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人家(科举)》 分卷阅读1 《耕读人家(科举)》作者:风暄和 文案(c6k6.com) 林蓁刚刚大学毕业,在都市里安顿下来,过着好好的日子。不慎一步踏错,竟然穿越到了一个小婴儿身上。 关键是,这是个……男孩?! 需要适应的不仅是性别,还有自己生存的环境,种地、读书,一样都不能少。 林蓁卷卷袖子:嗯,这样的日子也蛮充实的:) 阅读指南 1.女穿男,后面会有女主出现,女主戏份不多。 2.有系统,但没有太大的金手指,男主要考试还需自己努力。 3.男主穿越到的朝代是正德嘉靖年间,前期基本符合史实,后面由于男主的参与历史走向会有所不同。 4.老暄把番外整理了一下,在隔壁另开了一篇文《耕读人家番外》。 内容标签: 性别转换 穿越时空 系统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蓁 ┃ 配角:很多 ┃ 其它: 第1章 林蓁被嘈杂的吵闹声惊醒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好像被关进了一间封闭的屋子。她眼睛睁不开,胳膊动不了,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和意识。 随着头脑逐渐清醒,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屋子”外头着急的喊道:“阿母,不能让妹妹在家里头生呐,否则,咱们家以后会倒八辈子霉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哭道:“唉呀,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你这个讨债鬼,在王府里做丫头时不守规矩,被人家赶回来,好不容易许了个老实人嫁了,又被婆家休,如今还要害我和你两个弟弟,这可该怎么办?!” 林蓁被吓了一跳,她正开着自己刚买的车赶回家过年呢,难道自己进了医院,病房里在放狗血古装连续剧? 林蓁正在纳闷,忽然眼前蓝光一闪,有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欢迎来到‘文曲星重生系统’。” 林蓁被吓了一跳,开口道:“什么?文曲星?重生?我不是在医院吗?” 那声音道:“No,No……你现在是在公元纪年1511,大明朝正德六年。” 林蓁刚想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个劣质的玩笑的愤怒,那个声音却忽然着急起来:“文曲星重生的时辰到啦,好坏就是你了,你去吧!” 蓝色的光芒一闪即逝,林蓁咬牙切齿的想要坐起来结束这个噩梦,谁知道一片混乱之中她又听见了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女子的声音:“不劳阿母和二弟操心,你们把我抬到屋子后面,水井……水井旁边……我在那儿生!” 这个声音离林蓁特别的近,仿佛就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这让林蓁更加吃惊了,她耳边响起了那个装神弄鬼的“系统”刚才的话……“文曲星重生的时辰到啦!” 忽然间,林蓁感到自己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这滋味可不好受。同时,似乎有一阵极其强大的力量,把她猛地往外一推…… 林蓁只觉头晕目眩,肺里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了出去,她张开嘴想要大口呼吸,结果回响在冷冽的空气中的,却是一声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 林蓁被自己吓得闭上了嘴,下一刻,随着四周变得明亮,她胸中的憋闷也霎时间一扫而空。 她虽然此时还目不能视,但方才那蓝色光茫闪烁的地方仿佛出现了一部电视,对发生在她身上的情况进行着“实时播放”,让她看到了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她惊讶地看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抱着自己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虽然她的脸极其苍白,汗水涔涔,整个人显得非常疲惫,但林蓁仍能依稀看出,她的相貌还是很清秀美丽的。 她颤抖着抬起手在那婴儿头上轻轻一抚,道:“乖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没让娘受罪!” 林蓁整个人处于蒙圈状态,却见那女子拿起了一把剪刀冲着她伸了过来,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文曲星重生呢? 正当林蓁惊惶失措的时候,只见那女子一咬牙,将连接在她和自己之间的那条脐带剪成了两截,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场面,林蓁的脑海又重新沉入了一片黑暗。 “顺利出生,做的不错!”画面暂时消失,那个冰冷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叮”的响了一声,道:“你升级啦。” “我几级了?”林蓁下意识的反问道。 “因为你一开始的态度不太合作,所以你的起始点是负一级。现在,你零级了。”感受到了林蓁的不满,那个奇怪的系统有些心虚的加了一句:“恭喜你。” 此时,林蓁整个人好像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一方面,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而抱着她的应该就是方才看见的那个女子。另一方面,她眼前这个讨厌的蓝光还在蹦蹦跳跳闪个不停,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她,噩梦已经变成了现实。 她稍微定了定神,问那个“系统”道:“你这个‘文曲星重生系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蓁终于开始面对自 分卷阅读2 己的命运,系统对她现在的状态非常满意,急忙开口道:“向宿主解释一切,是我的职责……” “事情嘛,自然要从这位文曲星开始说起……” 林蓁振作精神,仔细听系统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虽然十分匪夷所思,但她总结了一下,大概情形如下: 正德六年,文曲星下凡渡劫,却最终被奸恶之人所害,早早就去世了,当他位归仙列之后,对自己在人间的遭遇感到颇为遗憾,却又不能再重回人间把这一辈子再过一遍,于是便找了一个后世屈死的灵魂让他/她来替自己重生一世,看能不能改变这一世发生的种种不尽如人意的事情。 从中,林蓁总结出了以下几点: 第一,自己在现代已经死了,而且是一个“屈死的灵魂”。 第二,自己成为了文曲星的重生替代品? 第三,这位文曲星本来的命运是:“被人所害,早早去世”?! 这份总结报告实在是太过让人丧气,林蓁问出了所有倒霉的人都会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啊?!” 系统虽然没有脸,但是林蓁能感觉到它在左顾右盼,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死的时辰恰好合适,而且……”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警惕起来,道:“好了好了,天机不可泄露,你好好的执行你的任务,如果成功的话……” 终于听到了一点振奋人心的消息,林蓁马上问道:“成功的话会怎么样?” 系统声音一提,说道:“会满足你的一个愿望。” 林蓁一点也不相信,她不满的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吗?” 系统反驳道:“No,No,你现在刚刚出生,按明朝的算法,你现在一岁。” 林蓁无言以对,只能又道:“那,我到底要做什么具体的事情,到底怎么才能升级?” 系统神神秘秘的道:“我刚才已经给了你提示,其他的,你就要自己慢慢摸索了。” 说罢,那蓝光又渐渐暗了,系统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 林蓁满腔愤怒却又没处发泄,系统却又给他放起了电影,她再次看到了刚才那名女子,那女子仍然满脸疲色,把自己紧紧抱在她的胸前。林蓁打量了一下她们所处的环境,看到的是一间破破旧旧透风撒气的夯土垒成的矮屋,头顶上褐黄色的茅草堪堪盖住屋顶,屋内只有张摇摇晃晃的床,除此之外竟然别无他物,连个桌凳都没有。看来,在自己和系统交涉的时候,她和她娘已经被转移到了屋里。只是这屋子的条件也实在是有点太差,比和露天席地强不到哪儿去。林蓁的心情马上降到了冰点,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她不想干了! 谁知道,她脑海里滴滴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声音:“宿主情绪消极,滴、滴……” 林蓁眼前清晰的出现了一条蓝色的进度条。进度条的开端有一个数字:1,最末端又有一个数字:0,这应该是她现在的级别。而进度条的下面靠近末尾的地方还有一个小一号的数字:10,看来,这是升一级所需要的分数。令她不安的是,那个进度条似乎再往后缩,而数字10开始闪烁,变成了9.5,然后是9…… 林蓁马上调整心态,她绝不要再倒退回1级啊!她一定要表现一下听天由命的决心和求生的欲望,于是,她慌忙侧过头去,努力地吮吸起来…… 程氏正在为孩子不肯吃奶而焦头烂额,这一下子马上松了口气。林蓁也眼看着那进度条开始往反方向移动了,竟然突破了0,开启了新的一级! 同时,也是本能驱使,她更加卖力的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养分,正当她吃的半饱的时候,却忽然发觉屋子的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女儿,你往后,可打算怎么办呐?” 林蓁对这声音印象很深,这应该就是她现在的外祖母。门口是一个拄着拐杖的,面色蜡黄,身材瘦小的妇人。妇人身后倒是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男子,想来是这妇人的儿子,自己的二舅。 林蓁的母亲程氏刚刚生产完毕,强撑着坐起身来,哑着嗓子道:“阿母,我从前在王府做工的时候,不知道送回来过多少银两,那些钱,难道都花完了么?如今我刚生下孩子,我们母子两个人都大难不死,这孩子,您瞧瞧这孩子,他长得很伶俐可爱啊!若是您和阿弟能念着一点骨肉亲情,给我们娘儿两个一口饭吃,等我养好了身体,我马上就去另外找一份工做,或是再嫁旁人,都听您的安排。” 程老太太一双狭长的眼睛眯着,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细缝,她假惺惺的叹了口气,道:“唉!你寄回来那几个钱,他大舅娶媳妇都花光了,如今家里哪有一粒余粮?眼看你二弟弟也说了一门亲事,拿不出彩礼,人家闹着退亲。你说这节骨眼上,让我怎么养你和这孩子呢?” 程氏淡淡笑道:“娘,凡事要讲讲良心,我寄回来的银子我都有数,一共十七两,两个阿弟娶亲都够用了。罢了,您说花了,那我也没有话说。实话告诉您吧,我还有一份钱,在孩子他爹手里,您把我生了孩子的消息 分卷阅读3 告诉他,他要么接我回去,要么把那钱还给我,养我和这孩子两个。” 程老太太和她身后那青年激动起来,老太太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林蓁没太听清楚的话,来表达她喜出望外的心情,但她回过头来,却恶狠狠地对自己的娘,程氏吼道:“你这拎不清的死走仔啊!怎么把钱给了林毅斋那个白眼狼,他娘儿俩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这钱怎么能要的回来?!” 这些话听的林蓁心里马上凉了半截,自己的娘现在是这样的处境,自己的爹和奶奶还得到了外祖母这么高的评价,可怜的文曲星竟然诞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不英年早逝,那就怪了! 谁知就在此时,外面大门吱呀呀一阵作响,传来了一个男子急切的声音:“玉娘,玉娘!” 第2章 可怜的林蓁又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但她丝毫不敢再流露出任何“消极情绪”,不仅如此,她抱着端正的态度把刚才听到的所有的话,又重新整理消化了一番。 不想不要紧,这一琢磨,她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刚才这女子说什么来着,她……是个男孩儿?! 林蓁差不多也吃饱了,她,不,现在应该说是他了——他无法亲自验证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但他相信他娘应该还不至于把他的性别搞错。而虽然他出生的环境卫生条件欠佳,母亲这边的亲戚又不太友好,至于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暂时也无从得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但是,她的娘曾经在王府做工,还有一点私房钱,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还算是有主见,对自己满心爱护,有这样的娘,让林蓁心中安定了许多。 那么,现在就要看看原身的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了! 林蓁感到程氏抱着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他敢紧盯着脑海中系统向他“转播”的画面,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名闯进来的年轻男人。只见他头戴网巾,穿着一身粗布葛衣短打,个子倒是不矮,且长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就是略微有些瘦弱。 这男子显得格外激动,急忙忙来到了程氏床前,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看了两眼之后,眼泪马上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声音哽咽道:“玉娘,你受苦了。” 林蓁想抬头去看自己的娘,可惜他眼下的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他只能把短短胖胖的小手微微抬了抬,嘴里发出了几个咕咕嘟嘟,并不清晰的声音。 不知为何,听见这声音之后,两口子都十分惊喜。程氏甚至还把他抱起来,亲了一亲。林毅斋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转身对程老太太施了一礼,道:“丈母在上,前几日是小婿思虑不周,没料到玉娘会提前生产,因此未能及时接她回程家,如今既然承蒙丈母和他二舅照顾,玉娘已经平平安安生下了孩子,家母心中又还惦记着,今日就让他们母子随我回程家去吧。” 程老太太和她身后的青年一起扯着嗓子喊道:“不成!” 林蓁紧张的瞧着父亲,希望他能拿个主意,这时候程老太太倒不嚷嚷了,她使个眼色,那壮实的青年上前一步,指着林毅斋,毫不客气的道:“姓林的,你和你娘怎样虐待我阿姐和我那外甥大毛,这山都乡乡里乡外谁不知道?!你娘成天在村头上闹,说大毛是我阿姐带到你家里的野种。前几日她眼看就要生产,你们却将她送回家来,如今见生了个健康伶俐的男孩儿,这就要来家里头抢人,我告诉你,虽然你们林家是村里头的大户,但你这一支早凋落了,我们程家也不怕你,你走出这个门去问一问,哪有像你娘和你这样不讲理的?!” 林毅斋明显紧张起来,他陪着笑脸,小心解释了起来,却被程老太太和程家老二几句话又堵了回去,吵了半日,程氏坐在床上,连口水都没得喝,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快出不了声了。 程氏没搭理母亲弟弟,只对丈夫说道:“我在这里叨扰阿母阿弟几日,平时他们每天两顿汤饭伺候,又请产婆,花了不少银两,总要补贴他们些才是。” 林蓁想起程氏亲自操起剪子的场面,也不知道所谓的产婆到底有没有出现过,林毅斋恍然大悟,急忙从袖子里摸索一番,只摸出了几枚铜钱,一小粒碎银子。程老太太骂骂咧咧,一定要程氏回去为她二弟成亲筹集银两,这才肯放他们两个走了。 或许是刚才程氏的怀抱太过温暖,一出屋门林蓁就感到一阵凌冽的寒气。程氏急忙将怀中林蓁裹好,林毅斋则将两人挪到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辆牛车上,赶着那牛往村子另一边的林家去了。 虽然不知道在自己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眼下,裹在襁褓之中的林蓁感到舒服而安心,听着赶车的父亲和坐在车上的母亲不时说几句话,他觉得这两人还是颇为恩爱的。而从两人还有方才他那个舅舅的话语之中,他也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哥哥,这哥哥名叫大毛,长他两岁,似乎有点问题,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他暂时还没办法从这些零碎信息中拼凑出来。 系统似乎遗忘了自己,再也不做声了。林蓁又往程氏怀中靠了靠,一家三口和睦的气氛让他心生温暖,不管 分卷阅读4 怎么样,至少他父母双全,甚至还有个哥哥,在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朝代,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林蓁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他紧闭的双眼前又开始微微发亮了。这次,那个蓝色的进度条下面闪烁起了淡淡的莹黄的微光,一个新的进度条一点一点的往前拱动。 发生了些什么?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林蓁赶紧睁大眼睛,盯着那黄色的光看了起来,只见那进度条最右端写的也是数字10,但是,那黄色的进度调整最终停在了0和10中间的位置。 系统叮了一声,说了句:“属性2激活,0.5级”,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作为一个小婴儿,林蓁努力和突如其来的困意做着斗争,试图弄明白这属性2到底是怎么产生的,然而胳膊最终没拧过大腿,他昏昏然脑袋一耷拉,在不断颠动的牛车上睡了过去。 林蓁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土屋之中。他身旁是疲惫的已经入睡的程氏,屋里好歹多了几样家具,一张破旧的四方桌子,一个不知什么木头打成的,灰漆漆的五斗橱。虽不是家徒四壁,却也近乎一无所有了。他骨碌碌转着眼睛,忽然注意到在床尾处,半躺半坐着一个幼儿,看上去似有两三岁的样子,却好像没什么精神,低着头不知在玩什么,好像屋里的另外两个人都不存在一般。 林蓁没有行动能力,又觉得有点饿了,虽然他想让程氏多休息一会儿,但他的肚子实在是不容商量,他正琢磨着怎么叫醒程氏,忽然屋门处传来了些轻微的响动,他抬头一看,只见门口出现了一名和自己的外祖母年纪相仿的老妇人。 这老人长相和自己的爹有七八分的相似,穿的倒是比外祖母更整齐些,微胖的脸上满是皱纹。她先是轻手轻脚的抱了抱自己,笑颜逐开,道:“我的逗孙,乖逗孙……”那老妇人爱不释手在他脸上抚摸,但林蓁心中不知为何,却对这老太太有几分排斥,他吭哧吭哧抗议着,这老人警觉的往床里看了看,见程氏没醒,马上放下了他,转向了床脚那个孩子。 林蓁睁大眼瞧着老人走了过去,满脸堆笑对那孩子道:“大毛,跟阿妈走,我给你熬了白粥,你来尝尝。” 那孩子只顾低着头玩耍,林蓁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老人到了他跟前,他不抬头,也不吱声。老人见这孩子不为所动,便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抱起,快步往屋外走去。这老人仓皇的样子让林蓁感觉有些不妙,他张开嘴,发出了几声哭喊,同时一动一动的拱着程氏的身子,程氏很快就醒了过来。 程氏见林蓁抬头盯着自己,先是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马上抱起他,开始喂他奶喝。林蓁却着急的别过头,往床脚看。程氏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大儿子不见了! 程氏身体虚弱,不能起身,只得高声呼喊着丈夫的名字,过了大半晌林毅斋才从外面跑进来,道:“玉娘,阿母打发我去隔壁林大娘家里头借点米面,给你好好做顿饭补补身子。” 程氏着急的道:“大毛,大毛去哪里了,他还走不利索,别是又被阿母抱走了!” 说到这里,她眼眶发红,求助似的看着林毅斋,林毅斋马上顿顿脚,转身跑了出去。 程氏忍住泪水,回过头,重新抱起林蓁亲了亲,贴在怀里。而林蓁大大松了口气,也终于吃上了盼望已久的第二顿饭。 就在这时候,他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响声,叮叮叮不停提醒着他,他好像又误打误撞的做了什么好事。林蓁管不了那许多,只顾吃奶,却听见这回的响声格外清脆,耳边有个声音道:“恭喜你,属性2升为1级!” 脑海中隐隐还有些烟花礼炮的声响,林蓁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迷迷糊糊中问了一句:“升级有什么奖励吗?” 系统声音重新响起:“你可以问一个和该属性相关的问题。” 林蓁道:“等等,你先告诉我,属性1是什么,属性2又是什么?” 系统愣了愣,发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声:“呵呵,这个……文曲星他老人家忘了标注了……” 坑爹啊,不知道属性是什么,那怎么知道什么是相关的问题呢?林蓁想了想,刚才大概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哥哥吧,那么就问个和他相关的问题好了。 于是他开口问道:“我哥哥到底怎么了,他能治好吗?” 第3章 系统滴滴咚咚的响了一阵,回答道:“童昏语迟。” 林蓁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他着急的继续问:“他到底能不能治好呢?” 系统不吭声了,连最后的一点光芒都消失殆尽,林蓁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只能问一个问题。 而他竟然问了个这么没用的问题!林蓁后悔不迭,但系统已经不见了,他还不能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再把那还不知道是什么属性的属性1给折腾成负的了…… 唉!那就好好休息吧! 吃吃睡睡之间,天已经黑了。林蓁再睁开眼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屋里已经点起了昏暗的油灯,程氏抱着他躺在床 分卷阅读5 上,林毅斋坐在那摇摇晃晃的四方桌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林蓁四下里瞧去,发现自己的哥哥回来了! 林蓁松了口气,屋里还是有些寒冷,他紧紧靠着自己的母亲,程氏。程氏似乎也感觉到了,将他们两人身上那一床单薄的棉被掖了掖,然后,又对坐在床边的大儿子道:“大毛,到娘这儿来。” 大毛无动于衷,程氏叹了口气,把他抱了过来。两个孩子都搂在怀里,程氏低声哼唱着:“大毛乖,二毛乖……金囝金金囝金……珍珠溜溜圆……阿舍读书赴科期……去时书童担行理……回时大轿大彩旗……” 而房间的另一边,是他的父亲林毅斋的读书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 母亲柔声哼唱歌谣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朗朗读书声,再一次让林蓁感觉到了融融暖意。同时他也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林二毛。林大毛就在这两种声音的交响中渐渐睡去,而林二毛还醒着,林毅斋读了两段之后,就走到床前,和程氏说起话来。 林毅斋把自己抱在怀中,一边逗弄,一边对程氏道:“玉娘,听说县里已经贴出榜来,明年四月府试,日子还没有定,但这回……这回我还想再去考一次试试。” 林蓁听得清楚,自己的爹是个书生,不过,看这样子,他大概是久试不第的那种。程氏赞同的握着丈夫的手,道:“你尽管去,我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孝敬阿母。” 两人又低声谈论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研究去府试的路费问题。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叫做山都乡。隶属潮安县的金石镇。正如程氏的弟弟所说,林家是这潮安县,乃至整个潮州府的大户人家,出过不少人才。只可惜林毅斋父亲早死,他又没有兄弟姐妹,什么家财也没分到,只有七八亩薄田,原先只是他们母子两个,勉强可以糊口。后来程氏嫁到家中,带来了几两银子,可乡下地方也做不成什么生意,要搬到镇子里,林老太太又不愿意。结果这钱零七零八,倒是被程玉娘家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兄弟又要去不少。 不过,这次生下林蓁之后,程玉娘明确表示,自己再也不会给娘家一个铜板,今天林毅斋拿出来的那点银子,就算是一笔买断费了。 说来说去,程氏将扒开床头一块薄薄的木板,从地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和林毅斋两人看了一遍,对他道:“此去海阳,路途不远,只是从咱这乡下地方动身,路不好走,须得提早动身。” 林毅斋对程玉娘言听计从,点头道:“都听你的。到了海阳县,我就去找我本家的两个堂哥,他们都是举人老爷,上次也帮了我不少,只可惜我自己不争气!” 程玉娘安慰了他几句,林毅斋干脆拿过书来,一手揽着程玉娘和她怀里的林蓁,一手拿着书,继续往下读。林蓁在程玉娘身上趴着,思索着自己未卜的前程。也不知道这个身体重生一回,是不是还带着文曲星的buff呢?下次可以问问那个神出鬼没的系统,看看他会不会对自己透露些什么。 不管怎样,自己现在算是安顿下来了。林蓁抬起眼来,看着自己这位仍在认认真真,挑灯夜读的爹。听他们方才的意思,府试之前还有个县试,林毅斋已经考过了县试,但府试考了两回,都没考中。虽然对明朝的历史了解不多,但范进中举的故事穿越前的林蓁还是知道的,似乎考中举人就能大大改变人生了。林蓁并不知道从府试到举人之间还有多远的距离,他打了个哈欠,心里暗暗希望自己的爹能争点气,明年四月先考过这个什么府试,或许他们家就不再这么穷困,或许,还能有条件给自己的大哥治治病什么的…… 怀着这样良好的愿望,林蓁熟练的拱进程氏怀里,沉沉睡了。 光阴似箭,一转眼寒梢花开,林蓁也出了满月,能由林老太太抱着出来见见人了。因为林毅斋好歹是个读书识字的儒生,村子里的人对他十分尊敬客气。见了林蓁生的机灵可爱,粉扑扑的脸,两只眼睛又大又黑,骨碌骨碌转来转去,目光灼灼有神,和那整日在墙角呆坐的林大毛截然不同,他们一个个都赞不绝口,说林毅斋这回终于有了指望。 林蓁这一个月除了养足精神,好好吃喝之外,别的都没顾上,他的属性2倒是不停提高,到现在已经3级了,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林老太太多次想要把林大毛从屋里领走,而林蓁每解救他这个哥哥一次,积分就会蹭蹭的增长。 林蓁抓住从1级升到2级,从2级升到3级的机会,询问系统怎么才能治好他哥哥的病,系统的回答是,让他多和他哥哥一起玩。林蓁之前还有点提心吊胆,万一系统让林大毛吃人参鹿茸的,他们家也供不起啊!看来,这个系统还蛮贴心的。 至于陪林大毛玩,虽然对于一个刚满月的林二毛来说有点困难,但林蓁尽量创造机会,表现出他对自己哥哥的兴趣,程氏见他们兄弟间似乎有些天生的血缘亲情,也就常常把两个孩子抱在一起,让他们互相陪伴。 到了三月,林毅斋依依不舍的离开妻子孩子,去 分卷阅读6 海阳县赶考了。程氏是个妇人家,不能出门,也是怕老太太再把大儿子拐去弄丢了,几乎要把林大毛拴在裤腰带上。家中农田无人耕种,只能给林毅斋的一个远房表侄儿些银钱,让他帮着去春耕插秧。而程氏精通刺绣,林毅斋走之前,夫妻两人日夜一同做了个能摇晃的大竹篮子,平日就把林蓁放在竹篮里,程氏在旁边做绣工。 程氏时不时会停下来,瞧瞧自己的两个儿子。林蓁仍然以吃和睡为主,不过清醒的时候,他会扯着程氏做工剩下的色彩鲜艳的边角料,吸引林大毛的注意。林大毛似乎对这些明快的色彩很感兴趣,兄弟两个扯来扯去,林大毛有时候也会发出“咯咯”的笑声,这令程氏十分惊喜,有时候,她也开始下意识的让林大毛看看弟弟,逗逗弟弟,林大毛这回倒像是听懂了,和林蓁的互动越来越多。 府试刚一结束,林毅斋没等发榜,就迫不及待的赶回了家。程氏满心欢喜将他迎进家来,林老太太也分外高兴。 最高兴的是林蓁,去年腊月出生的他如今已经四个月了。虽然不能说什么有意义的字词,但是至少能发出一些各种各样的声音,看见自己的爹风尘仆仆赶进屋来,他使劲张了张嘴,怎奈“爹”这个词是在太难发音,林毅斋只听见了几个类似于“大、大”这样模糊的音节。 要知道,林大毛到现在还几乎不会说一个字,林蓁的表现让林毅斋两口子喜出望外,林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又圆又胖的脸上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处。她口中直道:“哎呀,我的乖孙就是聪明,和你爹一模一样哟。”说着,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一眼林大毛,一副恨不能把他吃进肚中的样子。 没过两日,县里头传来消息,府试的榜已经贴出来,下发到了各个县城。林毅斋整日紧张的在家中踱步,林老太太和程氏也心神不宁,林毅斋家中老母幼子,不便外出,况且之前落下的农活还没有干完,他只能托乡里常到县城走动的几个亲戚帮他看榜。 快四月底,那几个人回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左顾右盼,带着犹豫之色,半天没开口。林毅斋一看,知道自己又没考过,便给了他们几文钱作为谢礼,把他们送了出去。 林蓁眼看自己父亲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不好受。程氏在一旁婉言相劝道:“你的学问不差,知府大人批这么多卷子,一时走了眼,也……也是有的,咱们如今守着这几亩田地,我又能做些绣工,吃穿都不需你发愁,你就好好再读三年,定能考个童生回来。” 林毅斋默默点了点头,眼眶却变得通红。林蓁在心中叹气,他爹,到底缺的是能力,还是运气?这科举考试真这么难吗? 他也想知道,自己这文曲星转世的身体上一世考试顺利不顺利呢?对了,自己要不要趁着这个时机,多少开始学点东西?一腔疑问没人解答,林蓁只能躺在铺着一层层写满了字的纸和几块破布的地上,一边练习着翻身,一边听着他爹重新响起的读书声。 只不过这一次林毅斋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激昂有力,而是带着几分失落:“……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 这一段《中庸》,林毅斋翻来覆去,读了大半个晚上。林蓁睡了又醒,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林毅斋还在读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这几句话落在林蓁耳中,让他颇有感触,他不能说话,就在自己心里不断吟诵起来。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几遍过后,他寂静了许多天的脑海中那一小块地方忽然间亮了,然而这回出现的,是一道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绿色光芒! 第4章 林蓁险些惊讶的跳了起来——当然,他目前无法完成这样的动作,只能在想象中尝试一下。这绿色的进度条,毫无疑问,下面写着三个字:属性3。林蓁眼睁睁瞧着那光柱停在了接近最右端的地方,大概是7、8分的样子。 还差一点到1级,他得努努力。于是,当林毅斋再次开始读书的时候,林蓁认真的在心中跟着默读了起来。 方才,他大概扫了一眼自己目前的总体状况——他以为属性1没怎么增长,但目前看来,似乎还是涨了一点,快到1级了。这意味着,自己很快就可以问一个和属性1相关的问题。属性2现在大概是3.5级,离下一次升级不知道还有多久。随着级别的升高,每升一级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第一级只需要十分,第二级就需要20分了。要不是自己的奶奶行动频繁,他的属性2就不会升的那么快。现在,自己的爹回来了,估计他奶奶会收敛一些,自己还得找点别的升级方式。 他现在把精力集中在属性3上。好在,林毅斋似乎憋了一股劲儿,一本《中庸》翻来覆去念个不停。虽然里面的词句林蓁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林毅斋嗓音清澈好听,读的又抑扬顿挫,林蓁跟读的并不那么痛苦,他甚至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他并不知道,古代的学童们都是这样开蒙的。中国的古代经典的特 分卷阅读7 点就是微言大义,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当孩子们慢慢长大的时候,从小深深刻在脑海里的这些儒家经典早已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稍加灌溉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穿越前的林蓁,学习成绩非常出色。这倒不是因为那时候“她”多么聪明,而是因为,她出生在北方一个贫穷边远的村子里,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好好学习,离开那个山村,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希望。 虽说林蓁不怕学习新知识,但是穿越前为了能尽早找到工作,林蓁学的是最好就业的计算机,与此相比,他的文科知识实在是有些贫乏。他知道明朝和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当过和尚,亡国之君崇祯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但除此之外,他一时还真的想不起来什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好在,自己还有这个所谓的文曲星系统,会在他升级的时候给他提示,要不然,他可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他的语文学得不错,因为语文是高考必考的科目,但是这能对他日后学习四书五经有多少帮助?林蓁对此表示怀疑,至少林毅斋现在读了半天,他都没听见什么熟悉的句子。 看着这贫穷而简陋的小屋还有眼前埋头苦读的爹,劳累了一天沉沉睡去的娘和面黄肌瘦的哥哥,想起林毅斋提到海阳县那两个中了举人的本家族伯时羡慕的眼神,林蓁明白了林毅斋为什么一心想要考科举了。不仅如此,他知道,这也是自己唯一能走的路。 于是,林蓁收回心思,全神贯注的把精力集中在从林毅斋口中读出的一句句圣贤之言上。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在林蓁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终于重新听到了滴滴的声音。他的属性3到1级了! 激动之余,林蓁认真的思考着,这回他要问些什么?他可得好好想想。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就是他有没有得到文曲星学习的能力和对四书五经的记忆。但是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自己记着什么诗书文章之类的,至于记忆力,好像和自己穿越前也差不多,并没什么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么,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还是问点实际的吧。 对着脑海中的系统,他问道:“呃……如果我将来要考科举的话,我该从什么书开始读起?能不能给我列个顺序?” 系统刚放完烟花,听见林蓁的问题之后叮了一声:“Goodquestion!——给你一张时间表,你自己看吧!” 林蓁赶紧盯着眼前出现的那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46岁:开蒙认字,读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68岁:先《孝经》,后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8岁:开读五经——《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 这个时间表看得林蓁目瞪口呆,八岁是什么概念,是小学二年级吧?古人在小学二年级就要开始读五经了? 就在这时,属性1那很久没有动弹过的蓝色的进度条,居然默默的前进了一步,终于到了1级! 自己又可以问一个问题了!但是林蓁一直都觉得这个属性1特别神秘,自己该问什么才能不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他想了想,大概是由于自己没有偷懒的想法,而是打算认真踏实的开始学习,这属性1才终于升了一级,那么,属性1应该是和自己息息相关吧。可不可以问一问自己未来的命运呢?既然自己的任务是改变文曲星不幸早逝的一生,那么就要知道些具体的情况才好预防啊! 林蓁打算试试,大不了浪费这次机会。于是,他大着胆子,问道:“上一世,我……我是说这位林二毛,他……他具体是怎么死的?” 系统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开始发出叮的一声,要知道结果的林蓁马上紧张起来,他屏住呼吸,很快就等来了系统冰冷的声音:“因母丧哀恸过度而死。” 这回,系统再没了声响,而林蓁的心却乱了起来——自从自己出生的那一瞬间,程氏就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想到日后她可能会被害死,现在林蓁就已经很“哀恸”了。可是,怎么一步步的阻止悲剧上演,他现在还全然没有头绪…… 转眼间天气转冷,眼看就是秋收时节。林蓁来到这里已经十个月了。不过按照当时、当地的习惯,他出生那年,也就是去年,就算一岁,现在已经接近两岁。两岁的林蓁所能做的,就是站起来,扶着东西走上两步。除此之外,由于他一直努力的尝试者和林毅斋沟通,让他给自己读点基础的开蒙读物,他已经能说几个简单的字词,这可喜坏了林毅斋,程氏,还有林老太太。不用他说,林毅斋就自觉自愿的翻出了已经有些破旧的三字经,一边读,一边指着上面的字给他看。 分卷阅读8 林蓁认为,自己看东西还有点早,他穿越前由于整天熬夜读书,眼睛近视的厉害。想到这个时代还不知道有没有眼镜,他觉得自己必须好好保护眼睛,更何况,字他还是认识的,虽然是繁体,但是也不难猜。他偶尔看看,伸手指指,就已经让林毅斋欣喜若狂,认定自己生出了一个天才。 他的活动能力提高之后,他和自己的哥哥林大毛玩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他发觉,这个哥哥并不是对外界一点也没有反应,他特别喜欢程氏用来做绣花的那些纸样,有时自己就用手指比着划来划去,虽然比自己年长两岁的他还不怎么开口说话,但听自己叫阿母,阿爹,他也能学着叫上几声。而且,由于自己整日和他待在一起,他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有时候越来越敏感,有时候还会搬来些小石子摆给自己看,逗自己玩。 原本一个家庭如此安安稳稳的过着,生活虽然清贫,但还能继续下去,然而秋收开始之后,林蓁却发现,林毅斋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沉重。 这晚,林毅斋对程氏道:“玉娘,今年雨水不够,咱们那几亩地收成很差。若是往年,或许还能挨一挨,可今年……我听村里总甲说,今年秋税涨了,从前收一石,现在收到了一石半……咱家这地收的粮食,不知道还够不够交秋税的……” 程氏不懂这种地的事,但见自己丈夫愁眉苦脸,她也跟着忧心起来,两人又拿出床头木板下那个盒子一瞧,里面只剩下了数枚铜板,银子连影儿都不见一个。 林蓁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见两人对坐着,不停叹气。原来林毅斋不但不会种地,也不善经营,他四月间赶考就花了些钱,回来后误了春耕,八月份交不上夏税,也不想出力差,那就只能出“银差”,一家五口吃穿用度,半年过去,程氏原本就没剩下多少的私房钱就这么渐渐折腾没了。 程氏皱起眉头,叹息道:“早知添了二毛花销如此之大,当日我就不该提起给我二弟那些银子。” 林毅斋知道这和林二毛没什么关系,程氏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于是便反过来劝她:“罢了罢了,若是不给,他们怎会放你回来?” 日子还是得过,林蓁郁闷的想,一家五口人,只有林毅斋一个劳力,他大部分时间还都在读书,田地里的事情也不上心,家里的条件能好的了吗?程氏做的刺绣虽然精致好看,但乡下人哪里用得了那么好的东西,没有需求就没有销路,没有销路就没有利润呐! 现在林蓁已经可以在家里自由移动了,于是他摸摸索索的走到了程氏平时做绣工活儿的那个角落——粮食的问题是他解决不了的,因为穿越前就生活在农村的他心里明白,农时耽误了,神仙也没有办法变出粮食来。等他稍微在长大一点之后,他会去试着研究研究怎么让自己家那几亩地提高产量,可是现在显然为时已晚,倒是他娘一直在忙活的这些刺绣,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能多变出些钱来? 第5章 望着屋外黑漆漆的院子,林蓁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曾经的林二毛一家到底是怎么挨过这个冬天的?那个惜字如金的系统好久没动静了,它会不会给自己一点提示?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的三个属性里,增长的只有属性3,现在是2级。从1级升到2级的时候,林毅斋那几天正在给林蓁读千字文,林蓁便问系统要了一份千字文的讲解翻译,毕竟林毅斋不会给他读那么多遍这些启蒙读物,林蓁也并不真的是一个天赋秉异的幼儿,他还是需要知道文章的内容,以便帮助自己记忆。 所以,现在他有些一筹莫展,属性1本来增长的就慢,属性2现在快到4级了,从3级到4级需要满40分,他现在也就完成了一半。 林蓁坐在那张矮小的绣桌前,端详着他娘还没完成的一副春、夏、秋、东四时光景图。程氏的手很巧,这是毋庸置疑的,她绣的每一副图都很精细、山水风光秀丽,人物花鸟则栩栩如生。林蓁估计,因为她在王府里做过工,她描的绣样一看就和乡间农妇做的不同,既华贵,又别致。她现在绣的那些被面鞋面,卖给左邻右舍,利润最多也就几十文钱,但要是能卖到县里,可就不一样了。 一家人在这样愁云惨淡的气氛中挨到了腊月,林蓁眼看就要满周岁。程氏将自己没卖出去的一副牡丹花开的红色绣帕改成了一件小棉衣,给林蓁穿。林老太太平日里无事,就带着抱着林蓁四处走动。林蓁粉白的脸称着艳红的花儿,看着如同仙童一般,再加上他样子机灵,能念几句三字经了,邻里乡亲瞧见的全都对林家二毛赞不绝口。 林老太太没少在林蓁耳边嘟囔,无非是说林大毛不是林家的种,程氏不守妇道,配不上她儿子,林蓁一听就厌恶的扭过头去,老太太发觉他对这类话题十分反感,慢慢也不敢说了。 这天临到傍晚,程氏被隔壁婶母叫去帮着给要出嫁的女儿改件衣服,林毅斋找乡里社学的先生请教文章去了。只剩下林老太太在家看着两个孙子。忽然外面有人来对林老太太道:“林阿妈,外头来县城里的戏班子了,你不带你两个乖孙去瞧一瞧么?” 林老太太应了一声,回头却撇嘴 分卷阅读9 道:“两个乖孙?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大毛那个蠢头鹅,都是姓程的淫.妇带来祸害我林家的!” 林蓁马上把不满的目光投了过去,老太太赶紧咧嘴一笑,道:“乖二毛,走,阿妈带你看戏去!” 她把林蓁背在背上,刚想出门,却忽然又一转头瞧见了在纸上不知道画着些什么的林大毛,忽然间心生一计,回头紧紧拉上了林大毛的手,道:“大毛一个人在家怎么成,你也跟阿妈和你阿弟一起来吧。” 这段时间,林蓁一直在琢磨怎么让程氏这些精致的绣品买到县城,听说这些戏班子是县里来的,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希望。快过年了,一定有很多大户人家请这些戏班子到家里去唱戏,他想过,程氏的刺绣要想让很多人看到,只做什么枕头、手帕这些私物是不成的,只有唱戏的穿的戏服,还有祭祀的神婆穿的祭服之类才有可能。 他从林老太太身上爬下来,自己摇摇晃晃从床边翻出程氏给他做的小红棉袄穿在身上,又回到了林老太太身侧,林老太太一见林二毛打扮起来格外招人喜爱,嘴里乖孙、乖孙赞个不绝。她又把林蓁重新背到背上,拽起林大毛走出了家门。 果然,一路上,林蓁在林老太太背上瞧见,许多人都往村东头的戏台那里去了。林老太太不住左顾右盼,见人越来越多,她高兴起来,拉着两个孙子一路小跑到了村东头。众乡邻瞧见林蓁,又是一阵夸奖。林老太太忙不迭的笑着道:“二毛啊,快背几句那什么《三字经》,给你这阿叔阿婶们听听!” 林蓁很不喜欢这像耍猴一样的当众表演。于是他闭上嘴一声不吭,只把黑葡萄似的眼珠转来转去。 不少人瞧他的机灵劲儿格外喜人,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些凑到林蓁身边的女子,开始欣赏起了他棉袄上绣的那一簇簇牡丹花。正如林蓁所愿,一位唱曲儿的年轻女子一瞧见林蓁和他这身衣服,马上就两眼发亮,几步赶到了林老太太和林蓁跟前。 她先是拉着林蓁的手逗弄了他一会儿,然后抬头问林老太太道:“老阿妈,你孙子这件棉袄上绣的这朵牡丹,是哪个绣坊里头的手艺?” 林老太太虽然平日在家里没少嘟囔抱怨程氏,如今被这唱戏的女子一问,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她得意的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媳妇儿做的,她从前可是王府里的丫鬟,我瞧这样子,多半还是她从王府里头带出来的呢!” 那唱戏的女子闻言一喜,道:“果真如此?我们戏班子的戏服正好都破旧了,要缝几件新的,衣服料子都找好了,只愁上面的刺绣不够精细。如今这些府里头县里头的大户人家,一个个的眼也刁了,若是不穿的体面些,他们哪里看得下去?” 林老太太一边笑眯眯的点头听着,一边早就趁着人潮拥挤,悄悄把拉着林大毛的手放开了。 林蓁见事情有望,心里也格外高兴,他被林老太太抱在怀中,没留神林大毛已经没了踪影。直到台前一声锣响,那唱曲子的女子转身往台上走,人们也渐渐从林老太太和林蓁身边散开,林蓁才意识到,自己的哥哥不见了。 他侧脸一看林老太太直直盯着戏台子,一副故作镇定的模样,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趁着锣声后短暂的寂静,放开嗓子大喊道:“哥哥!哥哥没啦!” 林老太太一把把林蓁的小嘴捂住,对旁边的人道:“哎哟,这孩子想他哥哥了,算了,不看了,咱们回去吧。” 那唱戏的女子还没走到台上,闻言回过头来,林蓁赶紧拉下林老太太的手,又高声叫道:“把(帮)我找哥哥啊!” 那女子皱起眉头,走了回来,村里的村民们也聚拢过来,其中一人道:“林阿妈,我看大毛刚才还在你身边呢,你怎么说没带他出来?” 林老太太平时没少嚷嚷林大毛不是林毅斋的孩子,人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林大毛,总是想着把他丢掉卖掉,林蓁转头发现了自己本家一个婶母,便伸手去拉她,道:“阿母,告(诉)阿母……” 那婶母明白了他的意思,几个人一起回头往林家住的方向,找程玉娘去了,林老太太见事情败露,讪讪的道:“莫非大毛也跟出来了?这孩子整天一副傻蔫蔫的样儿,不叫人省心!” 戏班子的班主也是个有儿有女的人,听见一个孩子丢了,人心惶惶,这戏不好再演下去,就吩咐自己手下那些唱戏的,敲着锣跟着四处找人,不一会儿,程玉娘也来了。她焦急地四处张望着,问林老太太,道:“阿母,大毛去哪儿了?” 林老太太翻翻白眼,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程玉娘茫然转身望去,这空地周围都堆着刚收好的稻谷,哪里能见到孩子的踪影? 林蓁在林老太太怀里不住扑腾,想让程玉娘带上他去找人。程玉娘把林蓁抱过来,母子两个奔出空地,不住呼喊着林大毛的名字。 乡亲们也都四散开,沿着谷场、田埂到处寻找,虽然有这么多人帮忙,但林蓁的心里却非常焦急,因为他知道,林大毛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若是别的孩子一叫就会循声回来了,但他却 分卷阅读10 很可能该干嘛干嘛,无动于衷,这真是急死了程玉娘和林蓁两个,他们只希望自己熟悉的声音能唤起林大毛的注意,赶紧回到程玉娘的身边。 此时已是十月天气,又是傍晚,田间已经有些凉意,四处刚割下来的断稻梗在在程玉娘脚上划出一道道伤痕,她却全然不觉,林蓁也喊得嗓子都快哑了,程玉娘见还是找不到林大毛,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抽泣起来。 林蓁本来就心中难过,又见到母亲这副模样,想起平日里和林大毛一起玩耍,他偶尔给自己堆石头,在地上画画,还有一次林大毛以为林蓁睡了,跑过来轻轻碰碰弟弟的脸,又给他盖盖被子,林大毛温软的小手的触感仍然很清晰,这是林蓁头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林大毛了,他也悲从中来,和程玉娘一起放声痛哭。 哭着哭着,林蓁甚至都没有注意,那已经许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柔黄色的光芒,又在自己的眼前闪烁起来! 林蓁猛然惊觉自己又升级了,耳边叮叮的声音响起:“恭喜你,属性3升到了4级!” “我要问问题!可以问一个问题了吗?”林蓁语无伦次的说道。 系统这次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冰冷:“当然可以。” 林蓁蹭的坐了起来,集中精力问道:“我哥哥在哪儿?!” 第7章 正因林毅斋发觉林蓁可以跟着读一读三字经,他便开始认认真真教林蓁读三字经和识字,反而不怎么继续给林蓁读其他的文章,刚开始读的千家诗林蓁也听不着了,结果他的属性3就停止在了2级,再也没有增长过! 一开始林蓁有点着急,但后来他一生病,他才猛然意识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辈子还很长,要是整天病歪歪的,那他可怎么学习? 况且,他那个舅舅,程家老二有一次还偷偷跑到他们家里,试图找程氏要银子花。看着高大的程老二,林蓁想,不论是北方还是南方,不论是现代还是明朝,农村里的生存准则万古不变:在你彻底出人头地,离开这个环境之前,一肚子墨水远不如两只铁拳来得实在。 再看看自己的爹林毅斋,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程氏长的也是高挑清瘦,走起路来飘飘摇摇,弱柳扶风似的,他和林大毛还要在这小乡村里生活上至少十几年,如果他们将来也和林毅斋一样细胳膊细腿的,像程老二这些村里的恶人不欺负他们,欺负谁啊? 属性1可以帮助自己,属性2可以帮助林大毛,这点林蓁已经证实过了。当他的这两个属性又得到升级机会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向系统要来了适合他和林大毛的年龄的,可以让他们身体更加强壮的两套方案。同以前一样,系统给出的办法都是他们现有的条件下可以做到的,比如每天晒多长时间太阳,他们可以做些什么基本的运动,什么样的游戏对他们现在的骨骼生长有帮助…… 两套方案一对比,林蓁有点丧气,因为系统给出的活动和他们现在的身体素质有关,而乍一看,他和林大毛的方案基本一样,这就说明,比他大两岁的林大毛,身体素质远远落后于和他同龄的其他儿童。 不过,这倒也让他们的“锻炼计划”变得容易了。林大毛正喜欢和林蓁做一样的事情,只要能吃饱肚子,林蓁想,他们每天就可以一起到院子里跑跑跳跳,采采树叶,投投石块。还可以一起叠纸,帮林老太太捡捡豆子,锻炼手指精细动作和手眼协调能力。 这些都是系统给他的适合他们的提高身体素质的办法。但是吃饱肚子这个前提,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虽然从出生到现在林蓁没怎么挨过饿,但他真真切切的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天无绝人之路,过了晌午没多久,先前让程氏替他们做戏服的戏班子班主又派人捎来话,说他们前一阵子在海阳县唱戏的时候,有一家经营绸缎的大户人家看上了程氏绣的花鸟,正逢他们家中进了些四川来的缎料,想做一批手帕卖给潮安府有钱的太太小姐,于是便让这戏班子的班主牵线,给了程氏三两半银子定金,让她先做些样品出来。 程氏和随后赶回来的林毅斋拿着银子,自然是心生欢喜,再也不愁那吃喝的事了。 按理说,在这个偏僻的乡村里,三两多银子省一省也能保证一家人小半年的生活了,结果林毅斋定金一到手就花了四分银子买了两尾腌鱼来改善生活,虽然许久没沾过荤腥的老老小小吃得津津有味,但这钱花完了该怎么办?林蓁估计林毅斋兴奋的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 整个家里,只有林蓁一个在发愁担心。趁着晚上无人注意,他偷偷将程氏放在木板下盒子里的银子凿了一小块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这样,万一哪天家里又断米断粮了,他还可以拿出来让他们想想办法,救救急。 快到了该入睡的时候,林毅斋抱着林蓁在屋里读书,林蓁伸出短短胖胖的小手,指着三字经上的字含含混混的读着:“人之粗(初),性本善……人遗子,金满籯;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林蓁早就背过三字经了,但这是第 分卷阅读11 一次他完完整整的在林毅斋面前诵读整篇文章,虽然现在他虚岁三岁,但实际上他还不到两岁呢。林毅斋和程氏只有林大毛这一个到现在还不怎么说话的参照物,他们顿时都被林蓁的惊呆了。谁知道,更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林蓁读过这一遍过后,平时一直喜欢重复林蓁的话的林大毛也跟着低声背诵起来:“人之粗(初),性本善……戒之哉,宜勉力……” 何止是林毅斋夫妇俩,林蓁屏息凝气听完,也差点一头从林毅斋怀里栽下来。难道,他哥哥林大毛不是傻子,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神童?! 林毅斋和程氏对望一眼,然后哆哆嗦嗦的抱着林蓁走到床前,他把林蓁往床上一放,走到林大毛跟前凑近了问他:“大毛,你会背三字经了?你再背背让阿爹听听?‘口而诵,心而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林大毛根本不搭理他,还在那儿一边堆他的石子一边不停重复着,后来大概是嫌林毅斋太烦,林大毛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继续嘟囔。林毅斋和程氏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临睡前,程氏犹犹豫豫的和林毅斋商量:“明年大毛六岁,二毛也四岁了。虽然二毛生的晚,但他聪明,你瞧隔壁林阿伯家的孙子今年同大毛一样三岁,平日里你也教他,他到如今还不识得几个大字。咱们是不是攒下银子,让他们两个一同去乡里的社学读读书呢?” 林毅斋似乎也有此意,道:“我考了这么多年,连童生还不曾考得一个,想来是我学问不精,我虽然也能教他们识字,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咱们家又有了些余钱,是该为大毛二毛打算打算了……” 两人坐在床边琢磨了一阵子,林毅斋提议道:“玉娘,这一两年,田税是越来越重了,咱们那几亩水田平日里不是旱就是涝,人家的地一亩能产三石粮食,咱家连一半都还不到,这样下去,只能往里面倒赔银子。最近,我听说镇上几家大户在说服村里的乡亲们,把田地卖给他们,这样,咱们这些普通人家就不用再承担那么重的田税了。” 程氏一听,警觉的道:“把田卖给他们?那以后,咱们吃什么啊?” 林毅斋道:“卖给他们以后,咱们还可以继续耕种,到时候只要交给他们佃租就成。这佃租是按比例收的,十分之三,剩下的都归咱们自己。” 程氏想了想,感觉还是不太对劲,继续道:“这村里的大户们又不傻,从咱们这里只能收十分之三的佃租,却要向朝廷交超过一半的稻米,那……那他们岂不是还要填补这其中……这其中所差的……如此亏本之事,谁会干呀?” 林毅斋愣了愣,随后,他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将这些土地并在一处交税,有的多些,有的少些,总归还是赚得更多嘛。只是大概咱们的地,就买不出什么太好的价钱了。不过……按现在的地价,每亩地他还是要给咱们十一二两,一共这就快近百十两银子了!” 这个数目让程氏有些心动,但林蓁却在那里拼命摇头,他知道他爹一向讨厌下地干活,与其说是给他们兄弟两个凑一笔学费,不如说是他想摆脱种地这个苦差事,但卖掉土地无异于杀鸡取卵,林蓁一点也不相信那些有钱的地主会那么好心,自己倒赔钱来让他们种地。到时候田是人家的,怎么收租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可是看着自己爹娘那闪闪烁烁的眼神,他要怎么说服他们呢? 忽然间,想起林老太太总在他耳边念叨的话,林蓁灵机一动,从床里面坐起来爬到两人中间,小声道:“阿爹,别、别卖地……阿妈说、地……风水……坐大轿……” 林毅斋听了这几个字,目光似乎明亮了些。他懂林蓁说的意思,从前他父亲在时,就有风水先生在经过他们家的时候对他的父母说过,他们家的地风水很好,将来是要出状元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他们家里后来十分贫苦,却仍然供着林毅斋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林二毛出生后村里还有些懂风水的老人议论,说那天的时辰天气都非同一般,说不定是文曲星下凡了,潮汕人极其信奉风水,如果卖掉这地,那会不会连带他们林家的状元梦也一起破灭呢? 程氏见状也开始反对:“算了罢,他两个又不是明日就要读书,况且眼下,咱们还有这一点银子,猪、牛太贵,咱们不如买几只鸡鸭,养在家里,我和阿母平日也能帮忙照看。待大毛二毛大些,他们也能下地帮帮你的忙,或许收成就好起来了呢?” 林毅斋向来比较尊重程氏的意见,如今见她不同意,只好作罢。虽然林蓁觉得养鸡鸭这事也不怎么靠谱,因为他虽然没有养过鸭子,但北方的农村养鸡的很多,这是个又臭又脏又累的活儿,林蓁不认为林毅斋和程氏能把鸡鸭养好,但只暂时打消了林毅斋卖地的念头,他也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谁知道,林毅斋说到做到,第二天就花了五钱多银子,买了七八只鸡,十来只麻鸭回来,把个林蓁看得目瞪口呆…… 第8章 这林毅斋没有养过鸡鸭,也应该瞧见过邻居阿婶家的鸡棚鸡舍,他家里连鸡棚子都还没搭,也不曾好好打听打 分卷阅读12 听该怎么养,竟然就把这些叽叽嘎嘎的活物带回来了。 不过这次,林老太太倒是帮上了忙。以前她和林毅斋的爹养过一段时间鸭子,后来林毅斋体弱多病,就把鸭子又都卖了买药,当林蓁听说这一段故事的时候,他带着林大毛锻炼身体的心情越发迫切。 经历了一阵子鸡飞鸭跳的时光之后,家里总算又安顿下来,林毅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下地干了一段时间,收成自然不尽如人意。在林老太太和林大毛、林二毛的集体努力下,鸡鸭倒是养的不错,林老太太用竹子围了一个鸭寮,每日先给鸭子们喂一点食儿,然后打开鸭寮的小竹门,林大毛和林二毛就拿着竹棍儿赶着鸭群,往村后头的小溪让它们去自己解决午饭和晚饭。其实即使没有林大毛和林二毛的督促,只要站在村头的果树下“啰,啰”的喊上几声,那鸭子们也会在一只青头大公鸭的带领下回到家中睡觉,林蓁之所以拉着林大毛一起出去,主要是因为小溪离着林家比较远,这一路上他们两个可以多看看,多玩玩,还有,可以在经过社学的时候偶尔停下来,听一听里面的朗朗书声。 时光流转,很快到了正德十年,年一过完,林蓁就算是已经五岁了。一般有钱人家的孩子,这就到了可以请先生,开蒙的年纪。然而,林家耕田产的粮食不够,一窝鸡没养好去岁上得了鸡瘟死了,只有一群麻鸭在林大毛和林二毛每天的放牧下,养的肥肥壮壮。赶上母鸭产蛋的时候,林大毛和林二毛几乎天天能捡着十来个鸭蛋,加上程氏时不时接个刺绣活儿,一家人的生活还勉强可以维持。入社学读书除了开始的束脩之外,每个月还要交给学里两吊钱作为学费,如果林大毛和林二毛都去读书的话,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更何况,这年四月又要开考府试,林毅斋不死心,想着好歹也要再试一次,他一走就是二十多天,农活要耽误,路费要准备,里里外外还要搭进去几两银子。 前几日程氏好不容易又接了个活儿,正在家里头热火朝天的干着,却有人来告诉她,说她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家里头连个烧火做饭的都没有,让程氏抽空回去看看。程氏毕竟还是心肠好,犹豫了一阵子之后,还是放下手中针线,跟林老太太说了一声,离开家往她的娘家走去。 林大毛和林二毛那时候正在溪边社学墙根底下听社学里的学生读书。这已经成了他们每天雷打不动的一项活动。林大毛现在比起两年前来情况大有好转,虽然他仍然个子不高,有些瘦弱,且木木讷讷的,但至少他能和大人有一定的交流,简短的话也能说上几句。人们顶多觉得这孩子有些内向,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以为他是个傻子了。 而林蓁呢,他的属性1和属性2虽然增长缓慢,但好歹都升了一级,分别是4级和7级了。他一点也没有犹豫,继续询问如何让他们兄弟增强体质的办法。原本他还想着能不能来个一劳永逸,把把从现在到十八岁的“成长计划”一块要来,谁知道系统响起了“咚咚”的警告声,告诉他,只有根据他们的状况才能提供合适的方案,与此同时,他的属性1一下子减了十分。 自己这也不算是投机取巧啊,林蓁委屈的想,好在这减少的十分没让他退回到3级。但从此以后,他也不敢太贪心,只能继续踏踏实实的放鸭子听墙角,偶尔和林大毛一起在河里捉点小鱼小虾回去改善生活。 由于天天听先生读书,晚上回去林毅斋还会教他们两个识字写字,林蓁的属性3长的最快,反而超过了属性1,现在已经5级了。但是正如林蓁穿越前不知道从哪儿看的那句话所说的一样——“人知道的越多,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的越多。”林蓁也是一样,这两次升级所赢来的宝贵的问问题的机会,远远不能解决刚开始接触四书的他心中的种种疑问。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需要一个更有知识的人的引导,及时为他答疑解惑,他才能消化吸收这些知识,否则,他很难有什么真正的提高。 这天,社学里的先生刚刚开讲《论语》,林蓁听到了几句“学而时习之”这样熟悉的句子,终于让他觉得自己穿越前的语文没有白学,他心里正在暗自激动,一扭头却看见他娘程氏急急慌慌的从小溪边走过去了。林蓁急忙拉上林大毛,喊住他娘,问道:“阿母,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程氏一脸忧心的低头看了看他们,道:“你阿妈病了,听说病的厉害,在家无人照料,叫人捎来口信,让我去看一看她。” 林蓁一听,直觉有点蹊跷。但毕竟程老太太岁数也大了,人有旦夕祸福嘛,听说他二舅程老二自从上次来到他们家要钱未遂之后,又不知怎么从程老太太那里搜刮了点棺材本儿钱,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程家老大娶亲之后和母亲弟弟早就断了往来,所以程氏的担心不无道理,为防万一,林蓁和林大毛也跟着程氏,一起来到了程氏的娘家。 时隔三年多,林蓁对自己出生/重生/穿越之后第一眼看到的这个地方仍然记忆犹新。只不过,这回躺在吱嘎作响的破床上的人,换成了程老太太。一见程氏拉着两个孩子进门,程老太太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林蓁吓了一跳,程氏也愣住了,道:“阿 分卷阅读13 母,你不是……你不是摔了腿,动弹不得了么?” 程老太太黄瘦的脸上两道粗眉一横,狭长的眼努力瞪着,道:“你这不孝顺的死走仔,就知道咒自己阿母死!你二弟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你林家倒好,整日吃香喝辣,天天鸡鸭鱼肉的供着林毅斋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程氏发现自己上当了,拉着两个孩子不断后退,道:“你说什么?我和大毛二毛他爹什么时候吃香喝辣的了?过了年大毛都该上学了,还没有银子交束脩呢!” 一边说着,她一边四处看,生怕程老二从哪里蹦出来,谁知道,怕什么就来什么,林蓁一转头,瞧见程老二正从另一间土屋蹿到院里,把院门一闩,蹭蹭的跑到了屋门口处伸出两条胳膊一拦,道:“阿姐!我知道你和姐夫如今发达的很,不过,我的运势也该到了。我这次打算再去广州府一趟,你没瞧见前几日刘家三旺从广州府回来,说是那里遍地都是金银,还有什么从海上来的什么佛……佛……佛什么的大船,你好歹给我几两银子,让我去见见世面!” 程氏把两个孩子紧紧搂住,道:“老二,不是我不给你,阿姐手里真的没有余钱啊!” 这一幕没来由的似曾相识,林蓁想起自己穿越前她弟弟每次问她要钱的时候那软硬兼施的模样,当时自己不明白,现在看着程老二才意识到,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满足,他在心里大声对程氏呐喊着:“千万不要给他!” 谁知,程老二见程氏不肯松口,恶狠狠地把他们娘儿三个堵在墙角上,道:“阿姐,你今天要是不把钱拿出来,你就别出这个门!” 林蓁见他满脸横肉,眼中闪着饿狼一样的光,心里也害怕了。该怎么办?程氏更是不知所措,只能把两个孩子护在怀中,越搂越紧。林蓁心想,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院子,于是,他开口对程老二道:“二舅,你让我回家去取银子给你吧!” 程老二一听,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于是便道:“好,还是二毛懂事,你快去,要不然……” 说着,他拼命将拳头一挥,吓唬林蓁道:“我就揍死你哥!” 林蓁假装吓得一哆嗦,刚想跑,只见程老太太拄着拐杖,从里面出来了。“不行!”她咧着嘴,扯着嗓子喊道:“二毛这小子最会弄鬼,别让他走。” 程老二低头看了看林蓁,一把把他又推了回去,问他娘道:“那怎么办,让人带个话给林毅斋?” 林蓁见程老太太一心袒护儿子,又想出了一个主意,道:“这样吧,二舅,你跟我们三个回家,亲自去拿银子。” 程老二望向了程老太太,程老太太想了想,点头道:“嗯,老二,你把大毛那野种拉紧了,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林蓁和程氏对望一眼,只能任凭程老二一把把林大毛拽到他脚边,拖着走了。 一路上,山都乡的人们都在耕种,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很快,他们又走到了社学附近,社学中午一般会休息一会儿,现在已经没有人读书了,现在只有孩子们在院里嬉笑打闹的声音。林家养的那十几只鸭子拍着翅膀在小溪旁边走来走去,正在设法觅食。看着程老二死死拽住林大毛在前面走的背影,林蓁再看看日日相伴的鸭子们,他忽然心生一计,“哎呦”一声停了下来,道:“二舅,我脚痛,稍停一下再走。” 第9章 程老二不疑有他,拉着林大毛又走了回来,蹲在地上盯着林蓁,训斥他道:“跟你爹一样没用,让你阿母背着你走!” 林蓁慢悠悠的扶着腿直起身来,却忽然从袖中抓出一把碎稻谷往程老二脸上身上一撒,同时大声“啰啰啰啰”的喊了起来。 此时正是二月天气,虽然岭南的气候比北方温暖许多,但还是有点冷,鸭子们今天运气不佳,没找到什么吃的,忽然间闻到了稻谷香味,又听到了林二毛呼唤他们的声音,马上兴高采烈的鼓起翅膀,冲程老二扑了过来。那只青头大公鸭首当其冲,“嘎嘎”的叫着,号召母鸭子们前来啄食。林老二带了个破斗笠,上面落了不少谷粒,一下子成了鸭子们的重点攻击对象,他不得不放开了抓住林大毛的手,死命护住了自己的脑袋。谁知那群鸭子仿佛和林大毛、林二毛心有灵犀似的,连稻谷都不顾,只管上前啄他。鸭子的力气不小,被啄一下子也疼得很。程老二还没起身,破斗笠就被啄掉了,身上腿上都挨了好几下子,痛的他“哎唷、哎唷”的叫喊起来。 林蓁一时顾不了程氏,只能拉上林大毛往社学里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呐!” 这是林蓁第一次进入社学大门,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喊声让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都呆住了,就在这时,旁边斋房里走出一个个中等个子,四十上下,穿着长衫的男子来。他打量了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林蓁和林大毛两个,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光天化日,你二人为何呼喊救命?” 林蓁刚想把自己舅舅缺德的行径对这位男子诉说一番,却见自己的母亲程氏也跟了进来,对着那先生福了一福,面带惭色,道:“妾是乡里儒生林 分卷阅读14 毅斋的娘子,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因妾身的阿弟拉着我这大儿子大毛对妾索要钱财,一路走到这,他被家中养的鸭子啄了,我们母子三个只能进来躲一躲他,还望先生莫怪……” 那先生淡淡两道眉毛,脸庞削瘦,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正气。他连忙叫来一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对他道:“快,去田里把林毅斋还有林家两个族伯喊来。” 那孩子忙点点头,跑着去了。这先生把社学的门一关,请程氏坐到里面斋房歇息,林蓁正要拉着林大毛跟进去,却被那先生在后面叫住了,问道:“且慢,你就是林二毛吗?” 林蓁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见先生面带笑容,看着自己,他怎么知道自己叫林二毛?看着林蓁纳闷的样子,那先生又亲切的笑了笑,道:“我叫叶桂文,字淳质,是这社学里的先生,我认识你阿爹,他常常说你聪慧好学,小小年纪,一部《三字经》就会背了,待会儿你二舅走了,你在这里背给这些阿兄们听听好么?” 林蓁看他温文和气,心中对他很有好感。而且这些天在社学外面听他给孩子们讲读四书,林蓁知道,这位叶先生比自己的爹学问好得多了,同样是一篇《大学》,他并不是让孩子们死记硬背,而是一句句引经据典的讲解,林蓁听的津津有味。如果他肯指点指点自己,该有多好。 可惜,自己暂时还没钱读书,而且,现在他还小,听过背过的书虽然都记在心里,但是,他笔也握不稳,字也没法写,就这么听听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听见叶桂文让他背《三字经》,林蓁心想,其实自己三百千千都背过了啊,《大学》、《中庸》也记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欠理解。但是抬头一看周围十几个八岁到十来岁比他高一大截的孩子们,他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还是低调点,千万别吓着别人。于是他点点头,道:“好……” 林蓁话音未落,程老二就在外面气急败坏的砸起了门,嚷道:“阿姐,你一个妇人家,往社学里跑什么?白让人家说闲话,你快出来!” 叶桂文脸色一沉,刚想去开门,却听门口又传来了林毅斋的声音:“程老二!你不要欺人太甚!你阿姐已经给了你不少银子了,你自己都花的一干二净,还把她骗到家里堵着她要钱!你再闹,咱们可要把总甲林老爹请来说道说道!” 估计外面来了不少人,程老二马上态度就软了下来,讪笑着道:“姐夫,你这是干什么,我什么时候把阿姐骗到家去了?” 这时,叶桂文已经把门打开,林蓁躲在叶桂文身后往门外一瞧,只见程老二脸也给啄青了,且沾了了一身鸭粪,一股恶臭。学童们被他那狼狈模样逗的嘻嘻的笑,气的程老二脸色发黑。但林家一堆人在外面堵着,他也不敢说什么,耷拉着脑袋,后退几步,忽然间跪在地上,拉着林毅斋,道:“姐夫,你就再给我几两银子,让我去广州府瞧上一瞧,我这一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载,再不会来找你和阿姐的麻烦了,否则,我在村子里一没田地,二没家室,你叫我怎么办嘛!” 林毅斋惊道:“你家里的地呢?不是老大和你分家时剩了十几亩么?怎么就说都没有了?” 程老二道:“我已经卖给镇上的梁家了。他们家不讲信用,说好给我八十两,到现在才给了一半,我再要,他们也不给了。反正我又不在家里,大哥不管我和阿母,阿母一个人怎么种?!” 林毅斋没来得及多想,就被程老二抱着腿,林毅斋躲,他就追着打着圈儿的哭,鼻涕眼泪鸭粪鸭毛蹭了林毅斋一裤腿。林毅斋素好洁净,见这样子好不心烦,旁边那些公鸭母鸭也嫌不够热闹似的,脖子一伸一伸的嘎嘎叫着,在旁边看的起劲。程氏从斋房里走了出来,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扔到程老二跟前,道:“林家诸位乡亲们都看着了,老二亲口说的,往后再也不来打扰我们,从此后任凭你再说什么,我也不上家门了。诸位族里兄弟阿伯,还求你们做主,若是你们瞧见程老二到我家前后打转,就把他赶走,否则他就会像今天一样,绑了大毛逼着我拿银子出来。” 林家族人心齐势大,在旁边指着程老二骂声不绝,程老二毫不在意,抓起那一包银子,抬起袖子在脸上一抹,拔腿就跑。旁边林阿伯叹口气道:“早死仔,没救了!” 林毅斋和程氏谢过众人,又回头拜谢叶桂文。叶桂文还了个礼,对林毅斋道:“外面发生的事,我在屋里都瞧见了,你这二儿子果真机智。我方才让他背背《三字经》,也让我这些学生们好好瞧瞧,什么才叫可造之材。来,林二毛,到先生这儿来。” 林蓁有点不好意思,慢慢走了过去。林毅斋让程氏带着林大毛回家了,把林蓁领到社学院里,眼看他当着众人的面,把三字经背了一遍。 乡间的学童们性情淳朴,见林蓁粉嫩嫩的脸,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显得机灵活泼,举动却又稳重大气,纷纷上前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拉着他的手陪他玩耍。叶桂文借机对林毅斋说道:“林兄,你知不知道,你这两个儿子每日借着放鸭的功夫,就来我这社学屋檐底下来听我讲课,我瞅见他们好几次了,总想找个 分卷阅读15 机会想与他们好好攀谈,问问他们可有什么收获。如今,我终于领教了二毛这山都乡小神童的风采。可是,他也到了该入社学的岁数了,不知林兄为何不送他来社学读书呢?” 一提这事,林毅斋惭愧的道:“唉!叶先生莫提此事,都怪我林某无能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这两个孩子还小,我家娘子虽然做针线活儿是一把好手,但那赚到的银子却也有限。况且你也知道,如今圣上不理朝政,四处游山玩水,这花销都摊在咱们老百姓头上,赋税一年比一年重,我那几亩薄田如今收不上几把稻子,每年里只是倒赔。”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今年四月又该府试了,我那路费还不曾凑出来,更别说让孩子们上学了……我和玉娘商量过了,若是明年能宽裕些,再送他们来读书吧。” 叶桂文听了,摇头道:“林兄,不是我说你,二毛如此聪慧,咱们山都乡里哪个不知?就是你那大儿子,也该叫他出来见见世面,开蒙识字了呀!我若是知道你是因为没有银钱,就不让他兄弟二人上学,我早就对你说了——从明日起,就让他们两个一起来读书吧,束脩和每月的例钱一概免除,只消你娘子有空时给我家孩子缝身衣服便罢了。” 林毅斋愣了愣,道:“叶先生,你是说真的吗?可是,这不成啊。你也还有一家人要养活,况咱们乡里总甲说过,孩子们上学都要交束脩,我林毅斋是读过书的人,不能破这个例。” 第10章 林蓁一边老老实实的接受着这些比他大许多的学童们的参观,一边竖着耳朵听林毅斋和叶桂文的谈话。他很想现在就开始上学,结束他听墙角的生涯。但是他也听见了,下个月林毅斋还要去海阳县考府试,让他爹路上节衣缩食估计是不可能的,几只鸭子生蛋换的那几个钱,供他上学还差得远呢。 这时候,系统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林蓁心里有点激动——他的属性1啊,好久都没有升级了,如今大概是因为自己刚才英勇的表现,终于升到了5级!还有属性2,也默默地升了一级,已经到了8级。然而,林蓁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最想问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尽快凑点学费,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系统是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的。 对于属性1,林蓁还有点想法,上次升级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一年多以前了。