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号外(民国)》 胭脂胡同血案1 这胡同得名在里面的脂粉铺子,成名在里面的妓院青楼,说来一股风尘气儿。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的八大胡同里数它最短,格局也不大规整,从南往北越走越窄,像支喇叭、也像个口袋,里面数十家京城最好的妓馆,当仁不让一个久负盛名的销金享乐之地。 从正德年间的玉堂春到前些时候名动京城的小凤仙,四百年眨眼过了,皇帝都改了总统,胭脂胡同仍存,可见天理常在、人欲不息,并且这些年来更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胡同里的娼门又新增几家,并设茶楼烟馆,可在吃茶过烟瘾之际叫上三五个粉头唱小曲儿。不过这是富贵闲散公子哥儿的做派,于寻常贩夫走卒、军痞流氓很不合宜。 从胭脂胡同一直往北走,与百顺胡同相接处有个青砖砌的拱形小门楼,融汇了点西洋特色,门口两盏红灯笼,两边牌子上挂姑娘的花名,院名也雅,叫做“点春”。这二等茶室自然远不能与莳花坊清吟小班的三进四合院相比,里面狭窄的一方天井,二层吊脚小楼,檩条不少都蛀蚀腐朽、千重栏上雕漆斑驳、楼梯嘎吱晃荡。 屋檐下也有大金鱼缸,不过里面的凤尾、七星、狮子头早死了个干净,现而今里面养荷花,夏末可以挖藕,图个经济实惠。门廊下三只鸟笼,一只养黄鸟、一只养百灵。剩下一只湘妃竹的雀笼子空着,玳瑁底子、象牙柄、青花鸟食罐,美轮美奂,鸨儿舍不得用,挂在高处供人瞻仰。 大约是房高院狭之故,天井下面常年不见太阳,两只鸟儿全都闷声不响。不过这做皮肉生意的地方,白天谢客晚上开门,只需要灯火通明,实在用不着阳光普照。 不过是一墙之隔,屋后的街巷是四等窑子,里面尽是些暗门子野娼,五十岁的和十五岁的一同抢生意,是不耻于当街袒胸露乳的。凤娥被抵在墙上,衣裳松松垮垮地褪在腰间,两团棉花包似的乳房被紧紧抓着,腿架在男人的臂弯里,男人颠弄得很扎实,像是个发情的小公猪,剃头挑子完全被他遗落在一旁。 凤娥骂道:“完了没有?打桩似的!” 男人依旧闷头抽添,仿佛没有听见。 凤娥道:“我有喜了。” 男人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几声:“啥?” 凤娥道:“我怀了娃了!” 男人登时放开了凤娥,直僵僵地一动也不敢动,颤抖着嘴唇,六神无主地问:“我、我的?” 凤娥道:“我咋知道是谁的!” 他想要揽住她的肩头,手却被“啪”得打落了。凤娥转身扶住墙壁,翘着圆嘟嘟的屁股,见他半天也没有动静,转头催促道:“给我使劲,把这小崽子肏掉下来才好呢!” 男人磨磨蹭蹭的,给自己揉了几下,“不成”,他几乎含着哭腔道:“我不成了!” 凤娥气恼地转身就走,男人拉住,凤娥回身一瞪眼,他嗫嚅着,似是忸怩又胆怯,最终问道:“你…啥时候再出来?” 她道:“这孽种一天不落,我就别想在我妈手底下活着出来!” 凤娥悄悄回到点春茶室的院子里,趿着鞋走上糟朽的楼梯,一步便是嘎吱一声响。廊子上栏杆低,她回头往下看,跳下去不过是一弯腰的事体。凤娥裹了裹衣裳,呜呜地掩面啜泣起来。 姑娘们平时一觉睡到日上三杆,从不起早。翠玉昨夜一个铺也没卖出去,心烦得五脊六兽的,一夜也没有睡着,自然察觉到凤娥偷偷出去了。翠玉知晓凤娥同胡同口的那个剃头匠一贯有首尾,又嫌她拿糖作醋,便睡眼惺忪地开窗,悻悻地开口,音色敞亮而泼辣:“又想挂头牌,又不想接客,成日倒贴了那些劁猪的剃头的,倒是找个唱大鼓的让咱们也乐一乐呀!淌水就该淌到裤裆里,真是扰人清梦!” 翠玉这一嗓子等于雄鸡第一声,半个楼都醒了,四处传来切切的笑。凤娥被她臊得满面通红,只恨自己不敢从楼顶跳下去。她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嘴,只好尖声骂道:“晚琴小婊子,还在贪睡?死到哪里去了?我昨儿个要的梳头油和针头线买来没有?” 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人答应,凤娥一路下楼一路“小狗日的”满口地骂。晚琴平时住的灶房边的小屋子里空荡荡的,凤娥探头一看,“哎呦”地叫出声:“妈妈,晚琴那小婊子跑啦——” 她哪儿去了呢? 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缠足的檄文一而再地颁布,民间的缠足之风依然屡禁不止。凤娥有好脚爪,裹得巧巧一对小金莲儿,又会唱评剧,所以行情格外紧俏。晚琴是才买来的保定乡下丫头,十岁了还是一双天足。鸨儿下手狠,缠得晚琴抱着双脚嗬嗬地日夜啼哭,疼痛难耐的时节难免要偷偷放开,所以她这脚总是也裹不成。 前些天凤娥亲自上手给她缠,一下子见了血,勉强套上了一双高低鞋,就凭这样一对伤着的小小脚,她能到哪儿去呢? 秋日里的天空蓝得坦坦荡荡,疏朗朗挂三根淡云,好比被一只猫在上面挠了一爪子,带一种难以言喻的悠闲爽气。晚琴手里提着鸨儿吩咐买的兰花烟,在大街上走着,眼泡肿成两只核桃,路也走不稳当,一拐一拐的,鞋尖上的大红绒线球也跟着摇曳。 鸨儿精打细算,凤娥出手却阔,晚琴手里从没拿过这样的大钱,寻思着买好了桂花油还还价,买副便宜针线,余下来可以私置两根红头板。 道路两旁有卖印着梅花的硬面饽饽、鸡丝面,还有小孩子玩的玻璃咯嘣、莫奈何,有吆喝:“货郎送货到门庭,五彩丝线玻璃镜,玉镯银簪货色真哎货!色!真!”的挑担货郎,也有看西洋镜的推车 。 晚琴挑花了眼,咬着指头笑,黄焦焦的脸儿上直放光,可怜又可人。 京城里头除了东郊民巷几条马路铺了沥青,其余的全都用黄土垫道,向来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恰逢五城兵马司的清道夫每天上午用净水泼街,洒得又匀又密,水珠子在太阳底下一照,五光十色。行人走在街上清清爽爽,鞋底一星儿土也不沾。 晚琴头发油光整齐、服帖两鬓,长夹袄下的裤筒短了,扭扭捏捏露两截足踝,打扮得实在水秀轻浮。正经人家的女儿一向不到南城,清道夫见了她,都忍不住狎弄,手腕一斜,有意泼湿她的衣衫。晚琴小步子急急地往回走,脚下不留神,反而跌了一大跤。 鸨儿正急得满院子寻人,刚出了胡同口就瞧见晚琴泥猴儿似的跌跌撞撞地跑来,拽住她瘦伶伶的细胳膊一路拖到房中,盐水浸过的柳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抽一下就是一道血印子。那鸨儿厉声喝道:“这贱蹄子!妈妈养着你,不是让你乱跑的!” 鸨儿眼中无非蝇头一个利字,看在女儿们能挣钱的份儿上,对姑娘们都客气。不过这是明面上的,晚琴是养着的小雏儿,反倒让她花费许多钱钞进去,平日里无缘无故便也有几顿好打。 晚琴抽噎着哭道:“我去帮妈妈买烟,哪里敢乱跑?”鸨儿收下烟,脸色这才缓上一缓,她打开包裹,见里头的烟丝潮潮的,冷笑一声:“五十文就买这么些破烂儿?小蹄子手脚不干不净,妈妈全看在眼里!你又偷藏多少铜元?” 晚琴委屈道:“我就是在前门大街买的,一厘也不少!” 鸨儿并非不信她是跌跤弄潮了烟丝,只是晚琴被买下不过数月,还没有养熟。鸨儿有意立威,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头发都扯下几缕,又拿一只烧红的火钳探在晚琴颈子边,张牙舞爪的。晚琴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浪直逼脸颊,鼻尖已经嗅到头发焦糊的味道,骇得哇哇大哭,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凤娥见此,急忙搀扶鸨儿到一旁坐下,温声笑道:“妈妈消消气儿,我去给您端杯穿心莲泡的茶吃。犯了什么错,饿她几天就是了,何必呢?” 鸨儿看晚琴面如白蜡、惨戚戚地伏在地上,不禁后悔不迭地叫道:“这十块钱买来的,可别傻了,白白折了大洋。” 凤娥用凉水给晚琴拍拍脸,掐了人中,又撕开衣衫仔细端详,从晚琴小襟的暗袋中找到了一枚小小的纸包,从缝里一瞧,正是自己要的红花。她安下心来,脸上露了笑:“瞧这模样嘿,谁当初还没挨过这两下子!” 鸨儿道:“好孩子,你说的是!你调理她几天,就给她点大蜡烛,让她去接客!” 胭脂胡同血案2 凤娥、翠玉几个闻言,无不吃了一惊。要说鸨儿没一个不是五行缺金、唯利是图者,可就算是窑姐儿也讲究个孔门规矩,晚琴不过十岁上下、天癸未至,实在是太早了。 鸨儿原本也想等晚琴学会了吹拉弹唱等应酬功夫再卖个好价,只是八大胡同内尽是名伶红妓,这拉皮条的营生越来越不好做。有人出了二百缠头赀要梳笼个清白小先生,鸨儿被白花花的现大洋唬得心旌摇动,口一松就应了下来。 这人诨名唤作王老烟,原是个爱好狂嫖滥赌、声色犬马的旗哥儿,也曾攀得章台柳、赏得洛阳花,祖上煊赫一时,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只剩下个祖荫的马甲之职。他年轻时候还有产业可供挥霍,如今铁杆庄稼倒了多年,便成了当铺的常客,家门口也多有收古董的来回徘徊。 他提笼架鸟的本性难移,吃不起挂炉鸭子难道还能吃不起炮腰花吗?嫖不动莳花馆的花魁难道还嫖不动次等窑子的姑娘吗?总也不嫌寒碜就是了。一来二去又染上烟瘾,大英帝国的鸦片膏子和东洋的白面儿轮番伺候了几十年,骨髓里只怕全是烟毒。把王老烟活活消磨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不过这并非帝王之相,而是太过弓腰驼背的缘故。 要说他吃穿不愁,日子也过得下去,只是到了这个岁数,接连娶了四房妾室进门,膝下依旧无儿女环绕,偏方秘药也用了不少,仍是不见家里的娘姨坐胎。他前些日子去妙峰的娘娘观里做法事,里头的道长说他业障太重,需找七个童女、撞七次红才得消。 只见他脑后稀疏枯黄的一根小辫儿,嘴唇上头两撮褐色的鼻烟,拖着两条腿,踢里当啷地进门。鸨儿心中十分瞧他不惯,无奈他身上有油水可捞,便笑脸相迎:“呦,王大爷您来啦!您今儿腿脚不利索,这是怎么了?” 王老烟单膝点地,甩袖打千儿,摇头怒道:“嗨呀,别提了!我前儿个去新凤阁,给了个尖先生,这不是害我么!” 鸨儿到:“竟还有这样的事体?您能忍得了这气?” 他道:“被您说中了,忍不了呀!我两个大巴掌赏了那鸨儿,几个龟奴就把我叉出去了。气得我一脚踢在门墩子上,可不就伤了腿脚?” 鸨儿一面招呼姑娘们出来见客,一面道:“怨不得新凤阁的妈妈脸颊肿了半月,您下手可不轻那!” 王老烟眯着一双眼,背手在院中走来走去,也不抬头。鸨儿便笑道:“您在地上找金子呢?” 他回答说:“比金子值钱!我家鸽子早上掉了个四大家的星排鸽哨,我寻摸这掉您这儿了。” 鸨儿道:“您的鸽子哨怎么就掉到了我的地界?” 他笑嘻嘻道:“我家鸽子通人意儿,会闻香儿。” 几个姑娘听见这话都乐,王老烟蹩到凤娥身边,一把揾住了她滚圆的大腿,一面往上抚一面道:“哪儿最香?咱们凤娥的小嘴儿最香!” 凤娥抽身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上回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老烟问:“我上回说的啥?” 凤娥眼珠子骨碌一转,下巴一扬,一掀门帘转身往里面走,声音小梆子一样乒乓响:“你说隔壁院子里的头牌都是冬戴金子夏翡翠,嫌我的银镯儿银戒子寒酸!” “嗳呦,”王老烟哈哈笑着一路追进屋,“还缺什么?下回全给你备齐。”“缺你的良心!”凤娥被王老烟嘬着嘴唇,从门口闹到床榻上,扭糖似的缠做一团。晚琴在屋子里坐罐,没穿裤子,吓得直往屏风后面躲。 王老烟一看屏风下头露出来干干净净的两只小腿肚儿,喜不自胜,向晚琴叫道:“好孩子,出来让干爸爸看看。” 凤娥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那黄毛丫头能比我好看?” 晚琴感到王老烟粘腻的目光扫过来,通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地捂住嘴唇,唯恐自己叫出声来。王老烟道:“凭这姑娘的水灵劲儿,等她长到十五,怕是要赛满街!你信不信?花开堪折直须折,干爸爸今天要先做个探花郎。” 凤娥把脑袋枕在王老烟的肩头,把腿横在了他的腰间,她穿着水色织花筒裤儿,露出青色布袜勾勒的圆润小腿,王老烟乐陶陶地将她尖而小的软底子绣鞋握在手中赏玩。凤娥道:“好达达,我凤娥不要金、也不要翠,只想体贴你。” 王老烟笑道:“好哇,等我给那孩子点大蜡烛,叫你去唱曲儿!” 凤娥嗔道:“谁稀罕唱谁唱!我不!你咋不去找谭叫天,他家就住大外廊营胡同一号,没几步路就到了。” 王老烟道“呦,姑娘,您这不是臊我吗?谭叫天前儿刚归了西啦!” 凤娥双颊泛起薄红,踏着纤纤细步摇摆到了桌边,斟出一杯竹叶青来,脱了小弓鞋儿将酒杯放了进去,翘着脚儿对王老烟道:“女儿说得不是,自罚一杯。”说罢便就着鞋子要喝,王老烟捏着她的小小脚儿,急忙拦下道:“心肝儿,你分我一口!” 王老烟将酒饮下一半,剩下的正待往她口中喂,凤娥不胜酒荤气儿似的绣帕掩着鼻子干呕起来。她身上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一抬眸,一双杏眼里蓄了两汪泪。王老烟“哎呦”地惊叫起来,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凤娥泣道:“好达达,你晓得凤娥跟你一条心,我只是想同你分忧。这一连几个月,我没卖铺给别人,也不知挨了妈妈多少顿打……” 王老烟又惊又喜,一面道:“你说得可是真的?”一面慌里慌张地搀她起来,给她弹了弹膝,道:“地上凉,你别伤了身子。” 第二日清早,凤娥被翠玉几个抬进房中,喝得酩酊大醉,跪在墙角抱着唾盂呕吐,吐完又打开窗子透气。她眼下一圈青黑,眼珠子上发黄发红,神色却亢奋。凤娥的乳尖被啮得稀烂,衬衣上都粘了血,白皙的前胸满是红痕,扯开被子和晚琴钻到一条被筒里。晚琴见她这副模样,怕得浑身瑟瑟发抖,禁不住淅淅沥沥地哭了。 凤娥看她的样子简直一条胖头蚕蛹,好不窝囊,指着她骂道:“哭什么哭?就这样还想赛满街哩?做梦!”凤娥说着,竟也带了哭腔,“那老鼻涕虫儿,膫子上生疮!不把女人当人看!要是落到他手里不把你消遣死!” 晚琴颤巍巍探出半个脑袋,脸上涕泪交横,轻声道:“多、多谢。” 凤娥别过身,哼道:“现在谢我,将来恨我抢你的客哩!” 晚琴讷讷的,闷声不响。 “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姐姐当年十二岁开的脸儿,你看我如今不比做乡下佬好吗?等到那老帮子给我赎了身,我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他不得抬我做姨奶奶?”凤娥嗤笑一声,“那老帮子好歹愿做个绿头乌龟,等足了月显了怀,叫妈妈知道了,我就是个死!” 凤娥吃香灰吃牛膝用冷水洗澡有些时日了,仍是不见落胎,这才嘱咐晚琴偷偷去买了川红花来,已是泡好了,事到临头,她反狠不下心,便把主意打到了王老烟身上。 晚琴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那、那你相好的哩?” 凤娥哼道:“他、他就是个屁!我难不成图他没钱?银子是白的、眼珠子是乌的,我只认银子一个!” 胭脂胡同血案3 不过十天半月的功夫,王老烟摆了三两桌酒席,用抬了凤娥做第五房太太。 这天翠玉张罗着院中的洒扫,推开大门去倒唾盂,正迎上胡同口东张西望的一人。那男人有一张年轻白皙的脸孔,五积子六瘦的,个头儿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好比是竹竿挑了个帐子,说是个男孩倒更确切一些。他见了翠玉,下意识地垂了脑袋,手中唤头的铁器一擦,半条胡同都回荡着嗡嗡的响声。 翠玉放下家什,抱着双臂,笑道:"剃头的,我们这儿晚上才开门迎客。" 他来此并不为花钱买春,臊得直往剃头挑子后面躲,一脚踏翻了火盆,木炭烫到了脚趾,弄得满身狼狈。翠玉噗哧哧地笑了,但并不饶他,接着哂道:"贵子,翠姨问你话呢!是哪个姑娘唤你来推头么?" 按剃头行的规矩,有三不剃:和尚、乞丐和女人,翠玉此言显然全为戏弄。贵子想要争辩,急得脸颊发红,磕磕绊绊地开口道:"这些天怎么、怎么不见凤、凤姨?" 翠玉心知他是来寻凤娥的,却仍禁不住地恼恨起来,恨他念凤娥的旧情。她冷哼一声,嘴角一撇、两眼一翻,风摆荷叶似的扭回院中,"砰"的关上了大门。旋即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闪身出来,贵子认得她是凤娥手底下调理的雏妓,名字叫什么琴什么瑟的,她眼睛滴溜溜一转,见四下无人,悄悄递给他一个丹柿子。 晚琴可怜他。她道:"你走罢,别找啦!凤娥傍了高枝儿,做官太太去啦!" 纵凭贵子有多年走街串巷练出的脚力,找到凤娥也颇费了番周折。那时候恰逢盂兰会,庙里有法事,众人都去西山上香,他在西城游荡了半日,生意稀零,干脆到西直门外看承恩寺的大和尚演飞钹。一路上游人如织,两旁尽是卖灯草香蜡、金箔银锭、纸码纸灯的,好不热闹。 王老烟家的女眷出行,算上仆从足足有十多口人,倒了骆驼不倒架。正房太太乘轿,其余的全走在后头。凤娥身怀六甲,除却肚子,身上并不见胖,反而消瘦了。她被不远不进地落在最后,已是累得面色发白、挥汗如雨,一手撑在腰间,一手拿了汗巾按在额角,软缎子绣鞋包裹的小脚儿一走一拐,还没到山脚下,已然是走不动了。 王家是面子漂亮、里子寒酸。王老烟终日寻花问柳吃烟划拳,一厘进项也无,逼得妻妾做针线缝补贴补家用,根本养活不起一众家奴仆妇,又不肯让他们赎身,下人们这厢低头哈腰喊主子,那厢却偷他的乾隆彩瓶珐琅怀表去变卖。他的妹妹一个到了三十岁上还在家中做老姑娘,另一个出嫁不到两年便守寡回家。蓦地竟不明不白来了一个女人鸠占鹊巢,王宅之中人人自危、人人眼红,凤娥这个姨奶奶过得并不如意。 