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淑女》 一夜 二月初虽然还是冬天,北部湖区却已经出现了春天的气息。尤其是这里的湖水即使在严冬也不会结冰,湖边还有许多美丽的橄榄树。但是接近下午五点,天已经暗了下来。她沿着小巷走下去,地面有些坡度,她穿的形似芭蕾舞鞋的低跟鞋,看上去格外轻快。如今是旅游淡季,两旁的商店多数没有开门。偶尔有路过的当地人会看向她,毕竟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外国人不多。 她熟悉地绕过一条条小巷,不远处教堂传来了钟声,时间刚刚好。她走进靠近湖边的一家酒店,从咖啡室里飘出浓缩咖啡和烟草的味道。她看到窗边的一位少年,看上去十八九岁,已经有些昏暗的阳光恰好映照在他深褐色的头发上。而他的身旁有一小束可爱的雪滴花和葡萄风信子,其中还有零星几枝蜡梅,用浅蓝色的细缎带系着。说不定是从哪个庭院里摘来的。 她笑着走过去:“好漂亮的花儿。” 少年微笑着站了起来,把小小的花束递给她。 “噢,是给我的吗?”她发现了隐藏在花束间小小的信封,但没有拆穿他,“你真太好了!” 说着,让少年亲了亲她的脸。但是在那个过程中她的身体还是不易察觉地僵硬。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吗?” 少年稍稍弯下身,小声对她说了些什么,她点了点头。随即挽上了对方的手臂,走向酒店的楼梯。 今天对她而言有些早了。甚至违反了她的规则。那是很早之前就制定好的规则,往往由年轻的男孩子们订好酒店的房间,她要提前去整理自己,接近午夜他们才会前来赴约。如果黄昏见面的话,他们会沿着湖边走一走,喝一杯大麦咖啡或者一小杯柠檬酒。深夜时再回到酒店,在窗边可以看到夜色中平静的湖面。她制定规则,男孩们遵守。但是对这一位倒是可以破例。今天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对她讲吧? 一同走进有些狭窄的房间,但是可以从那里看到湖面风光,下午五点,天空中恰好渲染着一片粉蓝色的晚霞,映衬着远方的雪山。她就站在阳台的栅栏边看着那景象,等他。感觉到那少年站到身后,一只手轻轻从后面揽住她的肩,她顺势向后靠了靠。 听他说:“前天是圣瓦伦丁节。” 噢,对了,情人节。他一定约会那个小他一两岁的女朋友。 “怎么,您过得不开心吗?” 少年没有回答。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她就认识了,知道他并非沉默寡言之人,有时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有点儿疯,与文静的外表不相称。但在她的面前,他的言行与外表却总是一致。但她还是感到有些奇怪。 “和那个女孩不开心吗?”如果他依然不想回答,她就不会再问了。少年的女朋友她是知道的,生得健康阳光,染着浅金色的头发。其实原本的深色头发更可爱,金发倒是也让她漂亮不少。最开始看到那女孩的样子,她并不喜欢,后来却渐渐发现那是开朗热情的好姑娘,虽然心里深深感到那姑娘的外表配不上那样的男孩子,也承认自己这样想是因为嫉妒。这些思想当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讲过。 她果然没有继续问下去,暗暗有点儿心疼,当然也有一丝窃喜。伸手轻轻抚上揽住她的那只手。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阳台下的湖水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着微光,还可以看到远方的灯火。她感到不太舒服,整个人陷在一种黏腻的烦躁中。但一想到身侧的人,一抹欣慰的笑容又不禁划上唇角。其实还不太晚。她喜欢那个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也许是来自一种松木味道的沐浴露,在超市见过,有一个系列的洗浴用品。很高兴少年的这种选择,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她喜欢。应该不会是这个原因,她没有那么重要。也很高兴每次被他抱在怀中的感觉,但至今她还是会小心翼翼,生怕对方松开手臂。 她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家去吗?昏暗的房间中她望向对方深色的眼眸,他的眼睛问她:“可不可以不回去?” 她表示当然可以,毕竟房间是少年付的,她才是客人。好奇他是怎样告诉家里人夜不归宿的原因。虽然她知道十八岁之后的周末,这可爱的少年常常和朋友们在一起玩到凌晨。难道今天也是告诉家人是和朋友们在一起吗?她当然不介意。其实他的那些朋友中有好几位与她也是类似的关系。但是,接下来出去走走好吗?借着月色她查看自己是否把脸上的粉妆蹭到了少年身上。这当然只是在开玩笑,毕竟出去之前一定会去洗浴的。她先起身走进浴室,虽然室内并不冷,她还是裹紧了被单。有些后悔这次失策,没有多带一套衣服来,可以换上之后再出去散步。 他们走在夜色中的湖岸边,如果是夏天的时候这个时间还是会非常热闹,许多路过的人会好奇他们这对组合,他们不像情侣,却看上去比熟人、朋友之间更多了点什么。她手中还捧着一小束用蓝色缎带系着的可爱花束,只是里面的信封早已被她拿了出来。 “真希望圣瓦伦丁节是和您一起过的,’my lady’ 。”听他这样说,她真想把那个信封还给他。 二夜 po-18.com 永远记得当年圣瓦伦丁节的前一天。为了记住那一天,她甚至立刻写下日记。那是她第二次来到这个位于北部湖区的地方,周围群山环绕,西侧是她挚爱的湖畔。那一天早上七点天还不亮,她梳妆打扮,前去看望更靠近湖畔的朋友们。她第二次来的很大原因实际上是因为他们。只要他们问她,还会不会再回来。也许仅仅出于客套,她也有心碎的感觉。可惜那天和朋友们相见匆忙,中途又感到胃疼。好在后来稍有缓解,在休息室等待朋友们下课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忽然得知下一个住处要晚一天才能够接待她,空出的那一天她需要找酒店或者旅社住下。事情突然,旅社早已没有床位,甚至昂贵一些的酒店也不好找。接近下午两点,朋友们突然需要开会,无法和她吃饭了。她感到难过,不得不自己回去。因为提前告诉当时的房东,她中午不回去吃饭,所以清楚回去之后不一定会有吃的。想去教堂旁的药店买那里特制的护肤品,记得其中有白葡萄、金缕梅成分以及很多草本植物,那会令她想起这里春天的原野,开满了红罂粟、葡萄风信子,和更多她不知道名字的花。可惜走到药店的时候,那里是关门的,她还没有记清这里的作息时间。那个时间周边许多餐厅也不营业了。好在她还可以回住处。 走到熟悉的车站,看到熟悉的公共汽车就立刻上去,用了那张对她而言珍贵的可以带她去湖区的车票。临近要下车的车站时,才得知已经到了终点站,这个时间的车是分路段的。她下了车,看到旁边熟悉的山,采石场就在那里,可以看到采集过石材的山峦横截面。她知道住处的方向,开车的话大约仅仅需要十分钟。这个车站的四周是公路,无法从公路走回去,有些艰难地找到了曲折的乡间小路,沿着清澈的溪水蜿蜒。道路两侧是田埂或者小树林,也有零星的住宅。春夏的时候一定漂亮非常,当然,在这个季节景色也十分好,像是油画。不远处则是四通八达的公路,许多轿车和重型卡车飞驰而过。她大约摸索地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熟悉的居住社区。那么美丽的乡间小路,美丽的异国他乡风物,她只感到凄凉。无数次地想念她心中依附的人,那时他应该已经回到了离湖区不远的家中,对她的艰难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也不会给她任何帮助甚至安慰。她知道自己越走越远,把他远远地抛在了原地。 那天晚上,她去住所附近的购物中心。好喜欢那个地方,明亮的灯光和充足的暖气,大型超市里面应有尽有,这个时节可以在那里买到水仙和葡萄风信子,还有挂满柠檬的大型盆栽柠檬树以及各种浆果灌木。而且依然遵从这里的特色,人总是不多。圣瓦伦丁节前夕,超市里有许多为节日提供的礼品,她为自己买了金色小熊外形的巧克力,小熊的脖子上挂着坠有红色塑料宝石的丝带;还有一盒樱桃酒心巧克力和一袋蜂蜜糖果。另外异常惊喜地发现了一直想要的松木香水。那是一种男士香水,檀香与松木的味道。她买了这些礼物送给自己,以此作为慰藉。她知道自己有想念的人,也知道对方也许并不想念她。 今年的圣瓦伦丁节,她过得好了许多。她有了那么多不是情人的情人,虽然他们不会和她一起过节。有些男孩子会和女朋友在一起,即使单身也不太会选择她。但她不会因此感到凄凉难过。依然提前为自己买了礼物。更为惊喜的是,在晚餐时发现了房东太太准备的惊喜——悄悄裹在餐巾中的巧克力。而且是格外浪漫的巧克力——锡纸里面还有一小块薄薄的磨砂白色纸片,上面印着浪漫的诗歌,语言和内容也并不相同。本来不舍得打开,后来还是禁不住诱惑。其中有一张写的是:“ Where there is love there is no darkness.” 但这是两三天之后的事情了。圣瓦伦丁节那晚她好好保存着巧克力没有打开。晚餐后和房东太太一家吃水果,是美味的草莓与香蕉切片混合着树莓,浇上白砂糖和柠檬汁。除了她以外,几乎每个人都打开了巧克力,念着上面或浪漫或伤感的句子,过得祥和欢乐。比过春节都要开心。实际上身在异国他乡,她早已没有春节的概念。好心的房东一家却为她记着,在那一天祝她新年快乐,并且晚上一同出去吃了Pizza。圣瓦伦丁节这一天她也很开心,想起奥菲莉娅的独白:“明天是圣瓦伦丁节,大家都会早早起身,我要来到你的窗前,做你的爱人。” 只是“明天”已经是节日的第二天了,她也不得不早早起身,沐浴更衣、略微化一点儿妆。在这里的研究院工作,她是教授的助手,一定要注重外表。毕竟那些教授们,无论年龄,都装扮得十分考究得体。她出于由衷的尊敬而打扮,而且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显得自惭形秽。可惜的是,她住的地方每天要按时赶上公共汽车,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在车上看着天渐渐亮起来。车内的暖气充足,玻璃上浮着水气,很难看到外面的景象。但是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她常常想努力看清楚。那是一所位于城市边缘的高中,富于此地特色的建筑风格,甚至拥有自己的葡萄园。她把那里形容为“热情而甜蜜”。或许有几分夸张,但与那些具有现代感而且单调的学校确实完全不同,甚至许多学生也充满了阳光、正直又质朴的气质,她觉得他们很美,如同自然之子。这听起来也有些夸张,但是出于一些属于她的特殊原因。就在这样一个早上,她正在公共汽车上。同车的有许多前往市区上学的高中生,大家都安静地各自听着音乐,或者为一会儿的小测验做着最后的努力。只有她,还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一样好奇地望着窗外。忽然听到手机的邮件提示音,轻盈而雅致。她伸手把它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来查看,显得并不太意外,却还是有几分欣喜,毕竟圣瓦伦丁节刚过。她心想:“可怜的孩子,也许和女朋友过得并不开心。”她会为对方感到难过,同时为自己开心,明天傍晚可以到湖畔边见面了,那可爱的湖畔,可爱的不是情人的情人。 是的,他们并不是情人,甚至不是恋人。他临近十八岁的那年春天,她第一次到这个国家。那时第一位房东的家是建在山坡上的漂亮老房子,离村里的教堂很近。周围由树林和葡萄园环绕着。山上常常下雨,雨天即使在五月,室内也需要点起壁炉。那是一个老式的壁炉,非常漂亮。黄昏时分听着教堂的钟声伴着远方的雷声,还有室内炉火的噼啪声,室内充满了准备晚餐时的芝士与火腿的香味。如果在外面的话,可以看到远处下雨地方的云雾。早上坐车沿山路而下的时候,会看到不远处的山岚萦绕。那时她感到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远离尘嚣。这里的居民也天然带着自然的灵气,那样纯美和谐。她的房东家还有一位男孩子。在住到那里之前房东妈妈就给她发了全家的照片,表示家里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非常欢迎即将和他们一起住,大家一定会过得很开心。至今她都记不起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一刻以为那个男生十六岁。在之后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不好意思叫对方的名字,只是巧妙而有礼地省去称谓,或者有些略带玩笑地叫他“my brother”。而私底下和她国内的朋友谈起他来,则大大方方地称他为“小公子”,或者“小哥哥”。记得那是五月的第一天,刚刚下过雨。她的小公子在晚餐前带她出去散步,沿着山坡而上——一侧是葡萄园,另一侧则是美丽的树林。忽然视野开阔起来——面前就是山崖,而山崖的下面则是春日的广袤原野和葡萄园,美丽的村镇、树林坐落其中。