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行》 戈行(01) 01楚元164年。 这本是大楚建国百余年来最为平常的一年,年底的一系列变故,让这年在楚史上涂抹了浓重的一笔。 这年冬,大楚京都开封城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老皇上楚成宗患急疾寿终,接着太子在三王爷及众相拥护下,掌西衙,控禁军,锢欲图皇位的八皇子,顺利继位称帝,号楚明宗,昭告天下。 同月,各地藩王纷纷上表臣服,连在幽州自立多年的康王四王爷也进了臣服贴。 紧接着,西北军主将靖边侯赵起应诏入京进宫,给斩杀于堂下。 消息传出,由于靖边候在市井间近神的口碑,私下里京城百姓对新帝妄杀大将颇有怨言。 可接下来一些天里,随着一纸纸通告,剧情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 先是西衙从开封靖边侯府及兴庆府大帅府搜出多个证物,其中某些信件里明言写着契丹人给靖边侯的许诺,言道如能助他们夺得中原河山,必分半壁,另经西北军监军刘思远及大将张德全的供述线索,从大帅府地下室搜得黄袍两件,另有珠宝无数,正是靖边侯多年克扣下面兵士军饷及向契丹人私卖铁器所得。 另传,西北军大帅府建的比开封皇宫还要奢华,由此可见这靖边侯假仁假义脸孔下搜刮百姓兵卒之能事。 西北军大将张德全更以人格担保,靖边侯与契丹人两酋长早结为义兄义弟,至于贩卖铁器于他们,虽不得知,也听到些风声。 这些恶迹一一公告后,直叫众百姓听得咬牙切齿,狠不能扒他赵狗皮,吃他赵狗肉,揉烂他赵狗的狗骨头。 尤其之前一直对靖边侯颇有好感的士子,得知自己蒙在鼓里傻乎乎给他骗了,只觉这赵狗死的太过容易,本该活剐的,纷纷上书新帝,力谏灭赵狗九族,否则不以平民愤。 然新帝仁厚,全不理睬,反而昭告天下,称旧帝大丧期间,天也有好生之德,不易造太多杀孽,否则旧帝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众人牢骚之余也不由暗叹新帝赤子孝心。 本以为这事已平息,朝廷又下全国通辑,称赵狗独子并非其亲子,而是二十年前篡位称帝楚庄宗的孽种,而且身为汉人却是甘为契丹狗,更娶契丹女,为私仇欲引契丹人灭我大楚。 这等祸国殃民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其赏银达到有史以来最高,足足十五万两,并许升官进爵。 赏银虽多,开封百姓却很是不屑一鼻,其因是,赵狗虽坏,却生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新帝心慈,不忍杀她,许在青楼卖身为父赎罪,到年底时候,光其处夜费已给人抬到十多万两,这可是寻常百姓家几十辈子也挣不来的钱财,不禁让人疑惑:这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处女膜莫非长生不老药作的不成? 戈行(02) 02楚元165年。 新年伊始,当京城人士仍兴致不减大谈小议着赵才女处女膜成分的时候,开封城南三十余里的苍苍丛林,正默默弯着一条小路。 路边燃着柴堆,八、九个府军围在火前,嘻笑谩骂着,说的是哪里的骚寡妇,哪里的富家翁。 此刻已是正午时分,天上却仍无一丝阳光,好在无风,也不显太冷。 “操她奶奶的,狗操的禁军,他们整日里吃香喝辣的,有事却让咱们兄弟在这儿喝冷风!什么事都安排给咱们,他们哪去了,躲着在吃屎么?”一矮鼻大汉冲地上狠狠呸了一口:“再说那小崽子在西北草原,要回来也是从西面或是北面进开封,有病才会绕路走这里,这不在戏弄咱们么?再者说,放崽子进城,关门打狗岂不更好?这光是四下守着要道,一旦吓跑了怎么办?”歇了口气,冲面前火堆又呸了一口:“老钱也一个孬种,上头放个屁也是香的,就不争辩几句?”“行了老周,”见矮鼻汉子呸个没完,一圆胖身条皱眉道:“明宗对咱们府军已是可以了,起码这劳务费比成宗那会儿涨了不止半点。 ”“屁!老吴,你他妈就会说好话,也不想想,这跟他们禁军一比,跟打发她妈叫花子一样!”圆胖身边一汉子摸了摸脸上刀疤,轻哼一声:“这皇帝老儿都她妈一个德性,瞧不起咱们地方上的,改明儿看老子不造他的反!”“老施!”矮鼻大汉轻嘘一声,四下扫了扫。 “操!这荒郊野外的,连条母狗也没有,谁听得到?听到又怎样,能拿我老施如何?光棍一条我怕谁!我看这新帝假模假样也不是什么好鸟,搞不好那老头子就是他杀的。 ”“老施,不想要你这狗命了?!”圆胖汉子冷了脸。 “老子就说怎么了,说的是那理儿,又要拿你这破官压我不成?”刀疤男冷脸相对:“有本事咱们见见刀上功夫?”“你们这是干什么,让小豪他们看笑话么?”矮鼻男忙打圆场,暗暗指了指一直不作声的几个新兵蛋子。 这边吵声刚止。 远远传来悠悠马铃声。 几人扭头寻声看去,见是个面容俊美的少年,衣着华丽,骑在一头棕色大马上,腰别长剑,剑鞘凋刻镶嵌的极为繁琐华丽,待嫁小媳妇一般,隐隐还透着缕脂粉气,剑首更是挂着毫无实战用途的大红剑穗,不用拔出便知是那种仅供文人墨客装逼弄骚的玩具刀,更是寒冬里却手携折扇。 折扇轻摆之下,摇头晃脑,一幅吊吊模样。 众人只觉这富家子装逼简直要装到娘逼里去了。 尤其是那得意洋洋一幅神情,让几个换班过来喝了半天凉风此刻冻得跟狗一般的军蛋子狠不能冲上去把他揍回他娘逼里去,却是不敢,知道这种装逼之人总会有个牛逼哄哄的爹,最是惹不得。 富家子勒马停在路障前,折扇一合,拱拱手:“各位大哥,还请麻烦让一让路。 ”表情诚恳,语气更是温情,众人很是受用,圆胖汉子点点头,正自要吩咐手下挪开路障,听身后刀疤汉子轻哼一声:“那十五万两的崽子不就这般年纪的么,怎么啦老吴,就这么放他过了,这感情只跟自己兄弟有本事?”圆胖汉子脸上挂不住,轻咳一声,朗声道:“在下南阳府调京府军,受朝廷委托,在此检查可疑人员,还请公子下马受检。 ”说着从怀里掏出朝廷的委托公函,展开,晾在身前。 富家子往那公函瞄了眼,又扫了扫围过来的几人,皱了眉,折扇一开,轻轻几扇,冷冷道:“死胖子,知道我爹谁么?不想好了是吧!你们上司哪位?!看本公子不整死你们!”富家子说的严厉,圆胖心下发悚,可几个手下一边看着,如何也不能服软,硬着头皮道:“请公子下马受检!”富家子又扫视一圈,冷哼一声,翻身下了马,冷冷又道:“你们几个真是活腻了!”掏出腰牌,亮给圆胖:“睁开狗眼,仔细看好了!这难道假的不成?!”圆胖也不接腰牌,摇头道:“我们只需瞅一眼公子的手指既可…还请麻烦公子把手套脱了。 ”富家子摘了手套,晾了晾:“难道六指的不成?!”“是左手,还请公子…”“有完没完!”富家子大怒,说话间右手攥上剑柄:“以为本公子好欺负不成!”圆胖后面几个新兵蛋子见他举个玩具剑装腔作势模样,不禁相视一笑。 而见富家子握剑姿势,刀疤汉子却是刹间冷脸再冷,霍的握了刀柄,最前面的圆胖汉子更是后退一步:“公子,请把剑放下…”话音刚起,那长剑已出鞘,撩出一股黑气,向他脖颈削去。 戈行(03) 03圆胖虽已有防范,可对方出剑太快,眨眼间已到了眼前,而自己这时腰刀只拔出一截,顾不得再拔,忙伸鞘格去。 可那剑弧却在中途变了方向,转削他手腕,圆胖再躲已不及,转瞬右手齐腕而断。 富家子偷袭得程,丝毫不停,扭身挥剑,向刀疤男刺去,刀疤男这时直刀已出鞘,先一步向富家子捅去,见他不躲,似要跟自己同归于尽,却也是狠角色,更是不理,手中直刀仍是冲着富家子左胸直刺。 转眼刀尖破衣透甲,眼见便要先刺对方个对穿,手上却是一滞,隐约“叮”的一金属相击之声,微微一怔,不由“操”了一声,知对方袄里面不仅穿了皮具,胸口处应该还垫了护心铁板。 一怔间,对方剑尖已到自己胸口,刀疤男却不惊慌:“老子穿的可是铁甲!”一念还未闪过,却是心下一凉,扬起待砍的刀不由顿在了空里,低头看去,见胸口已给扎了个结结实实,明白对方剑利且力勐,自己袄里铁甲竟未起到丝毫护体作用。 刀疤男呆呆盯着胸处,一时神情恍惚,没想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却是一照面便死在一毛小子手里。 感慨之中,黑剑已卷着血花从自己体内拔了出去,一时抽走了刀疤男所有力气,扬起的刀再也砍不下,却仍是挺立不倒,捂着胸口,见富家已当他不存在,一脚踹到一边新兵胯间,新兵惨叫一声,手里单刀脱了手,随着这一踹,富家子扭身挥剑向另一新兵蛋子削去。 只是眨眼间,没听到一声刀剑相击,正、副两队长已一死一伤,尤其是那施副队,据传杀过的人比他屌毛还多些,却是出手便给富家子取了性命,而一个早些年入营号称“武大胆”的大哥则正捂着蛋子大姑娘般连声惨叫着,几个新兵蛋子哪里见过这等情景,握刀的手哆嗦着,似是忘了还需拔出来的。 愣神工夫,一人脖颈已挨了一剑,正正切中颈动脉,鲜血长喷而出。 矮鼻男站在外侧,这时缓过神,见自己两个老兄弟一死一伤,红了眼,大吼一声,上前两步,抡圆了腰刀向富家子脑袋砍去!见他上前拼命,富家子仍是不躲,也不格不退。 左手虚推再扯着袄勐的一拽,把一边尚愣着的一新兵蛋子小鸡般拽到身前,矮鼻男手里单刀结结实实砍到新兵蛋子脑袋上,血顿时喷了一脸,未待拔刀再砍,只觉身子一凉,胸口连着甲已给刺透,呆了呆,喃喃道:“好快!”也不知是在夸对方的剑利,或是夸他出剑快。 ……原本娇滴滴扭捏似大姑娘的富家哥,眨眼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手起剑落脚踢里,始终不发一声,彷佛连呼吸也无,又似鬼魂。 当给踢了蛋子尚在嚎叫着的大胆大哥也给一剑了了性命后,余下四个新兵蛋子终于回过神,记起的却不是拔刀,却是拔腿向远处窜去。 圆胖汉子这时刚退到后面用布带扎了手腕,余光里见着两兄弟先后死在富家子剑下,而余下四个手下不战反逃,不由咬了牙,暗忖如不是给打了个没防备,如不是这小子倚剑利、甲厚,以及这不合常理的拼命打法,何会是现在这局面,便是此时,四个新兵蛋子加上自己,如能合力应对,搞死这小子也不是难事儿。 圆胖汉子念头只在瞬间,连喊那四个熊蛋回来的时间也无,富家子已向他奔来,想必是要杀净这里所有人。 见富家子挺剑刺来,圆胖汉子牙一咬,不退不躲,反是上前一步,左手虽是不便,却仍是聚着力挥刀向对方砍去,显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可刀尚在半途,身子便一僵。 