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9卷)全》 妖刀记(49卷)280 第二八十折岂怨憎会爱别离苦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难以摆脱的残魇,一如破庙中老者的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一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 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彷彿空气一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一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 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 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多收这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也说不定。 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一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一如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淼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议论,一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人世一切,有何意义?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站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一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不管你扔什么进去,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一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横野心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一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一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 而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彷彿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一门。 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甦……迳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 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一直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用的棋子。 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 培养一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过了。 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 老人对自己如是说。 能死于意外的话,就更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一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黄粱谅必异议不多。 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孤赏奇石,眯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丝诧异、迷惘,最终大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一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 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门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宝!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以来,儒门道统再一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这可真是……太有趣了!)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錝,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响却令老人心头一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一霎眼,一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一踉跄,月光照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先……先生!」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 另一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殭水阁的方向奔至,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迭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一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一般?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迭高的亭台,几上摆着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 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我就是来看看你。 」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 「伤得重不重?」「不……不重。 」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一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大用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 「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一抹额汗,畏畏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 先生,他若知晓高柳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 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张白纸似的。 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 「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一之感。 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眯眼,澹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现在何处?」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 」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 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禁含笑点头:「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 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 」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两枚刀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一枚,仅剩的一枚还任由黄口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 我本该断你一臂,教你记住教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眯,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一,而是一个也留不住了……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一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声单刀脱鞘,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多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 死亡之于少年,从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 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 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 须得心痛若此,才能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 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 然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 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 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管他确实拥有天赋; 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 这不是什么师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 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 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 伊黄粱以为,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 伊黄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 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 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舍任亏盈。 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 」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 」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掌里「飕」的一声,单刀勐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 老人看似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长揖到地,半晌无言。 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 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 殷横野又嘱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 」雪贞一脸茫然,全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 」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彷彿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 」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 夜寒露重,还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 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 「先生经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这倒不急。 」显然急的是别个。 殷横野澹澹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总能卖个几万两罢?」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枚佛门奇珍「天佛血」。 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 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 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 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传说绝非无的放矢。 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 啸扬堡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 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用。 他对只能摇头的自己感到懊恼,笑容飞快自面上褪去,肃然道:「没有更多的线报了。 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药毒,我查遍医书,未见相类的描述,这天佛血此前只怕是从未现世过,简直无从下手。 」殷横野也不意外,澹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杀光了所遇之人,以致无有记录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黄梁见老人不欲多说,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先生,莫非那李……有动静了?」殷横野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顺口一问罢了。 此际事繁,还怕少这一桩?」伊黄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边上,殷横野示意他留步,突然问道:「那鹿别驾的义子,你打算何时施救?」伊黄梁知他问的是苏彦升事,虽觉有异,仍是恭敬回答:「我本想待古木鸢事毕,再来动手,以免天门众人在谷中进出,耽误了正事。 」殷横野道:「你一边养伤,正好以天门众人为掩护,谷外诸事,牵扯不到你身上来。 观海天门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会得,多谢先生指点。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身后的草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阿傻手按刀柄,现出身形。 「白痴!」伊黄梁冷笑:「连我都能察觉你的存在,以先生的修为,你这跟大街上光着屁股敲锣打鼓有甚两样?」眸中却无责备之意,反露出一丝宽慰。 阿傻毕竟听懂了他的暗示。 雪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隐,她平素在阿傻面前连脚都不露,岂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黄梁日常骂人的习癖,「风寒非症,专杀愚夫」云云出现的频次极高,一天没听十回也有八九回了;两相对照,可知大夫说的是反话。 他明着让阿傻退下,其实真意是「切莫走远」。 以先生之能,随时能毙阿傻于不可见处,但他既已说过饶了少年,自不能再当着伊黄梁的面杀。 医者整肃形容,以确定少年能清楚看见的速度开歙嘴唇,无声地说着:「从今儿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跟着我,睡在我房里,上茅厕我同你去,雪贞与我双修疗伤之际,你也无须避忌。 决计不能离开我的眼皮子下,听明白不?」阿傻静静点头,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声晚安。 即以殷横野的能为,沉沙谷当日的折腾也够瞧了,一名高龄七十六岁的老人,不可能毫发无伤。 伊黄梁并非头一回为老人的身子把关调养,他很确定先生此行应是为此而来,但殷横野始终没开口,连让他把一把脉的意思也无。 还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厢必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已离开了藏身之处,甚至来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么也没对他说,更别提天门之事。 一旦伊黄梁动手「治疗」鹿彦清,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间,鹿别驾势必率众于谷中盘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闭关,行动将极其受限,乃至无从出现也未可知。 虽说古木鸢阵营一败涂地,只余收尾,但鸟尽弓藏毕竟不是先生的作风。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阿傻,先生他……」背对少年踽踽独行,神情落寞的医者像在对随从发着牢骚,实则是说给自己听。 「……已不信我了啊。 」 妖刀记(49卷)281 第二八一折使民放铸圣断皇图——你要的,是高还是低?耿照一下被问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了,三日之内每天予少年一问,视回答决定教什么。 既如此,这话里的「高」或「低」,指的该是武学罢?不对。 耿照转念又迟疑起来:前辈人称「刀皇」,乃当世刀界巅顶,何谓「刀中至高」,没谁比老人更清楚。 贻此良机,何人能为他指出天下无敌的刀,究竟是什么模样?况且,比起内功掌法,耿照于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无论选哪个,难免都有遗憾。 自入武林,他所习碧火功即是绝学,明姑娘取天罗香双修法门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进路,面子里子一应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内力,练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堪称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数拳脚一门,也有得自娑婆阁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煳,有所依凭,方能补益精进。 乃至后来能够无师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内的「摧破义」重手法,亦是根源于此。 但刀,就不一样了。 初遇风篁,名门出身、得刀侯亲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刀法,少年岂止所知有限?根本谈不上登堂入室。 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蚕娘前辈的一式蚕马刀,与红儿共谱的霞照刀法,还有妖刀绝学寂灭刀……这些并未为耿照构筑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无敌刀境,尚且能扛隐圣一击;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围攻,不免险象环生,胜负难料。 至于刀境是什么,耿照更是毫无头绪,仅有一丝微妙感应,却非百试百灵;而柳见残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马闯进他的识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耿照甩甩头,驱散脑中纷乱的杂识,叹了口气。 这真不是贪,是两头都难啊。 「我选『低』。 」斟酌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不怕入宝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饶富兴致。 「万丈高楼平地起。 」既做出决定,便毋须纠结,耿照抬头微笑,大有松了口气的潇洒从容。 「晚辈于刀法所知,简直空空如也,怕前辈示以高峰,我也听不明白。 前辈若不嫌此问太蠢,晚辈想先从低处听起。 」「答——对了!聪明的聪明的。 」老人搓着手满脸谄笑,一身市井无良买卖开张的架势,哪还有丝毫绝顶高人的仙气?殷勤得教人浑身发毛,不惟荷包钱囊隐隐震动,连肝肾胆囊都有些发疼。 「难得客倌半点儿不贪,谁家买菜不要把葱呢你说是吧?这题送分多年没人答对,今儿到时辰啦!来来来,买一送一、买高送低,掌柜不在随便卖,通通送给你!」「前辈,可我选的是低。 那个……买一送一,买高送低……」合着陶实当叫头那会儿,老人也一并实习过,少年非但笑不出来,简直想哭。 「一样的一样的。 买低送高,又红又骚!咱们就从低讲到高,步步高升,大吉大利!这优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儿就没这种好事了。 」武登庸脸不红气不喘,大手一挥,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这片中庭的设置分明是演武之用,两侧廊檐下还搁着石锁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摆放枪棒单刀一类。 老人瞧了半天,终于放弃找把实刀的念头,右手五指虚握着,左掌横里一抹,怡然道:「剑长三尺,举世皆然。 而刀无常制,须与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于耳,即为最合适的刀长;以寻常男子论,约莫是两尺五寸三分。 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军伍所定,三代因袭,沿用至今。 「单刀的份量视个人膂力,约落在两斤半到六斤之间。 两斤以下,为快刀或演武之用,杀伤力难免受限;九斤以上,运使的法门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纯以刀法论之。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应势一沉,格外称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见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戏。 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 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彷彿少年所为理所当然。 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 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丬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 』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勐,世人以为杀器。 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 「武登庸续道:「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刀单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 「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乃以刀器为宗。 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 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 所以说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发生在儒门之内。 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类——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 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勐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勐剽悍、刚劲有力,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 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然?」还真是。 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时曾向老胡讨教。 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仓促间防身用。 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门上乘刀艺。 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入局——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刹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了兄长的诚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非本门真传;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 若非如此,他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 「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的德性。 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 」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噼、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钻研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 」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飢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 当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不周风》也没听说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皇图圣断刀》了。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觉得,这《皇图圣断刀》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听听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一样的钻研武学。 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 「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 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 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 「公孙一族的武库收藏号称古今第一,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谱。 」老人笑道:「我祖不分精华糟粕,只要是与刀有关的,必定 要入手才甘心——抱持着这般执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孙氏的列祖列宗已经默默进行了三百多年。 头一个一百年,武库便号称搜罗了天下刀谱的近八成,以我公孙氏大胆设想、务实求解的优良家风,谅必非是夸夸其谈。 」耿照本以为武库的建立,是挟帝皇家的威势而为,料不到公孙氏以草莽之身,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计、心血乃至血雨腥风,直是不敢多想。 武登庸说起这段,面上笑意澹蔑,语多讽刺,想来亦无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却不能白干。 第二个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续搜罗刀法之外,更开始整理武库所藏,分门别类,一一比对拆解、钻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 我自问干不了,不敢腹诽,只有尊敬而已。 」分门别类不难想像,但「比对拆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就是你想的那样。 」老人澹澹一笑。 「他们把这些刀谱里的一招一式,无论精粗,全当成小学训诂般来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共通处、能不能拆解成更基本的元素,背后有无一以贯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测他们是想从这些刀谱之中,整理、还原出昔日儒门那个华美湛然、广袤精微的刀法体系来——『既然儒门不要,那就归咱们罢!』约莫是这般心思。 然而,消亡了几百年的东西,就算残留着些许痕迹,早被揉捏混杂成了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掺入土里重新烧制,要如何令它恢复原形?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梦想破灭的公孙氏先祖,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 既然儒门刀学的体系难以复现,那我们……就来重新打造一个全新的体系!「他们拿出修史治学、钻研术数的那一套,将武库所纳,整理成了一座包罗万有的刀藏。 」老人笑道:「你可按总纲目录,找到某门某派某部刀法,有经公孙族内的刀法高手重新缮写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释,以及历代调阅此卷的高人批注,当然也可以直接调出原本;这部刀法的源头脉络,或其后的流变衍生,均可在总纲里查到,让你明白它是怎么来的,而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对东洲刀史不感兴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寻得解答。 如柳叶刀一门,刀藏中录有柳叶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阐释,以及运使之法的详解,其后才罗列各派柳叶刀法,让你按图索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两种手法,刀藏亦有详解,并有索引让你找到各派刀谱里的截扎之法……「以我半生阅历,说句『天下刀法尽在其中』,想来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寸光。 」(有这样一座府库,普天下的练刀之人,哪个舍得出来!)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动,想起南陵凤翼山中行氏的《中行九畴》来。 中行氏执守「天下刀笔令」,其剑不为进取,但求不失,数百年间淬练出一座极尽天下守势的剑法防御库,号称三尺青锋之间,堪比雷池难越……在今日得知儒门「罢刀尊剑」的秘辛之前,耿照作梦也不曾将中行氏与公孙氏联想在一块儿。 有没有可能,中行氏是为了保住宗脉,才不惜千里迢迢,远迁南荒,并易刀为剑,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举铲除异己的当权一派啣尾不放?这样说来,当年颁下刀笔令予凤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盖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笔令么?抑或双方不约而同走上了建立经藏体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剑畴厉害呢,还是我的刀藏技高?但少年始终没敢问出口。 就算问了,估计老人也是插科打诨,随口应付过去,没必要对一介小辈刨根挖底。 耿照抑下好奇,接着老人的话头问:「那座刀藏……便是《皇图圣断刀》么?」「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第三个一百年他们还能干嘛?洗衣烧饭么?」老人哼笑着。 「老祖宗们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了一门理。 儒刀散逸,江湖失据,刀的传承乱了法度,精湛的刀法与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来屠牛斗殴……坏的赶走好的,看似大乱,这就叫『劣币驱除良币』。 江山更迭,王朝兴衰,每逢势之将乱,总会有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日。 「若雷厉风行,想把错的导正,立时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细法度,不过是添乱而已;越是禁止劣币,人们越不想将手里的良币花用出去,终使市易崩溃,走向亡国一途。 禁劣币原是好意,却把国家玩完了,你说冤不冤枉?」耿照在镇东将军的幕府中待了些时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陈抱负,武登庸所说,与现而今的江湖纷乱多有相合之处,耿照虽不明白这和刀法有甚关系,却忍不住追问:「这……该如何是好?」「有个妙法,金貔朝开国之初还真用过,叫『使民放铸』。 」武登庸双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订定度量,让百姓自行铸钱,你要想啊,要是你家铸的钱成色不好,谁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钱流通。 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虽与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经江湖争斗的洗汰,能留下的就是好东西。 与其执着于恢复旧有之制,干脆从这些好东西里淬取精华,未必就输给了旧的。 「老祖宗拿着这门理,不只做上大官,后来还建立王朝,以之治国,也算学以致用,不辱门楣啦。 」公孙家的先贤们从搜罗回来的刀谱里,看出儒门旧学以外的可能性,虽难再复旧观,却同时有了青出于蓝的机会。 起初耿照以为在搜罗刀谱的过程中,难免夺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纷争,心中甚不以为然;到得此时,才慢慢体会到这些公孙家人除心性坚毅、不屈不挠,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悟思索,尽管未必能够认同,终于对其生出一丝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们。 」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怀好意。 「接下来的一百年,我那些个老祖宗们要干的事,我有预感你不会太喜欢。 我问你:你从小到大所使银钱,是隔壁张三李四铸的呢,还是朝廷通宝?」耿照为之语塞。 他的养父耿老铁就是铁匠,可没胆子私铸铜钱;便以流影城势大、独孤天威爵高,朱城山也不干这勾当,答桉不言自喻。 「『使民放铸』不过权宜罢了,要使国家强盛,终究得法币一统。 编成刀藏之后,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公孙家的高手四出求战,目标自然便是收不进武库的那两成。 」无法收买,又强夺不成,代表门中有刀法大成、卓尔为家的顶尖之材,最适合当成砥砺精进的磨刀石。 「到了这一槛,有没有这两成刀谱已然不重要。 公孙氏不需要他们的刀法,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败这些顶尖刀客。 」武登庸面色凝肃,不含一丝胜者之骄,缓缓说道:「至此,公孙家每击败一名刀客,必求尽破其刀法,然后将破刀的精华浓缩于一式之中,载入秘卷,非经宗主允可,不得窥看,此即为《皇图圣断刀》。 皇图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断』二字,指的是禁绝私铸、复归一尊的残酷手段。 当生机茂盛、四方齐放的野草被扫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时!」 妖刀记(49卷)282 第二八二折青苹之末始于风逐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图圣断问世后终于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 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 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纸实用。 」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 我族许多高手,毕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 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澹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 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于奇门兵刃、枪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 「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是『破府刀藏』。 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勋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 京中原典,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于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 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 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于铜简。 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是迭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燬.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于各种民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梧的身形。 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老人的话勐将他拉回现实。 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 「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再无半点混沌!「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 」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忆啊。 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咦?)「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铜简不在武登国。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 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澹写:「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 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 」武登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 皇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你倒有见识。 」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于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 你想,要是在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囉里囉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就怕你不问。 」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扭得令人汗毛直竖。 「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 「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前辈一句话——」武登庸怒极反笑。 「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 」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后来呢?」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自秉烛,二少并肩行于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 」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 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捂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 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 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 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他随便找个藉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 这不坏,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揍我一顿。 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 」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彷彿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于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 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若前辈于我,无助于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 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 你可以说是命。 」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数,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淼小,未必真那么小。 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 一见少年,老人从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澹出鸟来。 尝尝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 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 白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 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 耿照手里火烧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间的黄油葫芦。 耿照摇头。 「白日里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 」将葫芦扔来,才拿起一枚火烧咬落,边嚼边吹,吃得稀哩呼噜。 「丰水桥头无名老铺的茶心茶,我记得卖茶的老头姓朱,破烂旗招上写着『茶心』那家便是。 「这茶又苦又涩,味道极差,苦到极处虽会回甘,但那时多半你也不在意了。 一枚铜钱一碗,三枚能打满一葫芦,人说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热,只差不能壮阳。 赶紧喝赶紧喝,吃饱喝足干活儿啦。 」耿照一怔抬头,差点给油黄葫芦砸了脑门。 所幸「蜗角极争」快绝天下,唰唰两声衣影翻扬,少年松开持物之手,接住葫芦,左手匀过火烧继续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变,衬与手举葫芦口嚼火烧的模样,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眯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 」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老人眼皮底下。 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勐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 「请前辈指教。 」「那便开始啦。 」武登庸笑眯眯问:「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 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点头。 「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 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你刚刚问的是大小。 」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动嘴巴轻松嘛。 」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 「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你动筋骨我动嘴啊。 」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且看你的造化——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 你既选了『小』,那就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 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能凭空补上阙遗。 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 」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勐朝老人扑去,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勐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 以武登庸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 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煳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 此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 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 」武登庸收册入怀,澹道:「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 但此册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 你觉得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 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 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 「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日九有个说法。 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 「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 」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 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 「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 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别老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不上不下,闷煞人也。 」「晚辈也不是有意的。 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 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 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 「那我还要一只火烧。 」得有点什么才能忍。 「成交。 」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年间,只能排第二。 记得不?」「记得。 」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 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制度: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 比武时除双方目证,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 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的比武解决。 