更为惊喜的是,这个地区著名的湖就在视野之中,那样平静而壮观。山崖的另一侧,有许多漂亮的房子依山而建。在几个月后的冬日末,她认识了另外一个男孩子,他的家就是山崖间漂亮房子的其中一个。刚刚过去的八月末的一天他十八岁了,和她的小公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是朋友,她一直不知道,因为没有见过小公子的任何朋友。每天午餐之后稍作休整,那位小公子都会出去锻炼,练习竞技自行车,应该是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那位住在山崖边的男孩是从照片上。他有着深栗色的头发,柔顺而蓬松,衬着一张看上去文静的面容,在照片中他没有笑。她想象如果对她显露微笑的样子,不知会不会也带着几分羞涩,就像她家的小公子。于是,几个月后,她就真的见到了。那是她再一次回到这个国家。更多小说请收藏: Michele 是他的名字,她早已知道。圣天使米迦勒、光明之子,果然人如其名。望着他的深色眼睛,试着认真地念他的名字,发音生涩却轻盈温柔如同雏鸟。于是他就笑了,微微垂睫。她知道那并不是在嘲笑。她介绍自己的本名,又说可以叫她的英文名,知道也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名字。他微笑着告诉她,喜欢她本来的名字。她追问原因。他说,那个英文名在这里太过平常。那好吧。她也知道,那个英文名正巧与研究院的一位教授重名,她也不喜欢“平常”的感觉。这时候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她也早已知道,是一个染着浅金色头发的明媚女孩。当时还难过了很长时间,再也不愿意想起他来,也越来越觉得他变得没有过去迷人了。但是如今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见到他,在能够看到湖区的山崖上。她意识到,之前因嫉妒而想的一切都不再算数。 三夜 第二年的冬日末,她再一次回到这个国家。还不知命运的安排。在那个悲伤的圣瓦伦丁节过后不久,她搬去了新的住处。之前听说是一个城市南部的村庄,有点儿偏远,也远离湖区。但是由田野环绕,亲近自然,而且村子里有许多农庄。这令她开心,觉得听上去很像是去年住过的那个山村。新房东一家是第一次接待客人,没有经验,但是他们非常热情地期待她去。这让她更加开心。 但是当她搬过去之后,很快发现那是一个奇怪的村庄。那里是平原,没有山林和葡萄园,倒是有许多许多的农舍,但是看上去有些破败,院子里有农用器具和拖拉机。那些地方静悄悄的,没有动物。虽然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味道。村里的教堂很漂亮,有很高的钟楼。旁边的市政厅有个小小的庭院,似乎是战争纪念馆。夏天应该很漂亮。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年轻人,路上常常有汽车飞驰而过。带起许多灰尘。她感到那里没有之前住过的山村那样干净漂亮。除了农庄之外,多数都是新房子。村子很小,很快就逛完了一圈。外面就是田野与公路,没有可去的地方。不知是不是黄昏的缘故,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萧条的气氛之中。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想起心中依附的人,和他那由自然风光环绕的家。也想念刚刚搬离的那个住处,在东边,离湖区稍微近一些。 她决定周末去市中心住一晚,总比困在无聊的住处要好,或许还可以看一场剧院的演出。因为并不是知名的旅游城市,酒店的价格并不贵,即使最好的历史悠久的酒店也可以承担得起,当然是最便宜的房间。从窗外看不到风景。大堂里也飘着一股奇怪的饭菜味道,令人感到不适,好在房间对她而言足够漂亮温暖。 晚上并没有计划。她本希望晚上能够有一场演出在等待,无论音乐会还是芭蕾,甚至现代舞演出都可以。但是在冬日里,剧院的演出并不多,恰好那天晚上没有任何演出会等待她。可毕竟是在市中心的老城区,可以看看这里的夜晚。她按照地图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食物,这里的食物价格十分便宜。看到许多美味的速食产品,可惜酒店的房间里没有微波炉。因为是特价的房间,也没有煮茶的热水壶。 “如果在这里有家可以回就好了。”她心想。 看到仿牛角质地的发夹,比她带来的已经有些掉漆的黑色发夹好看很多,戴着出门也是可以的。但是看看价格,比食物还贵,而且是国内制的,回去买要便宜很多。把它放回去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挂钩上的其它发夹。蹲下身去捡,怀里抱的选好的东西掉一地。她总是告诉自己要从容一些,但是每当走进有人的地方,不论超市、商店还是博物馆,总是不免慌乱,以致于只敢一心往里面走,不好意思在超市的入口处找盛放物品的篮子。选好的物品只好抱在怀里。那一刻,她觉得心里凄凉,好在周围没有别人,其实即使有人看到她也已经不在乎了。还是有忽然路过的其它顾客帮她捡了东西。 回到酒店把买的一大塑料袋系好,存在了前台,看那一大袋的东西,感到很是不美观。她也不在乎了。那时还不到夜晚9:00,在冬日里的市中心却已经十分清静。 她不了解这里的酒吧、夜店,即使了解,她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在国内她并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到了这里实际上很想尝试一下。老城区的教堂广场一带夜晚的景象与白日里不同,在光影中格外迷人。市政厅的建筑上高高地悬挂着现在正在进行的一个美术展览的海报。对面是一连排富于当地风情的古典建筑。其中有一处的阳台上拥有高大的廊柱,隐约可以看到窗内亮光的漂亮枝形吊灯。她知道那也许是属于本地低调的华丽家族。这里的老城区有许多那样的家族,像是隐居一样生活在历史建筑之中。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一直通向神庙的遗址和建在修道院中的博物馆,也许道路一旁的门廊之后掩藏着难以想象的神秘与华丽。她就沿着那条道路散步,一切都十分安静,偶尔路过正在营业的隐蔽餐馆,客人都是熟悉了的当地人,热闹却不喧闹,像是有聚会。她一个人走过去,尽量不向里面看,被发现的话她会感到羞涩,而且那可爱的气氛并不属于她。将近夜里10:00的时候,她回到酒店,为了节省费用,她没有吃晚饭,但是一个人就这样回到房间结束夜晚未免难过,她可以在酒店的咖啡厅里坐一会儿。假装对这里很熟悉似的点了一杯当地特色饮料,透明的橙色,里面有几片橙子,往往会加酒精,微甜又有点儿苦涩。其实是这里晚饭时的餐前酒。第一次喝的时候是去年初夏时在湖边的夜晚,那时的房东带她去的那里,让她第一次看到湖区的夜晚,请她喝特色的饮料。本以为是橘子饮料,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其中含有酒精。那真是神奇的经历。以致于那种特色酒精饮料在她心理具有不一般的地位。 也许因为时间实在已经不早,咖啡馆里只有旁边一桌还有客人,听他们讲话像是美国人。心想,终于有听得懂的语言。又暗笑到,就像自己英语多好似的。当然不是了。 将近午夜,即使她是灰姑娘,魔法也快要结束了,但她没有那样华丽梦幻的经历。一个晚上她像是喝多了一样在老城区乱走,一个人。刚才在咖啡馆里也是一个人,假装自己多了解这里。但是在这个地方,她终于不是那么想念湖区和那附近山上的老房子。 依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她从咖啡馆走出去,只需走几步就到了北侧一个建于15世纪末的广场,那里不仅有一个16世纪的华美钟楼,在广场一侧的漂亮建筑里,是一个名门世家的宅邸。一直好奇那里的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猜测去年似乎见过。 终于决定结束这个夜晚,在回到酒店的时候,路的另一侧有年轻人以为她是日本人,她理也不理。谁知那是好人还是坏人,她也不是可以随意认识的。回到那属于她的房间,才看到信息,是去年住在山村时房东家的男生。问她下个周六,愿不愿回去和他的家人一起吃午餐。 四夜 她不会讲意大利语,甚至连26个字母的发音都不确定。却执迷于这个北部湖区的小城。这里的安逸与古典品味对她而言足够了,环绕着湖区还有许多风情小镇。只是那一带的公共交通实在令人难过,往往开车只需要十多分钟的路程,乘坐公共汽车却需要半个多小时,而且许多地方没有通向那里的公共汽车。她和国内的朋友讲过许多次:“这个地方不是为不会开车的人设计的!” 去年住过的山村就是这样。星期六早上,她坐车从南边来到市中心的汽车站,坐上开向东边的公共汽车,大约40分钟之后到了山村附近的小镇广场。房东太太会在那里接她。 这里的中学在星期六是正常上课的,也许有些学校放学早一些,车上有许多坐车回家的学生。这样的环境她常常感到紧张不安,毕竟身为外来人,又不太会讲这里的语言。 而且这里的许多年轻女孩身上具有一种凌厉的气质,看上去漂亮却不友善。虽然很多女孩接触起来,会觉得实际上很好。但她们的外表往往令她敬而远之。这一次回到意大利,带着沉重的行李箱在米兰站等待火车的时候,有两个也许是刚下车的高中女孩在看着她窃窃私语,不知她们在议论什么。 她确定自己即使经历了十几个小时几乎无眠的夜航班,在人潮涌动的米兰的白日里,她的腰也会挺直如同壁炉的播火棍儿;脸上尽可能表现出从容的神情。而她的外套、围巾和携带的行李箱虽然不华丽,但也不会寒酸。而且她即将到高中任教——作为教授的临时助手,许多学生会喜爱她,就像去年所在的那所初中一样。那时她临回国向学生们道别,他们拥抱她、吻她的面颊,问她 “还会不会来。” 她说:“会的,一定会。” 没有相隔很久,她就回来了。她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但是她知道,几十年前有许多与她同样国籍的人偷渡到意大利,那些人经历艰辛慢慢变得富有,却并不融入这个国家。她一个人出门在外,尤其是挤在十几岁年轻学生的车上,他们会不会以为她也一样? 其实,在这里她常常受到的友好与善待。她一向待人谦和有礼。更何况即使在国内也比同龄人年轻的外表,在这里会被认为是未成年人,再加上外国人的身份,在外面偶尔犯个傻,也是会被原谅的。她也努力地讲意大利,在学校里,会让学生们教她一些简单的用语,生活在意大利房东的家里,耳濡目染渐渐也学会一些。她内心觉得是在自救。但是白日里,到了人多的地方,依然会升起不安的感觉来,这令她感到难过。 汽车渐渐向东边开着,道路一侧是绵延的山脉。在冬日里,天空湛蓝,景色却有点寂寞。去年春天住在山村的时候,每一次去城里也是乘车经过这条路,外面春色灿烂:山上茂盛的树木变成了春天的嫩绿色,其中有粉与白的美丽野樱桃树;草地上开着大片绚丽的野花,黄与白的居多,也许其中有小雏菊,还有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车厢内也是满车的春风:漂亮活泼的高中女生和文静内敛的男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阳光与青春气息,像是有生命一样在身体内流动。想到房东家的小公子,他每天早上也是坐车走这段路去学校上课,应该也是满车春风的组成部分。也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那像是一段灰色的印记,没有多少快乐可言却抹不掉。也许那也是她决定到高中当助手的原因之一,在年轻的学生之间,好像就会得到自己没有过的美丽青春。 虽然自从到了市区的高中之后,发现多数学生们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思绪回到现实,看上去离山村附近的小镇已经不远,这一带的社区聚集,几乎每一站都会有人下车。去年她独自乘车出行的时候并不多,对沿途的记忆不深,这里的公共汽车不会有报站的广播,她很害怕坐过了站。有时汽车经过很漂亮的社区,她心中暗暗羡慕住在那里的孩子,毕竟他们有家,而且是在东部,离湖很近。 公共汽车很快开进一个古典小镇的街道,路上铺的是石板,不再是外界的柏油公路;两旁的建筑是意大利特有的风情。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她在镇中心小广场的车站下了车,心里终于有了雀跃的感觉。发信息给她的小公子:“想必您已经下课了,我到了镇上。等您,一会儿见吧。”是用英语掺杂着意大利语写的,她那点儿可怜的意大利语。其实每一次发现自己的英语更加熟练时也会有一丝欣喜。 很快收到回复,告诉她,他的妈妈会去接她。她高兴地表示:“我知道啊。已经告诉了您的妈妈,不要担心我。” 对方用意大利语回复:“好的。” 她同样答道:“好的。”心里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有趣。 心想应该需要再等一会儿,也许可以在附近的糕点店买一些甜点带过去,虽然已经精心地为家里每一个人准备了礼物。