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阿财》 032 白光撕裂黑夜,一声轰天巨响,大雨滂沱。 床上那人缓缓地睁开双眼,逐渐清晰的意识带他返回现实,十多年了,他好久没再梦见过去。 他坐起身,瞧一眼桌上玉珮,段老夫人告诉他,那是陈雪留下的遗物,他曾唤作娘亲的那人。 阿财。段演开了口,对着自己的影子。 木门悄声被推开,门外站着却步不前的奴才。 过来。 老爷有令,他当是立即执行。 稍稍垫着脚尖,阿财轻手轻脚地阖上门,他走至老爷面前,左右看了看,最后一pi股坐到了老爷腿上。 老爷也是好耳力啊!阿财拍起马屁,段演没跟着附和。 老爷如此沉默,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坐错位置了,才要挪挪腿,便让段演抱着滚倒在床褟上。 他的头枕着段演的手,前方便是老爷凝视的眼,阿财偷偷嚥下口水,今夜朗月清风,朦胧夜色将这一切衬托得无比美好。 老爷吻过他了,有一便有二,阿财觉得此刻正是时候,于是他闭上眼,想用这张脸洗刷上回失败的经验。 啊! 一声哀嚎,老爷在他鼻子上用力一拧,阿财痛得两手抽了抽。 他摀着鼻子,小眼神可委屈了,段演薄唇一勾,得逞的笑容像是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老爷可曾这幺笑过?阿财看得脸都呆了。 陈咏替你準备的卧房如何?段演问。 可…可糟了?阿财吐了一个字,又闭上嘴,他睡老爷的房睡习惯如果└你喜欢本站一定要记住网址哦了,都说由奢入俭难,仔细想想那间房是挺衬他的身份,阿财点头说道:可好了,房里应有尽有。 说完又想起原来住在隔壁的好竹马,老爷…小陌去哪了?他还好吗? 段演冷冷地扫来一眼,不关心老爷我有没有怎样,就只知道担心你的小陌? 说啥呢,您老大爷还能怎幺样?别人不要被您怎样就要偷笑了。阿财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男人一把将他的脸蛋儿拉得老长,他能出什幺事?你不如担心他有没有把别人怎幺样了! 喔?这算是与老爷心有灵犀吗?阿财一颗脑袋往段演拉扯的方向移动,免得脸被捏疼。 看他那副蠢样,气都生不起来了,段演盯着他瞧,轻轻拨开他额前的髮,慎重叮咛道:此地非明晨园,你可要谨言慎行,别跟本家的人对上了。 …小的明白。也不知老爷怎幺想,阿财抿了抿唇,小声说道:老爷…我们何时回去呢? 不是才刚到吗?瞧他一脸委屈,段演忍不住笑了,待事情办完,便回段府。 老爷这回答有说跟没说一样,阿财满腹疑问也不好再追问。 段演亲吻他的额头与眼角,正要拥人入眠,突然嗅到不寻常的气味,哪来的一股味? 呃…启稟老爷,可能是土味。阿财都给忘了,他两手握拳抵着胸,试图与老爷保持一些距离。 段演古怪地看着他,再摊开掌心,不察竟沾了些泥垢,阿财畏畏地道:要不小的打水来帮您擦擦? 老爷嘴角飞扬,故作冷静地问他一句,哪来的? 能不能不要说?阿财眼神飘向一旁,嘀咕地含糊说道:从旺财挖的小道那来的…他还未解释旺财是条狗,老爷已经笑得髮都在他胸前凌乱。 亏你进得来…段演埋首在他的胸前,没发出多少笑声,就是肩膀抖得很,可乐了。 他怕半路遇上陈老太拦阻,不敢惊动阍侍,只得另想法子,幸好旺财在本家住得够久,那洞挖得可深,他也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就是中途卡住几回,险些堵在了墙上。 小的这就去取水…他要下床,段演又将他拉回,都什幺时辰了,罢了。 阿财一身土味,靠着老爷蹭了蹭,嗅到颈间那股孰悉的龙涎香,段演的衣物都由府中下人细心处理,就是这一路风尘僕僕,也没忘投宿客栈时备香熏烤衣。 富贵人家的命啊。阿财的头顶到了老爷的下巴,还浑然不觉地朝对方贴近,段演默不作声地任他磨蹭,那颗晃动的脑袋瓜看来分外惹人怜爱。 想来,主僕同床共枕,确实是无视礼教的行为,当年,他不是没识破苏白的意图。 那一夜过后,他与小奴才被路过的映翔军拾获,更準确的说法,是苏白寻着赤红雷光而来,找到了他。 段演恢复意识时已身在军营,他自小伤口就恢复得比别人快,常人需要一周的时间,他睡个觉明早就没事了,连伤疤都找不着。 就像他失去知觉的双腿,不过一夜,已可行动自如。 经苏白口述,现场除去覆面者,尚有一男一女的尸身。 手握大刀的男子硬生生被劈成两半,从伤口判断似是利剑所为,脑中遗漏了关键记忆,也无从解释剑招何来,只有飞溅在他身上的血肉足以证明逆伦弒亲的悲剧事实。 这并非他头一回失忆,段演自幼天资过人,记忆超群,儿时点滴仍历历在目,他记得百日红下女孩杏脸桃腮,人间四月芳菲尽,那豔绝的红却独自绽放,女孩灿烂的笑容与满地红花相映,犹如世间最美的光景。 他牵起她的手,暖暖的温度自掌心传了过来,他甚至记得花香的味道。 或许是美好的回忆总是最难忘,可他竟全然记不得自己是怎幺来到秦山,以及在本家生活的过往都是一片空白。 所以段演寻妻,也是寻找遗失的记忆,他曾经一度以为那很重要,后来才醒悟,或许自他运化炼石神力的那刻起,答案早已是可有可无。 苏白还告诉他,女子胸口一处致命伤,可怜身怀六甲,腹中胎儿未能出世。 才知,原来在场是他一家四口,他与母亲疏离到数月未见上一面,刚得知自己有了手足的同时,竟也失去了。 那时他身无分文,仅剩的唯有一把沾染血迹的竹扇,与一名破相的狗奴才。 段演仍记得,待奴才清醒后,他就问了一句“我仍是你的少爷吗”,那傻狗一样的家伙点了个头,从此刀山火海,他都没放开他。 033 别院一处,粗重的喘息声迴荡室内,梁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房中三名男子身姿交缠,一旁还站着四名容貌清秀的下人。 只见一具光裸的肉身在中央承受着来自前后两方的撞击,腰际让丝绸缠绕高高挂起,手腕上繫紧了红绢勒出瘀痕,整个人打横悬吊着,刚开始那人还能拉着红带以减轻痛苦,时间一久双手乏了力,两条胳膊就这幺可怜兮兮地在空中晃动。 右侧男子肩上扛着他的腿,十指陷入腹肉中,臀部打椿似的拼命摆动。 左侧那人则是捏着他的脖子,胯间狰狞的yang具一下下向着小嘴抽插。 伯兄,那名奴才真如传言一般啊!段玄定喘了口气,他口乾舌燥地舔了舔舌,身旁伺候的下人立即递上一杯茶。 段元天暂时停下动作,粗鲁地将肩上两条腿向左右分开,说道:可不是吗!确实是那张脸。 .* . 这倒有趣了!段玄定抽出分身,白浊的jīng液顺着口鼻淌下,见那人没有一点反应,意兴阑珊地道:伯兄,这家伙已经不行啦,咱换个人吧! 老子我这不是还没射吗!说完便加快速度摆动腰臀,可才抽插了几下又不甚满意,操!这穴怎这幺鬆! 段玄定笑道:不是被伯兄肏鬆的吗?他对着身旁下人随手一指,其中一名少年便来到他胯前跪下,儘管鼻间充斥着令人皱眉的腥臭味,少年仍吐出灵巧的舌。 说起来…那小兔崽子的穴可是挺销魂。似乎想起了什幺,段元天放慢抽插的速度。 啊…伯兄说的可是…叫啥名字来着? 管他叫啥,就是小兔崽子!男人忿忿地道:以前老子还没玩够,就给陈咏那老狐狸抓去卖了,他娘的也不晓得被玩烂了没! 段玄定笑得轻浮,呵,他倒是好本事,竟搭上大名鼎鼎的段当家啊! 段元天眉头一皱,抽出怒张的yang具,再一鼓作气深埋了进去,动作粗暴地令承受的那人浑身震颤,交合处淌下湿热的液体,有红有白。 你他娘的再给我装死!他在对方萎靡不振的阴茎上结实地甩了一掌,那人身子抽动,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 十指在大腿根部留下印痕,男人咬牙怒骂:肏死你个贱货!粗长的yang具往那肉穴横冲直撞地猛顶,可怜那人已失去意识,肛穴内的嫩肉被翻出一轮赤红。 哈…对…用喉咙顶…段玄定舒爽地仰起脖子,单手按着少年的后脑杓,边安慰道:伯兄莫气,不过就是挨肏的穴,再找不就得了。 段元天不屑地冷哼一声,懂啥呢你!当年他可还是个处,老子做了他第一个男人,跟随便一个小倌能比吗? 腰部抽送的动作越来越快,随着一声吼叫,男人全身打了个哆嗦,在小小的肉洞中享受侵占的快感,she精的时间持续好几秒,一声餍足的低吟后,这才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不管是段当家,还是美奴才…老子都会搞到手,那小兔崽子也是,既然又落到我手里,这次看我还不把他给肏死! 段玄定有些惊讶地道:伯兄,你说笑吧?咱先不论奴才,对方可是那位段演啊!就是在伏屠,关于他的传言也没少听说吧! 男人退出分身,挥了挥手,一旁下人赶忙上前解开高挂的丝绸,将半死不活的那人抬了出去。 段演又怎幺了?老子照样能插得他哭爹喊娘!段元天指着一名下人道:过来!给爷舔乾净了! 段玄定按住少年的头,闭眼呼出一口长气,才道:王母那般看重他,伯兄就不怕吗? 老太太也真是老了,不都是那狐狸像个老宦官似地在王母耳边说长道短,竟将段演给请了回来,他早就是瑞王的人,还有什幺信用可言?段元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讥笑,倒是带来几个好看的面首。 段玄定整了整衣服,说道:那小弟我就等着伯兄的好消息了,需要帮忙的,伯兄儘管说,届时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男人虚应一声,蹙着眉,俯首又对着地上那人骂:老子叫你舔乾净,谁让你又把龟儿子给搞硬了!? 操!pi股给爷抬高了!他反手就是一耳光,下手不讲轻重,白净的脸颊一会儿便浮出火辣的五指印。 少年可怜兮兮地撅高了臀,面贴地紧握拳,祈祷完事后还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房门。 没一会儿功夫,房内传出yin声浪语,天边夜色正浓,屋外凉意袭人。 旭日初升,仍在半梦半醒间的阿财突然坐起身,门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令他绷起神经。 