那时系统给他的提高身体素质的办法,现在早就不再适用,他一直想要一套新的锻炼方案——正是由于一直有意识的按系统所说的去做,林蓁现在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壮实很多,个子也高,出生时落下的病根除掉了大半。他跟林大毛站在一块,几乎分不清楚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唉,来之不易的升级机会,就这么用了他还有些不舍,但是没办法,林蓁坚信身体的重要性,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这是自己现在最需要的!于是,在系统的烟花声中,林蓁默默把问题提了出来。 还有属性2的一个问题没有提,林蓁想了想,放弃了询问林大毛的身体改善办法。根据他之前的经验,林大毛和他进度差不多,甚至还有些落后。他们两个一起活动就可以了。那么这个问题,他该问什么?又还能问些什么呢? 不能要钱,那能不能要个赚钱的方式?林蓁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要问的具体,否则系统不但不会搭理他,估计还会给他扣分。他现在不能下地,别的也干不了,就只有自己这几只鸭子朋友了。 对了,能不能问问怎么更好的养鸭子,让它们为家里赚更多的钱?林蓁大着胆子,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心里做好了被系统嘲笑和否定的准备。谁知道系统竟然运转了起来,很快就给出了两个字:番鸭。 这个答案眼下对林蓁还没有任何意义,他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那个……到哪儿去找番鸭?”系统对他这种徒劳无功的尝试毫无反应,早就陷入了一片缄默。不过,现在的林蓁不那么着急了,他知道系统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个提示,他只要好好留意,就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时,林毅斋和叶先生的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叶先生道:“要不这样吧,我收下二毛,他是乡里公认的神童,总甲林老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如果谁家的孩子想不交束脩来社学读书,只要他能和二毛一样,这个岁数会被三字经,那我也乐意收他为徒。至于大毛,他开智稍晚,就再等一两年,待你们家宽裕些再说,你看如何?” 林毅斋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林蓁也没想到,程老二这一次混账的胡闹行为,竟然提早把他送入了社学的学堂。 回到家里,林毅斋把事情对林老太太说了一遍,当然把程玉娘给程老二钱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林老太太听说他的乖孙子二毛得到了先生的青睐,可以入学读书了,激动地热泪盈眶,等林毅斋走了以后,翻身爬下床,从墙角处的土坑里扒出一个小罐,掏了半天掏出一粒小小的碎银,在林二毛眼前晃晃,道:“二毛啊,这可是阿妈藏了好久的钱,你去上学了,总也要买些笔呀墨的,还有你这衣服和鞋,也要穿的体面些,走,咱们把这钱给你爹,让他给你办置东西去。” 林蓁 分卷阅读16 眼看平时抠门的很的林老太太攥着银子,略有些不舍却又十分坚定的模样,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感动。不管是真正的血缘上的亲情,还是因为他的表现让林老太太看到了林家的希望,林老太太对他,还是很好的。 林毅斋干活不太在行,花钱倒是一把好手,拿了银子,他马上就出去给林二毛买上社学所要用的东西去了。看着他买回来的崭新的书篓和上好的纸张,一直以来很节俭的林蓁都感到有点肉疼。 林毅斋还在那里对程氏道:“玉娘,我到了海阳县,可要给你买些胭脂首饰?我听闻如今海阳有不少海上来的番客,那什么大胡子卷头发的夷人,手里尽是些新鲜玩意儿,你从前在王府上有什么喜欢的,都告诉我,若是碰着了,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这话听得林蓁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离海很近,村里的河水有些微咸,但他不知道林毅斋口中所说的那些夷人又是哪里来的呢?他有点后悔自己那两个问题已经问过了,然而转念一想,这似乎和属性1、属性2都没有关系,问了系统也不会回答他。 他想起了系统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你现在是在公元纪年1511,大明朝正德六年……”这在世界史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时候?从前自以为没有的文史地理知识,到现在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穿越前整天熬到半夜调试不停的程序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好在,林蓁到底中考时也是小县城里的第一名。历史大事他还是记得一些,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应该是在一四九几年,从那之后,欧洲列强就开始大规模的四处开辟殖民地了。 难道这时候,他们也来到了中国?程老二也提过,那些去广州府的年轻人,都见过大船大炮。而且,听林毅斋的意思,什么番客、夷人,如今在沿海活动很是频繁……咦,他们会不会带来系统所说的那种番鸭呀? 林蓁蹭的从床上蹦了起来,把林毅斋和程玉娘吓了一跳。这两人已经将躺在床上休息的林大毛和林二毛遗忘了,开始清点他们的财产。每次程玉娘那个小盒子一开,两人的脸色都会瞬间变差,别说什么番鸡番鸭,今天程玉娘那点做刺绣的定金给了程老二之后,盒子里赫然见了底儿了,估计路费都成问题。 林蓁爬过去一瞧,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程玉娘喃喃道:“昨天还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头……” 林毅斋的脸一红:“我想着今日咱们就有银子进账了,便将那些钱买了几卷程文来看。” 程文就是科举考试的范文选编。一般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大多都是借来读读就好,自己的爹啊,林蓁又砰的躺回了床上,该怎么说他呢?! 等等,幸好自己优先见之明,还藏了点银子!林蓁赶紧趁他们不注意,把自己的小金库翻了出来,挑出了一块小一点的,握在手中,走到林毅斋跟前,将那银子往他面前一递,道:“阿爹,这是我偷偷藏的,你不会怪我吧?” 林毅斋一见,诧异地问:“你……二毛,你藏银子做什么?” 林蓁心想,这是个好好教育教育他爹的时候,于是便道:“阿爹,我听您读的《中庸》里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咱们家一年到头和邻居阿伯阿婶家一般辛苦,结果却攒不下多少钱财,这,是不是因为咱们花银子之前没有好好合计合计呢?” 林毅斋又惊又喜,又羞又愧,惊喜的是林二毛不但记住了他曾经读过的《中庸》,还能用的这么恰当。也正是因为他用的恰当,才让林毅斋意识到,自己以往花钱,实在是太大手大脚了。 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道:“二毛,你说得对。这银子,你还是收起来,咱们小家小户,经不起风浪,留着以后应急用吧。爹这一路上稍稍节俭些便是了。” 林蓁摇摇头,道:“爹,您拿着。我给您这钱不是做别的,而是我听村里头另一家养鸭的阿伯说过,他从县里见过番客从海外带回来的番鸭,那些鸭子又肥又壮,比咱们这麻鸭好养,且长得快,你若是打听到哪里有卖,就卖两只。” 林毅斋疑惑的回头看看程氏,程氏却对林蓁的话深信不疑,她接过银子放到林毅斋手中,道:“你就拿着罢,若是没有寻到,便把钱拿回来便是。” 既然程氏发话了,林毅斋便把头一点,将那钱收了起来。 林蓁还有些不放心,怕林毅斋把这钱拿去给程氏买了胭脂水粉,算了,他还是要对自己的爹多点信心。 正当他忐忑不安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在暗暗闪动。林蓁诧异的闭上眼睛,用心一看,这一下子可不得了,他那蓝、黄、绿三个进度条下面,出现了一个短短的红色光柱! 属性4出现了!林蓁满腔疑问无人解答,只能眼看着那小光柱一点点移动,没多久就再次陷入了寂静。 第11章 林毅斋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一直到五月初,他才托人从县城捎来了个口信。通报消息的人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林蓁正把一根绳子的一端拴在树上,另一 分卷阅读17 端自己拽着,悠来悠去让林大毛跳。院门一响,林蓁心中忽然有种预感——风水轮流转,林毅斋也该走运一回了。 果然,程氏刚把闩着门的木棍抽出来,门口就响起了一片欢喜的声音:“恭喜林家娘子,你相公考过府试啦!” 林大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茫然停了下来。林蓁则心中一阵猛跳:林毅斋终于摆脱了儒童这种不入流的称呼,成为了一名童生! 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从林毅斋那里听说过,在科举考试的路上,府试连入门考试都不算,只能算是入门资格考试。县试、府试、道试都是“童子试”,考过了就是“秀才”,取得的是入国家学府,县学或府学读书的资格。至于范进所中的“举人”,那是道试再往后,考过乡试才能拥有的光环。自己家的两个族伯就前后考中了举人,之后,他们的命运也和范进一样有了显著的改变,并不是说他们欢喜的疯了,他们神智正常的很,而且一只脚跨了仕途,有人送钱送房送仆人侍妾,举家搬到了条件更好的海阳县城里居住。 与他们相比,今年二十六七岁的林毅斋还差得远。但是,这好歹让林老太太和程氏又有了新的期望。 两天之后,林毅斋回到了家中,他带回来的除了族伯们相赠的许多诗书典籍之外,还有两只长相古怪的鸭子。这鸭子,母鸭就和麻鸭中的公鸭差不多大,而那只公鸭都快赶上程家以前养的大白鹅了。两只鸭子全身黑黝黝的,脑袋上挂着红瘤子,乍一看去目光凶恶,有点吓人。林大毛马上吓得跑进了屋里,林蓁刚想上前一步,却被那公番鸭嗷一声扑着翅膀追了过来,林毅斋急忙慌手乱脚的把他们赶进了鸭寮,然后把跌倒在地的林蓁抱了起来。 林老太太虽然嫌弃这两只怪模怪样的番鸭,但林毅斋考中童生的事情足以冲淡一切不快,全家人再次欢聚一处,林老太太拿出她腌好的咸鸭蛋,全家人吃着隔壁阿伯从河里捞上来的一筐小鱼小虾加上一点碎猪肉,拌上米浆煎成的炒糕粿,还有他和大毛从地里采来,程氏炒好的时鲜野苋菜,就着一点咸鸭蛋黄,林蓁一下子觉得生活幸福美满无比! 吃饱喝足过后,林毅斋开始把林蓁叫到屋里,考问功课。最近一直在社学跟叶桂文刻苦学习的林蓁,也很乐意听自己的父亲分享科举心得。自从入了社学,林蓁的功课突飞猛进,他也不怎么遮掩自己的真实水平了,毕竟现在乡里都知道他是神童、是文曲星转世,再神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这个朝代的神童可真不算少,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现任内阁首辅杨大人就是少年成名: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而他的前任更不得了,李首辅李大人,四岁就能“作径尺书”,也就是写得出一尺大的毛笔字。人家八岁入顺天府学,十五岁考中进士还是二甲第一(全国第四名)——这些人才是真材实料的神童呢。 与此相比,怀揣“文曲星重生系统”的林蓁不禁有些心虚。虽然他的知识也是扎扎实实自己学来的,但他毕竟接受了系统的不少帮助,而且,他的心理年龄远远不止五岁。 由于那些彪悍的前辈的存在,加之古代技术有限,也没人用各种手段来测试你到底是神童还是怪物,林毅斋不在的这段时间,林蓁听叶桂文讲的是《论语》,林毅斋随手翻到一篇论语中的《述而》一句句考问下来,林蓁把那朱子的注释答得一丝不错,林毅斋夫妇心花怒放,第二天便带上从海阳县捎回来的两坛金华酒,到叶桂文那里拜谢他的栽培。 然而很快,林蓁发觉,林毅斋考中童生,对林家而言其实是个喜忧参半的事。毫无疑问,这一年春耕又耽误了,林家那几亩地彻底成了淹满水的荒地。至于林毅斋买来的两只番鸭,在林老太太的鄙视和厌恶下顽强的生长并且欺凌着原先他们养的麻鸭,可怜的母麻鸭们看见那只目露凶光的公番鸭都拔腿就逃,而那只母番鸭会飞,动不动就拍着翅膀跑了,好几天都不见踪影。这两只鸭子据说花了林毅斋一两半银子,把个林老太太心痛的死去活来。 林蓁心里开始犯嘀咕,难不成是系统把自己给坑了?可是不管怎样,鸭子也不应该平白无故的消失呀,放学过后,他拉上林大毛两个人在河塘田间四处寻找,看能不能把母番鸭找回来。 他和林大毛找来找去,别说鸭子,连鸭毛都没找见半根。林蓁刚想放弃,却见林大毛拨开岸边丛丛水草钻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根又长又粗,乌黑发亮的鸭毛。林蓁心中一喜,赶紧想进去看个究竟,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粗声粗气的道:“呵呵,大毛、二毛,这么多天不见阿舅,心里想不想啊?” 这声音把林蓁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回过头去,眼前正是程老二那满是横肉的一张方脸,只是他胡子拉碴的,头发也随随便便在头上一绑,破旧的蓝色粗布短衫已经划开了好几个口子,一双麻鞋也沾满了污泥。 林蓁和林大毛两个都试图护住对方,一起往水草丛中退去。林蓁提高声音,问道:“二舅,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程老二把嘴里叼着的一根秸秆儿“呸”一声吐在一旁,道:“哼,我走过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分卷阅读18 我去潮安府附近待了几日,一个番邦人都没见着,你阿母给的那点钱早花完了,然后,我就当了几件衣服,乘船去了江西。” 林蓁心里咯噔一声,江西据说就是程氏原先当丫鬟的地方,这个该死的程老二去哪儿干嘛?他生怕这事和林大毛有什么关系,于是便对程老二道:“阿舅,你去江西,可是去我阿母从前做工的地方了?” 程老二面带几分愠色,道:“别提了,该死的王府,戒备森严,刀枪林立,跟衙门一样,还问我要路引勘合……我一提你娘,就被人揍了一顿赶了出来,幸好他那王妃有些识相,又给了我几两银子……” 林蓁见他说的得意,连忙悄悄把林大毛挡在身后,装作感兴趣的问道:“然后呢?你有没有去广州府瞧瞧那里的金山银山?” 程老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听众,铜铃似的双眼闪闪发光,两眼望天,道:“啊呀呀,你二舅是什么人,哪里去不成?这回我找了条商船,在船上做工,一路到了广州府,那里奇珍异宝,可真是琳琅满目,你见没见过这么大的玻璃珠?还有什么檀香木,那些佛郎机人有钱得很,专买咱们潮州的绣品还有素白的缎子,我要是能有点本钱做这样的生意,那可真是一本万利啊……咦?大毛那小子呢?!” 他话音刚落,草丛里就响起了母番鸭高亢的叫声,原来刚才林蓁趁他说的唾沫星子横飞,推着自己的哥哥去草丛里找母番鸭了。程老二自打上次被鸭子啄了一顿,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眼见一个黑溜溜,头上长着肉瘤,鸭子不像鸭子,鹅不像鹅的怪物一飞二尺高,冲他窜过来的时候,他高喊一声“妈呀!”险些当时就吓晕过去,还不等林蓁指挥番鸭啄他,他提上自己那快烂掉的麻鞋,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着:“你们两个死仔,等着瞧吧,把你们卖到吃人肉的蛮岛上去!” 林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跌坐在地,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他刚把气喘匀,大毛就在一旁高兴地拍掌叫道:“看、看。” 林蓁抬头一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母番鸭方才赶走程老二之后,又转身钻进了草丛,现在,它正摇摇摆摆的从草丛里走出来,而它的身后,跟着一群颜色不一的小番鸭! 这些小番鸭有的黑绒绒的,有的则是金灿灿的黄色,有的身子发黑,背上几点金毛,它们胖乎乎圆滚滚,足有十几只之多,精精神神的跟在母番鸭后面,一步一顿的向林蓁和林大毛这里走来! 莫非这就是系统教给他的生财之道?林蓁在心里激动的想着。虽然现在还看不出这一群小鸭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们至少个头比普通的麻鸭大了很多,要不就是先天优势,要不就是长得快,不论怎样,都是本地的麻鸭们所比不了的。 林大毛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喜色,兄弟两个手拉着手,把母番鸭和小鸭子们带回了家。林老太太这回欢喜超过了惊讶,连声夸赞林二毛,道:“哎唷,真是奶奶的乖逗孙,要不是你,我还以为这死番鸭被蛇吃了呢!” 林蓁表示这是林大毛找到的,林老太太就像没听见一样,还在对着林蓁夸个不停,说着说着,转头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你说你个死逗仔,好好的卖什么地?!我瞧这鸭子再过个俩月仨月就能卖钱了,你这地卖了,人家还能让你买回来吗?!” 林毅斋也有些后悔,他跺着脚道:“阿母,我也没想到鸭子能找回来呀!田赋一个劲儿的长,咱们村里好多人都把地卖了,况且明年我要去潮州府考道试,这些地谁来耕种呢?” 第12章 林蓁这一天心情起伏实在太大,饶是他穿越后心理素质比以前强了数倍,现在也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和那只母番鸭差不多了——一摇一晃,每一步都不知道往哪儿迈好。林毅斋还在那里辩解道:“再说,我也没全卖,不过是卖了一半嘛。” 回屋之后,林蓁镇定下来,想了一想,他之所以对林毅斋卖地反应这么大,应该和他从前的观念有很大关系,出生在农村,自然觉得土地是最重要的,绝对不能变卖。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被林毅斋洗脑的结果,现在他也在想,到底卖地是好还是不好呢?随着田赋加重,村里卖地的又不止是他们一家,现在很多村民的地,都被那个海阳县的几个大户买去了,这些人仍然好好地种田,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好在林毅斋还留了几亩,也算是一个最后的保障吧。 林蓁见程氏在屋里干活,赶紧把他和林大毛碰到程老二的事情说了一遍,程氏一听,也吓得脸色苍白,道:“这几日你们小心些,不要再去放鸭了,让你爹去就好。”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程老二的出现似乎只是一个意外,林毅斋在村里问了半天,除了林大毛和林二毛之外,并没有人再见过他。 令人惊喜的是,母番鸭带回来的那几只鸭仔长得很快,到了八、九月间,那些小公鸭都已经长得又肥又壮,果然可以拿去卖了。 林 分卷阅读19 老太太马上转变了态度,把那两只番鸭当成了宝贝,给它们单独修建了新的鸭寮,林蓁估计,那只母番鸭带回来的鸭仔应该是它和公麻鸭杂交的品种,当他把这个猜测告诉林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恍然大悟,开始时不时的把那只青头公麻鸭关进新的鸭寮,好产出更多这种长得快,个头大的小鸭子。 十二只小番鸭卖了七钱五分银子,这个意外的成功大大改善了林家的生活,从那之后,不仅他们多了一笔新的稳定收入,偶尔还能吃到鸭肉,这对两个成长中的孩子的身体极有帮助,再配合上适当他们年龄的活动,到了年底,林二毛六岁的时候,两个孩子看上去都比从前壮实了许多。 唯一让他们头疼的就是秋税。按照大明朝当时的规矩,秋税必须在第二年二月之前交齐。按理说他们把一半的田卖给了别人,这田税就不该他们出了。可是秋收过后,那县里的梁家派了两个小厮,对他们道:“我们老爷说了,你们家今年交的粮食不够交秋税的,要么,你就再交八石粮食,要么你就再交五两银子,否则,你就把你家另外那四亩田地押给我家老爷抵债。” 林毅斋自然与他们争辩了一番,最后还白送他们两只鸭苗,他们方才答应回去说点好话,看能不能少收些,或是宽限几天。那两人走时还凶巴巴的对他们道:“我家老爷为防你们这些佃户弄鬼,特地向县里的千户老爷借了一队排军挨户收租,若是到了正月底你们再不把短我们老爷的银钱补上,到时候来的就是那些催租的人了。他们可不似我们这般,还与你有商有量的……走!” 为了不让这个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林家还是把钱凑了凑,交了上去。林蓁深切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百姓生活的不容易。他们潮州还算是个富庶之地,听说北方情形更糟,百姓流离失所的不计其数。林蓁觉得苦恼,却又无能无力——他连自己家的这点事都搞不定,哪里还有资格去忧国忧民呢? 在这样的日子里,最让他能摆脱这些烦恼的,就是社学里读书的时光了。叶桂文无疑是个称职的老师,他所知道的,全都如数传授给了这些孩子们。只是大部分人的父母都目不识丁,大家的起点本就不高,且多数学童都资质平平,学起来也动力不足。去年县试,社学有四五个十来岁的孩子都去考了,却一个都没考上。叶桂文心里也很郁闷,都是一样的教,林蓁如今四书已快读过一遍,那些孩子却连一部《大学》都背的磕磕巴巴。家长们每月两吊钱供着,孩子们的进步却非常有限,他这先生还怎么当下去呢? 林蓁穿越前没少吃死记硬背的苦,好在,现代社会里的记忆方法比古代丰富多了,什么记忆宫殿、记忆曲线,来自西方的记忆术,林蓁原本是打算自己申请奖学金去国外读书的,出事前他还在上着英语学习班呢,那种根据人记忆的习惯和特点不断重复的方式在他看来可以很好地运用在四书五经的背诵上。虽然叶桂文给孩子们读经也是重复,但他无非是今天读,明天读,重复的一点也不科学,基本上全靠个人领悟。林蓁见叶桂文天天为这些孩子们担忧,也给他提了几个意见,就说是自己在背诵经书的时候总结出来的,有林蓁这个成功案例,孩子们都相信他说的办法管用,于是个个身体力行,从一句,到一段,到一篇,都按照林蓁提供的时间表来复习预习,很快,社学里孩子们的整体水平大大提高了。 况且,也是为了自己能更好的学习,林蓁还建议叶桂文组织孩子们来“演练”这些经典。因为四书之中,尤其是论语、孟子,都是大段的人物对话,与其让孩子们硬背,不如告诉他们事情的背景,让他们情景扮演,比如一个学童演孔子,另一人演颜回、子路等等这些发问的人。每天的课业就像做游戏,听课就像讲故事,孩子们自然上的津津有味。 程老二的事情平息之后,林大毛和林二毛照样一早出去放鸭。到了社学附近,林蓁就进去读书,林大毛则可怜巴巴的一边看着鸭子,一边等在社学门口,很多时候,叶桂文也干脆就叫他进来听课,他有时候进去,有时候就摇头拒绝,问他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到了三月初,县里已经贴出了“县纲”——因为这年又轮到了道试年,一省的提学使按临省内各府,然后贴出县纲,通知府內治下各县考试的顺序日期。各县通知到每乡里甲那里,里甲就可以安排童生们上路赴考了。 林家收到里甲从县里取来的字牌一看,潮安县的道试日期定在五月十七日。林毅斋自是擦拳磨掌,准备这一去中个秀才,然而林蓁却对自己的爹不是太有信心,听说去年府试,潮安一府取了百余名童生,自己的父亲排在百名开外。再加上先前落榜的那些考了多次道试的童生,林毅斋通过道试的可能性并不太高。 林毅斋一走,林家的生活反倒宽裕了些,因为林毅斋在家的时候,时常和那些儒生相邀见面,饮酒做对,又少不了要买些书本笔墨,他不在家,剩下林老太太和程氏带着两个孩子,开销骤减,没有多少时日,就已经攒了一二两银子出来。 林毅斋到家后才过了三日,就听说县里头报喜的队伍到了金石镇。林毅斋跑到村头翘首期盼,却眼看着那一队人敲锣 分卷阅读20 打鼓,从他跟前走过,到村西头另一个姓林的本家兄弟那里去了。林毅斋气的到镇上买了一小坛酒,拎回家后自己在院中喝了个半醉,嘴里不住嘟囔着:“我哪里不如他……我哪里不如他……”林蓁和林大毛回到家中,见到的就是如此场面。林毅斋把那一坛酒喝的精光,起身敲着空酒坛子,高声吟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唉!”说罢,当着他们的面,将酒坛子摔了个粉碎。 林蓁赶紧把鸭子关进鸭寮,领着林大毛的手进了里屋。程氏不放心的看着外面,道:“二毛,你去劝劝你爹,让他早点歇息吧。” 林蓁跑到外面连说带劝,把林毅斋拉进屋睡了。林毅斋本来就喝的晕乎乎的,一沾床就没了动静。程氏在那里抱怨道:“本来过着好好的日子,何必非要考这什么科举?这些年来咱们山都乡,一同也就出了两个举人,其余那些读过书的,还不都是老老实实种地……有个童生,往后给人写写状子,做做对联,也就够了……” 家里气氛压抑,林蓁和林大毛坐在一旁,他心里也不好受。看来,科举真的挺不容易的,他一定不能因为自己有系统在就掉以轻心。说到系统,自己过去一年四个属性都没增长多少。由于他身体越来越结实,加上平日里勤奋好学,还帮叶桂文解决了不少难题,属性1他连升两级,到了7级。升级的机会,他一次用来询问如何增强体质,另一次则要了一套完整的记忆方法,和社学里的孩子们一起实践。他的属性2却没怎么动,还是8级,他一直想再问问如何继续改善林大毛的状况,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属性3随着他四书背的越来越熟,倒是升了一级,现在是6级,升级的时候,叶桂文正给孩子们开讲《孟子》,《孟子》一般是四书中最后学习的一本,字数比前几本多,内容也更难一些,林蓁怕自己听不懂,便向系统要来了一套现代的《孟子》和配套的《四书集注》的解释,和林桂文的讲解一起对照着进行学习。 那个莫名其妙的出现的属性4呢?林蓁已经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因为自从上次升级之后,他就一动不动,连1级还差得远呢! 林毅斋目前的情况,让林蓁心里有点担忧。他怕林毅斋一蹶不振,从此消沉下去。第二天他都没敢去社学读书,而是在家里守着宿醉未醒的林毅斋。谁知到了晌午时分,外面响起了一阵轻轻地敲门声,一个男子操着低沉的外地口音,在外面问道:“这里是程玉娘的家么?” 第13章 林蓁使劲推搡着林毅斋,终于把他给叫醒了。他晕晕乎乎的站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林蓁道:“什么……什么时辰了……”林蓁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着急的对他说道:“阿爹,家里来了生人,你快去瞧瞧!”说罢,林蓁将林毅斋扶起来搀到了院里。林蓁往院门处一看,程氏正站在门口,对面是一个身着整齐的葛布短打的精壮的中年男子。虽然他一身农夫装扮,但林蓁直觉他和自己每天见到的这些乡里乡亲截然不同,至于是哪儿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林蓁看了看程氏的表情,觉得她好像并不认识来人,但是,这人手里拿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给程氏看了一眼,程氏马上一脸不安错愕,微微往旁边一让,把那人请了进来。 林毅斋摇摇晃晃的走了过去,问道:“玉、玉娘,这位是谁?” 程玉娘还没开口,那人瞧了一眼林毅斋,他的目光十分凌厉,林毅斋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一半。林蓁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这时,只听那人一字一顿开口说道:“我是宁王府上家丁。此番王妃命我来此,是来接公子回南昌去的。” 林蓁着实被这话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他娘,只见程氏慌慌张张的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林毅斋身边。她紧紧抓着林毅斋的袖口,对来人道:“我……我不知道你所言何事,我这两个儿子都是我和拙夫所生,我们家并没什么公子,还望这位大哥回去禀报王爷、王妃,望他们明察,不要和我等乡野小民为难……” 林毅斋的酒这回全都醒了,他马上抬手扶在程氏肩头,安慰的搂住了她,对那人道:“没错!你没听见我娘子说的吗?我娘子八年前就离开王府,嫁到我家来了。我这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七岁,跟王爷没有半点关系!” 那人见状,缓缓在院里坐下,放轻了声音,道:“二位不必如此。不是王爷命我来的,是王妃她老人家怕王爷的骨肉流落在外,受冻挨饿,所以才命我前来看看。王妃说,若是你们想让他认祖归宗,会给你们一笔银子,将来公子到了王府就由她来抚养……程氏,你应该知道,王妃为人善良宽厚,她所说的,日后定会做到。” 说罢,他抬眼四处看了看林家住的这个小院,林蓁也随他的目光往四下里看了看,感觉自己的这个家还不算太糟,前几年林毅斋把三间屋子重新翻修了一遍,虽然鸭寮有点鸭寮该有的味儿,但整体上还是比一般农户家里好多了。谁知那人轻轻笑了一声,道:“你们自己就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就罢了,难道忍心让皇室血亲跟你们一同受罪?” 说罢,他抬起眼来,看着站在一旁的林蓁,林蓁现 分卷阅读21 在大概是六岁半的年纪,却因为一直吃的不错,又锻炼得当,看上去虽然不是特别粗壮,但是匀称结实,和村子里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高。再加上他比一般孩子更伶俐懂事,那人一下子就把他认作了程氏的大儿子,走到他的面前,轻轻躬身一拜,道:“你可想跟我回南昌去,看看你的父母?” 与此同时,林大毛正坐在门槛上,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见那人的意思好像是要带走林二毛,他马上颠颠跑过来,拉着林蓁的手,道:“不、不想……别、别走。” 一院子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谁知这时,林老太太从屋里冲了出来,咧着嘴满脸笑容,对那人道:“这位……官差老爷,您坐……我这儿子媳妇不识大体,待我老婆子好好劝劝他们。要不这样,您……您住在哪儿……” 他还没说完,林毅斋就打断了她,道:“这位大哥,您切莫听家母乱说。我方才都已经跟您讲清楚了,孩子是我林某的孩子,我再禽兽不如,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啊!” 那官差有点意外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程氏,道:“先前你的兄弟去江西找到王妃,王妃以为你有把孩子送回去的意思,所以才派我前来。至于事情真假,她也早已派人查的明明白白了,王爷确实亏待了你……不过,王妃也说了,这还是看你的意思……既然如此,你们一家先商议商议,再过三日我再来吧。” 说罢,他几步跨出院门,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林老太太急匆匆把门一关,低声喝斥道:“你们两个蠢呐!这可是让咱们家二毛坐享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大好机会,你们怎么能眼睁睁放过呀!我听说那王爷们,每日里什么也不用做,金山银山花不完,山珍海味吃不尽,像咱们二毛这么机灵,王爷王妃怎会不喜爱他?将来整个王府还不都落在他手里?到那时候,他就能把咱们接去一块享福了呀!我虽然舍不得我这乖逗孙,但更不能耽误了他!你们听我老婆子的,准没有错!” 就这么短的时间,这样的法子林老太太竟然都能想得出来?林蓁对自己的奶奶真是一个大写的“服”字。眼看着林毅斋和林老太太陷入了激烈的争论,程氏在一旁神色恍惚,一会儿又开始低声啜泣,林蓁心乱如麻,开口喊道:“别吵啦!” 林毅斋和林老太太吓了一跳,都闭上了嘴,他们回头看着林蓁,见他皱着眉头站在院中,道:“这是哥哥自己的事,难道你们没想过问问他的意见吗?” 在林老太太眼里,林大毛的存在感无限接近于零,她冷冷的“哼”了一声,指着大毛,道:“他?他个闷头鹅,话都连不成句,问他做什么?乖逗孙,你想不想去住金屋,睡玉床呀?” 林老太太这句话一出口,林毅斋又重新和她吵了起来,程氏干脆一声不吭,领着两个孩子到屋里去了。 一进屋,林蓁小心翼翼的问程氏道:“娘,这……这是真的吗?” 程氏知道林蓁比别的孩子早熟许多,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才几岁的二儿子比林毅斋更可靠。但是,这件事是她一直以来心里的伤疤,这会儿林蓁问起,她心头阵阵作痛,难过的捂住了脸,点头道:“是……是真的。” 林蓁整个人都在发蒙,这会儿,他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根本理不清楚,正当母子三人在屋内静坐相对的时候,门外忽然又响起了砸门声,林蓁赶紧起来把门打开条缝往外一瞧,原来门外催着交税的排军又来了——他们前一阵子已经来过一次,一家人推说当家的林毅斋不在,让他们下次再来,结果这回他们见了林毅斋,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顿,直接到鸭寮里揪出两只最肥的鸭子拎在手里,吆吆喝喝的又往隔壁去了。 林蓁心惊肉跳的看着院内发生的这一切,只见林老太太吓得瘫在地上直哆嗦,问林毅斋道:“这是怎么回事,夏……夏粮不是早都交上去了?” 林毅斋叹了口气,道:“我听村里乡亲们说,这些县里的大户人家收了田地,就把他们自己本身该交的这样那样的税摊在佃户身上,如今县里的黄册、鱼鳞册早都不准了,他们出钱贿赂了县里官员,想让谁交税就让谁交税,摊到谁头上,谁就只能自认倒霉,这叫‘活洒’,他们还把自己的田改到死人头上,那叫‘死寄’,咱们没有这些门路,只能,只能任他们宰割了!” 林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哭了起来,道:“唉!这可怎么过,早知道就不把田卖给梁家了,你说说你……” 程氏站起身,想去门外阻止林老太太继续训斥林毅斋,谁知刚走了两步,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林蓁估计是昨天林毅斋喝酒的酒味太大,熏到了程氏,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味道闻了挺难受的。他赶紧上前扶起程氏,让她坐到床上休息,谁知程氏还是按着胸口捂着嘴,一个劲儿的呕个不停。 林蓁赶紧跑出去把林毅斋叫进屋里,林毅斋和程氏两人说了会儿话,林蓁屋门处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只觉得他俩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天塌下来,日子也得过,林蓁拉上林大毛走到屋外,见林老太太正在骂骂咧咧的整理鸭寮, 分卷阅读22 还好两只番鸭会自己觅食,早上溜达出去了,被顺走的只是两只麻鸭,虽然林老太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但林蓁觉得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毅斋酒醒了,林蓁觉得自己没有再待在家中守着他的必要。听外面排军们没了动静,他便打开院门,和林大毛一起赶着鸭子,往社学和小溪的方向慢慢走去。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片混乱,差点让林蓁把王府来过人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当两人在社学门口停住的时候,林蓁认真的问林大毛,道:“大毛,如果让你去一个一辈子都吃穿不愁的地方,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咱们大概就不能见面了。你……你想去吗?” 第14章 林大毛现在还是不太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他的头虽然低的很低,但他却毫不犹豫地道:“不去、不去。阿弟、阿母、阿爹……” 林蓁明白了林大毛的意思。对林蓁自己来说,且不管林老太太的提议多么危险和愚蠢,就是没有一点风险,他也是绝对不会去的——虽然他是穿越来的,但他毕竟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家再穷再破,也是他的家。况且,让林大毛在小乡村里受苦,而他去享受这本来应该属于林大毛的富贵,他这辈子于心何安?! 然而,在他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生在富贵人家,就不用整天操这么多心,受这么多罪,为自己下一顿吃什么,家里下个月能省几钱银子而担忧了,甚至或许,他还能拥有更多的特权、有机会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说不定还能更好的帮助自己的亲人,在这个时代发挥更大的作用。他能一点半点也不心动吗?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在他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林蓁知道,就像林大毛舍不得他一样,他也舍不得林大毛,还有程氏和林毅斋,他们虽然都并非完人,但是他们却是他在这个时空里最亲的亲人。 他转过头,对林大毛说道:“大毛,我知道了,你不去,我也不去,咱们谁都不去。凭借祖荫饱食终日,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着,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努力,让咱们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林大毛听了这话,竟然奇迹般的抬起眼来,看着林蓁,嗯嗯嗯的不住点头。他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林蓁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发热,他赶紧拍了拍林大毛的肩膀,转过身去,在阵阵读书声中走进了社学的大门。 到了傍晚,他们回到家中,发现林老太太和林毅斋两口子都在院里等着他们。饭菜已经备好,林蓁把鸭子们关进鸭寮,林老太太便把他叫到桌前,一边给他盛饭,一边道:“二毛啊,你到了那、那什么南昌,要记得,你不姓林,你姓朱……” 林蓁“啪”一声把碗重重的放在面前的木桌子上,那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木桌子震得直抖。三个大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只有林大毛还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林蓁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轻轻叹了口气,开口对他们说道:“我知道,阿妈是为了我好,但是,爹说的对,咱们的日子还没有那么艰难,还没有到需要卖儿卖女的地步吧。阿爹,若是我们先前花钱能量入为出,有钱的时候省着些,咱们家的银子早就存下十几二十两了。过去的事情不提,往后,我和大毛也大了,能帮家里做活一定会帮,再加上娘的手艺和这两只番鸭,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林毅斋很清楚自己不会经营,听见林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有些羞愧,但也很认同。他马上点了点头,道:“二毛说的没错。家里本来有好几次机会不卖地的,只是我……唉!都是我的错!” 林蓁接着道:“今天,我在社学里问过叶先生了,那皇亲国戚看似风光,其实,什么都不能做,不能经商、不能从军、甚至都不能考科举,花的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交上去的税钱。这样,和隔壁阿婶家里圈养的猪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道:“爹,你如今也中了童生,《论语》里是怎么说的,你想必比我记得清楚:‘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你说,这句话有道理么?” 林老太太一见林毅斋和程氏都不言语,着急的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边走边道:“啊呀二毛,你还小,你不知道啊,咱们这老百姓穷苦人家,和那什么王爷府,是绝对不能比的,你阿妈过了一辈子穷苦日子,不到四十岁,你阿公就死了,我一个人供你阿爹读书识字,那其中的苦啊,你没有经历过,老百姓就是那砧板上的肉,当官的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想怎么剁就怎么剁,别说卖儿卖女了,赶上荒年,吃人肉的都啊……现在,你阿母肚子里又怀了阿弟,你爹还要接着考秀才光宗耀祖,你说说,到阿弟生出来了,这一家子人怎么养?谁来养?!” 林蓁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程氏又怀孕了。当然,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相比,他们家的孩子算是少的。林毅斋和程氏还年轻,也没有什么避孕措施,这根本就不能说是什么意外。只是,这一下子就让他们家的负担显得更重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蓁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但是他心中还是坚定 分卷阅读23 地相信,绝对不能和这个什么王府扯上关系。现在有了叶桂文这个先生,他能不问系统的事情尽量不问系统。当然,现在他没有升级,也没那个机会。他今天只是借着叶桂文讲到《孟子·滕文公上》:“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一段的机会,旁敲侧击的询问起如今皇室分封的规矩和现状,叶桂文便深有感触的对他讲了之前那一番话。 况且,当林蓁问到那位身处南昌的王爷的时候,叶桂文面露忧色,道:“你问得好,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可这宁王身为皇室宗亲,却不思好好治理他的封地,而是招兵买马,笼络士人,还有那些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我看他呀,十有八九是怀有不臣之心……” 当然,这些话跟林老太太是说不通的,林蓁转向自己的娘,程氏,道:“阿母,叶先生说,那些王爷们骄奢淫逸,终日无所事事,孩子越来越多,朝廷的俸禄不够,他们就霸占田地,横行乡里,老百姓对他们痛恨之至!叶先生还说,这宁王已经有三个儿子,且都已经长大成人,在南昌不知道有多么骄横。你是在王府里待过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没有娘亲在身边的小孩子到了那里,即使有王妃在,他能有什么好下场呢?这断断是行不通的!我和大毛商量过了,我绝对不会去,就是大毛,也不能让他到那儿去!” 这话彻底打动了程氏,不管大毛还是二毛,都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如今她腹中正在孕育着新的生命,母性战胜了一切。她起身对着林老太太一拜,道:“阿母,是我不贞不孝,为林家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但二毛说得有理,王府里的人们惯会捧高踩低,且处处都是勾心斗角,大毛就不必说了,二毛他万一到了那里有个好歹,您不会难过么?既然王妃背着王爷来找我们,想来,她是尊重我们的意思的,我看,不如就算了吧。” 林老太太看看林蓁,其实,她心里也舍不得自己的亲孙子,听见程氏这么说,她无可奈何,把脚边木凳一踢,饭都不吃就进到自己屋里,躺床上生气去了。 林毅斋拉着程氏的手,问她道:“玉娘,你……你想好了么?” 程玉娘点点头,林蓁又趁机旁劝道:“爹,我记得你从前总是吟诵那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行险以求徼幸,怕是不但不能换来富贵,还会导致大祸临头啊!” 林毅斋这回方才下定了决心,拍着桌子,道:“对!二毛说得对!二毛将来要考试做官,为民请命,留名青史的,何必提心吊胆的进什么王府呢!二毛,你方才说的话,阿爹都听进去了。这次没考中秀才,倒让阿爹想明白了,从今天起,阿爹不会让你阿母一个人养家糊口。阿爹是不会种地,但好歹是个童生,从明天起,我农忙时下地,农闲时就找个教书先生的活儿,好歹补贴补贴家里生计……” 良好的意愿总是值得鼓励的,林蓁高兴的拍了拍手,道:“好!阿爹,咱们家一起开源节流,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三日后,那名来自王府的男子果真信守承诺,再次来到了林家。林毅斋将家人的决定对他说了一遍之后,那人似乎已有准备,点头道:“好。既然如此,王妃说了,这五十两银子就送与你们,算是养育世子的费用。若是以后再有需要,尽可以去南昌禀报王妃,她会尽力相助的。” 林毅斋大义凛然的摇了摇头,道:“不成,我怎能要王妃的银子呢?你拿回去,交还予她吧。” 在屋门后面听着的林蓁见状,打开门走了出来,对林毅斋道:“爹,收下吧,为什么不收?至少,咱们可以把地买回来啊!” 林毅斋见二儿子坚定的望着自己,也犹豫了。那人便把银子往桌上一放,低声道:“这是王妃的嘱咐……银子不多,是怕你们这乡下人家忽然暴富,招人算计……她还说,若是今后有个万一,还望你们能为王爷留下这一脉骨血……” 说罢,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林毅斋还在那里发愣,林蓁上前拽了拽他的袖子,道:“爹,这银子,一定要用来赎地,别忘了,那是咱们家的风水宝地,不能让什么梁大户李大户拿去。” 虽然林蓁自己不信这个,但这是说服林毅斋的一个很好的理由,果不其然,林毅斋如梦初醒,急匆匆的收好银子,踏上了去镇里的路。而与此同时,林蓁脑海中光芒闪烁,他的属性2不断增长,又升了一级! 第15章 送走了王府的使者之后,林蓁不仅属性2升到了8级,他的属性1也增长了,只是属性1一直增长的慢,离升级还差得远呢。 属性2啊属性2,这是林蓁最喜欢的属性,任何和自己家里有关的难题,不论是林大毛的身体缺陷,还是家里的财政危机,这个属性2总能提供有用的信息。现在他最需要知道的是什么呢?就算林毅斋把地要回来了,但是如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种法,肯定还要继续赔钱,种地的事儿自己多少知道一些,可自己穿越前生活的地方是寒冷的北方,这儿却是终年又潮湿又温暖的潮汕,种什么,怎么种,这是林蓁如今最关心的。 分卷阅读24 这需要的信息量可就大了,系统不一定会配合。虽然不确定系统看不看得见自己,但林蓁脸上挂上了真诚的笑容,试探着道:“那个,你看,这位文曲星他老人家生活的这年头,这地方,实在是世道不好,资源有限。我就这么一问,你就这么一听,我要是问的不对呢,你也别给我减分,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完成任务,你说是吧……”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林蓁连忙摆手:“啊不不不,我的问题还没有问……我是想问问,家里的田地,怎么才能增产、创收?” 系统似乎陷入了沉思,对于林蓁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兆。林蓁一边努力在心里赞颂着这位不知是何路神仙的文曲星,一边紧张的等待着系统的回答。等了好一阵子,系统终于有了动静,只是,这次的答案和以前一样短小精悍:“桑基鱼塘。” 桑基鱼塘……?听起来有点耳熟,林蓁努力的回忆着穿越前学过的内容,记忆中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很难拼凑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看来,他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眼看时光到了六月,根据林蓁的观察,这是当地百姓特别繁忙的一段时间,隔壁阿伯、阿婶全家出动——上到五十多的阿公,下到十来岁的儿子,大清早就扛着锄头出了家门。 就连社学里,从前两天开始也放起了假。这些孩子们都是家中的劳力,个个都要上阵帮忙,叶桂文自己家里也有地要种,“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岁”,农时是天大的事,一日都耽误不得。 林大毛和林二毛一个六岁一个八岁,要帮忙种地还早了些,但林蓁坚持要和林毅斋一起下地,他就是想看看,为什么自己家的地和阿伯家挨着,收成却总是比他家差。林毅斋本来还想过几天再说,但林蓁的催促让他不得不早早起来,带着两个儿子往田间走去。 六月中旬的清晨,太阳将出未出之时,林蓁脚下泥土沁凉而湿润,空气里飘着他熟悉的稻麦清香。抬眼望去,田地被窄窄的田垅隔成一块块整齐的淡绿色,田间笼罩着薄薄雾气,晶莹的露水在禾叶上闪闪烁烁,整块田如同刚刚切割开的碧玉一般,看上去令人心间一片开阔,呼入这样的田野中的空气,也觉得胸肺之中分外舒畅。 岭南没有高耸入云的山脉,只有连绵舒缓的座座丘陵,这些丘陵在近百亩田地尽头悠然延伸开来,连接着远方的淡蓝天幕。就在林毅斋父子三人走向他们家的水田的路上,一轮朝阳正在丘陵之后慢慢升起,放射出了万丈灿烂耀眼的橘色霞光。山都乡见惯了田间日出景色的在地里忙碌的村民们,这时候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不论见过多少次,他们还是习惯在这一刻挺直腰杆,欣赏一下眼前的美景。 林毅斋也愣住了,他好久没这么早到地里来了,就算从前下地干活儿,也是满腹牢骚,不情不愿,哪里有心思看太阳,这会儿两个孩子站在身侧,望着刚赎回来的地,他感到有些庆幸,也有些遗憾——赎地的时候又被梁家诓了一把,还有一亩地仍在梁老爷手里。这件事他还没好意思告诉家里,只想今年省一省,或多干点儿活儿,一定要把地全赎回来!他再次望了望天边连延的山丘,一时心中感慨万千,开口道:“雾笼山垣千层碧……” 一句话出了口,林毅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发起呆来,原来他只想出这么一句,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对下句了。林蓁眼看这天就要变热,不得不开口催促:“爹,快干活吧。” 旁边田亩上忙碌的人们见到林大毛和林二毛,纷纷开口询问:“啊呀,这不是大毛、二毛吗?你们来地里帮你阿爹了啊?” 林蓁笑着点点头,抬头一看,林毅斋还在那儿“雾笼山垣千层碧……雾笼山垣千层碧……”嘟囔个不停,便出声替他接道: ”雾笼山垣千层碧, 霞落云头万里金!” 林蓁对的又工整、又传神,还浅显易懂,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连声称赞道:“二毛真厉害,你将来呀,肯定能替咱们山都乡拿个状元回来!” 大明朝科举虽然不考诗文,但八股文中却很重视对仗,所以林蓁在社学里常常练习对对子,上了这一年多的学,加上听墙角也差不多快有两年时间,在这样日积月累的训练中,他也渐渐掌握了这些专属于古人的“技能”。 林蓁心里有点小小的成就感,林毅斋也觉得很有面子,一看日头升的越来越高,他蹲下身子,对林蓁道:“二毛,你还小呢,要不你回家再看看书,练练字去吧,地里的活儿,有阿爹呢。” 林蓁打定主意今天要在地里“摸底”,于是便坚绝的摇了摇头,告诉林毅斋,自己一定要在林毅斋身边帮忙。林毅斋见状也有了干劲儿,抓紧收割起春天初熟的第一季稻子来。这个时候由于男子忙着收割或灌溉稻田,很多人家都是女子来把稻子的秧苗从苗床移到稻田里,程氏现在怀有身孕,在家做她的刺绣,旁边阿婶就开始教林大毛如何插秧苗,林大毛虽然反应慢点,但他做这种重复性的活儿却没有问题,学了一阵子之后,就认认真真的干了起来。 六岁的 分卷阅读25 林蓁暂时还做不了什么,他跟林毅斋说了一声,就沿着田埂,开始四处溜达。南方的水田和北方旱地大有不同,耕作的时候要耕的越深越好,但同时又要注意开沟作畦,以便雨水充沛的时候能把多余的水引出。林蓁比较了一下,觉得自己家那块所谓的风水好地特别低洼,比一般的地还更湿一些,而现在林毅斋挖的那些沟畦乱七八糟,根本不够排水所需,所以他们家的地不是旱,就是涝,基本没有什么收成好的时候。 林蓁走着走着,眼看就到了村头,这村边上农田渐渐少了,倒有个小小的池塘,旁边一名老阿妈带着个小女孩,在池塘上一棵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的树边,用手掰着那些老叶子,一边掰一边摘下一把把乌黑发亮的小果子给坐在一旁的小女孩吃。那小女孩刚留头发,一双大大的眼睛四处看着,就像她手中桑果一般黑溜溜的满是机灵劲儿。林蓁觉得她长得可爱,不像是村子里平日见的那些满身脏泥,面黄肌瘦的的乡下小丫头,有点好奇,便走过去对那老妇人恭恭敬敬的道:“老阿妈,您在做什么呢?这是什么树呀?” 那老人一见来了个六七岁的男孩儿,相貌还挺白皙清秀的,便把手里的一把桑果递给他,道:“这是桑树啊,你从前没见过?也是,你们山都乡种这个的人不多,我和我这乖孙女原本住在桑浦山的沙溪镇上,这孩子去岁总是病,不见好,她父母叫风水先生算过,说你们这山都是她的福地,碰巧我原先娘家在这边还有几亩田地,就盖了宅院,打算在这儿住一阵子。” 林蓁一听,似乎有些印象,今年初的时候,隔壁阿婶跟程氏闲聊时提过,说是一个姓孙的大员外正在村头上雇人盖房子呢,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虽然对林蓁也有一颗八卦的心,但是眼下有他更关心的问题——他时刻牢记着系统告诉他的“桑基鱼塘”这几个字,可是通过他这段时间的不断打听,山都乡既没有桑基,也没有鱼塘,况且他连桑基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没搞明白,眼下听说眼前就是一棵桑树,他心里怎么能不激动,于是他连忙拉住那老阿妈的衣角,问道:“阿妈,这桑树,就是能养蚕的那种桑树吗?” 老太太还没开口,那小女孩儿先掩口一笑,道:“乡下的小子,就是什么都不懂,这当然能养蚕啦,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养蚕,蚕宝宝又白又胖,可有趣啦!” 老太太带着溺爱看着自己的孙女,笑道:“月儿,不要胡说……你瞧人家和你年纪相仿,却比你懂礼数多了。” 叫月儿的女孩转着眼珠道:“我哪里胡说了?难道这桑树不能养蚕?我看他们这儿挺适合种桑树的,就是没人会种罢了。” 林蓁听的心潮澎湃,赶紧接着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养蚕呀?” 第16章 林蓁刚问完什么时候可以种桑养蚕,那小女孩就笑嘻嘻的道:“你读没读过书呀?‘春风来过御儿溪,野雉低飞麦浪齐。一片桑麻天气绿,养蚕时节鹧鸪啼。’春天养蚕最好,当然夏天也可以,只要有桑叶就成!” 林蓁深深感到自己这神童白当了,连个小女孩儿都比自己厉害,他谢过祖孙二人,坐在桑树下琢磨起来,桑基鱼塘,桑基……鱼塘……他想着想着,不自觉说出了声,那老人听见后,便道:“月儿,你瞧你这阿兄很博学多闻呀,鱼塘边上种桑树,桑树长得好,鱼也养的更好,这法子,咱们那里的人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来的呢。” 林蓁眼前一亮,跳起来问道:“阿妈,敢问这个养法,收成如何?” 老人笑着道:“我不管地里的事,只是听我儿子说过,田庄里自从挖了水塘之后,‘两利俱全,十倍禾稼’应该是获利甚多吧。” 这就是林蓁想要的答案,他兴奋地一连对老人鞠了好几个躬,然后转身往自己家田地的方向跑去,那小女孩在后面喊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呀?” 林蓁停住脚步,回头答道:“我姓林,叫二毛。” 这是穿越以来头一回,他不仅注意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违和。 好在,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林蓁就转移了注意力。他努力把方才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想着回去后怎么好好的跟林毅斋商量一下。 回到地里一瞧,忙了一上午的人们已经累了,纷纷坐在田埂上说话。林大毛两只脚泡的发胀,脸也晒得通红,林毅斋和两旁的阿伯们都看不下去了,便吩咐林蓁带他回家休息。林蓁一边往家走,一边想着:选块地挖成水塘,挖出来的泥就在水塘四周做“地基”,基上种桑,塘中养鱼,桑叶用来喂蚕,蚕的排泄物用来做鱼食,鱼塘中的塘泥又可以用作桑树的肥料,循环利用,就是一个很好的小型生态圈啊! 今年先把那最低洼的地挖深些,挖一块鱼塘出来,买些鱼苗养着,明年春天种上桑树,再过三四年,待桑树长成,开始养蚕,这个“桑基鱼塘”的设想,就可以变成现实了! 到了傍晚,他们父子三人满脸疲惫的从地里回到了家中,这是林毅斋这些年干活干的最辛苦的一天。虽然有 分卷阅读26 族里的人们帮助,他也干的十分吃力。但经历了这些事情,他的心态踏实多了,看着两个儿子和怀着孩子的程氏,他决心这回好好努力,让全家人尽快摆脱这种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生活。 吃晚饭的时候,林蓁把自己的想法对林毅斋说了,林毅斋疑惑的问:“二毛啊,这什么种桑养蚕的事情,你是从哪里听说来的?” 林蓁当然不能说是系统告诉他的,灵机一动,便道:“今早从村头碰见了孙员外的家人,一个老阿妈和一个伶俐的阿妹,他们告诉我的。他们还说咱们这儿水土很适合种桑树,养蚕,不养就太可惜了。” 林毅斋马上面带钦佩之色,道:“那孙家可是沙溪镇西林村的大族,人才辈出,比我们林家一点不差,你说的孙员外应是姓孙名有典,号石蹊公的,据说极善经营,家业颇大。难道你今日见到的是他们家老夫人?” 林蓁忙道:“没错,那老阿妈人很和善,说是今年搬到咱们这儿,带着她孙女在乡下休养身体的。” 林毅斋点点头,道:“如果咱们家真的能种成桑树,养蚕养鱼,确实能多赚不少银子。只是到底怎么种,还要去好好请教请教他们。” 林蓁心想,这时候就要靠自己多卖卖萌了,便提议这几天先备一份礼物送去,过一阵子等不太忙了,再由林毅斋亲自登门拜访。 晚上,夏季夜空中繁星灿灿,林蓁和林大毛躺在院里青石板上,说着白天的事,林蓁现在千方百计想让林大毛多开口说说话,因此一有功夫就和他闲聊,瞎聊,跟他说自己在社学学的东西,不断问他一天里都做了什么,想些什么,试图让林大毛的语言能力渐渐跟上正常孩子。 这回,林蓁给林大毛巾讲起了在村头碰见的那一对祖孙,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几个桑果,还有没压扁的,递给林大毛吃。林大毛一边吃,一边想了想,说:“酸……甜……好吃、好吃……”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来,林蓁看着林大毛开心又满足的样子,顿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脑海中叮咚作响,属性2在不断增长着,可是还没有升到九级。林蓁有点不太在乎是不是能升级了。何况,他暂时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希望家里能多攒点钱,送林大毛去拜个师傅,学学写字画画,一是因为系统曾经说过这个爱好对改善他的情况有帮助,二是因为许多看似迟钝的孩子其实都有不易发觉的过人之处,林大毛就很有画画的天赋,说不定培养培养将来能在这方面大放异彩呢? 只顾了忙活地里的事,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读书,林蓁心里产生了点危机感。他一翻身从青石上坐起来,点上油灯,开始对林大毛背诵起了他新学的《孟子》里的句子。一片虫鸣声中,林家院子里响起了一个清澈却带着些稚嫩的孩子的声音: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紧跟着的,是林大毛低低的诵读声:“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仁者无敌……” 这声音传入屋里的林毅斋和程氏的耳朵,他们依偎在一起,心底感到十分温暖,程氏的肚子里还孕育着林家的另一个骨肉,这让林毅斋暂时忘记了白天劳作的辛苦,对未来充满了期盼。夜色渐深,林大毛和林二毛进屋爬上床呼呼睡去,林毅斋悄悄坐起身来,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一家人很快都进入了梦乡。 农忙时节过去,林蓁终于回到了社学里。这之前他几次去那村头的研究那儿的桑树,自然经常碰见孙家老太太和那个叫月儿的女孩,孙老太太见月儿虽然有时候会揶揄林蓁几句,但却常常“二毛”、“二毛”的念叨着他,也就常常请林蓁到家中来玩。林蓁从不曾空着手去,他每次都会带上家里腌的咸鸭蛋或者是他奶奶做的卤鸭,这些东西虽然不甚贵重,但是自制的,原料新鲜,味道绝佳,孙老太太尝了也赞不绝口,两家来往越发频繁。听说林蓁的父亲对养蚕感兴趣,孙老太太便把山都乡的情况派人告诉了她的儿子,孙员外马上同意派两个得力的仆人,去林蓁家的地里帮忙看看。 这消息实在是太振奋人心了,林蓁跑回去告诉了林毅斋之后,一家人都喜出望外,林毅斋备齐礼物,上门诚心诚意的酬谢了孙家一番。 这已经是前几天的事情,现在,林蓁正坐在社学那咯吱咯吱响的木凳上,听叶桂文在前面摇头晃脑的读着《孟子》。《孟子》可没四书前三本那么容易,他不敢走神,认认真真听着。一节课毕,叶桂文忽然把他叫到跟前,道:“二毛呀,这本《孟子》,你背的如何了?” 对于自己这个隔三差五就没钱交学费的主儿,叶桂文的好态度常常让林蓁感到羞愧,他赶忙回答:“先生,其实……其实我背的差不多了,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指教?” 叶桂文道:“你天生聪慧,却又不急功近利,我在这社学里执教已有近十年了,却还不曾见过你这般有悟性,又勤奋好学的孩子。你父亲现在也考中了童生,你应该知道,咱们大明朝是以 分卷阅读27 文章取士的,所以任凭你有满腹诗书,八股文做的不好,也不能在这科举之路上脱颖而出。我有心这两日就教你开笔写文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自己可以开始学写八股文了?!林蓁心中一阵激动,他百分百赞同叶桂文的话,科举归根结底是一种考试制度,只要是考试,就要集中进行应试教育的训练,训练得法则事半功倍,否则就是事倍功半。 孩子们都在院外玩耍,屋里就只有叶桂文和林蓁师生二人。林蓁深深对叶桂文拜了三拜,道:“多谢叶先生!将来我林……二毛若是有尺寸之功,也绝对不会忘记老师的指点栽培!” 这句话仿佛让叶桂文想起了什么。他扶起林蓁,道:“你入社学已经一年,既然开了蒙,就该有个像样的名字了,虽然咱们这社学里,都叫些什么……三柱子、大黑、二狗……咳!……这样的名字毕竟不雅,你呢,到时候做了文章出来,总不好再叫做林二毛了,我昨日为你想了个大名,你回去可以和你阿爹商量商量……” 第17章 这话正说中林蓁心事,他再次躬身一拜,道:“还请先生赐名!” 叶桂文道:“去年你入学时正是仲春,我那天清晨见溪边桃花灼灼,一簇簇绿叶更是茂盛夺目,不由得就驻足看了一会儿,心中总觉得会发生些不同寻常的事,谁想后来你和你兄长就闯进社学里来了……所以昨天为你想名字的时候,我就想起那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你不如就叫‘林蓁’,取茂盛繁荣之意,你看怎么样啊?” 林蓁听了一愣,这不就是自己穿越前的名字嘛!哎呀,看来自己和这个文曲星还真是挺有缘分的呢!穿越前用了这么多年,他当然对这个名字熟悉又亲切,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下次见了月儿,他就可以挺着胸脯告诉那小丫头,自己不叫林二毛了,现在,他叫林蓁! 高兴片刻之后,林蓁想起了林大毛。他对叶桂文拜了拜,跑出门去,把林大毛拉进来,对叶桂文道:“叶先生,你也给大毛起个名字吧。” 叶桂文想了想,道:“大毛这孩子和你不同,我一直觉得,你是一块人人见了都会称赞的美玉,而他确是明珠蒙尘,他心中有大智慧,只是还未开智而已。要是让我给大毛起名字,我觉得,最合适的是一个‘学’字,只是这个学,不必从学堂里学,从我这里学,只要从他自己心上去学就可以了!” 林学,这个名字也不错。林蓁拉着林大毛拜了下去,道:“多谢先生!” 就这样,林学和林蓁两个人高高兴兴的离开学堂,和那群鸭子们一起回家去了。到家里一看,院子里有两个孙家派来的人,孙员外的意思是:林家确实有一部分地很适合改做鱼塘,而且山都乡其他人家也有不少类似的地,孙家打算由他们出鱼苗和桑苗、蚕蛹,用林毅斋家的地做一个示范,以此吸引山都乡其他人家和他们孙家合作,将来赚到利润,两家对半分。 林蓁早已经让林毅斋去打听过,孙老太太“十倍禾稼”的说法,是很靠谱的。这样的话,长期来看,将会大大改善家里的生活。 虽然计划还没有真正投入运作,但系统慷慨的给林蓁升了一级。林蓁这回问了一个他憋了好久的问题——如何才能让他的哥哥林学拜个名师学画呢? 林蓁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系统不慌不忙的答道:“刺绣。” 哎!林蓁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先前程玉娘照着林大毛画的飞鸟绣的戏袍效果特别好,戏班子的班主一高兴,多赏了他们二两银子,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般程氏接的生意都对绣什么有着严格的要求,一方手帕是销金的还是点翠的,是穿花凤的还是锁千秋的,人家都会讲得清清楚楚,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但是,林蓁想,如果能把林大毛画的图案做成绣样传播出去呢?会不会就有人能发现他的才华,肯好好的栽培他?看来,以后自己要格外留心这样的机会了…… 谁知这时,系统又小声吐出了两个字:“吴中。”这可把正在思考的林蓁吓了一跳,不过,他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字,尽管暂时他还不知道这其中到底蕴含着什么玄机。 到了第二日,叶桂文果然信守承诺,开始教林蓁开题做八股,这一下子林蓁可遇到了开蒙以来最大的挑战——八股文,真是不好写啊!他一连几天茶饭不思,低头抬头想的都是八股文。林毅斋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也不敢给他乱出主意,只能把自己买来的墨卷程文给他读,林蓁读了之后,感觉那些文章有的虽然工整,却味如嚼蜡;有的稍微洒脱些,理法却又不甚清楚,说来说去,他其实是想找到一类自己喜欢的文章先从模仿入手,再慢慢揣摩体会,形成自己独立的风格。 整个夏天和秋天就这样在林蓁和八股文的较劲中渐渐到了尾声,天气愈发寒冷,程玉娘的肚子一天天眼看着大了起来。南方的村子里许多地方实行的是稻麦间种,此时不少勤快的农户已经架上犁,准备去冬耕了。今年林家的地收了二十多石粮食,一斗米五钱,预计交税之后,光是这夏天种下的稻子就能赚五两多。林毅斋尝到了勤奋劳作的甜头,比 分卷阅读28 以前干活儿积极了许多,林蓁一开口催促,他就跟着隔壁阿伯出了家门。 到了农忙时节,社学自然也不再开门。林蓁还在家里悬梁刺股的读五经,学八股文。半年多过去,虽然他仍然在摸索阶段,但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文章终于能做成篇了。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趁着天气还没有变得太冷,林毅斋父子三人提前挖好了鱼塘,把地认认真真犁了一遍,挑了两块地种上了越冬的大麦和油菜,今年他们家夏天种下的稻谷长得不错,林蓁诚心希望,来年这麦子也能有个好收成。 仿佛是听到了林蓁的恳求,上天眷顾,这个冬天十分温暖,没怎么下雪,雨水倒挺充足。程氏一点都没受罪,就在第二年的正月和煦的冬日阳光中,平平安安的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儿。 林毅斋和程氏都很高兴,程氏之前见过月儿,特别喜欢她,就希望自己能生一个像月儿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儿,如今这女婴产下之后,小脸红扑扑的,一点也不皱巴,眼睛清亮有神,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不她生下没有多久,整个山都乡就一片春景,嫣红的桃树开遍了小溪两岸,仿佛比往年还要更鲜艳些。 林大毛和林二毛,不,现在应该称作林学和林蓁了,他们两个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也十分喜爱,林蓁从来没想到过一个小婴儿会做这么多有趣的事——有时候会用胖胖的小手在他脸上蹭来蹭去,顺便抹两把口水;有时候则莫名其妙对着他咯咯的笑;林蓁对她说两句话或者是给她读两句书,她还若有所思的咿咿呀呀的好像在回答似的,把一家人逗的乐个不停。 当然,这所谓的“一家人”之中,并不包括林老太太,老太太对新添的是个孙女而不是孙子这个事实十分不能接受,躺在床上好几天都没起来,直淌眼泪。林毅斋好话说尽老太太才爬起来看了孙女一眼,不过现在,她也只能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况且女孩儿毕竟好养一些,将来也不是不能挣钱,算了,林老太太对着林毅斋他们住的屋子叹了口气,只要有二毛就好,二毛一个孩子能顶两个,不对,他可比全村的孩子都有出息! 至于林大毛,在林老太太心里,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孙子,好在林大毛现在岁数大了,也能下地帮着干点儿活,要不然,她可不想把一个吃白饭的孩子养在家里! 要是林老太太知道林蓁想要送林大毛去学画画的事,她肯定会立马就吐三升血,但林蓁主意已定,也一直在想办法为林大毛谋划,只是他等的机会暂时还没有到来。 冬耕的收成并不是特别好,不过却聊胜于无,而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土地像人一样,需要休息,接连耕种会让耗尽一块地的元气,眼看春耕开始了,林蓁开始思考今年这几块地怎么安排,最低洼湿润的那两亩地已经挖了池塘,挖出来的泥土都堆在周围种上了桑树,等它们长大还要三四年光景。不过鱼塘引来溪水已经可以养鱼了,村民们都很好奇林家到底在做什么,也有人对这什么养桑养鱼的事产生了兴趣,围着林毅斋问东问西。 林毅斋忙着耕地,林蓁便在一旁一五一十的解答众人的问题。这时候,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远处喊着林毅斋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邻居阿婶找了过来。她急匆匆跑到跟前,对林毅斋道:“大老爷从海阳县来寻你啦,好像还带着个做生意的,你快去看看吧!” 林蓁一听,这大老爷说的应该是林蓁的那位举人族伯。他名叫林廷相,号若成。他怎么从海阳县赶到这乡下来了呢? 林毅斋一听是林廷相来了,赶紧把手里的犁交给了林阿伯的二儿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赶回去接待贵客。 林蓁一直也对这位族伯充满了尊敬和好奇,快到自家院子时,他往远处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淡灰色道袍的中年男子,面色白皙,文雅端正,和自己的爹还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却威严庄重很多。他身后跟着三五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还有一名比他年纪大些,身穿团花锦袍,带着褐色圆形绸帽的男子,这男子个头不高,有些敦实,看着不像是读书人,可能就是隔壁阿婶口中所说的那位“做生意的”。 这两个人的组合更让林蓁感到纳闷,而对方见林毅斋带着两个儿子走近了,也打量起他们来。林廷相迎上前两步,拱手对林毅斋道:“三弟,好久不见啦。” (作话里有一点阿蓁和月儿的互动,老暄觉得这些不影响故事情节,还占了正文很多篇幅,就放在作话里了,大家当番外看吧。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番外”的话,老暄会在文章末尾说明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还在吗???为什么上了新榜单之后老暄感觉有点凉飕飕的~~~?这两章让他们先过过平淡的日子,后面大毛就会离开家,去学画画啦…… 谢谢小天使“平分秋色”投的地雷,谢谢~ 继续求一波收藏、评论和营养液,不要让老暄觉得没有人在看呀……下面是林蓁和月儿的两段小故事(说是小故事其实有点长,不知道手机能不能显示全部,不能的话大家就去电脑上看看试试~) . 预祝大家周末愉 分卷阅读29 快^_^ . 阿蓁和月儿(1): 林蓁忽然发现自己家的门口站着几个人,还有一个小孩儿,定睛一看,原来是月儿和他们家的几个家丁。林蓁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林老太太所说的话,知道这些人是孙家从沙溪镇派来教他们种桑养蚕的,于是他赶紧走上前去,请他们进院,月儿两眼含笑看着他道:“林二毛,你去我家都好几次了,我可还没来过你家呢!” 说罢,她目光一转,又惊奇的看着林蓁身后扭着屁股一摇一摆往里走的那一只只小鸭子,道:“哎呀!这些就是你养的鸭子呀?” 还不等林蓁开口,她伸手就去抱其中一只,母鸭子一回头,差点啄到她的手,林蓁赶忙去拦,月儿还是吓了一跳,急匆匆往后退了一步,喊道:“二毛,这鸭子怎么这么凶呀!” 林蓁笑道:“你要当着母鸭子的面去抱走她的小鸭子,她怎么能不凶你嘛。来,你要先跟她打个招呼。” 林蓁拉着月儿的手,走到母鸭子面前,摸摸它身上的毛,喂了它几粒食,月儿在一旁照着做了,鸭子们很快都凑了过来,围着月儿“嘎嘎”的叫。林蓁趁机把一只黄绒绒的小鸭子抱了起来,放在月儿怀里,然后把其他的鸭子都关了起来。 孙家的人进屋子和林毅斋商量事情,林蓁想起今天叶桂文给他起名字的事,来了精神,一边搬来小竹凳让月儿坐下,一边对她道:“告诉你,我现在不叫林二毛了,今天叶先生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林蓁,你以后要叫我林蓁!” 月儿好奇的凑上来问:“哪个蓁?真假的真?珍珠的珍?你会不会写?快点写给我看!” 哎呀,林蓁忽然觉得有点得意,月儿不是整天笑话自己不如她读书多吗?让她猜去吧!林蓁故意拖着声音,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好了好了,我没工夫跟你瞎扯,我要清扫一下鸭寮,你自己琢磨吧……” 林蓁回过身,嘴角露出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慢慢的朝鸭寮走去。 . 林蓁和月儿(2) 这天林蓁把自己做的文章摆在面前看了又看,总觉得还是差那么点意思。于是他便从他爹的书格子里抽出了几本程文,打算再好好琢磨琢磨。就在这时,门口又响起了月儿清脆的声音:“林蓁,阿蓁在家吗?” 林蓁爬起来跑到门口打开院门一看,月儿穿着身绫白的小袄,碧蓝的裙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孙家的仆人。她一见是林蓁开门,气鼓鼓的道:“阿蓁,说让你去我家里玩,你怎么这么久都没去一次?!” 程氏这时也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扶着腰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月儿,欢喜的请她进门,又给了大毛几文钱,让他跑去村头的镇子里买些点心。 月儿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带了些来……” 说罢,她身后的仆人抱着个小箱子进了院子,程氏吓了一跳,道:“月儿,这里面是什么呀?” 月儿粲然一笑,道:“没什么,阿婶,我爹听说二毛爱读书,就把家里存的一些书拿来给他读读,反正我和几个姐姐将来也不会去科考,这些书我们都读不下去。” 程氏满心感激,和迎出来的林老太太一说,两人急忙去鸭寮里挑了只最肥最大的番鸭麻鸭混合品种,林老太太拿到厨房里去宰了卤上,留下两个孩子在院中玩耍。 林蓁谢了月儿,打开那箱子一瞧,先是一盒玫瑰饼,下面摞着二十来本书,都不是程文八股,不知道是什么古书,林蓁心里好奇,拿起一本来,随便翻开两页,读道:“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等等,听着有点耳熟,林蓁一看书名《文选》,似乎是一些杂文散文的合辑,再一看文章名字,哎呀,这不是贾谊的《过秦论》嘛,这文章可比林毅斋买回来的那些程文写的好多了,可见,自己文章写不好,还是读书太少,不,读好书、好文章读的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靠从前读的杂七乱八的程文,自己能写出好文章来才怪! 月儿静静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抱怨道:“二毛你怎么不读了,你接着读啊!我给你的书好不好?” 林蓁这会儿也不跟月儿计较她叫自己二毛的事儿了,他点点头,一边翻,一边接着读给月儿听,读到最后一篇,他扫了一眼就情不自禁站起身来,道:“好,月儿,最后这篇写的最好,我读给你听听……”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纯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益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 半天读完之后,林蓁激动地问月儿:“怎么样……怎么样?