大太太要摆正头正脸的谱儿,添茶倒水晨昏定省不在话下,夜里侍奉汤药,清早天不亮还要去倒马桶。家中的小姑子不给新嫂嫂穿小鞋、敲缸沿,就不算是旗家的姑奶奶。老姑娘要用滚水烫的手巾擦脸,小寡妇要用铜盆盛着滚水烫脚,凤娥拧了手巾端着铜盆问上三声:"您洗脸、您洗脚。"才肯懒洋洋地搭理上一句:"搁这儿吧。"——烧得她手上没有一块好肉。下头又有刁奴为难,搜刮得她首饰体己存不下分毫。王老烟嫌她身子笨重,没新鲜几天又是家花不如野花香,西边逛窑子、东边找乐子,回家稍有不顺之处便拳脚相加,好像不打女人就显不出爷们儿气概似的。 她挽了旗髻,换了旗装,香粉下的双腮泛着青,嘴上的猩红不再增加容色,脸上只剩苦悲。贵子远远地瞧,心想着那怎么会是她呢?凤娥没了那股泼辣劲儿她就不是凤娥,贵子不敢贸然相认,更不敢上前扶她一把,再一晃眼,车马和人群潮水一样涌过来,人就看不见了。 由此,便闹出两桩命案来。 头一桩实在不足为奇,不过是东四二条王老烟王大爷家中出了一位逃妾,是新娶的窑子娘儿们,自从七月十五去庙里烧香就再没回来,同行的人说是一进山便跑走了。王家人也不报官,也不派人寻找,态度颇有蹊跷。邻里皆道那妾室进门便有了身孕,三个月的功夫肚子倒有五个月大,平日里时常倚着门口斜眼瞟过路的年轻后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没过多久,有山民到附近放羊,在草丛中发现一具女尸,挺着肚子、面目狰狞,衣服首饰被剥得一干二净,下体被捅了个对穿,显然是生前受辱,歹人见她身死,又怕鬼魂纠缠,将尸首的手脚用三寸长的铁钉楔在地上,死相惨不忍睹,这下惊动了警察同仵作成群结队地前来查验,得了个强暴不从致死的结论。 这终究是件丑事,王家人既不前去认尸,也不肯收殓,末了还是警局好歹请了脚夫,裹一张草席将尸首扔在了京张铁路第五道口的乱葬岗。谁知这原本只应存在于茶余饭后家长里短的事情被越传越邪乎,闹得满城风雨,令京中百姓无不闻之色变。 翠玉并不识字,这天却拈着一份三流小报,捂着心口左一个"啊呦!"右一个"好惨!"又招呼鸨儿并姐妹们一同来看: "你们瞟瞟,这上头是不是凤娥?是不是凤娥?"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报上连环画似的绘一组小像,里面的女人燕尾刘海儿,凤仙领斜切两腮、小脚裤儿紧裹双腿,说像是凤娥,却又和寻常画报中的女子并无不同。鸨儿正在里间让晚琴伺候着捶腿,听见叫嚷,烟锅立即敲在了晚琴脑袋上。晚琴疼得嘶嘶的,扶她起身时手上暗使劲,惹得鸨儿大骂:"缺德挨刀儿的——我的腰要折了!" 鸨儿接过报纸,上面斗大的字一个也看不懂,气急败坏地塞给晚琴,道:"上头写的啥?" 晚琴凝眉看了半晌,道:"我认得上头有个'死'!" 鸨儿气得又是一记烟锅敲来,"晦气!死什么死!我知道。" 最终还是叫了站院子的茶房来念。风言风语传到了小报上都是拐过了十八道弯、掺泥带沙变了味儿的,真假难辨。点春院成了名馆,凤娥成了名妓,就连王老烟也成了翩翩落魄公子,名士与名妓、书生伴美人,写得缠绵悱恻,颇有"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意味,简直像是徐枕亚的笔墨。只是公子家有群妒妇兼毒妇,趁着美人怀有身孕去山中拜佛保胎,引她到僻静处,雇了几个地痞流氓将她糟践了,闹得个牡丹枝头艳、零落泥淖中的下场。 有姑娘嚷道:"我早料到凤娥一进门,王家那几位非得把她给活剥了不可!" 鸨儿也听得直嘬牙花子,借机训斥:"都听清了?这就是报应!" 下面的东西便越讲越离谱。说菜市口又杀了一批乱党,有同伙趁夜半无人时去乱葬岗收尸,结果夜幕之下竟发觉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据说那鬼胎双眼通红,还能啼哭,待众人一探究竟时,竟口吐人言,咿呀咿呀地叫着:"苦也!"话音未落,那几人眼前齐齐地一黑,脖子上一凉,被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喉咙,眼睛也瞎了,据闻死时眼球都是血红的。 天色渐晚,有嫖客哼着岔曲摇头晃脑地跨进院门。他面黄肌也瘦,脑门上发黑,一半是人、倒有一半像鬼,见园中鸦雀无声的,不悦地嚷道:"怎么了这是?个个儿都撞了邪啦?" 院中众姐妹一见是王老烟,惊得呆若木鸡,装作有客似的纷纷上楼。鸨儿尖声叫道:"琴丫头,你来伴着王大爷!" 胭脂胡同血案4 晚琴方才听得浑身冷汗津津、脊背生凉,勉强牵起嘴角,笑得牙齿磕磕直打架,哼了一声转脸往后院去了。鸨儿在她身后急得直叫:"哎!你上哪儿去?" 晚琴头也不回地说:"去泡茶!" 王老烟非但不恼,反而喜欢她使小性儿的机灵劲儿,对鸨儿笑说:"无妨无妨,我去房里等,去房里等。" 晚琴走到灶房,挑了最劣的高碎掺着小叶双熏茉莉花茶偷偷往壶中倒,窗子吱呀一响,蹿进一个人影来,她生怕被发觉,手忙脚乱地将壶往身后藏 。见了来人,晚琴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急得直跺脚:"贵子大哥!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贵子是打后墙翻进来的,他守在胡同里已有多日,但是并不打算解释,而是指指二楼的房间,问道:"王老烟?" 晚琴想到了点什么,脸色刷得一下全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平民百姓手无寸铁的,怎好去同那些老爷先生们较量个死活呢?她心中明白,可到底是年纪小,心里又慌,嘴上什么也说不出,只会阻拦道:"你不要去寻仇!" "琴、琴姨!"贵子道——他们剃头行的自知身份低贱,见了窑子娘儿们,甭管多大年纪、是美是丑,一律都得叫姨。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抬举!凤娥死、死得不明白!我去问两句话,问完就就、就走!"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两腮却咬得紧紧的,双手在肥大的裤管上攥来攥去,膝上一弯就要跪下,把话说得很坚决:"您行个方便!" 晚琴慌忙去搀扶,只好道:"我引你去房里,最多两句话的功夫,千万别叫人发觉,不然我又要吃鞭子。" 看准了院中无人,二人悄悄上了楼,王老烟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连声高叫:"人呢?" 晚琴强撑着笑嘻嘻地陪了不是,她心中有惧、手上就没准头,斟一杯茶,泼出去的有一大半。王老烟的太古灯烧得旺旺的,已经打好一个烟泡,他斜在榻上将烟枪凑在唇边,也不急着吃,冲晚琴招招手,指着自己怀中:"来孩子,别怕,坐这儿。" 她正踌躇着,贵子快步上前请了个安,王老烟见他颇为知礼,也没恼,问道:"新来的茶壶?" 贵子回答说:"小、小的从扬州来,有剃头修面的功夫,不知老爷肯不肯赏脸!"他一向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平时少言寡语,当下紧张得顾不得那许多,竟然也能说出来囫囵句子。 "听你这腔儿,不像啊?"王老烟搔搔耳朵,嗤一声:"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扬州搓澡的功夫怎么成了剃头的呢?"他将贵子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瘦高个子白净脸儿,没怀疑太多,道:"巧了,我这好些日子没剃头,脑袋像上了箍儿似的难受。"。 贵子弯了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快刀热水,老爷,您擎好儿吧!" 晚琴帮忙提来开水,也不用板凳,就让王老烟半躺着,拧好手巾板儿热热地敷在他脸上,舒服得他鼻腔里直哼哼。贵子绕到王老烟身后,从肩膀上的褡裢里拿出刮刀、拢子、手推子,先给他拢拢头发,刀片在一个乌黑锃亮的硬布条上唰唰一蹭,磨得锋利闪寒,刀锋呲着头皮哗哗几个来回,便出来一个精神利索的青光脑袋。 热天里头这功夫能叫人身心败火,冷天亦能解困消乏。 贵子用一只短柄小圆刷蘸着水,在猪胰子上擦出了牛奶冰糕似的白沫,还没向他下巴上涂,王老烟支起身子说:"慢!我喝口茶。" 他捞起桌上的茶杯,将将儿饮上半口就啐了出来,指着晚琴骂道:"这沏的什么玩意儿,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他脚尖往晚琴怀中一踹,踢得她眼前一懵,连翻几个骨碌。 晚琴忍痛蜷着脊背磕头道:"老爷,我知错了!这就给您沏新的去!" 等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王老烟哼道:"好嘛,这小狗日的也敢跟老子耍猫儿腻!" 贵子一声不响,拿出一把刮脸刀,五寸来长、寒光凛凛,从下巴修到眉毛,手上灵巧仔细,一时间室内只余唰唰刀声,王老烟赞道:"好刀,好手艺!" "是德产刀片。"贵子很谦逊地答了话,替他揩了脸,问道:"刀锋洗眼,您试试?" 刀锋洗眼是在眼睛里运刀子,刀刃在眼皮上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可以去除眼中污垢而不伤眼球分毫,洗完眼睛明亮清爽,是手绝活儿。王老烟听罢,立即觉得眼中痒起来,说道:"那就试试。" 贵子先在他肩膀上敲了几个穴位,令王老烟浑身上下筋酥骨软,懒得动上一动,就像刚过完烟瘾似的舒坦,接着他将王老烟的眼皮轻轻撑开,冷嗖嗖的刀子蛇信子一样来回游弋,弄完了,有眼泪自然涌出。可这回,眼中的液体流不尽似的一直往下淌。睁开双目,却是一片漆黑,自己到底睁开眼了没有?王老烟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贵子用手指在王老烟眼皮上抚了抚,问道:"不疼罢?" 王老烟道:"疼是不疼,可我怎么看不见了呢?" 贵子道:"您哪,别睁眼,先养养神。" 他暂安下心来,又听见贵子拉家常似的问道:"听——听闻家里近来逢丧?" "哦?"王老烟不安地挪腾了一下双腿,不悦道:"那婊子么,不规矩,留在家有辱门楣,还是死了干净。最近闹得凶吧?我请了七七四十九个道士做法,还怕镇不住?" 贵子道:"那女、女人胆儿小着呢!怎么死了却这样恶?有冤罢?" 王老烟不愿多提,随口应道:"怂人也有三分胆儿,谁知道!" 贵子哦了一声,声音极轻:"这话可是您说的。" 头剃净、脸也修毕,贵子又拧了热毛巾焐在王老烟脸上,刀子在硬布条上唰唰一蹭,用手背试了试,吹毛立断。 "老爷,跳三刀,白给您的!" 刀子挨着王老烟的后颈,跳跃着一路刮下去,又凉丝丝地从后背蹿上来,快得好比几十张刀片同时挥在脖子上,令人头皮发麻。王老烟一张口半个音节也未发出,就被死死地捂住口鼻,脸几乎被热手巾烫下一层皮来,紧接着颈子寒嗖嗖贴上一爿刀片,喉咙被深而快地一划,一冷一热间,整个身子轰得栽倒下去了。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鸨儿见这厢房门大敞着,里面静悄悄空无一人,心中奇怪,走进去查看。结果王老烟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被刀子划伤了双目,脖子也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嘴巴还会一张一合,只是阿阿发不出声,像条没死透的鱼。鸨儿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扯着嗓子哭叫道:"鬼胎索命啦!" 女人的尖叫声、哭声、噼里啪啦穿堂跑过的脚步声乱做一团,晚琴因没了热水,去跨院里抱柴禾来烧,一路上耽搁了时间。她在灶房里听见这动静,联想到贵子的种种情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心想:鸨儿只晓得王大爷是由我伺候的,却不知道贵子偷偷进来过,现而今他跑了,这杀人的大罪岂不是全赖在我身上? 她趁乱顺着穿廊偷溜到大门外,沿墙根儿迈着小步子一路逃了,脚上越来越快,她也忘了辛苦攒下来的几枚铜子,也忘了掖在褥子下的红头板,全然顾不上东西南北,就连奔去哪儿也不知道。 此为第二桩命案。 胭脂胡同血案5 胭脂胡同往南走不远,横一座南北走向的石桥,自清廷没落,这桥也走了下坡路,越修越低,只因从前皇帝祭天途经此桥,天桥之名便保留下来。附近的通衢大街上茶馆酒肆林立,耍猴的、说书的、拉洋片的、练把式都在桥下撂地,凭过路赏钱讨碗饭吃。这是个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个鱼龙混杂之地,每天人多得挨山塞海,要想从这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晚琴到底脑子不笨,知道姑娘家在外惹眼,她在桥洞下了躲一宿,清早起来去琉璃厂当掉了身上的绸袄绸裤儿,换了身破大襟衣裳青布鞋儿,把辫子藏进一顶瓜皮帽儿里,打扮得活脱脱一个小小子儿,又用余钱买了两个棒子面窝头,在桥底下的煤堆里一钻,就这样在凑合了两个日夜。 这闹市之中挤着一所小学,是公立学校,学费不高,学生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壬子癸丑学制已兴,此校也算开男女同校之先河,一到放课时节,男学生穿爱国呢制服、女学生穿阴丹士林布旗袍,脚上都是番布球鞋,脸颊都白白胖胖,三三两两各自结伴走出来,雀跃得好比出笼之鸟。 路边卖糖葫芦、糖瓜、京白梨的小贩儿一拥而上,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晚琴蹲在路边,灰头土脸的,肚囊饿得呱呱叫,实在垂涎。这地方下苦人多,饿肚子的显然不止她一个,学生们一走,卖糖葫芦的便被缠上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花子,年纪看着比她还小些,正敲着合扇向卖糖葫芦的小贩讨钱,眼睛骨碌碌黏在糖葫芦上打转,一边吸溜着口水鼻涕一边脆生生地唱数来宝:“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您发财、我沾光,您吃糨的我喝汤……” 糖葫芦小贩看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不龌龊的地方,捂着鼻子驱赶道:“哪来的脏小孩?咱自己还饿着肚子呐,去去去——” 那小花子支应惯了这种情形,话锋一转,坐在地上撒泼耍起赖来,唱道:“您这个糖葫芦不太好,糖里全是苍蝇脚!您嘴又歪眼又斜,好像八月十五的兔儿爷……”伶牙俐齿的,嗓子棒极了,俏皮话打嘟噜似的一串串地往外冒。 小贩顿时肩膀上放烘笼——恼火了,可又怕他耽误自己生意,撂了一文钱在地上,说道:“开门最后一桩生意,就当给祖宗积德,拿着吧!” 小花子嫌他抠索,不情不愿地弯腰捡起铜元,小声嘀咕:“一个包子还要两文钱哩,还不如给我个糖葫芦实在!” 晚琴在他身背后听得扑哧一乐,笑声钻进小花子的耳中,他叉着腰,拧拧拳头,恶声恶气地瞪眼道:"笑什么笑,要打架吗?" 晚琴连连摆手,答道:"我笑你唱得好听。" 小花子冷不丁地被夸,像被戳了脑袋似的,脖子一缩,害起臊来,又见她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便以为是同道中人,挨着晚琴坐下了,嘴上还气鼓鼓地骂着:"你这是王八笑话没尾巴的鳖!" 晚琴听他讲话有趣,笑嘻嘻地扯他脑后的百岁辫。小花子甩甩脑袋,胳膊肘捅捅她,嘟嘟囔囔地问:"你讨了多少?" 晚琴原本想说我不是叫街的,话没出口却吞了回去,垂头说:"一厘也没有。" 小花子叹口气,"得,咱俩今儿个都得挨饿。" 二人在路边百无聊赖的,冰凉凉的前心夹着后背,就连西北风也灌不进来充饥。正所谓饿极生智,晚琴左顾右盼间瞥见前面有人正唱《七星庙》,有人配戏,还有人拉弦儿,正中央是个十五六的大姑娘,脸上拍了油彩、背后插着靠旗,鹅蛋脸、高个子,威风漂亮,唱完了敲着铜锣向四围的人讨赏钱,围观叫好者甚众。晚琴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办法,拉着小花子道:"你瞧你瞧,咱也唱吧,我给你搭戏。" "哎呦,慢着点儿!我眼花!"小花子蔫得豆芽菜似的,却拗不过她,抹抹眼睛,倾身伸长了脖子,只看了一眼就坐了回去,更丧气了:"咱哪能跟人家俞老板比。" 原来自从大栅栏儿一带的戏园子在庚子年间被义和拳烧毁,有许多伶人戏子在此处卖艺,俞承秋俞老板同他的两个徒弟是近两年才来的,按说也只是三粒小虾米罢了,但是俞老板本人大有来头,他是票友下海,早就成角儿了的。 俞承秋年少时很是过了一段悠闲富贵日子,是吃铁杆庄稼的满八旗人,四品军机章京的独养儿子,据说家里还是红带子。他也提笼架鸟、也养狗遛马,好面子讲排场,过得潇洒任性,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各戏园子中做玩票,俗者唱唱小戏、单弦,雅者上皮黄。一来有名师指点,二来有几分天赋,昆腔、乱弹、文戏武戏他都能唱,戏路广极了,又从不接黑杵儿,在梨园行中留下了不错的名声。待高堂故去后,家业逐渐败落,他无人管束、年纪又轻,就下了海。 老年间讲一打狗、二抹油、七娼八戏九吹手,管唱戏叫"操贱业"。票友下海,多因酷嗜戏剧而费时荒业,那是自甘下贱,更别提是旗人下海,昔之赞许者,皆乃一变而为鄙视。而且票友终成梨园名宿者并不多见,总之这口戏饭,并不好吃。 当年俞承秋扮的是武生,喜欢贴《长坂坡》,专演赵云,因为旗人尚武,多半喜欢骑马射箭,他身上有功夫。