来人敲门而入,是服侍的ㄚ鬟,阿财揉揉眼看个清楚,还是位美丽的姑娘,段老夫人果真用心。 对方不知是习惯了这种场面,还是事先受了嘱咐,见他俩同床也无反应,甚至对他视而不见,三爷,您请起,让奴婢服侍可好。 阿财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甜得掉进蜜浆里的嗓音啊。 他自个儿感歎,身旁主子也醒了过来,不规矩的手钻入他的前襟,说道:东西放着,人,倒是不需要。 美姑娘没有留念,欠个身便退出门外。 段演笑道:瞧她把你当空气呢! 小的不过是一名奴才,理当如此。 既然阿财大清早就装正经,段演也就顺着他的意,区区一名下人,胆敢弄髒主子的床,像话吗? …老爷,您能不能别一边发威,一边捏着…这儿…他手指胸前一处肉粒,踌躇地说。 段演笑得可欢了,埋首颈间,道:昨日老太太说段府西侧有座瀑布,要不我们一块去沖洗乾净? 这不是在徵询他的意见吧?阿财点头,手脚勤快地备妥替换衣物。 段演没特别知会谁,几名本家的奴僕瞧见了想跟上好生伺候,也都让段演给拒绝,他来去自如,过了一夜就将此处当成自家厨房般随意走动。 老爷…不需请温大哥陪同吗?一路走来,沿途景色越发荒凉,阿财左右张望。 你想让他旁观?这倒稀奇了,老爷我竟不知你还有此等兴趣?男人回盼一眼,牵起他的手在前头领路。 阿财脸一红,看来老爷又要发作。 034 走过青山密林,听见流水潺潺,朝着山谷深入,声响越发清晰,踏过鹅卵石,迎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珠如细雨濛濛,阿财半瞇着眼,拨开吹乱的髮,眼前水帘悬挂,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好不壮观。 段演趁他不备,将他手中布囊扔得老远,再使力一扯,阿财扑通一声半身都落入水中。 水花溅得他一脸狼狈,阿财甩甩头,老爷突然没入溪水中,他反射动作便要伸手去抓,突地哗啦一声水珠又洒他满脸,瞧男人浑身湿漉,将垂髮一齐向后拨,水面波光粼粼,衬得眼前那张带笑的容颜如梦似幻,阿财贫乏的词彙中仅浮现芙蓉出水四字,怕是都不足以形容。 傻了?段演托起他的下颚,阿财让男人微扬的薄唇勾去心神,他大概是哪里不对劲了,老想着让老爷吻他。 呵…低哑的笑声撩过阿财心口,看着老爷的脸越来越近,他闭上眼。 啊!吃痛地叫了一声,乌黑的眸瞳睁得老大,阿财摀住脖子上的牙印,老爷的怪癖还要不要更多。 瞧他受到惊吓,段演的心情可好了,伸手将人搂过,又在小小的伤口上啄吻。 阿财可没有在野外办事的嗜好,但老爷扯开他的衣襟,裤头落到脚踝处,单脚被抬高,体内遭受异物入侵,他喊出一声。 主子不分时间地点的发情,苦了他为人奴,老爷,别在这…他双手环抱对方,口头上的抵抗没能产生多大作用。 冰冷的手指退出,硬挺的柱身抵在穴口蹭了两下,眨眼间,一鼓作气地直达深处,受动作拉扯,他仰起脖子,双目溢出生理性泪液,疼…! 十指紧抓男人的背,单脚撑不住晃动的身子,另一条抬高的腿挂在男人的手肘上,腾空的脚板晃啊晃,阿财张口吐息道:老爷…求您…慢点,好…疼… 他求饶的声音听来可怜兮兮,可胯间分身却精神奕奕地抬着头,男人唇角一扬,大掌捏着他的臀肉,放肆地抽插起来。 啊!疼!阿财挂在老爷身上,哀声道:老爷…穴儿…难受…别… 这时树林那头传来异常动静,阿财登时绷紧神经,段演比他更快,转身便追了上去。 没了支撑,他一pi股坐在水中,想跟过去,哪寻得着老爷的身影。 声响却自后侧传来,阿财机警地回头,那人已至身后。 快走!来者竟是一名妙龄女子。 视线下移,对方手中之物无比眼熟,阿财还没说话,那人看也没看他一眼,神情紧张地望向远处,忙将布囊推给他,着急地道:快走啊!老爷带你来此可不是什幺风花雪月,你现在不走,待会儿就要让人抬着离开了! 阿财一头雾水,接过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衣物,那人才回过头。 四目相对,女子脸上的表情彷彿见着了妖魔鬼怪,瞠目结舌。 他也受到惊吓,想问个清楚,一只手突地横入两人中间,竟是一把勒住女人的颈脖! 眼看纤细的脖子就要扭转成骇人的角度,阿财喊道:老爷!别…! 段演.1.当真放了手,女子跃步拉开距离,方才只见背影,她为引开段演而取走布囊,慌乱中不住地逃,哪给她机会回头瞧一眼,这才惊觉自己摆了个乌龙,她警戒地注视两人,此地非闲杂人等可擅入,你们是谁?为何来此? 喔?原来有人在山头刻了名字?段演扬眉一笑,语带讽刺,姑娘真是好修养,不自报名号也罢,光天化日下行窃,反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这般正气凛然,倒是勾起我对妳家主子的兴趣了。 阿财见段演一身湿漉,忙将替换的衣物披在老爷身上。 目光仅在段演身上稍做停留,那双漆黑的眸瞳中锁着阿财的容貌,似是若有所思,眼波一转,跪倒请罪,奴婢有眼无珠,伏乞三爷赦罪,贱名不值一提,只怕污了三爷的耳。 妳这声三爷,可来得突然啊。 老爷姿态居高临下,阿财见女子跪在小碎石上,心生不忍,沁凉的溪水流过,下身纱衫可要透了。 回三爷,此山与段府相邻,罕有人迹,若从他处而来,沿途地势险恶,凶禽猛兽出没,寻常人早打退堂鼓,唯有自段府别院的小道才能一路通行无阻。她恭敬地解释道:段老夫人千万交代,奴婢竟给忘了,三爷人中之龙,气度非凡,是奴婢眼拙,望三爷恕罪。 阿财登时张嘴结舌,他还疼惜一名手无寸铁的文弱女子差点脖子都要断了,该是受到多大惊吓,谁知眼拙的人是他啊! 人还跪在眼前,段演打量她几眼,说道:妳可是段原秀的人? 女子维持低首的姿势,眉间洩露一闪即逝的困惑与动摇。 见她似在苦思应对之词,段演直截了当地说道:段元天好男色,身边打转的不是小倌便是娈童,段玄定对他唯命是从,很难想像如此没主见的主子能教出如妳这般精明的下人。 再者,妳自称奴婢却衣着华贵,就算是ㄚ鬟,料想地位也不低,昨日却不见妳于列队之中,又耳闻段家四子琴艺精湛,妳手指上层层老茧的位置,正是长年钻研琴技的证明。 如此说明,可有为妳解惑? 话语中轻浅的笑声彷彿在嘲笑她的努力,女子嚥下一口唾沫,终于坦白身份,奴婢名唤段娄,确实是服侍四爷的下人,但段府之主唯段老夫人,小娄不过是段府众多人丁之中的一名奴僕。 阿财见她一心想与自家主子撇清关係,恐怕是担忧段演怪罪,一时心软,想替她说情,却闻后方树丛沙沙作响。 035 段当家!唉呦!我这可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何六朗声说道:温大哥在找呢! 阿财嘴角抽动,瞧这话说的,岂不是将他家老爷当成短命的耗子了。 何六走近两人身旁,才看见跪地的段娄,手指着她问:这姑娘…? 无视他的疑惑,段演又问:妳方才要阿财离开,可是将我错认成段元天? …是。说起老爷坏话,她可就爽快得多,老爷在府中时不时闹出人命,惹得段老夫人不快,后来便将人带往此处,以躲避陈姥的眼线,每每两人出府,总是老爷独自返回。 阿财吃了一惊,插嘴道:擅自遣人离开,姑娘不怕惹罪招愆!? 或者,她有自信能甩开段元天,并在他折返前带人离开。段演接着说。 何六一头雾水,只听出这位姑娘似乎有两把刷子? 多说多错,段娄适时地住了嘴。 段演转头向阿财使了个眼色,阿财随即会意过来,敢忙将女子扶起。 她一起身,果不其然,入水的衣裳已透到了膝上,阿财不知该把眼睛摆哪儿,也不顾自个儿身上的衣服都能挤出水,直接就将布囊中乾净的衣物套在对方身上。 段娄抬眉,瞧他一眼,温顺地道:…多谢公子。 虽说阿财如今的面貌确实对得起公子这称呼,但听在耳里仍是觉得彆扭极了。 转告妳家四爷,段某择日必亲自登门拜访。 段演阔步离去,阿财屁颠屁颠地跟上,他回头瞥了一眼,见女子仍弯腰恭送,那模样令他有些感触。 方才那名姑娘,可得宠啦!何六性情豪爽,向来有话直说,按照本人的说法,尊敬两字是留心底,不是放嘴上。 怎幺说?段演知道他的个性,也是看在温麟的面子上,对雷嚎弟兄多了些宽容。 瞧她一身金缕刺绣的罗衣,就我昨天晃了一圈,府里没一个姑娘比得上啊!何六道。 阿财却抱持相反意见,那也不见得,此地非寻常人家,段府人多嘴杂,立身处世更该步步为营,她一名奴僕却衣着华贵,难免落人口实。何况身为本家四子却被安置于别院,可见段老夫人对这位四爷并不上心,我以为,小娄姑娘若真得宠,四爷应该提醒她,不露锋芒才是大户人家的生存之道,更别说她方才铤而走险的行为了。 何六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恍然大悟地道:这幺说来!段当家对阿财,是真宠爱了! 阿财愣了愣,何六又道:以前看惯你戴面具,不觉得有什幺,瞧瞧你现在这张脸,配上这身装束就很不对劲啦,所以段当家也是用心良苦喽? 阿财乾咳一声,先不说在老爷面前谈论此事,他当事人的立场有多尴尬,何六这话不就是嫌弃他身上几片缝补的破布吗? 只见段演笑了笑,选择性地接了四爷的话题,你们都没说对,那姑娘做何打扮与主子无关,因为段原秀,天生目盲。 这幺说来,段当家是见过他喽?何六问。 段府在伏屠可是赫赫有名,四子段原秀精通音律,琴艺高超,但与之相比,他的婚事更是出名。 阿财竖起耳朵听。 段原秀不顾段老夫人的反对迎!..or○& g娶青楼女子,本来收做侧室也罢,他却执意立为正妻,并扬言终身不纳妾。 哇─何六感叹不已,好个情种啊! 倒是阿财听出端倪,幽幽地问了一句,那名女子…下场如何? 何六一听,不以为然地道:阿财啊,你这幺说就怪了,哪有什幺下场呢?不就从此比翼双飞,幸福到天边吗? 阿财看了老爷一眼,依段老夫人的手段,这就不该是天长地久的美好结局。 段演只道出两字,死了。 死了!?何六不由得提高音量。 男人扬起唇角,说道:段原秀是庶子,生母是奴婢上位的贱妾,段老夫人本就不待见她,子以母贵,段原秀地位低下,还不听话,听闻段老夫人安排的对象是名大家闺秀,其父还是达官贵人,这下攀权附贵的机会都没了,你说,这气要发在谁身上呢? 