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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企放圣诞假,恰逢和周末仅隔两天,艾德文请了假,将假日和休息日串成一个长周末——他早答应了家里会回家过节。
定的是夜里的航班,下了班直奔机场,他没想过江淼会送他,在途中收到她问他到机场了吗的信息时,他能想象到她倚在沙发上侧着身玩手机、或是坐在高脚椅上从木推车上取了手机的姿态,可能还会推下眼镜。还是免不了期待落空的失落。但她来了,她问他在哪。在航空公司的值机柜台前见到她时,他甚至闪过一瞬取消航班的冲动。
江淼穿着大衣围巾,手上拎着一袋吃食,到他手里时还是温的。领登机牌,托运,送到入口,他们没有像其他情侣样或含泪或亲吻,艾德文抱着她,像是第一次离开家人远行的小孩。他凑在她耳边祈愿,来年能和爱侣共度。
她拍拍他的背,艾德文松开手,又是成熟的样子。
艾德文在检票时朝她挥挥手,她插着兜意思了两下。江淼不擅长道别,就像毕业晚会时,同桌的人都在落下的气球中起立欢呼,她留下了一张手写的卡片,悄悄离了席。艾德文却是安心的,不同于前几次的分别,这次他似乎心有笃定,知道有人会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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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后一天,江淼和成夫人前赴东京跨年。李教授和儿子李斌约了元旦吃饭,李斌礼数周全地邀请成夫人,她谢过好意,用和江淼早就定了日本之行推脱,提前备了礼让李教授带去。她不兴得去这种局, “一桌子没一个能吃得好饭的。亲生的女儿不管,我去那充什么母慈子孝。”,成夫人换上拖鞋抱怨。
母女二人去过不少次日本,目黑川的樱,京都的枫,冲绳的海水,北海道的雪......但凡是旅游博客上排得上号的,早被她俩逛了个遍。两人傍晚到的,成夫人说累,饭也不吃就要休憩。江淼在西餐厅点了个道汤垫肚子,成夫人跨不过独自吃饭的这个坎,起来终归得让她陪着才肯吃。确认了隔日晚上的观光直升机,算着时间去了水疗中心撞运气。脸部护理做完,手机已传来成夫人的消息。成夫人每到一处地方都要研究别家的设计,语言不通的硬是自个儿转完了酒店设施,还要给她发图片点评。她回“马上来”,签了单找她去。
照理说节假日旅客多,或许是她们来得迟,反而遇上了一张靠窗二人空桌。成夫人满意地看着夜景,江淼提了一句明晚的包机游览,她点点头,敲板白天先逛街。
成夫人身材不适合西方设计,因此对日本设计师情有独钟。一天下来,大包小包地全部让百货送到酒店,再急急忙忙赶去机场。约的时间段标题都特意突出了日落之美,这天藏青色下似是被平铺开的绿色橙黄,看过富士山和伫立在城市间的晴空塔、东京铁塔,介绍里说东京夜景像“堆满星辰、宝石的珠宝盒”,确实如此。
第二日换江淼做主,两人在各馆年休前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下午去了齐藤上太郎家领了和服,牛仔布上印了竹,丝绒的足袋上纹的是星星标,店员介绍刚推出的改良版木屐,换了材料,更加防滑。江淼定的是男式,引来成夫人连连皱眉,借着由头给她在附近名品店买了几套裙装,蕾丝、刺绣、水晶、羽毛,都是成夫人喜欢的少女风。江淼在试衣间和艾德文发信息,瞥见成夫人笑逐颜开地坐在外面和中文导购员聊天,过了会儿又提来两双鞋和没摆在外边的包。她叹口气,提着新换的裙子一脸无奈地走了出去,听成夫人指挥来回转圈。
艾德文在另一头看着照片笑,回了一句“很好看”。
新年那天,成夫人有意避开人流量最多的浅草寺,母女二人转而去了清水寺。成夫人存心来感受节日氛围,别人是来参拜神灵,她尽了礼数便开始看人,一下说结伴前来的姑娘头发盘得好,一下夸另外一位的和服花纹有意思。江淼求了个签,大吉,找会日语的朋友翻译了一番,样样都说好,成夫人一高兴,往賽銭箱里卷了不少现金,临走前还要双手合十、连连道谢。
在东京多呆了两日,江淼买了些纸和画具,遇到一件喜欢的大衣,码数太大她穿不了,干脆买了给艾德文。在临行前一天,江淼特意早起,带着成夫人在日比谷公园吃了心心念念的松本楼蛋包饭。老天爷给面子,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成夫人给她系紧围巾,挽着她的手在公园走,走着走着擦起了眼泪,江淼一顿,装没察觉。最终还是忍不住拿了纸,给她擦泪,“新年哭什么,福星都要被您吓跑了。”
成夫人呸她,直念“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淼好笑自己都能合法当妈的人了,还被她用这个理由脱罪。
“成老板,我错了。”拿晚上要去的豆腐屋哄她,说在东京铁塔下,日式老建筑,那庭院有多漂亮。
对坐喝茶时,成夫人说:“我就想你有个人陪,男的女的都行。你一个人,年纪大了怎么办?我和你爸......”知道她不爱听这个, 成夫人特意用“老”代替了“死”。
江淼垂着眼,以往怕是软硬兼施,强调一番自己不婚不育的主张,今天就转转茶杯,说了句“再说吧”。
成夫人瞧她一眼,觉得稀奇。
*(heliport=直升机场,照搬有点怪,干脆写作机场。)
(賽銭箱=日本庙宇里的“功德箱”。)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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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衣很合身,说来奇怪,简简单单的设计和面料,穿上时竟给他带了些与他贴合的亚洲气息,跟游客租借他国的服饰拍照的违和感全然不同,柔和了他肢体自然呈现的锋利。艾德文回来时亦给她带了礼物,用圣诞主题的红绿彩纸包着,还用白色绒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江淼拆开,是一个手工的彩绘玻璃花瓶,用色非常素雅,还有一套内里是里希特风格的圆碗。
“谢谢,我很喜欢。”她接了水,将刚买的新鲜百合放进花瓶,去而复返,兴高采烈地将碗冲洗后按颜色放入柜中。艾德文撑在桌上看她,她奖励似地吻下他的脸颊,再次重复道:“我真的很喜欢。”
艾德文的生日在一月末,江淼上次在他的护照上瞟见,她问过那日行程,艾德文和同事仍是西方式的“公司和私生活分开”,他虽有几个朋友在M市,男孩子之间似乎也不太会去记对方的生日。江淼状似无意地问他那礼拜安排,艾德文如何知道她得知了他的生日,完全没往那想地老老实实汇报。
江淼计划给他庆祝一番。
江淼说那天要去见人,正好在他家附近,有一套书顺便给他送去,以此为由问他拿钥匙。艾德文虽是疑惑,二话不说取了备用钥匙。
书是真的有一套,江淼从别人那儿收来的未开封限量,是艾德文称赞过的摄影师,序号也好听,986。江淼算着他上班的点到的公寓,半年过去了,和三月前的照片没多大变化,除了玄关处灯下放着的手雕,全是实用派,极简风格的用具,“包豪斯”三个字直冲脑门。江淼知道没人,仍自顾自地嘲笑着“还真拎包入住”,挑高的酒店式公寓,她又“啊——啊”两声测试会不会空到有回音。
江淼在茶几上放下书和新买的钢笔,再看了眼冰箱,心里有了数。楼下就是一体式的高档商场,她按盘算好的菜式采购,一个人拿不动,她分了两趟采买,第二次顺便给他准备了些水果和按他平时口味选的一些速冻食品。有锅,这点她确认过,虽然新得像是刚拆封。路过礼盒柜,她猛地想起某次听说的德国习俗“生日筐”,挑了个小篮子,到家将里边的巧克力等拿出,把准备的礼物放了进去。到了预约拿蛋糕的时间,江淼特意和店家商量过她来裱花,她将头发扎起,戴上厨师帽,画了片海。
艾德文被告知的是江淼想不出吃什么,等他到家再决定。他进了门,桌上已经摆着几道标准德系菜,搓成小球状串起的土豆丸子架在盘上,下面是冒着热气的肉酱汁,散发着肉桂和水果香气。Weckewerk装在碗里,相邻的小碟中装着切片的腌黄瓜。土豆沙拉中放着血肠、酸菜、萝卜丝,血肠他前不久见过,是江淼从丹东老板那买来的。酒柜里多了啤酒,他拉开一听,厨房里江淼套着橡胶手套一脸凝重地炸肉排。
“别忙了,够吃了。”他不敢惊她,等她关了灶才出声。
“想得美,就这些了。”江淼端着盘子,凑过咬啤酒瓶,艾德文托着瓶底喂她,“吃不饱叫外卖。”
江淼从冰箱拿出蛋糕,22岁的生日,她偏插11根蜡烛,中间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老式莲花蜡烛,吱吱呀呀地放着生日快乐歌,把她自己都丑到了,还止不住地笑。艾德文拍了张给父母,之后抱着她拆礼物。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江淼一派顺从样,他低头吻她,脸庞映着烛火,一隅温暖的光。
晚上客厅里放着歌剧,艾德文躺在沙发上回接连不断的祝福信息。江淼洗了澡出来,穿着吊带,外边套了件他的睡袍。艾德文见状将温度调高几度。她拿着一瓶身体油,让他转身,将她跟泰国按摩师学的技巧试验起来。摁到紧绷处,江淼用肘使力,艾德文舒服得闷哼出声。他将脸埋进枕头,想起留宿的第一次,红了耳根。
*(里希特=指德国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作品以“模糊”感为主要特点,曾说出“艺术是最高形式的希望”(Art is the highest form of hope, 1982);画作常用刮刀(squeegee)和油漆创造质感,开头的图片是里希特作品非常典型的一种表现效果。)
(包豪斯=德语音译过来的“Bauhaus”,起初是德国学院的名字,以“形式追随风格”出名,在现代主义风格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一席之位。德语喜欢组词,bau意为建造(build),haus是房屋(house)。)
(生日筐= 德语"Geschenkkorb",德国小寿星会把想要的礼物放在生日筐里,亲朋好友们会从里面选一个付款,虽然艾德文不小了也根本没有选择礼物的权利,但江淼长不大,也安排上~)
(Weckewerk=德国的一种香肠,外观像肉泥,里面含猪肉和煮过的猪皮,一般和腌黄瓜搭配食用。)
(丹东在朝鲜对面,市里有个朝鲜城,有不少北韩人跑到东北开餐厅。吃过一家高丽火盆,是老板家自己做的血肠。)
春至
二月中旬,眼下青黑的江淼躲在艾德文家睡觉,艾德文起夜喝水,江淼睡梦中皱着眉,不安地动了动,他扶着她的头替她平了平枕头,两人就这样度过了情人节。眼下家里已被她添置了不少东西,自从发现艾德文对她宽容到似乎无下限后,江淼往他家里陆续运了枕头,睡衣,衣架,突发奇想做的小玩意儿.....得寸进尺的放肆存在于她的基因里,只要还有一秒呼吸,都改不掉这个毛病。自己添置新衣,就要给他带两件,离不开身的毛毯要去买同款,见了喜欢的袖扣一个颜色不够,得买三对。哪怕她鄙夷江父,也从他那潜移默化了用金钱表达在意的陋习。直到有天她又拎着两个购物袋,往他身上比尺寸。艾德文无奈地说:“亲爱的,我都快穿不过来了。”她当即领悟到他是真的不适应这样,很快住了手,改空闲时会为他准备便当带去公司。艾德文让她不用费心,她说“给我个逃避的借口吧”,他知道,指的是她少有进展的作品。
二人依旧会出去约会,中国对艺术界的关注和引进以井喷式增长,不少大家来M市、J市和邻近的H市巡演。有时他们会去看剧,遇到不喜欢的江淼不愿浪费时间,等中场休息退场,想到正中间空了两个座,往往艾德文是不好意思到坐立难安的那个。
“这叫tough love.”江淼说。
艾德文说不过她,任她指挥。
春节江淼受邀去李教授那过,走之前她带着艾德文包饺子,起先还在好好地掐褶子,渐渐地捏成什么样的都有,熊耳朵,兔尾巴,超重金鱼,江淼说什么,艾德文便指鹿为马。全城禁止燃放烟花,她就拿个小时候玩的窜天猴、飞碟和呲花,搁在纸上和他用蜡笔画燃放的样子,画过就算放过。下了几个算是过了年,吃不完的裹起来放在冷冻柜。
也不是没吵过架,艾德文更倾向于称之为一场合理的“tiff”,他说这读音听上去更像是场不那么严重的小争执。
记得是在三月头,江淼将自己关在工作室,半月来没回复任何一人的消息,睡了画,醒了抹,这是场前所未有的停滞,她的“梦”停止了生长,相较于几月前几乎没有差别。她不明白哪里堵住了倾诉欲,没日没夜地坐在帆布前,像是要等它出声对话。
艾德文含着愠怒抵达工作室时,江淼正坐在一片漆黑里,仅留了一盏灯,打在画上。
“我很担心。”他压下汹涌的情绪说道。
江淼下意识想回些什么,即将出口前意识到会有多伤人,她摁了摁手机,早就没了电。明白自己一声不吭地与世隔绝行为,她亦感受到一丝愧疚和无措。
“.....对不起。”她说。有几天没跟人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低。
艾德文一看周围就知道她没好好吃饭,绷着脸点外卖,勾的是粥。
“它包含的情绪太多了,不是直击的强烈,每一道都非常激烈,复杂到,有点.....overwhelming。会让人想逃避。也很,”他想了想形容词,“.....困顿。”
艾德文再度端详了片刻,发出反馈,柔声道,“让它停留在未完成的阶段,重新开始一张,可以试试吗?”
