚之间出了点事情,他去和《申报》的记者应酬,担心我起疑心,就对我说了谎话。”祝晚亭将柔弱妻子的模样装的滴水不漏,“本来嘛,也是没什么的,可他偏偏说他和赫尔曼先生去应酬了。人家电话打到家里来,自然就穿帮了,我父亲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请了赫尔曼先生去到家里。第二天叫他来赔个不是,他又疑心我和赫尔曼先生不轨,还打了起来。唉……” “这个畜生。”乔曼宁心直口快,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他成日谎话连篇,有什么资格去怀疑你?去和记者应酬,我看是去百乐门找些不入流的莺莺燕燕了,哼。” “晚亭,都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愿意跟他过啊?”方渐雅看她眼眸低垂,拉着她的手臂劝道,“趁着你现在还年轻,快甩掉这个累赘吧。” “你也说都那么多年了,”祝晚亭无助地望向她们两个,“我同他之间有没有感情倒是次要的,祝家和邓家之间的关系太密了,这个情谊是不能段的,若是我和邓育诚离了婚,麻烦就大了。” “可…可你也不能为了两家的利益和交情,就葬送自己的一生啊。”乔曼宁以为她执迷不悟,愿意忍气吞声的过日子,急得脸都红了。 “曼宁,我会有办法的。”祝晚亭放心的安慰她,越多的人知道邓育诚的可恶,便对她越有利,是乔曼宁和方渐雅这样的名流人士再好不过,“到时候,恐怕要麻烦你丈夫呢。” “这有什么的。”乔曼宁豁然的笑笑,又看向方渐雅说,“到时候你离了那个畜生,让梁大翻译官给你介绍一个音乐家啊,哈哈哈。” 三人一齐哄笑起来,方渐雅叫来侍应点了茶点,三人又闲聊起来。 不一会茶和点心都上来了,三人聊着聊着,话题又到了恒远纱厂和皮耶罗公司交好的事情上。 “皮耶罗公司也给靖言送了邀请函,”方渐雅笑着拿起一块黄油曲奇,“到时候我们又能好好聚一聚了呢。” “是啊,这可真好。不过怎么从没听你说过靖言和皮耶罗公司有交情。”祝晚亭心下好奇,忍不住问道。 “哦,是这样的,原先皮耶罗公司刚开张嘛,政府的人想和洋人交好,又不会说话,就找了靖言去。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靖言和皮耶罗的负责人罗恩先生和佩蒂特先生是大学校友。”方渐雅向她解释起来,“有这层情分在,自然要送一张邀请函的。” 见她们聊的热切,乔曼宁也跟着调笑道:“那你有没有亲眼见过他这两位校友啊?” “见过的呀,他们一起聚会的时候,靖言都会带上我的。”方渐雅嘴角浮笑,“佩蒂特先生是个善交际的人,风趣又健谈,罗恩先生话不太多,性格也沉稳些,不过他们两个人可都是英俊潇洒的法兰西绅士。” “哇,那岂不是引得我们方医生春心大动。”乔曼宁揶揄人的本事十几年来都不曾变过,方渐雅斜着眼不满的瞟她,“不知道梁大翻译官听到了会不会吃味呢,哈哈哈。” 方渐雅懒得理会她,眼睛瞥到坐在她身旁的祝晚亭,她面颊泛红,似笑非笑,便也开口打趣她道:“要说春心动,你看我们晚亭都笑了。晚亭,你该不会是看上佩蒂特先生了吧?哎呀,他人嘛倒是不坏的,只是孟浪又风流,都已经四十岁了还没有成家,你可不能被这种花花公子迷住啊。” “你在瞎担心什么呢,我是有丈夫的人,断然不能做这种事情的。”祝晚亭被她说中心事,不好意思的嗔怪道。赫尔曼的风流是出了名的,这她并不觉奇怪,他的温柔会令所有女人心甘情愿的沉溺。但和他经历那一晚之后,她总是多心的觉得他并不是个随便的男人,想必方渐雅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也好换一个话题了。 “那罗恩先生呢,他不是稳重些嘛。”乔曼宁给她续上茶,一点都不打算放过这些乐趣。 “罗恩先生早就有女朋友了,是芭蕾舞剧团的首席呢,我见过她几次,不夸张的说,要是维纳斯在世,也就是她的样子了。”方渐雅说起那位芭蕾舞演员,一脸沉浸的样子。 “说得我都想见见她了,什么样的绝世名伶能得到渐雅得夸赞。”祝晚亭也好奇,接了她的话头。 方渐雅笑道:“那下次我带你去见见啊。” 三人又哄笑了一会,去谈别的事情了。 (二十)遐想 祝晚亭和乔曼宁从芙丽丝酒店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候了,方渐雅在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才笑眯眯的向着两人走过来。 “你们看,下午茶都喝到了这个时候,今晚的晚餐就由我来做东吧,算是补偿你们等了我怎么久。”方渐雅挤进她们中间来,挽住一人一只手臂,“走吧走吧,我开车带你们过去。” “你什么时候这样的大方了?”