何六一愣,怒道:棒打鸳鸯!不得好死! 阿财心一跳,下意识地左右张望,谨防隔墙有耳,何六还在那不住感叹,说来段原秀也是情之所锺啊! 所以?你想说,她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吗?段演失笑道。 人死了,就什幺都没了。阿财轻声叹息,他若是纳青楼女子为妾,听从段老夫人的指示,事情也不至于演变至此。 何六看看他,又看看段演,皱着眉问:段当家啊,你也这幺认为吗? 如果换作是你呢?段演未答。 我?唉呦!我何六要能抱个媳妇回家,还不赶紧一路跪到寺庙给菩萨上香,哪有得挑啊! 阿财暗自紧张,怕老爷将问题丢来。 他偷瞄好几眼,段演没看他,沿途就何六的话最多。 阿财对这名段家四子没什幺印象,或许如老爷所说,四爷因为不受宠而存在感稀薄。 坦白说,他觉得段原秀有些愚蠢,没有反抗的能耐,就不该学人做情圣啊!但仔细想想,若今日他成了那名青楼女子,而心上人愿为自己挑战世家望族的传统,那幺他是做鬼也甘愿,还是在阴曹地府悔恨不已呢? 036 返回段府时,陈咏已在旁门等候,她笑脸盈盈地领着段演来到主院的黄花厅,阿财远远便瞧见段老夫人与温麟对坐,老妇人慈蔼的表情像在嘘寒问暖,那模样太过陌生,本想凑近看个清楚,朱红的长袖横挡住他的去路。 陈咏甚至没开口,赏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便要他退下。 阿财抬起头,他家老爷哪有瞧他一眼,段演笔直地朝厅堂而去,他只好躬着身,倒步退出视线範围外。 何六本没有跟进,也在穿廊瞧见了全程,他眉间一皱便拉长嗓子喊道:到底谁才是老夫人?凭啥瞧不起人啊! 阿财脸一红,不是因为没了面子,是那帮弟兄都太将他当回事了。 别瞎说了,陈姥也没做错,奴僕岂能随意进出厅堂。 何六不服气了,说啥呢!段当家的腿都能随便坐了,厅堂还不让进? 他身子一僵,何六嗓门大,一旁还有本家的奴僕经过,他只得拉着人快步离开。 本以为段老夫人别有居心,还怕千里迢迢的归乡换来的是一场鸿门宴,但瞧老当家慈眉善目的模样,他本该安心,却反倒怕了,怕她是真心想留下段演。 去与留终究轮不到他来做主,阿财跟着何六前往雷嚎弟兄们暂居的昇竹院,他以为在那儿可寻到不见人影的仲离。 段老太爷有二房,因病去世后,身为正妻的刘惠便将侧室给卖了,嫡子段启尽享荣华富贵,而段演之父,段世为庶子,生母入青楼不久,便染上不治之症黯然离世,段世无长辈庇护,日子自然是不好过。 刘惠成为段府的最高权力者后,将所有资源都给了亲生骨肉,可天不从人愿,段启资质平庸,又不如段世有鸿鹄之志。 据说那年殿试上,段世本为原定的文状元,胤成帝以其名断一世,不吉,只授以探花。 即使做了探花郎,也是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相较之下,段启高不成,低不就,又恃宠而骄,两人多次闹矛盾,日子一久,兄弟间逐渐起了间隙。 科举及第后几年,段世结识了驻守边关的卫将军,也就是伏屠当今的国君之父,年幼的戎王更曾经十分敬重他这位长辈。 段世一身抱负,经世理念与刘惠大相径庭,又因直言正谏而屡遭贬官,心灰意冷之下他携家带眷辞官离去,于秦山安家立业,那时胤朝已日渐式微。 庆和六年,南方边地失守,隔年,胤成帝驾崩,政局动荡,十五年间皇权三次易主,宦官干政,一时异议之忠臣良将,耕锄略尽,各地战事纷起,民不聊生。 而段启远赴外地时受战火波及,客死异乡,草木俱朽。 一时之间,段府女人当家,庶妻姚氏本地位低下,还产下盲子段原秀,段启甫离世,正房便仿效刘惠当年所行,在段老夫人的默许下,逼迫姚氏入烟花巷,含恨而终。 段原秀自幼移居清梅苑,唯佳节时分得入主院,不知是上天有好生#an .! rg之德,或者该说造化弄人,段启三子独老幺品行端正,他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目盲仍不减君子风采。 本来以庶子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迎娶元配千金,可段原秀出色的外貌与得天独厚的琴艺掳获无数芳心,朝廷正五品的文官为爱女婚事亲自登门拜访,段老夫人正高兴促成一桩好买卖,谁知平步青云的机会却让一名青楼女子给毁去。 结不成亲家,还得罪了人家,段老夫人大怒,一条人命便这幺去了,而段原秀从此未出清梅苑。 阿财聚精会神地凝听,这些本是老爷命温麟查探,最后由雷嚎弟兄们共同完成的任务,何六说事情不难办,段府乃望族,在附近一带相当出名,还说沿街打探时总有人感叹段原秀本是才气纵横,却投错了胎。 阿财噗哧一笑没说话,他想段老夫人的运气真是背啊,锺爱的都不成才,有能力的却让她亲手推远。 037 跟着弟兄们在昇竹苑参观一圈,仍不见他的髮小,虽说仲离的本事不容小觑,可此地不比映翔,若是稍有差池,只怕段老夫人怪罪,便给了段元天要人的机会。 他前脚刚出昇竹苑,前方女子缓步而来,段娄已换上一袭天蓝色的翠烟衫,踏着紫堇的绣花鞋,秋风捲青丝,她唇边带笑。 第二回相见,阿财又有不同的感触。段娄的五官并不出色,浓黑的平眉有些愁,微扬的唇型却似喜乐,狭长的一对眸子无波也无浪。 他静静地瞧她走来,她慢条斯理地对他行了个鞠躬礼,小娄见过段公子。 细瞧,裙襬上银线勾勒的雨燕随风飞掠,那刺绣活灵活现,似是出自名家之手。这一袭翠烟衫雅緻而高贵,将女子淡漠的容颜衬得别有一番清幽的美,契合段娄的气质,却不适合奴婢的穿着。 阿财总以为段娄应是聪慧的女子,她款步姗姗,眉目间流淌的忧愁好似看尽俗世,或许她张扬的穿着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缘由。 小娄姑娘多礼了,唤我阿财便可。 段娄轻轻点头,递上怀中布囊,阿财接过,拿在手中还有些温度,这是…? 午前承蒙公子搭救,小娄铭记于心,此物虽还,恩德难报… 没!没事!阿财急得五指山都推了出来,就怕下一句便是以身相许,不过借了件衣服给人,怎说得这般恩重如山? 段娄双目轻抬,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不过顷刻,那短暂的沉默却令阿财忆起初见时女子诧异的表情。 小娄失礼了,以公子这等容姿,想必出身不凡,可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不说,她倒自个儿问起来了。 姑娘谬讚,如妳所见,奴才罢了。他两袖一摊,清风吹过。 阿财笑得释然,段娄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也是世间罕有的绝色…想见…公子自小便十分受宠吧? 阿财这才听出苦怪,好端端地扯到过去做啥呢? 见他生疑,段娄话锋一转,又道:公子可知“三仙”? 姑娘指的是三大美人吗? 正是,胤朝的王玉,赤龑的朱树,以及行蹤成谜的靳惠,三仙是美誉,歌颂她们如九天仙女下凡尘的美貌,同时意指凡人无法触及的身份。段娄举目,又见他容颜,小娄以为,哪怕世间真有如此美人,公子容貌,已无出其右。 阿财闻言,让这话给噎着了,咳!这说得…也太… 不说足下生莲的靳惠,就是朱树的故事都如同神话,三仙本是民间传说,凡人哪比得来?他讪讪地笑了笑,又想起什幺似地补充道:不过…王玉倒是确有其人… 段娄接着道:公子说得是。王玉被册封为妃后便有此传言,据说清妃美得只能当笼中鸟,皇上甚至不愿让宦官瞧见她的模样,可说是到了癡迷的地步,若不是当时外戚势力庞大,恐怕王后早换人做了。 阿财频频点头,听得入迷。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红唇开合,公子可知,这妃号的由来有两个说法?一指她笑声清越,二是取玲珑之意。 阿财眉心一蹙,妳怎知呢? 小娄…只是听说。她又恢复低眉顺目的姿态,言简意深,犹如告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 阿财一头雾水,正要问个清楚,她已作揖拜别,小娄言尽于此,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他猛一愣,原来段娄所谓恩德,是他那一声让段演手下留情的求饶。 望向逐渐远去的背影,他不明白,是自己太敏感,还是不够敏锐,段娄话中有话,他听出了端倪,却不敢笃信。 清妃,王玉…玲珑…他反覆咀嚼段娄的那番话,难得愁上眉梢。 038 亥月初,鞭炮乍响,锣鼓喧天。 舞狮踏步招来吉祥福瑞,围观者叫好连连,孩童嬉闹而过,街坊巷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十成节,土壤贫瘠的伏屠格外重视,每年于十月举国同庆,为期七日的庆丰收,外地游子、出嫁女儿皆返家团圆。 平日重门深锁的段府也多了几分欢庆佳节的气氛,阿财见府中下人悬灯结彩,张贴于门框上的纸雕是猛虎力压神龙的图像,他嘴角没忍住笑意,若不是今年映翔的昔日大将亲临,恐怕能看见凤凰被兽王拔光了毛。 同样是十成节,在映翔就没这般铺张,终究是国情不同。阿财好奇地在府中四处走动,他也是寻一个巧遇,自后山一游,他已五日未见老爷。 五日不长,却是难得。 段老夫人巴不得时刻陪伴久别重逢的宝贝金孙,温麟亦倍受款待.1.,连雷嚎弟兄们都被招待一番,据说是伏屠最出名的四季园,何六说那儿的茶食不下百种,侍客的姑娘也美。 阿财没去,没人让他去,他一名光有美色的奴僕可是老人家最不待见。 白天想悄悄挨到老爷身边去,老是被识破,陈咏大概背后长了第三张眼,回头吓阻的眼神似罗剎,转过头又成了欢喜佛,那变脸之快,令阿财动弹不得。 夜里他自动自发地在老爷房门前罚站,段演却不再唤他,未得老爷准许,他岂敢推开那扇门。 他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幺,连日来悬着一颗心。 在段府兜转了一个上午,没寻着老爷,倒见到了他的髮小。 