江淼想为作品申辩,她想捍卫每一个落笔的用意,想和他解释每一个使他感到不足的困惑,但对视半晌,她想他是对的,她在这画上赋予了太多的意义,繁复到甚至忘了初衷。
粥送到了,艾德文在桌上理出一片空处,给她拿了勺子。
“下次起码留个短信吧。”他敛了怒气,坐下陪她吃饭,“我又不会拦着你。”
“对不起。”她小心翼翼勾住他的手指。
之后江淼开始养成时不时和他更新行程的习惯,这事就算翻篇。
有时江淼到了艾德文公司附近,会在路上买点没什么气味、方便分享的点心,分量足够他分给同事,也不尽是“高大上”的,红宝石蛋糕,咸蛋黄肉松青团,小盒装的蒸汽眼罩。动物表达友好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分享食物,搁到现在,对高级办公大厦内衣冠楚楚的人类仍是适用。艾德文在公司的形象一向是认真不苟到带着德国人的较真,虽然不够圆滑,好在文化差异和偏见带来的隔阂在关怀备至的好意下销声匿迹。渐渐的,同事们在早晨或下班时见了面会带着真诚的笑意和他问好,也有人和他分自己的零食小点,到了应酬前多嘴,提醒他几句该注意的当地风俗。有次在休息区撞见艾德文热饭,矮个子的小吴感叹一句“长得帅就是好啊,找的女朋友都这么优秀”,艾德文闻言友善一笑,认真地说“您也会有的”。小吴抱拳道“借你吉言”,引来哄堂大笑。
清明节前后,江淼许久未见的两位高中同学来M市找她。平日里虽有信息来往,见了面仍是说不完的话。艾德文给她录了段敲器皿的音频,叮叮当当的依稀能听出是前日一起听的CD开场曲。她了然这是想她的信号。她抿嘴笑,回道:“在XX喝酒,快结束了。”那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没一会儿,叮,“我来接你”。
这便是要来的意思了。艾德文的嘴像会吐魔法,但凡是说过的都会成真。
朋友抓到她玩手机,看了眼时间戏谑道“查岗啊?”
“不是,说来接我。”她眯着眼笑,甚至带了点没察觉的小炫耀。
算着艾德文差不多到了,她们仨结了账,正巧艾德文挽了件大衣进来。
“Penny,Zoey,高中开始认识的朋友。”江淼互相介绍,“艾德文,我男友。”
“你们好。”他落落大方地伸出手问好。
“可以啊。”三人小群里Zoey发道。
Zoey玩得开讲得出口,这些年没少说过她约炮约到了朋友的前炮友之类的猎奇事件。江淼嗦着温牛奶,发了句“我的”,招来一顿嘲笑。她装作要捏Zoey手里的牛奶盒,后排三人笑闹得专车司机都转头看了眼。
艾德文主动提出先送她们,四人到了酒店,江淼送她俩上去,三人许久没见,站在房门口又聊了会儿天,艾德文在大堂耐心等候,想起同事教的套路,从车窗里给司机递去两根烟,司机摇摇手,表示自己不抽,他就扫码转了一百以示谢意。
江淼看了眼表,想到车还在等,正想着要不要让艾德文取消,晚点再叫一辆。昔日同窗催促她快走,临行前想到她几年前多次说起的夏日艳遇,惊讶道“不会是他吧?”
她难得羞赧,别别扭扭地承认。
“搞什么啊,江淼,这么认真?”
“怕不怕啊?”Penny知道她高中的精神状态,替她担心。
“和他在一起没什么负担。每一天都很开心。”她想了想说,让她们关门,别整什么十八相送那一套。
“回哪里?”艾德文问。
江淼退出地图,放下手和他的交叠,“你那儿吧。”
闭目靠在他肩上。
*(tiff=英文里的“拌嘴”。)
(overwhelming=压倒性的,命令艾德文明天开始背汉语词典。)
(原想把本章取名“料峭春寒”,取自释普济的《五灯会元》卷十九:“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想想不合适,惊蛰都过好一阵了,眨眼。)
赴青柳
江淼和艾德文逐渐找到了两人相处的平衡点,事多时留个简讯各忙各的,得空了一起出趟门,时间短就吃个饭,周末无事还能坐高铁去附近城市玩一玩。天气逐渐起了热意,岸边的柳树都泛着鲜活的青色。江淼知道他喜爱运动,关注着周边的户外活动,赶在最后的运营时间定了长白山滑雪。江淼连着几个周末来带他爬山游湖,累得够呛,自称“不学任何网络视频教不会的事”,艾德文不愿勉强她,不去怀疑这话有几分假,和朋友去了吉林。
机场回来路上江淼收到艾德文短信,说等下有客人来,是这趟同去的朋友。江淼家热水器坏了,来修的师傅说要等部件到,她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性子,把钥匙留给阿姨,艾德文外出的这几日,住的他的公寓。
江淼没有意见,回复“好啊”,再洗了些青菜,多抓了一把面。边切菜才转过来,自己也算半个客人,跟她说这些干嘛。
两位到了家,James放下包和她问好,热情得不用开口就能感受到他是美国、澳洲那边的人,恨不得跟她碰个拳再击个掌。
艾德文无奈地解释James不知道哪来的精力,非要和他比游泳。江淼但笑不语,听James说“艾德文整天都在讲你”,知道是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来看“好看”的。
如她所料,两人压根没下水,艾德文拉他去楼下买酒,估计是在路上叙旧,好一会儿才回来。江淼切了点香肠陪他们喝,她跟人熟得快,接上几句,最后倒成了James和她聊天,大讲特讲艾德文在大学那几年,艾德文偶尔申辩几句,被他嘹亮的笑声盖了过去。江淼脸色不变,握着艾德文的手,笑着和James碰杯。
近年来浸入式戏剧开始流行,其中江淼最欣赏的Secret Cinema开到M市,江淼得了消息去订票,抽到一张上层阶级一张底层舞女。舞女自然是她了。江淼在官网买了两套戏服,两人牵着手进剧场,在场所有工作人员都十分入戏,表现出震惊或艳羡的模样。一位画家被她碰掉了笔,她蹲身去捡,反被他惊叫着驱赶嫌弃。剧场各厅同时进行着各项活动,还原出一个完整的世界,有马戏团,有高雅沙龙贵妇人景象,有贫民窟困境,细节无一不用心。主人公的剧情保持发展,众人前去合唱最著名的主题曲,她和艾德文进了还原当时年代风格的酒吧,坐在过道旁的桌边看大家歌唱。
回了家已是精疲力尽,江淼不肯起,艾德文轻车熟路地帮她挂好衣服、给浴缸放水。两人玩得水花四溅,地上湿得不成样,江淼踩在他脚背上出的浴室。次日不用上班,江淼有心为难艾德文,非要他给她涂甲油。艾德文哪有说不的时候,就算是拒绝也得发表德式特有的三行字铺垫,说到一半先因为拒绝了人而内疚不安起来,还不如不说。江淼捧着画集,艾德文背靠在沙发扶手上,将她的脚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先拿底油练手,再颤颤巍巍上红色。好不容易涂完了一只,被江淼故意一晃,划出去一道。他拍拍她的小腿警告,拿着棉签蘸卸甲水。
聪明的人是不是学什么都快?她看他匀称涂抹的样子心想。江淼突然想到下午友人吐槽她那个二十九岁了还没有人生规划的享乐主义男友。
“.....晚开出去一天能省一千刀,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兄弟,你这事是不是做得有点太鲁莽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这叫快而准确’,我的天,我当时都不知道先杀谁。我还是他!快!而!准!确!”
友人抓狂的破音还在耳边萦绕,艾德文还在涂,她用脚跟压他,问他接下来什么规划。艾德文的手停了一秒,他给十趾上完护甲油,让她能想到他展示PPT时的模样。艾德文有条理列出两项选择,在中国内地发展的考虑,先大夸中国市场在国际的重要性,像是自辩似的说着在中国的工作经历对他有多有益,对他未来发展方向多么多么意义非凡等等,欲盖弥彰地绝口不提她。又说到最近亦在参与、促成父亲的慈善组织的活动安排,目前主要在非洲进行援助,讲到和中商的合作;如果返德,大概率进自家公司。德国风格的低调让他不习惯这么坦白,但他仍强迫着自己忍住尴尬,准备交代家底。
江淼像是突然厌烦了这段对话似地打断他的面试应答,她问他五一去不去旅行。
艾德文一愣,说好啊。
*(三行字的梗来源于马克吐温吐槽德语的这段话:“每当德国文人跳水似地一头钻进句子里去,你就别想再见到他了,一直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还衔着他的动词。”)
(标题来自wuli仙女苒:“我看清明前后,突然想到‘赴青柳’。春天到了,柳树也开始变青了,但是初春的时候柳树还是黄的,到热起来了才会葱郁,青柳一相赴。而且柳树感觉比别的树飘渺,更中国的感觉?西方国家感觉说春天不会想到柳树。”打个广告,苒妹超有文化,欢迎去起点看绝美古风群像《冉冉岁将宴》。)
(请假:有事外出半月)
不好意思各位,有事会离家半月,存稿不多,尽量路上打一点,不能保证日更,敬请谅解。
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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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江淼当起甩手掌柜,做攻略的事都交给艾德文。首先是定目的地,天还有点冷,不好下水,艾德文划掉海岛。这位远道而来的西方人士显然对中国人民节假日出行的人流量一无所知,江淼当即划掉韩国泰国,让他选个冷门点的避人潮,换了衣服出门健身。艾德文撑着笔劳心苦思。忽然想到有日加班后和同事们吃宵夜时,有人推荐的陕西靖边。
“看看这照片,每个评论都以为我去了美利坚。”陆哥将手机递来,一手划动着屏幕。他握着看了几眼,发自内心地赞叹。
艾德文搜了靖边的景点和相关历史,写下龙州丹霞地貌,备注了“波浪谷”和一线天。毛乌素沙漠、统万城遗址列为待定。阅览过几篇游记后,选过航班和酒店,他将行程排顺,一天只有两趟航班,都是深夜抵达,到了在酒店歇息;波浪谷一天,查了当地包接送的地陪;第三天看江淼,累的话就市里走走,不累就报一日游或租车自驾去。问过陆哥,记下多带点干粮以防万一的建议。
江淼对他的安排没有意见。
资源有限,市里最好的酒店也就那样。江淼没太大讲究,这些年外出也就一个要求,干净就行。艾德文读书时参加过不少学校的野营、出海等活动,更差的餐风饮露都经历过,更是没异议。设施略显老旧,江淼滚了开水烫杯具,艾德文正拿着消毒巾擦在盥洗室擦弄。
等客房服务送餐的时间,江淼先去洗了个澡,出来湿着头发画画,艾德文跟伺候皇太后似地杵她身后给她吹头发。
次日起了早去赶火车,向导在车站出口等,接他们上了辆老吉普,见着艾德文的外国脸孔觉得稀罕,一路上像背书似的介绍完景点后盯着车内后视镜,问来问去绕不开那几句“小伙子第一次来中国啊?头回来西安呐?”“感觉中国甚么样?”“跟你们国家比呢?”。艾德文如实一一作答,最后江淼听不下去了,瞥见街边饭馆,岔开话题问起土特产。
自然的治愈性总是惊人的,身处于广袤的沙丘中,感受着数百万年来风、水和时间留下的痕迹,江淼拿出随身本速写,一站就是半小时,明明是丹霞,她非要用黑墨水画。老张小声嘟囔着“文青”,艾德文装没听见,给两人递去两瓶矿泉水。
回程路上江淼查租车行,艾德文庆幸换好了中国驾照,她说不用,她开。
租的也是吉普,江淼开出了生死时速的架势,别人摁喇叭她不理,常常擦着人过。艾德文没见过她开车,尚在猜测路怒和发泄意图间徘徊,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说为妙,乖乖拉紧把手。
风驰电掣到了毛乌素沙漠,由于50年代末政府的大力改造,结合本身的高降雨量,这片蒙古语里为“坏水”的沙漠早就绿意盈盈,有了地质学者笔下古时牧场的水草肥美模样,说是绿洲倒更贴切点。视线内的过往车辆逐渐变少,江淼随便挑了处田边停下,她往包里掏烟,细细一根夹在手里。艾德文从边袋拿出打火机,观察着江淼的神情。江淼以为他在讨烟,翻了烟盒盖挑眉看他。
“这并不酷。”也不知他指的是车技还是烟。
“嗯。”
静静抽完,留了一截烟尾摁灭,江淼重新启动车,沿着路边广告牌的导向找了家农家乐。
回到市里已是夜深,满天星斗挂在头顶,地上的灯火都掩不掉它们的灿烂。
这个点只有街边大排档还开着,江淼嘴甜,哄着老板用余料炒了点菜。
两份蛋炒饭,一碟炒时蔬,江淼吃了几口开始刷INS,鬼使神差地点进艾德文的主页。艾德文设置的私人账号,亦很少发动态。他最新的一张还是M市国际机场的照片,没有配文,上一张是完整视角的《晚秋》,底下写了江淼的名字,一百来个赞,跟网络红人们比自然不算多,但点进去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江淼关了手机,艾德文正在收拾餐桌。她想到《Amour》里的Anne,江淼说:“如果有天我丧失了行动能力,或者不能听,不能说,看不见,那么对我来说,我的生命已经终结,宁可安乐死。”
艾德文传递碗筷的动作一滞。他向老板道了谢,指指天空说,“对于这样美好的一天来说,这未免太过沉重。”
“失去接收新信息和与人沟通的能力也许sucks,但关于身体残疾,我的叔叔在车祸中失去了左腿,也许他能给你反馈点感受,如果你愿意和他对话的话。他曾是一名专业舞者,但现在过得还不错。”
计划走回酒店,行至暗处,江淼说:“你说得对。”
艾德文贴近她的唇轻啮。
一吻毕,他伸出食指指指她,眼睛一眨不眨,“Der Augenstern.”