乔曼宁将碎发撩去耳后,任方渐雅牵着走,“订了哪一家有名的馆子呀?”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嘛,”方渐雅故意卖了个关子,又转过头去望祝晚亭,看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又道:“曼宁,你看看,我们的晚亭现在多开心呐。” 祝晚亭在她们的笑容中低下头,心下暗叹了口气。正巧已经到了方渐雅停车的地方,三人一同上了车,准备去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 汽车停在极司菲尔路的一幢洋房前面,原来方渐雅说的好地方就是她家,她让佣人开车去停,自己招待她们进屋。 乔曼宁揽着祝晚亭的肩膀嬉笑道:“啧啧,我就讲雅雅不会这么大方的。” “我们家烧菜的师傅手艺可好了,你到外面去,花多少钱都吃不到的。”方渐雅一边回头瞪她一边用钥匙开了门,还没等她进屋,一个粉嘟嘟的小身影就扑到她腿上。 “妈妈,妈妈回来啦。”小女娃笑吟吟的抱着她大腿一个劲叫妈妈,方渐雅赶紧把女儿抱进怀里,温柔地亲亲她软嫩嫩的脸蛋。 在方渐雅抱着女儿向好友炫耀的时候,屋里坐在沙发上读报的男人放下报纸,悄悄走到走到她身后。 祝晚亭和乔曼宁都看见了,但闭口不谈,方渐雅专心的炫耀自己的小女儿,身后站了人也没发觉。 “回来了?”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方渐雅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发现是自己的丈夫,她才舒了一口气,假皱着眉头任他拥入怀中。 “哎呀,坏死了。”看着乔曼宁和祝晚亭捂嘴窃笑,她小声喃喃道。 “渐雅打电话回来说你们要来,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晚餐了,”梁靖言看着妻子的密友,伸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快进来吧,都等你们好久了。” “看来啊,还是靖言有办法治你。”乔曼宁拉着祝晚亭的胳膊,随着梁靖言的脚步一起进到屋里,还不忘顺便逗逗他们的小女儿,“我还以为雅雅要请我们去什么好地方,原来是到她家里做客。” “你还不晓得她嘛?”聊到妻子,梁靖言忍不住扬起嘴角,带着她们到客厅里坐下。 在他们热闹的话语来回中,祝晚亭坐在一旁倒是安静的出奇了,她望着方渐雅怀里的女童,神色凝重的低下了头。 粉嘟嘟的女童倒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从妈妈怀里伸出短短的小手,一边挥舞一边奶声奶气的说:“阿姨抱抱,也要阿姨抱抱。” 祝晚亭期待的看向方渐雅,方渐雅捏了把女儿肉肉的小脸,嘴上说她见到漂亮的阿姨就想往别人怀里钻,不要妈妈,却还是把女儿抱到祝晚亭面前。 “她啊,吃的死沉死沉的,你要小心一点,别让她把你压坏了哦。”方渐雅甩了甩胳膊,看到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又不禁感叹道:“晚亭,这么喜欢小孩子,你自己生一个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躲进丈夫怀里,低头小口嘬杯中茶水。 “没什么的。”祝晚亭下意识的扮出黯然的神色,脑海里却浮现赫尔曼的蓝绿色眼睛,她暗自描摹着自己孩子的样貌,若是以后它也有那样的一双眼睛,一定会很好的。 佣人上来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祝晚亭再是不舍也只得把孩子还给她妈妈,由乔曼宁拉着她向着餐厅走去。 以后会有更多时间考虑这件事情的,祝晚亭低下头,羞涩的笑了起来。 (二十一)求药 好友相聚的美好晚餐之后,梁靖言带着女儿上楼去识字了,她们三人还意犹未尽的聊了一会,直到座钟沉闷地响了八声,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乔曼宁打了电话回家里,才一小会她丈夫就急急忙忙地过来把她接回去,方渐雅和祝晚亭跟她道了别,又坐回去等祝家司机来接人。 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大抵是职业习惯的驱使,方渐雅不自觉的问起她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祝晚亭随意的应答了她,却见她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到:“邓家人不会已经看破了那件事情吧。” “渐雅,你在瞎担心什么呢?”