他也会一点青衣,但是因个子高、骨架大,扮相不美,只能作罢。天津有一位贞亲王赏识他,常请他到亲王府唱堂会,一时间竟传遍津门,一炮而红了。 辛亥年间他跟着戏班子到天津卫跑码头,恰逢武昌新军发难,戏班子中不少人凭借京剧底子打下的功夫傍身,一脑门子热血地随天津军界挥刀轰了天津制造局。可毕竟准备仓促,武器又并不精良,凡揭竿起义者皆有去无回。俞承秋一向是不温不火和和气气的性子,没掺乎这事儿,算是躲过一劫。可是一个班的人毕竟折进去一半,老班主一病不起,戏班子就散了。他本人也受了不小打击,嗓子就跟哑了火似的,甭管平常有多敞亮多清脆,只要一登台,他就半个字也唱不出。 可俞承秋究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不仅能唱,京胡、月琴、三弦、锣鼓他都会,六场通透。他对经营细故一窍不通,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夫就这样白白地荒废了。他于北京伶界交游广泛,托梨园工会会长田际云帮他在永定门附近置了私寓,渐渐收了二宝、月仙一男一女两位小徒,上午传艺,下午去天桥,全把白地当高台、人群当守旧,徒弟们直工直令地演,他就在一旁拉弦子托腔保调。 可怜一个曾经腰缠万贯、娇生惯养的旗哥儿,落得个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下场,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常饔飧不继,也难免同从前的显贵朋友搭头碰脸,他却自有豁达态度。有人知道他身上的这番典故,也有人是见天桥竟演起了皮黄昆弋——正正经经的雅玩艺儿,想凑个热闹。总之,即便是撂地卖艺,也有不少人捧他俞承秋俞老板的场。 晚琴不懂什么昆腔弋腔西皮二黄,可她听过凤娥唱落子,推着小花子道:"左右是要挨饿,倒不如破罐子破摔,万一有人赏了一文钱,也好凑着买个包子不是?" 小花子对包子的向往毕竟更甚于对唱砸的恐惧,问道:"唱什么?" "《马寡妇开店》!会不会?" 落子是小戏,通俗易懂,这又是一曲骨子老戏,刚能说话的小娃娃都听过,谁还不会哼上几句呢? "别瞧不起人!"小花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道:"你演寡妇,我演狄仁杰!" 寡妇开旅店,被前来留宿的年轻后生挑动春心,唱这一出戏,角儿们必须要做出妩媚的神态来。妓园子里嫖客们爱点此戏,因为有一幕是马寡妇奶孩子,总要唱戏的解怀真演。晚琴个头才刚刚到成人的腰上,头脸全是黑漆漆的煤灰,好比一个泥人儿,她一开口,旁边的人都笑。小花子更比晚琴矮上一头,发丝乱糟糟、衣袍破烂烂,神气活现的模样天然带着喜气儿,自打他一冒出来,围观的人更是乐不可支。孩子们年纪小,调门也高,且不说演得如何,唱得还真挺像那回事儿。看客们纷纷慷慨解囊,铜元叮叮当当撒了满地。 小花子把钱收拾起来,把二人的口袋填得满满的,他手舞足蹈欢喜得过了节似的,对晚琴咧嘴笑道:“我昨夜梦见城隍老爷送我两封大洋,早晨有瞧见许多喜鹊,果真财神来了!” 二人腰包鼓、腰杆子也直,走路脚下生风,大摇大摆地晃进路边的二荤铺,小花子对着正在老虎灶后面忙活的伙计嚷道:"两大碗烂肉面,麻俐儿的!" 胭脂胡同血案6 清清爽爽的面呈上来,浇头是卤得喷香的肉末,虽然是不成形儿的下脚料,但总算是见了荤,趁热往面里一拌,呼噜呼噜吃到肚里,足够哄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开心。更多小说请收藏:upo18.com 吃完了,晚琴同小花子一个咬着筷子、一个含着碗沿,数着铜板结账,眼见刚赚来的钱流水也似的花了出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巴巴的,宛如皮球上捅大刀——都瘪了。 "要是能喝口热汤,那可甭提有多美……" "哎——"跑堂的伙计当即搭着雪白的手巾吆喝着走来,利利索索地收拾了碗筷,又摆上两个粗瓷海碗并一个小碟儿,"两碗面汤,炸咯吱二两,二位,您慢用。" 小花子腾得坐起来,捂紧了钱袋,小脑袋瓜拨浪鼓似的摇:"弄错了弄错了,我可没要这些。" 伙计躬身笑了,"汤是不要钱的"他转身朝角落里一努嘴,悄声道:"这炸货是那位爷吩咐我端给二位的。" 晚琴探头偷眼一瞥,只见一位面容隽秀、体态雍穆的男子,穿杭线春巴图鲁长夹袍,做个旗下打扮,带着两个徒弟正吃晚饭,旁边儿放着卸下来的行头。她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出声叫道:"那不是俞老板吗?" 伙计嘿嘿笑了:"没错儿!俞大爷的名字在咱们天桥叫得响。" 晚琴接着问道:"他说什么了没有?" 伙计回答道:"他说:'这两个孩子有戏缘儿,把我桌上的这盘拿去给他们吃吧'。"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小花子搔搔脑袋,已经拿了一个又香又脆的炸咯吱在手,馋得口水直流,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吃就得了。" 晚琴说:"好歹去给俞大爷磕个头。" 小花子支着脑袋一想,点头道:"也对。" 能得俞老板一句好赞是多稀奇的事情,不光是跑堂的,就连柜台后头的掌柜也早就这两个小孩儿上了心,伙计当然乐意成全,当即给他们带路:"俞大爷,这二位来给您磕头啦!" 二宝今天唱错了词,月仙接不上茬,被人喝了倒彩,俞承秋照例在晚饭的时候说戏,话就重了些,正色直言的,威仪肃然,听得月仙、二宝战战兢兢,垂头不敢落筷。俞承秋听见动静,见他们过来,眼中涌起了淡淡的笑意,调侃道:"呦,这不是同我抢生意的两个孩子么?" 俞承秋从不摆角儿的架子,人也风趣,喜欢开玩笑。晚琴同小花子却当了真,双双跪倒在地上,小花子苦着脸道:"俞老板,您要这么说,我们万万不敢吃了。" 俞承秋大乐,拉起晚琴和小花子的手仔仔细细地问了许多话,来天桥多少时日、是否曾有师承,二人都一五一十地答了,俞承秋一连说几个好字。 掌柜的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佛郎基小金花鼻烟给俞承秋敬上,问道:"俞大爷说什么好?" 俞承秋道:"今天这两个孩子撂地唱评剧,同我们就隔两步远,我瞧着模样也周正,嗓子也听着不俗。" 他忙活一天收锣之后总来吃饭,同掌柜的是老相识,掌柜的笑道:"俞老板,就别卖关子了。您说罢,到底想干什么呢?" 俞承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眼睛温和地向晚琴和小花子望过去,"你们两个乐不乐意做我徒弟?" "多大脸!"掌柜的哈哈大笑,手掌在晚琴和小花子肩头各拍了一下,道:"还不快给你们师父磕头?" 小花子心直口快地问:"俞老板管不管徒弟的饭?" 掌柜的指着他骂道:"这小子饿死鬼投胎来的!" 俞承秋也乐,"小孩子不晓得规矩,不碍事。" 月仙捂着嘴窃笑,二宝脸上也终于有了快活的神色,解释道:"依咱们梨园行的规矩,师父都包吃住的。" "那敢情好!"小花子只见俞承秋的碗中盛着炒肝儿配门钉儿肉饼,月仙和二宝面前滚烫的豆汁儿里泡着炸焦圈,登时喜上眉梢,顺顺当当地磕了头。 "你呢?"俞承秋转头看向晚琴。 晚琴倾身拜了下去,直起身后清清脆脆地说道:"您这话问得晚了!本就是给您磕头来的,哪有反悔的理儿?" 掌柜的抚掌而叹,"您这俩徒弟一个赛一个的鬼灵精!" 掌柜的是古道热肠之人,吩咐厨下做了炒合菜、芫爆散丹、醋溜木须等几样好菜,又温了绍黄摆在桌上,拱手道:''拜师不随份子是老礼儿,可我与俞老板多年交情,今日算是做个见证确。承蒙俞老板时常光顾生意,给诸位添福添喜了!" 俞老板的住处在永定门大街临街的一处小院内,紧挨着一条铁轨,这里离陶然亭也近,方便早上去遛弯儿喊嗓。进院子先绕过一方湖石,里面廊子极窄,屋檐下栓了几只蝈蝈,西边还有木头搭的鸽舍,里面养了几只楼鸽。倒座被用来放衣箱行头,正房供老郎神牌位,东西两厢住人,即便是多了晚琴和小花子两个,屋子依然宽绰有余。 当晚,俞承秋一面吩咐二宝烧水,一面将他们二人叫到堂屋中问话。小花子与家人失散已久,连自己名字也全然说不清楚,俞承秋给他起了个艺名叫"俊丰"。晚琴还依稀记得自己本家姓白,"晚琴"是鸨妈妈起的花名。 "女的?"俊丰瞠目结舌地看向晚琴。 她腼腆地低头一笑,脏兮兮的腮边旋起一对笑窝,嘴里咧出两排晶亮亮的小白牙。 若晚琴不说,俞承秋也只当她是个男孩,更没料到她是烟花柳巷出来的雏妓,确实吃了一惊。他见她好端端的女孩打扮成这副模样这幅模样,不禁失笑:"咱们吃开口饭的不容易,往后只管跟着我好好儿学。" 俞老板这里规矩不大,月仙年纪最长,二宝次之,晚琴行三、俊丰第四,给祖师爷上了香,就算是正式认了师门。等到他们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被月仙拉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已变成两个雪玉可爱的孩子,好一对金童玉女。 俊丰许久没穿过好衣裳,又何曾这样体体面面干头净脸过,反而直僵僵束手束脚。晚琴散着头发,没绑头绳也没擦桂花油,就显出一点桀骜不驯的自然形态来,让人联想到毛茸茸的小兽,说不太清,或许是狮子狗儿。 俞承秋心里柔和,语调也轻快,"咱们班子里不立卖身字据,也不用你们按手印,跟着我是情份,走了我也管不着。只有一样,不许上吊投井寻死觅活,听到了没有?" 几个小徒皆摇头不敢。 他接着道:"既来了我俞家班,往后便是一家人。你们师兄弟几个都无亲无故,和亲姊妹都是一样的。"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嘈杂的乱声,有人高声拍门叫道:"开门!开门!巡警!" 二宝前去取下门栓,十来个穿黑呢子警服的人浩浩荡荡冲进院子,吆五喝六地将师徒五人围在中央,为首的那个背着胳膊、满脸横肉,口中叼着纸烟。俞承秋拱拱手,从袖中摸出几枚银洋,不动声色地塞到那人掌中,道:"胡队长,您这是……" 胡队长掂了掂分量,语气不善,"前两天胭脂胡同的二等窑子里死了个嫖客,嫌犯是馆子里的小清倌儿,不知道俞老板——" 他拖长了声音,一双螃蟹般的小眼睛潮湿地黏在月仙和晚琴身上。晚琴惨白着一张小小脸儿,后退了两步,扑通跪倒在地。胡队长哎哎地嚷起来:"小妞儿,你怕什么?" 俞承秋陪着笑脸,热络地将他拉到一旁,道:"都是自家孩子,您还信不过吗?您又不是不知道,纵欲毁嗓子,我们唱戏的从不去那地方儿。"说着又掏出一叠钞票来,"没给胡队长帮上忙,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胡队长心满意足,瞧了一眼浑身乱抖的晚琴,冲属下挥挥手:"就说嘛,肯定不在俞老板这里!" 俞承秋对那一行人笑脸相送,一直送到了半条街外,眼见着他们又敲开了下家的大门惹得一片鸡飞狗跳,禁不住暗地里啐了一声。 回到院中,晚琴依旧没有起身。 "我没有杀人!"她砰砰磕起头来,脑门上一片血肉模糊,恨不得将血流尽了以证清白:"老爷、菩萨!您行行好儿!我人小力薄,怎能够害人性命?鸨妈妈找不到正主儿,却要我来顶包!俞大爷,您是大善人,求您明鉴!" 俞承秋面色一沉,手按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硬生生把她拽了起来: "怎么还不肯改口呢?叫师父。" 他给她掸掸膝上的浮土,抚平了衣摆,道:"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月仙、二宝,你们去收拾大衣箱铺盖卷儿。俊丰,你去搬祖师爷牌位,仔细着!咱们今晚就离京!" 你恰生不逢时,业障太多、忏悔太少,观音菩萨的净水杨枝也难应酬,谁救你脱离苦海? 姚家弄风云1 黄梅天,气温至少有八十三度,海上、苏州河与黄浦江的水气蒸腾上去,雾蒙蒙变成水滴碎碎地洒下来,出了汗也干不掉,令人皮肤上湿漉漉、黏腻腻,好比是糯米粉上裹猪油、麦芽糖上滚芝麻,浑身难受。 王老烟是神仙难救,贵子便偷走了他袖中的钱袋。贵子是外厨房的灶王爷——光棍汉一个,跑江湖无牵无挂,到火车站买一张最贵的车票,既然是跑路,那就越远越好。他一上车就蒙头大睡,一连浑浑噩噩地睡了四五天,直到茶房前来驱赶,才发现已经到沪。 上海有十丈软红、十里夷场,是通五洋、连九派的世界都会,行走在地面上三步撞见一个宁波老板,五步路过一个罗宋瘪三,适合年轻人去闯荡。贵子拿出老本行的能耐来,在公共租界支了个剃头摊子,可是租界里流行的是去理发馆中烫头焗油,在路边把脑袋剃光只会徒增笑话。他是莽撞粗俗的外乡人、北方佬,听不懂沪语,更不用提苏白和南京官话,老阿婆兰花指一翘:"侬要当心哉,其人行为交关坏!",小阿妹白眼儿一翻:"龌龊了吾新款式额衣裳,伊纲伊戆伊刚!"光是看神态,就能把人臊得无地自容。巡捕房的印度巡捕嫌他有碍环境,就把他押去了救济堂。 救济堂房子顶好,洋人建的,大玻璃花窗红砖墙。住在里面早上吃稀粥、晌午吃稀粥、夜里厢还是稀粥,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同老幼妇孺一起排队领饭,每每觉得锋芒在背,确不好受。贵子这天一早决定出去找饭辙,不管是窝脖儿的扛包的还是什么苦力,只要能混口饭吃就得了。 做工的人一般上午聚集于闸北,拿摩温在新闸桥路走上一圈,"大鑫纺织厂,工钿日结!""肥皂厂,管吃住!"也多有驳船上的来招水手,只要点个头,就跟着走了。若是运气不好,一上午仍没寻到去处,午后就跑去裕泰、富轩等大茶楼,瞧准穿着体面、独自吃茶的人上前攀谈,"先生,长工短工勤杂小工都可以。"对方说:"某寓公家中椅子坏了,要个木匠。"一拍即合,这单生意就成了。贵子对此并不知情,大早上先在茶楼要了壶满天星,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只见一个抱小囡来吃早点的老爷,也不像是来招工的样子。 这位爷姓姚,是拳师,家中有武馆,怀中抱着的是小女儿。姚七小姐虽然排行老七,可是前面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没养活,姚太太快五十了竟然又有身孕,才养了她这千娇万宠的一根独苗。她穿着鹅黄的团寿川绸薄袄、雪白的撒金窄脚裤子,足蹬短靿羊皮小靴,颈子上挂长命锁、金璎珞,头上梳双圆发髻,鬓边戴着湖珠珠排和玳瑁插梳,从头到脚被堆砌在珠翠罗绮之中。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就算是上海的十岁小囡,也可称全国之摩登典范。 姚老爷带她来吃头道汤的阳春面,她却火烧屁股似的不停淘气。 "我想喝汽水",她比比划划地在父亲耳边说道,是她姆妈不让喝的那种:"士多啤梨、汽水!" 姚老爷瞪她一眼,话里有威:"吃面。" 摩登小囡不再吵着要汽水,却绝对不肯听话。她一边拿兜里的话梅咬了来吃,一边从掏出一只澄泥小罐。罐中的小金钟是武馆弟子从岭南带来的单口鸣虫,每天滴滴嘟嘟地连声脆叫,清越得好比黄包车上的舶来铜铃儿,被她视若珍宝,时刻揣在怀中赏玩。她偏着脑袋把耳朵贴在罐上,瞧见坐在角落的贵子,冲他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贵子今朝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若是能安生喝两口茶也算是偷了半日好闲。结果茶没喝到一半,那边厢呼啦啦晃来几个青皮地痞,穿着白色尖头皮鞋、麻布汗衫,打着辫子,辫梢儿直愣愣朝外,打扮不伦不类,进门先踢翻一串桌椅板凳,张口就要三十年的虎骨泡的三十年的汾酒,显然是来挑事的。 店家自然拿不出,几人怒道:"好嘛,给我砸!" 其中一人走到那对父女面前,他见姚老爷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态度颇为蛮横:"喂,老头儿,还不快滚?" 老头儿与他怀中的小囡不为所动,傻小囡还嘿嘿一笑:"猪头三,脑子坏了。" 小流氓大怒,将桌上的碗筷扫到地上,抬手就要向小囡的头顶抓过去,贵子见姚老爷气质儒雅,全然想不到他的身份。他最看不惯这等欺男霸女的事体,揪住小流氓的衣领向后一拽,喝道:"有种!你、你把手钉在桌上!" 贵子听他们满口津腔,知道是天津卫来的混混,天津的混混暴戾难缠,竹签捅眼珠子、油锅捞铜钱什么事都做得出,实际上就是比狠。此种情形之下,一般是小混混用三寸的尖刀把手掌往桌子上一钉,掌柜的出来拿三寸尖刀在小腿上写"天下太平",若掌柜的不敢,只好今后送酒拿钱自认倒霉,毕竟生意还要照做,不能因此吓跑了客人。 小流氓没料到这儿有一个懂行的,狠三狠四地从腰间抽出两把刀来,道:"当爷爷不敢吗?你写字,我就钉!" 贵子二话不说,撩起裤管,在腿上唰唰几刀,就是"天下"二字。他做的是顶上功夫,日日与刀子打交道,刀用得好极了,字写得规规整整,霎时间鲜血直流,半条腿都变成了红色。 小混混脸色发白,骂一声:"算你狠!"咬咬牙,左手按在桌上,右手拿刀子向手背一扎,连皮带肉深深地钉进了桌子,痛得面色狰狞,道:"你接着写!" 贵子见他把自己钉得牢牢的,知道他无法再伤人,撕了裤子缠住伤处,放下腿来,不知踩了什么东西,有咯吱的裂声。他往外面走,听到身后的小囡嚎啕大哭起来。 小流氓见他出尔反尔,气得大叫:"哥儿几个,给我打!" 另外几人本被这变故唬得愣在原处,随即反应过来,将贵子团团围住。贵子来不及还手,眼眶就被砸了两个拳头。坐在桌前道姚老爷终于动了,他上前去双手捉住一人的肩膀,腿上一钩、腰上再一撞,就把几人全撂倒了,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姚老爷平素深藏不露,极谦卑地向掌柜赔了不是,又帮忙把桌椅全都摆好。 