江淼一知半解,打了个哈欠。
*(美国有个波浪谷,位于亚利桑那州,因岩石表面像波浪被称为“The Wave”,得穿越犹他州的沙漠,美国政府为保护地貌,每天抽签限制20人进入。)
(丹霞=“有陡崖的陆上红层地貌”,1928年冯景兰等在广东省仁化县丹霞山考察时首先命名”,以上从百度百科复制来的。)
(Ins=instagram)
(der Augenstern=德语“心爱的人”,Augen指眼睛,Stern是星星,眼里的星星,个人很喜欢的一个词,德式细腻;der是德语阳性定冠词,意同英语里的“the”。)
(偷一组朋友在靖边的实拍。)
同居
假日后返工,艾德文和一同留下加班的同事们出去吃饭。此时大家已对这个平日里西装都比一般人贴身、精致的外籍同事改观不少。聊起去了哪,听艾德文简略说完,对着他大呼“婚前考核啊!”。艾德文倒没感到多少压力,觉得和平日相处无异,但“婚”这个字还是在他心尖上跳了一跳,勾出些自知为时尚早的期待。解外套的瞬间,迷表的大伟惊呼他腕上的表是不是5170J,艾德文含蓄地推说是成人礼,几人对着艾德文又是一通调侃,他虽听不懂“变形计”“体验生活”的意思,依旧被惹得面红耳赤。
自打上次“婚”字入了耳,艾德文回顾起两处住宅的变化,似乎两人已自然而然地到了稳定的同居阶段。一件件物品搬入或搬出两人居所,像是锯齿的不止是留了对方气息的每一处,还有彼此磨合后的生活习惯。
最明显的在吃饭上,口味不同,江淼喜清淡,艾德文偏重口。起先见面频率在一周一次,江淼还能迁就,时至如今,按她的话说“都大宝天天见了,谁做饭谁决定”,艾德文明白后半句,选择性忽略前面的广告名台词。可就算出了这个解决方案,两人也是不一样的。艾德文掌勺时会顾虑江淼口味,江淼则研究了可以自己倒酱的菜式,比如牛排、焗海鲜、意面等,大大小小的碗里盛了不同的调料,传统的黑胡椒、海盐,实验性的石榴青柠汁。
江淼创作听歌,有时用音响,艾德文上楼前跟江淼说好几点喊他,在床上戴着耳塞睡。第二天醒来看见江淼站在百叶窗边拉窗帘,都不知她是睡醒起来还是压根没睡。
江淼分得清轻重,喊他起床的事上从没失职过。比起外放音乐,矛盾最激烈的在江淼的眼镜摆放处上。江淼有随手搁东西的习惯,艾德文看不了零零散散的这一堆那一堆,隐晦地提过多次意见无果。认命买了毛毡收纳盒,每天跟在后面把她放下的东西收进。江淼为此发过一次火,她坚称这么做有她的逻辑,她记得住东西最后放在哪,指责他这么收走反而让她在需要时找不着物件。艾德文脱口而出:“那你上副眼镜是怎么坏的?”。还不等江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率先道了歉。
“对不起。”艾德文没有搬出“我是为你好”之类的话。
江淼将到了嘴边的“用你管”咽下。
“没关系。”
“我原谅你。”
艾德文克服了这方面的强迫症。
同样地,江淼没想过在吵架时揪他喜欢在椅背上放衣服的这点。以前是她看到后半埋怨地挨件挂进衣柜,后来干脆在客厅一角拉了绳,挂上相同的黑绒面衣架,好供他安放。
近来江淼在计划一场行为艺术,她联系了某次活动结识的新晋艺术家,探讨出明确主题后,最近常常碰面聊进一步的构思。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不止是食欲,还有面貌上,越能听见她刮着面包哼唱小调,有时还会和影子跳段伦巴。这种许久不见的活泼也带来了一些甜蜜的负担。
有日艾德文问她想吃什么,她答要三个月大的小孩,多一天都不行。艾德文拍拍她的屁股示意严肃,她反而驴唇马嘴地扯个诗句让他背全。他在那好端端念诗,江淼从毯子下伸手捣乱。往往两人最后都吃不上饭,某种意义上算是变相解决了问题。
要说最让艾德文忍俊不禁的还是客卧的地位。现下客房变了他的常住房,自打获得自己的睡衣拖鞋后,他还有了专属的毛巾和拉柜。主卧的定义也变得莫衷一是起来,明明晚上进的不同的门,最后算下来还是和江淼睡居多。其背后原因是江淼睡不着时就会摸进他房。起初他还会被带着凉意的肌肤吓到,昏暗中两人相对无言。艾德文无奈地给她个台阶,道:“我做噩梦了,你抱抱我。”配合伸手。江淼也真会用帮助者的姿态钻进他怀里。次数多了就不同了。江淼再在半夜潜进时,他已能条件反射般听见关门声后迷迷糊糊将她搂住,合着眼够床边的开关,摁掉夜灯。
*(文章开头的“返工”烦请以粤语里“上班”的意思理解,不是指质量不合格送回去重做的那个返工哈。)
*差旅
外地的会议结束后,客户为尽地主之谊留了他们吃饭,饭后又差司机将他们送回落脚的酒店。甲方在时,哪怕对方再平易近人都不免拘束。这次的项目汇报说得上进展显著,方才谈话时看得出雇佣方的满意,众人在电梯里交换眼神,都是松了口气的模样。Johnny等人来过C城不少次,对哪里好玩哪里可去了如指掌,正商量着去哪庆祝。艾德文静静听着不免露出几分笑意,像是读书时的同伴们喝酒总能找到借口,翻着异国旧典非要在千奇百怪的节日掺上一脚不说,更直白的例如“成功了就喝一杯,失败了就喝两杯”。
几人的房间相邻,宋哥问艾德文要不要一起,艾德文谢过好意,表示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去了,祝他们玩得开心。
“嘀”地自动锁门声响起,艾德文松了领带,挂上西装外套,进浴室洗了把脸。没走两步,抵达时感激不尽的低温空调此时吹出的阵阵冷风刮得他头疼不已。调高温度后他盯了会儿拖鞋,想到这家酒店最出名的园景,解了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出了门去。
六月下旬的白天已是滚滚热意,晚风亦不仁慈,携着燥意而来。艾德文沿着人工湖走了一圈,起了薄汗,衣料贴着背的滋味不怎么舒服,他想起中国老话“心静自然凉”,再走过一座假山,进了曲廊尽头的亭子里歇息。风在林间吹过的沙沙声,树上暴响的蝉鸣,仿古石灯低低照着,偶尔有蟋蟀类的虫子跑过,拉出长长一道影子。木制的阑干倒比外边叶子上的月光凉快,艾德文早已领教过喂蚊子的苦,却升起种听天由命的顺从,不管挽上小臂一半的袖口,拧了瓶盖往嘴里送水。江淼的电话就是在这时打来的。
“在做什么?“反倒是他先问。
“正打算睡觉。你那边怎么样?”
艾德文听见她那头垒枕头的声响。
“很顺利,晚饭吃了什么?”
江淼像是抱怨过于严厉的父亲一般顿了一下:“粥和肉松。”
“明天下午到?”她问。
“嗯。”
“给你煮百合汤。”
“好。”
起了阵风。
“你在外面?”
“嗯,刚在散步。”
“和同事吗?”
“不,一个人。他们去喝酒了。”
“你怎么不去?”
“今天有点累。”艾德文说,“这边的园林很漂亮。我现在正对着湖,不像是天然的,但很干净。面积不小,灯不多,我像坐在夜色里。有鸟掠过,就在刚刚。”
“听上去很美。”江淼说。
似乎有蚊虫靠近,艾德文调整了下坐姿。江淼在那头说着自己的一天:“乔安娜又朝我推荐了一本书,她就是台没有感情的读书机器,我真怀疑她睡觉吗?”
“哈哈,是吗?哪本?”
“让我瞧瞧,似乎是跟俄罗斯相关的,哦,是布罗茨基的散文集,他还写过散文吗?”
“我只读过一两篇,有篇有提及圣彼得堡的白夜。布罗茨基,嗯,很有趣的样子,可以等我回来一起吗?”
“好啊,那你得当枕头。”
“是,长官。”
电话两头陷入沉默,两人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转眼化为平静。江淼喊了声他的名字,他“嗯”了一声应答。
“艾德文,再说说。”
他听见关灯声的咔哒声。江淼的声音放大,似乎戴上了耳机。
“嗯?说什么?“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子。
“嗯……随便什么。”她的声音放柔却带着些压抑的不耐。
握手机的手收紧,压在耳廓上。他听见了,有时断时续的震动声。
“喊喊我,好不好?“江淼的声音快渗出水,甚至有了些祈求的意味。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听力能如此敏锐。他听见手机陷入枕头的声音,听见水一样的丝绸往上撩的滑动,他能跟着那些细碎的声音想象到她屈起的指节。
“江淼。”他说不出自己在责怪还是羞臊,像是明知故犯的罪犯,小心翼翼地轻声喊道。
她不应,去摸索手机所在。
传来的是清晰的振动。
他夹着烟,将半张脸埋在掌心里,
“……江淼。”
(出现了!大家!不好意思这次依旧是短小君TT,手机太不方便了,如果明后天没有出现,那么提前说一声“圣诞快乐”~!)
狗
[30]狗
江淼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艾德文听了半小时她安稳的呼吸声,极轻柔地小声说了声“晚安”,才挂断电话,起身时脚底烟灰快被磨成一幅枯山水。
回房洗澡,规律的运动让他的身体素质未曾下降一分,睡了一觉便好了大半。
艾德文最后也没如愿“收拾”一顿江淼,事实上在他被她抱着腰埋在胸前耍赖时已失了礼尚往来的心思。
下了班,江淼拉他去游泳。决定得匆忙,泳裤泳具等皆是现场买的。有学生模样的情侣在浅水区跟对方嬉闹,江淼和他一对视,立刻懂了对方的意思。她比着“3,2,1。”,两人像飞鱼一般冲了出去。
赢家是艾德文。
江淼搭在沿上,半个身子浮在水里。有一绺细发漏了出来,贴在她的脖颈。艾德文伸手去整,终是揽着她的腰,大大方方印下一吻。
晚饭吃的东北菜,北方老板客气,认出江淼是常客,上的几道菜垒得厚厚的,最后还得靠艾德文扫尾。江淼和自个儿碗里的作斗争,他自然地拿过她撕了一半的馒头,像模像样地蘸起了鱼汤。
吃不下的打了包,从店里出来没多久遇见两条狗。艾德文莫名招它俩喜欢,扒着他的腿兴奋地叫个不停,主人拽绳都扯不回。江淼熟练地跟狗主人寒暄,艾德文抓抓这个的脖子,摸摸那个的头,舒服得两只眯起了眼。
和萍水相逢的狗主人道别后,江淼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不喜欢养宠物。”她说,透着点攻击性,像是要威慑未知对手的动物。
艾德文对她突然的态度有点摸不着头脑,直觉绝不是宠物那么简单,应道:“那就不养。”
“可是你很喜欢。”江淼甚至没来得及思索她是什么时候考虑起了两人真正共同生活时可能会遇到的冲突。
“事实上我和爸爸都梦想拥有两只狗,不,三只,但我妈妈对动物毛发过敏。”
江淼停下看他,仿佛在跟什么对抗似地吐露着,“这不一样,艾德文,我的问题在于害怕责任,我不认为我能为任何一条生命负责。”
她咬了咬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等选择迫在眉睫时再做选择不是我的风格,我想先说清楚,as a confession。”她站在晚霞里说。
“我还没准备好为任何一种,成人式的……不,应该说是我自身以外的任何人给予真正的承诺。也许你有想要的某些仪式,可能我无法给你。”
“起码现在的我做不到。”
看着艾德文的表情从困惑到紧张到明朗,江淼暗暗掐住了指腹。
“那我也有话要跟你说,请你像希望我怎么对待你的自白的认真态度来听这些话。”艾德文说。
“首先,狗或其他宠物对我来说也并没有那么要紧,以及谢谢你对生命的重视,我很欣赏。”
“其次,关于仪式的问题,你不喜欢,我们就不用,像这样就很好。我都可以,如果是你的意愿,我们可以像这样‘恋爱’一辈子,这没什么不不了。”
“如果我有哪里让你有压迫感,请告诉我。”
“我的诉求只有一个。”
“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江淼。”
对话用的是英文,路过的老人家听不懂,打量着他们的神态,朝站在路旁良久的两人投来好奇的眼神。
“谢谢。”
她透着股死里逃生后的魂不守舍,语序颠倒地补充着:“也许会变的,我是说如果我们真到了那步的话。”
“再给它点时间,给我们的关系。”
“我知道我不能总是这样。”
“给我点时间……长大。”
“我有大把时间,只要你是爱我的。”
艾德文始终挂着安抚的浅笑,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
“回家吗?”他朝她伸出手邀请。
“回家。”
*(confession=自白/告白,不是表白爱慕意义的表白,实在不知道怎么翻译了就用了原词。)
(特别短的过渡章,实在抱歉,等我回去就好好码。留言我都有看,谢谢各位,真的感谢。)
容让
自上一次的坦白后,艾德文感受到二人相处出现了某些不对劲,具体表现在江淼越发对他容让,甚至算得上讨好。刚开始时确实是乐在其中,譬如一大早拉她晨跑时她呆着脸任他揉脸,楞过一阵后一副认了的样子去换衣服,或者是假装没看到他偷偷往她碗里放萝卜片的,再视若无睹地吃下去的顺服。时间一久便成了如鲠在喉,当她颤着身忍着配合时,借着灯光他看见被纵容留下的青紫印子,比以往都深,换平时早该被她警告。一再的包容变了味,他轻吮着她的肩头——“Shall we talk?”
沙发上,江淼抱着被薅平了一片的兔子玩偶“温迪”,艾德文放下两杯水,坐在相邻的单人扶手椅上。他染了她的习惯,用水代替软饮的次数比从前多出不少。
“这一切都很不自然。我想我们的共识是‘好好过’?”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认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江淼下意识作出防御姿态。
“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喝了一口水。
“爸爸希望我明年去他在X区的分公司,年后我会辞职。”
江淼思索了下位置,“这里近些,你那套公寓也退了吧。”
“我查了一些资料,有些事我必须承认,你是对的,我的确想到过婚姻的事,等你觉得合适了,我打算把意向监护指定给你。体检报告和财产公证也会更新。当然,这些都是我的事,你不必因为我做了也做同样的事,请不要有任何负担,按你的节奏来。”
“孩子,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用亲子鉴定入籍。”
“财产公证没必要,你也不用学中国文化上交工资卡,我的支出我自己负责,我想先这样。”谈到正经事,江淼倒是跟找回主场似的松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也想过,领证手续太麻烦,我的意向监护很早就是我妈.....”
她迟疑了下,艾德文自然接过话:“无妨,保持原样就好。”
“孩子这几年肯定是不要的,太早了。婚礼也太累了。”
艾德文在听到婚礼时虽然表现得有些可惜,他仍点点头:“我理解,听你的。”
江淼想说“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许我会改主意。”,她摸了一把兔耳朵,想了想没说。
艾德文回忆了下还有什么遗漏的话题,他看了眼时间,将她打横抱起。
“晚安。”艾德文推开门,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
“我想听你讲故事。”江淼抱着温迪,揪住他的睡衣。
艾德文闻言像是半叹气半给自己加油似的,坐在床沿好一会儿才想出:“从前有个村庄.....”
艾德文醒来时温迪被压在他的身下,江淼早已不见踪影,他赶紧抽出捋顺了毛,确认鼻子上的纽扣没松后,小心翼翼地摆回床头的老位置。
江淼正在楼下煮汤,今天是简单的西红柿蛋花汤。
烤箱里放着撒了罗勒叶和迷迭香的牛尾段,他戴上手套替她端出。
又到了艰难的清盘行动阶段,肉类能放冰箱,蔬菜倒不适合放久。江淼剩了一小摞胡萝卜,他一改往日清道夫职责故意不吃,反和她玩起了问答。
“世界末日只剩下青椒和胡萝卜,你吃哪个?”
“我选择自杀。”江淼咬牙叉下最小的一片。
“AV存在哪个盘?”