要是我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我立马就去考秀才……” 月儿捡起块石子往林蓁身上一扔,笑道:“瞧瞧你这点儿出息!考秀才有什么了不起呀,我告诉 分卷阅读30 你,我大姐定亲啦,我那姐夫就是咱们潮州揭阳县人,他姓翁,虽然家境也有些贫寒,却很有学问,他今年才十八岁,我爹说了,他将来一定会高中进士的!” 林蓁嗯嗯的听着,他其实不太知道月儿的姐夫中进士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现在才刚开始学八股文,他一直在想,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这年头也没有什么国图、北图的,有估计也不让他进,家里这些书看看就看完了,水平都很一般,加起来还不如月儿带来的这本《文选》有用,可是《文选》读完了,他再到哪儿去找点类似的书来看呢? “我说你,阿蓁!你听见没有呀!”林蓁正在那儿苦思冥想,忽然月儿抬起小手,拽了拽他的耳朵,林蓁恍然回过头来,道:“啊……听,听见了……” 月儿两道淡淡的柳眉一竖:“你听见什么了?我正跟你说呢,我也是有大名的,我叫月华,我大姐叫婉华,二姐叫素华,我说你到底记住了吗?” 林蓁一笑,故意道:“记住了,记住了,你叫婉华……” 月儿一下子就生气了,跳起来在院子里追着林蓁,林蓁抬腿往鸭寮那边跑去,月儿怕鸭子跑过来啄她,不敢动了,站在原地指着林蓁喊道:“林二毛,你过来,不,你别过来了,我不和你说话啦!” 林蓁心思一转,故意从鸭寮里挑挑拣拣,找出了一只最可爱的小黄鸭,抱在怀里,道:“哎呀,小鸭子,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月华吧,你看你黄黄的,亮亮的,就像月亮照下来的光一样嘛……” 月儿踮着脚看了半天,她也很想把绒绒的小鸭子抱过来玩玩,听见林蓁拿她的名字打趣,她忽然也不恼了,笑道:“你拿过来给我玩,我就原谅你。” 两个孩子说说笑笑大半天,林老太太那卤鸭子也卤好了,还捡了几枚新鲜鸭蛋,交给月儿带来那两个仆人,让他们一并带回去,把月儿送到院前,林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家把那只小鸭子抱了出来,交给月儿,道:“我这些日子被这个八股文弄得焦头烂额,没空去找你玩儿,这小鸭子送给你了,我教给你,怎么喂他……” 林蓁絮絮叨叨对月儿说了半日养这小鸭子的办法,月儿则喜滋滋的把小黄鸭抱在怀里,头一点一点的听着。小鸭子也很老实,最后才“嘎”的轻轻叫了一声,算是和林蓁告别。 “二毛,你就叫二毛吧……咱们走啦!”月儿轻轻摸了摸小鸭子头顶的绒毛,得意的抱着鸭子,带着两个仆人慢慢的迎着天边一抹微红的夕阳落霞,往她村头的家里走去。林蓁则锁好院门回到家里,接着看书去了。 第18章 原来林毅斋的父亲在族里排行第三,他父亲去世之后,林家大族里多按这个排行来称呼他,或者就是叫他的字“子坚”,林毅斋见自己的恩人来访,赶紧拱手行礼,将他们一行人让进屋内。双方叙礼坐定之后,那生意人开口对林毅斋介绍自己,道:“我姓张,名成,贱号桂堂,在南直隶苏州府做字画生意……” 张成一开口,林家其他人不明就里,林蓁心里却一阵激动。原来自打去年他问系统怎么才能让大毛有机会去学习画画之后,系统告诉了他一个模糊的答案“刺绣”,还说了两个字“吴中”,他就一直试图寻找机会让程氏把大毛画的东西绣成刺绣,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看到。功夫不负有心人,年初城里布庄送来一批白帕子,让程氏自己想到底绣什么花样,林蓁就让林大毛画了一套花鸟鱼虫的绣样图,送到庄子里一看,人家喜欢得很,让程氏照那样子去绣,绣好之后据说很快就卖完了。 林蓁那时以为会有人找上门来,谁知这都一年过去也没动静,尽管林家赚了点钱,林大毛学画画的事儿却还没有一点着落,不过林蓁现在对系统很有信心,他相信只要耐心等待,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果然,程氏绣的这一批帕子,流进了海阳县城许多大户人家的家中,林毅斋还特地送了几方给这位多次帮助了自己的族兄林廷相。可惜海阳县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并没有什么懂得书画的人欣赏这样的东西。只有张成虽是海阳县人,但常年在外,见多识广,且做的是书画生意,所以当前一阵子他回家过年,见到县里亲戚送给自己家女眷的这些绢帕的时候,他觉得那上面所绣之物灵动有趣,与众不同,便时时留心,四处打听,希望找出这些帕子是谁绣的。 有一日,这位张成去拜访县里的举人老爷林廷相,无意间提到此事,林廷相便拿出自己家中林毅斋送的绣帕给他看,还对他讲了这绣帕的来龙去脉,张成满心激动,和林廷相一起来到了县城里的布庄,便把当时的绣样以及林大毛所画的图都给瞧了一遍,然后,他方才告诉林廷相,他在苏州吴县有一位酷爱写诗作画的朋友,虽然名声响亮,但个性洒脱,不善经营,经常把自己弄得穷困潦倒,连买酒喝的钱也没有。如今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有些想收个弟子,就拜托常去买他的画的张成替他多多留意着些。可有心学画的人多,有天资的孩子凤毛麟角,张成虽然一直四处寻找,却并没碰着个合适的人。今日他一瞧见这林大毛的画,多 分卷阅读31 年经营书画的他意识到,这孩子是个难得的天才。 张成说到这里,见林家父子都认真听着,便看了看林廷相,然后对林毅斋道:“在下想,令公子若是肯去吴中拜那位名士为师,那么待学成归来……”说到这里,他抬头环视了一下林家的院子,然后微微一笑,道:“你一家人就绝不需再如此辛苦了。” 林毅斋听了,习惯性的看着林蓁,好像林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林蓁的心砰砰直跳,这就是他一直想要为林大毛等来的机会啊!不过,事关大毛的前途命运,他得静下心来,认真问问具体的情况。 于是,林蓁起身行了个礼,问张成道:“这位阿伯,若是要送我哥哥去向那位大名士学画,衣食住行,还有拜师,大概需要多少花销?几年才能归来?究竟这位名士是何来历?他住在什么地方……?” 张成留着细细的几缕长髯,听了林蓁的话,他捻着自己的胡子笑了一笑,,道:“说到这位先生,咱们岭南地方偏远,你们未必听过,可吴中却是无人不知他的名声,他本是个当世少有的才子,只是早年不得入科甲,积攒了一肚子的牢骚,只得寄情于山水聊以自娱。”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拜师学画的费用嘛,一概都不用你们操心。我张桂堂做了十五年生意,又和林老爷是近二十年的至交,你们既然是林老爷的亲戚,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若是你们同意让我带大毛前去学画,我愿意出这个银子,担负所有的费用,然而他学成之后十年内,他所做的画若是要拿出去卖,都要从我这里经手,头五年我要抽五成,后五年抽三成,之后他若是还想让我帮他卖画,我也愿意效劳,就按其余的画师一样我抽还是抽三成,若是他想另找他人,那也是他的自由……” 说着,他回头对一个小厮挥了挥手,那小厮胳膊底下夹着个毡包,见状忙走上前来,从毡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对他们道:“几位,这是文书,所有条目均写得清清楚楚,还请诸位过目。” 林蓁拿过来认真看了一遍,见其中所写与张成说的大致相同,然后又和林廷相、林毅斋一起研究了一番,林廷相嘱咐林毅斋道:“我可以担保张兄的人品绝对可靠,可是我也知道你家大毛情况略有些特殊,你们夫妇二人还需认真考虑考虑才是。” 林蓁这时也正回过头去,拉着林大毛的手,询问他的意思,张成见林大毛低头不语,对他道:“你就是林大毛,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林大毛犹豫的走了过去,张成命小厮碰上一轴画卷,展开后放在他的面前,道:“这就是六如居士他老人家所做的《桃枝图》,你来瞧瞧。” 林大毛小心翼翼接过画卷,两眼闪闪发亮,看得目不转睛,连声道:“好!好看!” 张成呵呵的笑了,回头却对林毅斋、林蓁二人道:“我告诉你二位,这一幅画,在我手里,轻轻松松就可以卖得三十两银子!” 林蓁凑过去瞥了一眼,说实在的他是看不出什么好歹的,只见林大毛视若珍宝的在那里盯着上上下下看了数遍,又伸出手去沿着那墨迹不断摸索,林蓁就放下了心,知道这人水平确实不错,而且大毛也是真心喜爱这画,便对他道:“大毛,你就去画这画的那人家中学画,过几年……过几年再回来咱们团聚,好么?” 这回,林大毛不像刚才那么抵触了。他低下头,思考起来,半天又抬头道:“舍不得弟弟、妹妹、阿母阿爹……” 林蓁心里一阵阵发酸,他从小,从出生开始,可以说就和林大毛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没有那一天他的生活里没有林大毛,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家里堆石头,后来天天去溪边放鸭,他想起林大毛在社学门口眼巴巴等他放学的样子,还有那次林大毛差点走丢了的时候,他和程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模糊……唉,他也舍不得林大毛啊! 虽然眼眶发湿,林蓁还是努力地忍耐着,坚定地对林大毛说:“阿兄,你别担心,等你到了苏州,有机会,我和爹会去看你的。还有,我想看你画的画,你一定要好好跟着那位先生学,将来也画出这么好的画来给我,给阿妹看,好吗?” 林大毛抬起眼,看看林蓁,又看看家里其他人,林毅斋皱着眉头,似乎还在考虑,张成见状,道:“这样吧,我就和林老爷一起在你们山都乡住两日,你们呢,也好好想想,若是想去,就给孩子准备准备,置办些路上用的东西!” 张成刚走,林老太太就从里屋走到院里,道:“我不同意!大毛这孽种已经快十岁,明年就能正儿八经下地干活了,现在咱家又种桑树,又养鸭子又养鱼,没有人手怎么能行?让他去学什么画画?这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才学的起的东西,我就没见着个画画能赚上三两五两的?你们若是想早点把我气死,就让他去吧!” 林蓁凑上前去,对林老太太说道:“阿妈,您没听见吗?张老爷说不要咱们花钱,就能让阿兄去学个本事,况且那一幅画,回来可以买二三十两,他给我们瞧过了的,您不相信他,还不相信咱们族里的举人老爷?林老爷可帮了阿爹好多次了,咱们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分卷阅读32 林老太太听力有限,刚才扒在门上听了半天也没听清这些细节,这会儿林蓁一算这笔账,她便不吱声了,林大毛这会儿倒好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听阿弟的,我要去学作画!” 得到了林大毛的同意,林蓁再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他在院中石桌上用力一拍,道:“好,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咱们就去拜访林举人和那位张桂堂,把文书里所有的条目都好好谈谈清楚!” 就这样,当年五月,林家一家人为林大毛添置好了行装,送他离开了山都乡。林大毛一步三回头的在田埂上走着,林蓁则在脑海里反复回想有没有给他少带了什么东西,不知道那里气候如何,是冷是热,有没有人照料他起居饮食……林大毛这几年身体状况大有好转,自己洗衣煮饭都没有问题,可是那里的饭他吃不吃得惯呢?人家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林蓁分外担心自己的兄长,终于,在林大毛的身影消失在村头那几株桑树下的时候,他忍了半天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番外,明天可能会有。谢谢小天使们灌溉营养液~~ 读者“桂枝香”,灌溉营养液 读者“123”,灌溉营养液 写文不易,要不是小天使们支持,老暄可能早就写不下去了,所以真的很谢谢大家…… . 对了,大毛去跟谁学画画?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猜过呢? . 还有,老暄又有两个新的脑洞了,一篇还是科举文,讲的是一个经济系的大四女生丘瑞穿越到永乐年间,海南穷的叮当响的琼山县金花村,后来科举做官,试图在明代搞一搞商品经济的故事。 . 另一篇嘛,老暄最近在看《东京梦华录》(一本追述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城市风俗人情的书),看得心潮澎湃,有点想开个七五文,把老暄以前的一个脑洞嫁接过来,讲一个萌萌软软的小花妖(男)在开封府开一家小酒馆,有一天,酒馆里来了一名落魄的书生,这个书生三天两头就会碰上倒霉事,还总是有人想谋害他……主cp就是小花妖x书生,副cp是……猫鼠,美食、奇幻、破案……总有点什么能吸引你吧:) . 在老暄的废话结束之前,想给大家瞧瞧《东京梦华录》里《饮食果子》这一节 唯州桥炭张家、乳酪张家……唯以好淹藏菜蔬,卖一色好酒。所谓茶饭者,乃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虾蕈、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魨、白渫齑、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羊、闹厅羊、角?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之类,逐时旋行索唤,不许一味有阙。或别呼索变造下酒,亦即时供应。又有外来托卖炙鸡、爊鸭、羊脚子、点羊头、脆筋巴子、姜虾、酒蟹、獐巴、鹿脯、从食蒸作、海鲜、时果、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又有小儿子,著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挟白磁缸子卖辣菜。又有托小盘卖乾果子,乃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梨条、梨乾、梨肉、胶枣、枣圈、梨圈、桃圈、核桃、肉牙枣、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尖梨、甘棠梨、凤栖梨、镇府浊梨、河阴石榴、河阳查子、查条、沙苑榲桲、回马孛萄、西川乳糖狮子、糖霜蜂儿、橄榄、温柑、绵枨、金橘、龙眼、荔枝、召白藕、甘蔗、漉梨、林檎乾、枝头乾、芭蕉乾、人面子、巴览子、榛子、榧子、虾具之类。诸般蜜煎、香药果子、罐子党梅、柿膏儿、香药小元儿、小臈茶、鹏沙元之类。更外卖软羊、诸色包子、猪羊荷包、烧肉乾脯、玉板鮓、?鮓、片酱之类。其馀小酒店,亦卖下酒,如煎鱼、鸭子、炒鸡兔、煎燠肉、梅汁血羹、粉羹之类,每分不过十五钱。诸酒店必有厅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閤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各得稳便。 引用结束,老暄擦一擦口水,祝大家周末愉快,不要忘了去看看老暄那两篇预收文哦^_^ 大毛走了以后阿蓁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呢?会有什么新的麻烦?明天还会接着更新,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哦。 第19章 两眼模糊朦胧之间,忽然有人把一方手帕递到他的眼前,轻声笑着道:“林二毛,你瞧瞧你,都七八岁了还哭鼻子,你是不是个男孩儿啊?” 林蓁抓过帕子使劲在脸上擦了几下,方才看清那是月儿,手中本来洁白的帕子已经黑乎乎的了,他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便把帕子往怀里一揣,道:“这……这个回头我洗干净了还你。” 月儿笑嘻嘻的,对他说道:“来来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林毅斋见林蓁心情不佳,便道:“去吧,你跟月儿去玩一会儿,下午再 分卷阅读33 去社学好了。” 林蓁在月儿家里看了半个时辰月儿养的蚕,心情好了许多,但他怕耽误了功课,只能离开孙家,往学堂走去。一进学堂,叶桂文正坐在斋房门口看书,屋里的孩子们都在握着毛笔练字。叶桂文把林蓁叫道斋房里,对他说了这么两件事。 第一,今年林蓁已经八岁了,虽然他五经不曾通读,但八股已经能够成篇,因为当朝有举神童的规矩,如果他想,自己可以把他的名字报到县学里,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略过林毅斋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县试和府试,直接去考秀才。 第二,就是有关他选择本经的事情。他们潮安县的士子大多以《诗经》作为本经,叶桂文和林毅斋,还有林家那两个考中举人的族伯的本经也是《诗经》,如果林蓁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那么叶桂文觉得,他也应该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诗经》上。 林蓁乍一听不用考县试府试,好像挺有吸引力的,但是首先他感觉自己如今还没太摸到做八股文的诀窍,其次,一般县试府试会在道试的前一年举行,林蓁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上场锻炼心理素质,模拟一下道试的机会。尤其是县试和府试的地点都是在海阳县的贡院举行,这更能帮助举子们熟悉熟悉贡院长什么样。更何况,如果他连县试和府试这么简单的初级考试都考不过,那就说明他学问还都还不到火候,那就彻底没什么必要去考道试了。 不过,这其中的利弊,他还是要好好权衡一下,叶桂文有帮自己争取这样的机会的好意,他也不能简单粗暴的上来就拒绝,所以,他客客气气的告诉叶桂文,举神童的事情请叶桂文先不要上报,他要回家想想,再做决定。 至于五经,他其实没有太多选择,要知道五经和四书不同,四书本来篇幅就少,四书集注,各种程文都已经泛滥了,对于其中的内容,大家一般来说也没什么太多的争议,可是五经却不一样,没有数代的积累,很难在本经上有什么突破。所以,林蓁也没想过要去挑战这种极限,选择一门周围根本就没人学,也没人精通的经书做自己的本经…… 再说,其实自己挺喜欢《诗经》的,穿越前他是只工科狗,可他也有一颗文艺的心呀。何况说到《诗经》,《论语·阳货》里有这么一段:“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能得到孔子这么高的评价,选它做本经应该错不了吧。 林蓁对叶桂文一说,叶桂文也很高兴,不管林蓁是不是会参加“举神童”,在叶桂文心中他就是个神童,而神童的思维不一定和常人一样,万一林蓁坚持选个别的,那自己可就辅导不了他了,还得想办法给他另请高明……还好,还好,林蓁并没有想要剑走偏锋的意思,这孩子啊,叶桂文越想,越觉得林蓁的前途不可限量。 林蓁在叶桂文那诡异的笑容中,有点不知所措的拿上书篓想回到座位上去看《诗经》,叶桂文却又叫住了他,略有些激动的道:“哎呀!我险些把这事儿忘了!二毛啊,你可知道咱们这潮州府今年出了一位进士老爷的事么?那位新科薛进士和我还是个旧识,他呀,就住在离这不远的揭阳县。我听说他已向圣上请旨,不日就要回乡省亲,到时候,我一定要带着你去见一见他。” 这对于林蓁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他目前见着的学历最高的就是林廷相——举人。真正高中过的进士老爷,他还不曾见过一个呢!如果他能多向这位薛进士请教请教,说不定自己的八股文就能有新的进步呢?!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到了七月,那薛进士还未回乡,叶桂文的老父亲却染了疾病,叶桂文只得暂时关了学馆,回附近乡里去照顾父亲,这一去,可就到了第二年的三月。 叶桂文走了之后,村里的人们过完了腊月过新年,出了正月不久就到了该春耕的时候,一时之间还无人意识到村里少了个教书先生的严重性。但转眼春耕已经结束,社学再这么大门紧闭,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可是,乡下地方,到哪里再去找个先生呢? 村里总甲叫来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一起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暂时请那位新中秀才的林先浩来暂时担任这社学先生一职,可他没想到,林先浩仗如今戴上了方巾,就十分瞧不上这个差事,以县中有人约他去开学馆而屡屡推辞,最后林老爹急了,说了句:“若是林秀才你实在没空,我便去找咱们族里林二毛他阿爹了,我听叶先生说他的学问原本也很不错,只是差了些运气……更何况他那儿子是个神童,说不定就是他教的好呢?” 那林秀才不听别的便罢,一听这个就不干了,他比林毅斋小个几岁,早早中了秀才,却没有林毅斋那么讨人喜欢。林毅斋长得斯文俊秀,平日又待人大方和善,在族里人缘比林先浩好多了。 自打林毅斋去年愿意教孩子们开蒙之后,镇上也有些有钱的本家亲戚前来请他,反正就是教教认字、写字,童生也够用了。林毅斋脾气好,对小孩耐心,整天笑眯眯的,孩子们都挺喜欢他,一来二去,这找林先浩教书、写东西的人就少了许多。 分卷阅读34 况且,林秀才还有个和林二毛年纪相仿的孩子,却开窍开的晚,到现在《大学》、《中庸》背不了几句,还背的磕磕巴巴的,气的这林秀才一天到晚举着戒尺要揍他。如今林老爹一句话戳中他两个痛点,他怎能不恼?于是,他急急把林老爹喊住,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道:“为了咱乡里的那几个孩子,也罢,我就将县里的事推一推好了。只是从前那叶先生不过是个老童生,我可是学道大人亲自点中,进了学的,那束脩钱……可要翻倍!” 林老爹无奈,只得回去与众人商议。村里乡亲们虽然不满,但想着林先浩确实是有个秀才的名头,说不定学问真的好些,再说,他不过是暂时代替叶桂文,可能也就三、五个月,也多交不了几吊钱,于是便纷纷点头同意,让林老爹将林先浩请来了社学教书。 一开始,林蓁觉得社学终于恢复了,又听说教书的是个秀才,心里自然高兴,第二日早早就上学去了。结果不到几日他便发现,这林先浩也不知是为何,看着这一帮孩子横竖都不顺眼。动辄就说他们一个个“蠢的似猪”。这还算是轻的,若是有人背书时错了几个字,或敢顶撞他两句,他必定张口就骂,然后就是举着戒尺一顿乱揍。 这天上午,林先浩先是极敷衍的讲了两篇《论语》,就让孩子们接着背诵。《论语》大部分学童都已经背的熟了,孩子们纷纷道:“先生,叶先生在时,《孟子》都讲完了,给我们讲讲五经吧!” 林先浩把那卷《论语》往胳膊底下一夹,斜着眼瞥了那领头的学生两眼,冷笑道:“好呀!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很有本事,竟然不屑于读四书了?!叶桂文教过你们,那又怎样?我每次问你们时,你们不是照样屁都放不出来一个?你们想要学那五经,实在是‘云里头挂帐子’——差得远呢!” 林蓁见林先浩黄瘦的脸上,两道又粗又短的眉毛一挑一挑的,满是讥讽之意,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总甲林老爹怎么找了这么个货来教课。到了下午,林先浩更是借口家中有事,讲了半个时辰就赶他们回家自己看书去了,弄的孩子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聚在院中商议对策。 林蓁年纪虽小,来的又晚,却不但自己学的好,还不断向叶桂文提出各种各样新奇好用的“招数”帮助众人一起学习,让大家的水平在这过去的几年里突飞猛进,因此,大家都对他言听计从。这时候纷纷问他道:“二毛,你说咱们可怎么办呐?!今年咱们社学好不容易有两个过了县试的,如今快府试了,这林先浩不愿意教我们也就罢了,他倒是让出这位子,让你爹来教呀!” (今天有番外哦,不要忘记看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阿蓁和月儿(3) 林蓁仍想着林大毛的事,还没说什么,就被月儿拉着走了。到了孙家院子里,月儿让下人捧出几个宽宽大大的竹编的簸箕样的东西,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绿叶,再细细一瞧,原来上面养着一只只胖乎乎的白色的蚕宝宝,正在绿叶上爬来爬去,开心地享受着它们的早餐。林蓁看了,心中好奇,送走林大毛的郁闷也减轻了大半。他们家今年鱼塘边的桑树还没长大,不能养桑种蚕,但那桑苗长势不错,鱼塘里的鱼苗也渐渐长起来,比那河里捞的小鱼强得多了,估计今年确实能增添一笔收入。想到这个,他兴趣来了,和月儿一起开始观察那些蚕。月儿得意的对他讲着这些蚕宝宝的生活习性,林蓁则认真听着,时不时问她几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月儿又走进屋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本书,林蓁一看,原来是《诗经》,月儿道:“哼,上次你说的那什么桃之夭夭,不就是这里面的吗,这是你们考科举要考的四书五经,我如今也都读了,没什么稀奇。” 林蓁跟她打趣道:“怎么,你也想去考试,考个女状元?” 月儿睨了他一眼,道:“我要是个男的,可不一定就比你差。对了,你既然已经开始读五经,那你选了本经了吗?” 林蓁一听,这月儿知道的还挺多的,没错,虽说科举要通读四书五经,但其实每个人可以选择五经中的一经来深入学习,考试的时候考官五经各出一题,考生们只需做自己本经那道题,不用全做。 这一下子就提醒了林蓁,前段时间春耕忙碌,他的功课落下了些,本来现在该开始选一门本经的,这两天他又惦记着大毛,没怎么用心去琢磨这事。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来,对月儿道:“月儿,我不陪你了,这两天先生要和我们商量选学本经的事,我还没想好呢,五经中一旦选定本经,就不好再改,我现在打算回社学去,跟先生好好商量商量。” 月儿一听,落落寡欢的道:“唉,你才来这么一会儿就要走啦,真无聊!” 林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上次送你的小鸭子呢?” 月儿懒懒的往后面喊了几声“林二毛”,一只硕大的鸭子摇摇摆摆的从后面走了出来,月儿起身抓了把稻谷洒在它的面前,对林蓁道:“瞧,过了一个冬天,已经长这么大啦。” 鸭子好像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扭着脖子歪头看看月儿,又看看林蓁,最后决定还是 分卷阅读35 食物吸引力大,低下头啄食去了,林蓁虽然对鸭子和自己同名很不满意,但看着它那滑稽的模样仍是不觉莞尔一笑,道:“好好养着吧。”又道:“对了,最近我可能没什么时间陪你玩,不过我家刚添了阿妹,你要是在这儿无聊,可以到我家里去去看看莹儿。” 莹儿是林毅斋给自己的小女儿起的名字。月儿一听马上又来了兴致,道:“我现在就去!”说罢,她拉着林蓁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向村里社学,那只肥大的鸭子探头探脑的跟在后头,林蓁跟月儿说了一会儿送林大毛去学画的事情,月儿仔细听着,最后到了社学门口,小大人儿似的在林蓁面前站定了,拍拍他的肩头,道:“别担心你阿兄啦,他肯定会学成个大画师,回来……嗯……赚好多银子……” 林蓁又被她的模样逗的笑了,摇摇头,自己进了社学,而月儿则高兴地带着那只大鸭子,继续往林家的方向走去。 . 阿蓁和月儿的番外可能暂时就到这里,后面的番外是和阿蓁其他一些经历有关的。至于是什么经历呢,大家往后看就知道啦^_^ 第20章 林蓁皱眉道:“嘘,大家小声些。林老爹给咱们找这么个先生不容易,听说也是好话说尽,这林先浩才肯来的。咱们第一不能惹了他,免得让他说咱们目无师长,第二,这事还是要慢慢的同林老爹商议,看如何才能体面的把他辞了,不要因为我们,让林老爹面上难看。” 众人一听,连声称是。林蓁又道:“咱们叶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谁若是能打听到消息,一定要回来告诉大家一声!” 林蓁话音刚落,一个看着和他年纪相似,圆圆的脸,长得白白净净的少年小声道:“我阿公昨日去先生家里瞧过,回来说……说……叶老先生多半撑不过这个月了……” 说话的少年姓柯名轩,家里世代行医,他两个兄长都继承了祖业,只有他因为天性格外聪慧,被家里送来社学读书,希望他将来能走上仕途。他倒很争气,虽比林蓁还小一岁,今年也已经开始自己摸索着学写八股文章了。 林蓁一直和他关系不错,待众人感叹着散了,他便把柯轩叫来,仔细询问叶桂文父亲的病情。柯轩的家还要远些,两人便先走向林蓁家中,想在林蓁家说一会儿话,一起看看书,结果刚到林蓁家门口,就听见隔壁阿婶气呼呼地大声道:“这进士老爷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咱们庄户人家靠的不就是这几亩地嘛?!他说淹就要给咱们淹了,衙役们把标都插上啦!老三,你得去县里好好问问这个什么薛进士,他到底为什么要断了咱的生路啊!” 院外林蓁和柯轩闻言一惊,林蓁急忙推开了院门,一瞧,不但是隔壁阿婶,附近好几户人家的阿叔阿伯都聚在自己家院子里,程氏抱着小女儿满面忧色的站在林毅斋旁边,林毅斋也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林蓁见了心里纳闷,早上出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忽然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 林毅斋看见林蓁回来了,求助似的看向了自己这个小儿子。林蓁问他:“阿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毅斋叹口气,道:“唉,去年咱们附近的揭阳县出了一位进士老爷,名叫薛侃,他如今以侍养母亲为名回到家乡居住,却又不知为何想要凿地为溪,今日一早,你去社学之后,那县里的衙役就来对我们讲明了此事,说是奉薛进士之命,按图将土地插上标注,待到明年正月就开始掘地,若是这样,咱们家如今用来养蚕养鱼的那块地可就要被淹了!” 林阿婶也跳起来道:“是啊,二毛,你最有主意,上次你说种什么桑树养蚕,我和你阿叔也打算跟着试试,这回可好,我们家两亩地也被插上旗了,那本来是我打算挖鱼塘的两亩地啊!二毛,你快帮阿婶想想,咱们这回该怎么办?” 林蓁听后一想,薛进士,这不就是叶桂文临走前要带他去拜访的那位新科进士吗?听叶桂文的意思,这人是个名士,不仅学问出众,人品也应该不错,凿地挖溪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他做这件事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只不过要淹掉这么多家的农田,这个具体的情况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自从穿越到这个朝代以后,林蓁的生活已经经历了不少的变故,他如今面对这些突发情况可比穿越前要镇定多了,他一开始虽然也有点惊慌,但镇定下来之后觉得,这位薛进士不应该是个不通情理的人,要想解决问题,确实要去找薛进士谈谈,但是去找这位进士老爷之前,他必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看着眼前焦急的乡亲们,林蓁开口道:“大家先别着急,我和我阿爹会想办法进城一趟,把这件事情问清楚的,就算再怎么样,咱们林家还有两位族伯在呢,岂能让咱们的地随随便便就这么被淹掉?况且那些衙役们不是也说了吗,要到明年才会动工,大家先回家耐心等待,一有消息,我们一定会去挨家挨户告诉各位的。” 众人一听他提醒,想起了在海阳县的举人林廷相和林廷泰,他们已经在海阳经营了多年,而那位新科进士再厉害,一般也不会被派回家乡做官,强龙不压地头蛇,薛进 分卷阅读36 士不得不给他们林家几分面子,况且如林蓁所说,这也不是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他们还有时间和这薛进士周旋。林家这些老老少少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连声道:“二毛说得有理,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们父子俩啦!” 林毅斋不太清楚林蓁到底有什么打算,陪着笑送走众位乡亲之后,他低头问林蓁道:“二毛啊,你想出什么办法了没?” 林蓁手脚并用爬到院里从前他和大毛经常躺着玩的那块大青石板上,两眼望着湛蓝的天空,一边想,一边答道:“目前还没有,不过我打算下午出去看看,或许就有想法了。” 他话音刚落,程氏身后忽然传来了月儿的声音:“其实,薛进士这么做,可能也有他的道理呢……” 林蓁一瞧,月儿从程氏身后走了出来,小声对他说道:“阿蓁,刚才我看见那些阿伯阿婶都在气头上,就没敢说,这薛进士的家离我们沙溪镇不远,那附近的路很不好走,没有水路,要走山路,村子里产的柑桔什么的,还不等运出来就坏了,我听说啊,他们那里一直在商量怎么才能通水路的事儿。而且,从那儿到你们金石镇,很多地都因为没水浇灌收成不好,所以挖溪可能也是为了要浇地呢……” 林毅斋一听,若有所悟的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咱们村的乡亲们该怎么办?” 林蓁一骨碌从大青石上爬了起来,一手拉上月儿,一手拉上柯轩,道:“爹,麻烦你下午帮我去社学里对林先生说一声,我和阿轩今天就不去了,我们要到地里好好瞧瞧,看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林毅斋还没来得及回答,林蓁就带着另外两个孩子跑出去了,孙家的两个家丁跟在后头。林蓁走了一会儿,先来到了自家地里,他发现,果然如阿婶说的那样,自己家的地和阿婶家的地都插上了标杆。一路直直的往隔壁村子去了。柯轩感叹道:“这么多地啊,就算能通水路,浪费这么多田地是不是也有些太不值得了?” 林蓁一直拉着他们走到村子尽头,仔细观察了四周的情况,又问了几个在地里干活的村民,方才开口道:“月儿说的没错,看来若是能连通薛进士他们家那边的西溪和咱们这边那条东溪,是有好处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淹掉这些种粮食的地呢?” 他抬手一指,不远处是一座荒山,山底下光秃秃的,正好在两个村子交界的地方。林蓁转身对站在自己后面的月儿和柯轩道:“走,咱们再去那边看看。” 月儿马上点点头,三人一同往山下走去,越往前走,脚下的地就越是荒芜,看来,这一片都是没法耕种的荒地。林蓁抬起手从隔壁村子划了过来,然后落在这荒山脚下,对两人道:“我就记得咱们村里有这么个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的,若是真的要挖溪,沿着这山脚挖过来……”说着他又抬起手,往远处划去:“然后往东走,不就可以绕过村子,连到东溪去了?” 柯轩恍然大悟,道:“哎呀,这个主意不错,虽然绕了些路,但一不用淹掉良田,二来,说不定引来水后,这附近的一片地也可以种了呢!走啊,咱们快点回去告诉你爹,进城找薛进士去吧!” 月儿也高兴地拍着手,连声称赞林蓁聪明。林蓁听的有点脸红,摇头道:“这还不是刚才那位老伯说的:‘有荒地不淹,做什么要淹田?’”又道:“光看了这一块地方还不行,咱们再接着往前走走,瞧瞧隔壁村子是什么情况……” 孙家两名家丁跟在后头,陪他们一起到了隔壁村里,正赶上了一路忙活着插标杆的衙役,林蓁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问道:“官差老爷,这挖地为溪,是谁的主意呀?” 其中一名衙役直起身子看了看他们,道:“这当然是新科进士姓薛,讳侃的那位大人跟咱们县尊的主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蓁道了声谢,又问道:“那这条路线,是谁划定的呢?” 这话问的几个衙役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七嘴八舌的道:“哎呀,这还不是县城里那几个大户做的决定吗?这几年,他们在附近这几个县城,可低价收了不少的地,如今他们说什么‘凿溪通路,功在千秋’,情愿献地出来挖溪,县尊大人一下子就给他们免了不少税!” 林蓁一听,才明白了问题的关键,看来,这位薛大人确实是好意,只是不该错信了大户们的的话,估计这样折腾上一阵子,风声越来越紧,这些大户就可以派人到乡下来游说,趁机收走更多的土地了。 第21章 林蓁点点头,谢过了这些差役们,和另两个孩子一起回到家里,发现村里总甲林老爹也来了,林老爹正在对林毅斋长吁短叹,一是说着社学里被林先浩搞得乱七八糟,孩子们哭着不肯去,大人也嫌束脩太贵,社学眼看就要关门了,他正为此头疼,结果又出了什么挖溪的事,今天一伙人在林毅斋家发了一通牢骚过后,又去找他抱怨了半天,他这个总甲,连一天清净日子都过不成了。 眼看林蓁进了门,林老爹又对着他道:“我说二毛,你什么时候也中个进士,给咱们这山都乡长长脸,撑撑腰……” 分卷阅读37 人人都指望他中进士,林蓁感觉压力山大,他呵呵笑道:“林老爹,这……这进士嘛暂时我还不敢保证,但挖溪的事儿,我和我爹愿意到县城里走一趟,看能不能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同时,你一定要告诉咱们族里各位乡亲,万一县里梁大户他们来低价收地,即使是现在插了标的地,阿伯阿叔们一定要顶住,千万不能随便答应!” 林老爹两眼一亮:“好!你和你爹快去吧,你们有没有路费,没有的话,我这儿还有二两银子……” 林毅斋摆摆手,说自己手里还剩的有钱,送走了林老爹,柯轩的爹也来寻他了。这位柯大夫和林毅斋谈起叶先生父亲的病,摇头道:“就在这几日了,唉!叶老先生可是位好人,不过,他如今八十有五,儿孙满堂,也圆满了……”说着说着,他抬头观察了一下林毅斋的脸色,忽然有些犹豫的道:“子坚兄,我看你面色略有些萎黄,且精神倦怠了些,似有气虚之症,我家小儿总是受阿蓁的帮助,我柯某无以为报,这样吧,我改天给你煎几服药送来,你慢慢调理,应该会有些好转的。” 林毅斋有些惊奇,道:“咦,柯大夫,你怎么知道?其实以前我一直就这样,总没精神,倒是也没什么别的症状,我嘛,就没怎么在意,不过近来确实有些饮食减少,行动乏力,还容易疲累……你若是能给我开个方子,那就多谢啦!” 柯大夫一听,皱起眉头,把林毅斋叫进屋把了把脉,方才离去。临走时答应回头给他送药来。林蓁送走了柯大夫和柯轩之后,便转头回家和林毅斋商量起了去海阳的事。 两天之后,林蓁和林毅斋一同踏上了去海阳的路。林蓁还是第一次离开山都乡这个小小的村子,看着一路上的风光,什么都觉得新奇,这也是头一次让林蓁彻底的意识到,自己真的穿越到了一个不同的时空,而在那个小村子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待着他。 海阳县是潮安府的府衙所在地,离海极近,交通顺畅,物产丰富,是个不折不扣的繁华之处,集市中人流来往不绝,林蓁几乎看傻了眼,左右两边,既有操着他熟悉的潮汕口音的潮安各地来此卖货的乡下人,也有特地坐船来这儿买东西的高大魁梧的北方人,甚至还有……等等,林蓁一时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晃晃脑袋,定睛看去,发现人潮中掺杂着几个外国人,这倒不是特别令他感到惊讶,关键是,这几人打扮颇为怪异,明明瞪着蓝色的眼珠,身上却裹着长长的白布,包着头和大半个脸,感觉不伦不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不仅如此,那几个人不像其他买卖东西的老百姓一样注意力在货物上,而是在人群中东瞧西瞧,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林蓁马上警觉起来,拉着林毅斋道:“爹,那里有几个奇怪的人,咱们离他们远点儿。” 林毅斋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他听人说过这些外邦人,却并不曾亲自见过,番鸭也是从几个常出海的当地人手中买的。他抬头看时,正见到那些人目光直在林蓁身上打量,他直觉这几人没安什么好心,连忙抓紧林蓁,快步穿过闹市,寻着林廷相的府邸去了。 林蓁一行人没走多久,那几个穿白袍子的外国人就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东绕西绕,钻进一个隐蔽的小河湾旁,叽里咕噜的喊了几声,他们的手下便从一旁停靠的一大船的船舱里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本地人来。 那人一脸讨好的笑,道:“几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其中一个外国人一把把碍事的白头巾扯掉,露出了他乱蓬蓬的黄色头发和高高的鼻子、削瘦的脸颊,看上去一脸凶相。他回头对一另一名当地人嘟囔几句,那人开口喝道:“程二!你不是说你对海阳县熟得很吗?如今两位老爷让你带我们上岸去摸摸情况,你快点换身正儿八经衣服,跟我们走!” 林蓁的担心不无道理,这艘停泊在岸上的船正是当时在全世界都臭名昭著的葡萄牙人的“商船”,船上的这几位“特使”方才花了不少银子贿赂市舶司的几名官员,才得以上岸走了一圈。琳琅满目的货物在他们眼里,可都是一块块闪闪发光的黄金啊,那些丝绸,那些瓷器,要是能运到欧洲各地,利润在百分之三百以上! 况且,这艘船的主人并非普普通通的葡萄牙商人,他名叫佩雷斯,牟取暴利的事情他虽然不曾少干,但他同时也是葡萄牙的一名官员。葡萄牙现在正忙于四处开辟殖民地,而这位佩雷斯大人仔细研读了葡萄牙商人们的报告之后,他毅然放弃了前往孟加拉的计划,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一片陌生、神秘而富饶的土地上。他的志向可比之前那些仅仅满足于买几匹丝,杀几个人就走的同胞们远大的多。 可惜呀!他听说四年前广东已经允许他们这些国外来的商人在广东沿海各地买卖货物,可他来了一年多,还是不曾拿到正式的通商凭证,无法继续北上。由于没有使节文件,他们干惯了的烧杀抢掠的行动也很受限制闻。一番折腾过后,失败的教训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始终在这里落不下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可靠的当地人做向导。于是他们这回花钱买了五个“舌头”,也就是翻译,这下子可为他们扫 分卷阅读38 清了不少障碍。通过这五个翻译,他们又雇佣了不少沿岸流浪的地痞流氓,这些人信誓旦旦的向他们保证,实现他们的理想的那一天就在眼前! 虽然这些佛郎机人缺乏通商凭证和到别国做客应有的恭敬以及礼貌,但这并不能限制他们的想象力,他们终于从一个“舌头”那里了解到,明朝只认向自己纳贡的国家,很明显,他们那个到处大搞殖民扩张的“佛郎机国”,不在明朝承认的纳贡国之列,于是他们费尽心机查遍资料,发觉有一个叫做满剌加国的国家是这些纳贡国中的一员。 这几人一听见满剌加,心中马上燃起了希望,这个国家早已经被他们占领了,皇室成员通通逃亡在外,既然自己已经成为了那个地方的主人,那么他们自然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过他们朝贡国的旗帜,来这里完成他们的美好使命。 满剌加国信奉的是伊斯.兰教,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满剌加人的样子,他们方才就身裹白袍,到岸上转了一圈,虽然有些异样的眼光向他们投来,但并没引起什么轰动,这让他们更加信心百倍,一边继续让他们雇佣的本地人下船打听消息,一边等待着市舶司的人把他们引荐给县城里更高级别的官员。 这时候,对此一无所知的林蓁一行人已经到了林廷相家中,林廷相见林毅斋父子来访,赶紧命人去置办酒席。同时他拿出了张成写给他的一封信,还附带了一封林大毛的家信,林蓁激动的看了一遍,得知林大毛一切平安,而且很受那位名家的赏识,悬了近一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林毅斋感谢了林廷相半天,然后,才说起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林毅斋简单介绍完情况之后,林蓁又开口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都详细的对林廷相说了一遍,林廷相听了,若有所思,道:“阿蓁说得有理,我和这薛进士从他来海阳县科考时就相识了,聊得颇为投缘,这次他回乡省亲,我又与他见了几面。他如今虽然高中进士,却是丝毫也没有架子。而且,他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几年前就在南京拜了阳明先生为师,正好我也对阳明先生的心学有所耳闻,想要求教于他,他还约我改日到家中细谈呢。”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瞧他宽和大度,绝不是个仗势欺人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这样吧,此事是一件关系到乡里百姓生计的大事,待你们几人用过午膳,我就带你们去海阳县衙见见李大人,薛进士这几日日日都去那里,我们正好把事情的原委对他们解释清楚,然后再做商议,你们看我这主意如何?” 第22章 林毅斋和林蓁一听,连声叫好,三人草草用了些饭,就随着林廷相前往县衙。等到了县衙门口,林廷相递上帖子,他们一行三人很快就被引了进去。林蓁今天不仅进了县城,而且还进了县衙!这可让他感觉自己大开眼界,虽然海阳的县衙也算不上多么雄伟壮观,但自有一种威严气息,林蓁低头跟在林毅斋身后,快步走着,没走几步,忽然身边却传来了一阵奇怪的香气。 林蓁急忙转头看去,只见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另两个差役领着今天早些时候看见的那一行外邦人,与他们前后脚进了县衙,林蓁一行都有些好奇,站住了脚,眼看那几人昂首挺胸往前去了。林蓁心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口问道:“这位差爷,您知道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那差人摇摇头,道:“具体内情我也不知,先前李老爷正在和薛大人议事的时候,我听里面人说呀,那许久不曾上贡的满剌加派人来朝贡了,咱们老爷从上任来,从没经过此事,也正好薛大人在,两人想要一同见一见这几位使者,这不,就把他们引来了。” 林蓁心里纳闷,问道:“你说是什么‘满剌加’,不是那‘佛郎机’吗?” 差人仰头望天,显然林蓁的问题有点奇怪,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林蓁抱歉的一笑,就随着他继续往前去了。 他们在堂前站了一会儿,反倒叫那几名穿白袍的人走在了前面,先进入了大堂。海阳县的县太爷姓李,五十上下,精干瘦小,面目有些严肃,堂下还坐着一位脸色黝黑,留着一撇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想来就是去年中了进士的薛侃。看见这几个怪模怪样的家伙走上大堂,李县令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是该让他们跪,还是赏他们坐,眼看他们几个也没有跪下的意思,他只能摆摆手,道:“你们几人……远道而来,无需跪拜,就站着答话吧。” 为首一人多少能听懂几句官话,生硬的回答道:“歇(谢)大人……” 随后,他把自己的翻译叫了出来,对他嘀咕几句,那人便跪在跟前,对李县令把那番满剌加求贡的话说了一番。 李县令和薛进士面面相觑,薛进士开口问道:“你们既然说你们是满剌加的使者,那么,你们可有先前圣上颁赐给你们的……入贡的凭证啊?” 那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翻译便道:“我们国内前一阵子发生了内乱,王宫遭劫,许多重要的信物、凭证都不知所踪了。因此此次,我们国王派我们前来,就是补办这些勘合路引,通商凭证的。” 他们这一番话说的林蓁心中警铃大作 分卷阅读39 ,瞧着几个人的打扮,这似乎是要把自己包装成……穆斯.林?!可虽然他们试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但林蓁还是感觉他们跟电影海报上的加勒比海盗好像是难兄难弟,况且今天他们在集市上那种毫不遮掩的饿狼一样的眼神,一看就不是来和平求贡的。他见堂上李、薛二位大人犹豫不决,便站出来,在堂下出声道:“二位大人,小民曾经在古书上读到过这‘满剌加’国,想不到此番能亲见那里来的使者,若是二位大人允许,小民想向这几位使者,求证一下那古书上所写的事。” 李县令一听堂下有人说话,声音清亮,不慌不忙,正气凛然,忙往外看去,发现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心里暗暗称奇,和薛进士对望一眼,道:“你是何人,进来说话!” 林廷相似乎并不担心,对林蓁道:“县尊大人无论问你什么,你据实回答便是。”林蓁也把头一点,迈步走进了大堂。 他一进大堂,顿时就感到白袍子和白头巾里向他射来了几道防备的目光。林蓁知道翻译已经把自己的话告诉了他们,而他们明显心中有鬼,于是更加镇定,抬头道:“县尊大人,小民是金石镇山都乡人,姓林名蓁。堂下两位是小人的族伯林廷相和父亲林毅斋。小人方才说在古书上看过这‘满刺加’国的事,不过书上只写了寥寥几句,如今见到这几位……” 他抬头打量了那几人一番,翻译在旁还没说话,其中一人就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林蓁毫不在意,对李县令道:“大人,我看书上说那满刺加人,生活习性和咱们大明朝的回族类似,何不请几位回族的老人来问问他们,看他们可答得上来?” 那翻译并没见过什么世面,听了这话,马上慌了手脚,李县令却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一卷文书,看了一看,道:“嗯,确实如此,这孩子说得有理,你们几个,快去把县里教中的老师傅请来两位,好好盘问盘问他们几个!” 李县令一边说,一边看着那翻译,厉声道:“你在那里抖个什么?待会儿问话时,你不准装神弄鬼,他们答的是什么,你照样说来,否则,不但我要将他们几个关押起来,你也一并治罪!” 那翻译刚想将这几句话传达给为首的人,却马上被李县令制止了,很快,门外就来了一位头裹白巾的老人。老人走进大堂,先朝着李大人拜了几拜,又把目光转向这几个穿白袍子穿的不伦不类的家伙,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看来,在路上差役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对他说过了,这位老人看了那几人一眼,问李大人道:“就是……他们几个?” 李县令点了点头,对老人道:“老师傅,你们教内习惯风俗,侍奉何方神灵,这些话你一一问他,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满刺加来的!” 老人点一点头,道:“好,你们几个先来说说,咱们拜的那位真主名讳什么?日日诵读的是什么经书?每日做拜功几次?封斋节是几月?” 翻译听见这一连几个问题,只得磕磕巴巴的翻译了几句,李县令直直盯着为首的白袍人,见他那裹着脸的白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嘴唇似在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林蓁趁机在一旁道:“二位大人,在下觉得这几位并不像是满刺加人,倒像是乡下一直盛传的,在沿海无恶不作的佛郎机人,还望大人明察,不要把奸佞之辈,别有用心之徒放进海阳县来呀!” 白袍男子恼羞成怒,将脸上的布一扯,叽里呱啦的骂了起来,还扑上前想要抓住林蓁,两旁的差役早就看不下去了,一起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喝道:“老实点!不准乱动!” 那人抬起头来,喊道:“尼们(你们)!干(敢)违抗比下(陛下)……” 李县令将惊堂木一拍,冷笑道:“我管你什么比下比上,都给我带下去,锁在牢里,让他尝尝我大明朝牢饭的滋味!” 其余几人还没缓过神儿来,也被一并拖下去了。林蓁在旁建议道:“大人,这几人敢公然到县衙里来闹事,想必是早有准备,有预谋的,况且他们的船想必还停在附近,大人千万别放出风声去,先好好审问他们几个,若是他们真有什么险恶用心,就上报朝廷,把他们和他们的同党一网打尽!” 李县令如今看林蓁的目光明显缓和了许多,带上了几分赞许的意味,道:“小子如此年纪,就博学多才,临事不慌,真是难得!你和林举人还有你父亲到县衙中来,可是有什么事情禀报么……来来来,给他们三个赐座!” 薛进士也捻着他的山羊胡子,笑道:“李年兄,我倒是想起了我一位好友的学生,也是他这样年纪,也姓林,据说是金石镇有名的神童,我正想这几日去乡下拜访我的好友,顺便见见这位小神童,却不知那传说中的人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位?” 林蓁一听,赶忙拜道:“小人的开蒙先生是叶桂文叶先生,他确实曾经对小人说过薛老爷您不但工于圣贤学问,还于心学上极有造诣,是阳明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不仅如此,您还十分爱护家乡的百姓,绝不会让百姓受一点委屈……” 薛侃闻言笑道:“哎呀,你这小子,先别忙着奉承我,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呢?这几日我要挖地为溪 分卷阅读40 的事传了下去,来找我求情的人可不少,难道你也是因为此事而来的?” 眼见时机成熟,林蓁赶紧把自己调查的结果对薛、李二位大人讲了一遍。薛侃听的认认真真,时不时问他两句。林蓁说道:“第一,这些地虽然之前产粮不多,但如今推行了桑基鱼塘的法子,从明年开始,就会给村民们带来很大收益;第二,山下有大片无人耕种的荒地,正可做凿溪之用,无需淹没良田;第三,那荒地之所以荒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人灌溉,若是引来溪水,那溪水两旁说不定就可以耕种粮食,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一番话把薛、李二人说的心悦诚服,薛侃笑呵呵的对他招招手,道:“小友,你到跟前来说话。” 第23章 林蓁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刚才不觉得慌,现在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在两个中过进士的“大人”面前叨叨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太逾越了?他抬起头看看林廷相和林毅斋,他们却满脸欣喜,对他小声道:“进士大人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吧。” 林蓁吸一口气,稳步走到前面,躬身对坐在最上端的李知县和薛进士各行一礼,然后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薛侃问话。薛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长得眉目清朗,仪态不凡,赞叹道:“嗯,果真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若是能多见见世面,日后定会大有所为……” 接着,薛侃问道:“来,你几岁开始读书的,如今开做八股文了吗?” 林蓁一一回答了,薛侃又出了几个《四书》题,让他做了做破题,又问了问他五经读的如何了。问过之后,对林廷相道:“林举人,你们林家真是人才辈出呀!莫说是八岁,就是十八岁,也少有他这般的学问和才华,只是在乡里头,难免埋没了他。” 林蓁更不好意思了,刚想谦虚几句,林廷相却道:“大人,您不知道,我这位侄子从小就不一般,他虽然家境贫寒,父亲却也是位儒生,他三岁就能识字,五六岁时四经都读熟了,人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可这孩子却并非如此,他这几年却越来越长进,知书达理,应对有度,可若是想让他从璞玉变成真正可登大雅之堂的名贵玉器,依在下看,他还缺了些名匠的雕琢呀!” 林廷相原本的意思是暗示薛侃,让薛侃收林蓁为徒,谁知薛侃却当即就点头道:“嗯……我倒是知道一个绝好的机会,能让你见识到更多的才子名士,读更多的书,学到更多的东西,只是不知你是否舍得离开父母!” 林廷相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及时的对林蓁使个眼色,林蓁赶紧跪下,道:“求大人指点。” 薛侃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道:“不知你们可否听过,湖北安陆州的兴王,是宪宗皇帝第四个儿子,他和江西的宁王正相反,一点也不喜爱珍玩女乐,而是饱读诗书,对子民十分宽厚。因为他受封在楚地,那儿向来崇尚巫蛊之术,轻视医药,他就和当地的名医编了好几本医书,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 林蓁一听“王爷”这俩字就头大。尤其是想到林大毛那秘密的身世,他不愿意跟什么王爷、王府产生任何牵扯。虽然心里这样想,他还是认认真真听着薛侃接下来的话:“唉,只可惜这位兴王,虽然封号里有这么一个‘兴’字,他这府里的人丁啊,却一点也不兴旺。先前诞下了四位郡主,两位世子,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一位小世子和两个郡主了。他这小世子如今十一岁,想找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作伴读……” 林廷相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薛侃的意思,他看了看林蓁,见林蓁还面无表情的在那儿跪着,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他便略一思索,开口问薛侃道:“这位小世子又为何不在本地找一个孩子陪他读书呢?” 薛侃听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停下脚步,先是一拉林蓁,道:“起来,起来说话。” 林蓁犹豫着站了起来,听两人继续议论,大意是兴王爷因他这唯一的世子身体不太好,一直没怎么让他太过劳累的去攻读诗书,两年前请王府那两位长史为他开蒙之后,也曾找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入府让这世子挑选,可却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的。 先前薛侃在南京拜了当时的心学宗师王阳明为师,后来又追随王阳明到了江西,这次辞师回乡之前,他和那些王学同门一起在湖广游览,被尊重贤士的兴王请到府中讲学,无意中提到此事,兴王便对薛侃道:“听闻潮汕多才子,若是有伶俐的孩子,他家中愿意的,就请一位过来,陪熜儿读书,我定会厚待他。” 薛侃当时应下了,可是他却并没想到,真的会遇上像林蓁这么一个,年纪合适,学问出众,性格又机灵随和的孩子。 薛侃对林廷相把情况说完之后,就转头看着林蓁,对他说道:“兴王那里,要请什么大儒没有,藏书楼中的书何止万卷……那小世子我也见过,身体虽然弱些,却极其聪慧机敏,和一般的孩子大不相同……” 林蓁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觉得这个提议有点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感觉有点突然,但抛却他对“王府”两个字的抵触情绪 分卷阅读41 ,薛侃说的那些好处实实在在的打动了他,他整理一下思路,对薛侃道:“大人,我……我有几个问题……” 薛侃轻轻咳了两声,道:“你说吧。” 林蓁问道:“第一,这位小世子,他如今十一岁,眼下陪在他身边的,都有些什么人呢?” 薛侃一愣,明白了林蓁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毕竟,他要是去了,日日夜夜对着的可就是这么一位尊贵的世子,大概自己刚才的描述让林蓁觉得这位世子很不好相处,身边不能容人,毕竟要是去了天天都面对着这么一个不好对付的主儿,谁也不会愿意去的。 薛侃忙道:“这个嘛,我也知道一二,这位世子自小有他奶娘的儿子陪着,还有宫中派下的一位姓黄的太监和其他几位内官伴读。太监就不必说了,他那奶娘的孩子父亲是府中侍卫,姓陆,一身好武艺,却不是诗书世家出身。兴王殿下自然也希望世子还能有几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为伴。你不用怕,若是到了那里世子不喜欢你,兴王自然就把你送回来,还少不了有些银两相赠。所以,这个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林蓁听罢,放心了些,点点头,又问:“第二,我若是在那里做侍读,再过几年,我……还是可以去科考的吧?” 薛侃道:“这个你更无需忧虑,兴王也曾说过,这几年过去,待世子到了十五六岁上定了亲,自然也就不用你留在那儿,不过就是这两三年的光景,不会对你参加科举有什么影响。” 薛侃答完之后,笑着对在一旁沉吟不语的林廷相道:“你这侄子如此思虑周全,行事稳妥,你还替他愁什么呢?” 林廷相闻言,眉头舒展,和薛侃说笑起来,林蓁的心也在动摇,想想,一是在乡下种地,受那恶秀才林先浩的摆布,一是到王府去长见识,开眼界,陪金枝玉叶的小世子读书,这诱惑要多么大,就有多么大,可是他心中还是觉得,侯门深似海啊,虽然兴王是个贤王,但正如程氏说的那样,王府里怎能没有勾心斗角,捧高踩低的人也到处都是,他要不要这么早就让自己身处如此复杂的环境之中呢? 不过,转念一想,家里那桑基鱼塘基本上也已经运行起来了,大毛去了吴中学画,林毅斋如今知道干活,不再眼高手低,程氏的刺绣也有了稳定的收入,就算家里没有自己,也一样是越过越好,他难道就这么没有勇气,连这点挑战都不敢接受? 林廷相此时对小厮说了几句,把林毅斋也请了过来,林毅斋听后,只对林蓁说了一句:“二毛,你无论做什么决定,阿爹都支持你。” 林蓁听了,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他点了点头,对薛侃道:“好,我愿意前往安陆州,陪兴王世子读书!” 几天后林蓁一行人回到山都,事先林廷相已经派人送回了消息,薛进士也早让人把插的旗标拔了。林老爹带了一村的人,在路边上列着队欢迎林蓁父子。看见这些朝夕相处的乡亲们,马上就要远行的林蓁心中却别有一番感触。他在这个时空里的人生,就是在这么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山村里开始的,可是以这里为起点,他的未来又将会去往何处呢? 林老爹听说林蓁要去安陆的事情之后,马上让村里各家出钱摆了几桌流水席,算是给林蓁送别,林蓁一再对他们道:“薛进士说了,不过是送几个孩子过去给兴王瞧瞧,瞧得上瞧不上还不一定呢!” 叶桂文的父亲刚刚去世,但他还是坚持要来送一下林蓁,临行之时,他对林蓁说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做学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年年日日月月都不能停歇的,去了王府那里,纵使锦衣玉食,还有什么……咳咳……长得漂亮的丫鬟明里暗里多看你几眼,你……你可别理,专心在你的学问上,倘若那世子荒唐,你也别同他一起胡闹,还是要好好劝规他……” 程氏流泪不止,林毅斋和林老太太也擦着眼泪,林蓁狠下心回过头去,一步步远离了这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小村庄,叶桂文的谆谆教导,还有家人的叮咛仍在耳边回响:“若是那里有人对你不好,你就赶紧回来,千万莫要贪恋荣华……”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阿蓁要启程去安陆了。阿蓁在安陆的经历嘛,老暄打算写在作话里,也是因为快要入V了,到时候就当做福利送给大家好了,那段经历还是很重要的,对后面许多事情都产生了影响,但是影响不到眼前的事(阿蓁很快就要回来考科举的),所以老暄不想脱离主线故事,在正文里费太大篇幅去记叙安陆的事。如果可能的话,下一篇文章的作话里就会先放一点点,看看大家喜不喜欢。 跪求各位小天使多给老暄留言,投喂几瓶营养液吧,一直追文的小天使们应该能看出来,老暄虽然水平有限,但是每一篇文章写的都很用心的。大家的留言对作者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在夹子上,很多人都会看留言来决定是不是购买,这两章老暄每条留言都会发红包,上夹子那天会包个大一点的红包。希望小天使们多多留言啊……而且,这次,入V以后老暄会争取在作话里给大家多写点番外,好让大家看得过瘾。 再次谢谢小天使们的一路支持。 分卷阅读42 第24章 光阴荏苒,一晃之间,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山都乡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桑基鱼塘渐渐推行,村外那片荒山底下也凿出一条小溪,旁边的荒地在总甲带领下开垦成了农田,明年就可以开始收粮食了。林毅斋家的日子过得尤其兴盛,前几年盖的土房早就推倒建了四间贝壳灰砌成的大房,鸭寮扩成了三排,院子也宽宽畅畅,重铺了砖,只有先前林大毛和林二毛常常躺着玩耍的大青石板还留在原地。 可是,眼看就要过年,林家的气氛却不怎么欢快,程氏在院子里焦急的等待着,走来走去半天,忽然门口传来几声“咚咚咚”敲门的声音,程氏飞奔过去把门打开一瞧,门口正是两年未见的二儿子林蓁。 林蓁今年已经十岁,在程氏眼里,他和离开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先前他的模样虽然清秀,但也就是个整齐些的乡下孩子,而如今的他,站的规规矩矩,相貌俊雅不凡,目光仍然澄澈,眼神却更锐利了。这让程氏心中又是激动,又是骄傲,甚至都有些不知所措。而林蓁呢,他见了程氏,一时间感慨万千,拼命忍住了没落下泪来,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微微颤抖,道:“娘,二毛回来啦。” 母子两人四目相对,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程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道:“先进屋来,瞧瞧你爹吧。” 林蓁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程氏道:“爹如今状况如何,可请柯大夫来瞧过了?” 程氏叹气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先前怕你在安陆府惦记着,你阿爹一直不肯在信中提起,可前些日子,柯大夫说……” 话到此处,程氏哽咽起来。林蓁安慰了她几句,快步迈进了屋里。 一见到自己的爹,林蓁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如今的林毅斋面色蜡黄,十分消瘦,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全不复林蓁离开时候那种又斯文又潇洒的模样,而是颇为紧张的看着自己,露出一个笑容,道:“二毛,我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你阿母、你阿妈都想念你,想让你回来过年……” 林蓁转身抹了把脸,叫了声阿爹,然后道:“我如今回来了,阿爹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管养病。咱们家如今宽裕了,那些昂贵的药材,咱们也都买得起……好了好了,阿爹你想不想听听儿子在兴王府的事?” 林毅斋摇头,刚想嘱咐林蓁不必花太多钱买药,听到后面,又点头道:“好呀,你说给阿爹听听,听说去年老兴王已经过世,如今世子他可曾袭承了爵位?对了,大毛过两日也就从吴中回来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好好过这个年……” 林蓁陪林毅斋说了会儿话,待他歇下,便跑到隔壁村柯大夫家从头到尾问了一遍,才知道林毅斋这病有时日了,一开始是胸闷腹痛,后来渐渐有些茶饭不思,精神倦怠。柯大夫虽然一直在替他悉心调理,但他的身体仍然是越来越差。 几个月前,他教的馆也辞了,地里的活更是做不动,只得在家里歇着。好在,兴王对林蓁这两年半的陪读生涯的报酬是很丰厚的,这些钱林蓁全部寄回了家。隔壁林阿伯的长孙已经大了,林毅斋便花钱请他替自己一直管理着地里的庄稼,他手脚勤快,把那几亩地照料的妥妥帖帖,比林毅斋亲自看管时还用心几分。而刨了坑做鱼塘种桑树的地有孙家的人管着,收成也很不错。 林蓁把帐大致算了一算,觉得如今家里的钱还算宽裕。当然,林毅斋的病花掉了不少银两,虽然柯大夫看病要的钱不多,但买药的开销可不小,已经将他们这些年的积蓄花掉了一半。 林蓁把账本合上,走到屋外,外面春光明媚,可他的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了一幅幅色调灰沉的画面。在兴王府的这几年,他的属性1和属性3一直在不停的加分,升级。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属性1升到10级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脑海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把之前的十年以不太一样的方式过了一遍。 他看到的并不是过去生活的全貌,大多数场景都围绕着那个看似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日常的点滴。他苍白瘦弱,手里却总是拿着一本书翻来覆去看个不停,他时常去村里的社学偷听先生讲课,也曾面临无钱入学的窘境,但他却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努力地读书、吟诵文章,闲暇时便帮着家里放鸭、干活。 如今虽然已经过了快一年时光,这些画面仍然时不时地从他的头脑中冒出来,就像现在一样,拨动着他绷得紧紧的神经。 他是今年年初才看到这些的,而这些奇怪的“回忆”也就终止于同样的时间点,在“回忆”中,虽然有些事情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相符——比如叶桂文把他收入社学,但也有一些不同之处,比如“回忆”中并无任何与兴王府有关的画面,他虽然见过薛侃,薛侃也不曾对他提起去兴王府的事。是否会有更多的事情却因为他穿越者的身份和系统的帮助而发生了变化呢? 很快,林大毛也回到了家里。林蓁惊讶的发现,林大毛虽然瘦了些,但目光比从前明亮了许多,那个不敢和人对视的讷讷的林大毛几乎已经消失不见,眼前自己的哥哥似乎蜕 分卷阅读43 变成了一个沉稳、文静的少年。林蓁暗自在心中感叹,这次让林大毛去学画可算是去对了! 林大毛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他看着林蓁,看着程氏,一字一顿的道:“娘、二弟,我回来了。我……我很想你们!” 一句话话音未落,林蓁眼眶发湿,程氏则已经忍不住潸然泪下。林蓁走上前去,兄弟二人轻轻抱了一抱,随即,林蓁接过了大毛简单的行李,带他到屋里去看了看林毅斋,然后,他对家人宣布,这次,他不再回兴王府了,他要留下来,好好地照顾林毅斋,打理家业。 正月一到,山都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得很。自打林蓁回来之后,家里有人贴身照顾林毅斋,他的情况大为好转,偶尔下床走动,就连饭食也比先前用的多了些。林学和林蓁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就从这一年开始,慢慢成了这个家里的支柱。 转眼到了春耕和养蚕的时节,林蓁打算继续雇隔壁林阿伯的孙子帮他们种地和干一些重活儿,但是那些桑树,不能再让孙家来管理了,如今村子里要种桑树的人越来越多,孙家的家丁根本忙不过来。好在养蚕这活儿并不需要太多力气,只是琐碎些,林蓁和林学两个负责大部分的采桑叶和喂蚕的工作,再加上家中程氏和林老太太的帮助,虽然累,但也可以应付。 这天,林蓁正和哥哥林学一起在地里采摘桑叶,却远远地看见林老爹、叶桂文和一众族内长辈,脚步匆匆的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林蓁心中十分奇怪:虽然这些日子林老爹常常来探望林毅斋,可这回他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还有叶桂文,他不在社学教书,到自己家里来做什么呢?他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带着林学赶回了家。 林蓁进院一瞧,见林毅斋已经撑着病体走到院中,正在和众人寒暄。叶桂文正在那里对众人说道:“先皇没有子嗣,这是众人皆知的。算起来与他最近的,就是兴王一脉了……” 说到这里,叶桂文听见门口的动静,发觉林蓁和林学二人回家来了。他激动的站起身,招呼道:“林蓁,你快过来。” 林蓁不明就里的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叶桂文身后还有两名头戴方巾,身穿直裰的老先生。叶桂文指着他们,对林蓁道:“这两位是县里县学的教谕和训导,先前我就想向县学里的先生们举荐你,怎奈家中老父生了病,就把这事情耽搁了……” 这时,那两名老先生走上前来,问他道:“你的八股文,可有成篇的?” 林蓁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他虽然忙着家里的事,但做学问自是不敢耽误,每天晚上都要读书,练八股文。有时候还会拿去给叶桂文瞧瞧。听见老先生问他,他便走进屋去,取了几篇做好的文章出来。 其中一位老先生读过之后,惊奇的抬头看着他,半开玩笑的道:“你仔细再看一看,这……这是你做的,不是你错拿了你阿爹做的么?” 林毅斋在一旁不好意思的笑道:“咳,晚辈才疏学浅,比小儿差得远了。莫说我已经好久不做八股,就是我先前日日写文章的时候,也没写出过这么好的文章来。” 另一位老先生细细看了一篇,道:“嗯,这样的文章,比县学里大部分秀才都好多了。不愧是在兴王府里读过书的。只是你的才学虽好,也还要在科场上磨炼。你收拾收拾东西,从下月起,去县学和县学里的秀才们一起读书吧。”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林蓁有些发愣,叶桂文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走上前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可知道,先帝驾崩之后,如今继承大统的是谁?!” (作话里是兴王府番外,和剧情还是有关系的,大家要不要看一下呢^_^?)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是说好的兴王府的故事(有的小天使反应番外和正文一起看转换起来比较困难,而且作话里很难调节格式,所以老暄把番外整理了一下,在隔壁单独开了一篇文《耕读人家番外》,大家可以先看番外,再看正文。) . 兴王府番外之一(上) . 林蓁沿着那一道长长的朱红色宫墙往前走去,只觉得走了快小半日,方才走到一座城楼似的五开间大门口,眼前丹漆的大门上嵌着一颗颗金灿灿的铜钉,晃得林蓁两眼发晕。他在门口站了半刻,便有人迎了出来,道:“是薛进士从潮安府引荐来的么?快请进来。” 林蓁知道薛侃已经提前派人送来了消息,忙点点头,随那人往里走去,曲曲折折不知道绕过了几道回廊,又走过一座御桥,两旁都是白玉石龙凤雕栏,这些华贵精致的宅内景色处处都吸引着林蓁的注意,但他却只是匆匆扫过,一点不敢分神多看,只想待会儿见了兴王该怎么答话。薛侃既然推举他来,对他还是给予厚望的,还有自己的老师、族伯……他不能让这些看得起自己的人们失望啊。 走了半天,领着他的那人在一座大殿之前停下了,门口端端正正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书童,其中一人略略点头,道:“王爷就在里头等着,进去吧。” 说着,其中一人清声通报了一句,里面响起兴王浑 分卷阅读44 厚温和的声音:“进来。” 林蓁小心翼翼迈步走进殿门,见里面朱红油竹龙帘挑起,沉香色书案后头,坐着一位眉目舒朗,方面长髯,有些微微发胖的长者,此人没什么皇室咄咄逼人的威严,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这就是薛侃大加赞誉的兴王爷朱祐杬。他身后立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想来是薛侃提到过的王府里学识渊博的袁长史。林蓁跪下行了礼,兴王便叫他起来,问了些年纪姓名,然后就是几句路上是不是平安顺利,气候可还习惯之类,然后便微微笑着,让下人把他带了出去。 . 第一轮面试就这么结束了吗?林蓁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人带到了方才那大殿旁边的斋房里。与他同来的人都被安排去后面休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儿等待什么。他的行李都被那些随从带下去了,手上连一卷打发时间的书都没有。这屋里倒是有个书架子,上面的东西他可不敢乱动。 临行前他又和薛侃见了一面,薛侃送了他一本他和其他王阳明的弟子编录的阳明先生学问精髓的书,叫做《传习录》,林蓁一直在认真翻看,其中的不少话都铭记于心。此时他干脆学起那书上提起的静坐的功夫,闭上眼睛,默默坐在屋内,回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在山都乡生活了八年,一朝离开那里,方才发现,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山都乡虽然有些外面的世界投射进去的影子,却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他知道大明朝还远远不到灭亡的时候,但眼下这位玩的花样百出的皇上会怎么收场,他还真不知道——街两旁商铺酒肆人流如梭,有钱的子弟衣着华美,穿的是绫罗绸缎,佩的是宝石彩玉,城外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和贫寒之士却食不果腹,在阴暗脏乱的角落里成百的聚集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说这些景象让林蓁感到难过和担心,那么,来这里之前遇到的那伙佛郎机人给他带来的就是强烈的不安。