那是在广场旁边长廊中的可爱糕点店,从上世纪50年代开到了现在。去年在镇上的中学当英语老师助教的时候,临近结束的前一个星期,她在课间淋着微雨走到那家店,挑选了两盒甜点:一盒放在教师休息室用来感谢那段时间关照她的老师们;另一盒是送给房东家。又精心地拿出一块另外包装在一个小纸袋里,送给一直待她特别好的小男生。那可爱的孩子像她的天使一样,每天放学之后会在教师休息室门口等她一起回家。 可惜中午一点多,店铺已经关门了。心里不免觉得可惜,其中有一部分是为了没有适应这里的作息时间。回到车站继续等,午间为了学生放学,来往的公共汽车很多。她看了看时间,有点担心会不会在这里遇到她的小公子,远远地看到她站在那里,她的样子一定挺傻。 对面的车站有几个等车的学生,还有不知来自哪个国家的人,不知是不是有合法的身份。但是在这个东部小镇的中心有不少,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当地人应该已经慢慢习以为常。她去年在市区遇到过那样的人,轻佻地用中文向她打招呼。她没有害怕,但是感觉受到折辱——拿她当什么了?不久前在火车站附近也遇到过,用听不懂的语言说她,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那些人一定不敢这样对待一个意大利当地女孩。但是此刻她只想着很快就要见到去年的房东一家了,这是值得她喜悦而紧张的事。 她看到一位女士在马路对面向她招手,认出了那是去年的房东妈妈。路上没有车,她跑过去,高兴地用英语说:“真高兴见到您!” 房东妈妈吻了她的面颊,告诉她那位小公子和去年一样,是在前一站下车,然后骑摩托车回家。还记不记得。所以她们先回去。打开车门,家里的小狗原来在车里等她,依然认识她,兴奋地摇着尾巴向她怀里扑。她开心地叫着小狗的名字,说:“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狗。在学校里,学生们经常问她这个问题,她如实地回答。学生们很高兴,表示,他们也一样。她也知道,世界上的狗大多数也喜欢她。 汽车穿过小镇的主干道,穿过外界的公路,进入了熟悉的村庄,道路也开始变成了缓缓的上坡。因为那是建在山坡上的村庄。现在是冬日,没有去年看到的春天景色那么漂亮,但她已经感到十分欣慰。她想好好看看这里的一切,努力把一切收入眼底。 这一次回到意大利,最开始住的地方也是在城市的东边,离市区近一些,十分繁华,也很漂亮。但是她好想念这个山村,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出去散步,看到北侧那熟悉的山脉,心中的思念更加悲伤而强烈。向山村的大致方向走着,好像可以走过去一样。连着几日阴雨,意大利北方的冬日,有些阴冷。和国内北方的寒冷不同,她竟然可以忍耐那种湿润的阴冷感。 沿路经过许多漂亮的房子,心想:“即使在这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好啊。”一户人家有偌大的庭院,靠近围栏种着蜡梅,花开得很好。因为闻到了花香,才抬头发现了蜡梅。感到很惊讶,竟然意大利北部也会有蜡梅。又想起,去年所住的山村的院子里还有桂花,就在停车的地方。当时四五月,桂花竟然开了,也是先闻到了花香。原以为这些都是东方特有的植物。 这时真的回到了思念中的山村与院子,那样熟悉的白色意大利式的老建筑。她在庭院廊下发现一碟水和一碟猫粮。房东妈妈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些猫。她当然记得,有一天下课回来,房东家的妹妹发现一只野猫把小猫生在了纸箱子里,就在庭院中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那些猫就渐渐养起来了。家里的小公子也很喜欢,捧着小猫放在她的手中。 上楼来到家中的客厅兼餐厅。那个漂亮的老式壁炉中燃着木柴,室内暖洋洋的,漂浮着烤肉和香辛料的味道。房东爸爸和妹妹都很高兴见到她,亲切地拥抱她。也许因为许久没有见面,漂亮的妹妹在她面前还没有放开。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个样子,她还误以为那是个内向的小姑娘。在后来的很长一段相处之中,发现和最开始的认知完全是相反的。因为是星期六,和去年的每一个周末一样,家中的外婆会被接来一起吃午餐。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并不会英语,而且很少讲话。常常一个人坐在餐椅或者沙发上,玩房东妹妹小时候的娃娃。但是,她觉得那是一位可爱的老太太。 房东妈妈问她,饿不饿。 她表示一点儿也不。这有些奇怪。她自从第一次来到意大利,就爱上了这里的食物,总是很期待吃饭的时间。也许也是因为在学校讲课,她常常会感到饿。但是现在没有。今天她只为回到这个家,见到那一家人。 房东妈妈告诉她,等待那位小公子回来之后,大家就可以一起吃了。她看上去波澜不惊,心中也很期待见到他。不知今天她看上去怎么样?会不会显得傻?妆容是不是自然? 在室内脱下大衣,因为生着壁炉,并不太冷。她穿着黑色蕾丝上衣和百褶裙。去年她初到意大利,没有带太多衣服,仅带的几件给人的感觉朴素而保守。她家里的多数衣服也是如此,保持了几十年。她不想让这种印象固定下来,也不愿那种风格真的属于她。 这次在来到意大利之前,她准备了许多冬天的衣裙,虽然还是难以完全摆脱长久以来的风格,但是在学校里很多老师赞赏过她衣服漂亮,不知是不是出于客套。今天穿的这件蕾丝上衣,妈妈曾批评她这种衣服怎么穿得出去?她早已想好,黑色的蕾丝下面一件同色的吊带衫。看上去有点儿黑暗性感的衣装,却衬着她一向端庄和善的外表。这样的穿着,在室内还是有一丝冷,她靠近壁炉站着。看到妹妹穿的却是七分袖的毛衣,大段的手臂露在外面,这个小姑娘一向不怕冷,早已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全家人都在等待。她觉得这段时间是珍贵而甜蜜的。偶尔屋外传来摩托车掠过的声音,她看上去都不为所动。房东爸爸则会在窗边看下去,然后表示那并不是小公子。她礼貌地笑笑。记得曾经第一天搬到这里的时候,中午接待她的只是房东妈妈和妹妹,都是女人的环境令她感到放松一些,虽然一同吃午餐的时候她还是显得畏畏缩缩,丝毫不大方。她讨厌这样的自己,爸爸说她那种样子像是“林黛玉进贾府”,教导她在任何地方都要表现大方而有礼。但是履行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午餐过后不久,门却开了,房东妈妈立刻高兴而自豪地向她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儿子。” 她那时还穿着长途飞行时的衣服,毫无美观可言,但是她在那位年轻男生面前却能够表现大方:显露出也许是程式化的友好微笑,用英语问好,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在这里也可以使用的英语名。两个人握了手。那位年轻男生好奇而天真地打量她,那天真的样子与外表的年龄不太符合。那时她觉得这位男生的样子应该刚刚大学毕业,而之前在照片里以为是十六岁。那就是她后来暗地里称为“小公子”的男生,实际上他当时确实十几岁,正在市区边缘的高中上学,在那个热情而甜蜜的校园里。也是此时全家都在等待的人。 再一次听到窗外的摩托车声就与之前的不同了,这一次是一直持续到楼下的庭院里。家人开心地说:“这次是了。” 房东爸爸叫着那位小公子的名字下楼去接他。 她也很开心,表现得完全是出于礼貌与友爱。上一次离别的时候他们也是像兄妹一样地拥抱,她叫他“my brother”。 她对室内的家人一笑:“我也去接他。” 就这样没有披上外套,只穿着蕾丝上衣和短裙下了楼。那种意大利式的老房子,楼梯直接与外面的回廊相连,会比室内冷很多,但她步履轻盈,尽量表现得优雅。正巧在二层的楼梯上遇到了他。小公子没有太多改变,只是看上去似乎还是有了成长的痕迹,毕竟已经十八岁了呢。看到她没有惊喜的感觉,当然,这也确实不是惊喜。 她一惯温柔大方地对他说:“真开心又见面了。欢迎回家。 房东妈妈安排她到他们的洗手间里洗过手,一家人一起坐到餐桌旁。星期六,外婆来的时候午餐总会和平日里不同:有烤火腿;用牙签穿好的大块的烤鸡肉,鲜嫩的肉里面包裹着猪肉馅儿,肉质很好,油而不腻。她知道这种肉一定有意大利的专有名称,似乎以前也听过。还有用罗勒调味的软糯烤土豆块。都是美味的食物。她平时不是很喜欢一餐之中有太多肉食。但是在这里,吃什么食物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房东爸爸问她想不想喝酒。她白天一般滴酒不沾,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家庭是不同的,她表示:“要一点点”。 那是一小杯白葡萄酒。记得当初住在这里的那段时间,尝到了许多酒,原料应该就是出自这一带的葡萄园。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葡萄酒的魅力。但是在白天,依然不能够多喝。她发现身旁的小公子也喝着一杯,暗笑到:“这年轻人终于长大了。” 房东妈妈告诉妹妹,“你还没到年龄。”所以她依然只能喝水。 在席间她谈到了任职的高中,那里有中文课程,老师是懂中文的意大利人,她是助手。近几天老师在请假,她就暂时成为了老师。但是她不能在课堂上讲太多中文,喜欢引导学生们来讲,而且请他们教给她意大利语。 小公子问她:“现在能懂的意大利语多吗?” “有些可以看懂,还是不会讲。” 这一次刚刚来到意大利的时候,到了新的环境,她感到小公子是最能够信任的人。那时她刚住到新房东家,开始在陌生的高中当助教。这里的高中生都是大孩子,看上去像是成年人,而且学校里也是有中国学生。她这个外来人在其间并不惹目。而且有中文课程的班级不多,学校里多数学生都不认识她。在那些大孩子之中,她很容易被埋没,没有之前在小镇初中得到的那些友爱。 她发信息告诉小公子:“在这里没有可以信任的朋友。” “也许很快就有了。”简短的回复,语法并不工整,记得其中好像还有拼写错误。 去年任教的小镇初中,也恰好是他毕业的学校,许多老师认识他,想必他那时非常优秀。曾教过他的英语老师说,他是个好孩子,非常聪明,数学也很好。也有一点内向。但不知为什么,写英语的时候就是写不对。 她以为老师说的是默写单词写不对,心想应该是提前没背吧。他们平时当面对话的时候,觉得他的英语还不错。但是后来需要发信息的时候,她终于理解了老师的意思。 这次回来之后,每一次给那小公子发信息,他都回复得极为简短。她就表示,可以用意大利语回复,她可以看懂。结果也没有回复很长。但是这一次见面的事情,还是在短信中与他一起决定的。 她在信息中带着开玩笑的样子:“湖边的许多夜店,我会和朋友们去。如果我们无法见面的话,我就不得不周六晚上邀请您去夜店了。我想,您不会喜欢。” 那个内敛的小公子,记得当时住在他家的时候,他有时对她讲话时会有些羞涩;她则是表现得宽容大方。那时以为这里的年轻男生都像他一样,看上去擅长各种体育运动,但是性格却是文静内敛,是她喜欢的样子。直到今年进入高中任教,才发现现实并不如此。但是她的小公子应该依然是,那样内敛的男生,应该不太会喜欢去夜店呢。 很快收到回复:“谢谢您的邀请。周六晚上我没有时间。但是如果也愿意见我的家人,周六中午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是用英文写的。 五夜 餐后依照习惯是一杯咖啡,意大利式的浓缩咖啡,用传统的咖啡壶煮出来。现在外界很多家庭用的是胶囊咖啡机。她更加喜欢这古朴的煮咖啡方式。上一次在意大利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咖啡,如今却早已爱上了。 房东妈妈带着她的妈妈去房间休息。小公子坐在沙发上,拿起身侧的吉他弹起来。这令她感到惊讶,这个家里一直有吉他,爸爸会弹。但是小公子并不会啊。这令她惊讶又开心。他弹奏的很多曲子她感到熟悉亲切,却一时忘记名字。 一曲终了,她再熟悉不过,问到曲名。 小公子有些奇怪地望着她:“是‘Hallelujah’。” 原来如此。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与歌。记得前两个星期,在市中心的剧院前还看到有卖唱艺人唱了这首歌,唱得非常好。 小公子问她知道The Beattles 的哪首曲子。 她表示:“此刻只能想到‘Yesterday’。” “只有这首吗?” “当然不,我知道不少,但是能想起来而且能用英文讲的只有这一首。” 于是,他就弹奏起了她此时唯一能够记起的‘Yesterday’。伤感而温和的旋律,很适合现在这个季节。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冬天放学时,天已经黑了。公共汽车里坐满了人,有学生也有工作下班的成年人。那是阴冷的冬夜,车上广播里正放着那首‘Yesterday’,乘客们也许都很累了,没有一点儿声音,都在听广播里的那首歌。她能够感觉得到大家都在听。 小公子忽然放下吉他向室内走,她正经却有些逞娇地说:“请继续弹下去嘛。我很喜欢听。” 她的小公子告诉她,“只是去个洗手间。” 她表示歉意。自己这般表现也是过于苛刻。 