圆胖眼神盯住穿脖而过的幽黑剑身,似化了石头,嗓间丝丝有声,似是:“好准!”富家子显是没工夫俯耳细辩他说的什么,拔剑急步退到马前,开了长皮箱,取弓上箭,踏步引弓,边行边射,两步一箭,转瞬五六箭,箭羽带着啸声向已窜到二十几步外的四人奔去。 四个新兵蛋子也没经验,其实要逃命往林里窜最好,这时,只顾在路上跑着,对身后飞来的箭羽无丝毫防备,痛叫声里,一人正中后脑,两人中背,一个中腿,相继翻倒在路当中。 中后脑的倒地后便再也不起,只是原地抽搐着身子,中背一人爬起又跑了两步,再次跌倒,嘴角溢血,应该给射穿了心肺,眼见也是不活。 另两个尖叫着爬起身,闻着后面奔来的声响,惊恐间也不敢回看,又跑了几步,各自再中箭,两人蹒跚着又跑了十几步,后面人已追上来,惨叫声里,落在后面一人捂着脖着缓缓倒了地,嗓里咯咯有声。 逃在最前面一人闻着身后惨叫声,身子一软,再次跌倒在地,手脚并用爬了几步,身子一软,再次扑倒在地,听身后脚步声,彷佛在耳边,抖着身子霍的扭过头,见那富家子正提着剑,脸上无一丝表情,厉鬼般缓步走来。 鲜血顺着血槽汇到剑尖,片片淌落,在林间土路上洒出一道红线。 “我投降!我投降!别杀我!”少年忙扔了手里单刀,仰头哭喊道,见富家子一刻不停走到自己身前,少年挣扎着向后挪了挪身子,满脸长泪,抖着嘴唇再喊:“我刚当兵的,从没杀过人的!鸡鸭也没杀过一只的!…求你了,我家还有老娘要养的!”富家子呆了片刻,仍是挺剑抵上少年咽喉,沙着嗓子沉声道:“你入伍那天,应该想到有今日的…我不能留你活口的。 ”从富家子不受检出剑杀人那刻,他身份便已明了,少年湿着眼连声哀求:“相信我!我不会说的!我很敬仰赵将军的!我知道赵将军是给冤枉的!…你相信我!我家里真有老娘要养的,我是独子,你可怜可怜我老娘!啊!可怜可怜她!我死了她只能去要饭了!求你放过我!…”富家子手里长剑抖了起来,呆了半晌,喃喃:“对不住了!” 戈行(04) 04感觉着脖颈凉意,少年闭眼长叫一声,过了会儿,再叫一声,连叫几声后,伸手摸起脖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未死。 慢慢眯开眼,却见富家子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少年脸上惧意还未散去,喃喃:“你…在干什么?”盯着富家子半晌,见他仍静静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少年眼珠子转了转,轻声道:“赵公子,我钱爽对天发誓,对赵将军真是敬仰的,你不用试探了…”呆呆又半晌,富家子仍是不动,少年悄悄挪了身子,伸手取了腰刀,缓缓拔出,忍疼起身,又呆了片刻,轻说:“赵公子,你醒醒!”说话间,递过刀尖把富家子手边长剑轻轻挑开,见他仍是无丝毫反应,脸上渐露喜色,挺刀冲他胳膊扎了一下,轻轻再问:“赵公子,醒醒!”血慢慢透过衣袍,富家子仍无一丝反应,少年狂喜之下,不由轻笑一声,忍着腿、肩的疼痛,俯身脱了富家子左手手套。 小指果然少了一节。 少年呆了片刻,再轻笑一声,隔了会儿,忍不住再笑,越笑越是爽意,难以停下,渐笑渐亮,忽的哈哈大笑起来,惊起林间几只鸟雀。 “十五万两,十五万两!十五万两!! …”少年喃喃,扫视着远近的尸体:“都归我了!还能升官!…哈!哈!! …”放声狂笑里,一时拉扯到肩、腿上的箭伤,呲了牙,笑声嘎然而止,呆呆看着身上两只箭,一时也不敢拔,又瞅向地上富家子,脸上怒气渐旺,上前冲他脑袋狠狠踢了一脚,大吼:“再射我啊!杀我啊!你她妈的来射来杀我啊!狗杂种!看我不操死你那骚姐!”仍是不解气,忍着疼再踢几脚:“我敬仰你个老母!你们赵家都是挨操的货!操!你倒是起来杀我啊!来啊!”捡了富家子的剑,端详一番:“真她妈好剑!哈!也是我钱爽的了…”说话间,地上富家子身子似是动了动,少年一怔,盯向他,慢慢眯了眼,喃喃:“别她妈醒了…试试剑,卸条胳膊再说…”喃声里忍着肩疼挥剑向富家子右臂砍去。 那条胳膊忽的一缩,剑砍到空处,溅起一片尘土,一愣间,富家子已跃起身,少年正自收剑再砍,只觉脖颈一疼,已给富家子手里箭矢扎透,少年手上尚有力气,挥了剑正待噼下,痛叫一声,肩上箭羽给富家子拔了去,气力一泄,剑停在空里,正欲聚力再砍,刚扎到脖上箭矢又给拔了出去,未及痛呼,紧接着又挨了一扎,随着这一拔一扎,手里长剑抖将起来,再也砍不下。 紧接着又挨了狠狠两扎,手一松,伴着一声响,长剑落了地。 少年捂着脖子,慢慢滑倒在地,双眼圆盯着富家子,嗓眼里喃喃有声:“确…实是…敬仰的…”随着富家子俯身再狠狠一扎,终于没了意识,仍是大瞪着眼,最终也没明白,富家子突然昏倒是因为身子打小有疾,而这么快醒来,也全靠他放血降了血降、及踢脑袋所赐。 一滴。 两滴。 三滴…尚温的血汇到箭尖,聚成滴,无声垂落着,轻敲着泥土。 富家子手里紧攥着箭矢,微微抖着,盯着少年尸体,半晌不动,忽的嘴角一歪,轻轻一笑。 却不知是在笑对方笑得太早,还是笑自己那一时的妇人之仁。 四下扫了扫,尚无人,富家子俯身把少年腿上箭羽也拔了,取了长剑,脚步蹒跚着往回走,一路之上在余下三个新兵蛋子要害处挨个补了一剑,拔了箭。 回到马前,箭羽血渍也顾不得细擦匆匆放回皮箱,转身又在这边几具尸体上各补了一剑,正擦着剑身,阵阵血腥气里,身子一软,俯倒在地,连声呕吐起来。 呕声止了半晌。 富家子仍俯在地上,流着鼻涕,湿着眼,呆呆看着地上吐渍,一刹间,耳里忽的没了一丝声息。 木着脸缓缓起了身,用力晃了晃脑袋,耳边仍无一丝声响。 似是置身在了一个无声的空间。 用力再晃,仍是无声也无息。 呆立中眼前景物慢慢模煳起来,耳边忽的彻起几滴叮咚之音,点点轻脆,似是有人在云间弹拨着古曲,不由仰了头,转着身子,四下找着。 天上灰灰一片,仍无一丝光,树间除却几只鸟雀,哪里有人。 富家子仰头观望了半天,忽的一阵乌鸦悲鸣声响起,叮咚之声霍然而去,终于回到了现实,又呆了一阵子,低头看着四下躯壳,轻笑,喃喃道:“杀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富家子挪了路障,脱了外袍,在左臂洒了些金疮药,草草包扎了,又掀了护甲、铁皮往胸处扫了眼,虽说衣袍里套了皮甲,胸口处还另垫了铁皮,仍给刀疤男刀尖刺穿,所幸入肉并不深,草草也洒了些金疮药,擦了手脸血渍,换了新袍…很平常一些动作,却累到脸颊淌汗,全身虚脱,挣扎着正要爬上马背,胸口再一阵烦闷,头昏眼花之际,忙拔剑在手腕处划了一道,放些血,也盼着那份痛疼能让自己清醒着。 恍惚着骑在马上行了三四里路,又一阵胸痛头昏,瞬间没了知觉,身子一歪,直直掉落下去,溅起一团尘土。 林间。 风轻起,卷起层层枯叶。 天际间拨云见晴,几束光透过枝杈,打在富家子身上,和风轻抚着。 棕色大马静静守在一边,偶尔轻嘶一声,伸舌舔舔富家子的脸。 不远处,树下几只鸟雀缓缓踱着步,叽咕声里轻轻啄食着草种。 一刻,鸟雀忽的止了叽咕声,停了啄食,高挺起脖子,扭动着,看向北方,片刻后,那边隐隐传来车辙声。 林间现出一面大旗,黄底红字绣着四个大字:“兴昌镖局。 ”【未完待续】 戈行(05-06) 【前文里「太子在三王爷及众相拥护下…顺利继位称帝,号楚明宗,昭告天下。 」改为「太子在三王爷及众相拥护下…顺利继位称帝,立国号召明。 】05一缕清风拂过,赵家公子悠悠醒来。 只觉身在一张草席之上,草席正上下颠簸着,又过了会儿,意识到自己是躺在马车后斗上,慢慢眯开眼,视线之中四个大字:“兴昌镖局。 ”暖阳下,镖旗随风无声展着,身边两个声音正轻声嘀咕着。 一个声音显的稚嫩些,应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姓赵的会是那种人!”另一个老气一些:“师弟,也不能光听官家一面之辞的。 ”“难道皇上还会骗人?再说那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呢,难道刘监军会诬赖他不成,谁不知道刘长傅可是咱们大楚有名的清官好官,德高望重,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少年轻哼一声:“新帝还是太过妇人之仁了,这种卖家卖国、猪狗不如的人怎么能让他那么容易死了,至少要凌迟三天的!”“师弟,小点声,师父又要骂的呢。 ”“师父也是看走眼了,什么做人要学靖边侯…跟他学着投敌卖国的么?”少年压了声音:“这次去开封,走的太急,也没能瞅一眼大美人,真是可惜了。 ”“你有二十万两么?”“只看一眼用不着二十万两的吧…也不知谁出得那么高价钱,陪一宿就那么多钱,娶到家里还不上百万?”“搞不好再过些日子一宿也要给人抬到上百万的。 ”少年沉默片刻,狠声道:“那些个有钱的,没一个好东西!脑袋让钱烧了!有那么多钱,也不知分些给咱们些!”青年喃喃道:“那可是京城第一才女的,想必是值那么多钱的。 ”少年轻笑:“师兄,你也动心了么?待她破了身,到时估计也不值钱了,哪天你我也去尝尝?”听到此处,赵家公子只觉心下一绞,不由闷哼了一声,又听少年叫道:“师父,他醒了!”赵家公子撑着车板,给少年搀扶着终于坐起身,四下扫了眼,见后面还跟着六辆马车,中间三辆载着货物,十余人散坐在其余三辆上,自己的坐骑大棕马给拴在最后一辆车梁上。 正待相问,瞥到弓箱和长剑就在身侧。 自己所在马车车斗里除刚嘀咕少年、青年两人外,另有两个中年汉子默声坐在身后车帮上,一已过不惑之年长须汉子前面与马夫并肩坐着,这时缓缓转回身,淡声解释道:“公子,我们是南阳兴昌镖局的,见公子昏在路边,不好置之不理,一便带上了。 ”“这位公子,你是要去京城的么?”少年问。 “许昌。 ”赵家公子摇摇头。 少年眼一亮,瞅向身后一中年汉子:“七叔,我说了肯定跟这位公子没干系的么!我师傅也说不可能的了,你偏要跟我们抬杠!”接着回头连声问道:“公子,你手腕、胳膊那伤怎么回事儿?怎么出门在外也不带个随从?”“遇见歹人了,两个家丁都让人杀了…”赵家公子面色黯然:“我一个人骑马跑掉了,却是昏了…”“幸好昏了的,”少年接话道:“公子不知道,你前面有另一伙歹人,连府军也敢杀的呢,要是公子遇上了,定是没命了。 ”“是么?…”赵家公子微微张了嘴。 “这位公子,你记错了吧,”叫七叔的中年汉子眯眼盯着他,顿了顿又道:“就是往许昌方向去,也可以是遇着‘歹人’后往回跑的吧,要知那马蹄痕…”长须汉子眯眼瞅过去,中年汉子闭了嘴,止了声。 一时间,这一方之地再无人语,马蹄、车辙声更显清脆。 