贵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救济堂,算是尝到了额角头碰着天花板、霉头触到哈尔滨的滋味,也没心思去领粥,随意拣了张草席,恹恹地蜷在墙角睡觉,正做着吃卤煮火烧水爆肚儿的美梦,却被人拍醒了。 他不耐地睁眼,是茶楼里带着女儿去吃头汤阳春面的那位老爷。 "你叫撒名字啊?"姚老爷问。 他手足无措起来,嘴皮子打架舌头不灵光,老毛病又犯:"贵、贵贵贵子。" 老爷身边的小囡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爸爸,这人愣子叼嘴,是个结巴!" 姚老爷严厉地看她一眼,对贵子说:"你方才的小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 贵子才不信姚老爷这样的体面人前来是专为讲计谋,眼中也无悲喜。他没搭话,眼角眉梢都低垂着,看上去有点阴郁。 "我家缺个长工,你肯勿肯做?" 贵子出言讥讽,“我……来路不明。” "你踩死我的金钟,是要赔的。"小囡插嘴道,姚老爷在她脑后抽了一巴掌,她立即住了嘴。 "我勿管你从前做撒事体,有句话你听额清爽",姚老爷说道,"'岂不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从今往后,干干净净做人。" 贵子不响,垂下眼帘,细微地点了下头,就算是答应了。 姚家弄风云2 小囡姚七小姐乳名唤做小枣, 是姚太太在怀孕时特别惦记老家的白胡枣的缘故,叫得多了,她的大名就没叫开。姚太太也给她买来不少洋囡囡、花裙衫,丝毫不影响她养成了一幅野小子性格,有的是胡搅蛮缠、惹事生非的本领,姚老爷去武馆练拳,她也要跟在后面比划拳脚,整日只知道舞刀弄枪。 姚老爷是北武南下时从山东来的拳师,西北走过镖,是两江巡阅使常人骏的把兄弟,与小刀会等帮派中人也道过朋友。他早年学洪拳,曾经练过形意,也在太极拳门下拜过师,后来自成一派,也曾收过两个弟子。徒弟在比武时起了纷争,打死了人,被告到公堂之上,拟了个斩立决。姚老爷肝肠寸断,自此立誓再不收徒,靠开武馆、卖跌打损伤药维持生计。 自庚子之乱后,姚老爷编了套用于战场的拳谱,一两个月就能速成,故而来武馆中的多是有志投军之人,故而他在江湖上、兵营中均有名有望。现而今他仍偶尔去武馆做一做教习,只是问他姚门内家拳,他就绝口不提,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姚家弄是姚家武馆所在的里弄,细长局促,两侧是老式石库门建筑,里面住的多是武馆弟子,最近上海阴雨连绵,好不容易出了点太阳,于是抬头便能瞧见方天画戟上晾小孩的淘换尿布、红缨枪杆搭造的凉棚,景象颇为奇特。最里面是一扇朱漆大门,大门不关,往里走是一座三进院落,枇杷芍药樱桃树丛里整整齐齐地码两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红窗棂子上糊着绿竹纸。穿堂里不少人挥刀劈拳,里面挂不少牌匾,有的写“以武会友”,有的写“信义苍轩”。 姚老爷要贵子来家大半是因为垂花门处的药圃需要有人打理,除除虫、浇浇水,活不难。结果药圃离内宅近,贵子天天被小枣使唤着满院子捉金钟,且不论这院子里有没有金钟,关键是贵子连金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贵子此人是有些奇怪,给他赏呢他也不乐,小枣撒泼耍无赖呢他也不恼,又因为口吃的缘故寡言少语,每天只有几句话"是,老爷"、"是,太太"、"是,小姐"。姚太太嫌他性格孤僻,又叫姚老爷给他到武馆中谋份差使。 贵子不会武,做的活计是看谁起了口角给人拉开,或是给比武的记个回合谁胜谁负,再要么是配药来给崴了脚的破了相的敷上,总之是些杂活儿。也不忙,空闲的时候贵子在一旁看他们练拳,看得多了,就揣摩出了点儿意思。他趁着人少,扎了个架势云手,起了个势。 小枣吃多了云片糕正闹胃痛,鬼鬼祟祟地跑到药房里拿补益理中丸,顺道去武馆中凑热闹。她见到贵子就禁不住想要捉弄,从身后偷偷地踢他小腿一脚。贵子腿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微微蹙了蹙眉头,脚下却像扎根在地上,纹丝不动。 小枣诧异地赞了一声:"好,下盘蛮稳。"她起了玩心,拉着贵子到馆内开阔处,道:"阿拉一道白相相!" 小枣是得过她父亲指点的,有几分真传,她口中的白相不是真的要玩,而是心痒痒要比武。她一抱拳,对贵子勾勾手,道:"让你一招,来!" 她个头只到他腰际、挥舞着又小又软的双拳,贵子只当她在顽笑,哪能真打,试探着伸出一只胳膊,轻飘飘推在她肩膀上,好像是亲昵地搡着她打闹。小枣看他敷衍,火气在脑门子上噌噌上涨,把脸蛋儿恼红了,瞪着一双俊秀的眼睛,仿佛一只肉被拿走的小狐狸。她翘着嘴巴怒道:"你门缝里看人!再来!" 贵子口中答了是,手上却依旧不肯使力。她眼看交流不畅,不由地一个拳头飞了过去。贵子脚上不动,敏捷地一侧身,躲得很轻巧。她扫过去一脚,贵子身高腿长的,略一抬抬脚就避过了。小枣想扳他膀子,可惜她个子太小,在地上空腾挪半天,挨不上他一片衣角。 小枣呼呼嗤嗤地哎呦叫道:“好哇,你有功夫!” 贵子见她举着圆滚滚的胳膊一蹦一跳的,还以为是要抱,弯腰一捞,把她放在了肩头。小枣气得七窍生烟,心中连骂几句刚度呆头鹅,一双腿子乱踢乱蹬。贵子只好将她放下,她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道:"你去院子里帮我挖两块鲜地黄。" 不多时,贵子回来,手中多了两块洗得干干净净的地黄块根。小枣又道:"你到树上采五钱枇杷叶。" 贵子依言去了,回来时小枣又说:"灶房里有二十斤砂仁要炒。"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任劳任怨地转头。小枣看他面上依旧讷讷的,没什么表情,心里反倒觉得没意思,等了好久又不见他的人影,只好又偷偷去药房中拿了蜜渍的香橼泡茶来吃。 这一下子等到太阳西斜,贵子气喘吁吁地拿来了两大个包裹,小枣打开一瞧,见到里头除却新炒的砂仁,还有三七、白药等物,嘴巴又翘了起来,哼道:"你搞错哉,我不想配六散丹,我是要配保和丸的。" 贵子拆开另一只包袱皮让她瞧,小枣伸伸舌头,她半年才记住的两个方子,他竟然几天就记住了。倘若姚老爷知道了此事,自己怕要挨骂。 小枣还要再来比试,贵子早猜透了她的心思,扮作一幅体力不支的模样,由任她攫住了自己的手腕子,假装手臂一麻,顺着她的力道向前一扑,卟通摔了在地上。小枣看破他是故意为之,不满地嚷道:"这局不算!" 门外脚铃儿一响,姚老爷刚从街上下完棋回家,见到此景,呵呵笑道:"巧哉,今朝城隍庙有傩戏,家中竟然也摆擂台,这是演的哪一出?" 小枣讪讪地咧嘴,谄媚地接过姚老爷拎在手上的篮子,输人不肯输阵,嘴皮子上的阵仗打得响亮:"是他偷懒!" 贵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浮土,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姚老爷抚了抚小枣的脑袋,道:"你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 小枣嘟哝道:"是他欺负我,扣他的工钿!" 姚老爷双目一瞪:"又不是你付贵子钞票,小小年纪,掉钱眼里了!"他接着对出来迎接的大脚娘姨吩咐道:“我买来两斤肥瘦相间的前夹肉,今晚让厨房炸春卷。” 小枣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早把自己胃痛的事体抛到了九霄云外,缠着他道:"我要吃酱狮子头。" 姚老爷道:"你今朝功课做好了伐?" 小枣心下一怵,脚底抹油只想开溜。 姚老爷哼了一声:"勿许,等下回!" 姚家弄风云3 原本姚老爷是花了大价钱请先生来教她功课的,只在姚家教小枣一人,等于养着先生一家子。小枣顽劣执拗,自然不愿一天到晚被人拘着读书写字,她在先生的书本下面藏毛虫、椅子上面倒墨水诸如此类的事体不知做过几多。先生对她讲课也只如鸡同鸭讲一般,她明面上跟着读啊嗯啊,双手却在桌下扣扣索索不停,思绪早已离家出走到九霄云外。 她有时玩的是香烟盒里收集的卡片、有时是信封上撕下来的邮票,玻璃珠子、水晶弹球,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有不少。有次先生去搜她的玩具,她却磨磨蹭蹭掏出一只臭气熏天的袜子来。先生下课出门买菜,一路被人指指点点,回家才发现长衫后摆被墨汁染上了两团大黑屁股印子。先生顿时恼羞成怒、忍无可忍,干脆辞了工作。 久而久之,姚家小枣就在家庭教师界留下一个恶名,令人闻风丧胆,再无人敢来指点她念书。姚父姚母只好把她送去附近的一所女校,以为一来有学校管束,总不像在家一样散漫,二来她无兄弟姐妹,也可交些朋友,这才总算是让小枣不至于年幼失学。 学校人多,老师不可能只看着她一个,小枣乍一尝到自由的滋味,愈发觉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礼拜二下午是她最为厌恶的体育课,体育老师密斯特王是个高度近视的老教员,只知道教这些小囡八段锦。可八段锦在小枣看来是三脚猫的功夫也算不上,还不如体操更有艺术性。她心中自有打算,只是临门一脚时发觉自己忘记了一桩要紧事体。 她穿着白色的棉质圆领小衫,蓝色的短裤只盖住半条大腿,是学校统一的体育制服。她轻而易举地攀到自家院墙外的一颗老柳树上,把脑袋挨近墙壁侧耳听了听,里面有一个声音平直地、磕磕绊绊地念着药谱:"辛温麻荆香——香紫枝,芫葱细姜防辛夷,辛凉薄桑菊淡豉,升柴、柴柴……" 贵子蹲在角落,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额角头急出许多细汗,乍一看倒像是有什么毛病。小枣终于听不下去,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哂笑道:"是升柴蝉葛柽蒡子,不是升柴柴柴蝉葛柽蒡子。" 贵子顶不愿意被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瑟缩了一下,盯着地面不再言语。 "嗳",小枣叫他,从墙头撂下一个湖绿道帆布书包来,贵子接住了。 "你去到我屋内的小阁楼",她接着说,"老虎窗下面有个五斗柜,第三格抽屉里有个橘红的铁皮糖罐,你去把它悄悄取来。快着些,悄悄的!"小枣催促道,"急煞我哉!" 贵子脚程极快,转头就把东西拿来,一刻也不耽搁,可是大礼拜堂的钟声已经响了三声,小枣惊叫道:"要迟!你快出来!" 他犹疑了一下,跑上几步,双手一撑,轻轻松松地越过墙头,又把小枣从树上抱下,抬手便要叫黄包车,小枣阻拦道:"伐来三!附近地面上的车夫哪个伐晓得我爹?万一去通风报信,我的屁股只怕要勿得了!肯定要挨打!" 小枣趴在贵子瘦骨零丁的脊背上,小手儿揪着他的耳朵,喊道:"出发!嘚——驾!" 他这才明白自己出来是做劳力的,一颠一颠地跑起来了,起初小枣还有些赧然,不大好意思似的在他耳边说着好话:"我阿婆讲呢,对着墙说话治口吃最有用,我瞧着你准能好。" 可惜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往左,左!我不去跑马场!对,直着,看到最前头新新百货大楼了伐?到那里再向右。" 晚半晌姚家来客,是常人骏携长子常庭甫前来造访。前头说了,两江巡阅使常人骏是姚老爷的拜把子兄弟,常人骏的妻子又是姚太太的胞姐,二人也是连襟。他前些不久刚得了上海督军之位,此番来沪是为赴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权势皆由有枪阶级掌握,常人骏常将军可谓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可来姚家弄,父子二人轻车简从,并未声张。 姚老爷和常将军在客厅叙话,姚太太拉着她的大外甥到内室。常庭甫刚从军校毕业,又到法国喝了一年洋墨水,穿笔挺的直贡呢西装,皮鞋一尘不染,直直地在屋中一站,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姚太太是苏州人,自从出门子之后几十年鲜少与姐姐见面,紧握着庭甫的手臂,你母身体如何、吃得饭否、睡得好否、此番怎么不来,一句话不问上三遍绝不肯罢休。 庭甫道:"劳姨母挂念,我姆妈蛮好,只是心口上有些毛病,照过爱克斯光、也请过许多大夫,总不见好转。前几年吃起长斋来,说对身体有益,她信佛信得虔诚,先去了静安寺住庙几日,就连家也未曾回过。" 他从外套内侧抽出一张相片递给姚太太,道:"这是家母近新照的。" 姚太太接过一看,"哎呦"得叫出声,直用手绢揩眼泪,把那张小像比到自己白皙丰腴的脸旁,笑道:"你瞟瞟,阿拉姊妹们长得多像!"她从床头找来一个西洋挂坠项链递给庭甫,说道:"你姆妈还未曾见过你表妹,这个坠子里头是你表妹的相片,你回去带给她瞧瞧。" 庭甫不暇思索地答应下来,看也没看,把坠子揣在了衣兜里。 小枣晚些时候归家,一直低头闷闷不乐,走在路上一路踢着鞋尖,把雪白的网球鞋弄得灰卜卜的,走到客厅前面头也不抬,行了个礼儿就准备回到房间。姚老爷叫住她:"站住!过来见你姨丈。" 她略略抬抬眼皮,只见姚老爷身旁坐着个唇上留着胡须的精瘦老头儿,眼里闪精光,瞧着不像什么好人,也不认识,不耐烦地呛道:"不见!我去做功课,谁也不见!" 姚老爷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又去戏园子!你给我过来。" 小枣搔搔脸蛋儿,这才发现自己颈子上还挂着戏园子里撒了花露水的手巾板儿,懊恼地扯下来恨恨地团在手中。她斜眼觑着姚老爷,见他暴跳如雷,更不敢上前去了,跺着小步子就往房里蹿。姚老爷碍于有客不便发作,只道:"你去桩上给我扎马步,没我吩咐不许下来!" 小枣巴不得赶紧逃出生天,一溜烟儿跑走了。 "还有你!"姚老爷接着道,这话是对跟在小枣身后的贵子说的。他转头无奈地对常将军道:"这小门槛精!常兄见笑。" 其实新新百货大楼再向右是高升舞台,原先是个大茶馆,常请名角儿,现在改了戏院。 他们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半条街都是卖票的嚷嚷,再往前更是人满为患,都是提前来门前等着想看角儿的。小枣站在地上看到的是前人的屁股,只好在贵子的肩头高高坐起,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了一刻钟。结果角儿架子大,早坐汽车走小路直接到后台扮戏去了。 好个高升舞台,一百元竟然只得两张三楼最旁边的戏票,一下子掏空了小枣糖罐子里积蓄。他们由领座儿的带路到了里头,满坑满谷乌泱泱都是人。天气又闷又潮,坐上一会子就浑身是汗,雪白的手巾板儿楼上楼下来回翻飞。等堂倌儿送来苹果糖梨瓜子花生,小枣把一壶茶喝净,刚好开锣。 台上唱的是空城计,角儿像刚到上海水土不服似的,嗓子也撒汤漏水直拉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底人人人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坤坤坤——"又是慢板,咿呀呀荡悠悠把声腔拖长,贵子虽然生长于京城,然而对京戏一窍不通,看不明白角儿的玩艺儿,眯上眼睛直打盹儿,不一会儿鼾声大作,睡得比小枣看得还香。 一旁的听客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这年头,莫说没了会唱的,盖会听戏的也无哉!唉!" 小枣心有不甘,扯住他的袖管不住摇晃,咬牙切齿道:"这可是谭小培——谭小培的戏!" 她乖乖地在高桩之上扎马步,犹兀自生贵子的气,鼻腔里时不时怒飒飒哼一声,等于一个牛魔王。贵子是没站过桩的,小枣用余光偷偷瞄他,只等他从桩子上掉下去摔一个倒栽葱。可是贵子站得稳稳当当、纹丝不动。小枣说道:"你练过。" 贵子不解地望向她。 她问道:"你从前学的是撒功夫?" 贵子老实回答:"剃头。" 小枣一噎,看他神色无辜,又道:"你在武馆里练得蛮有样子。" 贵子是时常观察招数而忘了计数的,因此受了不少埋怨,就没接茬儿。 小枣说:"把你会的打一遍叫我看看。" 他把膀子一横,脚上一跺,出拳如流星飒沓,虎虎生风。 小枣转过脸,不再看他: "坏哉,武馆几百人没学会,你却练出来了。" 又站了一阵,仍不见姚老爷出来,小枣知道今晚恐怕没有饭吃,掏出糖罐,里面还余几粒水果糖。她一手抛糖给贵子,一手剥糖纸,含含糊糊地说:"葡国的橘子蜜糖……全当夜饭。" 贵子剖一颗填入口中,被酸得皱起鼻子。 "大礼拜堂,洋人晓得伐?"小枣说,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看到不远处礼拜堂钟楼高高耸立的红色尖顶。"红头发、绿眼睛,脸白得像纸、鼻子长得像夜叉,玻璃罐子里放小孩心肝肺肠,专吃中国人。" 贵子不响,他来上海见过罗宋人和红头阿三,没见识过长得这样可怖的。 "为撒不响,怕了伐?" 贵子张开金口:"呦。" 小枣撇嘴:"嘁!" 静默了一阵,小枣站得累了,纵身一跃跳到地上,贵子没动。 她踢踢腿伸伸腰,道:"我爹讲过,桩要少站,没禀赋的才站桩。"她对贵子眨巴眨巴眼,补上一句:"不是我要偷懒。" 贵子下来,腿脚也有些麻木。小枣问道:"带刀没有?" 他一惊:"啊?" 她说:"你剃头的刀。" 贵子摸到心口,里面有一根银白的、寒光凛凛的刀片,是交到警察局就能破案的凶器。 可是小枣散下早晨盘的双圆发髻,已经背对他站好,嘻嘻笑道:"你给我剃。" 贵子沉沉地说:"行儿里的规矩,不给女人剃头。" 小枣扭扭身子催促他,手在耳际比划了一下,嚷道:"又不是叫你剃光,若你肯剃,五十元的戏票就不找你算账。" 