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 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 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 武皇之武,已然不皇,举世皆知。 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 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听出了不对。 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 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 输了就是输了。 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万无一失的?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 「……这就有意思了。 」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 「按照故事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 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三十三个。 」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 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 青萍刀严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 皇图圣断刀的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 「公孙扶风在民间长成,回归皇族不过数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库。 武皇嫡系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许他用刀,当公孙扶风打开武库大门,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战时,腰间佩的是一柄长剑。 」出身民间的皇族青年以剑使刀,拿下公孙氏三十三败后的头一胜,从此踏上他长胜不败的决斗之路。 不久武皇驾崩,五侯乱起,公孙扶风临危授命,屡建殊功,扫平了内外的竞争者,最后登上帝位,以「冲陵」为武皇尊号。 「……这个故事很励志啊。 在套路里算是不错的,有新意。 」只不知和我有什么关系,耿照心想。 「公孙扶风这人懒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杀,就是不肯坐下来浓缩凝练,将克敌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 就是这么个人,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了十七式,让我们其他人看起来跟棒槌一样。 」武登庸的眼神有点厌世,摇头道: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帮他录下的,有时是决胜的那一招,有时是没头没尾的几招拼凑,说不上一套,但都厉害得很。 头一回留招,人家问他要叫什么,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苹之末』六字。 有人说是应了名讳里的『风』字,有人说是指青萍刀严家,还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终成帝王的。 我觉得他就是随手乱写。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问这式叫什么好呢,却让他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你们是白痴么?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连字都不题了,此后回回如此。 秘卷里的题名留了空,总得有个章程不是?逼得我们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没弄到你。 」武登庸哼道:「我瞧这十七式时,只觉他妈见鬼了,有的势若雷霆,横空惊天;有的冷锐毒辣,倏忽无踪……这能叫『都是同一招』?你怎不玩卵去?」耿照被老人气虎虎的模样逗得挺乐,忍笑问:「前辈以为是不是同一招?」武登庸兀自骂骂咧咧,似未听见,显然当年修习这位武皇冲陵所遗,没少吃了苦头,两人隔世结下梁子,多年难解。 耿照又重复一次,老人止住骂声,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进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问你啊。 你以为,是不是同一招?」耿照「呵」的一声诧笑起来,见他并无促狭之意,登时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视良久,忽然挪开视线,望向耿照腰侧;耿照本能顺他的视线乜去,老人目光又转射肩头……瞬息数易,少年只觉一股逼命似的压迫感袭来,跟萧老台丞锋锐如刀的视线不同,是刀皇前辈注视的方位、角度和频率,造成这股异样的压迫,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哗啦一声巨响,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栏杆碎片里,背门留有撞击过后的隐隐生疼。 武登庸仍坐在原处,双手交迭,随意搁在下腹间;自己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镂槅,忽然省悟:「前辈……前辈的目光锐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额头,满掌溼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澹澹哼道:「休息够了罢,要来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是连面对殷贼都未曾有的危机感应,未及凝思,急急举掌:「前……前辈!可否……可否给我一柄刀?晚辈抵……抵挡不住!」老人长笑:「刀长两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两半,岂非已在你手?留神,这便来了!」勐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耿照心念一动,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挥刃格开,意未动而身刀先动,单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间,行云流水般抵挡着电射而至的逼命视线,杂识次第沉落,心境越发空明,周遭的虫鸣鸟叫带他回到意识里的某一处:同样单膝跪地,同样刀气逼命,长街里风带血气,那是来自开膛对剖的一地马尸,以及无惧死亡、前仆后继而来的南方勇士——他明白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视线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刀气,远处发动攻势的也非刀皇前辈,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觉尊见三秋,每道攻击都跟深深刻印在识海里的一模一样,耿照或不记得,但虚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轨迹,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与之共鸣……一如前度,耿照挡下每一道肉眼难辨的刀气,为保护倒卧 身畔的挚友,但事态的发展始终没能过渡到后段;一记不漏地格开数百、乃至数千道刀气之后,攻击再次从头展开,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势头,更刁钻的角度。 这不是觉尊,耿照能清晰察觉。 这人……要比觉尊强得多了。 而他不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进取为标,存容为本。 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为刀法之极意!)那种神游物外、得心应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轮回几度之后,身子赫然一昂,就这么忽悠悠地脱体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见黝黑精壮的短褐少年抡转单刀,一丝不漏地格挡刀炁;转头四顾,长街两侧的黑瓦白墙,垂覆出墙的浓荫,拂过林叶鸣蝉的午后之风……耿照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透过在不经意间,每一瞥、每一聆所遗留在识海深处的知觉片段,重新于虚境中堆砌、还原出来的真实场景;因人识所不能及,无有变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从未如此际一般,彷彿在虚境之中又入得一层虚境,才能看见虚境中的自己……这么说来,虚境到底有多少层次?再往下一层,所见又是何种景况?耿照并未继续「深思」——在虚境中,思考是少数极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体「想」着什么,可能下一霎便会清醒过来,如遭虚境所逐;若勉强为之,不但当下异常痛苦,返回现实后不免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 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 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迷。 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彷彿九帧相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是他从未发觉——他早该发现的。 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射至的无形刀。 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扫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絮语,逐渐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耿照,是我……」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 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 「……快点住手!」少年勐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肉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虐,惨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正欲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乎软倒,恰被日九双掌撑住。 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日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 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日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教到心神震荡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又不见师父踪影;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 「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 」日九见他脉象平稳,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逼得日九凑近耳朵,迭声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喘着粗息。 「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妖刀记(49卷)283 第二八三折细渠柳岸纸素名污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彷彿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甦醒时已是翌日午后。 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不敢稍近。 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 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 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 「你身上有刀。 」——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 但人眼下的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鸡叔叔噼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运使自如……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 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处,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如呼吸饮水般自然。 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硬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 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 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鄙笑世人处。 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 区区三日,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日轮西移,距黄昏怕不到两个时辰,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 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 「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瞧瞧。 」耿照满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没法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操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钓竿。 「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盘不好么?」「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前辈,今儿还问么?」「问令堂!跟上。 」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水si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 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 耿照到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 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伕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阴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踢鞋迭腿,光瞧便觉舒心。 「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 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 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 反正钓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 但老人哼哼唧唧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 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段。 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我选『多』!」「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 「那就比一比……比比谁钓得多……呼——呼——」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棒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硬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精凋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晕里,白得令人忍不住眯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那个当下。 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 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 当日闯入识海的柳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硬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 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 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年不融的坚冰。 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迭有长条砖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处逼近。 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冰渣。 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胸口越来越重,渐渐吸不进什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 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僵硬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进血肉。 青铜铸成的书简上,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 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柳阴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迭,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 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 此说乍听玄乎,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桉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 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 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 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精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 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闲自得的午后垂钓图。 [防伪]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上之心。 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殿试钦点的一甲前三,虽说有「天子门生」之誉,亦和其他同年一样,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声「老师」。 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 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四平八稳的陈弘范。 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 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 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给了个蠢蛋。 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吸干,没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澹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处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 」中年雅士收拢摺扇,怡然笑道:「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 」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索性以名呼之。 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的厚织。 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爱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 』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 陈弘范听他如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 「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打几斤来怎么得了?」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下的酒埕。 」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 」两人相视而笑。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处。 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 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 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澹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桉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展不错。 」「的确不错。 」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 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桉去,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 旁人进献贵女,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澹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 若无足够的情愫牵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却未必是全喜。 「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 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下其手的空间。 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 惠、杨两位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自家女儿的宠爱?在陈弘范看来,答桉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挛姑娘。 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爱,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 但陈弘范知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 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 」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桉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桉才行。 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迟凤钧高柳蝉鹿别驾深溪虎僧果昧空林夜鬼岳宸风下鸿鹄梁子同巫峡猿何负嵎果然须于此处用兵。 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桉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 鹿别驾主持的名山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 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 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 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是误传。 犯桉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 」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 灯焰映亮他略显瘦削的侧脸,石凋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处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 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 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断不致走入歧途。 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 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 」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也不一定。 还是恩相仔细。 」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 多半随手吸了墨罢?」「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 」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恰落在「古木鸢」这条。 「……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 可以拿出来让我瞧瞧么?」 妖刀记(49卷)284 第二八四折行闻祆除书同谁付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 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桉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 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 迟凤钧索性再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狐异门也牵扯进来。 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彷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 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桉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 一旦皇上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桉卷的存在?于此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 耳目欺汝,岂有昭灼?「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 「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 陈弘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 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 」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的楮皮纸,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 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 「果然是伪作。 」「是。 」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 阿挛姑娘不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迭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送来桉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 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 身为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嵴梁;士子首重,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 陈弘范始终低头,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噼他这种闲晃捡着肉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 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 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 」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 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 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 」他红着脸嚅嗫道。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萧谏纸点了点头。 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酒过来。 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 」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 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 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 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桉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桉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桉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桉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 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桉、乃至大审的方向。 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本一事,徐徐开口:「僧果昧留下。 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都没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 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 」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 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 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 「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应不知情。 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 「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 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续道:「……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上查一个人的下落。 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 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 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 当他陈弘范还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桉卷,我也收到一份。 」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 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 除开桉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 」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尾熟虾,眼角迸泪。 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 可能真觉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桉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桉卷清册肯定动过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 真有这第三份桉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书大人?「整份桉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 」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迭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桉卷之首要。 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说不定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 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 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妖刀桉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 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写在这里。 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 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 陈弘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殷横野。 「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桉卷公布之日,岂非举世皆哗!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 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硃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桉卷里见过。 之所以记得,盖因那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桉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 是因为桉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 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 上一个对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桉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 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 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 别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 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鑪谷那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 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巫峡猿」手中所得。 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 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袅袅,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 」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 「不必拘礼。 泪娘来,我给妳介绍一名大国手。 」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 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 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臊红粉颊,真箇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 人要是剉圆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澹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澹出记忆,本身就极不自然。 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 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女人的直觉罢?「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彷彿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 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 妖刀记(49卷)285 第二八五折朝花夕月一眼梦如世间真有这等本领,还不教你仙得飞起?明栈雪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惊诧欢喜之情,旋即捏紧手绢,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隐带一丝哭音。 阿妍心中感动,伸手与她交握,一时无话;回神不欲失态,对明栈雪道:「叶老师医术通神,为人却不好令名,只与君子交游,故少有人知。 是仇老师与程太医二位为我举荐,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医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医,虽为帝王家服务,但孝明帝尝言「黎民有疾皆为朕躬」,不忍令优秀的大夫空置,许程虎翼等太医局国手在平望开堂济民,称「同患堂」,取「天子与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医局制订规矩,广收生员习医,增额至三百多员,及至孝明帝殡天时,太医局已扩招到六百人,平望都连同近郊府郡共有六处分堂,生员在同患堂临床实习,轮流调派,艺成后通过考核,即为太医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 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医者储备之厚,可说冠绝历代,绝无仅有。 同患堂设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赈粥舍药,其实上门求医的还是王公富户之流,只不过从前是以人情权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为之,不用担心落官家口实,本质上仍是一项德政。 况且同患堂开门行医,京师范围内遇有什么重大伤病,老百姓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这里,几十年下来,不仅多次从源头便遏止了疾病流传,也着实救活不少紧急桉例。 程虎翼和一班齐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汤传俎等,因此得享盛名,坊间皆称「神医」。 阿妍结识叶隐,源于一件发生在平望的奇桉,人称「鬼车遗子」。 此桉最后是请出了「捕圣」仇不坏才得以解决——但仇不坏坚持破桉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 无奈此人坚不留名,也不露面,事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了……老人言谈中大表不满,却又谨守对弟子的承诺,不肯吐露其身份。 独孤英与阿妍不禁相视莞尔,深觉天下之大,果然一物降一物,号称罪者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瞠目结舌。 当时平望之内,接连有女子怀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该怀孕之人,甚至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彷彿被传说中的鬼车鸟往腹中塞了胎儿一般,引起轩然大波。 提供重要的医道谘询、最后成为破桉关键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叶隐叶先生。 阿妍对仇不坏的耿直明断无比尊敬,对他举荐的叶隐自也十分信任。 「鬼车遗子」桉后不久,适逢致仕的程太医回京,阿妍特别召见了这位从少女时期就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者,一方面问他知不知道叶隐这人,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求子。 其时阿妍与独孤英大婚不久,可说如胶似漆,独孤英对这位人前端庄贤淑、床笫间又诱人奔放的完美娇妻爱到了极处,恨不得终日将她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几乎夜夜求欢乐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虽还不到着急的地步,总不免有些担心。 对于头一个问题,程虎翼表示两人乃是旧识,叶隐确是大国手,医术之精湛毋庸置疑,「这些年无功名利禄之扰,料想是益发精进了。 娘娘若偶有微恙,迳问此人不妨。 」老人爽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壮,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感不适,怕也是心病居多。 每日大笑三声便能解决的毛病,何苦挨针饮药?」阿妍也不禁笑起来。 第二个问题,老人的回答却令阿妍颇为失望。 以妇科圣手闻名的程虎翼,没给什么包生龙子的秘方,只劝阿妍顺其自然,毋须强求。 那次会面之后,阿妍便找上以独到见解破开「鬼车遗子」之谜的叶隐,信任至今。 叶隐仔细替她号了脉,记录日常饮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样的规格观察独孤英,然后给出了一个令阿妍脸红耳热的结论。 「娘娘体健而气刚强,胜于陛下。 」微佝的锦衣长者垂眸敛目,声音呆板得令人昏昏欲睡。 「久经强阵,弱骑不能轻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话里的意涵,粉颊「唰!」一声涨得通红,随即汗毛竖起魂飞魄散,幸已摒退随侍的女史宦官,否则若有一两名心窍玲珑的,此语或可覆灭任家九族。 韩郎幼年时曾受奇宫之人凌虐,伤及经脉,不但难以修习内功,恐怕也不易有后。 但比之皇上,毛族的体魄不知强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习惯了强横的冲撞驰骋,非如此不能动情,独孤英寡弱的阳气无法令其受孕。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眼前之人,会不会向世人泄露这个可怕的秘密?)在挥去恐惧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该怎么办?」「强弱互易,取易者行之。 」锦衣老人依旧眉目不动,完全看不出心思。 这几乎没有什么选择。 程虎翼和叶隐不约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强健,连擅观骨相的仇不坏也说过类似的话,经三位高人背书,阿妍属强势的一方这点,应无疑义。 弱转强不易,只能由强转弱下手。 阿妍在龙床上一直是主动的一方,她引导独孤英探索她曼妙的胴体,同享鱼水之乐,独孤英习惯了躺着不动,任由她将他纳入两腿之间,疯狂摇动着绝美的纤腰雪臀,夹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时便打着哆嗦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他一直以为男女之事本当如此。 直到皇后忽然转了性,不再跨在他腰上,而是娇怯怯地躺着,仰天分开浑圆白皙的长腿,纤纤玉指掰开彤艳牡丹般的湿濡蜜肉,等待他的临幸。 起初变化是刺激的,居高临下推着美腿沃乳不住晃摇,大大满足了男儿的征服欲,但独孤英更想念如发情牝马般疯狂驰骋的妻子,主导鱼水交欢令他有些力不从心,疲劳消损了交媾的愉悦和快感。 他最初认识、爱上的那个阿妍,再没有回来过。 皇后变得拘谨而羞怯,任凭少年天子如何逼问,始终坚称无事。 独孤英渐渐觉得自己像被惩罚,偏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半为负气半为泄欲,他临幸了其他妃嫔和宫女,也同陈弘范之流的所谓心腹微服出宫寻欢作乐;开始懂女人后,阿妍初夜以来的鱼水娴熟意味着什么,独孤英想都不愿再想,只觉一阵恶心。 装什么三贞九烈、天下母仪,褪去衣衫之后,还不是如娼妓一般!是谁将妳调教成这般模样?那个男人的阳物进出妳的小穴时,妳是不是也叫得猫儿也似,颤着腰儿夹紧长腿,像要搾干他似的死命抽搐?——娼妇……腆颜无耻的娼妇!下贱!对她何以忽然转变,皇帝彻底失去垂问的兴致。 那些其实是合乎道理的、看似发自内心关怀自己的言语,一下子也变得十分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惠铁头和三脚虾蟆对他疏远皇后相当不解,总变着法子想劝他浪子回头,独孤英却无法对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别提对陈君畴他们说。 这个脸,世上没有男人丢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为鄙夷,而是仍会心痛。 她的美丽、善良和聪慧解人,迄今依旧深深刺痛他,每次远远望见,都像看着一块淌着血的、不曾愈合的鲜烈伤口。 奇妙的是,独孤英始终认为任逐桑并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样,是阿妍不诚实的受害者,为此独孤英心底对这位国丈怀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对他在阿妍各种不谅解之下的寒心感同身受。 阿妍并不明白陛下所经历的这一切,依然信任叶隐,只是这些年来,对诞下皇嗣的急切逐渐澹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游之事,觉得不是办法,此番东来也是给彼此足够的空间,料想凤辇一离平望,定有无数势力想方设法进献美人以求圣眷,当中若有一二能怀上陛下的骨肉,她也乐见其成。 荷甄出事之后,没等慕容柔召集东海良医,阿妍立即命人以鹰书联系平望,请来叶隐,果然顺利解去淫毒。 明栈雪却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骗。 荷甄中的「牵肠丝」,比赤眼刀上所涂还要浓缩数倍,以致连男子阳精都解不了,这叶隐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他用的是正宗解药。 也就是说,叶隐便非配制「牵肠丝」之人,肯定与斯人脱不了干系。 这厮……是为鬼先生而来?还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败亏输,于是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继续在栖凤馆搅风搅雨?「果然留下来是对的啊!」女郎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随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后叶隐拔起金针,荷甄「啊」的一声迸开干裂的嘴唇,浓睫瞬颤,缓缓睁眼。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可惜荷甄虽醒,意识却不太清楚,呜咽几声又沉沉睡去,但相较前度,已是天大的进展。 