一方面,近代历史在大部分人心中烙下的耻辱的烙印让林蓁深深地觉得大明朝不应该闭关锁国;但是另一方面,那些佛郎机人的别有用心的眼神又让他觉得,把这些豺狼野兽放进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代别的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历史的走向的啊,这个让人苦恼的问题,在四书五经里,在《传习录》中,都没法找到现成的答案…… .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如同入定了一般,没意识到时间已经一点一滴的在渐渐流逝,外面天色昏黄,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刚要睁眼,却听见门口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是谁?坐在这里干嘛?” 林蓁慢慢睁开双目,往门口一看,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袍子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和这肃穆的王府十分相称的阴沉气息。这会儿光线已经有些暗了,林蓁着实的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他这静坐的功夫不到家,而是因为门口的这个少年,他……他乍一看长得有点像自己的哥哥林大毛! 林蓁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定睛瞧了一瞧,方才确认这人不是林大毛,他虽然猛地看去眉宇和自己的哥哥有几分相似,但是他脸色青白,脸颊削瘦,宽大的棉袍子穿在他身上有点晃晃荡荡的。况且,他的个子比林蓁印象中的林大毛高了不少,背着光站在那儿,身体轮廓的边缘好像融化在背后的光晕里,让他的身形显得更细长了。林蓁赶紧起身一拜,道:“在下姓林名蓁,是薛尚谦薛大人推荐来为世子做伴读的。敢问阁下是……?” 那少年慢悠悠踱步走进屋来,想了一想,道:“我嘛……我姓陆,叫陆炳,是从小陪着兴世子一起玩的玩伴。”…… . 第一篇番外有点长,不知道作话让不让写这么多字,保险起见还是分上下两篇,万字章的作话里放下篇。 兴王府的番外比较多,得有至少五六个,都会放在作话里当福利送给大家。 . 好了小天使们如果你看到这里,明天一定要购买一下老暄的万字章呀!每条留言都会发双倍的红包,入V以后日更,也会常常用番外、红包雨来报答大家! 还有还有,跪求小天使们收藏一下老暄的两篇预收文吧—— . 1.《开封小酒馆》(七五同人文) 开封府里新开了一家小酒楼,年轻的老板养了三盆没有人认识的花草。 风信子:“那个穿红衣服的总是盯着那个穿白衣服的看。” 绿萝(用叶子嗅嗅):“哟,这位客人刚才递钱的手上有血味儿。” 仙人掌:“知风,门口站着的要饭的有点眼熟……” 沙糖冰雪冷元子, 绿橙香嫩酒初浮。 玛瑙旧杯盛新酿, 问君愿饮一杯无? 甜蜜温馨日常向,各种生活小短剧串起两位主角的前世今生。主cp是酒馆的主人一只小花妖X落魄书生,副cp猫鼠,美食,破案,奇幻,总有点什么能吸引你吧~ . 2.《寒门阁臣》(女穿男科举文) 刚毕业的经济系女生丘瑞在去 分卷阅读45 面试的路上,穿越到了永乐年间穷的不能再穷的海南农村,然后为官入阁,试图振兴明朝经济的故事。 . 文荒的小天使也可以移步老暄的专栏,给老暄收个作收,对了,老暄还有一篇刚完成的科举文《名门之后》还有一篇比较短的穿越文《打工吧!公主》大家也可以去看一下:) . 好啦,废话就说到这里,至于阿蓁入县学之后又会认识些什么样的朋友,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番外中阿蓁遇见的人到底是不是陆炳?小天使们明天中午十二点一定要来订万字章呀,双倍红包等着你:) 第25章 叶桂文不说话了, 林蓁也不用等他回答,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德皇帝胡闹了一辈子, 去年跑到江南游玩时失足落水, 从此一直身体欠佳,终于在这一年三月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他死了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剩下的人们可就犯了愁。按理说,应该是“父死子继, 兄终弟及”,可正德皇帝没有儿子,也没有亲弟弟,看来,如今皇位落在了他的堂弟, 自己曾经陪着读过两年书的那个少年身上。而正因如此, 自己如今的身份眼看着也水涨船高,成了众人重点扶持和栽培的对象。 猜到这个消息的林蓁, 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惊讶,但惊讶过后,他心中的感觉有点复杂。他脑海里闪现出了那张熟悉的脸,乍看之下波澜不惊, 对什么都有些漠然, 但细细端详后你就会发觉他双眸深处却总是闪动着点点精光……他很聪明, 但同时也很敏感很固执。京城里那些文武大臣应该会以为他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容易摆布的孩子吧?林蓁替他们捏了把汗, 因为林蓁知道, 如果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的话,那么,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打错了。而这件事情对于自己、对于大明朝到底是好还是坏,一时间他还真得难下论断。 事已至此,再琢磨这些也没有用,想想该如何应对才是关键。往好的方面想,新皇上年轻、天资过人,如果引导得当,他将会是一代英主。况且自己过去两年和他的朝夕相处,应该让他的性格有了些许的改变。现在该怎么办?最好是快点入朝做官,形势变了,他原先的计划也得调整调整。 林蓁想了想,先是对那两位老先生躬身一拜,道:“多谢二位好意,可你们也瞧见了,家父抱病,哥哥和我年纪尚小,母亲又不能抛头露面,且还有年幼的阿妹和年迈的阿妈要供养……” 这时,只见林老爹把手一挥,道:“这有什么?就你家中那几亩地,我叫族里的人帮你们种好就是。还有什么桑基鱼塘,孙员外也说了,都包在他的身上,叫你不必挂心,去县里好好读书,准备科考吧!” 这回,林蓁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拉着林毅斋,父子二人向林老爹、叶桂文,还有那两位县学里的先生拜了又拜,又拿出银子办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几人用过了饭,和他们说定,自己下个月就去县学读书。 傍晚,林蓁和林学把众人送到村头,回家路上经过孙家的宅子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口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在往这边张望。林蓁想,或许是月儿吧,回来之后事情繁忙,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她和她奶奶呢。如今天色已晚,他不便登门拜访,于是就对那方向挥了挥手,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和哥哥林学一同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中,林蓁将程氏和林学叫到房里,把自己从兴王府带回来那个包裹打开,给他们一瞧,里面有不少这两年在兴王府兴王和世子赏赐他的东西。林蓁对他们道:“咱家虽然如今有些家财,但爹这个病不像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哥哥年纪还轻,阿母你又要照顾阿爹,又要照顾小妹,这些东西你们收好,将来若是银子不够,就拿出一两样去换钱来花,我在县学里吃穿都有朝廷供给,你们不用为我打算。” 程氏流泪道:“二毛,你不必担心。你爹如今见你们回来,已经好得多了。这些东西我都替你放着,将来换了钱,给你娶一房好媳妇。” 林蓁摆摆手,道:“那些事往后再说吧,现在阿爹的病要紧。” 林学看了,也回到自己房里,抱来满满十几轴画卷。林蓁在兴王府待了几年,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不出个好歹,多少也有了些鉴赏能力。他眼看林学打开两幅,那画中山水花鸟,实在是比兴王挂在府里的还要精彩传神。林蓁心中十分高兴,心想,自己的哥哥有这一技傍身,再加上张桂堂在外面为他寻找主顾,至少将来他应该不会再为吃穿发愁了吧。 这一切安排妥当,一家人各自回房入睡。林蓁环视着这间新屋,心里感觉还算踏实——一开始林毅斋的病让他心情颇为沉重,但他现在也想开了,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如今的情况已经大有改善,至少吃穿不愁,接下来,他就要为科举而全力冲刺了。 林蓁刚躺到床上,眼前那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黄色微光忽然开始跳动。大概是林蓁给家里安排的还算妥当,他的属性2升级了。林蓁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不知道属性2升级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属性1一样得到一个看看 分卷阅读46 往事前尘的机会?他急忙一翻身坐起来,闭上双眼认真感受,果然,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他的脑海深处如水一般不断往外汩汩流淌,很快就溢满了他眼前的整个空间。 他看到了自己生活过的那个熟悉而破旧的小院,有几只瘦弱的鸭子,却没见到番鸭,田地里的庄稼稀稀落落的,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出现鱼塘和桑树,反而越来越显得荒凉。他看到了林毅斋没精打采的下地干活,而自己和程氏忍饥挨饿等在家里。咦?他的哥哥呢?他在院里看了一圈,才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了矮小瘦弱的林大毛,他蹲在一边一块块的垒石头,垒来垒去,自己跟他说话他也毫无反应。 就这样一幕幕相似的场景闪过,曾经发生的事又发生了,可结果却完全不同——来自宁王府的差人带走了林大毛——他甚至看到了林大毛之后的经历。他被领进了比兴王府更加金碧辉煌,门庭若市的宁王府,一位锦衣华服,仪态高贵的女子拉着他的手,颇为怜悯难过的叹了口气。从那之后,虽然他的生活是时时有人照料,但那些丫鬟小厮知道他头脑不甚清楚,动不动就趁王妃不注意欺负他,偷他屋里的东西,害的他常常独自落泪。 转眼间却又是一片冲天的火把照亮了夜幕,刀剑纷飞的江面上,方才那位端庄的妇人对另外几个容貌娇美的女子道:“王爷不听我言,平白惹起着一场祸端,残害百姓,误了天下的苍生,你我随着他享受了这么久的荣华富贵,如今也该偿还了!”说罢,她纵身一跳,跳入了黑沉沉的江水中! 剩下几人嘤嘤哭泣,有的也随着跳了进去,有的改装逃走,林大毛和另外两名少年一起被王妃的手下逼着跳进江水,那两人不识水性,很快丧命,只有林大毛顺着浮木,漂流到了一个小村子。只不过,在那个村子里,他的生活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因为来历不明,又有些呆傻,只得乞讨为生。 林大毛的画面忽然中断,林蓁眼前变成了自己的家,院子和房屋还是一样破旧不堪,林毅斋虽然没有患上这么沉重的病,但他屡试不第,又后悔送走了大毛,只得借酒消愁,而程氏更是整日担惊受怕,反而染上了个咳嗽的毛病,一说话就咳个不停。 林蓁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试图将想象中那一双眼睛闭上,却怎么也无法做到,于是他硬生生一使劲,愣是把那道黄光从自己脑海中挤了出去,就在最后一瞬,林大毛落水前惊慌的脸在他眼前闪过,他分明听见林大毛喊了一声:“阿母、阿弟……” 林蓁头晕脑胀的睁开眼睛,扶着床沿下了床,他走到院子里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看着整洁宽敞的院落,崭新的几间房屋,重新扩建过的鸭寮,还有挂在粗壮的树枝上随风轻晃的莹儿的秋千……对了,在所见的画面中,他似乎根本就没有莹儿这个妹妹出生……他胸口原本在隐隐作痛,这时忽然又涌上了一阵暖流……堵塞在胸间的冰块仿佛瞬间融化——脑海中看见的一切让他太难过了,可是,正因如此,他才对眼前所拥有的东西格外珍惜。 正当林蓁想的出神的时候,主屋的门轻轻推开,程氏缓步走了出来,她脸上挂着泪痕,似乎也有什么心事。林蓁望着她走到自己跟前坐下,小声问自己道:“二毛,你走那年……宁王……宁王反了……你可知道王妃她老人家的下落?” 林蓁刚才在脑海中看过的一幕涌了上来,其实,他在兴王府里也听说了这件事,甚至内容还更详细些。他压低声音,对程氏道:“王妃她……投水自尽了。” 程氏一听,又开始抽泣,道:“王妃着实是个好人,当时我在王府中受了那奇耻大辱,多亏是她老人家背着王爷给我银两,派人将我送回家来,不然……不然哪里能有你和莹儿呢?” 林蓁点点头,又劝她道:“阿母你不必为此太过悲伤,我在兴王府中听说宁王最后也有所醒悟,嘱咐那将他擒住的王太守厚葬王妃,王太守已经依礼将王妃在江边好好安葬了。” 程氏听了这话,才略略宽心了些。又道:“唉,只是那宁王毕竟是你阿兄的……” 林蓁赶紧伸手将程氏的嘴一捂,格外严肃的嘱咐她道:“阿母啊,从今天起,无论是人前人后,家里家外,你是万万不能提起这话的,就是睡梦里也不能露出半句!当今皇上可不是个大度的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这事情传到他耳朵里,那么咱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就都难保了!” 程氏吓了一跳,使劲点了好几下头,道:“我明白,我记下了。” 林蓁知道程氏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也比较知道大体,就不再吓她,而是将她搀起来,道:“阿母,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程氏拉着林蓁的手,有些担忧地问:“那世子……我是说当今皇上,果真这么不好相处么?你在王府这些年没受什么罪吧?”林蓁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程氏本来也不感兴趣这些朝局变化,只是上下仔细打量了林蓁半天,嘱咐了一番到海阳后他的饮食起居上要注意的地方,快到三更天,母子两个才各自回了房中睡下。 又过了几日,到了该启程的时候,几乎全村 分卷阅读47 上下都来为林蓁送行。甚至程氏带着莹儿也随着人们一起来到了村头。莹儿如今五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圆圆胖胖的小脸,一对乌黑的瞳仁闪闪发亮。林蓁有些后悔这趟回来没有多跟自己的妹妹相处些时日,不过毕竟现在家里好多了,莹儿也不用再受那忍饥挨饿的苦。自己这次远行,不就是为了给他们挣来更好的生活么?他抬手抹去莹儿脸上的泪水,道:“乖乖听阿母、阿妈的话,到时候二哥带你去海阳县城里玩!” 莹儿使劲点了点头,随程氏往后退去。这时,林老爹唤开人群,请出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原来因为林毅斋病体沉重不能随林蓁同去,林学也要留在家中帮程氏打理家业,林老爹便找了临县一名姓翁的秀才带林蓁去县学报道。林蓁一瞧这位翁秀才,大约二十上下,脸颊窄瘦,两道高高挑起的的剑眉,眼睛炯炯有神,虽是带着几分书生的斯文气,但却更像他在兴王府里见过的那些侍卫,整个人显得英姿勃勃,气度不凡。林蓁心中对此人好感顿生,等送别的众人散去之后,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那秀才一开口,倒是和气的很,他看林蓁年纪还小,笑吟吟的答道:“我姓翁,名万达,字仁夫,是揭阳县人,在咱们潮安府的府学里读书。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我倒是知道你呢!” 林蓁一琢磨,自己和这位翁秀才没交集啊,等等,他忽然记起之前月儿的话,问道:“翁兄娶的是不是沙溪镇西林村孙员外的大女儿孙婉华呀?” 翁万达笑道:“正是。我那内人有个小妹,特别机灵可爱,整日和她两个姐姐提起你这个山都乡的神童。如今你果真被举荐入县学了,我是一点也不意外。等到了海阳,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府学找我!” 林蓁谢过了他,感叹道:“哎,上一次去海阳,还是两年多前的事情,想不到呀,这一转眼,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宁王叛乱,先皇驾崩,兴王即位……咱们作为读书人,最期望的就是天下大治,国泰民安,老百姓不再受这些折腾,能早早过上平静富足的日子……” 翁万达听了,却愤愤的长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海阳县,可不像从前那般安宁了!你不知道,就从两三年前开始,那些什么佛郎机人贿赂了镇守广东的太监,还跑到京城朝见了先皇,把个什么阉人叫做亚三的留在先皇身边供他取乐。正因为有了先皇的庇护,这几年,佛郎机人在咱们这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拐卖人口,无恶不作,还占了个岛广筑堡垒,修建工事,你说,在咱们大明的土地上,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若是新登基的这位皇上圣明,就赶紧派兵把他们通通赶走,我翁某虽然是个书生,但也愿意出一臂之力!” 林蓁听了,心中愕然,当时在李知县和薛大人面前,他戳破了佛郎机人冒充满剌加人的阴谋,本以为他们会被就此赶出明朝的海域,谁想到,他们居然买通宦官,在广东各地合法的住了下来。还好,上次由于他在县衙里的义举,他的属性1和属性4都升级了。对于属性1,林蓁提出的希望是学一些基本的葡萄牙语。而对于属性4,他心中了然,知道这属性可以让他认识到更广阔的世界,便提出要看一看当今各个国家的局势。 有了这些知识,他坚信,自己虽然不能马上动手把葡萄牙人赶走,但也有了足够的资本和他们较量较量。眼前这位翁秀才显然也是位能人志士,林蓁愿意和他分享自己从系统那里学到的东西,于是,他对翁万达说道:“翁兄所言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把他们赶走之后,咱们大明朝该怎么办?是紧守国门,坚决不和他们来往吗?” 翁万达闻言一愣,道:“这个……似乎也有些不妥……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这着实让人不安呐!” 林蓁赞许的点了点头,道:“翁兄有所不知,小弟在兴王府中,曾经观览过一本奇书,说的是这世界诸国之事,你若是感兴趣,咱们这一路上我就给翁兄讲讲,就算是排解一下旅途的乏闷,如何?” 翁万达自然知道林蓁在兴王府做了两年多陪读,他不顾林蓁比他小了十几岁,对林蓁打了个躬,道:“愿意请教。” 林蓁赶紧道了声不敢当,然后,两人一边慢慢往前走,林蓁一边开口讲道:“翁兄你可知道,那佛郎机人是从哪里来的?” 翁万达:“……呃……这个……莫非是从《山海经》中所记载的鸟鼠同穴山那里来的……?” 林蓁摇摇头,停下脚步大致在地上画了一画,然后指着其中一块地方道:“欧洲,他们是从这块叫欧洲的土地上来的。他们到咱们大明来的商路本来一共有三条,不过如今他们已经制造出了能远航的船只,靠着从咱们中国流传过去的司南(指南针),开辟了新航道,能从海上航行到咱们大明来了……”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说,林蓁所言令翁万达惊异不已,然而,亲眼见过葡萄牙人停靠在岸边那庞大的帆船的他,一点也没有怀疑林蓁的话的真实性。两人来到海阳的时候,翁万达感慨万千,道:“听君一席话,胜过我翁某过去读了这二十几年的书!我先送你到县学安顿下,等过几日,我再去县学里寻你,听你把这 分卷阅读48 什么‘航海大发现’讲完。” 将林蓁送到县学门口,两人道别之后,林蓁刚转头想走,翁万达忽然又把他叫住,对他说道:“我有个好友,姓陈名一松,字宗岩,也是你们海阳县人,他和我是两个同年——我们都是弘治十一年生的,又都是正德十四年中的秀才。你待会儿瞧见一名个子高高瘦瘦,斯文白净的秀才,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林蓁忙点头道谢,辞别了翁万达,走进了海阳县的县学。这是他先前没敢想过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从前他又何尝想过自己能与一个将来会当皇帝的人朝夕相处呢?世事多变,很多时候人真的没法料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只有不断提高自己的本事,才能在这个充满了变数的时代好好生活下去,尽可能的发挥自己的作用! 林蓁将县里、镇里、乡里开具的文书给门房看了一看,门子虽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入学,有些惊讶,但见他手续齐备,便将他领了进去。这海阳县的县学修得不错,进门后一道石坊,后面即是半月形的泮池。一般中秀才之后方可“入泮”,但林蓁是被破格提拔入县学的,他心中想道,没戴头巾就过这泮池的,估计只有他一人了吧。 此时刚过正午,县学里的秀才们正在休息,他们听说今天来了一个十岁出头的“神童”,还是陪当今新皇上读过书的,纷纷出来观看,看的林蓁有点手足无措。好在海阳县学就读的秀才不多,而且秀才们也并非天天在县学里读书,所以跑出来的也只有十来个人。林蓁略略扫去,果然看见一个高瘦文静,长得挺白的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他估计这就是翁万达的那位朋友了。 这些秀才们都好奇地走上前来,和林蓁搭话,林蓁则与他们依礼相见,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有人见他年幼,笑着问道:“你修的是什么本经呀?” 林蓁道:“我们那里本经多选的是《诗经》。不知咱们这县学里平日教那一经更多些?” 那人不答,而是又故意指着林蓁身后的泮水考问他道:“那你可知道为何入泮又叫做采芹?” 林蓁笑道:“这是出自《诗经》,‘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对吗?” 众人见他年纪虽小,却举止稳重,知书达礼,长得也很俊秀,十分招人喜爱,便帮他拿过行李,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入了先生的斋房里。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充实而平静,由于明年四月提学官要按临潮安府主持道试,同时考察诸生功课,也就是在选拔新秀才的同时,还要考一考这些如今已经入学的秀才,给他们分出等级,排定名次,以便分发国家俸禄,淘汰那些不合格的人员,选出其中优秀的去参加下一步的乡试。所以现在县学诸生学习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林蓁小。而林蓁自然是全心全意,为明年的道试做起了准备。 不过,社学里的大部分人对林蓁都很友好,尤其是那位陈一松陈秀才,虽不像翁万达那么慷慨豪爽,却也是满腹经纶,为人和气大度,对林蓁关照有加,林蓁很快就和他成为了朋友。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和林蓁不甚和睦,那就是曾经教过他的林先浩。叶桂文为父亲守丧结束,已经回到社学里教书,林老爹终于送走了林先浩这尊瘟神,林先浩也为了准备明年科试,跑回县学温书来了。他整天见了林蓁就冷嘲热讽,林蓁只做没有听见,这种无视却叫林先浩更加怒不可遏,动不动就在先生面前说林蓁的坏话。 县学每月都有朔望考,这天正是月末,考试完毕,秀才们三五成群,相约着去县上酒楼喝一杯。这样的好事林蓁却因年纪太小没法参与,让他多少有点失望。陈一松见状,便对他道:“这样吧,咱们去府学找翁兄,我们带你到码头那边吃点海阳小吃,怎么样?” 林蓁对他们天天把自己当小孩看有点无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吝表现出一个孩子应有的欣喜,使劲点头称好。陈一松一笑,带着林蓁往外走去。 另一位家住海阳县里的秀才在一旁听了,提醒他们道:“宗岩,你要小心点,我听说最近有好几个孩子……”说罢一指林蓁,“像阿蓁这么大的,都在码头附近不见了,你可得把阿蓁看好了啊!” 宗岩是陈一松的字,他听了这话之后眉头一皱,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官府也不管吗?” 那秀才叹一口气,道:“自然是派了衙役日夜巡查,没有找到线索,也不能随便抓人呀!哎,不管怎么说,你多注意些就是了!” 陈一松谢过了那位秀才,对林蓁道:“这事听起来有些蹊跷,走,咱们先到府学找仁夫去!” 仁夫是翁万达的字,林蓁早已习惯了他们这样的互相称呼,他刚入县学不久的时候,县学里的教谕也问过他有没有字,毕竟他入学之后,就不能再直呼其名了。林蓁原先在社学里年纪太小,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在兴王府的时候,他为自己取了字:“维岳”,出自《诗经·崧高》中的头一句:“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形容的是山峰高耸入云的壮观景象。林蓁当时想,自己将来是要科举做官的,就算是取个平步青云的好彩头吧。谁知到了县学里,大家因他年幼,还都叫他“阿蓁”,他的字反而 分卷阅读49 少有人知道了。 林蓁也有一阵子没见过翁万达了,心中颇为想念,便和陈一松一起加快脚步,往府学走去。其他的秀才也纷纷离开了,只剩一个林先浩无人愿意与他为伍,他心里有气,口中骂骂咧咧的道:“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连科场还不曾进过一次,就敢厚着脸皮在县学里拉帮结派,欺负我一个,最好是让人贩子把他拐了去!” 说着说着,忽然旁边巷子里冒出一个人来,将他拉住了,笑着道:“这不是林秀才么?你方才说的小崽子,到底是谁呀?” 林先浩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和那巷子里的人撞在一起,正好脑门磕中脑门,两个人顿时痛的呲牙咧嘴。林先浩刚准备扯开嗓子和对方吵上一架,定睛看去,惊讶的道:“哟,这不是程家老二嘛,这么些日子没看着你人了,听说你阿母病的厉害,怎么不见你回去瞧瞧?” 说罢,又细细打量了程老二一番,见他穿着一身绸缎,腰里不伦不类的系着一条皮革带子,上面叮铃咚隆的挂了各种稀罕玩意儿,大热天的,他脚上还登着一双皮靴,样式也颇为奇怪,但倒是显得挺富贵的,林先浩先是一愣,马上便改了腔调,呵呵笑道:“看你这样子,是发达了?” 程老二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好像一块被烧裂的黑炭。他对林先浩说道:“走,我请你去吃一顿酒,我如今呀,在佛郎机老爷们的大船上当差,他们出手阔绰的很,小弟我确实也跟着赚了不少银子!对了,我倒有一件事,想跟林秀才打听打听,是关于我那不知好歹的小侄子……” 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林蓁和翁万达、陈一松等人一见如故,这程老二和林秀才也是相见恨晚,林秀才急急凑到程老二耳边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说的程老二喜出望外,连声道:“既如此,我还是先去那边准备准备,林秀才你放心吧,我一定让那小子从海阳县消失!” 这边林蓁和陈一松到了府学,却听说翁万达家中有人前来探望,他已经回到他在海阳县的住处去了。原来翁万达虽然家境清贫,但自从两年前考中了秀才,也带着母亲和他的娘子来到了海阳县居住。于是两人又掉头赶往翁万达的家中,一路上经过闹市,竟然与几名身着异服,人高马大的佛郎机人擦肩而过,那几人虽未骑马,手里却挥着马鞭子,极为嚣张,用生硬的官话喊着:“嚷(让)开!嚷开!”其余商贩赶紧往两旁退去,还是有人的货物不小心被他们撞的撒了一地。 陈一松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拉着林蓁转过几道街巷,来到了翁万达家里。翁万达只租了一座小院,里面两间房屋。林蓁随陈一松走到院子门口,却听里面传来了女子清脆的说笑声。 那声音有些耳熟,陈一松叫开门之后,里面的人往外一瞧,马上惊喜地喊道:“阿蓁,是你来啦!” 林蓁抬眼看去,原来是月儿。她一身男孩儿装扮,看上去十分清秀可爱。林蓁也有些意外,问道:“月儿,怎么是你?” 翁万达此时迎了出来,告诉他们,月儿来看望她的姐姐,不过他说的时候,却笑着看着林蓁,道:“只是从刚才起,她就一直想让我带她去县学看你,她姐姐同她打趣,道:‘你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阿蓁的?’” 林蓁临行之前,曾经去孙家拜访过一次,和月儿见过面。这次从兴王府回来,月儿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不,又有点不太一样,林蓁一直忙碌着,也没有来得及细细琢磨,这时候两人再次相逢,他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于是便走进院里,见过翁万达的家人,然后和月儿两人坐在一起聊起天来。 这时候,陈一松也已经坐下,和翁万达说起了从县学那位秀才那里听到的事。林蓁听了,起身对他们道:“说起此事,我倒是想去码头那里瞧瞧,看到底是谁如此丧尽天良,拐走别人家的孩子,害的一家人骨肉分离!” 此时天色还早,三人便决定去离码头远些的一家颇有名气的酒馆吃点东西。月儿听了,执意要一同前往,说是从未曾进过海阳县城中的酒馆,她姐姐自然不太同意,月儿便撒娇道:“阿姐,再过几年,我若是嫁人了,这些地方不就更去不得了?就让我去看一看吧!” 翁万达的娘子心一软,便道:“那好吧,不过你一定要早早回来……”说罢,又嘱咐与月儿同来的那两名家丁,道:“看好了小姐。”那两人齐声应下,便跟在月儿身后一起出院子去了。 他们几人一同走向那家酒楼,林蓁俊雅,月儿秀美,一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相看,纷纷道:“谁家的两个长得这么好的孩子哟?”月儿毕竟出门少,还有点不好意思,小脸红红的,林蓁便和她说些县学里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很快月儿又恢复了平时有说有笑的模样。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那家酒馆,几人要了个楼上靠窗的座位,上去坐好之后,陈一松吩咐店家备好菜肴,又为两个孩子点了些甜汤点心,四个人便在那里坐着说话。翁万达道:“我看那拐卖小儿的事,肯定是那些番贼做的!要不为何正好这几日他们的船来了,这儿的孩子就少了几个呢?!” 分卷阅读50 林蓁也道:“确实如此,方才在街上我们遇见那几个佛郎机人的时候,他们就一直盯着我瞧,不仅是我,那相貌周正些的孩子,他们都要多看几眼,所以多半与他们有关。只是不知道他们把孩子关在何处,又该如何解救?” 陈一松沉思片刻,问道:“他们拐小孩子做什么?” 林蓁道:“他们是海盗,做的就是这些勾当,我估计他们可以卖给附近其他国家,换取他们想要的黄金。或者是像那什么送到先皇身边的亚三一样,教他们说佛郎机话,然后想方设法为他们办事……不管怎样,咱们都得阻止他们。” 林蓁往远处望去,他们为了安全起见,没有到码头四周去打听情况,在这里只能远远看到波光粼粼的韩江支流的江面。水天相接处白云袅袅,一片湛蓝,如此平和的景象下,却掩藏着种种不安定因素。林蓁暗自琢磨,待会儿是不是把月儿先送回去,然后叫上另外两人去四处查看查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说话间,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一圈围碟,说好了陈一松做东,他家境宽裕些,点的尽是海阳有名的各色卤味冷盘,蒸鱼腌蟹,还有数样甜品。店家上齐了菜,又给翁万达和陈一松两人斟上江浙的好酒,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吩咐。陈一松对他道:“你先下去吧。”那人方才夹起端菜的木盘,走出去了。 这屋里的人们正吃着,楼下却又走上几个怪模怪样的人来。那店家刚要上前招待,其中一人却上前塞给他一小粒碎银子,低声问道:“你这里是不是来了几个带方巾的秀才,还带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 那店家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安排他们坐下,再一回头,却见那几人匆匆下楼去了。他心中纳闷,到门口张望了一回,似乎看见了一个佛郎机人高高的背影,这下子他可吓了一跳,赶紧把店门掩上,进来继续忙活生意了。 等林蓁他们用过了饭,走出这酒楼,林蓁便想先把月儿送回翁家。月儿一开始不肯,后来见林蓁坚持,只得答应。谁知刚走了几条巷子,月儿却忽然有些腹胀,随行的都是男子,只能等在巷口,让她去找个地方方便。林蓁亲自先去看了一看,见那巷子里也没什么别的出口,便叫家丁守住巷口,他们三人等在一边,结果半天过去,里边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呼喊,林蓁一惊,也不顾男女有别,几步跑了过去,再往里一瞧,月儿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蓁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道:“月儿……月儿呢?!” 外面的人此时也一齐冲了进来,四处查看半天,翁万达忽然道:“你们看!这里还有一条小巷,在这扇门后!不知道通往哪里去了!”林蓁慌忙去瞧,只见那门后的地上,还丢着月儿平时带在身上的小小一个香包,这下子人们都吓呆住了。还是陈一松先反应过来,道:“阿蓁,你随仁夫去报官吧,我和手下人沿着路追过去瞧瞧。” 林蓁摇头道:“不行,我和你去,我懂那佛郎机话,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第26章 陈一松和翁万达商量了几句, 好像达成了共识,陈一松转身离开, 翁万达紧紧抓住林蓁, 两人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跑去。跑了好一阵子,却没见到一个人,林蓁只是感觉鼻端的空气越发湿润,还传来了些略略发腥的气味。 忽然间,他们眼前变得十分开阔, 林蓁恍然发现自己身处闹市之中,不远处就是滔滔江水,而身边尽是挑着各种新捕获的鱼虾在岸边贩卖的渔民,青石垒筑的堤坝高高耸立,下面即是码头, 可是林蓁看了半天, 也没看见传说中佛郎机人那远远超越了明朝造船技术造出的船只。 翁万达道:“阿蓁不要着急,我们坐下商量商量。” 林蓁喘着粗气, 和翁万达一起找了个石阶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却暂时都没有对策。不多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原来是陈一松赶了回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渔夫模样的人, 林蓁一瞧, 估计是几个打扮成渔夫的县衙里的衙役。其中一人似乎认识翁万达, 见了他们, 道:“原来是翁秀才,陈秀才说丢失的是你的妻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翁万达忙站起身来,把事情的经过又仔细说了一遍,那名差役忿忿地道:“我们几人在这里乔装改扮四处查看了好几日了,都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只有今天这一会儿功夫回去跟班头禀报了一下情况,结果就又出事了!着实可恶!” 翁万达道:“他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当然不好防备了,诸位不必自责,还是快点想个办法吧!” 林蓁听了翁万达的话,接口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说给诸位听听,你们看能不能行?” 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差役中有一人似乎认出了他,道:“咦,这不就是两年前县衙里帮咱们李大人识破那几个佛郎机人的诡计的那名小相公么?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翁万达和陈一松还不知道两年前发生的事,但他们都知道林蓁会一些佛郎机的语言,两人 分卷阅读51 不约而同的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只听林蓁慢慢的道:“这几位差爷和咱们现在一样,都是守株待兔,但那兔子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依我看,倒不如引蛇出洞,我来做个诱饵,就让他们把我绑走,你们偷偷跟着,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咱们里应外合,把他们一网打尽!” 翁万达和陈一松一起摇头,道:“不行不行,月儿已经被他们绑去了,若是我们再把你也弄丢了,那可该如何是好?!这是断然使不得的!” 方才那名差役却道:“我看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我们几个虽然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但若是他们露出头来,凭我们对着一带的熟悉,还不至于把人跟丢了!” 说罢,其中一名资历老的差役对林蓁招招手:“小相公,你过来。” 林蓁走上前去,那差役低声嘱咐了他几句,又递给他一把精巧的小刀藏在怀中,然后对翁、陈二人说道:“换了别的孩子,我们也不敢冒这个险,但这位小相公的见识、胆识我们都曾亲眼目睹,他和一般的孩子不同,肯定能够顺利脱身。况有我们兄弟几个,还有你们两位在,有文有武,还怕他们逃到哪里去呢?!” 林蓁将差役给他的匕首藏好,也不管翁万达和陈一松同不同意,迈步走进了人群之中,一边走,他一边四处喊道:“月儿……阿弟!……”逢人便问:“你瞧见我阿弟了么?这么高,长得很乖巧伶俐的……” 他问到的人纷纷摇头,还有人好心的叮嘱他道:“后生仔,你别一个人在这里乱逛了,还是快点去报官吧,这儿乱得很,找不到你阿弟,自己再被别人拐跑了怎么办?” 林蓁固执的摇摇头,继续喊着月儿的名字,四处寻找。这时候,码头边的几棵大树下,程老二正跺着脚,指着一个敞开口的麻袋对另一人气呼呼的喊道:“你绑错人了!我那死外甥还要高些!还要瘦些!你这笨蛋!连这点事情都能出差错,若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就自己动手了!” 那人也不示弱,一梗脖子翻着白眼嚷道:“程老二你真不讲理,你就说你外甥是和那两个秀才一起走的,十岁出头一个男孩,我哪里管得了你这么多,不行,你赶紧给我十两银子!” 程老二恶狠狠的把麻袋的口一收,正要和他争辩,忽然抬眼瞅见了人群中的林蓁,忙一拉身边那个人,对他道:“你瞧,那个才是我的外甥,我看他好像是在找人,你去把他哄骗过来,我给你十五两!” 说罢,又道:“要不是我前两年在这县衙姓李的老东西那儿吃了不少苦头,再加上我这死外甥对我甚是防备,我才不白白把这银子给你呢!” 另一人冷笑道:“得了吧程老二,谁不知道你把这两个孩子卖给佛郎机人,他们少说也要给你五十两!你还敢跟我讨价还价!哼!”说着,他却晃晃悠悠拨开树丛,朝林蓁的方向去了。 林蓁正在人群中找的发慌,心想,不会是那些绑架月儿的人已经走了吧,他越想越是着急,冷不防有人在他肩上一拍,他回过头去,瞧见了一张脏兮兮的脸,对方却假惺惺的笑着对他说道:“呦,你找你阿弟呀?我见过他,我带你去好不好?” 林蓁问他:“你真见过我阿弟,他长什么模样?” 那人一想,将月儿的相貌大致描述了一下:“圆脸,尖下巴,这么高,挺漂亮的,像个女孩儿,我说的对不?” 林蓁故作万分欣喜的模样,使劲点头道:“没错没错,就是他,你带我去找他吧!” 那人警惕的四周看看,问道:“那两个秀……呃,我是说你的家人都去哪儿啦?” 林蓁忙道:“哦,他们都去报官啦!” 那人一听,脸上的笑容绽放的分外欢快,伸出黑漆漆的手把林蓁的手一拉,道:“走,跟阿伯去找你阿弟喽!” 后面翁万达和两个老成的差役三个人小心跟随,赶到江边的时候,已近日落时分,一路上,韩江宽阔的江面荡着漾漾微波,但岸边却喧哗繁忙,不断有船停泊或离港,将货物搬上搬下,热闹极了。然而,他们越往前走,人烟就越是稀少。最后,他们停在了离一处僻静的河湾里不远的茂密的树林中,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树影掩映的水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映出一片橙红的夕阳余晖,比方才的景色更加壮丽。 但这些人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美景,他们盯着江边停靠的那艘巨大的帆船,不得不说,这艘船造的极其雄伟,令所有人都叹为观止,那弧形的船尾宽宽摆开,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而船首的巨大斜桅刺向空中,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这不像是一艘船,倒像是深海中浮出来的水怪,黑沉的船桅,略有些斑驳的船舷,整艘船散发着一股强大而神秘的气息,仿佛一张开口就会把他们全部吞噬。 此时,甲板上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人走动。其中一名差役马上就去禀告知县和知府衙门去了,据说他们来码头之前,李知县接到了陈一松的禀报,马上从快班壮班之中挑选出来了一队最勇猛强壮的差人,打算一收到消息就赶过来支援。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这些人便全副武装赶了过来,悄悄藏在树后躲好,一起死死盯住 分卷阅读52 那艘船,听着船上传来的动静。 这时候,林蓁已经被绑到了船上,方才他被那个陌生人拉进树林之后,那人就恐吓他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进这个麻袋里去,就能见着你阿弟,你若是乱嚷,就先把你阿弟扔到海里!”林蓁假装害怕,哆哆嗦嗦的进了麻袋,不一会儿,他就被抬着离开了地面,似乎有人抱怨道:“这两个小子看着挺瘦,怎么这么重!”林蓁一想他说的可能是他和月儿,心里先是一松,后来又更加紧张了,不知道月儿是怎么被绑走的,有没有受什么伤,他们有没有发现她是个女孩儿?林蓁越想心里越乱,只能尽量平复情绪,集中精力听着外面的声音。要说他虽然从系统里学了那个时代的葡萄牙语,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他从学会之后还没遇见过一个葡萄牙人呢!系统可只管教不管验收成果,万一自己学的不好,那他和月儿这回可就惨了! 仿佛是为了让林蓁放心,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叽叽咕咕说着并非明朝官话或者沿海方言的语言,但林蓁惊喜地发现,自己几乎都能听懂! 与此同时林蓁被人重重掼在地上,摔得肩膀生疼。但他顾不上管这些,而是继续集中精力听着外面的交谈声。只听方才那人问道:“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才回来!阿尔瓦雷斯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第27章 接下来传进林蓁的耳朵的, 却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程老二一边连声认罪, 一边用脚一踢自己, 或者说是装着他的那个麻袋,对那个问话的人道:“大人,您别着急,先看看我今天带回来的这两个……货物,您保管喜欢!” 程老二只懂一点佛郎机话, 但是他觉得快点把这两个孩子交给佛郎机人绝对没错。佛郎机人可听不明白他的话,转头问了翻译,点点头,示意手下把麻袋打开。林蓁重见天日之后,浑身不舒服, 刚才被程老二踢过的地方更是疼得厉害, 他眼前有点发晕,扭过头四处看了看, 程老二早已不知去向,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月儿那张仓皇失措的脸。 林蓁对月儿使个眼色,让她镇静, 然后, 他和月儿被佛郎机人的手下从地上拽了起来, 拎到佛郎机人面前让那人端详了一会儿, 佛郎机人脸上露出笑容, 似乎对他们比较满意,把手一摆,林蓁便被领进了一个又闷又臭的小屋里。 过了好一会儿,林蓁的双眼才逐渐适应了船舱里的黑暗,他四下一打量,月儿正在对面含着泪看着他呢。不仅仅是月儿,屋里还有七八个相貌端正,清秀可爱的孩子,双手双脚都被绑着,一个个不住啜泣。 和程老二一同绑了他们的人虽然把绳子缠的很紧,他打的结却并不难解,林蓁事先从衙役那里学了点解开绳索的技巧,于是便挪到月儿身边,先替她把绳子解了,然后又一点点教月儿如何解开捆着他的绳结,待双手自由了之后,他对剩余的孩子们道:“待会儿我带你们出去,但你们必须听我的话,首先,现在千万别声张,待会儿跑的时候,都跟上我,一个都不准落下……” 他对孩子们说了一遍,这些孩子都很伶俐,听了以后不住点头,于是林蓁将他们都松了绑,让他们稍稍活动手脚,就等送饭的来时动手。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果然门口传来了声响,林蓁早已把绳子在孩子们身上绕好,然后让孩子们把手背在身后,做出被绑住的样子。门一开,门口又是一个高鼻深眼的佛郎机人。他提着一个篮子走进屋里,往地上一放,从里面拿出几条又冷又硬的面包,掰成几块扔在孩子们的面前。正当他转身就想离开的时候。林蓁却在地上蜷成一团,哎呦哎呦的呻.吟起来。 那佛郎机人心中纳闷,怕死了一个,少买银两,便凑上前去观看,林蓁趁他靠的近了,拼了命鼓起他这辈子上辈子全部的勇气,将藏在身后的那把锋利的匕首向这人的脖子上刺了过去。 林蓁以为自己身有文曲星护体,肯定能将这个佛郎机人一刀毙命,可慌忙之中他也没有想过,文曲星不是武曲星,况且系统对他提供的服务里面也没有保证人身安全这一项,他虽然在兴王府里稍微学了些武艺,但却不是这佛郎机人的对手。那佛郎机人往旁边一闪,林蓁不仅没有刺中,反而因为用力过猛,令那刀脱手而出,掉在了佛郎机人身后。佛郎机人裂开嘴嘿嘿一笑,嘟囔道:“小鬼头,还想耍花样?” 林蓁听懂了这句话,但他更希望自己没有听懂。他傻眼了,自己就算没有主角光环,也不能这么背啊,他就揣了这么一件防身的武器,这会儿两手空空,可该如何是好?!那佛郎机人蹲在地上,看着他一阵狞笑,林蓁灵机一动,手中抓着绳子拼命后缩,准备待会儿来个绝地反击,谁知道,他还没缩到墙角的时候,那佛郎机人却忽然间瞪大双眼,转身往后瞧去。 林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扯着手中绳子往前一跃,扑上去将他脖子绕住,拼命拉紧,那人刚想挣扎,就被孩子们一拥而上,连压带按推倒在地上,林蓁方才看见,月儿在佛郎机人身后,手中握着他方才掉落的匕首,她满手是血,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分卷阅读53 “我杀人了?我杀人啦……啊……”月儿还没高喊出声,就被林蓁一把捂住了嘴,林蓁将那佛郎机人流着血的身体拖到墙角,也不管他死没死,抓了根绳子先把他绑好,然后,小心翼翼打开舱门,往外看去。 外面天色已黑,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只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林蓁刚想松一口气,忽然听见门旁有人小声说道:“你……你这孩子怎么跑出来的?!” 林蓁大吃一惊,扭头一看,门外站着个和他一样吃惊的头戴小帽的人。那人见林蓁害怕的模样,连忙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道:“我……我叫杨三……是这海阳县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我和他们有些生意往来……不说这些,现在你别慌,那边有人把守,你跟我从这儿下船。” 林蓁打量了杨三一番,见他相貌忠厚,言辞恳切,不像是个坏人,于是便道:“好,你等等……我要把这几个孩子全都带走!”说罢,他回头往船舱里问那几个孩子,道:“你们会不会水?”潮安府靠海,附近又有不少从海洋流进内陆的河流,孩子们都水性不错,纷纷点头。于是林蓁对杨三使个眼色,杨三在前面领着,把他们带到远离岸边的那一侧,将孩子们一个个缒入河里,河水极浅,林蓁眼看着他们往岸边游去。最后还剩月儿一个,月儿摇头道:“阿蓁,我不会游水啊!” 林蓁无奈,正打算用绳子把她绑到自己身上,忽然听见那边传来说话声,杨三赶忙对他们做了个手势,左右一看没有地方藏身,只有一只大空木桶立在角落,于是他便把林蓁和月儿依次抱了进去,把盖子虚虚掩上,自己转身走了。没过一会儿,林蓁只听外面有人用葡萄牙语说道:“该死的新国王一点都不友善,咱们的人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是亚三死了,把亚三引荐给国王的那位江大人也被处决了。佩雷斯现在不知道关在哪儿,咱们带来的香料、金子都送给了广东的这些官员,……接下来该怎么办?” 另一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比先开口这人沉着许多。他说道:“怕什么……咱们占据屯门,不是一年两年了。该做的准备工事,佩雷斯大人都已经做了。我也都查看过,坚固的很。而且,卡尔佛正在来帮助我们的路上,他驾驶的是一艘大海船,你别忘了,满剌加当时抵抗的也很厉害,最后不还是都成了我们的土地!哼……到时候让这些明朝人也见识见识咱们枪炮的厉害!” 先前那人听罢,似乎也放了心,两人一同哈哈大笑,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荤笑话,声音越来越小,想必是走远了。为了保险起见,林蓁又等了半天,直到四周陷入一片寂静,他才极轻的把头顶的桶盖推开,露出头往外看去,见暂时没人,便把月儿拉了出来,他两人身体灵活,左绕右绕,绕到了上船的地方,只看见另一侧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暂时还没人过来。这些人大概是方才派人下船打听消息,还没收起上岸的木板,林蓁和月儿把身体隐藏在船帮的阴影中,一点一点的向那块通往岸边的木板挪去。 谁知道就在此刻,方才关押他们的下层船舱里传来一声惊叫:“发生了什么事?小鬼们都去哪儿了?!”林蓁一看只有几步距离,也不管会不会被发现了,拉住月儿就跑,霎时船上火把通明,方才说话的那佛郎机人扯着嗓子喊道:“抓住那两个小鬼!”林蓁平时锻炼身体的功夫毕竟没有白花,他背上月儿纵身一跳,先是跳到了那木板上,然后又跳上河岸,两人直往林中跑去。 船上的佛郎机人知道事情败露,岸上有人接应,架起他们的佛郎机炮,咚咚咚朝天鸣了三炮,那声音震耳欲聋,把岸上众人吓了一大跳。林蓁早就看到了树林里闪动的火把光芒,他循光跑去,果然找到了树林中的翁万达和陈一松等人还有李知县派来的衙役们,那些衙役将浑身透湿的孩子们背在身上,正打算往树林边缘撤退,林蓁看见这个情景,知道府衙根本不曾派人前来,他们就靠这些县衙里的衙役,完全不是葡萄牙人的对手。翁万达一边退,一边愤然道:“如此养虎为患,还要到什么时候?!” 林蓁趁机轻声对翁万达和陈一松把他在船上偷听的话说了一遍。两人都有些吃惊,陈一松道:“如此说来,他们已经把屯门那个地方据为己有了,他们船坚炮利,又修筑了几年的防御工事,可不好对付呀!” 林蓁点点头,道:“不仅如此,还会有人来支援他们。况且他们对沿海各地的情况十分清楚,而我们对他们的兵力还有屯门岛上的情况都一无所知……” 第28章 身后的炮鸣声渐渐停歇, 翁万达道:“怕什么!他不过占了一小块地方,就算有那什么佛郎机炮, 若是我们将他紧紧围住, 他们又能猖狂的了几时?总有他们撑不下去的时候!” 他虽然这样说,但说完之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说话间,正好穿过海阳县的街市, 白天挤得水泄不通的繁华之处,夜晚则黑沉沉一片安静。林蓁看着两边林立的大门紧闭的商铺,忽然想起了今天在船上帮了他的杨三。他一面四下里看着,一面开口对另两人道:“你们说,这佛郎机人所带来的, 难道就全是灾难吗?” 分卷阅读54 翁万达一愣, 然后道:“怎么不是?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烧杀抢掠,和盗贼无异, 如今竟然又开始做起了这拐卖人口的勾当,难道……他们还能带来什么好处不成?” 陈一松这时却道:“我懂阿蓁话里头的意思,这几年虽说佛郎机人犯下不少暴行,可他们毕竟也带来了不少奇珍异宝, 更重要的是, 他们带来了大量的银子。瞧瞧这太平街上, 这些丝绸、香料、木材店, 这些瓷器商、典当行……阿蓁,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发现你们金石镇上也热闹了许多?若是没有这些人带来的银子,咱们潮汕之地也不会有这么多客商来往,老百姓们就不会这么富足了啊!” 陈一松一番话说的林蓁陷入了沉思,翁万达也默然想了一会儿,道:“宗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在这个时候,林蓁脑海中的蓝光和红光交织闪动,属性1和属性4同时升级了。林蓁这回可有不少问题想问,可他还没集中精神把问题问出来,系统却先对他说道:“请先回答系统问题,才能得到奖励……” 林蓁原本昏沉沉的脑子里仿佛一下子吹进了一阵冷风,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在脑中问道:“什么?回答问题?……为什么这次……我要回答问题?” 自从林蓁的属性1满了十级之后,系统好像对他友好了很多,也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听见林蓁发问,系统答道:“因为你的属性1已经升到了十级,根据文曲星的标注,属性1在十级以下的时候你算是……呃……初级,现在你的属性1已经到了中级,这意味这你将能从我这里获得更多的帮助,但是为了解锁新功能嘛,你要回答一个问题!答错的话可就没有新功能了哦。” 林蓁有气无力地道:“让我想想,明天再答行不?” 系统:“请决定是否解锁新功能。倒计时开始——10,9,8,7……” 林蓁一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至少要试一试呀,于是他赶紧道:“慢着慢着,我答、我答……” 系统“嗯”了一声,道:“好,那你可听好了……” 这会儿,月儿半是因为惊吓,半是累的,已经在家丁的背上睡了过去。林蓁和陈一松平日住在县学,如今太晚了,只好去翁家凑合一夜。翁万达和陈一松见林蓁魂不守舍,估计他也已耗尽了精力,便先带他进房休息,而他们在外面院子里对翁万达那一直在家中焦急等待的的妻子解释起了今天发生的事。 林蓁急忙忙关上了门,坐在床上,集中精力等着系统向他提问。系统反而卖起了关子,道:“文曲星他老人家说你表现的还算不错,这么快就到了中级,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不过,如果你这次答错,你的属性1可就不能升级了。” 林蓁屏住呼吸,道:“我知道了,你快说吧。” 系统又“嗯”了一声,慢悠悠的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对着几个属性也应该都熟悉了吧,这四个属性分别都是什么呢?” 哎哟,林蓁长长舒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原来就是这个,他点点头,道:“我可以试着一猜。” 林蓁顿了一顿,答道:“其实,一开始我还不太确定,直到后来属性4出现的时候,我才想起《大学》开始的那一段话——‘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所以,我猜这四个属性,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话音刚落,系统噼里啪啦一顿乱闪,烟花在他脑海里绽放,虽然这把林蓁吓了一跳,但却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肯定答对了。 烟花放完之后,系统果然欢快的道:“不错,不错。答对啦!听好啦,属性1是你最基本的属性,现在你又答对了问题,所以,你由初级升到了中级,四个属性都加满10级,从现在开始,你要再接再厉了!” 林蓁一想,自己的属性2和3其实本来就10级了,属性4最少,但如今也随着升到了10级,他问道:“那……那我是不是可以把所有升级能问的问题都一次问了?!” 系统道:“呃……这个嘛,这个我这儿好像没有这个设定……咳咳……哎,你也别难过,要不要听听你升到中级以后的新功能再说?” 林蓁心想,我能不难过吗?虽然属性4一连升了几级,但光升级不能问问题,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几次升级机会了吗?不过,自己有什么资本和系统较劲?他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道:“什么新功能,你说吧。” 系统这次倒是没有啰嗦,直接道:“是这样的,从现在开始,你升级的时候,可以得到看一眼之后发生的事情的机会。也就是说,你可以知道历史本来的走向。不过由于你现在级别太低,你可能不会看到太多东西,怎么样,是不是很有用?” 听起来确实不错,尤其是对于自己这个对这段历史不算熟悉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帮助。林蓁马上精神振作起来,道:“是挺有用的,那么我现在的属性1 分卷阅读55 和属性4都升级了,是不是就可以看看前世发生的和这两个属性相关的事情了呢?” 系统陷入了沉默,林蓁惴惴不安的等待着,没过多一会儿,他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幅幅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的画面。属性1的蓝光闪过之后,他看到了自己,不,应该说是和自己岁数相仿的,前世的那个孩子,他跟着林毅斋在海阳县的一条街上慢慢走着,他好像是头一回来到海阳县里,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两人走了不多时,林毅斋走进了街旁一家很大的店铺,这是个什么地方?林蓁仔细一打量,似乎是个书楼。那孩子高高兴兴跟着跑了进去。 林毅斋自然直奔八股文写作范文区,而那个孩子则在一堆古书中颇有兴致的翻翻找找,最终似乎发现了一本特别感兴趣的书,拿在手中,认认真真读了起来。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林毅斋选好了书要走,那孩子却始终攥着手里的书不肯放开,那书好像还挺贵的,林毅斋囊中羞涩,父子两人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林蓁正想看看那是什么书,怎奈镜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拉近,不仅如此,画面如同就要散去的薄雾一样越来越模糊,最后嗖一声彻底消失了。 林蓁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属性4的红色光芒又开始闪烁。这可是当前对林蓁来说比考试还重要的一件大事,林蓁赶紧认真看去,只见茫茫海面上,一艘坚固巨大的海船迎着风浪,向一处陌生的港口缓缓驶来,船上的佛郎机人一边认真的擦拭检查一门门锃黑发亮的大炮,一面清点着船上的货物。 下一个画面中,一座与陆地相连的岛屿上喊声雷动,烽烟四起,一名年过半百,身披战甲的老者指挥着军队,架着小船朝那座岛屿围拢靠近,然而这些小船还没走到一半,就被岸上呼啸而来的炮弹炸的四零八落,船上的兵士们纷纷惨叫着跳入水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打败了?林蓁焦急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想好好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然而这时候坑爹的系统又开始闪烁,浓烟涌起,林蓁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难道,自己用半条命换来的宝贵的升级机会,就这样被用掉了吗?林蓁虽然觉得有点惋惜,但当他睁开眼睛之后,他就开始努力回忆这这两个片段中的点滴细节,他要把这些“往事”都牢牢记住,让他们在关键的时候发挥该发挥的作用。 林蓁第二天醒来之后,身上多处都酸痛不已,林蓁估计是带着月儿逃命的时候碰的磕的,翁万达请来的大夫替他检查了一下,说是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嘱咐林蓁在家休息几天。翁万达又请那大夫替月儿看了一看,月儿身上有几处擦伤,别的倒是不怎么碍事。 林蓁便这样在翁万达家中住了几日,翁万达的妻子里外忙活着洗衣做饭,照顾林蓁和月儿。月儿心里高兴,林蓁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过了两三天,林蓁觉得自己好多了,就想赶紧回到县学去住。这天正好陈一松来探望他,于是,他便谢过翁万达夫妇,打算和陈一松回去。临行之前,林蓁写了一封书信,叫月儿替自己转交家人,月儿依依不舍站在门口,对林蓁道:“阿蓁,你什么时候回山都乡呀?” 林蓁估计自己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但看着月儿满眼期待,他便安慰月儿道:“说不定八月十五就能回去,再怎么样,过年的时候也要回去一趟……” 听了这话,月儿脸上才又有了些笑意。林蓁也对她展颜一笑,把信递到她的手中,嘱咐了她几句,转身和陈一松一起往县学走去。陈一松在路上对他说道:“阿蓁,你不知道,这几日县学里因为那佛郎机人鸣炮的事,有愤愤不平的,也有惊惶不安的,大家都没什么心思读书了。” 第29章 说着说着, 两人已经到了县学门口,林蓁还没进斋房的门, 就听见有个家中有人在府衙供职的书生拍着桌子, 扯着嗓子道:“我听说,今早那些番夷歹人派了个投靠他们的无耻之徒在知府老爷面前狡辩,说鸣炮是他们那里的友好礼节,还指责咱们海阳县的衙役不懂规矩,擅自派人闯到他们船上, 暗行搜捕,要知府大人责罚那些衙役们呢!” 又有人道:“教我说,早就不该和这些番夷之人通商往来了!咱们大明物产丰富,自给自足了着许多年,就是因为那些官员们贪图钱财, 才将这些人放进来四处生事, 这些道理若是知府大人不听,咱们就去巡抚衙门申诉, 你们看如何?” 他话音刚落,顿时有好几个人出声应和,众人放下手中书本,就要往知府衙门去找知府大人说理, 陈一松一看这势头不对, 怕他们一出门闹事, 会增添城中百姓不安的情绪, 于是便忙着出言安抚, 正混乱间,林蓁忽然提高声音,开口问道:“大家可还记得先生前几日讲的那一节‘子路问强’吗?” 他说的是《中庸》的名篇,这些秀才们五经都读透了,《中庸》哪里还有不记得的,有人便道:“当然,你是说的‘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吧!” 林蓁见大家安静下来,被陈一松拦在门口的那几个人也停下了脚步,他便慢慢走到平日里先生讲 分卷阅读56 学的地方,站在那里对众人道:“没错,宽柔以教,南方之强也。卧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如今外面人心惶惶,也不知朝廷到底有什么旨意,若是咱们再一味挑起事端,这恐怕并不符合中庸之道。依我看,佛郎机人在沿海各地驻扎多年,有不少人和他们打过交道,对于能帮助我们对付这些人的,我们就要‘宽柔以教’,对于佛郎机人和他们真正的帮凶,那咱们就不能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门外响起一个官威十足的声音:“说得好!” 林蓁随着众人一同往门口看去,只见那儿站着一名五十上下的老者,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头戴乌纱,眉目疏朗,须发斑白,身后站着李知县等一众海阳县的官员。而这些官员们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林蓁的身上。 李知县几步走过来,拉住林蓁,指着那名老者对他说道:“这一位,乃是广东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汪大人,奉皇上命令,在广东巡视海道的,你快跟我过来见一见他。” 林蓁忙走上前去,对那老者拜了一拜。汪按察使笑吟吟扶他起来,上下看了看,道:”你就是懂佛郎机话,从他们船上救下那些孩子们的人?” 林蓁赶紧道:“那天的事……都是李大人和县衙众差爷的功劳。” 汪按察使听后,身体微微后倾,更加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孩子,这位按察使大人姓汪名鋐,字宣之,号诚斋。他今年已经五十有六,是官场上的老手,颇见过些世面,可是林蓁的言谈举止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一把把林蓁扶了起来,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后,又指着身旁一把木椅,道:“小友,你坐过来答话。” 他哪里知道,林蓁的惊讶不异于他,因为这名老者正是林蓁那晚从系统播放画面中看到的,那名指挥着明朝军队与佛郎机人大战一场的指挥官。林蓁知道他来头不小,于是也不敢坐下,坚持站在一旁,李知县和县学的教谕都劝道:“汪大人命你坐下,你坐下便是。” 林蓁见状,只能恭恭敬敬坐在这位汪按察使身侧,听他道:“我早知道这佛郎机人在沿海各地胡作非为,扰民甚重。只是先皇对他们颇有好感,我等也不好与他们为难。可新皇登基之后,已把那先前靠贿赂奸人江彬留在宫中的佛郎机人佩雷斯逐出了京城,如今更是下了指令,命我等尽快驱逐佛朗机人,再也不许他们入境!” 说着,他环视了一下县学里刚才慷慨激昂和佛郎机人势不两立的这些秀才们,对和他同来的那些官员道:“况且本官一路从番禺来到此地,路上听到的都是关于这些弗朗机人的恶行,还有……”说着,他目光在府衙的那几人身上一扫,道:“……朝廷从正德十三年起就要求他们的船只立即返回,他们却从未遵守,这其中也有各地官员与他们暗中往来,对他们包庇纵容的缘故!好了……这些事老夫如今不想追究,你们,还有这位小友,都跟我到府衙去,好好商议商议接下来该如何执行朝廷的旨意,把这些佛郎机人赶出我大明的疆域!” 县学的秀才们一听,连声叫好,汪鋐携着林蓁的手,带着他走在前面,其余的官员亦步亦趋跟着他一同来到了府衙。待众人坐定,汪鋐便问众人可有对策,众人七嘴八舌,无非说的是佛郎机人不怀好意,应当马上派兵通知他们即刻滚蛋。说话间,外面有人进来报信,道:“臬台大人,屯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那些佛郎机人不肯停止贸易,一定要将货物卖完再走,对我们的命令毫不理睬,我们抓了个……呃……叫什么瓦……斯……科……” 汪鋐把手一挥,道:“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我问你,他们如今可有所动作么?” 报信的人道:“当地驻守的官员和他们发生了争执,便抓了他们船上还有其余几艘佛郎机货船上的人,这些人自然都不肯束手就擒,和我们的人打了起来,佛郎机人死了几个,我们的兵士也有受伤的,然后,这个瓦斯科的兄弟叫什么迪……迪奥戈的忽然开动了船,逃跑了!” 汪鋐一听,道:“岂有此理!让他们把那些抓住的人关好,等我回去之后好好审问!” 差人急忙退了下去了。汪鋐这时才开口问林蓁道:“小友,听你们知县说,你在船上听见了佛郎机人之间的谈话,说是他们还有人前来支援,可有此事?” 林蓁忙点头道:“没错。他们不但有人来支援,而且,他们的武器比我们的……嗯……先进,依小人看,不如先派人探听一下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船上装了几门枪炮,咱们这边才好部署。” 汪鋐心想,这孩子虽然是曾经皇上身边陪读过的,但自己已经对他表现出了适当的尊重,就可以了,他才几岁,自己自然不必事事都听他的,于是便笑着道:“嗯,你说得有理,不过朝廷那边催的很急,说是要‘即刻’将他们全部驱逐,如今他们既然已经望风而逃,依老夫看,理应乘胜追击。” 说着,他站起身来,在案台前挂好的地图前细细查看了一下,下令道:“传令下去,将海防指挥部设在南头寨,老夫这就动身前往南头调集兵力,和这些佛郎机人决一死战!” 林蓁想起了脑海 分卷阅读57 中明军死伤惨重的画面,一时间也顾不得尊卑了,站起来着急的想再劝说几句,谁知府衙中的那些官员纷纷赞同,汪鋐抬起手来,将林蓁按回到了座位上,道:“小友,你不要急,你会佛郎机话,老夫本想带你一同前去,为此战效力,但你年纪尚幼,听说前一阵子又受了伤,不宜奔波,这样吧,待老夫在南头部署完毕,再派人过来请你……”说罢,他起身吩咐道:“走!” 林蓁急的直打转,道:“汪大人,您先别走,听小人一言……”可是一阵阵附和声中,谁也没有心思去听林蓁到底要说什么,一个个都想着如何建功立业,让新皇帝知道自己的本事,待林蓁赶到门口时,一行人已经簇拥着汪鋐上了轿子,浩浩荡荡往府衙外去了。 汪鋐上轿之前,还对着林蓁颔首示意,林蓁心想,我……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呀?可是汪鋐再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带着他的下属们离开了海阳。 林蓁失落的沿着县里的大路往县学走去,怎么会这样呢?自己明明有改变这一切的机会,怎么还是没有能阻止汪鋐的决定?他干脆在一旁坐了下来,开始琢磨该如何补救。当然,他也可以跟着赶到南头去,接着劝说汪鋐,但是看上去,汪鋐根本不会听他的。他叹了口气,正想站起来接着走,忽然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哎,小相公,是你呀!” 林蓁回头一看,见对方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是你,杨三,杨阿伯!在船上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救我们,我们只怕又被佛郎机人捉住了!” 杨三道:“谢什么,我杨某也是有子女的人啊,怎能看着佛郎机人做出这种事来而不加阻止呢,只是他们身强体壮,格外凶恶,我怕自己动手反而坏事。唉!若不是这年头生意不好做,我也不会和他们为伍啊!” 他又道:“我和这些佛郎机人打交道久了,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船上那炮一轰,哎呀呀,莫说是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渔船,就是咱们海道最好的战船,也得炸的稀烂,你不信吧,我跟别人说,也没一个信的,但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啊!” 林蓁听到这儿,顿时就明白了,汪鋐不相信他,不是因为汪鋐不够聪明,而是佛郎机人的战斗力实在是超出了这个时代明朝官员的想象力,况且自己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汪鋐肯坐在那儿听他说上几句,估计还是看在自己曾经给当今皇上陪读的面子上呢! 可是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扭转这眼看就要发生的败局呢?林蓁盯着眼前的杨三,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第30章 这时候, 正好陈一松不放心林蓁,也追到府衙来了, 谁知半路上却看见林蓁在路上与一名中年商人说话, 他便走了过来,问道:“阿蓁,这一位是谁?” 林蓁对陈一松把杨三在船上救了他的事对陈一松说了一遍,陈一松赶忙道:“原来如此,走, 我陈某请你们去酒馆用些饭菜,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说。” 三人来到海阳县一家酒楼坐定,如今汪鋐刚走,林蓁不敢泄露军机, 只能小心的问杨三道:“杨阿伯, 这沿岸各地,像你这般与佛郎机人做生意的应该不少吧, 你还认不认识什么在船上帮忙,对佛朗机人的情况比较熟悉的人呢?” 杨三想了一想,道:“自然是有啊,不过这些人中, 有很多已经被佛郎机人的金子银子收买, 心甘情愿帮他们做那些歹事……我有个同乡, 姓戴, 他原先是个工匠, 人很聪明,这些佛郎机人就留着他在那什么屯门岛上帮他们筑堡垒,盖房子什么的。咳,我们老百姓,不就是为了口饭吃?报酬丰厚,他就留在那儿一直没走,比我知道的还多,怎么,你们想打听什么事吗?” 林蓁道:“不不,我是怕……我是怕万一这些佛郎机人又打什么坏主意,咱们也好提前知道不是?” 杨三点点头,道:“我看他们准没好心,哎,你们两位先坐着,我今天要去进货,先走一步了。” 陈一松和林蓁对望一眼,忙拦住他道:“杨兄,我们日后若是有事找你,该去哪里好呢?” 杨三呵呵一笑,道:“哎呀,我就在码头边上开了一家布店,你们若是有事,就去那布店里跟我的伙计留个口信,我自会去拜访你们的!” 杨三走了以后,林蓁和陈一松也无心用什么酒饭,草草结了账,便出了门。林蓁把府衙发生的事情对陈一松一说,陈一松皱眉道:“这可糟了,只是如今这汪大人心意已决,莫说是咱们两个,就是李知县,也在他跟前说不上话呀。” 林蓁道:“确实如此,可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若是搜集到足够多的信息禀报上去,说不定能引起汪大人的重视。退一步说,即使他们坚持要打,等到他们首战失利,见识到了佛郎机人的厉害的时候,我们的话他就听得进去了。” 陈一松点头道:“怕是也只能如此。对了,阿蓁,我想了你在县学里所说的话,对杨三这样的人,咱们确实要‘宽柔以教’,尽可能通过他们及时的打探到佛郎机人的 分卷阅读58 动向,另外,还有一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说什么是眼下对汪大人最关键,最有用的信息,我看就是那佛郎机人的火器的制法了。不知道杨三口中所说的那名姓潘的工匠,对佛郎机人的枪炮了解多少呢?” 他的想法和林蓁不谋而合,可是林蓁对这些枪啊炮的都不太了解,他问陈一松道:“这个我也想过,但时间紧促,咱们也能制造出那样的火炮来吗?” 陈一松笑道:“我和仁夫对领兵作战的事都很感兴趣,只不过他喜好的是排兵布阵,而我呢,倒是对这些器械兵备了解的多些……咱们明军的战船上有些也装有火门枪、碗口铜炮、铁炮,还有火球、火箭这样能点着的火器,佛郎机人的大炮嘛,想来原理上应当和我们的类似,只是不知道他们的为什么就比我们的厉害许多……” 林蓁眼前一亮,道:“你是说,若是知道佛郎机人的火器制造方法,在咱们的枪炮上略加改造,兴许就能做出那什么佛郎机炮来?” 陈一松道:“这个……我也不敢确定,所以还是希望能找到个熟知佛郎机炮的情况的人来询问一下啊!”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道走到了一条平时没有走过的路上,林蓁忽然觉得街两旁的店铺看着有些熟悉,可是,他没有来过这儿啊。他问陈一松道:“陈兄,这附近都是买什么的呀?” 陈一松左右看看,笑道:“哎呀,你看我和仁夫两个,怎么一直都忘了带你来这瞧瞧?海阳有名的几座书坊都在这附近,还有些卖笔墨纸砚,名人字画的店铺,来来来,也别光为了佛郎机人的事忧心了,你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 林蓁哪里还有心情购物?!刚想摇头说不用,忽然脑海中闪过一副画面,让他停住了脚步。他有点激动的拉着陈一松问道:“这儿最大的书坊是哪个?” 陈一松抬手一指,道:“就在前面,瀚星书坊,那里不但新出的程文十分齐全,还时常有些别处没有的古书藏本,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 林蓁快跑几步,过去一看,果真就是系统给他看过的那座书坊,外面三开的大门,还有里面摆设都一丝不差。他迈步走了进去,寻找着印象中的那排书架,书坊老板见他年幼,刚想嘱咐几句,让他别乱摸乱动,再一瞧后面还有头带方巾的陈一松跟着,就放下了心,揣着手到柜台后喝茶去了。 陈一松跟在林蓁身后,见他不看程文,反而在一堆古书里翻了起来,便问道:“阿蓁,你要找什么书吗?” 林蓁答道:“是啊,我在兴王府里曾看过一部书,不过只有半卷,这儿说不定会有全本呢?”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结果却恰恰抽到一本书,让他两眼一亮,打开读了起来,原来这确实是他在兴王府中读过,却没读完的《嘉佑集》。当时他读了这本书,只觉得茅塞顿开,再下笔时顺畅了许多,就连王府里教世子读书的袁长史都惊异的道:“一夜之间,你的八股文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先前你的文章虽然理法还好,却读起来略觉枯燥,就像一个人,骨肉丰满,但两眼之中少了些神.韵。可你这篇文章议论明快,气势磅礴,实在不像是一个孩子写出来的呀!” 那是林蓁的八股文第一次被袁长史夸赞。他原本想把那书读完的,可还没来得及找到下卷,就收到了家里的信,说是林毅斋病了,让他快些回家。 想不到,如今竟然在海阳县着什么瀚星书坊中,他又见到了这本书,这绝对会对他写文章大有帮助,林蓁毫不犹豫拿着书走过去问那书坊老板道:“这一卷书要多少银子?” 老板抬眼一瞧,答道:“四钱半。” 林蓁大吃一惊,道:“怎么这么贵?” 老板道:“你看好了,这是抄本,不是刊印的,整个海阳县也只这一本,你这孩子不买就罢了,快放回去,莫给我翻坏了。” 林蓁的心又开始淌血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钱袋,道:“我……今天出门没带这么多钱……” 老板没有跟他废话的意思,一把把书从他手中夺了回来。陈一松转头瞧见,道:“阿蓁别急,正好我也要买几本书,一起付了便是。” 