贵子将她的头发握在手中掂了掂,乌油油一大捧。他犹豫着用刀片把它们一缕缕割断,发丝轻飘飘落地,光泽依旧,好像还是活的,他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他给小枣修整到了满意的长度,露出了她细细的颈子,颈子上的绒毛也被清理地干干净净,配上她精神快活的情态,好像一个小少爷。 贵子曲起食指敲了她脑袋一下,还待再敲,小枣侧身一躲,瞪着他:"你做撒?" 贵子道:"新剃白白头,不敲三下触霉头。" 小枣嘿嘿笑着耍赖不许,将发丝拢到耳后,用糖罐子光滑如镜的铁皮罐底左右一照,啧啧地叹道:“好极好极,多么时髦。” 当时她心中无忧无虑,心中想的还是怎样逃学更为便宜的事体。 姚家弄风云4 "吃酒、吃酒!" "姚师傅",来客心有不甘,"晚辈奉家师之命特地从沧州赶来向您讨教一二,要是就这么回去了……" 桌上摆烧黄二酒,姚老爷斟一杯递给他,是新打的头曲,浓香四溢,"河北沧州,八极拳?" "姚师傅好眼力。"那人面颊微凹、颧骨高耸,放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壮一圈,腰上缠着发黄的腰里硬,元色布鞋皂白袜儿,一副行走江湖的武人打扮。 姚老爷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肚子,道:"我许久没练过,武艺都荒疏了。你瞧,身上都放了肉。拳怕少壮,朋友,吃了这顿饭,你回罢!" 任凭那人怎样费尽口舌,姚老爷也只是举箸夹菜,说着:"吃酒、吃酒!" 吃净了酒饭,姚老爷数了五枚银洋让他包好带上,全当路费。姚太太从屋里走出,叫道:"张妈!去当掉两根银钗子,还有那条珍珠链子!死当,勿要听掌柜压价!" "妇人家见识短",姚老爷摆摆手,催促他离开,"勿听伊讲!" 姚老爷等他走得远了,随姚太太走入屋内。姚太太骂道:"你赚得那零星几张钞票,有几多家底可以挥霍?" 姚老爷叹了一声。江湖规矩,凡武林中的朋友前来拜访,一律奉上好酒好饭,若有需要也应提供下榻之所,临走了,还要给一些银钱盘缠。一文钱难死好汉,年轻人走江湖难免拮据,姚老爷年轻时也曾受过这样的恩惠。 他拿纸捻子点燃一锅烟,倾斜着烟杆吹燃烟丝。姚老爷平日里不烟不酒,被呛得轻咳两声,脊背佝偻起来。他近几年身上微微发福,那股矍铄的精神劲儿熄了,看起来和普通老者没什么两样儿。 "过段辰光,阿拉搬去苏州。" 姚太太道:"好端端的,为撒搬去苏州?" 姚老爷道:"我兄弟容不得我。" 姚太太问:"那天姐夫来家,你同他谈了撒?" "要我到他手下做教头练兵,还要我收庭甫做徒弟",姚老爷吐出一团团烟雾,说,"我没答应,我起过誓,不再收徒。" 武林中人不为官,做了官就不能再入武林。姚老爷是姚门拳开宗立派之人,就算是两个徒弟都死了,他也在地面上留有威名。他光大了国术,就算是隐退,仍旧是姚门的掌门人。他心里不愿意让姚家的武馆插上常家的大旗,姚太太知道。 那人前脚刚刚踏出院门,小枣口中数道:"第七个。" 贵子道:"老爷怎、怎么惹上了一群丘八?" 小枣正举着万花筒四处乱看,看到树叶,一片叶子分成了十瓣,看到贵子,里面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再一转,无数个贵子打着圈向她奔来,小枣咯咯笑起来:"撒?" "我说——"贵子一字一顿,"你爹——怎么惹上了当兵的!" "你说撒?"她仍旧笑个不停,并把万花筒对准了贵子的耳朵眼儿。 他把肩膀上那双缠人的小手拨掉,拧着双眉。方才来的另外六个人也一样,都是青光脑袋白绑腿,背着褡裢包袱皮仿佛背着一杆枪,进门目不斜视直奔堂屋,不是比武就是求姚老爷传艺,仿佛曾过统一口径。 贵子道:"我、我怕有人来砸场子。" 那边厢小枣兴兴头头地拍手:"你勿怕!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话音未落, 来了一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人,敞着怀,膀大腰圆,肚皮上一圈黑毛,肥大的马裤用阔皮带歪歪斜斜地系在腰间,高筒硬底靴子呱嗒呱嗒踏得很起劲,手中还提着油纸包裹的苏式点心,走到门口,拿着晋造驳壳手枪先朝天放了一枪。"啪"得一声,了不得,敢在姚家弄里放铳子。整条姚家弄,还有附近的居民,无论是炒菜的洗衣的扯闲篇的、奶孩子的、坐马桶的、汰屁股的全都呼啦啦咯噔噔从老虎窗小后门探出了脑袋。 凡是与军队有些往来的,皆晓得他是直军某团的一个四营长。四营长的爱好是敲竹杠、吃白饭、调戏餐馆的女招待,是个兵痞,不知是何时同姚家弄结下的梁子。他环顾四围,见门前只有一个瘦高的青年带着一个短发小囡,粗鲁地大笑起来,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声音刺耳:"姚门的人都死绝了么?" 小枣霍得站起来,比他还横:"死赤佬,敢在我家门口撒野,作死!" 贵子拦腰将她死死地一拽,才扯住了张牙舞抓的小枣,心平气和地道:"今朝闭馆,若要练武明日再来。" 四营长根本不看他一眼,挥苍蝇似的摆手道:"去去!爷爷没同看门狗讲话。"他探头探脑地往里走,口中高嚷道:"姚两拳,给爷爷出来!" 姚两拳是姚老爷早先在江湖上的名号,说的是他出拳莫测,一拳有两拳的影,让人分不出那个是真、哪个是假。小枣心头火起,怒道:"小八腊子勿要乱吠,晓得我是谁么?" 四营长转头看她,手在腰间一叉,脚蹬在门槛上,摇头晃脑:"武馆中养登样小囡,撒世道?要学得长三堂子拉皮条卖屁股?" 小枣把牙咬得咯咯的,尖声叫道:"你说撒?" 贵子把小枣护到身后,阴测测地开口:"来来来,看门狗照打你不误!" 四营长冷哼一声,揉揉拳头,把枪撂在地上,狠狠朝贵子的下巴揍了过去。他是上过战场的人,速度与力道都非同寻常,贵子没躲开,踉跄着后退两步,齿龈迸出了血。 "老子玩枪的时候,你门都没出来呢!"四营长道,照着贵子的胸口又是一拳。 贵子被逼得极了,用额头朝四营长的鼻子上撞,野蛮地像一头莽撞的牛犊。四营长当下被撞得鲜血直流、四下开花,贵子趁机用胳膊肘在他的心口肘上一记。小枣拍手直叫好——肘打去意占胸膛,起手好似虎扑羊,这是姚家武馆的拳谱。 姚老爷听见动静匆匆赶来,一出门就撞见两人正战得难舍难分。四营长揪着贵子的前襟往他脑袋上揍,贵子提膝腿向四营长裆下踢 ?,他家小囡在一旁呐喊助阵:"膝打几处人不明,好似猛虎出目笼——揍煞伊!" 贵子有血性拼血勇,每一拳都打得破釜沉舟毫无回旋,拳里连狠带恨。姚老爷看得直摇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刚度小宁,咋不听劝!" 小枣拉住姚老爷的衣袖,亢奋不已地指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影道:"爸爸,你看!" 姚门拳法讲个快字,身形迅如疾风,飘忽如蜻蜓点水、掠影浮光。贵子身法灵巧,辗转腾挪游刃有余,姚老爷不禁屏住了呼吸。贵子战到酣处,把四营长举过肩膀,顺势向地上劈,姚老爷知道这样劈到地上,脊柱一裂,人就不行了,急忙出声喝道:"慢!" 贵子手上一滞,然而这力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刹住的,四营长撞到地上,喷出一口血来。姚老爷过去查看,先给四营长嘴里塞了一颗六散丹,灌进一口黄酒,又拿出一片红参让他含上,算是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四营长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了,贵子也鼻青脸肿混身挂彩,额角头的血一路汩汩流到了脖子下的衣领中。姚老爷数落道:"手上无克制,将来迟早要伤到自家人!" 小枣只觉得贵子替她报了仇雪了恨,喳叭喳叭地笑道:"痛快!好多年没这样痛快过!" 姚老爷在她脑后抽了一巴掌,"乱敲钟!你才几岁?" 小枣滚到他怀中,傻里傻气地耍娇卖痴:"贵子就是我见过最能打的,你教教他罢。" 姚老爷不响,他晓得贵子出手不坏,出招时如有虎啸风声,很像样子,能出功夫。姚老爷原以为姚门式微已成定局,贵子的出现唤醒了姚老爷心中沉寂多年的一丝不甘,他被说动了。 夜里,他领着小枣和贵子打开了香堂紧闭已久的大门,堂内空旷开阔,是姚老爷从前传武之处。小枣摩拳擦掌,问道:"先学哪一招?" 姚老爷先上了三炷香。 "列位,弟子虽有誓再不收徒,可我此生只得一个女儿,不足以为姚门延续香火。此乃我传家的弟子,师父在上,若觉得我败坏武林规矩,总归天谴应在我身,勿让小囡遭罪。" 姚老爷说到辛酸处,洒了两行泪,在转身前擦净了,没让小枣和贵子看见。 他在地上铺展一刀纸,劈下一拳,却没掌握好力道,站直了揉揉腰,摇头叹道:"老哉!老哉!"他斟酌半晌,从新砍下一拳,把纸一张张揭开,表面的完完整整,最下头的却碎成了数片。 小枣和贵子皆叹服。姚老爷说:"练拳好比走钢丝,用的是脑子,不是蛮力。姚门练的是内家路数,不好看,丑功夫俊把式,说的是这个道理。" 他接着道:"练武是为自保,保家保国,不是叫你杀人惹事;刀剑枪棍是器,器是路径,道才是目的。要练拳,先修心,是要悟得安身立命的道理,才能在江湖上立足。你若功夫已臻化境,别人自然怕你,比武艺高低、拳之轻重,这是最下乘。" 小枣鼓掌,叫了声好。她踢了贵子一脚,"你说话呀。" 贵子磕了个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江湖上最重的礼儿。 姚家弄风云5 在回忆起这一日的时候,贵子总要觉得正月初一下雨,不是好兆头。 但上海冬天时常下雨,淋淋沥沥料峭入骨,在太平安逸的时节,冬去春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体。 姚家弄处处挂着大红的帐子、挑着大红的灯笼,新帖了对子和门神,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对于姚家弄,正月初一不仅是正月初一,还是姚老爷的生日。这年是姚老爷过六十大寿,红珊瑚、赤金如意、翠玉白菜、各色银盾等寿礼早早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 小枣在大年夜玩花炮,过年新衣被窜天猴炸出许多焦糊的小洞,白花花向外吐棉絮。她被姚太太揪着耳朵拘到卧房,不让她在外面疯跑,也没有守岁,拜过祖宗早早地就睡下了。第二天,她在这光明正大不读书补瞌睡的日子起了个大早,餐桌上摆着四喜烤麸、腊肉、赤豆饭、糖汤茶,小枣垂涎地绕了西式裱花蛋糕三圈,把上面巨大的粉红寿桃看了又看,最终只拣着桂花蒸糕胡乱吃上两口,她吃蒸糕并不是因为滋味好,而是姚太太讲"糕"与"高"同音,吃了能长个子。 姚老爷去应酬客人,姚太太忙着张罗寿宴,也就没管她。小枣来到贵子住的亭子间,敲敲房门,问道:"换好了伐?" 贵子开门,已经穿了缀着白毛的粉白绸裤、金爪蹄靴,上面是白布夹衫,卷着袖子,露出半条瘦而结实的胳膊。小枣进房,先松了领扣,踢掉了撒脚筒裤儿,一边抬起了右边手臂。她见贵子局促地立在墙角,不耐烦地催促道:"快来帮我解!" 小枣是被家中娘姨伺候惯了的,衣裳从来不自己穿脱,只嫌麻烦。贵子思忖这样不大妥当,躲躲闪闪地蹩过去,恨不得离她三丈远,用指甲盖轻轻一推,把细小的盘扣从扣条中解脱出来。她扯掉外面的夹袄,贴肉穿一层镶棒槌蕾丝花边的小衬衣短衬裤,拿过贵子床头的缀着白毛的衣裳往里钻。 贵子好声好气地道:"外面冷,穿厚些。" 小枣说:"不过是毛毛雨,你粘几个的好啰嗦!" 她系好了裤带,拿了舞狮的狮头顶在脑袋上,对贵子道:"再演练一遍。" 贵子躬身把着小枣的腰,将缀满了飘洒白毛的缎子布料盖在身上,做她的狮尾。小枣一拉绳子,狮子眨眨眼,手上一用劲,狮子的嘴巴动起来了。二人转动身体、步伐腾挪,配合地很默契。她从玻璃窗子的倒影上看到一只摇头摆尾神气活现的粉白狮子,好比一只粉红哈巴狗儿。小枣眉开眼笑,心想爸爸见着这个,肯定欢喜。 她道:"走,阿拉去采头青!" 过年时各家武馆门前将一颗青菜挂在高处,里面放红包,其他武馆派弟子舞狮,狮子登到高处把青菜吃掉,以此为吉、消灾避害,图个热闹,也是炫耀自家本领。这本是佛山民俗,后来佛山的拳师把武馆开到了上海,也带来此种风习。 不过小枣与贵子二人要采的不是别个,要采的是自家的青。姚老爷在楼上会客,只要有狮子采青,他肯定能看到。 他们从后巷溜出家门,已经隐约听到前面锣鼓喧天,小枣不愿让别家的狮子抢了彩头,脚下如飞,一路摇头摆尾到了前门。对面好巧不巧一只大黑狮子,赤红眼睛、满口獠牙,胡须也是红的,是张飞狮。武馆的狮子分三种,取的是三国演艺刘关张之名,刘备和关羽是文狮,张飞是武狮,来者不善,狭路相逢是要踢馆比武的。 小枣铁了心要抢青给姚老爷贺寿,也不管对方人多势众,天不怕地不怕地横冲直撞过去,便要会狮。 对方见一只憨头憨脑的小白狮奔过来,哪放在眼里,见他们起了架势,哄笑道:"哪个武馆的?拿名帖来!" 小枣和贵子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根本没有准备劳什子名帖。小枣冷哼道:"名帖?没有!你们先拿来!" 对方又是一阵笑,道:"你们既没有,我们怎么会有?" 小枣对贵子说:"不要理会,阿拉只管去吃青。" 他们走到吊着青菜的竹竿下,对方自然不肯示弱,亦步步紧逼。小枣只能从狮口中看见他们短打劲装,看不清脸面、摸不准来路,攒了一手心的汗,给自己壮胆似的小声道:"十年太极不出门,一年姚拳打死人,哼!" 小枣两脚腾空向上一蹿,贵子心有灵犀将她一举,白毛狮子张着大口朝青吃过去。张飞狮亦双脚一蹬,踢将过来,小枣被踹得倚在贵子肩上,眼前直发蒙。 张飞狮矫健地在地上一滚,得意洋洋地四脚朝天闹了一闹,站起又趴下,又是舔毛又是抖须,舞得惟妙惟肖。 姚老爷同姚太太听见动静,带着宾客谈笑风生地来到露台,举目下望。 白狮子登时脑袋一摇,抖擞精神,朝张飞狮撞了过去。张飞狮并不接招,与白狮子你追我赶嬉戏一般兜了许多圈子,紧接着扬起前蹄,小枣唯恐他们抢到头青,心里一急,拽着黑狮背上的铜钱跳到了黑狮的肩膀背上。他们显然没料到小枣使出这混招儿,被她压得一沉,狮尾举着狮头本就不易,再加上一个小枣,便支撑不住了。小枣从狮口中伸长了胳膊,将那小小的一颗青菜一把薅得粉碎。 她摘下头套,粉脸上一层细汗,由贵子的双手一举,坐到了他的肩头上去,得意洋洋地向姚老爷炫耀自己手上的红包。姚老爷瞧见这白狮子不按常理出牌,又伸着圆滚滚的小胳膊去抢青,胡闹一气,早料到是小枣同贵子干的好事。 小枣在下面仰着脖子,作了一揖:"祝爸爸大红大紫大福大贵。" 姚老爷笑道:"顽皮!能叫你爹享几年的清福便阿弥陀佛哉。" 她又嬉皮笑脸地说:"那就祝爸爸山岳松溪、寿与天齐。" 姚老爷听得大摇其头,骂道:"小门槛精!胡说八道!" 没抢到头青,但张飞狮并未打道回府,而是趁着说话的功夫凑到了小枣身后。姚师傅从黑狮口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家伙,登时目眦欲裂,短而促地喝了一声:"跑!" 贵子心里一凉,抱起小枣拔腿就走。姚老爷翻了栏杆,从二层露台上纵身跃下,宛若一座大山压来,阻隔了张飞狮的前路。 姚老爷道:"朋友,何必同小囡计较?" 舞狮的扯下行头,敲锣打鼓的也围拢过来。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是哪个?" "我叫姚继垠。"姚师傅说得极谦卑。 对面一声不响,对视了几眼,齐齐地从腰间鲛皮枪套中掏了枪。 小枣的目光越过贵子的肩头,眼神直愣愣的,突然叫了出来:"爸爸!" 贵子回首,姚师傅前心几个血窟窿、后背几个血窟窿,团寿的翠绿灰鼠皮长袄洇出了一片黑红,好比石榴树上爆开簇簇的鲜艳石榴花。姚太太在露台上眼睁睁探身看着这一幕,身上一软,止不住地往下栽,后面的佣人拽了片衣角,没拉住,临落地,惨叫一声。 贵子从前在天桥听说书的讲三国,人家多爱听武圣关云长单刀赴会、义释华容,青史对青灯、赤心如赤面,关老爷打仗神威超群、关老爷做事霁月光风,关老爷死后还要被封做伏魔大帝镇三界邪秽。关云长败走麦城贵子只听说书的讲过一次,那时候下雨,两人都没生意,他剃头挑子的火盆有热气,所以说书的就往挑子旁边蹭。贵子看他头上乱糟糟的,说坐下,我给您捯饬捯饬。说书的温声笑笑,多谢,家里还有一个婆姨两个娃娃要养,身上实在一个大子儿也无。贵子道不妨,您说一段便抵了。说书的沉吟半晌,说了一段败走麦城。 英雄末路,恰如瘗玉埋香,风流人物自此金瓶落井、绝于尘嚣。神功盖世的一员大将就那么被东吴的几个宵小之徒使了绊子轮番斗死了,故事太残忍,所以人只愿记得关云长的单刀,故意忘了关云长的麦城。贵子道,好人不怕坏人,好人怕小人。说书的回答,就是这个理儿。 小枣双眸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贵子用手掌覆住她的双眼,边跑边柔声道:"没事儿,啊,你爹娘没事儿。" 他跑到后巷,通往姚家院子的小门不知被哪个仆役上了锁,拍门也拍不开。贵子焦灼地等了一阵,只好把小枣藏在几只旧樟木箱后面,对她道:"你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去前头看看。" 乱拳打死老师傅,空手入白刃本就是是没谱儿的事,姚师傅的拳头再怎么快,快得过人家的枪子儿么?姚继垠倒在地上,还有气。 舞狮的几人用布垫着枪管,等于一个消声器,动静极小,枪口还在冒烟。一人慌里慌张地道:"只说是教训教训姚家老头,这下却把人弄死了,怎么办才好?" "格则刚卵",一人骂道,"这才是教训得好,回去领赏!快走快走!" 来姚家拜年的贺寿的外加弟子家丁呼啦啦涌出来,一群哭天抢地去瞧太太,一群七手八脚按住老爷汩汩淌血的伤口,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姚师傅面色惨白,手脚已经凉了。