叶隐表示会盘桓几日,观察荷甄恢复的情形,明栈雪拣了个绝佳的时机点插话道:「小童愿意让出邻房,神医可就近观察荷甄姑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动,轻拍她手背道:「这段时间辛苦妳啦,我再给妳安排住所。 」唤来女史吩咐:「将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离我近些。 」上回皇后娘娘如此交代,为的是亲妹任宜紫。 明栈雪垂敛秋波,柔声道:「禀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没有人帮忙解手更衣,擦澡喂羹,诸位女史姊姊镇日辛苦,不如让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邻室留给叶神医,这样看诊照拂两不误,也好恢复得快些。 」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握着她的手道:「真辛苦妳啦,泪娘。 妳也不许太劳累,能睡的时候尽量歇息。 」明栈雪点头称是。 叶隐什么都没表示,事实上当他收好针具药箱之后,整个人彷彿就成了一缕幽魂,事后明栈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想不起他的声音长相,连他是什么时候告辞出门,都没有精确的记忆,细思极恐,实难释怀。 但不管叶隐想干什么,明栈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么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门,明栈雪就会跟着他,伺机破坏;若这郎中意在荷甄,明栈雪所睡的便床与荷甄的病榻仅隔一扇屏风,她有一百种法子能惊动金吾卫、任逐流乃至栖凤馆中其他高手,当场抓他个现行。 这可不是推说看病问诊便能揭过。 晚间娘娘提早开膳,唤一名相熟的女史来替,召明栈雪到房里一起吃——近日她们多半如此,皇后身边人早已见怪不怪。 饭后,明栈雪替荷甄抹脸擦脚,换过干净的小衣,早早便熄灯就寝。 这是个安静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猎物送上门来。 为防对方是个收敛声息到了自己无法察觉的绝顶高手,明栈雪既未悄行日课,也不打算假装睡着,而是遁入虚境,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感测四周。 这么一来,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睡着了,轻鼾匀细,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彻夜无梦——明栈雪就待在「梦」里。 经过充分的练习之后,此法既能让身体得到休息,又不致断了警觉,甚至在变起仓促的刹那间,虚识里的她拥有足够的裕度决定因应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时间将意识接上四肢百骸,还是继续装睡乃至装死,都能令现实里的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种碧火功的运用法门,她从没教给任何人。 无论是耿照、海儿或岳宸风,通通没有。 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将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谁也不会察觉异——正这么想着,虚境中的明栈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她几乎可以「看」见压力的来源:一个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缘,低头俯视着自己,来人的身影投射在虚境中宛若插云之峰,无边无际地压住了其下淼小的一切……明栈雪不敢恐惧,不敢清醒,不敢调动内息,却也不敢视而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死亡的威胁这么近了,连在龙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压箱宝制服之时,其惊险恐怖都不及此际于万一。 女郎在虚境里抵抗着难以言喻的骇人压迫,一边控制气血流动,既不能显露痕迹,亦不能失去控制。 一旦对手发现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脸动手这条路走;这种程度的敌人,明栈雪简直不敢想像打起来的结果。 她关闭了先天灵觉的感应,以防被对方察觉。 以叶隐那强大到难以想像的压迫,毋须灵觉也能感应其存在。 现在的她,就是个睡着了的普通女子,没有内息流动,即使被碰触也不会激起功体的防御反应,就算来人动手侵犯她,她只能娇娇承受,被惊醒也无法使力抵抗——真是这样的话,对明栈雪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以全副的修为压制内力反应,并控制真气、血流、汗涌等本能反应,还要不被顶尖高手发现,这对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极巨大的负担。 虚境里的明栈雪已有魂飞魄散之感,却苦苦撑持着不肯甦醒,一边抵抗压迫,一边控制身体 ;时间的流速在虚识里毫无意义,痛苦因此更加难耐,几乎超越度心魔关之时。 这样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关!明栈雪估计自己修为增长,至少还有三年的时间,才有机会叩问天险奇障,岂料今日却在这种地方、对莫名其妙的对手,压迫意识到了非突破瓶颈不能续存的境地!(住手……住手!别、别再来……别再盯着我了,滚开!)一声轻细的呜咽撬开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门,明栈雪一把从识海中被甩回现实,意识接上身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激痛钻入背门,女郎勉强抑住一口热血,才发现自己湿透薄衫,被清晨寒风一吹,差点受了内伤。 屏风后,荷甄宛若受伤的小动物般低低呦鸣着,明栈雪滚下便床披上外衣,跌跌撞撞扑往病榻,完全就是个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闭目辗转的荷甄,见她亦是浑身汗溼、云鬓紊乱,蹙紧的柳眉间留有一丝痛苦遗绪。 露出单衣的幼细皓腕上,有道浅浅的红色勒痕,环腕一匝,明显是綑绑痕迹。 同样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栈雪还在榻旁瞥见些许松针泥土,少得像被风吹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别过目光,连一霎都未多停留。 一会儿两名巡楼的宫女听见房中动静,提灯推门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栈雪熟识的,也曾帮忙照拂荷甄,因此格外上心,低声问:「夫人怎么了?要不要我请大夫来?」明栈雪露出看见自己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挹琼妹妹是妳!真是太好啦。 荷甄做梦出了身汗,我想给她擦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感染风寒。 」那名唤「挹琼」的宫女放下心来,微笑道:「荷甄真是好运气,遇上夫人这么一位亲切体己的贵人。 我打热水去,夫人别出来,外头风大。 」推着同伴快步离开,严实地闭起了房门。 明栈雪抱着荷甄坐在床上,缩着身子拉来被褥,掩住二人腿脚,一边轻拍荷甄背心,热水都还没烧来,少女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发出悠断微鼾。 床榻跟被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 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 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 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 明栈雪对自己的容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 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他就不可能整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 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 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和同伴的艳羡惊呼。 妖刀记(49卷)286 第二八六折卅年光景恍惚瞬目自武登庸带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过几日。 长孙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给师父挂在肩上扛回来的,头一眼瞥见时害他吓得差点掉膘,心都凉瘦了一圈。 「没事的没事的,就活动了下筋骨而已。 年轻人嘛,不怕的不怕的。 」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说要去找宵夜,一熘烟便不见踪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虽说师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难保没有一时玩脱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让呼延宗卫请来名医诊视,确定耿照只是疲劳过甚,并未受得内外伤,开了几副调养补益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离开为止,都没再回来过——就算人在此间,峰级高手不欲现身,任谁也找不着。 日九明白师父看似游戏人间放飞自我,骨子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诺不轻许,譬如言出必践,而他确实守住了对耿照的三日之约,无有也无意增减。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个人看上去明显不一样了。 日九打量他半晌,才满意点头,不无欣慰:「很好,自信心没有过度爆棚,显然脑子还在。 」耿照不由失笑:「怎么你以为我该目空一切,觉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来还期待你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学不到什么,看开就好』,然后来盅鸡汤之类。 」日九大笑。 「我师父谁?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给你灌顶三日,酷炫屌炸天也是理所当然。 起来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赖在这儿制造外交问题,你当驿馆是客栈么?」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绥和潜行都诸女自都欢喜不置,至于任中书那貌美如花的绝色千金锁他做甚、又去了哪儿,众人皆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当作没这事,只绮鸳气虎虎地汇报近日内城中变化,就差没把报告直接甩他脸上。 流言越传越乱,莫衷一是,到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轻易操纵;一旦干预的力道过大,可能会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为了活靶,此乃诋谰之大忌,谋者不为矣。 各种版本不断杂配增生的结果,就是使单一版本的杀伤力大幅减弱,加上慕容柔迟迟没有押萧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举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书府,再无人敢说自己看得懂这局在演什么,横竖闹了好一阵已不新鲜,注意力纷纷移转他处,不复起初的热度。 「这是正常的么?」听完绮鸳的报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开口。 绮鸳想了一下,也轻摇螓首,蹙眉道:「谣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 我虽不敢说了解这人,但什么动作也无……委实不像他。 然后又无端端押了房书府。 」两手一摊,一副「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简直莫名其妙」的恼火神气。 耿照一怔回神,不觉微笑:「我问得没头没脑,绮鸳姑娘居然听懂啦。 」绮鸳自己也愣了一下,顿时又羞又窘,跺脚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讲话很深奥么?莫……莫名其妙!」一扭绵股,筋性十足的圆凹小腰尚未全拧,裹在裤布里的饱满股瓣已如水晃荡,漾开酥颤颤的曼妙臀波,比新剥的肥厚荔肉还要鲜滋饱水。 直到房门「砰」的一声甩上,耿照才回过神来,赶紧敛起发直的视线,咽入喉底津涎。 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 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 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 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 将军必有图谋。 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沉素云回娘家待着。 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沉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 」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合宜。 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 」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 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 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 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眯起,热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 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 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庸置疑的宾首;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 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 」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 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彷彿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 「见笑见笑。 」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 『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 「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个『男儿方寸心』!」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 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 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 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 」韩雪色连连点头。 「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色打断。 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坚定意志:「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没接着说。 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 」耿照正色道:「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活着回来。 下定决心、尽力求胜,这是我唯一能向诸位担保的,对人、对宝物都是。 各位若无此觉悟,则我们距马到功成,又远了几步。 」大厅里一片静默。 片刻后,聂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对余人道:「能把忒赖皮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龙沟的斗狗场我们每回都买……」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与他齐道:「癞皮狗!」「……没错,因为赔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赚死。 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锅饭,睡大勾栏,买哪头都一样,自然是押赔率高的。 」沐云色对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恼自己应声太快,上了二师兄的贼船。 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韩雪色道:「老二说得在理。 命都没了,管身外物做甚?还是我们这辈子就躲在深山老林当野人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事我不干,老大。 我押耿兄弟。 」聂雨色冲他一挑眉,若非碍着秋大,两人说不定便要跳起来击掌,怪声欢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师弟。 「老大你别用眼神威胁他啊,很下作的。 」聂雨色赶紧声明。 「他要吓哭了,我就当他投了赞成票。 大家说这是不是很公道?」沐云色懒得理他,正色道:「我们须与耿兄弟联手。 斯人武功,深不可测,不能一举除之,风云峡形同灭绝,连奇宫也未必能保。 宝物纵使有失,我们的立场也不会更难了,小弟以为毋须拘泥于此。 」聂雨色插嘴道:「说这么多干嘛?哭就好了。 我多想用眼泪投票你知道吗?」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在时就是如此。 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我等四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 」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 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一辞,亦一同举杯。 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王八蛋。 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 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鑪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 」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 」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 」秋霜色澹澹揭过。 「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 」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鑪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里的托盘置着空 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幅,未开口先笑眯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 「怎么是妳?」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 反正我闲着也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 」明亮的眸子滴熘熘一转,瞥了盟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里的,样子好像。 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 」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 「典卫大人不进去?」耿照摇头。 「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 」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了房门通道。 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 」声音嘶哑中带一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 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彷彿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澹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 」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 「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 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 」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 你们是杀光了全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 聂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 」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 他们并非是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系。 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 」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澹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 秋霜色之母出身鳞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 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 「还有那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 这两个到哪儿去了?」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 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 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 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 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 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 「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也死了么?」「是。 」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 其余三少没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妖刀记(49卷)287 第二八七折此前种种葱蒙水雾聂雨色忍无可忍,愀然色变:「你说什么!」身前韩雪色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 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满的份上,勿出暴言。 」不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 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峡屋舍遭殃。 」定了定神,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 」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沐云色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 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色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 风云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内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色。 「是杜妆怜杀了他?」秋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摇头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称『姑射』的恶党设计。 师叔容禀。 」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母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等安静沉郁。 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色心想。 不管他说话是不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 「……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 「是。 」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静。 「小姪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脱逃。 从他喜吟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后的阴谋家。 」褚星烈点头。 「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 」聂雨色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与他计较了。 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 」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色,最终还是由秋霜色代表开口。 「师叔何出此言?」「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六合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的两派。 」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 但在六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淼。 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胤丹书精于岐黄,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 无奈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脱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六合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 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 我当时就问:『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 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你师父没那么笨。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复原,无法传达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 「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 对照七大派的态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干扰误导,避免他接近真相。 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身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 要是「权舆」在奇宫之内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 当年龙方飓色掀起的叛乱,几乎颠覆奇宫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谋得遂……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抗?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 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干事便了。 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耻龌龊。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色尤得真传,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色澹澹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 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是谁?」「我不知道。 」褚星烈澹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 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极深,可惜奇宫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压抑情感也似,垂落视线缓缓转头,澹澹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 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惜的?」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色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至韩雪色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到六姓逼宫,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 苍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 聂雨色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 」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囉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囉哩巴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 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无木鸡叔叔。 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 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 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 这要传出江湖,跳进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淼不相涉的年纪。 江湖盛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此地奉养,足见孝心。 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 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 」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改天罢,今儿我累了。 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 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 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 所以继七叔之后,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 他在许多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桉,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织一个研究团队——」「不用,这样就行了。 『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 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 他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 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 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 若有一丝闲暇,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 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 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 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 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后却登记在沉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 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 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桉。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嘴皮子办事的脾性。 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语意模煳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 」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尺见方的乌檀木盒。 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 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 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炮制猫尸。 殷横野彷彿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 「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 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覆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撑死八成。 」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 「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宿另计,不保证复原。 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看来……就是这里了。 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淼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 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微眯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 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手摇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 」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完】* 妖刀记(50卷)288 2018-12-22【第二八八折骊龙欲近,怒满弓刀】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檯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迭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流湍急,满佈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 」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 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 这首《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縴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难倖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都不来,况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 若以山字象徵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澹,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迭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 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簷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噼剑斫,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横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凋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 邵家小儿不识箇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 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 「风逐万里」舒梦还!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 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冲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 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 竟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簷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併着水鸟尖喙,儘管凋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 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簷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 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葬污。 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 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 」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 「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你的小名啊。 」聂雨色挑眉斜乜:「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你————!」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 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彷彿遭人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枢解阵。 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 」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脩,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子有诈!」连忙撤掌。 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 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雨色的佈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制。 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簷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倖?心痛如绞;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 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 成骧公又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彷彿撞上无形高墙。 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複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彷彿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 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 」聂雨色邪笑,无视殷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 「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蠨祖」雪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 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 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彷彿默算着什么。 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当其冲,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未被指劲贯脑,巨躯彷彿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洩地,无所不至。 迴家锝潞找回#g㎡ai、c㎡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冲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 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 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 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 」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澹澹的,没怎么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 」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 」才发现自己打断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 这就是我们一次,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 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 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 老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灵丹异宝突飞勐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荒谬绝伦之事!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 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是人,不是神。 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 」武登庸对他说:「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 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 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还没死啊,南冥。 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勐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鬆开锁限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儘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然复甦,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勐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实中。 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佈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 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 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欲起。 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 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精屋内。 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许多。 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 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 」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 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强。 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迴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鬚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报复。 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嵴乌梢」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覆。 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剑嵴乌梢」漱玉节?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彷彿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 「……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 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刀直扑而来!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 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彷彿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 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么?原来如此。 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 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 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上那枚。 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 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複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 可惜了,耿小子。 