最后一算,陈一松买的几本书还没有林蓁这一本书贵,陈一松好奇的凑过来看了看,道:“原来是苏老泉的文章。他的名气,可没有他两个儿子苏轼、苏辙那么大,怎么,你喜欢读他的文章?”说罢,便拿起书来,随手翻了几页,称赞道:“嗯,确实不错!阿蓁,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八股文就做的这么好,原来你文章深受这苏文的影响,比如今的时文少了许多约束,反而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林蓁连声谢过了陈一松,拿着这珍贵的《嘉佑集》回到了县学。仗肯定要打,但书也要读,他决不能有一点松懈,还得继续研读四书五经、练习做八股,为明年四月的道试做好准备。 又过了两三日,林蓁便叫上翁万达和陈一松,打算去杨三的布店找他聊聊,看能不能得到些屯门岛上的消息。三人走到码头边一看,如今的码头戒备森严,再也不见一个高鼻深眼的佛郎机人,顿时显得安静了许多,但一路走来, 分卷阅读59 各家店铺门口也有些萧条。杨三今天没有出门,正坐在门口看着伙计们收拾货物呢。 杨三扭头一看林蓁和陈一松来了,忙起身迎接,道:“二位相公,快请进来坐。” 陈一松走进屋内,与杨三闲聊道:“近来生意可好?” 杨三摇头道:“唉,这些货先前都是要卖出海去的,现在朝廷不让番邦的船只入海了,都积压在此,也不知该销往何处,我正为此事头疼呢。” 正说话间,忽然有个伙计慌张的跑进来,道:“老爷,不好啦,我听人说,屯门岛上打起来啦!” 林蓁一惊,差点从木凳上跳了起来,算着日子,汪鋐应该刚到南头不久,现在开战,明军肯定得输! 林蓁急忙抓住那人问道:“战况如何?” 那人哭着一张脸,道:“小人的哥哥就是被那汪……汪大人临时调遣前去御敌的民壮,他是侥幸逃脱了,可是与他同去的兄弟们死了大半,如今佛郎机人在岛上守着,汪大人拿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啊!” 林蓁心想,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如今果然又发生了,往事不可追,如今必须要想出个办法来对付佛郎机人的火铳大炮。他站起身来,对陈一松道:“走,叫上仁夫,咱们也往南头寨走一趟!” 说罢,又对杨三道:“杨阿伯,还要拜托你和我们同行了!” 第31章 杨三连连拱手, 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说罢, 便转到里间跟伙计交代一番, 让他们这几天暂时关门歇业,然后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走到前边,对林蓁和陈一松道:“要去哪里,全听两位相公吩咐。” 陈一松和林蓁回县学告假, 发觉县学里又是一片议论纷纷,看来明军被佛郎机人大败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大家都紧张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林蓁回到后头拿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和陈一松两人去府学叫上翁万达, 再加上杨三, 四个人租了一艘小船,急匆匆赶往南头去了。 谁知还没到南头, 那船就被在海上拦下,不让再往前航行,他们只好改走陆路,又赶了三日方才赶到。这时汪鋐首战失利, 正在衙中望着一艘炸坏的木船的残片出神。听人说海阳县来了两个秀才还有一个小孩子, 他眼前一亮, 赶紧道:“请他们进来!” 林蓁进去一看, 这次汪鋐的态度果然大有转变。一见他们就起身相迎, 细细打量着林蓁带来的这几个人。汪鋐一看,翁万达和陈一松年纪轻轻,却一个器宇轩昂,一个文雅从容,心中不敢小瞧他们,赶紧对外面喊道:“奉茶上来!” 说罢,他笑着对林蓁道:“快快请坐。小友,前些日子我不听你的劝告,如今果然大败而归。我正要派人前去请你,想不到你竟来了。” 林蓁站起身来,拜道:“汪大人,小人此次前来,是因为遇到了这位杨阿伯,我被佛郎机人捉到船上时,正是他帮我逃下船的!” 汪鋐端详了杨三几眼,道:“果真如此?杨义士,你可熟悉那佛郎机人战船上的状况?” 杨三忙上前跪拜一番,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回禀,说到他的同乡潘明时,汪鋐站起身来,望着那炸坏的船舷,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大好的机会,可是如何才能让他为我所用呢?” 林蓁开口道:“汪大人,小人在路上和小人这几位朋友商议过了,依小人看——不如就由我和翁兄前往岛上,看能不能和那位戴工匠取得联系,最好是能把他请回南头来。” 汪鋐一听,神情显得有些紧张,道:“这怎么成,你一个小孩子,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呃……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林蓁道:“正因为我年纪小,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呀,况且我听得懂佛郎机话,说不定还能打听到些有用的消息呢。” 汪鋐仍是摆手:“若是平时或许可以,但现在我们和佛郎机人刚刚交过手,他们也死伤了不少人,这个时候,他们岛周围重兵把守着,对我们的人十分仇视,怎么会让你们靠近?” 这倒是个问题,林蓁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汪鋐仍在说着:“还是让我派几个身手好的渔民天黑后摸到岛上,去打探打探吧!” 这时,一直在旁沉思的陈一松忽然问杨三道:“有没有什么货物是这些佛郎机人特别喜爱,或是时时需要供应的?” 杨三闻言想了一会儿,提声道:“有了,米酒!大人呐,这些佛郎机来的歹人特别喜欢喝咱们这儿酿的米酒,无一例外呀,要是我们扮成那卖米酒的,他们准会让咱们上岛!” 林蓁一听,喜道:“这个想法不错!大人,我和翁兄水性最好,而且他为人机警又会些功夫,就由我俩去吧!” 翁万达也在一旁道:“大人放心,我二人到时候一定见机行事,绝不会让阿蓁有任何危险的!” 汪鋐这时才稍稍松口道:“好吧,我先命人装成商贩,在附近走动走动,打探打探风声,过上几日,你们才可前去。” 林蓁他们几人刚行过礼要走,林蓁忽然耳边又响 分卷阅读60 起了程老二那讨厌的声音,他脚下一顿,回身对汪鋐道:“汪大人,去之前,还要烦请您为我查一个人……” 汪鋐将这事吩咐下去,便命人召集众将到帐中同商大计。待人到全之后,汪鋐沉声道:“先前是老夫轻敌了,如今敌强我弱,我们暂时不能轻举妄动。你们都听好……第一,我已经调集了沿海三府的兵力两千余人,这几日我打算在潮州府再招募六百民壮,以便支援南头寨及东莞守御千所的守军。待那些民壮到了之后,你们要加紧操练,让他们尽快熟悉号令,到时候不要像上次一样,一听见炮声就自乱阵脚! 第二,南头这里本来只有战船八艘、乌艚船十二艘,就算上广海卫望峒澳调来的四艘战船,加起来才一共二十四艘。因此,前番被炸毁的战船,若是能修复的马上修复,若是不能,就向沿海的驻所搜集渔船,一定要在一月内凑齐五十艘船,不得延误! 第三,下午我要宴请附近的乡绅,一来让他们捐些钱粮,二来让他们也帮着召集族中强壮的渔民和会驾船的后生,为我们下一战做好准备!” 这时,翁万达起身一抱拳道:“按察使大人,翁某有几条计策,大人可愿一听?” 汪鋐忙道:“尽管说来。” 翁万达道:“小人家住海边,从小捕鱼为生。这海上的风浪变幻莫测,但当地的渔民往往对何时起风,起什么风很有经验,我们何不将屯门附近有经验的老渔民请到营中,好好向他们请教请教呢?” 阶下一名军官纳闷的问道:“向他们请教何事?” 翁万达自信的一笑,道:“我远远见过那佛郎机人的船,那都是海航船,体型庞大,航行起来很平稳,却不灵活。若是赶上往屯门方向刮的风,我们可以趁夜放小船用火攻之!” 汪鋐道:“你说的好!这几日我也想过这个法子,但是只怕他们的船太过牢固,一时不能烧尽,又当如何?” 翁万达道:“那就双管齐下,派渔民在船下凿洞!不怕他不沉!” 汪鋐沉吟半晌,点头道:“嗯,不错!这样方保万无一失。” 众将齐声称“是”,汪鋐又询问了一番各部的伤亡情况,便让他们领命离开,落实自己所吩咐的诸项事情去了。 过了大约半月有余,汪鋐通过南头附近的一位姓吴的大乡绅招募了几百民兵,又不时招来老渔民询问海情,将海水涨落,风向变化了解的清清楚楚。并且,他将上一战中俘获的一些替佛郎机人卖命的商贩渔民审讯了一番,其中有一个人认识程老二,说他已经落水身亡了,林蓁方才放下心来,为下一步的计划做起了准备。 七月中旬的傍晚时分,他和翁万达两人打扮成买米酒的小贩,驾着一艘小船,两人一同向屯门岛驰去。 快入夜时分,两人渐渐挨近岛上,林蓁见岸边一片漆黑,隐隐闪动着几个光点,于是便让翁万达向那边慢慢靠近。翁万达手中的桨慢了下来,顺着海风,他们隐约就听到了岸上叽叽咕咕的佛郎机语。翁万达将船靠在个僻静的地方,将卖酒的担子一挑,就要上岸。林蓁拦住他,道:“等等,咱们把酒坛子打开,引他们前来。” 翁万达连忙打开一坛米酒,醇香的气味飘散,林蓁竖起耳朵,很快就听见有人抱怨道:“该死的,我大概是产生幻觉了!这么香的味儿,是不是米酒啊!” 另一人道:“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你知道阿姆布罗什么时候来吗?” 林蓁费力地分辨着其中的人名,阿姆布罗又是干什么的?他赶紧仔细听,只听先前那人接着说道:“谁他x的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迪奥戈说是九月,在这里等到九月,还不如现在就让我去死!” 另外那人似乎比他乐观许多,道:“嗨,咱们出海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想想纳尔塔的黄金,尼日尔的象牙和女奴,大明的白丝、绸缎、香料、瓷器……还有美酒……咦,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我闻到了米酒味儿呢!” 这回另一人也附和道:“嗯,我好像也闻见了,这两天我总看见有卖东西的渔船在这附近打转,说不定真有卖米酒的呢?” 林蓁有点紧张,拉了拉翁万达,道:“他们……过来了。” 翁万达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举着坛子喝了一口,故意对那两人的方向道:“真香!” 他这一声终于引起了佛郎机人的注意,快步朝两人的藏身之处跑了过来,翁万达对林蓁道:“阿蓁,你在我后头小心跟着。”说罢,他把酒坛封好,往肩上一挑,走上了岸。 佛郎机人看见岸边影影绰绰,好像是来了个人,马上警觉的喊道:“站住!” 听懂了的林蓁脚下一顿,翁万达却仍然往前走去,只是略略放慢了脚步。那两人似乎看清了是一个商人和一个小孩子,马上就不那么紧张了。又喊道:“泥(你)们,干什么?!” 翁万达不用装也听不懂佛郎机话,于是便将两坛米酒往地上一放,用扁担指指。佛郎机人激动起来,两个人又说了半天,大概是在商量这酒是应该自己独吞还是叫来别人一起分享,最后那谨慎些 分卷阅读61 的人道:“瞒也瞒不过去,还是告诉迪奥戈吧,再找个‘舌头’来好好盘问盘问他们!” 两人对翁万达和林蓁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然后带着他们往岛上走去。林蓁在火把的光线下端详着这屯门岛,发现这里似乎早就筑起了坚固的城墙,城墙上高高架着几座黑洞洞的东西,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佛郎机炮,一进城内,林蓁顿时又闻到了之前那种令人恶心的浓重的气味,外面虽然没几个人,这里面可有不少身高体壮的佛郎机水手,肥大的裤腿在膝下一扎,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他们一见到翁万达挑着的那两坛酒,全都露出了贪婪的眼神。 第32章 林蓁本来个子就小, 被一群佛郎机人环绕着,他更感觉自己就像是进了巨人国。这对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实是个挑战。他只能低下头跟着翁万达往里走着, 很快 , 那两人就把他们领进了一间屋子,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点着油灯,屋里坐着一个强壮精干,脸色阴沉的男子, 看见翁万达和林蓁被领了进来,开口问道:“这两个家伙是谁?!” 翁万达半弯着腰,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林蓁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打心眼里有点害怕。所以表现的非常真实。他也没注意到, 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一名“舌头”, 那佛郎机人说完之后,他便照样翻译了一遍。 翁万达仍然弯着腰, 打了个躬,道:“小的是在南头卖米酒的,这一阵子老爷们都不肯上岸,我们的生意几乎都做不下去了。” 说罢, 一指林蓁, 道:“我阿弟这两日饿的发慌, 小人实在是, 实在是得想办法赚点银子, 这才冒险驾着船上岛呀!” 林蓁赶紧配合的做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还哼了几声,佛郎机人的目光渐渐从他们身上移到了那两坛酒上,问道:“你就带了这两坛来吗?” 翁万达道:“今日就带了这些,老爷们若是想要,只须告诉小人数目,小人明日一定运来!” 佛郎机人马上就命人打开酒坛尝了一尝,脸上马上显出了愉悦的神色,点头道:“嗯,味道不错,不错!赏他们几两银子,让他们明日再带几坛过来!” 翁万达听完翻译的话之后,满脸欢喜,拉着林蓁一起拜了几拜,转身就走,走到一半,见佛郎机人跟在后头,翁万达小声对那翻译道:“老兄,问你一句,我有个同乡姓崔名明的,他可也在这岛上么?” 那翻译五十上下,看着像是个常出海的人,听了之后,道:“你说崔明?你叫什么,我倒是可以代为传达一声。” 翁万达忙道:“他不一定认得我,但他肯定认得我堂兄杨三,你就说杨三的名字,他就知道了,你替我传个信,让他明日来见我一见,成么?”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中碎银往那翻译袖子里头一塞。那翻译犹豫了片刻,道:“好吧,你们的船就停在前面吧?沿着这岸边啊,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湾,明日我让他在那儿等着,你们可以见上一面,你看如何?” 翁万达连声道谢,那人想了一想,却又把银子推了回来,道:“你若是回去,能否帮我去南头寨东巷一户姓谢的人家,给我的家人报个平安……” 翁万达刚答应下来,就听佛郎机人在后面喝道:“你跟他们嘟囔什么,快回来!” 那翻译连声称是,转头跑了回去。翁万达和林蓁跳上小船,赶紧划着桨离开了。 到了第二日晚上,林蓁和翁万达又带了四五坛酒,往屯门岛上驶来,这回他们可算是轻车熟路了,不多时就到了岛上。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瞧见翁万达只搬下这几坛酒,颇有些失望,翁万达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对翻译道:“小人实在是……实在是一时备不齐那么多……” 昨日那名精干的佛郎机人阴沉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背在身后的手垂了下来,林蓁忽然发现,他手中居然握着一根长长的铜管,难道这是火铳?那人冷冷的道:“若不是昨天这家伙还带着一个小鬼,我肯定会当他是明朝那些狡猾的官员派来打探我们的情况的,现在看来,他连酒都凑不出几坛,估计应该不是。” 说罢,他对手下几人道:“别看了,看什么,把酒抬走,回去干活!” 那些人刚要走,林蓁却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哎,听说来了个十来岁的小孩,你们让开,让我瞧瞧。” 林蓁顿时吓的魂不守舍,这不是程老二么,他急中生智,捂着脑袋往后一仰,假装晕过去了。 翁万达连忙解释道:“哎呀,我阿弟有这个急症,一犯了病啊,就得赶紧看大夫抓药,估计方才海上浪大,又犯了,我的赶紧带他走……”他把林蓁背回船上,又回身道:“老爷们,你们把银子给小人吧。” 那为首的佛郎机人咧嘴一笑:“你就带了这么几坛,还想要银子?!我头一天给你的钱,够你买二十坛了!你明天不论想什么办法,再送三坛过来!” 翁万达面露难色,但佛郎机人把眼一瞪,他赶紧点头,临走前装作不经意的,瞅了那翻译一眼,翻译斜着眼往一侧的小湾里瞟 分卷阅读62 了瞟,翁万达会意,赶紧带着林蓁在夜色中匆匆向那小湾划去。 一离开岸边,林蓁心有余悸的坐了起来。远处似乎程老二还在叫嚷:“哪个孩子?长什么样?!” 估计那些佛郎机人急着饮酒,没人理他,林蓁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候只见那个小湾渐渐近了,岸上稀稀落落几棵大树,隐约看见一棵树下有个人影,焦急的在那里转来转去。 翁万达使足了劲,三两下划到岸边,他刚抛下锚去,林蓁已经跳上了河岸,对那人道:“阁下是崔明吗?!” 那人连连点头,还不等林蓁劝他,他便拉住林蓁的手,连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回南头去吗?是不是?求你们带我一同回去吧!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实在是不想在留下来为这些佛郎机人卖命了!” 林蓁和翁万达相对一望,翁万达赶紧答道:“崔兄莫急,我们正是汪大人派来,救崔兄回南头的!快走,上船再说!” 说罢,三人快步踏入船中,翁万达迅速的拉上锚来,划动船桨,他们很快就将佛郎机人寻欢作乐的笑声和放肆的喊声抛在身后,朝对面汪鋐的营地划去。 船上林蓁和崔明相对坐着,林蓁把杨三向汪大人推举他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崔阿伯,杨阿伯说你知道这佛郎机炮的制法,果真有此事吗?” 崔明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回头看了看屯门岛的方向,见后面并没有人追赶上来,神色终于放松了些,点头答道:“没错,我确实略知一二,因为我先前家里有个铁匠铺子,我自己呢,又爱琢磨些奇巧的物件,所以头一回见着他们这佛郎机炮,我就留心观察了一番,后来有一次岛上那专门替他们修理火器的一个佛郎机人病了,他们知道我也会些,就让我帮着查看故障,这一回,我就把其中的原理都弄清楚了,从那以后,我经常替他们看管这些火炮、火铳,有时候他们的船出了小问题,也是我帮他们修复的。” 林蓁和翁万达喜出望外,翁万达便问:“崔兄,我问你,都一样是这什么火.药、铜管做的炮,怎么他们的就射的这么快、这么远、这么准呢?” 崔明这时候脸上露出微笑,摸着他那短短的胡子,道:“这位兄弟,这你得听我细说,你问为什么他射的快,全是因为佛郎机炮,佛郎机铳和咱们的炮不同,他们都是用的‘子母铳’。那子铳呢,就像一个小火铳一样,每一母铳备有五到九个子铳,预先把一个子铳填在母铳里,一边发射,另一边填装下一个子铳,如此轮流使用,焉能不快呢?” 翁万达猛一划桨,叹道:“原来如此!” 崔明接着道:“他们填装炮弹的弹室,长、宽也和我们的炮筒不同,这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方便填装子铳,但是另一方面,我看他们这样的炮筒较长,你想,在炮膛里速度上去了,自然射的就远了,是不是?” 翁万达和林蓁连连点头,崔明又道:“至于射的准,乃是因为他们铳身上都配有特制的准星、照门……”说罢,他抬起胳膊来比划了一下:“发炮之前先瞄准了,自然是百发百中,少有失手之时……” 正德十六年的七八月间,根据崔明的描述和亲自监工造成的佛郎机炮和小型的“蜈蚣船”源源不断的运往南头,有了这些先进的武器,再加上当地乡绅的倾力援助,还有军士和民壮整日不停的操练,海道衙门上下信心倍增,和两三个月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汪鋐正带着林蓁、翁万达、陈一松三人在军中巡视,汪鋐再次打量着眼前这几个出众的年轻人,不对,应该说是两个年轻人加一个孩子——林蓁才十一岁,离行冠礼的岁数还早,但是汪鋐无论是从他的过去的经历还是从他如今的表现之中,都感觉这个孩子不仅非寻常孩童可比,就连他身边那一众文官武将都少有人能及。至于这是林蓁在兴王府当今皇上身边历练三年的结果,还是因为他原本就聪明过人,薛侃才向当时的兴王举荐林蓁——这样蛋生鸡鸡生蛋的问题,汪鋐现在还无暇去想,他只是知道这个孩子绝不简单,自己一定得想办法尽快提拔他。于是,他笑着对三人道:“等这场仗打完了,还有一位广东的大人物,他是我的一名旧友,我要好好给你们引见引见……” 刚入九月,广东的暑气刚退了些,海上还刮着暖风,林蓁把他从屯门岛上听来的话说给汪鋐之后,汪鋐一直派人密切注视着海上的动静。果然,就在几天之前,有两艘大帆船躲过了明军的巡逻船只,跑到屯门岛上去与那里剩下的佛郎机人汇合了。汪鋐知道他们逃跑的日子近了,于是也不派人阻拦,只是叫驻扎的将领密切关注着岛上动静。就在正德十六年九月七日,夜幕刚降,海岸上巡逻的官兵来报,说是他们注意到三艘佛郎机人的海船趁着夜色,偷偷扬帆起航,打算突破明军的包围离开屯门! 第33章 汪鋐早已经将此事探听清楚, 况且他询问了数位老渔民之后,得知这几日海上刮的都是往屯门岛方向去的南风, 于是他决定采纳翁万达的建议, 提前数日就做起了准备。此时,在海岸边上,一排小舟已经整装待发,每艘船上都装满了 分卷阅读63 油料、柴草,只要一点, 马上就会将屯门岛岸变成一片火海! 葡萄牙人将精锐队伍都集中在三艘海船上,大炮对准了南头寨的方向,大摇大摆的往外海驶去。他们料定,经过第一次交手,明军的炮火装置与他们的相去甚远, 根本就没有能力追击。谁知他们刚开出不到半里, 对面海岸上火光通明,汪鋐一声令下, 这一两个月赶制出来的“仿佛郎机炮”数门齐发,一个个巨大的火球犹如星辰陨落,直冲佛郎机人的海船射了过去。 佛郎机人大惊失色,明军的大炮什么时候能射的这么远了?!不过, 指挥突围的佛郎机人和船上的海员毕竟有着十数年的航海经验, 他们很快就回过神儿来, 开始准备组织反击。 林蓁在岸上听得炮声隆隆, 震得他浑身发抖, 他抬眼望去,只见葡萄牙人的船开始慢慢转向,炮口对准了岸边。众人连忙护住汪鋐和他们几个,准备旁边转移,汪鋐却道:“这儿暂时没有危险,老夫若不守在此处,未免令兵士们军心涣散,你们把这几个年轻人带下去,老夫要留在这里督战!” 林蓁心想,人家堂堂的按察使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便挺起胸膛,对汪鋐道:“汪大人,小人也愿留在此处,一睹我大明的军威。”翁万达则在一旁道:“让小人带人将这火船划过去吧!” 汪鋐摇头道:“你将来必是个难得的将才,如今海面上炮火纷飞,老夫怎能让你以身犯险?你们若是不怕,就随老夫在岸上观战便是。” 这时候,明军这边的火力更加猛烈,林蓁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只见佛郎机人那鼓满了风的船帆和船上飘扬的红色旗帜都已经被炸的残缺不全,但他们的船却还在缓缓往远处移动。 很快,岸边的小舟在炮火掩护下,齐齐顺着南风朝大船驶去,小船灵活迅速,瞬间就消失在了烟雾笼罩的海面上,然而不过一时,硝烟刚刚飘散了些,林蓁就看见佛郎机人的大海船周围燃起了熊熊烈火,其中有一艘在火势和炮弹的攻击下,已经开始有了下沉的趋势! 岸上官兵大喜,赶忙填满子铳,装入大炮炮膛之中,又对佛郎机人的另外两艘船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这回由于火力集中了些,那两艘船明显招架不及,左摇右摆,再难前进一步。林蓁知道,按他们事先商议好的,那些划着小舟去烧佛郎机人的大船的渔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们将船点燃之后就会跳入海中,然后用随身携带的利刃凿穿海船的船底,让他们的船沉的更快! 转眼之间,第二艘船也往旁边一歪,火势蔓延上了甲板,只有最后一艘船还在拼命挣扎,一边往岸上放炮,一边修补这破碎的船帆,试图离开这烈火笼罩的屯门岛。汪鋐和岸上的明军已经看到了全胜的希望,汪鋐便下令道:“新造好的蜈蚣船呢?你们随我一同追击!” 林蓁看这架势,觉得胜负已定,他知道这些官员求胜、求大胜的心情特别迫切,但剩下那一艘船似乎受挫不大,若是硬追,只怕明军伤亡更多,便开口劝道:“大人,如今这风有转向的趋势,海情难料,不如看看再说。” 果真,他话音刚落,天上就有些黑沉沉的云往这岸边聚拢,连那些老渔民也道:“大人呀,快下雨了。”汪鋐正在踌躇,忽然一声雷响,白色的电光噼噼啪啪将天幕撕成数片,风也开始越刮越猛,已经有些雨滴或是溅起的海水打湿了汪鋐那大红色的官服。他沉吟了一刻,道:“大概是天意如此,你们快去传我的军令,让海上的兵士们都撤回来吧!” 林蓁赶紧松了口气,这次虽然明军大获全胜,但为了配合这“万无一失”的计划,确实也有不少官兵丧身于烈火之中了。那些逃跑的佛郎机人,就让他们去吧,总比拼个你死我活要好。 陈一松在一旁道:“汪大人,他们只有三艘海船突围,剩下的船和装备想必还在屯门岛上。依在下看,最好是及时派人将他们留下的船和枪炮都保存起来,待日后细细研究,以便‘以夷制夷’!” 汪鋐一听,连声道:“‘以夷制夷’……说得好!说得好!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带上那位戴工匠,将那些船只炮弹都运回南头,好好保管,正如你所言,我要上奏朝廷,将这些炮运送到京城以及九边命工匠依样制造。有这些大炮把守,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进犯我大明的疆域一丝一毫!” 当夜瓢泼大雨,官兵们不得不躲回营中歇息。只有陈一松奉了汪鋐的命令,随几个将官一起,带着崔明到屯门岛上巡查去了。林蓁躺在营帐里,眼前晃动的,耳边回响的,无一不是方才那撼天动地的鏖战场面。漫江的火光,震耳的呐喊和炮声,还有在不远处被炸飞的小舟在海上荡起的阵阵波涛,伴着零落的木头碎屑和船上水手被抛向空中的血肉之躯——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战争,原来,当战争如此真实而迫近的时候,它的面目竟然是如此的残酷。林蓁想,自己打心眼儿里讨厌战争,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以后他真的能对历史的走向有一点影响力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想法子避免任何的战争在这个朝代上演!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上一世这具身体 分卷阅读64 并没有这样的经历,而如今在命运的指引下,他竟然神使鬼差的参加到了这次大战之中……原本历史轨迹发生变化之后,又会怎样影响其他的人与事呢? 当他昏昏沉沉要睡未睡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属性4正在升级。没错,因为他帮助汪鋐赶走了佛郎机人,自然算得上是“平天下”的一份功绩,属性4也会相应的给他奖励,让他看看之后发生的事情。他闭上了眼睛,暗自感受着红光中正在浮现的场景,陌生的画面接踵而至,一幕幕涌入了他的脑海,他用心看着,却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一段短暂的放映很快就结束了,而他再也难以支撑,当最后一幕消失的时候,他终于放松精神,把脑海中的“眼睛”也一并闭上,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林蓁爬起来时,脑子里面还有些嗡嗡作响。他走到院中,见昨夜的雨已经彻底停了,今日一片晴空万里,风中只有海水的微咸,哪里还有昨夜弥漫的呛人的硝烟气味呢?只有不断被抬进抬出受了伤或是阵亡的兵士身上的淡淡血腥提醒着林蓁,昨夜就在这里,在不远的海面上,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林蓁慢慢往院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道:“林小相公!” 林蓁急忙回头,一看,是汪鋐身边的一个亲随,那人满脸带笑的赶上来道:“汪大人请您到前厅去,说是有事相商!” 林蓁不敢怠慢,随着那人来到了汪鋐平日议事的地方,只见平时人来人往的厅堂内,如今只坐着汪鋐和另一名五十上下,气度不凡的文官。 一见林蓁进来,他便走到阶前,道:“林蓁,你可知道里面那位大人是谁?” 林蓁一瞧,那官员正倒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呢。林蓁见那人慈眉善目,双眸中闪烁的光芒平和而睿智,便道:“这位不仅像是‘大人’,更像是位当世的大儒……小人不敢妄猜。” 汪鋐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位是掌管广东学务的提学使的魏庄渠魏大人。魏兄乃是南都四君子之一,他贯通诸儒之说,著作等身……他的《周礼义疏》、《春秋经世》、《大学指归》,你可读过?” 这时,另有两人把翁万达和陈一松也带了进来,汪鋐便对那魏大人将三人依次介绍了一番,魏大人听的赞叹不已,而在听说林蓁曾经在兴王府陪当今圣上读过书的时候,更是流露出几分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快到中午时,汪鋐便邀魏大人与他一同用膳,并让林蓁他们三个作陪。林蓁一个明年就要考试的学生提前见着了身兼监考官和阅卷官二职的这位魏大人,心情自然是三分的紧张,七分的激动。他这几年不在广东,并没怎么听说过这位魏大人的大名,但从席间众人的谈话之中,他很快就了解到,魏大人姓魏名校,字子才,庄渠是他的号,他在广东督学这几年,将广东上下的学校治理的的井井有条,可以算是政绩斐然。因此,翁万达和陈一松对他都颇为崇敬。 这时,魏校正在对二人道:“依照惯例,府、州、县学每年都要送几名定‘学行端庄,文理优长的’廪生入国子监读书,府学每年贡二人,县学每年贡一人。你二人的学行自是不必说了,文章嘛,明日我出个题目,你们做两篇来让我瞧上一瞧。若确实出众,明年科考过后,我就将你二人选为贡生,入国子监深造,你们可愿意吗?” 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两人忙起身拜到:“多谢大宗师栽培!” 魏校笑道:“为圣上选拔贤才乃是老夫的责任,只是你们到了那国子学中,还是要专心举业,尽早南宫折桂,这样才能发挥你们的才干,为圣上分忧,为我大明朝效力啊!” 翁万达和陈一松一拜再拜,连声道谢,待他们回到座位上坐好之后,魏校又问林蓁道:“小友,你如今四书五经读的如何了?打算什么时候入科场一试呀?” 第34章 听见提学官问自己什么时候考秀才, 林蓁赶紧答道:“回大宗师,小人开笔做文章也有三、四年了, 承蒙李知县和开蒙的先生推荐, 小人今年早些时候被举为神童,现今在海阳县的县学读书,明年大宗师按临我们海阳,小人已经决定报名赴考,而若能侥幸考中, 八月的乡试,小人也想去试试!” 魏校一听,连连道:“好……好,这样小的年纪,志向远大, 谈吐又如此不凡, 想来胸中也是有丘壑的!这样吧,你也做篇文章拿来我看, 让我先瞧瞧你火候到了没有。” 林蓁连忙拜谢,坐下之后,便听着汪鋐和魏校二人谈论起来。魏校感叹道:“这位新皇上年纪虽轻,却一即位就下令驱逐为患多年的佛郎机人, 当真是胆识过人, 英明之至啊!” 汪鋐自然也连连点头, 道:“魏兄所言不错。老夫听说, 去年兴献王薨了, 那时圣上方才十三岁,便开始以王世子身份管理王府事务,结果治理的‘事皆有纪,府中肃然’。这位林蓁小友就曾经在王府里陪当时还是世子的皇上读书呢,是真是假他恐怕知道的最清楚了!如今皇上继承了大统,又有杨阁老这位四朝老臣在旁辅佐,想 分卷阅读65 来,清除积弊,重振朝纲都是指日可待的了!” 林蓁赶紧陪着笑脸,也随着两位大人一起唱了几句赞歌,但他的心里却一直不太平静。自从他听说了正德遗诏将朱厚熜立为皇位继承人的消息之后,他就挺担心的,毕竟,朱厚熜再怎么聪慧过人,他也仅有十四岁,听说他被定国公、寿宁侯等一众人接入宫中的时候,身边只带了长史袁宗皋,还有陆炳和黄锦以及几名随从。虽然人人都说如今内阁那位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进士及第的首辅杨廷和是位能臣,但林蓁总是隐隐有种感觉,如此位高权重的臣子,不一定想要一个朱厚熜这么有主见的皇帝;而以朱厚熜那种敏感而倔强的脾气,他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妥协的。 现在听眼前的两位大人这么说,林蓁心里的石头方才稍微落下了些,至少如今,朝廷所颁布的都是些利国利民的政令,如今又把心怀叵测的佛郎机人赶走了,这些决策中,应该不只是杨廷和一个人的作用,想来也有朱厚熜的意思吧。 林蓁刚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魏校又开口道:“只是咱们这新皇上,多少是有些年轻气盛的,我听京里盛传,杨阁老当日希望皇上能以太子身份即位,可皇上坚决不肯,说是‘遗诏命我继皇帝位,非皇子位也’,依老夫看,这是不是对先皇不太尊重呢?” 一听见“坚决不肯”四个字,林蓁马上想起了袁长史的课堂上,朱厚熜斩钉截铁的说出的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林蓁的心猛一下揪了起来,却听汪鋐接道:“嗯,魏兄说得有理,我也有所耳闻,只不过,若是皇上以太子礼即位,那他岂不就是要尊孝宗皇帝为父,那么他要将他的生父兴献王置于何处?更何况如今皇上的生母已经到了京城,难道他要称自己的母亲为皇伯母?这恐怕也有些不近人情……” 两人各抒己见,林蓁听得头都大了,他稍微在心中梳理了一下,无非就是朱厚熜到底应该以什么身份即位的问题。因为朱厚熜是刚刚死去的正德皇帝的堂弟,杨廷和希望他能继承正德皇帝,或者说是正德皇帝的父亲,弘治皇帝这一脉,所以才有以太子礼即位这样的说法;而朱厚熜自己有父亲,也有母亲,虽然父亲死了但是母亲还在,而且他对他的父母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他从不曾正式的过继给弘治皇帝,所以他肯定不乐意。 说实话,乍听上去,似乎两边都有点道理,他正希望这两位大人能再多谈论谈论这个话题,汪鋐和魏校已经频频举杯,道:“唉!希望他两人能各让一步就好了……如今国家百废待兴,不要在这上面耗费太多的时间呀!”然后,他们就聊起了明年各县岁科试、道试的安排,林蓁只能默默地举起筷子,一边在脑子里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信息,一边打算先把肚子填饱。 不论朝堂上的新君旧臣们之间的气氛如何,随着正月的到来,“正德”这个在大明朝被使用了十六年的年号,终于成了史书上被翻过去的那一页。在京城中毫无根基的年仅十四岁的以藩王身份继承大统的朱厚熜亲自为自己这一朝选定了年号——嘉靖。 嘉,美也;靖,安也,取自《尚书·无逸》,原句是:“不敢荒宁,嘉靖殷邦”。当林蓁听说这个在他的印象中十分模糊的年号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颤——这其中,承载的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啊,而饱受煎熬的百姓们所翘首以待的,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嘉靖殷邦”的未来吧。 嘉靖元年正月十五刚过,林蓁就风尘仆仆的回到了海阳。他有些留恋和家人短暂的团聚,但他却深知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费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蓁要考道试,而翁万达、陈一松虽然已经是秀才,却也要考科考,以评定他们作为生员的学问优劣。他们三个再也无暇顾及他事,认认真真的在县学、府学读书备考。 因为参加道试的是全省的考生,而明朝向来对读书人特别照顾,所以为了避免这些童生们在路上奔波,道试就由一省提学官依次到各州、各府举行,而不是将考生们都赶到省会去考。到了二月,宗师按临各府的顺序已经贴在了府衙门口,潮州府道试的日子定在了不冷不热,仲春时节的四月二十三日。 在即焦急又忙碌的等待中,这一天很快到了。四更刚过,林蓁就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前往考场,参加他科举生涯中的第一场考试。道试需要一名廪生作保,林蓁的保人是同和他住在县学的陈一松,林廷相作为林蓁的族伯,这时候当然也要相送,几个人身后跟着林家的家丁,一起往科场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天漆黑一团,但去科场的几条大路却被考生和家人手中的灯笼照的通明。林蓁一瞧,那考生有的身着锦袍,有的却裹着破旧的粗布衣,有的如陈一松这般年轻俊秀,有的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看来看去,没见到一个和他这般年幼的。考生们一个个面色严肃,自不必说,就连那些陪同的家人、仆从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的拉着身旁即将走进考场的人谆谆叮嘱,有的明明忧心得很,却故作轻松,对自家的考生道:“万一这次不中也无妨,不过三年后再来一趟罢了!” 在人潮中被挤来挤去,看着着眼前的众生万象,林蓁的心也有点乱了。这 分卷阅读66 时候,阳明心学就派上了用场,林蓁叩问着自己的内心:林蓁,你怕什么?你怕不能中秀才?怕父亲不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你带上方巾?怕世子在朝堂上孤掌难鸣?更怕大明越来越闭关自守,渐渐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落在了西方国家的后面……?可是这些难道是你如今的忧虑就能改变的吗?你这次入场,唯一要做的就是将你十年所学化成两篇你最得意的文章,让魏大人看到你这一段时间的努力和进步! 正如《传习录》中所言:“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林蓁想到这里,心情渐渐舒畅起来,陈一松见他自从出门后一言不发,心想:“阿蓁年纪小,又没进过科场一次,别再是怯场了吧?于是,便温言安慰道:“阿蓁啊,我听说,按照惯例,考官对举神童上来的考生都格外优待,况且魏提学在南头就对你的文章赞誉有加……区区一个道试,绝对难不倒你的……” 林蓁感觉到了陈一松的不安,他抬头一笑,道:“陈兄,你不用为我担心,如今我心里,只有八股,没有道试!” 陈一松是进过两次科场的人,听见林蓁这么说,就知道他心态已经调整的万无一失,连声称好,又嘱咐了一番考试时候要注意的事,便将他送到考生的队伍末尾,自己到科场门口和那些廪保们集合去了。 天刚要亮未亮时,只听一声炮响,科场的门徐徐打开,终于开始点名了!每喊到一个考生的名字,就有做保的廪生上前相认,然后那些差役便会仔仔细细将考生全身上下检查一遍,解开头发,掏掏耳朵,考篮里的东西也都倒出来一一看过,才肯放行。 轮到林蓁的时候,差人们看他岁数小,都没有怎么去为难他,其中也有认得林蓁的,安慰道:“小相公莫怕,李知县说你这次一准能过,给你备了酒席在县衙庆功呢!” 林蓁心怀感激,对他笑了笑,随着前后的人走进了考场,道试的场地并不算特别讲究,俗称考棚,其实就是两个大棚子。棚子底下,一排排长桌连在一起,就连椅子也用竹条穿着,一个人稍动一动,整排都吱嘎作响。林蓁按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那好像就要断裂一般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几个月的闭门苦读还是有效果的,林蓁刚一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写的文章,读的书都在他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不断浮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从涓涓细流到澎湃的波涛,最后却渐渐归于平静…… 第35章 申时一到, 等在科场外满心焦急的人们只听见一声炮鸣,大门口响起了并不是那么悦耳, 却很喜庆的吹吹打打的声音, 林廷相和陈一松这两个了解规则的人知道,这叫做“头炮”,要放最先交卷的一批考生出来了。他们忙奋力从人群中挤上前去,只见大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了二三十人, 几乎个个都是春风得意,满面笑容。 这些最先交卷的人一般都由大宗师当场阅卷,若是大宗师觉得文章不错,可能会再出个破题让考生做,做得好的话往往就直接在卷子批几句推荐进学之类的话, 也有做的不好, 被告知“还需继续努力”的。不过,一般来说早交卷的人不是学问出众, 就是押对了题,总而言之大部分应该都考过了。 陈一松正伸着脖子看呢,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一拉,他回头一瞧, 原来是翁万达来了。两人再往前看时, 那大门正徐徐关上, 两个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 眼看差役就要将门关紧, 翁万达有些失望, 刚要感叹,就听门里差役高声道:“且慢关门,还有一位!” 他话音刚落,就从里面跑出一个白净清瘦的少年来。在下面等着的众人一看,这不正是林蓁嘛!林蓁出了科场大门站定之后,在门口回身拱手对看门的差人道:“多谢官差大哥。” 下面等着的三个人喜出望外,一起在底下各种挥手示意。林蓁赶忙加快脚步,挤了过来。他还没站稳,见这些亲朋好友一个个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急忙连声道:“过了!我考过了!魏大人留我多说了几句,这才落到了最后一名……阿伯,陈兄、翁兄,多谢……”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林廷相就呵呵笑着道:“这哪里是最后一名,怕是头一名吧!走,你廷泰阿伯,还有李大人,都在等着给你庆功呢!” 说罢,他转身吩咐两个小厮回去通报消息,一手拉上林蓁,又叫着陈、翁二人一同往林家走去。 道试告捷虽在林蓁的意料之中,但这毕竟是他整个科举生涯中的第一场考试,对他来说意义还是很重大的。这次《四书》题是“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而《诗经》题是“宛在水中央”,两道题目林蓁都做过,虽是在科场之中,条件简陋,林蓁却觉得自己文思泉涌,做的比平常反倒还要好些。虽然他也算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了,回想起自己所做的文章和魏提学赞赏的眼神,他顿时感到过去几个月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心中十分欢喜,而今年八月的乡试也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事在人为,他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一想起屯门之战后系统向他展示的画面,他就 分卷阅读67 想早日考中进士,他只有入朝为官,才有机会向皇上上疏,才有可能影响到这个国家接下来所作出的一个个决定。 看来自己在道试中表现不错,他的属性1和属性3都在升级。属性1向他展示的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他能认出那是自己……看来,自己中秀才的年龄也比前世提前了不少,怪不得系统夸奖了自己啊!林蓁甚至有一点沾沾自喜,可下个画面却让他不安起来——中了秀才的青年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相反,他看上去形销骨立,脸色更苍白了。他眉头笼罩着一层阴云,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林蓁赶紧仔细观察,发现那正是先前薛侃给他的《传习录》。系统也有点太滞后了吧,《传习录》自己早就看了不知道几遍了,到底还能再看出什么门道来呢? 林蓁仍在思索,绿色的光又亮了,属性1是“修身”,而属性3是“治国”,大概是科举和自己做官有关系,向来他学习四书五经还有所有与科考有关的进步都会给属性3加分。如今考过了道试,属性3自然也会升级。其实,相比起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林蓁对这个国家会发生什么更加关心。他等了一会儿,画面还没出现,耳边却先响起了一声义愤填膺的高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林蓁惊异之余,只见宫檐下,一名三十余岁,气宇轩昂,潇洒不群的官员振臂一呼,四周众官员群起应和,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一处,放声大哭,看的林蓁目瞪口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转眼间,这一声声激奋的呐喊都变了调,开始夹杂着痛苦的嚎叫和哀求,林蓁的心绷的紧紧的,不知道事情又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如同前两次一样,画面就在关键的时候嘎然而止,留下了林蓁满心疑问,慢慢强迫自己回到了现实。身旁林廷相正在对另外两人说着:“科试在即,二位准备的如何了?” 翁万达和陈一松谦虚了几句,但林蓁知道,他们很有可能就会被魏大人选为贡生,去国子监读书了。他们似乎并不像自己这么着急中举,毕竟在旁人看来,他们的年纪也还很轻,才二十多,即使三年后再考,也绝不算迟。 林廷相压低声音,道:“哼,同样姓林,阿蓁如此争气,那同与阿蓁在县学读书的林先浩却是个只知道投机取巧的人!他听说今年提学大人要送几个学生去南京国子监,且这次并不是评资论辈,而是专门选拔那些人品学问出众的士子,他就以为这里面有机可乘,前两日跑到我这里来,央我去知县那里说情,想要让我和李知县为他做保,在魏大人面前推举他。我先前并不知道他的品行,见他年轻,言语又像是懂得规矩的,还去县学里打听了一下。谁想,学问还在其次,一说他的为人,从先生到学生,没有一个不厌恶他!就是如此一个人,我若在知县跟前提他的名字,那岂不是连我的名声也败坏了!依我看,魏大人若要选拔良才去南京读书,也该选你二位这样的人……”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林府,远处正有人抬着两顶轿子往这边赶来。陈一松笑着道:“阿蓁,这一阵子,会有许多人来庆贺你考中秀才,你可要有所准备啊!” 林蓁其实不太喜欢应酬,但是想到将来为官之后这样的场合会越来越多,他心中的排斥也少了许多,而林廷相则道:“对了,阿蓁你不是八月还要去考乡试嘛?番禺路途遥远,你要早日开始打点行装……待前面两乘轿子到了,林蓁的另一位举人族伯林廷泰还有李知县派来贺喜的县丞走上前来,对林蓁赞不绝口,一时间林府前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不停! 和这边欢喜的场面相比,县学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气氛可就有点诡异了,林先浩被一名乞丐模样的男子扯住衣袖,两人一个使劲儿拉,一个拼命躲,林先浩道:“程老二,你这个通番叛国的家伙,你怎么还没死呀!你快些走,莫让别人瞧见我和你在一处,我告诉你,我如今马上就要拔贡了,到时候进了国子监,你想来讹我,也要自己掂量掂量,看看你这副样子,人家让不让你进那国子监的大门! 程老二看上去比前几次都要狼狈,身上的衣服不仅破烂,脸上还有些血污,面对林先浩的辱骂,他毫不在意,嘿嘿笑道:“林秀才,你我原本就是至交好友,又何必分什么彼此呢,更何况,你要拔贡,也得有点银子讨好讨好你们读书人口中那什么大宗师是不是?别看你说我什么通番不通番的,那佛郎机人就是有钱,他们吃肉,小弟我也跟着喝了不少汤呢,我看你一年坐馆,收不了多少银子吧?有没有三十两?你帮你兄弟我做几件事情,我肯定会好好回报你,绝不让你吃亏……” 林先浩虽然吹嘘自己就要拔贡,但他感觉林廷相那里没了下文,不太像是要推举自己的样子,他倒是买通了魏校身边请来阅卷子的一个幕僚,打算亲自和魏校拉拉关系,确实,他现在手头紧张得很,程老二的话让他颇为动心,他死命把自己袖子往回扯的手慢了下来,脸色也缓和了许多,道:“看在先前的情分上,你想让我做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程老二笑道:“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哪会让林秀才你为难呢?第一,你帮我去买几身干净的衣服,其中一套要秀才穿的直裰和方巾 分卷阅读68 ,剩下的你就随便办置些几件短打麻鞋就成,第二,有个地方专门为能仿制勘合路引,我给你地址,你去帮我办一份来,若是你帮了老弟我这一次忙,我送你一百两银子做那和大宗师拉交情的费用,到时候你发达了,也别忘了兄弟我就成!” 林先浩转着贼溜溜的眼睛估计着,这两件事的危险程度并不很大,何况一百两银子仿佛就摆在他的眼前,在他还没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已经开口答应下来了。 程老二道:“对了,我的银子都在屯门岛上,到时候还要烦请林兄去帮我取来。” 林先浩一听,更是高兴,心想,这银子取来之后,他就去官府举报程老二,让他被抓进监狱,那银子就都归自己了! 正因为程老二整日里心术不正,他一看林先浩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也不再往下说了,只是笑呵呵的盯着林先浩看。林先浩心里着急,道:“程兄,你说呀,你的银子到底埋在何处?” 程老二却岔开话题,道:“我方才在街上,听见人人都在说,今天有个十二岁的孩子中了秀才,是大宗师亲点他入学的,哎呀,你说这个天下少有的神童他是谁呢?” 林先浩眉毛倒立,气愤的“呸”了一口:“哼!林蓁那小子,只会投机取巧,阿谀奉承,谁不知道他成日里往林廷相那老东西家里头跑,就差管他喊阿爹了!还有他上次又在汪按察使面前卖弄聪明,还有同他一起的那什么姓翁的、姓陈的,没有一个好人!” 程老二对此极有同感,他点头道:“是呀,如今世风日下,林兄你这般的人怀才不遇,林蓁那小子倒发达了,我知道你素来看不惯他,不过你也别急,他家里藏着好几桩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林兄啊,我就靠你将来能穿个蟒衣,到时候治一治这姓林的小子!” 第36章 林先浩一听程老二话里似有玄机, 好像他知道林蓁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一下子精神起来, 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打算把程老二的银子独吞的想法。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打听, 程老二却再也闭口不提此事了,只是笑道:“林兄莫急,早晚我会告诉你的。你呀,就先按我说的去做,把银子都取来, 你拿一百两,剩下的还给我,咱们往后还有的是打交道的时候!” 林先浩讪讪的笑了两声,道:“好吧,我去试试, 听说那岛上现在还有官兵, 我可不能保证一定能把银子带回来。” 程老二把眼一斜,说道:“那儿的官兵早撤退了, 再说你是个秀才,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来凭吊凭吊战死的亲人,再骂上佛郎机人几句, 谁还管你什么不成, 你若带不回钱来, 那……那我可就要去跟我刚中秀才的侄子说说, 前一阵子你让我绑走他的事……” 林先浩心中狠狠骂了程老二几句, 但面上却仍然挂着讨好的笑,问道:“老兄,你这回又要去哪儿?” 程老二把个破褡裢往背上一搭,道:“去哪儿?和你去的地方一样啊,应天府,那可是个好地方——听说金陵河里的水都是香粉味儿,想要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咱这辈子还没去过呢,这会儿有了钱,在海阳花不了,到了那什么六朝古都,我可得好好享受享受……哈哈哈哈……” 话说道试过后,魏校便开始出题考察县学府学的生员,翁万达、陈一松各自排在府学、县学头名,魏提学对他二人的人品也赏识有加,打算就选送他们去南京的国子监读书。 剩下还有两个名额,倒是也选出了几个秀才,只是有些人年纪大了,急着要今年八月考乡试的,还有那在海阳坐馆,不愿出远门的,比来比去,又过了一两日,仍没有确定下来。林先浩自以为得了机会,赶紧通过那名幕僚将银子转送与魏提学,魏提学虽然没说什么,但银子倒是已经收下了。林先浩马上沾沾自喜,四处宣扬,这拔贡的名额绝对非他莫属。 谁料到几日后,魏提学召集众生在府学再次考校学问,众人都到齐之后,他却赋了首诗来讥讽林先浩试图行贿他的事,并且将那幕僚辞退,林先浩的银子也如数奉还。林先浩在众人前大失面子,气的他口中骂个不绝。正好这时道试发案,林蓁高中榜首,这更让他怒不可遏,在榜前暗自发誓,道:“林蓁啊林蓁,你就得意吧,哼!‘早出日头不成天’,你的好运也快到头了,到时候,我可得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林蓁原以为道试过后就有了入学的资格,谁知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还要参加一次复试,称为“大复”,魏提学又出了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然后提出先前考生试卷勘对笔迹,严防有人作弊,等这一套程序走完之后,县学、府学诸生才恭恭敬敬送走了魏提学,各自准备回家祭祖,有钱的人回到自己乡中,还要大宴宾客,甚至请当地有名的戏班子来热闹几天。 明初之时,秀才还要举行“簪花礼”,到如今考中秀才的越来越多,只不过是聚集在学宫前,点一下名字罢了。然而这次,魏提学有心继续整顿地方学校的风气,嘱咐众人旧制不可轻易废除,况且这次的案首又是林蓁这样清俊的少年郎,一定要乘 分卷阅读69 白马,簪金花,彩旗游街才成。 当游街入泮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林蓁平生第一次穿上了襕衫,头戴方巾,骑上高大的白马,昂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整个海阳县的老百姓全都走到街头,来看一看这位传说中文曲星转世的神童,才十岁出头就考取生员功名的孩子。 众人挤在街头,只听前头敲锣打鼓,走过来一匹高大的白马,上面一位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头簪两朵金花,身上穿着天青色的袍子,衬的他唇红齿白,潇洒不凡,人们纷纷赞叹道:“哎呀呀,莫说学问,就是这长相,也是百里挑一的啊!” 实际上没人知道,林蓁脸上的笑容已经近乎麻木,众人的称赞也没有一句传入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人群恐惧症,看着下面乌泱泱接踵摩肩的海阳百姓,他一边继续保持着昨天练习了半天的微笑,一边尽量把视线往远处挪去。 此时,道试取在第二名的那位生员一家老小都来了,围在前面街前喊着那人的名字,接受着他们身旁众人的一声声道贺。林蓁忽然有些感慨,自己的家人们呢?阿爹、阿母,还有大毛和莹儿,甚至还有林老太太,他们还好吗?等着一切结束之后,他一定要快点回家看看才行! 海阳县城不大,很快他们游完街,进入县学,踏过泮水,就算是正式的生员了!林蓁心中一阵激动,眼前熟悉的县学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显得既高大又宏伟。眼前教谕的训话声也飘飘乎乎的,好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 训话过后,县里还要举行簪花宴,林蓁总觉着自己带着花到处走有点别扭,便伸手先将方巾上那灿灿发光的两朵花摘了下来。看着那花,他忽然想起腊月里在乡下过年的时候,月儿嘱咐自己中了秀才之后一定要把这簪过的花送给她,林蓁那时就告诉她,什么簪花之类的只是个仪式,不一定真的给你花带,月儿却信誓旦旦的说肯定是有花可簪的,想不到如今真的被她说中了!林蓁摇摇头微微一笑,小心把将那两朵金花收好,心想,她既然想要,自己就留给她好了,对了还有一朵,可以送给莹儿…… 这些想法让林蓁一上午游街游的发昏的头清爽了一点,刚想起身准备前去赴簪花宴,忽然屋门前来了名林廷相府上的仆人,而且是林廷相的贴身小厮,这小厮平常见了林蓁都是笑脸相迎,今日却不知为何一脸肃穆。林蓁的心不觉一沉,还不等他行礼就上前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抬眼一看林蓁新衫新履,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有几分不忍,他嘴唇动了一动,没说话,却掉下几滴泪来。林蓁脑海中轰然闪过系统给他看的那几幅画面,忽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好像被雷劈中一样愣在原地,半天才伸出手拉住那小厮,另一只扶在案上,问道:“是不是我阿爹他……” 这时,那小厮一面哭,一面开口说道:“没错,林相公,老相公他……没了,林相公,我们老爷请您回家商量后事,您……您可千万要挺住啊!” 林蓁眼前一阵发黑,那小厮急急忙忙把他搀住,正逢陈一松过来贺喜,却看见这样一幕,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他赶紧帮着小厮把林蓁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折腾半天林蓁才醒转过来。 林蓁一睁眼,看见陈一松和林府小厮焦急的脸,刚想说声自己没事,又想起了父亲新丧的事实,忍不住眼眶发红,对那小厮道:“走,我这就跟你回去。” 很快,林蓁中了案首死了爹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海阳,有为之叹息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像林先浩这样,高兴的手舞足蹈,连接对人说:“哼,我说天理昭昭,是一点也没错的,林蓁这个‘死爹仔’,刚得意没几天,报应就来了吧!” 县学里的生员大多和林蓁、陈一松交好,谁也不愿理他。林先浩就偷偷找到程老二,两人好好庆祝了一番。程老二这回倒是大方,虽然听说了林先浩贿赂魏提学未遂的丑事,那一百两银子也不开口要了,他仍是乞丐打扮,只是把林先浩替他办置的东西都装在了他那个破褡裢中,摇摇摆摆的离开了海阳,一路北上去了。 当林蓁回到山都乡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陈一松和翁万达在海阳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有点不太放心,于是便随他一同来到了山都。林家的木门一开,程氏哭得双眼肿得像核桃一样,哽哽咽咽,见了林蓁连话都说不出来。而林老太太则在屋里扯着嗓子嚎叫,说是程氏克死了正值壮年的丈夫,撇下她一个,往后可该怎么办啊。 林蓁的哥哥林学独自支撑着一切,他一个个接待着前来吊丧的亲友们,生硬的不断重复着:“多谢、多谢……” 总甲林老爹和隔壁阿伯也哭的眼睛发红,在那里帮着林大毛忙里忙外,见林蓁来了,他们嘱咐程氏:“赶紧把二毛的孝服准备好了,过来给他阿爹磕头。” 几个族里的堂兄堂弟急忙把一身新做好的白色麻衣捧上来,给林蓁穿上,那孝服十分厚重,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林蓁却丝毫不觉,他跪在林毅斋的灵前,耳边回响着自己穿越到这个朝代来的第一天林毅斋那清清郎朗的读书声,还有春日微凉的夜晚,林毅斋 分卷阅读70 一次次小心翼翼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和大毛两个人掖好被角…… 甚至就在腊月里他回来过年的那段时间,林毅斋卧病在床,他晚上就陪在床边看书,听着林毅斋的动静,等他以为林毅斋睡了才熄灯睡去。可是有好几回,在自己睡了之后,林毅斋又起来给自己盖被子,他才知道林毅斋因为不舒服,一直都睡得很晚,可他又怕耽误林蓁休息,所以每次都忍着咳嗦,装作早早入睡。 想到这里,林蓁那憋了一路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成片的滚落,眼前的灵柩、蜡烛一片朦胧,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翁万达小声的对林老爹道:“这才好了!阿蓁一路上也不说话,也没哭过,我和宗岩担心的不得了啊,现在他能哭的出来,应该是无碍了!” 林老爹摇摇头道:“真是苦了这个孩子,唉!刚考中秀才,他阿爹却走了,这可叫他一家老小怎么办呀!” 翁万达和陈一松赶忙问林老爹,有什么他们可以帮忙的,三人说着话,一批批来吊唁的人进进出出,几个本族的亲戚离开之后,门口又来了个穿着缎袍,体态偏胖的中年人。 谁知,程氏一见此人,马上怒睁双目,指着他骂道:“姓梁的,你逼死我相公,如今你又来做什么?!” 第37章 原本跪在地上流泪的的林蓁听了这话, 马上站了起来,走到程氏身旁, 问道:“娘, 怎么回事?!” 程氏不说话了,又是一阵哭泣。林蓁抬眼看着那个十分富态,却一脸心虚的中年男子,对方已经走了过来,拉着林蓁的孝服, 道:“你就是刚中了道试案首的林蓁林小相公吧?!鄙人姓梁,先前与令尊有些误会,这次我诚心来拜祭他,也是想好好化解先前的矛盾,还望你能听我好好说说……” 隔壁林阿伯走了过来, 道:“姓梁的, 你有什么好说!二毛,你到阿伯这里来,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林蓁虽然刚才十分悲痛,可他的脑子还很清楚,他估计从县里来的这人应该是先前卖下他们土地的梁大户。难道自己父亲的死跟他还有什么关系吗?林蓁选择先听林阿伯说说,梁大户刚想争辩, 族里几个年轻人就拦住了他, 似乎他们也对着梁大户十分不满。梁大户当然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带了十余名年轻力壮的家丁, 一起簇拥在他的四周, 见林氏族里的人横眉竖目的靠了过来,纷纷喊道:“做什么,离我们老爷远点儿!” 乡下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胆子很大,况且这几年梁大户经常派人来乡下征敛田税,他派来的人态度都很恶劣,不是抢就是打,众人都对他十分不满,借着这个机会,咒骂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林家小院里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林阿伯则把林蓁叫到一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一遍,原来林毅斋当时拿着宁王府给的钱去赎地,却因为钱不够,只赎了大半,最后一亩地还在梁大户手上,当时家里也就只有那么多钱了,林毅斋一直对自己卖地有些愧疚,就没有告诉家人,想着渐渐再攒些钱,就能把那块两块地也神不知鬼不觉的买回来。后来整个山都乡在林蓁的带领下开始普及桑基鱼塘,不少地都改做种桑养鱼之用,家里果然存下了一些银子,那时候林毅斋又去找梁大户赎地,梁大户却给他算了笔账,这么多年那块地上的产出早就比先前翻了数倍,这些年梁大户一直都没有找他收租,到了现在,佃租加上利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两,必须要现银,才肯把田契还给林毅斋。 林毅斋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失魂落魄的返回了山都乡,想等到林蓁回家的时候,跟林蓁好好商量商量。结果后来他却生了病,林蓁回来时,他几次想和林蓁开口,都因为林蓁要去海阳县学,林蓁要考道试等等这些事情,让他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一次林蓁回来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和睦美满,林毅斋更不好意思开口说这件事了。 林蓁一听,心里思绪翻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并不是太严重,别说是二百三十五两,就是五百两,他们家好歹凑一凑,再找林廷相借一借,应该是能凑出来的,况且这其中想必还有梁大户恶意勒索他父亲的因素,若是真的见了官,他不相信这一亩地要这么多钱才能赎的回来!而且这些年梁大户之所以没来收租,肯定也是为了到头来讹自己一把,沾点便宜,仅此而已,为什么林毅斋会把命都搭上呢?! 林阿伯道:“唉,老三这人就是有点太实心眼,又有点好面子,你考道试那前几天,梁大户亲自到乡下来了,让你父亲快点凑钱赎地,说是要不然就把这今年的收成和佃租都补给他。那天也是不巧,城里那个张……张老爷把你阿兄叫走了,说是有个人要求画,非要当面把要求说清楚。你们家里就只剩下你阿爹,你阿母还有阿妈。你阿爹和这梁大户争执了几句,他就要到地里去砍你们家的桑树,你阿爹见状,死活跑到地里,不让他砍,他们家的奴仆都是什么样的人?!那都是饿狼一样,两句不合就上拳头的,我当时赶紧过去帮忙,谁知你阿爹和他们拉扯了两下,不小心就掉到鱼塘里去了……” 分卷阅读71 林蓁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来这就是林毅斋忽然去世的原因。他不由自主的蹲在地上,捂住了脸,泪水又从指缝里不断溢了出来。他不知道该说自己的爹傻呢?还是该怪梁大户太狠?林阿伯也边哭边道:“我把他从鱼塘里拖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醒过来后一直烧着,嘴里只是说‘这是我们家的风水地,不能让他占了去啊!’、‘我再不能给二毛丢人了’最后还说‘是我拖累了这个家……’” 林蓁抬起袖子把脸一擦,走到梁大户的跟前,一句话没说,挥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了过去。林大毛见状,也跑了过来,两个人使出全身力气,把梁大户揪住揍了一顿,不知道他那一帮打手是被林家族人拦住了还是被这两个孩子吓住了,一个都没有上前帮忙的。 梁大户哎呦呦一声声的惨叫,林老爹怕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在旁劝了两句,让林阿伯的儿子、孙子把他们拉开了。林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好像狠狠打一顿这个为富不仁的家伙,林毅斋就能活过来似的,至于什么风水地不风水地,他根本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当众人架住他往回拉的时候,他心口忽然猛地一痛,瞬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林蓁才慢慢醒了。他看着屋里四处挂着的白色的幡帐,第一反应是他又回到了去年七月在兴王府中兴王去世的那段时间,当时朱厚熜哭的几次昏死过去,蒋王妃故作坚强的劝慰着年幼的儿子,却独自一个人在灵堂里整夜落泪,那是他在兴王府中度过的最难熬的岁月,当时他只顾着忙来忙去,并没有过多的站在朱厚熜的角度去想丧父之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过的事,如今他自己体会到了,方才发觉,失去亲人的滋味可真难受呀! 休息了数日之后,林蓁的情绪终于平复了大半,虽然心痛,但也得想一想后续的事宜了。田他肯定要赎回来,在他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诉诸公堂,昨天众人一哄而上谴责梁大户的时候,他感觉他们家的情况并非特例。梁大户应该是打听到了他们这里改田种桑养鱼的消息之后,故意不让人来收租了,好到时候敲诈他们一把。所以,或许还有不少乡亲的田仍在梁大户手里,只是梁大户还没来得及勒索他们而已。 至于为什么先选他们家下手,估计一是因为他们家现在几乎是山都乡最富有的人家,梁大户估计能榨出油水来,二来也是因为梁大户也知道自己快中秀才了,若是自己中了秀才,有了功名,他就不好再来挑起事端,况且读书人都爱面子,很有可能就拿个几百两银子把事情抹平就算了。谁知道林毅斋竟然采取了这么同归于尽的方式和他对抗?! 一想到这事林蓁心里还是疼得要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过林毅斋的异样,但他从未往这些方面想过,要是他再细心一点,甚至要是他今年没考道试,在家里陪陪家人,是不是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呢? 世间永远没有如果,林蓁也没有再想下去。原来这就是系统给他看过的那个场景,自己提前中了秀才,林毅斋的死也提前了,而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想,只怕是会和前世的事越差越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蓁和林学一直在家中忙碌,整理林毅斋的东西,给他办了个体面地葬礼。事情结束之后,林蓁正在屋里休息,忽然听见程氏在屋门口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应了一声,程氏便走进来,对他说道:“阿蓁,有人来看你了。是一位姓薛的老先生。” 说罢,程氏担忧的凑了过来,问道:“二毛,你…这段时间太累了,你要想开些,有什么事,还有娘,还有你阿兄,我们一起扛过去便是……” 林蓁看着眼前憔悴的程氏,他的眼眶又有些发热了,但程氏说得对,他还有母亲、哥哥,还有妹妹和奶奶,他不能让这些老老小小的亲人反过来为他担心。回想起那时头戴金花游街的风光无限,如今他只能感叹造化弄人。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没有任何时候是一帆风顺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对程氏道:“没事了,阿母你放宽心,应当是我对你说这话才对——无论发生什么事,家里都有我和大毛在呢。” 说罢,他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原来是薛侃来了。他先前听自己的族伯说过,薛侃去年的时候被授了行人司行人的官衔,掌管典籍,不久前他因为母丧回乡守孝,后来则在桑浦山上设立了一所书院,专门传授阳明心学。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他,他反倒来看望自己了。林蓁颇为过意不去,迎上前道:“薛大人,在下回乡之后,一直没能登门拜会,真是惭愧啊。” 大概是因为母亲刚刚去世,正在为母亲守丧的缘故,薛侃看上去比先前消瘦了不少,见到林蓁,薛侃的心里满是同情,上前扶住了他,道:“不必多礼了,你现在也有功名在身,以后称我中离便是。”中离是薛侃的老师王阳明给他起的号。薛侃在潮州各地讲学,一向以薛中离自称。林蓁听了,也将自己的字报上,两人走进屋里,唏嘘了一阵子别后时光飞逝,又说起林毅斋走的突然,薛侃劝说林蓁道:“维岳,我也是刚刚经历过母丧的人,我能理解你如今心中之痛,可是孔夫子也说了,守孝要哀伤,但是也要克制自己的 分卷阅读72 哀伤,不要太过悲痛。所以啊,你我都要适度节哀才好……对了,等这些事情过去,你对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呀?” 第38章 听薛侃劝他不要太伤心, 又问起他日后打算,林蓁道:“多谢中离兄好言相劝, 我原本是打算今年八月考乡试的, 如今有孝在身,也不能去了。前几日我还对此颇为遗憾,现在我也想开了,或许命中我还需些历练,科举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做官吗?我现在修身齐家都没做好, 又哪里谈得上治国平天下呢……。” 薛侃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道:“维岳,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考中进士以来一直追随阳明先生研习心学,去年才踏足官场, 就是为了好好修炼自身的素养和学问, 只有如此,等有朝一日你入了朝堂, 方不会轻易被官场上那些乌烟瘴气轻易浸淫……” 林蓁连声称是,薛侃又道:“去年我在京城的时候,皇上特地将我叫到宫中,说是让我回到潮州以后, 好好督促你的功课。他还说汪鋐汪大人进京述职的时候, 上奏的那功名册上, 第一个就是你的名字……” 其实, 嘉靖对薛侃说的是:“薛侃, 你的学问不错,你回去后好好看着林蓁,他功课上若有懈怠,你就替朕重重的责罚他。” 薛侃回来后打听过了,林蓁在县学表现十分出众,文章还有几篇流传出来,被选进了各种墨卷程文选编集里,薛侃也买来看过,觉得林蓁中秀才绝对不成问题。况且他因为为母亲置办丧事花了很多时间精力,一直没来看过林蓁,他有点心虚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接着道:“圣上说你是少年英才,将来足以辅佐社稷,你要好好用功,别让圣上失望呀!” 这相当于传达的是圣谕,林蓁急忙拜谢。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翁万达和陈一松也来了,他们已经收到学道里的通知,两人同时因为人品文章出众,被选为贡生,可以去南京的国子监继续学习了。 薛侃和林蓁刚想向这两人道贺,陈一松又对林蓁道:“我听县学的教谕说,学道衙门里也有送你和我们一起去的意思,你现在有孝在身,不能科举,但书还是要读的。只是你毕竟是新入学的秀才,可能还要再等几日才有消息。” 去南京?而且还可以和翁万达、陈一松一起去,林蓁这些日子里头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点欢喜。不仅是因为他可以获得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也是因为他一直听人说南直隶和浙江各地文化发达,经济繁荣,他想去那些地方看看,以便更加全面的了解他所处的这个时代。 此时薛侃坐在案旁,正瞧见林蓁昨日写的一首诗放在案上,便问林蓁道:“维岳,这是你最近做的诗吗?可否让老夫拜读一下?” 林蓁赶紧道:“随手乱涂,中离兄别笑话就好。” 薛侃见林蓁笔迹俊秀,起落间却又苍劲有力,先把他的字夸了一遍,然后才读了起来。读罢,他叹道:“‘须经多少沉浮事,换的灵台稳如山’这两句倒让我想起先生说的‘心学不只是静养打坐,若是只知静养,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林蓁想了一想,颇有些感悟,对薛侃道:“没错……如果遇事不去积极的磨练自己的心性,只会抱怨,那么即使经历了再多的事,也不可能做的到‘静亦定,动亦定’的,我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 林蓁慢慢将那张纸收了起来,忽然间,他想起了系统在他考中道试之后给他看过的画面。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的问薛侃道:“中离兄,尊师阳明先生现在何处?” 一提起自己的老师,薛侃两眼闪着光芒,对另三人道:“阳明先生平息了江西匪乱之后,去年已被擢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四州。”说罢,他又叹了口气:“唉!可惜先生的父亲,状元王老先生也在今年二月去世了,如今阳明先生正在浙江余姚家守制呢。” 这些年,在正德皇帝的荒唐统治下,穷的人更穷,富的人更富,潮汕一带这种情况尤其明显,士子们已经对在明朝盛行了一百五十多年“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产生了抵触情绪,所谓灭人欲灭的只是穷苦百姓的人欲,天理都在有钱人那边,儒生们做官的动力早就不是弘扬天理道义,而是希望自己也成为贪赃枉法大部队中的一员;而这些年来由于薛侃在潮州各地讲学不辍,越来越多的潮汕士子开始对阳明心学产生了兴趣。就连阳明先生自己也曾经感叹,自己门下志同道合的弟子,一半都出自潮汕。且不说林蓁读了《传习录》之后对阳明心学非常敬佩,翁万达、陈一松,他们都是阳明心学的追随者。 薛侃话音刚落,翁万达就问道:“怎么,阿蓁,你想去找阳明先生拜师?” 林蓁脸上露出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道:“没错,我确有此意……这些天来,阿爹……已经安置的差不多了。闲暇时,我想了许多先前发生的事,从山都,到安陆到屯门,再到海阳,我心里有太多的忧虑,太多的疑问,我很想找个当世的大贤来指点指点我,让我把脑海里这些纷乱的思绪整理清楚, 分卷阅读73 这样的人,恐怕非阳明先生莫属了吧。” 薛侃一听,忙道:“好,我想先生这次回到家乡,一定会在家乡开办书院,传授心学的,你此番前去,一定能遇到不少对阳明心血有兴趣的年轻人,或许……比你在国子监中能学到的东西更多呢!” 林蓁下定决心,刚想问一问翁万达和陈一松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却听陈一松开口道:“我们也早就想去拜见阳明先生了,不如这样,咱们三个先沿岸北上,去应天府的国子监把咱们的文书交上去,入监读书。然后再找机会告假一段时间,去浙江的余姚拜访阳明先生!” 这个安排顿时让林蓁阴霾的心情变得明亮起来。把这几位朋友送走之后,林蓁躺在床上深深地呼了口气——生活还在继续,正如阳明先生所说,他要磨练自己的心性,才能在下次事情发生的时候做到“心静、心定”,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越来越坚强,达到自己所希望的“灵台稳如山”的境界。 自从林蓁和哥哥林学把梁大户狠狠打了一顿之后,梁大户三番两次派人前来说情,要求和林蓁“私了”,也就是把林蓁家里的地无条件还给林蓁,然后他愿意负担林毅斋的一切丧葬费用。林蓁却一点也没搭理他,对那些梁大户派来的人,林蓁只有一句话:“公堂上见。” 与此同时,林蓁把所有被梁大户勒索过的人们召集起来,让他们拿出田契,核对之后发现就算是这几年梁大户没来收租,他们也只欠他佃租和利息,还有人按时交了租,却仍然受到了梁大户的勒索,这些人集合在一处,足有二十四五家。林蓁找人写好状子,告到了县衙里。 六月下旬,李知县开堂将此事一审,把梁大户判了个“为恶乡里,肆意掠夺,以至童生林某坠塘身亡,杖五十,流二千里”,梁大户和山都乡村民们的佃租租约也都作废了。人们弹冠相庆,却把梁大户吓得当时在堂上就晕了过去。后来,梁大户花钱买通了镇守在潮安府一个太监,又给知府送了几百两银子,终于免了被打屁股的刑罚,二千里外也不用去了。只是他回到家里之后,一直愤愤不平,和家人商议着怎么才能找林蓁算账。 他家一个得力的小厮对他说道:“大人,这姓林的之所以这么嚣张,就是因为他有个穷酸秀才的功名在身,而且又是李知县的得意门生。