“.....”脸有要红的征兆,艾德文借着捋头发,“索尼SSD。”
“理想型?”
江淼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应道:“斯文败类,床上功夫好,博物馆讲解员。”
“没机会了。”艾德文不甘示弱地挑眉,分走一大块。
“可以一辈子不要小孩吗?”她拨弄起了仅剩的几片,摆成了金字塔状。
“如果你想。”他应道。
(出现!接下来都会比较忙,依旧是不定时更新。在这祝大家新年快乐,百事亨通:D)
又一年
下半年两人各自忙碌,江淼连吃两个礼拜外卖后先受不了,那是艾德文第一次碰着兰姨。屋里飘着桂花的甜味,隐约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头发梳得整齐的妇人在厨房里忙里忙外,艾德文提着袋子有些愣怔,尚在思考该用什么身份自我介绍,兰姨听见开门声,连声道“你好你好”,忙在围裙上擦干手,笑眯眯地要来接艾德文手里的花束。江淼出来倒水,留了句“哦,回来啦”,像阵柔风似地吹回了工作间里。艾德文将路上捡来的叶子搁在窗台,上楼换了身衣服,内敛地要帮她打下手。
兰姨连道不用,“小伙子,你忙你的!”年纪大了听力有所下降,说话不免响亮。
江淼从里屋喊道:“阿兰阿姨,让他帮,你别管他。”
是在搓汤圆,从粉和起,兰姨手脚麻利地揉起面团,一掌下去手感不对,倒点粉再往碗里捻些水。艾德文话不多,基本都是兰姨在说。艾德文在脑子里预演了一遍问到哪些问题该怎么说,没想到兰姨也不问旁的,就说着做饭的诀窍。她说江淼爱吃糯米食,甜咸粽子青团年糕松花汤团肉汤圆,只要是糯米做的她都爱。年糕怎么吃?炸的一整条涮豆瓣酱,蒸的蘸白糖,太太管着不让吃糖,把糖罐放在柜橱最上边,还能被她踩着椅子爬上台面去找,让太太又气又笑。咸的就排骨年糕年糕泡饭荠菜年糕,蟹炒年糕里要加足足的料酒,非要闻着那香才满意,蟹要够鲜。“阿淼嘴刁,蔫一点的买回来,她尝一口就知道。”黑芝麻是上午炒的,比外面买的都香,兰姨拿着料理机打成蓉,加了红糖搅。馅做完了,兰姨向他示范包汤圆,兰姨擀得快,手指一转,个个皮薄馅大,把艾德文看得不由自主挺直了背效仿她的手法。拨了二三十个进滚水里,兰姨早有准备,从布包里拿出几叠装速冻食品的塑料板,铺上一层保鲜膜,倒点面粉,艾德文将多出的挨个放进凹槽,最后再盖上一层。台板上的玻璃罐放着自家晒的鲜桂花,兰姨撒了把进锅里,边念叨:“以后啊你们就拿着这蒸饭,可香了,阿淼就爱吃这个。”兰姨拧紧瓶盖,艾德文自觉将它放进调料柜。
茭白炒肉,蒸蟹,腊味煲仔饭,醋秋葵,炒藕片。江淼新买的洛可可风瓷杯里盛着鲍菇花胶汤,水果旁是切成小块的广式月饼,莲蓉、咸蛋黄、枣泥和陈皮枣泥各一角,拼成一块摆在水晶盘上,放了珍珠母贝做的甜品叉。兰姨做了饭在主屋里收拾了一番,阿淼夺了她抹布喊她一起吃,她驱赶着她,说“去去去,阿姨等着做完回家陪孙子呢。”
“那您快别忙活了,赶紧回去。”
“又不费时,吃你的去。”
艾德文仿佛能看见小时候的江淼重叠在眼前这个画面上。
两天后成夫人来了电话,江淼早就料到兰姨脸上不动声色,出了门搞不好连艾德文有几条裤衩都跟成夫人汇报得一清二楚。
艾德文暂停音响,看她漫不经心地捏起窗台边的梧桐叶,嘴上应着“嗯”,“是”,“对”,“知道了”。他编起她的头发,换了一记无甚威胁力的警告。同样是打发上级的态度,但艾德文能区分出另一头是谁。
“没乱来。”
“谁吃亏都不会我吃亏啊。”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过阵跟您当面说。”
“二月我和他去趟日本乡下。”
“嗯,十天吧。”
艾德文含上她的耳垂,听见话筒漏出的一句“没良心”。
“挂了,妈。”
“拜拜。”
“嗯,拜拜。”
20XX年的最后一天,江淼和艾德文开着电脑、手机和投影仪,倒计时0点时同时跳起。
——这是江淼的主意,问她原因,她就说一句“我想”。
二月的日本之旅,这是个较为尴尬的月份,冬意未散,树枝光秃秃的,连水面都呈现着一层煤灰色,艾德文倒不觉得遗憾,他见过号称最佳时节的日本,此时倒觉得这份平凡十分静心。江淼定的路线较为冷门,反而见到的日本银发旅行团居多。长野的白骨温泉、青山和星空,在千叶的海边放烟花,去能登参加朝市,在号称“小京都”的金泽逛兼六园。两人定了民宿和宿坊,有家民宿在山林间,屋后正对着湖,艾德文和江淼常常骑车环行四周。屋主有间农场,江淼靠着自学的日语和他们交流,白天和屋主一家采摘食材,晚上由他们代劳做晚餐。房间里起了小暖炉,江淼咬着烤苹果,和艾德文并肩坐着,看外面突下的小雪。
京都安排在了最后,江淼熟门熟路地直奔松荣堂,补了些线香。饭后无意路过地主神社,江淼信缘分,带艾德文进去拜上一拜。
夜里江淼埋着脸说“不要了”,颈后一片泛着潮红。艾德文三指埋在她的大腿缝内抠弄,恍若未闻。
手机传来成夫人专属的信息声,江淼挣脱开他作乱的手,匆匆看了一眼。
“我妈喊你明天吃饭。”
“?”换艾德文脑袋乱了。
*(宿坊=日本寺庙为云游的僧侣提供的歇脚暂住的房间,现在有些会供游客预约留宿,一般还会提供素斋。)
(新年快乐!)
情人知己
好在是下午的航班,次日早晨八点,江淼就被艾德文翻箱倒柜的动作吵醒,他正熨着本就平整的衬衫,像是处理什么危险物品似地将领口再次熨上一回。江淼捂住耳朵,日头携着绰绰竹影照进房间,她翻了个身,闭目半分钟后决定起床。
艾德文给了她一个像是误会般短暂的早安吻,他弯腰拎起两双鞋,江淼看了眼他铺在沙发上的衣物,指了浅色的那双。
上午九点五十二分,艾德文站在橱窗前纠结款式,江淼戴着墨镜朝天翻了个白眼,对艾德文问了一早上的“成夫人喜欢XXX吗?”充耳不闻。
最后是在BAL买到的一顶女帽,还是江淼定下的,随着艾德文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龟毛,吹毛求疵地要求“够有心意又能显示郑重”,她手一指,艾德文又对着成夫人的照片在店里研究了半小时。
下了机,成夫人的司机一早就等在接机口,艾德文拒绝不掉他的好意,松开装着两人行李的推车跟在一旁。
江淼给成夫人发了到达的信息,成夫人学着年轻人回了个卖萌的表情包。
“李叔也在?”她问。
“不在,今晚就您三位。”
成夫人早就等在包房内,她保养有方,看上去才四十出头,看见她们进来立刻三言两语挂了电话。进了包房,艾德文的严肃仿佛到了头顶写着“一级警戒状态”的级别。江淼好笑,脱了大衣递去礼物,成夫人知道是他送的后连说“有心”,招呼二人坐下,让他别拘束。
气氛还是和睦的,成夫人象征性问了问旅途还辛苦吗,日本玩得怎么样?等上了主菜,正经问题也接连而至。
拿捏好分寸地盘问清家里情况后,成夫人直截了当问出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江淼夹菜的手一停,替他答道:“我不想结。”
果不其然,成夫人立马黑了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骂道:“你知道个什么,就成天闹。”
江淼一派不进油盐的样子,和她宣布了之前两人商量好的事。
“就当我谈恋爱谈五十年呗。您也别一副才知道的反应,我都说几年了,您都没当过真?”
成夫人恨不得拎着她揍,最后像是分不清谁才是亲生女儿似的,对着艾德文拉帮结派:“她闹你也跟着闹?”
下一秒又回了神,她擦擦嘴角,招了服务员上甜羹,再看又是无可挑剔的成功人士模样,“见笑了。”
江淼看她脸色,知道成夫人有话没说完,主动提出晚上去她那过夜。艾德文坐在车里,她躬身在车窗边,当着众人的面抓过他的手一咬,这才看到他今晚第一个放松的笑。
“去吧。”她朝他挥挥手。
说服成夫人不容易,直到江淼几近无情地分析财务各自独立,住的房子在她名下,如果他犯错了也是他搬出去的话,才让成夫人松了口。
母女二人仍在婚礼的问题上争执不下。
“那就是场大型表演,我不干,我才不要当彩衣娱亲的那个。”
“压根不是宴请的事!仪式感才会让男人珍惜。”成夫人咬着牙道。
“我追求了她四年,去年才在一起的。”
“她很好。”
“没有关系,我父母那不会有问题。”
“是的,都随江淼。”
艾德文在席间回答的声音响起。
跟婚礼没关系,她心想。
接踵而至的还有江父,比起成夫人,他倒是爽快了很多,尤其是在听说了艾德文的资历和家境后。关于不领证和生育打算,他像是开明地在小小地蹙了眉之后,说了一句“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老人家就不插手了。”江淼脸色冷淡地舀了勺汤,说了句“谢谢您理解。”
饭后江淼和江父留在后头,庭院的灯光打在江淼脸上,那是一种许久不见的冷漠。她和江父讨论着什么,江淼抬头和他对视一眼,才柔化了一瞬。
司机早就得了信息等在门口,暖气烘得恰到好处,江淼上车后一语不发,看窗外飞逝的灯光。艾德文握住她的手,她像是被人从水里捞起一般,浸着缄默的情绪像是潮水般退去,她扯出一抹笑,问道:
“这算不算闪婚啊。”
迎接
江淼在三人晚餐后收到了各路“梦幻婚礼”模板的讯息,皆是成夫人试图勾起她的幻想。相比于成夫人的如临大敌,艾德文父母明显轻松得多。他们像是度假般于次月抵达,艾父身着50年代意大利绅士风格,戴着帽子,一身质感极佳的白西装,胸口折起的淡蓝色口袋巾,提着棕色软皮包,这一对比才发现,艾德文的五官和他神似,但有了艾母的温和中和,显得更为柔和好相处。艾母的连衣裙简单又新潮,十分漂亮的剪裁,优雅却不老气。算来还在倒春寒的季节,她在外头穿了件短开衫,腕上戴着一块细巧的表,脚下一双手工低跟鞋。她挽着丈夫的胳膊,是伪装不来的融洽。
将二位送至酒店,江淼和艾德文腾了几日陪他们在M市游玩参观,其中两天艾德文和艾父单独去分公司考察,江淼跟艾母用完早餐,正逢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艾母提议去公园转转。
“多谢你照顾他。”她拍着江淼的手,艾母散发着的温柔气质让她很难不产生好感。
很多细节艾德文不会主动说,艾母像是道歉似地将二人未有交集前的时光娓娓道来。幼时就能预见的坏习惯,高中瞒着家里参加的支教活动,大学时他很少提自己在学校的成就,以至于家里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被开除了实际上在世界哪个角落洗盘子。“还是个很省心的小孩。”
“您把他教得很好。”江淼见她在卖白兰花的摊上驻留了片刻目光,“现在少见了。”她买下一串替她戴上。
“今生卖花,来世漂亮。”艾母谢过,对着支摊的老太太笑道。她将多出的一对放进包里。“他爸爸对他有些要求,不是坏事,我没什么大志,就希望他做个善良的人。”
艾母又讲了些艾德文的趣事,谈及未来生活的事,艾母说:“他在我们来之前就说了,我们夫妻俩都没什么意见。你和艾德文都是理性的人,我们相信这是你和他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谢谢您的信任。”
艾母拍拍她的手背。
江淼最终还是在他们临行前改了主意。
也许是成夫人发来的图文起了效,也许是这几日的天气过于明媚。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她决定举办一个婚礼。艾德文得知消息很是惊喜,艾父艾母改签了机票,江、艾两家共六人聚于一起,不像有众多细节要讨论,仅一个下午就定下了所有事项。
江淼不愿意人多,考虑到邀请了一位就得邀请同交情的其他人,最终定下仅限于双方父母和两位关系极亲的阿姨。过程很简单,来年五月好天气,饭后新人前往教堂受礼,教堂在日本的光之教堂举行,共游几日,散伙。艾德文在前天夜里和江淼讨论了婚纱照,两人决定拍两套,今年正好等礼服,一套秋季到废弃游乐园,一套等明年开春去油菜花田。成夫人一听愿意举办婚礼,其他什么事都由着她俩去,其他三人更是没意见,连细节都没过问,交给他们全权负责。开销虽无一方计较,想着横竖都是由新人操办,一合计双方直接给二人开张卡作为婚礼资金,至于怎么支配全由他们负责。
送机当日江淼才发现,艾德文父母原是有备而来。父子二人对视一番,艾父从口袋里拿出艾德文曾在大学时佩戴的的印章戒指,为他重新戴上。艾母摘了胸前的钻石胸针放入盒中,是件老物,其意义不言而喻。
“你是第五位。”艾父眨眼。
艾父艾母离开后的第二个礼拜,江淼拿了一袋文件和两把钥匙回来。一把车钥匙,是她喜欢的大G,连号车牌,寓意极佳。另一串是房钥匙,看合同正是常被媒体提到的别墅群。周末艾德文同她去实地看房,确实好,艾德文算了物业水电,开玩笑道:“搬进之后我们只吃得起腌黄瓜配泡饭。”
“亲爱的,怎么办,以后只能两个月给你买一次裙子了。”
江淼也不喜欢这地方,太大了,空落落的,设计得也太现代,像是去参加建筑设计比赛而不是给人住的。她确实从一开始就挑贵的要,原本也没打算住进来,她拿着存折笑,没带多少感情:“我早说了他是债务转移。”
※新居
没隔几日,江淼见着成夫人,讲起换房源的事,她想拿江父给的换套市中心的高层。成夫人询问了两人要求和计划,排除下来手上有套新开发的江景顶复,因着实在中意,是她当时自留的。至于别墅她不肯收,硬气地说他送得起的她也送的,最后定下替她代管,如何处置以后再说。
江淼拿了图,大体无需太多变化,虽嘴上说着要过自己的生活,想着女儿偶尔能过来住住的成夫人原本就在装修上问过她的意见。江淼和艾德文商量后作了几处小改动,算着日子,秋季就能搬。
迁新居是十月尾的事,艾德文给搬家工人挨个递了水,站在门口一一道谢后将他们送出门。公寓几处朝江的阳台,江淼正在最大的那间挪竹子。艾德文将道路中央的龟背竹放到角落,辟开一条宽敞的路,这才得以接近大敞的阳台门。日落像碾碎的金粉,洒在江面上是一个样,抹在人脸上又是另一番模样,他看得痴了去,唯恐是一场梦,醒来仍是阴冷镇落里的孤衾独枕,以及等不到尽头的夜。江淼笑他,“看什么,还不来帮忙?”,他没回神,江淼从壶里倒了点水,在他脸上划上一道,才将他惊得向后一仰。艾德文抱她,一声不吭,江淼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也觉得此时言语些什么都显得单薄,她陪着他沉默,半晌才埋在他的臂弯间。
“艾德文?”