小公子问她,现在的意大利语水平可以看书吗?她说,完全不可以,只有简单的句子能看懂。 去年她临近回国的时候,一天在餐桌上表示,在国内应该很快得到学位,她想要学意大利语,来到意大利申请博士。那位小公子赶紧问她:“认真的吗?” 她说:“是认真的。” “意大利语真的很难,尤其是语法。” “比德语难吗?” 他点点头:“比德语还难。”接着给她举了几个例子。 她必然是听不懂的,笑起来:“天哪,你都在讲什么啊。”心想:“不要担心,就算我学会了意大利语,也不是回来咬你的。” 这也是真的,她又回来了,并不咬人。但是没有学会意大利语。 小公子告诉她,其实那种问候时的敬语在和认识的人之间不用讲,比如和他以及他的妈妈,不需要那样的敬语。那是和陌生人讲的。原来如此,之前和他们发信息的时候,为了表示礼貌她总是用那个短语。 她高兴地说:“谢谢告诉我这些。” 小公子拿起一本杂志,“我们可以读一下这个。” 那是一本意大利语杂志。问她能看懂吗?她表示完全不能。 “愿意我为你读吗?” “好啊,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真太好了!” 仅仅读意大利语,她是听不懂的,但是每一句会为她翻译成英语。那似乎是一篇关于德国学生来参加夏令营的文章,原文里还有少量的德语。他读的意大利语真是好听。 读到一半,小公子表示这篇文章有点儿难:“给你找个儿童读物会好一些。” 说着,到旁边起居室的书柜里拿出一本带插图的童话书,她看到封面就知道是《三只小猪》。薄薄的精装小册子,印得精美可爱,有的书页可以翻起来变成一整幅彩图。每一页在插图上印着简单的句子。依然问她是不是可以看懂,她还是不能。小公子就很耐心地为她读意大利语原文,然后译成英语给她听。 之前外婆把一个洋娃娃留在了沙发上,也许是妹妹小时候的。她就把那个娃娃抱在怀里听身侧的小公子为她读书。家里的小狗也凑了过来,跳上沙发,偎依在她身侧。去年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人就都知道,小狗很喜欢她。客厅里此时只有他们,壁炉中的火暖暖地烧着,气氛祥和。书上有的词,小公子不知怎样译成英语,她就用手机的软件翻译出来。每到一页可以向上打开变成一整幅彩图的时候,都会打开给她看。 临近下午四点,房东妈妈对他们说,“你们愿意出去散步吗?再过一会儿,阳光就不太好了。” 那现在就去吧。小公子拿起书问妈妈,可不可以把这本书送给她。妈妈表示当然可以。 小公子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作为礼物送给你。” 她非常欣喜,表示这真是太可爱了!那时他们都是站着的。她微笑着张开手臂,像是依照这里的礼仪。小公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微微张开手。但是难得见她如此肆意——两人之间相隔很近,她饱含着感情扑到人家怀里,紧紧的,像是童话般的少女翘起一只脚。这次也许换成那小公子因惊讶而僵住了。她能够猜到,自己好像再稍微用一点儿力,他就倒了。但是她的内心无比甜美纯净,这也会在外表上显示出来。 他们带着狗向山崖走去。沿着山坡而上,看到家附近的教堂钟楼越来越远。冬天的葡萄园和山林略显萧条,再过两三个月,风景会更好。但是这已经能够令她沉浸在快乐之中。这个没有公共交通的山村,在她的心中俨然是脱离尘世的伊甸园。刚才出门时遇到对面房子的邻居,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家里有很大的庭院。相隔院门向他们打招呼。想必还记得她,和她说意大利语。 小公子用英语翻译到:“你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村子。” 她知道怎样用意大利语回答。但一时间还是下意识用英语答道:“是啊,太喜欢了!” 路上偶尔会有一辆私家轿车开过。这里像她这样的外国人很少,却和一位少年带着小狗散步。不知车内的人会不会好奇她的身世。曾经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小公子也只带她出来过三次,其中一次是带她摘野菜,但每一次却都是惊喜。而且每一次都会带着小狗。也许是为了表示:“并不是与这个中国女孩单独相处、完全不是约会”,她心里这么猜的,也不知是不是。 远远有两个骑马的人走过来,身着成套的骑装。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向他们打招呼。她没有听清,下意识以为是在讲意大利语,也没有及时地反应过来。却听小公子从容地用英语回复了他们的招呼。 告诉她:“他们应该是美国人,因为听他们的打招呼方式。” 她心中责怪自己。人家恐怕会觉得她失礼吧?不知小公子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为了缓解内心的惭愧,她说:“还记得这里春天时的样子。” 他答道:“很可惜现在没有花。”带着少年人的纯粹与认真。他知道,她珍惜春天散步时他摘的野花。 她温柔答道:“没有关系,这已经很好了。” “明年你再来吧。”低着头微笑,像是玩笑的语气。 “啊,当然,尽力。” “以后你每一年都来,直到可以住在这里。” 说着,他们来到了山崖之上。再一次看到下面广袤的大地和原野。可惜有些阴天,蓝灰色的云层很低,湖区的部分看不太清楚。山崖下方的空地上是一些新建的小房子。 记得去年带她来这里时,表示:“如果喜欢这里的话,这样的房子可以买一个。因为房子不大,应该不太贵。” 她十分惊喜:“但是,我这样的外国人,也可以买吗?” 他表示不太清楚。 再一次看到那些房子,看上去没有变化,依然没有居住的痕迹。但是小公子表示:“这些房子应该都卖出去了。” 她有点儿难过。想必这里交通并不方便,主人平时并不住在这里。或许只是作为夏天度假时才会过来。这一带,尤其是湖区周围,有许多这样的度假别墅。 她半认真地说:“真的是这样吗?没有关系。我以后也许可以在湖边买。” 他认真地说:“湖边的房子会很贵。” 她越发认真:“别担心,我会承担得起。”她确实这么希望。 宁静的山崖之上,连鸟鸣声都听不到,但并不是寂静无声。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也许是风声、空气流动的声音,或许仅仅是自然的气息。但是远远地,她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在这里,甚至在市区,在她现在住的南部平原上的村庄,都是习以为常的。 她喜欢那种声音,微笑着说:“听。” 他轻松地说:“那是我的一位朋友。” 她心想,凭借这个也能认得出来? 不一会儿,那摩托车的声音渐渐消失,应该是开出了很远。但是,他们的小狗忽然向身后跑了出去,随即听到一个声音在唤小狗的名字。 她一直面向那看不清的湖面,听到声音才下意识转过身来,却着实心里一惊。她确定,那一刻听到心脏不自然、不知算不算痉挛般的声音。好在别人是听不到的。她依然可以装作端庄大方的样子。 那是一个男生,从山崖另一侧的小路上走过来。那边有几座漂亮的房子依山而建。小公子家的小狗见了他就开心地跑过去摇着尾巴。那个男生她认识。确切地讲是认识照片。一直以来,她觉得意大利年轻人多数都是上镜的,只有她家小公子的照片比真人难看。 男生走过来,很平常地和她家小公子打招呼,又讲了几句话,都是在用意大利语。声音轻柔又低沉。她肯定自己在一旁,是在礼貌微笑地望着他,希望那笑容不会显得僵硬。 她听懂了小公子用意大利语讲的:“她只会英语。” 知道是在说她。 男生走近两步,面向她,用英语说道:“日安。很高兴见到您。我的名字是Michele。” 她端庄而友好地握了握他伸出的手,不易察觉地整理了一下脸上的笑容:“Michael,好像天使的名字。”不知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她用法文的念法念他的名字,听起来认真也纯真无比,就像她的容貌:“也很高兴见到您。” 是啊,Michele,Michael,美丽的光明天使。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发音,他微笑了,垂睫刹那唇上浮起友善而谦和的弧度。她觉得他像一幅画儿。 “我去年很早就听说过您,住在他家。”Michele 看了看她家小公子。“应该还见过您。” “啊,真是这样吗?” “是的呢,有一天看到您摘了一篮野草莓穿过田野。您那时教学的学校里有几个孩子住在这附近,也听他们讲起过您。我想,应该就是那位中国女孩了。” 噢,她记得。那是五月临近黄昏,她随房东妈妈从山林里摘野草莓回来的路上,山的另一侧正在下雨,可以远远的看到那边天上的雨雾。也许野草莓的时间过了,她们没找到多少。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到摩托车的声音,这一带早已经习以为常。果然,两辆漂亮的竞技摩托车奔驰在不远处的路上。不知是不是特殊的礼节,还是出于炫耀技巧,两个摩托车上的年轻人忽然让车的前轮扬起,张扬却没有狂妄的感觉。她不讨厌。发现那过程中两个年轻人一直望向她。但是他们带着头盔,她不知他们的相貌。 原来如此,她把羞涩的笑掩藏在心里。 又觉得这时把她的小公子放在一边,会对不起他,于是面向他们二人:“你们也是认识的吗?” 小公子笑了:“我们从小就认识。”可爱地用手比了一个高度:“从这么大的时候。” “不过,他比我年长一岁。” 她知道Michele 已经十八岁了,难道小公子不是吗? 她表现出了心中的惊讶:“去年夏天的生日难道不是十八岁的生日吗?” 小公子表示:“那是十七岁的生日。” “天哪……难道去年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才十六岁?” 小公子点点头。 她一只手伏在心口,让自己平复下来。好像突然知道了一个惊人秘密一样,“好吧,好吧。我现在才得知真相,真对不住。” Michele 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恢复了端庄友善的神情,向Michele 介绍自己的名字,又贴心地说愿意的话可以叫她的英文名,也是意大利语名。 Michele 微笑地表示更喜欢她本来的名字。但是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叫他‘Michael’ 。 她表示,她也更喜欢他的名字的本来发音。 “您喜欢这里吗?”他问。 “是啊,真太美了。”忠实地说。 “喜欢意大利吗?”这是一个她已经听得频繁到甜腻的问题。 “是的,我爱上了这里。” 六夜 她难以想象,在维罗纳愉悦的一天会在归程的车站全给毁了。慌乱之中最初告诉了帮助过她住宿的大学女生,那是位大约20岁的意大利女孩,毕竟当初表示任何需要帮助的事情都可以联系。对方很快回复了她WhatsApp 信息:“不要担心,在车站不会有人伤害你。” “但那是在晚上,他们要我的电话号码,真的很害怕。” “那是因为你漂亮可爱,别担心。你不该把号码给任何人。” 她想解释当然没有给,她没那么傻。但是想了想,没有再回复。恐怕那个女孩以为是意大利年轻男生想要认识她,那当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每天在学校面对的正是那样的学生——吊儿郎当地在学校门口聚在一起吸着香烟,男生女生都是这副样子。要怎样形容他们呢?精力过于旺盛、活跃过度。而一旦进入教室,就会变得稳重有礼。对待不熟悉的女孩,多数男生都会表现出那种平日里进入教室后的态度。更不会不知拒绝的意思。 她越想越生气,她在生自己的气,表现得那样软弱——为什么不大声呵斥他们,不向旁人求助?就那样纠缠半天,周围的人会不会以为他们认识?想到这里心里好难过,又委屈。那两个人声称来自法国,她心里有所怀疑,后来证实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曾经在国内的时候听说过那些人的不少事迹。一定以为她是个好骗的白痴。她那样坚决地无数次拒绝,却还问她为什么不去米兰,愿不愿意去他们在那里的公寓。她心想,恐怕并是不觉得她好骗,而是根本没有认为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件家具而已。 曾经有中国留学生开玩笑地告诉过她:“去宜家买一个小猪玩偶,随身携带,恶灵退散。噢,对了,小猪佩奇也不错,正巧赶时髦。” 她又收到了WhatsApp 信息。实际上寄希望于她的小公子Alessio 能够安慰她。在车站他的信息,开玩笑道:“是不是不想再见我?” 想不到纠缠她的人站到她身后,正好看到了信息内容。对她说:“是你男朋友吗?我想,我认识他。” 她知道那当然是谎话,心想:“也配?” 好在后来那两个人没继续纠缠。她的恐惧和自责却没有减退。 新收到的信息并不是来自于小公子,但是安慰她也足够了,那是Michele。之前在山崖上的那次相遇,他们交换了WhatsApp和 Instagram。确切地讲,是Michele 得到了她的Instagram,因为她的是私人账号。 “晚上好。愿您的维罗纳假期过得愉快。”她忽然想起来,早上一个人坐火车去维罗纳,经过晨雾中代森扎诺的葡萄园,她开心地发信息告诉Michele,今天她没有课,要一个人去维罗纳。