如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秀才还少么?我听说他们林氏还有一个叫林先浩的,也是县学里的秀才,和这林蓁一直不甚和睦。况且今年林先浩想要贿赂提学官,让提学官给他拔贡,提学官还做了首诗讽刺他,传的学里街上都知道了。这拔贡的名额啊,后来就被林蓁占了去。小人估计,林先浩一定恨林蓁恨的咬牙切齿,老爷,咱们不如提拔提拔这位林先浩秀才……” 他凑上前对梁大户耳语几句,梁大户听罢,脸上转怒为喜,点头道:“行!就按你说的办吧……” 林蓁这里将官司处理完毕,也拿到了提学道将他举为贡生,入应天府国子监读书的整套文书。这时候已经到了七月下旬。三个月过去,父丧的悲痛渐渐淡了些,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林蓁和翁万达、陈一松约好日子,准备沿着水路北上,前往南京。这次回来,林蓁越发感到哥哥林学和正常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稍微沉默一些,他虽然年少,却毅然承担起了家里的大部分农活,闲暇时便读书画画,画的画据说如今名气也越来越大,不少人特地到乡下来求他,他也是有空时才作一幅。 林学的身份一直像是埋在林蓁心里的一颗炸.弹,他不知道上一辈子林学后来怎么样了,也没有机会让系统播放给他瞧瞧,所以他尽可能的小心对待,临走之前,他嘱咐那位替林学卖画的张桂成,说是自己哥哥性情内向,不善和别人打交道,一切事情就请张桂成替林学来打点。张桂成也是个忠厚的人,连声应下,保证不会给林学带来什么麻烦,林蓁这才放心的离开了山都乡。 第39章 三人一路顺风顺水, 九月刚过,船就停泊在了金陵码头。林蓁虽然之前去过安陆州陪朱厚熜读书, 但楚地萧索偏僻, 怎能和眼前这六朝古都相比呢?林蓁一下船就觉得眼花缭乱,满街满处都是人影,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就连翁万达和陈一松两个人也都有点愣神,那替他们撑了一路船的艄公见状,哈哈笑道:“你们几个小相公, 到了南京,怎么先把魂儿给丢了?来来来,我跟你们说说这南京该怎么个游玩法。这码头边上太过杂乱,你们若是荷包里的银子够使,就住到靠近秦淮河两岸, 推开窗就能看到水的地方。这南京城里, 足有六七百座酒楼,一千多座茶社, 等到天半昏半暗的时候啊,你们先找个清净的茶社坐一坐吃一杯茶,天黑之后,有的是热闹可看!” 翁万达和陈一松付了船钱, 紧紧拽着林蓁, 寻路往国子监报到去。谁知刚到门口, 就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在门口晃来晃去。林蓁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看, 道:“咦, 那不是林先浩吗?他怎么也来读书了?” 陈一松道:“我听说,有人替他捐了一个贡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这应天府的 分卷阅读74 国子监可不比别的书院,永乐年间,一度曾有近万人在此读书,如今虽然衰败了些,也有数千人吧,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或许和他碰都碰不上,何必在意呢。” 林蓁一想也是,再说,看着眼前朱墙流彩,碧瓦生辉,气势恢宏的一片庙宇般的房舍,林蓁心里颇为激动——这也算是明朝最高等的教育机构之一了吧,能到这里来读几天书,他穿越一趟也算值了。 翁万达和陈一松虽不是穿越来的,但他们显然也有同感,眼看天色将晚,三人赶紧进去呈上文书,等待安排。第二日,考校学问之后,三人都被分到了“诚心堂”,这时,林蓁才知道国子监按学问高低分为三等, “诚心堂”还有“修志堂”中的学生,算是三等中的中等,修习一年半后,若是考试合格,则会升一级,入“率性堂”就读。 三人入了学,先认真询问了一番国子监的各种规定,林蓁发现,国子监其实是不用天天坐在课堂里读书的,毕竟监生很多本身有秀才功名,四书五经也没什么可读的了。所以,国子监规定一年之内只要在课堂里待够一定的天数,按时前来考试,就能保持这个监生的身份。林蓁他们初来乍到,打算先老老实实在南京读一两个月的书,然后再告假去拜访阳明先生。 一切都收拾停当,三人就这样安顿了下来。国子监一名年长的监生告诉他们,因为南京这里乡试刚刚发榜,那中举的士子们都在庆祝,秦淮河两岸热闹非凡,他对三人道:“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去看看这三年一度的盛景呀!” 林蓁听了也有些心动,更不用说年轻的翁万达和陈一松了,那老监生又指点了他们几句,向他们介绍了几个不错的酒楼茶社,三人便离开了国子监,满心好奇的往秦淮沿岸走去。 一路上人潮拥挤,店铺林立,比潮州府海阳县热闹数倍不止。他们好不容易挤到靠近河岸的地方,打算按那撑船的人说的,先找家茶社坐上一会儿。 陈一松早已与两人说好由他付账,他便选了间上等的茶楼就往里走,谁知道一进去,那老板便陪着笑脸道:“真是不巧,这楼上已坐满了。” 陈一松估计一般茶楼上面都会留几间好一点的空房,于是便又掏出一粒碎银子,对老板道:“我们走的累了,给我们在楼上找间屋子,稍歇一歇吧。” 老板还在犹豫,旁边一个小伙计却道:“老板,那个戴眼罩的小公子旁边的屋子不是空着的吗?” 老板骂道:“胡说什么,那小公子一人包了两间房,不想让别人坐他旁边。” 这下翁万达有些好奇了,便道:“这有什么,我们在一旁只看看河上景色,又不会吵闹,你一间房子能赚两份的钱,何乐而不为呢?” 那老板听了,颇为心动,咧着嘴一笑,将陈一松手中碎银接了过来,道:“那好吧,我这就领你们上去。” 林蓁心中也很纳闷。他随着老板走上楼去,只见老板小心把他们引到靠里的一间房门处,轻轻推开门让他们坐了进去。然后对他们坐了个小声些的手势,又命人沏好茶奉上来,让他们在屋内饮茶看景。正在这时,林蓁隐约听见隔壁有人说话了,道:“那姓徐的是我们一家的克星,这回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他除掉才成!” 听见这话,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这话虽然说的狠毒,却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这下子林蓁可知道了为什么隔壁的人不肯让其他人坐在这里了,原来他们竟然是在商量害人性命的事! 三人屏住呼吸,再仔细听去,有个男子小声问道:“少爷,您为什么一定要和这姓徐的作对,他先前不过是个秀才,如今虽然考上了举人,但咱们老爷是翰林院侍读,他再如何还能妨害得了咱们吗?” 那孩子“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那人又道:“对了少爷,您不是说,明年宁波那里会有倭人作乱吗?到时候咱们再杀这姓徐的,万一查的严了,就栽到倭人头上,岂不更加妥当?” 那小孩又道:“你个蠢材,他今年中了举人,明年他难道不去考进士了吗?!我告诉你,今年你若不想法子把他除掉,明年他就中探花了!到时候再想让他出个什么‘意外’,恐怕就不是我如今的本事能做到的了!” 男子喏喏连声,道:“少爷您向来神机妙算,小人哪能悟出这其中的奥妙?!” 那小孩得意的笑了几声,接着吩咐道:“找个外乡人,多给他些银两,一定要做的利利索索,不要赖到我们头上……你认识什么合适的人吗?” 男子想了想,道:“……倒是有这么一个,是从岭南那边来的,他原先跟着佛郎机人杀人放火,做了不少歹事。佛郎机人被汪总督打跑了之后,他就成了官府缉拿的对象,现如今逃到我们这儿来,投奔在我一个亲戚那里,一直想要找些事做,我看,就交给他最合适。” 这番对话听的隔壁三人又惊讶,又疑惑,这时隔壁房门一响,似乎他们走出去了,林蓁赶紧拉着两人靠在墙上往门口一瞧,正好一个小孩子大摇大摆出了茶楼。他果 分卷阅读75 真只有八九岁,长得不高,圆圆胖胖,一只眼上蒙着眼纱,大概是天生有点问题。林蓁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孩子竟然预言了好几件要发生的大事,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是穿越来的,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系统,那么谁能保证这个时代没有别的什么穿越重生外星人事件存在呢?! 陈一松犹豫的道:“莫非那孩子有脑疾,他……他痴人妄语,不可当真吧……” 翁万达又往下看了一眼,跳起来道:“我去去就来,你们等着!” 林蓁和陈一松面面相觑,在茶楼里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把翁万达等了回来。翁万达脸色沉重,一进门就道:“那孩子恐怕不是在胡说……走,咱们跟去看看。” 另两人赶紧随着翁万达站起身来,到了楼下,翁万达问门口的小厮道:“你知不知道松江府举子们的会馆在哪里?” 小厮知道这一阵子刚考完举人的士子们都在同乡会馆里饮酒庆祝,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三人便出了茶楼,沿着金陵河往前走去。 原来,翁万达刚才跟在那小孩和男子的身后,想看看他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结果发现那名男子先把小孩送回了府,然后自己约了一人在个僻静的地方,向他交代起了怎么加害徐举人的事。 陈一松问道:“那徐举人是谁?他们想在什么地方下手?” 翁万达道:“我听他说这位徐举人姓徐名阶,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所以那男子让对方到松江府会馆中去找他。”说罢,他皱起眉头,又道:“那男子约来的人我没看清面貌,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阿蓁,你知不知道屯门一战之后,你二舅去哪儿了?” 林蓁只要一听程老二的事,心猛地一提,他摇摇头,道:“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应当不在海阳县了。” 陈一松却道:“若是这样倒好了,咱们至少知道要下手的人是谁,反而容易防备。到了那里,咱们先把阿蓁找个地方安置一下,然后再找到那名姓徐名阶的举人,让他多加小心吧。” 眼看天色渐晚,原本来欣赏秦淮景色的三个人谁也没心情驻足赏景,都加快了脚步。南直隶诸府本来就生活富庶,物产丰饶,松江府更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地方。不说别的,松江的棉布就闻名天下,常年引得大江南北的商贾争相采购,正如歌谣中唱的:“卖不完的松江布,收不尽的魏塘纱。” 因为地方富裕,来应考的士子自然也比别处多些。连会馆都建的高大气派,一进院子却是小桥流水,又十分雅致。林蓁几人走进馆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刚想问问身边的人认不认识一个叫徐阶的,就听见众人议论道:“这次咱们松江中举的可真不少,不知明年会试、殿试,谁能夺魁呢?” 另一人道:“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咱们里头,谁的学问能比得上少湖?听说这次大宗师董大人在少湖卷子上把他提做了第一,虽然最后发榜时他是第七名,但也是咱们松江府里排在最前头的!……咦?少湖今日怎么没来呢?” 正说着,忽然间门口众人连声称贺,原来是来了一名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 第40章 林蓁一瞧, 那少年个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 略显清瘦, 却颇有些江南士子的儒雅风姿。他面带微笑,连连向众人拱手示意,众人则不断称赞道:“少湖,恭喜你名列榜首,来年到京中一定高中!” 这位少年连声称谢, 道:“全凭大宗师抬爱,我徐子升不过是侥幸排在前面罢了。” 林蓁听说这少年姓徐,又记起茶楼里隔壁的孩子说他明年能中探花,赶紧对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陈一松开口问身旁一人道:“这位兄台,方才进来的这位是不是叫徐阶呀?” 那人笑着点点头, 道:“没错, 怎么,你们外乡人也听过他的名声。他今年才十八岁, 是我们松江有名的少年才子。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 陈一松忙道声好,三人一起走上前去,和徐阶互相通了姓名, 原来徐阶字子升, 少湖是他的号。林蓁刚要和他攀谈, 却见门口人影晃动, 似乎来了个熟悉的人! 陈一松正在和徐阶聊天, 林蓁就拉了拉着翁万达的衣角,道:“翁兄,你看那个是谁?” 翁万达回头一看,果然是林蓁的二舅程老二,他打扮成了个会馆里的伙计模样,手里头还托着托盘,一双眼睛贼溜溜转来转去。 陈一松不认识程老二,但是翁万达和林蓁的模样已经让他大概猜出了程老二的身份,于是他拉着徐阶道:“徐兄,这里十分嘈杂,咱们到那边去说。” 刚才几人虽然只聊了寥寥数语,但却觉得十分投缘。徐阶的座师名叫聂豹,也是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正巧林蓁他们对阳明心学也情有独钟,言语之间,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林蓁回头一看,程老二还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他不敢直接拉住别人就问,只能从人们的谈话中探探消息。 陈一松和徐阶又聊了几句,试探着问道:“徐兄在这应天府里,可曾与什么人有过过节吗?” 分卷阅读76 徐阶一听这话,激动的道:“我也正在奇怪此事,我徐子升从来没有和什么人结过冤仇,结果此次到应天府来应试,却屡屡遇上些奇怪的事。” 徐阶开始向林蓁他们吐起了苦水,说是他自从到了应天府,每日不是被跟踪打闷棍,就是饭菜里被下药害得他上吐下泻,好在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发挥,他仍然中了举人。说着,他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小壶,道:“唉!如今我都不敢在外面饮酒了,只能自己带着,你说,这到底是我流年不利,还是有人存心与我徐某为难呢?!” 翁万达正色道:“徐兄,这并不是你运气不好,今日我们三人在茶楼中,就听见有人要取你性命……”说罢,他就简略的把自己所听所见对徐阶讲了一遍,又侧头一看鬼鬼祟祟的程老二,道:“那个人,只怕就是他们派来的。” 徐阶大惊失色,道:“我……我和你们所说的那个孩子根本就素不相识啊,他为什么非要害我?这可该如何是好?!” 林蓁一直在琢磨那孩子的身份,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对徐阶说道:“徐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们三个人在,你也不用太过担忧。对了,这次乡试中举之后,你原本还有些什么打算呢?” 徐阶道:“哦,我本来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去浙江余姚拜访一下守制在家的阳明先生,然后再北上去考会试。如今虽然屡次身陷险境,但我却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不瞒诸位,我已经雇好船只,三日后就要动身,不知各位可愿意和我一同前往?” 林蓁他们原本就是要去见阳明先生的,听见徐阶这么说,相视一望,都点头道:“好啊,我们愿意和徐兄同去。” 这时,翁万达道:“去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咱们还是得先想办法把眼前这个麻烦解决掉才行……” 这时正好有人站起身来,在前面喊道:“我们松江府的士子齐聚于此,怎能只顾饮酒,不做几首诗抒一抒胸臆呢?不如就按乡试的名次,我们一人做一首,回头我找个书坊,也出一本诗集,让南直隶诸生都见识见识松江士子的才气!” 他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徐阶身上,林蓁怕程老二瞧见他,急忙躲在人群后面。而徐阶则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来,这下子,旁边的人都在议论纷纷,程老二就算不想找着徐阶也难了。 几人接连吟诗过后,林蓁发现了一个不太乐观的事实——程老二不见了。他心里估计,他这位二舅这些年来四处“闯荡”,做这样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儿估计不是头一回了。会馆里人多眼杂,他肯定不会选择在这附近动手,估计他就在会馆门口的某个地方等待着徐阶离开的时候,在路上想个办法结果他的性命。 待徐阶从前面走回到他们身边,林蓁和翁万达、陈一松商量了几句,然后又在徐阶耳边小声耳语了一番。徐阶听后,连声称谢。然后,他和陈一松两人先站起身来,在众人觥筹交错之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翁万达和林蓁两人在门口稍等了片刻,只见徐阶和陈一松走过院中小桥之后,桥下“蹭”的跳出了一个人,探头探脑的跟在两人身后。他只顾盯着眼前徐阶和陈一松的身影,却不知道翁万达和林蓁就在他的后面,不远不近的随他往前走着。 徐阶并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随陈一松一起走向了国子监的方向,南京的夜晚果然繁华热闹,秦淮河上阁楼画舫灯火半明半暗,敞着轩窗,轻歌悠扬悦耳,箫声婉转动听,如同在仙境中一般。可林蓁他们这几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程老二跟着徐阶,林蓁和翁万达跟着程老二,一个个心里都十分紧张不安。没过多久,离国子监近了,道路上渐渐清净起来。徐阶和陈一松也加快了脚步。程老二心生一计,趁着人流还没有完全消失,贴着路边快跑几步,到前面一条小巷子里藏了起来。 徐阶和陈一松快从那巷子前经过的时候,只听有个人在里面大声呻.吟道:“二位相公,救我、救我……” 陈一松示意徐阶等在原地,他靠上前去,问道:“是谁在那儿?” 谁知刚到巷口,里面漆黑的墙根底下,冲着陈一松的脸不知道洒出一把什么东西来。陈一松眼前一花,揉着眼睛蹲在了巷口。徐阶赶紧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把雪亮的匕首在他眼前一晃,道:“姓徐的,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得罪了人!” 眼看这恶人已经亮出了刀子,林蓁在不远处高声喊道:“程老二,你看我是谁?!”程老二一听这是他恨的咬牙切齿的林蓁的声音,手上一顿,果然看见林蓁就在街对面,正对着他吐舌头呢。 程老二冷笑一声,道:“你个死爹仔,看我结果了这姓徐的,再来收拾你!”谁知他话音未落,就被人从身后一拳击在颈上,道:“畜生,自己亲外甥你都敢害,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王法了?!” 这一下打的又准又狠,程老二马上就眼冒金星,手里的刀也握不稳了。林蓁趁机往人群处跑出,一边跑一边喊道:“救命呀,有人持刀要杀新科举人了!” 虽然远处没几个人,但一听这话都跑了过来,连声道:“怎么回 分卷阅读77 事,人在哪里?”正巧国子监附近巡夜的两名兵士经过,见翁万达和程老二两人在巷中厮斗,喊道:“都给我住手!” 陈一松和徐阶一起上前,一起把程老二按在了地上,翁万达踩着程老二的手,程老二的刀就掉在他的手边。巡夜的士兵相对一望,道:“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在国子监前头行凶!” 程老二这才知道他这是被引到国子监附近来了,他不服气的辩解道:“差人老爷,明明是他们几个欺负小的一个,您不能看他们带着方巾,就要抓小人问罪呀!” 后来赶来的百姓们道:“莫听他胡说 ,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握着刀的。” 差人一瞧程老二满脸凶相,再一看林蓁、徐阶、翁万达和陈一松几人,一个个眉目清朗,气宇不凡,对着程老二哼了一声,道:“他们欺负你?图你的银子还是图你的美色?老实点,跟我们走!” 程老二愤愤不平,伸出手指着林蓁,恶狠狠瞪了几眼,没敢开口骂人,跟着差役往前走了。林蓁心有余悸的呼了口气,转头问道:“你们几个都没事吧?” 徐阶对他们三人谢了又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蓁道:“徐兄,如今天色已晚,你住的地方也不知道安不安全,不然就由我们禀明国子监的官员,让你在国子监里住上几日,咱们一同前往余姚如何?” 徐阶喜道:“若是能这样,自然再好也不过了!”说罢,四人赶紧整理衣冠,拍去身上尘土,一起到国子监门口叫门去了。 九月中旬,林蓁他们向国子监告了两个月的假,四人坐上徐阶雇好的船顺着扬子江一路南下,前往浙江余姚,去拜见当今世上的大圣贤——王阳明,阳明先生。不知道是不是程老二的被捕令想害徐阶的人有所收敛,他们这一路没遇到一点危险,四个人游山玩水,谈论心学,对彼此的学问愈发钦佩。 十月初,他们先到了宁波,在那里游览了几日,林蓁见宁波风景秀美,客商往来不绝,便问徐阶道:“为什么到宁波来做生意的人这么多呀?” 第41章 徐阶听林蓁问起他宁波为何如此繁华, 他便认真的对林蓁解释道:“大明一共设有粤、闽、浙三处市舶司,你们广东的市舶司设在广州, 专为占城﹑暹罗﹑满剌加﹑真腊诸国朝贡而设;福建的设在泉州, 专为琉球朝贡而设;而这浙江的就设在宁波这里,来朝贡的是那东夷的日本国,因此自然比别的港口更热闹些。 林蓁忽然想起茶楼里的那个孩子的仆人曾经说过“明年会有倭人作乱”这样的话。他心中警铃大作,问徐阶道:“那倭人……我是说,日本来的使者守不守大明的规矩?” 徐阶自然知道去年广东那边曾经和葡萄牙人打了一仗, 便道:“哦,日本是我大明承认的朝贡国,虽然孝宗皇帝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因为沿路抢劫激起了些民愤,但从那以后,朝廷就对他们管束甚严, 他们必须持有有效的堪合才能前来朝贡, 而且每次只能有五十人进京朝见,所以倒也算相安无事。” 林蓁听了, 暗暗把这些事都记在心里,打算明年好好关注一下这边的动静,尽量不要让屯门之战的惨状在宁波再次上演。四个人在宁波停留了几日,便沿陆路往西, 很快就来到了阳明先生的老家余姚。 余姚王家在当地以及整个浙江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听到了王家大宅所在何处, 一路上, 不少年轻的士子三五成群, 与他们擦肩而过,都是去向阳明先生讨教心学的奥秘的。 徐阶激动的道:“我的老师聂先生就对阳明先生推崇备至,他虽然不曾正式拜阳明先生为师,但一直在尽力钻研和传播心学,我正是从他那里了解到了阳明先生学问的精妙之处……” 林蓁虽然已经把薛侃给他的《传习录》看了好几遍了,但是他这次来,其实并不是向阳明先生请教心学的,他更多的是想听听阳明先生对如今天下之事的看法。但是走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阳明先生会不会像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儒一样,只谈书本学问,不论朝堂纷争呢?而且,自己毕竟是从现代来的,他的想法会不会难以被阳明先生所接受呢? 这种心情随着他们离王宅越来越近而变得越发强烈了。林蓁决定见面之后先认真听听其余三人和阳明先生的谈话,自己最后再开口,就像当时在兴王府里一样,别人的话往往会给他很多启发,也更能帮助他摸清对方的喜好和思路。 阳明先生的父亲王华是这一年正月去世的,如今整个王家还在守孝,虽然气氛有些肃穆,但进进出出的士子们脸上却都和徐阶一样兴奋。林蓁刚跨进大门,忽然迎面两个人喊住了他们,惊讶的抱拳道:“这不是翁兄、陈兄吗?” 两人都带着潮汕口音,和翁万达、陈一松两人相见过后,又和林蓁、徐阶互通了姓名。原来他们是薛侃的兄长和侄子,薛侨和薛宗皑。他们二人都已经正式拜了王阳明为师,听说林蓁他们也有拜师之意,薛侨高兴的点点头,道:“好,就由我来替你们引荐吧。” 说罢,他带着几人往院里走 分卷阅读78 去,说话之间,他脸上的喜色渐渐淡了,似乎又有些忧虑,他对林蓁他们说道:“唉,先生的一直患有肺疾,如今又在为老先生守孝,心情悲痛,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今天他刚讲了一场学,刚送走那些四面八方来的弟子。待会儿你们见了他,稍稍先聊几句,让他先休息一阵子,过几日我再带你们来和他详谈,如何?” 几人连声称好,随着薛侨和薛宗皑走到了后面一处清净的院子里,在门口道:“先生,有几位朋友来拜见您了。” 屋里的人还没说话,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林蓁他们面面相觑,陈一松道:“要不我们改日再来好了。” 这时候,屋里的咳声渐渐平息,问道:“来的是何人?” 薛侨将几人的名字报上,屋里忽然又猛烈的咳了起来,就在同时,屋门被两个小童打开了,里面有人声音嘶哑的说道:“快,快请进来吧。” 林蓁走进屋去,只见榻上半躺半坐着一个身材消瘦,脸色灰暗的中年人。他虽然看上去一副病容,但目光却十分澄澈睿智。林蓁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的灵魂已经超越了他的肉体,遥遥在上空看着他们。 这样的想法让林蓁心中一凛,赶紧和另外几人一起深深一拜,道:“见过阳明先生。” 阳明先生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扫过,道:“翁仁夫、陈宗岩……还有徐……子升……你们将来都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人呐!” 几人十分惊讶,面面相觑,心想,我们不过是默默无名的年轻的儒生,其中在科举路上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徐阶了,他也仅是今年刚刚中了个举人而已,虽然有些才名,离所谓的国之栋梁怕是还差的远呢。这时候,阳明先生的目光缓缓移动,又落在了站在最边上的林蓁身上。 他似乎在脑海里搜索着林蓁的名字,过了很久却一无所获,但他又隐隐觉得,这个孩子虽然年纪最小,但他将来绝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他抬抬手,对薛侨道:“他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让他们坐吧。” 薛侨和薛宗皑忙为几人在地上铺上蒲团,让他们跪坐在阳明先生面前,阳明先生扶着床榻坐了起来,道:“你们有何事要问,尽管问便是。” 一听这话,几人都有些犹豫,道:“可是您的身体……” 阳明先生摇头道:“暂时无碍……”,但是,面对着下面众人担忧的眼神,他微微笑了笑,道:“好吧,那你们就先一人问一个问题好了。” 这下,跪坐在前面的林蓁他们心里都放松了些,陈一松比翁万达年长几个月,于是众人便让他先问,陈一松拜了一拜,道:“先生,我一直有些困惑,朱子他老人家所说的‘人心’和‘道心’是分开的,而在您这里却是统一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说到学问,阳明先生的枯瘦的脸上马上有了光彩,他对薛侨招招手,薛侨上前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他走到陈一松面前,道:“朱子曾经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存有私欲,所以是危险的;而道心就是天理,是非常精妙的。可是在老夫看来,这不就是把人心否定了吗?如果仅仅追求‘道心’,而忽略我们生而为人的‘人心’,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心变成只有‘道’存在的载体,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翁万达听罢,若有所悟的问道:“所以,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心外无物’吗?”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差不多,不过还差了那么一点。我所说的心外无物,不是说物只在你的心上存在,而是说物的规律,只有和你的心融合,才有它的意义,否则就算是你通过‘格物’而得到的道理,也不能被你所真正的理解。” 在一旁的林蓁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阳明心学在这个时代已经超过了程朱理学,越来越受到士子们的推崇了,眼前的阳明先生不仅为人十分平和,一点也没有架子,他讲起学问来,所说的话也非常质朴易懂,甚至让林蓁产生了几分亲切感…… 这时候,徐阶也问出了他的问题:“既然是这样,我又该如何更好的将‘心’和‘物’融在一处呢?” 阳明先生说道:“这就要靠‘知行合一’了。其实知和行本来就是一件事情,‘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一个人整日在嘴上说要孝敬父母,就是真的知道孝敬父母了吗?而若是没有敬爱父母的心,即使是一样样按照圣贤所说的去做,那又和戏台上做戏的人有什么区别的?只有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自己对父母的敬爱的人,发自内心的去奉养父母,这才叫做知行合一。” 当面听讲和看书还是很不一样的,林蓁顿时觉得自己对心学的理解又深了一层。他忍不住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不断地用实践来检验心中的真理呢?” 谁知道阳明先生听了这话,看向林蓁的目光忽然变了,他示意薛侨把自己扶到林蓁身边,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道:“小友,你来自何处?” 林蓁有些意外,下意识答道:“晚生,晚生乃是潮州府海阳县金石镇人……” 阳明先生摸着胡子,摇了摇头,道:“我问的并不 分卷阅读79 是这个,你跟我来。” 林蓁纳闷的跟着阳明先生转过屏风,往后面一间书斋走去。他走的摇摇晃晃,但又拒绝了薛侨的搀扶,林蓁赶紧上前扶他。阳明先生一路上面色严肃,林蓁也不敢多说些什么。等二人走到后面一间小室门口,阳明先生亲自打开了门,对他道:“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林蓁走了过去,眼看阳明先生从桌案的一个暗格里掏出了一个卷轴。他将卷轴缓缓展开在林蓁面前,林蓁看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卷轴之上,画的却是他非常熟悉的……世界地图…… 第42章 林蓁虽然不知道明朝有没有如此详尽的地图,但是当他看到地图上的标示的时候, 他心中原本的最后一点怀疑也一扫而空, 只见那地图上, 佛郎机下面标的是“葡萄牙”, 而满剌加下面标的是“马来西亚”, 虽然日本还是日本, 但旁边的大明下面写的却是:中国。 阳明先生将卷轴小心收好, 然后坐在一旁的藤椅上, 抬眼看着林蓁,问道:“小友, 这回你可以告诉我, 你是从哪里来的了吧?” 林蓁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道:“我……我跟您一样,是从现代穿越来的……” 王阳明的表情十分平静,他点点头,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就从你身上发现了一丝和古代人不同的气息, 虽然你应该也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 但是, 你身上仍然有现代人自由独立思想的烙印。虽然我之前并不能确定这个时代也有和我一样的穿越者, 可我相信, 我来到明朝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既然如今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再做太多的事情, 那么, 理应会有一位能接过我手中的使命的人出现。” 说罢, 他便开始断断续续的说起了自己穿越前的情况,原来眼前的这位阳明先生穿越前曾是中国一所顶级大学的一名历史系教授,只不过他研究的方向是欧美史。他在赶往一次学术研讨会的路上不慎出了车祸,结果醒来后就变成了只有五岁的王守仁。 他叹了口气,对林蓁道:“虽然我是学历史的,但是我专攻的是欧美史,我对王守仁这位伟大的哲学家了解并不深刻。想不到,我竟然自己成了心学的缔造者,我真的是没有想到呀!” 林蓁心头的震惊渐渐平复,他一时有无数的问题,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能先把自己的背景也介绍了一番,把系统以及自己陪嘉靖帝读书的事情也对阳明先生和盘托出了。阳明先生听后,赞叹道:“虽然你有这个什么系统,但你才十一岁就中了秀才,我看这其中,还是你自己努力的成分更多一些。至于你和当今圣上之间特殊的关系,将来,一定会对你入朝为官,改变时局有很大的帮助。看来,我是来完善历史,而你却是来创造历史的。”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一阵,等他扶着案台停下来的时候,林蓁担心的道:“先生,要不您先好好休养休养身体,我们本来就打算在余姚住一阵子,过两日我再来拜访您吧。” 阳明先生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看我现在的病情,很有可能是肺癌的早期,况且我不会一直待在余姚,还是让我抓紧时间,把你要知道的告诉你吧……” 林蓁心生敬佩,赶紧端正的坐在案前,阳明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对他说道:“往后的事,我不想对你透露太多,因为一来我并不是明史的专家,怕对你产生误导,二来,我想历史也未必会按照从前的轨迹去发展,事在人为,我不想让史实限制住你的思路。” 林蓁忙点点头,道:“先生,您尽管告诉我,您认为我应该知道的就好。” 阳明先生道:“嗯,现在的大明朝,看上去新君刚刚即位,前景一片大好,但事实上,如果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明朝就要慢慢落在其他西方国家的后面了。我相信你的‘系统’应该也给你讲了这个时候欧洲发生的事,可那些事的意义你未必明白,我打算先把世界局势对你讲一讲,这就算是我们两个穿越者之间的‘第一课’吧!” 阳明先生再次打开了那卷地图,与此同时,他的咳嗽居然奇迹般的停了下来。他抬起自己枯瘦的手,指着地图上的欧洲,对林蓁道:“你或许已经听说过了大航海,但是你应该还不知道,整个明朝所处的14世纪到17世纪,中世纪的中期,是欧洲最痛苦,最黑暗的时期之一。然而这也正是封建制度瓦解,资本主义形成的时期。要知道这种蜕变是如何产生的,确实还是要从大航海开始说起……” “……葡萄牙人是最早对欧洲和亚洲下手的国家,从1480年到1530年,葡萄牙人在非洲掠夺的黄金超过了10万英镑;而后来居上的是西班牙人,1521年到1544年,也就是从现在开始,接下来二十多年之中,他们平均每年会从美洲运走近三千公斤的黄金,还有超过三万公斤的白银;至于英国,则是靠直接抢劫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发家的……通过这样一番掠夺,欧洲很快就会摆脱中世纪黑死病所带来的死亡和绝望的阴影,揭开的是工业革命的序幕!” 林蓁虽然确实从系统里读 分卷阅读80 过这一段历史,但当阳明先生把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阳明先生还在继续说着:“当然,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所损失的不仅仅是黄金和白银,还有了解整个世界的机会。”他苦笑了一声,道:“这个时候历朝历代的郡主无不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海外的国家都是‘番邦’、‘蛮夷’,可我们都知道,中华文明的璀璨光辉,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千秋万代的维持下去。他们早已忘记了郑和曾经说过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林蓁心里马上升起了和阳明先生一样的紧迫感,他站起身来,道:“先生,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怎么才能让中华富强,让我们的民族现在,将来免受战火和流离之苦?有了先生的指点,我现在也有了些新的想法,我打算将这些想法写成一份奏表,交给之前因剿灭葡萄牙人立下战功的广东提刑按察使汪大人,求他入京述职的时候转交圣上……” 阳明先生听罢,点了点头,又交代道:“对了,关于我创建的心学,我相信其中一定还有很多的不足,但是我这些年在平乱安民之余,一直在坚持讲学,就是为了更好的开启民众的心智。所以我说,圣贤在每个人的心中,就算你没有读过书,你没有做过官,只要心中有良知,你也一样可以做圣贤。要知道,欧洲之所以能够发展,除了大量的黄金白银的流入,还有人们思想的解放,才能带来科学、艺术各方面的兴盛,而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要打破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的禁锢,让每个人去自己的内心追寻‘理’,追寻‘道’,让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帮他们找到他们该走的方向。” 这一点却超出了林蓁的想象,看来,如果能够通海,积累起足够的物质基础,再加上阳明先生所奠定的精神基础,他就很有可能改变这个时代,避免将来悲剧的发生! 他俯下身去,深深叩首四次,道:“阳明先生,林蓁今日想要拜你为师,成为心学弟子中的一员。也正如您说的那样,您已经做出了非凡的贡献,实在是应该好好休养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做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在外面静静等待的几个人终于再次听到了屋后传来的脚步声。 阳明先生依次把陈一松、翁万达、徐阶叫到后面,与他们各自聊了几句,然后便回到前面的禅室中,对众人道:“接下来我要休息几日,你们就在我府中住下来吧,等我身体好些,再和你们细细探讨学问。 众人连忙拜谢,往院外退去,而王家的仆人很快就给他们安排了房间,让他们住在了阳明先生的府中。这一住就住了近一个月的光景。每日,他们白天听阳明先生讲学,晚上则和阳明先生的弟子们一同谈论如何实践心学,有时也会听这些来自各地的学子们批评前朝的弊政。林蓁觉得薛侃对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在这儿,确实比在只知道空读书,甚至混日子熬时间的国子监里收获大多了! 眼看已经到了十一月,徐阶必须要进京赴考,林蓁和陈一松、翁万达向国子监请的假也快到用完了,他们才恋恋不舍的拜别了阳明先生,分别往北京、南京赶去。阳明先生的弟子中也有不少要去北京参加会试的,包括薛侨和薛宗皑,徐阶正好与他们同行。 而林蓁呢,这些日子的经历让他把打算写给汪大人的信在心里酝酿出了底稿,他打算一回国子监就动笔。 大明朝来自东西南北的士子们在这小小的余姚相聚,虽然他们中有很多人也像林蓁一样很快离开了,但是,他们所相信的,再也不仅仅是“克己复礼”的程朱理学,他们所追求的也不只是金榜提名,而是阳明先生所说的良知。他们的心里都深深记住了阳明先生那四句话——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一趟余姚之行,林蓁不仅从阳明先生那里得到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知识,而且还和阳明先生探讨了许多眼下他所关心的问题。他救了徐阶之后他的属性1就加了不少分数,而当他离开余姚的时候,他的属性1(修身)、属性3(治国)、和属性4(平天下)都升级了。 第43章 属性1升级的时候, 他更完整地看到了前世的林蓁丧父之后发生的事,上一世林蓁一直在读书, 林毅斋是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 他的去世让这个家失去了支撑。 林蓁只能想办法在不中断学业的情况下挣钱养家,他决定在附近的几个大户人家教书为生。但他虽然学问渊博,教的也很认真负责, 却常常因为年少、家贫而受到这些雇主的欺凌,不是拖着不给工资, 就是克扣他的饭食, 而且, 最后为了给程氏治病, 他们只能在县里的大户们来收地的时候把地卖了。 系统的画面越推越远, 他看到, 卖地的不仅是他, 还有山都乡的许多百姓,放眼整个金石镇,整个潮州府,甚至整个广州, 土地兼并已经越演越 分卷阅读81 烈, 林蓁在脑海中处理着前世今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因为沉重的赋税或者被有钱有势的人所逼迫,不得不卖掉土地求生的百姓,却在卖了地之后还要被迫交税;兴献王府庄田上的那些王庄佃户们终日劳作, 却仍然无法养活自己和家人——如今各地的皇族子弟越来越多, 但像曾经的兴王那么贤明的却少之又少, 大部分人只能在王府家丁的侮辱欺凌中日日煎熬。 属性3的闪烁打断了林蓁的思路,他眼前是一位五十上下,浓眉环眼,脸上颇有些郁郁之气的官员。根据林蓁对明朝官服的了解,此人官职不高,大概也就是个六品,他与另一名同样身着六品官服,一脸肃穆的官员对坐案边,两人侃侃而谈,辩驳着杨廷和让嘉靖皇帝认之前的孝宗皇帝做父亲的种种礼法上的依据。谈着谈着,其中一人愤然拍案而起,喝道:“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让皇上称生父为伯父,人情何存呀!” 他们说的慷慨激昂,林蓁也随着激动起来,这两人的学识和胆魄一定会对如今在朝中一筹莫展的朱厚熜有很大的帮助!在余姚的时候,他和阳明先生自然也探讨起了朝中“议礼”之事。阳明先生告诉林蓁,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礼议”事件。林蓁并没有询问阳明先生对这件事的态度,阳明先生也没有明着说出自己的立场,但是,他提到了自己有两名在朝为官的弟子,一位叫做席书,一位叫做方献夫,都是支持朱厚熜的。 先前薛侃问起来的时候,林蓁说自己已经不介意因为父丧而三年不能考试的事情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彻底释怀。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能早些进入朝堂,或许就在这场“议礼”中帮助朱厚熜,但实际上现在他才发现,或许自己没有早点做官真的是一件好事,因为如今整个北京的文官集团都把持在杨廷和等一众旧臣的手上,能帮上忙的,真正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反而是这些远离北京的人。阳明先生曾经感叹:“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林蓁忽然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非常有利,他必须尽快找到这些支持朱厚熜的人,为这场无聊的争议画上一个句号。 属性4是在他见过阳明先生之后才升级的。那日他们刚刚离开余姚,他脑海中忽然闪起了红光。原本是莺飞草长的江南四月,大好一片暮春光景,却见江边百姓四处逃窜,后面追上来的是一群打扮怪异,面目凶狠的日本武士! 那个孩子所说的倭人作乱!林蓁猛的睁开眼睛,这是很快就要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他既然能改变自家和山都乡百姓的土地被梁大户据为己有,他也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场惨剧! 四月……离现在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可是具体这些倭人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挑起事端,他却不甚清楚,这件事,恐怕他还需要翁万达和陈一松的帮助。 林蓁要给朱厚熜写密信的心思淡了下来。不,信还是要写,只是到底该写些什么,他要好好的再想一想。他原本是想对如何革除前朝的积弊提出一些建议,但是现在,朱厚熜还没有完全执掌朝政,这些建议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呢?事有轻重缓急,林蓁想,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更快、更稳妥的解决“大礼议”的争端。 正当林蓁为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系统给他提示的那两个人而发愁的时候,机会却忽然来了。回到南京之后,林蓁他们参加了国子监岁末的考核。考核结果出来,他和翁万达、陈一松三人课业都属上等,虽然因为入学时间短不能升班,但他们都获得了去南京六部和翰林院“实习吏事”的资格。 按照国子监的安排,林蓁实习的地方是南京的翰林院。翁万达和陈一松分别去了兵部和刑部,这都是成绩出众的监生才能得到的待遇。虽然从那些老监生们那里了解到,这种实习和任何实习一样,不过是去做一些正式官员们不屑于做的脏活累活还有琐碎麻烦的重复性劳动,但是对于林蓁来说,他对这个机会却格外珍惜。因为系统给他看过的画面中那两名支持朱厚熜,又颇有真才实学的官员似乎就在南京六部工作,林蓁嘱咐翁万达和陈一松,让他们多多留意,看看能不能碰到两个如此这般的人。 翁万达和陈一松对林蓁这些奇怪的想法早已经习以为常。他们认为林蓁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于是便连声应了下来。至于林蓁自己,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另一名监生一起来到了翰林院的门口,林蓁还没说什么,那人便长叹一声,道:“这……这翰林院未免也有些太破旧了!” 林蓁看着眼前大概许久没有油漆过的两扇大门,心中也有同感。大概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就没有什么人再去费心维护南京各衙门的外墙内院了。他们拿出国子监的文书走上前去,那看门的门子懒洋洋的进门通报,剩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的在门口等了半天。 南京的二月还有些微寒,和林蓁同来的监生裹紧了袍子,道:“哎呀,怎么还没有人来呀?”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门子回来了,对他们道:“走,严大人在藏书阁等着你们呢。”说罢,便把他们领进了院里。南京的翰林院虽然有些破败,但毕竟也曾是明朝的首都,藏书阁建的还是很气派的。院内两排斋房, 分卷阅读82 大概是官员们处理公事的地方。只是现在大概还早,看起来一间间屋子都空荡荡的。 林蓁他们走到藏书阁的门口,只见一名高高瘦瘦,四十上下的官员从那里走了出来,这人长得眉目舒朗,举手投足之间十分优雅,颇有些名士风范。林蓁他们忙上前拜了一拜,道:“见过大人,我们是国子监派来,协助大人处理事务的。” 没想到那官员虽然看上去不像是中气很足的样子,他一开口,嗓门却大得很,像铜锣一般咣咣敲响,把林蓁和另一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可那人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林蓁大吃一惊。只见他端详了两人一下,和颜悦色的对他们道:“我姓严名嵩,字惟中。是这翰林院的侍读。来,你们先进来吧!” 林蓁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明朝名人之中,严嵩就是其中之一了。这位后世有名的大奸臣,大反派,知道他的人只怕比知道嘉靖皇帝的还多。 严嵩自然不知道林蓁正在心中回味着后世各种各样,从各个角度骂他的话,他一边在前面交代着藏书阁的历史,一边把两人领进了里面的一间屋内,那里地上案上都满满当当的堆着泛黄的书籍。严嵩小心翼翼提起官服,迈着他那两条筷子一样细长的腿找着空地走了进去,回头尴尬的对二人一笑,道:“呵呵,这里少有人来,自然……乱了些。”说罢,又颇有些痛惜的拿起两本书,对他们道:“这些书再不整理规置,只怕就会日益损坏,再也不能读了,因此我便向翰林院要求派两名监生来帮我好好把这些书都收拾收拾。”他抬手往外面指了指,道:“我昨日已经把外面的格子清扫了一番,空出了不少地方,今日我们就一起把这些书分门别类放过去,以便后人查阅,你们看如何?” 另一名监生被这位严大人认真负责的精神感动,连忙点头。林蓁则还在不住观察着严嵩,他实在无法把这名忙活的满头是汗,对书卷爱惜有加的人和历史上的大奸臣联系在一起。他隐约记得严嵩是晚年才发迹的,或许,现在还没到他黑化的时候吧…… 严嵩一边说,一边就自己干了起来。他把一卷卷书展平放好,嘴里念念有词:“哎呀,这是宋朝的抄本……这不是前朝的奏章吗?怎么会在这儿……哎,这位……” 林蓁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严嵩点点头,道:“哦,林监生,这样吧,你年纪还小,我把书给你,你帮我一本本放到那阁子上去……”说罢,又将另一人叫到跟前,和他一起细细辨识那些书的时间和内容,然后让林蓁捧出去放在他事先贴明了标注的格子里。 林蓁一上午忙来忙去,倒是也颇有些收获。严嵩在这些废纸堆里找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书和藏本,每次找到一本,他就会拿起来对另两人说一番这书的年代来历,甚至还会把其中不错的章节与二人一同细细品评。林蓁不觉感叹,严嵩的学问可真不错呀!看他也四十多了,仍然怀才不遇,不知道后来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变成了一个众人侧目的权奸呢?! 第44章 快到晌午, 严嵩仍然乐此不疲的顶着一头灰在屋里翻来翻去,林蓁和另外一名监生的肚子却开始咕咕作响了。严嵩闻声直起身来, 道:“哎, 只是想着快些完事, 竟然忘了是什么时辰了。你们两个到后面去用膳吧,出了这藏书阁的院子, 往左一拐, 沿着院墙一直往后走就是。” 林蓁便起身和另一名监生往外走去, 谁知还没出屋门, 就听见有人大声叫道:“爹, 你在不在里面?!” 林蓁没反应过来, 怎么还有到翰林院来找爹的?他一脚跨出门槛, 险些和迎面跑来的一个孩子撞了个满怀, 他赶紧侧身一闪,对方却怒气冲冲,毫不客气的道:“你敢挡本大……本公子的路?!” 林蓁抬头一看, 这下子他可遭受了今天的第三回 惊吓, 且此次比前两次更甚, 原来来的竟然就是在茶楼隔壁,嘱咐下人暗害徐阶性命的那个孩子! 这回两人面对着面, 林蓁把他的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他八九岁的年纪, 相貌和他爹截然相反, 圆圆一个脑袋, 脖子却又短又粗, 脸上斜遮着眼纱,果然是一只眼睛有问题,大概是长期斜视,另一只眼睛感觉也歪向了一边。他这副尊容可比他爹差得远了,再加上他一副阴狠刻毒的神情,逼的林蓁不自觉往后退去,林蓁身后另一名监生把林蓁扶住了,那孩子不屑的把自己的一只眼睛一翻,径直进了屋子。 另一名监生摇了摇头,道:“严大人如此亲和,他这儿子怎么这么蛮不讲理,不懂规矩……” 林蓁还在震惊之中,刚想回答,忽然听见屋内严嵩的大嗓门道:“你到西边第一间斋房等我,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林蓁回过神来,心想,这孩子急匆匆来找严嵩,想必是要事和他商议,自己现在要知道的事情很多,不如从这孩子身上下手。于是,他便对自己的同伴说道:“你去用膳吧,我……我先去方便一下。” 那人腹中饥饿,也就不再等林蓁,而是急匆匆往后面供应膳食的地方解决午饭去了。林蓁一闪身进了那西边第一间 分卷阅读83 斋房,四处一瞧,屋里只有两张长案和一个大书柜,他把书柜打开一看,见里面是空的,他连忙把身子一缩,躲进了柜子里。 没过一会儿,屋门吱嘎作响,严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藩儿啊,你不在家中好好读书,又跑到为父这里来做什么?你整日斗鸡遛鸟,胡作非为,我和你娘都很为你担心呐!” 那孩子小心的把门闩好,对严嵩道:“爹,我是贪玩了点,但你要是听我的,咱们一家也不会在南京继续喝西北风了!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上策,中策,下策,你到底想好了要用哪一条了吗?!” 严嵩急的直跺脚,道:“哎呀藩儿啊,什么上策中策下策,你那都是些曲意逢迎圣意的把戏,到底是谁教给你的……” 林蓁马上记起,严嵩有个儿子,叫严世藩,他为人聪明却比他老爹做的坏事更多,后世骂的时候都是这父子俩一起骂的,原来,严世藩就是这么个货色,但是,为什么他好像能准确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呢? 林蓁正在思索,只听严世藩“哼”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道:“爹,你不肯做,不屑于做,那就要被别人抢了先了,我早跟你说过,南京刑部张茂恭那个小人,虽然如今被杨廷和那老东西贬到了南京;还有桂子实,不过是个落魄的县令……但他们两个就是因为“曲意逢迎圣意”,很快就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爹啊,这样好的差事你放着自己不做,却要便宜别人,你这是为何?!” 严嵩怒道:“你……谁给你的胆子,你敢这么称呼杨大人?!还有张,桂二位主事,都是极其清正的人,爹和他们屡屡作诗唱和,甚是相得,你……你再胡扯,我就把你送到江西老家看管起来,再也不让你到南京来了!” 严世藩还想辩解,只听吱嘎几声,严嵩似乎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小声道:“唉!你说的,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咱们这少年天子虽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但朝堂上的事务还是握在杨阁老手里……这里是翰林院,你别再说了……快些回家去吧……” 严世藩愤愤不平,道:“我不回家了,我想去宁波玩几天!” 严嵩惊讶的道:“宁波,你去宁波做什么?!” 严世藩道:“爹,你看咱们家里现在穷的叮当响,二姐到时候出嫁,连嫁妆都凑不齐。我到宁波去瞧一瞧,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发财的机会!” 林蓁一听宁波二字,马上又高高竖起了耳朵。别看严嵩嗓门大,方才说到那些朝堂中事,虽然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他的声音却压得极低,林蓁险些都听不见了,只能把耳朵紧贴在柜子门上。 这会儿听见严世藩这么说,严嵩又着急了,道:“什么?!我严家虽然清贫,但时代都是书香门第,难道你想去做生意,这万万不可!” 严世藩慢条斯理的道:“生意?我才不稀罕做生意,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宁波马上就要闹出乱子来了,这件事情一过,皇上肯定会下令海禁,到时候谁能驾船出海,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儿!我这次去,就是要找到这件事中关键的人物,一个姓宋的人,然后让他为我所用,到时候,咱们家吃穿用就不愁了,爹,到时候您想重新回到北京,难道就不需要打点关节了吗……” 严嵩听他一派胡言,气的浑身发抖,拍着桌子刚想骂他,忽然间林蓁的肚子忍不住了,发出了“咕噜”一声。林蓁吓得一颤,赶紧把肚子捂住,但这也没用,他的肚子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在这关键的时候竟然和自己叫上了板,从腹中传出的响声一声接着一声,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林蓁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上了脑门,惊恐之中,他想,大明好歹也算是法治社会,严嵩和严世藩现在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他们父子两人不会就这么合起伙来当场要了他的命吧?!正当他快要背过气儿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院门一响,有人道:“咦,严大人?维岳?你们都去哪儿啦?” 原来是刚才去用膳的那名监生回来了!严嵩疑惑的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闹老鼠了……”就两步过去开了屋门,严世藩犹有些怀疑的四处看着,但严嵩见来人了,马上就对自己的儿子喊道:“不要在此胡闹,妨碍公务,赶紧回家去吧!”就连推带赶把他撵出了门。 听着严嵩和那名监生往藏书阁去了,林蓁这才小心的爬出书柜,跑到后面随便捞了点残羹剩饭充饥,然后又抓紧时间赶了回来。一天到傍晚时,林蓁和那名监生点上了昏黄的油灯,都有些体力不支了,严嵩还在那里神采奕奕的继续翻书,两人只得提醒他道:“严大人,已经快戌时了,我们该回国子监了。”严嵩这才收拾好东西,熄灯锁门,将两人送了出去。 林蓁一回到国子监,就和翁万达、陈一松聊起了第一天观政的种种收获。林蓁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不少大事,但转念一想翁万达和陈一松应该也没法理解自己“我今天遇见了大奸臣严嵩和他那更奸的儿子严世藩”这样的心情,倒是严世藩说的那一番话,值得他拿出来和另外两人好好一起再琢磨琢磨。 翁万达先开口道:“唉!这南京的兵部,完全已经破旧不堪了, 分卷阅读84 武器库里竟是一堆破铜烂铁,当值的兵士整整一天都没出现过!你说这若真的打起仗来,咱们拿什么来御敌呀?!” 陈一松一直在旁沉默不语,林蓁问他,他才说道:“我今天在刑部,遇见了两位主事,他们都对如今朝堂上的礼仪之争十分关注,而其中一位正是因为去年七月上书支持皇上,被杨首辅贬黜到了南京刑部来做了一名主事。” 林蓁一听,马上激动起来,问道:“他是不是姓张?” 陈一松点了点头,道:“没错,我看见他和另一位姓桂的主事关起门来,在暗地里谈论,我偶尔听到几句,觉得他们说得颇有道理,只是我负责整理卷宗,和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所以也没机会多说说话,况且我看刑部其他人,似乎对他们两个都有些疏远……” 三人叹息了几句,林蓁正想开始讲今天碰见那个孩子的事,翁万达忽然又神神秘秘的道:“对了阿蓁,你不是一直对什么‘航海’感兴趣吗?我一直听说先前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卷宗还有航海图就藏在南京兵部的职方司内,只不过后来有人怕先皇要走这些卷宗,再次劳民伤财打造船只出海,于是就把这些卷宗都藏匿起来了。这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至于藏在了哪儿,我这阵子在兵部正好可以打听打听。” 第45章 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林蓁差点高兴的跳了起来。他拉着翁万达问道:“真有此事?” 翁万达还没说什么, 陈一松却道:“这是很有可能的,如仁夫所说, 这些东西一直以来不受重视,迁都的时候应该没被带走,理应还留在南京兵部。我听说前朝兵部尚书刘大夏把这些卷宗烧毁了,不过那也只是民间的谣传。到底真相如何, 我们可以自己去好好查证一下。” 林蓁之所以激动, 是因为阳明先生曾经告诉过他,明朝也有一个自己的“大航海时代”, 就是发生在永乐年间的“郑和下西洋”, 郑和的船队的数量、规模,以及航海技术,其实都远远超过了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西班牙葡萄牙之流,若是真的能找到那些资料, 将来国内平定,国库充实了之后,就可以开始尝试去海外寻找让明朝扩大疆土, 积累资本的新的机会! 眼看林蓁两眼放光,翁万达和陈一松也很高兴, 总而言之, 他们都没有想到, 看似早已衰败, 无人问津的南京六部和翰林院中, 竟然隐藏了这么多重要的人和物,新的力量在这座旧都中一点点的酝酿,很快就要改变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局。 一阵激动劲儿过去之后,林蓁再次把眼前事情的顺序排列了一番,制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首先,他们一定要尽快结识刑部姓张和姓桂的两位主事。其次,四月底,他们要及时赶去宁波,阻止倭人作乱!最后,等他们从宁波回来,他们就得开始好好留意那航海图的下落了。 在刑部实习了十几天之后,陈一松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和那位姓张的聊了起来。原来那人名璁,字秉用,他已经年近五十,去年才考中进士,原本在礼部观政,却因为去年七月上了一封奏疏支持朱厚熜,而被杨廷和等人盖了顶“奸邪”的帽子,直接贬黜到了南京,做了南京刑部的一名主事。 面对陈一松这么一个谦和有礼的晚辈,张璁本来心中就颇有好感,当陈一松告诉他,自己还有几个朋友,都是阳明先生的心学门人,对他去年仗义上书的行为十分敬佩,想和他还有那位姓桂的主事见上一面的时候,张璁想了一想,看着陈一松诚恳的模样,他觉得陈一松不像是杨廷和等人派来试探他的,于是,他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们盛情相邀,那我就去见见你的那几位同窗。” 无巧不成书,这天林蓁和陈一松实习结束,一起去兵部找翁万达,顺便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找找航海图。结果就正好在兵部碰到了阳明先生所说的他的那位同样支持“议礼派”的弟子席书。 席书字文同,已经六十多岁了,前几年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身份巡抚湖广,其间上奏了不少镇守太监的不法之行,如今官任南京兵部右侍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罪了宦官而被贬到此处的。 一开始听说林蓁这个十二岁的小孩是阳明先生新收的关门弟子,他还颇为惊讶,后来见林蓁谈吐确实不凡,才慢慢开始对林蓁有些另眼相看。后来林蓁便邀请他一起去和张璁、桂萼相见,席书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晚上,一边是三个五十岁以上,有心议礼却远离京城的官员;而另一边则是三个三十岁以下,刚刚踏上科举之路的在国子监读书的秀才,几个人坐在秦淮河岸幽静处的一座茶楼里,心中却抱着同样的想法:一定要重议大礼,改变如今内阁专政的局面。 席书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他先前就写好的,但因为张璁前年上疏的效果很不理想,他也没敢把这封奏疏呈上去。张璁、桂蕚看过以后,连声称赞,拍案道:“如今道理都在我们这边,还有什么理由再等待下去呢?!不如我们三人再联合上疏一封,为皇上排忧解难吧!” 另外两人也纷纷称是,林蓁却道:“诸位 分卷阅读85 大人稍安勿躁,先再等上几天,前些日子,我托镇守在广州的汪鋐汪大人捎了一封信给圣上,待我收到回信,探清朝中形势之后,诸位再行动也不迟!” 众人听了,也接连称是,虽然如今听说杨廷和屡屡“封还”嘉靖皇帝的御批,嘉靖和他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但毕竟嘉靖即位刚一年半,张璁上次被贬到南京来的事还历历在目,万一再被贬一次,这几个老头子就可以直接退休回老家种地了。 这绝对不是他们想要的结局,林蓁一句话唤醒了他们,让他们开始更周全的商议此事。张璁道:“如今我们几个势单力薄,虽然有席大人的支持,仍然难以和杨廷和对抗。对了席大人,阳明先生弟子遍布天下,他难道就不能站出来为皇上说句公道话吗?!” 林蓁听了,赶紧道:“张大人,正是因为王学门人众多,阳明先生才不能开这个口啊!若是阳明先生表明立场,那确实可能是一呼百应,但若是如此,他将来一定会遭到朝廷的猜忌的。况且阳明先生如今在家中守制,按理不应参与这些朝堂之争。我们还是另外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支持议礼派的重臣吧!” 席书毕竟是三个当官的人当中年纪最大,也是从政经验最丰富的,他想了一会儿,道:“听说张大人你第一次上疏的时候,致仕在家的前朝老臣杨邃庵杨老先生曾经对他的门生说过,你奏疏中所陈述的是圣人的道理,是谁也没办法反对的。况且他和杨廷和一直不和睦,我们何不试着争取争取他的支持呢?” 杨邃庵就是正德年间曾任吏部尚书的杨一清,他字应宁,号邃庵。林蓁一听,马上赞同道:“我在兴王府的时候,兴献王曾经对皇上说过,楚地出了三位很了不起的人,其中一位就是这位杨邃庵先生。因此,皇上对这位杨先生应该印象不错,我看这办法可行!” 他继续道:“虽然阳明先生不能出面支持皇上,但其他阳明先生门下的弟子,比如在吏部供职的方书贤,甚至还有刚刚在我们广州那里平寇立了大功的汪大人……” 听到杨一清等人的名字的时候,林蓁能感觉张璁和桂萼有些犹豫,但这种情绪只是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并没有停留太久。几人都兴奋起来,开始商议上书的具体细节,林蓁这边三人也认认真真听了一遍,一直谈到将近半夜才离开茶楼,各自回去休息。 四月中旬,桂萼已经将奏疏写好,并将阳明先生弟子席书和方献夫的未上呈的两份奏疏和自己收在一处,准备送进京城。正在这时,林蓁也得到了京中来信,他打开一看,就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便让仍在刑部实习的翁万达转告桂萼,桂萼和张璁闻询大喜,马上将三份奏疏一起送了上去。 眼看就要到月底了,知道朝廷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出反应,林蓁决定先前往宁波。这回他们认识了在兵部担任右侍郎的席书,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林蓁问席书,能不能派遣些身手好的兵士和他们一同前往。 席书好像有些为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需要多少人手?” 林蓁回忆着自己看到的画面,那些倭人绝对有数百人,但是他肯定不能带这么多人去宁波,这有些太兴师动众了。于是他提出:“就二十人吧……最好是擅长弓箭,能骑马的。” 他没想到,这二十人还足足让席书忙活了三天时间,才带到他的面前,不过质量确实不错,林蓁对这二十个强壮的兵士还算比较满意。就这样,林蓁他们三人又向国子监告了假,然后和那二十名士兵装扮成去宁波做生意的商队,走水路往宁波去了。 一路上,林蓁问陈一松和翁万达道:“你们对‘议礼派’的那几位大人感觉如何?” 陈一松叹了口气,道:“席老大人毕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他在官场沉浮多年,我看他还是颇有些果敢的君子之风,且为人也算稳健。那两位大人嘛,对礼仪确实是精通的,要不然张大人那一封奏章也不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但是……我总觉得他们言辞有些过于激愤了……” 翁万达则道:“宗岩说的是,不过你们想,席老大人毕竟曾总督湖广,建下了不少功业。而那两位大人之前一直不得志,此举若是能成,则很有可能平步青云,否则只怕一辈子就待在南京等着养老了。对于他们来言,这就相当于是要赌上一把,肯冒着这么大风险做这样事情的,谁能说他没有一丁点的私心呢?” 林蓁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没错,只是我觉得他们也都出身贫寒,看起来像是想做一番事业的人。不管怎样,希望他们将来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啊。” 三人又谈了几句上书的事情,然后话题自然转换到了此次宁波之行上来。翁万达问林蓁道:“咱们这次到底做些什么,阿蓁你能不能对我们再多透露几句?” 林蓁点点头,道:“这次我们随行的有一名席书大人从兵部派遣来的官员,行事就方便多了。我只知道此次咱们要找的人姓宋,他应该是个汉人,不知怎么去了日本,为日本人效力,这就是咱们到了宁波之后要查的第一件事!” 第46章 几人到达宁波时, 分卷阅读86 已经是四月二十五日。他们和那名兵部的官员匆匆赶往市舶司, 询问这段时间有没有日本前来朝贡的船到港。市舶司的官员告诉他们, 根据收到的消息,确实有一艘日本官方派出的商船正在向此地驶来, 估计这一两日就该到了。 林蓁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还好自己赶上了。他忙问道:“大人您是否知道,这使团之中, 是不是有一名姓宋的汉人?” 市舶司的人虽然接待了他们, 但再也不愿意多透露半个字,南京兵部向来形同虚设, 他们也没有必要给席书的人太多面子, 摇着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然后就客客气气的把林蓁他们送了出去。 走到一半, 一直跟在旁边的一名年老的书吏却道:“小相公,姓宋的汉人, 跟日本人一起来这儿朝贡的,我倒是知道一个。你说的,是宋素卿吧?他不姓宋, 他原名叫朱缟, 是浙江人, 早年他叔父和日本人做生意,没法按时交货, 就把他卖给对方抵债去了, 十来年前……是正德……正德五年, 他曾经带着一艘日本商船来这儿朝贡。正德皇爷喜欢这些番人,他随着那些日本人进京之后,着实得了不少赏赐,回来的时候还在船上炫耀呢,我记得他!” 林蓁心中一喜,赶紧问道:“那,那您还能认出他来吗?” 那人点头道:“应该能。” 林蓁和那兵部的官员商量了一下,留了几个人在港口这里打听动静,然后叫了那名老书吏,请他去附近一家酒楼喝酒,老书吏几杯酒下肚,高兴地对他们说了起来,甚至将市舶司的事也对他们一并和盘托出了。 根据老书吏的说法,如今负责管理朝贡一事的还是前朝留下的一名太监,名叫赖恩,正德年间派出了不少到各地太监到各地“指导工作”,这位赖公公就是其中的一个。所以现在市舶司里他说了算,其他人都不敢越过他的指令行事。 除了这事儿之外,老书吏还告诉他们,由于日本国内这些年颇为混乱,所以市舶司接待日本来的朝贡队伍,向来是只认勘合符,不认人。每次只要有使者来朝贡,就会收回旧的勘合符,颁发新勘合符。当年,宋素卿所带领的使团在正德五年就离开了宁波,后来又有两次使团来访,这两次的使团中都没有宋素卿的身影,因此老书吏推测他们是另一批日本势力派来的,而且最后一次,市舶司向日本人颁发了新的勘合符,也就是说,这次来的使船上的日本人只有拿出这份正德年间的勘合符,才能被明朝的市舶司所接受,让他们上岸朝贡。 老书吏兴致盎然的又喝了一口酒,道:“哎呀,这日本人到咱们这儿来进贡,向来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不过,他们的贡品当中倒是有一样稀奇的,就是那什么武……□□!那刀锋利的很,我见过一把,别说咱们这木头桌子椅子,就是铁器,只怕一刀下去,也得变成两半!” 林蓁听的心惊胆战,因为在系统的“前请回放”中,那些凶恶的倭人就是拿这种□□来砍杀追他们的官兵和平民百姓的。他们找了个离港口近的驿馆住了下来,然后继续派人观察着港口上的动静。 过了两天,到了四月二十七日,港口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两艘日本来朝贡的商船靠岸了,林蓁连忙跑去观看,同时又找到了那名老书吏,让他暗中帮着打探船上的情况,谁知道那老书吏第二天过来回话,说是船上都是清一色的日本人,他并没有见到林蓁所要找的宋素卿。 林蓁心中奇怪,打算回去和翁万达、陈一松商议对策,谁知刚走到驿馆门口,就看见了一个圆滚滚,胖墩墩的小孩也往里面走去,正是自己碰见两次的严世藩! 林蓁连忙放轻脚步,偷偷躲在一旁,只听严世藩对他的仆人抱怨道:“你这奴才,这儿离港口最近,为何不让我住在这里?” 那奴才道:“少爷,你这次是偷了夫人的首饰卖了跑到这儿来的,咱们得省着点儿花……” 严世藩笑道:“怕什么?回头咱们就有钱了,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只要听我的话,不必管这么多!” 林蓁想起前段时间在柜子里听到的他和严嵩的对话,知道自己这一趟来的绝对没错,而严世藩那逍遥的模样让他意识到,好戏还没上演。于是他也就放下心来,耐着性子开始等待。果然,两天之后,港口那边的人一大早就来回报,说是海上又来了另外一艘日本商船! 林蓁忙叫上自己的同伴打算出门,却只听楼梯上咚咚咚一顿乱响,他打开房门一瞧,原来严世藩也下楼了。三人紧赶慢赶赶到码头,只见先来的两艘日本商船还停在原地,不远处又多了另一艘看起来差不多的船,估计这就是今天刚刚抵达新的商船。林蓁正在等着,那名老书吏却给他送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宋素卿就在后来的那艘船上! 林蓁眼看着甲板上那些把脑袋剃的怪模怪样的日本武士在那里走来走去,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提前预防动乱发生。市舶司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的话,日本的商船现在看上去也没什么要挑事的迹象。一切都平平静静,老百姓们在旁边看热闹。这时候,打听消息的人过来回报,说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上了后 分卷阅读87 来的那一艘船! 林蓁不知道严世藩是怎么上船的,但他估计严世藩绝对不会和他一样,是为了防止倭人作乱而来的。林蓁灵机一动,对翁万达和陈一松道:“咱们等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你们留下,我要到船上去看看!” 翁万达和陈一松还没来得及阻止,林蓁便朝那第二艘船跑去,陈一松急的跺脚,翁万达则追了上来,却见林蓁不知道对那艘船上的人比划了些什么,那人居然也让他沿着梯子走了上去! 林蓁这会儿心里却有些后悔,他的佛郎机话倒是还记着几句,但是日语他确是一窍不通,现在也不能再和系统讨价还价,让系统给他点什么日语速成攻略之类的书来看看,不过或许正是如此,他才一定要找到这个叫宋素卿的人吧! 严世藩显然比他更有办法,但林蓁心想,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桥梯,他既然已经上了船,那我说是去找他的不就得了?好在严世藩体貌特征十分明显,他刚对守在船下的人做了个捂着一只眼睛的动作,那人就点着头,让船上的人把他带上去了。 林蓁走在这艘日本商队的甲板上,那一个个日本人凶巴巴的目光看得他很不舒服,这是来朝贡的吗?怎么都看着像来抢钱的似的?况且,他记得徐阶说过一次来朝贡的不能超过五十人啊,看着这艘船上人口密度,再看看那两艘船,五百人都有了吧?! 林蓁来不及进行更加详尽的统计工作,就被那人带到了一间船舱门口,舱门一开,林蓁马上感到了几分亲切,因为里面传来的是大明朝的官话!虽然说话的是严世藩,但林蓁反而却感到更加高兴,这意味着自己猜得没错,严世藩绝对是利用他自己已经知道的一些情况,来跟这船上的那个什么宋素卿套近乎的! 林蓁迅速的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和心态,他时刻提醒自己,严世藩绝对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果然,门开了之后,严世藩愣了一愣,随后马上就用阴沉的目光盯住了他,问道:“是你?!你到这儿来干嘛?!” 林蓁早已想好了说辞,他着急的道:“严公子,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在严大人那里帮他整理书卷的国子监的学生呀!严大人和夫人着急,让我来这里找您,说是见到您之后,一定要劝您快点回去!” 严世藩半信半疑的看了看他,他确实记得林蓁,而在他眼里,林蓁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别说是他如今重活一世,上一世所发生的一切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没有那些记忆,他也绝不会把这么一个孩子放在眼里。 于是,他摆摆手,道:“我在这里有重要的事,暂时不能回去,你去给我爹带个话……” 林蓁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不行!我已经答应了严大人,一定要把您带回南京。我绝不会在您之前回去的!” 国子监的学生就是这么迂腐,严世藩无奈的皱起了眉头,他看着林蓁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只得开口对坐在对面的男子说道:“这是我家中派来的人,你等我和他说两句话,再谈我们的正事。” 林蓁趁机瞟了一眼那个男子,只见他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宽大的袍子,腰间束得紧紧的,头发没剃,一张脸上轻敷薄粉,淡扫蛾眉,相貌倒是十分清秀,就是看着有点怪模怪相的。 林蓁来不及过多端详,但他感觉这男子就是他和严世藩要找的人。估计严世藩马上就要开口赶他,林蓁连忙上前道:“严公子,大人吩咐我,找到您以后,一定要和您寸步不离!您若是想……呃……想在这船上玩儿,我可以陪着您,但我不会丢下您一个人下船的!” 第47章 严世藩忽然意识到在林蓁眼里自己是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他可没工夫和林蓁废话, 他警告的看着林蓁, 道:“好,你可以留下来, 但你若是坏了我的事, 我绝不会跟你回去, 到时候,我看你怎么跟我爹交差!” 说吧,他又坦然走了回去,在那名男子对面坐了下来, 对他说道:“宋素卿,你手里那堪合符是弘治年间的,应该早就过期了吧?” 宋素卿大惊失色, 道:“你……你怎么知道?” 严世藩得意的一笑,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你不就是想和我们大明做生意吗?我可以帮你。” 