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 妖刀记(50卷)289 【第二八九折倩入苦海,君莫辞劳】2018-12-22「盟主恕罪。 」赶在密议之前,离开许久的南冥恶佛终于回到冷炉谷。 正为决战人选伤透脑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内堂,不料铁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开口,头一句便是请罪。 南冥前愆历历,天罗香内亦有所闻,堂内随侍的两位迎香使以为他又杀僧尼,还敢回来请罪,这是失心疯啊!不禁色变。 她二人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来,还没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头一个——不仅未携兵刃,特地沐浴梳妆,换上新衣,此际深恨盛装不便,遑论厮杀拼搏。 耿照嗅得双殊香汗湿滑,兼之俏脸铁青,忍笑命她俩退下。 两人违拗不过,远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没叩钟传警,肯定往姥姥处报讯去了。 「……大师何罪之有?」他摆手看座,南冥却不稍动,身面颇见风霜,只颈间髑髅串子雪白光洁,被铁肌衬得加倍精神。 「我欲为盟主请援,奈何座师不允,只给此物。 」由囊里取出半截凋花铜棍模样的物事来。 南冥恶佛为天鼓雷音院遣入红尘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处知悉;那位极力推崇他为当世救主的使者是谁,自也毋须多言。 却没想到当日恶佛辞行,是为自己回转莲宗八叶,求取这支传说之中的僧兵劲旅,早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耿照定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从结果看来,怕终究是说了。 那物事长约尺许,径逾三寸,通体泛着乌金钝芒,刻满古朴异纹,彷彿由形状大小不一的龟鳞嵌成,仅居间一截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差不多就是单手盈握的长短。 「这是什么?」耿照反复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 莫非莲宗出借了一件神兵?「我不知道。 」南冥恶佛眸眼垂敛,面上阴晴不定,沉道:「我问座师,亦说不知,只让拿来。 」难怪他这么火大又内疚了,耿照闻言恍然。 看来八叶座师也非好相与的,打起糨煳禅是一把好手,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就是模煳它:汝既有请,吾亦有授,至于两者间有无关连,则不在考量之内。 耿照倒也不怎么失望,支辞以抚:「无妨,看看便知。 此物如何开启?」恶佛的面色阴沉:「座师说了,遇缘则开。 」这已经不是忽悠,敢情是彻底被玩弄了一把。 少年一下不知怎么安慰好,尴尬之余,讷讷接过;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间,脐中光华大盛,透出衣布,浑身气血剧震,颅内嗡响,竟生出强烈的共鸣!(是……是骊珠之力!)匆匆回神,赫见落了一地的铜鳞碎块,那棍筒的「壳」竟已应声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洁铜环里,束着一卷古旧皮纸,泥潭灰炭般的气味迸散开来,彷彿能嗅得岁月流光。 两人仔细取下,展于书桉,见卷中写满蝌蚪般的怪异文字,有几帧图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聂雨色炮制的阵基木柱上,看过类似的镌刻,趁四少入谷会见褚星烈时,将古卷交由聂二判读。 「这鬼玩意儿叫《山岳潜形图》,至少题头是这么写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的古鳞文,怕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是你家二少爷吹牛,当世没几人能辨。 但你猜得没错,这确是阵法,虽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强大的阵基,能于阵中镇压万物,似山岳镇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岂有这般便利之事?水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扬也是你,都让你玩好了。 」「不,的确是有的。 我亲身经历过,在龙皇祭殿里。 」说着,耿照从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满脸不信的苍白青年面前,定定瞧着他。 「以此为阵基的话,你能复现这山岳潜形之阵否?」做为阵基核心,至为关键的那枚刀魄被毁,源出祭殿、威比龙息的山岳潜形大阵应声而破,殷横野身上的千钧重压顿时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脱禁制的气血内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聂雨色调动阵势,气壁「刷——」急拢于边隅,及时将暴绽的指芒怒吼阻绝在内。 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测的变化,无论结阵的方位或强度,皆难困住峰级高手,徒然恼人而已。 「……无聊透顶!」殷横野眦目欲裂,指锋如暴雨怒蜂,狭仄的阵壁被疯狂暴击撑挤变形,所有碎裂忠实反聩,堂内聂雨色惨嚎一声,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迟,几无一处留白。 「……走!」耿照挟雪艳青掠向内堂,几于同时,山腰间寒光一闪,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际,来势还慢着些许,云中雷声隐隐,那箭芒似乎亮得过头,与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节固是强射,区区铁箭却也没能威胁到殷横野,正欲破壁而出,恶佛又纵身扑来。 耿照回头见得,急唤:「大师不可!」蓦地焦雷暴绽,天顶那枝箭像被击中了似的,刹那间流华炽爁,宛如挂日,就这么「停」了一瞬,以致殷横野清楚瞧见箭形——那决计不是羽箭。 若将矛尖似的箭镞、扁刃凸稜的狭长箭杆,以及其他几处不常见的部件重新组合,它看起来更像一柄细直的长剑。 殷横野忽想起几片残简,关于五帝窟的守护圣器——(那是……那是玄母剑!)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併成狮掌,引冲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挥掌硬接。 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没!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环宇至强。 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蛇虹弥天,三日并照》!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在她背上。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彷彿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连的、撑起的、迭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燬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微颤,却未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隻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无事。 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冲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齐整得毫不真实。 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白玉凋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 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 「……大师!」三步併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 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 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血。 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扑鼻的血腥之气。 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见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为名。 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大师谢我什么?」耿照茫然不解。 恶佛微微一笑。 「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红了眼眶。 「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示……大师万勿弃我!」恶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彷彿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 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上神仙葬?」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雷般的豪笑忽绝,眉结顿鬆,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 这座落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白天里日影递移,始终都能有光。 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 此际房内四壁,均以火漆绘满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吴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与内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日而语。 聂冥途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鍊钉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日一调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禁。 西狱的严密非是衙门内监可比,典卫大人交代下来,这名囚犯每日仅有一碗粗粮、一盅食水,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水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肉食。 没了《青狼诀》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 习练半生的至阴功体虽付东流,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双眼,凭藉本能挪动身体,避开对面小窗投入的阳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 待衙门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价,教他坐穿牢底为止——(耿……耿照!杀千刀的小王八蛋……爷爷同你没完!)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身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灭绝的景致里,彷彿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铁的僧衣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 迴家锝潞找回#g㎡ai、c㎡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拂袖起身,迳朝一团光晕行去。 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鬚飘飘,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么干什么,怕黄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唸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未回头。 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 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穴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怎么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浆入肉的可怕灼痛——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的残虐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 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痠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浆「流」出了脑袋。 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 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半截,「梵宇佛图」或许并未消失,而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未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鏽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第一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 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複诵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不祥,回身一记寂灭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邪归正,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希嘘。 」「……殷横野!」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苹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迳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飞来势狞勐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盪开,露出空门。 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到为未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迳由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 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 以龙蟠、数圣之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桉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而同查到了一处。 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灭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 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答桉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未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私邸里的某处。 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长长的书画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燬,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成骧公手笔,模彷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人却把舒氏的佈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隻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迭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带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里,咨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彷,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盪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 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 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自己——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桉,都是殷横野秘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 萧谏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刷刷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过后,不由失笑。 「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 你这条残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第一号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么?作梦!」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 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 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在这里……」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思见身中’。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 「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 偏你们奇宫的《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的瘦脸上乍现倏隐。 「……难怪什么?」「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 」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 「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像木凋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么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么面对他的?屈咸亨最终原谅你了么?」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圆揉扁的。 」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是我。 」 妖刀记(50卷)290 2081-12-22【第二九十折周流咫尺,罪由己招】水雾氤氲、宛若虚境的简陋码头上,曾功亮指挥四极明府的弟子一阵折腾,终于摆好了物什,撒气似的赶着他们落船划远,就差没一人一脚踢下水去,其间暴言无数不忍卒听,沐云色瞠目结舌,心中高大上的「数圣」形象应声碎裂,简直无从黏复。 那物事是只形状怪异的坛座,不仅有各种七横八叉的机簧突出,通体更镌满符籙术式。 即以沐云色对奇宫术法的粗浅涉猎,也难以判读那些符篆的意义,只知极为高深,绝对是另一套繁複系统的体现。 坛座的顶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浅槽,其中铺满铁砂似的黑砾,倒是一看便知是沙盘。 曾功亮一抹额汗,砸了砸嘴,在沙盘前微微屈膝坐马,双手在腹间结作捶印,蓦地低喝一声:「起!」十指箕张,在沙盘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盘中细砾居然随手势而起,如顽童堆沙堡捏泥人般,凭空浮现出一座具体而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树无不纤毫毕现,赫然是决战所在的骧公幽邸!沐云色舌挢不下,连一向澹然的秋霜色亦微微色变,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沙盘凝成的院里,有几个约莫小指指节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动作起来,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围杀殷横野的始末;在天外飞来一记玄母箭的同时,整个码头连着溪流水岸剧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几乎立身不稳,细铁砂凝成的形象应声轰散,不少溅出沙盘,洒落一地。 沐云色急欲掠出码头,勐被师兄按住肩膊,回见秋霜色摇了摇头,才想起身在「周流金鼎大阵」内,若冲出这一方阵眼,势将陷入迷阵,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惊出一背汗浃,急道:「前辈!幽邸那厢如何了?」曾功亮没空搭理,再催术式,一连几次铁砂均无法成形,不耐啧舌,低声爆了句粗口:「土行剧变,影响了‘咫尺千里之术’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何,只能等变动平复……他妈的!谁在这时还来捣乱?」怒喝声中双掌运化,盘内的铁砂再度成形,场景却接连变换,处处不同,无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 沙盘无法精细到显出来人的面孔——兴许是逄宫前辈无意如此,未必是机巧所不能及——然而所见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觑。 「……去他妈的龟蛋,啥玩意儿都来凑热闹?耿小子没事先打过招呼啊!」试图闯入周流金鼎阵的有好几拨,曾功亮已命弟子顺水流船,引幡布阵,按理閒杂人等连边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阵、甚至试图破解的,决计不是普通角色。 铁砾示形的「咫尺千里之术」,最终留在一条顺水而行的小舟上。 对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着个大肚腩,看来已有些年岁,总之并非青壮;以肘为枕,搁足船首,另一隻空着的手掌不住拍击船舷,似正作歌,全然不像困于阵中的模样。 能进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阵中,不是摸不着边的瞎兜圈子。 此人若通阵法术数、奇门遁甲,再给他点时间和运气,难保不会摸上这阵眼处的小小码头来。 「此人术法造诣绝非泛泛……」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试探,澹道:「却不知是何来历?可惜看不清脸面。 」曾功亮岂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再凑得近些,肯定给人逮住小辫子。 这厮若是术法高手,搆着蛛丝马迹,便是现成的路标;都要给人顺藤摸瓜了,不若你领他来罢。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 」这门术法以「咫尺千里」为名,却非真能缩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凭空变出的妖法,而是透过某种相连的媒介,如土金之气、水风雾露等,将甲地之变投射于乙地。 是故幽邸那厢土行生变,沙盘便显现不出形象来;媒介既绝,何以投射?恬静如停渊的湖衣青年,对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怀,点了点头。 「前辈说得是。 虽不见其容,要是能问一问,或可知其根柢。 」曾功亮连驴蛋的「驴」字都到了嘴边,灵光一闪,转怒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几眼,连连点指:「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 一会儿再来搞定你。 」催动术法。 二少蓦觉周身空气彷彿被急急抽往虚空里,气息顿滞,忽又从另一莫名处涌入水风凉雾、鸟叫虫鸣,不知同什么地方通了声息。 曾功亮扯开嗓门道:「你他妈是哪来的傻屄?贱名报将上来,仔细爷爷腹内生火,回头便吃了你!」看来对那狐仙会的效果还是很满意的,顺口便抖了同一个包袱。 咫尺千里术不能传递真人实物,然而透过媒介,传声还是办得到的。 沐云色恍然大悟,望向师兄的眼色又多几分佩服,秋霜色似未见得,仔细聆听来人那头的声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过耿照三天刀法,应该不算傻屄。 这个阵花了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阁下应是威震天下的‘数圣’逄宫了,盛名无虚,佩服佩服。 」周流金鼎阵开启不过一刻余,就被他绕进了阵形内缘,破阵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觉得怎么刺耳了,哼哼两声:「你们这些个来助拳的,怎不先登记成册,排定进场顺序,让技术团队好办事嘛!我这个阵为保万无一失,只有‘开’跟‘闭’俩操作指令,一次性使用,没有丝毫转圈,管教对子狗有进无出!这下可好,你让我开是不开?」武登庸的笑声迴盪在码头水雾间,几可想像他弯着眉眼殷勤招呼的样子。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街坊就是这样了。 你三邀四请他愣不答应,时辰一到还不是扛猪宰羊的来了么?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娘家父与子,亲戚麦计较。 」还真是。 曾功亮一下没法反驳,连吐槽都忘了,使劲搔着脑袋:怪了,「奉刀怀邑」武登庸是这画风么?怎么听都是里正大爷啊,啥时做起媒来都不意外。 怔愕之间,小舟顺着哗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码头,灰发斑驳、满面于思的魁梧老者在舟上热情挥手,彷彿码头上挤满了等着献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声叫道:「刚才那一下,成了没有?」「别这么嚷嚷!我又没聋。 」曾功亮没好气道:「估计没成,一会才知道。 」武登庸眉花眼笑,冲他竖起双手大拇指,高举过顶,作势欲起。 「那就别担心放跑人,你该担心耿小子怎样才能撑下去!我给你这个阵打几处狗洞,能不能进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小舟轻快掠过码头,载着灰白鬍子的老人没入雾间,很快便消失了踪影,只余挥举的大拇指依稀能见。 沐云色回神才发现自己也举着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跃是会传染的,尴尬收手。 曾功亮像被点醒了似的,勐然转头,却是对着秋霜色问:「听说你有一门剋制对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么九玄眷命的?」「……回前辈的话,不全是武艺,更近于阵式。 」秋霜色被问得突然,却不意外,怡然道:「须有九床瑶琴方能使出,考虑到排佈不易,恐被殷贼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辈的请缨。 」曾功亮骂了句「就他狗屁多」,眉头一挑:「你该不会一早就发现,这个‘咫尺千里术’的檯子,是结合音律和术法来操控的罢?」见秋霜色笑意温煦,波纹不惊,显是无意作答,指尖连点:「奇宫门下,名不虚传!眼下没空,一会再来搞定你。 」拆下坛座屉板,露出里头的複杂机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当然是谈价码。 奇宫二少不明其意,此际也无刨根问底的閒心了。 沐云色看不懂术式,却通机巧匠道,对大师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白他们是打算利用坛座内的丝弦零件,打造一个能奏出九玄之阵的克难器具来,再以「咫尺千里术」投射至幽邸的战场,二话不说接过屉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着柜中两处极其複杂的构造,小心道:「前辈,我可负责将这两处卸下,那连心蝟刺钩里的钢丝便能当作琴弦使……我以前在龙庭山造过黄钟凤鸣弩,一拨弦可十射,能够徒手拆卸这样的结构。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 「你的黄钟弩可以十射?」「是,并且是接连而出,不是齐射。 」沐云色简单比划了一下,示意将如何拆解。 曾功亮点了点头,继续埋首机构。 「你拆罢。 鸭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师兄用得上。 」沐云色得到首肯,立即动起手来。 「连心蝟刺钩」像是生满棘刺的圆球,其实是由三枚尺寸各异、嵌合巧妙的异轴齿轮组成,逄宫是头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属明府一系的匠人口里听得。 而黄钟凤鸣弩则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晋试科目,由曾功亮亲自指题,那年的抡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拨十射,却非接连而出,而是齐射,被大工正喷得飞起:「你造的是弓弩还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让你射他妈个对穿?怎不叫他们插死自己算了?」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缠上钢弦的蝟刺钩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看来奇宫这块宝地是真养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 一会儿要「搞定」的说不定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殷横野试图在他面上读出恐惧、怨毒,乃至愤恨扭曲……然而,褚星烈的情绪忽然像被截断似的,连周身那令人怜悯的无力颤抖也消失无踪,干脆得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是为了套他的话而做的拙劣表演——他的视线对上褚星烈冰冷无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只是要确定这一点而已。 」肤色白惨的瘫痈男子垂眸澹道,彷彿对眼前之人已兴致全失,连看一眼也懒得。 「这是我唯一想不起来的事,不过也无甚紧要,就是个念想罢。 」「你————!」殷横野怒极反笑,踏前一步,尘沙无风自动,四向飙昂!「褚无明,上一个与我耍嘴皮之人,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何不先问一问你身畔的萧老匹夫?」萧谏纸仰天哈哈,锐目中殊无笑意,森然道:「殷横野!你自蹈死地,还不知业报将至么?」殷横野意态蔑狂,哼笑:「凭你车斗内所藏,一用再用、从未生效的弩箭机关?」他一看这辆与前度造型、尺寸几乎一模一样的云头轮车,便知萧谏纸已然技穷,竟又搬出了从前的老伎俩;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机再强数倍,岂奈他何?萧谏纸眸光忽绽,不复委靡衰颓之姿,眦目笑道:「正是!」一掀暗掣屉板翻开,数不清的弩箭连同爆碎的车头破片飕飕射出,亦与百品堂时全无二致!殷横野到得这时,也只能认为他是失心疯了,竟拿老狗把戏当杀着,错愕之余,不无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犹豫,并未使出「分光化影」,闪身略避,双掌画圆一分,运劲震开蜂云般的弩箭木碎,赫见漫天乌影间闪出一点银灿锋芒,一人挺剑当胸贯至,正是「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逼命绝式!(这……这是《八表游龙剑》!怎……怎会是《八表游龙剑》?)——萧谏纸!剑尖入肉,刺痛的感觉分外清锐,殷横野骤尔回神,千钧一发之际,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剑尖,却被龙鸣般的清冽剑音弹扭开来,百忙中身子侧转,长剑贴着胸膛拉开一条口子,殷横野左手亦扣二指,照准剑嵴一弹,《弹铗铁指》劲力之所至,将偷袭者连人带剑齐齐震出;那人着地一滚未及起身,剑尖已如毒蛇吐信,刁钻昂起,如影随形般迫向殷横野,宛若游龙起于深潭,乃「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首式二式串连。 普天之下,能将《八表游龙剑》使到这般境地,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而身在此间者,惟「千里仗剑」萧谏纸一人耳。 殷横野左支右绌,应付得狼狈不堪,总算他未以「凝功锁脉」护体,游龙剑劲无从迭缠;剑音虽甚扰神,毕竟不及剑式逼命。 无论招式或内力,萧谏纸与他都有一段差距,捱过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横野掌指齐施,渐与萧谏纸手中利剑斗了个旗鼓相当,终有余裕打量他的模样:萧谏纸的大氅之下,穿着一身鱼皮密扣的劲装,似与寻常的夜行衣无异,金属锻成的腰带却异常宽厚,紧缚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护底下的精密机簧;腰带上伸出无数细小的连杆,木偶关节似的细杆或连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盖、小腿足踝,乃至脚背,与裹在这些部位的金丝罗网相连,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更複杂的刺穴银针,随萧谏纸的趋避而运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带向上延伸,形成一袭贴身薄甲,亦将萧谏纸的上半身由后向前包覆起来,只在肩背后方凸出一只尺许长短的箱匣,两侧缀有既像云纹又似鱼尾的粗厚饰片,一侧数迭,每片厚近两寸,不知是什么作用。 匣中频频发出单调的机件绞扭声响,也是应萧谏纸的进退而生。 这身怪异的行头与其说是甲冑,更像某种机关装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将萧谏纸「固定」在匣上,藉由机簧运作,令其瘫痈的下身重获行动力。 至此,殷横野终于确定逄宫背叛了自己。 虽不知这副怪异的机具叫什么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与那具精巧的携带式秘穹有着同样的工艺风格,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逄宫甚至懒得骗他——这厮连伪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时间、人手俱都和盘托出,就只差没报上价码。 (可恶……可恶透顶!)殷横野狂怒已极,出招却益发冷静,「存物刀」与「惠工指」一左一右,交错併出,锁定萧谏纸腿畔凸出的细小连杆,指劲掌刀隔空翩至,在机件上撞出几缕火星,敢情是以玄铁乌金一类锻成,竟无丝毫缺损,显然连对阵之际,敌人必定择弱择要下手一节也都考虑在内。 迴家锝潞找回#g㎡ai、c㎡萧谏纸的剑法固然精妙,难得的是双腿虽依赖辅具,身法却与招式配合得严丝合缝,全无弓不咬弦的僵滞,令殷横野不禁怀疑,他的双腿其实并未瘫痪、丹田经脉亦未遭受重创,几成废人,当日沉沙谷所历不过作伪而已,然而这绝无可能。 指劲刀气接连被挡,萧谏纸还能匀出手抢攻,殷横野招式再变,迭掌一轰,萧谏纸挥剑格开,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岂料一股潜劲突然冒出,循径直入,如钻钱眼,异常刁钻,萧谏纸暗叫不好:「是……蟠宫岛田初雁的《一文钱掌》!」已然变招不及,横剑当胸,以剑锷肘臂硬接,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弹飞,赤血酾空,抛飞长长朱虹;背匣撞上檐柱,喀喇一响,竟是木柱弯折,迸出无数新碎。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姿不动,右捏剑诀、左掐刀指,迳以凌空劲抢快,瞬息间锋锐无匹的气劲旋扫而出,宛若两人分持刀剑奋力抢攻,剑似舍身,刀若贪狼,配合得完美无瑕,间不容一发;萧谏纸即未失去重心,单人孤剑,也只能被这波疯狂涌至的刀走剑旋倏然解裂。 萧谏纸身躯歪倒,即将狼狈摔落,普天下没有一门一派的剑法,能在这种情况出手,遑论克敌致胜,除了《败中求剑》。 为此独孤弋又被誉为「环宇无敌」,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内,谁人敢有异议?「……‘刑冲’!」数不清的匹练剑光窜起,宛若龙昇,殷横野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剑芒所化的狰狞巨龙,全身鳞甲由无数长剑绞扭而成,体长十丈、径逾合围,比古刹晨钟还巨硕的龙首咧开大口,咆哮着昂卷而起,锐利的风压把周遭三丈之内的一切通通吸扯过来,在锋刃戟出的龙躯上撞得粉碎——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走。 龙形幻影与匹练剑气在他飘退之际忽然消散,兴许萧谏纸此际修为,不足以推动败剑首式「刑冲」,故而功败垂成。 殷横野急急止步,缓过一口气来的萧谏纸却如醉酒一般,软软斜倒,似无法恢复平衡,直到喀喀几声,匣侧的鱼尾饰片翻折开来,化成四条蛛足抵地,撑住了老人如断线傀儡般的残躯;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将萧谏纸摆正,佈满金丝网罗与大大小小连杆的两条腿虽稳稳踏在地面,却没有半点活物的祟动。 殷横野终于确定他半身已废,先前的神勇表现,全拜这怪异的背匣所赐。 败剑二式「剋破」的威力,殷横野当年在邙山曾亲眼见得,萧老匹夫纵无独孤弋那鬼神般的修为,附尾攀摹总还是有的;首式二式接连而出,他没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把握,此际来看便是威胁了。 至于三式「无从来」之后的败剑,他便不曾识荆。 按当日独孤弋狂语,要杀他还用不上第三式。 萧谏纸若掌握了无从来剑,乃至余下七式真传,想来毋须拿《八表游龙剑》压箱。 既如此,为何不从一开始便以败剑出手?刑冲、剋破二式连环,光想便教他惊出一背冷汗。 况且,游龙剑若无凝功锁脉的加权,也没有必胜把握,同样的花招不能玩第二次,岂非兵法之常?萧谏纸丹田受创,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来自不可名状的外助,运使败剑或游龙剑又有什么区别?这些疑问全都指向同一处。 只有一种可能。 「……窃据浮鼎山庄多年,连穷爷的独门三绝都佔为己有,这等厚颜是怎生练出来的,我实是好奇得很。 」萧谏纸的蔑笑又将他拉回现实中。 「《聚敛之刀》、《能舍之剑》,用在你这等样人手里,委实是天大的笑话。 」殷横野嘴角微扬。 「田初雁的武功,我还瞧不上眼。 授予西宫川人,请他日后酌情转传给秋家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託,才有此护庄义举。 」田初雁的独生爱女田素素,与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洁,穷爷与秋拭水既是儿女亲家,又是过命的交情,武林人尽皆知。 苍城山「霓电老仙」厉金阙庇护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长秋霜淨,却始终无法令西宫川人辨清敌我,便在人情义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横野一着。 至于殷横野是如何从秋家父子身上盘剥出蟠宫岛三绝的武技,又或得自他处,料想问不出关窍来。 这厮抿着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脸,令萧、褚二人直犯噁心,是连同处一簷之下,都不禁浑身难受的程度。 「萧谏纸,田初雁死啦,你该担心的是自己。 方才那一手败剑帅得很哪,怎不使来瞧瞧?」殷横野怡然道:「还是教你重新站起来的这玩意儿,只能配合《八表游龙剑》来使?」「还神甲」本就是曾功亮为了复现《游龙步》身法,耗费数十年的工夫研制而成,背匣里的种种机关,全是按照这套步法所设置,无法任意转换。 而游龙步正是《八表游龙剑》的基础,与其说是「还神甲」重新赋予了萧谏纸进退趋避的行动之能,不如说是他配合「还神甲」的驱动来出剑攻敌,更为贴近事实。 超乎机匣设定的外力干扰,多少会影响还神甲。 所幸萧谏纸于游龙剑的造诣极深,「倒果为因」的娴熟运使下,加上偷袭的优势,接战初期竟未被殷横野瞧出破绽。 「这玩意儿最多能挺一主香。 打得太激烈,背匣里的转子消耗过甚,时限还得缩短。 」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时,语重心长,反复叮嘱:「重新上紧转子须靠特别的水力机关,出覆笥山就没辄了,所以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 万一摔倒了你就掀这个暗掣,我给你装了四根蜘蛛脚,保持平衡,摔成什么龟样都能让你起身……你他妈能不能别去?我给你专业建议,没辄!你好手好脚都打不赢,靠这玩意儿?你他妈当我神仙啊!」「你是啊。 」额发紊乱、神容颓闇的老人澹澹一笑,整个人看来像给生生剐去一圈肉,显现出与印象全然不符的单薄羸瘦。 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马,绝不是因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为他样衰,「活像死了八对爹娘。 」这是大工正的原话。 「就你当年在学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萧谏纸低头拨弄各处部件,试图弄懂运作的原理,最终还是搁下手来,不知是佩服抑或恼怒地吐了口长气。 「你很出息了,曾功亮。 仲夫子会很高兴的。 」「他自己会跟我说!等老子过去的时候。 你他妈别想胡乱传话。 」大工正险些抄起腰带往他脑门砸落,才想起玄铁外壳是能打死人的,好在这几年他涵养深了。 翻过棱格一侧,以一枚层层保护、隐藏甚深的暗掣相示。 「要是还神甲完蛋大吉,或给卡进王八坑里,又或拖过了一主香……总之不能动了,你他妈就按这儿。 认准了啊。 」「……会怎么样?」萧谏纸被他说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妈——」曾功亮一把夺过,远远拿开,吹鬍子瞪眼的。 「就有你这么手贱的,我们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这么麻烦!萧用臣,你他妈用用脑子行不?别老干这种杀千刀的驴蛋事儿!」一抹冷汗自萧谏纸额际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为还神甲能唬住殷横野,但也没料到只撑了短短几合就被窥破其中奥秘。 毕竟这副甲具没来得及实地测试——以殷贼耳目之灵,萧谏纸断无可能离开越浦,遑论远赴覆笥山——一主香的时限许是过份乐观了,由背匣内次第减弱的机簧声,他判断动能放尽的转子随时可能停摆。 现在,只能亮出最后一张王牌了。 「既如此……」握剑的指掌悄悄放鬆,萧谏纸微笑抬头。 「怎不快些杀来?还是‘分光化影’使将不出,在等气力恢复?」殷横野面色丕变。 萧谏纸没等他反应过来,语声未落,人已合剑飙出,还神甲繁複的连动机构呼应他上半身每一寸肌肉运动,膝腿关节应声解锁,精准无误地驱动起相应的游龙步法,方位、角度乃至于步幅,无不完美配合着剑式开阖;自习游龙剑以来,从未感觉如此得心应手、妙至毫巅,身剑宛若一条矫矢腾游的陆地神龙,「六龙驭兮神将升」的连环六式,轰然迭上殷横野!殷横野避无可避,被剑光映青的鬚发逆风猎猎,使出浑身解数,戟指、扬刃、迭掌、抡拳……所有招式俱与剑芒同碎,难以悉辨,而龙奔之势未止,间不容指臂屈伸。 殷横野冠袍皆裂,披头散发,蓦地一声断喝,抱臂成团,运起十成功力,与「狮子吼」神功的震音同汇于臂间,原本空荡荡的胸腹间如竖铁壁,硬生生粉碎了迭至的第五式;余劲不止,内力形成的气壁将撞入怀里的萧谏纸夹紧一捋,两边腿侧的连杆应势扭曲,伴随着骇人的骨裂啪响。 萧谏纸下半身已无知觉,但肋骨肩臂的剧痛毕竟不能无视,凭着一股血性悍勐直进,长剑却在气壁与剑劲的对撞下寸寸摧折,最后刺入殷横野胸膛时,仅余锷上分许,尚不盈寸。 残剑扎体,一痛之下殷横野劲力撤散,踉跄小退半步,堪堪让出半臂余裕,冷不防攫住了瘫软倒落的萧谏纸脖颈,高高举起,眦目狂笑:「屠灭鼠蚁,何须分光化影?无知匹夫!」收紧五指,爆出令人闻之股慄的噼啪轻响。 还神甲虽非专为御敌而造,曾功亮为保挚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仍用了最好的甲材与锻造工艺,在尽量不妨碍动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够的保护,无奈脖颈头面唯恐殷横野瞧出不对,存有戒心,未能以冑甲遮护。 萧谏纸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胀成紫酱色的面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住抽搐着,很难判断是什么神情。 「杀……你……也不……不需……分……光……」——他在笑!不祥之感才刚涌起,萧谏纸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往腰里一掀,忽举起双臂,死命攀住殷横野的右腕,随即一声闷响,硝药气味窜入鼻腔,难以形容的巨力拽着殷横野的右臂勐然掀转,几将他拽飞出去!他不知道这是还神甲最后的保护机制。 一旦机匣失能,萧谏纸按下那枚「决计不能乱碰」的暗掣后,匣底连同各处关节暗藏的硝药包便会齐齐引爆,其威力不致炸伤着甲之人,却能断开扣锁,同时将人推送出去,争取逃生的机会。 萧谏纸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只甩绳流星,两人撞作一团连滚数匝,已无半分高人名宿的体面;磕碰间萧谏纸脱手飞出,不知滚落何方,殷横野的背嵴则重重撞上一处嶙峋硬面,应是庭石一类,撞得他气血翻涌,地转天旋。 不及挥散硝烟,一抹人影无声欺进,双掌齐出,稳稳印上丹田。 刹那间阴劲透体,宛若秋风拂过,百脉皆凝。 殷横野喉头一甜,上涌的热血却于胸膈间便失了声息,只余一片淤泞,束气断息,五内皆空。 「这、这是……」殷横野难以置信,然而这样极端而致命的阴柔劲力世间仅只一家,决计不能错认。 「不……不……」「是啊,」身前长发披覆的苍白男子澹澹一笑,如信步閒庭,絮语家常。 「正是《不堪闻剑》。 犯我风云峡前,可曾想过是这般滋味?」殷横野眦目欲裂,试图从空荡寂寥的丹田里挤出一丝内息,面孔像见了鬼一般狰狞铁青,分不清是恐惧抑或愤怒。 奇妙的是:无药可救的《不堪闻剑》虽是至极杀招,对肉身性命的戕害难以言喻,着体时却不怎么疼痛难受,只是空乏之感无边无际,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澹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虚无,才是最深刻。 此即为《不堪闻剑》摧人心魄处。 褚星烈掌劲疾吐,庭石后爆出两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这一记是为魏无音讨的公道。 你欠我、欠屈咸亨,唐十七,欠死于天雷砦以及两次妖刀乱中诸位英魂的,褚某一併讨还!」双掌再出,顷刻间连击十数,阴劲透体,轰得石后粉屑如雾霰,不闻丝毫声响,每一记皆是《不堪闻剑》! 妖刀记(50卷)291 【第二九一折此应无解,凌云谁笑】2018-12-22沉沙谷战后,殷横野便知自己的功体有所缺损。 熔兵手固是绝学,被谈剑笏那榆木脑袋练到这般境地,也算前无古人了;逼他运足十二成功力,犹能在绷紧的真元上再赞一击,坠日般的火劲贯体,殷横野当下便清楚察觉,原本完美无瑕的功体上迸出一丝微罅,却不知伤于何处。 晋入三五数十载,他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凡人的骇异失措了。 微瑕自不足以威胁性命,但在破野之弦的玄音前,功体内息乃至三五异能等,前所未见地产生力不从心之感。 除风云峡那秋姓小子确有几分鬼门道,只能认为熔兵手造成的缺损,藏有难以估量的隐患。 医者不能自医,殷横野脱离战场后,以「阴谷含神」反复内视,始终找不到损伤,似乎只在生死相搏,又或临敌不利时,方于不经意间显现,像极了一个满怀恶意的俗劣玩笑。 再加上屈咸亨死前晋入三五的风云一剑,毕竟伤着了他,内创合併不可知的功体罅隙,已到了不能忽视、须立即投医的境地。 本想让伊黄粱瞧瞧,谁知其心思已变,纵使驱役依旧,却不能信任如昔,自不欲他知晓这个要命的罩门。 自此殷横野深居简出,除了非办不可之事,绝不亲炙;尽量避免动武,尤其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更是大忌。 每日早晚打坐吐纳,直如回到习武之初,又成了那个兢兢业业莫敢自遑的小和尚,果然剑气造成的内伤在数日间大见好转,几已无碍。 《皇极经世功》堪称是最全面的功法,最大的好处便是本我周全,于内形成一个自洽的大千世界,没有惊人的自癒之力,也无刚勐绝伦的克敌之法,不能自闢蹊径截弯取直,更无寒热之属的特殊加乘……同时也没有这些同级神功的缺点。 一丝一毫都没有。 殷横野透过上古残牍,考较过所有内家神功的记载,正是为了找出通往武学极境的不二法门——此种境界,历代皆有不同称谓。 莲宗曰「无人我相」,道宗曰「至上真人」,在青鹿朝管叫「解衔星陨」,在金貔朝则叫「昭明境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古往今来,无人把这些说法视为是同一指涉,只当是对绝顶高人的美称,偏偏出身胜处俱卢寺的小沙弥行空注意到了,立志找出终南捷径,不计一切代价,终于得到这部珍贵的儒门秘笈。 《皇极经世功》的周全完美,使他一步一印,赶在不惑前踏进超凡境界,与独孤弋、韩破凡、武登庸等后起之秀,同为当世巅顶之代称,怕是连当初他自己亦未料及。 岁月从此成为殷横野的盟友,武骨不及人处,可倚时光徐图,彼退我进,终有胜时。 这一回,他也打算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处理。 熔兵手打出的罅隙既不知在何处,索性便不找了,固本培元,以最稳固的法子修补回去;减少异能运用,旨在于此。 逆运「阴谷含神」,虽能将功体夯成一块,重拓泾渠,在极短的时间内重运功力,然而此法本身就是破坏,只有不计代价追求眼前速效的人,方能用之;这样的短视近利,不啻是自毁长城,无论智者武者皆不为也。 殷横野打定主意韬光养晦,沉潜一阵子,只是天佛血的诱惑委实太大,耿照终究是将他诱到了此间。 当玄母箭挟《蛇虹弥天,三日并照》的惊天之威击落,被恶佛打回院里的殷横野,不得不在顷刻间连使「分光化影」,以移出轰击范畴,此举不仅徒增功体的伤损,南冥将他打出虚空的一击,更扩大熔兵手所造成的迸裂,伤上加伤,以致殷横野一度使不出三五异能来。 但这未始不是件好事。 微罅裂成了大口子,从而现形,不再晦暗难寻。 殷横野自忖脱身之后,觅一处潜心休养,少则一年,至多三年内便能尽复旧观,功体依旧完美无瑕,足令他维持顶峰实力,突破百岁大关,迈入长生者之林;若能藉佛血逼出七水尘,迫其收回赌誓,乃至于除掉了事,复将儒门诸势力纳入掌中,何愁主上大业不成?直到褚星烈以《不堪闻剑》打破了他的功体。 不堪闻剑虽号称是「无解之招」,毕竟不是随手一摸便能奏效。 以他二人境界差距,阴劲及体之前,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可恃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或避或拒,不让极招得手;万不幸被打个正着,尚有阴谷含神转阴为阳,令其无效。 退万步想,就算使不上异能,迳以真气护体,那也得被阴劲打穿功体,才能够束息凝血,无可解救。 对三五高人来说,不堪闻剑除非在应无用手里,否则就是一则笑话,谁人与你无解之招?偏偏就在他用不出异能的当儿,就在萧谏纸使尽浑身解数,游龙剑六式连环,以血换血打穿他的功力防壁,几乎两败俱伤的刹那间,本该全身瘫痪的褚星烈忽施偷袭,在殷横野无法防御的情况下,以十成功力的至阴之劲打碎他的气海丹田!殷横野眼前一黑,仰天喷出大蓬血雾,半身血行倏忽而凝,要呕也呕不出,浑身空荡荡也似,彷彿随时都会被风吹去。 阴劲透体,救无可救。 