“嗯?”
“我们有家啦。”
他没回应,她也不生气。
“真好。”
“嗯。”艾德文说。
江淼难得不抓着机会嘲笑他像个孩子,他带着浅浅的鼻音,江淼装作无意地顺了两下,拍拍他的背。
“走吧,收拾吧。”
“......嗯。”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要立刻用的都集中在两个箱子里,江淼拆了箱子给便歇在沙发上,她点了份披萨,艾德文单独点了份鲑鱼沙拉。她乜他一眼,自打量了尺码后,艾德文比她还注意身材管理。江淼休息,艾德文接棒整理。要拆的说多不多,房里大多数家具都是新购入的。搬家公司服务周到,江淼坚持要搬来的,大物都已摆放到了要求的位置,细的亦在箱子上备注了类别。艾德文将物品放入柜中,时不时问问江淼意见,两人有时已不须对话,他举着某物,江淼也像有心灵感应似地从屏幕上挪开视线,指指某处,遇到指不着的,她就指桌面,让他先放着,自己稍后再决定。
饭后江淼从标识着“易碎物品”的纸箱中拆出琉璃台灯,将泡沫纸扔到一边,兴高采烈地放进楼上书房,艾德文抱着书,一手环着金合欢的花瓶,在后面让她跑慢些。成箱的衣服不着急拿,最后取出的是留声机,又是江淼找来的旧物,卖家还特意给她写了份说明书。卧室内,艾德文坐在地上调试留声机,江淼在一旁辨认字迹。她还有一摞黑胶唱片,除了从唱片店淘来的,还有自己专门让人刻录的专辑。似乎完成了,江淼挑出一张递去。吱呀吱呀地渐渐摇出“if I believe you....”,艾德文和江淼相视一眼,他站起理理着装,欠身行礼。
“May I have a dance?”
*
艾德文揽着江淼,两人抵着额头,倒是一副交颈缠绵的要好模样,只跳着跳着,那像弹钢琴般搭在皮肤上的手逐渐下移,他揉着她的后腰,江淼会了意,反客为主将他推至床边。
他将她密密吻着,江淼倒是手下动作快,剥了他的上衣,小口咬着下巴再舔上一口。江淼摸来眼罩给他戴上。江淼坐趴在他身上,伏着咬遍全身,艾德文凭记忆向下摸索,摸到穴处用指做着扩张,抠到一处,江淼叫出一声,她抓紧他的手臂,夹住他的大掌。艾德文摸到一窝水,江淼勾了松紧带向下褪,艾德文直起上身要环她,抱了个空。江淼不愿他如愿,绕到身后贴他,一手夹着乳头,一手在肚脐下打着圈,不时摁压几点。眼看艾德文要摘眼罩,江淼眼疾手快攀住他的手,自个儿挪了位置,她的舌在艾德文的双腿间来回舔舐,吮着龟头时还不忘抓捏他的臀肉。肉柱起了反应,江淼拿手圈住底部,渐渐向上滑动,至顶端时,她用掌心轻轻按揉着龟头,再沿着冠状沟往下捋。逐渐加快速度后,艾德文脸色潮红,他发出闷哼,将江淼的裙子卷起,解了搭扣,急冲冲地抓她的奶子,另一只手掰着她的臀,无节奏地进出,一下下像要从后面捅进去。江淼自觉脱了裙子,拢着乳肉好让他捏个爽快,马眼吐出些精液,她用他的手指刮起一点划在自己身上,又吻吻他的指尖。
“好可爱。”全身只剩下袜子,她用脚趾去夹,将前端迅速濡湿。
艾德文喘着气向她讨吻,她一心慢慢地脱下袜子,抵着他的手将他压在床面上。
“叫出来,艾德文。”说罢在柱身上蹭出一圈水光。
热源靠近时,艾德文情不自禁地往上顶,江淼迅速撤开,又重复了一遍,“叫给我听。”
他害羞到浑身发红,阴茎上的青筋暴出。
“好厉害。”她咬起他大腿内侧。
又射出一点,江淼将他滴下的用舌沾起,在根部打圈。
“哥哥好厉害,好想老公进来嗯。”她轻笑着说起骚话。
艾德文呼出一口气,不多时终是低低叫出了声。
江淼听满意了,转过身背对他坐下,含着他摇屁股。
等进去后,艾德文却是摘了眼罩。他将她抱起顶在落地玻璃前,双手架过头顶,对面办公楼还亮着灯,虽是隔着江,江淼仍是一阵紧张。
“会被看到。”玻璃的凉意袭上身,她慌张地想哄骗。
艾德文不理她,将她翻过身操弄。
江淼挣脱不能,她绞着穴,挑衅地看向艾德文。
“你今天最好是把我操死在这。”
他不做回答,带着狠劲捏起她的下巴,叼她舌,惹得她口涎横流。
番外:小姨视角
我从不对做的事感到后悔,但对于那年夏天让艾德文顶课,我一直对那天的决定表示怀疑。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和艾德文发生了什么,艾德文自那天起就陷入了恋情,你能看得出来,少年人的心事是藏不住的,他的情绪就写在那,明晃晃的,“我——恋——爱——了——”,像是那样,没错,就有那么明显。他有时候会在外过夜,我跟吉纳多有时还会在饭桌上开玩笑,说年轻啊。他一直都是个很成熟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简直是完美小孩,真是羡慕鲁道夫。我对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唯一交代的就是要注意安全,至于他的手表这类,真遇上了让他交个学费也好,要知道有些孩子去夜店被偷的次数可少不到哪去。
让我想想,Mia,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那阵子他在很努力地不要老是提及她,但总会什么都绕到她身上,当吉纳多都半开玩笑地问有这么好吗的时候,他试图去形容他们相处时的感觉,他说是soul mate,当时我和吉纳多都以为这只是场crush,但我忘了这个孩子的偏执。他从来做事都有始有终,有时候这很好,有时候我们称它为“小毛病”。比方说在他还只有桌子那么高的时候,他就算是用笔也一定要用到写不出墨才肯换另一支。吃饭也是,一道菜必须要吃完,才肯动另一份,我说“艾德文,你最爱的苹果派都要凉了”,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只会笑笑,他会说“谢谢你,Julie阿姨,我会尽快品尝的。”,但要把面前的那道都处理干净了,才会享用下一道。我问过他父母这件事,鲁道夫也只是翻了页报纸,不以为然地说“让他去吧,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知道他在拿到艾德文的尾戒时还是不是这么想。
艾德文上次给我写信是在大学的时候,他一般只有在有重要决定时才用这种“老派”的方式。说来是大概是毕业的那个学年,他说他要去中国,他列了他的职业规划,读到这认为这很好,然后他提到了那个女孩。其实关于她的不多,他在一个长久停留的墨水痕后写下了这句话——他说“我还年轻,还有时间犯错”。他会分享喜悦,但对私事保护得很好,这些年我们只知道他总有一丝忧愁,却误以为是那个年纪都会经历的不确定,我们以为等上个些许日子,这就会消失了。的确是这样的,大一的他瘦了不少,他推说是要适应学校,这有些道理。大二他又像从前的艾德文了,没过多久,又像放了气的可乐,或者说更像风吹过的湖水,他的谈吐没什么不同,还是那样聪颖,但表现出来的沉稳,在那个复活节里,我看着他,这是他成年来,我头一回感受到他是个可能不久后就会有个女友、没多少年后会跟人谈婚论嫁也不会显得突兀的大人了。鲁道夫和他进行了一场父子间的饭后散步,回来时他说“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被说服了”。从那天起我总能想起他那副唯独有经历过什么才会呈现的通透。这很迷人,可我还是想刨根问底,是谁为他带去了磨砺。这种心情很复杂,我既明白他迟早需要这种蜕变,又偏心他其实不受这些也能被照顾得很好。鲁道夫不会透露他的秘密,于是我就自己去问。他跟我说这是他最后的尝试,他是去结束的,如果不是理想的结果,工作满期后,届时就回来。
我听他形容的这个女孩,不得不说,的确很不寻常,但我对他俩并不抱什么希望。我没有说,只抱了抱他,送上了祝福。
从他登上飞机的那天起我便为他祈祷。
大概是半年后,我收到一张印着上海夜景的明信片,我敢说鲁道夫可没有这个殊荣。上面只有一句话:
“I found her.”
再一次收到信件是这个月的事,这次是跟包裹一起来的。
我拆开信件,里面是四张机票和两封请柬。
请柬
请柬是江淼亲自做的,中间铜板凸印出一只玻璃罐头,罐头里奇花异草,坐着闭眼的小姑娘,罐头上方被一条小龙顶开一角,龙圈着瓶身探进一角,悬在她的头顶。底下还有凸版印刷的一行字,“Till Death Do Us Apart”。两人照着文本写完,为此还特意练了好一阵字。艾德文给每封夹进两张婚纱照,江淼后来特意为他加的俩插口。早早约了朋友拍摄,一组以灰色为基调,江淼如愿穿上了马蹄莲形的极简礼服,艾德文则身穿带着不对称裁剪的新廓形西装,两人呈着自然的无表情站在废弃游乐园的平地上,手相牵着看着镜头,背后是有着斑驳腐蚀痕迹的游乐设施。画面中江淼是白,艾德文是温柔的淡蓝色。另一组则活泼得多,好友捕捉了江淼见到油菜花田的欣喜,她正大笑着提着丝裙在田野间奔跑,头纱飞扬在空中,羊绒开衫滑下一角,艾德文转头看的侧影被模糊在左侧,却能看出他正看着江淼的方向真心一笑。
打着单身派对的旗号,江淼带着女友们去了海岛度假,也算是达成了上学时的戏言。艾德文则像举行全球巡演,带着影集到各大城市挨个上门通知。
婚礼如期举行,前一晚几人跟助手们做完最后的检查,菜式,灯光,花卉,婚纱是否需要缝补,力争完美,在岔口临别时,艾父从口袋里递去一份地图。地图展开,用记号笔圈着几处地点。艾德文看着哑然失笑,上前拥抱了父母。回住处的途中艾德文指着一处说:“妈妈有一阵很喜欢这,我们每年都会去。这处自带了一片果园,他们午休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里面,有次我在树上睡着了,他们以为我掉进了井里,是被那儿农夫的大声呼叫惊醒的。”江淼事后才得知,作为亲家同样考虑周全,成夫人得了块红宝石胸针,江父收了名表,江家父母亦是有备而来,一对古董花瓶,一枚玉镯,周道地交予对方。
新郎新娘分居两处,艾德文将江淼和成夫人送回住所,照理说新人这日不该见面,可这场婚礼都简化成这样了,若不是出于给惊喜和让他别碍事的考虑,怕是当晚各住一栋这环都被否决。夜里江父折而复返,讲的不外乎是要互相包容、互相支持的劝诫,言毕和她尴尬对坐半晌。江父不懂,平日多少从新夫人那听来些什么“黑眼圈”“水肿”,组着词胡诌了几个,以让她早些休息为由,便离去了。成夫人等他走后才从二楼下来,她发出一声冷哼,也不愿在女儿大喜日子前谈些不开心的。见她人一走立刻没骨头似地躺在沙发上两眼放空看木梁,她将人拉起哄到镜子前,拿出老玉梳给江淼梳头,嘴里说着些吉祥话。语调像儿时给她哼唱摇篮曲似的,难得带着乡音。成夫人不敢说自己是好命婆,但思及事业和李教授,亦自信没差到哪去。母女二人躺在一张床上,久到江淼都以为成夫人睡着了,正要回复艾德文明显紧张到失眠的信息,她听见成夫人突然冒出一句:“小艾人挺好,但人说不准以后什么样。最近家暴新闻这么多,他人高马大的,你也别管婚内被强奸什么,挣脱不开的先确保自己安全,逃出来,回家来,妈给你撑腰。”
江淼刚想开玩笑,又听她说:“我养你这么大,自己都舍不得打,他要敢对你动手,我找人做了他。就是坐牢也认了。”
那头还似乎在算着能找谁,江淼的泪“哗”地流下,短短四个“法治社会”都呜咽得不成样子。
第二日清晨,成夫人将军似地率领着美容师、美甲师、化妆师、美发师等人冲进别墅,众人有条不紊地各寻一角,将设备拿出、摆在桌前。成夫人打开房门时江淼蒙着枕头呻吟,成夫人难以置信的模样只维持了一分钟,她埋怨似地拉开窗帘,见她还不起身,坐在一旁,极为真诚地提议道:“要么咱不结了?”语气之认真倒是把江淼彻底吓醒了。
乐师早早等候在了教堂前,曲目是两人挑选的,费时很短便决定了,仅用了二十分钟。婚礼当日,江淼佩戴的是一套珍珠钻石首饰,她没耳洞,成夫人特意将整钻耳钉送去改了耳夹。戒指是艾德文定的,他设计的造型,一如既往地简约,机关藏在内环,交换时江淼瞟见自己那枚刻着“Mein”。也不知道江淼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制作商,艾德文的那枚就更直白了,极小的一串“如遇丢失,请联系
Miao_Jiang@xxx”。两人对视一眼,连牧师都未曾注意。宣誓后江淼含着笑送上一吻。
掌声中成夫人不断拭着眼角,江淼亲亲她的脸颊,成夫人不愿人看见哭相,挥手赶她出去。受邀而来的几位正在交谈,几人聚在教堂前的空地,江淼从艾德文手里抽出一支烟,凑在他的那根前点上,艾德文替她抚去头顶的花瓣。江淼一手挽着艾德文,倚身听他们讲,不时附和几句。路过的小女孩正牵着妈妈的手驻足打量,一副好奇的天真模样,艾德文正在说话,江淼将烟夹在他的指间,从捧花里抽出一枝花,蹲下身送给了她。
江淼婚后的展里有幅油画,日落中,暖橘色的日光照在敞开的棕红色窗台边,照过冰蓝色晶莹的立方体,像被凿出的冰砖,又像是映着火光。这幅画叫“Für Ihn”。
(正文完)
*(Mein=德语的“我的”,但如果说“我的妻子”会跟着名词词性变化成"meine Frau"; f für ihn=for him。)
(造型:艾德文西装可参考迪奥Tailleur Oblique系列;江淼第二套可参考西班牙品牌Cortana婚纱系列,项链可参考Tasaki的Waterfall。)
(正文就此结束,之后还有四篇番外,不日更新。谢谢大家:))
※番外:婚后番外两则
1)※Grotta Azzurra
“今年你想去哪?”艾德文翻着杂志问道。
江淼刚从工作室出来,背带裤解了一半,正抓着头发叼着头绳含糊问道:“哪儿?什么去哪?”