林蓁在一旁老老实实的站着,同时,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严世藩, 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是穿越来的?穿越来的, 还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难道他也有系统?!林蓁忽然有点紧张的想:不知道他的系统厉害还是我的系统厉害?对了,他的系统会不会感受到我的系统啊…… 他正在那里走神,却见宋素卿正襟危坐,上身往前一躬, 道:“还请严公子明白告知。” 严世藩那只好眼一斜, 盯着宋素卿放在案上的那把折扇, 看了半天,道:“这象牙骨的扇子不错,还能入的了我的眼。你若是把它送给我,再给我百两黄金,我保管教你的船比大内氏的船先上岸验货!” 林蓁一听也吓了一跳,百两黄金?严世藩怎么这么能狮子大开口呀 分卷阅读88 ?他那个在南京当侍读的爹,一年的俸禄换成银子也就几十两吧?!这宋素卿难道就这么容易被他忽悠? 确实,宋素卿听到这样的价码,也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瞪大眼睛看着严世藩,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严世藩满不在乎地笑笑,道:“你当年肯花千两黄金买通刘瑾,给我一百两你怎么就不乐意了?若不是刘公公帮你,你能进京见着先帝?!” 宋素卿更加惊讶,他当年确实收买了刘瑾,才能得以进京面圣,不过他也知道,正德皇帝朱厚照早就死了,刘瑾在那之前也已被处死,而前些年来朝贡的的乌合之众当中,占具优势的不是他所效忠的细川氏,而是日本的另一方势力大内氏。他还听说,当时市舶司颁发了新的勘合符,那勘合符就在大内氏的手上。所以,这次细川氏虽然这次也派了人和大内氏一同前来,但和明朝做买卖这样一本万利的事他们可不想屈居人后,于是细川氏的家主又偷偷派了宋素卿拿着过期的勘合符单独带着一艘船还有百余人紧随其后,看能不能再故伎重演,将这次朝贡的利润纳入自己囊中。 宋素卿这时候对眼前的这个孩子再也不敢有任何轻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抿唇一笑,将那把扇子递到了严世藩手中,对他说道:“严公子,您说可以帮我们细川氏的使者先上岸验货,请问……” 他本来是想问严世藩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但话到嘴边,他被严世藩目光一扫,只能低下头去,道:“请问您都需要我做些什么助您行事呢?” 严世藩道:“什么也不需要你做,你只要把金子给我,再派两个人跟着我,我去给你打通关节!” 见宋素卿仍在犹豫,他把刚从宋素卿那里拿来的扇子刷的一展,道:“我告诉你,这其中最关键的不是别的,就是时机!若是大内氏的使者,那个叫谦道宗设的日本人比你早领悟到了这一点,他们先上了岸,你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宋素卿,你也不想这么大老远的过来,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拾点破烂吧?” 这一句话戳中了宋素卿的痛处,他赶紧道:“严公子稍坐,这艘船上我只是副使,正使是鸾冈瑞佐。要拿出这笔钱来,我还要问问鸾冈君的意见。” 严世藩微微一点头,宋素卿就起身走了出去。不过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包裹走了回来,对严世藩道:“严公子,东西我给您带来了。” 又伸手一指屋外站着的两个人,道:“他们将会跟您一同前去……您什么时候给我们回话?” 严世藩不屑的瞟了宋素卿一眼,道:“你好歹也是见过天子的人,怎么这么不会办事?难道你不知道那什么谦道宗设这会儿在密切关注着你的动静吗?!你把这些金子装到贵重的礼盒中,外面再包一个普通的木盒,还有你这几个人,不能这样打扮,让他们都扮成普通百姓模样,跟我一起下船!” 宋素卿眼睛一亮,更加觉得这严公子不是等闲之人,马上命人照办,不到一会儿,这些人就打扮停当,金子也包好了,宋素卿另外取了一个锦袋往严世藩手中一塞,道:“这是专门给严公子您的。” 严世藩这时才露出一点笑容,“嗯”了一声,对那几人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林蓁急忙跟在后面,临走之前,他看了宋素卿一眼,心想,不能就这么让他就这么受严世藩的摆布。他放慢脚步,走到宋素卿跟前,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宋素卿并没太多注意这个一直安静的站在一旁的孩子,他还没从严世藩带给他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林蓁的话又差点把他吓得半死,他心中暗道,大明朝的这些小孩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可怕。他故作镇定的看了林蓁一眼,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蓁道:“你听这位严公子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你听我的话,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宋素卿的脑子又转不过来了,他困惑的看着林蓁,林蓁对着屋内一指,道:“咱们坐下再说。” 宋素卿脑子里回荡的都是林蓁问出的那个耸人听闻的问题。他走了回去,坐在榻上,问道:“严公子只不过说是能让我们先上岸验货,这怎么又是死路一条呢?” 林蓁走到舱门口,把门一推,指着对面高高飘着旗帜的大内氏的两艘船,问道:“我问你,是你们来的人多,还是大内氏来的人多?” 宋素卿道:“他们一早就做足了准备,我们仓促开船,自然是他们的人多些。” 林蓁又问:“勘合符在谁的手里?” 宋素卿道:“我们各有一份……”但他却没把话说完,他的那份已经过期了。 林蓁道:“那位严公子的主意,无非是去贿赂镇守太监赖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大内氏的人会和你善罢甘休吗?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你的人会占上风吗?” 宋素卿深知自己的实力远不如大内氏的使臣,但他不死心的道:“若是严公子和那位镇守太监商议妥当,明朝的军队难道不会帮我们?” 林蓁冷笑道:“明朝的军队帮你?你们番贼在 分卷阅读89 港口作乱,谁分得清你们是大内氏还是细川氏,你没听说当今圣上刚登基的时候发生在广东屯门的事吗?” 他又说道:“况且,如今太监的权势已经不比从前了,一来他调不动兵马,二来到时候对簿公堂,你的勘合符是假的,他也护不了你。现在皇上本来就对太监没什么好感,你觉得他值得为了这一百两黄金去冒这个险吗?” 说罢,他看了看已经脸色惨白的宋素卿,道:“你再想想,广东那边已经对佛郎机人彻底封锁了,你如果在这里惹出了这样的乱子,从今以后,日本难道还能再来我们大明朝贡?你只为了这一时的私利,不仅丢了自己性命,还让两国商队从今再也无法往来,你犯下的过错,就永远都无法弥补了!” 宋素卿听的了冷汗淋漓,一躬直接伏到了地上,道:“这位公子,还请您救救我呀!” 林蓁想了想,如今他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了,这两伙日本人同时来到这里,无论有没有严世藩,他们之间肯定会起冲突。但是怎么好好布置一下,把冲突和损失降至最小,这倒值得他好好和这个宋素卿商议一下。 安排兵事不是林蓁的强项,他对宋素卿道:“我其实是南京兵部派来,查看你们这次朝贡有没有什么不法之行的。兵部的官员和两位协助他行事的人手就在船下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呢,你先去派人把他们三个都给找上船来……” 严世藩对发生的这一切一无所知,他高高兴兴揣着一大一小两包金子,通过一路塞钱畅通无阻的进了市舶司,见到赖恩之后,明晃晃的金子把那赖公公的眼都差点闪瞎了。他一口答应马上承办酒席,接待两拨使者,在酒席上同时查验他们的勘合符。 等严世藩回到船上的时候,宋素卿好酒好菜的接待了他。见严世藩把事情办得妥当,他又送了严世藩十两黄金,还将他好好夸赞了一番。 严世藩得意洋洋,一转眼看见林蓁还站在那儿,眉头一皱,道:“你刚才在干嘛?!” 林蓁无辜的道:“我刚才在船上等着您呀!”说罢,又指了指那些日本武士,道:“他们跟着您,您肯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严世藩疑虑略略消散了些,点头道:“嗯,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少说话,不该管的别管,还有,回去若是你跟我爹提起一个字,我就想办法把你这监生的身份革了,让你一辈子不能科举!” 第48章 林蓁做出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 道:“严公子, 我不会管您的事儿的, 您可千万别在严大人面前提起我的不是啊。我只负责把您请回南京,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严世藩把嘴一撇, 不理林蓁了。他转身对宋素卿道:“赖公公说了, 五月一日一大早, 你们就把货物清点好,带着勘合符上岸验货,晚上他会在市舶司设宴款待你们和大内氏,到时候, 他就会以堪合不符为由,让他们先留在宁波等待,不过, 那只是暂时稳住他们的说法。你们这边可以选派五十个人,率先进京朝贡!” 若是宋素卿方才没有听过林蓁那一番话,严世藩的许诺对他很有吸引力。但是林蓁的分析让他的头脑冷静了很多。最关键的问题是明朝现在换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个皇帝可不像对新鲜事物总是十分好奇, 还留了个火者亚三在身边学习佛郎机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那么好对付,他一即位就把佛郎机人打的落花流水,可见他对于这些“番邦”试图揩油的行为容忍度基本是零。 不过,宋素卿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他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林蓁和他的那几个人也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 就算是严世藩的路走不通,他还有后手呢! 宋素卿恭敬的堆严世藩道:“严公子,那这几日你就留在我们的船上,小人这里还有几件好东西,您若是感兴趣,我可以拿出来给您瞧瞧……” 严世藩一听好东西,稍微有点动心。虽然这些倭人的东西他看上眼的不多,不过想想南京那个家徒四壁的破屋子,他觉得好歹有点东西也比没有强,于是他点点头,示意宋素卿拿东西去了。 林蓁就这么跟着在船上住了两天,到了五月一日一早,就见宋素卿这边货物摆了满船,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土特产之外,就是武士刀,还有马匹,林蓁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堂堂大明还需要一个岛国送来这么多的马,但拿点东西来就总比佛郎机人那种试图空手套白狼行为体面。没过多久,管理市舶司的太监赖恩就带着几个随从来了,一百两黄金的作用是显著的。他高兴地让市舶司的官员开始清点船上的“贡品”,至于宋素卿的勘合符,他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就让宋素卿收了起来。 严世藩仰首挺胸的站在宋素卿和那个日本正使身后,林蓁则找到了混在船上武士们中间的翁万达,这些武士们从着装到发型都不太统一,有的剃了头,有的没剃,所以翁万达在其中并不显眼,林蓁问他道:“咱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吧?” 翁万达点点头,把眼往旁边一瞥,只见林蓁他们带来的那二十余人基本都在船上,翁万达道:“他们腰间都系着一条蓝布,以 分卷阅读90 便和这些倭人区分开。宗岩已经和席大人的手下到市舶司去了,我们按你所言,就说发现大内氏和细川氏的船上有大量的武器,且探听到他们有武力侵扰宁波的企图,让市舶司调来些兵马,做好相应的准备。” 林蓁问道:“他们听了吗?” 翁万达道:“他们也是半信半疑,但宁波这十年来也没有接待过日本的朝贡团,况且屯门又刚出了佛郎机人的事,他们还是通知了驻扎在宁波的备倭都指挥刘锦刘大人,调集附近卫所的兵力,说是要派几个百户带人来市舶司待命。” 这样的准备还算充分,林蓁点点头,道:“好。今天晚上咱们一定要处处小心,等那什么大内氏的货物检验过后,首先要探清的,就是那些武士刀放在那里,他们去赴宴肯定不能带刀,若是刀被他们抢了,那后果就无法想象了!” 翁万达闻言心中一凛,道:“好吧,等我们上了岸,我去通知市舶司的人,验货之后,就让他们把那些武器转移到市舶司以外的仓库里去。” 林蓁这才放下心来,又偷偷回到了严世藩身后。这会儿那赖公公和宋素卿还有细川氏的使者鸾冈瑞佐寒暄完毕,彼此客主尽欢,高高兴兴的往岸上走去。 严世藩那个仆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严世藩就把林蓁当成了他的跟班,回头冲他把手一挥,道:“过来,跟本公子赴宴去!”林蓁赶紧加快脚步,跟着严世藩一行人进了市舶司。 事实证明,宋素卿虽然没有勘合符,但该有的程序和礼节他倒是十分熟悉,他把一份贡品的清单呈上,赖公公便吩咐市舶司的官员对着单子,一一清点。 这时候,大内氏的人也被带了进来,他们看见宋素卿和鸾冈瑞佐,一个个怒火中烧,叽里咕噜骂了起来。赖公公把桌子一拍,道:“你们是来朝贡的,就得听从咱家的安排,若有人生事……”他往外一指:“就到刘指挥使那里去学学我们天朝的规矩!” 大内家也带着翻译,几句话一说,那些人暂时恢复了平静。翻译问道:“我们带来的贡品放在哪里?” 赖公公叫来一个市舶司的吏员,那人道:“西库已经满了,这会儿先堆在院里头,我们验了货,再命人搬到东库去吧。东库大些,也便于存放。” 赖公公把头一点,两家的货物满满的摆了一院子。他们各自整理了一番,市舶司的官员验货完毕,就将货物都运到仓库去了。 这过程颇为漫长,一直忙到了傍晚时分。这期间两队人马不断发生冲突,连骂带嚷闹个不停。宋素卿坐在一旁陪赖公公看热闹,不时跟他掩着口说笑两句,这场面让大内氏的谦道宗设更加不满。他拽着翻译走上前来,问赖恩道:“赖公公,什么时候验查堪合符?!” 赖恩把手一摆:“天还早呢,待会儿在宴会上再看不迟。” 谦道宗设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到自己的那帮人中间,又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这时正好最后一批货物也已经清点完毕,赖公公便站起身来,道:“走吧,咱家特地备了酒席招待各位,都跟我来……” 进了嘉宾堂之后,赖公公的目光在这两帮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对宋素卿和他身后的鸾冈瑞佐笑眯眯的一让,道:“二位,请上座。” 鸾冈瑞佐把嘴一咧,大摇大摆的往右边的首位坐去,攒了一天的火的谦道宗设听翻译说完之后,脸色腾的变了。他噔噔两步走到堂中,怒吼几句,他那边的一众人马上都站起身来,面色不善的聚在他的周围。他的翻译已经吓得不知所措,被谦道宗设呵斥几声之后,他哆哆嗦嗦的翻译道:“谦道……谦道君说,宋素卿的勘合符是假的,你们反而让他上……上座,我们大内氏不是好惹的,若是让我们进京朝贡便罢,若、若是不然……” 赖公公此时十分庆幸市舶司里已经布下了兵马,他本来就是要把这伙人打发回老家的,早点晚点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他胆子一壮,说的话就不客气了:“好啊,你们来朝贡的藩国,还威胁起咱家来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和宋素卿一行人比起来,谦道宗设既不懂明朝的规矩,也不理解明朝的潜规则,他们这一帮海盗和日本武士的混合团体马上达成了共识,这个赖公公看来是不想让他们进京朝贡了!站在门口的一个人一把抢过市舶司卫兵的腰刀,纵身跳到不远处还没就坐的鸾冈瑞佐身前,虽然这刀不如他的武士刀用着顺手,但愤怒让他多了几分力气,一刀下去,还没反应过来的鸾冈瑞佐脑袋就被削掉了一半! 赖公公和宋素卿吓得面无血色,严世藩倒是悠闲地往后退去,欣赏着眼前这一场乱局。他看林蓁站在那里没有反应,自己转身就跑,与此同时,大内氏越来越多在外面等待号令的武士涌了进来,谦道宗设一声令下,他们沿着刚才搬运货物的路线,往存放着贡品的仓库跑去。 林蓁上前一把拉住宋素卿的衣袖,对他说道:“这回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赖恩瞟着旁边多了一个孩子,问宋素卿道:“他……他是谁?” 宋素卿忙道:“这就是禀报大内氏要作乱的那位小公子… 分卷阅读91 …赖公公,咱们现在可该如何是好……” 林蓁对赖公公道:“不是刘指挥使已经把几个卫所的兵力都调集起来了吗?” 赖公公一脸颓色,道:“唉!那几个卫所多年未曾练兵,哪里还会打仗呀!唯今之计,我们还是快点跑吧!” 林蓁心里腾的一沉,他另一只手拉住了赖公公,道:“赖公公,你不能走!你若是此时走了,回头朝廷责问起来,你一样要没命,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家人,你们都跟我来!” 赖恩虽然是个公公没有子女,但他还有侄子,还有其他亲属,新即位的皇帝不是个善茬,他心里也怕了。急忙和林蓁、宋素卿一起,由几个府卫军卒护着,往东库那里赶去。按照林蓁先前的安排,兵器应该都被转移走了,即使那些卫所的士兵再怎么不堪,他们有刀有剑,对付几个赤手空拳,在海上漂泊数日的日本非正规武装力量,应该还是占据了绝对优势的。 谁知道,还没到跟前,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林蓁就瞧见了几把高举在空中的武士长刀乱砍乱杀的白色反光和飞溅的血光,在夜空下乱纷纷闪个不停! 第49章 还好, 这伙人中有一部分是宋素卿的人, 其中还有混在里面的席书所派的二十个精兵。林蓁左瞧右瞧, 隐约看见了翁万达的身影。翁万达没有在那一群混战的人之中,林蓁赶紧过去问他:“翁兄, 发生什么事了?!” 翁万达道:“朝贡的刀太多, 还没来得及完全运走, 被他们抢到了一部分!” 林蓁道:“大概有多少?” 翁万达道:“三十四把,不算多,但他们的人太凶狠了,两个百户带来的人根本不敢上前, 全靠咱们带来的那几个人撑着,刘指挥使正忙着调集其他卫所的兵马呢!” 这时候就要靠翁万达和陈一松了,林蓁着急的道:“一定不能让他们逃出市舶司, 否则后患无穷!” 翁万达沉思片刻,回头问赖公公道:“弓箭都在何处?” 赖公公对这些丝毫不知,吓得不住摇头,旁边一个军卒忙道:“我带你去拿!” 那边大内氏和细川氏一番乱砍, 大内氏很快就占了上风, 最丢人的是本来被派来维持秩序的大明兵士,这会儿二百人竟然围成一个大圈,哆哆嗦嗦不断后退。林蓁他们从南京带来的人有一部分很快就退出了这场混战,由陈一松带领着聚集在林蓁这边, 等待下一步的行动指示。很快, 翁万达从府库里拿来了弓箭, 一一交给自己的人,道:“你们就专门射那些手里拿着武士刀的!” 这办法果然奏效,武士刀亮晃晃的,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一会儿好几个人就被射死了,掉在地上的刀被乱踩乱踢,很快就不知去向,没有了刀的日本人就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躲避着射来的流矢,气势不再像之前那么张狂了。 不过,他们还是人数颇多,细川氏的人大多已经被他们杀死打死,剩下的聚在一块,有人喊了几嗓子,林蓁身后的宋素卿竟然哆嗦起来。林蓁问他:“他们说的什么?!” 宋素卿敷了粉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打着颤道:“他们要杀我!” 他正在仓皇无措之时,指挥使刘锦赶回来了,还带着一名千户以及浩浩荡荡大批的卫所兵士。这些人很快就把大内氏的人团团围住,林蓁让宋素卿替赖公公对他们喊话道:“你们原本是来大明朝贡的使臣,如今却犯上作乱,理当就地斩首,若是你们现在放下手中刀剑,认罪受缚,我等自会奏明皇上,让他开恩留你们一条性命!” 谦道宗设在人群中几声怒吼,根据宋素卿的翻译,大概是让他们千万不要相信,一定要拼死抵抗,逃回船上,才有活命的可能。 林蓁便道:“你就对他们说,他们的船已经被我们烧了!”说罢,又对赖公公道:“赶快,派人去港口烧船!” 宋素卿连忙扯着嗓子就喊,赖公公这里也把亲信的军卒派了出去。对方听到宋素卿的喊话之后,不少人都傻了眼,新赶到的卫所士兵趁机一哄而上,死的死,伤的伤,瞬间大内氏的人就少了一半。 然而谦道宗设和方才一刀杀死了鸾冈瑞佐那名武士两人手上却仍握有武士刀,且两人刀法精湛,冲上去的卫所士兵不知道被他们砍死了多少,他们带着手下数十人杀出一条血路,往另一方向的大门逃去,那些士兵竟然望而却步,根本不敢上前追赶! 一直在一旁射箭杀敌的翁万达等人跳下墙头,对都指挥刘锦道:“大人,你赶紧命人从那边将他拦住,千万不要让他们逃到岸边!” 刘锦如梦初醒,派了他手下一名姓袁的指挥带了百余人从另一边追着谦道宗设去了。市舶司里这一众人等则在后面一起赶到江边,然而,他们却发现了一幕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情景——谦道宗设劫持了去追他的袁指挥使,跳上了宋素卿他们坐的细川氏的那艘船,然后趁着岸边士兵彷徨不知所措的功夫,一把把袁指挥丢到水中,鼓起帆来,在零零落落的箭矢中扬长而去。 林蓁看得目瞪口呆,再命人射箭,那些 分卷阅读92 士兵都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连胳膊也懒得再抬一下,而水里的袁指挥还在大声呼救:“拉我上去呀!我不会水……” 赖公公和宋素卿瘫在地上,翁万达只能和林蓁一起下水去救袁指挥,刘锦把手一挥:“撤退撤退!都回家去吧!” 赖公公一听,马上从地上蹦了起来,拉住刘锦,道:“刘指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往上汇报呀?你可不能让咱家一个人去跟皇上还有杨阁老交差!” 刘锦刚才杀敌的时候没多少力气,这会儿却鼓足了劲儿一把就把赖公公推开了:“该怎么报?如实汇报呗,你们市舶司处置不当,导致倭人作乱,教我说,朝贡、朝贡……都是来这儿白吃白喝白住的,真不知道朝廷接待他们干嘛!” 他带着几分恼怒,转身就走,赖恩也不是好惹的,马上站起身来,道:“你一个备倭都指挥,手下四个卫所,五六千人的兵马,半天都没调来几百人……” 又指着刚被林蓁和翁万达从水里捞上来的袁指挥道:“再看看你手下这些兵士,被几十个倭寇打的落花流水,你以为这样上报到皇上那里,你这个指挥使还保得住吗?!” 刘锦恼羞成怒,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林蓁比刚才还要无奈,大喊一声:“别吵了!” 刘锦和赖恩一起往下看,看见林蓁站在中间,对他们道:“到屋里好好商量商量上报朝廷的事情吧,这件事的关系,或许比你们想的还要重大。” 然后,他又转头一看宋素卿:“你也来一起谈谈。” 宋素卿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开溜,却被林蓁点了名,只得硬挤出几分笑,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林蓁也有点有气无力,他开口问道:“若是咱们上报这些朝贡的人作乱,凭着先前广州的教训,大家觉得朝廷会怎么处置此事?” 听见这个,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肃穆。刘锦哼哼了两声没说话,但赖恩开口道:“我看朝廷如今又有重兴海禁之意,幸好今天的事闹得不大,没有伤及百姓,否则……我估计宁波这地方以后都不可能允许日本的船靠岸了。” 林蓁点点头,道:“如果不许官方的船前来,那私人的船呢?” 这回,宋素卿也害怕了,他赶紧道:“其实,在离这儿不远处就有个双屿岛,向来……向来日本那些海盗,还有大明沿海的一些渔民,都是在那儿私自交易的,若是明朝禁了海,只怕日本那些大名,就是在地方上割据的……领主,还有势力大的寺庙,都会到那儿和明朝民间的商贾做生意。日本现在乱的很,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大将军能执掌政权,唉,这次闹出来的事,也是各个大名之间争斗的结果。” 明朝的官员们向来对这些外国的事儿不感兴趣,但刘锦发觉,如果按他所说的那么禀报上去,那他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他气呼呼的赖恩旁边那张官帽椅上一坐,道:“那么你说该怎么禀报?” 林蓁先看了看宋素卿,道:“你们这次,也不要想着占太多便宜了。把你们朝贡的东西好好精简一下,细川氏和大内氏所有能拿的出手的贡品都带上,选五十个精通礼节,举止得体的人进京朝贡。同时写一封书信,就说你们船员之间因为矛盾起了争执,惊动卫所守军,恳求皇上开恩宽恕。” 宋素卿有些不太情愿,刚想辩解,林蓁马上道:“你是想让明朝以后永远断了日本朝贡的路,还是去皇上那里认错请罪,你自己选吧。” 宋素卿想了想,终于低头道:“好吧,我写。” 林蓁又看了看赖恩和刘锦,道:“你们两位大人都是平乱有功的,但把功劳说得过大怕是有害无益,到底怎么才是恰到好处,你们可以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只要你们记住一点,这里的市舶司一关,大家都不好过,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个官场老手被林蓁说了几句,竟然都讷讷无言,找来手下收拾了一番残局,就各自回去处理后续事务了。等他们走了以后,翁万达再次对林蓁和陈一松感叹道:“这些人打起仗来真的太没用了!” 陈一松方才一直在协助清点日本使团来进贡的东西,他对两人说道:“不得不说,若说火器,佛郎机的佛郎机铳无人能敌,但若是近战,日本的那种武士刀却又比我们这里的刀更胜一筹。” 翁万达听罢,想了想,也道:“看来,用阿蓁的话来说,外国的东西也有很多强似我们大明的,我们也得学着使用啊!” 林蓁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即便那刀有些优势,这卫所的千户、百户,也不能如此不堪一击呀。” 陈一松叹了口气,道:“开国之初,这些武官自是战场上真刀实枪,用性命换来的官位,可如今,许多人的职位不过是世袭来的,还有不少人捐了钱就能穿一套官服,领一份俸禄,在乡里横行。你还真指望他们上阵杀敌么?” 三人想到这里,不禁忧心忡忡。今晚准备如此充分,还被这几个日本武士逃跑了,若是没有这些准备,林蓁心想,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画面也就丝毫不值得奇怪了。 他们回到 分卷阅读93 驿所,林蓁忽然想起,严世藩呢?他到哪里去了?若是他在自己之前回到南京,和严嵩见了面,那自己可该如何是好?! 第50章 第二天一早, 林蓁到楼下打听消息,却听说严世藩一早就结账走了。林蓁一想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 便让陈一松再留下几天看看动静,自己则和翁万达一起日夜兼程赶回了南京。 林蓁一到南京, 就先赶到了严嵩家。亏得翁万达那日跟踪严世藩和他的仆人, 因此知道了严嵩的住处。林蓁敲开门之后, 满面焦急地对那开门的小丫头道:“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 来看望严大人的, 严大人在家吗?还有, 你们家的小公子在不在?” 那小丫头也是一脸忧愁,道:“我们公子好几日没回来了, 老爷和夫人正在派人四处寻找呢!” 林蓁心里松了口气,赶忙道:“我有你们小公子的消息, 你快去禀报严大人吧。” 没过一会儿,丫鬟把他们请进内院, 林蓁一瞧, 严嵩家里确实清贫,院子里不过是几间小屋,和年久失修的翰林院颇有些异曲同工的感觉。严嵩正坐在家里发愁呢, 一见林蓁, 惊讶道:“林监生,原来是你呀!” 林蓁施了一礼, 道:“大人, 我知道您一定担心严公子的下落, 我就长话短说了。那日在翰林院中,在下见过小公子一面。前些日子小人和朋友在宁波游玩,碰巧就遇到了小公子,他年纪尚幼,身旁又没有仆从,我怕他是走丢了的,于是便上前问他,谁知他说是出来见见世面的……” 严嵩一听,气的把旁边的桌案拍的砰砰作响,道:“哎呀,这个逆子!险些把他母亲气出病来,真是不孝呀!” 林蓁又道:“……在下想让他跟在下一起回来,又怕他不肯,于是在下便对他谎称是您和夫人派在下去那里寻他的,说您和夫人在家中等的着急,让他看在夫人份上,早日回南京。” 严嵩赶忙往林蓁身后门口看去,却还是不见严世藩的身影,他忙问道:“那……那我那不孝子现在何处?” 林蓁叹道:“大人,小公子实在是太……太机智了,小人一直和他形影不离,却还是被他找了个借口甩开,自从五月一日,小人就没再见过他了!” 说话间,门口传来了一个妇人啜泣的声音,原来是严夫人欧阳氏走了进来,她被丫鬟扶着,看起来十分悲痛,估计是好几日茶饭未进,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力气。林蓁和翁万达行礼过后,欧阳氏道:“老爷,那逆子虽然顽劣,但还知道分寸,既然这两位说曾经见过他一面,他知道我们寻他,应该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回来了。更何况还有严年陪着他,他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情。” 当着林蓁和翁万达的面,严嵩不好发作,只是闷闷的道:“夫人,你往后也不可对他如此娇惯,让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唉!” 欧阳氏应了一声,再三要办置酒菜感谢林蓁,林蓁一想严嵩家里这么清贫,再让他破费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便坚决拒绝了,严嵩找不到严世藩,也不太有心情招待客人,于是便将两人送到门口,只说是改日一定重谢。 林蓁刚走几步,却见欧阳氏的丫鬟从后面追了出来,又仔细询问了一番严世藩的情形,是不是缺吃少穿,面色如何,是否玩的开心,林蓁想起严世藩那一副得意的模样,便道:“小公子一切都好,请你们夫人不用担心。” 两人离开严府,林蓁把听来的严世藩偷了他母亲的首饰做路费的事对翁万达一讲,翁万达叹息道:“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这严大人的夫人对他这个儿子也未免太过溺爱了。” 林蓁回到国子监,一打听才知道最近可发生了不少大事。桂萼一封上疏果然惊动了朝廷,原来两年前朱厚熜即位的时候,他和杨廷和都各有妥协,杨廷和同意朱厚熜以迎皇太后之礼迎接蒋氏入京,而朱厚熜则不得不接受了杨廷和的方案,仍将过世的兴献王称为“皇叔考”,蒋氏称为“皇叔母兴国大妃”,而现今朱厚熜已经坐稳了皇位,有意重议此事,恰好收到了林蓁的来信,便对林蓁暗示让桂萼他们快点上书。 所以,桂萼的奏章上的正是时机,朱厚熜将奏疏交给群臣,让他们再次商议,而这一次,虽然臣子们表面上仍然义愤填膺的站在杨廷和一边,但暗地里,许多官员心里却已经不再那么死心塌地的支持杨廷和了。 林蓁和翁万达找到张璁,此时的张璁一扫先前的沉郁,欢喜的把林蓁迎进了门。他告诉林蓁,他和桂萼已经收到了皇上的诏书,让他们进京面圣,“集议大礼”。 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林蓁还没机会从系统里看一看上一辈子发生的事,但他确定这个进程比前世加快了。只是,先前群臣痛哭的场面还在他脑海中没有消散,他嘱咐张璁道:“虽然皇上心意已决,但朝臣们却仍在观望,张大人您此次进京,一定要小心些呀!” 张璁踌躇满志,道:“我们不过是为了匡正大礼,就算是和杨廷和当面辩论,我也不怕!” 就这样,张璁和桂萼两人拿着诏书,第二天就启 分卷阅读94 程进京去了。林蓁在南京心中惴惴不安等着消息。又过了几日,他们向国子监请的假期已经结束,陈一松也从宁波回来了,他们便照样到六部以及翰林院去实习。 三件事情解决了两件,就只剩下了航海图。如今他们结识了席书,翁万达决定回到兵部之后请求席书帮助他们,看能不能让这尘封多年的航海图重见天日。 林蓁这天一回到翰林院,严嵩就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道:“哎呀,维岳呀,我那逆子果真前两天回到家里来了。今晚拙荆备了些饭菜,你一定要到家里去坐一坐。” 林蓁原本其实是有些希望严世藩在路上出个什么意外的,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往好处想,严嵩现在对他这么亲热,至少说明他先前在严嵩面前的解释起了作用,严世藩没有找茬,他应该是蒙混过去了。 不过,他可不想再跟严世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连忙拒绝道:“承蒙大人好意,只是晚生今日还有些事情,况且晚生当时没能把严公子带回家,心里已经很是不安了,哪里还敢去大人家中叨扰呢?” 谁知,严嵩不依不饶,非要让他来赴宴。林蓁看推脱不过,就只能答应了下来,心想,顺便再摸摸严世藩的底细吧,说不定又能探听出点什么来呢。 晚上来到严嵩家中,还没见着严嵩,严世藩已经在院中等他。林蓁一见严世藩歪着一只眼睛盯着自己,赶紧道:“严公子,那日在宴席上……” 他话还没出口,严世藩把眼一瞪,道:“你给我过来!” 林蓁赶紧跟严世藩走到一边,严世藩问他道:“我走了以后,市舶司里难道没出什么大乱子吗?你怎么回来的?” 林蓁故作疑惑,道:“什么大乱子呀?哦,对了,那两伙倭人打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来了朝廷的官兵……他们乱战一场,最后其中一伙人逃跑了,看他们长刀短剑怪吓人的,我就赶紧回到驿站收拾行李,回南京来了。” 严世藩一听,又有几分得意,道:“嗯,算你小子跑得快,这下子宁波可要大乱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你没对我爹说什么吧?!” 林蓁赶紧道:“我可什么都没对严大人说,只说是我不小心,跟您走散了,不过您聪明伶俐,肯定会自己回家来的。” 严世藩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他看林蓁不怎么顺眼,但他觉得林蓁还算老实,况且,他在记忆中找不出林蓁这么一个名字,这就说明他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既然如此,自己就不必管他。 这时严嵩听见动静,已经迎了出来,还有欧阳氏,这回也满面欢喜的走了出来,对林蓁道:“上回要不是你给我们捎来消息,只怕是我已经急得病了!” 林蓁赶忙谦虚几句,便随着严嵩来到屋里坐了。严嵩笑吟吟看着林蓁,好好把他夸赞了一番,对严世藩道:“藩儿啊,你瞧维岳不过比你年长几岁,如今人家已经中了秀才,且是国子监的学生,你若是有他一半的用心在功课上,我和你娘哪里还用日日为你担心!” 严世藩不屑一顾的翻了翻眼睛,道:“读书多未必有用,那些穷翰林的官儿,那一个不是寒窗十年读出来的……” 严嵩被他呛的咳了几声,守着林蓁不好发作,只得训斥了他几句,又转头和林蓁聊起了学问。 严世藩无聊的坐在席上,没过一会儿就不耐烦了,他借口自己这几天赶路赶的太累,自己回房休息去了。林蓁正好也要去方便一下,刚走到屋后,只听严世藩压低了声音,对他那仆人严年道:“他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凭什么来找我要银子花?!” 严年慌慌张张,道:“他说上次之所以失手,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亲戚,招来了巡夜的官兵,把他抓到牢里去了……” 林蓁一听,这说的难道不是他那该死的二舅程老二吗?!这时严年接着说道:“他说官差审问他时,他也没把小人我供出来,我要是不给他几两银子,他就要去向那官差老爷告发小的,我说少爷啊,咱们可怎么办……?” 严世藩浑不在意,道:“他要钱?这个好说。我现在正好有几桩差事需要人去办。改天你把他约到茶楼里,我亲自和他去谈。” 严年一听着了慌:“少爷啊,他是个亡命之徒,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官司,叫小人说,不如给他几两银子,把他打发了算了。” 严世藩道:“我正要这样的亡命之徒,出海替我去赚些银两,况且我记得你说过,他是给佛郎机人做过事的?” 第51章 严年道:“哎呀少爷, 你怎么整日想着这些……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严世藩声音中满是不甘和愤恨:“……我要的不止是银子, 是谁把我们严家逼到绝路,这辈子我都让他还回来!” 林蓁被他吓得一愣, 回过神来以后, 赶紧回到屋里, 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严嵩还对他说, 下次若是他做了什么文章, 尽管拿来, 自己可以帮他看看。 林蓁再三谢了,离开严家, 慢 分卷阅读95 慢往国子监走去, 他这会儿才明白过来, 严世藩并不是穿越来的,他应该是死过一次的人, 所以他语调中才有那种一般人没有的一切尽在掌控的镇定, 还有什么都不怕的决绝。 望着南京夜晚黯淡的天空, 不远处秦淮河岸丝竹声带着一点慵懒, 这居然让他想到了“靡靡之音”这四个字。 他的属性4在宁波成功解决了两队商团争贡的问题之后又升了一级, 不知道为什么, 这次他看到的内容比以前要多。他首先看到了一副现实中发生过的场面——大内氏的船上,那个叫什么宗设谦道的日本了袁指挥扬长而去, 他身后却不是一队队大明官兵, 而是一片火海。宋素卿和为数不多的几个随从仓皇失措的一路逃出宁波, 到附近的官府中躲了起来。 宗设谦道的好运气也没有持续多久,他离开海岸没多长时间,就被海上的狂风吹到了朝鲜半岛,那里的人马上就将他们抓了起来并且押送回了明朝。随后,在公堂上,宋素卿的堪合符经验证已经过期,他也被关进了监狱。 就这样,市舶司的大门缓缓关上,赖恩被免职,继广东之后,宁波这里和日本的贸易也彻底断绝了。 明朝成了一座孤岛,又恢复了明初那种闭关禁海,自给自足的管理和生活方式。 随之而来的,是不断出现的铤而走险,私下里偷偷出海的明朝的商人和渔民,还有越来越多混进沿海的日本人。只不过这些人已经不再遵守任何的规则,老百姓对他们有了新的称呼:倭寇。 历史终于发生了变化,日本的商团没有造成那么大的破坏,宋素卿也没有逃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市舶司也不会被朝廷关闭,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而接下来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让那个宋素卿发挥更大的作用…… 果然不出林蓁所料,张璁和桂萼刚赶到凤阳附近,朝廷就下了新的指令,告诉他们皇上和群臣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们不必去京城了。张璁和桂萼面面相觑,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先回来再说。 林蓁趁着拜访陈一松的空档,去看了看这两位垂头丧气地在刑部对坐的老头子。他和陈一松问他们道:“皇上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张璁愤然道:“杨廷和暂时向皇上妥协了,他同意把皇上亲生父母谥号和封号中‘伯父’、‘伯母’去掉,但是前面加上‘本生’二字,皇上派人传旨说是“大礼已定”,告诉我们不用进京辩礼了! 桂萼也道:“只怕这根本就是内阁代拟的旨意,他们分明是有意欺瞒,皇上怎会看不出来呢?!” 张璁又道:“可是‘伯父’、‘伯母’的称号一去,只怕皇上‘辩礼’的心就没那么坚定了啊!” 林蓁的立场毕竟和他们两人不同,在他看来,皇上似乎和内阁再次各退一步,又达到了暂时的平衡。况且皇上这一步其实还是以退为进,去掉了父母尊号中那个“伯”字。林蓁知道,朱厚熜正在一点点为他自己争取权利,看似凌驾于这个小皇帝之上的文官集团并不像之前那么牢不可破了。 张璁和桂萼返回南京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南京六部,严嵩自然也听说了。这日他和一名来访的朋友论起此事,被严世藩听见,严世藩大吃一惊,问道:“爹,你是说皇上下诏让张璁、桂萼进京了?” 严嵩觉得严世藩总是对这事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于是便含糊地答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他们已经又折返回来了!” 严世藩紧皱眉头,抓着旁边的严年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几月?” 严年不知道他又闹哪一出,只得道:“嘉靖二年,五月。” 严世藩的脸色越发阴沉,喃喃自语道:“不对呀?!” 在严世藩的记忆中,张璁和桂萼这两个靠“大礼仪”发迹的家伙应当一直到嘉靖二年的年底才鼓起勇气上了一份奏疏,而嘉靖三年四月皇上才下诏让他们进京。看来,这一世事情的发展,开始变得和前一世有些不一样了! 可恨的是,他经过多方打探,打听到徐阶仍然中了探花,他得意志满的回老家结婚去了。这至少说明徐阶这边的事情还在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可是张璁和桂萼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比原先提前了大半年就上了奏疏呢?! 严世藩那绝顶聪明的脑子不停转动,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于是便急急忙忙拉住整理衣冠准备出门的严嵩,问道:“爹,这两天您有没有听说浙中有倭人作乱,死了很多人?!” 严嵩怒道:“你……!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呀!日本国十年方来朝贡一次,此番使者已经带着贡品入京了,什么‘浙中大乱’,若是被旁人听见你这般言语,只怕你爹我也要跟着遭殃了!” 严世藩越发不解,他本来是想先让事情向前世那样发展,然后等宋素卿被抓,他再想个法子去搭救宋素卿,这样他就可以在朝廷海禁之后有一个得力的人帮他出海敛财了。可是现在看起来,还没等他出手,事情已经全都改变了。 到底是什么事,会是什么人造成了这种改变?严世藩一时还想不通,他回到房里又琢磨了起来 分卷阅读96 ,之前他一直没有下大力气催着严嵩进京,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而严嵩进京的时机未到,但现在看来,既然事情不一样了,那么他也要加紧开始行动,严嵩不愿意上疏,那自己就替他上书!到时候箭在弦上,他老爹再怎么不情愿,也就不得不发了! 严世藩又跑到严嵩那里,把张璁、桂萼被赶回来的缘由问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回到自己屋内,坐在案边,略一思索,铺开纸就写了起来:“臣严嵩向来支持张璁和桂萼两人坚持要辨明大礼的主张……在尊号前加上‘本生’二字,不过是蒙蔽陛下的做法罢了,自开国以来,哪一位皇帝的亲生父母名号中有这‘本生’二字?!况且群臣仍让陛下继续称孝宗为皇考,这乃是趁陛下不觉,陷陛下于以不孝。《礼》曰:‘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那些礼部的官员用这种手段来欺蒙陛下,使张、桂二位不能入京与他们当年辩论,但是如果不把‘本生’两个字去掉,那么以后的人永远都会认为陛下就是孝宗的儿子……” 写完之后,严世藩自己读了一遍,甚是得意。前世他就经常为严嵩代笔,这事情做起来是轻车熟路呀!想不到他刚刚写完,严嵩就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道:“你自宁波回来后,整天在家胡混度日,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看你倒是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如你随我到翰林院里多读读书,往后我给你捐一个监生,强似这般四处生事。” 严世藩本来还想去见从牢里出来的程老二,听他爹这么一说,整个人都蔫了。他把奏章交给了严年,让他务必送到张璁那里,然后便垂头丧气地跟着严嵩去翰林院了。 林蓁对严世藩这一番准备一无所知,但他隐约觉得这家伙绝对不会消停,所以当他在翰林院里碰见严世藩的时候,也颇有些吃惊,问严嵩道:“严大人,您怎么把公子带到这里来了?” 严嵩道:“唉!我怕他再四处乱跑,只能亲自管教他一阵。”说罢,又对严世藩道:“你就在那边读书,若有什么不懂的,好好的向维岳请教,听见了么?!” 严世藩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捧起一本书乱翻了起来。这日另一位监生病了,只剩林蓁一个继续和严嵩一起收拾旧书,严嵩嘱咐他道:“我打算选一批古书送到京里去。这南京国子监毕竟人手缺乏,这书籍的保存嘛也不甚得当,这些比较重要的书若是放在这里,只怕早晚会变成一堆废纸,不如送到京城,让那些庶吉士们重新整理编纂。” 林蓁连忙点头称是,看着坐在角落的严世藩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坏事,林蓁心想,跟严世藩套套近乎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毕竟他现在升级很慢,系统给出的提示有限,放着严世藩这个现成的资源干嘛不用呢? 谁知跟着严嵩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时分,严世藩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快到了他和程老二约定见面的时候,他灵机一动,对严嵩道:“爹,我肚子饿了,想出去吃点东西。” 严嵩一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他心里没盘算什么好事,便道:“这后面就有用膳的地方,你还要去哪?” 严世藩道:“你们南京翰林院的伙食,比喂猪的也强不到哪儿去,我才不想在这儿吃……”他估计严嵩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出去,于是便伸手拉住林蓁,道:“不然就让这个什么林监生和我一块去,这下子爹你总该放心了吧!” 严嵩叹了口气,道:“也好,你在这坐了一上午,想必是也有些闷了。维岳,你就与他同去吧……” 说着,严嵩从腰间掏出一串钱,道:“你们就去街上买些点心,下午早早回来,不要惹事。” 严嵩一出翰林院的门,马上就换了一副模样,他回头看了看低眉顺眼跟着他的林蓁,心想,要是把这小子收买了,以后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林蓁一抬头见严世藩盯着自己,赶紧道:“严公子,咱们去哪儿?” 第52章 严世藩一笑:“你跟我走, 到那之后就在门口给我守着!你要是听话……” 说着, 他从袖中掏出一小粒银子:“这个赏给你了!” 林蓁忙做出一副感激状,伸手接了过来, 小心的跟在严世藩后头,想不到他迈着两条短腿, 走起路来却快得很,林蓁紧赶慢赶跟住了他,两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上次那个茶楼门口。林蓁知道严世藩是要在这里见人, 心里有点打鼓,还好严世藩一问, 得知他等的人已经上去了,林蓁才稍稍放心了些。 茶楼里的伙计把他们引到楼上, 严世藩便回头对林蓁道:“你就在这等着!” 林蓁求之不得,赶紧停住了脚步, 等严世藩进到一间屋内,他便轻手轻脚凑上前去, 在门口听这边的动静。只听先说话的是严世藩, 他上来就问道:“听说你先前出过海, 有这么回事没有?!” 答话的人正是程老二,他的声音落在林蓁耳中,林蓁不禁在心里想:“他这个舅舅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呀!程老二大概见来的是个小孩, 先是愣了一愣, 语气也带了几分轻慢:“小少爷, 上次你害我在大牢里待 分卷阅读97 了几日, 现在你又找我做什么?是不是先的给我点银子花?否则,我可要把你做的事告诉你的父母,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你!” 严世藩冷冷的笑了一声,道:“你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广东那边还在查捕串通佛郎机人的寇匪吗?凡是通报匪徒下落的,都有赏金。至于你嘛,抓到之后会遭千刀万剐,尸首还会被弃市!你不过是只过街的老鼠,还敢跟本公子谈什么条件?!” 程老二没想到一个孩子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下子不知如何应答,半晌没发出一点动静。林蓁又往门缝边凑了凑,却听严世藩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本公子倒是能给你一条活路,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只听屋里咣啷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丢在了地上,程老二忙不迭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林蓁估计严世藩赏了他些银子,欢喜的程老二连声道谢,只听严世藩道:“你想要钱,就得替我做事,我想让你……替我出海赚钱!” 程老二虽然在佛郎机人的船上做过活儿,但他一听到出海两字,多少还有些退缩,道:“公子,你……你想让小的去哪儿?这出海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海上有风有浪,那佛郎机人都得拿着司南,照着图上写的一点点的对着走,万一走错了,那可是一去不返呀!” 严世藩反问道:“图?!什么图?” 两人凑在一起私语一阵,严世藩死有所悟,道:“嗯,这事包在本公子身上!” 程老二闻言兴高采烈又拜了拜,道:“好,那小人就先走了。等公子备齐了东西,小人愿意前往! 说罢,他又道了声谢,往外退去,打开门往外一瞧,空荡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只是隔壁的青布帘在微微飘荡。程老二不以为意,掂着银子,下楼走了。 程老二走之后,严世藩也随着走了出来。严世藩左右看了看林蓁不在,疑惑的开口想喊,又发现自己还不知道林蓁的名字,只得作罢。一转眼,却见林蓁从隔壁掀开帘子出来了,讪笑着道:“刚才下楼去方便了一下,上来却走错了……” 严世藩眉毛一竖,刚想奚落他两句,又一想现在估计时辰不早了,他爹还在等着林蓁回去干活,于是他也来不及和林蓁计较,带着他买了点吃的,回到了翰林院。 林蓁又和严嵩忙碌了一个下午,挑了不少要送进京城的书,闲暇的时候,他还听着严嵩考了考严世藩的功课。他发现严世藩其实脑子非常好用,不但看过一遍的书都记得,做的文章也条理清楚,颇有文采,这么好的头脑不去做点有益于百姓和社稷的事,林蓁还有些替他惋惜呢。 不过,林蓁很快就顾不上严世藩了。晚上回到国子监以后,程一松告诉他,说张璁和桂萼得到了其他人的支持,想要再此上疏。 这个消息有些出乎林蓁的意料,他问陈一松道:“他有没有说支持他的人是谁呢?” 陈一松道:“听说就是你待的翰林院里的一位姓严的大人。这位严大人为官多年,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在士子们还有官员们中间名声是很好的。关键是他写了一封奏疏交给了张璁和桂萼,张璁说,这份奏疏一呈上去,皇上肯定会让他们进京!” 林蓁一听,严大人?会不会就是严嵩?!可是看严嵩这两天的样子,不像是马上就要进京的呀?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自己低估了老谋深算的严嵩,难道人家心中的事就一定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还怎么成为一代奸臣呢? 可是,整件事情还是让林蓁觉得有点蹊跷。严嵩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支持张璁、桂萼,要帮助他们进京的意思。目前来看,严嵩是个为人很谨慎小心的人。现在张璁他们二人还是众矢之的呢,严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和他们为伍? 林蓁猜的其实没错,那封奏疏根本就是严世藩替严嵩写好,然后让严年送到张璁府上的。而林蓁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和张璁他们商量一下,张璁和桂萼就又写了两封奏疏,和严嵩的奏疏一起呈了上去。 事情的发展再次超出了林蓁的预料。这年六月,朱厚熜看了几人联名所上的奏疏,发觉群臣仍然试图在他父母的尊号问题上不断骗他,马上重下诏书,要求张璁、桂萼、席书、严嵩一同进京。 比林蓁更惊讶的是在翰林院忙着编纂典籍的严嵩。林蓁眼看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差一点就要晕过去了。林蓁不知道是这件事情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还是他的演技实在太好,只得扶住了严嵩,拼命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严嵩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叹道:“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我严惟中一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这次到底是谁故意陷我于不义呢?!” 林蓁试探着在旁问道:“严大人,莫非您并不曾呈上奏疏吗?” 严嵩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刚想答话,一直在一旁不声不响的严世藩忽然站了起来,对严嵩道:“爹,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朝廷里那帮官员不过是墙头草,今天西风压倒东风,他们就顺着西风倒,明天东风压倒西风,他们又顺着东风去了,哪里有什么义不义的?!况且义字 分卷阅读98 前头,还有一个‘忠’字,只要您忠于皇上,谁敢说您什么呢?” 严嵩转眼一看严世藩那样子,马上就明白是他捣的鬼,他气的站起身来,就要揍严世藩。林蓁赶紧退到门外,把门一掩,让他们父子俩在里头尽情发挥。果然他听见了砰砰咚咚一阵乱响,严世藩道:“爹,你别打我,你要出头,还要指着你儿子我呢!” 严嵩却道:“唉!出什么头,我早晚有一天要坏在你这小子手上!” 等里面声音渐渐停歇,林蓁才小心的走了进去,只见桌椅横的竖的倒在地下,一片狼藉。他忙帮着严嵩把东西摆好,只听严嵩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也没有什么用。临走之前,我还是把这最后一批书整理好吧。” 严世藩趁机问道:“爹,我能不能跟您一起去北京?” 严嵩把眼一瞪:“你还嫌不够乱的吗?!京城里现在一定是乱成了一团,你和你娘在这南京都不一定能待的下去了,我看,我还是把你们送回老家避一避吧!” 谁知道,严世藩听了这话不但不和严嵩争辩,甚至还有几分喜色。林蓁心想,他肯定是想在他爹看不见的地方做什么坏事,再一想严世藩近来的动向,他估计,这事情估计还和严世藩要出海的打算有关! 原本从余姚回来之后,林蓁的三个目标:推动“大礼议”、解决“宁波的“争贡之乱”,还有寻找郑和留下的航海资料已经实现了头两个,只是最后这一个到目前也没有任何进展。他那和“平天下”相关的属性4最近没有什么升级的机会,林蓁估计这件事情还只能靠他还有陈一松、翁万达三人自己解决。 大礼议的进展倒是让林蓁的属性3升了一级,到了十四级。当时已经到了休息的时候,他回到了国子监的号房里,正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他的视线忽然再次转移到了那个他从没去过的京城。这一次系统好心的向他展示了时间和年月,他发现,张璁和桂萼上一世确实也进京了,但进京的人当中自然没有严嵩。而且,他们进京的时间比上一世提前了整整一年。画面一转,他又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似乎就是当时在朝廷外嚎啕大哭的群臣其中的几个,他们似乎是凑在某个人的家里,秘密的商议道:“张璁、桂萼两个奸佞小人试图借着议礼之事接近皇上,左右朝政,若是他们真的有胆量奉诏入京,我们不如效仿前朝众忠臣当廷捶杀马顺,把他们拦在左顺门外,到时候咱们一拥而上,将他二人击杀,看到时候还有谁再敢重提此事!” 林蓁从系统的绿光之中惊醒,当即就坐起身来,对旁边的陈一松和翁万达道:“此次张、桂二位大人入京,京城的群臣一定还会秘密阻拦,说不定他二人还会有性命之虞,这可怎么办呢?” 陈一松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说杨廷和屡次要求致仕,皇上已经准了,即使他的余威仍在,应该也不至如此吧。” 翁万达也道:“我也听说如今支持张、桂二人的朝臣越来越多,即使还有人和他们为难,文官们手无寸铁,又怎么能取了他们两人的性命呢?!” 林蓁一边着急的从床上爬起来,一边道:“难道你们忘了前朝马顺的事情了吗?马顺是英宗时的指挥使,因为依附太监王振被群臣活活打死在朝廷上。王振祸国殃民,马振也是罪有应得,但万一朝臣想要效仿此事加害张璁和桂萼,他们二人若是没有防备,只怕就要大祸临头了啊。” 第53章 陈一松拦住了他, 有些迟疑的道:“可是, 我今日在刑部遇见张璁、桂萼, 看他们两人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你和他们说起此事,他们未必会相信, 说不定还多有些微词,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林蓁想了想,道:“我不去找他们,我去找席书席大人。他和我们同是阳明先生的弟子, 又懂得这官场中进退的尺寸, 他绝不会把我的劝告当做耳旁风的。另外, 就算他们安然无恙, 到时候皇上和群臣起了争执, 只凭张璁、桂萼, 肯定只会让战火越烧越烈,只有席大人出面, 才能让皇上平息怒气,不至于太重的处罚群臣。” 说罢,他跳下床,道:“好了, 我走了!” 翁万达拦住他, 道:“等等, 我今日刚见过席大人, 我带你去找他吧。” 这时还不算晚, 两人一同出了国子监,往席书家中走去。见过面之后,席书告诉他们,他也在准备东西,打算进京。只不过张璁、桂萼二人行动快些,听说昨天已经动身了。 林蓁听了,心里更加忧虑,他对席书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席书点头道:“其实,旁人都说皇上前几日已经批准杨阁老致仕,正说明圣意已决,朝中的臣子们也应当就此罢休了。可我反而觉得,杨阁老这次离开,其他人对我们这些‘议礼派’的对立情绪反而会更加旺盛,我们此次前去,真不知道是吉是凶啊!” 林蓁问道:“那,前一段时间您所说的致仕在家的杨一清杨老先生,您可曾和他通过消息,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呢?” 席书一听林蓁提起杨一清,倒是有了 分卷阅读99 几分精神,道:“杨老先生催我快些进京,尽早和大臣们辩明是非,好让朝堂安定,让皇上早些着手处理政务,而不是在这无休无止的议礼上耗费时光。” 这话说的很对,林蓁忍不住点了点头,如果争执不能早点结束,那么国家就没法稳定下来,想要往外发展,也得有坚实的内部基础才行。杨一清虽然支持席书他们,但是他也不在京中,到底谁能为这些“议礼派”的人提供相应的保护呢? 林蓁对京城的状况不甚了解,只能把这个问题抛给席书,席书道:“这样吧,我再给杨老先生去一封书信,问问他的意见,然后我连夜动身,赶上张璁、桂萼他们,与他们一同进京,时刻提醒他们小心行事,你看如何?” 林蓁急忙点头,道:“好,这样稳妥多了。” 他又对席书道:“皇上年纪轻轻就登上大统,这原本是一件好事,可是我怕如今文臣们和他势同水火,即使是杨廷和致仕,他心中的愤怒也难以平息,到时候若是有小人利用皇上的情绪在朝中结党营私,互相攻击还是小事,若是有人挑拨皇上以‘议礼’的名义严惩大臣,兴起冤狱,这可就对皇上和社稷大为不利了。老先生您若是到了皇上身边,一定要劝告他好好把握分寸,让天下人知道他的仁慈宽厚啊!” 席书道:“我们同是阳明先生的弟子,自然知道如何努力去修炼心性,面对各种非议和攻击,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如此,这件事情牵扯的人实在太多,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啊。不过你放心吧,若是天威震怒,我自然会尽一切可能从中调停,不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几人又说了两句,林蓁怕耽误席书上路,就想辞别他回国子监去。席书却又问道:“听说翰林院的严嵩严大人这次也被召进京了,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林蓁只得把严嵩上疏的事情对席书说了一遍,席书显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道:“严大人名声不错,这次敢于挺身而出,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也算是一件好事,这样吧,我去他那里拜访一下,让他也快些入京!” 林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席书提放着严嵩点,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现在严世藩不会跟在严嵩身边,那么照严嵩如今的性情和想法,他应该不会有多大的破坏力。好吧,这件事就让席书自己做主吧。 回去的路上,翁万达又和林蓁说起了郑和留下的航海图的事情。翁万达摇着头道:“兵部上下,能打听的明里暗里我都打听过了,传闻也有很多,可是到底这东西在那儿,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林蓁问道:“那传闻都说些什么呢?” 翁万达道:“说是已经被损毁的居多。因为南京兵部这么多年来,也有不少次应朝廷的要求,整理先前留下的典籍文书,可是这样东西却没人看见。所以人们才有这样的猜测。” 林蓁要找到这些文献的心情原本并不是十分迫切,但是自从知道了严世藩也想找人出海以后,他就不能不提高警惕了。根据严世藩对六部的熟悉程度和他的那聪明的脑子,再加上重生的记忆加持,林蓁觉得如果严世藩也盯上航海图的话,航海图绝对会落到他的手里。 严世藩到底想干什么呢?他如果想按照上一世的轨迹继续做一个敛财无数的奸臣和奸臣的儿子,他大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打听什么出海的事。莫非他还有什么更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林蓁沉思了一路,回去就早早睡下了。第二天,国子监再一次考评功课,他们三人又排在前列,这一回 ,国子监破格同意,让他们提前升入了“率性堂”。他们的实习工作差不多可以收尾结束,再回到国子监好好读一段时间书之后,他们又可以休假了。 这个意外到来的学业上的进展,让林蓁的属性1和属性3都升了级。属性1:修身,是他的基本属性,分数在宁波,在南京都一直不停增加,这次终于升到了14级。而属性3:治国,最近由于大礼议事件升级很快,成了四个属性中最高的一项,升级以后就满15级了。一直都没有进展的是原来升级最快的属性2,现在还停留在11级。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现在他远离家乡,没有什么让属性2 升级的机会。 这次升级可以说是一个惊喜,林蓁收拾好东西,坐进了“率性堂”,他现在似乎可以控制选择什么时候让系统给他播放前世的画面了,于是他特地选择了大家都去用膳的中午,自己一个人留在堂中,开始看起了这些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属性1的画面当中,他看到的还是中了秀才以后的自己,那个苍白而瘦弱的青年。和这一辈子一样,他中秀才后林毅斋就去世了,他也不得不开始守孝,和林蓁一样错过了第二年的科举。只不过他选择出外教书,勉强维持着家中的生计,自然也没有什么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可是,他的志向却丝毫也没有改变,他仍然在日夜苦读,准备着下一次的乡试。除了读书之外,他还时常去薛侃那里,一边学习阳明先生的心学,一边和薛侃一同讲学,让更多的人对阳明心学越来越了解,这时候,他才结识了陈一松和翁万 分卷阅读100 达…… 回乡,讲学,这两个字忽然对林蓁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离下一次乡试还有整整两年的时光。林蓁觉得自己在南京应该做的差不多都做完了。国子监日益衰落,在这里虽然有一些结交朋友的机会,但林蓁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专心研究学问和举业的好地方。只要能找到航海图,他就不会再留在南京,他已经错过了太多和家人相处的机会,还有他的故乡也在等待着他。他要回海阳,回山都乡去,像前世一样,在那里好好的准备乡试。三年一次的乡试,他决不能再错过了! 属性3带来的场景更让他感到难以相信,这不就是南京的翰林院吗?只见他所熟悉的藏书楼浩瀚书海之中,似乎又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那个人手中拿着厚厚的几卷书,根据林蓁最近和严嵩一起整理典籍积累的充分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出这些书籍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应该是本朝的东西。那人匆匆把这些东西往一堆旧书里一塞,很快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林蓁再次陷入了疑惑,翰林院,藏书,他还有几天去翰林院实习的机会,难道在那些书里,隐藏着什么他应该发现,但是却没有发现的秘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接下来的几天,他一定要仔细些,千万别漏下任何系统想让他发现的东西。 第二天,林蓁去翰林院完成他作为一个国子监实习学生的收尾工作。而严嵩马上也要进京了,翰林院的官员们似乎是听到了风声,平时就冷清的藏书楼更加无人踏足。严世藩又被他爹拎了进来。林蓁估计,在严嵩进京之前,他想时刻不离的盯着严世藩,以防他又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来。 所有该送进京城的书都已经准备妥当,今天只剩下了最后一批。很快就要去面圣的严嵩显得有些心思不宁,他坐在一旁啜饮着手中的茶水,细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敲敲点点,而林蓁则在一旁老老实实的按严嵩的指示继续干活。 严嵩忽然停了下来,对林蓁道:“维岳啊,听说你先前陪着皇上读过书,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林蓁点了点头,道:“是啊。那是皇上还在安陆州做世子的时候的事情了。” 严世藩好像对这事儿也挺感兴趣,一听就放下书本,那只眼睛直勾勾的看了过来。林蓁被他看得发毛,赶紧补充道:“其实……在皇上身边陪他读书的人很多,晚生我也不曾得过皇上青眼,只能说是没有出过什么大错而已。” 严嵩叹了口气,道:“唉,不管怎样,毕竟伴君如伴虎,你小小年纪远离家乡去安陆王府之中,能做到不出什么差错,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对了,这段时间就只有你一人在这里帮忙,你也十分辛苦,明日我就要走了,今晚家人稍稍备了些酒菜为我践行,你也来吧。” 第54章 林蓁下意识想要回绝,但看着严嵩诚恳的眼神, 他还是点了点头, 答应了下来。 午膳过后, 林蓁把最后一批尘封已久的书卷从上面的阁楼搬了下来。严嵩好像又有了点精神, 看了一眼,道:“哦, 这些像是从兵部来的。大约是职方司里经年不用的旧资料和古籍吧。” 林蓁一听兵部二字,赶忙丢下手中的事跑了过去。那一堆泛黄的书里, 有一卷仅仅露出了一个书角,看上去却分外熟悉。林蓁笑着把这些书接了过来,对严嵩道:“严大人, 这些书又脏又旧, 还是我来整理吧。您先前说的我都记得, 绝对不会弄乱的。” 严嵩点点头, 道:“好吧,你仔细看看, 有什么该送进京中的,都放到那边的大箱子里,半个时辰过后有人来拿,待会儿若是我不在, 你就将那箱子封上就好。” 林蓁连忙点头称是, 一头钻进那堆书里翻了起来。其中确实有不少是前朝的兵备资料, 乃至于武器记录, 都已经和现今的情况不太相符了, 只能做为典籍查阅,除此之外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眼看半个时辰就要到了,他也没有什么收获,刚才看着眼熟的那卷书根本不是兵部来的,只不过是一本地方方志,不知道什么时候掺到这一堆旧书里来了。 林蓁眼看着一摞书就要见底,心中大失所望,不由得叹了口气。谁知下面又拿起的一本,却莫名让他心口猛的一跳。这本书引起他的注意的原因是因为书的新旧程度和其他的书不太一样,和那本地方方志很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谁给硬塞进来的。那书上无名无字,开头几页都是空白,林蓁往中间一翻,却见那一页如同水墨画般,高高低低画着几座山丘,旁边一道河流,无论是山是川,都标记得清清楚楚。林蓁赶紧把这书放到一边,再看下一本,竟然也是如此。 林蓁急急又往后翻了几本,起先还不太敢确定,直到看见一页上书:“忽鲁谟斯国回古里国过洋牵星图——忽鲁谟斯回来沙姑马开洋,看北辰星十一指,看东边织女星七指为母,看西南布司星八指平……” 林蓁心中一阵惊,一阵喜,把书再一翻,只见这一页写道:“……当是时,臣为内监郑和,亦不辱命,其图列道里国土……载以昭来世,志武功也……” 他正看的认真,冷 分卷阅读101 不防身后有人道:“你在看什么,给本公子也瞧瞧!” 林蓁脑中轰然一响,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慢慢把书合上,回头一看,严世藩那只眼睛正微微眯着,往他手里的书上看呢。林蓁忽然一回忆严世藩平时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严世藩平时可能有点近视!再加上刚才他正好翻到关键的那一页,上面都是字,对林蓁来说很关键,但对严世藩来说满张纸黑乎乎的,他可能根本没有看清。这就到了比试心理素质的时候了。林蓁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哦,这些都是严大人让我挑选出来能送进京城的书。我就快要选好了,您要瞧哪一本呀?” 严世藩方才路过,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页地图,但是他凑上来的时候发现似乎又看错了。他见林蓁已经把那些书整整齐齐摆放好了,便抬手就想拿刚才林蓁放到最上面那本,谁知这时候严嵩回来了,看见严世藩站在林蓁面前,连忙喝道:“你在做什么,快点过来,那些书岂是你一个十岁的孩子能看的?” 趁着严世藩回头的功夫,林蓁迅速的将另一本书丢到了最上面。严世藩也不管严嵩如何恼怒,回过头来之后还是把那本拿起来看了一看。这时严嵩已经到了他们跟前,拉着严世藩,就道:“你书读得怎么样了?!你给我坐下,我考考你!” 严世藩不服气的转身走了。林蓁厚厚的袍子底下出了一层汗,差点把里衣外衣都浸透了。可是这时,他又意识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该怎么把这几本书带出去呢? 看上去,这航海日志足足有一套,而不是一本,所以偷偷藏在衣服里面带出去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而且,就算带出去,藏在哪里也是个问题,过一段时间他打算回家,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万一被谁看见,那他们家就永无宁日了。 况且,在严世藩和严嵩两个人的注视之下,他根本不可能带任何一本书离开这里。 严世藩已经起了疑心,他的手段、能力和严世藩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这些书留在这儿,严世藩早晚会把它们都据为己有。 林蓁转念一想,其实自己现在要这些资料根本没用,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套书落在严世藩手里,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把它们送的远远的……林蓁打定主意,将那一摞书抱了起来,往严嵩准备的箱子那边走去…… 到了晚上,林蓁心有余悸的到严嵩家来赴宴了。他提前去买了些果品点心,提着就来到了严嵩家的门口。开门的竟然是严世藩,他一见林蓁就神色不善的盯着他,道:“你这小子,整日里鬼鬼祟祟的。我告诉你,你可别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公子,否则的话,我早对你说过,对付你这样没钱没势的穷秀才,本公子有的是办法!” 林蓁心想,自己也不能对他一味示弱,于是板起脸来,道:“严公子,在下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你,让你总是对在下看不顺眼。上次我明明是好心劝你回南京,你却甩开我自己回来了,让我费尽了功夫找你。那日你非要让我和你去茶楼等人,我老老实实等在那里,还挨了你一顿骂。我是国子监的学生,不是你们严家的奴仆。况且此次还是严大人请我来给他践行的。你若是再这样言语相欺,那我就回去了,改日我自会修书一封对严大人说明这其中的缘故,让严大人好好地管教管教你!” 严世藩一听,多少有点心虚,况且这才符合林蓁作为一个“没钱没势的穷秀才”的行事方式。眼看林蓁将带来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转过头去就要离开。严世藩出口喊道:“哎,你……” 他上前两步,拉住林蓁,道:“你回来!我爹请你赴宴,你岂有不来的道理,想当初,要进我们严家门槛,没有五百两……”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林蓁惊愕的表情,于是他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我爹的字写得好,当初他在江西老家养病,有人肯出五百两买他一副字。他还不肯为了钱卖字呢!” 林蓁当然知道他原本打算说的是什么话,心中冷笑了一声,嘴上却道:“严大人高风亮节,在下一直佩服得很,又承蒙严大人这么多天来的照顾,此次在翰林院里待了这些日子,实在是受益匪浅……严公子,不是我说,你头脑聪明,读起书来一目十行,过耳不忘,比我聪明多了,你也该向令尊多学一学,将来做举业入朝为官,不要总是想着靠着严大人的荫庇!” 严世藩这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他毫不在意地哼哼哈哈的应着,领了林蓁就往里走,边走还边问道:“今天你整理的最后那些书上都是记得什么?你说给我听听解闷儿。” 林蓁知道严世藩对自己的疑虑未消,于是便道:“那些都是六部的资料,不能随便对人说的。你若是想知道,何不去问令尊严大人?” 严世藩又讨了个没趣,于是便不再言语,两人回到严家的小院子里,进到屋内,和严嵩、严夫人欧阳氏相见过后,却见欧阳氏身后还立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这会儿南京夜晚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少女仍然整整齐齐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比甲,里面称着雪白的缎袄,月白色裙子,修长的身材,长得也很清秀,和严嵩有几分相似。 林蓁 分卷阅读102 没敢再看,按严嵩的吩咐坐了下来,那女孩儿也在欧阳氏身边坐了,两人之间隔着个严世藩。严世藩看看那个女孩儿,又看看严嵩,好像有些不解,严嵩便对林蓁道:“这是小女严咸宵,我向来把她带在身边当男孩一样教她文章功课,她不知道比她弟弟出息多少!明日我就要启程进京,维岳你和老夫是忘年之交,上次你又救了世藩,我和贱内十分感激,也从未曾把你当做什么外人。今晚一家人坐下来吃这顿饭,我想就不用让咸宵躲着避着了……”说罢,他看了一眼欧阳氏,欧阳氏也道:“唉,我家里就这么几口人,大女儿早出嫁了,如今家里只有咸宵和世藩两个。这次回江西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家人才能再团聚呢?” 林蓁心想,最好严世藩一辈子都不要进京,说不定严嵩后世的名声还不会那么差,不过如今面对惆怅的欧阳氏,他只能好言劝了几句。严嵩一边让下人布上菜肴,一边问起了林蓁什么时候准备去考举人。林蓁直言告诉他,自己过一段时间就打算离开国子监,回到潮州守着家人,在那里讲讲学,读读书,等后年就去参加广东的乡试。 严嵩一听,似乎对他的计划非常赞同,又对如今国子监学生不肯专心治学的风气叹息了一阵,两人把话题转移到了八股文上。上次严嵩就告诉林蓁,若是林蓁做了什么文章,不妨拿来给他看看。况且严嵩的本经也是《诗经》,每次他和林蓁谈论《诗》,都让林蓁受益匪浅。严嵩有这样的好意,林蓁这次便带了几篇文章来,恭恭敬敬递给了他。严嵩接过来读了一读,点头称好,道:“写的不错,这一篇‘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老夫看来,还是程子的注解更精辟,你回去可以再读一下。哦对了,这里承题还要与前面对应些……” 林蓁仔细听严嵩对他讲了许多如何起承转合,虚虚实实的做八股的笔法,果然颇有收获。不管如何,到目前为止林蓁对严嵩从头到尾还是很感激的。他收好文章拜谢过了严嵩,两人坐回席上,开始用膳。中途林蓁有些好奇,忍不住看了看旁边的严家二小姐,只见她看上去也显得略微有点拘束,一直都没怎么动筷子,倒是严世藩一直在大吃大嚼,还不住抱怨这些平常东西太难以下咽。 第55章 严咸宵轻声教训了严世藩几句, 严世藩就不说话了, 似乎严世藩对他这个二姐倒还是挺恭敬的。或许是因为严咸宵在场,这一顿饭林蓁吃的也有些不自在,刚一结束就起身告辞了。 