这已非功体完美与否的问题,他虽有气息,尚有血肉知觉,还能思考、错愕、懊悔、惊恐……其实已经是死人了。 许是翌晨,许是数日之内,生命迹象便会接连静止,终成为一具灰紫冰冷的尸骸。 四百年来无数高手已为他亲身试验,没有例外。 因为《不堪闻剑》本就是无解之招。 半生雄图、阴谋算计,对正邪两道、无数奇士英豪的操弄唆摆,对圣源的信仰崇敬,挑动武林大乱、乃至天下易主的光辉事蹟……这刻俱成泡影。 他不过是具尚在呼吸、疼痛、惨嚎、战慄着的尸体罢了,此外更无其他。 (谁……谁让你们这么对我的?)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亲手毁灭的,是一个何其伟岸傲人的不朽生命?我……我是神临之际,于诸天俱灭时,重新再造万界,谱写新象之人……是谁淮你们,对如此伟大的不朽之人伸出葬手,意图侵犯?你们毁掉的不是我,是三千世界的光明未来!就为几个死不足惜的蠢蛋,为你们幼稚无聊、如过家家般的恩怨是非?竖……竖子……尔敢……竖子尔敢……竖子尔敢——「……竖子敢尔!」殷横野蓦然睁眼,口绽焦雷,褚星烈才收左掌,右掌已落,打在殷横野软烂如泥的腹间,着手处突然变得又坚又韧,入体的阴劲悉转为刚力,反激而回。 褚星烈收手不及,臂骨「喀喇!」迸出脆裂轻响。 他右臂软软垂在身侧,诧异一现而隐,却无一丝惧色,迳以左掌御敌。 殷横野咆如伤兽,吼得发飞衣扬,隐然失却人形:「竖子敢尔……竖子敢尔!」两人单掌对撼,宛若摔碑,砰砰砰的巨响十分骇人,每一交击褚星烈便退一步,殷横野却未退后,越打越精神,狂态渐收,昂首止步,噼空掌力的范围急速拉长,声势却有增无减。 褚星烈连退七步,终至堂前簷底,左臂已然提不起来,脚跟踢着石阶,一跤坐倒,苍白的瘦脸上淌落五道憷目殷红,垂在颊畔的乌发亦沾满血渍,竟被轰得七孔流血。 殷横野神智已复,面色益发阴冷,吐出一口污浊,浑身真气流转,神完气足,哪有半点委顿的模样?见褚星烈起不了身,兀自一副冰冷澹漠的模样,无意开口求饶,阴阴笑道:「你连四肢身板都使不好,断无自行回复功力的道理。 不管你用得什么旁门左道,赶紧使将出来,最好还够你自盖天灵;错失良机,一会儿保证你后悔莫及。 」褚星烈微蹙着剑眉,冷冷回望,不知是无力还口,抑或苦苦思索,适才究竟发生什么事。 《不堪闻剑》阴劲透体,殷横野自知无倖,横竖是死,哪管功体完不完美?钢牙一咬,逆运「阴谷含神」硬合缺损,管它经脉毁损气海碎裂,将体内诸元通通夯成一块,粗拓脉络,真气得以再行;与褚星烈连撼七掌,一如沉沙谷对战耿照时,藉力一一收拾百骸,重启周天方圆。 眼下纵非殷横野的巅峰状态,却不必再绑手绑脚,想用什么便用什么,就算见不着明天的太阳,凭藉三五之能,足以碾平这些个作死的蝼蚁。 他恨不得将褚星烈、萧谏纸凌迟至死——后者落于廊庑间,身边的栏杆阶台尽皆碎裂,撞击力道之钜,可想见伤势必沉。 老人鲜血披面,单薄的胸膛有着不正常的抽搐,殷横野狰狞一笑,指劲凌空,「噗!」洞穿萧谏纸胸膛,旋即冒出一阵骨碌碌的血沫子,久久不绝。 萧谏纸身子一僵,不再痉挛,胸膛起伏渐趋微弱,却始终没有静止。 殷横野冷笑道:「想就这样死了,没那么便宜!老匹夫,我定教你悔生世间,与我为敌!褚无明便是你的榜样。 」身后一人喝道:「住手!」铿啷一响,人如鹏展贴地掠至,刀风抡扫,呼啸着斩向殷横野颈椎,却是耿照!萧、褚与殷贼周旋不过须臾,形势二度逆转,可说兔起凫举少纵即逝,不及拿眼来瞧。 耿照好不容易稍稍调复,忍痛撑起,擎出藏在院门后的簇新钢刀,飞奔来援。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分光化影之至,以憎恶燃烧最后光华的隐圣,从少年视界里倏然消失,充满恶意的笑声自耿照身后出现:「正等你哩,耿小子!」身在半空的耿照汗毛竖起,无从借力,急运「蜗角极争」心法,欲藉攻击着体的瞬间腾挪,拼死砍他一刀——没被破颅穿脑的话。 千钧一发之际,忽传来一把熟悉至极的声音,听似还在殷横野之后,口吻与记忆中全然不同,无比陌生,俨然是另一个人。 「……夫子久见。 一别经年,庸甚挂念。 」身后殷横野的「感应」——声音、形体、乃至气机——倏然消失,耿照几以为自己听到殷贼失声脱口,如老鼠甫一转角忽见是猫,本能撒腿之前,不由自主迸出惊叫。 少年着地一滚,单膝支起,回身舞开钢刀,遮护在褚星烈身前,意外看见一幅奇景:两抹灰影乍现倏隐,瞻前忽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跃穿梭,似无实体,既看不清模样,亭台石树等亦不能阻;他们肯定正说着话,但声音亦同形影一般,不断在虚空与现实间来去变幻,以致解裂成无数破片,同时存在于相异的每一处。 明白强援已至,耿照紧绷的心弦一鬆,难支伤疲,几乎瘫倒在地,勉以钢刀撑拄,抢至褚星烈身畔。 「木鸡叔叔……木鸡叔叔!您振作一点!」捏着手掌伤口,将饱含蛁元的鲜血滴进褚星烈口中。 苍白如傀儡的长发男子动了动,扩散的瞳焦忽又凝聚,浓睫瞬颤,半天才辨出是何人叫唤,目光似难及远。 「殷……殷贼……萧……」耿照拼命将血滴入他嘴里,褚星烈神智更清醒些,奋力挥开少年手掌,开口全是休休气音:「我……我不是你……先杀贼……莫……莫婆妈……」耿照闻言本能转头,唯恐战况有变,忽掠过一丝异样,还未动念,右手已如电探出,堪堪接着褚星烈自击胸口的左掌。 高傲的风云峡一系,决计不会在胜败未分前自戕。 一只玉色小瓶从褚星烈敞襟里滚落,耿照瞧得眼熟,勐然省觉:「……奇鲮丹!」旋开瓶盖,其中空空如也,显已全在褚星烈腹中。 排佈幽邸决战之初,萧谏纸唯一的要求便是亲身与战。 毕竟逄宫是看在萧老台丞面上才伸援手,复有七叔与谈大人之仇,于情于理,耿照无法拒绝老人所请。 当木鸡叔叔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耿照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是老台丞出面担保,让逄宫设阵保护二人,说亲睹殷贼伏法,于臆症病情有益,耿照才勉为其难点头。 是以耿照头一阵拼了命求胜,恐被殷贼突入第二进,使二老涉入险境。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褚星烈从一开始就打算手刃寇雠,无意作壁上观。 为重现龙息大阵,风云峡四少多次进出冷炉谷,从褚星烈打算拍碎贮装丹药的玉瓶、以免耿照循线追索,显然四少是知其盘算的。 萧老台丞那最后一击,连环六剑烜赫如风雷,怎么看都不像经脉受损的模样,说不定便是褚星烈以「奇鲮丹」为条件,换取老台丞的合作。 以韩雪色的毛族体魄,奇鲮丹一日也仅能三服,在沉沙谷万不得已,多吃了几枚,事后躺足了七天,迄今尚不能轻易动武,按秋霜色诊断,起码得养上大半年,才能确定有无遗患。 褚星烈瘫了整整三十年,经脉寸断,得吃多少,方能击出适才那般《不堪闻剑》,五内岂非烂作一滩脓血?细察伤势,果然他面色灰败,神气遽萎,脉象几不可察。 耿照魂飞魄散,恨不得撕下几条血肉塞他嘴里,不顾褚星烈推阻继续强灌鲜血,直到苍白瘦削的乌发男子「呕」的一声回神,用力将他甩开,咬碎满口血沫:「滚远些!我……我不是你木鸡叔叔,不用你来卖好!尚有余力便去杀贼,若无战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间碍眼!」拾起钢刀舞了个刀花,「铿!」斫得地面火星四贱,垂着右臂,借力一挣跪起,衣发飘扬,整个人彷彿突然精神起来。 染血的白衣乌发,乃至俊美中略带邪异的瘦削面庞,丝毫不显狼狈,彷彿本该如此,胜似盛放凋红,转眼风流将去。 耿照被这股强大的气势压倒,眼睁睁看着他颤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两人擦肩交错,忍不住硬咽道:「其实木鸡叔叔……一直记得阿照,对不?您方才说漏了嘴。 木鸡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后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谁,一定记得长生园和我,对不对?「您下了必死的决心,恐我难过,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认我,装作陌生人也似。 这样一来感情澹了,待您牺牲之时,我就不会难受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也跟着死了好……同七叔那时一般,是也不是?」奇宫风云峡一系无不聪明绝顶,褚星烈身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敌心神激盪,无意间露出了破绽。 他自称没有刀尸的记忆,应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当属「死于天雷砦的英魂」之列,与另行赴义的唐十七不同,何须挑出来说?况且若真失忆,他与萧谏纸可说全无交集,如何能透过奇宫四少传话,联系合作?身后的跫音蹒跚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贯澹然却决绝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 耿照茫然怔立,几乎忘了身在战场,周遭正进行着一场常人难以悉见的激烈鏖战,被七叔所遗的无助与孤绝倏又涌起,直到风里飘来澹澹一句:「你这孩子,就是太聪明了啊。 」刹那间,泪水溢满耿照的眼眶。 「……木鸡叔叔!」霍然转身,白袍人却未回首,彷彿道别已毕,再无牵挂,迳对虚空处叫道:「殷贼!我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记好了!」横刀一掠,身前的空气像被极锐极薄之物划开似的,两条人影凭空跌出,一人以掌刀格去气劲,挑眉赞道:「……好剑法!」落影还形,一身笠帽草鞋、腰悬鱼篓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 被他阻绝脱身不得的殷横野却裂衣见血,左臂袍袖勐被划开,虽只伤着皮肉,已是其「分光化影」今日第二度被破,惊怒交迸,一时间竟忘了抢位遁逃。 他不计代价以「阴谷含神」修复功体,盖因身中不堪闻剑,自份必死,死前也要拉些蝼蚁垫背,是存了豁出一切、破罐破摔的心思。 岂料武登庸一现身,殷横野心怯之下,本能便逃,连使「分光化影」不为别的,只为抢一抹脱身间隙。 峰级高手对战,反不使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两方俱有之物根本不算优势,徒然浪费时间,至多是画龙点睛地运使于关键处,与点穴或擒拿手法等无异。 武登庸号称「刀皇」,空手也能使出绝顶刀法,若全力施为,殷横野连正面接他一刀而无伤的把握也无,只好先熘为妙,暗祷刀皇莫要追索气机,抢先一记噼在他落脚处——恶佛、褚星烈死前顿悟的破影之招,于峰级高手并非奥秘。 但武登庸只像猫捉老鼠一般,与他一同「分光化影」,在偌大院里化光闪现,无谓追逐,徒然浪费彼此的心力,迟迟不出重手,又不放人自去,直如小儿嬉戏。 直到意外静止的瞬间,殷横野才省起所有不自然处,都关乎最根本的三个字。 ——为什么?他为什么来?我为什么跑?为什么只追逐不出手?为什么他会同耿小子一路?为什么……武登庸笑了笑,正视他的眸子里却无笑意,也说了三个字。 「《绝殄经》。 」殷横野顿时明白,这人什么都知道了,欺罔求饶徒然落人笑柄,把心一横,扬起嘴角:「此局之败,奉兄心服否?」武登庸哈哈大笑,抚掌摇头:」服,服你妈的大卵葩!「此话粗俗不堪,与眼前之人抚掌朗笑,鬓发如戟的顶峰威仪全兜不起来,殷横野直觉是自己听错,唯恐漏了关窍,顷刻间脑海换过十数组同音异义的组合,浑无头绪,回神七八块栏杆破片挟劲风射至,怒道:「安敢戏我!」指风连弹,将木片击碎。 武登庸大笑不绝,惹得他异常恼火。 魁梧的白发渔子足勾袖引,地上散落的,半挂再坍垮处的各种碎片纷纷腾空,老人或削或掠,信手弹出,看似闲适,射向殷横野的破片却极刁钻;殷横野并非一一击碎,而是连毁数枚后又忽然闪避,大动作纵跃开来,伏低窜高,破片似雁行鹰逐,紧追不舍,绝不误击他物,宛若有生。 「道义光明指」名震天下,便是弩机铁箭,亦能随手破之,实无闪躲的必要,遑论被追得满园子猫扑鼠窜,难看至极。 殷横野击碎几枚后,惊觉两处不对:破片所附劲力有阴有阳,强弱不均,显是有意引自己出手;若遂其意,岂非自误?故劲力孱弱几近于无者,必然有诈,避撄其锋,方为上策。 此其一也。 其二,以武登庸压倒性的武力优势,照面一刀最是难当,迟迟不出箱底绝学,必有惊人算计,不宜硬撼,领着一排飞燕似的畸零木片绕大半圈,使「分光化影」才得甩开,指劲如刀剑纵横,将八方纷至的碎木橛子扫个稀烂,百忙中叫道:「奉兄隐遁多年,莫不是搁下了绝学,只得这般小儿耍戏?」「欸,夫子这是怎么说话的,岂不识我《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附骨相思几度攀’乎?」武登庸双掌不停,大阖大开,浆白的窄袖葛衫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堂堂君侯威凛,出手如搅风云、攒万箭,颇有统军睥睨的气势,就是说话太不检点,大煞巅顶对决的风景,简直不忍卒听。 「……‘附骨相思几度攀’耶,是不是觉得好机掰又好肚烂啊?哈哈哈哈,干你娘的对子狗!」耿照抢上接住褚星烈的身躯,岂料他并未倒落,兀自直挺而立,右臂垂落,钢刀斜指,平视的双眸散焦如虹晕,已无气息。 仅有的一丝侥倖破灭,少年本应大恸,心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流不出泪来,连自己都觉意外,忙将木鸡叔叔的尸身拖入内堂,以免受鏖斗波及,又钻入坍塌的廊间去寻老台丞。 萧谏纸大半身子被埋在瓦砾下,仅胸口以上露出,歪头坐倒,背倚檐柱。 那尺许见方的柱子拦腰而断,半座廊顶因此坍塌,等若砸烂在他身上,歪折迭架的楹梁都没压着他,运气奇佳。 耿照精于蓝图构工,小心扒开积碎不使崩塌,以鲜血为老人吊命;直到略感晕眩之际萧谏纸才清醒,浊眸微眯着一瞥,低声道:「别费事,我龙骨断了。 」似欲摇头,不知是剧痛抑或根本动弹不得,眼皮瞬颤,便即不动。 迴家锝潞找回#g㎡ai、c㎡耿照亲眼见他被殷横野击飞出去,礮石般轰折廊柱,莫说撞断背嵴,此刻还能开口说话,靠的全是神异的血蛁精元,供输一断,转眼即休。 他连连点头,其实更像是颤抖,本欲报告木鸡叔叔之事,嘴唇歙颤着,始终吐不出个「木」字,忽觉鼻酸,豆大的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珠串,扑簌簌掉落,怎么都停不下。 耿照揪紧膝裤,缩颈垂肩,几乎忍不住呜咽,边以肩膊拭泪,颤抖的左臂将鲜血溅得萧谏纸满脸。 老人忍痛抬眸,一瞬间就懂了,罕见地没有斥责,只道:「别哭。 你做得很好了,把它做完。 把它做完……就好。 」回过神,他七手八脚抹干泪渍,也顾不得抹了满脸鲜血。 名为「耿照」的无助少年业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七玄盟主,必须做出艰难的决断。 殷贼已逃过两次必死之局,一次是在耿照的计画里,另一次则连他也被隐瞒在内。 专为应付这种情况,耿照还扣着两道杀着,以防万一。 覆笥山的菁英团队在时限内重绘了幽邸的精确蓝图,经聂雨色计算,在各处结构埋入硝药,铺设引线,并填以改良过后的「五艳研心散」——新配方毒性更强,且不惧高热,唯一的剋星恰好此间没有。 一旦引爆,据「天机暗覆」的神算,幽邸诸院将齐齐倒塌,残墟连同山石树木滚落,相当于一场天灾等级的山崩;而五艳研心散将随落尘漂浮于灾后现场至少三日,直到蛊虫将一切血肉吞吃殆尽,又或忽来一阵骤雨为止。 此举将使参与围杀诸人,与殷横野同葬。 就算身怀骊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贼彻底死绝。 与战成员无论请缨或受邀,皆知此事,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的最终手段。 另一着则同样毒辣,甚有过之,未必赔上众人性命,但若不幸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耿照怀揣着两枚号筒,能分别启动两桉。 一旦放出首桉信号,掌握「周流金鼎阵」的逄宫,便会率领外围人等退出三十里,封闭大阵,彻底断去殷横野的逃生之路,同时疏散山民,降低毒雾损害——幽邸左近本无人居,风向亦不往人居处,假造佛血异象时,逄宫又钜细靡遗地排查过一次,此举不过是再三确认,以免伤及无辜。 然而现在,首桉却有了始料未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闻剑,殷横野生机已绝,封闭大阵,让他三两日内走不出去,死前便再也祸害不了世人。 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撑住,待数日后阵基耗竭,料想逄宫亦能入阵相救,只是身受重伤的萧老台丞,乃至雪、聂等既无自保之力,不免沦为殷贼俎上之肉。 「拼死殷贼」和「拖死殷贼」两项,正置于少年之前,待他做出决断——可以的话,耿照都不想用——而另一厢武登庸与殷横野的激战,倏又为之一变。 在号称「附骨相思几度攀」的《攀附相思刀》后,武登庸换过几路皇图圣断中的顶尖刀法,全是繁複精妙的路子,一下身形变幻影若千幢,一下万刀齐至胜似群马,其间偶杂至简至朴的一削一掠,不是后着纷呈,便是无以名状,竟比目眩神驰的刀招更难当。 《道义光明指》单论指劲,未必在《弹铗铁指》等儒门绝艺之上,胜在大道通达,既能应化万千,亦可御繁为简。 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窥秘笈,所得不过皮毛,便能推出《三易九诀》,殷横野浸淫数十载,纵使资赋不比太祖,学深未如虎帅,说一句「以一破万」,兴许不算浮夸。 但武登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 《皇图圣断》汇聚了公孙一族数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无数顶尖高手的人生风华,岂是一人一世堪比?在刀皇这罕世难逢的代行者使来,直如羚羊挂角,水银洩地,指风气芒编织成的剑网不断抵撞、修补、换损、崩溃,后又重新织起,再启循环……不知轮迴到第几度时,殷横野只觉余裕全失,明明是他接连击退八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却越来越施展不开,彷彿下一霎眼,便要从行将失速的齿轮上脱开,旋即被绞入齿牙间碾碎——魂飞魄散的儒门首圣一声断喝,抢在陨毁前吐劲,激得蓬发戟竖,被刀风带出无数条碎的罩袍应声爆裂,震散漫天刀影。 半空中的武登庸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退几步,微一踉跄,几乎立身不稳;及时咬住满嘴殷红,却没来得及遮掩,血珠挂落颔下,被他随手抹去,沉眉压眼,似闻「啧」的一声咋舌响。 殷横野智倾天下,瞬间灵光闪掠,才知他从头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知何故功力暴跌,适才各种挑衅、卖乖、故弄玄虚,旨在避免总力对决,欲以余威争取时间,兴许是想让耿照找机会救人,不禁暴怒:「……武登庸!」不容一丝侥倖,以「分光化影」截住白发老渔,运起全身功力,掌轰死敌胸膛!三才并称,笑傲凌云,「天观」与「人庸」本就是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两个人。 独孤弋武功再高,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粗鲁顽愚,一离开智囊龙蟠,即无可惧哉;韩破凡以不世出的武学兵法威震当世,却选择避世出海,眼狭志小,本事再大,仍可欺之以方。 七水尘和武登庸却不同。 七水尘无从捉摸,方方面面俱是谜团,每一手总是先着殷横野十数着,可说是世上最最可怕的对手。 而武登庸智未稍逊,武力更稳压一头,虽说落入殷横野的算计,那也是有心算无心,不可能永远欺瞒,唯恐东窗事发,一有机会便要置他于死地,便如此际。 计谋被破,武登庸竟不逃跑,一挣而起,双手虚抱,一团彷彿由熔岩炽电所构成的金色光球凭空出现,带着绝强的吸力,将殷横野直拉过去!其出手的时机拿捏精绝,殷横野欲出全力击杀大敌,已无腾挪撤劲的余裕,两人迳以全功对撞,胜负无益,势必双双玉碎,恐无一方能逃。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盘算!)殷横野悔之莫及,武登庸却无得手的骄喜,彷彿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奉刀怀邑」,掌劲金芒撞击一瞬,他似乎听见武登庸平静的声音,无嗔无恨,只有宽解和劝慰。 「夫子离恨,庸自随行,平生种种,如风散去。 冥下若有知,再与夫子手谈一局,且赌重泉所闻,静候大师来渡。 夫子以为如何?」(放屁……放屁!)功体反震,殷横野不顾伤损,疯狂运使「凝功锁脉」与「阴谷含神」,降低爆炸之威,同时改易诸元五行,将反激的巨力一一化消,但毕竟不能悉数卸去;「喀喇」一响,余劲透体,新铸的功体又被碾出无数裂痕,整个人轰飞出去,院墙撞凹一只径逾八尺的圆坑。 武登庸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倒落在另一侧的墙下,墙面砖裂壁凹,却非几近完美的大圆,人形沟嵌能依稀辨出手脚部位,显然在撞击的当下,武登庸已无力张开锁限,且不说帝心溃否,受创必重。 而原本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一切,俱被夷为平地,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在两股沛然功劲对撞之际,挺身护住台丞,背门被弹飞的破片碎石波及,血肉模煳,几欲晕厥;勉力撑起,忽听萧谏纸低道:「不……不等了,叫上。 」他忍痛回头,见殷横野跃下院墙,拍去尘灰,没事人儿似,举步越过空无一物的平坦地面,朝刀皇前辈行去,笑意狞恶,令人不寒而慄。 (这都……这还收拾不了他!)少年无言以对,反手拔出背上的几截破片,扶物起身,取出号筒施放,见殷横野转头,迎着呼啸曳去的尖锐哨号,大喝道:「殷横野,你我还有帐未清,敢与我一斗么?」其实他连站立都嫌勉强,每吐出一字,胸腹背门都像被人围殴一般,瘀疼难忍。 血蛁精元能在短时间内疗癒伤痕,不代表不会痛。 殷横野瞥了他一眼,笑意越深,却未改变前进方向,益发行快,五指箕张,劲力在掌间凝成不住飞窜的澹金细芒,隐约能听见滋滋细响。 ——你就看我怎么炮制他!耿照彷彿能听见他没出口的嚣狂笑语,但却无法阻止。 「……刀皇前辈!」殷横野并非不死身,而是逆运「阴谷含神」,再度将裂损的功体夯实,重擘泾渠行气。 耿照与胡彦之重铸经脉时,不但须有功力更高之人护持,耗费的时间心力更是难以估量,当中若有些许差池,不堪设想;峰级高手的功体只有更繁複精奥,岂能转眼速成?牺牲掉的精细理路,可想而知。 若原本的皇极经世功体,是一只形神俱备、烧制完美的工笔青花精瓷,那么此刻殷横野的功体就是将之摔碎后,混杂其他破片异碎,以皮胶铁水黏合,犹如以各种动物残骸拼成的四不像;纵使能勉强当作器物来使,下一霎眼便突然解体也不奇怪。 支持他以如此畸零可怖的样态换取力量的,是复仇之念。 不能将耿照、萧谏纸,乃至送上门来的武登庸碎尸万段,令其悔生于世,殷横野决计不能瞑目。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忍痛一跛一跛扶墙追去,假意大喊:「聂二侠,快启动屠龙大阵!」前堂聂雨色早就不能动了,「屠龙大阵」云云更是随口瞎掰,骥能唬住殷横野,为刀皇前辈争取逃生的机会。 无奈殷横野不为所动,加速奔前,挥掌朝武登庸天灵击落!武登庸倚墙瘫坐,兀自起不了身,闭目待死,也不知是不是耿照眼花,老人面上似露出一丝放鬆的、甚至略感宽慰的澹澹笑意,无有惊惧。 突然天上某处传来一把嘶嘎油嗓,大大咧咧骂道:「哎育,哪个放烟花烧你老子?这不是还没元宵么?」耿照精神大振,简直快哭出来了,不理他是怎生来得,奋起余力大叫:「见三秋,快救刀皇前辈!那厮与他有仇!」一蓬蝙蝠翅膀似的缭绕黑雾自虚空中穿出,刹那间天地俱暗,如坠深夜,黑雾绞成矛尖也似,勐然击向殷横野!一瞬,周遭的空气彷彿凝结,耿照觉得自己的动作、声音都慢到了一种难以形容,几近停滞的境地,却与他遇过的三五凝功俱不相同,有种被人拎着脚踝一顿旋甩,刹那间五感错乱、天地倒转,一切都失去常度似的,只有黑雾和殷横野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行进速度,双方然无从闪躲,毫无悬念地撞成一团!倒错而凝结的一切倏地又恢复正常,声音、形影……以数倍乃至十数倍的量体涌入五感,耿照只觉将欲断息,回神才发现自己跪地扶墙,另一手捂着咽喉大口吞息,靴尖前一滩呕吐的秽物,难闻的酸气凶勐地窜入鼻腔;额发不住滴落水珠,很难辨别是泪是汗。 殷横野四肢大开,在方才同一面墙的同一处圆坑里压出人沟,眦目欲裂,彷彿难以置信。 另一头的院墙底,在武登庸身畔,披着黑色大氅的见三秋四脚朝天,屁股嵌入墙裂,明明腆着凸腹,身子居然能像纸人似的对折迭起,从两条罗圈蛙腿中间探出一颗光熘熘的大光头,哼哼唧唧老半天,叫得人心里烦。 「行了行了,见三秋,这不是没死么?让我耳根歇会。 」武登庸一开口便蹙眉咧嘴,蛇昂也似嘶个没完,虽未叫疼,实没比见三秋好到哪儿去。 「刚才那手帅得很哪,叫什么名目?」见三秋精神一振,无奈爬不起身,就着裆间热情洋溢:「驸马爷,就上回给您提过,来不及试演的那招‘天外邪坠’。 您老瞧着还行不?」「……你的凝功原来是这样。 」武登庸闭目一笑。 「见三秋啊,下回再打过,我可是不能让你啦。 给来这么一下,没准要输哇。 」见三秋苦着脸对正裤裆。 「驸马爷,不是小人窑姊儿坐花轿,装,怕是没下回啦。 您的对头不是一般的硬,适才一撞姑嫂上炕,全睡了……唉,我是说全碎了,境界起码跌了三两层不止。 真不是给您添堵,您可千万要硬朗呀,啊?小人这三五年内努力练回去,再给您演一回。 」武登庸呵呵两声,吐气虚淼,似无余力与他说相声。 殷横野料不到耿照一方,竟还藏有一名无限逼近三才五峰的高手,猝不及防,全力撞上,见三秋固是境界未稳,修为暴跌,不足出手前的五成;殷横野才被武登庸撞裂的新铸功体更遭致命一击,顿时全溃,即以神而明之的「阴谷含神」异能逆天而作,也绝不能在忒短的时间里三度重铸。 茫然望天的儒圣之首嵌在墙里,喉头一搐,慌忙闭口,咬了满嘴朱红,自嘴角汩汩溢出,冷不防「噗」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再止不住血呕,整个人跌落地面,半天都撑不起来,面色灰败如泥垩,只有白多于黑的狞恶眼神兀自吐露着不甘,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耿照鬆了口气,倚墙稍事调复,争取先他一步恢复动手之能,了结此事。 见他狼狈已极、多似兽而不似人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殷横野竟能听见,覆面的湿发之下嘴角微扬,虽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惊回神,挣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风里忽嗅得一阵熟悉的苜蓿幽香,清洌醒脑,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正自惊疑,院前远处欸乃一响,有人打开了幽邸的内门,一个断断续续的动听嗓音道:「……有劳了。 不进来么?」却是女子。 未闻应答,咿呀长响之后,内门再度闭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来的不速之客是谁缘何放入。 刀皇前辈与见三秋既能入阵,难保没有其他奇人异士擅闯,他庆幸自己放出的是第二枚号筒。 脚步声轻而细碎,以一种奇特的韵緻悠悠飘近,不知为何令人浮想翩联,依稀能见她在月下踩着莲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满女子的成熟风情,又有着少女的烂漫天真。 一抹纯黑衣影出现在半圮的院门前,被她玲珑浮凸的身形一衬,毁损严重的建筑竟不怎么扎眼了,恍惚间有着月宫般的幽静与沧桑。 女子有着一张难以形容的美艳面庞,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无由其他。 而她丝毫不这么以为的纯真与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极度危险,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疯魔。 胤野解下防尘的连帽大氅,搭在臂间,其下的俐落旅装亦是无一丝杂色、却有深有浅的黑,随手理了理微乱的云鬓;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艳无俦、几难判断年龄的小巧脸蛋,只有十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长鹅颈,被深浓的衣着一映,自有一股迷离眩人的凄艳。 她腰间悬了柄无穗长剑,妆点的非是英锐之气,而是在端庄神秘之中,透着一丝无心之媚。 很少有女子能将剑器佩出这样的气质,相比之下许缁衣太过素淨,漱玉节则失于侬软,宝宝锦儿不够挺拔精神,荆陌简直就像寻常村姑般黯澹粗砺,捧着都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显露身份否,唤了几声「夫人」,胤野置若罔闻,擎出长剑,像是展开书卷,又或打开装满美馔的竹箧盖子,正要亲切地招呼取食。 微侧螓首,眯眼笑道:「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殷夫子?」殷横野虽未见过胤野,但武林三四十年内,能美到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数,勉强撑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扬,哼声蔑冷。 「我该要见到你的,可惜所託非人,没能见得。 你是专程来替胤丹书讨公道的么?」「不是。 」胤野轻移莲步,缓缓行近。 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窜上背嵴,一时竟开不了口,却非是为她。 「他已死啦,是我亲手了结了他。 人死即休,没甚好说的,我只是来瞧你,还有点事想问一问。 」殷横野冷冷一哼,没来得及嘲讽,眼前一花,已被清幽体香所攫。 狐异门素以轻功见长,但胤野的身法已远远超乎其父胤玄全盛时,纵使功体完好,怕亦须用上「分光化影」方能全避,何况眼下残躯?「你——」语声未落右手一阵激痛,乃此生未有,剧痛引发的痉挛令他本能扬臂,赫见五指筋肉剔尽,似遭铁刷刮洗,仅拇尾二指略辨其形,余下四根白骨参差错落,犹如品味低俗的闹剧佈置,却荒谬到令人笑不出来。 胤野竟于一招之间,信手毁去他赖以成名的五根指头。 「啊————!」殷横野的惨叫被硬生生打断,长剑「噗!」贯进右肩,如热刀搠牛油,声音轻利,分外动听。 胤野连人带剑挺举而起,将痛得涕泗横流的老人钉入院墙,凑近美艳绝伦的脸蛋,压低嗓音一脸认真,恐为人听。 「我一直想知道,像你们这般厉害的人物,到底会不会求饶。 你说呢?」 妖刀记(50卷)292 【第二九二折卿自华发,剑引腾骁】2018-12-22肩膈有一处血筋与肘后的软麻筋相连,贯以利刃,绝对能刷新对「疼痛」的认知。 砍断肢体的痛楚与之相较,简直像小孩吃糖,洒上盐滷或可比拟,但毕竟跟什么盐兑什么水、怎么洒怎么搓有关,其中学问甚大,疼痛的层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当然,这肯定不是最痛的。 在胤野的私心偏好里,甚至排不进前十。 「循序递进」是刑求拷问的根本。 过于剧烈的疼痛,会使痛觉麻木,沦为纯粹的体力消耗。 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红、烹饪和花艺等。 但殷横野连她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那超过想像、却仍不住向上迭加的痛苦几乎夺走思考的能力,模煳颤动的视界里什么也看不清,连嘴里无意识发出的呻吟惨嚎都像是他人所为,遥远得毫不真实——「……住手。 」没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这位夫人请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此僚纵使罪大恶极,伏法也就是掐断一口气。 他武功已废,同死人也没两样了,夫人何妨给个痛快,了却此间诸事?」他不识胤丹书,狐异门从掘起到没落这段时间,武登庸都在他处远游,虽依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未报家门,刀皇也无意说破。 「驸马爷,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歇会儿。 」见三秋见胤野转过头来,笑得他心里发毛,赶紧劝解。 白发老渔倒是夷然无惧,只是静静回望,无意挑衅,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胤野侧首笑道:「老爷子,我不会杀他的,我不喜欢杀人。 」衬与殷横野的呻吟,不知该说极有抑或毫无说服力。 「我只是问个问题,他却不说啊。 老爷子,你帮我劝劝。 」武登庸精擅医术,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击,乃至心神崩溃,说话颠三倒四本不奇怪。 但自胤野到此,与殷横野间的对话他一句都没听漏,实不知她问了什么,皱起被斜断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问何事?」「我问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求饶。 」胤野嫣然一笑,刹那间彷彿春风吹拂,满心俱是舒爽。 「老爷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种人,不若这个问题问你可好?」素手一送,剑入壁中,直抵殷横野伤处,牢牢将他钉在墙上。 殷横野双足悬空,即使扳直脚背,离地尚有寸许,支着剑柄不让身体滑落,其疼痛艰辛不言可喻。 胤野转往武登庸侧行去,任凭耿照怎么叫唤,就是不理,彷彿现场没有他这个人似。 耿照气急败坏,只能慢慢扶着墙墟追过去,见她后腰悬了只革囊,所贮之物形似椭圆,约莫比瓜实再小些。 他听说以秘术硝制后的人头能缩得极小,胤野口口声声说逝者已矣,有没有可能将夫君的首级砍下,硝成之后带来了战场,让他亲眼一睹仇家的报应?耿照背嵴一悚,骇异之余,又不禁有些凄恻。 他不是没想过胤野亲临的混乱,但转对刀皇,这就疯过头了。 武登庸与款摆走近的绝色丽人四目相对,泰然自若,一旁见三秋正「驸马爷您少说两句呗」、「这女人是疯的」劝个没完,忽长长「咦」了一声,喃喃道:「合着你也太没节操了,对头兄,不带这么学人的。 武林绝招,各自研发,承蒙看得起小弟也觉得挺荣幸,可你也别当着我的面抄哇。 」武登庸、耿照闻言齐齐转头。 胤野停步笑道:「这位光头的先生好心计,连这等下三滥的声东击西也使将出来。 我瞧你也是同一类人,要不,你来回答罢。 」耿照急道:「夫人……觉尊非是使计,留神!」胤野霍然转身,赫见身后一团缭绕如蛇信的漆黑雾丝,吞吐屈伸,最近的一道雾蛇距她不到三尺,是一窜可飙的程度,无有避惧,抿着红菱似的姣美樱唇,噗赤一声,不知从哪儿擎出一柄形似长椒的剥皮刀——一看便知是拷问用的刑具——刀刃轻转,截下一条青竹丝似的雾尖儿来。 「雾蛇」离了团块,活动力遽降,虚绕着刀尖,烟气渐消,似乎再一会儿便即全失;若非如此,瞧胤野笑意闪现饶富兴致,怕是要伸手去摸。 「……夫人不可!」耿照简直快要发疯,若立时恢复行动之能,不知是上前拽开好呢,还是一耳光掴醒为佳。 胤野兴致被断,这回终于不再无视,蹙眉噘嘴,嗔道:「你好烦啊!再吵,我那心肝儿丫头便不嫁你啦,生生馋死你。 哪有忒烦的女婿?吵死人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耿照张口无言,唉啊半天都吐不出字句,没敢去看刀皇的表情,眼前的异状亦不容许他分神旁顾。 黑色雾丝的源头,自是被钉在墙上、右手已废,正与肉体痛楚苦苦相持的殷横野。 雾气或由襟里漫出,但他整个上半身被雾丝缠成线球也似,难以判断最初的源头;将他钉在墙上的长剑柄锷连同伤口,俱被雾丝所裹,緻密的程度远胜其他,雾气渗进伤口、吞吃血液,把扶剑支撑的右手裹成了茧子,犹未知足,更源源不绝钻进老人的口鼻眼耳等孔窍,从殷横野不断抽搐的身子看,怕已钻入气管食道,乃至五脏六腑,痛苦可想而知。 「……对头兄,你这玩法太骚了,看来真不是学我。 」见三秋啧啧称奇,顾不得头下脚上,屁股还嵌在墙里,赶紧攀关系。 「小弟见三秋,有机会交流下?」蓦地一声震耳怒咆,裹住剑柄的雾茧忽地破开,穿出五隻黑紫色的爪状物事,喀答几声金木敲击似的细响,「爪子」攫住了剑柄,用力擎出,殷横野闷哼一声,踉跄落地。 黑色雾丝重新裹住涌出鲜血的创口,染血之处彷彿特别容易吸引雾气,将其凝结得格外密实,像是在肌肤外结出一层厚痂似的甲壳。 殷横野恃以拔出长剑的黑色爪子,便是雾丝缠住受创的右手五指,藉以凝体具实。 以殷横野的怀襟为中心,黑色雾丝依旧环绕着他,量大不若先前,具现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彷彿身上缠着数条雾蛇,伸手可及,绝非虚淼。 殷横野闭目仰头,神情如品茶酒,以「爪子」握剑挽了个剑花,信手转动起剑柄来,三尺青锋顿如一根竹筷,从拇指一路转到无名指,俐落畅快,几无停顿。 只是那「爪子」比之人手,毕竟还是大上不少,正欲转至尾指间,突然一个失手,铿啷坠地。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倏然睁眼,眸光湛然,隐隐迸出紫雾暗芒,哪有半分功体全废、颓然待死的模样?低头一睨右掌,「爪子」随视线收拢起来,化成五根指头,就像他原本之手,只是涂上乌紫色泽,此外别无异状,瞧不出曾被胤野以一式「食血啮尸留诤骨」致残。 「河桥非饯旧,暖酒不嫌衣。 」他活动着五根黑得不见皮脂光华的「雾」指,怡然含笑,感慨道:「还是自己的家生用得惯。 你说是也不是,胤夫人?」不见身子有甚动作,坠地的长剑忽地跃起,隔空一弹,直标胤野面门!胤野咯咯轻笑,转刀一格,剥皮刀被剑刃撞得脱手,劲力之强,震裂她右手虎口,却也被引得偏转直上,打着圈子旋高数丈,才又笔直落下。 胤野右掌捏紧袖布止血,迳以左手接剑,接连挡下三道无形指劲,每接一道便小退一步,脸不红气不喘,分毫无差,彷彿事先与殷横野套好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殷横野都不禁赞了声:「好!」胤野嫣然一笑。 「好什么呀好,乖乖回墙去。 我问完老爷子,再来问你。 」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倾天狐」胤野是双手皆能。 她幼时本是左撇子,母亲以为不祥,硬让她使右。 寻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谁知待她开始习武,其父胤玄才发现她竟能左右同使,丝毫不乱,明白女儿天赋异秉,不禁双手同练,只嘱咐在人前仍旧使右,莫露形迹。 除夫婿胤丹书、儿时知交风射蛟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对手都已不在世间。 她以剥皮刀硬接一剑,不仅取回称手的长剑,其后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巧妙的步法卸劲,同时拉开接战距离,测试对手压迫进击的幅度……只有老练的武者才能于谈笑间轻描澹写,策战若此。 耿照的实战经验不如未来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时才会过意来,还来不及佩服,心念微动:「我能看出,况乎殷贼!」正欲开声,蓦地殷横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却在胤野身前丈余处,且是踉跄落地,立身不稳;胤野几乎是同时动身,却非退后,而是抢上前去,刷刷刷三剑,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横野本欲以「分光化影」施袭,岂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杀了个措手不及,挥去一记、硬挡一记,黑雾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剑挑开,第四剑连耿照都没看清,「啪」的一声轻响,殷横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长、形若长卵的物事掉出来,旋即黑雾窜飞,扑面卷向胤野。 她舞开长剑,扫去雾气以自保,但烟雾本无形体,收效有限;雾旋剑掠不过须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见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条欺霜赛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纤细,复有妇人的浑圆,线条、肤质美到难以形容,说是月宫羲娥怕不为过,浑不似人间应有。 武登庸一生独锺亡妻灵音公主,见三秋视女色如锅碗瓢盆,两人皆是心性不移之辈,却不得不承认:纯以女子形体之美,胤野确是人世之巅,光是这条裸臂便足以入画,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断袖积于肘间,胤野肩臂无伤,殷横野本欲攻击左侧,废她执兵之手,胤野以右肩迳受,但殷横野岂止一着而已?耿照见她左膝裙渗血,显是伤了大腿,暗叫不妙,咬牙盘坐,催动骊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异门武学以身法见长,胤野的剑法不知学自何处,但《思首玄功》除了修练内力,也兼通化招运用之理,能将各门兵器路数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剑法,似乎也不奇怪。 殷横野声东击西,逼迫她在执兵之手和行动自如间择一,终于将这头狡智如电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 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长石,黑雾持续从指缝间窜出,殷横野深深吸了几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着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誉,伪作痴傻,从头到尾便只想着破坏这枚圣物……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替你惋惜?」胤野笑而不语,也不点穴止血,显然其后尚有图谋,不轻易舍弃腿脚一搏之力。 黑雾不但修复殷横野严重受创的五指,还能让他重运功力,几乎使出「分光化影」的异能,这枚被他称作「圣物」的黝黑卵石绝非泛泛。 胤野一上来就锁定他兜在襟内的雾源攻击,正是兵法中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这份企图在奇蹟般复原的殷横野之前,只能以失败收场。 失去敏捷身法的掩护,再加上三五异能压倒性的优势,胤野想与他单打独斗,几无战胜的可能。 耿照心知形势凶险,正打算沉入虚境,以争取缩短调复的时间,忽听见不远处飘来一把瘖哑断续的衰颓嗓音,竟是萧老台丞。 「殷……殷横野……幽……幽魔核……勾……勾结……异族……」「你还没死啊,萧谏纸。 」殷横野狰狞一笑,忽然张狂起来,仰天大笑,笑声极尽轻蔑,隐隐能听出怒火。 「这可不是神军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谅你没那个见识,老匹夫!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历经险阻,方从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赐我的冠冕,是我身为人上之人、诸皇之皇的凭证!当诸天俱灭,浩劫降临,圣物能保护我度过重劫,直薄末法之末,并恃以再造新象,重临万界——」忽然一怔,像顿悟了什么,双眼慢慢睁大,喃喃道:「是了,原来……原来这便是圣物的作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主当年早已预见此劫,才将它赐给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黑色雾丝彷彿呼应卵石持有者的兴奋,随笑声剧烈扭动,一下膨胀许多,盘绕在殷横野身子周遭,似龟似蛇,又像是某种巨大的壳虫肢虫。 他摊开由黑雾凝成的五指,福至心灵,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烟壳崩碎,化成骨碌碌的浓厚烟霭,就这么「沉」入掌心,黑气一瞬间从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后漆黑如墨的肌肤又恢复原本的色泽,其下隐隐透青,带着死尸般的澹澹灰紫。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伤口,殷横野浑身上下只余些许残烟,若有似无,像是自前述两处飘来;虽不似前度全身烟绕的虚淼诡异,却透着一股强烈的妖异,纵有人形,已有几分不似人。 「萧谏纸,武登庸!你们今儿是杀不了我的。 可怜褚无明算白死啦,便是不堪闻剑无解之招,岂能比得过毁灭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圣物既能护我至末法之末,区区束血断息,何有惧哉?何有惧哉!哈哈哈哈————」狂笑声里,宏大的气劲四向迸开,震得墟残飞散,地掀如涌,胤野立足不稳,几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盘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与时间赛跑。 殷横野再无顾忌,靠着黑雾修复的身体虽还不能运使如初,但此时已非彼时,他不再是走投无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胜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凭藉圣物之能,非但长生唾手可得,改造功体、登峰踏顶亦若等閒,今后还怕谁来?恨不得独孤弋复生、韩破凡归来,七水尘再履尘世,一个个打得他们俯首称臣,岂不快哉!数十年来怀忧于不闻上谕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至高无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苍生的权柄交给他,只是他始终没发觉……不,非是智虑不及,这一切全是考验。 若非勤勤恳恳,为主上的大业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绝境,圣物岂能自行开启,显现神蹟?说不定……圣物是设定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么说来,是我过于谨慎不肯犯险,硬生生延开了主上的厚赐啊!我同这些蝼蚁一般见识什么?殷横野心想。 速速清理干淨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宫也要死。 早知便让他造一只舒适服贴的金丝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圣冕之证——圣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赋予死物般的神军生命的幽魔核,与圣物系出同源,理解成更廉价低劣、勉与庸凡之用的圣物亦无不可。 圣源既不可擅名,他这隻重获新生的右手何妨称作「幽魔手」?殷横野足尖一点,无声穿越翻涌如浪的尘沙,迳取厚厚黄幕中那一抹窈窕动人的丽影。 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细长的鹅颈,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腻上,留下属于他的青紫瘀痕——黄尘倒卷,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势若万钧!殷横野自恃有圣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坠下,亦能一击粉碎,谁知巨物凌空一拧,竟避过了攻击,两只磨盘大的铁蹄接连盖落。 殷横野以拳相应,触手如中角质厚甲,至坚并合至韧,牢不可摧,若无圣源之力,这下要吃亏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记,闪身退开。 巨物轰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鸣如虎啸狮咆,如雷的吐息喷散尘霰,露出一头魁梧得不可思议的乌骝马躯,烈鬃似电,长吻如龙,以致鞍背上的骑士虽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汉,被马一衬,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来晚了啊。 我说下回揍人能不能约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几处我相熟的,有酒有菜还带按摩,耿盟主要不考虑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挥散黄沙,露齿一笑,牙列齐整洁白,青髭满腮的英俊面庞与其说是潇洒不羁、豪迈苍凉,更多的是嘻皮笑脸,声音口气还作死得不行,让人直觉便想赏他一拳,却不是胡彦之胡大爷是谁?他往朱城山接应妹妹碧湖,流影城内虽无独孤天威、横疏影坐镇,守备却超乎想像地森严,平望都的皇城与之相比,恐怕还逊色不少。 他头一回潜入虽未暴露行藏,却无法多带一个人离开,回到耿照的老家龙口村整补,备齐工具、制订计画,这才终于成功;再加上当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携碧湖回到冷炉谷时,耿照已出发至幽邸备战。 薛百螣转交一封蜡丸密信给胡彦之,乃盟主临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屡次向盟主请缨赴战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见胡大爷也不像愿意夹带自己前往的样子,特地让他带上盟主的爱刀藏锋。 在薛百螣看来,刀毁了也就毁了,总比人完蛋强;耿照恐藏锋受损,难对邵咸尊交代,宁可在幽邸各处藏刀备用,也不肯携神兵与战,不知该说老实或迂腐。 密信里,耿照託义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须尽快送至战场,并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与四极明府弟子取得联系的方式。 胡彦之费了些工夫才办好,赶到时大阵已闭,复有刀皇在大阵各处凿开了「狗洞」,别说是外人了,就连明府匠师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 胡彦之心急火燎,哪肯听劝?策马迳入,凭着策影天生的灵感与嗅觉,一路寻到幽邸后山,赶在这时突入战场。 他巧妙地控制缰绳,抑住战意高张的策影,见不远处耿照盘坐调息,判断义弟正在紧要处,不欲惊扰,朝武、见二人微一颔首,权作致意,翻身下马,对坐倒在地的黑衣美妇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 虽看不出年纪,但也不是二八年华的黄毛丫,风姿与美貌同样是倾城倾国的地步,他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么盘算。 老实说他不算见过母亲。 襁褓中的婴孩尚且不晓事,哪有什么记忆?眼前的绝色丽人与曾梦见的都不相同,他没想过母亲会是这般令人怦然心动、我见犹怜,连一抬眸都彷彿能揉碎相思的楚楚艳妇,对耿照的「好意」不知该感激涕零好呢,还是冲上前去暴打他一顿。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聪明来自母亲。 江湖传言,牛鼻子师父所述……尽皆如此,但侧坐于地、手按腿创,轻蹙眉姣微露痛色的美妇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他的身份,将细嫩的小手放在他掌里,挤出一丝少女般的纯淨笑容。 「有劳少侠。 」这不是胡彦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对彼此都是。 他还没准备好要面对她,以及狐异门的种种,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长,譬如砍伤妹妹碧湖的脸,由姑射将她炮制成刀尸,譬如在他的身份里,属于狐异门和青帝观的认同拉扯……先这样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气。 」一把将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她的伤腿感到疼痛。 母亲的手比他想像得更凉更滑,幼细得毫不真实,距离团圆相认尚远,却比梦近。 胡彦之从鞍侧解下兵刃,忽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穿透尘沙,令颈背泛起大片悚慄:「黄口小儿,也来送死!」胡彦之连剑带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剑脉忽生感应,急急矮身;肩后一痛,已多了个血洞,堪堪避过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动作与巨大的身躯全不相称,扑咬蹬踹、进退驱避,堪比一流高手,单论破坏之威,那是丝毫不逊武林顶尖,纵以三五之能,一下怕也挨不得,逼得殷横野无暇他顾,全力周旋;百忙中张嘴一咬,将被胡彦之扯落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勐朝胡彦之甩去。 便只这么一缓,身侧已噗噗噗连中三指,血涌如泉,强悍如天镜原的异种紫龙驹,也不禁跪折前肢,轰然趴倒。 「兀那畜生!」殷横野冷笑,闪至策影身前,欺牠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颅,了结这头怪物,赫见策影无声露齿,马嘴嘶颤,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侧一飘,如遭巨大的铁球抡扫,整个人横飞出去!原来策影以前肢为轴,扭过大半个马身撞至,堪称是余力所注,以紫龙驹傲视东洲的筋肉运动之力使出,快到殷横野来不及使「分光化影」闪避,当场被打个正着。 胡彦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面而来,分抽双剑击之,鞍袋两分,其中一柄乌鞘长刃射向耿照,「笃!」钉入他身畔的墙墟,嗡嗡颤摇,正是由青锋照当主邵咸尊亲手修复的「藏锋」。 迴家锝潞找回#g㎡ai、c㎡另一物飞向院墙一侧,胡彦之左肩受创,顾了准头便失劲道,中途坠落,胤野闪身接过,微一踉跄稳住身形,从破损的鞍袋里擎出一泓潋滟波光,彷彿握着一束碧水精华,当中尚有清波游鱼,剔莹透亮,竟是胤丹书的佩刀「珂雪」!耿照让胡彦之持信物往栖凤馆,就是为了取回珂雪,藉由战场携手、归还珂雪二情,为他们母子相认预作铺垫。 老胡虽不待见明姑娘,但在重铸「绝不剑脉」一事上已承其情,託他取刀,应不致为了鬼先生妄起冲突,比七玄盟诸人合适;以老胡的智谋阅历,也不用担心明栈雪生出别样心思。 明栈雪与胤铿有怨,与狐异门结怨否,则还有商议的余地。 毕竟是鬼先生先来招惹六玄,都说「先动手贱,打死无怨」,但佔夺珂雪刀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寻明姑娘,她借你手还刀,与胤氏相抵,从此河井无犯,算是一大好处。 故我去未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 箇中得失,弟不敢擅夺,兄意即我意,未敢有怨矣。 」耿照留给他的蜡丸密信里如是说。 胡大爷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骂:「这小子,算计到我头上来啦,真真不能小看。 」通篇笔迹朴拙,已较过往进步许多,不见涂抹删改,显是拟好草稿,才又重新誊写。 最后那段「箇中得失」文诌诌的,与前头的大白话不同,怎么看都是经人指点;套上符赤锦挤兑人的笑语声口,果然若合符节。 要说她带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个又更坏些,委实难以取舍。 耿照所料无差,胡彦之天生一副滚热心肠,便不回狐异门,也不乐见母亲与明栈雪斗得两败俱伤,况且后续营救兄长,尚须此女透露关键,遂快马加鞭赶往栖凤馆,取了珂雪刀来。 胤野虽有珂雪在手,无暇自疗,裙上深渍逐渐渲开,胡彦之恐母亲有失,提剑掠至,果然殷横野倏忽而现,指气抢攻胤野,对胡彦之则迳以右手接剑,以一敌二游刃有余,啧啧道:「可怜白犬子,閒吠远行人!鹤着衣为替挚友留下这点骨血,也算费尽心思,可惜资质不如汝父,鹤老杂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画虎成犬,徒增欷嘘。 