“你完全忘了。”艾德文放下册子,不无意外。
“我没有。”
“你说出来了。”
“不可能!你听错了。”她瞪大双眼,“给我半分钟,不,二十秒,我知道你在说那件事。”
“那件事?”他带着些戏谑的语气。
江淼仍在给自己争取时间:“是的,那件事,你知道的,我知道的,那件事,对!那个日子!”
“哪个日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亲爱的,你是在说五月的结婚纪念日!放轻松,你看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得意洋洋地诡辩着,“我还没从刚才的创作情绪中抽出,你看,我记得的。”
“所以?”艾德文摇摇手里的旅行专栏。江淼放下水杯,跨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说:“事实上我正想跟你讨论这件事,我正在做的这幅大概还要一个月,但破坏连续性并非最理想的情况。六月初还有个客座讲座,糊弄过也不太合适,你说呢?”
说罢她像奖励似地啄下他的眼睛。
艾德文点点脸颊示意这边也要,他接下她的话:“而你又不善于组织语言,所以还要提前半个月改稿练习,让我想想,八到九月合作展,九月底结束,要我说,十月怎么样?你十一二月还没有太多安排。”
得了满意的答案,她也毫不吝啬地接连在他脸上落下好几个吻:“听你的。”
“有想去的地方吗?”艾德文摩挲着她的后腰。
“意大利蓝洞!”江淼欢呼着。她的动作太大,迫使着艾德文不得不往后一仰。
考虑到假期出行的学生潮,两人拖至十月初出发,此时已无甚暑气,不似七八月时炙热难熬,甚至带了些凉。岛上的老太太撑在窗台边看来往的游客,艾德文和江淼登上前往蓝洞的船。蓝洞入口低窄,船只们聚集在前方,轮次换乘成小船,水下的小鱼清晰可见。进入时不得不躺下,江淼熟练地枕在艾德文身上。洞内光线昏暗,像是进入了异世界般,只有洞口聚着白光,水面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清澈,散发着幽幽蓝光。被溶蚀的石壁上映着变化的蓝色,船夫们用意语唱起歌谣,从远至近,激起声声回响。
旁边有北美口音的游客问“能下去游泳吗”,江淼没听回答,她对艾德文道:“现在你可以向我再求婚一次。”
艾德文愣怔了一秒,随即亲亲她的手背,道:“我的荣幸。”
悠扬的歌声未停,艾德文坐起,他扶着船的侧板,最终以双膝跪着的别扭姿势郑重其事地问道:“您愿意嫁给我吗,江淼女士?”为求逼真,他摘了自己的戒指充数。
四周的人不明真相,看了场景,信以为真地大力吹着口哨鼓着掌,为他们送上祝福。江淼难得害羞般搂住了他。她埋在他的颈间,散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艾德文听见她在耳边闷闷地说:“我愿意嫁给你一万次。”
当夜沐浴后,艾德文系着浴袍腰带走进卧室,却看见床上一角铺着面朝下的一袋什么,一盒按摩膏,一瓶罐子,摊开的说明书,江淼正戴着耳机复习似地认真听着什么。她见艾德文来了,将东西一收,招招手示意他到她身边来。眼罩是不论怎么说都不肯再戴的了,江淼只笑眯眯地说是按摩犒劳,弥补自己差点忘记的过错。艾德文将信将疑地翻过身任她摆弄。
起初是正常的按摩手法,如今江淼已熟知他的哪些部位需要额外关照。漏出闷哼后,江淼起了劲针对那几处,来回时还装作无意地划过他的敏感带。点到三角洲时,艾德文忍不住躬起了身。不知觉中江淼将他调换了姿势,跪趴式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但他的身子被江淼从后覆着。江淼的手上下抚动,他像是被箍住般紧绷着身子,高起的背凸出一排骨节,江淼的吻依次落在上方。她停了片刻,艾德文听见乳胶材质弹在皮肤上的“啪嗒”声。后方被抹入润滑剂,手指从后方轻轻插入、搅动,隔着指套能感受到食指的温度,艾德文的脚掌紧绷。他不安的扭动,江淼吻着他的背脊发出“嘘”声。
“我不行,江淼.....”他甚至带了丝哭意。
江淼仍是用吻安抚他,她用左手和他的相握,唇舌在他的身上吸舔出暧昧的水声。
周围的肠子柔软得不可思议,江淼的指头抵着中间硬点画圈,艾德文从哼叫叫出呜呜声。江淼停在中央沟自上而下按压,他全身的皮肤都泛着红,分泌出的液体向外漏出,身前还不停噗噗地往外射。江淼的乳头挺立,她却从艾德文哀哭的样子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她吻吻他湿透的眼,却被他仰着头像狗儿似地求去一串湿吻。
2)孕事
江淼28岁那年花在镜子前的时间明显比以往多多了,起初艾德文以为她是在观察,因为她并没有显出对皮肤变化例如眼尾纹的焦虑,她不像成夫人爱做医美,但他也察觉到了她的一丝顾忌。至于顾忌是什么,当他问起时,江淼回答道:“就是觉得意外,一天天的没什么察觉,隔了一大段时间对比,变化就明显了。”她耸耸肩,艾德文知道她是真不在乎衰老。
“我就是觉得,来的速度很不受控。像是我还没准备好,它就到了。”她抚上脸,“我不是说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存在,只是有时候,你知道有些事是会发生的,但是从前都是我预期中某个时间段会发生,这个就不太一样了。”
“这让我感觉有些失控。”
艾德文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贴着她的额头静静对视。
“与其说这个,不如说说你的新同事。”她忽然发难。
“我的新同事?”艾德文不明所以。
“对,就那个胸很大,腿很长,人间芭比样的金发妹子,跟我说说她。”
“我对她没什么了解。”艾德文纳闷,沉吟片刻,“德国人?XX大学毕业?现在在市场部?”
“还邀请你去爵士乐晚?”她“好意”提醒。
艾德文会了意,“我们都被邀请了,真的,她只是想表示友好。”
自认识以来,尽管二人从未有过要求对方和所有异性保持距离,彼此都未曾做出过任何逾矩的事。她知道艾德文的为人,自己都厌烦了胡搅蛮缠,她难得收起调笑地一本正经问道:“你有过认真考虑过的理想型吗?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人,也许她比我更符合你的标准,你会?”你会后悔吗。
她停在这里,但艾德文懂。
他亦认真地回道:“其实很多年前,我们......联络没那么频繁的那两年,我有想过这类的事。我问自己,在带着所有不确定启程前,我设想过如果有更合适的呢,如果实际上命定之人不是你呢。每次看那些罗曼蒂克或是伦理电影,我总会把自己代入进去,问自己如果我是主角会怎么样。一阵时间后我整理出了一套清晰的回答。”
他抚抚她的头发。
“我想出轨不是一瞬间的事,它更像是一种选择,并且需要一个过程才会达成的选择。人不会一上去就和另一个人对视后就去开房。既然有这个过程,我会从一开始就去避免和对方接触。好吧,”他思及自己和她,不由得笑开,“我们俩也许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们当时是自由的不是吗。”
“我也许会有丁点可惜,但绝不会后悔。”
“理想型只是个大概吧,并不会因为是理想型所以要找理想型?”
“再次向您申明,江女士,克莱尔也不是我的理想型。”艾德文赶在江淼作妖前极限求生。
“你对她笑!你不讲男德!”江淼明显开始耍赖。
“对不起?”他哭笑不得,看她满嘴跑火车。
不知怎地,江淼讲着讲着突然从从演的伤心掉起了真的眼泪。艾德文慌了神,蹲在地上为她擦泪,她越哭越凶,从开始的啜泣到后面的嚎啕大哭。肩头的布料很快便洇湿了,江淼呛出一串哭嗝,艾德文问她哭什么,她就只会用手背擦眼泪,啊呜啊呜地胡言乱语,一会儿说新陈代谢下降了,身体疼痛越来越频繁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没碰见怎么办啊。艾德文抱着她哄,忽地想起江淼最近抱怨许久未犯的月经不调,和以为是肠胃毛病犯的呕吐和少食。他摸上她的肚子,福至心灵,小心翼翼道:“江淼,我们去趟妇科?”
江筠番外:我妈
江筠如约于四月降临,预产期原是10号,图的大圆满的好寓意,可能是他急着看这春光明媚的人间好景色,四日凌晨便闹腾着要出来。老人家迷信,抱着江筠眉头皱得死紧,嫌弃日子不吉利,说他多忍个两日也好。
江淼不在意这些,拿音节开解——“阿婆你看钢琴do re mi fa,第四个和‘发’同音嘞。”
阿婆听了当即喜笑颜开,看看外头晴朗无云的大好天气,愈加认同江淼胡诌来的结论,摇着小江筠改口:“别人顶多一个发,你一回占俩,小子定是好福气。”
后来据阿兰阿婆描述,他出生当天他妈倒是淡定得很,推了推丈夫,平平淡淡地宣布道:“好像要生了。”
临近生产日,准爸爸倒是比孕妇还紧张,日子越近越是忐忑,连夜的失眠。这日埃德文才“昏”过去两个钟,听见动静虽是立即起了身,却还是迷迷糊糊,以为她如往日一般饿了,嘴里答着“嗯,这就去”。穿鞋时被江淼轻踹了一脚,江淼好气又好笑地睨他一眼,提声重复道:“孩子他爸,要,生——了——”,说着自己去够铃。
这下可算把好爸爸弄了个清醒,倒不如说是吓的,埃德文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扶着她,一手猛摁铃,傻愣愣地重复着:“哦,要生了。淼淼你别紧张,别紧张……”,也不见整间屋里最慌的还不是他。阿兰阿婆有条不紊地检查着准备好的备产包,笑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生小孩。”
江筠有两个名,这不少见,然他有两个姓:由于属于“时代先锋”的两人跳过了领证的步骤,江淼用的亲子鉴定证明给儿子落了户,棕红色的护照上边儿写的是江筠,竹子的那个yun,第二声,据说他妈早就想好了,倒没出现什么小孩大几斤重还没定下个名的情况。另一个名字随他爸姓Meier,首名是“Joe”,和代表着快乐的joy发音相似,再从祖辈中继承了中间名Lucas,据说是一位格外擅长写诗的浪漫天文学家。
江筠的少年期除了偶尔抱怨名字太女性化,常引起误会,倒没显出过旁的叛逆样子。毕竟当他有什么疯狂的想法时,父亲总会用心听他说完后和他一起钻研实行的方法,而身为母亲的江淼往往比他更疯。如果说江筠打算去野外生存一个月,江淼必定是那个迫不及待撺掇他去无人岛的那个。在埃德文会陪他预演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时,江淼则会在排船、shelter和用具建构上提出点意见,然后拉着父亲在无人岛对岸的私人海滩晒着太阳喝椰子,等他在第三天日落前灰溜溜地被船接回。
江筠回顾童年,也算过得顺风顺水,家庭和谐,朋友真心,成绩不算好到拿变态满分大满贯,门门得A的自我要求还是守住了。他兴趣广,性格好,结交的好友什么样的都有。遇到零花钱被紧缩,攒钱买限量版鞋时常常惨到得蹭兄弟点的披萨,也没觉得有什么丢不丢人。直到十五岁那年的冬天,父亲出事,晚饭时江淼接了个电话,深晚回来时没说发生了什么,抱着他抖了一晚上。第二日江淼不提出了什么事,仅交代了一句“你爸得有一阵回不来”,江筠惴惴不安,知道父亲从不做出格的事,只可能是他出了意外。母亲在平复心情前不愿让他知道,他就装不知道。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就是小学生也能熟练用电脑手机,何况十五岁的少年。他看见网上铺天盖地的报道,怎么遣词造句都表达着一个内容: “肇事者逃逸,疑似毒驾”,每篇都跟着各个角度的照片——一辆被撞到变形的车,让他想起了纪录片里废车场处理报废车的样子,隐约能看见熟悉的尾号。有的认出了艾德文,还不忘附上他的照片,介绍他的背景,前半生就这样凝在屏幕上,那么短,张开手就能遮个干净。
“爸爸那样的人,怎么能被这样对待。”他想,身体已是全身脱力软在电竞椅上。
他学着母亲昏昏睡上一觉,梦里纷乱扭曲的有幼时爸爸带他拼乐高的画面,在非洲草原的帐篷里带他认星星,近的是他放学回家看到摆在桌上的性知识科普手册。说来奇怪,坐在床上时他又忘记了梦到了哪些,只记得梦见一次妈妈生病时正逢爸爸出差,梦里的他还没桌子高,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抿着唇站在门前要送他。父亲蹲下身,摸着他的头说:“爸爸出门一趟,你替我照顾好妈妈,可以吗?”他含泪点头,父亲伸出右掌,他会意击上,发出清脆的“啪”声,一手抹着眼泪。这一觉睡得他头痛欲裂,醒来时枕头湿掉大片。
江筠强打起精神,回忆着看过的未亡人们写下的书,想到家里似乎总有花,他也学会了在放学路上抱上一束,细细修剪后放在家的各处,像是在延续一个长久的传统。每晚做完作业,他会翻阅心理治疗和营养学的文献,跟着建议学煮粥熬汤,江淼回来再迟都盯着她配着清淡小菜喝下一碗。
江淼让他好好上学,捣着汤说考不好就让艾德文打他屁股,话还没说完,就见眼泪往碗里落。江淼攥着毯子撇开头,江筠打了个虚假无比的喷嚏去拿纸巾盒,搁在她旁边时,江筠觉得鼻子酸酸的。“花粉过敏”他胀着眼眶对自己说。
看儿子走进厨房,把碗碟放进洗碗机,“明天下午带你去医院。”江淼低头整理着文件。
“知道了。”遥遥传来他的应答。
十二月末,抓到肇事者,听说是个有背景的,原想仗势解决,压案件和打点的流程走得十分娴熟。先不说江家父母这么多年经营的人脉,艾德文和江淼来往多年的好友、合作时累积的结识,谁还没个大有来头的关系。看江淼是个啃不下的硬茬,对方又托人带话想私了,江淼自然不肯,她的眼里都能见到恨意,势必要让对方付出代价。忙得连轴转,硬是掘出吸毒贩毒的证据,连有背景的幕后之人都被举报涉嫌沾血的旧案,双双入狱。开庭前,对方母亲便带着他的三个姐姐堵在门口说软话,又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糊涂”“可怜天下父母心”,又带着病历单说自己时日不多,求她手下留情。江淼冷笑,警告对方再不让开就报警。四个女人见求饶不成便开始歇斯底里闹事,骂她心思歹毒要绝他家后,“婊子”、“贱货”的一通滥骂,说她连病重的人都不善待,必下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超生,被匆匆赶来的物业、保安拉走时还诅咒江家一家不得好死,自己做鬼都不会放过她。江筠绷着脸护着母亲,身子都气到发抖。