贵子拨开层层人群,姚师傅看见他,强撑着问:"枣儿呢?" 贵子搓着姚师傅冰冷的手,答道:"安置妥了。"他眼中凝起杀意,接着道:"老爷,我这就去……" 姚师傅拉着他,明明虚弱地不想样子,却似有千钧之力,"勿要惹事,我晓得是谁,咱们既惹不起,躲便是了。" 贵子点点头,姚师傅身上动不成,眼睛却仍在转,贵子知道他在找小枣。 他撒开姚老爷的手,来到后巷,樟木箱子后面空落落的,潮湿的泥土上还留着两只小小的鞋印。 贵子仓皇起来,绝望地叫道:"枣儿!小枣!" 他差一点儿就要有个家了,就差一点儿。 回答他的是巷子里悲怆的空响。 姚家弄风云6 偌大一个姚家、姚门、姚家弄,转瞬间就成了湮没在滚滚尘嚣中的武林旧事。 傍晚,常庭甫回到别院,脱下加尔各答大衣,雨靴在地面留下一团团水渍。 别院中东厢摆佛龛、西厢摆佛龛,正房里还是佛龛,屋内一天到晚不是焚香的烟味就是汤药的苦味,比佛堂更像佛堂。常夫人正对着观音菩萨跪地捻着念珠诵经,伺候她的王妈不敢打扰,也就没有通报。常夫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也没有转身,吩咐道:''给少爷热碗粥。" "不必不必",庭甫抬手阻止了,对常夫人道:"父亲叫你回家吃夜饭。" 常夫人回答地很干脆:"不吃。" 庭甫无奈道:"姆妈!一年到头,好歹吃一顿团圆饭。" 常夫人不响。 庭甫笑着劝她:"没你镇场子,我那二妈叁妈四弟五弟不晓得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由着他们去闹",常夫人说,"我的经还没念完。" 庭甫无奈道:"姆妈!大年初一,什么经非念不可?" 常夫人冷冷地道:"为你爹消业的经。" 庭甫侧耳一听,哎呦,往生咒!他做出玩世不恭的神情,嬉皮笑脸地说:"好大的仇,你同父亲做了几十年的冤家,还在咒他早日上西天?" 常夫人并不理会他,兀自喃喃地吟诵。庭甫在屋内逡巡一圈,嵌螺钿的高脚凳一尘不染,钩针桌布雪白平整,两个博物架子上摆着经卷清供,处处简朴整洁,简朴得有些无趣,整洁到无处下脚。 常夫人早年随常将军南征北战,为他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在战乱中走散了两个、夭折了两个,最后只余下叁个男孩,常夫人也因奔波劳碌和过度生产落下病根,年纪不大时早已白发满头。后来常将军在家中纳了几个小的,常夫人便搬到别院中常住,除了探望孩子,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只与青灯古佛日夜相伴。 庭甫来到穿廊下,长吁了一口气。将将儿雨停,屋檐仍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檐下有个穿素黑缎子旗马甲的小囡,仰着脸,嘴巴张地大大的,短短的头发扫着后颈,雨水落到她口中,她用舌头吸住上颚"哒"地弹了一下,数道:"一……" 一滴雨水在她的鼻尖上溅开,她挤挤眼睛,口中数的还是:"一……" 庭甫哑然失笑,问王妈道:"哪里来的傻小囡?" 王妈是常夫人陪嫁来的仆妇,是老家仆,穿宽大的斜襟褂子,脑后盘着苏州鬏、簪银耳挖。她给常庭甫递了一碗姜茶,笑着答道:"夫人今朝去静安寺上香,回来的时候在路边瞧见这小囡,看着怪可怜的,就带了回来。" 庭甫摇头叹道:"她又乱发善心。" 王妈道:"夫人说了,这孩子是佛祖指给的,缘分大着呢,不然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在路边瞧见她了呢?夫人说她一瞧见这孩子,就觉得长得像你。" 庭甫抱怨说:"她呀!她看谁都长得像我!"他仔细在她脸上端详,对王妈道:"别说,我看和小妹的眉眼倒有些……" 常小妹当时长到六岁上,极聪明漂亮的一个孩子,是当初逃难被挤丢了的。话没说完,二人怕引得夫人伤心,都噤了声。 常夫人念完了经,吩咐下人摆饭,她走到廊下,问庭甫道:"你都去了哪儿?这样晚才来。" 庭甫道:"刚有同学回国,几年也不见上一面……" 常夫人蹙眉:"你那些个同学,回来不做正经营生,偏到工厂里闹事,撺掇着工人活也不干了,还要吵着杀厂长,这怎么能行?那些人不学好,你不要往来,况且你将来要治军的,应当在营中多走动……" 庭甫唯恐她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讪笑着说:"吃饭要紧,先不讲其他不相干的事体。" 常夫人是吃长斋的,平时桌上并不见荤,这回却做了糟虾、樱桃肉、银鱼炒蛋。庭甫诧异道:"吓!真是难得。" 常夫人道:"这是给靖初吃的,靖初正长身体。" 庭甫反应过来,她讲的是那个傻小囡。常夫人把靖初抱在膝上,温言问道:"想吃哪个?" 靖初怔忡着,常夫人瘦削的面颊突然和姚太太珠圆玉润的脸庞重迭在了一起,她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伸着胳膊去揽常夫人的脖子,声音颤颤的:"姆妈!" 常夫人把她紧紧地攒在胸口,答应道:"哎!姆妈在呢,姆妈给靖初夹银鱼。" 贵子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汽车呼啸飞驰,里面的人像是小枣;洋车叮叮当当地跑过去,里面的人像是小枣;经过路边的点心铺,坐在柜台后的小开也像是小枣。 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裹着貂皮大氅的女人,手中牵着一个小囡,小囡背着书包,一步叁跳,圆圆的脑袋上梳着齐眉刘海。贵子奔过去,蹲在小囡面前,"是小枣么?" 女人吓得用硬邦邦的赛璐璐坤包砸他,"死瘪叁,快放开我小囡!" 贵子游荡到一架桥上,这几日天气不好,水面上有风浪,两旁聚了许多人,也不晓得在做什么。他倾了倾身,跳下去很容易,他是不会水的,蛮好,他内心平静,和这水面很不相同。 他在衣襟内塞上随便寻来的砖块,呼净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闭上双目,翻了一下栏杆,有东西扯着他的裤腿,没翻过去。贵子转头,拽着他的是两个巡捕房的探子,凶神恶煞地冲他嚷嚷:"早上一艘货轮倾覆,正在打捞,勿许跳江!" 贵子挣了一下,那二人上前按住了他的膀子,把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再次厉声训斥:"勿许跳江!" 贵子哀哀地嚎道: "甭管我!叫我去死!" 他抢过探子手中的指挥棒,向自己脑壳上砸起来,顿时脸上鲜血淋漓。那二人夺回指挥棒,气得大骂:"刚度神经病!脑子坏了!" 他们把贵子押到远处,临走还要回头交代:"勿许跳江!" 活着是活不下去了,死竟也死不成,啥世道?贵子在原地愣了半晌,蓦地看到不远处一个尖顶红房,他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大礼拜堂是洋人的地界,大礼拜堂的洋鬼子吃人心肝,巡捕房管不住。 他跨入那扇圆拱形的大门,里面的弥撒进行到尾声,一群穿白袍戴白帽的人在烛火后吟唱,如泣如诉,仿佛挽歌: "……基督耶稣,仁慈之父,我等之饴、我等之望。旅兹下土,厄娃子孙,悲恳呺于此涕泣之谷,哀涟叹尔。呜呼,祁我等之主保,聊亦回目,怜视我众。吁,其宽哉,仁哉,甘哉……" 高渺的歌声唱得他丢了叁魂六魄。最尽头的琉璃花窗之下,一个黄发黄须的人被铁钉高高地挂在木架之上。贵子心说,原来洋鬼子是这样把人弄死的,跟晾衣服似的。他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只见架子上的那人微垂着头,双目微阖、神态安详。 "这是耶稣。" 贵子循声而望,那是个英国老神父,手持玫瑰念珠,须发皆斑白了,满口的上海话。 贵子指着上面:"他……他咋……" 神父史怀恩答:"他为救赎世人,甘受此苦。" 眼泪从贵子的眼角流下来:"救救我,叫他救救我!" 史怀恩微微一笑,端来一碗清水,轻轻洒在他的额上,"吾奉圣父、圣子之名……侬叫撒名字啊?" 岂不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 "我叫复生。" 草台班忆旧1 除却去天津卫,俞承秋这辈子就没踏出过四九城半步,出了城便是乡下,四野茫茫,连条大路也没有。他从腰袋中抽出一把湘妃竹折扇,往天上一抛,落地时扇柄指着南边,他挥鞭驱使拉车的驴子,毛驴儿温驯地抖抖耳朵,哒哒地撒蹄跑了起来。 "走了!老天爷叫咱们往南!" 在晚琴和俊丰刚坐科的时节,什么也不会,勉强做个司鼓、打个小锣,他们一行人走街串巷,从这村到那乡,只能唱小戏。师父带着他们在荒山上喊嗓、沙土地上戗脸、麦秆堆里翻跟头、结了冰的河面上跑圆场,一连四五年过去,这天俞承秋给他们二人吊嗓,各唱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俞承秋笑着说:"张开嘴了,以后有饭吃了。"这才正式许他俩唱。 后来他们从涿州辗转来到保定,境况渐渐好起来,可毕竟人少,龙套、跟包都没有,根本演不成连台大戏,遂找了个河北梆子的戏班,两班合唱京梆两下锅。 当地一个乡绅娶儿媳妇,摆了一个月的流水席,又请当地的几个大小戏班子连唱一个月堂会,俞老板几人恰在其中,可把这四个半大孩子给折腾坏了,唱了这场赶下场,上场给人配戏、下场给人跨刀,一天到晚的串小翻翻下来,累得呕吐。 这日,师父喊俊丰采些榆树皮做刨花水,俊丰在房前屋后转了几转,见梯子在院外摆着,地上落了一只银耳坠子,他向上一瞧,乐了,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晚琴正在临街的屋顶上坐着往下看,太阳把瓦片晒得有些温热,并不觉得寒冷。俊丰蹿过去,怪叫道:"嘿!" "老四!"晚琴叫道,俊丰正倒仓,公鸡嗓子,一听就晓得是他。 晚琴抱怨说:"你个猴儿!" 俊丰笑嘻嘻地在她身侧一躺,道:"咱们今儿个有两头红,要从傍晚唱到清早,怎么还不去困?" 晚琴道:"你还待在这儿呢,倒还说我!" 俊丰回答:"叁姐你唱旦的不开铺,我怎好先困。" 晚琴哂他:"这会儿怪守规矩的,从前就没见你守过。" 他嘿嘿笑着不答,搔搔头皮,只道:"街上有什么好看的,风这么大。前两天王家下聘才叫好看,那个佃户的闺女实在是有福。" 王家是望族,聘礼中的喜饼金团、首饰绸缎、银票地契,随意拿出一样都是顶刮刮的好。可姑娘家是穷家嫁女,卖掉了五十亩祖产良田强撑门面,只得一套枣木擦漆的家具,无论怎样看着都像是卖女儿的。 晚琴当初进点春院,也是被爹娘卖的。她说:"我倒看着不是好事。" 俊丰哪能猜到她这些心思,接着道:"王家说了,谁今儿晚上得了他家老太太的赏,就让谁在社火上扮观音娘娘。" 晚琴犹在兀自伤神,不屑地嗤道:"谁爱扮谁扮!" "多出风头啊!"俊丰说,"你成天给人打里子,哪有出头之日?" 她哼了一声,"我出头,若是月仙吃了我的戏醋怎么办?" 俊丰摇头:"咋会呢?" 晚琴又说:"那个唱梆子的玉牡丹能不给我穿小鞋儿?" 俊丰道:"反正有师父在呢,你怕啥。" 提起了师父,他捶胸顿足地道:"差点儿忘了,师父叫我搬梯子来着。" 晚琴问:"干啥搬梯子?" "弄榆树皮来煮呢。"俊丰回答说。 镇子东头一棵大榆树,差点没被几个戏班子刮秃了皮,原先树干还能用,现而今只能爬到树杈上去取了。晚琴笑道:"你这个皮猴儿一蹿就能上去,还用梯子!" 俊丰道:"哪是我呀!是师父下不来了!" "啊?"晚琴一呆,登时催促着俊丰,小步子颠颠地跑,比他还急,"你怎么能叫师父上树呢?" 俊丰嘟哝:"他老人家要上树,我哪儿拦得住。" 二人跑至树下,晚琴抬头张望,差点哭出声来:"我的亲师父喂——" 俞承秋趴在一根大树杈子上,探出脑袋,食指竖到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交迭着手掌向下一扣,眉开眼笑:"得着了!" 晚琴扶着梯子,俊丰护着他的腰,俞承秋用胳膊肘一蹭一蹭地爬下来,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似的,把手掌心打开一条缝,里面是一个科科叫唤的小雀儿,灰褐色的羽毛、肥嘟嘟的身躯、翅尖儿带点蓝,他眉飞色舞地说:"这老西儿,叫得也好听,回头给它编个笼,挂到大毛耳朵上,给它做个伴儿。" 大毛是他们拉车的毛驴儿。 俊丰叹气,拾起镰刀,"得,树皮还是我来刮罢。"把剩下的半句"您可真不靠谱儿"吞在了肚子里。 晚琴扶额,嗔道:"您腿上不好,怎能这样爬高上低的。" 俞承秋非但不恼,反而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瓜子喂到老西儿嘴边,它嫩黄的雀嘴一动,磕得很起劲。他对晚琴道:"叁儿,看在我腿脚不好的份上,今儿个人家若问你赏,你就说要二斤碎谷子拌高粱。" 晚琴翘着嘴巴道:"多现哪,师父,我丢不起这人!" 他的腿脚落下顽疾也就是近两年的事体。那回也是个冬天,暖冬,照理儿说北直隶一带腊月里哪回不是寒风凛凛大雪纷纷,土地都能冻硬,可是那一年天气邪门儿,刚刚飘洒下的鹅毛大雪落地就化了,路是软的,泥淖能有一尺多深,人走上去小腿都陷进去半只。 俞承秋赶着驴车,行路枯燥,他就哼两句旧时四九城里旗下子弟爱唱的岔曲儿,乐时唱《踏雪寻梅》:"眼蒙蒙见茫茫一片银铺地,乐陶陶童儿折走一枝梅";闷时唱《风雨归舟》:"忽来风雨骤,遍野起云烟"。那天走得比往常慢许多,二宝弹着单弦,他哼的是"折走一枝梅"。一曲没哼玩,大毛停下来了,任凭皮鞭再怎么抽,它梗着脖子就是不肯走。 俞承秋把长衫下摆束到了腰上,跳下车去,腿像被粘住了似的,简直迈不动步子,他拽着大毛笼头上的缰绳,"走哇,走哇!"大毛昂昂惨叫两声,没动。俞承秋手上再一用力,小驴儿激烈地甩着脖子,脑袋都快掉下来了。他于心不忍,把双手叉到腰间,只是摇头道:"这倔驴!" 他们四人见此,二话不说都下了车,二宝、俊丰两个在后面推着,月仙与晚琴在两侧扶着大衣箱盔头箱——戏班子的身家性命全在里头。他们几人喊着号子,前拉后推使了几番劲,喘气如牛,车子纹丝不动,大毛反倒伸出舌头卷着路边的枯草来吃。俞承秋看着瘦骨嶙峋的驴儿,叹道:"你再吃,若是明天还到不了地方,误了场,我们可就没得吃了!" 他四处摘了许多草,扔下一团放在大毛面前,大毛垂首探身去嗅,果然向前走了两步,有食物做饵,车子又艰难地徐徐行进起来,师徒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宛如行在沼泽地中,每一步都像拔萝卜似的拖泥带水,裤脚并衣裳不一会儿就全湿了,又冷又潮。晚琴打了个寒噤,就连地上的影子也冻得一哆嗦,''不好!"她失声叫道,"我的鞋!" 她缩着一只脚单腿立着,她那软底子小布鞋儿早不知沉到了哪里,二宝与俊丰蹚过一遍泥水,一个针眼儿也没寻到。俞承秋过来查看,只见白布袜儿上斑斑血迹和着点点污泥,惨不忍睹。"快把脏袜子脱掉,沤烂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道。 晚琴死死地捂着,身体蜷缩地更狠了,她缠过脚,脚掌是细弯弯的,大拇哥儿是翘的,其余的脚趾是折的,这样一只崎岖的、丑陋的、粽子似的物什,怎么能脱了袜子叫人看呢?她只是不肯。 几个徒弟平日里懂事听话,唯独晚琴,倔起来谁也奈她不得。俞承秋不禁骂道:"你这脾气,怎么跟这驴一样?" 敢直接同俞承秋瞪眼睛拍桌子的也就晚琴自个儿,听师父骂她是驴,登时气得犯嘎:"我倔得很呢,我比那驴还倔!" 俞承秋嗤地笑了,故意吓她:“我阿玛在时家里有个小脚奶妈子,不过是雨天去陕西巷大庆和买烙饼,回来脚就发得像馒头,一脱鞋,都长绿毛儿啦!” 晚琴哼道:“我倒从没见过谁脚丫子发霉的,您净胡扯。” 俞承秋也不恼,"听师父的,咱把脚放了,这么裹着平日里多遭罪啊?" 晚琴道:"那大脚的还得上跷呢,戏台上大脚片子多难看。" "糊涂!"俞承秋摇头,"人家是男人扮女人,踩寸子是要装得像女人罢了。你本就是女的,还怕别人把咱不当女人不成?瑶卿不擅跷功,便从不上跷,不也照样被封做通天教主,叫座得很呢!" 这通男的女的道理七拐八绕,越劝,她反倒越执拗,想也不曾想就回道:"反正我不放。" "罢、罢!我管不着。"俞承秋摆摆手,不过是随口补上了句:"我们在旗的姑奶奶没人缠这个,不觉得它好看。" 这话却宛若在晚琴心尖儿楔了一根刺,喉咙里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疙疙瘩瘩的。 俞承秋将晚琴安置到车上,把缰绳挽到肩头,倾身向前,绳子就深深地勒下去了。晚琴心疼师父,又见不得她那几个师兄弟受累,仍是要往车下跳。俞承秋切切实实地生出些怒意,啪得给了晚琴一个大脖儿拐,见她眼眶艳红了一圈,却又觉得自己下手太重,给她正正被打歪的暖耳,道:"你这小狗肚子,一天到晚叫人摸不透心思,让你去歇着也不乐意。" 他细细地在她脸上端详,晚琴垂着头,一副别扭样儿。俞承秋眉头一挑,"呦,生师父的气了!师父给你赔不是。" 晚琴早憋不住,抱着他的袖管咯咯笑起来。晚琴不笑时嘴角也是翘的,天生的笑模样,笑起来腮边一对笑窝,眉眼更是弯两弯朦胧秋水、勾两勾柳叶远山,鲜鲜红唇是红梅映雪、皓皓白齿是白玉欺霜。俞承秋只觉得这区区数九之冬,哪抵得上这叁月暖阳似的人物儿呢? 俞承秋自己也乐了,"你们这些孩子,倒让师父哄着!像话吗?"话虽这样讲,他却不肯强拗, 只得招呼他们师兄妹几个道:"上车罢,个个泥人儿似的,都把新衣裳弄坏了!月仙,糟践了这身湖州华丝葛,哪儿买去?还有老四,瞧你那海狸帽子上的泥,进窑里能烧出个碗来!吃咱们这口饭的,打扮就得体面,不能叫人家瞧不起。" 几个孩子师父师父地叫着,俞承秋再次摆手道:"怎么?以为我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软?