他与石拱桥平行,柏树之间隐约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阿财沿着池塘快步走去,他小陌小陌地喊,喊到第三声却将挥摆的手放下,他看见大少爷了,挨着仲离走,一只手还在腰际摸了好几把。 仲离的落脚处是温麟捎来的消息,他根本没能见上段演,听闻仲离入了雅菊苑,他急得跳脚,那儿可是段元天收藏男宠娈童的后花园,是段府公开的秘密。 可温麟却嘱咐他不可轻举妄动,“段当家有令”,五字军令如山。 他远远地望着仲离拂袖掩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喜欢小陌有话直说,摆着一张冷漠的表情宛如世人多蠢不可耐,而不是这般风吹就倒的秀气模样。 阿财其实明白老爷从来都不怎幺喜欢仲离,然而贵为明晨园之主,却任由这幺一号人物在府中安身,他不是自恋,但他也晓得是为了谁。 如今仲离的存在似乎已经不再重要,是老爷变了吗?阿财一颗心沉甸甸,无语问苍天。 发什幺呆? 突然吃了一记爆栗,阿财回头,看见那张跩个二五八万的笑容,欠打却无比亲切。 小陌!他双手按上对方双臂,激动地道:数日不见,恍若隔世啊! 他太想他了,想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仲离向后退了半步,斜着眼瞧他,发什幺神经? 这五日以来,见过一次温麟,何六来找他两回,其他时间都只能对着墙面自言自语,阿财快闷出病。 大少爷呢?视线穿过仲离肩上,阿财没看见任何人。 是老爷。仲离出声提醒,走了,戴金戒的老妖唤他呢。 啥老爷!?他嘴快回了一句,眉头一紧,喊谁呢? 仲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双手环胸道:段启与段世死得早,二房卖了,大房也去了,段元天就是这儿的老爷,你才别搞错,落人口实! 这话说得是,阿财被堵得语塞,偏偏仲离也没化解尴尬的打算,两人相看无言,半晌,他才又吞吞吐吐地开口,小陌…你不讨厌大少爷了吗? 讨厌?瞧你,说什幺呢?仲离扬起单眉,向前踏出一步,贴近阿财耳边戏谑地笑道:我恨不得扒他的皮,饮他的血,将他筋骨打碎餵狗,怎会是“讨厌”这般俏皮的小情绪呢? 阿财吓得上身猛往后倾,两颗眼珠子兔子一样快凸出来。那人瞇起笑眼,抬手替他整整鬓髮,柔声说道:你又说错了,是老爷,切记。 要说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人的功力或许不下陈姥,阿财僵在那儿,视线却从仲离脸上飘向前方不远处。 039 一抹艳紫倩影,女子身姿曼妙,优雅地缓步而来,轻唤:段公子。 段娄欠身道:小娄冒昧叨扰,还请公子见谅。 仲离听声回头,目光交换间,段娄微一顿,见过仲公子。 你们认识?阿财感到意外。 一面之缘。仲离搭着他的肩,举止分外亲密,说道:倒是你,怎幺回事? 不知小陌今天吃错什幺药,阿财小声回他一句,晚点再说。 姑娘寻我何事?他已提问,段娄却一时犹豫,阿财看出她似乎对仲离有些介怀,遂当面明说:.小…仲离是我髮小,姑娘直说便罢。 段娄点头表示明白,阿财见她唇角上扬的角度分毫未改,想起前些日子送进段府的那尊釉陶人偶。 日前多谢段公子相助,小娄没齿难忘,不知是否有幸招待公子一游清梅苑? 他本以为又要提那事,还有些防备,听到后头才突然有了兴趣。 阿财正要应允,身旁那人拉拉他的臂,含笑道:阿财,你不会是忘了老爷交代的事,再拖下去,不怕老爷怪罪? 他随即会意过来,略带歉意地道:瞧我这记性!小娄姑娘,承蒙盛情,但今日我尚有要事,来日再访,可好? 好。段娄一口应承,那此事便说定了。 阿财心里头咦了一声,他用时间推託,谁知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 待段娄远去,身旁那人对他使了个眼神,阿财便将那日遭遇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仲离难得没打断他,听完后只耸肩一笑。 阿财不是很想了解对方的感想,他用手肘推了推那人,只关心:以防万一,我就问一句,老爷没交代我什幺事吧? 仲离瞥了他一眼,说道:段演刻意保持距离,某人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让本家的奴僕注意到他的存在。 瞧,他果然不想知道仲离的高见。阿财清了一声嗓,仰起脖子道:我问什幺,你回我什幺! 说你蠢啊!注意到段元天出现在桥的那一端,仲离低声说道:你要小心段娄。 昨日段元天带着一批跟屁虫去了清梅苑,本来是要找段原秀的麻烦,谁知却让人打发掉了。 谁这幺大本事?在段府挑战段家嫡子,这胆子可大了。 就是那姑娘啊,她还记得我名字呢!我可不记得有与她相谈,估计在一票人的闲言闲语中听见别人怎幺唤我,就这幺记牢了。你瞧她方才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对我,一听你我旧识,便搬出那副端庄贤淑的好气质,可与那日的她大不相同啊! 这点倒是与你有几分相像,懂得察言观色。仲离笑了笑,阿财倍感意外,追着问:你说不同,哪儿不同了?她又是怎幺打发大少爷? 她将大红牡丹穿在身上,手腕戴着玉镯,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家的夫人,当时她坐在清梅苑的门槛上,与路过的马夫攀谈,手还不知道规矩,段元天远远瞧见,就对她诸多鄙夷,顺道连她的主子一同笑话了,说段原秀多不中用,让下人骑到了头顶。 见段元天已拐过转角,仲离加紧速度地说:至于段娄,她看见段元天,像发现什幺宝似地,使出浑身解数地贴了上去,你也知道段元天的癖好,自然是厌恶她,戏弄一番后便没了兴致,连自个儿的目的都给忘了,一群人就这幺浩浩蕩蕩地走了。 依我看,她与你亲近,也是别有目的。仲离目光游移,推了推他,压低音量道:走吧,败家子回来了。 闻言,阿财头也没回地快步离开。 他知段娄的穿着别有隐情,诸不知连待人都是两套标準。 他低头静思,走了好一段路,倏然止步,回首身后空无一人,身旁也空蕩蕩,从前都是老爷领着他走,如今他自个儿却迷了路。 阿财站在罕无人烟的花苑小径,怅然若失。 040 亭外斜风细雨,亭中棋局未明。段演手持黑棋,迟迟未落子,刘惠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轻声细语的关怀如慈母,回府的这些日子,过得还舒心吗? 段演将黑子放回棋笥中,仅是含笑示意。 演儿可还记得,老身在信中所提一事? 看来他还没有所表示,倒有人按耐不住了,老夫人迟迟未开口,我都要以为是自己记差了。 刘惠态度大方,笑着道:年初静兰苑修缮,多亏代为处理的先生细心清点书斋内的物品,才有了意外的发现。都多少年过去了,若不是明白演儿将那孩子放在心上,一张破纸何足挂齿。 听来,老夫人可是费了一番心思。对方将话说得这幺白,倒省去他不少功夫,但老夫人又怎知,我一定会来呢? 你若不来,我们便拿段财的卖身契说事,,三国仲裁一旦做出裁决,就是段当家也不得不服,你一介布衣在映翔国内呼风唤雨,瑞王势必想找机会除掉你,如此一来映翔便不再是安身之所,况且无论瑞王动不动手,都不可能为了一名奴才保你。 鑒于当年战乱与庆王结下仇怨,赤龑也不会是你的选择,到头来,你只有两条路,回府,或是捨弃段财。刘惠言笑晏晏,却是绵里藏针,倘若你真将他视为弃子,再想法子也无不可,这不过是一步棋,用段当家多年来对一名奴才的关爱所走出的一步棋。 段演垂着眼帘,望着变幻莫测的棋局,无声地笑了,段府之主,当之无愧啊!要说她城府深沉,却又实言相告,抬首,他由衷讚叹。 刘惠神色一转,眉目间流露不捨,莫怪老身耍手段,这把老骨头,都快去了,对段世、对你,老身始终于心有愧,要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也罢,若能让演儿回府,什幺法子都值得一试。 段演道:这步棋走得极端,就不怕我拼个鱼死网破? 收网的da#*n..既是三国仲裁,哪方都是一国之君,这得失轻重,太容易取捨,更何况自己的亲人,总是比外人来得容易应付,不是吗?一国不容二主,刘惠利用瑞王的矛盾,同时臆测段演的心思,他若有心与瑞王为敌,就不会至今仍未有作为。 段演笑了笑,说道:段老夫人,非常人也。我光是要抵达段府大门,就已折损不少人员,这路途,可不容易啊! 不过是几名无足轻重的下人,若能促成这场对弈,当是死不足惜。 岂料刘惠竟将罔顾人命的话说得好似天经地义,段演唇角一扬,又道:这般处心积虑就为见我一面,又何必派刺客拦阻呢? 如演儿所言,老身何必呢?刘惠眸光柔和,缓缓道来:听探子回报,才知你遇袭一事,莫怪未出手相助,派去的人没什幺本事,还怕给演儿添了麻烦。老身虽然设了局,但从未心怀歹意,若演儿让段财回府,本家也会好生相待,届时那孩子能替我们说说好话,也是结善缘。 刘惠叹了一口气,作势要牵起段演的手,又临阵退缩,老身明白…你对本家心怀芥蒂,但若演儿有意,老身随时可让出当家之位。 老夫人如此厚爱,段某先谢过了,可惜明晨园的事务,已让我分身乏术。段演拒绝得客套,他坐直背梁,拉开些微距离。 刘惠似是无奈地笑笑,也不强求,今晚将举行十成节最重要的迎灵仪式,老身已邀请先生入府,届时你与他一会,再商量如何取回书契吧。 此物已不在府中?段演问。 修缮的工程赶在年初完工,藏书数量庞大,便先将物品全数运至先生家中,让先生能有时间好生整理一番。未免段演担忧,刘惠又道:演儿大可放心,先生明白此物要紧,自是妥善保存。 段演却似没怎幺放在心上,说道:能容纳一院的藏书,想必这名先生的居处也是高门大屋。 刘惠但笑不语,只见未尽的棋盘上又落下一子,棋局再起。 濛濛烟雨带来山岚云气,凉亭在霭霭白雾的笼罩下如世外仙境,两人对坐无言。 落子丁丁,似敲声细语,落雨翛翛,又似暗箭破空。 041 何六手中的馒头还剩一半,顿时胃口尽失。 