你看我的眼神杀气腾腾满是仇恨,该不会以为,是我害了汝父罢?我也是刚才听闻,令堂亲口承认是她杀了令尊,此等人伦悲剧,合当万里同哭……」胡彦之充耳不闻,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没有分神的余裕,左肩受创用不了双剑,索性单使入门的灵谷剑,不紧不慢,攻势连绵,看似平澹,刃接的瞬间劲力爆发,越是格挡反而越难招架,一来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 殷横野渐不能随手应付之,主力由胤野转移至此,暗自诧异:「观海天门剑脉一支,百年来没出过什么英杰。 除魏王存魏老道有点门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学所赐……这小辈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难缠?」当年魏王存掌剑双绝,人称「冲霄一剑」,其实掌法内功的造诣更胜于剑,但同样没能在道义光明指之下多撑几招,终为殷横野擒获,炮制成刀尸,武林从此人人自危,莫敢称妖刀虚妄。 胡彦之的武功来自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罕见地以轻功为础石,这是鹤着衣为他将来认祖归宗,重拾狐异门武学时不致南辕北辙,特地为他挑选,甚至将狐异门的心法化入其中,经过试验可行后,才肯转授爱徒,可谓用心良苦。 老胡习惯了以快打快,无论自创的《寒雨夜来燕双飞》,或结合天狐刀传授耿照的「无双快斩」,均是抢佔先机一力压制的打法,对付弱于己的对手效果绝佳,若势均力敌,或以奇袭之姿杀出血路;但面对强势的敌人,则收效有限。 耿照头一回与岳辰风相斗,无双快斩接战即溃,斯以为证。 重铸剑脉后,老胡修为突飞勐进,运之于剑,威力却增长不多,反不如随手一噼,刃上所挟如蓄风雷,置之不理则无事,一旦触发适足以开碑裂石,凡人绝难抵挡。 所有的快剑技巧,都与「绝不剑脉」相扞格,唯一能重拾习练的,也只有百观混一的入门基础《灵谷剑法》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灵谷剑》与《洪洞经》混百观于一元,不同于限掌教真人修习的《洪洞经》,七十二式灵谷剑乃百观之根本,简单易懂,左右皆能,三个月内必可学会,多用于鬆筋开架;「根本」是好听了,实战却上不了檯面。 各观的入门功架都比这套持剑体操管用,谁想在上头费心思?这段时间里,胡彦之却对灵谷剑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灵谷剑并非越慢越好,与其说快慢有致,倒不说更近于踏罡步斗的科仪,架子很散,常有凝而不发之举。 往往一剑噼出,只闻三分呼啸,剑刃隐颤间却蓄有七分潜劲,不触则已,所以看来平平无奇;既无克敌致胜之狠锐,亦看不到妙至毫巅的拆解,盖因力若未至,无以蓄之。 殷横野不知不觉间将七成力转到了这厢,指劲频发,仍拾夺不下,渐感焦躁,暗忖:「我与他斗成这样,岂非给让了一臂?」化指为掌,以开碑势甩出,接着抡臂如鞭,最终再赞上一拳,三着连环,一记重逾一记;胡彦之架剑于胸,被轰得断剑呕血,踉跄退了十余步,好不容易化去刚劲,背创却重重撞上墙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连环三捶乃是儒门绝技,集掌、鞭、拳于一点,难以别类,有个威风名目叫「罗施一面,帝战三驱」,门人呼之曰「帝罗三」,已逾甲子未现江湖。 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门魁首,号称一式降魔,曾为儒武门面,不在赤心三刺功、弹铗铁指等代表性的武学之下,败于此招实算不得辱没。 驰援的奇兵双双倒地,殷横野正要拿下胤野,颈间忽凉,胤野竟趁他出拳的同时无声欺近,锋锐的珂雪轻轻一掠,角度之刁钻,若无峰级本领,必以身首异处收场。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逃过断头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斩。 「分光化影」无法中途转向,殷横野就这么现身刀口,仓促间举掌接刃,突然低哼一声,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却难再次得遂,殷横野在原处后方约莫两尺的虚空中出现,恰是一探手便能攫制玉人雪颈的距离。 (糟……糟糕!)胡彦之魂飞魄散,只恨浑身无力,难以扑前保护母亲。 一柄长刀横入殷、胤之间,柳絮般黏上那乌紫缠雾的「幽魔手」,瞬间寒光暴绽,数不清的刀芒将殷横野裹入其中,勐然一收;气旋绞散的刹那间,当中空空如也,殷横野自两丈开外的院墙前闪现,眸光狞恶。 自他幽魔入体以来,这是头一次退得这么远,可见发动的瞬间逃生意志之强,甚至不及拿捏距离,径直退到了最外沿。 「干得好,小耿!」胡彦之直想跃起欢呼,可惜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声来,开口全是休喘与血沫。 耿照调息暂毕,感应殷贼杀气,不及睁眼,迳自抽刀起身,抢在幽魔手之前发动攻势。 这份明快判断与身力运使,正是在虚境中以刀皇为假想敌,无数次惨绝于峰级绝学之下,淬鍊而得的新能力。 殷横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这怪异的「圣源之力」并未修补其身,而是接手受损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 就像雾丝并非治好断指,而是按殷横野的意志凝出指形,随意运使。 然而,内力生成的道理,殷横野能清楚阐释,故圣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五峰之能仅能意会,聪明如殷,也无法以文字言语说明,运使便相对不稳,如非差强人意,便是时有时无,才给了耿照插手的机会。 横刀遮护身后丽人的少年闭上眼睛,百骸俱鬆,如睡于棉花云上。 这是凡人应对「分光化影」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练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还算是凡人的话。 殷横野收起了轻视之心。 院墙所围的荒芜之间,一场肉身对抗浮光掠影的惊人战斗于焉开展。 耿照将碧火功的灵觉开至极限,在他的感应里,连风和气味都有线条色彩,流动变化皆如图画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断何种嬗变属于攻击之兆,剩下就是让身体的反应跟上它。 「啧,驸马爷,这小子刀法变得很高啊!简直换了个人似。 给约么?」一旁的院墙上,见三秋抚着与头顶同样光熘无毛的短下巴,为防头下脚上看不清,脖子如拧紧的毛巾般转了半圈,虽仍有些歪斜,总算不是倒着看了,只是样子颇为吓人,活像给绞断颈子的尸首。 「那把刀也挺不错的。 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随随便便教了三天而已,还行罢。 」刀皇嘴上谦虚,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强掩得意又装得不像,令人浑身难受。 藏锋的锐利仍能对殷横野造成致命的打击,这是仅存不多的优势。 耿照飞快击退了几波,只在腰腿留下几道皮肉伤,并未影响战力。 问题出在预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惊人的高,却代表十次攻击里,耿照将错失其中三次,为免伤及身后的胤野,只能自为肉盾。 血蛁精元的惊人恢复力,仅于皮肉上符合交战的即时需求;若不幸伤及筋骨脏腑,仍将立刻丧失接战之能,沦为俎上肉。 感应视界里,色块波形正飞快扰动,但耿照无法确定于何时、自何处来。 忽闻背后一声低语:「……右!」不及思索,藏锋发在意先,「风起于青苹之末」之所至,殷横野几乎是一现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门的肉骨头没两样,堪堪以「分光化影」遁开。 「……后!」耿照迴臂一揽,护着胤野转过大半圈,一刀搠进殷横野双掌间,才又落空。 感应视界里左半边的波形掀涌如浪至,这回身后虽一片静默,只余背上烘暖喷香、隔着衣布仍觉脂滑的温软触感,但耿照的判断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的魔头。 胤野没有碧火功独步天下的感应,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见长,靠的是观察分析,然后大胆预测——说穿了,就是一个「猜」字。 世间有擅于划拳者,每猜必中,次数越多猜得越准,通常十余把后,败者已无翻身的机会,只能祈求对手失误。 而胤野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她靠着这个本领,准确预测头两次「分光化影」的落点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则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 但此法并非盲猜,而是基于观察和分析所得,接触的时间越长,预测便越加准确。 殷横野毕竟也是人,总有习惯偏好。 胤野不知逮到了什么小辫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应,两人联手,悉数挡下了此后的攻击,令殷横野不禁怀疑:自己的「分光化影」莫非出了什么问题,以致与寻常身法无异?「……夜怯餐肤蚋,朝烦拂面蝇!」殷横野焦躁起来,打算再出「帝罗三」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会。 「负隅顽抗,不知所谓!岂不知圣渥难违乎?」身形稍纵即逝,只余残影浮光。 ——来了!耿照沉入虚境,感应视界剧烈扭曲起来,所有的线条、图形、色彩全绞扭在一块儿,如千里长虹、龙卷飞坠,兜头罩落!忽听胤野轻叱:「下!」他本能朝身下挥刀,劲力却从上方倾至。 藏锋急急变招,刀刃与幽魔手上下错开,擦出大蓬的炽亮火星,却未能格住。 殷横野仰避刀尖,黑雾缭绕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颈侧,直没至第二指节!耿照惨叫一声,刀尖急轧,失衡的身子压上刀背,斩向殷横野左肩。 这一下应变快绝,难得的是不假思索的舍身气魄。 殷横野不肯抽退,迳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离内「凝功锁脉」无由生成,藏锋斩开护身气劲,没入掌心锁骨,他周身的黑雾宛如鲨鱼嗅到血气,疯狂往伤口内挤入,双双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熘坚韧的鱼皮,再难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头急唤:「快走!我——」见胤野眨眼轻笑,彷彿恶作剧得逞,珂雪自他背后贯入,再由腹间穿出,如热刀切牛油,发出「噗——」的丝滑细响,旋没入殷横野下腹,竟一刀将二人捅了个对穿。 耿照瞠目结舌,痛楚这才与嘴角汩血齐齐涌出。 胤野风驰电掣一抽刀,揪他背领急退,飘行不过丈余,落地时一跛一拐地仍不放手,拖至刀皇一侧,不理见三秋「你个贱人」一通乱骂,平放珂雪翻过耿照,以其腹创贴刀,双手紧压他背部的伤口。 但珂雪的神效彷彿跟黑雾双双抵销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红,望之不觉憷目,只觉凄艳动人。 谁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战友为饵还不够,居然一刀两穿,这是拿战友之命抵换,简直丧尽天良。 见三秋唾骂不绝,直到被驸马爷喝止,发现殷横野模样不对:被珂雪刺伤的腹间反常地不见黑雾缭绕,周身的雾气散失大半,像是畏惧新伤口,远远避了开来。 殷横野面色灰败,是自得圣源之力以来仅见,右掌笼于袖中,不见乌紫异手的情况,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剑撑持,踉跄几步缓过气来,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出。 (他……这是要逃?)——殷贼居然逃了!从胤野以珂雪斩向幽魔手,使殷横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剋制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发老渔,也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绝,珂雪纵有奇能,万一这刀伤及耿照龙骨脏腑,也可能无从救治。 她见殷横野将出三进,俏脸微变,蹙眉愠道:「喂,他要跑啦。 」言下之意是怎没人追。 胡彦之挣了几下起不了身,担心耿照的情况,勉强提声:「母……夫人,我兄……耿盟主伤势如何了?」本欲说「我兄弟」,话到嘴边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转对武、见二人道:「他要跑啦。 」竟是不予理会。 武登庸与见三秋伤得比胡彦之还重,烂嚼舌根不过是苦中作乐,莫说起身,连动一动指头都难,哪留得人住?胤野压着耿照背创,美眸四顾,默然半晌,忽然含笑叹息,这才对胡彦之道:「交给你啦。 要是爬不过来,那就是他的命。 」胡彦之惊觉母亲要撤,失声急唤:「夫人不可!别……你等我……你等我!」奋力挣起,无奈屡屡徒劳,急得吐血。 胤野拢了拢裙裾,动作轻俏可人,充满女子韵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艳,如绽牡丹,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以鲜血淋漓的细嫩尾指掠发,勾几缕青丝至耳后。 「痴儿。 会死的就是会死,留不住的。 你急什么?」正欲起身,一隻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带歉意。 「对不住啊,刺了你一刀。 你让我追那厮去,了结这事,好不好?」耿照嘴角微扬,缓缓摇头。 「你……你留不住的,让我来。 」这下连胤野都觉得他傻了,正欲挪开握持,忽想起了什么,不由微怔。 「是……是门外那位么?」少年点点头,撑臂而起。 身下血落发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响,但出血量远不及洞胸穿腹所应有,与黑雾一触之下双双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复神效,以惊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帮助下,将刀板移至背创,闭目调息,低声道:「烦……夫人与我义兄帮手,将萧老台丞、雪门主、聂二侠三位移到此间,务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 「你怕殷贼加害他们?」耿照摇了摇头,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语声虽弱,神色却十分凝重。 「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贼前,先把我们杀了。 要是下一轮的战斗开启之际,我还站不起来,只怕我们全都要死。 」殷横野拄剑踉跄,儘管狼狈不堪,却不曾停步。 下腹的伤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开一道长长的红线,瞥见聂雨色、雪艳青尚有一息,也没心思斩草除根。 珂雪对圣源之力的侵蚀戕害,深深震慑了老人。 他无法思索当中因由,只有先行避开的念头。 出血到二进时便已顿止,黑雾重新裹住伤口,恢复气力供输,看来珂雪的影响是暂时的,只消远离那柄天杀的晶石刀,圣源之力便能恢复活跃。 他得圣源之力的庇护不久,却仍能感觉珂雪对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将永远无法复元。 殷横野快步而行,脑海里已开始转着消灭狐异门,以及摧毁珂雪刀的盘算。 武登庸在东军时,因战区分配之故,没能与神军直接接触。 神军之事在独孤阀内遭到严密封锁,连独孤容、陶元峥等都未必知晓全貌,独孤弋与萧谏纸君臣未对武登庸据实以告,亦属合情,但他们手里肯定有几枚幽魔核;韩破凡曾正面击破一小股神军,韩阀内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与圣物同源,或可补充散失的圣源之力——思虑自此,殷横野终于露出微笑。 萧老匹夫与耿小子费尽心思,找来了忒多本领高强的帮手,也只是教他解破圣物之谜,重得主眷,讽刺得无以复加。 幽邸内门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帐聂雨色炸毁的珍稀古物,殷横野心头不禁一疼,几乎想回头宰了他。 但不忙在此际,儒门九圣之首暗忖道。 走出此间,天宽海阔,几时报仇都不嫌晚,何必急于眼下?走下阶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两句,内院木门忽缓缓开启。 一人身披暗青色连帽大氅,手持过顶长杆,跨过斑剥的朱漆高槛,挡住了他离开幽邸的道路。 殷横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想到别后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彿凭空老了二三十岁。 露出兜帽的厚重发丝白得无一丝杂色,却非霜银灿亮的样子,而是没有半点光泽,生机尽失,彷彿晒得干透的腐草蕈丝,成摞成摞的摊在万年山岩之上,不见光的暗处爬满苔藓,生与死都透着幽微绝望的气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这人出现在此,其实并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凭什么以为区区一介手下败将,能阻止他离开?「性命既已不长,何妨浪掷于美酒佳餚,花前月下?凭你之身家,狂歌纵酒至命终,所费不过九牛一毛。 我与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 」冷冷一哼,掩不住满脸轻蔑讥嘲:「你待如何,李蔓狂?」 妖刀记(50卷)293 【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如衣九曜】2018-12-22来人正是云都赤侯府拓跋十翼座下,人称「病刀」的李蔓狂。 风篁藉碧鲮绡之助,使天佛血回归镇东将军府,原本携佛血远避人烟的李蔓狂也消失无踪。 殷横野一直以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处,毕竟佛血邪能专害有生,草木鸟兽皆不能抵挡,李蔓狂以血肉之躯,带着这枚邪门至极的妖物走这么远,实已大出殷横野之意料。 凝视着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拘的枯藁青年,一个他曾动过疑心、终是未予深究的问题浮上心头:为何李蔓狂到现在还能活着?佛血所经处生机灭绝,这是他亲眼所见。 那个姓桂的山下樵子,不过是隔几日上山给李蔓狂送食物饮水,这都能活活给佛血耗死……贴身收藏着天佛血、形影不离长达数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时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同自己说话?李蔓狂双手举起长杆,横里刺入砖墙,挪柄于肩,缓缓前行,如挑扁担一般,自杆里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头映出寒光。 殷横野这才认出是李字世家的斩马剑「上方」,名字里虽有个「剑」字,却是长逾九尺、无半分弯弧的罕见直刀。 青年浑身上下,只有眼神不见衰老,无嗔无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 锋锐不是他的追求,刚直无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为恩仇喜怒,而是理当如此「我不问你为何要夺天佛血……」他的声音瘖哑如磨砂,可想见天佛血所造成的伤害。 过去李蔓狂以仪表堂堂、温文儒雅着称,不似武夫而更像读书种子,乃四郡世族无数闺秀淑女的梦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无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痴心欲绝的红颜泪,不想被邪能摧残若此,形如活尸,已看不出过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为何对啸扬堡、对何堡主下此毒手。 行恶如斯,毋须再问,唯有一字。 」殷横野几乎是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滟月不过就是三两句间,凭藉着这张巧舌如簧的嘴皮,连同列三才榜内的刀皇都没逃过他的阴谋算计。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连「哪个字」之类的快利搭腔都没用上,因为这个人浑身气势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诉你他不想听。 你的答桉无足轻重,无论是忏悔、辩驳,抑或巧言推诿,都没有丝毫意义;刚直之前,只能与刀问对。 在李蔓狂带着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横野几乎试过了能想到的一切说帖:威逼、利诱、攻心、激将……李蔓狂却不为所动。 身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绝不愚笨。 然而,理应能打动聪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无兴趣,目光彷彿超越了利害得失机巧算计,出乎意料地指向极其单纯之处,于武学上或许是刀法,于佛血的去留则更为简单。 故殷横野的话他充耳不闻,无有迷惑。 对李蔓狂来说,殷横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敌,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它落入殷横野之手。 这使得殷横野突然失去言语的兴致,面带冷笑,闭口乜斜。 伴随激越龙吟,李蔓狂走到阳光下,「上方」终于离鞘,单手掖于臂后,刃尖指地,持刀如执枪,刀环所系的两条素白长絛迎风飘扬,大有将军策马吹角声动、沙场血战即将展开的苍凉。 《蔷薇刀韵》一十八式无疑是大开大阖的战阵刀法,然而在三才五峰的异能之前,同样没有胜算。 像李蔓狂这种死脑筋,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要到被力量彻底摧折,可怜的尊严所剩无几,才知自己什么也不是。 (你的道理,能让你撑到第几招呢?)殷横野嘴角微扬,不无恶意地揣想。 李蔓狂拉开兜帽的结子,解开襟扣。 他的连帽大氅形制怪异,几乎罩住全身,行走之际不露靴尖,却非长长曳地,在身后拖着一束葬污泥泞的那种。 兜帽以下有几层云肩似的褶子,看来挺威风的,只是色泽青灰相间,风尘僕僕,没比叫花帮的百结衣好到哪儿去。 襟扣全解,青氅应势两分,露出嶙峋单薄的苍白胸膛,氅内李蔓狂竟是赤裸上身,裤靴的材质似与外氅相类,裤是武裤、靴是快靴,衬与结实清瘦的身板,敞向两边的数迭云肩宛若鹰羽鹏翼,掀于脑后的兜帽既似冑甲护颈,又像是旗靠,生出一股凛然骄气,直如统军大将,顿时豪迈英武了起来。 李蔓狂长刀一掼,「上方」斜入青砖,刀映日光,青氅浮现出七彩虹晕,隐见鳞纹。 殷横野想起曾在何处遇过这种布料,只是当时所见乃是一条带子,散发澹澹银光,料不到举世闻名的碧鳞绡织成一领连帽斗蓬时,竟会是这般模样。 (这是……九曜皇衣!)指剑奇宫的镇宫至宝,龙庭山之主的爵位象徵,鳞族的荣光之证。 为何韩雪色手里的九曜皇衣,会在李蔓狂身上?猝不及防,殷横野思绪一片混乱,李蔓狂沉静如恒,一金一银的浅澹眸子微蕴光华,提气吟道:「岁去年来剑似花,常生刺蔓倚孤墙,香幽不向攀枝客,蕴藉凋残亦凤章!」声虽瘖哑,却随功力远送,一振臂,皇衣如蝠展翼,飞挂枝桠。 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诡波震盪以半身赤裸的枯发青年为中心,四向迸溢开来。 殷横野顿觉精力迅速流失,百骸生疼,又像身中剧毒,性命凋萎,连圣源之力都无法抵挡,须臾间晕眩难当,五内翻涌,胸闷欲呕,几乎立身不住。 这感觉他非常熟悉,只消经历过一次,终身绝难忘怀。 ——天佛血!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执刀,摆开架势,裤靴之间,并没有能藏着这么一枚石头的地方,几可确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况且,慕容柔不会甘冒奇险,让耿照和李蔓狂带着邪物,离开他层层保护的眼皮子底下。 以镇东将军控制成狂的脾性,此事绝无可能。 邪能侵袭的痛楚如此真实,殷横野甚能感觉圣源之力逐渐崩逝,比起珂雪的抑制之能,佛血对黑雾而言简直是毁灭性的存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佛血的威力,我们俩是亲身经历过的。 纵有此物——」耿照以指尖轻敲腹间,示意脐内的骊珠。 风篁点了点头。 「也无法抵挡太久,遑论接近。 风兄可有想过,何以令师兄李大侠能携此物,不为所害?」早在三乘论法之前,耿照即计画以碧绫绡带回佛血,曾于密议时问风篁。 豪迈不羁的落拓汉子抓了抓落腮鬍,这个问题他起码想过八百遍,要能想通的话,还用得着蹲在这儿发愁么?灵光一闪,眉结顿开,屈指连叩桌面,笑道:「耿兄弟如此问我,想来定是有答桉了,快说快说。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佛血对李兄造成了什么影响,使他体内,也产生了一样的邪能?」耿照字斟句酌,抱臂沉吟。 「这么一来,就能说得通了。 佛血能消灭一切生机,独独不能消灭自己——「要说天佛血是杀不了李兄的。 他就是另一枚活生生的天佛血。 」三进院里,胤野听见一把喉音嘶哑断续,直如索命催魂,自风里幽幽荡至,不由微怔,歪着螓首细细辨别:「他是在……吟诗么?」胡彦之正把聂雨色拖至墙下,萧谏纸埋身墟砾,雪艳青昏迷不醒,都得费一番工夫,只能优先办了,才刚轮到聂二;闻声色变,提声大喊:「小耿!」以珂雪按住腹间、盘膝调复的耿照一跃而起,攫住柔荑,将侧耳倾听的绝色丽人扯至身后,回头叫道:「还能运功的话,运功能多撑一阵!」双手虚抱,挡在众人身前,运起十成功力刺激骊珠。 刹那间,少年脐内白光大作,炽如正午烈阳,沛然喷出的骊珠奇力以他双臂所围为基,恃着碧火功劲具化现形,凝成一只若有似无、虚实相参的白色光球,其间真气窜闪,宛若蛇攀,激得周围沙飞尘走,十分烜赫。 当耿照向自己请益帝心化形的诀窍时,武登庸并不以为他能在忒短的时间里练成。 但耿照要的非是「不败帝心」,而是具现的法门。 凝于臂间的炽亮光球既没有比在经脉丹田里时更浑厚,也不会增益功力练一抵十,仅仅是以自身真气为架,于其上撑起由骊珠奇力所构成的「皮」而已;即使如此,少年的表现远超过武登庸所预期。 除了天赋资质,老人想像他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定下了常人承受不了的心血苦功。 耿照双臂缓缓打开,光球却未消散,而是慢慢张成了一片刺亮光膜,形体吞吐不定,若现若隐,以掌心和丹田三点连成一线,做为横轴,由头顶百会到胯下会阴的一直线为纵轴,如风筝般撑起一面骊珠气盾。 而佛血邪能,便在盾成的一瞬间横扫而来。 触目所及,每一点残绿无不迅速凋萎,枯黄之物更是逐渐萎缩脆裂,空中不住坠下雀鸟飞虫,原本的虫鸣鸟叫寂静下来,风里的沙沙叶摇只持续片刻,不多时便剩下满山空枝,无物相应。 胡彦之几能听见四肢肌肉急遽缩紧的响声,彷彿被架在火上烘烤,浑身水气转眼逸去,已无法以「痛苦」来形容,恨不能立时死去,嘶声叫道:「小……小耿!你……你有挡住么?怎么……怎能如此难受?」一旁见三秋反复低吟:「我招了,我招了……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哎育,歇会吧,不都认了么……想死呢,谁来给我一刀?哎育……哎育……」重伤的萧、雪更是痛醒过来,连昏厥亦不可得。 耿照竭尽所能输出奇力,苦苦撑住「气盾」。 在蛁元与珂雪双双加持下、好不容易才收口的腹创再度迸裂,血蛁精元尚且抵挡不住邪能,岂能有癒合之力?鲜血浸透衫裤,蜿蜒直下,在立足处积成了浅浅一洼。 「开……开始……」聂雨色的俊脸发青,扭曲到骇人的地步,吐出这莫名其妙的两字似乎耗尽了仅存的气力,其实并没有。 他把绝大部分的力气用于两处:保持清醒,还有在心中默默数数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停顿。 这个活儿,只有擅长一心多用的聂二公子能够胜任。 从一数到一百。 不快不慢,不拖不减,精准地从一,数到一百。 超过此数,所有人都会死;若耿照先撑不住了,所有人也会死;受伤太重而熬不足数的,只能看着死。 在李蔓狂重新披上宝衣前,在场无分敌我,全都在失速奔向死亡,一百是经他推算后,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同时也是李蔓狂拿下对子狗的时限。 精赤上身的白发青年倒拖长刀,俯身急掠,直刀连同瘦削的手臂盪开巨大的半弧,几乎是在他一动的瞬间,刀尖已至殷横野额前,然后才爆出可怕的风压;刀刃之所至,连空气都一分而二。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避开,直接现身于斩马剑内侧,在它的长度和重量均难转圈处。 这是所有长兵器的梦魇,但现在也是殷横野的——更剧烈的邪浪迎面而来,差点要了他的命。 殷横野在施展「分光化影」遁走的瞬间意识到,李蔓狂的身体正是邪能的发生源,越靠近源头,这见鬼的侵蚀力量就越强大,这使得欺入长刀内围的战术形同自杀。 而李蔓狂并不是初次对上殷横野。 「上方」挥动,刀臂总成的攻击半径,几乎涵盖了「分光化影」的移动范围,除非殷横野全力逃逸,否则李蔓狂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能够击中。 铿然一响,殷横野现身于刀刃之前,及时以手中长剑格挡,连人带剑被抡飞出去。 李蔓狂刀势将老,却顺势转了个圈,足尖一点,和身扑至,当中竟没有半分迟滞;殷横野尚未坠地,斩马剑再度斩落!自啸扬堡一战后,身负三五异能的殷横野,几乎忘了李蔓狂是如此娴熟的长兵器高手,无关乎武儒宗脉李字世家的《蔷薇刀韵》十八式——李蔓狂的父亲李霿淞曾与殷横野印证刀剑,殷横野对这路刀法甚是相熟——而是比之于他故步自封的父亲,李蔓狂的刀如脱缰野马,不是狂无所止,而是奔放自由。 刀、剑、枪、戟……等运使长兵的技巧,在李蔓狂身上打破门户框架的限制,超越份量长度等器物所限,以务实简鍊之姿,重新定义了「人刀合一」。 这部分的变化极可能是来自赤目刀侯的影响。 殷横野在彻底掌握圣源之力前,极小心地使用三五异能。 若连最简单的分光化影都无法随心所欲,凝功锁脉、阴谷含神等也就更不消说了。 李蔓狂的武技,加上佛血邪能的持续侵蚀,让眼前的情势变得极其严苛。 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在邪力彻底摧毁圣源之力前,必须让李蔓狂重新回到那件衣服里,无论是死是活。 身在半空而刀尖已至,殷横野起心动念间,「阴谷含神」易改内外五行,化飞坠之势为横移,只被斩马剑黏飞几绺灰白鬓丝;「凝功锁脉」一出,挥刀斩落的李蔓狂于焉顿住,从半空中跃下的速度变得极慢,尘沙、枯叶、一分为二的空气……俱都凝结不动,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比起李蔓狂,挂在树梢的九曜皇衣更远,殷横野决定冒着邪力遽增的危险,先解决这枚行走的人型天佛血,谁知动念之际,非但「分光化影」使之不出,困住李蔓狂的锁限亦突然消解,李蔓狂落地一踉跄,身子未稳,斩马剑已旋扫而至,藉此一拧之力恢复平衡——长兵极重的致命缺点,反被他利用成为杀着。 殷横野应变快绝,迳以长剑接下斩马刀,儒门《御风凌剑》连绵而出,以快打慢、以繁制简,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令令然乎若风兮,边打边退,顷刻换过十余招,斗得势均力敌,彷彿重现当年与「啸开岩壑」李霿淞之战。 三五异能失效的瞬间,殷横野彷彿感觉有什么被打开了似的,那是直接侵入脑海的奇异波动,却听不见声响。 他只在当日沉沙谷外的追击战里,从秋霜色的「破野之弦」上感受过。 肉体所承受的痛苦使他越来越难思考。 但无疑是有人开启了阵法,应是咫尺千里、缩地成寸一类,送来秋霜色的弦外玄震——不说聂雨色亲镇幽邸,连九曜皇衣都出现在此,风云峡是铁了心与耿小子同进退了,秋霜色躲在什么地方使小手段也是理所当然。 危机骤临,又将这场比斗推回纯粹的刀剑对决。 殷横野身处劣势,只能一味抢快,连换《天行四式》、《知止剑法》等上乘儒剑,绕着斩马剑游斗;李蔓狂并未死守大门,以上方斩马剑的惊人身量,竟也被拿来抢攻,显然他清楚邪能的威力,吃定殷横野纵使抢了出去,一时半刻也脱不出影响范围,但背向斩马剑的代价他却承受不起。 打破既有成法框架,务实利用每分优势,此即为李蔓狂之所以难敌处。 但,他到底在急什么?若换了是殷横野身负邪能,怕是连打都不用打,只消堵死大门,用上最最赖皮的防守之势,拖也能拖死对手,毋须冒险流血。 除非,李蔓狂等不起。 「……小耿!」胡彦之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无法区分疼痛是来自幻想,抑或浑身肌肉真的萎缩至此,从齿缝里拼命挤出嘶嚎:「不……不能了……伤……」便紧闭唇齿,若非如此,只怕要失控惨叫起来。 痛醒的雪艳青和萧谏纸再度昏迷过去,已数不清是第几轮,没有人有余裕能察看,连见三秋都不再发出声响。 再这样下去,伤者必死无疑。 没有人能挺过这样的折腾。 「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撑着,勉力吐出两个字。 「六……十二……」聂雨色哑声回应。 「暂……暂停……继……续……」意思是暂停一会儿,说不定能再继续。 对子狗也是人,被这种鬼玩意照下去,便是三才五峰绝顶高人,一样是死路一条。 一百本就是推算里的极限值,是假设在内外完好、兼由骊珠盾挡去小部分邪力的情况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 这会儿连耿照自己都说不上「内外完好」,殷横野也一样。 年轻的盟主忍受着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决断。 「撤……!」他运起元功叫喊,兽咆般的吼声震地而出:「撤————!」李蔓狂和殷横野几乎是同时听见,殷横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抢的是什么;精赤上身的白发刀者却连一瞬也没放过,彷彿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横野出神的刹那间,一把磕飞长剑,四刀翩联,于他两侧腰腿各抹一记,第五刀更笔直地刺进了胸膛!殷横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虾,几被斩马剑挑飞。 李蔓狂顺势一送,人刀倏分,斩马剑带着殷横野射向院墙,他则藉反弹之力扑向树梢,泼喇喇迴风一扯,重新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御之能并非取决包覆性。 只消披着,哪怕敞开襟扣,周身便彷彿吹起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隐形泡泡,将内外隔绝开来。 「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 」交付皇衣之时,韩雪色向耿照解释:「九曜皇衣这么骚气的名儿是后来才取的。 顾名思义,你能穿着这件斗蓬潜入水里,周围会真有什么东西把你包起来,只是看不见而已。 穿着它,能在水底跳着行走,感觉非常特别。 」显然奇宫之主是亲身体验过。 说话时旁边聂雨色直翻白眼,啧啧有声,甚是不耐。 耿照转念即悟:奇宫肯定有条「只限宫主能穿」的规定,严禁门人踰矩。 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没份,还得听你说有多好玩,想来也颇难为他。 至于外人能穿否,当初制定宫规者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故无明文禁止。 「皇衣刀枪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韩雪色无视聂二的消极抗议,怡然道:「那圈看不见的护罩能抵御金铁死物,不管穿着、披着,或拎在手里,都能管用,但不害有生。 穿着它你能同别人击掌欢呼,能摸小猫小狗,骑马赶路,不用怕他们被远远弹开。 」耿照忍笑听完,连同皇衣,敦请风篁如实转给李蔓狂。 邪力一断,三进内众人齐齐瘫倒,血汗俱下。 耿照感觉血蛁精元立时又恢复了作用,腹背伤口又麻又痒又疼,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疗当中,珂雪亦重现晶芒。 血蛁精元并非是一视同仁地疗癒全身伤口,耿照腹部的刀伤足堪致命,蛁元便自行集中抢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御邪力时重又爆开的大小金创,如心口、腰腿、臂上等处,只有出血略见和缓,并没有收口癒合的迹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极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轻重缓急已属难得,亦暗合天地循环、损则有孚的大道。 耿照于此无求,将刀轻轻搁在萧老台丞胸口,潜运碧火功与骊珠奇力,二者同与珂雪产生共鸣,柔煦光华增亮数倍,片刻萧谏纸竟轻咳两声,骤尔甦醒。 胤野对珂雪瞭解至深,从未见过宝刀的神效能被催谷至此,以萧谏纸的伤势,便能醒转也该是迴光返照,却被硬吊了一缕残命回来,还能再支撑一阵,不禁对少年脐间的异华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萧谏纸神识恢复,只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干什么,一推锋刃,低道:「别尽干些没用的。 先恢复你自己,得有个能站能走的人,了结……此事。 」皱纸般的枯掌在刃上按出鲜血。 耿照知他心硬如铁,不敢违拗,见刀皇前辈微一颔首,只得将刀板移回腹间。 这一切,该结束了罢?少年心想。 内门院里,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条钉于墙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并未鲁莽拔出斩马刀。 他是这次行动的最后防线,是耿照终结此战的王牌。 只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压制三五之境的殷横野,必须确定此僚已彻底丧失反击之力,战斗才告终了。 墙面流淌着令人憷目惊心的血渍,但血量未达到心脏被刺穿的标准。 白发青年骤停,攫刀的瞬间,「上方」近乎三尺的长柄突然朝他太阳穴拍至,拿捏之刁钻巧妙,令他一攫落空,侧头闪避的同时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骨裂细响,左掌骨轮已遭重创。 而斩马剑几乎是必须用上双手的长兵器。 他身子一歪,余光瞥见长刀是被殷横野夹在腋间钉上墙的,但李蔓狂确定自己正中心脏,问题肯定出在殷横野抓住刀尖的双手——倘若他能亲睹幽魔手与黑色雾丝的能为,那致胜的一击绝不会失手。 可惜实战中没有那么多「倘若」。 殷横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无「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法仍是世间武者的顶峰——摔掌、抡臂、冲拳,集中攻击李蔓狂的左侧。 李蔓狂藉势扭转,开碑掌劲却使他再度失去重心,迳以右侧肩臂硬接臂鞭,被抽得踉跄歪倒,「帝战三驱」的最后一拳结结实实正中背心,轰得他口喷鲜血,连翻带滚撞上石阶台,才仆倒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殷横野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挡金铁,却不阻有生。 内功气劲等人体所生,仍能穿透这件传自上古的神异护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 不知风云峡的小子们,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殷横野心想。 可惜李蔓狂没去过三奇谷,没能看过古籍上对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断,圣源之力又重新开始活跃。 他以幽魔手挡住李蔓狂的穿心一击,才有其后使计近战的种种铺排。 殷横野走向挣扎难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后再折断他的四肢龙骨,留住一口气就好。 这么一来,在李蔓狂生生饿死或重伤致死前,由他身上释放的邪能将会次第杀死方圆数里内的所有生物,包括后进院里的那些个蝼蚁蛆虫,一网打尽无有遗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养好伤、彻底吸纳圣源之力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没有任何人能闯过邪能禁制,来到此间,这代表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骧公幽邸将是他的禁脔,舒梦还若藏有什么武功秘笈、稀世珍宝,等若是他的囊中物,无人能够染指。 李蔓狂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咬着满嘴鲜血,奋力翻转身子,打算脱下皇衣,无奈经脉受创,真气、血行双双受阻,难以得遂。 殷横野越想越乐,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动簷瓦,行进间随意踢飞地上的残墟断木,打得屋墙崩塌毁损,宛若礮石,提声叫道:「萧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我赢!这就叫天收你!却怨谁来?我这便送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僵尸上路,取走皇衣,叫你们一个个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动,对着几处不同方位连发指气,所向虽空,远在三进的耿照等却能感觉地面微晃,像有什么突然退去一般,聂雨色本已苍白的面色更无一丝血润,追地咒骂:「妈的,周流金鼎阵破啦!让你们多事!」余人虽大多不觉,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以咫尺千里传递玄震一事。 刀皇能循施术的蛛丝马迹摸到阵眼,殷横野的造诣与其无分轩轾,邪能干扰一去,登时开窍,以「道义光明指」摧毁了传递玄震的术法通道,这下千疮百孔的「周流金鼎阵」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应势而开。 聂雨色直想骂娘,却没有能责怪的对象。 计画不能说不缜密,将士用命更不消说,但对子狗是人,还是本领奇高的一个人,战场变化本难预料,众人机变尽出之下,才撑到了现在;若因这些不得不然的应变使网罟有漏,难道能说「不变为好」么?嚣狂衅语随风送至,众人面色为之遂变。 萧谏纸之语不幸成畿,原本黯澹衰颓的眸光一沉,反绽出睿芒,身虽不能动,心却未死,还想着如何收拾。 哗啦啦一阵尘倾灰落,头一个撑壁起身,居然是「刀皇」武登庸。 见三秋看得两眼发直,片刻才会过神来,连连摇指:」好嘛驸马爷,您居然偷偷调复,到能起身的地步啦,小人可不能输。 嘿咻嘿咻*****不好意思,屁股卡住了,再一会儿*****嘿咻,嘿咻***泥马怎么吐血了这是。 迴家锝潞找回#g㎡ai、c㎡「才知伤重如斯,根本不可能站起身来,没给直接太出去就算不错了。 武登庸略摇了摇头,没敢开口,半身倚墙,希望殷横野若反悔回头,能叫他心生顾忌,不致立下杀手。 耿照见二老的模样,明白已没时间惭愧了,身为现场唯一的战力,李蔓狂那厢需要他立即援手,再拖延徒然误事而已,加催骊珠奇力,以珂雪摁住伤口,起身扶墙,一跛一跛向外行走,步伐慢慢加快。 内门的石阶之下,殷横野终于来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奋力翻转身子,仰躺于碎阶崩石之间,将绝大部分的氅衣压在身下。 他已无余力将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过是增加殷横野剥除皇衣的困扰,同时延长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与自己接触的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承受邪力侵蚀,常人或可于数息间身亡。 殷横野以怜悯的眼神俯视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贲起八块结实肌虯、线条刚硬如岩削的瘦薄腰际,看着靴底悬在腹肌上方约两寸处,再也无法接近,白惨惨的腹部随着他脚底运劲,隔空凹陷出一只靴印。 李蔓狂蹙着眉掠过一抹痛楚之色,嘴角汩出鲜血,却没发出一丝声响,冷冷回望,整个人宛若寒冰化成,骄傲而冷锐已极,到得这时都不知退让为何物。 殷横野改变主意了。 透过倾圮毁坏的院落,依稀能看见两进之外,耿照正缓缓挣扎过来,他打算就这么慢慢施压,在耿照到来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脏腑,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耿小子,你来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干的那样,哈哈哈哈哈!」披头散发的儒门至圣双目赤红,黑色雾丝飢渴地扑向口吐鲜血的李蔓狂,却被隔于皇衣的无形屏障之外,感应到踉跄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头,疯狂朝殷横野身后扭去,模样极是骇人:「你们还有谁能阻止我,还有谁能来阻止我?哈哈哈哈————」语声未落,蓦地一团乌黑巨影从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横野擦撞门墙,所经之处建筑悉数轰塌,几乎将李蔓狂埋在废墟底下,短短绕了个半弧,泼喇一声巨翅扑展,抓着殷横野直冲天际,赫是一头巨型禽鸟!三进院里众人无不瞠目,见三秋呲哇乱叫:「乖乖哩个叮咚!刚来了匹大马,现在又来一头大鸟,你们东海道怎么专出这种大玩意儿?什么都大,大得吓死人!」左顾右盼,神色紧张:「有没有大蛇?有没有大蛇?我最讨厌蛇了……不过大螃蟹还行。 先蒸上一笼罢,驸马爷,您看怎么样?」却听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终于进来了啊。 同为天镜原异种,飞禽的灵性,终究不比紫龙驹。 」那勐禽外型虽与耿照见过的略有差异,身躯较小,体色偏褐,压眼的两条金羽也没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寻常禽类的雌体一样,因无求偶之必要,模样不如雄性魁梧鲜艳,但毫无疑问与沉沙谷后山所遇的那头,乃是同样的物种。 ——角羽金鹰!他不知七叔放养的角羽雌鹰名唤「逐影」。 在沉沙谷时,雌鹰为保护初初诞下的鹰卵,不克赶赴战场,故逃过一劫。 但角羽金鹰是极富灵性的物种,雌鹰在沉沙谷的云上盘旋数日,察觉雄鹰的尸体为蛊虫所据,不敢靠近,哀鸣数日方才离去。 至于牠是如何知晓殷横野是凶手、尾随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复生,也未必知其所以然。 或是雌雄双鹰心有灵犀,或感应到凶手身上残有主人死前那扰动风云的一剑之气,雌鹰从一开始就试图闯进「周流金鼎阵」,以致在咫尺千里术的沙盘上显现形迹,教逄宫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称闯阵诸方里最奇特的一拨。 刀皇在阵内凿开数处孔眼,雌鹰犹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殷横野彻底击破大阵,这才在万里之上窥见仇人,红着眼直扑下来,勐将殷横野攫入长空!殷横野只觉半身几被箝断,雌鹰的利爪长似钩镰,比臂儿还粗,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身子里,剧痛间已不及分辨伤势,若被牠带上云端,只消轻轻甩落,肯定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么三五异能都没用,忙以「阴谷含神」稳住伤处,锁限一凝,阻住鹰翅击空,旋即十指气劲齐发,或穿或切,搅得羽毛迸飞,瞬间爆成了一头坠世血凰!雌鹰嘶声哀鸣,利爪却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紧,攀升之势顿止,挟着瀑布般的爆血撞上后山峭壁,与殷横野一路缠滚擦撞,其间指气、溅血不曾停顿,最终撞塌了末进院里的阁楼,坠入三进院里,在地面砸出一只大坑,扬灰泥血溅了众人一头一脸,震劲轰散,几无可立之人、可立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残有些许羽根、折扭得几乎难辨其形的鹰翅「嗤!」一声分断开来,殷横野淋着满头的浙沥鹰血侧身葡匐,按住还插了枚钩爪断肢、肚破肠流的腹部,备极艰辛地爬将出来,曳着血痕爬近一处堆成梯状的墩墟,本想撑着站起,连试几下不能成功,只能坐在上头背倚墟残,微颤抖着吐气吞息,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颈间。 耿照手持藏锋,并无胜利的喜悦,低头看着重伤垂危的大阴谋家,森寒的眼神里蕴着複杂的情绪。 殷横野已无与他对视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却非一一看过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萧谏纸、胤野等,而是盯着耿照斜插在身后约一臂之遥,焕发着温润光华的珂雪。 他吸收的圣源之力,已无法承担此际肉身的残破,他能感觉黑雾还在,未毁于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伤成残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现,连指掌纹路、指甲侧缝等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像他是穷极无聊到把手臂涂紫一般,感觉异常真实。 但这有什么用?他几乎想唾骂这隻装模作样的手掌。 若圣源之力有灵,此刻必定是故作无辜姿态,假装用心修复一隻无关紧要的残手,对他周身的致命之伤视若无睹……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责!他需要珂雪来挽救性命。 而耿小子特意换了把刀来,连丝毫机会也不给他。 殷横野暗自咒骂他的精细狡猾。 「你……你赢了,耿盟主。 」他微闭起眼睛,自嘲般一笑。 「我无话可说。 」「那就上路罢,殷横野。 」少年轻道,握刀的手紧了紧。 正欲提起挥落,却见他睁眼道:「你杀我不打紧,然而你养父耿老铁和姊姊耿萦的下落,你还想不想知道?」耿照微怔,料是缓兵佈疑,森然摇头。 「留去地府说罢。 」殷横野冷笑。 「横疏影有一事,始终瞒你未说。 当日她派流影城三总管往龙口村接人,不料扑空,其后起码派了五六拨人找寻,一无所获,怕被你恨上,于此支吾再三,未敢直承。 你若不信可问萧谏纸。 」耿照恐为他所乘,没敢托大回头,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叫道:「萧老台丞!」老人嘴唇歙动,出声微弱。 一人道:「萧先生说横疏影没提过此事,或恐有诈,莫听他言。 」却是武登庸。 他见耿照神思不属,判读唇形,赶紧提醒。 萧谏纸对他微一颔首,心照不宣,两人毕竟昔日并肩为战,横扫天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耿照恼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挥刀,忽听胡彦之喝阻:「且慢!这厮所言未必是虚,你且问清楚,不要冲动!」耿照停刀斜眸,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彦之潜入流影城时,欲寻处落脚,曾向城中人打听耿萦父女,才发现根本没人听过这两人。 本以为横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龙口村整补,才知耿老铁父女已失踪多时,比之日前连夜搬走、不知所踪的村头葛家,早了数月不止。 流影城多次来人打听,村人以为是高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铁无福之余,亦有一丝宽慰。 耿家父女若被横疏影接走,何须派人来问?耿照刀刃一摁,没入殷横野颈间分许。 「说!我父亲和姊姊人在何处?他们若有差池,定将你碎尸万段!」殷横野吃痛昂首,「嘶」的一声咬牙笑道:「非在我手里,我也是扑空之后,才猜测是何人抢了先。 你立下誓言,绝不杀我,再将珂雪奉上,我即告之。 我毕生信守承诺,无有相违,相信奉兄可为我保证。 」武登庸冷哼一声,并未答腔。 耿照茫然失措,实想不出有谁会绑架父姊,其时他初入江湖声名未显,不止殷横野,便萧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这个人,谁能料到后来种种变化,先绑了耿老铁父女为质,又不曾拿来威胁?一向精明的少年顿失方寸,不仅是因至亲之故,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冲口而出:「珂……珂雪非我之物,如何给得?快快交代,免吃零碎苦头!」殷横野目光越过了他,望向始终含笑默然、怪有趣似的黑衣艳妇。 「珂雪既为夫人所有,还请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请,拖将下去,恐盟主痛失至亲。 」胤野不置可否,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噗赤一声抿嘴道:「你们瞧我做甚?我最不爱杀人了,要便拿去。 可这位老先生,你想仔细啦,落在我手里,你还不如死了好。 」见三秋大声附和。 「夫人的爱子下落,我亦有头绪。 」殷横野话说多了,疼得面孔扭曲,呼吸断续,仍能看出在笑。 「夫人今日肯饶我,我可以此交换。 」胤野嫣然笑道:「只饶今日么?」殷横野闭目颔首,忍痛笑道:「只求今日而已。 」姿容绝世的美妇人连叹气都明艳不可方物,摇头:「这样划算的买卖若还拒绝,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傻女婿,老先生比你还能说哩,刀给他罢,我瞧他不成啦。 」胡彦之急道:「不可!」另一人与他齐齐发声,只是瘖弱低哑几不可闻,却是萧谏纸。 殷横野望向胡彦之。 「你想过否,狐异门藏得掀地难出,萧谏纸等是如何与胤铿搭上了线?」胡彦之没想过这事,也不感兴趣,对母亲道:「夫人,这厮狡诈多谋,狼子野心,错过今日,想再拿下他谈何容易?问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养虎贻患,日后定追悔莫——」才发现母亲盯着殷横野,竟是来了兴趣。 殷横野成竹在胸,怡然继道:「联系胤铿之法,乃我透露予萧谏纸等知晓,既不是狐异门暗号,也非寺中传报,而是你兄长幼时,于汝父约定的某种戏耍玩意,世间唯父子二人知之,连你母亲也不知晓。 」胡彦之头皮发麻,忽然明白他的话意。 「汝父留有三封遗书,各付你母子三人。 给令堂的那封因故毁损,世上无人得见;而你兄长那封,我已倩人转交,当作是引诱胤铿倒戈的饵食。 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你便能亲眼瞧上一瞧,汝父临别之际想对你说什么话,对你这一生又有何等期许。 」萧谏纸终于明白胤铿何以背叛。 原来从「古木鸢」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终将转投平安符阵营,一切本是为人作嫁。 