你们师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连这点儿拉套的能耐也没有?" "折走一枝梅"又从他的口中哼出来。末了,他也不哼了,发了狠似的埋头,气喘吁吁地道:"给师父争气!咱们俞家班四个人,个个儿都是好角儿!" 草台班忆旧2 夜里到王家上戏,头一出儿《百寿图》、二一出儿红净戏《千里走单骑》,叁出儿两下锅的《锁麟囊》,大团圆,图个吉祥。月仙演主角薛湘灵,演二路青衣赵守贞的是在梆子团中挂头牌的玉牡丹,一山不容二虎,玉牡丹本就不乐意给月仙配戏,早就推叁阻四的,等到要快开锣,差人说了声:"今儿我们牡丹姑娘头痛额热身上不利索,到镇上瞧大夫去了",干脆砍了活儿。 所谓救场如救火,晚琴做了几年戏补丁,哪里没人往哪儿去,匆匆忙忙地画个大白脸,胡乱擦胭脂抹粉儿,披了衣裳,台上已经叫道:"女儿开门来!" 晚琴道:"来了——" 打帘子出去,她眼睛向下一扫,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坐着站着,只差没挤到台上来,原来王家的堂会,十里八乡的村民皆凑个热闹,指指点点的。她心里原本就有几分怯,越唱却越觉得不对劲儿,低头一看胸前,坏哉,忘了贴线帘子,登时汗珠儿就从额角津津而下,再开口,怎么唱都不是味道。 王家老太太睡觉不分时辰,等歇醒了晌午觉,天色已经擦黑,吃了晚饭在戏台子前面坐定,丝弦嘈嘈好不热闹。婚礼办得颇为盛大,老太太面子也排场,她满意地抽着旱烟管,先高声与左右的二婶子大妹子谈笑了一回,话题左不过庄稼的年成与鸡苗的多少,最后又都毫无悬念地落到聘礼的丰盛与新媳妇的美貌上来,等听足了奉承,才向戏台上瞟了一瞟,问管家唱的是什么戏码。 管家回答说,回老太太的话,这出戏演的是两个新媳妇出门子,一个阔一个穷,花轿在避雨时停在了一处儿,阔的那个见着穷的那个可怜,就给了好些钱财珠宝,后来阔小姐家道中落,去给大户人家做老妈子,恰好主顾便是当初受她慷慨解囊之人,这正唱到两个花轿一处儿避雨呢。 老太太嗓门儿阔而响亮,如果勤加练习指不定早已名满天下,单说嗓门儿大小,比起台上诸位是丝毫不遑多让的。她看了不一会子便嚷嚷:"这个阔小姐薛湘灵、是叫薛湘灵的罢?她笑什么呢?" 原是晚琴一场戏唱下来,满面通红、满身细汗,先拿帕子来揩,再把线帘子装上,正待重新涂脂抹粉,检场前来催促:"姑娘,马前了!快上场罢!" 晚琴饮了口热茶,还未饮尽,心想着再急也总得归置利索,嗓子仍颤抖着:"不能,叫我扑扑粉。" 这检场是玉牡丹的跟包儿,自然不给她留情面,正拉扯间,检场哼道:"这角儿不大,脾气倒不小!" 晚琴一听,不禁冷笑道:"论脾气,我哪里敢同你们玉牡丹较高下?那若是唱砸了,也算是你们角儿的罢?"她听外头弦声款动,心想左右有师父兜着,兀自在脸上压粉,遮一遮汗迹,并没有理会。 谁知那检场的提溜着她的肩膀,将晚琴生拉硬拽到帘后,用鞋尖儿在她后心踢了一脚,晚琴便落水的旱鸭子似的踉踉跄跄地扑了出去。 薛湘灵阔小姐出阁,花轿落在春秋亭避雨,遇上了同样是出阁的穷丫头赵守贞,戏台左右各支两副轿帘,月仙与晚琴各坐在后头。趁着空闲的时节,月仙向这边一觑,只见晚琴脸上胭脂全晕得花了,红殷殷面如重枣,活似一个关公,悄声哂她:"你今儿的妆好呀!" 晚琴捂着心口喘息不已,眼底有泪,恨道:"是呢,关二爷我刚唱完《挑袍》,还没来得及改脸儿呢!" 月仙不晓得个中缘故,只看她上台的身段儿滑稽,脸上也不像样子,嗤嗤地笑起来,又见她用手背往脸上揩,笑嘻嘻地阻拦道:"别抹!越抹越糟。" 那厢演梅香的念完了"这雨可是越来越大了",接着薛湘灵有一段唱,可是月仙却没动静,梅香侧耳听到轿帘后头正在闲侃,便提高了声量,又叫道:"小姐——这雨可是越下越大了!" 月仙张了张口,这是唱到了"何处悲声破寂寥"还是"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经方才那么一打岔竟把词儿给忘了,月仙当下急得眼珠子乱转,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心中如捣。晚琴赶忙连比带画地向外指,月仙恍然大悟,原来是"春秋亭外风雨暴",如此总算是盖过一劫,二人皆吓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这错儿犯得着实可笑,月仙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勾了起来。 说老太太看不懂角儿的玩艺儿,可刚刚管家说故事似的讲过一遍,总明白一些情节。戏里薛湘灵赠囊是同情赵守贞家贫无嫁妆,应当做出些悲悯真挚道神情来,月仙这么一笑却坏了,同情变为嫌贫爱富,在老太太眼里分明是含沙射影地嘲弄王家的新媳妇呢!戏散场后,老太太要点一人给赏钱,她的旱烟管朝着晚琴一指——"小丫儿,你过来。" 晚琴脸上黑烟锅子红胭脂膏子糊作一团,大柳干了,往两边支棱着,正寻了个无人处蹲着,见老太太唤人,抬了抬眼。 老太太道:"小丫儿,就是在叫你。" 她先给了晚琴两吊钱的喜封,紧接着道:"这小丫儿,模样多好,多喜庆!"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胭脂膏子抹多了,晚琴闹了个大红脸儿,局促地垂首立着,没吱声儿。老太太又道:"我看你唱得比他们都强。" 老太太抽的关东烟,呛而辛辣。晚琴微微别过脸,心中暗暗叫苦,因着这么一句话,她一个戏补丁把所有正牌的角儿们都得罪尽了,真是不叫人好过。 管家清清嗓子,赶忙给了个台阶下:"老太太是说,小角儿呢……虽是年轻了些,但俗话讲千金话白,四两唱,念白讲得有味儿。" 老太太连连点头,"小丫儿,你还想要什么赏?" 等晚琴真真儿要了二斤碎谷子拌高粱,老太太却瞪起眼睛道:"这是嫌我们家的饭吃不饱,故意寒碜我?" 晚琴张了张口,只觉得这老太太若有胡子定然已经吹起来了,到底没好意思说这是用来喂鸟的。老太太又扯扯她身上穿的青衣道:"你唱的是出嫁的新媳妇儿,咋能穿黑的,得穿红!"老太太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得意地吩咐管家去扯几尺红布来做赏。 晚琴晓得那老太太根本没听说什么是"宁穿破,不穿错"的道理,再说这红料子,做个褶子太短,就算是做个小袄裁缝也会嫌给料苛刻。她却偏偏作出施舍的神情,若是自己不装作欢天喜地的模样谢过一遍,晚琴确信那吝啬老太婆会毫不犹豫地把送出去的两吊喜封给要回来。 晚琴强装笑颜,可是双颊上的笑窝到底已经漩起来了,里面大抵无酒也令人自醉,管家的手趁着有红布做掩饰,悄悄捏住晚琴的双手不放,指腹在她滑溜溜的手背上不住地摩挲。晚琴浑身过了电似的一抖,逃也似的跑开了。 她拿着东西回屋,身上不爽利,心里又发涩,一路翘着嘴巴。那厢月仙早已卸了行头,见晚琴进来,尖利的指甲在她耳朵上一拧,哼道:"好嘛,没成想,你竟出息了!" 晚琴吃痛,连声告饶叫她放手,软声细气地道:"都是师父兜得好……"月仙手上又一用力,晚琴忙道:"我唱的,比大姐万分之一也不如……" "你也知道?"月仙仍不放手,"那社火上的观音娘娘是谁来扮?" 晚琴已然受不住了,一张小脸儿痛苦地紧缩成一团,泣道:"我来我来!社火上那天扮观音的要唱叁堂会审,唱会审的衣裳薄,这大冷的天儿,人家都穿夹的了,我舍不得大姐受这苦!" "舍不得我受苦?成心戗我的行儿哩!"月仙更恨,"你自小学的都是里子活儿,竟会唱这个?师父给你悄悄练的私功?" 晚琴见无故牵连了师父,心里有怒,更加不肯松口,"我明儿一早就起来吊嗓,临时钻锅还不成吗?我现学新的!" 月仙放了手,冷冷地揉着胳膊,"罢了,师父怎么着都偏你,我是后娘养的,不是亲徒弟。" 晚琴钻进被筒里,背对着她,耳朵火辣辣地肿起来,"不是亲徒弟,师父能让你挑班那么些年?" 月仙自顾自道:"老太太赏你是师父安排的罢?" 晚琴被吵得厌烦,蒙上脑袋,暗暗在被中道:"师父才不耐烦同那老稳婆周旋。" 翌日清晨,月仙醒来,没听见晚琴吊嗓,却见到晚琴在窗下伏案,她倾身去瞧,晚琴唰得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身后,涨红着脸道:"师父曾讲,戏曲是艺术,唱戏须得一些文艺方面的积累。" 月仙只当是些戏曲秘典,恨不得立即撕掉才好,抢过一看,却发现是份报纸。 于是房门被"通"得打开,月仙拎着一份《大声报》笑得前仰后合,晚琴趿着鞋披头散发的,缠着她伸手去抢,怎么也抢不着,恼羞得直跺脚。月仙不依不饶地念道:"今日接到来信求助一份'我自小束胸,现已成人,有何方法可使奶部长大么?'中国受此摧残之者甚众,女子有大奶部,原本自然……" 晚琴羞愤至极,尖叫着"别念别念"去捂她地嘴,哪里捂得住,月仙接着道:"……况奶头耸立于胸前,是女子之美象的表征。可以多做一些伸展活动胸腔,对奶部增大极为有益——我说你这个最不喜欢念书的怎么突然看起报来了!" 俞承秋一早去溜鸟,顺便到街上淘换了块松香,回来将鸟笼挂到院中,恰撞上在院中追逐的二人,晚琴跑起来摇摇摆摆,一不留神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她的外衫松松垮垮穿得很敷衍,贴肉穿的血牙色束奶马甲被她自己嗖得揪出来扔到地上,恼恨地踏了数脚。 俞承秋瞧见一只足有一寸长的蜂子,拖一条黄色的胖尾巴,他也没闹明白大冬天为何会有蜂子,荡悠悠落到一簇花上,或许是仙人指,冬天开的那种,左摇右摆,似乎在上下端凝。他想到从前见过的一首诗,不怎么好,写的是:粉腰蜂子犹无赖,挠遍花心未肯休。那里是蜂蝶阵、燕莺巢。痴心枉做千年调……到痴心枉做千年调,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草台班忆旧3 鸟笼中的老西儿悦耳地啼叫起来,往常师兄妹几个听见鸟叫就知道这是师父来唤他们吊嗓子。晚琴听见鸟鸣却仿佛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扯着俞承秋的衣襟,已然在他怀中痴缠许久了。她慌里慌张地行礼,请安是慢功,且慢条斯理儿地蹲呢,她急得像打醋似的,俞承秋便同她戏谑,"瞧这一大清早,就给我请了个大左腿安儿!" 俊丰并二宝呵欠连天地从房中走出,个个儿行了礼。俞承秋拿了胡琴,道:"今儿个去河边遛遛嗓子。" 俞先生带徒弟们吊嗓子不拘地点,若时附近有山,就到山中,谓之在山中吊嗓,腔儿里有风声;若是附近有水,就到河边,谓之有水音儿;若是在城里,就去遛城墙根儿,这倒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作艺的吊嗓子都爱遛墙根儿。 极冷的天气,河边风又大,一张口便灌进一肚子西风,冻得孩子们鼻涕眼泪直流。好容易捱到上午,俞承秋让他们几个自去练功,唯独把晚琴留了下来。 晚琴早上被月仙这么一通闹,一路上揣着手,面有不豫之色。俞承秋道:"活观音,过两天社火上你有全本的玉堂春要贴,师父给你开小灶儿说说戏,再多唱几段。" 四下并无他人,晚琴便同他耍小性儿,眼眸中蒙上一层薄怒:"师父明知我同师姐不对付,偏要说什么观音、小灶儿的,这样作弄我!" 她把头发结成两个辫子,绕成环形垂在耳畔,讲话间一摇一动,两颊红红的,等于一只兔子,娇憨可爱。到底是孩子脾性,俞承秋这样想着,道:"同门兄弟虽有龃龉,能有多大仇?你莫生气才是。" 晚琴面上怒气未消,委屈地说:"师父要的鸟食儿我也没讨来。" 俞承秋嗤得乐了,"那才是在同你顽笑,倒被你当了真。" 晚琴啊了一声,后悔得直打跌,"早知如此,还不如问那老太太要些糖瓜蜜供!白讨了一回好嫌!" 俞承秋只是窃笑不已,"你们几个小刁嘴儿,就爱吃这些甜腻腻的。早知道你看上了人家喜宴上的供尖儿,我也不说要什么谷子高粱了。" 晚琴见自己被师父取笑,哪里肯依,扯住他的衣袖驳道:"论吃饽饽点心,我们几个哪比得上您!" 师徒二人笑闹了一阵,俞承秋正正脸色,"玉堂春里头,唱功最重的便是叁堂会审,虽是开蒙戏,你几时正经练过?" 晚琴道:"会审这一折,净跪在哪儿傻唱,也没什么身段儿,平日里听都听会了。师父若是带我练把子,我却乐意极了。" 俞先生凝眉,板起面孔,"我晓得你把子瓷实,只是你平日里给月仙挎刀的时候多,这是第一回挂头牌,叫我不得不担心。还是须得练上一练。" 晚琴不敢违抗师命,散板、流水、导板各来过一遍,俞承秋赞道:"不错,一开始嗓子不用这么满,稍压一压。" 晚琴道:"我唱完了,师父带我练把子。" 俞承秋摇头而叹,"若是你唱的时候也像这般技痒,我也不用愁了。"他沉吟半晌,又道:"跌扑到底毁嗓子,这样罢,师父给你练一段,想看什么?" 晚琴拾起俊丰落在地上的木剑,笑嘻嘻道:"宝剑入鞘!" 俞承秋亦笑道:"好哇,你给师父出了大难题!"话虽这样讲,要演他本行的东西,俞先生很有热情。他背着手轻轻一抛,宝剑便从身后飞也似的落入了身前的剑鞘之中,没有锣鼓却胜于锣鼓喧天、没有扮戏却胜似浓墨重彩,冷清清一个观众,他的动作干净潇洒,演得很自在,他的山膀稳健漂亮,晚琴就抡不出这样好看的山膀。 "想什么呢?"俞承秋问她。 晚琴想的是他小时候耗山膀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头,说不定还挨了板子,颊边的笑窝就浅浅地旋了起来,可是口中却道:"我给师父拿大顶。" 她双手撑在地上,腿上蓄力一蹬,倒立起来,身上的衫子自然垂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俞承秋一晃神,就被两只小脚丫子踢中了面门,二人都木呆呆地愣了。 俞先生眉头紧锁,掩着嘴巴丝丝地抽气,从指缝中闷闷地道:"不好,门牙掉了。" 晚琴眼见惹出大祸,骇得六神无主,急惶惶地掰开他的手去瞧,只见他手中空空的,牙齿完好无缺,正咧嘴冲她笑呢。晚琴气得小手在他的掌心啪啪得抽起巴掌来,口中恨恨地道:"师父骗人,该打!该打!" 俞先生将她的小手一捉,触感冰凉,便道:"怎么这样冷?"于是从怀里掏出香膏给她搽手,每个指头都细细地搽过一遍,又将她双手整个包在掌心揉搓,总算是搓得有些热气。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携着往回走,两双手捂着就没松开,俞承秋仍不忘交代道:"回去再用热水泡一泡,手僵着手势就掐不美……" 几日过后,社火上踩高跷的、划旱船的、吹奏班子成排地在街巷中行过。晚琴是披着红绸穿白衣的观音菩萨,身前是玉皇大帝,左右是散财童子,身后还有黑白无常,她坐在四人抬的轿厢中,大约周围只有她一人扮作的神仙面目和善,又是个年轻姑娘,路两旁便有些"多漂亮"、"多俊俏"之类的人声传入她耳中。 她朝着围观的人群一排排看过去,庄稼人黝黑的面孔上都写着苦悲,却没有一张为她所熟习。晚琴自从被鸨儿买了来,只记得自己是保定人,老爹爹姓白,具体住哪乡哪庄,父母什么模样,还有什么亲眷,一概不知。老爹爹以为她去给京中有钱人家做使唤丫头,却不知她转手却被鸨儿带进了烟花柳巷。晚琴心想,爹娘呵,若你们今日能瞧见我,就叫老天让一只喜鹊在我头顶鸣叁声。 结果吹奏班子敲锣打鼓一路,吵得半个带翅膀的活物儿也没见,却听得近旁卦摊上的瞎子连声叫道:"问观音何以倒座,叹世人不肯回头——不肯回头,呜呼呀——" 晚琴喉间一堵,暗道晦气,她扮的又不是什么倒坐观音,这疯话可真真儿奇怪。 到了晚上,城隍庙内的戏楼台基前的落地石柱上点了数十盏灯,将戏台子照得灯火通明。众人妆饰停当,只等大锣一响,晚琴在幕后呼道"苦哇",撕边亮相。俊丰扮的是八府巡按王金龙,戴乌纱、穿红蟒,正在候场,听得前头好声沸腾,高高兴兴地道:"呦!瞧这迎帘好儿!" 月仙今日没戏码,原在整理衣裳头面,闻言手中的辑珠凤钗啪得掉到了地上,冷冷地瞥他一眼:"后头成不成,还要看她有没有那能耐!" 梨园行的话讲:站死的《祭江》,坐死的《祭塔》,跪死的《会审》。是说《玉堂春》中《叁堂会审》一折,受审的苏叁往地上一跪,足足要跪上半个时辰,这大冷天儿的,又断没有旦角穿个大棉袄的道理,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戏台上叁面通透,冷风一钻,神仙难捱。 不多时,晚琴唱完了《起解》,紧接着便是《会审》,俊丰上场,在桌后坐定。待演到劈杻开枷,趁着这个空档,月仙执一茶盏跑上台来,递到晚琴手中。还有那么长的时候要跪,再汪一肚子水,若是还想如厕,滋味不会好受,俞先生这里向来没有饮场的安排,晚琴也不想饮,无奈茶盏已经递到了手里,只能勉强喝下。 俊丰眼见她掩面微咳,一抬头眉稍轻颦、双目噙泪,又闻见一丝淡淡的酒气,心里噗通一惊。他知道晚琴向来滴酒不沾,刚刚唱完了大段,喉咙是热的,却被冷酒这样一激,恐怕嗓子要坏。果然,她叫板时嗓音微颤,胡琴响起,过门拉过两遍才重新开口。有俞先生的胡琴兜着,也不算太糟,终归是盖过一节。 她接着唱,唱苏叁七岁被鸨儿买入娼门,恩客给她取了花名叫做玉堂春,唱得那么悲切,有情有味。俊丰内心稍定,心想,叁姐这哪里是在唱苏叁,是在唱她自己哩! 待唱至"十六岁开怀",初次开怀的是吏部堂叁舍人王公子时,她杏眼乜斜,嗓音媚得能滴出水来,腰上柳枝儿一样摇摆,引逗得台下怪声不断。俊丰眉头大皱,端庄是青衣天字一号的要紧事体,最忌卖弄风骚、忸怩作态,晚琴那厢已是浑身虚软地以手撑地,背上隐隐透出汗来,显然大有不对。 晚琴偷偷向俞先生摆手,俞先生却会错了意,调门愈走愈高。晚琴再一开嗓,天旋地转,娇声断续,荒腔走板,曲再难成曲、调再难成调。台下人叫倒好儿起哄,直接飞来凳子茶壶,乒呤哐啷砸到台上,高声叫骂道:"什么玩艺儿,快下去罢!" 晚琴臊得伏在地上,根本抬不起头来,一句也唱不出口了。俊丰前去搀扶,被她一把拂开,用尽了全身气力逃也似的跑入黑漆漆的夜幕里。俞承秋惟恐她出什么岔子,急忙吩咐徒弟几个分头寻找。 晚琴脚下虚软,跑到城隍庙后的马槽处,近旁堆放有喂马的草料,她根本站不住,一下子瘫软在草垛之上,浑身火急火燎般的热、抓心挠肝似的难受,随意解开领口,摘下头面,往地上摔得碎碎的,眼前渐渐昏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双腿被人搬弄起来,衣裳被徐徐褪下,她也只觉得凉快罢了。