脚踩段府领地,却似误入烟花巷,眼前两名男子身姿交缠的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眼不见为净,何六转身离去,跨出六步,却石敢当一般寸步难移。 他暗骂一声,大口一吞,馒头入了肚,回头,笔直地前行。 仲离喔!段当家有找啊!何六拉开嗓门喊,对方的名字他叫起来彆口得很。 他做事向来横冲直撞,没给他们缓神的时间,竟一把扯着仲离的手腕,硬是将人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何六仅暼了一眼,好在裤子还没脱,他可不想看见男人硬挺挺的那话儿。 他一路快步而行,将人带至昇竹苑的大门前,正要接受对方的感恩戴德,只听见冷冷一句,放手。 回头就被那张比二月湖水还寒的面容浇熄他满腔热血。 道谢也没,埋怨也无,仲离揉揉手腕,甚至连瞧他一眼都懒,绿衫飘扬,潇洒地转身。 霎时一把火烧断了筋,何六大吼:姓仲的──!这才是他惯用的称呼。 那人无声回.眸,不知该归功于南院的调教有方,还是个性使然,男子侧身的姿态如寒冬中挺立的梅枝,宁折不弯那般凌寒傲骨。 每每瞧见那张冷漠的容颜,何六就气不打一处来,彷彿除了阿财,整个明晨园的人都欠他似的。 喔,还有段老爷,这人在段当家的面前可乖巧了。走这幺急,怕新主子不要你了?何六只是性子直,平常说话倒没这幺不中听,这股焦虑的情绪连他本人都无从解释。 仲离长眸一弯,笑道:你是深怕别人不知你脑子不好?还是觉得自己命特别硬? 说啥呢!?何六蹙眉。 上回病了多久?看来一个月,不足已让你学会教训啊。 此话一出,何六的身体反射性地震颤,那折磨人的怪症! 日照而寒,入夜便搔痒难耐,他一介武人,战场上多少刀剑加身,怵目惊心的伤痕仍醒目地刻在肌肤上,那些苦痛他都能咬牙撑过去,可那场病,险些令他发狂。 如万蚁钻骨、似巨蟒缠身,什幺大夫都找了,弟兄们甚至替他请来了道士,可没人能瞧出端倪,日夜受尽折磨,所幸在人还未癫狂前,一颗玄色丹药解了他的苦难。 他正感激涕零,温麟一句“你可要向仲离赔不是”,何六就懵了,虽不信那兔崽子有如此吓人的本事,但解药显然是出自他手。 何六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仲离见他青着脸,刻意讥弄:喔─我明白了,你家将军嫌你烦,故意不提醒你是吗? 你…!何六气结,怒道:你胆敢说温大哥的不是! 这怎会是道人是非呢?将军英明,无能的下属,少一个算一个啊!仲离掩唇轻笑,笑眼生花。 你…!何六哪辩得过他,上回自个儿气得一字都吐不出来,还得靠弟兄们相帮,岂料最后卧病不起的偏偏是他,也莫怪何六将温麟的嘱咐都给抛到九霄云外。 仲离震震衣袖,脸上仍挂着那张虚假的笑容,礼貌又疏离地道:若无事,恕仲离先行告辞了。 何六脑筋还没转过来,他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般浮躁,想说的话尚未理清,又冲动地喊了,你真要跟着那家伙!? 段元天残暴的行径满城皆知,你还喜孜孜地成天黏在他pi股后头! 那又如何?仲离依旧侧着身,未正眼瞧他。 你…你是不是自认无法取代阿财在段当家心中的地位,才想趁此机会另寻出路?何六问。 仲离哼笑一声,说道:你对我本有成见,既已下定论,又何必多问? 何六一听,愣怔半霎,综合他上回的言行,对方做此结论不无道理,他只是有种说不上来的苦闷。 以后没你的事别再强出头,段元天嚐遍山珍海味,没準哪天想将口味换成你这种粗茶淡饭。仲离戏谑地道:你也不想pi股开花吧? 他下意识地靠拢腿,夹紧了臀,那模样又惹来对方一句嘲笑,呵…瞧你紧张的,以为自己是黄花闺女? 何六在原地愣了半晌,眼皮眨了眨,才回过神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姓仲的──!一声长啸只吓跑池中闲游的野鸭,哪还有人的蹤影。 042 日入,彩灯高挂,迎灵仪式即将开始,为期七日的十成节将在今夜落幕,府中下人忙得不可开交,闲杂人等的他四处张望,选一处矮墙向外探去,外头亦是灯火通明,甚至能依稀听见热闹的喧嚣声。 阿财没受到邀请,是何六邀他同行,担忧陈咏喝斥,只敢跟在高大的雷嚎军后头,弟兄们笑问他怕啥呢,阿财扯扯嘴角,不说其实没自信老爷会保他。 六名身着素衣的婢女为众人领路,一行人穿过正院,自后廊右侧的东门出,此门平日深锁,不许人出入,对阿财一干人等而言眼前景色皆为初见。 前方一座石梁桥,桥上华灯绽放,四周一片静寂,悄然无声的肃静气氛令众人一时停止了嬉闹。 何六用手肘推推阿财,小声说道:奇了,看来本家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啊! 阿财没回话,下了石梁桥,走过宽敞的大路,又见一座红砖桥,规模虽不及方才的石桥,造型是更加别緻,晃动的灯笼照亮桥面,前头六名女子不发一语,只管前行。 越靠近目的地,他的心也就越躁动,耳边细碎话语声中,寻一个熟悉的存在。 走过最后一座石柱桥,尽头是壮丽雄伟的牌坊,此时婢女将一行人领往右侧高台,高台三面环绕得寿湖,独留北侧开口,连接伏屠八景之一,青江叠翠。 背靠群山万壑,面临江水湖泊,湖中有盝顶亭,四面皆垂挂及地的帷帐,层层叠叠的素纱遮蔽亭中景况。 盝顶亭与高台之间以舟梁合一的浮桥接通,桥边烛火似天上星斗,在黑夜中熠熠生辉,远山雾霭茫茫,如梦似幻。 美景当前,可惜阿财无心欣赏,他心心念念的人,在水一方。 戌时刚至,各户人家同时击鼓,鼓鸣如雷动,霎时响彻伏屠大地。 待鼓声消停,台阶上乐师抚琴奏笙,只见亭中步出数人,踏着俐落的步伐,执剑起舞。 烛光辉煌,刀光凛凛,台下八音迭奏,台上推杯换盏,佳餚已端上前,他见段玄定恭敬地向段演敬酒,瞧仲离依偎在段元天身旁,还发现刘惠望向他们时眼中流露的慈蔼,那一家和乐融融的模样令阿财食不下嚥。 阿财没怎幺动筷,何六便将他面前的料理横扫一空,美酒佳餚,歌舞昇平,弟兄们也有些情绪高涨,只有他越发沉闷,总觉得自己不该出现于此处。 百般无聊的阿财眼珠子乱看,看见在对侧高台举杯独饮的温麟,东边招待的虽不是本家的人,也是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们,那些人似乎有意与他搭话,无奈温将军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冰山,毫不赏脸。 阿财暗自窃笑,再抬首,竟与温麟四目相对,他一时尴尬先撇开了视线。 此时琴声骤停,浮桥上恢复静寂,突来的气氛转换吸引众人目光,又见亭中步出二人,女子怀中捧着博山炉,肩披霞帔,配戴缨络,与后方缓步而行的僧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炉烟袅袅,薄雾渺渺,二人行至浮桥中段时,僧侣双手合掌,高诵经文,琅琅梵呗庄严肃穆,细听,远处亦传来飘渺的诵经声,想必伏屠各地皆遵循着仪式规程。 一刻钟后,梵唱已尽,焚香渐熄,他以为仪式将至尾声,未料四名女子突地自高台一跃而下,白衣飘飘,各朝着盝顶亭的四个方位,整齐划一地将帷帐取下。 阿财还在讚叹她们轻功了得,连收幕都如此搞排场,却见亭中尚有名女子,以轻纱遮面,着一袭曳地的绮罗衣,臂上挽着青碧薄烟纱,裙边绣着雍容华贵的金线芙蓉,她莲步姗姗,在烟云之中缓缓现身,却是惊鸿乍现。 弦音再起,迴荡风中,纤纤细足踏着曼妙的舞步,镶着琉璃玉珠的金步摇随之左右摆动,她姿态轻盈似雁,十指纤细如荑,烟纱飞旋,浮桥上蝶影翩翩。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唯琴声、风声向着远山而去,何六一个没留神,手中竹筷滑落,发出一声响,这才让看傻了眼的阿财回过神。 他猛地抬头,老爷果然也同在场数十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女子。 阿财心头一凛,即便是弦阳先生那时,他都未曾见过段演如此专注地望着女人,没由来地脑中冒出奇怪d○ an.. o#rg的念头,他以为今夜一切的铺张,都仅仅为成全此刻的完美。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她轻云般慢步挪移,由远而近,已至高台前方。 乐师停下演奏,女子的一举一动皆是万众瞩目,她双膝跪地,恭敬地行了一个跪拜礼,说道:玲珑见过段大人。 再抬首,面纱揭开,一声夫君,两行清泪。 阿财倒抽一口凉气,深秋的寒风令他险些喘不过气。 瞧那眼、那鼻、那唇,那张脸哪一处不像他? 不,不对!不是她像他,而是他是她! 柳腰玉肤,花颜月貌,她嫋娜娉婷,姿态柔媚,若这两张面容有七分像,那幺余下的三分都是他不如她。 早该知道,当老爷拿来那幅画,当他必须戴上这张面皮,他早知确有此人,却存着一丝侥倖,以为今生不见,他便能一世如梦。 一股气堵在胸口,是怒是悲,是可笑亦无奈,阿财向前走了两步,也许是想让谁注意到他,他依旧盯着台下女子,还没有望一眼老爷的勇气。 不看也好,却仍是让他见着了。 他看见段演步下台阶,他竟然在那张向来笑尽红尘的脸上发现无措与犹豫,他望着男人伸出双手,像捧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那般,小心翼翼地搀扶女子。 阿财不自觉地又迈出两步,他就想让老爷看看他,因为他们许久未见,他想段演或许也有点想他,何六却抓住他的手腕。 阿财。压低音量的说话声,对何六而言多难得。 阿财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想告诉何六他不打紧,可话最终都卡在喉头,于是他抬起头,对侧一直有视线投射过来,他晓得那是谁。 仲离与他四目相对,阿财并不想被同情,所以他又扯着嘴角,笑了。 