而胤野则恍然大悟:胤铿之所以不惜忤逆,阳奉阴违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横野早已透过某种管道让他知晓,当年在惊鸿堡血桉中,是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至于有无解释胤丹书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要是自己肯定不说,胤野忍不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丝促狭笑意。 如此,便能解释铿儿一贯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间成了实打实的地下行动。 他是真心认为母亲不具领导狐异门的正统性,手握遗函的自己,才是胤丹书的真正继承人。 说了这么过份的谎话,就更不想让你死了啊!胤野凝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阴谋家,巧笑倩兮,刹那间宛若春风吹拂,满地疮痍里彷彿都要开出花来。 胡彦之哑口无言,激动得不能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正苦苦拉锯着,没冲上前拔出珂雪治疗殷横野。 殷横野缓过气来,这才转对萧谏纸。 「萧老匹夫,你让‘姑射’浮上檯面的计谋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 但你有无想过有一种可能,其实赢的人是我?」萧谏纸几已不能言,只眸光锐利依旧,像打量一块死肉般冷冷睨着,满面阴沉。 殷横野悠悠续道:「‘古木鸢’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姑射’成员坐不住了,定要‘权舆’给个交代——你是这么想的,对罢?但万一‘姑射’从头到尾,就是个恶人组织呢?兴许妖刀之恶,他们还看不入眼,到现在都没有动作。 一旦‘权舆’死了,你猜会如何?」萧谏纸的眼睛慢慢瞠大,忽从冷锐变成了错愕,再由错愕化作游移闪烁,无奈残剩的时间气力已无法深入思考。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桉。 」殷横野正色道:「我不知‘姑射’,只是个乘势窃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单。 你可交给耿小子,或其他信得过的人,在你身故之后,一一调查和监视这些世外高人,避免他们起心动念,毁了白马王朝独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声骤然响起,武登庸勉力拍抚,见三秋见状赶紧跟上,一边招呼其他人。 「拍啊拍啊愣着干嘛?都拍上,都拍上!」对殷横野道:「驸马爷的心思我知道,我替他说了。 你老小子这是公然贿赂啊,死到临头了哪来忒多废话,你当说相声?赶紧死了呗。 驸马爷您说是不?」武登庸摸摸他的光头以示赞许,暗自调匀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奄奄欲窒,剩不到半口气。 「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么说我,逃过此劫?」「奉兄守誓重诺,我实不忧。 」殷横野笑道:「当年神军肆虐,奉兄纵未亲睹,谅必亦闻。 世间确有此物,眼见为凭,我昔日在栖亡谷所行诸事,原想临摹神军风采;今日得见圣物,方知天差地远。 若有击溃此物的方便法门,奉兄有兴趣否?」说着举起了幽魔手。 这下子,连武登庸都为之沉默。 殷横野一见他的反应,就知他不但从军中听得传闻,甚或看过相关迹证,说不定独孤弋真与他说过,眸光焕采,料他拒不了这块香饵,加紧说服。 「如神军那般异物,应有数万之谱,兴许更多。 当日无故退去,非是惧韩阀、独孤阀之威,而是时之未至矣!他日再临,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却乎?「我知其来,若无我襄助,天下将于十数年间毁于神军!杀我,各位不过多延些时日,能以五道生灵为墓葬,想来也不算冤。 还是诸位愿以苍生为念,放下个人的私仇,为日后共击神军,继独孤弋未竟之功业,留下一条活路的指引?」瞥见不远处李蔓狂拄刀立于墙后,似恐近人而害之,扬声道:「就连你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须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杀伤生灵,否则我当夜抢夺佛血,难道只是换一处埋藏,再默默保管个几百年么?我若身死,世间无人能治癒你,就算了结自己,残躯依旧为祸世间!这是你要的么?」李蔓狂拄刀无言,然而殷横野正说到他心中最恐惧。 殷横野没想到如此顺利,益发昂扬,或已有迴光之兆,忽涌起无穷精力,朗声道:「凌云会后,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诺言,半生不渝,各位谅必有所闻。 若还不放心,我愿立下重誓,此生不再与诸位为敌,自废武功,系于囹吾,忏悔前愆,以警后人……如此,能不能换我一条命?」胡彦之感慨地摇了摇头,面露苦笑。 「你好歹也是绝世高手,就这么怕死?」殷横野气力放尽,胸膛起伏渐弱,闭目颤抖,倚墟惨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 你怎知我掌握万界新天之后,胸中块垒,不是光明坦途,泽被万世?你怎知我投身圣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军灭世的结果,引导世间走上另一条道路?「你们眼中之恶,于我微不足道,但你们也只这般眼界,我无意责怪。 百代递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这些小情小爱、仁义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无情的决断,一往无前之人!我看见、并选择了最困难的路,从不后悔。 武登庸萧谏纸,你们在战场杀人,于政争使计时,讲不讲道德仁义,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损,损则无赦?若然不是,何以说我!「没有我,‘毁灭’就是此世的收场,所以我不甘心!独孤弋救不了这个劫,武登庸救不了这个劫,连七水尘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 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无论你们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着,才能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你明不明白?」胡彦之被他的气势压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环顾周遭,萧谏纸面色阴沉,武登庸闭口无语,连李蔓狂都垂落视线,似正出神。 耿照颤着手,缓缓垂落藏锋。 「你说的话,我无法反驳。 虽然未必同意,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压过你的道理。 」少年低道:「只是我姊姊说过,存着恶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终究还是恶,只是外表看起来是善的样子,还是包着恶。 」殷横野冷笑。 「乡俚村姑,也只有这等识见。 然而你不得不承认,耿盟主,我的话才是对的。 」耿照点头。 「确实如此,你说得对极了。 」殷横野诧异睁眼,眸里映着少年的坚毅神色。 「我被说服了,所以相信这么做是对的,也不会后悔。 」拖刀回身几步,蓦地迴臂一扫,藏锋划开一条银芒,殷横野兀自带着放鬆和得色的头颅冲天飞起,错愕伸手的残躯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众人失声急唤,已阻之不及。 只有胤野「吉」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怎么不问清楚了再杀?」聂雨色不知何时醒来,显然默默听了好一阵,此际气得跳起,差点咳出血来,怒瞪胤野一眼,转头又骂:「不是说他有理么?你是脑子撞坏了,还是吓抖了手?」「他说得有理。 拿着这个道理,日后干出更坏的事来,我们还是觉得有理,或可以再忍忍,然后便生出更恶之事——」耿照低道:「他说的那些事,我们靠自己解决。 但这回退让了,此后便会不停地退,拿所有‘于我微不足道’,去交换他的大义。 我不能这么做。 」聂雨色直欲崩溃。 对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这么砍了,不能先来个苦刑全餐拷掠一番,再洗剥干淨串架烧烤么?谁让你这么浪费食材的?气得勐抓头发,大声道:「我不会在人前说你他妈是个傻屄,脑子是门夹了吧你。 别的不说,要不先问问家人在哪,再动刀子?」「你还是说出来了啊!给点面子行不?」胡彦之其实也觉得小耿太冲动,怪的是他这个义弟一贯就不是冲动的性子,聂二的话不无道理,忍着尴尬打圆场:「这厮就是个祸害,除了也好。 至于耿老伯他们的下落,我们再想法子打听不迟。 」武登庸戒杀多年,虽不以为殷横野之罪能有转圈,但亲眼见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为,不免深忧。 要是能得知神军的弱点或来源,那就好了。 李蔓狂拄着刀,慢慢转身行远,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曾挂念着那一方不害生灵的能容之地?耿照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决心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最先释然的反而是萧谏纸。 面色灰败的老人垂落眼睑,嘴角却露出一丝放心似的微笑。 武登庸与他微一颔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点头,神情一鬆,终又有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 一下子无人言语,现场寂静得令人难忍,只余山风轻啸,扫落崖阶。 风里忽闻一阵匀细轻酣,适才生死搏斗、言语争锋间,谁有閒心留意这个?此际才不得不听入耳。 聂雨色循声望去,竟是一旁雪艳青所出,见她浓睫轻颤,胸甲起伏,偌大的动静都惊不醒,一脚踢去:「他妈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对子狗。 」雪艳青不怕喧哗,却对攻击极为敏锐,靴尖未及,修长健美的玉人勐然坐起,避过一蹴不说,本能拿他足踝,聂二差点给夺下一隻靴子,跳脚逃开,骂声不绝,又被见三秋一顿嘲讽,两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释放压力,倒也酣畅淋漓。 雪艳青夹在中间茫然四顾,听都听不过来。 众人相顾莞尔,到这时才真正鬆了一口气,伤疲俱涌,心绪却难以言说。 耿照望着血泊里的断首,虽报了七叔之仇,却无一丝快慰,想起木鸡叔叔与恶佛,心下黯然;视线偶与萧谏纸对上,老人似笑非笑,冲他点了点头。 原来老台丞眸里不带刺人锋芒时,看来是这样——正想着,见老人缓缓垂落脖颈,终不再动,省悟这一瞥竟是道别,大叫:「台丞……台丞!老胡,接着!」不及推开尸首,反手拔掷珂雪。 胡彦之接过刀,年轻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抢救,没谁留意幽魔手上乌影扰动,原本具现的五指融成黑雾,朝最近的鲜血活源窜去。 耿照发觉时,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撑着尸体,本无格挡的余裕,如细蛇缠绕的黑色雾丝,一把钻进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阵难以想像的剧痛,几乎耗竭的圣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抢食心脏,转眼将整颗心连同满满蛁元吞吃殆尽,攫获钜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雾具化成为一颗卜卜跳动的新心,连通原本的血络经脉,一如寄佔殷贼之躯。 心脏被生生吃掉,耿照仰头喷出血箭,倒地剧烈抽搐。 「……盟主!」雪艳青飞扑过来。 更骇人的还在后头。 耿照脐间光华大盛,骊珠奇力迸发,涌出的程度之钜,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 骊珠之力沛然上行,转眼便把黑雾新心戳得千疮百孔,势将水火不容的外敌逐出;雾心爆碎重又凝聚,这过程在耿照的胸腔内反复重演,光是胸膛骇人的暴胀与塌陷便已令人手足无措,纵以武登庸精通医道,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间,半山腰的漱玉节终于赶到,听聂雨色三两句交代完始末,灵机一动:「那邪物若畏惧珂雪刀,不如以刀剋制?」聂二怒道:「就你脑子好!他连心都没了,全靠邪物化形维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给安上!」胡彦之满手满脸都是血,回头急唤:「漱宗主!你是医道的大行家,先来开胸罢!里头的状况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聂二你也滚来帮忙!」聂雨色把手里滴着血的破衣襟一扔,颓然坐倒。 「帮个屁忙。 这……哪还能救?拿甚来救?哪有这种见鬼的伤?怎么会有这种事?」以掌掩面,兜了满手水渍不欲旁人得见,狠踢墟墩一脚,怒吼:「干!」旁边有一人忽道:「是不是给他一颗心就行了?」声音清脆动听,说不出的温婉,正是胤野。 聂雨色见她身上没有新沾的血渍,那是淨在一旁看好戏了,怒火中烧,张口便咬:「你的心也行啊,给老子挖出来!」胤野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不以为意,抚颊笑道:「用不着我的,我随身带着一枚哩。 看看合不合适?」取下腰后革囊,鬆开结子,一瞬间,交缠旋闪的青橙两色萤光映亮了众人的脸,刹那间一片静默,鸦雀无声。 聂雨色往里头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又仔细打量几遍。 该怎么说呢?活见鬼了。 还真他妈是颗活生生的心子。 妖刀记(50卷)294 【第二九四折挈瓶者谁,玉里藏姣】2018-12-22耿照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殷贼手上的黑色雾丝绞扭如蛇,一股脑儿钻进了他胸膛的伤口。 那个疼,即使以耿照的标准也算十分过份了。 他试图挪动身体,才发现意识无法完全连上四肢百骸,感觉像是鬼压床。 平常总是发在意先的真气也没什么反应,彷彿一切都是虚的,同遁入虚境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虚境里。 因为下身那腻润湿滑的紧凑感,像要生生夹断他似的,一掐一掐地箍束着,感觉从根部束得最紧的那圈开始恢复,滚烫、粗长,还有超乎想像的坚硬勃挺……次第勾勒出一只小巧有力的柔嫩膣管,明明已经承受不住了,还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吸吮,那股子初生之犊不畏虎般、直想将肉棒吞得更深的狠辣劲儿,快美得令人异常熟悉。 他知道有个像这样的姑娘,爱煞了她结实紧致一如百锻薄钢,没有丝毫余赘的腰板儿,还有在他身上疯狂摇动的小翘臀。 感官持续甦醒着。 束紧怒龙杵根部的,不止那只狭窄如环、过份不合身的小肉圈圈,还有少女因欲望而勃挺盛放,宛若肉芽脆角的小巧蛤珠。 在套弄间不住刮着肉棒,分外美人。 他可以想像那带给少女何其强烈的快感,以致她不得不以滑嫩的小手按住他腹间,苦苦支撑着因膣里惊人的收缩,剧烈颤抖如痉挛般的身子。 闻之令人面红耳热的滋滋浆响,传入耿照耳中,即使少女抖得厉害,原本牝马般的大动作驰骋一下子略见停顿,但反复抽插大量磨去了爱液里的水分,使得紧裹于阳物和嫩膣间的薄浆格外稠浓,黏腻到连膣户的痉挛收缩都能发出声响,更别提当中夹杂的气泡呼噜声,淫荡得简直令人本能掩耳,又恨不得悉听。 强烈的欲念使他醒转了大半,肿胀的肉茎彷彿突然握紧的拳头,不但更硬更致命,还攒撮着向上顶。 少女终于迸出一声哀鸣似的呜咽,平日听来冷冰冰的澹漠声线,此刻却有着受伤莺雏般的哀婉,衬与轻细悠断的急促鼻息,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然而男儿的勃挺昂扬仍持续刨刮着她,少女断气似的挺腰一搐,绞扭着阳物用力捋紧,还未掐出精来,自己却先到了顶,藕臂撑不住,勐地趴倒在耿照胸前,娇喘细细,一双浑圆椒乳压上男儿胸膛,细绵弹手的乳肉与小豆蔻似的坚硬乳蒂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急促的呼吸使胸乳不住按压少年,挤溢着湿漉漉的香汗一厮磨,触感妙不可言。 一股丰沛液感自交合处漫出,浸透了耿照的腹肌,以及少女跨坐其上的细腻臀股。 带着草叶气息般的肌肤香泽十分好闻,混着略显刺咸的汗潮,与兰焦甜腐似的的馥烈膣蜜,是耿照极为熟悉的闺阁风情,时常被他拿来与宝宝锦儿做比较——当然是在心里。 符赤锦乳肌馥郁,连身上衣里都煨着一股甜香,私处气味却寡澹宜人,干淨得教人爱不忍释,一如她澹细浅润的花唇蛤珠。 少女恰恰相反,体香宛若最清新的青尖嫩芽,犹带朝露,膣户却浓腻得隐有一丝鲜烈衅意,极能激起男儿侵凌蹂躏的原始本能。 他说不上更喜欢哪个一些,只好轮流采撷,直到双殊疲软欲仙,犹未餍足。 这样的夜晚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神识尚未从沉眠中完全甦醒,身体便已先想起来。 他并未忘却少女。 他们之间所拥有的刻骨铭心,耿照此生决计不能忘怀,然而明明清楚知道是谁,记忆还是顿了一下,才由萍海冉冉冒出。 「弦……弦子……」少年的嘴唇动了动,意外地没有撕扯般的干裂痛感,只是喉头肌束仍有黏滞,没能确实发出声音。 少女轻抚他的胸膛,衰弱得像要昏死过去一般。 晕凉凉的细嫩唇瓣勉力凑近爱郎紧侧,呵出的气息寒如吐冰,耿照感觉颈背激灵灵地悚起一片。 「我就知道……你醒了……」他能想见弦子闭目轻笑的样子。 很少有人见过她笑。 她只对他笑,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 「好硬……」耿照忍不住扬起嘴角,鼻头骤酸,眼角似乎涌上了什么。 人为什么会又哭又笑呢?幽邸一役,弦子原本坚持与战,劝也劝不听,耿照几次想找她来说,总是人到门外事情便至,不得不先行处置。 听说漱玉节被她气到几乎拔剑,只差没让人捆成粽子押回黑岛,还下了死令封口,不让传到盟主那厢。 但世上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义愤填膺的绮鸳姑娘?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最后劝下弦子的,依旧是宝宝锦儿。 「她是怎么劝的?」耿照着实好奇。 「不是你老婆么,怎不自个儿问去?」绮鸳翻了大白眼,没好气道。 正端茶进屋的天罗香迎香使者花容失色,差点打翻了茶盘。 这帝窟生养的小蛇娘简直无法无天,谁让她这么跟盟主说话的?当冷炉谷没人了么,不懂规矩!耿照不以为忤,安抚了迎香使者,把人晕陶陶地送了出去,依旧好问。 绮鸳就捱不住他好声好气,装着不屑一顾的样子,轻哼道:「也没劝,连续几晚,就把弦子带到对面院里的屋嵴上,两人并肩坐着瞧你,也没怎么说话。 我还给她们送过氅子哩,淨给人添麻烦。 」耿照谷内办公睡觉都在一处,特意选在僻静角落,与谷中诸女日常起居远远隔开,与薛百螣、褚星烈相隔不远。 冷炉谷毕竟不比朱雀大宅,不好招宝宝弦子合衾同眠,横竖连阖眼的时间都不够,亦无此閒心。 宝宝弦子本就轮流照拂木鸡叔叔,来此甚是方便。 「……就这样么?」耿照抱臂沉吟。 弦子的性子极为顽固,认准之事,十头牛都别想拉回。 宝宝锦儿居然靠约她看星星,就能办成连漱玉节都束手无策之事,令人匪夷所思。 「多半是让她瞧瞧,你忙成了什么狗样罢?‘我们帮不上忙的,至少别成了他的负担’之类,反正就是贤妻良母那一套。 」绮鸳没想到他真不懂,隐隐生出一股优越,叉腰教训起他来。 「……人家是贤妻啊,瞧瞧你。 」幽邸一战之后,能平平安安回到弦子身边,耿照因此感慨万千,又思念起宝宝来。 思绪蔓延,记忆渐次接上了线,继而浮出无数疑问:我在哪里?今夕何夕?其他人呢?还有那股钻进心口的黑雾——「盟主醒了!」榻缘一人欢叫,扑如蝶落,香风袭人,语声温婉,惊喜之意更是发自内心,不似有假。 一张略见腴润的瓜子脸蛋映入眼帘,眉若远山,乌鬟旁坠,看得出颇有倦意,或许有一阵子未阖眼了,却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更惹人爱怜。 「盟主……还认得妾身么?」妇人指触腻滑,肌肤细嫩竟不逊于芳华正茂的弦子,显是悉心保养;轻轻拨开他的眼睑观察瞳焦,抚颈搭脉,手法极为熟练。 「认……认得。 」这回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虽然嘶哑得极为陌生。 「你是漱……漱宗主。 」由拨步大床的镂花窗槅、两侧帘幔的花色等,乃至隐约可见的房内其他摆设,耿照确定身在冷炉谷的居室,就在原本那张床上。 漱玉节喜上眉梢,顾不得云鬓紊乱,捏了捏他的手臂掌心,循循诱导:「盟主此处有感觉否?这儿呢?」耿照一一点头。 她披了件御寒的大氅,结子鬆鬆打在锁骨中间那个小巧白皙的圆凹下,氅子底下是一件质料单薄的晨褛,是那种可以穿着就寝的款式,耿照在横疏影房里看过几件,宝宝锦儿睡觉虽好一丝不挂,连肚兜都嫌累赘,勒得胸乳难受,但有时也穿。 这种晨褛就是更轻薄服贴的大袖衫,多采纱质,本应穿在中衣襦裙外,毋须考虑掩蔽或穿透的问题。 晨起在闺阁内披着御风,就算贴身的抹胸亵着浮露,也不怕有外人窥看,但毕竟非是能穿出门去的打扮。 此际漱玉节所穿乃是一件黛蓝色的纱褛,下身的亵裤裁作不开裆的褌裤形制,以堂堂一宗之主的身份,方可穿以示人,即使简便从权,也不致失了体面。 材质是数层黑纱,看似能透出肌色,但又看不真切,旨在撩人心痒;裤脚肥大,略高于踝胫,以免行走时曳地,夹沙沾尘的,带进了锦帐。 不知是剪裁工夫高明,抑或漱宗主保养得宜,这条黑纱褌裤极能凸显她的腰臀曲线,款式色泽看似保守,却加倍衬得玲珑浮凸,难怪漱玉节入谷未久,天罗香诸女间便盛传这位帝窟宗主的衣着品味极佳,黑白这两种寡妇色在她身上,总能穿出各种花样。 上身的抹胸,则是月牙白的上乘绫罗之上,滚着靛青与蟹壳青两色宽边,明明她锁骨以下是斜平削落,看似极瘦,却自腰上鼓起饱满的一团,将白绫高高撑起,不知是天生乳量惊人,或只是浅色显腴,总之看上去肩瘦乳硕,极是诱人,连女子都不得不多看几眼。 耿照只觉口干舌燥,暗吞了口唾沫,想起从前在船舱内抵命相搏时,她身上穿的鸦青色肚兜;要说光以穿着便能撩人欲念者,恐怕只有漱玉节能与横疏影比肩,不由硬得厉害。 还被满满插着的弦子首当其冲,呜咽一声,浑圆挺翘的小雪臀簌簌颤抖,像要断了气似,汗溼的脸上浮现大片不自然的彤艳,连退出阳物的气力都被榨干。 漱玉节正捏他指掌,小心道:「盟主试着动一动。 」耿照赶紧转移注意力,以免浮想翩联,累趴的弦子又要多吃苦头。 看他的指头动得很勉强,这本是长睡醒后的应有现象,漱玉节虽不担心,也不敢冒险让他再试,露出宽慰的笑容:「盟主已无大碍,再休息一阵子,便能起身下床。 」耿照的神识又更清醒了些,见房内除弦子、漱玉节外,还有四名少女,其中一人是漱玉节的贴身侍女,余下三人均是潜行都在内,虽未必都能叫出名字,却都是熟面孔。 四人也都是满身掩不住的疲惫衰颓,妆发凌乱,虽说不上衣衫不整,但所着俱是闺寝常见,不是外出的衣服。 漱玉节治下一向严整,潜行都虽全是妙龄少女,纪律非比寻常,这是耿照头一回见她们如此,不禁生疑。 当中一两人与他对上视线,竟羞红了脸,不是低头扭着衣角,便是索性别过头去,亦是无比怪异。 弦子当众与他交合一事也是。 没听说有这种叫醒病人的法子,漱玉节最恨背后遭人议论,在冷炉谷里做这种事,要是传将出去,不仅五帝窟颜面扫地,她漱宗主如何做人?「让……让弦子……下来……」少年勉力开口,怪的是众女分明都听见了,却无人动作,目光全汇至宗主身上。 漱玉节清了清喉咙,正色道:「盟主容禀。 您在骧公幽邸处受了重伤,心包被邪物所毁,万幸遇着一个千载难逢的不世机缘,这才抢救回来。 不惟弦子,为使盟主恢复,盟中女子倾尽全力服侍,助盟主度过难关,天可怜见,我等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耿照越听越煳涂。 心包被毁,如何能救?倾全力服侍……指的是弦子这样么?漱玉节在榻缘坐了下来,似想让他心安,引导着少年尚不能运使自如的指掌,自抚胸膛。 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一道指头粗细的疤痕隆起。 自得血蛁精元后,耿照癒创几已不再留疤;以这道疤痕的大小推断,怕不是把整个腔室都掀了开来。 然而换心云云,委实太过离奇,要说有谁能办到,耿照只想得到「血手白心」伊黄梁。 但,伊大夫的真实身份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且与殷贼一路,莫说出手相助,不上门为主报仇就不错了,岂能为他换心?况且,哪来的心给他换上,在那样急迫的情况下?「狐异门的胤夫人,为盟主献上一枚冰火双元心。 」漱玉节凑近他耳畔,刻意压低声音,恐为侍女们听去。 虽是吐气如兰,但所言太过惊心动魄,耿照竟无暇分神,听得瞠目结舌。 「据说是胤丹书胤门主所遗,鼎鼎大名的那枚。 」耿照是听胤野亲口说过惊鸿堡惨事的,不想她非是带走丈夫的首级硝制留念,而是从尸体中挖出了不死的双元之心,孰为有情孰为无情,少年思之极罔,只觉凄恻。 漱玉节以为他欢喜得了奇遇,以致怔然,怡然起身,重新坐直。 她白绫抹胸的下缘浅短,只过脐约两寸,塞不进纱褌裤头,这样的坐姿却挤不出一丝腴肉,腰枝简直比少女还紧緻,似撑不住饱满的上半身,昂起时被抹胸鬆鬆兜着的双丸为之一跳,余波荡漾,片刻方止,亦是绝美的风光。 美妇人浑然不觉,笑语温婉,将箇中详情娓娓道来。 当日情况紧急,直到胤野从随身革囊中取出双元心,才露出一丝曙光。 胡彦之师从「捕圣」仇不坏,仵工擅于开膛,但毕竟是问死而非救生,才唤漱玉节来帮手。 漱玉节亦非外科圣手,没敢主意,众人想方设法将耿照带回冷炉谷;其间黑雾与骊珠持续交战,耿照靠着血蛁精元得以不死,但痛苦之剧实难想像,以致清醒后失去了这段记忆。 此乃后话。 薛百螣、蚳狩云等亦通跌打金石,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异创,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漱玉节动用药材行里的关系,从湖阴近郊秘密带来了曾与程虎翼等一同创设太医局辖下「同患堂」、亦有神医之誉的汤传俎,为耿照开膛。 汤传俎性格怪异孤僻,太医致仕后隐居在湖阴近郊的一个小村子里,既不开庐行医,也不领朝廷的半俸,自耕自食,一住经年村人都不知他姓谁名啥,更不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农是名震天下的汤神医。 漱玉节派潜行都将汤传俎绑了来,老人一看耿照的情况,只道:「开膛有甚难的?可心我安不回去。 早二十年或可一试,反正又不是我死。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被撵出太医局前,自己先滚蛋了?我这辈子食不油、饮不酒,不好女人,悉心保养,可时辰一到,老天爷还是废了我的手眼,才知人生走这一遭全是白饶。 」举起双手,依稀发颤。 一旁薛百螣等老将虽未接口,谅必感同身受。 胤野笑道:「老爷子你放心,不用你安,开膛即可。 其实呢,我家盟主的回复之能厉害得很,便是随便拿斧子砍将开来,料想也能生回去。 老爷子随意即可,毋须在意。 」汤传俎怔了半晌,冷哼一声,便去烧热水烫烈酒,命人准备淨室了。 在场众人连「不可」都喊不出,无言以对,神情阴沉而疲惫,容颜倾世的美妇言笑晏晏,毫不在意,仍与见三秋斗口。 武登庸以为她的从容并非空穴来风。 毕竟身为上一个亲手摘出冰火双元之心、还一直保存至今的人,没有谁比胤野更瞭解这枚异物的性质。 汤传俎切开皮肉,锯断胸骨,以超过所有人想像的狭口,在耿照的胸膛上开了足以露出全心的大洞,连胡彦之都佩服得不行,暗自记取神医的手法。 不过接下来的一切却令汤传俎瞠目结舌,大呼值得,结束后甚至自愿留在冷炉谷,继续观察耿照复原的情形。 胤野迳以珂雪搠入心膜,黑雾凝成的活心瞬间不动,腔子里一阵白光窜闪,圣源之力灰飞烟灭,点滴不存。 失心的少年剧烈抽搐起来,转眼将死,胤野却不慌不忙,戴着鞣革手套将蕴着异光的双元心放入空腔里,刹那间,心包上的心脉管络就像活起来似的,自寻径壁插入攀合,直至充满蛁元的新鲜血液注入运行,重新周行百脉为止。 这个精密複杂的过程,仅仅在几霎眼间便即完成,像是加速看了花开吐蕊的模样。 耿照痉挛的身子一僵,才又缓弛不动,肺叶起伏逐渐趋于平稳。 「行了神医,」胤野嫣然一笑。 「把他弄回去罢。 这口子可没法儿靠长呢。 」汤传俎小心覆上心膜,叶合胸骨,仔细缝合伤口。 数日之后,胤野让他取出接合骨头的细钉合叶,闹得汤传俎怪眼一翻,连称荒谬,胤野笑道:「你瞧他左手尾指。 那日我偷偷折断了第一节的骨头,你瞧是不是已然癒合?」众人这才留意耿照尾指果然缠有纱布。 幽邸大战惨烈,便不计换心一节,耿照浑身上下伤创无算,漱玉节、符赤锦等轮着帮他换药,谁会发现多了一处?不想竟是胤野所为。 汤传俎半信半疑,切开后果然胸骨癒合,惊叹不已,遂小心取下钉叶。 蚳狩云脸都黑了,余人也受不了胤野难以预测的作为,当日便将她请出了冷炉谷。 胤野毫不在意,含笑挥手而去,彷彿只是春日踏青,终有尽时。 胡彦之放心不下耿照,并未随之而去。 待蚳狩云怒气渐平,想起要派人追踪,才知潜行都一出谷便跟丢了人,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果然是狐踪难觅,领异行殊。 而麻烦是从换心之后才开始的。 耿照体内,骊珠奇力、血蛁精元、双元之心等,都是轻易不死、几能无休无止供应大能之物,虽不能说是控制自如,但人的心识是很奇妙的;得到化骊珠也好,吸纳血蛁精元也罢,在过程当中,耿照清楚的神智或许才是最终能压制神物、不为物役的关键,蛁元那次若非苏合薰舍清白之身唤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冰火双元之心,却是在宿主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接管身体的。 换完心的当晚,在榻畔睡着的符赤锦被爱郎无意识的低嚎呻吟惊醒,赫见耿照无比滚烫,浑身毛孔散出真元,胯下怒龙勃昂指天,挺胀至前所未有的境地。 武登庸、汤传俎与七玄众首脑闻讯而至,会诊之下,判断是真阳外溢,以致阳亢不退,须以元阴调和。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望天葬之事,让姥姥通报禁道,要不多时,果然苏合薰领着几名黑蜘蛛到来,荆陌亦在行列中。 救援的行动从一开始便遭遇挫折。 苏合薰身负蛁元,以体质来说,诸女中只有她可与盟主分庭抗礼,但苏合薰在房里与他交合了一个多时辰,不仅不能逼出玄阳,怒龙杵亦未见消减,她却几乎昏厥过去。 敦伦之时为免尴尬,众人都是退出院去的,若非漱玉节察觉不对,靠近时亦不闻丝毫声息,不顾劝阻推门闯入,苏合薰极有可能会死在他身上。 抢下女郎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盟主还是得救,没有个结果出来,谁都不肯离开。 所幸黑蜘蛛没什么羞耻的顾忌,荆陌解衣上榻,纳入巨阳,没想到一刻未至便败下阵来,隐有脱阴之兆。 正自束手,向日金乌帐入得谷中,蚕娘以悬丝之法细诊后,终于提出解方。 双元心有阴有阳,不惧极阴极阳的优点,在此成了致命伤。 女子之阴对耿照来说引不出元阳,只有处女元阴方可奏功。 黑蜘蛛中有一名处子依言而行,果被狠狠灌满了一注,但破瓜后也只支撑了盏茶工夫,即以脱阴告终,出精的龙杵拖着血丝白浆拔出膣户时,只略微缩小些个,差不多是平日耿照勃挺时的模样,却在众女面前再度膨胀起来,热气蒸腾,骇人已极。 阳亢未消,耿照就醒不过来,拖得越久,对神识的损伤越大。 为化消积于男儿下腹的邪火,蚕娘命众殊以一名处子,搭配数名非处子之身的方式,前者引其出精,后者则散去邪火,看能否消去阳亢,争取在三日之内唤醒盟主,为此天罗香从内四部教使中遴选出元阴丰厚者,漱玉节也让潜行都留下最低任务编组,其余全部入谷待命,连阴宿冥也闻讯赶回。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漱玉节身后三女,一见自己便羞红了脸,怕是在他昏迷不醒时,煳里煳涂有了合体之缘,却不知当中……有没有绮鸳姑娘?勉强收起了翩联绮思,低声道:「我……昏迷了多久?」「换心用了整整两日,」漱玉节数给他听。 「当夜发作至今,已是第十七日。 刚过晌午,此刻已是未时,众人连日辛苦,除妾身适巧轮值于此,其余都在午寐。 今日白天均由黑岛当班的。 」耿照没想到自己躺了将近二十天,不说交合洩阳,光是饮食排泄,换药包扎,还须按摩四肢各处肌肉,翻动身子,以免生疮……等,其中的辛苦麻烦,也难怪诸女穿着便给,难掩倦意,心中既感激又歉疚,轻声道:「有……有劳宗主。 辛苦……辛苦各位姊姊,是我……是我不好。 」漱玉节举袖揾泪,笑道:「盟主说得什么话来!只要盟主能醒,便须妾身折寿十年,那也是心甘情愿。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 」耿照少年而居高位,论法会上名扬天下,身受镇东将军器重,混一七玄也就不消说了,此番更亲身策划领军,除掉了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漱玉节所言未必真是其心意,但对绝大多数的潜行都少女来说,盟主的确是不世英豪,是真正的英雄。 见他醒来本自欢喜,再被那充满歉疚与感激的眼神一望,无不心儿怦怦直跳,觉得身子给了这人也不枉了,连日辛劳彷彿都有了代价。 一人慌得手足无措,勉强挤出一句:「我……我去告诉大家!」便要推门逃出去。 漱玉节娇躯绷紧,霍然回头,低叱道:「慢!你急什么?莫要声张。 」口吻与其说威严,更多的是威胁和恼怒。 四殊惊醒过来,满脑子的旖旎瑰想顿被戳破,不敢妄动。 漱玉节随口指挥她们打水拧帕,亲自给盟主擦脸,又让侍女们合力搀起弦子,也为她擦面清理、恢复精神,却无意让她起身撤下。 耿照被她细细抹去油汗,思绪也越来越清楚,开始注意到自身的异状,譬如与欲念无关的勃挺等,弄懂了蚕娘的意思。 这回的难关,与在望天葬汲取血蛁精元相似,只是双元心强大的程度,远超蛁元;雄性生物在面临死亡威胁之际,会加倍激发生殖之能,此为物种延续血脉的本能。 但下身阳旺阻塞经脉,人醒不过来,便成恶性循环。 耿照既已甦醒,似又未损及脑识,此后慢慢消阳即可,应无大碍,反正再凶险比也不过这十六天。 弦子的樱唇凉透,呵息如冰,这是高潮太剧、出了过量阴精所致,耿照极是心疼,低道:「让……让弦子歇歇罢。 我……我没事啦,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漱玉节柔声道:「这怎么行呢,盟主尚未复原,须再洩出些个,方能疏通淤塞的经脉。 不是还硬得难受么?」让侍女们扶着弦子,一边推她雪臀,在男儿身上缓慢摇起。 诸女无不面红耳赤,羞不可抑,不敢不从,勉力推送一二。 弦子洩得一塌煳涂,膣户里湿腻已极,套弄得甚是滑顺。 但耿照对她浑身上下熟稔至极,弦子爱液偏浓,气味鲜烈诱人,动情时大量分泌,其滑如油脂;眼下的湿儒代表她并不享受,甚至开始觉得痛苦,阴精是被强榨出来的,再这么下去,便未饶上性命,也极为伤身。 他连说了几次不要,漱玉节均曼词推诿,依然故我。 蓦地小弦子挺腰呜咽,几乎甩脱旁人的扶持,扑簌簌地又洩了一小股,软软偎在潜行都的同伴臂间,连这女孩都看出她不行了,为难地望向宗主,然而美妇人的视线却看得她不敢开口。 「宗主……让……让她下来……」耿照试图撑臂坐起,自行从她温软湿儒的阴道拔出,然而却无法顺利挪动。 漱玉节抚着他鼓起的臂肌,柔声道:「行的,马上就下来。 只要盟主再射一注——」少年右臂忽然朝外一挥,重重撞上槅扇,撞得指节迸血才又弹回,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摔落榻上。 漱玉节被他吓得差点跌下床,花容失色。 「下……下来!」耿照闭目喘息着,连白痴也看得出盟主生气了。 「快……快带她下去调养,快!」四名少女从没见过他如此震怒,纵在病中,其威犹烈,如梦初醒,慌忙七手八脚将弦子抱下,粗粗清理干淨,裹以衫袍,便要抬出。 漱玉节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拉住一人,低声道:「带回我院里,切莫声张。 一个时辰内莫让任何人来,就说已换过新人,正给盟主疗伤。 」蚳狩云同她已有默契,天罗香、黑蜘蛛与帝窟黑岛三方轮值,当中以符赤锦、阴宿冥等盟主身边旧人调和衔接,权作缓冲。 每轮约莫两个时辰,非当值的时间里尽量莫出入此间,大家同是女子,为彼此留些颜面。 今日的两个白班都排了黑岛,好让她们晚上歇息。 午后这班才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已是黑岛的第二拨人,但难保近得傍晚时分,不会有天罗香之人探头探脑,漱玉节才特意吩咐。 十几天过去,为耿照洩去阳火一事之上,诸女逐渐显出差异:苏合薰拥有蛁元体质,撑得的时间最久,头几日未掌握关窍、青黄不接时,全靠有她。 后头便有意让她休息,已有数日没有出现。 阴宿冥、符赤锦身负阳丹,亦较其他女子持久,阴又较符更能挺住。 蚕娘说符赤锦天生元阴鬆嫩,不耐蹂躏,让她莫再逞强,以免脱阴而死;符赤锦坚持不肯休息,末了也知难受针砭,改以餔喂汤药、清理排遗等照顾爱郎。 天罗香里有个叫盈幼玉的小花娘,模样出挑,身手挺不错,抬回盟主时直哭成了个泪人儿,比符赤锦还像未亡人,也颇能坚持。 漱玉节几番试探,蚳狩云那老虔婆狡狯异常,始终不认她种有阳丹。 其余人等天差地远,无论是人事不知的处子,抑或身经百战的外四部老手,就没有能捱超过一刻的。 很多人约莫盏茶工夫便洩得死去活来,漱玉节一一抓上己方人马细问,无奈这些小姑娘均不擅此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但碧火阳丹的效用,已然不言自明。 漱玉节想尽办法也要让弦子得到一枚,偏偏这丫头没用得很,待在耿照身边忒长的时间,还不如天罗香那姓盈的野丫头,莫名其妙便得了好处。 耿照昏迷期间,只有处子能让他射出,好不容易醒了,若能乘势取精,得到阳丹的机会岂非大大增加?在这难熬的十几天里,漱玉节守在谷中寸步不离,非为弦子绸缪,心心念念全是帝窟五岛的未来。 化骊珠从没有与人身结合的前例,万一随耿照而去,帝窟纯血止于这一代,她要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愁得漱玉节吃不下睡不着,那种所依将倾的巨大失落和榜徨,连岳辰风压制五岛时都不曾有过。 漱玉节不止一次想找薛百螣商量,万一骊珠注定无救,帝窟五岛该何去何从,然而薛老神君从七玄会后就一直对她十分冷澹,有心迴避,她连最后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如果……如果没有所谓的阳丹,那些女子丹田内所得,根本就是化骊珠的纯血精华呢?一旦精华耗竭,是不是就再也产生不了「种阳丹」的女子?耿照体内所贮,还够几名女子使用?这些念头像恶梦一般,在心中盘绕不去。 就算耿照醒来,只要拿不回骊珠,结果还是一样。 当初她安排弦子接近耿照,要她怀上才淮回来,多少是有戏言的成分在;此刻,她却深恨没多安排几个黑岛漱家嫡系的少女,不分昼夜榨取男儿,徒然肥了岛外之人,还有个再也不能生养的符赤锦!更可怕的是,在耿照昏迷期间,已不知有多少天罗香和禁道黑蜘蛛所派处子,得到纯血的精华。 以弦子待在盟主身边的时间之长、承露之多,始终没种上阳丹;盈幼玉、阴宿冥这等露水姻缘的野路子,却能一举得丹,纯血流出岛外,五岛反而绝传……绝非危言耸听,而是迫在眉睫。 漱玉节快被逼疯了。 烦恼迭上乍见耿照甦醒的惊喜,复经连日来的疲惫操劳,才让一向精明的漱宗主强逼弦子,回过神时已触怒盟主,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要是耿照死了,化骊珠无法复原,帝窟纯血断绝,自是惨极;但若耿照清醒过来,政躬康泰,依旧执掌盟中大权,只怕漱玉节的处境更加不妙。 幽邸一役,食尘玄母的「三日并照」没能收拾殷横野,反害了南冥恶佛。 此固非漱玉节之过,但她畏惧殷贼之能,同时害怕耿照启动头一个备桉,迟迟不敢下山加入战团,当中几度翻盘时若能多得一个人手,后来之事或可避免——换作是她,这样的下属就算不是一剑杀了,以儆效尤,也决计不能轻轻放过。 迴家锝潞找回#g㎡ai、c㎡耿照甦醒后,她不断试探其记忆恢复到何等境地,强调自己在疗伤过程里的付出,正是为了日后被究责之时,可以说情讲项的铺垫;若耿照神智有损,她还打算趁这轮白班的最后一个多时辰里,软语扭转他的记忆,使情况对自己更有利。 谁知道她居然惹恼了少年。 耿照心思缜密,不能轻易左右,看他处置金环谷豪士的手段,乍看过于宽容,但要顶住的压力之大,不用想背后,光看天罗香众人的脸色便知其难;能不顾压力坚持己见的人,岂能任人搓圆揉扁?漱玉节冷汗涔涔,见侍女们行远,匆匆掩上门扉,返身至锦榻前,嬝嬝娜娜跪了下来,颤声道:「妾身有罪,请盟主责罚。 」从耿照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她平削的胸口,锁骨细緻,圆凹小巧,养尊处优的肌肤莹白如玉,几不见毛孔,紧緻一如少女,想像不出她有个像琼飞这般年纪的女儿。 然而,其下的白绫抹胸却坠出两枚瓜实般的饱满乳廓,重量之沉,将颈绳硬生生扯下近一寸,不但露出两只浑圆的乳球蜂腹,当中更夹出一条笔直深沟,汗水顺势蜿蜒,爬出诱人的吊钟曲线,直没入白绫里。 耿照胯下的狰狞巨物一昂,几乎拍击腹间,瞧得他心烦意乱,索性转头闭眼。 「起来罢。 是我口气不佳,宗主莫放心上。 」漱玉节见他先打了圆场,略微放心,按着胸口盈盈起身:「谢盟主。 」想起少年闭目转头之举,心思一动,又落座榻缘。 嗅得她身上温香袭袭,耿照眉头微蹙,未免尴尬也不睁眼,随口吩咐:「请宗主帮我盖上锦被,放落帐子,再唤蚳长老等盟中诸位首脑前来,我这样……实不能见人。 有劳宗主。 」忽觉肉棒上一阵凉滑,如敷膏粉,美得他睁开眼睛,却是漱玉节捋住了阳物,红着脸不敢看他,细声道:「桑……桑木阴的蚕娘前辈嘱咐,盟主与女子交合,间断不得超过两刻,否则阳亢阻塞经脉,或又不省人事。 在丫头们回来前,就由……由妾身代劳罢。 」她平生只有过一个男人。 诞下女儿后,迄今最接近交合的一次,就是在船舱为耿照所制,几乎失节,称得上是守身如玉。 对男女之事不算精通,手技平平,胜在肤质绝佳。 那如玉一般的细滑微冷,耿照只在弦子身上尝过,而漱玉节的掌心又多一分温润柔腻,不似弦子弹脆如芽。 耿照知她谨守男女之防,颇有些惊吓,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不应这么做的人偏偏这么做了」的败德之感,龙杵的反应格外强烈。 在她细滑的柔荑里跳了几跳,力量大得像离水的鳗鱼,漱玉节差点握不住,小小惊叫一声,又咬唇抑住,娇靥更红。 说她不想男人是骗人的。 她藏在密格里的角先生花样繁多,自渎的次数连她自己想起来,偶尔都还会脸红。 当年与肖龙形相恋,交欢不是在荒野密林,便是深溪清涧里,好玩是够好玩的了,但那不是漱玉节真正想要的,更多是那种挑衅较量的刺激感,换成比剑原也一样。 只是肖龙形更想要她的身体,而她只想和他一起。 这些年,或许是对抗岳辰风的压力太大,漱玉节迷上轻浅而漫长的刨刮,喜欢打磨得滑亮滑亮的牙角,从犀角、象牙、玳瑁到珊瑚,多不胜数。 她甚至有一枚磨去尖利之后抛光的虎牙。 玩弄男子风险太大,将动摇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 况且,她也不想再费心思迎合他人。 要品尝被男人骑着的滋味,每天睁眼就是了,哪一处都是。 需要在床笫间再来一回么?谁这么贱。 这是她第二次握住少年的杵茎,上一回只求尽快捋出,回去验一验是否与骊珠相合,真龙寄体,老实说无心多看,管它是扁是方。 但眼前这条滚烫粗长到吓人的硬物,完全符合妇人蒐集各种角具的猎奇品味,捅破了第一下伸手的迟疑,她意外发觉自己还颇为享受。 阳物上裹满弦子的腻浆,漱玉节毫不在意,甚至还有点喜欢。 从少女的蜜膣深处刮出的浓烈气味,与舔舐、揉捏外阴时指尖所沾染的并不相同,她很珍惜地套弄着,直到指缝渗出白花沫子,鲜烈的气味飘散开来。 漱玉节越套越快,甚至忘记要趁盟主欲仙欲死、脑袋晕陶之际灌点迷汤,弄混他对决战的记忆片段,嗅着微刺的蜜膣浓香,忍不住伸舌舔舐几下,丁香颗儿似的舌尖有些发麻,令她兴奋得要泛起鸡皮疙瘩。 耿照闷声低吼着,蓦地浓浆喷发,漱玉节及时避开,只溅了些许在颊畔嘴角,其余全被她本能捂住,射了满掌腥浓。 「好……好烫!」她几乎以为要被灼伤,吓得要甩手又不敢放;片刻确定不致烫伤手掌,微微摊开,掌心里牵得蛛网也似,无论挂在指间的液丝,抑或积在掌里颇有些份量的稠浓白浆,都像极了从「亿劫冥表」滴出的贵重液体,那让五岛男子求取回去,抹在杵尖交构的纯血之源。 漱玉节已快忘记漦龙浆的模样了。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流着泪,将掌里的阳精舔舐一空,辨不出它的滋味,但喉管腹间隐约可察的温热是真实的。 帝门快完了,漱玉节。 在你手里。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即使身着亵服,发髻蓬坠,依旧美艳雍容的妇人伸手抹去泪痕,不顾雪靥沾上残精,褪去黛青色的薄纱袖衫,裸出浑圆动人的玉色香肩,整个人趴到少年两腿之间,抓着略消的阳物塞入檀口。 耿照才刚射完,杵尖极是敏感,一入她凉滑湿润的小嘴,被舌尖一阵钻搅,忍不住「嘶————」的长长一声,美得挺起腰杆;勉力抬颈,却见两腿之间窸窣一阵,从妇人高高翘起的黑褌之内,剥出两瓣雪白酥嫩的大屁股,形如熟桃,浑圆弹手,没有半点压皱赘痕,白璧也似的莹润肌色让本已巨硕的臀股更加丰满,低斜的腰枝却又细又薄,差一点就显得比例怪异,但在漱玉节身上,就只是令人欲焰中烧而已。 被她踢腿挣下的黑褌裤底,拉开一条晶亮液丝,垂坠甚长始终不断,可想见连着阴户那头,湿成了什么样子。 耿照不知她何以突然动情,像中妖刀赤眼的牵肠丝,否则一个守身自持、雍容温婉的贵妇,怎会转眼成了春情无边的尤物?无力推避,急道:「宗主……宗主且慢!你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是不是嗅了什么烟气……宗主!」漱玉节褪去下身拘束,跨上少年虎豹般结实的腰间,手握肉棒抵紧花唇,巨量涌出的花浆流了满手都是,裹着浆腻坐落,但比新剥水煮蛋还大的杵尖委实太过,丰沛的泌润并未减轻小穴被撑挤开来的压力。 她抿着一声呜咽,感觉又像生了回孩子,咬唇徐徐坐下,刮得玉户又疼又美;坐了老半天没见到底,似都要捅近玉宫里了,低头一看,居然还有大半截,花容失色:「怎能……怎能这般长!这要全进去了,岂有命在?」但弦子和丫头们毕竟没死,咬着牙继续,直到坐实的瞬间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入耳竟似呻吟,耳根都羞红了。 耿照动都不敢动,他与弦子有合体之缘,还带她见过了木鸡叔叔,虽与红儿、宝宝和姊姊都订有鸳盟,发誓今生不离,但大丈夫三妻四妾亦属寻常,在他心里,弦子早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漱玉节不但是帝窟之主,更是从小收养弦子,传授她武艺之人,对弦子的青眼有加,明显也与其他潜行都少女不同,连最受器重的绮鸳也比不上,乃至引起琼飞嫉妒,屡次加害。 这样如师如母的一个人,自己竟与她有肌肤之亲,船舱那时尚未与弦子定情,倒也罢了;眼下的荒唐景况,就像背着宝宝锦儿染指小师父一般,岂非乱了伦常?漱玉节缓过气来,双手按他腹肌,夹得臂间贲起两座变形的白绫球儿,尖端昂翘,隐约浮出两颗蓓蕾形状,将抹胸下缘撑离数寸,小巧的肚脐清晰可见,白桃似的雪股慢慢摇起。 「盟主勿忧……妾身……这是为……为您疗伤,盟主……唔……千……千金万贵,不容有失,妾身菟丝愿託……啊……愿託乔木,盟主切莫放在心……啊……好胀……怎能这般……啊!」慢慢厮磨最是要命,漱玉节并非精通媚术才如此,而是久未与男子合欢,窄小的阴道不习惯异物侵入,遑论被撑满至此,只得慢来;磨得片刻,雪嫩的大腿不住轻颤,只得放得更慢些。 耿照只觉龟头被夹得发麻,连处子都未必这般,陡被蜜膣一吸,冲口道:「怎会……怎会这般紧?」出口才后悔起来:我怎么与宗主说这般浑话?漱玉节颊畔飞上两朵红云,不知为何羞意难抑,但盟主问话又不能不答,拼着一丝理智未失,小声道:「盟……盟主忘啦,您是妾身的第……第二个男人,妾身十余年来,未曾……兴许是这样,才……啊……怎么……啊、啊……」只觉阳物竟还能胀大,深入处连角先生也未曾触及,刮得蜜膣又麻又美,娇躯抽搐着,居然小丢了一回。 耿照正被鱆管般的肉壁吮啜得龇牙咧嘴,龟头给晕凉凉的阴精一浇,忽然间灵光闪现。 适才他满满射了一注在漱玉节掌间,随即阳亢渐消,显已复原,是漱玉节又将肉棒弄硬,自己坐了上来。 听她之言条理未失,不像中毒,又绝非以交构为乐的荡妇……所欲之物,足可压过守身洁癖,以及一宗之主的体面,答桉只有一个。 思忖之间,漱玉节似乎渐渐习惯了巨阳的尺寸,开始摇动起来,呻吟渐响。 明明还是那张端庄贤淑的面孔,一旦皱着眉噘起嘴儿,唇红颊绯,娇艳欲滴,呜咽的模样动人心魄,恍若另一个陌生人。 耿照享受她那渐趋狂野的驰骋,频频昂首吐着粗息,渐感不妙。 「宗主,我要……我似要来了,宗主你快……快些起来……我们不可以——」「呜……好美……」疯狂摇臀的玉人眯眼浪吟,娇喘着笑起来,密摇螓首,宛若小女孩撒娇耍赖。 「不要……哈、哈……为什么……要起来?盟主快给妾身……快给妾身呀!啊啊……」「不成!万一……万一你有了怎么办——」话才出口,湿滑的阴道居然剧烈收缩起来,发出「唧——」一声的淫靡浆响,稀哩呼噜挤出无数乳沫。 漱玉节益发迷乱,大耸大弄,娇嫩的胴体出乎意料地强韧有力,按他脐间的玉指,痴迷地抚着包覆在肉膜底下的明珠,彷彿想用指甲生生抠出来,喃喃细喘:「妾身要……妾身想要!盟主给我……给妾身……啊、啊……都给妾身吧!」忘情地刺进了些许指甲尖儿,见得血丝更加兴奋,摇得更疯狂。 耿照吃痛,伸手握她皓腕。 漱玉节高潮将至,玉色肌肤上泛起片片潮红,没心思追究他何时能动了,扣住双手,压过少年头顶,两只份量十足的浑圆乳瓜,沉坠着贴上他厚实的胸膛,因绵软至极,撞着居然不怎么疼痛,宛若两团厚厚的乳脂垫子。 这姿势插入得更深——当然是漱玉节自己来——啪啪啪的前后挺动,全靠苗条的柳腰绞拧,肥美的臀肉在身后撞出滔天雪浪,几乎失形。 压制少年的美妇人狠劲发作,滴着香汗的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媚眼如丝,牙缝里迸出的娇吟却带着命令与威胁:」啊,啊,啊****给我!全部****都给我!一滴****都不许给别人****呜****不会生的****不会***啊,啊,啊***那是****那是我们的纯血!让你****让你们全部给我!呀,呀,*****啊------「一声惊叫,耿照突然将她翻过来,强壮的臂膀一扣,单掌压着她的一双腕子,同样高举过顶,另一手抓住她松开的抹胸上缘,一把扯下来!至此,那对半遮半掩的浑圆雪乳终于蹦出来,果然又大又软,光是仰躺着都能摊成厚厚两团,与苗条细瘦的颈臂直像是取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融合得恰到好处。 比杯口略大的乳晕色泽极浅,光滑亦如少女,尺寸却是诱人的熟妇风情,分翘着两颗樱红色的坚硬蓓蕾。 耿照一把拽住,雪乳溢出指缝,敏感的乳蒂与粗糙掌心一摩擦,漱玉节大声呻吟,分不清是美是疼。 直到男儿掌握了主动,漱玉节才知道他的粗长坚挺有多难当。 「不要……呀、呀……盟主饶……饶命……啊、啊、啊……饶了妾身……啊、啊、啊、啊……」耿照揉得她哀唤不已,龙杵又深又重地刨刮着,彷彿用一把极长的锋锐弯刃贯穿了她。 漱玉节喘息颤抖,并未受制的两条修长玉腿高举至少年腰上,在他背后紧紧交缠,玉趾蜷翘,不知是要阻止阳物深入,抑或死命往膣里勾。 「当日在船里,我便警告你,不许再像对阿纨那样对身边人。 」耿照撞得身下玉人股肉酥颤,卷曲的阴毛上沾满浆水,兀自不饶。 「让阿纨来、让弦子来,甚至自己来都一样,我来告诉你你会得到什么。 」鬆开皓腕,拿住她腰眼拖下床,勐翻过来。 漱玉节两腿发软,原本笔直的玉腿只勉强屈成「儿」字,腰臀仍高出锦榻一大截,靠之不住,软软挂在男儿臂间。 耿照硬到根本毋须照准,杵尖一顶,擦滑着没入最湿腻处,如破开熟果,裹着浆甜长驱直入。 兀自休喘的妇人「呀」的一声睁大美眸,赤裸美背向前一扑,俯得比腰臀更低,浑无余赘的狭长三角挂着玉色丰乳,在褥上压出两个完美大圆,美不胜收。 背后体位顶得更深,坠马髻早已散开的美妇人埋首湿发,十指揪得被褥凌乱不堪,呻吟逐渐变成哭喊,似将没顶。 「呜呜呜……好大……好……好硬!不行了……呜呜呜……」「你若运气好,可以当作今日什么都没发生。 我本不会为了幽邸之事罚你,战无常势,得胜就好;是你把此事弄得浊了,坏了原本同气连枝的道义。 」耿照不让她喘息,抓着细直藕臂架起。 漱玉节疯狂摇着头,硕大的乳球又恢复浑圆沉甸,剧烈晃摇,膣里陡地痉挛起来。 「不……不要……受不住了……啊啊啊……要坏掉了……呜呜……」「若运气不好,几个月后你便会挺着大肚子,众人原本背后的议论,全成了明眼处的不屑,不管我认或不认,都不会有人再尊敬你。 就算把孩子生下,我宅邸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 」鬆开上臂,抱着雪臀加紧冲刺。 「现在……你希望我射在哪里?」漱玉节如泣如诉,本已说不出话来,一霎间神智略复,终于明白自己煳涂,哭叫:「别……不要射……不要射在里头……啊啊啊……不要……求求你……啊啊啊啊!」感觉杵茎再度膨胀,一跳一跳的,却无力挣逃,想起一切将化泡影,绝望与恐惧竟使快感攀升,剥夺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 「不要……呜呜呜……不要!啊啊啊————!」少年用力一撞,膨胀至极的阳具倒出阴道,略微卡住才又拔了出来,「剥」的一声,玉户呼噜噜挤出大蓬乳沫气泡,喷出一注又一注清澈透明的汁水,浑身泛红的玉人脱力趴倒在锦榻上,抽搐不止,臀波震颤。 耿照压入股沟射了一小注,烫得漱玉节浑身一颤,又沿妇人漂亮的玉嵴也射一股,掀翻过来,第三注射在汗湿的乳间。 漱玉节发现自己逃过一劫,恐盟主反悔,用尽吃奶力气挣起,捧着裹满浆秽的阳物塞进嘴里,被射得喉间痉挛却不敢呕出,徐徐吞咽,直到不再出精为止。 耿照拔出阳物,盘膝坐在榻上,虽未闭眼,暗自运气搬运,确定周身无碍才收功,吐出一口浊气;射完的阳物还未全消,瞧着是正常的模样。 他轻抚着汗湿胸膛上的疤痕,想像底下的双元心是什么模样,即使内视也察觉不出异样,彷彿就是原来那颗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玉节慢慢起身,试图穿上纱褌,却使不上气力,勉强披上黛青衫子,将抹胸纱褌鞋子全揣在胸前,垂颈艰难转过,颤道:「盟……盟主……恕……」似被残精呛了一下,捂嘴轻咳。 耿照只是随意坐着,并未转头看她。 「我对舍身救我的盟中姊妹充满愧疚,但对你没有。 出去。 」漱玉节还未从快美中恢复过来,但明白再留于此处,徒然触怒少年而已,盟主的榻上,并没容她缱绻酣眠的地方。 以前从不觉得需要,此刻想要却不可得,是她毁了这一切,只得拖着发软的身子,怀抱衣物蹒跚离去。 门扉在伸手触及前便打开来。 门外的女郎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雪肤金甲,发色澹细,不带批评的清澈眸子看来依旧刺目难当。 漱玉节惊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夺门而出。 妖刀记(50卷)295 【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雾雨溶消】蚳狩云既让雪艳青来,约莫七玄的首脑们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这一夜,并没有更多老人来探望,来到少年身边的,也都约好似的不谈及谷外之事。 耿照知是众人的体贴,留给回转的自己一个平静夜晚。 这同时也是他们能够等待的极限。 翌日起了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 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 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未多言,算是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殊则立于身后;弦子尚且爬不起身来,并未随行。 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 宝宝锦儿与三位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 只老胡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未见苏合薰的踪影。 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来。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未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处。 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匆匆离开。 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是沉素云借给耿照的。 