她的腿功好,时常劈着叉睡觉,由着那人将她的双腿分得开开的,双手探到她细幼的胸脯上又掐又拧。晚琴在点春时被鸨儿强戴了束奶布,自是因为早年间还以小脚小乳为美,到了这份年纪,仍只显两个微凸的乳尖。那人叼住一粒乳尖在口,含含糊糊地笑道:"小亲亲,你师父把你养得好嫩,今年可有十六岁么?像戏里唱的给你开个怀怎样?" 晚琴怔忪着摇头,那人已经在她臀缝间试探起来,两片小唇儿那样滑,一下子就带着男人的手指陷入了一片潮湿温暖的境地。她竟被撩拨得愈发筋酥骨软,气息不觉间急促起来,就连手指也难以动上一动。那人接着道:"好淫妇,我晓得你心里爱我这样弄。你在那时被灌了这药进去,竟还能忍下来,我原本指望你在台上便脱了裤子求肏哩!" 晚琴听他说得愈发猥亵,眼角泌出了泪,两腿间的要紧处儿却一紧一缩,流了大股热液出来。那人又道:"这药非要男子近身才得解,王母娘娘喝了我这药也要乖乖听话儿。亲亲,你实话说,是不是想被我的棍子……" 草台班忆旧4 俞承秋掌烛行至僻静处,见地上散落着甩发钗环等物,料定晚琴是在附近躲藏,便呼唤起来。他听见身后的草垛中似有呜呜的啜泣声,借着烛光去瞧,却见一个汉子一手掐着个赤条条的姑娘,一手正解裤带,他又惊又怒,暴喝道:"畜生!"一拳劈将过去,直捶得那人"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来,踉跄着抱头鼠窜。俞承秋急于查看晚琴的状况,也不再追。 烛火光下影影绰绰映出晚琴泪水阑干的一张脸儿来,戏妆未卸,晕得残红点点,俞先生心疼得叫道:"我的儿!" 只见她身上不着寸缕,脖颈上紫红一片,眼眸半阖半醒,整个人都是迷的。她双手被缚在身后,乳尖胀得高高的,上面齿痕尚存,双膝亦被吊起,细腻丰腴的阴户大张,两片殷红的唇儿探出来,好比一朵牡丹吐蕊,又像戏花蝴蝶振翅,其间鼓出一个红欲滴血的蒂头,整个牝处湿淋淋地大片淌水,淫靡不堪。俞先生试探着解她手腕子上的绳索,她微微挣动几下,摇摆着腰肢一拱一拱地将屁股向前凑,口中喃喃地泣道:"亲亲,怎么半天还不曾进来?快用你的鸡巴将我的小穴捅一捅,我实在是痒的受不住了……" 俞承秋一愣,两鬓与鼻尖凭空生出了许多汗意,嗓子干紧紧的,既怜且恼:"叁儿!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晚琴听到师父的声音,神志清明了一些,幽幽地睁眼,果然见到俞先生的面庞,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只是哭诉道:"师父,我给人欺负得好苦!" 俞承秋安慰道:"无事了、无事了,师父抱你回去。" 他一时解不开绳索,便脱下棉袍覆到晚琴身上,准备先抱她回房再做打算,晚琴却挣扎着摇头:"不回去,不能叫他们瞧见。" 俞先生明白她不想让师兄弟几个见到这般窘状,于是吹熄了蜡烛,揽着她柔声道:"我带你回我屋内,悄悄的,他们谁也不会知道。" 他借着朦胧的月色回到房中,将晚琴轻轻放到床榻上,没有点灯,摸黑去寻剪子。晚琴扭动着踢掉裹在身上的棉袍,露出一身白灵灵的光滑皮肉,俞承秋回头去捡,口中絮絮地念道:"这大冷的天儿,屋里都能呵出白气来,手巾冻得冰棍儿似的……" 俞先生抬眼,只见她浑身大汗淋漓,像一件被盘玩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器,活色生香,他不说话了,顺着她的双臂摸索到拧在她手腕处的绳索,惟恐伤着她,只能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绞。男人的鼻息萦绕在晚琴的腰侧,引得她挺起胸脯,迷乱地哼叫起来:"好达达,且吃吃闺女儿的奶头罢!把奶奶吃得大一些儿!" 剪刀在俞承秋手中握了又握,他的两颊咬得死紧,愤恨与疼惜交加:"什么迷魂汤这般狠毒,竟把我徒儿磋磨成这样?" 他绞断了绳索,给她揉着手腕子,问道:"可还能动么?" 晚琴的双手摆脱了桎梏,揪着俞先生的发丝将他的脸颊按到了自己的胸脯上,拼命把肿胀的乳尖往男人的口中凑。俞承秋猝不及防,被一只香滑的奶头撞了满口,推也推不开,汗珠儿和着口涎滴滴答答地往晚琴肚皮上落。晚琴见他挣扎,带着哭腔道:"小穴你不肯捅,奶奶你不肯吃,是不是要我先给你叼一叼鸡巴?" 晚琴情迷意乱、情欲高涨,也全然不知、也全然不顾面前的人是何人,横冲直撞地往他的怀里摸,正中男人脐下叁寸的要紧地方。俞承秋自然晓她是药力使然,只是自己不知是被气的,也不知是被摸的,浑身乱抖,眼里怒得似要喷火:"你这小狗肚子又犯浑!哪儿来这么多怪话、哪儿、哪儿来……" 那厢晚琴浑然不知他的怒气,手上不停,自顾自地笑道:"嘻,早就翘起来了,好大一包哩!" 俞承秋面上闪过一丝难堪,眼里血丝尽现,狠命地攫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手腕子按到了床头。晚琴仿佛觉不出疼痛似的,妩媚地勾唇,恍惚间又回到了胭脂胡同里的那间二等窑子,娇声娇气地道:“好嘛,我就猜男人都爱绑着肏。鸨儿说见识得多了,不过是那么回事儿。我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他心里陡然一揪,想到她下窑子时还是个小小孩儿,那么一丁点大,晓得什么是非?想必这些淫言浪语都是那时候听来的罢了,又未尝有人告诉过她那不是好话,终归是自己教导得不周。他拨开晚琴被汗水粘连在前额的发丝,一面用手绢仔细地给她揩脸,一面在她耳边问道:“你细细地想一想,今日吃了什么陌生吃食、喝了什么奇怪东西?是谁给你的?” 晚琴被他和煦低沉的嗓音安抚得平静下来,神智有一瞬间的情醒,虚软地唤道:“师父?” 俞先生轻抚她发顶的漩涡,沉沉地答应道:“师父给你做主呢,你别怕。” “师姐……”晚琴断断续续地说着,哽咽起来,“师姐给我饮场,杯子里装的酒又苦又辣……” 俞先生垂下眼帘,久久不语。 “然后我的脊梁骨就如同酥了一般儿……”她回忆起当时在台上的场景,脑袋又渐渐迷蒙,神色也散乱了,两颊潮红、朱唇轻启,微微喘息着,两条圆润的腿子缠绵着往俞承秋的身上磨蹭,踢开他的衣裳下摆,轻巧地往他的裤腰中钻。 俞承秋一直觉得自己虽落拓江湖,却是个体面人、是个正经人,而当晚琴地足尖将他的裤子勾得落在地上时,他的脑海中空空如也,他的耳畔轰轰如雷,他挺着一根紫红的阳具呆立在地上,那东西一翘一翘的,马眼处已经流出些许粘液。在棉甸甸的冬衣的映衬下,他两条结实的腿竟显得有些羸弱,尤其是在他年轻的徒儿面前,显得那么不堪、那么狼狈。 他那意乱神迷的劣徒还在执着于叼鸡巴的游戏,将自己的脑袋垂在床沿,墨染似的青丝自然垂下,好奇地伸手试探垂吊在阳具根部的囊袋,那一双汗津津的小手儿拨弄着上面潮乎乎的褶皱,将之团在掌心把玩,盘核桃似的,让俞先生有点想笑,他那话儿挺得更高了。他扶住她的脑袋,她努力地伸长纤细的脖颈,吐出粉舌,想把"核桃"吞到嘴里。 他没有让她得逞,而是颤抖着将自己的蓬勃向上的阳具挤入她张开的红唇中,鬼迷心窍般的说:"馋兮兮的!师父喂你便是。" 晚琴满意地被男人的阳具塞了满口,鼻尖尽是男子的气息,穴内简直痒得令人心里发毛,她一手掰着自己的屁股瓣儿,一手探了中指的指节进去扣弄,一时间屋子里满是咣啷的水声。 俞先生见了她这样的淫态,直挺挺地插入她的喉咙,疯狂搅动着她口腔中的舌头和津液,囊袋拍打在她的脸上,她纤细的喉咙处几乎能看到龟头一顶一顶的痕迹。晚琴被顶得几欲干呕,发出了呜呜的呻吟声,一下一下地艰难吞咽着。他被激得更加奋力向前抽送,找了魔似的道:"师父的大鸡巴不是那么容易叼的罢,不是那么容易的罢,嗯?" 晚琴被他弄得四肢乱蹬,口腔中的充实却让小穴内的空虚更甚,她头脑中一团乱麻,想叫上一句"师父",却被他的阳具插回了喉咙眼儿里,简直也要魔怔了。等他急风骤雨般的一番颠弄,精液尽数被她吃到了肚子里,那话儿才从她口中滑了出来。晚琴的两腮上涕泪交横,抽噎着道:"不行,师父不行……" 俞承秋见她惨兮兮的委屈模样,红了眼道:"方才是你求我的,你求我干你的嘴巴!"他说着,面色惨淡,仿佛也几欲落泪了。 晚琴被药力弄昏了头,听不出他话中有恨,双腿紧紧夹着抠穴的手儿,屁股前后摇摆不止,一会子哭喊着:"捅死我罢!拿个棒槌捅死我罢!",一会子又叫道:"师、师父不行!" 俞承秋也要被她折腾得疯魔了,掐着她柳枝儿一样的细腰,心如刀割地质问她:"为何不能是师父?你想找谁来着,师父帮你去找。" 晚琴答不上,只是摇头,一边却点点儿的廉耻也顾不得了,在俞先生如炬的目光下捏起了红彤彤的阴蒂来揉,直揉得快要流出血来,体内的阵阵酥痒却仿佛海波,一浪高过一浪,没有丝毫的疏解,并了两根手指一同攮入穴中,拟做抽插的情状,却没有一丁点儿舒服,待伸入第叁指进去,却又被俞先生捉住了手。 俞承秋借着她手上滑腻腻的蜜液在自己的阳物上旋拧数下,弄得他那东西重整旗鼓、又高高竖了起来。他将晚琴的双腿盘到腰间,急于求证似的问道:"莫非你觉得师父的棒槌不行?你试试、你亲自试试到底行也不行" 草台班忆旧5 晚琴在八大胡同里什么没见过?自小儿就对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儿再清楚不过了,因此情窦早开,俞先生也知道此事,不过人言可畏,他们男女混班,与两位女徒弟最重避嫌,给月仙、晚琴吊嗓说戏,向来要带着二宝与俊丰在一旁,只怕落人口实。晚琴平日里言语行止向来分寸,俞先生未尝管教过她,不便管教是为其一,赧于管教是为其二。 那时候某府上的女公子洗叁,俞家班的都是些半大孩子,恰好应景,便请他们来唱堂会。主家出手阔绰,指了一个跨院给师徒一行人居住,每人各自分得一间厢房。跨院中草木葱茏,石子路从垂花门延伸至内,幽静雅致。 正是伏天,窗外蝉声沸腾,俞承秋喝了酽茶,屋内又闷,困不着午觉,执了蒲扇到外面天棚底下纳凉。一旁的竹林中恰有石头桌凳,他便过去坐着,瞧见石缝中藏着许多蛐蛐儿,其中一只脑袋乌黑油亮如同铁铸,牙上有紫红斑点,脊背上一条黑线从头直直地延续至尾,像是个极稀罕的紫绛花钳。 俞承秋俯身去捉,那只紫绛花钳机敏地蹿进了竹林深处,他一路轻手轻脚地追到屋后,蛐蛐儿却从半开的窗缝中跳入了屋内。没等俞承秋回想起这间厢房是哪个徒儿住的,一只穿了水红小睡鞋儿的尖翘小脚丫儿便伸了出来——是晚琴。她白赤赤的小腿一荡一荡地挂在窗棂子上,差点儿撞到俞承秋的鼻尖儿。他紧贴着墙根立着,一动也不敢动。 紧邻着窗下放的是一张竹榻,晚琴躺于其上,齐齐整整地穿着葛布短衫,却将内里的捆身子胸褡解了,影影绰绰地顶出两个圆润的小奶尖来,下身一丝不挂的,细棉短裤同一条薄被皱巴巴地团在床脚。她双手扳着大腿内侧,练腿功似的绷直,她的身体那么柔韧,干脆把一条腿儿探到了窗外去。 晚琴万万想不到竟有不速之客将自己两腿之间的隐秘之处一览无余,她把手指探到粉嫩丰腴的软贝间轻轻拨弄,窗外就听到细碎的水声。 那个枯燥闷热的午后,晚琴照常拿铜镜照在腿间,俞承秋在镜子里能看到她水葱似的手指往穴内浅浅一探,"啧"地一声带出亮晶晶的体液蹭到了圆突的花蕊之上,粉红的臀缝间挂了糖浆一般水淋淋甜蜜蜜的。她的指尖轻缓地戏花弄蕊,小穴翕动不已,如同渴雨之蚌,不一会儿便弄得挺起腰肢,腿儿瑟瑟乱蹬,口中娇吟浅浅,蜜液撒了满床。她正弄到兴浓,俞承秋那厢低头一瞧,自家腰间竟不争气地鼓出一根不相干的事体,他臊得弯下身子,趁着未被发觉赶紧向竹林里钻。 "师、师父……" 声音从窗中轻轻飘来,因着舒服到了极点而有些尖锐、有些发颤、有些甜腻腻的。俞承秋趔趄着浑身一抖,裤子濡湿了一片,他僵在原地,满脸是汗,却不敢回头。 俞承秋发现她总能让自己陷入万般狼狈的境地,他烙铁般硬的尘柄已经抵住穴口,箭在弦上,她早软得一汪春水似的,仍在软绵绵地推拒着,一面却在急切地用手指不住地在内里掏摸。俞承秋看她指甲长尖尖的,恨不得要把那嫩肉挖出血来,能得什么舒服?心中一软,又妥协了:"我给你亲亲罢了,让你好走身子,也不至于这样难受。" 他将她湿漉漉的小手紧扣在指间,张口将那露水横流的花瓣儿含了,舌头仿佛被卷入了暖融融的海水里,打着旋儿将他向内挤压。晚琴将脑袋向后仰去,倒抽一口冷气,大腿内侧的软肉一抽一抽的,俞承秋见她眼波流转、眉锁春山,风流万状,牙齿将那两片蝶翼似的小唇儿轻轻啮咬,自言自语似的含含糊糊地道:"你这儿怎样长的?这样可爱。" 晚琴揪住枕头一角,迷乱地带着哭腔控诉道:"鸨儿叫我脱了裤子坐在罐子上,脚不许碰地,小穴肿得老高,等小唇儿被吸出来了,就叫我去接客……" 俞承秋没料到竟探出她这样的往事,他听得不像,就用舌尖一下一下地逗弄那圆凸的小蒂儿,每舐一下,她就喘一声,晚琴喉咙深处呜咽着,双腿无意识地一夹,把俞承秋夹得头晕目眩、耳鸣阵阵。他起身,轰然倒在晚琴身上,手指拨弄着她硬硬的奶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问道:"走身子了没有?" 晚琴稍稍平复下来,神色已然不复方才那样癫狂,到底羞答答的,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肯作声。他们勾缠着腿子,俞先生那根热烘烘的家伙事儿紧紧地贴在她的怀里,她的乳尖又被捏得痒痒的,晚琴喃喃呓语道:"师父硌着我了。" 她伸手去拨,那尘柄的顶端圆滚滚滑溜溜的,她像擎着大刀杆似的不松手,握得很扎实,指尖细细地摩挲上面的青筋。晚琴想到那歹人说的这药性非男子近身便不得解的事体,花户一抽,小腹阵阵悸动不已,杏眼乜斜着,双腮再次点染春情,只知道耸着屁股想往他高举的阳物上坐,她那穴口湿得一塌糊涂的,"咕"的一声,就吞了半个笠头进去。晚琴浑身哆嗦着,小穴里涨得如同火燎,双眼一翻,迷迷瞪瞪地叫道:"要死!" 俞承秋头皮发麻,从耳根子一直酥到尾巴骨,腰上想轻轻动上一动,却又不敢,小心翼翼、心惊胆战的,着实地怕了,怕她被那虎狼之药弄坏了脑子。他用手肘支起身子,不敢压她太紧,错乱的喘息喷在她绯红的脸颊上,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轻轻唤道:"叁儿,醒醒!" 晚琴恍惚得如坠梦里,睫毛微颤,却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双腿卷住俞先生的腰身,腿上用力,俞承秋闷哼一声,身子沉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攮了半根进去,他被那香暖的销魂洞府绞得紧紧的,再向深处,却进不去了。 晚琴承受不住似的,软手软脚、微微战栗,混沌着喟叹道:"我不是被药毒死,便要被你的鸡巴插死了。" 她无意识地嚷出这话,愈发地态度撩人,俞承秋被她的小穴咬得魂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哪里忍耐得住,当下紧抽慢送,只想赶紧给她一回。晚琴被他颠弄得娇喘微微、玉山倾倒,想摸摸他肩背上的肌肉,手便从他的领口伸进去了。 俞承秋什么骄矜、庄重、自持,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把衣裳拽了扔在地上,袒露出水淋淋的胸膛给她看。屋内屋外冷得折胶堕指,他们二人却大汗淋漓,浑身热得如同炙烤,发丝一缕一缕黏在皮肉上,几乎要蒸腾出水气。他跪坐起来,把晚琴放在身上,令她低头看着二人交接的地方,那铁棒银枪依旧在她穴内杀得横冲直撞,战到美处儿,酥痒得她没骨头似的往他怀中倒。 俞承秋欲火难耐,着实地向上一顶,竟然啧啧带着水响地尽根没入,挤得她那小穴莲瓣大开,穴口被撑得圆圆的,两片小唇儿不住地被翻来又吐。晚琴脑海中仿佛烟花炸裂,耀得眼前白光尽闪,小腿狂蹬、股儿狂凑,口中呜呜,如歌如泣。俞先生被她涌流的春情浇满,在她高翘的粉臀上一拍,颤巍巍掀起一番淫波肉浪,又抽添数百,复将自己的阳精还了她。 冷冽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子,在暗中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俞承秋的面庞,却又看不真切,飘渺得如同海市,晚琴用指尖轻抚他的眉眼,如痴如醉地道:''你我这般行事,旁人今后如何看你?我在师兄弟间又该如何自处?" 俞承秋在她弹软的屁股瓣儿上一拧:"你都成了这样,还要那死面子,生受这活罪?要我眼睁睁看你疯了不成?" 晚琴不答,只是目澄秋水、霞上桃腮,唇畔的两个笑涡窃窃地旋了起来。 "身上好些没有?"俞承秋问她。他觉出些寒意,便扭身去扯被子,胯间阳物从她体内滑出,带出一片乳白的黏湿液体,也分不清是谁的。晚琴看着自己滴水挂露的私处,一声惊喘,慌慌张张地抓着那尘柄: "都流、流出来了。" 俞承秋一愣,就着她的手捋动数下,阳物渐渐肿胀起来。"给你堵着、这就给你堵着,不叫它流!"他说着,抓过枕头垫在晚琴腰下,挥了那杆银枪,直直地一入到底。晚琴被插得咿呀乱叫,昏昏然、飘飘然,只知道把自己痒得发疼的小奶尖在他胸膛上磨蹭。 "小……" 她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不让他讲话,心里积了些难过,仿佛压含了一包水,师父怎么能也说她是小淫妇哩。可是她那樱唇一点,根本挡不住他嘴边冒出的话: "……心肝儿" 她那一包委屈稀里哗啦地破了,冲刷得她的魂魄都震荡起来,把他搂得死紧,嘴一撇,抽嗒嗒娇滴滴地叫道:"师、师父!" "叁儿,好歹小声些儿!"俞先生笑着回应她,张口将她的小嘴儿一含,咂咂地吮着舌头,你来我往,扭糖似的勾缠着在榻上翻滚,他用自己的胡茬去扎她的粉脸做耍,气喘着佯装怪怨:"你咋叫得像青衣叫板似的!"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世人不肯回头,呜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