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啦,但还是好开心。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复她。 她想告诉他,维罗纳的是很愉快,那里的一切风物,还有当地人……但是在车站终止了。现在她已经回到了他们所在的小城,正在等待回到住处的公共汽车,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房东家的女孩一直告诉她,再等等。但是现在,她确定,末班车也许再一次提前结束了。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难过得想哭,夜晚的火车站一带并不太安全,而且她惊魂未定。但是忍住了。只回复到:“谢谢您。” 接着,不知为什么,她却问:“暑假时您有什么计划?”那是四个月之后啊。 但是Michele 并没有感到她奇怪: “会和家人去撒丁岛。那里的海,是意大利最美的。或许您也会喜欢。” 心酸地想:“要是能带我去就好了。”她看了看周围,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她再一次感到恐惧。求助房东家的女孩还有没有其它回到村子的方法。好在很快收到回复,让她按照公共汽车的路线走两站,家人会去接她。 沿路灯光昏暗,这一侧是停车场,对面则是火车站的外栏。但是她看到了不远处的车站站牌,那是和房东家约定的地方。 “等一等吧。”她想。 这时,收到了信息,还是Michele:“您的假期怎样计划?” “其实,我今天过得不太好呢。” “发生了什么,您还好吗?难道在维罗纳不好吗?” “噢,不是。维罗纳真是可爱的地方。可惜,回来的时候在火车站被奇怪的人缠住;现在回住处的车没有了。也不是太坏,是不是?” 信息发出去之后她就因唐突而感到后悔,但是信息下方显示了“已读”的标记,想要撤回也来不及了。 对方却说: “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您现在怎么回去?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开车过去送您。” 噢……她感到意外。他家所在的东部山村离市区很远,竟然愿意过来送她去更加偏远的南部村庄。这样的事情,在意大利并不常见,除非是发生在非常熟悉亲密的朋友之间,或者对方也是同样体会过酸甜苦辣的中国人。 她没有办法同意,而且现在房东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她匆匆回复到。 黄昏在维罗纳车站遇到的事她没有告诉很多人。房东家的女儿恐怕也是以为那是意大利少年人毫无恶意的玩笑。至于小公子Alessio,恐怕没看懂她的英文信息里写的是什么。她不好意思把真相告诉别人,包括中国的朋友。她丢不起人。 那天下午,正在维罗纳的一家由教堂改建的小餐馆里,喝着餐后咖啡的时候,收到WhatsApp 信息得知助教工作会提前结束,是在下个月。接着,帮助她介绍住处的大学女生也发来信息,表示她结束工作的那一天之后,房东不能再接待她了。 他们要接着把房间租给其它人。她知道,所有的人都没有恶意。 临离开房东家的前一晚,黄昏时出去散步,天已经暖和起来。国内的家乡应该还是很冷吧。这个南部的小村落,由田野和公路环绕起来,冷冷清清,像孤岛。等再段时间,田野里渐渐出现生机以后,应该会令人愉悦一些。她又想念那个山村了,即使树木凋零、葡萄园里光秃秃一片,也不会感到荒凉。而且有Alessio 在,她心里总是默默认为那是她哥哥——一个高中生哥哥。 她有点儿猜测,Alessio讨厌她。之前会待她温柔亲切,是出于男孩子从小接受的绅士教养。前两天给他发信息,表示她就要离开了,要不要再见一面呢?他回复到,真的没有时间。最近一直在忙着比赛的事情。又说:“其实,您如果想见我的家人,应该和我妈妈联系。” 她有些生气,只自我安慰到:这孩子英语会话还并不好。但是她的回复却说:“您说的对,我意识到联系您是我的不对。祝好。”字里行间透露出冷静的别扭感来,恐怕那孩子是感觉不到的。 后来她收到了Alessio妈妈的信息,说他们全家这几天都在陪着Alessio比赛,奔波于沿湖的不同小镇。不过,好在明年她不是还会回到这里吗。 她意识到,不久前和Alessio 的玩笑话,他恐怕是当真了。那时告诉他:“明年我可去你们学校当助教了。恐怕你不会喜欢。” 这样想想,她又不气了。只是明年,她完完全全不知道,还能不能来。 天色暗了下来,经过村里的教堂时发现里面灯火通明。她轻轻推开教堂沉重的木门,再轻轻把门阖上,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在意大利的时日里,她一惯的怯懦已经减少了很多。以前她是不太敢、也不好意思推门走进陌生的地方,包括餐馆。 教堂里坐满了人,原来正在进行晚祷,已经到了尾声。其中难以言喻的氛围令她感到宁静而平和。仪式结束之后,人们纷纷退了出去。她没有宗教信仰,却情不自禁为一尊圣母像点蜡烛。不知怎样使用电子蜡烛,只选了普通的蜡烛,但是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燃。一位老爷爷过来帮助了她,并且对她表示感谢。 从进来的门出去时,发现已经上了锁。还是那位老爷爷找到了她,表示歉意,为她打开了教堂的侧门。外面已经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街上没有人,却不令人感到害怕。月亮出来了。 七夜 房东太太好心地开车送她来到火车站,她要到米兰去。再从那里回国。房东太太拥抱了她,她对这段时间受到的关照表示感谢。心里也觉得,他们一家都是很好的人。 她没有吝惜地买了到米兰的快车,轻车熟路地在方便的自动检票机中检好票。抬头看车次、站台与时间的大屏幕。有位中年妇人来到她面前,看着她,毫无表情地说着一段段的意大利语。她礼貌地表示听不懂,虽然从那妇人的眼中看不出善意来,应该不是在说什么好话,说不定是骂她呢。也隐约觉得,那妇人并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好在很快走开了。 她不为所动。今晚在斯卡拉剧院还有一场歌剧在等待。拖着沉重无比的行李箱和勉强放在上面的大袋子,她走进火车站的咖啡馆,店员友善的态度令她感到一丝欣慰。点了一杯浓缩咖啡和一块牛角面包,很快就吃完了。 上火车的时候,她很幸运,有好心的男士和男士帮助她把行李搬上那恼人的三层台阶。她的箱子真够沉的。车上人很少,气氛安逸。这列车是从威尼斯开来的,内部装潢上看,应该又是新车。走廊另一边两位绅士在谈话,音量恰到好处,他们讲的意大利语她几乎是听不懂的,但是猜测貌似是谈论生意的事。 她放在身侧地上的箱子忽然滑到了走廊上,其中一位伸手帮她扶了一下并且出于礼貌得微笑。她也礼貌地用意大利语道了谢。看着窗外的景色风物,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再过段时间,风景会更漂亮吧。虽然不舍得放开一眼,却也开始给在这里认识,或者帮助过她的中国人发信息道别。表示以后会回来。但事实上,她完全不确定。 在米兰她之前订好了住处,是一个位于市中心的精致小公寓。房间里提供胶囊咖啡机和一整袋配套的咖啡胶囊、小饼干,以及齐全的厨房用具。让她有一种在米兰拥有公寓的错觉。她却小心翼翼的,甚至不好意思用厨房做饭。她为自己的这种谨慎,或许是懦弱而感到羞愧。她经常让自己看上去大方得体,已经融入了这异国他乡。而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却发现,她的懦弱还藏在骨子里。但是当她淹没在人群之中,意识到自己终归是外来人,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透明的。毕竟这里是米兰,像她这样的外国人成千上万。但是,今天晚上她会不同。 晚上19:30,时间有些晚了。之前去中央公墓,为了今晚歌剧之前拜望一下罗西尼,毕竟剧目是《茶花女》,而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国家。 她后悔没有提前做好功课,只知道罗西尼的墓应该会在名人堂内。公墓实在很大,在冬日并不寒冷的空气中肃穆却并没有阴森恐怖感,也不会悲凉。夕阳西下公墓即将关闭,她没有找到罗西尼,有些难过。但是不得不赶回住处梳妆打扮,准备晚上的歌剧。那是她狠下心来买的票,在池座昂贵的位置。最后一夜的晚上实在不想一个人呆在公寓里,临时想到剧院,但是当晚的歌剧票只剩下最贵的位置。 她发微信询问国内的父母,毕竟那不是她可以承受的价格。家人让她看当晚的歌剧。她还是感到难过,只得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晚了。前一天刚到米兰时,晚上看之前预订的另一场歌剧《Chovanscina》,是便宜的边边角角的座位。因为自负而记错了开场时间,那是她讨厌的行为,却真真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在急忙赶到时正是中场休息。那样高处的位置是要从剧院冷清的侧门走进去。 可惜今晚留给她梳洗打扮的时间依然不够充裕。熟悉地换乘地铁来到米兰大教堂站,一路小心地避开行人,几乎飞奔着穿过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一切华美与绚丽世事景象与她毫无关系。后来回想起,真好像电影中的场景。 待她努力地平心静气,推门进入温暖甚至有些热的剧院,大厅内隐隐感觉到不久前的衣香鬓影与喧嚣气息。她调整表情,猜测之前没完全梳理好的头发应该不是很乱。剧院的工作人员看了她的入场券,礼貌友善地引领她进入剧场:一楼的池座区,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知道,那是不属于她的世界。但是她也知道,今晚的自己并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来到属于她的位置,邻座的一位太太对她说:“Buona sera(晚上好)”。 她听懂了,却无法迅速反应过来应答,只有报以友善的笑容。心知这有些失礼,立刻感到懊恼起来。她脱下已经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学生式的大衣,里面却是黑色暗勾花的倒大袖长旗袍。 一切整理好刚刚落座,乐声响起,剧场的主持人走上了舞台,时间分毫不差。但是她知道,自己仓皇奔到剧院,在从对面马路奔过来的时候扭了脚,已经感到麻木。 中场休息,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厅的衣香鬓影之间,显得有些突兀。这里没有一个人与她认识,而每一位来宾都不会的孤身一人。餐饮间里太过于拥挤,想去点一杯咖啡都不知能不能排的上,而且这里的咖啡要比外面贵上一欧元。正在这时,安静了一晚上的WhatsAPP 收到了新的信息,是Michele 。 “您是不是将要离开意大利?”她才想起来,这几天结束学校的工作、收拾行装、搬来米兰,都没有告诉Michele。并不是不重视他,而是从心底里不想让他知道。 她没有解释:“是的。明天走。这段时间,承蒙您的关照。” 这时,在人群中她看到一位身着整套礼服的小绅士,十三岁的左右样子。正安静地站在与人谈话的母亲身侧。在一整个大厅的大人们中间,他很惹目——黑色的头发认真梳理成好看的偏分,与礼服非常相衬。大大的深色眼睛透出一种善意的好奇来,却又像是在隐藏那种情绪。她在心中一笑:“米兰的孩子,剧场里的贵公子。” 多年以后,当她再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依然记得那晚在剧院里的情景。 八夜 清晨不到6:00,外面的世界还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在车灯的照耀下辨认出外面的公路和树林。将近两年的时光,米兰的机场、湿冷的空气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或许是从来没有给她多少熟悉感。但她还记得,从马尔彭萨机场到中央火车站的巴士票价是8欧。 现在她就坐在那辆车上,除了她之外,乘客里面还有两位当地的女士坐在车厢靠前的位置。车上的暖气给得很充足,气氛安宁祥和,广播里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有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中间插播的意大利语广告和主持人的声音让她感到亲切。是的,她记得四年前第一次听着这些广播时的新鲜感。只是现在,她已经可以听懂一些了。 过去的时间里,她在国内终于完成了硕士阶段的学习,并且学意大利语。这次来到意大利不再有中学助教的工作等待,她的身份是大学语言学校的学生。 不知凌晨下了雪还是霜,晨光微明,看到经过的田野似乎是白色的。远处的天空开始出现紫色与粉色的霞光。渐渐进入米兰市区,广播里放着一首深情的西班牙语歌,叫“Ella”——“她”。美妙的旋律令她内心变得轻盈起来。 