听到方渐雅的话,她忍不住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轻松下来去安慰她,“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就死心了。” “那……那你呢?晚亭,你现在在邓家受着这样的气,又不肯同邓育诚离婚,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想清楚了吗?”方渐雅握着她的手,像个老妈子似的着急。 “我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自然也是有打算的。”祝晚亭看她焦急的模样,心下不免感动一番,她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抚她,“你看看你,医院里面嘛,有数不完的病人要操心,家里面有两个小孩子要操心,我怎么好让你再为我操心呢?” “你想好了就好,想好了就好。”方渐雅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下去压压心,又看向她问道:“不过我一直都没好问你,是怎么想出这种办法来的?” “那时我从邻居太太那里听来的,她说她一个表妹怀第三胎的时候摔了一下,出了好多的血,差一点连命都丢了。”祝晚亭认真回忆了一会,同她仔细解释道,“她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就好几年都怀不上孩子了。当时邓家咄咄逼人,我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唉……”方渐雅看着灯光将她的面颊晕得模糊,恍惚间又觉得十几年前那个温柔而坚韧的少女还是活着的,心里更觉得难受,“当时你明明是有机会给自己找出路的,为什么会被这场包办婚姻束缚呢?” “出路?”祝晚亭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被抛弃的痛苦和失望又一次涌来,挤满了她的心,她不想方渐雅看见自己流露脆弱,低下了头无力辩白道,“什么出路?在我父亲眼里,我只不过是用来换取利益的工具,就算我不嫁给邓育诚,也会被他安排嫁给其他人。况且我不像你那么大胆,也不像曼宁那么有魄力,或许天注定要我这样过一辈子的。” 她话音刚落,便被方渐雅猛地抱住,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人母后她更加多愁善感了,她缩着鼻道:“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我没事,都讲了你不要为我操心了。”祝晚亭抬手拍了拍她的背,“你要真是心疼我,不如帮我个忙吧。” “怎么,你又遇到什么难事了?”方渐雅的眉头皱了起来,紧张的望着她。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的,我嘛是很认床的,昨天回到家里总觉得睡得不安稳,就想跟你讨一点安眠药。”祝晚亭拨弄着颊边碎发,又不安的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哦,原来是这样子,”方渐雅眉头舒开,拍拍她的手背让她放心“安眠药啊,我应该放到药箱里了,你等等,我去找给你好了。” 祝晚亭点头,目光随着她的背影向上而去,碰巧看见她的丈夫带着女儿从卧室里出来,他们短暂说了几句话,梁靖言便抱起女儿走下楼来。 小女孩又跑来缠着她玩闹,她的父亲坐在一边,深褐色的瞳孔仔细捕捉这位陌生客人的一举一动。 祝晚亭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不自在,抬眼望向楼上,希望方渐雅能快些下来,好让她能脱离这样的窘境。 孩子不知道大人的事情,笑吟吟地缠着漂亮阿姨玩乐,这时梁靖言却突然扬起笑容开口道:“看来蕴妍很喜欢你,平时她可不愿意和陌生人这样亲。” “啊,竟是这样。”祝晚亭不自在的应答着,虽然梁靖言是方渐雅的丈夫,但和她其实并不熟,此时他的关注便显得过了分,好在方渐雅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这让她得以舒回一口气。 “家里的药太多了,我找了好一会才找到。”方渐雅走到她身边,把药放到她手里,又抱起女儿坐到丈夫身边,“哎,你们家的司机怎么还没来啊,慢慢吞吞的,要是我肯定要罚他工钱的。” 她话音刚落,就有下人进来,说是祝家的司机已经来了。 