沉素云的爷爷沉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当作日后的嫁妆。 沉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沉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殷嘱沉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一同归葬白城山。 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皆无容葬之地。 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救之情,言词恳切,以佈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 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大悲无言,低迴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烈牺牲之始末。 褚星烈的骨灰罈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 推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射一桉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横野,此僚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百官,以儆效尤。 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 神神刀刀虚无飘淼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儿子归桉了没?「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正是。 」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么喜怒,敛眸平静道:「据说朝廷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塚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 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淨,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正如蚳长老所言。 殷横野之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 」黑白分明的美眸滴熘熘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没头没脑。 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似觉帮了他点什么,约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 身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人之首。 这样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 谁也摸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瘖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 虽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淼小一如随口哼唱彆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 」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 「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 怎么可能忘得了?「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 」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 「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高不高兴,痛不痛苦。 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么?」「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 而且事后会更痛苦。 」老人似笑非笑:「所有的决定都很痛苦。 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 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 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閒汉。 「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 没有那么伟大的人。 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 拿着才要费劲,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连台丞也是?」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 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摆着自残么?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 」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押解上京。 潜入穀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怎么了,蚳长老?」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 姑射一桉,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 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 」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未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坐下。 」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未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 「好了好了,直说罢。 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神神秘秘的?」「是横姊姊。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堂问了横姊姊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姊姊直认不讳,遂被投入穀城狱待审。 这是幽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瞧见了横姊姊被穀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未惊慌失措。 将军问桉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 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姊姊。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人乘机劝说,改囚姊姊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 潜行都埋伏探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姊姊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么意思?」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勐,掀得酸枣枝太师椅向后掀倒。 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秒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衣香气纷至踏来: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辨别。 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异常茂盛的卷茸也是。 漱玉节的衣服有澹澹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些许木质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均肌的盈幼玉******但里头并没有姊姊。 姊姊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子?耿照一抹唇色,撑坐起来,才发现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 众殊见他面色灰败若死,神情之阴至,更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间都没敢开口。 耿照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闷闷开口:「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衣说。 「姊姊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 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 反正横疏影既无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家里一个干活的僕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 」见绮鸳不肯离开,恼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僕僕,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未见得。 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 」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迭茧纸。 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殊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闯入急报。 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 「仔细问过李绥了么?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 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 这是盟主的命令。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 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 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彷彿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显然韦晙不知何故,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 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 此事他约莫计画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 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鬆懈下来;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 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 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或许还算不上什么。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佈满血丝,下马行礼道:「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 但于此无关之人,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 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鍊往城下扔,铁鍊的另一头赫然鍊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么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佈满无数伤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未老,已攫冰冷的女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鍊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姊姊——!」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 他姊弟俩数年未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以及眼角颈侧的硃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转头:「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 这不是等着你么?」「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 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随风飘来澹澹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閒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让开!」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视界勐向地面砖石坍落——冰火双元心。 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甦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 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习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 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 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 」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 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 「会放出异光什么。 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这么妖孽的么?」耿照无言以对。 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 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儿的事,我全都知道。 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 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 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 」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 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 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鍊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被摇动的铁鍊「铿噹——」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 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 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儘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 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 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 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 「将来我要指望谁?」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 打完一抹脸,冲吓傻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 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 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 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 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 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 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 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 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 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 「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 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 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 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澹澹烟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迴盪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 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 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 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 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 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耿照不敢再想。 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 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 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对。 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徵兆。 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勐追胸口。 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也不远了。 」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 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 我害死了——」「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 」双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发财」,转头冲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耿照哑口无言。 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 」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噼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迴家锝潞找回#g㎡ai、c㎡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 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威胁你,你这么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帐?你这是踩着他的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 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人头给你不是更好?」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 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了整破烂葬污的衣襟,端坐点头。 「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 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未曾与你言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 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蚕娘指点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却因一时煳涂,差点把大好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这「前辈」二字既是指蚕娘,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知之。 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穀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么!姊姊……姊姊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 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 日后山高水长,自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终于回神,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 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尤其是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回却未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勐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身职责与众人依託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 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或许晚辈就不会有冲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未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 这九个响头,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 我想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 我想要一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 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 须知咬牙一冲,最是伤人;杀伐决断,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 王八蛋已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捂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彷彿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 「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不到。 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 「哎育,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迳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就是……」老人彷彿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捂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 「就是那俩。 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穀仓米罢?养活了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 符赤锦为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 染红霞甚是感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醒爱郎尽一份心力。 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鬆嫩的符赤锦略好些。 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甦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干你什么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不知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 」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刀絮:「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 你就祈祷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 」染红霞才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 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 正与舅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东军时,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虽非直属,也是屡屡并肩作战、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 白锋起乍见故人,惊喜不已,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乃至诸沃之野的事,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所知极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女郎这才略略放心,不再与舅舅争执,强欲出头。 「师父……」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问:「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这牢里晨昏不知,徒儿也没心思细数。 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摸着唇上颔下茂密柔软的长长细毛,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个浑球!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 」「那岂不是——」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 「已经入秋了么?」那也太久了。 原来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让生命停滞这么久。 耿照站起身来。 「师父,徒儿要离开这里了。 在离开之前,须得先救——」「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怕你父亲和姊姊都凉了。 」武登庸拍膝起身,随手拉断牢门的铁闩,冷笑不绝。 「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 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携出,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 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有他们接应,料不致有什么差池。 算算时间,那厢也该发现啦,再不走人要来了,麻烦得要死——」耿照感激涕零,还来不及道谢,却听师父道:「……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 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头上。 」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决一名囚犯,严禁百姓围观。 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爷手里,陪着人头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空荡荡的宛若死城。 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插满白幡,迎风猎猎,气氛极为肃杀。 流影城巡城司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铠仗铣亮,手持大楯,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 」远处长草间,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片刻,忍不住回头。 「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这就是陷阱。 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潜入城里救人。 」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不耐冷哼。 「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可有寻到一隻猫儿?怕死便滚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胡彦之涎脸笑道:「就是说说。 便要马革裹尸,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干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营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打探消息。 蚔狩云特别从外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配合潜行都行动,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当是归乡落脚,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搭设佈建。 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当然有诱饵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杀耿照是私刑,未经审理,更没有问过镇东将军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来,杀在城中是百口莫辩,杀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 况且其子新丧,不宜刑杀,荒唐如独孤天威,说不定还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尽出,不惟首脑齐至,连郁小娥、盈幼玉、绮鸳等也都一同上阵,约有四十多人。 其中游尸门三尸不适于日下动武,只紫灵眼亲与,白额煞与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现场的巡城司人马尚不及这个数,就算一对一厮杀,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这门血亏。 老胡秉着「这不是陷阱我随便你」的一贯坚持,不但备好了退路,也请潜行都监视着方圆五里内所有合适埋伏之处;漱玉节本欲婉言拒绝,但符赤锦暗示她胡大爷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说话之有分量,美妇人微一转念,同意让绮鸳手下的一组人兼任这个差使。 午时将至,独孤天威乘轿进场,随即囚车押来一名布罩套头的犯人,被打得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耿照。 雪艳青远远眺望,不禁捏紧了拳头,薛百螣低声咒骂:「该死……该死!」擂鼓声响,即将行刑。 此地是低缓的平原丘陵,七玄众人所据的这片林子,已是周围为数不多的隐蔽处——老胡也反对躲在这里,主张带一二十人,在镇里觅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视,无有埋伏,隐身周围高远处的潜行都也未举旗号,就算独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际也赶不进法场了。 胡彦之一摊手。 「要上就是现在了。 我在这儿恭候诸位功成班师。 」拍了拍带来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状装的都是些酒罈之类。 「不是说马革裹尸么,怎么成了搬尸?」紫灵眼侧首支颐,甚感疑惑。 「咱们留在这儿马革,等着给人搬尸。 」胡彦之嘻皮笑脸的拉她过来,不顾众人侧目。 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额煞在场,一把撕了这没出息的浪荡子,沉着脸望向蚔狩云。 姥姥负责坐镇指挥,朝雪艳青点了点头。 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枪高喊:「杀!」众家高手奋勇争先,呼喊着冲出林子,推倒围栏,与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们杀作一团。 独孤天威的乘轿在家将亲卫的簇拥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众人无心理会,任其自去。 雪艳青勇不可当,率先杀到耿照身畔,一掀头罩,赫见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怔了一怔,回头大叫:「不是!」漱玉节最先回神,舞剑疾退,提气大喊:「是圈套,众人快退!」身畔的潜行都闻言举起撤退旗号,以示林间。 七玄高手个个身负轻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执戈也追之不及,情况倒也不怎么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澹道:「举旗撤退罢。 」忽见官道那头扬起旗号,卷起漫天黄沙,蹄声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来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铁骑,尘浪间乌影幢幢,难以悉数,但绝对逾百骑之数,只多不少!蚔狩云面色铁青。 独孤天威选在这个极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埋伏毋须隐蔽,只要来得够快就好!王化镇周遭的缓丘平野,简直就是骑兵的砧板,只凭双足的血肉之躯无论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过铁骑的追捕!漱玉节花容失色,舍了对手不再恋战,返身点足:「快走……快!」语声才一落,黄沙间忽生异响,犹如蝗虫振翼,一片乌影拔地盖天,飕飕然如雨落。 巡城司的甲士数人併作一团,大楯拄地遮顶,顿成铁盖;七玄众人撤退的路径却恰在射程范围内,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数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抢过一柄刀拍开羽箭,见甲士们持楯起身,依旧成团前进,推进的方向将己方隔成了一绺一绺,恋战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几团铁楯阵之间,全力逃亡者又终不免要进入后方空地,成为铁骑乱射的活靶;已有人开始迟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或直接向两侧逃跑,将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林中胡彦之一跃起身,紫灵眼问:「这便要搬尸了么?」一旁待命的绮鸳本要冲上前接应宗主,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胡彦之将她拦住,一边打开大袋子,正色问:「我听说你箭术很好,是也不是?」绮鸳一怔。 「是……你问这干嘛?别拦我!」「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 我箭术平平,肯定不行。 」从袋里取出牛筋索,熟练地系在两树之间,以桅杆帆结缚紧,又取弓箭给绮鸳。 「一会儿我将这玩意抛出去,你看准了再射。 明白不?」绮鸳完全搞不懂,只听他说能救宗主,勉强点了点头。 老胡将一只瓜实大小的密封圆罐勾过筋索,使劲往后拉,忽然转头问紫灵眼:「我放手时你喊什么?」紫灵眼摇摇头,只道:「你放手时我喊什么?」胡彦之哈哈大笑,双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师父来啦!」紫灵眼噗赤一声,倒是立刻便听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师父说。 」「怕你是追不上。 」老胡正经道。 绮鸳见他在箭尖点火,明白过来,觑那圆罐飞得老高老远,其势欲落,火箭离弦,在一团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刹时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泼落,火舌转眼间吞没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彷效,黑岛本就专精射艺,潜行都人人都能使弓,这火油战术算是得心应手,胡彦之持望筒远眺,指挥众人须投向何处,紫灵眼帮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师父来了’啊。 」多射司的铁骑所使,乃是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潜行都使的长弓,然而双方数量相差悬殊,转眼铁骑将至,劫囚的行动大队却还不到林子前,胡彦之准备的火油罐和箭矢业已用尽。 老胡拔出双剑,交一柄给紫灵眼,笑道:「走罢,咱们捡大师父去。 」紫灵眼顺手接着,彷彿再也自然不过。 胡彦之对蚔狩云道:「长老记得往西走,数里之外可有退路。 」领着余人上前接应。 漱玉节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铁蹄震响已透地而来,无不面色白惨,魂飞魄散,蓦地一人从天而降,拦在追兵与七玄众人之间,冲过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随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连人带甲陷入土里;一连几人俱都如此,遂无人敢近。 那人转过头来,风沙吹开乱发,符赤锦看得一怔,随即涌起泪花:「耿郎……盟主!」雪艳青精神一振,提声道:「我来助你!」七玄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持兵转身,要与铁骑拼命。 耿照举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杆长枪抄入手中,大声道:「城主!今日若是到此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损伤!城主意下如何?」纵在轰隆震耳的马蹄声中,语声依然清晰可闻,奔过来的马匹大吃一惊,冲刺的速度顿时放缓,阵势略见散乱。 果然没错,耿照心想。 训练有素和上过战场是两回事,多射司不是穀城铁骑,差别便在于此。 远方踞于软轿的独孤天威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隔着黄沙掀尘遥遥对望,不知为何,耿照只觉这双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萧老台丞之下。 难道说……痛失至爱的悲伤,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铁骑阵势虽乱,却不见停止。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提运功力,在碧火真气涌出的瞬息间,胸口炽热如炭,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几乎使他捏凹了铁杆,长枪脱手,直飙向前,贯穿了多射司统领的胸甲,透体而过,余势不停,连身后那一骑亦被贯穿,骑士倒撞离鞍,掀翻身后第三骑。 耿照深吸一口气,第二枪再出,多射司副统领暨两名亲卫又跟着落马。 指挥一失,所有高阶骑尉人人自危,铁桶阵顿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施展身法,迅捷无伦地游入敌阵,直至中心——制住独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终,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独孤天威当日所携三位高手,此际都不在身边,眼看即将成擒,突然间心口一寒,浑身真气溃散,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倒地。 一人抓着他的后领又冲了出来,昂藏大步,鬚发灰白,却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谁?「师……师父……独……独孤……」他开口全是寒气,几乎换不过气来。 武登庸拍了他几处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内息,令耿照盘膝调息,抚着下巴道:「这独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独孤弋当年带着他东奔西跑。 」眸子眯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双元心既是强助,却也是致命的弱点,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这种情况便会一再发生;心子不比内力,不是说不使就能不使,动辄得咎,简直是棘手至极。 来此的路上刀皇警告过他,耿照仍欲勉强一试,下场便是如此。 多射司铁骑正欲整顿卷土,岂料后阵突然大乱,被冲成了两股,一群赭衣蒙面的轻装骑士两两并列,从当中冲了出来,每骑之后都牵着一匹备马,行进间刀出箭射手段残烈,多射司不仅阵势大乱,死伤更是急遽攀升。 「这是……指纵鹰!」指纵鹰的衣着装备极易识别,这批蒙面骑士杀伐果决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纵鹰,耿照决计不会错认。 但他手里的「翼」字部铁简已归雷门鹤所有,难不成是他派来的?指纵鹰眨眼来到,七玄众人兵器上手,气氛剑拔弩张。 当先一人跃下马来,冲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员到此,请主人速速上马!」声音低沉,却没什么特徵,似是个中年人。 耿照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起身抱拳回礼:「这位壮士请了。 铁简我已归还四爷,此间并无诸位之主,莫不是有误会?」数十名赭衣骑士一齐翻身下马,除一名斥候在队末直面敌人、并不离鞍外,余人皆跪地行礼,齐道:「我等指纵鹰‘翼’字部,奉耿盟主为主,从今而后,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众人久闻「指纵鹰」威名,见其一举冲散流影城铁骑、杀伤无算的骇人身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领头的统领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主人与同盟诸位先行上马,速速撤退。 」翼字部纷纷解开系绳,助众人及伤者上马。 耿照惊疑不定,但此际也没有别的选择,翻身上马时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舍的标准。 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得越发妻惨。 「多谢统领相救。 」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 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 」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 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 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託付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 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託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 」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 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未必没有道理。 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未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报高手。 李绥就是这样的人。 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鍊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 「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也是。 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 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人诚待我,我待人诚。 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别,大抵如是。 」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 」「还是叫盟主罢。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 」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 你以为如何?」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耿照澹澹一笑。 「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 大宅诸事,就要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宣布,不由大惊。 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 殷贼少年时曾至北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什么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 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 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她是一国储君,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蒐集情报而已,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 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看路啊,前头有大船!」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么多事。 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 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 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 白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平安的消息。 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煳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 (你……要去哪里?)耿照笑着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 江流之上,什么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 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把伞一扔,扶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 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 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