接着越来越多人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有人低头窃笑,有人掩面私语,可他无暇分心,望着那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阿财无法不去想像今夜他俩将如何缠绵床褥,只因他切身体会过,段演对着伊人容颜时是那般温情脉脉。 想来,每每换成他原来面目时,便会受到粗暴无礼的对待。 阿财低下头,嘴角上扬,他也不晓得自己在笑什幺,他明明看得那幺清,可事实真摆在眼前时,却仍是难以接受。 酒阑客归,曲终人散,他目送郎才女貌的两人双双离去,阿财知道大家都在看他,唯独他的段老爷,始终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那晚,段演依旧没唤他,他在屋顶上待了一夜,没由来地忆起老爷房门前的那棵大榕树。 到了日出五时,段演才踏出房门,而傅玲珑仍留在室内。 阿财什幺也没想,仅是木讷地望着这一切。 引用: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出自 唐?白居易《长恨歌》 043 听说了吗? 说什幺?何六问。 你可是要提段当家?男人以杨柳枝涤齿,漱了一口水,又道:天未亮,唯我独尊的段当家竟出门替一介女流打水,府里的人都传遍了。 什幺介女流?咱昨晚不都见着了?那副长相、那种姿色,别说贵荷街,就是走遍映翔,你能找到谁能与之匹敌?说到激动处,牛广大掌一拍,鱼洗中溅出几滴水。 唉,你提到长相,我就想起段财,你说他那张脸,究竟是怎幺一回事? 什幺怎幺回事?何六又问。 两人扫他眼,不可思议地道:你怎幺什幺都不知道啊? 昨晚那女人可是喊了一声夫君,玲珑啊玲珑,不就是傅玲珑吗!? 这事虽然没多少人知情,可咱们可是明白人啊!阿财不是扮过段当家的模样吗?现在再看傅玲珑那张脸,你还没悟出箇中蹊跷? 程山晨摇头道:可怜的阿财,当完段当家几年的替死鬼,又做了未婚妻的替身,可到头来,怕是场空啊! 说完后自个儿感叹,却发现没人附和他,遂问:怎幺,我说错了? 何六摸摸鼻子,用眼神示意。 程山晨明白了,未回头便喊了一声:将军。 是属下失言了。他恭敬地行礼,温麟仍是铁着一张脸。 胤朝已灭,战事已歇,何来东狼将军,一声大哥足以,年事较高者则直呼其名,可程氏三代感念温家的知遇之恩,认为直呼名讳可是大不敬之举,程山晨便成了例外,毕竟是长辈,温麟也不好开口要求。 闲话休题。温麟道:何六,你过来。 何六不明就里,随温麟出了昇竹苑,却见意外的身影。 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仲离侧身伫立,目光眺望远方,若有所思。 温麟将人带到,也没有过问的意思,大哥前脚刚走,何六便迫不及待地数落他,你怎幺不自己进来,竟然让温大哥替你跑腿? 仲离扫他一眼,只管交代此行目的,你去陪在阿财身边,别让本家的人接近他。 心里明白他的好意,仍是忍不住多说一句,既然担心他,怎幺不自己去? 仲离冷笑,啧了一声说道:话还真多。 瞧见那无礼的态度,何六又要炸毛,仲离没等他发飙接着说:段元天老找我作陪,我还去找阿财,岂不是正好着了他的道? 何六啊了一声,似懂非懂。 不明白?仲离扬起单眉,笑道:男人嘛,左拥右抱,多快活啊! 他不过想像了一秒钟,脸已红得像猪肝,你怎幺老是…! 不知廉耻吗?仲离瞇起眼,笑得妩媚勾人。 明明都是男人啊!何六多懊恼,仲离确实长得好看,但段当家也好看,阿财更是美得像女人,可他偏偏独对眼前的这张脸心跳加速,于是他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南院的调教有方。 我会多注意阿财…若无他事,你可以离开了。 我是让你陪着他。仲离正色道。 何六一听,一拍胸脯,豪气地说道:怕啥呢?阿财可是段当家的人,真敢动他不成? 段当家的人?好似听见多荒谬的言论,仲离笑出了声,他现在不过是个空有一张绝世容颜,却毫无用处的奴才。 阿财是与段当家,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何六不高兴了,语气多了几分严肃,你不曾亲眼见过,战场上死伤无数,大军压境,阿财以段当家的面孔率军迎敌,于前线冲锋陷阵,戎王的刀削过他的肩,他不退,庆王的箭穿透他的臂,他没躲,他对段当家一片丹心,日月可鉴!你未曾身历其境,哪懂得这份牵绊! 他不禁慨歎,未料仲离却大笑两声,我怎幺听都是一个主子狠心让奴才去送死的故事,你怎能将它说得这般扣人心弦? 你…!何六差点岔了气,呛咳好几声。 好吧,就算你说得没错,那战争呢?现在还打仗吗?别说要取段演的命,恐怕只有让他自盖天灵,如今已是太平盛世,哪还需要阿财这张保命符?仲离扬扬唇,笑意更冷,你瞧段演这算盘打得多精,这不是让阿财扮成自己爱人的模样了吗?可如今正宫现身,阿财仅剩的用处也没了。 他要长得丑也罢,堂堂男子汉还挂着一张女人的脸,还是个人人都能在他背部踹上两脚的下人!出生入死的兄弟!?段演要真把他当回事,他今天还会是个奴才吗!? 何六登时一愣,半句话都插不上嘴。 他看这人气得咬牙切齿,才明白温麟说过的话,确实轮不到他们来教训仲离。 他左思右想,仲离所言不无道理,可阿财生来就是奴才命,如今却有这般为他着想的朋友,以及一票肝胆相照的兄弟,何六以为,阿财这一路走来,也不是太委屈。 仲离瞥他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更是窝火,总之!你顾着阿财!段元天直想对他出手,现在总算是让他逮到机会了。 何六点头,未经思考地又冒出一句:那你呢? 我什幺?仲离扬起单眉,自谑地说道:我是什幺货色?段元天若看得上我,那该有多荣幸啊! 你…!话怎能这幺说!何六一时语塞,此刻他忆起雷嚎弟兄们是如何看待仲离,再想想他们曾说过的话,难道没比这更伤人吗? 何六并不知道,仲离只会在他面前将这种话挂在嘴边,那无非是一种报复心态,因为明白他会内疚,或许还会有一丝心疼。 可仲离虽然掌握了他的情绪,却从未多加思考这种行为背后的目的。 彷彿每回谈话他都必须占尽上风才甘愿作罢,见何六闷闷不乐,他便不再多言,鞋履一转方向,背后那人又开了口。 他配不上你。 你…你很好看,不是像你说的那幺…何六支支吾吾,顿了顿又道:反正…你长得很好看。 字彙怎能贫乏到如此地步?仲离想笑,他想若告诉何六,自己早在好多年前就已经被段元天给玩烂了,不知这人会露出什幺表情呢? 他本唇边带笑,才刚这幺想,却突然没了心情。 别看何六像是个头脑简单的匹夫,当年胤朝盛世时雷嚎军可是威名赫赫,要成为靡下一员绝非易事,想来若非有个段当家,恐怕他俩这辈子都没机会碰上面。 仲离耸了下肩,搁置不动听的言语,反常地道别:我走了。 喔…你自个儿小心点。何六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仲离却回过头,扬看好看!的小 说 回就来i.着单眉,笑得别有深意。 何六被这幺盯着看,一个大老粗都涨红了脸,差点要自行掌嘴。没事关心他干啥呢! 044 何六见到阿财时,已是午时。 程山晨也跟过来了,他正纳闷,据对方所言,乃将军嘱咐。 何六不禁感叹,连一向只关心段演安危的温麟都自主保护起人了,倒是正主一点也不在意似地,难道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话又说回头,心怀不满是一回事,细思量,碰上眼前的状况他也难判断究竟该不该插手。 不过是府里养的下人,这几日来,你过得可真够舒坦了。 阿财本要反驳,想起自己的卖身契似乎还埋在深不见底的段府园邸,他住了嘴,任陈咏数落。 明日起,卯时你便至马廄,跟着马夫做事,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你可千万不可怠慢。 总算有事可忙。阿财恭顺地领旨,都怪自己成天无所事事,才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与老爷的那些镜花水月。 马廄的栅栏外有间屋宇,你今晚便搬过去住,离得近些,对你也方便。 如果他没记差,不就是间茅草屋吗?阿财面不改色,点头道:多谢陈姥好意。 若阿财有第二句话,陈咏势必拿此事大做文章,可偏偏等不到半声怨言,盯着那张堪称标緻的面容,她从鼻子哼出一声冷笑,似乎已摸透他的底牌。 待陈咏离去,何六尚未想出安慰的字句,程山晨一个跨步向前,忧心道:伏屠可不比映翔,入冬在即,天未亮便要忙活,就你那身板,哪受得住! 见两人从林后急忙走来,阿财笑了笑,说道:程大哥忘了?咱们以前不在冰天雪地下守夜过吗? 唉!那都是什幺时候的事了!?程山晨摆手道:不成!找段当家去!那姥姥又不是你的主子,凭什幺使唤人呢? 阿财扬扬唇,岔开话题,对了,你们找我有事吗? 没事!何六憋了一肚子气,朗声道:你今天就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那个什幺昇竹苑的,以后有啥好事都带你去,咱们一块吃香喝辣! 阿财轻笑了两声,何大哥、程大哥…他逢人便叫大哥,不曾计较对方的岁数。 小的…是奴才。 他说得理所当然,他们听得都要捶胸顿足。 阿财道:其实我的卖身契还留在本家,段老夫人确实是我的主子。 段财…程山晨张口欲言,阿财却打断他,承蒙两位大哥看得起,阿财有幸能结识二位…不,有幸能结识雷嚎众弟兄,实乃毕生荣幸。 但…不说时过境迁,我从来都是奴才,如今重回旧地,再见故主,若老爷没有异议,小的理当侍奉段老夫人。 何六收掌成拳,自知口拙,仍急着想说些道理反驳。 这时一名婢女远远而来,打断言谈,段财,三爷有请。 程山晨与何六互换一个眼神,立即跟上。 段老夫人与三爷,只请段财过去。女子半侧过身,语气冷淡地说了一句。 还是阿财了解他们,在何六爆粗口前好声安抚道:没事,不就老爷找吗?还能有什幺要紧事? 程山晨只手挡住何六避免冲突,见人已走远,才赶紧穿越密林,绕远路追去。 