后面牵扯得深,利益关系错节盘根,江父甚至一度劝江淼停手,江淼不愿意,据说大吵了一架,闹到差点要断绝父女关系。另一边江淼不肯用成夫人的钱,每每听她提头,就风轻云淡地岔过话题,只说够得很,让她多顾自己身体,少操心。听说她手上卖出不少资产,用来“还人情”。江筠知道自对方闹事后,以新司机名义成日跟在身边的阿锋叔怕是来头也不小。
开庭当天,听证席上的江淼已是肉眼可见的消瘦,连月奔波、精神的折磨和爱人迟迟不转醒的绝望,江筠听过从她房间传来的呕吐声,也见过她落在沙发缝里尚未拧开的药瓶。
下午母子二人驱车前往医院,江筠早已习惯了在这度过一天,放下背包先是向事发以来一直处于昏迷的父亲打了招呼,熟练地收拾了探望者们留下的好意,接着抱起病床旁的花瓶进洗手间换水。等弄完一切转身,他难得见到江淼休息的样子,此时江淼正睡在会客的沙发上,卷着毯子蜷成了一团,报告和满是医学术语的文章皱成一团。江筠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搬过椅子写卷子,偶尔停笔揉揉眼,他会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在内心祈求道:“快醒来吧,就当是为了妈妈。”
日子一天天过去,艾德文不见醒,偶尔有个条件反射都能让守在母子欣喜半天,居然就这样迎来了春节。江淼带着儿子守完夜,在艾德文的床边系满了手打的吉祥结,拍下一张照说日后好嘲笑他。清晨六点从医院出发开了五小时车上山参拜,寺名饶是江筠都有点印象,据说十分灵。泊完车江淼去后座取东西,自父亲出事后,他知她抄了不少经文,仍是被厚度吓了一跳。恭恭敬敬将经文交给僧人后,便去烧香请愿。大雄宝殿内,江淼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又轻又快,可那语气比起阿太家做祭祀时的祷告又有所不同,似乎更像在谈判。江筠屏息一听,这不听还好,待他听清内容,当下头都大了,哪有人这么求佛的。“淼姐”说:“万千罪孽我一人担。我生来最是自私,您罚旁人有什么用?若真心想惩戒我,冲我来就是了,别冲我妈、我儿子,也别冲艾德文。您要嫌我口孽多,便拿去这嗓子;要我做的坏事多,这条腿,这双手,这对眼,您尽数取走,别为难他们。”她一改往日掌心朝上的受福样,将掌心贴在石砖上。正逢大年初一,寺庙里前来祈愿的香客一批接一批,说是人声鼎沸也不为过,比哪儿都更有新年的样子。江筠只看得见她起来时额头带着点红,她嘴上还是不停,直道:“他们遇上我,还不算报应吗?”带着迷茫和不平,说罢再拜两回,次次都拜得深深的。
进出的人群络绎不绝,跨出殿后她又合着手朝那金像三鞠躬。
江筠想起祖母生气时骂过江淼天不服地不服,空长一身傲骨迟早被人磋磨,发生口角时也摔过杯子狠狠道“老天自会收拾你,你且等着!”。他再看向母亲,只觉得这桩宛若儿戏的交易怕是成了,那脊背弯得像拉满的弓,千年的野鬼终是为了僧人吐了内丹。江筠觉得眼睛发酸,他拢下围巾、清了清嗓道:“妈,走吧,爸还等着我们呢。”说着偷偷摘了手套握紧她的手。仿佛不久前还是个小矮团的孩子早已长成多点亲昵都显得别别扭扭的青年模样,他立在一旁像一棵挺拔的树,眉目间依稀还有他父亲的影子。
“明年就给你换个活蹦乱跳的爹。”下山后江淼提高声量。江筠知道她又在嘴上逞能,顺势接道:“好,明年换俩。”末了再补上一句,“咱妈这么漂亮,两个都少了。”
夜里带着一身香火味回到病房,江筠取了温水,沾湿帕子递给江淼。高价请的护工自然有照顾周全,江淼却坚持再做一遍。她轻柔地拭着他的脸,擦完用手贴着一寸寸划,好像要量出他变了多少,方便以后计较。
“医生说40%的病人能在三个月恢复,6个月还有可能,1年后.....”江淼不再说,掰着艾德文的手指算月份。
“你说你一等学位有个什么用,”她嫌弃道,“40%都争不过。”
“你看你现在这样,又蔫又丑的,不是我吹,我这条件去二婚还是有人要的。”江筠剥着桂圆的手一顿,左耳进右耳出,把自己当块木头。江淼毫无当着儿子面的自觉,接着叨叨:“横竖还有俩月江筠满十六,新对象要是嫌弃我带拖油瓶,我就把他抓去卖屁股,养这么多年也该回点本了!”
江筠知道她每天会做些汇报,通常是讲些不知所谓的小事,譬如W记又开新店了,XX的女儿生了,告告江筠的状,像是上次和她看电影结果自己先睡着啦之类的,语气轻松,仿佛以往饭后一家人聚在客厅会天南海北扯的琐碎。江筠没见过江淼崩溃,但有一阵江淼不知道信了哪家邪,进门就是骂艾德文王八蛋,数落他说了一年半的巴哈马没见他提,总算被她推断出了去年冬天一盒神秘失踪的奶油草莓是他下的毒手,八百年前答应了她去西班牙教她冲浪结果到现在都没实现的事也拿出来说,一听年份怕是比江筠年纪都大,江筠当场都想否认这是他亲妈。等江淼沉默时,屋子里也没多出另外一人的声音。没过几天她自己消停了,再也没用过这类邪门激将法,怎么今天又开始了?
那头还在讲:“我字练得可好了,米米前天还夸我写得不错,我实在是太厉害了!”
“回头我再吃个人血馒头出个书,名字就叫《一个混血男人戛然而止的一生》。把你跟刚见面的女人打炮的事说出去,让大家伙看看你这个人多没有男德。”
“听说乔三回来了,我看他实在不错,练出来那腰、腿,啧啧,年纪轻还好骗。”
“你是打算气死我爸骗保?”江筠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
他妈一愣,展露出近月来第一个真带着笑意的笑,摸了把江筠的耳朵说:“这都给你看出来了,你李姨教得不错。”
胡言乱语完了,也该回去了。江淼套上大衣正要往外走,刚关了灯便听见一道男声哑着声音骂出“你...敢!”
江淼站在暗处,艾德文看不见她在抖。
接着一阵手忙脚乱,被推开的椅子划着地的“刺啦”声,水杯撞翻的“扑噜”声,摁下的叫人铃,男人的咳嗽声,女人捂着脸的啜泣声,比昨晚的鞭炮还热闹。
江筠心想她有什么不敢的,让她等上个十年、三十年、一百年,花白着头发上感动中国都是敢的。
江婵番外:Zen
江婵被江家收养时正值六岁,她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在舅舅家时没过过,也没人把这件事放心上。江淼对此并不是太意外,带她洗完澡后抱她下楼。江婵身上套着海岛棉做的睡裙,裙边带了两圈棉布蕾丝,比她见过所有的裙子都好看。
江淼差使艾德文拿来每页带着精致小画的可爱日历,自己抱着她让她慢慢选,看她茫然也不催,拆下自己头上坠着玻璃樱桃的发绳给她扎辫子。暖暖的,她想,这温度竟让她记了一辈子。江筠正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没走几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似的,原路返回,只听见柜门“嘭嘭”的开合声,接着“嗖啦嗖啦”一阵响,再出来时他用托盘托了一套印着迪士尼公主的彩色塑料碗,里面放满了带着用糖霜绘制出卡通图案的纸杯蛋糕,小熊饼干,妙脆角,蘑古力,曲奇饼,威化饼干,果冻,还有各式她在舅舅的小卖部都没见到过的糖果,堆得高高的,江筠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江婵看他颤颤巍巍端着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电视机里的小丑,不禁被逗笑。她不敢笑出声,她的门牙刚掉,缺了一块丑丑的,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她怕。
收养手续和迁户口程序于前几日刚刚办完,江淼拿着打开本子对她解释:“这是妈妈”,江淼指指自己的名字,又指指自己。“这是哥哥。”她问江婵有没有讨厌的味道,江婵犹豫半天指了葡萄味的软糖,江淼笑着握着她的手,捏起一粒就往江筠身上丢。江筠装作中弹的样子,捧着心口倒在沙发上,还要挣扎两下,力求逼真。“这是爸爸。”江淼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艾德文,“爸爸坏,不带他玩。”江婵不明白为什么说艾德文坏,只觉得江淼语气轻松,她便也不当真,一双眼睛眨着。江淼使坏挠她痒痒,终是没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
江婵和他们已经相处了一阵,少了些最初的胆怯。她喊不出“爸爸”“妈妈”,于是便更努力想要记住他们的特点。
艾德文的喜爱最为明显,她坐在江淼怀里,眼看着这个深棕色头发的“爸爸”刚坐下又站起,每次都抱着不同的玩具出现,娃娃、毛绒玩具、首饰制作箱、有会跳舞的芭蕾舞女的八音盒、七巧板,“妈妈”扬声陶侃他注意“性别偏见”,江婵听不懂,只知道“爸爸”在和“哥哥”简单交流后走上楼,过了会儿拿出一箱积木、模型和桌面游戏,眼带讨好地看着她。
客厅还飘着彩色气球,二十岁的江筠在外留学,虽是处于假期,收到消息时他正在欧洲旅游,为这桩事特意飞回国。贺卡上仅有一行“欢迎妹妹”,占了绝大多数纸面的倒是幅画,背景是她的新卧室,画的是四人合照。江筠画得写实,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仿佛是他照着不存在的全家福临摹的。江婵看到右下角的署名,写在画出了毛发质感的泰迪熊掌心里,下面是日期。江筠留的是“大哥”两字。
一看钟已过了十点,艾德文接过睡眼惺忪的江婵,把她抱回了蓝白色的卧室。
江婵最终把生日定在了6月23日,这是她正式入住江家的第一天。
在领江婵回家前,江淼和艾德文早早带着小礼物和邻居、联系好的校方还有家长们打了招呼。报道日,办好入学手续后,江、艾两人一人牵着小江婵的一只手,带她在园内走了一圈。开学前一晚,全家人席地而坐,地上散着前几日一起买的纸和文具,她点了哪个,艾德文便递给她,江婵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江淼趴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折,夸她懂礼貌;文具则抛给江筠,让他装进妹妹毛茸茸的白色笔袋里。江家大哥还有另一个任务,给下午四人一起烤的饼干分袋、系蝴蝶结,时不时偷吃一块,有时江婵瞧见了,他便掰下一块放她手里,还要做个“嘘”的手势,江淼和艾德文装作不知道兄妹俩的“秘密”。包好书本,江淼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在舅舅家时,她没有名字,舅舅醉醺醺地嚷嚷“小杂种”,舅妈骂骂咧咧地喊她“赔钱货”。他们说日本商人搞大了女人的肚子就跑了,女人最后病死了,留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江婵坐在小板凳上不知所措。
江婵小声说想先在别处写,艾德文立马架上练字板,江婵跟着江淼练习,等熟练后才在封面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下——三点水的江,月亮的婵。
第二日江淼亲亲她的脸,给她换上昨天挑好的裙子、短袜和发饰。江筠忙着往妹妹的书包里塞零食,安姨在厨房忙碌,艾德文正坐着看报纸,手边一杯咖啡,听见动静和下楼的二人打招呼。一路上艾德文和她讲着勇者和她的伙伴们的故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等见到老师们穿着淡粉色的衣服等在校门前,江婵听到有小孩在旁边哭闹不要上学,紧张地拧起了装着要分享给新朋友的饼干袋。三人轮番鼓励着,江淼给她别正珍珠发卡,让她再讲一遍怎么打她的电话,“摁1,找妈妈;2是爸爸;3是哥哥。”“想我了就打,知道吗?”江淼捏捏她的鼻子,她点点头。“等妈妈来接你。跟好老师,别人谁都别跟着走。”她再点点头。
“我听话。”她说。
江淼抱抱她,“真乖。”
放学,老师领着孩子们到校门口,远远就看见“妈妈”的身影,“哥哥”提着一盒粉红色的纸盒,站在一侧正在跟别着袖章的保安叔叔登记。
艾德文匆匆赶来,为迟到连声道歉。他单手抱起江婵,手里还拿着一个纸风车。“给莹莹。”她的小名。
不同于江筠小时候的家庭庆祝,江婵的每次生日都是大规模举办。小学时每逢生日,江淼便定下能给全校分发的蛋糕量,装着精美蛋糕的车一辆辆推进学校,回了家能收到各路阿姨、叔叔包装好的礼物,每个的上面都写着“给莹莹”“给小婵”,妈妈的总会像她人似的摆在最上头,今年是“给全世界最可爱的莹莹”,来年便是“给全宇宙最美丽的婵宝”。初中了便办时髦的主题派对,高中就由她自己决定。江家对她永远上心,成年礼的宴会上江淼给她戴上一顶Chaumet皇冠,明明一家都是低调的个性,只在她的事上张扬,他们用这种方式对所有人宣告着自己的偏爱。直到江婵成家生子,江淼都说她顶贴心。多少年江婵从不恃宠而骄,可贵的是她早早地就学会了不自卑自怜,单纯一门心思地想要回报养父母、兄长。江淼有时挑剔,再复杂的食材江婵都翻着花样,只图她一顿好胃口,遇上生病,她尽心尽力守在跟前。一次江筠在荒郊野岭车子抛锚,她连开三小时接他回家。江淼自然清楚江婵的想法,更是往心里疼她。这些都是后话。
上了初中,江婵偏科严重,她知道父母不会介意,在拿到一次测验拿到不及格后仍是躲在盥洗室隔间哭得抽抽搭搭。上交给老师的是江淼给她买的模拟机,情绪崩溃中,她摸出手机给江淼打电话。江淼接起,刚喊了声“宝贝”,江婵便止不住难过、嚎啕大哭起来。江淼按捺着着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说“想回家”,江淼问她在哪,她理智回笼说没事,不用来,却止不住哽咽。江淼听得心都碎了,总算是问出位置后让她呆着别动,她说:“你等妈妈一小时。”江婵听见她的换衣穿鞋声。