祝晚亭起身和他们一家三口告别,把安眠药放进手包里,只身没入黑夜中。 过了好一会,待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响起后,方渐雅认真的看着自己的丈夫问道:“你刚刚为什么那样看着人家晚亭?”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来当年你死活不肯嫁给我,就是因为她的遭遇,不免为她惋惜。”梁靖言抚着妻子的肩膀向她解释道,“她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上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也是这样。” “如果我嫁给那样的丈夫,我也会整天郁郁寡欢。”方渐雅拨开他的手,心虚的低下头哄女儿,小声抱怨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孩子都给你生了两个,还抓着不放,讨厌死了。” “好了,蕴妍,爸爸带你睡觉去。”梁靖言抱起女儿,低头吻了下方渐雅的唇,还不忘捂上女儿的眼睛,“我有多讨厌,晚上你就知道了。” 方渐雅被他弄得羞红了脸,气得皱起眉头,又碍于女儿还在旁边,不好发作。 “爸爸,你又惹妈妈生气了啊?”梁蕴妍趴在他肩上,垂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放心,爸爸会哄好妈妈的。”他拍拍女儿的背让她舒适的睡着,又转头望向自己的妻子,轻松的笑了。 (二十二)解惑 安眠一夜过后,赫尔曼.佩蒂特决定让这一天从解答疑惑开始。 从罗恩口中听到的事情让他起疑,几天以来他通过很多关系打听祝家的事情,只要一提起祝晚亭,无一例外的,他们说她羞怯内向,平平无奇,嫁为人妻之后不得丈夫的喜欢。但她的妹妹祝婉儿则相反,据说她活泼大方,聪慧迷人,给接触过她的人都留下了好印象,她的失踪令人叹惋。 赫尔曼无法抑制怪异的念头从他脑海里浮出来,这让他不寒而栗。如果和他缠绵的祝晚亭其实是另一个人,她处心积虑的接近,假意示好,刻意伪造和夫妻不和,全都是为了引他上钩,让恒远纱厂能从皮耶罗公司汲取更多的好处。 这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交易,赫尔曼有理由相信祝远珩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会利用自己的女儿,教导她向男人张开双腿来为家族企业牟利。 但他更无法忽略他看到的事情,祝晚亭身上表现出的特质与人们口中的祝婉儿大相径庭,她的脆弱和自卑更是无法隐藏的。而他也找不到任解释祝远珩要故意制造小女儿失踪的理由。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去找人暂时为他解惑,他动用一些关系联系到了负责调查祝婉儿失踪案的麦兰捕房,用善意的资助交换一份悬案的卷宗,对他们来说是十分划算的交易。 为了表示对皮耶罗公司和赫尔曼的感谢,麦兰捕房的总捕特地让当年负责祝婉儿失踪案的巡捕接待他。 伪装的友善往往是最容易识破的,赫尔曼踏进麦兰捕房时便感受到了周遭巡捕虚伪变扭的神情以及他们目光中隐含的轻蔑。这并不奇怪,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恒活在矛盾中,卑躬屈膝的奉承之下暗藏蔑视,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表现之一。 接待他的巡捕看起来则平静的多,赫尔曼看向他的名牌,这位巡捕名叫陈甫,他大概四五十岁,额头和面庞积了些岁月的深壑,但并未因此而显出疲态。 他们一同来到档案室里,在关上门之后陈甫才开口向他问好。 “你好,陈先生,不知道你对于这宗悬案还有印象吗?”赫尔曼有意刻薄的回应他,目睹他人的尴尬从来都是一件趣事。 “这可是当年轰动上海滩的疑案,我想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坏,赫尔曼先生。”陈甫的语气不卑不亢,顺势撇开了话题,“总捕同我讲您想要看祝婉儿失踪案的卷宗,冒昧的问一句,您为什么会对这件案子感兴趣呢?” 赫尔曼从他手里接过来卷宗,轻松说出搪塞的语句:“我偶然听说了这件事情,对未来的生意伙伴多些了解总不是一件坏事,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没有,能为你解惑是麦兰捕房的荣幸。”陈甫滴水不漏的恭敬里满载冷漠,他刻意走到赫尔曼视线范围之外去。 