依然带着当年初到此地的好奇目光看着窗外的一切:城市刚刚从沉睡中醒过来,公共汽车站独自等车的年轻人、带着宽阔落地窗的寂静办公室,还有已经开始营业的华人开的早餐酒吧。 直到看见了中央车站那庞然的白色略微发灰的建筑,她忍不住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情景。她记得,那时因前途未卜的茫然恐惧感;还有摸索着走向车站入口,因为害怕被奇怪的商贩纠缠而假装镇定的姿态与目光。那会儿她是多傻啊,连在自动售票机买票都在全身颤抖……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在机器上买好了票,不再需要把页面转成中文版。 她努力把那些回忆从头脑中赶出去,那些是令她只要触碰到都会感到羞怯而恐惧的感情。因为时间太早,她在火车站等了一会儿。待时间差不多了,在黑色大屏幕上找到列车的站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上车前在打票机上面自行检票。这些事情实行起来竟然并不陌生,她为此感到满意。 还是开往维罗纳的列车,与当年初来乍到时一样。但是,那会儿在中途下车的那座小城市,还不知道有个美丽的山村里,房东就在那里等待她;还有那个镇上的中学,大家在期待她——来自异国的英语课助教。多熟悉的感觉,回想起来依然带着羞怯感,但是也有甜蜜。 如今那里没有人在等她了,虽然当年的老师们表示,这一次她回来,还是要找机会见面。她在WhatsApp 中表示,这一次一定要她请老师们吃饭。那个山村里已经发生了变化,当初的房东小公子Alessio,如计划中那样去了特伦托读大学,学习葡萄酒酿造专业。她内心很平静,这与当年第二次回到这里时不同,那时候是多么激动而热烈地期待再见到他。对现在的平静,她感到很满意。 已经过了通勤的时间,中途在小城市车站下车的人不多。又是风和日丽的天气,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与三年以前第二次来到这里时很像。她轻而易举地依照记忆走到候车室的咖啡馆里,用意大利语点了红茶和牛角面包。这很好。虽然很怀念意大利浓缩咖啡的味道,但是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她了解自己多年来的身体状况,没敢喝咖啡。坐到靠窗的位置,很快用WhatsApp 发了信息,也很快收到回音:让她再等一等。 那是大学里语言学校的学生服务处帮她找的房东,是本科在校女生,家里有母亲和上高中的妹妹,想要一个外国房客。她们住在南边的小镇上,离市区不太远,甚至只坐城市内部的公共汽车线路就可以。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好了。作为异国留学生,焦头烂额地找住处会困难重重,她不得不承认如今心里存在这样的恐惧。 她足够幸运,几十年来幸运的时候不太多。也许因为一月份无论旅游还是语言学习,都是淡季,尤其是这个北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城。曾想过要不要去博洛尼亚学习语言,后来还是觉得这个更为熟悉的小城市说不定会更好。 她的房东女生此时正在大学里,约好下课之后来这里接她回家。她是不愿意风尘仆仆地带着行李箱到大学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发了信息给曾经熟悉一些的朋友,出于礼貌告诉他们她又回来了,可惜这样的熟人没有几个。 住处是在城市的南面,一个繁华的小镇。有一些漂亮的老式建筑。她们住的房子也不是新式,这很好。家里都是女人,是和善好相处的人。她的客房带着自己的浴室。一切甚至比预期还要好一些。她还是下意识看向东北面的方向,就像可以看到那个靠近湖区的山村一样。是的,她又开始想念那里了。 在异国他乡她很能克服身体的疲惫与不适,让生活上的一切走上正轨。比如去学校注册、办理公共汽车月票,再到意大利语水平测试以及分班、上课。努力让自己融入这里,全身心地。好在与房东一家相处不错,她会讲起以前在这里的工作,大家对她曾经的那些经历很好奇。 语言环境对她的学习很有好处,可以讲当地的语言也让她发现自己变成了比当年好很多的人。曾经连意大利语的字母都不会念,担心自己这个异国人会不会令人误以为不好相处,以致于每天把微笑挂在脸上,甚至等到夜里一个人的时候,那抹劳累的嗤笑都从脸上拿不下去。 还记得 Michele 么?她怎么能够忘记。这两年来他们没有发过信息,但是时常看到他在instagram 上面发的照片以及其它事物,她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甚至没有离开过那个遍布葡萄园的山村。 Michele 是那里没有变化的元素,除了分分合合的女朋友。那个名叫sofia的女孩,去年年末改回了褐色的头发颜色,可惜他们最近再一次分手。这一次似乎分得平静而干净,他们删除了各自instagram 上面彼此的痕迹。Michele 更是把主页的照片删得只剩下一张与心爱的摩托车的合影。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有一丝好奇这背后发生的故事,但毕竟只是一丝丝而已。 Michele 两年前的夏天离开了所在的理科高中,正是她第二次离开意大利的那年夏天。不知他是正常毕业还是退学,按照年份来算应该没有这么快毕业。两年间他都没有上大学,这在意大利倒是并不罕见,只看到他常常参加摩托车的活动与竞技。她默默地看着一切,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再一次来到这里。直到 Michele 看了她在ins上面发的风物照片。过去两年她在国内几乎不发 instagram。 有一天收到Michele 的信息,礼貌地用英语问她是不是又回来了。她内心实在觉得意外,也认为是完全出于礼节的问候。她自然地用意大利语回复说:是的,在读语言学校。Michele 也许会感到好奇吧。但彼此寒暄几句之后,又归于平静。是的,她在这里的生活是平静的,没有那么刺激。房东的两个女孩都不爱玩,自然不会带她去夜店。她们也不吸烟,身上没有一块刺青。 意大利年轻人星期六夜晚在夜店玩到清晨是寻常的事,她很向往,因为这是在国内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想一想自己那羞涩、格格不入的样子,还是算了吧。倒是穿过许多在国内不敢穿的衣服,她曾害怕那些公众场合肆无忌惮钉在她身上的目光、甚至更为过分的举动,因为她文静柔弱的外表看上去不会反抗。在这里她不必顾忌。 本以为真的这样平静。直到有一天,记得是星期二,黄昏时下课自然地打开手机,发现Michele 发来信息。问她星期六晚上愿不愿和他以及他的朋友们去夜店,那是在湖区,猜测她或许会喜欢。这着实吓了她一跳。在这里总是想尝试以前不敢做的事情,也期待能够认识更多朋友。但是转念一想,她那傻样还是不要被嘲笑,尽全力用委婉的措辞谢绝了,言语间充满了抱歉。好在对方很快表示没有关系。 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但过了一会儿,发给她一个地图上面的地标,问她愿不愿意去这里散步,可以找一天下午去。那个地方她是知道的,在湖区一侧的山麓间,围绕着作为博物馆的古老别墅和教堂建起的小镇,散步的栈道延伸到山林里,山泉就在道路的一侧。几年前Alessio 的妈妈作为房东时带她去过一次。那里的公共交通十分不方便,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那是星期四晴朗的日子里。进入三月,冬天的气息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是因为课程比较少,下午是完全空闲的,她可以回住处整理一下自己,甚至洗个衣服,再去从容赴约。 为了严谨起见,刚到学校的时候,她还发信息问Michele,今天下午的约定,没有变化吧?临近上课的时候收到回复,问她是不是今天临时有事,如果那样的话改期也没有关系。她赶快回复说,并没有,只是再确定一下。要上课啦,下午见!但是紧接着老师走进来,宣布今天临时倒课,下午要加上两节课。这种情况很少见。她立刻意识到,下午4:00 才可以离开学校,坐公共汽车到约定的镇中心车站至少40分钟,还不算上乘坐地铁到车站以及等车时间。而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是4:30。 她心想:“要不要今天先取消约会?”毕竟临时调课。但是转念一想……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找到老师,申请下午可不可以请假,提前一个小时走。 等在约定的镇中心车站的时间刚刚好。这个典型的意大利风情的小镇她再熟悉不过了,这还是自从回来以后第一次到这里来,但竟然是为了见并不是那么熟悉的男生,她实际上内心是感到奇怪的。 本来没有调课的时候,她计划回住处换一套更为朴素的衣裙,放下在语言学校用的沉重课本。现在她是直接从学校过来,看上去完全不是特意约会的样子,也好。她正在略低着头看学校的单词小册子,但一个字母也没有真的看进去,此时周遭的一切都不会逃过她的余光。当一辆外形低调的梅赛德斯停在跟前的时候,她心知肚明。直到有个人从车内来到她面前,一束灿烂的花出现在她手中单词书的平行线时,她才抬起头来,故作略微吃惊和喜悦。 Michele 正低低地抱着花站在她面前,轻轻将花递给她:“日安,亲爱的小姐。这是为您准备的礼物。” 那是点缀着几枝蓝色风信子的金合欢花。金合欢是意大利作为国际劳动妇女节时候的节日花束,到了节日那一天常常看到捧着花束的男士,送给家中的女长辈或是恋人,昨天就是这样。 而两年前她在市区高中当教授助手的时候,第一次收到了这样的花。那是学校为老师们准备的礼物——在教师休息室的桌子上,连枝带叶地盛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纸盒里,看上去像是刚刚从花树上剪下来,还带着晨露,供老师们自取。她选了小小的一枝,夹在了书里,保存到了现在都没有褪色。金合欢有一种特殊的香,有些强烈和苦涩。但节日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但她高兴地接过花束:“真感谢啊,这实在是个惊喜。” Michele 带她坐到轿车上,她发现后视镜上面挂着的松树坠饰,曾经在他的ins 上看到了无数次。 她温柔珍惜地抱着花,像是抱着自己疼爱的小狗,不时低头闻那熟悉的略带苦涩的花香:“您怎么想到送我金合欢花束呢?” 他驾着车并没有看她,却是认真答道:“其实是昨天傍晚特意买好的,听说您很喜欢花。而且虽然晚了一天,也想表示节日的祝福。为了保存到今天,将它们放在了花瓶里。” 她望着他,礼貌地微笑道:“是啊,我确实最喜欢花!真是谢谢”,又随即不知不觉地在那端庄之中掺入了一丝娇嗔:“但是,哪位好心人儿让您知道的呢?” 他也笑,但笑得认真。虽然没有看清,但肯定他眼中都带着认真的笑意:“是Alessio,还有他的妹妹。” 噢,原来是她曾经的房东家的小哥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他了。 “可惜我如今恢复了学生身份,不再是劳动女性。”这也许是个低劣的玩笑。她知道,向女士表示劳动妇女节的祝福,实际上演变成了对女性人格的尊重。曾经他也在节日那天送过金合欢给那位在上高中的前任女朋友。 有些后悔讲出这样的话,他却说:“您曾经在镇上中学当英语教师的时候,我就知道。很多认识的孩子上您的课。一直……十分尊重您。” 她的意大利语还没有那么好,听得半懂,也不知如何答复。车开向湖区的方向,她看到了远方的雪山。 “您想听一点儿音乐吗?” 噢,是的。意大利年轻人很少是安安静静开车的,Michele 也没有不同,会听着最为流行的说唱歌曲。但是,他却打开了古典音乐频道,恰好是舒伯特的《水上吟》。 山间的别墅博物馆已经是闭馆的时间。一侧教堂的钟楼敲响了下午5:00 的钟声。还只是初春时节,山上的树木没有长出枝叶来。能够再次来到这里,她已经很开心。到了夏季旅游旺季时,这一带才会热闹一些。现在只有几个住在这一带孩子,好奇地望着他们。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二人看上去是个奇怪的组合,就像当年房东太太带她来的时候。 Michele 自然而然地为她讲述那座别墅,或许应该被称为“庄园”的历史,其中的遗址追溯到古罗马时代,以至二战时期庄园的政治意义。因为用了许多专业术语的缘故,她大部分是听不懂的,心想回到住处之后再查阅资料吧。 “那边的教堂,可以进去看看吗?”生长在这一带的孩子,那些教堂应该是从小就很熟悉的了。他表示愿意奉陪。 可惜时间有些晚了,已经不对外开放。Michele 为此表示歉意。她觉得没有关系。他们顺着林间栈道走去,茂盛的树木还没有长出枝叶来,可以看到山下平静的湖面,映照在浅粉色与蓝灰色的晚霞中。 “可以冒昧地问您,宗教信仰吗?”这是在意大利听过的不知多少次的问题。 “您觉得呢?”她平静如同那湖水。 “佛教吗?”她微笑着摇头。 “伊斯兰?” 她转过身来嗔怪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您可记得当年我在维罗纳车站的遭遇?