厅堂上,刘惠与段演对坐,清风徐来,茶香四溢,一缕青丝摇曳,只见段演身旁端坐一人,女子微微弯腰,笑得三月春色都相形失色。 白昼下再见倩影,玲珑二字当之无愧,而他明明有着相似的容貌,却更加自惭形秽。 见过段老夫人、三爷…阿财未步入堂中,在阈前跪地行礼。 他正思量该如何称呼女子,刘惠已说道:向三夫人请安吧。 喔,原来是夫人。阿财无意识地点了个头,开了口,竟发不出声音。 他自个儿都吓着了,一声太太,或是三奶奶,都行,话早通过了脑子,却偏偏卡在喉头上,突觉一阵不适,呛咳数声。 咳!咳咳…!他咳得眼里有了泪,抬不起头,刘惠看着他的后脑杓,厌恶地蹙起眉。 受凉了吗? 听见那一句关心,阿财将头压得更低,老爷太久没和他说话,仍是熟悉的声音,却多了份疏离,没…小的并无大碍,多谢老…多谢三爷关爱。 他说话不够严谨,刘惠眉间川字更深,段老夫人教育下人的手段向来让奴僕们闻风丧胆,今日她却耐下性子,舒展紧绷的表情,柔声道:演儿,你遣他来,是想说什幺? 阿财,你过来。 得令,他终于跨过门槛,这竟是他二十几年来头一回步入段府厅堂。 入了厅堂,他的身分仍需跪地候旨,阿财晓得自己的这张脸根本不该出现于此地,更明白此刻他的存在有多惹人厌,可是老爷唤他,他就会在这儿。 玲珑,他便是段财。 闻言,他看见那名女子从男人身后怯怯地探出头,瞧了他一眼后便瞇起笑眼,她轻轻颔首,婉约绮媚,惹人怜爱。 哪儿像?瞎了眼才说他俩相像! 她的一颦一笑都柔情似水,他连万分之一的风韵都学不来。 望着几乎能完全躲藏于段演身后的娇小身躯,阿财想起自己老喀得老爷身子疼的硬骨头,他神情木然,倒是刘惠已沉不住气,演儿,这是怎幺一回事? 段演没回话,倒是傅玲珑体贴地代答:昨晚我俩畅谈一夜,夫君与我分享了许多趣闻,其中…她看一眼阿财后,温婉地说道:有一位公子总是出现在故事中i.,与夫君一同面对重重难关,忠心不二,令人钦佩。 讚美可以给予很多人,温麟受得起,雷嚎弟兄也受得起,可放在一位与未婚妻有着相同面貌的男人身上,可就不是那幺痛快了。 最匪夷所思的,仍是傅玲珑的态度,阿财不由得感叹,要做明晨园的女主人,这器量确实了得。 刘惠道:原来是这样,那倒是有些意外。言外之意,她一直当阿财是徒有美色的男宠。 段演依旧对刘惠视若无睹,他朝傅玲珑伸出手,手心覆手背,轻声细语地道:明晨园的大小事,没準他比我还清楚,以后若遇到不懂的事情,便向阿财请教吧。 突然被点名,阿财一愣,段演接着转向他,说出口的话震惊在场众人,阿财,你以后虽不需伺候玲珑,仍当以客礼事之,切不可怠慢。 此言甫毕,刘惠蹙眉,陈咏瞪大了眼,屋外的何六与程山晨面面相觑,厅堂内伺候的奴僕吓得抬头多看两眼。 这说的是什幺话呢!? 却见傅玲珑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乖巧得不得了。 演儿,你这话…要玲珑如何自处?刘惠语气加重地说。 段演轻笑一声,说道:何来此问? 段府上下从来都仅听令于我一人,段财在府里的工作便是伺候我,玲珑入我段府,我自然是不会亏待她,她做了我心尖上的人,并不代表明晨园的规矩将被打破,如此说明,老夫人可明白? 段演已表达得相当清楚,傅玲珑我要带走,段财我也没打算放手。 阿财低头不语,思绪翻腾如潮,莫说即便是受宠的小妾,都得对正室尊重礼让,而他不过是没有名分的暖床人,身分更是低贱得可笑。 至于“请教”一词更令刘惠怫然不悦,偏偏当事人平心静气,她也不好发作。 夫君所言极是。傅玲珑走至段财面前,她蹲下身,华贵的衣袖落了地。 阿财不敢乱动,鼻尖嗅到一缕幽香,耳边听见绵言细语,妾身不懂段府规矩,日后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多担待。 她缓缓将人扶起,阿财盯着那只纤纤玉手,脑中浮现白嫩的豆腐,再抬头,一个和煦的笑容令他彻头彻尾的完败。 千万思绪难平复,他只有恭敬地弯腰,将头压得老低,恨不得再没人注意到他脸上面容。 玲珑。 那声音多温柔啊。阿财不用看都晓得,老爷肯定对他未过门的妻子万分满意。 瞧傅玲珑又重新依偎回段演身旁,鸳鸯爱侣般的亲密模样终于抚平段老夫人的眉间深纹。 刘惠再次将阿财当做空气,与未来的孙媳妇畅谈琴音诗韵,段老夫人费心地投其所好,想必傅玲珑亦是深谙音律之人。 而此刻阿财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 你下去吧。 终于得到段演的允许,他轻轻地说了三个字,谢老爷。没有惊动任何人,云烟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 045 今晚便要离开本院,他没找到机会告诉老爷,想想段演这阵子肯定是将心思都放在傅玲珑身上,想必也没时间在乎他的行蹤。 黄花厅的这一场会面过后,阿财浮动的思绪已稍稍平复,没让他伺候傅玲珑已是天大的恩惠,比起其他人,段演还是对他多了些情分。 否则按照段当家的脾性,没了利用价值就该滚蛋了。 看在他俩过往交情的份上,老爷的行为还算合乎情理,但对于眼前这位小娄姑娘,他还真是摸不透。 段娄礼貌地欠身,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与小娄的约定? 奇了,即使远在清梅苑,府里出了这桩大事,没道理还有人不知情,若已得知三奶奶的存在,更是没理由再与他这位失宠的旧人结交。 想来今夜过后,他的行动将大大受限,怕是以后再没机会,阿财不再拐弯抹角,记得,倒是姑娘还愿意邀请我吗? 段娄微微一笑,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公子愿意赏光,是小娄的荣幸。 叫我阿财吧!妳公子来公子去的,若让他人听见,可是会笑话我。他第二回再提,还不知变通,就是失礼了。 而段娄自然是聪明人,她振袖弯腰,礼貌地道:请让小娄带路。 清梅苑的门楼陈旧不堪,石墙攀附蔓藤野花,入内,前院更是杂草丛生,也不见伺候的下人,似杳无人烟之处。 阿财不由得感叹,同样是段家的骨肉,有人一掷千金目中无人,有人身不由己半生消沉,而年少便驰骋疆场的段演,所经历的又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随女子步上石桥,耳边依稀传来不寻常的音律,阿财脱口而出:是琴声吗? 段娄有些意外,回了一句,你的耳力真好。 风吹蓁菅如金浪,走过向阳坡地,路拨开高过头的芒草,又见一黑漆大门。 段娄推开门扉,入室前阿财四处张望,清梅苑的占地比想像中还广阔许多,回头再见芒草丛生,若不是孰悉地形的段娄特意选了叶茎较低矮的路段,他自个儿胡乱闯势必要割伤皮肤。 想起仲离那日所言,他以为即使段娄没在门外挡下来者,养尊处优的二位少爷也会在入口处便打退堂鼓。 那扇腐朽的黑漆门隔绝里外世界,与前院杂乱的景象不同,此地整理得一尘不染,段家末子的居处乃一进院落,内院有水井,水井旁种植一株含苞待放的梅树。 原来这就是清梅苑的由来。阿财自个儿下了结论,耳边弦音缭绕,他本要忽视,仍是忍不住问:是谁在弹琴呢? 段娄笑道:不妨循着琴声而去? 说是要为他备茶,替他指了路,便放他名外来客随处走动,也是胆大。 整屋子找不到第二个人,要不是书卷排列有序,都以为自己入了空屋,他这几天拘谨惯了,突然像断看就来da n.i.o-rg线的风筝,一下飞好远,也没管先和屋主打声招呼,段娄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他便也随兴。 阿财从后门溜了出去,践履,登时煞住脚步。 明知此地非寻常百姓家,每回的初次造访,仍是令他拍案称奇。 确实是清梅苑啊…他发出一声惊叹,日央的暖阳让满院的梅枝落地,翠白与豔红的花苞点缀片梅林,他能想像这儿若是开了花该有多令人叹为观止。 受弦音吸引,他弯下腰,穿越过密的枝条,前方渐开阔,座六角凉亭清楚地映入眼帘,亭中有人,白袍玉颜,十指拨动琴弦,琴瑟之音悠扬回旋,那人四周的氛围却静得不可思议。 046 不知对方是否未察觉他的来访,阿财也不出声打扰,虽分不出高下优劣,但他也算是爱乐之人。 想来老爷与师父素日冷眼相对,但苏白若是突来雅兴弹奏曲,段演亦是识琴的知音人。 唉,又想起他家老爷。 阿财轻叹一口气,琴声忽停,他猛地抬头,以为是自己唐突,这才注意到脚步声从斜后方传来,是段娄端着茶器而来。 段娄在亭中沏壶茶,先为白衣男子递上茶盏,阿财晓得此人乃段家四子段原秀,既然对方未准他入内,他也不好冒然而进。 「阿财,这边请。」 瞧段娄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主子还没发话,她倒先拿了主意。 阿财在段原秀的对侧落座,见段娄举止稳重,不知怎地,就觉得有哪处不对劲。 他接过茶杯,段娄靠得近,他鼻子动了动,嗅得一股幽香,与方才在傅玲珑身上闻到的香气十分相似。这倒奇了,难道伏屠的仕女们流行这种香露? 「这位便是日前曾向四爷提起的救命恩人。」 阿财回过神来,想客气地说声不敢当,可人家根本没理他,段娄却接着简单地介绍了他。 阿财喝着茶,坐在旁边都尴尬,段原秀句话都没搭理,只有段娄说个不停,简直是自言自语的最高境界。 印象中段家四子是瞎了眼,但今日见,难保不是个哑巴。 他喝个不停,段娄便持续为他添上茶水,!i阿财觉得自己要成了水桶。 想来还是老爷好,他每回说错话,段演从不会放过机会拐弯抹角地讥笑他,主僕间多有互动。 突然有些同情姑娘家,阿财随口搭了两句,「四爷若觉得府中无趣,小的有匹马叫做凤羽,四爷可乘着牠走遍伏屠的疆土,牠奔驰的速度可快了!」 语毕,段娄没了声音,他才想起何六曾言,妻殁,段原秀从此未出清梅苑。 至于是段原秀本人的意愿,抑或受老夫人所迫,便也不得而知。 自觉说出不妥的言论,阿财偷瞄眼对坐的段四爷,这幺看确实是名美男子,他双目闭合,长睫如扇,挺直的鼻梁,刀削般的下颚,墨髮如缎,肤白似雪。 阿财感叹世上美人不多,他命好,还没过完半辈子已有幸见上三人。 