赫尔曼瞥见他的小动作,无谓的笑了笑,将专注投入手中的卷宗,里面记录的内容实在简陋,看来巡捕们对这件失踪案并不上心,这也难怪,在祝远珩和汤琼芝的口供里,祝婉儿是个活泼善于交际,有着众多好友的姑娘。在她失踪两月之前,已经被英国的一所学校录取了,远渡重洋求学并非事,她一门心思筹划着这件事情,更多时候是待在外面的,家人也不太清楚她的行踪,起初夫妇二人还很是担忧的,但想到以后她要独自一人在异国生活,便也放下了几分心。因此在祝婉儿失踪之前,他们二人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只以为女儿去了好友家里,第二天只需差人接她回来就好。再加上时逢大女儿祝晚亭成婚,祝家上下为了筹备婚礼忙的无暇分心,忽略了祝婉儿。 夫妇二人真正发现祝婉儿失踪是在婚礼几天之后,在问遍了女儿熟识的好友都得不到她的下落之后,才去了巡捕房报案。 “陈巡捕,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呢?”赫尔曼看向坐在一旁喝着热茶的陈甫,双眼得以脱离繁复东方文字的包围。 “起先我们只以为是虚惊一场,祝小姐是在和家人赌气,躲起来了。”陈甫陷入回忆中,双目放空,“但后来我们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本日记,还有许多礼物。” “她在和男孩交往吗?”赫尔曼对于这样的事情再熟悉不过,在他的少年时代里,他的身影被印刻进许多女孩子的日记里,他也曾精心挑选礼物送给她们,虽然每一段青涩的恋情都无疾而终,但过程总是美好的。 “十八岁正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年纪,捕房上下都以为她只是想脱离父母的束缚,离家出走和爱人私奔。” 陈甫面上忽生一层愧疚的薄雾,“一个月搜寻无果之后,便草草结案了。” “但接下来的十四年,她都杳无音讯。”赫尔曼不客气的揭开他的疮疤,目光又投向手里的卷宗,在看到祝晚亭的名字之后,他下意识的忽略了那些陌生人的证词。 其实他很好奇祝晚亭和这个失踪多年的妹妹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祝晚亭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就好像她从没有这个妹妹一样自然,亦或是因为这件事情让她太过痛苦,而被埋在了回忆的深渊里,再也不会浮出来。 “我不知道其他的巡捕怎么想,但这么多年以来,这件案子已经成了我心里的结。”陈甫惭愧的苦笑着,“但我仍然认为,祝婉儿其实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好。” “这是什么意思?”赫尔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里的卷宗,往前翻了几页细看后,他默认了陈甫的说法。 祝婉儿的人缘看似很好,但在卷宗的证词里,她所谓的朋友们都对她的失踪漠不关心,祝婉儿也从没去过她们任何一人家里,但无一例外的,她们都说祝婉儿和学校里的审核留学的洋文老师走得很近。 “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祝婉儿当时正在做什么,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了。”陈甫叹了一口气,将温热的茶水咽下肚去,“起先我们认为那位洋文教师知道些事情,但后来查到在祝婉儿失踪前几天,他启程去了英国,这条线索断了之后,就再没查出任何东西了。” “那么照你推断,这件案子的始末会是怎样的呢?”赫尔曼向他发问,眼睛却仔细地浏览着祝晚亭的证词。 “这不会有任何意义了。”陈甫话音未落,便见赫尔曼严肃的盯着他,他又叹了一次,徐徐道:“我猜想当年祝婉儿趁着她姐姐结婚,祝家忙的不可开交时和她心仪的男子私奔了,但在路上两人发生了争执,男子杀了祝婉儿,将她弃尸荒野……” “听上去合情合理。”赫尔曼讥诮的扬起嘴角,“但千万别那么悲观,或许祝小姐已经和她的老师在大洋彼岸开始了新的生活,只是碍于世俗而隐姓埋名。” “是吗?”陈甫感到些许释然,他低下头闭上眼睛,好让自己从长久以来的愧疚中短暂脱身,“希望事情真的像您猜想的那样,赫尔曼先生。” “当然,一切都不会太坏。”赫尔曼用虚假言语使他松懈,在他分神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从档案里抽出一页纸,藏进自己的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