又沉默了片刻,赵家公子扫了眼四下景色,轻问:“这位小哥,这是到了哪里了?”“许昌都已过了,快到方城(今河南南阳方城县)了…公子也莫急,在方城接了侯爷我们还要返京的,到时…”“仲申!”长须汉子喝道。 少年止了话,过了会儿,撅嘴喃喃:“这位公子都这样了,还会是刺客不成?”“公子,我见你名牌上写的是汝阳李于基,可不知家父是谁?”长须汉子轻问,又解释道:“汝阳那边我们还是比较熟的,说不一定还是熟人。 ”“…抱歉不便相告。 ”长须汉子哦了一声,不再吭声。 “这位小哥,不知我昏了多久了?”赵家公子看向少年。 “也不知公子何时昏倒的…这至少快有两天了。 ”“两天了?”赵家公子喃喃。 “不知公子得的是什么病?”“老毛病了…”赵家公子喃喃着,试着抬了抬手,仍是无力,从来没有这样情况,以前最多昏上几个时辰,身子也从未像现在这般酸沉。 瞅着耷拉着的手掌,也不知会不会这样一辈子,赵家公子缓缓摇了摇头,轻笑道:“无妨的。 ”近午。 车队来到一座小城,少年推醒赵家公子,介绍说此处就是方城县城。 进城后,在一处小店前卸了货,车队来到一客栈前,那里正停着两辆载人单篷马车,车厢装饰颇为豪华,厢帘紧闭,也不知里面坐着何人,厢车前后捅着七八个人,领头一个骑马过来,另牵着一匹,过来把缰绳递与长须汉子:“哥,那边催得紧,现在就得上路…身子挨得住吧?”“不碍事,到了京城多歇几天便是了。 作兴,爹身体恢复的还好?”“可以下炕了。 ”正说着,那边骑马又过来一人,冲长须汉子抱抱手:“作昌兄,有劳了!”“哪里。 ”周作昌回礼,指指一边车上赵家公子:“皇甫兄,这位公子要去许昌,能否顺道捎他一程?”又道:“李公子身子虚弱,安排在后面,应该不会给侯爷带来危险的。 ”皇甫庶扫了赵家公子一眼,笑笑:“跟着吧,无妨的。 ”“皇甫兄,这时起程,要赶到下一处客栈,估计会很晚的。 ”周作昌看看天色,皱眉道。 “我也没办法,侯爷这急脾气一犯,谁也拦不住,为等你们回来,这已经拖了七八天了。 ”皇甫庶苦笑道:“侯爷的心情周大当家也要理解,在这儿憋了有小二十年了,好不容易才得着机会能再回趟京城的…好在侯爷现在无权无势,招不得怨,路上应该无事的。 ”“皇甫兄,这新帝登基大典,各处藩王都要去的么?”“连我家侯爷都收到请柬了…想必如此。 ”这时一青年驰马过来,俯耳道:“师伯,那边又催了。 ”斜眼瞅了眼那边厢车旁的浓眉大眼汉子,闷哼道:“什么东西!吆五喝六的!当自己是侯爷么?”他嗓音压的极低,皇甫庶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微微笑笑,不语。 周作昌瞪了青年一眼,仰头高喊:“上路!”[email protected]記住地阯發布頁發郵件到.c.c0m..06午阳高照。 兴昌镖局两路人马合为一路,护着两厢车载着些许货物沿官路一路往北,车队队尾,镖局的大当家周兴昌与候府的管家皇甫庶两人并马行着。 皇甫庶余光扫了眼前面车斗里赵家公子:“周当家,朝廷说靖边侯儿子实是那逆贼的孽种,可是真的?”“谁知道呢,反正告示上是这么说的。 ”周作昌摇头道。 “通缉上说,那孽种左手小指少了一节,可是真的?”“这个倒是有很多人可以证实,想必如此。 ”听对方一口一个逆贼,皱眉问:“皇甫兄,当年侯爷可是支持庄宗的,怎么你…”“周当家,你不知内情,那逆贼虽说待我家侯爷不错,却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皇甫家。 ”“皇甫兄是指庄宗削豪家大族之事?”“…”皇甫庶点点头:“再者说,如不是他,我家侯爷哪会落到如今这境地!”周作昌瞅了前方车队,想想堂堂侯爷,连自已护卫都无,暗叹了口气,心道这皇位之争,怕的就是站错队。 中途歇了一次,车队接着北上,车轮声中,夕阳西下,已到掌灯时节。 火把照耀下,车队缓缓在林间行着,周作昌兄弟二人合同八九个壮汉,寸步不离侯爷厢车两侧,要知林间夜道最是凶险,自古便是走镖行商的大忌。 待车队穿过密林,再次踏上宽敞官路,周作昌不由暗吁了口气。 颇有些后怕,心道下次侯爷如何催促,也是绝不走这夜路的。 眼见前方灯火通明,正是客栈所在,周作昌再舒一口气,想着连日奔波,终于能睡个好觉,刚吩咐完手下前去订房间,吱吱声里见一边厢车慢慢晃动起来,又有喘息吚吚声传出,一把年纪了,周当家当然明白是何缘故,想着以这人身份,竟不顾左右,在荒郊野外做那种事情,愣了愣,刚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扭头看向皇甫管家。 皇甫庶涩涩一笑,指指后面:“周当家,咱们先避避吧?”周作昌犹豫着,见车厢晃动的愈来愈是厉害,寂廖夜幕里那如猫的低鸣声更是刺耳,那似牛的喘息,似是吹在耳边,听皇甫庶轻轻又说:“周当家,客栈就在眼前了,这一目十里的地儿,就是有刺客,哪会选这种地儿?”也不待他作答,叹了口气,先一步纵马向车队尾部行去。 周作昌心想就这么听着床,确实有些不妥,加上自己所守这一侧离路边尚远,犹豫一番,跟厢车另一侧周作兴示了示意,让大家别靠车厢这么近,随着耳边那猫鸣声愈来愈烈,心烦之下,草草在这边留下两人,调马离了厢车,向队尾行去。 行了十余步,锁着眉头瞅着皇甫管家,正想着是不是该请他回去提醒一下厢里侯爷,克制一下子,这快到客栈了,别弄到太不像话,犹豫间忽听身后大喝:“有刺客!”紧接着刀剑声大作。 周作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呼着左右手下,急急调转马头。 待奔到近处,刀剑声已歇,火光中,众人已把两厢车团团围住,竖刀四下瞅着,却哪里还有人影。 周作昌翻身下马,周作兴迎前俯耳轻道:“哥,刺客十几人,几个在我那一侧调离我们注意力,其余的从这一侧冲上来,一人趁乱上车,一刀即走,前后的兄弟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全退了。 ”周作昌细辨着车厢内声响,不闻丝毫,不由颤声问:“他们得手了?”周作兴不作声,显是默认,周作昌急急跳上马车,颤着手,缓缓掀开布幔。 火光下,眼前一双大屁股亮的耀眼,一道血痕正顺着股缝静静向下淌着,背处衣破,醒目一刀口,血涌不止。 周作昌轻舒了口气,依身形知他是侯爷的情儿,路上曾护过他出恭,待把这膀大腰圆的身子拨开,又现两片臀瓣,更是雪白鲜嫩,正犹自抖着,未待周作昌作问,臀瓣小白兔般往厢里缩去,边回头轻叫:“别杀我!”声音尖细,周作昌一愣,见他身着红衣,唇红齿白,细细一条柳叶眉,可谓花容月貌,双眼满是畏惧,更显楚楚可怜之姿,除却脖间喉结,哪里还像个男人?周作昌正自呆着,衣襟给人轻拉了一下,听身后皇甫管家淡声道:“周当家,侯爷无事的,你且退下吧。 ”路上歇息时候,侯爷出恭是专人在车内用便盆伺候,周作昌这还是第一次见着真面目,回过神,忙放了布幔,下了车,却只是呆站着,久久无语,周作兴上前轻问:“哥,怎么啦?…侯爷真没事?”周作昌缓缓摇摇头,半晌,喃喃:“这次咱们运气好,他们应该是认错主了…”喃喃间,瞅了眼另一厢车,见那厢帘仍是紧闭着,这边这一阵大呼小叫,那边厢车里的人却似是连出来瞅一眼的兴致也无,转而问:“候夫人那边?”“刺客都是冲这边来的,那边应该无事的…”“应该?”“刚过去相询…”周作兴顿了顿苦笑道:“给那紫研姑娘顶了回来,说候夫人正睡着,有什么事儿让咱们找皇甫管家。 ” 戈行(07-09) 07众人入店下住。 虽说心下多少受了些惊,可由于连日奔波,周作昌仍是沾床即睡,天明之际却给一阵敲门声惊醒。 门外,皇甫庶冲迎门出来的周作昌摇头轻道:“侯爷受了惊,高烧不退,暂时去不了京城了,还要麻烦周当家护送我们回庄园。 ”“…”周作昌愣了愣,转而道:“要不在店里住上几天吧,我们候着便是了…这路上颠簸,只怕…”“还是回庄园休养的好。 ”皇甫庶摇摇头,淡声又说:“那人已让我私下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请周当家不要报官的好。 ”周作昌再一愣,思量要是官府追究起来,这事儿确实不知要查到猴年马月,费心神不说,对镖局声誉也肯定会有所影响,不由点了点头,转而皱眉道:“可…侯爷遇刺时候,客栈这边也有人看到的。 ”“遇刺的事倒不必隐瞒,说有人受了轻伤既可,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不会过问的。 ”皇甫庶笑笑。 “嗯,明白,我会让下面人统一好口径的!”……早饭过后,一行人护着侯爷、侯夫人转而南返。 鉴于侯爷病重,不堪颠簸,一路上走的极慢,赶到方城时,已是入夜。 车队擦过方城县城,又行了有十里路,踏着乡野小路,来到一处庄园。 正门前,周作昌早早下了马,候在厢车前,待皇甫管家出了车厢,下了车,轻问:“侯爷好些了吧?用不用在下在南阳请个好些的大夫来?”皇甫庶摇头道:“不必了,侯爷已经好多了。 ”笑笑又说:“这天色已晚,费用明天周当家派人来取如何?”周作昌忙道:“搞成这样子,全是我们的责任,侯爷不怪罪已是我们的福分了,哪里还能收钱?”皇甫庶想了想道:“如果周当家实在过意不去,那就收一半好了…别再推辞了!”周作昌见他说的果绝,点点头,看向车厢:“要不我跟侯爷作个别?道一下歉意?”“侯爷刚睡着,醒来后我会代周当家说的。 ”皇甫庶摇头轻道,又指指远处赵家公子:“周当家,那位公子暂就留在这边休养如何?”周作昌呆了呆,并不言语,皇甫庶解释说:“李公子现在正是体弱,再跟着你们颠簸一番,不知能否受得住…先在这边休养着,侯爷这烧已经退了,休养几天便可再起程的,到时把李公子一便捎去许昌就是了。 ”周作昌仍不作声。 “周当家什么意思?是不放心侯爷?…或是不放心我?”“哪里…”沉默片刻,周作昌道:“皇甫兄,实话说,李公子只是我们路上带来的,我是怕给侯爷…”“无妨的,”皇甫庶笑笑:“侯爷也同意了,即使有什么事情,也与周大当家与兴昌镖局无关。 ”“这…”周作昌垂着头,手在刀鞘上缓缓揉捏着,半晌无话,缓缓抬了头,直视着皇甫管家:“皇甫兄,你该不会对李公子有什么误会吧?”虽说对方目光如刀,皇甫庶仍是笑眯眯一副神情,静默片刻,俯身过去,贴耳道:“周当家,你是明白人,废话也不多说…你只需知道…在下口里对那人不敬,不过是不想惹来是非而已。 ”“…”“周当家,我如有加害之意,直接报官便可,何必这么麻烦?”“…”“周当家,就是不为自己父老考虑…你那边人多口杂,也并不安全的吧?”周作昌又沉默半晌,拱拱手,轻道:“那就麻烦皇甫兄了。 ”待兴昌镖局的车队消失在夜里,皇甫管家脸上笑意渐渐退了,回头看向赵家公子,此刻正给一仆童搀扶着,一丫鬟帮着提着剑,静等着这边吩咐。 “青玉,紫研,带公子去客房…然后就去歇了吧,侯爷、夫人我和紫璇照顾就可以了。 ”淡淡吩咐下去,皇甫管家又打发走马夫,走到另一厢车前,低头轻道:“夫人,奔波一天了,该回屋休息了。 ”过了片刻,布幔轻轻撩开,下来一主一仆,女人手里轻轻提着面纱,灯火下,俏脸凝脂,眉黛鬓青,俨然沉鱼落雁之貌,却是无一丝生气,眸子更如一弯死水,也不看皇甫庶,更不问侯爷病情如何,缓缓进了院。 待院外再无它人,皇甫庶上了厢车,就着月光,驱马离了庄园。 车厢中,侯爷静静躺着,颜依如花,只是神色呆滞,身子僵直,显已死去多时。 記住地阯發布頁發郵件到.c.c0m..08夜浓。 候院一处厢房里,赵家公子吃过饭,净口擦了脸,简单处理了身上伤处,静坐在床沿,等着皇甫管家,也不知他有何事要与自己相谈。 瞅着烛火,一时触起那侯爵夫人,那冰冷有如女鬼的眼神恍惚就燃在烛芯里,心下不由涌上一股寒气,微微打了个颤。 瞅着屋里简单摆设,又心生疑惑,据镖局那叫仲申的少年称,这南阳侯是王室正宗侯爷,却是不明这府邸所在怎会如此荒芜。 赵家公子却是有所不知,这南阳侯本为南阳公,南阳王之子。 说到南阳王,还要提楚惠宗。 大楚百余年历朝皇帝中楚惠宗的子嗣最多,难得是早夭的也极少,前四子都活到成年,如今三子与四子仍健在,老三便是京城里跺下脚开封城便会震三颤的三王爷,又称恭王爷,老四是掌管幽云十六州身居幽州的康王,长子则是年前刚刚暴毙的楚成宗。 二子便是南阳王,很早便封到南阳,只是死的早,死后爵位世袭给其独子,按惯例降一级为南阳公,名熊谨升,正是如今南阳侯。 而当年篡位称帝的楚庄宗,只在正宫娘娘所生子嗣里,也要排到十六。 楚庄宗篡位称帝后,南阳公熊谨升是皇族里少有公开支持其变法的一个,众藩王起兵讨逆之际,也公然举兵声缓庄宗。 待楚成宗还朝,这南阳公的爵位便给降为南阳侯,府邸也由富豪云集的南阳城转到小小方城,楚成宗更是下旨严明,没朝廷许可,南阳侯不能离方城半步。 虽说是侯爷,除了百余亩荒田之外,身家也只有这一处小庄园,得不到朝廷一分一厘供养,而所谓庄园,只不过是荒地间的一处大的宅院而已,这些年来,这候院里一些开销,还要靠侯夫人皇甫家救济。 可虽说无权又无势,南阳侯的大名在方城、南阳一带倒是妇幼皆知。 这应该有赖于那层神秘感,这神秘感则缘于南阳侯打小便小媳妇般卧在府里,几无外人识得庐山真面目,这道理有如大姑娘、小寡妇们的胸和臀,正是难得一见,酒中茶后谈论起来才更得情趣。 更传其有龙阳之好,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南阳侯少年时便挥剑自宫了,却不知是不是在学什么绝世的神功。 南阳侯从皇甫家娶来的正室,据称未嫁前生涩年纪便已是江南有名的美女。 只是南阳、方城百姓不得见,即使偶尔现身,也都是蒙着面纱,不知真容。 这蒙面之事,坊间有很多猜测,一说南阳侯虽不近女色却又不想戴绿,便把自己花容月貌的正室夫人用刀子划了脸、毁了容,一说她其实是个大丑女,人见人呕,狗见狗吐,侯爷正是见着这幅尊容,才对女人彻底失了兴致,专心于龙阳之好。 众说纷纭里各种说法化为片片轻笑,如鸡毛、鸭绒散落一地。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却是无人在意的。 此刻候院正屋大堂之内,赵家公子拜见完已出屋很久,女人仍静静坐在桌旁,保持着半柱香前的姿势,皇甫庶坐在下首,他留下说是有事要谈,却是不语,女人也不催,只是呆呆盯着桌上烛火。 “夫人,侯爷没挺过来,回来路上死了。 ”皇甫庶终于开了口,半晌,缓缓又说:“请节哀。 ”女人只在听到那个“死”字,眼睛才微微眨了一下,却仍是木着脸,姿势也没变。 “我私下埋了,没人知道侯爷死了。 ”女子动了一下,终于象个活物了,颦了颦眉,盯向皇甫庶。 “我会跟下人说侯爷病重,送去南阳医治了…侯爷是不许离方城的,这样说辞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怀疑,也不会出去乱说的。 ”女人仍是皱眉不语,皇甫庶轻咳一声:“夫人,依你看,刚才那少年除了壮了些,身高和面相是不是与侯爷相仿?…把眉修修,抹上胭脂,换上女装,青玉他们应该也是难分清的。 ”淡淡又说:“看出也不会说的…侯爷死了,庄园给官家收去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沉默片刻,轻问:“夫人,让他假冒侯爷如何?”女人呆了呆,摇摇头:“我要回家。 ”话语平淡,却是透着一缕浓浓思乡之情,皇甫庶低头久久不语,待再抬头,眼已微微湿了:“夫人,回不去的…按大楚律法,王妃和侯夫人是不能改嫁的,有子嗣还好,可承继爵位,受了封地,你这当娘的也可以留在这里养老…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给送到京城,困于一院之地。 ”“我要回江南。 ”女人轻轻又道。 “夫人,”皇甫庶轻叹道:“你要想一想,这庄园要是给朝廷收走了,靠着这百亩田维生的那些老农可就惨了…受了你这么多年恩惠尚活的那么艰难,再受官家盘剥,还有活路么?”女人摇头不语。 “再想想他们孩子…可一直把你当观世音姐姐的,你就忍心让他们流离失所,饿死在路边么?那些女孩子,你忍心她们给父母卖去给人作丫鬟,卖去青楼?”半晌,女人喃喃:“我该怎么做?”“让那少年扮侯爷,也可救他一命!你救他一命,庄园里所有人也因这得福…救人一命,尚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能救得多少人?”女人不语,皇甫庶轻轻又说:“何况对夫人也是好的。 ”顿了顿道:“至少他是个男人。 ”女人手微微一颤,眼里现出一道冷光,尚未开口,皇甫庶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夫人!小的失言!小的太以小人之心度人了,请夫人看在田庄那些穷苦百姓,受一下委屈吧!老奴求你的!求你了!”说着在地上连连磕起头来,记记清脆,没几下额前已见血。 女人愣了片刻,跪扑在地,死死把着他肩,不许他再磕下去,嘴唇轻颤,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叔伯,你别这样…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怎么可以…”皇甫庶眼含热泪,轻问:“睿婷,你答应了?”“…他同意的么?”“会同意的!”皇甫庶忙道,看着女人,眼再湿:“睿婷,让你受委屈了,叔伯对不住你!”皇甫睿婷泪再淌,摇头不语。 皇甫庶步出堂屋,院中缓缓向一侧厢房走去,寒风掠过,撩起额边斑斑白发,烛光摇曳下,眼仍湿,眼神里却哪里还有一丝悲苦之意。 記住地阯發布頁發郵件到.c.c0m..09皇甫庶进了厢房,取了把椅子,炉边坐下,加了些炭,拍拍手,看向赵家公子,半晌,视线慢慢落下,盯住他左手。 赵家公子蜷了指尖,笑笑:“谢侯爷能收留在下…敢问皇甫管家,何时再起程?”“不会再起程了。 ”皇甫庶摇摇头。 “不会了?”赵家公子喃喃着,右手缓缓搭上剑柄。 “少爷,老奴无丝毫恶意,还望不要多虑。 ”皇甫庶盯着那剑笑笑。 “少爷?”“在下心里,令尊一直是老奴的主子…我指庄宗。 ”“庄宗?”“少爷,你左手小指是残缺的吧?你就是朝廷悬赏十五万文银捉拿的那人吧?”皇甫庶轻轻又道:“少爷,你这富家子打扮,配上这长相,看似合理,却有很多破绽的,何况还杀了人…周当家看过了那些府军的伤口,又查看了你的剑、弓箭…找到你手臂、胸前的伤。 ”笑笑又说:“这些周当家当然不会跟我提的,可他有个脑袋笨,嘴又不严的徒弟,没用我怎么套,什么都说了。 ”缓声又道:“没有疑问,那些府军就是少爷杀的,或是与人合伙杀的,少爷也正是庄宗遗子!”“如果你们这么确定,干嘛不把我交给官府,”赵家公子轻笑:“可得银十五万两的。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为钱财活着的。 ”皇甫庶摇摇头,轻声又道:“少爷,你要知道,赵家姑娘必是朝廷设的饵,开封是绝不能去的,嗯,草原最好也不要回了…这新帝一心要你死,要是一直钓不到你,他会跟那边契丹人交涉的…只要价码合适,亲爹亲娘尚可交易,何况少爷对于契丹人来说,只是个外族人。 ”赵家公子笑着不语。 “少爷,你留在这里最为安全!”皇甫庶又道:“侯爷已经死了…没外人知道,少爷可以侯爷的身份留在这边!”赵家公子呆了片刻,忽的轻笑出声,接着轻轻再笑。 半晌,终于止了笑,摇头正容道:“皇甫叔伯,谢你好意…我确实是朝廷通缉之人,可不会再冒充别人活着了。 ”“少爷不就在冒充什么李于基的么?”“…”赵家公子呆了呆,仍是摇头。 “侯爷名声不大好,少爷会受些委屈,可…”“皇甫叔伯,别再叫我少爷,我不是什么庄宗的儿子,我姓赵,是赵家的儿子。 ”皇甫庶呆了呆,劝道:“少爷,就是不想留,也绝不能回京的…赵家姑娘没法救的,回去只是自寻死路…听老奴的,留在这里,这世上没有铁打的江山,只要活着,总有出人头地那一天的。 ”摇了摇头,缓缓又道:“这天下马上会乱的,乱起来就会有机会!新帝确实够杀伐果决,只是太操之过急了些…少爷,你应该还不知道,淮南王进京路上遇刺了,据传只受了轻伤,当天车队便回返了…估计别的藩王也受到了相同的礼遇。 ”喃喃又道:“新帝用这法子削藩,只会逼着各藩王即反,我不信他能控制住这局面!”赵家公子沉默片刻,轻问:“侯爷连自己护卫都无,朝廷为什么也要刺杀?”“刺客是我派的。 ”皇甫庶笑笑,顿了顿道:“大楚天下,如遇乱世,每个皇亲都会是新帝威胁,以他手段,我不认为会放过侯爷,安排了假刺客,一是要杀个人,二是防真刺客…把侯爷吓回庄园,也给上头一个交待。 ”“杀个人?”“就是死的那个…这畜生万不该有动夫人的心思。 ”皇甫庶缓缓道来,语调平和,确像是家里刚宰过一只鸡鸭,也不多言,转而道:“当然,确定少爷身份后,回程里又多了个目的。 ”“让我取代侯爷?…可要是侯爷没死呢?”皇甫庶不语,片刻,瞅着火炉轻道:“侯爷自己死了那是最好!”两人半晌无话,皇甫庶往炉里又加了些炭,淡声道:“少爷,听老奴一句话,留在这边坐等时机!”“皇甫叔伯,让我冒充侯爷,只是因为庄宗要保我一条命?还是觉得我比侯爷好操纵些?”