往常要开一小时的路,江淼用了四十九分钟抵达,并找到她。她抱着江婵安抚,以家里有事为由跟班主任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带她走。晚上艾德文拿着热鸡蛋给她敷眼睛,难得开她玩笑:“就为这点事”。艾德文问她明天想去学校吗,江婵难得任性一回,小幅度摇着头。当晚艾德文找老师谎称她生病,问了课程,给她请了两个星期假。除去晚上跟学校课程外,白日里带着她四处野,钓鱼,玩泥塑,卡丁车,玩滑板,听歌剧、主题乐园,摘果子,骑单车,打鼓,划船,演话剧.....再稀疏平常的事,艾德文或江淼都能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出相关的原理或故事,江婵觉得打那以后,自己看世界的方式都变了。半个月后重返校园,她主动找老师补习、专攻弱项,平时自处似乎也能得出点学习的乐趣。
高二那年,借了一屁股债的舅舅听说了江家把她当亲女儿疼的事,不知道从哪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说她麻雀登上枝头,找她要钱。江婵起先不理他,他便开始漫骂,拉黑一个就再换一个,江婵不愿让她引起的腌臜事污了父母兄长的耳朵,直到便宜舅舅骂昏了头连江家三人都要威胁,江婵知道他成不了什么气候,仍是气得失了脾气。一向温温柔柔的江婵给他打了电话,还没等那头开口,江婵恶狠狠地说:“你要敢扰他们一下,我死都带下你一家。”说完便挂,自此安静了半月。这日又逢他不死心发件,江筠正在给她讲题,他发现妹妹神情不对,耐心询问着,并和她多次重复有什么事只管和家里说。江婵不愿寒兄长的心,咬着唇交代了明白。江筠说:“阿幺,不怕”。一如哥哥一向说到做到的作风,江婵再没收到过任何骚扰。之后要问江婵在这件事里反省出什么,她只恨自己过于无能好欺,才让这种垃圾给长辈添烦恼。
每逢春节,江淼都会上山烧香,江婵每次定会陪着去。江婵不信佛,但江淼敬,她便敬。然自打上次无意中撞破父母在书房的奇怪动静,虽是即刻走开,瞥见母亲抓着桌沿的手和那一地黄澄澄纸张的场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身侧江淼已行毕一叩首,她敛敛神,跟着行礼。
“唯愿父母和兄长一生安康喜乐。”
艾德文番外: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
(第一人称)
结婚前夜,Julie曽对我告解过一次,她说:“这听上去也许很荒谬,但这么多年来让你在威尼斯替我上课成了我会反复琢磨的问题。”
“我没有任何说你们不般配的意思,只是常常会想,那一天是不是改变了太多。”
让我想想当时的回答,我大概是这么说的:“它发生了,像任何命运中关键的一天。”
“请不要自责。”
我想说到底都是我的选择,像每一位Meier,我从不为选择后悔。
关于江淼,很多事我在威尼斯时就已经察觉了,譬如她不喜欢承诺。当时是没有依据的感受,但你知道的,有时候你就是能从人身上隐隐看到什么。她做什么都有股明天是世界末日的劲,可以说她不管不顾。我想她也不喜欢责任,所以我很控制,斟酌每一个对她的回应,从措辞到态度,如果是讯息就很简单,我有足够的时间预演、判断,但面对面时就没法了。有些人总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我想是她身上极为矛盾的自我毁灭欲,就像一个插在转折点的箭矢,再往右就是毁灭,往左就是生存。她并不有多想活,你能看得出来,但她做的每个举动都是在认真对待“活着”这件事,像皮兰德娄的《标本鸟》,那种要把命运死死攥在手里的精神。不得不说,她的生机和认真让人喜爱,但我更着迷于她的挣扎。
不会有比和她呆在一起更让人放松且快乐的时间,在自然地做自己的同时还能被人喜爱,我甚至想用每个成人的一生能有一次这样的体验作为最高的祝福。也许我们都把它当做了露水姻缘,少了矜持的试探,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可以尽情地表达“我喜欢”,“我不喜欢”,很幸运,我是她喜欢的那部分。我当时知道我不该那么想,正确的方式应该是依照听上去很酷的那句话——“别太当真”。我一向认为自己很有自制力,但每跟她多呆一分钟,我就会想,如果呢?如果能行呢?
结果就是她同意了,天知道我从未这么喜欢一场没看过的剧本,只为了它存在于那里,并给了我能以此和她再遇的借口。
但她用她的方式跟我告别了。我没有成为例外。
朋友们说起我大一的时候,都评价那是我最无生机的一年。我用了一整年和自己的幻想作斗争,我问自己为什么非得是她,质疑一切是不是因为不如愿才异常固执。大二时我变回了人们印象中以前的我,我让自己变得非常忙碌,不论是学习还是社交,只有偶尔在一个人时才会想起她。期间我还和几个女孩约过会,她们都非常好,我和其中几位甚至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无法否认和她们共处时有过愉悦,但那是独立的、只存在于那一刹那的欢声笑语,事后我仍在不去比较她们和江淼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努力。无数的心理解析和教人如何“放下”并没有帮助到我,我想我得再见到她一次,坐下来好好地问些愚蠢的问题,这样才能走出去。感谢互联网的存在,我还能知道她的动向。我为自己做了职业规划,一条是如果有她,一条是如果没有她。
毕业后我如愿在M市找到了工作,用了三个月时间整理好了情绪。能安排到和她会面不是件过于困难的事,通过画廊找到了她的合作方,她见到我时的防备,甚至让我担心起了她是不是讨厌我。我在确定日期后整理了很多要问的话,直到引见人走后我都没想到怎么开场。她一定很反感吧,这样纠缠不休的。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我的预料,我没想到她还记得我在乞求时语无伦次说的话,我的反应也不受控制,我只是顺着她的问话按内心想法表现着。这样的事她对多少人做过?这又会是另一场失败吗?凭借着最后的理智才控制住没有吻她,手将写着她手机号的纸条捏得紧紧的。想到大一时的委屈,在和她告别后我都在唾弃自己,她言辞中的诚意迷惑了我,我又问内心,图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不正是我期望的吗,还比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来得顺利。于是我想,管它呢。我做着再次被她抛弃的准备,和她一起过上了没有明天的生活。
事实证明我的第三份“如果再次没有她该怎么做”的人生规划并没有派上用场,年后我将它放进了公司的碎纸机。江淼十分坦诚地向我展示着她的每一面,原来她独处时死气沉沉的样子居多,也许这是种威慑,但我将它视为一种示好。我们像是两个赤裸的人,逐渐对着对方展现着完整的样子。当她愿意对人好时总是那么体贴的,比起很多朋友们讲到的磨合,在生活上我们十分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像是延续了在威尼斯的生活。
江淼很少提起她的父母,我很少主动去问她不愿意说的事,况且她已找到了和他们相处的平衡点。尽管江淼不愿意依赖我,相处久了也松懈了她的防备,我其实最喜欢她生病的时候,那时候她总能轻易地表现出她的脆弱,她会比往日更直接地表达她的忧惧和想念,而我十分喜爱被她渴求的感觉,比性给的还要过犹不及。
结婚比我想得要快,甚至说是意外,发生得却很水到渠成,好像突然间生活里就撞进了这么个计划。随着越发了解她,不举行仪式、不领证件、丁克等都成了预料中的事。重逢以来我时常能感受到她的让步,像是为我做出的一系列换以前她不可能做出的事,但我仍害怕有天醒来她突然对我说“抱歉,艾德文,我还是做不到”。尽管我一直有着和她参考波伏娃和萨特相处的准备,直到交换婚戒的那一刻我才有真正的安心感。江筠亦来得不在计划之中,当时按计划起码是再过五年的事,拿到报告时我又高兴又难过,我以为她不会要这个孩子。她看出来了,但没有说。第二天她扔给我一长条的阅读列表和购物清单,等我跑进画室时她正在和成夫人打电话,轻描淡写地说了检查结果。
我比任何人都期待江筠的出生,但越近她临产日,即便知道现代医学已经格外发达,我仍是没日没夜地梦见她出意外。我知道她的病史,尽管翻阅了再多的书和生产前后准备,还是会梦见我一个晃神她就从窗外坠下。我开始整日整夜的失眠,有时江淼不得不安抚我,偶尔睡着时还会被江淼哄醒,好几次她说我是哭着醒来的。总算熬到了江筠出生,我的桌面、包里永远有着育儿的相关资料,任何人见了我都会说句“恭喜”。她就洒脱得多了,甩了句“谁在乎谁操心”,立刻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但有次我起夜,发现她正蹲在摇篮前探着江筠呼吸。成夫人和她不愧是母女,嘴上说着谁生的谁负责,从江筠出生就开始操心他的将来,一样样安排好,还有江淼先前不肯收的都被她用江筠的名头塞了进来。江筠满周岁时,考虑到他要跑要跳,我们搬去了带绿化的别墅,加了更多儿童的设计,江淼还特意为他定了儿童专用的家具。江淼和我都忙,两个人照顾不过来时,就会请保姆常驻,成夫人选的人,一个专门照顾江筠,一个负责打扫烹饪。最让我难受的是江淼有孕后失禁的症状,她起先不愿意我知道,像是《爱》里的安一样几乎是求我出去,白日里她依旧按医嘱做着凯格尔运动,要不是我和她谈起,她甚至打算自己找一天去做手术。再后来我去做了结扎,这是我和她沟通后的决定。
要说起车祸这场无妄之灾,对我而言更多是对妻儿的心疼,也许是被江淼潜移默化了,在此的前二十几年过得太顺风顺水,我倒觉得跟凭此付了代价似的对以后的生活安心了不少。事发时来得太突然,我努力回想着今天和江淼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拥抱她了吗?以后一定要每次都在离开前告诉她,我对能和她再共度一天感到有多幸运。
失去意识前比起“会死”更多是不甘心。怎么会甘心呢,他和江淼的日子还不够呢。苏醒前,那个夏天年他摘抄了无数回的一首诗以江淼的声音不断放大在他的耳边,忽然间他听见江淼在岸的另一头说话,他费了好久才听清她说的内容,和往日一样又在胡言乱语。他想到年少时在海上被浪打下水的经历,像是当时那样用尽了浑身力气要往上游去。就要够到了,那漂在上方的色彩。
“我必须徒步穿越
太阳系,
在找到我红毛衣上第一根线头之前,
我预感到了这一点。
宇宙的某个角落悬挂着我的心,
火从那里迸溅,振动空气,
并向其他狂放的心涌去。”
End.
完结问答
1.
Q: 为什么江淼说不结婚不生小孩的到最后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
A:江淼一开始就不是那种“因为我说了所以我必须那么做”的定死的人,可接受的范围内让步,随缘,follow the flow。观念是流动(fluid)的。
2.
Q: 番外里为什么要加上毒驾被撞的剧情?
A: 一是表现江淼的成长阶段,文中第一次成长是两人重逢,第二次是同居磨合,第三次是她能强迫自己去面对责任,而婚后他们也没有停止成长,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比起最开始遇事逃避的性格(包括断交,包括找死),她学会了主动变坚强——“爱是软肋,亦是铠甲”;另一方面是因为一直都想写一个有头有尾的,有男女主在一起之后后续的故事,像是看两个孩子长大一样。
3.
Q: 艾德文也太没脾气了吧。
A: 艾德文像在熬鹰,其实还是个有心机(非贬义)的人。他不会做让江淼不喜欢的事,但凡是能表现的机会他都会去争取,属于不打不骂不用激烈手段,怀柔政策,但一定要达到目的。艾德文的成长是:第一阶段,他坚定了不会让爱情动摇自己做个人的念头(简单来说就是完全杜绝恋爱脑了),他也用三年沉淀,剥离悸动理性剖析过自己是认真想要和江淼一起的。第二阶段,他对江淼大一的态度虽然理解,但还是会有不满,可是同样复杂的,他不会想说去报复、伤她心为目的,“在一起”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所以江淼厚脸皮当没发生过 和他重逢就立刻旧情复燃,他也顶多吐槽。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那些事他们可能过一阵就分手了。在艾德文眼里,两人能到复合,江淼空缺的三年冷静期功不可没,某种意义上的没有当初那样就没有今天的自己,所以他看很开。在他能证明这不是冲动,到江淼能把他当和自己平等地位的成熟人士看待时,他才有资格去动摇江淼的观念。
4.
Q: 第三十四章里江淼说的“债权转移”什么意思?
A: 她认为江父把她当烫手山芋,把她嫁出去就有别人对她负责了。江淼对江父的态度一直都是不齿的,包括三十三章里的江父,和艾父母还有成夫人对比就能体现出他对女儿看似开明其实不能说称职。
5.
Q: 艾家出手这么阔绰为什么艾德文还会算物业费!
A: 因为艾德文属于经济独立的老实小孩。江淼有成夫人帮她管钱,还有江父那边躺拿股份分红。会替物业费发愁的小艾,更真实了有没有(喂)。
6.
Q: 好想代入,艾德文是啥样的详细外表!
A: 不予详细描写的原意是想读者按自己的喜好捏~非要给个具体的话,阳光版尊龙:D
7.
Q: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A: 两个被生活照顾得不错的小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包容和互相付出的故事。
对结尾我犹豫了很久是不是太快了,有些一脚油门踩过头的仓促,如果沉淀后再看还是同样想法,会找机会大修。接棒的两本大纲已经细化完毕,因为事情比较多,具体什么时候开还不确定,争取随时掉落些番外或短篇(短篇会投放在隔壁练车场)。谢谢看到最后的各位,谢谢你们的鼓励,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祝福每一位新春快乐,万事顺遂。那么大家,春天见。
岁岁光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