现在想起来都感到难过,平日里想都不敢想。我那时太傻太弱了。” Michele 想起了那件事,停下了脚步认真地对她说:“对不起,真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令人不悦的冒昧。” 她有点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没有关系,真的。我不会生您的气”,紧接着显露出安慰他的笑容:“我至今还没有信仰,以后说不定会有,也可能不会。” “我倒是和您相像,但是不全是。” “是吗?”她的视线转向了湖面。 虽然不是旅游的时节,但很多餐馆和旅店是营业的。他们去了一家可以看到湖面的餐馆。她深深地记得这里,因为外墙上壮观的藤本绣球花,一直蔓延到了建筑的三层楼。没有到开新花的季节,上一季的硕大花球已经干枯,缀满了藤蔓,看上去非常壮观。待四五月开满蓝紫色或粉色绣球的时候,不知会是什么情景,一个人来这里并不容易,也许没有机会看到吧。 临近黄昏,开始有些冷了。她点了伯爵红茶,Michele 想让她吃一些东西,她就又点了一份草莓。 她告诉 Michele,伯爵茶是她最爱的茶,仅仅是茶包纸袋的余香都感到迷恋不已。其中的调料香柠檬,据说正是来自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地区。但是她不记得具体的地名。 Michele 问她是不是“卡拉布里亚 ”? 她开心地表示:正是那里。 “您曾去过卡拉布里亚么?” “并没有,”她答道,“我只到过伦巴第和威尼托,而且是其中不超过五个城市。” Michele 很好奇她为什么又选择这一个城市?她说,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目光所及的那片湖。 “您真是太好了。” 她心说:这不是我的惯用语吗?答道:“我是出于真心。” 谈起今后的打算,她已经在国内得到了硕士学位,如果可以的话,会读博士。深知现在还差得远,要努力,尽心尽力。Michele 说,自己已经终止学业了,不是没有继续读大学,他其实没有读完高中。现在一心都在摩托车竞技上面。 她心想:“其实至少应该把高中念完。”这自然只能隐藏在心里。她就着茶小口地吃着草莓,那盅草莓是切成片后盛在冰淇淋杯里,淋上一层柠檬与玫瑰香精之类的香料调成的酱汁。 发现 Michele 在望着她。她回望过去,注意到他的眼瞳——茶褐色里掺着一点儿奇妙的绿,像是翡翠上的光泽,在夕阳的映衬下若隐若现。他长了两岁,但看上去依然是少年的样子,好像没有变化,就像她没有改变一样。 忽然问她的语言学校有没有暑假,是不是打算回国或者去哪里旅行。她嗔怪现在才只是三月而已。不过学校有暑期的拉丁语和古希腊语课程,她想要参加。另外,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找个兼职。 他表示:您在这里就好。 九夜 夏天是意大利的旅游旺季。这座小城并不是旅游城市,但是西侧的湖区来了富有的德国人和俄罗斯人,还有来自其他地区的意大利游客。艳阳下的湖面上出现了更多的游艇和帆船,周边的小镇纷纷热闹起来,夏日的帆船比赛、自行车竞赛,夜晚的烟花表演以及那些骑竞技摩托车的年轻人们,增添了这里的热情风采。可惜这些和她并没有什么关联。 她平素最不爱热闹,但是湖区日夜间的夏日繁华,她也想置身其中。可一个人去毕竟没意思,在悠闲度假的人群之间也显得突兀。再加上她是个拮据的人,这半年来生活固然节俭,平时一心学习,城里的博物馆、剧院都一次没有去过,更不必说周边的城市,消费记录却依然令她感到心疼不已。 曾经认识的华人姐姐开了一个汉语培训班,借用湖区东侧镇上一所高中的教室。学生都是出生于意大利的华人孩子,在家和父母自然是讲中文,但他们不会写汉字。创立培训班的姐姐给了她暑期去当老师的机会,每周有三天课程。总算有了一些收入,这很好。只是从住处坐公共汽车,甚至火车,辗转去那所学校并不轻松。另外,她在市区的华人商店当了店员,那是两年前当高中助教时教过的学生自家开的商店,只因暑假前她开玩笑说:“我到你家打工好了!” 她整个人都被占据了,那湖区一带的风采,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她渐渐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里无限循环着,有一种虚幻感,是曾经无论在国内还是意大利都没有过的感触。那段时间里,她好像忘记了在国内经历过的学业、多年来看过的书、剧院,还有异国他乡的古迹与自然风光。 所以在收到Michele 的信息时,她感到恍惚,毕竟那是来自“异世界”的信息。 那一天她从商店下班,在回住处的路上。房东太太在等她吃晚饭,最近只有她们两个人,家里的两姐妹去南部找她们的父亲度假了。 Michele 想必是出于礼貌的问候,或许也是因为好奇,问她在大学里的古希腊或者拉丁语课程的感觉怎样。 噢,她忽然想起来了,上一次还是三月的时候,她说过暑假可能会参加这些暑期语言课,但现实却每天不是在培训班,就是在商店里…… 她把这些告诉了对方,字里行间看上去情绪轻松。她说明天去培训班上课,那里离湖很近,但是这段时间竟然都没去过湖边。Michele 问她那个地方的名字,她在回复中写下了培训班所借用的高中。 过了一会儿,在她下了公共汽车走回了住处之后,Michele 回复道:“明天下午会和朋友们去那一带,您愿不愿加入?” 她写道:“真的很高兴。但是明天下午有课啊。” “等您下课之后可以么?那所学校我正巧知道。” 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培训班借用的学校正是Michele 前女友上学的高中。好吧,既然如此……这段时间也没有和任何朋友出去过。 虽然下课之后要与Michele 相见,或许还会认识他的朋友们。她却没有为此打扮,只是像平常那样在防晒霜之后涂了薄薄的一层粉;头发简单梳起来,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高腰长裤,略微露出脚踝。那是从打工的商店里买的衣服,价格便宜,再加上是内部价,更便宜。倒是正统甚至略显保守的老师样子。 Michele 在学校门前见到她的时候笑了笑,说:“离湖边很近,我们走着去吧。” “您的朋友们不一起吗?” “让他们先回去了。” 她心想:“是不是生怕我丢人?”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教孩子们中文,她能够感受到那片湖水的气息,相隔小镇的重重古老建筑,一直没有往那边走过,不知到底会有多近。没想到只需要穿过一个街区。这时正是8月中旬,湖边的气息却是清凉的。 因为旅游旺季,这一带漂亮的商店、餐厅、咖啡馆正是繁华,与上一次来时完全不同。是的,Michele 带她走近这片区域,她就意识到了,两年前曾来过这里,那是冬天清冷的时候。但只是在空荡荡的街上散步就很开心。她依照地图的标识去看了大大小小好几个教堂,顺着建筑之间石板铺成的坡道向上而去,那像是上山的路,很有趣味。现在,她和Michele 也是走着相似的路,蜿蜒而上的道路一侧偶尔出现幽闭的漂亮民居,她心想:“隐居在这里也很好。” “您喜欢现在教中文么?”他们一边走着,Michele 问道。 她答道:“都是好学生,他们的父母也是。其实工作内容不难,只要是识字的中国人都会。” “您还做其它的兼职?” “是的,在市中心的百货店里。” “有累的感觉么?” “百货店?其实还好,除了我之外,有好几位年龄比我大还有经验的女士,客人多的时候也不会忙不过来。常常会感觉到半天时光就过去了,却不知怎么过去的。” “是问您现在,走得累不累。” 她轻轻笑了:“噢,对不起……其实也还好。” 很快看到上方掩映在民居建筑屋顶和树丛间的城堡。 她曾经来过呀。与Michele 一同穿过城堡下面的隧道时,她记得,上一次一个人穿过这里,后面来了一辆轿车。路非常窄,那辆车只慢慢地在她身后,并没有催促她。能够感觉到当时那种友善的气氛。她也尽量快步地走,待穿过隧道,外面的路更加宽敞,她立刻向路边靠了靠,让那辆在后面一直耐心等待的车顺利开了过去。现在,她和Michele 也走了同样的路,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却没有那么令人安心。 Michele 自从在校门口见到她的时候礼貌地微笑,之后一路上虽然谈话自如,但给她的感觉却是一种阴郁,沉甸甸的。未曾见过这样的他,无论在身边还是在instagram上,当然,他们还不算多熟悉。 这个时间,城堡的参观时间自然已经过去了。他们顺着外墙一侧来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这里通向城堡内部的庭院和办公区域,可以俯视着下面的小镇,还有湖面、远处与湖水相连的雪山。这自然不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景象,但还是由衷说道:“这里真美。” “您曾来过这里么?” 心称奇怪,他怎么看出来,“是的,但这次依然是惊喜。” “果然是啊。感到您对这里很熟悉。” 他又问道:“感觉好些了?” “确实很好。” “刚刚看到您的时候,您好像很累,像变了一个人——疲惫不堪的人。” 这句话让她心头一颤。没错啊,她最近一直在一个闭合循环里。但她却说:“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 没有理会她的故作轻松:“当听到您没有去学古典语言,感到很吃惊。曾经您谈到这些的时候,明亮得令人敬慕。” “噢,好吧,”原来他还是给出的答案:“原来变坏了。” “并不是,”他说,“只是有些为您难过。” 无论是不是出于客套,很开心Michele 为她想。 “您曾说过申请博士,您在中国的时候也许很优秀……” 好像唤出了尘封的记忆。 是啊,她不是为了做简单的工作才来到这个异国他乡。在这里申请人文学科的博士,外国人要比本国人还要努力,亚洲人则需要更加努力。 她默默地说:“但是,生活要怎么办……”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他,让他好像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那只是一小会儿,她接着略低下头,看向下面红顶黄壁的民居,“我是想学古典语言,但几节课价格很高。不知是不是能够向您讲清,这么多年来,我在国内一直上学,几乎没有收入,只有我爸支持我。如果您知道,我来到意大利的一切费用,都是来自家里的支持,您一定很吃惊,并且看不起我吧?” 她猜测,自己的意大利语没有表达得多清楚,她本不愿向任何人倾诉。 但是,Michele 却说:“未来有一天,这样的状态会结束,只是对现在的您而言没有那么快。如果我令您感到难过,真的很抱歉。” “不不,没有。是您唤醒了我。”她说:“不是所有中国学生都优秀,至少我还不是。您不知,我以前的求学之路非常坎坷。但是以后,我会变得优秀。” 下面小镇的教堂传来黄昏6:00 的钟声,悠悠扬扬地漂浮在空中。 Michele 从小听惯了教堂的钟声,她却听不腻。远处的雪山处渐渐出现了晚霞,是淡粉色与金色的交织,不久之后,那点金色被更多更深的粉色吞没,就连附近的云朵也变成了一抹粉。渐渐地,霞光满天,那远山已经看不到了雪线,连绵的山峦变成了晚霞中的深蓝色阴影。 “真的好漂亮。”她说着,转向了身旁的Michele,她的眼中含着认真的欢愉和光彩。 晚霞暗了下来,他们顺着城堡的坡道走下去。她想请他吃点晚餐,就在这一带吧。 坡道的另一侧通向停车场。她记得,两年前孤身一人游览此处的时候,走在对面的那条路上,对两旁漂亮的建筑好奇地左顾右看,傻傻的样子。渐渐走近城堡的时候,一辆漂亮的轿车从坡道上开下来,不知是不是属于城堡的工作人员。但是车并没有顺着道路开过去,却是停在那里,打开着车灯。 那时天还是亮的。她隐隐感到奇怪,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因为她么? 她佯装没有事情发生,步伐也没有改变,不远处的那辆车也是一样。她心里出现了变化,不愿显露出来,更何况不会讲意大利语。也觉得,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好在,待她快要走到的时候,右边停车场开来了一位老妇人的车,停在那里的漂亮轿车有点挡路,只得开走了。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当时在发生了什么,说不定真的是自我感觉过剩。自从当年第一次来到意大利北部,她就发现这里的人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善于甜言蜜语,大多数人还是正经稳重的。 她喜欢正经的人。即使有陌生人对她微笑,也觉得是出于礼貌。但是,她喜欢认识的人给她的拥抱和亲吻,那是友好而甜蜜。虽然那种时候,她的身体总是明显地僵硬不自然。 和Michele 就在路边的小店吃晚餐,她要的是Piadina,那是她在意大利最喜爱的食物之一。里面加了不少陷儿,她小心地在盘子里切成小块。 Michele 说:“您吃饭还是很漂亮。” 她的眼中惊讶地一闪,望着他。