赵家公子直视着他。 “随少爷怎么想,”皇甫庶笑笑,淡淡又道:“如果说是为了我家小姐,少爷信的么?”“就不怕我身份暴露,给你们招来灭族之灾?”“灭族?”皇甫庶笑:“关我什么事么?他们认我是皇甫家的人么?少爷,我叫皇甫庶,这名字你听不出什么来么?”喃喃又道:“要说怕,我只怕会连累到我家小姐…可小姐活的生不如死,应该也是不怕死的。 ”“…皇甫叔伯,还是谢你好意了。 ”半晌无语,皇甫庶摇头轻道:“少爷,你现在这身子,又能救得了谁?就是侥幸救得赵家姑娘,能带出城的么?…那开封城进得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少爷,我们命虽不值钱,却也不会陪你去送死的。 ”……已是夜半,候院里已无人语,夜上有圆月半悬,淡淡轻柔里,似在叹着这人世间凄苦,述着那几抹往事:正正二十二年前,楚元143年,大楚楚成宗之十六弟趁其重病之际,率乌衣教教众发动宫变,囚楚成宗,逼其让位,立国号天佑。 同年二月,昭告天下,在五年内还政于民,同时发布一系列变革条令,史称“天佑变法”。 楚元147年,历经三四年,变法之种种恶果涌现,由于对时政及待遇不满,朝堂大臣、地方官员纷纷请辞,不再理政事,加上连年的饥荒,更让中原大地民不聊生,怨声四起,各地藩王以拥成宗还朝为名揽兵夺权,金兵又趁机欲夺关南下,渝关(今山海关)危急,大楚百年基业要毁于一旦。 楚元147年秋,西北边将赵起率西北军回京,迫禁军临阵倒戈,败乌衣教教民于京城近郊,天佑帝(楚庄宗)兵败自焚。 楚成宗当月还朝,年底,昭告天下,废除一切新法,沿袭旧统,焚所有新法相关书籍,另悬赏缉拿逆弟所创乌衣邪教残余。 虽被篡位四载,楚成宗仍念手足之情,赐逆弟以谥号“庄”,并下旨严禁文人墨客妄议朝政、对其口诛笔伐。 楚元148年,新封靖边侯赵起独子生日宴上给人偷走,寻访多年,不见音讯,也不知生死,有人怀疑是乌衣邪教徒所为…那婴孩确为乌衣教徒所掠,行事的正是藏匿于深山荒村的乌衣教二、六两位香主,他们为报其教主之仇,偷了赵起的儿子,除了要让赵起品其丧子之痛,更是要将那婴孩养大成人,教唆其去诛杀赵起,让赵起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可这世间事,常不如人所料,那孩子在长到十岁之际,习武对练中为其师兄所伤,不治而亡。 两人只得另想他法,寻得与死去孩子长相颇为相似的一乞子,烙梅花印于脚底,以鱼目混珠,教养几年之后,让他前去开封乞讨,以让赵家人寻得并相认,以待时机,能手刃赵起。 凭脚底那烙印,让赵家人相认倒也不难,只是两位香主错估了一事,这人非草木,世间事,连鸡鸭猫狗相处长了尚要处出感情,况且是一热血少年。 这冒牌的赵家公子迟迟下不了手,阴差阳错里,赵起最终却是死在了新帝之手。 而按朝廷的公告,乌衣教两香主当年所偷的婴孩,并不是赵起的儿子,却是他们教主,自焚身亡楚庄宗的遗子。 于是,市井间,这赵家公子便有了两个身份:头颅还在开封城门楼上挂着的卖国贼赵起的贼子,囚兄篡位四载搞得大楚民不聊生不仁不义的庄宗的孽种。 虽说身份有二,市井大众对这位公子的评断却并无二说:都该千刀万剐。 戈行(10-14) 10开封。 外城。 西门楼很高,悬着的头颅由此就显得很小,唾沫很难够到,否则早给煳死了。 大楚家喻户晓一代名将,曾被美誉为大楚救世主靖边侯赵起的头颅已挂了有两三个月了,风吹雪打日晒里,早变了形,已看不出被砍下前是笑着还是在哭。 要是眼还能睁开,所看到的隻会是一张张厌恶的脸,要是耳朵还能听得见,定会给大家的辱骂声塞满。 可惜或所幸是,那干瘪的头颅全感受不到了。 新帝继位,开封城经曆了一个多月宵禁、两个多月全城戒严盘查之后,终于恢複到常态,城内不再有兵马竖枪挺刀满街游走,城门口的盘查也不再会问及到祖宗八代,进城不再像前些日子恨不能排上一整年的队。 新帝更是下旨,免开封三个月的市税,更让入城做点小买卖的贫下百姓欣喜若狂,感激之馀,对城门楼上的头颅更添了分憎恶,恨不能让他活过来挨个千刀万剐在油锅里过一遍再挂上去。 虽是严冬季节,天黑路滑,城门尚未开,门前已排了粗粗长长一队。 大多是乡野之人,带着土特产进城来卖,有正在嘀咕的鸡鸭,有无语的鱼虾,有刚从屁股下掏来尚留体香的鸡蛋,有在家里垫了十几年桌子腿积了三层尘土四层油渍最近听说可能是孤本的前朝诗集。 都想趁这免市税的当口多挣一文是一文。 长队之中,一女人,一男孩,男孩抽着鼻涕,瞅着城门楼上头颅:“娘,那是谁啊?”女人皱眉道:“坏人!”男孩问:“坏人?”女人说:“可坏可坏了!”男孩问:“可坏可坏了?”女人说:“比咱村的王二子还坏!”男孩问:“比王二子还坏?”女人说:“他要是还活着,咱们家可要倒大楣了!”男孩问:“要倒大楣了?”女人板着脸道:“聪娃,听娘的话,可千万别学他!”男孩点点头:“娘,我听你的话,不学他!”娘儿两再无话,男孩接着抽鼻涕,边抽边四下瞅着,盯住身后浓眉黑脸大胡子汉子:“叔叔,你在哭还是笑呢?”汉子冲男孩笑笑:“当然在笑了。 ”男孩指指他脸上的水渍:“怎么像是哭了呢?”汉子笑:“叔叔太开心了。 ”男孩问:“太开心了?”汉子点点头,不再吭声,男孩问:“太开心了就会哭的么?”汉子盯着头颅不语,男孩也瞅过去:“叔叔,你知道么?他可坏可坏了!”正说着,给女人拉过去,屁股挨了一巴掌:“别烦叔叔了!”女人回头笑笑:“这孩子整天问东问西的,不好意思啊大兄弟!”赵家公子笑笑:“孩子么。 ”俯身轻问:“聪娃,几岁啦?”男孩挺起胸:“六岁了!”……转眼匆匆几天,这天的雪伴着这晚的夜,又悄悄的下了。 怡春楼前长街,车水马龙,行人如梭,新年的喜庆还未从人们脸上褪去。 虽是有雪轻落,由于无风,也不显太冷,反是添了些温馨浪漫之情,长街之上,大红灯笼连成一线,摊贩叫卖声片刻不绝。 怡春院座落于开封外城,被公认为开封青楼第一坊好多年了,由怡春楼和楼后大院里二十几个起着不同雅号的小院组成,怡春楼的姑娘麵对大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小院里的则都是怡春院的极品,每夜需竞价摘牌,每位姑娘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身世技艺,有懂诗词歌赋的才女,有通晓韵律的大家,更有出身名门曾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只是与新来靖边侯的独女相比,都失了风采。 赵家小姐很小年纪便被公认为京都第一才女,难得又出落的极为秀美,举止更是澹雅,又是大将军之女,这些年京城稍有权势的人家,几乎都上过门或明或暗的提过亲。 赵家权势一夜间灰飞烟灭后,虽说赵女顶着卖国贼之女的臭名,其初夜仍是几天便给抬到十多万两,现下更是给炒到近四十万。 似在折磨着众人的好奇心,这位小姐的初夜一拖再拖。 随着价位蹦跳着节节高升,坊间对她的议论反而多过其父。 夜下,怡春院东南角一处独院,室内大堂一盏孤灯,赵家小姐独坐在桌前,脸色静谧,正盯着烛火发着呆。 怡春楼方向不时传来醉歌笑语声,和着隔壁院落里的琴瑟声,更衬这处寂寥。 这处院落除了院门处两个护院外,再无他人,与其它独院并无二致。 可如从怡春楼阁楼向这边看,又足够心细,会发现紧靠这处院落怡春院外小巷的对面,两家住户全是灭着灯,却不时有人出门去茅房。 如再心细些,向远处再看,会发现巷角客栈之中,一处漆黑小屋,每隔半柱香工夫,会亮一会儿灯,只两三息,转而又是一团漆黑。 这一刻,小屋内灯火再起,对之相呼应,对麵怡春楼阁楼也起了光,窗纸后面,那团烛火上下左右缓缓晃了几晃。 看到对面信号,小屋内窗前一人灭了烛火,手重新抄到棉衣袖口里,抖着脚,俯身透过窗纸上的小窟窿盯向小院,这时,身后传来推门声,这人也不回头,喃喃骂道:“老孙,你她妈撒泡尿要撒到天亮么?”却没有回声,这人一呆,忙从棉衣袖口里拿出手去取身边单刀,又听脚步声大急,几步已到身后,虽已取刀在手,却是顾不得拔,纵身向一侧扑去,可身子刚拔起,只觉脖颈一凉,顿时软了。 黑暗里,赵家公子轻轻合了匕首,静静出了小屋。 半柱香后,小屋对面怡春楼,阁楼里轻轻两响,正是人垂死前的哀鸣,透过窗棂,沉到雪夜里。 11怡春楼。 大堂。 人声沸鼎中,一富家哥浑身酒气从楼上下来,跌跌撞撞向后院走去,在门处给拦下,一人恭恭敬敬道:“公子,怎么没妈妈领着?”话音未落,给推了个趔趄,唾沫溅了一脸:“我用你妈领?!”富家哥亮了亮手里牌子,也不理那人看没看清,满嘴酒气又骂:“这可是潇湘馆!一夜要百银呢,你这穷鬼耽误的起么?!”骂声里已进了院,踉跄走远。 盯着他背影,那门卫咬牙轻骂:“操,有钱就了不起的么!”另一门卫安慰道:“庄哥,这种酒囊饭袋,跟他计较什么?”富家哥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去了大院东南角,离院门尚有十馀步,一护院刀已出鞘:“站住!”富家哥却似不闻,喃喃着:“青缘,我来啦…青缘,哥哥来啦…”那护院收了刀,耐着性子上前拦道:“这位公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潇湘馆!”富家哥骂:“不是潇湘馆,难道是你家!你妈我可没兴趣!”护院霍的冷了脸,掏出腰牌,在富家哥眼前亮了亮:“西衙的!给老子滚!”“滚你老母!”富家哥一巴掌扇去,扇了个空,身子一歪,忙回手拽了护院衣领,止了跌势,喃喃又骂:“敢让本公子滚,信不信找人弄死你!”汉子给拽了领子,连挣了两下,却是没挣开,压了怒气回头喊:“老吴,帮我把这狗东西拖走!”“你吃屎的啊,这么个…”老吴合了刀悠悠走来,忽又住了脚,他前麵两人似都给定了身,也无半点声息,愣神间,那吃屎的忽的飞了过来,老吴一惊,闪身让过,身形未定,一身影已扑到近前,老吴脸色大变,匆匆拔刀,堪堪拔到三寸二分处,脖子一冷,手一软,刀连着鞘掉到雪里。 老吴捂着脖子踉跄着连连后退,视线里富家哥正俯身掏着“吃屎的”的腰牌,“吃屎的”脖上正深深一道血痕,应该与自己脖上的长短深浅相彷。 老吴摇晃着原地转了一圈,喉咙里丝丝几语,不甘的倒了地。 屋内烛火烧着杂质,轻爆一声,赵静晨身子微微一颤,又闻两响门声,有人轻道:“姐,快开门!”赵静晨霍的从椅里窜起,几步上前抽了门闩。 风起雪花急,一个闪身进了屋,合了门。 手里两衣、两刀、两草帽、两腰牌。 “小弟,快走!”赵静晨盯着少年,喃声未落,却是一头扑到他怀里,仰头颤手擦着少年脸上血渍,急急又道:“能见弟弟最后一麵,姐…别管我!