他们各有千秋,段演的美蕴含着傲视俾倪的气度,苏白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峻,至于眼前的段原秀,他是那般静默,静得宛如大雪袭身也未动分毫,静得似乎与满园梅树相融,入冬便要开出凄豔的梅。 脑中突然浮现人,他下意识地摸摸侧脸,对了,还有这张面容的主人,也是百年难得见的美人。 「阿财。」他看得入神,段娄出声提醒,「时候不早,该到用膳的时间了,如你所见此地没有庖夫,食膳都由本院送来,无法多备饭菜,还请多包涵。」 他顿了一会儿,正好想起今晚必须更换落脚处,赶忙告辞。 直到最后段原秀都未开金口,面对梅林的那道身影实在寂寥得太没有生气,若非欣赏了他的琴艺,看见他饮茶,都要错以为在亭中种了一株梅。 回程与来时相同,段娄领在前头,带他穿过芒草群。 「不知阿财是否记得…那日小娄曾提过,世有三仙一说。」 当时段娄话中有话,如今想来,更是另有蹊跷,阿财应了一声,静候她下一句话。 「请恕小娄当时隐瞒,小娄曾是宫中女官,胤朝败亡时趁乱出逃,后流亡至北方,因缘际会入了段府。」她回首,路已至尽头,「清妃便是傅先生。」 阿财登时愣住,耳边陌生的脚步声却强迫他当即反应,「小娄姑娘…」 他欲出言制止,段娄却更是愤慨,说话的音量不由得放大,「她以坚贞不渝的贤淑姿态登场,实际上却是宠冠六宫的前朝皇妃!」 说时迟,那时快,来人跨过门槛,是送饭的婢女。 阿财特别畏惧段老夫人,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在本家生活的记忆已逐渐淡忘,却记得刘惠毒打幼童的狠劲,段娄分明是失言了,见她若无其事地接过食膳,阿财不知该从何补救,尤其话题人物还是段府的红人,是段当家当前最宠爱的人。 知道这些话终会传入段老爷耳中,他一咬牙,胡言乱语地道:「我早说过了,旧事重提妳又何必这般惊讶?」 正在确认食盒的饭菜,段娄猛抬头,用诧异的眼光望着他。 阿财注意到那名婢女眼珠子滚动,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他拱手作揖道:「叨扰许久,不打扰四爷用膳,我先告辞了。」 不等段娄开口,他扬长而去,胸口鼓噪得厉害,他突然想知道,老爷是否会一如既往地保他。 ~ 047 事情发生在五日后,他正在清扫马粪,突来两名男丁押着他前往厅堂。 黄花厅前和那日一样的阵仗,只有傅玲珑不在场。 段老夫人毋须发话,他不值一提的双膝已跪地,阿财不敢看老爷的脸,就怕瞧见陌生的冷漠。 「别说老身不给你面子,他是你带来的人,今日便由你发落。」刘惠道:「但切莫忘了玲珑的身分,她先是段府的贵客,现在又做了段家的媳妇,你可不能让她受委屈。」 修长的五指按着茶盏杯缘,转了又转,段演问:「阿财,你有什幺话要对我说?」 他跪地伏首,一声不吭。 刘惠没打算好声好气地听他辩解,命身旁的下人,「将段娄带上。」 阿财心中忐忑,等待的时间他侧耳倾听,老爷一直未饮杯中茶,他嘴角轻扬,是茶水太烫了,看来这班人不懂得伺候段老爷啊。 不一忽儿,段娄就让人拖着进来。 他远远便听见男子厉声喝斥,段娄人被压着跪至他身旁时,阿财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先是瞧见女子赤裸的脚板上有泥有血,再看那身美丽的衣裳已破碎得不足蔽体,最后目光停留在她强忍泪水的侧颜。 怎幺能不心疼?明晨园也有明晨园的规矩,老爷哪一次不是下重手,但段演从不会使用侮辱女性的手段,说是做人的良心,还不如看做是为人的修养。 「此事皆为小的一人所为,段姑娘实属无辜。」那日在清梅苑的门前,他早决定扛下此事,不单是为了段娄,这是他微不足道的反抗与试探。 「喔?你做了什幺?说来听听。」段演漫不经心地问。 阿财想了一下,段老夫人得到的消息应是说他在背后议论主子,但所言为何,他其实没打算透过自己的口让段演知情。 他思考过,段娄因何告知此事?或许是要他警告段演,毕竟皇宫内的事能传到宫外,王玉也算一代传奇,也有传言说她结党媚主,差一点做了皇后,这样一号人物对于推翻旧朝的开国功臣而言,确实身分是有些尴尬。 但他们都没有他了解段老爷。 一来他猜测段演已命人查探傅玲珑的过往,依照温麟办事的效率,没準这几天就有了消息看好看的小- 说 就来。 二来以奴告主本有违礼教,所谓贱不得干贵,下不得凌上,所言是对是错,都不会改变行为本质上的错误。 再说以段演古怪的个性,他才不觉得老爷会在意傅玲珑的那点过去,真要说,当年他睡在老爷的床上,不知道被传得多难听,起初连军中武官都觉不妥,也没见段演有任何表示,我行我素到了极点。 「小的不过是听见一点风声,与小娄姑娘聊了两句,绝无恶意。」 他听见老爷将茶盏放下,茶水应该凉了,可是段演还是没喝,他越发不安。 「老夫人说你在府中散布傅玲珑的过去,你说听见一点风声,那这风声…是哪来的?」段演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阿财心一凉。 他抛出了线球,老爷只管接便是。只要抬出温麟的大名,就说段演自己命人查探,而与雷嚎军交好的他偶然得知,段老夫人不可能怪罪段演,事情便能圆满解决。 这很简单,但老爷并没有买他的帐。 偏偏这些话仅能由段演亲口道出,否则将是一连串的无辜牵累。而这也是阿财的赌注,赌他是否仍是当年那个能在段当家面前保人一命的奴才。 阿财轻闭双目,看来如今他非但保不了人,恐怕还得赔上自己的安危。 「入了本家,我说过的话你都给忘了?」 老爷的语气中透露寒意,他又睁开双眼,猛抬头,他知道段演痛恨谎言,但他一句实话,换来的可能是一具冰冷的女尸,他与段娄的交情虽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可惜他也不够无情,无法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阿财收紧十指,他仍相信那无数个夜晚的相伴不是徒劳,开口欲言… 「太母,玲珑并不介意,夫君也能理解,无需为此伤了和气。」 未料,替他说话的竟是傅玲珑。 女子步入厅堂,瞧见满身是伤的那人,她脱下裘衣,温柔地裹住瑟瑟发抖的段娄。 阿财看在眼里,老爷自然也看见了。 「是玲珑存有侥倖之心,早该如实告知,怪不得段财,昨夜向夫君坦白后,本以为此事便作罢,未料仍是连累二位了。」 阿财想通了,所以事隔五日才找他算帐啊,想必接到消息后,是费尽心思地选在花好月圆的气氛下向段演坦白吧。 败得一蹋糊涂呢。他明明没有要争什幺,每每碰上傅玲珑,都只是次次印证他的远不如人。 那日在刘惠的坚持下,他与段娄向三奶奶磕了三个响头,谢主龙恩那般感谢傅玲珑的大恩大德。 前额受了伤,疼得他有些难受,却痛得令人清醒,当下,阿财心中有了决定。 ~ 048 银月白星,室内一盏烛灯,老妇脸上沟壑层层叠叠,她裂嘴一笑,犹如恶鬼。 「做得很好,明早按惯例,寅时陈咏便会命人将例赏送过去。」 跪地那人叩头道:「小娄先行谢过老太太。」 刘惠居高临下地瞟她一眼,「妳倒是令我意外,妳是如何让他为妳揽罪?」 段娄自然是没蠢到在刘惠面前讚扬段财的恩德,她不假思索地答:「前些日子奴婢在段财面前悲叹身世飘零,遂博得他的同情。」 「哦?」刘惠眉角一挑,冷笑道:「本来不过是想藉由议论傅玲珑一事让段演心生不悦,顺道抬高玲珑的德望,他竟自个儿跳入陷阱?当真是蠢不可耐。」 段娄低头不语,她已换上衣裳,依旧是华贵的绸缎,穿着上好的衣料背后伤痕却仍旧隐隐作痛。 她的沉默微不足道,段老夫人自然没放在心上,只随口问了一句,「段原秀呢?」 「四爷一如既往,未出门楼。」 刘惠冷哼一声,厌恶地道:「废物。」 她抚摸指上金虎,像是喃喃自语,「罢了,时至今日,他也总算是有点用途,不枉段府的栽培。」 「看紧他,他既足不出户,就让他一辈子都与梅林相守吧!」 刘惠摆手,黑影落在女子跟前,她低头弯腰,退出门外。 段娄躲躲藏藏地绕过阍侍,背上鞭痕痛得她不得不耸起肩,让衣衫与皮肉多出一釐空隙都好。 返回清梅苑的路上,夜空无云,明月高挂令她无所遁形,她低着头,顾不得素日优雅的身段。 入冬在即,寒气袭人,清梅苑的资源远不如本院,别说陈咏天天为段老夫人备足的瑞炭,就是连最普遍的土炕都找不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令段原秀半夜冻醒。 他辗转不寐,忽觉屋内另有他人,遂开口,「小娄?」 来人不语,关紧吹入寒风的那扇窗,取来添了鸭绒的丝衾,又递上灌足水的汤婆子,冰冷的手脚一下暖和起来。 那人似乎又要从屋外搬入什幺器物,弄出一些声响,段原秀道:「别忙了,回房歇息吧。」 闻言,她停下动作,半晌的凝视后,一言不发地退出门外。 察觉似有异样,段原秀疑惑地道:「小娄?」 时机抓得恰到好处,门外一人推门而入,「四爷还有何吩咐?」 「有其他人在?」他起身坐在床榻上,面向门,听声辨位。 「是送物资来的林婶。」段娄应答之前,那人已先行离去,她拖着脚板走路,独特的脚步声让人容易辨识。 段娄又道:「四爷若无他事,小娄便先退下了。」 发散热度的汤婆子亦增添睡意,段原秀不做他想,让段娄尽早歇息。 会来清梅苑的奴僕甚少,踏入大门的家丁更是少之又少,林婶是其中之一,根据段娄的说法,她入府的时间不长,还是口不能言的老奴,本院的奴僕也有高下之分,她自然是被归类在最低阶。 向清梅苑派送生活用品并非易事, i._com一来距离本院有好些路程,二来门楼内的芒草路并不好走,再者像是要抹杀四爷的存在那般,段老夫人有令,严禁奴僕无故徘徊此地,故除去送膳的日程,都得深夜而行。 听闻林婶是个哑巴,段原秀只觉得是陈姥恶劣的讽刺。 林婶总是静悄悄地来,安安静静地离开,段原秀也不在意,或者该说,爱妻身亡后,就没有谁能让他挂怀。 只是当年伺候妻子的段娄侥倖逃过一劫,却成了府里的ㄚ鬟,好似刘惠无言的威吓,段娄的安危成为他苟且偷生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