在夜晚室内的灯光下,他是眼瞳失去了那种带有层次感的绿色,而是一片幽深,他说:“几个月前,看您吃草莓就很漂亮。Alessio 说过您吃饭漂亮。” “噢,谢谢,谢谢。”她略微窘迫,“记得我那会儿吃饭慢,他就那样告诉我的。” “他应该是真那么觉得。”Michele 说道:“可以请问,您有男朋友么?” 这对她而言,是个古老而且平常的问题。第一次来到意大利,在中学当助教的时候,几乎每个班的学生都问这个问题。她那时房东家的“小哥哥”Alessio 也问过。 “算是有过吧。是一位优秀的生物学博士。” “他是意大利人?” “哦,不,是中国人。但是,我其实也不确定当时的关系,他没说过‘我们成为恋人吧’这样的话。甚至恋人一样的牵手都没有过。但是我那时非常快乐,我们即使现在相见也还是知心的朋友。” 她不自觉地说了这些。但是她不会谈起Michele 之前的女朋友Sofia,即使感觉到,他们应该也相见是朋友。 “可以邀请您,这个月的28日,与我过生日么?或许应该说是‘生日前夜’。” 她本来要立刻答应,为了礼貌而问:“您的家人、朋友们也一起?” “我的父母要带着妹妹去Tenno 湖,29日下午他们才回来。我也没有邀请其它朋友。” 她开始重新计划接下来的夏日时光。 培训班的课程就快结束了,可以坚持下来;辞去了市区商店的工作,有了休息和学习的时间。临近28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要和Michele 等待他的生日。 要准备什么礼物呢?承认除了竞技摩托车以外,并不了解他的喜好,总不能送他一辆摩托车。发信息给他,请他给一个方向。 Michele回复到:“只要是您选择的,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样的回答多熟悉。记得当年在小公子Alessio 家当房客时想在离开前为他选个礼物,他也是这般回答。好在,后来她选的,他确实真心喜欢。所以,她去了那家位于市中心深处古老街道的古董店,选择了一幅贝壳标本镶嵌的镜框装饰;还有一枚水晶球镇纸,曾经也送过Alessio ,只是两个水晶球并不完全相同,里面镶嵌的金粉勾勒出不同的宇宙世界。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米兰的斯卡拉剧院,观众席却是国内双层剧场的样子,像是小时候陈旧的电影院。她穿着现实中不会选择的红色丝绸抹胸裙,淹没在人群里。很快发现这一场的观众都是中国人,她开始在其中找熟悉的面孔,心里焦急万分也没发现一个认识的人。 在梦里,她隐约意识到这是梦。渐渐清醒起来的时候,却以为那是现实。里面没有骇人的场景,却感到异常地恐惧。 夏末的天空像蒙了一层纱,黄昏的时候 Michele 会来位于南边的住处接她。这令她有些感动。在这里如果不是非常亲近的朋友,很少会穿越半个城市来接对方。 不知是紧张还是喜悦,或许因为是在夏日,她一整天几乎只喝了红茶,不吃东西也不感到饿。那个梦境令她心有余悸。 天色灰白冷淡,但愿晚上不要下雨。 她提前很久打扮。化淡淡的妆,小心地扫了些淡玫红色的胭脂,像是微醺或羞涩时飞上脸颊的云霞。穿的是夏日里深蓝色的连衣裙——高腰、宽裙摆,上面有许多可爱优雅的白色铃兰图案。裙子的下摆到膝盖以下一点点,是恰到好处的长度,矜持又不过分庄重。她其实适合穿白色。曾经在这里的初中当助教时,有孩子说她像天使,不知那时是不是听得准确。可惜她没有适合这次赴约的白色裙衫。在夏天,她很少披散起头发,但是今天她把头发放了下来,学这里女中学生的样子把头发留得很长,蓬蓬松松到了腰间。 到了约定的时间,她出了门,Michele 已经站在车门前等待她,只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记得他在自己以及朋友们的生日时都会这样穿,不知是不是出于习俗还是有着深层的意义。一瞬间令她联想起他的名字——光明天使“米迦勒”。 她微笑了一下,随即眼睛低垂,貌似羞怯。轻巧地打开院门,抱着包裹走了过去。 Michele 就向她伸出了手。她试着将指尖触到他的掌心,接着整张小手覆了上去。 他们上了车,她说:“我不提前祝福,等到了时间好不好?不过,这些是为您准备的礼物。” “谢谢!”他说,“可以打开么?” “当然可以。” 他慢慢打开外面的包装,再打开水晶球镇纸和贝壳相框各自的保护纸层,“您真是太好了……” 很高兴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并非出于客套。“我也很高兴您能够喜欢,那样,这依然是惊喜。” 他看着那副贝壳镜框,认真地对她说:“我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不给别人看。” 约好去桥上一同看湖上晚霞,那会是他生日前最后一次的晚霞。她曾去过那里,一条并不长的河道,连接起湖的另一部分,河道上面有一座建于16世纪的漂亮拱桥。 河岸一侧正是热闹繁华,露天咖啡馆和餐厅已经开始营业,游客们好像都在悠然安逸地等待夜幕降临。他们二人置身于那繁华之中,偶尔会有人看向他们,或许会猜测他们的关系。 她知道,他们可不太像约会的恋人,却又说不清像什么。记得两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当地人对她友善地微笑,那是美妙的回忆。 他们穿过人群,来到那座威尼斯风情的古老拱桥上,一侧是河道连接的广阔湖面,黄昏时许多水鸟聚集。阴天的缘故,湖上风光和远方的雪山看上去并不澄明。他们相顾无言,却知道彼此心中没有一丝难过。 待霞光从那远山处漫上来,渐渐染上天空、变得幽深,河岸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空中仍有余光。 “今晚有烟花表演,您会喜欢吧?” “真的吗?” “是的。因为我的生日前夜。” 听他的声音非常认真,不禁问道:“真的?” “假的。”他说着,暗暗垂睫微笑。 “您呐……”她没有望向他,却以同样的姿态轻笑着。 忽然发现,竟然无意间学会了他微笑的样子。但是,应该没有他好看吧?会是显得非常做作?那却是下意识由衷的喜悦,没有刻意给任何人看。 记起曾经在Alessio 家当房客的时候,下午与他的妈妈一同买东西回去,还买了花。手里捧着那盆花,记得是一盆艳丽的三色堇,Alessio 那时正在院子里,她就抱着花望着他,甜腻腻地摆出笑容。 Alessio一直看着她,或许是看她的花,还是她奇怪的笑意?房东妈妈对她说:“把花给Alessio 就好。”她把花递了过去…… “唉……为什么又想起他来了呢?”心说。 身后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一座火车桥。宁静的夜色中,偶尔有一辆火车穿过。上面灯光闪耀,照亮了湖面,像是移动的宴会厅。 也许来自米兰……或者更远的都灵,开到维罗纳、威尼斯,只需要7.5欧元,去到远方的繁华之地。 她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凄凉,无边渺茫的未来。 “可惜这线路不到佛罗伦萨,”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那温柔清冷的声音,“您可知道,我不舍得去到那里,一直不舍得,不忍心。” 心知Michele 在她身侧,相隔少许距离,但神与思此刻完全都在她这里,继续说到:“现在我知道的还不够多,恐怕不能完全理解那里。” “ 翡冷翠 ,以中文的理解像是‘幽冷的宝石’, 幽冷的瑰宝一般的城市。”她望着那座已经空荡荡的火车桥。 一阵夜风吹过来,浮动的暗香,好似柠檬花、迷迭香还有檀香木的碎末,悠远而亲切……知道那是她淡淡的香水气息,却像是打开了一只古董家具的抽屉,发现里面盛放着16世纪初期的手稿与干涸的墨水瓶。 她的心神虽不在这里,但Michele 的身影一直在她的余光里。他像是夜幕下的一抹晕影,风一吹就能消散,可他却在那儿,像风里的树。一种高大匀挺的栎树,椭圆形的树叶上面有着裂片,秋天的时候会变成了深红色。 她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人家一片好意邀请,她却在这里不着边际讲出这些难过的话来。 Mihcele 却说:“您可知道‘司汤达综合症’?” 她自然是知道的。 “在翡冷翠不知它会不会找上您。但转念一想,不必担心……”见他目光深沉,她不禁凝望,好像努力要看到他眼中那苦艾酒一样的颜色。 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不会追问。 这时,烟花在夜空盛开。 她惊喜地望向他,那彩色光辉映衬着他的面容。令她一不留神,心间如春天百花次第绽放。 “您想不想到山上看?”他恐怕没有留意到她刚刚的失神。 “什么?” “快来吧。”他说着,带着她离开了桥,奔向停车场。 开车的一路、上山的路上,烟花并没有停,他们没有错过一刹那的风景。带她来到俯瞰湖面的山崖间,视野更加开阔起来。她感觉到,烟花就要接近尾声,但是来到这山上,又是一个惊喜。 夜空渐渐归于平静,月色溶溶。 周围夜气氤氲,有一种芳香,是熟悉却知名不具的花香、松木与湖水的气息融合、弥散在这夜色里。远方湖岸边街市的璀璨灯火,像是茫茫暗夜的星光。但是山崖下方的幽深令她感到害怕,他们站在离边缘稍远的地方。 上一次在这里是三年以前,那是天色晴朗的黄昏,看到壮观而宁静的湖光山色,她觉得在这里失去生命也心甘情愿。 此时她心想:“让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吧。” 像是读到了她的心意似的,Michele 说:“再呆一会儿吧。之后我们可以去附近吃一些晚餐。” 她一整天几乎没吃东西,不觉得饿,忽然感到胃里空落落的生疼。好在只是轻微,可以忽略。 这样一个夜晚,被分成了好几段,像是一页内容丰富的书、一出接着一出上演的戏剧,充满了惊喜与悬念。 接下来会如何? 也许会随着夜深而渐渐走向结束,一切将归于平静。 “像是看歌剧的夜晚。”她说。 “您在米兰的时候看过很多次歌剧么?” “只有三次,” 她摇摇头,“上一次还是两年以前即将离开的夜晚,是《茶花女》。” “Violetta,美丽的名字。” 他的音色动人。 “可以再念一次吗?” 她请求到。那个名字恰巧是发不好的音。 他照做了。 “您以后,这样叫我吧……” 雨下了起来。开始只是天幕的一两点雨滴,紧接着越发稠密。 白天的时候她希望晚上不要下雨。 他们向山下走去,即使在雨夜里路也不太难走。Michele 比她高出很多,伸出手臂轻而易举地护住她。回到车上发现他的那只衬衣袖子被雨水打湿,她心中感到抱歉。 “您会不会感到冷?” 他却没有任何不快。 接着为她打开了车内的暖风,“今晚您过得开心么?” 这是他的生日前夜,她仅仅是个陪衬而已。 雨点打在车窗上,被车灯映得雪亮。Michele 打开广播,转到古典音乐频道,那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和这个雨夜相应。 她想到了藤原实方的和歌: “看樱的时候,雨落了下来。一定要淋湿的话,就让我淋湿在花阴下。” 心中怀疑,Michele 是不是有心让她看山上的雨。 这种天气开车去城市南部并不是好的选择。 Michele 家离得很近,她同意先去那里。其实回到那个山村她感到快乐,虽然在夜色中看不到任何景象。 那是依山而建的漂亮房子。因为下雨,不得不让她从车库的门进到室内,Michele 为此表示歉意。 她说,您不必感到抱歉。 第一次来他家,很奇怪没有陌生的感觉。也许因为是熟悉的山村,还有同样传统的意大利式装潢。 Michele 为她煮了姜茶。看到她的裙子和头发还是淋了雨,让她去洗个澡。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她没有感到不好意思。 带她来到二楼的浴室,是和他的妹妹共用的,所以她需要的卸妆液、女士洗发露和沐浴露那里都有。那些属于他的妹妹,让她感到有些对不住。 Michele 却表示,他的妹妹也知道她,不必为此感到为难。 又发现她需要更换的衣服。带她去到同一层他的房间,打开衣柜让她选。其中都是他的衣服。 她笑着说,要他那件。随即说到,是要同样的白色衬衣。他心领神会一般为她取出一件同样的。 但是,他要怎么办呢?看他淋湿的比她还多。 他表示可以去他父母的浴室里洗。 那好吧。 她从容地洗了澡,吹干头发。这间浴室的屋顶是木质结构,玻璃的花型壁灯发出幽黄的光线,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渐渐意识到,初到别人家,如果不再紧张,那一定不再是她。从容地接受一切,实际上是因为过于难以为情。 但是接下来要去哪里? 是不是下楼到餐桌前更好呢?Michele 告诉她要为她准备一些吃的。 她不想吃。却是静静地回到了他的房间。 木制百叶窗略微打开,雨声和夜色堂而皇之地进入室内。她没有开灯。所以,当Michele 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她的身影。但是走廊的光晕照进来,已经足够了。不知是不是忘记了她在这里。 她转过身望着他,目光冷冽而单纯。 但她的身上只有内衣而已。 他没有退出去,毕竟房间的门都留着四指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