你快走!”赵家公子摇摇头,把手里衣物递给少女,催促道:“姐,先把衣服换了!”……怡春院北,开封内城几丈高的城门楼正枕着夜。 在赵家公子进屋那一刻,楼顶阁间火光大作,接着一支火把伸于窗外,由左至右缓缓晃了三下,过了会儿,又三下。 信号刚传出,紧贴那院落小巷对麵的两户人家,院里顿时人影窜动,拔刀挺枪,涌向院门处。 同时,从怡春楼对麵酒楼涌出四五十人,或执弓弩,或握刀盾,封了怡春楼正门。 又从长街一端拥进一群兵士,驱赶着行人摊贩。 怡春院,杯茶工夫,一高壮一瘦小两浓眉长须黑脸汉子从那独院走出,踏雪向怡春楼方向行去。 两人皆身着灰衣,头顶草帽,腰挎单刀。 雪下,各处独院依然静谧,偶有琴声传来,有旖旎语透出,前方怡春楼的喧哗声也依旧,隻是街上叫卖声已无,高壮汉子止了步,四下环伺一番,转而拉了瘦小汉子向北侧院牆行去,刚到牆下,内城城楼火光再现,由左至右缓摆三下之后,再向上轻轻一挑。 瞅到火光,高壮汉子舍了爬牆出院的打算,拉起瘦小汉子转而回返,一路见灯必灭。 一刻。 几语轻叫过后,一处独院忽的火光大起。 接着。 又一处独院着了火。 再过几息。 再一处独院,院门内侧,两人静卧于雪,似在酣睡。 院里内屋,随着房门轰然倒下,响起男人怒叱声,刚起又断,又一声尖叫,女声,也断。 屋内温热如春,鸳鸯床上静静两片白臀,一双乳,迭于一处,披着汗。 被麵床单有红的血,烛焰下,娇豔无比。 床边,赵静晨盯着少年,眼里已有愠色:“小弟,你疯了?!你要杀多少人?!他们是无辜的!”正说着见少年挥刀往自己脸上划去,少女脸色瞬白,急急伸手去拦:“小弟,你在干什么?!”刀锋掠过,赵家公子脸上鲜血横流,衬着阴阴神情,更似恶魔,少女尚未缓过神,见他把匕首倒顶着一边梁柱,吼道:“快扶着!”赵静晨身子一抖,似给震去了心神,不由乖乖去握了刀柄。 刚颤手握上,少年便背了身向刀尖撞去。 赵静晨惊呼出声,忙鬆了刀柄,却是迟了,刀尖已深入赵家公子肩处。 12幽幽夜空之中,白雪依落。 怡春院里几处独院大火正燃到旺处,白焰烫着雪,黑烟熏着夜,火光浓烟下,人影攒动,尖叫喝骂声混为一片。 沸沸嚷嚷里,有近百禁卫兵冲进大院,挺盾持枪。 领头长脸汉子一遍再一遍吆喝道:“各回各院!否则杀无赦!”“盛秃子,我回你妈院!没见那正烧着么!”有人厉声应道,边跑边束着裤带。 长脸汉子显是识得那声音,片刻无声,再一呆,霍的住了脚。 一侧小路雪里四人,一跪三躺,跪着的那壮实汉子,脸铺血,背插匕首,双手正捂着地上一人胸处。 长脸汉子示了示意,身后禁卫兵全缓了脚,凑上前,围了四人,未待询问,跪着的那壮汉子扬头,嘶吼:“你们在外头吃屎的么!”满脸铺血,容貌难辨,俯身喃喃又道:“老方,没事的…没事的…你挺住…”长脸汉子端详着四人着装:“哪个口的?赵家崽子呢?你们四个让个娃子搞成这模样?”“眼瞎了么,老子西衙的!快帮我救人!”顺着壮汉视线,长脸汉子注意到雪地上散落的腰牌,心下一惊,俯身就着火光细辨了一下,长脸更长:“狗逼个副都头,看你张狂的!信不信老子砍了你!快说那崽子跑哪去了!”“你砍砍试试!”壮汉狰狞大吼中裂了脸上刀痕,血再淌:“黑咕隆咚的老子知道他们跑哪去了?!十多号人,还有弓弩,弄死你们这帮孙子!快抬我兄弟去医治!”“怎么也不弄死你这狗东西!”长脸汉子瞅过壮汉后背匕首 ,喃喃着四下扫着:“这么多人?还有弓弩?弓弩…”喃声忽止,不由抬手探了探颈上盔具,身子又往一边假山挪了一挪:“快把火把熄了!盾子都给老子架好!大家原地不动!”回身吩咐道:“老王,让外头再派些人进来!”“没种的货!快安排人抬我兄弟去医治!”……怡春院北,内城南城门大开,一队队兵卒如洪水涌出,甲鲜刀亮,行进中,整个开封城也似微微晃动起来。 口令声里,各队有条不紊的奔向所守区域,把怡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怡春楼前长街,兵卒越聚越多,几要把整条街填满,脸色兴奋,偶有低喃:“这正主儿到了是吧?奶奶的终于熬到头了!”寒风轻起,怡春院大院内的火光再起,哭叫声、怒骂声更显刺耳。 怡春楼正门一侧,护卫丛中五、六人,一个长袍大褂,麵色雍雅,有似文人骚客,隻是此时眉扭嘴抽着,似是家里房子给人烧了,或是正室夫人难产死了,独女又跟野汉子私奔了,使得雍雅之气大逊。 呆望着院中大火,轻声再歎,喏喏道:“郑将军…这…”旁边汉子全身皆甲,如再套上铁手套,穿上铁靴子,便一铁球无疑,见雍雅之人问来,摘了头盔,手里把玩着,半晌,冷哼一声:“穆老板,你该问章副总管才是…按我意思,里麵每个院子都安排上我们禁卫军的人,还至于搞成现在这模样么?”“郑将军,我们要做生意的…”怡春院穆大老板苦着脸:“谁知道这小子来是不来?”“郑将军,翠仙居、吴江月、清月阁你也不是没安排过人,”一边一丹凤眼清瘦汉子悠悠再道:“问题是那小子也得上套,又不是傻子,你的人不撤出来,那饵他会咬的么?”瞅着院里火光,闻着那片刻不绝的叫嚷声喃喃道:“小崽子也真能折腾的!且折腾去,是能飞了还是鑽地缝熘了?逮住了,死也好,活也罢,都是大功一件,便是把这整个怡春院烧成平地又何妨?”说话之人正是新任西衙副总管章大岩。 “烧你个几巴毛,烧你自家房子试试?!”穆老板盛怒之下,心下顿失儒雅。 “郑将军,”扫着四下兵士,章大岩悠声再道:“早就与你说过,你这阵仗搞的太大,人太多,搞不好哪个便是乌衣教馀孽、赵狗的老部下…要你先围着,待天亮再进去慢慢搜捉也不迟,偏是不听,如让那崽子趁乱跑了,我倒看看郑将军如何跟皇上交待!”“说的倒是轻巧,我这上千号弟兄,寒冬雪天的,要他们陪你在街上过夜的不成?!”郑邀忠郑大将军攥着头盔,忍怒不语,心下操着章副总管的娘亲,正到兴处忽的头顶一声巨响,怡春楼三楼木窗给谁一脚踹了开,又见一物飞来,落在身侧,再一声爆响里,溅着水花,片片化碎,却是隻茶壶,如那人能再多一分吃奶的力便会砸到郑大将军的脑壳。 盯着那碎处,郑邀忠呆了呆,忙把手里头盔重新戴好。 伴着茶壶碎裂声,上麵一人扯着脖子大骂:“姓穆的,搞什么蛾子?以后不做生意了?!”骂声未落,怡春楼后门处高骂声又起:“郑二子,快放老子出去!以后不想在京城混了?!”郑邀忠铁青了脸,正待安排人进楼放那人出来,听一边章副总管冷声道:“逮住那小崽子前,里麵一根毛也不许放走!”郑邀忠压下怒气,转而吩咐道:“老李,你过去一下,把周衙内安排到怡春楼客房,记得好生跟衙内解释解释。 ”13风住。 雪缓。 “郑将军,敢问那些弓弩手怎么回事儿?”一人轻问,正是一直未作声的西衙副总管崔正杰:“三王爷可是交待隻能活捉的,那狠话也扔下了,假若赵家儿子掉一根毛,便会剥掉咱们一层皮的!再说皇上旨意也是最好能捉活的。 ”崔副总管话说的客气,语气更是透着亲切,郑邀忠郑大将军顿时畅意,似严冬里搂到隻小暖炉,忙展了笑,俯耳轻道:“崔老哥,你有所不知,皇上给在下密旨是隻要死的!”“…”崔正杰呆了呆,摇摇头:“郑老弟,你怎么这么煳涂呢!你想,这密旨谁知道的呢,要是把人弄死了,三王爷、平远公主肯定要拿你是问的,到时你是说实话把咱圣上卖了,还是背这黑锅?这锅郑老弟背得动的么?”郑邀忠僵在那里,显是并未想过。 “郑将军,”章大岩轻哼道:“皇上要死的,你要是给个活的,让万岁爷难办,到时更没好果子吃的吧?”“崔兄…这…”郑邀忠苦脸看崔正杰。 “崔副总管,”章副总管也眯眼瞅去:“咱这西衙谁人不晓您这赛诸葛的大名?可后辈实在不明,以您老这头脑,怎会安排下那样的暗岗来?还让他们相互间定时传递信号…那是防一边有变,另一边能及早发觉呢?或是怕那崽子找不着?”崔正杰笑笑不语。 “幸好我在城门楼子加了道哨子,否则还真让那小崽子带着人大摇大摆从正门熘了!”“老喽!不中用了!”崔正杰轻歎,迎着那两道冷光,澹澹再笑:“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自古便是这个理儿的,皇上圣明,这西衙早就该交由你们年轻人了。 ”章大岩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个灼灼逼人,一个步步忍让,郑邀忠默声瞅着,心下暗歎:“一朝天子一朝臣啊!”……白雪仍自落着,大院内的叫骂声仍没休止,女人的泣声更是悲切。 楼前几人已无话,这时从楼里走出七、八禁卫兵,抬出几具尸体,一络腮胡上前:“将军,里麵逆贼并非一人,而是几十号,人皆着甲,携弓搭弩,见人就砍见人就射,盛营请将军再调些人手进去。 ”“屁!哪来的几十人?!见你妈就砍!能把院里那些狗操的都砍了才好呢!真是一帮饭桶!用不用我亲自进去给你们挡箭啊!”郑邀忠铁青着脸怒骂一通,稍稍消了口气,正要安排人手,一边章大岩摇着头阴阳怪气道:“郑将军,这月黑风高的,已经这么乱了,还嫌不够的不成?”郑邀忠脸色更青,好在灯火下不太显,犹豫着不语。 “将军,院子太大,那边人手实在是太少了!”络腮胡辩解道,见郑大将军仍不吭声,轻声催促道:“将军,盛营还等着呢…”“叫你们盛营把人全辙回来!”郑邀忠咬牙大吼。 “辙出来?那盛营可靠的么?要是那小崽子给换了衣混在里麵了呢?”“你她妈到底要我怎么着?!”盛怒之下郑大将军破口大骂,心下正是忐忑,却不见回音,见这章副总管正自盯着远处,指着正在兵卒中穿行的几人:“他们干什么去?”“西衙有个重伤的兄弟,我们兄弟带去医治。 ”络腮胡如实答到,当是隐瞒了要收五百银劳务费的事情,章大岩眯了眼:“我们西衙的人?”仰头高喊:“都站住!西衙哪位兄弟,快报上名来!”正搀扶着瘦小汉子的两禁卫兵一愣,住了脚,正呆着,手里瘦小汉子给人拽了去,见那壮汉已抽刀在手,拉着他向前急行,瘦小汉子此时脚步轻盈,哪里是重伤将亡模样,一时更是莫名其妙。 “拦住他!快拦下他!”章大岩额边青筋暴迸,连声嘶喊,那边兵士寒天雪地里站的太久,冻乏无聊里大多枪收盾歇,虽说章副总管喊的响亮,仍是愣着,再见那壮汉走路如风,肩插刀脸铺血,眼神更似虎豹,不但不拦,反是纷纷闪到一边。 “你傻了?!快让你的人拦下那崽子!”章大岩转而冲郑邀忠急吼,后者恍过神,仰首急喝:“老于,快拦下那小子!他就是正主儿!”人群人一人闷哼一声,刀落人倒,一兵士未等长官吩咐,正自上前,却给一刀刺中咽喉,又一人刚移枪在手,身子一轻,已给踹飞。 “兄弟们!这就是正主儿!”于营长连声急吼:“快亮家伙!堵上!”嚷声里连连有人中刀,那壮汉拉着瘦小汉子又向前冲了五六步,接着冲前麵堵路的盾子狠狠一蹬,顿时倒下一片,壮汉挥刀再行。 “堵上!堵上!”于营嗓子几哑。 “于营,到底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一人高问,话音未落,壮汉已拨了他手里枪尖,贴身上前,手起刀落,左削右噼,又是两人倒地。 壮汉拉着瘦小汉子踏尸再行。 “…招呼他手脚!扎他腿!”“啊!”一人枪刚刺出,给壮汉伸脚踢开,贴身又是一刀,刀掠血溅。 壮汉带着瘦小汉子一路向前,挥刀或刺或噼或削或撩,全是一招奔要害,隻攻不守,行进中身上接连挨了几刀,中了几剌,却是全然不理。 1“快退!快退!并肩!并肩!”眼见壮汉下手即快又狠,每招每式都是要与人拼命,自己的人缩手缩脚里连连中招,于营忙高喊:“先缠住他!”众兵士四散开,竖盾并枪,不再与壮汉短兵相接。 壮汉带着瘦小汉子进一步,众人便晃动着刀枪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三、四步距离。 进退间,不断有人马支援过来,把两人团团困在街中央。 圈中壮汉已成血人,手里钢刀已砍得有扭曲。 “小弟,姐害了你…”瘦小汉子指尖抚着壮汉脸颊:“姐早该死的,隻…隻是想死前能再见你一麵…”赵家公子摇头不语,拉着她继续步步向前。 由刀枪人海围就的大圈随两人默默前移,似在表演着哑剧。 ……“你们吃屎的么!”披着一身铁,郑邀忠摇摇晃晃下了马,扫了眼身后散落尸体,脸色更是铁青:“你们是禁卫军!大楚皇家禁卫军!你们知道的么!”“将军,这小子力大刀准,记记奔兄弟要害,我们又不敢下狠手伤他,你让我们怎么办?”于营咬牙呼道。 “你们弓弩是操逼用的么?!快射他!”章大岩一边高喝,崔副总管则是俯耳轻语:“郑兄,别怪老哥没提醒你,三王爷的手段你应该清楚的吧?”犹豫间,郑邀忠不停捋起胡须来。 “射!快射!”章副总管再吼:“有皇上顶着你怕什么?!快下令射他!”四下弩手瞅着两人,不由高问:“将军,到底射还是不射?!”“…你们打算一路跟着出城的么?!傻啊!不能射他腿脚的么!”语音刚落,几支弩箭已出。 ……伴着身后轻哼,赵家公子顿在原地,缓缓回身,呆呆看着少女。 赵静晨轻握着胸处箭尾,与他对视着,澹然一笑,缓缓倒了地,溅起一抹白雪。 随着这一落,赵家公子化了石头,隻有身上的血还有些活意,一串串,一滴滴,顺着刀尖指沿,缓缓淌落,敲着白雪。 “操!”郑大将军愣在圈外:“狗娘养的,谁让你们射她了!再说明明让你们射腿的!”兵士见壮汉发呆,几人悄声上前,齐喝一声把了手脚按倒在地,郑大将军不由高喊:“小心点!背上插着刀呢!别再扎深了!”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已给扔了出来,郑大将军一愣:“谁让拔出来了!会死人的!懂不懂!”喃喃间,又一长刀给丢了出来,一人连声高喊:“好了!好了!快拿绳子!”正呼着,人已到了空里,转眼又一人给踹起,一人则给来了个肩飞。 赵家公子爬起身,踉跄着向少女走去,又涌来五六人,齐喊着再次把他扑倒在地,接着又扑上五六人。 高高人堆里,不时有咒骂声传出,应是谁错抓了谁的手脚,谁又偷了谁的桃子,叫骂声里人堆里霍的探出一隻血手,雪里扒着,向前探着,离前麵那隻小手尚有寸馀,再也扒不动,顿在那里,轻颤着,急抖着。 忽的一声长啸从人堆里鑽出,穿透了夜,似狼似熊,似怨似泣,啸声正攀到高处,戛然而止,彷是梦幻。 “恭王爷到!”长街上一声长呼。 “快来绳子!快给我绳子!”人堆里有人喊,转而喃喃:“怎么没声音了?”转为惊叫:“将军,这小子好象没气了!”“死了?!”郑邀忠不由大喝出声:“怎么会死的?!”长街上,皇家禁卫军的兵士围成密密粗 粗一圈,圈中赵家公子静若处子的仰躺在雪里,郑邀忠匆匆扒开圈子,挤身进去,俯身抄起少年腕子,探着脉搏,指尖轻颤起来,隻觉后背发凉,回头望去,正与三王爷的视线相撞,勐的打了个哆嗦,急声叫道:“王爷!不是我们弄死的!真不是!…他,是他自己…”呆了呆,顺着王爷视线瞅向身侧,少女脸上粘着假胡假眉,脸涂着黑油,仍掩不住秀色,隻是胸处那弩箭让这失却了意义。 郑邀忠呆望半晌,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都死了?!”……寒风骤起。 雪忽急,月也露了脸,月映雪衬下,夜空里的火花更是眩目,似是昙花在展。 长街之上,雪纷扬扬,迷了人眼,掩了血迹,目及处一片白淨淨,这世间事,也似全洁淨如雪了夜深处,天边忽的一句萧声,扬起清凉凉几抹悲意,接着几语吼骂,几声狗吠,悲情大减。 月明处,白白,茫茫。 有雪。 【未完待续】 戈行(15-18) 【15】夜幕下,白雪静静落着,抚着街上踩雪而行的打更人。 默默飘雪里,和有巷角乞者的呻吟,混有檐下恋人的窃语,更有宴上文人墨客的咏叹。 怡春院这不寻常的一夜,对于开封寻常百姓而言,与这夜空里的飘雪并无二致,落到身上,不疼,也不痒,只为茶余饭后空添了几句话题,几声笑语,然后,混在刚下肚的几杯热茶里,随着轻吁声,化作一泡泡色泽不一的温热液体,转而化冰。 恭王府。 正门前的两座石狮依然雄壮可亲,前院堂里,巨烛下,三王爷的开朗洒脱已不见,手里茶已凉,盯着地面,神色呆滞,静若石狮。 偏房门开,三王爷应声窜起身,哑着嗓子急急问:“怎…”瞅着那人神色,止了话,转而问:“黄神医,就没一点可能的么,要不再看看?”“王爷,在下无能,这死人…您还是找别人吧。 ”待京城黄神医的脚步声和着轻叹远去,大堂里又落于无声,王爷一干子女聚在左右,全是默然,大气也不敢出,这时,烛下一人蹑脚进堂,俯耳轻道:“王爷,薛太医到了。 ”话音刚落,大堂里嘣的一声,王爷手里茶杯已在地上碎成粉:“这狗娘养的到底想干什么?!非要这么绝的么?!我这条老命他也要了得了!”敢称呼当朝皇上为“狗娘养的”的人这世上本就不多,称呼完还能好生活着的更是见少,这吼声刚起,王妃便煞白了脸,急急起身去拽王爷衣襟,悲声劝道:“王爷,快少说两句吧…求你了…不为你我考虑,也要为这一堂儿女考虑考虑吧!”静立片刻,三王爷缓缓坐下,闭了眼,深吸了口气,朗声道:“有请薛太医!”夜半已过。 偏房里,炉火正旺,赵家公子静静躺在床上,身上各处新伤已给仔细处理过,添了刀痕的脸颊给烛火映得红润,彷是睡得正香。 床边,三王爷眼圈乌黑,唇合如刀,呆盯着少年,一边陈师爷再劝:“王爷,虽说薛太医已确认过,可既然皇上坚持…何必为个尸体再闹的不痛快?还是早早把人交给西衙处置吧?”与王爷目光相撞,身子打了个颤,轻轻又道:“那要尽早送走的好…如皇上强要,闹僵了不说,这全尸肯定也是保不住的。 ”又指指桌上剑和弓箱:“在街角厢车里找到的,弓应该是赵将军的,那剑…是不是该还给公主?”“…”“今夜之事,是要暂瞒着平远公主么?”陈师爷轻轻又问:“…还有谨怀少爷,也该许他回京了吧?”三王爷看着床上少年,咬着牙握着拳,吱吱作响。 翌日清晨。 恭王府的采购车按点出门,在各处菜场早市逛着,其中不起眼一辆,购了些杂物后,折进一胡同,再出来,车上府标已去,大街小巷一阵绕拐之后,缓缓向东城门驶去。 过了城门,雪路之上,忽东忽西行着,渐渐向南,行行歇歇,整整一天,夕阳沉下,夜幕升起,就着月色,车沿官路向南又行了十余里,拐进一条乡间小路,货车碾着厚厚积雪艰难行了半个多时辰,停到一处树林前。 几人从车里扛下一被卷,取了铁铲,就着月光进了林子。 顿饭工夫,几人出林,四下扫过一圈,赶车缓缓离了。 待马车消失在月色里,林边雪地里缓缓蹲起四人,领头一人轻吹了句哨子,远处雪里又冒起五人,移步过来,低语几句,这五人踏雪往车消失方向行去。 四人起身,拍打着衣上雪花。 “操!”西衙章大岩章副总管揉着小腿喃喃道:“皇上对三王爷也过于客气了,派兵把王府围了,还怕他不交人的不成?!随他们绕了一整天,腿也跟瘸了!要是再绕下去,老子就强抢了,他们能怎么着?!”“章副总管,上面意思能不用强就不用的,您老消消气。 ”一手下谄媚安慰,堆笑又道:“章副总管,人已给埋到林子里了,那车还用得着让老张他们再跟着了么?”“老王,这又没亲见,你知道他们是真埋还是假埋?别傻乎乎的给他们耍了,是不是崔兄?”崔正杰崔副总管笑笑不语。 “高!属下佩服!想跟咱章副总管斗心眼,他们还得学几辈子!”两手下皆竖起大拇指。 四人一前一后,进了林,月下沿着雪里脚印,来到一处新坟堆。 坟堆前站定,章副总管瞅了两瞅,示了示意:“扒了!”“章老弟,人都死了,这也埋了,留一个全尸又何妨?”崔正杰轻道。 “崔兄,皇上可是亲口交待的,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再说,不挖出来看看,不割了脑袋,总是不放心的!”章大岩眼微微一合,眯出一道冷光:“难道崔兄对皇上旨意有所不满的么?”“哪敢!”崔正杰笑笑。 “动手!”两个手下用刀鞘平着坟堆,虽是不便,好在是新土,也不难平。 “尸变!”坟头刚理平,一人轻呼一声,倒退一大步,章大岩一愣,见被卷口正伸出一手,空里虚扒着。 章大岩抽刀出鞘,割了捆绳,被卷一开,现出弓箱、长剑,活生生一人,正是赵家儿子,此刻满脸是汗,双眼微睁,大口喘着气。 章大岩与少年对视片刻,喃喃轻问:“赵大公子,你会假死的么?”又嘿的一笑:“不是老子好心扒你出来,应该会给憋死的吧?”赵家公子眯眼喘息着,似仍无说话力气。 章副总管眯眼再笑:“不过赵大公子,你也不必谢我…真是可惜了,皇上要的只是你的人头!来赵大公子,试试头掉了能不能再活过来?!”钢刀缓缓撩起,刚抬过头顶,闷哼一声,顿在那里,低头看去,胸前明晃晃一刀尖,泛着月光,挂着血,眨眼工夫,又不见,似是幻觉,章副总管不由用力眨了几眼,仍是不见,可那钻心的疼痛和喷涌而出的液体却是真真实实的,恍惚中又听两声惨呼,扭头看去,呆了呆,捂着胸处喃喃道:“操,反了…”【16】午阳正暖。 开封近郊一不起眼小村,小村里一处不起眼农家小院。 屋里土炕上,一汉子坐在炕沿,手里攥个硬馍,缓缓嚼食着,又从身边小碟里捏起根咸萝卜,送进口里。 赵家公子悠悠醒来,喃喃问:“崔叔,这是哪里?”那汉子呆了呆,又慢慢嚼起来,待把口里的馍咽了,这才回头:“村里。 ”也不问赵家公子如何能死而复活,崔正杰轻轻又道:“我不能久呆…赵公子可在这里养伤,灶间锅里炖有鸡汤,粮菜在西屋窖里,窖口罐里还有些盘缠,拿去用便是了,嗯,村北马棚里的草马公子可用来代代步。 ”顿了顿,缓缓又道:“夫人给囚在淮南,性命应该无忧,你们萧管家回草原了,你孔伯去了西北找你,应该与你错过了,至于别人…公子,你还是尽早回草原的好,中原不是久留之地,那些旧人还是别见了,知道你活着人越少越好…对了,前阵子朝廷在西南山区活动频繁,应该是在清剿乌衣教余孽,不归我管,具体情况也不是太清楚,无论与公子有无关系,还望不要过去。 ”“崔叔,我姐…”赵家公子揉着胸口十字挂坠。 “王爷带走的时候尚有呼吸,可那位置的伤…还请公子节哀顺变。 ”赵家公子呆呆半晌,轻声又问:“崔叔,为什么救我?”崔正杰曾暗里护送平远公主去西北军营,与赵家公子在兴庆府大帅府有过一面之缘,除此之外,两人也再无交集,而敢冒灭族之罪救他人性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受王爷所托?”赵家公子轻自再问。 “…”崔正杰仍是摇摇头。 “因为那庄宗?我爹?”“也没原因的,只是觉得公子是个好人,”崔正杰笑笑:“好人不该死的。 ”“好人?”赵家公子轻自摇摇头,涩涩笑笑:“我爹、我姐才是好人的。 ”……楚元165年年初,开封周边接连下了几场大雪。 这日,雪止天晴,开封城南,目及之物,全伏于雪下。 夜里的一场大雪,光是开封城内,便压塌了上百户人家的房梁,砖瓦带着雪片落下的那一刻,死去的人在梦里安然死去,活着的从美梦走进下一刻的恶梦,死去的也好,苟延残喘的也罢,都不影响天明时暖阳照例升起,不影响茶楼香坊里欢歌笑语间人们如昔吟唱称颂着国泰民安。 一处高地,孤零零一棵古树,树下一群诗词大家,正围着炉火,高歌畅饮,望雪兴叹,赞颂着新君圣主,抒发着爱国胸怀,谁也没见,几十步开外,雪下草棚里,正卧着几具尸骨,也不知已埋了多少天,一只小手展于雪面,嫩嫩的,脏脏的,淋着冬阳,只是已感受不到它的暖意。 伴着隐隐酒歌,一灰衣壮汉牵马踏雪,默默向西南方向行去。 俊眉秀目间左脸颊长长一道刀疤,结着痂,发着乌,似一精工瓷器上裂了道口子,感观大减,荒野间,却是无人在意。 古梁镇。 乱坟岗。 黄昏时分,一坟包前,赵家公子缓缓起了身,下了山,牵了马,踏着白雪,迎着夕阳默默西去,入了山。 已是春日,气温仍在零下,天黑的早,山间小路,行不多时,已是夜来,一人一马刚爬过一道山坡,一道黑影从路旁灌木里窜了出来,是条黑狗,骨瘦如柴,奔到马侧,竖起身子,前爪搭到了赵家公子腿上,舔着他的手掌。 瞅着黑狗肋骨尽显模样,赵家公子半晌恍过神,忙取了包裹,待所带干粮全吃完,黑狗似仍无饱意,不知是多久没进过食。 “大黑,出什么事了?”赵家公子望着远处村落,抚着大黑脖颈的手一顿,就着月光看去,浓毛间明显少了一簇,伸手探到长长一道疤痕,显是刀剑所伤。 月下山村死一般沉默,又探过一间空屋后,赵家公子回到巷里,看向一边黑狗:“大黑,大家是跟二叔、六叔搬走了吧?”一人一狗,沿着村间小巷,来到一处大院。 院里白雪泛月,三面屋檐下挂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渐渐清晰,分明是一只只脑袋,虽已干瘪,仍能辨出年纪,一些虎头虎脑,只是几岁孩子。 赵家公子瞅着那些头颅,两行长泪缓缓淌下,呆呆半晌,嘴角一歪,轻笑出声。 “大黑,是不是只剩咱们两个了?”月色以下,白雪以上,徐徐夜风里,这天地间确实彷似只余这一人一狗。 【17】转眼日升。 赵家公子梦里惊醒,大黑正冲院门方向呜呜几声,顿时睡意全无,握剑躬身来到窗侧。 几息后,有两人进了大院,当首一膀大腰圆汉子,着紧衣,提长刀,另一个则长袍大褂,一副书生气。 “屋里可有人?”文气男人朗声道,话未落,大黑已从破着的窗洞窜了出去,几步来到那男人身前,摆着尾巴,舔他的指尖。 “可是沐风?”文气男人冲屋里再喊,声音已有颤抖。 收了剑,赵家公子推窗窜身而出,扫视着两人。 “三哥,还真是没白等的呢,”膀大腰圆汉子收了刀,喃喃两语:“你小子好大的命,还真是没死!”“沐风,”文气男人定了定神轻道:“我是…”“你是耿青竹,是我三叔。 ”赵家公子又指指那膀大腰圆汉子:“他应该是我欧阳叔,欧阳鸣远。 ”“你认得我们?”欧阳鸣远一呆。 “听师娘说起过三叔,也见过三叔的悬赏画像,而欧阳叔的大名在官家缉文里也很是显眼的。 ”赵家公子又指指黑狗:“能与大黑这么熟,还不是这村里的,应没几个人的。 我们在京城混沌铺还是谋过一面的,记得三叔当时是扮了个教书先生,那应该不是偶遇吧?”也不理耿青竹眼里的欣赏,更不理欧阳鸣远的不屑,转而问道:“三叔,我二叔、六叔、师娘他们呢?”扫了眼檐下头颅,轻自再问:“…还活着吧?”耿青竹点点头,又摇摇:“你二叔给你大师兄砍了脑袋,就在这院里。 ”“大师兄?”赵家公子一呆:“大师兄杀了二叔?三叔确定?”“确定,”耿青竹解释道:“乌衣教虽给朝廷取缔、缉杀多年,官家里仍还 隐有几个热血兄弟的,有位那晚便在这院里,是亲眼所见。 ”“大师兄?”“前些天朝廷刚下了嘉奖令,破例提你大师兄云秋为西衙副总管,云彬和云志也任了都头。 ”“三师兄?九师兄?”“你五师兄,七师兄,八师兄…还有你二叔他们新领养的你的这些小师弟们,”耿青竹指指屋檐下的串串头颅:“全是你大师兄他们三人砍的脑袋,就在这院里。 ”“…”“这一带应该早让官府盯上了,我劝过你二叔多次的,可…他不肯听我的。 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突然,更没想到会是云秋给朝廷引路过来。 ”耿青竹涩涩笑笑:“我曾跟你六叔商议过,也让江南的兄弟早早安排好了地方,只等你六叔能劝动你二叔,把村里人迁到江南去。 ”“…”“你二叔最终倒是同意了,只是要先找回云秋,待云秋与云婷完婚后再搬,云秋倒是等回来了…你们师兄弟里云彬和云志与云秋关系最好,那晚被捉后,给他说动投靠官府也就不奇怪了,杀你二叔和众师兄弟,应该是做投靠官家、入名西衙的投名状。 ”“三叔,我六叔…秀婶和云婷她们呢?”“你六叔在押京路上逃了,去向不明,你师娘和云婷现在在岳府。 ”“岳府?”“嗯,你大师兄,岳云秋那里。 ”“岳府…”赵家公子喃喃着,扫了眼檐下头颅又问:“三叔,那云航呢?他还活着吧?”“助你六叔逃脱的应该便你六师兄云航。 ”“三叔,这村里人呢?不会全…”“对,”耿青竹苦苦一笑,指指村西:“也不知他们是懒得埋,还是故意要让那些村民暴尸荒野,都扔在河塘上。 ”“全死了?”赵家公子呆立片刻:“都在那边的么?”村西一湾小池塘,连有浅浅一条小河,未上冻的日子,村里的大娘大婶们会在河口淘着谷物,在稍下游清洗衣物,赵家公子曾在炎炎夏夜里与众师兄一起没羞没臊光着屁股在河里洗过澡,大家在仅没膝的河水里游着各式自创的泳姿,推水打闹着。 到今日,嬉闹声尚在耳边,人已成了屋檐下无语的头颅。 三人站在塘边,静静盯着冰面尸堆,尸体大多埋在雪里,也许是老天不忍,才在他们死后下了那么多雪,好让他们能得一时安息。 “三叔,他们是在这里被杀的吧?”高高尸堆上,雪印着几人死前的形状,或携手或相拥。 “给官兵连骗带逼着赶到这里杀掉的,怎么啦?”“…”赵家公子缓缓摇着头,忽的轻笑了一声。 “沐风,走吧,别看了。 ”“三叔,咱们朝廷可真是养了一群懒人,懒得搬,懒得埋,却是不懒得杀…也是聪明的很,想到这省力的法子。 ”“…”“三叔,你说他们能威胁到朝廷的么,能威胁到那人做皇上的么?”“…”“三叔,二叔死的时候,知道赵将军给砍头了么?二叔那么恨赵将军,死后应该能闭上眼了吧?”“…”“三叔,知道么,这些人都是我害的。 ”“什么?”“上次我不该回来的,我不回来,二叔就不会骗我要把师姐许配给我,大师兄就不会误会给气走,就会跟云婷师姐顺利成婚,跟大家一起去江南…二叔、六叔他们要是当初没收养我,我要是没来这村里…这些人都不会死的…如果我没去冒充赵家儿子…我爹,我娘,我姐,府里所有人,全是我害的.”赵家公子喃喃摇着头:“我不去救我姐,我姐也不会死的。 ”【18】夕阳。 塘边。 荒草间,新起的几个黄土包,土包前两人一狗。 “沐风,前段日子我与你欧阳叔一直在找你。 ”“找我?”“这一桩桩事发生的太突然了,”耿青竹盯着土坟解释道:“听到赵家变故,我们去西北草原寻了你一个多月,回来才知道这边的变故,也得到你死在怡春院的消息,在京城探听了些天,赶回这边,这几天一直呆在山上小屋里。 ”“…”“只是心下存着丝希望,希望你没死,能来这里。 ”微风过,荒草轻摆。 耿青竹盯着赵家公子,似在欣赏着件宝物,脸上笑意渐浓,眼渐湿:“沐风,这些年来,虽与你二叔闹翻了,我跟你六叔一直有联系的,你六叔跟我提过你,说看到你经常会触起庄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跟你师娘打听到你的去处。 ”“三叔,”赵家公子摇头道:“我不是你们教主的儿子,赵将军被偷的那孩子早就死了,我是假冒的…既便他真是你们教主的儿子,也已是死了。 ”“你师娘跟我说了的,”耿青竹也是摇头:“可你就是庄宗的儿子,我不瞎,这没疑问!”“嗯?”赵家公子一呆,瞅向耿青竹,似在看一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沐风,庄宗死前把教众托付给我,遵庄宗遗愿,我足足隐忍了二十年,为此与你二叔也闹僵了,这些年来,心下也常有困惑…自那日在京城馄饨铺见到你,三叔便知道,这么多年的隐忍总是没白费!”“…”“三叔也曾有妄念,以为赵将军哪日会起兵扶你称帝,或是拥西北自立,把西北军交与你…没想是这样结局。 ”“三叔,你们教众应该没余下多少人了吧?难道这些年又招新教众了么?”“沐风,是‘咱们’教…余下的算不得多,可大浪淘到今天,留下的可都是忠心不二的。 ”“…”“另外,咱们有他们没的东西,庄宗留给咱们的。 ”耿青竹也不多解释,扭头看着土坟:“你二叔不会白死的,这全村的人不会白死的,那千千万万的兄弟都不会白死的!沐风,咱们要让他们死的有价值!”“造反成了就有价值了?”“那远远不成的!沐风,咱们要建一个新世界,庄宗说的那种!”“新世界?”赵家公子摇头笑笑,转而问:“三叔,要造反,咱们是要去江南的么?”“那边百姓过的太安逸,很难起事…看形势吧,这事不能急于一时。 ”……西边山尖,有斜阳正沉。 “沐风,这天要塌了…新帝要修宅子,却是先把顶梁柱给砍了…”胡须在风里轻展着,盯着斜阳,耿青竹喃喃道:“庄宗曾跟我感叹过,说这老宅子改起来太难…可要是榻了重建,应该容易些的吧?”“…”乱发下,赵家公子左侧脸颊长长一道刀疤,虽使秀气大减,却也添了些许阳刚,此刻浸在暮色里,似是披着血,又透着分噬血的冷酷,轻轻摆弄着手里长剑,过了半晌,刀疤微抖,嘴角忽展诡笑:“三叔,去方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