严嵩也没有挽留,把他送了出去。林蓁刚一出门, 欧阳氏就问严咸宵道:“宵儿呀, 你觉得这林维岳怎么样?” 严世藩刚才就觉得不对劲,一听这话,冲着他娘道:“什么?难道你们想把二姐许配给这个潮州乡下来的小子?这可不行, 我不同意!” 严嵩这回沉下脸来,道:“你懂什么,我看维岳少年老成,和皇上又有一同读书的情分, 这次张璁和桂萼上疏这么快就又被召进京中,很难说其中有没有他的参与。而且, 听说他还是王守仁的关门弟子。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说罢, 他又看了一眼严咸宵,道:“当然, 这都得宵儿同意才成。毕竟宵儿这次回去也该许配人家了。先前我看老家邻乡有个姓黎的人家不错, 想把宵儿许配给他的儿子。要不这次你们先回去打听打听, 先不要擅作主张, 等我在京城中安顿下来, 我们再好好商议。” 严世藩一听这还是没谱的事, 就不再嚷嚷着反对了, 但是,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林蓁这个人来。这是个在他上一世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分量的人物。林蓁现在才十二三岁,相貌看着白皙俊美,谁知道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名,他的字,严世藩都没有印象。原本他以为这说明林蓁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成就,可他老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至少比他准,如果严嵩说林蓁将来会成大器,而他又没有在上一世出现过,那么他是不是就是自己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那个影响了时局的变数呢?! 他得好好查查这个小子,可惜自己现在手头上一没有钱,二没有人。从宁波宋素卿那里骗来的钱他还要留着让人出海做生意,给他自己积累资本,眼看他爹又要把他送回江西,那他还怎么追查林蓁的来历,还有那张消失已久的藏宝图…… 严世藩想到这里,灵机一动,对严嵩道:“爹,等你在京城做了官,能不能让我进京……你听我说,我绝不捣乱,我想去国子监读书,有了监生的身份,至少将来我也可以做官了,你看怎么样?!” 这边林蓁不知道严世藩在琢磨自己,但他却很明白,严世藩一点也不好对付,自己不想再和他打交道了。林蓁回到国子监之后,第二天就请了假,和翁万达,陈一松一同坐上船,往自己的家乡驶去。 一路上,林蓁把自己找到郑和航海日志的事对两人悄悄说了,陈一松和翁万达都认为,这是如今最好的处理方法。那几个箱子进了京城,很有可能数年之内根本就没有打开的机会。严世藩的手一时半会还伸不到那里,这些资料就是安全的。 不过,这也同时 分卷阅读103 催促着林蓁,后年八月的乡试,他决不能有任何差错,必须一试即中,早日入朝为官。 八月初几人回到海阳的时候,海阳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们先去府学、县学拜过了先前的教谕,然后又去看望了李知县还有林蓁的族伯林廷相、林廷泰。他们听说林蓁去年拜了阳明先生为师,此番归来是打算在家乡结庐讲学的,都十分欢喜,林廷相道:“薛中离薛大人前些年在金山的玉华书院讲学,如今结斋于梅林湖畔的虎山,整个潮州,甚至广东的士子,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声。” 李知县也道:“今年早些时候,薛兄的弟弟和侄子一同中了进士,消息传来,整个岭南都知道了他们薛家的名声,前来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只不过,很多人是为了请教四书五经而来,最终却为阳明心学折服,在虎山周围自己盖了茅屋,日夜和中离先生的弟子讨论学问,那盛况,我可是从来不曾见过啊!” 林蓁听了,颇为欣喜,有薛中离打下的这样的基础,自己再进一步的传播阳明先生的心学,想来就会事半功倍了吧。到时候整个岭南的士子的思想就不会再过多的受到程朱理学的束缚,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事的风气一定都会焕然一新! 林蓁和翁万达、陈一松拜别海阳县这些师友,各自回家探望亲人去了。他们约定下个月一同在薛中离讲学的地方见面,商议接下来近两年的时间应该怎么度过。林蓁带着七分急切,二分喜悦,还有一分忐忑,踏上了回山都乡的路。 八月正是稻谷成熟的季节,林蓁再一次离乡归来,却觉得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兴王府、南京城,还有隐隐脑海深处现代社会的记忆,如梦如幻,在稻香虫鸣中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林蓁忽然在田间地头停下了脚步,愣愣的看着地平线处重重浮云交叠,映着微红的一点晚霞,在那里,他的家人们和几位乡亲正在等待着他,他已经依稀辨别出了程氏和林学的身影。林蓁眼眶有些湿润,先是快走了两步,随后拔腿奔跑起来。他一面跑,一面挥着手喊道:“阿母,大哥,我回来啦!” 程氏提着裙角迎了上来,邻居林阿伯一家还有村里的总甲林老爹都在旁边笑吟吟看着他,道:“二毛,你长高了不少啊!” 林蓁看看自己,再看看哥哥林学,他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但他眼中的林学和离别时比起来已经大不相同了。十五岁的林学已经比程氏高了许多,看上去既稳重又健壮,大概这一两年来做了些农活,比原先也晒黑了点,反倒看上去更健康了。 林学上来拍了拍林蓁的肩膀,道:“阿弟,我和娘都很想你,还有莹儿……” 正说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程氏后边探出头来,好奇的瞅着林蓁。林蓁带着方巾,穿着青绢直裰,打扮的干干净净,模样俊俏,和她平日里所见的庄户人家的男子截然不同。她小心的走上前来拉了拉林蓁的手,问道:“你……你也是我的阿兄吗?” 林蓁蹲下来看着他的妹妹莹儿。他离开的时候莹儿才三岁,还不知道什么,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儿了。莹儿的脸圆圆的,眉眼之间很像林毅斋。看得林蓁心里一酸。他点了点头,莹儿十分欢喜,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摸,问道:“娘说阿兄你是从南京来的,你有没有给我带糖吃?!” 林蓁慌忙去包里摸索,他还真从海阳带来了几包点心,这时一着急反而摸不着了。众人在一旁看着笑了,道:“这一路走来应该累了、渴了,先回家去坐着歇歇吧。” 林蓁这才慌忙直起身,一一谢过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想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这个没有成年男子支撑的家庭受了他们不少的帮衬。那些人都慌忙扶他,道:“二毛你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到时候不要忘了我们这些阿伯、阿叔,还有你这些不成器的阿弟们……” 林蓁一谢再谢,扶上程氏,拉上莹儿,一家人和众乡亲一同走回自己家里。到院门处一看,他发现自己家的院子又扩建了,成了一处两进的宅子。程氏和莹儿住在头一进的主屋,他和林学的屋子一左一右对着,后面一进住着程老太太,还养着那些番鸭,又添了几只鸡,都整整齐齐的修着棚子。 邻居林阿伯对他道:“你阿兄大毛手巧得很,不光画画画的我们这些乡下人看了都觉得活灵活现,做这些木工活计也没人比得上他,我们平时有东西坏了烂了,他帮我们修好,从来不要钱。当然,如今你家也不缺这几个子儿了。” 林蓁看了看自己的兄长,他却有点羞涩的笑了笑,把脸转了过去。林老太太这时候拄着拐杖也迎了出来,一见林蓁就上来抱着他左看右看,不住嘴的道:“哎呀哎呀,我的乖孙呐,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昨儿个晚上我还做梦梦见你乘着一艘这院子那么大的船,就是不知道上哪儿去,急的那个我呀,上前拉着人就问,你们谁知道我家二毛这是要去哪儿了?有人说皇上召你去做官了,有人说你中了举了,哎呀,果真今天早上你阿伯就派人送了信来……” 众人哈哈大笑,程氏却笑着抹了抹眼泪,拉着林蓁的手,道:“二毛,你先进屋休息一会 分卷阅读104 儿,外面有我和你阿兄应付。” 林蓁摇摇头,坐在程氏旁边,听这些乡亲们说起这两年山都乡里里外外的变化。这些年虽然海阳县里做生意的少了,但外地过来买生丝的却多了些,家家种桑养蚕,一家家都比先前富裕了不少。还有人头脑灵活,用鱼塘的养蚕的废泥养猪,养鸡,也都比先前种地利润多了数倍。 林蓁家更是如此,由于他中了秀才,他们家的地再不用交税了,林学买了牛,农忙时再雇一两个人,原先因为管理不善荒芜的田地经过精耕细作,再加上鱼、蚕产生的肥料灌溉,渐渐变成了高产的肥田。 这些事情一开始听起来有些遥远,不过熟悉的乡音和一桩桩往事渐渐唤醒了林蓁的记忆。新盖的院子里还留着许多他所熟悉的事物,送走了乡亲们,他们一家人坐在院里,听林蓁说着他在南京的种种经历。林蓁把那些惊险的都略过了,只说些国子监里的学业,秦淮河上的夜景,还有宁波日本商船武士的种种怪事,林学、莹儿,还有程氏和林老太太都听的仔仔细细,生怕错过一字似的,莹儿更是拉着林蓁问东问西…… 第56章 晚上, 林蓁躺在熟悉的屋内, 看着帐顶的轻纱,他想,我终于回家了。林毅斋去世之后,他匆匆离开家, 前往南京, 可他心中的丧父之痛却一点没有减少。如今他才发现,只有和家人们在一起, 他才会感到安心、踏实, 虽然会时时想起自己的父亲,但心里却不再那么牵挂和懊悔。或许这就是一些名士, 譬如薛侃,辞官不做, 一心回乡照顾父母, 讲学乡里的原因吧。 他还背负着阳明先生交给他的使命, 还有系统所说的替文曲星弥补他过去的缺憾的任务, 他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 遁世隐居山林,但是在步入险恶的官场之前, 花两年的时间来陪陪家人,为家乡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 这会不会也是阳明先生和文曲星所希望的呢? 脑海中黄光闪动, 许久没有升级过的属性2居然升了一级, 到了12级。这次他会看到什么?林蓁莫名有些激动。家里如今过得还算不错, 各种收入远远大于支出,每年稳定能存下几十两银子,这还不算他哥哥卖画的收入,那笔钱程氏单另为林学存着,打算以后交给林学自己支配。 林蓁闭上眼睛,眼前竟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红红的窗纸,红烛高照,就连屋里的被褥都是新簇簇一团锦绣,样样鲜红。林蓁的心忍不住紧紧绷了起来,因为在那红色锦被铺陈的床上,端正的坐着一位身穿红色凤袍,头戴珠冠的女子。那珠冠上垂下一方红色绢帕,盖住了她的整张面孔,林蓁上下打量,只见她一双纤纤玉手攥着一方帕子,放在膝上轻轻绞动,看得出来,她也有些紧张。 奇异的是,林蓁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喜悦,他仿佛身置房中,手中拿着一柄喜秤,小心的向那方火红的盖头伸了过去,这一位一定就是他的娘子吧,到底是谁呢?林蓁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手在空中顿了几次,最终还是扯住盖头的一角,轻轻往一旁挑去…… 房门忽然一响,林蓁赶忙睁眼问道:“是谁?” 门口传来了他哥哥林学的声音:“是我,大毛。” 林蓁忙整理衣冠,下床往门口走去,开门一瞧,林学站在门口,道:“阿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林蓁忙随他走到院中,两人并肩在曾经那块青石板上坐下,林蓁问道:“什么事呀,你说。” 林学顿了一顿——他如今虽然与一般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但说话时还是总会慢上一拍,只有林蓁才知道这是他小时候“童昏语迟”落下的毛病,一般人只当这是他出言谨慎呢——林学侧身望了望林蓁,道:“先前传授我画技的那位居士病了,他家里贫寒,也没人照顾,我想去苏州照料他,尽一尽我的心意。” 林蓁一听,明白了林学的意思,先前家里离不开人,如今林蓁回来了,他就可以去看看他的老师了。 林蓁觉得这也并无不可,只是林学毕竟身份特殊,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之中。尤其是如果那位居士名气很大,说不定这会儿探望他的达官显贵也不会少,而且程老二还流亡在外,万一的万一,有人起了什么疑心,那林学和他们全家人就都危险了。 林学看出了林蓁的迟疑,他低下了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算了吧。” 林蓁怕自己的哥哥失望,赶紧拉住他的手,道:“别,你别着急,明天我找张桂堂来商量一下,如果他觉得方便安排,那你就去吧。家里的事都有我呢!” 林学听了,双眸中一片喜色,对林蓁笑了笑,又起身拉着他道:“你跟我来。” 林蓁随他站起身来,两人走进了林学的屋子里。林蓁进去一看,林学的屋子四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桌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旁边另有一张案台,上面摞了厚厚一叠画迹已干的纸,林学一张张揭开给他看,一开始都是些乡间景色,春风垂柳,夏日荷塘,秋光湖色,冬雪纷纷,张张生动传神。翻到后面,却更多的 分卷阅读105 是些人物花鸟,每一张上都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或是在小溪前追逐玩耍,或是在学堂边静静聆听,或是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掷石子,或是赶着一群小鸭子,走在夕阳西下的乡间路上。林蓁越往后看,心中越发暖意融融,又觉得有些莫名的苦涩,他和林学兄弟两人竟然携手走过了这么长一段并不好走的路,这种陪伴,大概是算得上是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了吧。 而在这个没有照相机没有手机的时代,林学就凭着他的记忆和他这一支妙笔,把一幅幅画面都保存了下来。 林蓁默默翻了一遍又一遍,问林学道:“阿兄……这,这些画,可以送给我吗?” 林学点点头,道:“这些本来就是……本来就是送你的……” 林蓁坐下来又细看了看林学的其他画作,才发现上面许多都有题字,他没想到林学的字也写的这么好,指着一篇问道:“‘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这是阿兄你做的诗?” 林学摇头,道:“不是,这都是师父做的。我的字,也是跟他老人家学的。” 林蓁又欣赏了一阵,林学选了许多画送他,然后两人说起林蓁这两年走后的事,夜晚他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在林学床上抵足而眠。岭南的夏夜有些闷热,外面是林蓁熟悉的阵阵虫鸣,但他们却觉得屋里凉风习习,舒服得很,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薛中离带着他的一众弟子到了林蓁这里,听他讲起了去年在余姚见到阳明先生的事。林蓁把阳明先生对他们讲的种种如何破除心中杂念,追寻良知,知行合一的一番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阳明先生对我们几人说,一定要在事上磨练,才能求来真知。我们现在有人读书,有人务农,有人做官,有人从商,难道一定要放下手中的事情来修习心性吗?其实良知不在别处,就在你日夜所做的这些事情当中。只要心无杂念,无恶念,做什么事都能摸到其中的规律,领略到其中的奥妙,这才是心学的真谛。” 众人纷纷称是,薛中离趁机对林蓁道:“维岳,你不如和我一同讲学如何?” 林蓁微微笑道:“其实我正有此意呢。不如这样吧,我们学以致用,一方面讲心学,一方面讲举业,这样能吸引来更多的人听我们讲学,其实往后,我想给大家多讲些各种各样的知识,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不想让读书人再担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名声了。更何况这个国家百废待兴,需要的是多种多样的人才。” 薛中离听了林蓁这番话颇有些惊讶,道:“维岳,这也是阳明先生告诉你的吗?” 林蓁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并非是阳明先生的意思,不过他确实说过,他创立心学就是为了让士子们的思想摆脱程朱理学的束缚,让大家追寻自己内心的想法,作出忠于自己内心和良知的选择……哎,这些说来话长,咱们往后再慢慢谈吧。” 林蓁和薛中离正聊的热火朝天,忽然听见门口有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阿蓁!” 林蓁往院门处看去,只见一个窈窕的少女站在那里,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双大眼睛闪着光芒,正看着自己笑呢。林蓁还没出声,莹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到门口紧紧拉住那少女的手晃了一晃:“月姐姐!快,快进来,吃点心,吃糖!” 月儿满面笑容走进院子,对着薛中离福了一福,喊了声:“薛大人。”就随莹儿进程氏屋里去了。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目光在林蓁身上扫了几下,眼睛眨了眨,又露出了那种机灵活泼的笑容。 薛中离见状,站起身来,道:“维岳呀,那老夫就先告辞了,这样吧,明日你到我讲学的地方来瞧瞧,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安排的,若是没有,往后我们就可以正式的开一个书院,专门在岭南传授阳明先生的心学,你看如何?!” 林蓁点头称是,把薛中离和他的弟子们送了出去。月儿又领着莹儿回到了院子里,笑嘻嘻的对林蓁道:“林维岳,林二毛,你这次去南京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呀?!” 林蓁这时才认真看了看月儿,他感叹道:“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和莹儿差不多高,一转眼,咱们都已经长大啦。” 说罢,他赶忙进屋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月儿,道:“这是从南京带回来的,国子监的学生们都爱看的话本小说,你随便翻翻解闷,若是喜欢,将来我再给你去多买几本。” 月儿嫣然一笑:“好呀,还有呢?” 林蓁心想,还有什么?他不知道呀,难道是女孩子们喜欢的胭脂水粉?还是南京那些各式各样的手绢丝帕?那些他可一窍不通啊。看着林蓁瞪大眼睛愕然的样子,月儿又是一笑,道:“算了,不为难你啦,你肯定拿不出来,我说的是你中秀才游街时头上戴的花,这会儿都过了两年了,早不知道被你丢到哪里去了吧?!” 林蓁恍然大悟,也笑了,道:“这个我还真有!”说罢,转进屋里,小心翼翼捧出两朵已经风干的花儿来,正是当时他骑白马游街时戴在头上的。 这回轮到月儿发愣了,她喃喃道:“原来你还 分卷阅读106 留着……原来竟能留这么久……” 第57章 林蓁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当时回来的仓促,走的也很仓促,这是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从柜子里发现的,来,月儿, 这个给你;莹儿,这还有一朵……等将来哥哥中了进士,要是能再有一次游街的机会呀,回来还把花儿给你,好吗?” 莹儿呵呵笑着,道:“状元!二哥你要中状元!” 林蓁轻轻在莹儿微翘的鼻尖一点:“状元?你知道什么是状元吗?” 莹儿“哼”了一声,道:“怎么不知道呀, 娘天天唱呢:“真珠辇辇圆,阿舍读书赴科期, 科期科……阿舍读书中状元。去时书僮担行李, 来时高灯共彩旗……” 这是林蓁小时候程氏经常哼唱的童谣, 林蓁还记忆犹新, 忍不住跟着哼唱了起来:“真珠辇辇圆,阿舍读书赴科期, 科期科……阿舍读书中状元……” 程氏此时也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她端着满满一竹筛的桑叶, 上面爬满白胖胖的幼蚕, 她倚在门边, 看着眼前的林蓁和月儿若有所思。 用过晚膳,程氏叫住林蓁,对他说道:“二毛呀,娘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如今十三,年纪虽不算大,但在咱们这乡下地方,也可以开始说亲了。娘先前没告诉过你,自从你中了秀才之后,县里镇上那说亲的婆子,来了有七八个,只是这岁数、人品……一直也没什么特别合适的,娘今天看见月儿,她和你从小就相识。这知根知底的……。” 程氏还没说完,林蓁心里一颤,想起系统中看到的画面,他开口打断了程氏,道:“娘,现在就定亲……这,这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程氏微笑着看着林蓁,道:“定亲又不是结亲,这有什么早不早的,生出来就定下娃娃亲的都有呢!当年是咱们家家境不好,配不上人家孙员外家。如今你有了功名,咱们一家也成了这山都乡里的大户人家了。你哥哥多少也算有点名气。再说你和月儿青梅竹马,趁机把这件事情定下来,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顿了一顿,又道:“况且,月儿和你差不多大,你嫌早,她是个女孩儿,可就不算早了,你若是现在不去人家提亲,孙员外以为你没这个意思,把月儿许配给了别人,到时候你后悔就晚啦!” 林蓁不是不知道程氏的意思,可是,想想自己对未来的打算,他还是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的命运和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一起。他叹了口气,往院外正在往地平线下沉去的昏黄色的夕阳,低声说道:“娘,咱们家大哥他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把月儿也牵扯进来了吗?况且我将来做官,那宦海中沉沉浮浮,难得有几天清静的日子,何苦……何苦让她跟着我担惊受怕呢?” 程氏听了林蓁的话,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暗淡:“难道,就因为你大哥的身份,二毛你这辈子就不成亲了吗?这可不行啊,你爹就你一个男孩儿,还指着你传宗接代呢!” 虽然知道这是眼前这个时代很普遍的想法,但“传宗接代”几个字还是让林蓁觉得十分刺耳。从古代到现代,为了传宗接代养出来的不孝子还少吗?他不想反驳,也不想再和程氏争辩,只是道:“娘,我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点早,这样吧,等我后年考过乡试,咱们再商量这件事,你看怎么样?” 程氏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林蓁的意思她一向都是很遵从的,她只能点点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林蓁心里松了口气,等程氏走进正屋,他也刚想回房休息,忽然程氏又走了出来,叫住他,道:“二毛,这几年在王府,在南京,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更中意的姑娘啦?” 林蓁听了双颊一热,摇摇头:“娘,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说罢,他一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难道古代的人真的成熟的这么早吗?林蓁坐在案前,被程氏的想法逼得有点抓狂。不过十三岁在现代也不小了,虽然不至于谈婚论嫁,但春心萌动总是有的。那么他呢?他到底想不想和孙家结亲?除了他所说的那个理由之外,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拒绝了程氏的要求呢? 林蓁慢慢的将自己从南京带来的东西收拾妥当,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眼前一会儿是月儿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她递到自己手中的几颗桑果。然而当这一切颜色变得越来越淡的时候,他眼前似乎扫过一片挑金的裙角,上面绣着几朵盛开的忍冬花…… 又过了几天,林蓁从前在乡里社学的朋友们结伴来他家看望,林蓁从他们的变化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变化。这些当初还是和他一样在社学里念着“人之初,性本善”的孩子们,现在有不少已经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成了大人,那些当时年纪就长他几岁的,成家立业,甚至有了孩子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朋友看到林蓁之后的眼神也十分惊异,林蓁和他们变得不一样了。从安陆州回来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如今又去了一趟南京,懵懂的孩童成了少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大人的样子。他们 分卷阅读107 再也不敢叫他二毛,都恭恭敬敬喊一声“林秀才”。 到了下午,先前和林蓁颇为要好的柯轩也来看他了。柯轩告诉林蓁,虽然他家人觉得他读书读的不错,想让他去考科举,但他更希望继承祖业学医。他对林蓁说:“阿蓁,我对当官什么的真的不感兴趣。况且你看咱们镇上,根本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夫,家家都信神婆,不信我们这些行医的人,往年疫病横行,村民们都不肯服药医治,不知道有多少人枉死,所以我就想好好的研究医术,将来治病救人,这样不好吗?” 林蓁心想,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于是便鼓励了他几句,又道:“其实朝廷也设有太医院,还有惠民药局,南京的太医院每逢灾疫之年都会向百姓发放药物,救治病人,若是你将来能考入太医院供职,说不定你父母就会同意你从医了呢?” 两人说着话,忽然门口一响,原来又是月儿来了。昨天程氏的提议涌上心头,林蓁看着月儿的时候不禁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幸好这时候莹儿跑了出来,又拉着月儿到屋里去玩了,林蓁这才松了口气。 他回过身正想跟柯轩接着说话,却发现柯轩白皙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林蓁看看屋里,又看看柯轩,试探着问道:“阿轩,你十四了吧?你家里给你说亲了吗?” 柯轩一听这个,把头低的更低了,道:“阿蓁,你问这个干吗,还没有呢?” 林蓁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柯轩忽然小声问他:“月儿……月儿经常到你家里来玩吗?” 林蓁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点了点头,道:“是啊……” 他话音刚落,柯轩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失望。林蓁赶紧又道:“不过她都是来找莹儿的。莹儿小时候,月儿就很喜欢她,莹儿也喜欢她这个姐姐,这两年我不在家,听说她们两个相处的越来越融洽了,就像亲姐妹一样呢。” 柯轩这时候才松了口气,道:“阿蓁,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其实我家里也想给我提亲来着,可是我、可是我……” 他犹豫了一阵,没说出话来。林蓁替他说道:“可是你喜欢月儿,是吗?” 柯轩点点头,惊讶的道:“你怎么知道?” 林蓁心想,你脸上都写着了,我能不知道吗,但他却只是笑了笑,道:“没什么,我是猜的。那你怎么不让你爹去孙家提亲呢?” 柯轩又支吾了一会儿,道:“可是我觉得月儿更喜欢你 ,我比不上你,月儿肯定看不上我,况且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又何必让爹去孙家丢人呢?” 林蓁摇摇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暂时还没有结亲的打算。我想,月儿也差不多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你为何不让你爹去提亲试试呢?你也不想眼看孙员外把她她许配给别人吧?至于月儿自己的心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是真心喜欢她,好好对待她,她又怎么会丝毫不为所动?更何况我没有觉得你不如我,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如果你将来成了一代名医,比起那些碌碌无为的官吏,说不定你更能垂名史册呢。” 柯轩听了林蓁的话,眼里闪烁着欢喜的光,过了一会儿,月儿出来的时候,林蓁对柯轩使个眼色,柯轩便开口喊住了月儿,对她道:“月儿,我想问你要些蚕砂,可以吗?” 月儿疑惑的看看他,又看看林蓁,道:“蚕砂这东西,阿蓁这里应该有很多吧?为什么非要问我要呀?” 林蓁和柯轩都愣住了,半天林蓁才结结巴巴的道:“哦,我家的蚕砂都被倒进池塘里喂鱼去了,阿轩是想着家家养的蚕都是有用的,只有月儿你是养着玩的,所以蚕砂肯定也没什么用处,对吧……正好给他……” 柯轩赶紧道:“是呀,月儿,你知道吗,蚕砂其实是个好东西,有燥湿、祛风、和胃化浊、活血定痛之功呢。正好有个患头痛病得病人需要,我就想来这里要一些。” 月儿听了柯轩的话,似乎有了点兴趣,道:“原来蚕砂还有这么多用处呀,好吧,你跟我来……” 眼看两人双双离去的背影,林蓁也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月儿对他真的很好,从一开始给他提供了桑基鱼塘这样的设想,到后来给他带来那些书,让他从中喜欢上了“三苏”的文体,大大提高了他做八股文的水平。可是他对月儿却始终都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他更希望月儿能够过一辈子安稳幸福的生活,却并不在意她是不是会和自己在一起…… 时光如流水,林蓁在山都乡的生活就这么飞快的过去了。冬季来临之前,他拿出家中存着的一部分钱,和薛中离一起将附近一个书院修葺了一番,开始在那里轮番讲学,果然,来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不仅是岭南,甚至还有北方的士子跋山涉水,到潮汕来听他们讲学。连阳明先生都给他们寄来了书信,对他们传扬心学的努力大加赞赏。 第58章 同时, 经由张桂堂安排,林蓁的哥哥林学北上苏州, 去看望他那卧病在床的老师去了。林蓁本来想和林学同去, 但一来他要备考乡试,二来 分卷阅读108 家里总是还要有个人维持家业, 所以他只能恋恋不舍的看着林学和张桂堂一同离开了。 谁知到了年底,林学捎来书信,说是他的老师病得重了, 他不能回家过年, 于是林家再一次过了一个不算完整的新年。晚上,林蓁又翻看起了林学留给他的那些画,看着窗外熟悉的院落, 他希望自己的哥哥能早点归来…… 一直到第二年三月,林学才回到家里。此时他的老师已经病故, 他看上去也比离开时更消瘦了些。林蓁帮他把他带回来的东西收拾妥当, 又留张桂堂在家中用了顿饭,席间,张桂堂忽然提到:“对了, 二毛,你猜我在苏州碰见了谁?好像是你那个二舅程老二啊!” 林蓁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你在哪儿碰见他的?” 张桂堂道:“哎,说来也奇怪, 那位居士一病, 不少人倒都开始讨要起他的字画来, 大毛这孩子也真是个好人,在那里衣不解带的照顾他这位老师。有一天,就来了这么一个买画的人,是个小孩,这已经够稀奇的了,这孩子好像还瞎了一只眼,罩着眼纱……” 林蓁一听就知道了,去的人看来是严世藩,他重生一世能未卜先知,肯定也知道这位名画师什么时候去世,而且他又喜欢这些好东西,想来是想去趁机收藏几样,难道程老二是和他一起去的? 他连忙问道:“我二舅看见大哥了吗?” 张桂堂道:“哦,这倒是没有,那孩子让他在屋外等着,所以我碰见了他,但他没看见屋里的你大哥,后来我进到屋里,发现那孩子倒是对你大哥有点好奇,缠着他问东问西的,我便卖给他几幅画,把他打发走了。” 张桂堂走后,林蓁向林学问起此事,林学说那小孩只是问他叫什么,住在哪里,他觉得那孩子有些吵,就没和他说话,大概那孩子以为他是哑巴,又碰上张桂堂进来,就没再和他说什么了。 这事把林蓁吓得够呛。后面一连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怎么敢让林学出门。当然林学本来也就不怎么到外面走动,无非就是在家里画画或者是到田里看看,山都乡的人们都和他相熟,谁也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转眼嘉靖四年到了,这两年的时间里,林蓁各项属性虽然增长缓慢,但属性2和属性1还是各自升了一级。属性2升级的画面中他发现程氏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这让他十分担忧。虽然林毅斋死后程氏确实卧床了一阵子,但家里有林学还有林老太太,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慢慢好了起来。这回林蓁赶紧找到了柯轩,让柯家给程氏好好把了把脉,对她讲了些养生之法,程氏也一一照做,果然比先前又改善了不少。 至于属性1升级时候的画面,林蓁就有些看不懂了。他看到的是居然是战争——战争对于现在的林蓁来说也不是特别陌生,他好歹经历过屯门海战和宁波的争贡之役,可眼前这两方士兵的打扮都和现在明朝不太一样,但他还是能看出来,一方是汉人,另一方是少数民族,自古以来少数民族入侵中原也有那么几回,最邻近的就是宋朝灭亡时候的事了。看着那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汉族士兵被骑兵们追的四处躲避,林蓁倒是想起了不久前在宁波海边亲眼所见的那一场战争,系统给他看着一幕的意义何在呢? 林蓁很快就没功夫琢磨这些了,他要和翁万达、陈一松一同去番禺参加广东省的乡试。七月初旬,他们到达番禺的时候,那里的旅店已经被各地来赶考的士子定的满满当当的。三人费了半天力气,终于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晚上他们在驿馆中闲聊,说起前些日子在宁波的经历,翁万达感叹道:“唉!如今兵备荒驰,就如同宋朝时一样,一旦有外族入侵,才知道国家的军队已经不堪一击了啊!” 一句话点醒了林蓁,他躺在床上想着最近几次系统给他看过的画面,风雨飘摇之中,明朝的处境和宋朝何其相似!虽然后面明朝又延续了百年,但这个朝代的生命力却从这一代已经开始一点点的流逝……林蓁几乎想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反而更加精神奕奕,天还未亮,他们就收拾好考篮,往贡院赶去。 明朝乡试共考三场,第一场在八月九日,考的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这七篇文章是乡试的重中之重,甚至有只要首场首篇做得好,就能中举人的说法。第二场则是在两天之后,八月十二,考的内容是一道“论”,五条判语,基本类似于公务员的文书写作。第三场则考经、史、时务策五道,考察士子们□□定国的见解。这样的设置原本是十分详尽的,只可惜到了明朝中期,因为考官判卷时间太短,第二场和第三场的文章几乎就是草草看一看,根本来不及一一阅过。林蓁却不这么想,三场都做的仔仔细细,不管有没有人看,他借着策论题目,把这段时间所思考的,所意识到的这个时代所出现的种种问题认认真真在文章中写了出来,“尽人事,听天命”吧! 三天的考试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强度上都跟高考有的一拼,考完之后即使是体力最好的翁万达也足足睡了一天才缓过劲儿来。不过乡试过后,满城的举子们就开始彻底放松,也跟高考考完还没放榜的时候一样,街边酒坊茶室里,尽是举杯畅饮,高谈阔 分卷阅读109 论的考完乡试的举子。林蓁他们休息过来之后,也开始四处游览山水,等待着发榜那一天的到来。 这段时间,林蓁也听到了不少朝堂上发生的事。两年前张璁、桂萼、席书和严嵩等人上疏为皇上父母正名,还未进京,朝廷群臣就气势汹汹,竟然想亲手将他们扑杀在入朝的左顺门外。幸好他们事先由席书安排,得到了掌团营禁兵的权贵之后郭勋的支持和保护,才安全入朝觐见了圣上。 朱厚熜召见几人之后,便将张璁和桂萼委任为翰林学士,席书为礼部尚书,严嵩则任命为国子监祭酒,群臣本想在左顺门外再大闹一场,席书却记着林蓁的话,再次提醒朱厚熜尽早防备,宽厚处理,于是朱厚熜便将其中为首的几人,譬如杨廷和的儿子,前朝状元杨慎贬出了京城,但对退休在家的杨廷和仍然礼遇有加,厚待如旧。 朱厚熜没有像前世那样和正德一朝的旧臣们撕破脸,但正因如此,张璁、桂萼也没有得到太大的重用。他们在翰林院里被众人孤立,离入阁遥遥无期。不过,在他们的帮助先,朱厚熜终于下诏将自己的父亲称为皇考,而先前的孝宗皇帝改称皇伯考,杨廷和已经致仕,其他的旧臣也贬官的贬官,离京的离京,整个局势彻底反转了过来,再也没有人敢对此说三道四了。 总体上来说,林蓁对自己能通过乡试还是比较有把握的,至于名次他倒不是特别的在乎,想到明年的会试他就可以进京,见到几年未见的朱厚熜和陆炳等人,他有点期待,也有点惴惴不安。原先朱厚熜是世子,后来兴献王去世之后,朱厚熜就袭承了兴王的王位,那时候已经和他一个平民有着天地之别了,如今朱厚熜当上了皇帝,又经历了大礼议这一番腥风血雨,他,甚至还有陆炳,肯定都和之前不一样了吧,自己又应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林蓁左思右想,心里也没有什么靠谱的答案。快到发榜的日子了,林蓁他们回到番禺,等待消息,这天他们正在屋里休息,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府衙里传召一位姓林名蓁的举子去见巡按大人。 林蓁赶紧起身走出屋去,发现两个官差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赶忙道:“我就是林蓁,不知道巡按大人召我去有什么事情?” 那两人的态度倒是很恭敬,只说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巡按吴大人是让他们来“请”林相公的,还说务必要快些把林蓁找到带到府衙里去。 林蓁回头对满脸担忧的翁万达和陈一松道:“二位不用担心,我又没有犯下什么事情,随他们去看看便是。” 说罢,他就随着差人来到了府衙。想不到差役把他领进旁边厅中之后,里面坐着的两位大人马上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向看珍奇动物一样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另一人道:“不管如何,我对王兄你说过了,这位林相公将来肯定是会大魁天下的人哪!” 他们说的都是好话,林蓁却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上前一拜,道:“敢问二位大人,唤我前来这府衙里,到底有什么事呢?” 其中年纪轻些的一位官员站起身来,对他说道:“我是这广东的提学副使王世芳,这次在乡试卷子中读了你的文章,觉得你的文采十分出众,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忍不住就拿给这位巡按吴大人看,他看了以后也连声称奇。我们都以为你一定是一位年长沉稳的宿儒,想不到竟然是后起之秀,真是让人佩服之至呀!” 另一位吴巡按也上前一步,道:“王大人出身江南名门世家,他向我推荐你的文章的时候,我还有些奇怪,心想到底是什么人做的八股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但我看了你的文章,才发觉果真与众不同,这样吧,我们想再试你一题,不知道你敢不敢当场作答呢?” 第59章 这……林蓁心想, 既然他们两个都觉得自己的文章做的好,那为什么还要加试呢?但他没有和主考官讨价还价的打算, 马上就躬身一揖, 道:“请大人出题吧!” 王世芳命人摆上笔墨,道:“我看你不禁八股写得好, 策论做的更是出色,你的文章议论义理分明,气势磅礴, 很有宋朝三苏的风采, 只可惜宋朝重文轻武,最终被金人所破,古人曰‘前事不忘, 后事之师’你可知道宋代的抗金名臣李纲曾经上书陈首十事,你不如就以‘李纲十事’为题, 做一篇论给我二人看看, 如何?” 事到如今,林蓁终于明白了系统给他展示的画面其中的含义,他估计, 上一世那位文曲星考乡试的时候,大概也被加试了这么一道题目吧。他还没有思考,脑海中甚至就已经浮现出了一些零散的句子,这大概是不属于他的记忆的一部分。只不过, 如今的他不同往世, 他经历过了更多的事情, 想得更多看得更多,这一篇论,他注定会和上一世写的不同。 在两位大人的注视下,林蓁提起笔来,挥毫写道:“北宋的开国之君雄才大略,统一中原,结束乱局,开始的时候虽然励精图治,但正因为国力日益强盛,风气由简朴变成了奢靡,士大夫的风气也从仁德爱民变成追求一己私利,不 分卷阅读110 再把国计民生放在心上。《孟子》中说,国家总是在困难中兴盛,在享乐中灭亡,这就是所谓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我看来,往往一个国家走向衰落,不是因为没有人可用,而是因为有能力的人太多,却个个都为了名利而争夺;不是因为君主太过软弱,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好好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这个国家制定明确的方向。宋朝不是没有岳飞、李纲这样的忠臣、能臣,可他们却在朝廷无端的争斗中被弃而不用,他们的成就也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所抹杀了,正如《论语·季氏》中所说‘季孙之忧,不在颛臾 ,而在萧墙之内也’……” 两人站在林蓁身后看得出神,却见林蓁笔锋一转,接着写道:“如今大明上有明君主理政事,下有费阁老这样的老臣辅佐太平,然而前朝的积弊仍在,唯有君臣一心,才能及时将这些弊端一一剪除,理清内政,则清平盛世指日可待。前有李纲陈首十事,今日我林蓁也效仿先贤,斗胆续议十事,请二位大人一观……” 两人又相对一望,见他洋洋洒洒继续往下写去,一篇论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写就,大半篇纸上还墨迹未干。两人拿来看了一遍,交口称赞,王世芳道:“今日我能为朝廷选拔你这样的人才,也算是尽到我作为提学官的责任了,实在是不虚此行啊!。”说罢,吩咐把林蓁的文章拿下去,传交众幕僚们观看。 林蓁赶紧拜谢这两位大人,心想,这回自己的乡试应该算是真正结束了吧。果然王提学对他笑着说道:“林蓁,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明年的会试,我等着你的捷报!” 看来,自己的乡试确确实实通过了,林蓁又是一拜,走出府衙,忽然间觉得脚下有些发软。大概是刚才写文章时体力有所消耗,加上紧张,还好做的文章没出差错,两位大人看样子也算满意。他一出门,便见翁万达和陈一松等在不远处,上来就拉着他问东问西。当听说是加试了一篇文章之后,他们都连声说道:“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想来是提学大人对你做的文章满意,有意看看你的才华吧。” 林蓁缓了缓劲儿,和两人一起往驿站走去,这时,他们头一次推断起了这次乡试中三个人的排名。陈一松道:“说实话,我觉得这次我的文章做的不是很好,或许不能中举了。不过没关系,我打算回去好好准备,三年之后再试一次。” 陈一松的学问其实不错,林蓁听了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问翁万达时,他倒是颇有信心,道:“虽然不能像阿蓁那样名列前茅,但若说那几篇八股,应该还能入得了考官的眼吧。” 果然,三天之后揭案发榜,林蓁排在第六,翁万达也榜上有名。陈一松虽然落榜,却十分坦然,三人结伴回到潮州府,一县上下又为他们二人庆祝了一番。程氏、林老太太喜出望外,自不用提,整个山都乡摆了三天流水席,热热闹闹让孩子们欢喜了好一阵子,紧接下来,林蓁却不敢懈怠,马上准备起了入京会试的行囊。 会试三年一次,在乡试之后的来年二月举行。二月正是京城春暖花开的日子,故会试又称“春闱”。 穿越之后,林蓁一直都在“南方”生活,对于从前自己生活的北方,他反而从来没有去过。 从广东到北京路途遥远,林蓁和翁万达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现在手头宽裕,可以早点进京候考,以免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耽误了事。会试的程序和考试形式和乡试一模一样,也是分三天考,考试日期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所以,两人在家中提前和家人庆祝了一下即将到来的除夕和新年,就匆匆忙忙上了路。一路上看着万家灯火,爆竹声声,林蓁只能和翁万达住在冷冰冰的驿馆里,只得自我安慰为了前程,少不得要做些暂时的牺牲。 两个人也买了些酒菜对坐而饮,林蓁问道:“翁兄,我这两年心思其实没怎么在举业上,但这一路来也听了不少进京赶考的士子们议论,说是会试比乡试有更多讲究,不知道你先前在府学里听那些先前赶考的前辈们说起过吗?” 翁万达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那是自然,你别看会试和乡试的首场一样都是七篇八股文,可这会试的八股做起来却更要好好揣摩时下的风气,还有主考官的喜好,否则即便是你做得再好,也不见得能中。” 林蓁道:“这么说来,和乡试倒也差不了太多,时下的风气倒是好说,我们平日里会科程墨看的也不少了,自然知道眼下流行的文体,只是这主考官员到底是谁,这不是保密的吗?咱们怎么能提前知道呢?” 翁万达笑道:“这要猜起来也不难,你想,会试的主考大多是翰林学士,而且选的都是翰林中文章大行于天下,品德也能够为人师表者担任。上一次会试的主考官是蒋冕蒋大学士,他如今已经致仕了。眼下颇有文名的大学士,无非是贾咏贾大人,还有费宏费阁老这些老臣,他们的文章我也曾拜读过,这几天到了南京,咱们不如再去买几卷来读读,,揣摩揣摩他们的喜好,到时候得中的机会也就大些!” 林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听说张璁、桂萼也都入了翰林,前些日子又升了兵部、吏部的侍郎, 分卷阅读111 会不会让他们来出题呀?” 翁万达琢磨了半天,道:“这应该不太可能吧?他们两人的资历尚浅,也没有入过内阁,况且他们的文章嘛……没几个人看过,你知道,现在虽然他们深得圣眷,但毕竟在天下士子们的心中,他们的名声远远比不上那些阁臣,听说最近杨一清杨老先生要复起了,若是他入了朝,那他来主考也很有可能……” 眼看夜色渐深,林蓁有些昏昏欲睡,两人撤去酒菜,各自睡了。谁知这一小壶金华酒虽然让人睡得快,但酒劲儿一过,林蓁半夜里又醒了过来。他望着窗外,不禁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人。想起过去两年悠闲的乡居生活,如今已经随着自己远离家乡成了一段回忆。等待着自己的是肃穆的北京城,或许还有风波难料的宦海生涯。朱厚熜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子,而如今他身边已经有了那一众靠着大礼议起家的臣子。他们心思各异,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却一个比一个精明。 林蓁知道明天要早点赶路,只得闭上眼睛,催着自己快点再次入睡,谁知一个个画面在他眼前闪过,睡意却迟迟不肯到来。这些画面中,有佛郎机大船上飘扬的旗帜,宋素卿那精巧的骨扇,南京翰林院藏书阁里的层层灰土,有林学画的一张张栩栩如生的画,还有月儿、莹儿、柯轩,厚重的木箱子的箱盖“啪”一声落下,里面藏的是山水画一般的“过洋穿星图”…… 林蓁终于有了些睡意,他的意识朦朦胧胧变模糊了,最后耳边却隐约响起了严世藩那充满怨恨的低语声:“我一定要报仇……” 他竟然没做噩梦,就这么缓缓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翁万达和林蓁起的都有点晚,他们特意绕进了南京城,想要买几本贾咏和费宏的文选,谁知却早已经被抢购一空。他二人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只能打算到北京再去看看。不过林蓁心里知道,北京的书架上这两位的文章只怕卖光的更早一些吧! 越往北走,眼中的景色就越是荒凉。林蓁完全没有想到如今的北方如此萧条,简直就是满目疮痍。他本来以为岭南偏僻,他待的那个小村子已经够闭塞的了,但到了这北方各地一走才发现那里还算是富足兴旺的地方呢。 翁万达感叹道:“唉!怪不得会试要南北分开录取啊,这北方百姓的生活当真不如南方,我原先听人说起,在江南问路,就连轿夫走卒也能认识字,而在北方,认识字的人却少之又少。可见若是不行此法,江北士子能中举的就屈指可数了!” 林蓁心中赞同,只是,对于他们这样的地方来说,学风不及江浙那么昌盛,却又要和南方士子们竞争名额,实在不怎么合算。翁万达又道:“我们潮州这些年来还没有出过一个状元呢,阿蓁啊,你可要好好考,到时候殿试中个状元,也让咱们潮州的学子们风光风光!” 第60章 林蓁赶忙道:“翁兄你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我乡试也不过排在第六,说起中状元, 我还真不敢奢望……” 两人正说着, 忽然旁边几人往这边看了过来,一人道:“若说谁能中状元, 我看当属我们平凉的神童赵景仁!” 另一边也有人道:“你们甘肃那地方有几个能断文识字的?我们福建才是人才辈出。”说着,往旁边一指:“这位就是我们福建的才子王道思,今年的状元肯定是又是我们福建的了!” 林蓁一看眼看大家就要陷入地域歧视的争吵之中, 连忙道:“哎,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进京赶考的,将来一起中了, 还有同年的情分,在官场上是一辈子都要互相提携的, 何必这时候为了个虚名争论不休呢!” 众人一看, 林蓁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倒是颇为圆通,一起问道:“你也是去考会试的, 你今年多大了?” 林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今年十六,去年侥幸中了举人,今年便想随我这位兄长一起去京城看看, 权当是见见世面吧。” 这时, 那两拨人里各走出一名年轻俊秀的少年, 看上去都和林蓁差不多大,他们互相通了姓名,原来这两位就是方才众人口中的赵景仁、王道思。赵景仁名赵时春,字景仁。王道思名王慎中,字道思,他们都是正德四年生人,仅仅比林蓁大了两岁。这两人的名声确实响亮,林蓁听说过赵时春九岁时参加童子试,考官当场以“子日”为题让他破题,赵时春做的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考官十分惊异,又让他用他的名字“赵时春”三个字做个破题,赵时春便道:“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这件事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这位“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的神童。林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会和自己同场考会试,看着两人出众的仪表风采,他心中并没有和他们竞争的恐慌,反倒升起了一股英雄相惜之情,对二人深深一拜,连声道“久闻大名”。 赵时春和王慎中在科场上几乎从没见过比自己更小的士子,有的也不过是些学艺不精,滥竽充数之辈,这回一看林蓁眉目清朗,虽然年纪小却举止稳重,风度 分卷阅读112 翩翩,心里也觉得十分难得,于是就和翁万达、林蓁坐在一起,说起话来。一开始四人说的都是文章学问,后来又说起阳明先生的心学,听说林蓁曾经去阳明先生的老家向他请教学问,他们两人对他更加佩服。但很快几人又谈到最近刚刚尘埃落定的大礼议,王慎中和赵时春对张璁这些靠议礼后来居上的官员就有些不屑了,林蓁劝了几句,道:“我在南京的时候也和张璁、桂萼还有席书席大人打过交道,他们出身清贫,但都很有见识,这次肯力排众议,和朝廷重臣当庭议礼,不论如何也是勇气可嘉的,虽然咱们明朝都以敢于上书直谏为荣,这次反对议礼的官员也有很多,但我反而觉得,‘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不能因为他们顺应了皇上的心意,就说他们是阿谀奉承的人哪。” 王慎中听了,似乎有些赞同,赵时春也微微点起头来。没过一会儿,两人都告辞了,说是到京城中再聚。林蓁眼看他们和他们的同乡一起离开了,便小声对翁万达说道:“看来如今虽然‘大礼已定’,但天下士子反对‘议礼派’的仍然很多,不知道这些争论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啊。” 这回,翁万达倒是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议论哪里有停止的时候?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是因为那件事情,两个人的想法都很难完全一样,更不要说是朝堂上数百名心思各异的官员了!” 一句话说的林蓁沉思起来,与此同时,船只也开始渐渐向北京靠近。京杭大运河的功能在运送士子们进京赶考这件事上发挥的淋漓尽致。林蓁从大明的最南端到几乎最北端这么长一段路途的跋涉,终于在二月初没耽误考期的情况下画上了一个句号。他拜别了刚刚结实的王慎中、赵时春还有其他一众举子,和翁万达一起找了个干净舒服的驿馆住了下来。 二月五日,二月六日……时间开始倒数,最后几日里,众举子猜测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主考官的人选。最后,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消息,这次的两名主考官中,正主考是翁万达提到的贾咏,而副主考却是如今风评很差的“小人”张璁。 就在各地士子辛辛苦苦赶往京城的路上的时候,费宏已经屡遭张璁桂萼的排挤,在内阁待不下去了。为了全身而退,他不得不提前致仕。接替他的,正是前一段时间在大礼议中出声支持了嘉靖皇帝的前朝老臣杨一清!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令云集京城的士子们惴惴不安起来。不过不管是谁做了首辅,无论是想步张璁他们后尘靠议礼平步青云的人还是心中愤愤不平想要替那些被贬被罚的官员翻案的人,试总要考,没有官职就更没有话语权,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为了能在青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那一页,二月九日清晨,来自大明东南西北的举子们踌躇满志的踏入了北京贡院的大门。 就在这里,在这狭小而局促的一间间号房之中,这些大明的“精英”将会用他们的生花妙笔写出一篇篇传世的文章,这七篇八股或许会把他们送上所有读书人羡慕的仕途的起点,尽管今天或许还没有人去想这个起点之后的路是平坦还是险恶。他们眼前只有一道道题目,脑海中只有平时读过的本经和四书中一句句反复读过,甚至在睡梦中都能倒背如流的话,什么朝代更迭,“大礼议”,新旧之争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这几张画好了一条条细红线的试卷纸才是他们今天的目光聚焦的地方,而对于林蓁来说,别人都以为他年纪小,这次考试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即使考不上也不丢人。但只有林蓁知道,他从穿越过来之后就在为了这一天而努力,他已经为之奋斗了十六年了,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二月初九第一场结束之后,大部分士子回到休息的地方都倒头便睡,而到了最后一场二月十五日的傍晚,京城中一改几日来的沉闷,四处都是欢庆的气氛。士子们心头盘桓了几个月的紧张、不安,在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后一扫而空,虽然没有应景的春风,但许多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刻谁都能猜测自己的成绩,也无妨做一做高中进士的美梦。 林蓁和翁万达可能是因为这一路走了太久,倒不像其他那些人那么兴奋,都觉得十分疲倦。他们拒绝了王慎中、赵时春约他们去把盏欢庆的的邀请,原本是打算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的,结果翁万达却发现一向不太在乎成败的林蓁开始疑神疑鬼了,一会儿问自己策论到底有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一会儿又问自己那篇奏表应该用什么格式,甚至连四书题都拿出《论语》来翻了好几遍,最后又问起了《诗经》…… 翁万达有点哭笑不得,道:“阿蓁,我的本经不是《诗经》,我没注意《诗经》考的什么……” 林蓁带着歉意笑了笑,道:“唉,我看我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翁万达道:“没事,你肯定能中!走吧,咱们也去酒楼热闹热闹,尝尝京城的美酒佳酿!” 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林蓁默默注视着这座庞大的城市,这个时候的北京绝对没有南京那么繁荣富饶,甚至少了些磅礴的气势,连外墙都没有。林蓁听说明朝的迁都是在极仓促中完成的,永乐十四年,明成祖颁诏迁都北京,同时下令仿照南京皇宫营建北京 分卷阅读113 宫殿。 北方二月的空气还有些肃杀,青黑色的天空中是一排排暗黄色的灯火,林蓁往京城中心紫禁城的方向看去,没有现代的高楼遮挡,他隐约能看见亭台楼宇朦朦胧胧的亮光,仿佛浮在半空中一般,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盯着那方向看了一会儿,方才跟上翁万达往不远处的酒楼走去。 陆炳沿着殿前的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忽然停下来往后一望,来路两旁的灯火明明暗暗的摇曳,让他想起了之前和朱厚熜、林蓁一同诵读过的那篇《庭燎》。宫中的内侍和宫女们在两旁安安静静的垂手而立,反而显得整个宫殿更空旷了。他正在犹豫,忽然听见殿门处传来了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陆校尉快进来吧,皇上正等着您呢。” 陆炳忙拱手道:“还请黄公公带路。” 黄锦侧身一让,将陆炳让了进去。皇上休息的寝宫由于面积过大,前殿和外面的温度相差无几,黄锦带着陆炳往一旁的暖阁走去,还没到时,就听见里面有人沉声道:“夜如其何?” 陆炳和黄锦都停了下来,陆炳行礼过后,两个宫女掀开帘子,嘉靖帝朱厚熜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他里面穿着纯白色绢衣,外面披着一件黄素绫大袖道袍。他的脸色依然有些青白,身材却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单薄了。从即位到如今五年时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略带青涩的沉默的十四岁少年,他狭长而微微上扬的眼角让他看上去比他十九岁的年龄大了两三岁,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接连经历了父丧、即皇帝位、还有“大礼仪”的他已经牢牢地坐稳了龙椅,再也不受那些朝臣掣肘,这胜利来之不易,如今朱厚熜脸上那坚若冰霜的冷漠就是最好的证明。 随着他不断走近,陆炳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气似乎有些凝固,宫人们的头也垂的更低了,然而就在朱厚熜俯身扶起陆炳的那一瞬间,他的声音却仿佛变得柔软了:“起来,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啊?” 第61章 黄锦挥了挥手, 周围的人都退了出去。陆炳站起身来,道:“皇上您问的是‘夜如其何?’” 朱厚熜点了点头, 陆炳往外看了一眼, 朗声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朱厚熜旁若无人的继续往前走着, 一边走,一边接过陆炳的话,继续道:“君子至止, 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 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黄伴,会试应该考完了吧?” 黄锦点头道:“回皇上, 今天二月十五,是最后一场。” 眼看朱厚熜就要走到那扇寒冷的殿门处去了, 黄锦赶忙上前替他把那袍子穿好系上, 朱厚熜站在殿门处看着外面一点点昏黄的灯火,还有汉白玉栏杆上明月投下的片片清辉,回头对陆炳道:“记得以前袁长史发问的时候, 每次你总是答的很准,很对,只是……” 几乎是从出生以来就朝夕相伴养成的默契让陆炳很清楚朱厚熜在想什么,他微微笑了笑, 没有说话, 朱厚熜自己低声说道:“”只不过有时候林蓁那些奇谈怪论更有趣些。” 陆炳脸上仍带着笑意, 道:“维岳年少聪慧,才华横溢,论起文章诗书,我哪里比得了他呢?” 朱厚熜转过身,又往暖阁这边走了回来,对陆炳道:“你有你的长处,他有他的长处,听黄锦说你想去考武举,有这么回事吗?” 陆炳道:“是啊,陛下您虽然赏了我父亲锦衣卫千户,又赏了我这锦衣卫校尉的官职,我父子感激不尽,但这功名总还是自己挣来的更踏实些。况且我年纪轻轻,怎能只想着受您的赏赐还有父辈的荫蔽而不知道回报呢?” 朱厚熜点点头,带着身后两人进了暖阁,道:“你说的有道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无论是查阅什么典籍,还是要请教习,尽管告诉朕。对了……” 他声音又低了几分,问道:“杨一清进京之后,都有些什么人去拜访过他?” 陆炳回道:“去拜访他的人并不多,席书席大人去过,与他同去的是方献夫,除此之外,还有周伦、许赞……” 陆炳又列举了几个官员的名字,然后将他们大约是何时到访,大概待了多久都一一说了一遍。朱厚熜静静听着,待他说完,便问道:“张璁和桂萼都没有去过吗?” 陆炳摇头道:“他二人平日一直都在自己的宅邸之中,极少与其他臣子来往。” 朱厚熜听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严嵩最近在做什么?” 提到严嵩的时候,陆炳的语气缓和了些,道:“他一直不曾将家眷接到京中,自己在国子监附近租了个小院子,每日大部分时间在国子监教导诸生……他对同僚恭恭敬敬,和其他官员的关系倒是颇为融洽,平日里常常吟诗作赋,与费宏、贾咏他们多有唱和,那些老臣对他也不像对张璁他们那么排斥……” 朱厚熜听的认真,听后自言自语的道:“河上公为《道德经》做注的时候写过:‘芸芸者,华叶盛也。’枝繁叶茂,不过一时之境,秋天一到,葱葱绿叶大多会凋零。他 分卷阅读114 还写道:‘根安静柔弱,谦卑处下,故不复死也。是谓复命。复命使不死,乃道之所常行也。’我看这严嵩,倒是个可用之才。” 陆炳只负责陈述事实,事实说完了之后,他往往就不再发表意见了。不过今天他难得的轻轻“嗯”了一声。 在别人眼里,他陆炳虽然是皇帝的发小,安陆州带来的心腹,但一则明朝一向重文轻武,二来他年纪还轻,平日里大部分大臣不知道他的能耐,也都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只有严嵩,身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每次见了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都礼遇有加,对他毕恭毕敬。 他哪里知道,这一来是因为严嵩见他气宇轩昂,举止风度都与众不同,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人才,和那些只靠爹娘的锦衣卫子弟绝不可同日而语。第二个原因,却是因为在来北京之前,严世藩一改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郑重其事的告诉严嵩:“爹,我先前说的话您都可以不听,但我这一句忠告您一定要牢牢记住:此次进京之后,有两个人您一定要用心交好,一个叫做夏言,他也是咱们江西人,您可以利用同乡之便和他多多来往,另一个叫做陆炳,他如今年纪不大,但将来却对咱们大有帮助。总而言之,对夏言您要表面亲热,心里提防;而对陆炳嘛,您可一定要不遗余力的结交!” 严嵩心里奇怪,道:“夏言夏公瑾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科的进士,他是贵溪人,我略有些耳闻。可你所说的这个陆炳……为父却从没听过,他到底是谁?” 严世藩一笑,道:“爹,你儿子我通晓天下之事,我不妨告诉你,十年之后这天下最有才的三个人,就是我严世藩、陆炳,还有一个叫杨博的人。这杨博嘛,还要几年才能考中进士,你先不用管他。可是陆炳将来会掌管锦衣卫,皇上将来许多事情都要靠他去做……咱们严家的成败握在他的手上,您千万不要因为他年轻就轻视他!” 严嵩虽然也曾经觉得严世藩经常语出荒诞,且偷偷替自己送上奏章,把自己送到了这个是非之地,搅进了旋涡争斗之中,但是,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聪明程度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甚至有时候觉得这个孩子确实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因此,他来到京城之后,小心的打听清楚了夏言和陆炳的情况,陆炳他不太有机会接触,但夏言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严嵩很快就和他拉上了关系。两人常常见个面,喝杯酒什么的,还算相投。不仅如此,严嵩对京中其他的官员也很小心讨好,因此大家对他比对眼高于顶的张璁、桂萼和气很多。 这些做法果然奏效,如今朱厚熜听了陆炳的话,想了一想,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让黄锦送走了陆炳,自己坐回案边提笔写下几行旨意,然后打开一个匣子,从里面掏出一枚银章,这银章十分精巧,如同一方印台,底部刻着“忠良贞一”四个字。 黄锦回来时,朱厚熜已经将银章收了起来。他对黄锦道:“当时在王府里,我赏给了陆炳、林蓁 一人一个方印,陆炳那个写的是‘骏德’,林蓁的是‘维躬’,陆炳的那个朕常常见到,林蓁的印我却有许久不曾见了……” 黄锦正酝酿着如何回话,朱厚熜又问道:“廷试的日子定了没有?” 黄锦答道:“和往年一样,礼部把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日。礼部的人还问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旨意。” 朱厚熜站起身来,天色已晚,他该睡了。他起身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去打探打探,这诸生的文章中,可有文风似宋朝三苏的么,若是有,回来告诉朕。” 黄锦忙答应下来,唤人来伺候朱厚熜安寝。殿外阵阵更声响起,无数的士子们仍在欢庆,他们,甚至包括林蓁都没有想到,这个帝国已经在小小的蝴蝶翅膀的闪动下加快了裂变的脚步,这些帝国未来决策的参与者们正在享受着最后一段自由自在的时光。礼房中的主考官和房官在一场场宴席之间尽可能认真的读着一篇篇文章,他们必须在二月底之前将这几千人的文章批阅完毕,其中只有三百人能获得三月十五日面圣殿试的殊荣。 自己会不会是三百人中的一员呢?林蓁看着对面少年得志的赵时春和王慎中,还有神采飞扬的翁万达。左右望去,不少人也和他们一样,正举着酒杯高谈阔论,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林蓁一直觉得自己还没到年纪,不怎么敢放开饮酒,他稍喝了几口,就转身走出酒馆,让小巷中仍有些寒意的夜风把自己吹的清醒了些。他拉开自己的袖袋,从里面掏出小小一方印,底下刻的正是“维躬”二字。林蓁在昏暗的灯火下端详了一会儿,将这印收了起来,正想转身走进去回到那一众朋友身边,忽然有人骑着一批快马匆匆从巷口朝他跑了过来,那人举着火把,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庞,对他道:“林蓁,可算找到你了!” 林蓁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兴王府上当差的,和陆炳交好的一个侍卫,名叫骆安,字时泰。他如今也近二十岁了,翻身从马上下来,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得挺拔而修长,十分英武。林蓁对他一笑,道:“骆兄,原来是你呀。” 骆安道:“维岳,好久不见了,走,我找个 分卷阅读115 地方,请你去痛饮一场。” 林蓁上去和翁万达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走下楼来,和骆安一同沿着巷子往前走去,找了个偏僻些的地方,骆安把马交给店家,和林蓁一同走进店里,两人对坐打量了半天,彼此唏嘘了一番时光飞逝,然后就说起了眼下各自的境况。林蓁不用说骆安也知道他是来京城赶考的。而骆安告诉他,自己的父亲骆胜和陆炳的父亲陆松进京后都已经升官做了锦衣卫副千户,从五品的官衔。而他和陆炳如今是锦衣卫的校尉,虽然暂时还无品级,但朱厚熜对他们非常看重,尤其是陆炳,他为人沉稳,能力非凡,深受朱厚熜的信任,自从朱厚熜登基以来帮他办了不少事情。 骆安道:“我们都知道皇上的意思,他希望我们努力立下功勋,自己争取加官进爵的机会。陆大哥还想去考武举呢。” 林蓁点点头,道:“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读书人总要考出个功名来,才能为皇上分忧。” 两人举盏喝了一杯,骆安又对林蓁说了许多这几年发生的事,袁长史袁宗皋入京后不久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可以说朱厚熜来到京城之后,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出主意的人。说到这里骆安神色有些低落,道:“可惜我们都是些武夫,不能为皇上出谋划策,皇上在宫中孑然孤立,那位阁老又步步紧逼,日子过得真是艰难呐!” 第62章 骆安压低声音, 道:“皇上在杨阁老面前痛哭过,也哀求过他, 还曾经赐给杨阁老和当时的吏部尚书毛澄金币, 可他们仍然丝毫不肯松口,还好这时候那个张璁挺身而出, 因此,现在皇上对他十分看重……” 林蓁知道朱厚熜一开始入京的处境肯定不会太好,但却不知道当时杨廷和竟然敢如此驳朱厚熜的面子, 而朱厚熜看来是胡萝卜大棒都用上了, 也没把杨廷和争取过来,杨廷和真是不了解朱厚熜啊,他如今能安安稳稳的致仕在家真是一个奇迹。 林蓁叹了口气, 道:“唉,只可惜当时我守孝在家, 错过了上一次的乡试、会试, 不然我就可以早些进京了。不过,我对论礼并不熟悉,即使考上了进士进了京, 只怕也是无济于事啊!” 骆安道:“阿蓁你不用自责,你在南京两年,不是也帮了皇上许多吗?皇上对陆大哥夸赞过你的功劳,南京的官员屡次上疏, 屯门海战、宁波争贡, 皇上都看在眼里呢。” 林蓁明白了, 应该是陆炳让骆安来给自己补补课的。这样,下次他见到朱厚熜的时候,心中就有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陆炳希望自己知道的应该不仅仅是这些,果然,骆安接着道:“嗯……还有,虽然席书、方献夫都是王守仁的弟子,但皇上对王守仁本人似乎颇有些微辞。皇上他听说你拜王守仁为师,又在潮州聚众讲学,也、也在陆大哥面前抱怨过几句,往后,你还是不要太过在人前提起这些事情的好。” 林蓁充满感激的点了点头,道:“多谢骆兄,我都记下了。” 两人用了些酒菜,气氛轻松了些,他们又开始回忆先前在王府里发生的许多事,说到当时骆安扮做魏老汉的女儿,引得一众恶人被朱厚熜抓了个现行的那一幕,骆安笑道:“那件事不提也罢,要不是因为你和陆大哥让我做,我才不干呐!” 林蓁一想,也笑了,道:“不过也多亏你肯舍身替那位魏姑娘,才让当时是世子的皇上承袭了兴王爵位后,下定决心整顿田庄,其实还是你功劳最大。” 骆安道:“我不敢称功,不过阿蓁你知道吗,我听说那位姓魏的姑娘也在京城,去年陆大哥找了个地方把她安置了下来,不过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倒让林蓁有些意外,他对那个魏姑娘印象很深,原因嘛……当然是因为她出众的相貌,虽然那时候林蓁年纪还小,但她那秋水般清澈明亮又带着几分哀伤的双眸即使是如今回想起来还好像刚刚就在眼前一样,其中的光芒会让人胸中不觉一窒。她……大概是林蓁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了吧。 说到这里,骆安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我后半夜还要当值呢。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凑到林蓁耳边,道:“这是黄公公嘱咐我的,说是以前皇上赏给你的那枚印章,皇上他可是在意的很呢。你一定要带在身上啊!” 黄锦也还没忘记自己,林蓁心头不觉一暖,他还没来得及再次道谢,骆安已经对他一拱手,迈步走入了外面沉沉的黑夜之中。 会试的结果还没有揭晓,朝堂上却又起了风波,张璁、桂萼的官职都升了一级,尤其是张璁,没有入过翰林院的他居然一跃成了文渊阁大学士,又因为席书因病引退而接替了礼部尚书的职务,眼看就要和杨一清分庭抗礼了。 不仅如此,听说皇上还赏给了他一枚银章,这样,他所上的盖了章的奏折就是密折,无论内阁还是司礼监都没有拆阅的权力。 迄今为止,所有支持议礼的人都一路高升,只有严嵩,仍然默默地支持着他的“教育工作”,丝毫没有入阁的可能。 就在官 分卷阅读116 员和士子们对张璁的升职速度之快错愕不已的时候,会试揭榜了。人们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会试的结果上。 对满面焦急的考生们来说,这可是一辈子中头等重要的大事,三月二十七日,不少考生还有游手好闲想要靠送喜报赚点赏钱的人早早就等在了礼部门外,想要尽早打听到消息。 林蓁本来也想跟着翁万达去瞧瞧,结果离的老远就看见礼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竟然还有人等的着急,往院里边扔瓦片的。林蓁摇了摇头,道:“算了,翁兄,我还是回去等吧。” 他刚一转身,就听见有人高声叫道:“出来了出来了!榜贴出来了!” 林蓁心里一紧,回头看去,只见一众差役吆喝着赶开人群将那张盖着礼部大印的长长一张红榜恭恭敬敬捧出,开始往墙上贴。 翁万达告诉林蓁,这叫做“正榜”,也称做甲科、甲榜。还有一榜叫做“副榜”,是从没排进正榜的考生中选出来的,以前副榜也可以参加最后的殿试,但正统之后,副榜就不能参加廷试了。在林蓁听来这就叫做“安慰奖”。正当林蓁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有人喊道:“景仁!你是头一名,你中了会元啦!” 景仁是赵时春的字,原来会元是他,十八岁的会元啊,真不简单!林蓁往人群中一看,隐约见赵时春面带喜色,抱拳拱手,接受着众人的祝贺和羡慕的眼光。林蓁开始有点着急了,翁万达不知道去了哪里,自己的名字到底在不在那长长的红榜上呢? 他被一层层人群堵在外面,正跳着脚往榜上瞧,却见翁万达扒开众人,从里面挤出来了。他容光焕发,一见林蓁就哈哈笑了起来。林蓁放心了,看着样子,他们两个应该都中了。 果然,翁万达抬手使劲拍了拍林蓁的肩膀,道:“阿蓁,你真厉害呀,第十二名!” 林蓁长长舒了口气。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在山都乡等待消息的程氏、林学、莹儿、林老太太,甚至还有林毅斋,那晚来拜访自己的骆安……以及和骆安一样,那些曾经与他朝夕相处,却又许久没有见过的人,他身上不仅系着自己的前程,还有这些人的期望呢。 不知道为什么,林蓁跟在不断兴奋的回头谈论会试结果的翁万达后头,听着翁万达列举那些上榜的他们熟悉的名字,他心里,却又莫名其妙的有点怅然若失。就好像一场长跑终于到了终点,心里知道应该停止,两只脚却仍然下意识的想接着前进。礼部门口仍然挤着或是欣喜或是懊恼的士子们,林蓁再次回头看了看,有人黯然离去,有的人却在大嚷大叫,甚至痛哭流涕,不相信自己落第了。林蓁抬手按在胸口,努力让让跳的越来越快的心平静下来——他开始想,下一站,应该去哪儿了呢? 他的思绪渐渐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殿试上——殿试虽然一般不会淘汰任何一人,但是殿试后的排名却很重要。根据殿试上所作的廷论的优劣,阅卷官会将举子们分为三等,三百多人之中,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数十人,剩下的则是三甲。 这个排名对新科进士的前程影响是深远的。考中一甲的三人会被直接授予翰林修撰、编修的职位。二甲、三甲中,排名靠前,较为年轻优秀的将进入翰林院观政,称为“庶吉士”。稍逊色的则去六部观政,称“观政进士”。庶吉士和观政进士都要考满才会授予官职。而剩下的新进士将被派到地方做基层官员,要再回京就要等上许多年了。 这三条出路当中,能进翰林院当然是最好的。北京的翰林院可与南京不同,向来是储材之地。英宗后还有这样的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因此进翰林院观政的庶吉士甚至有“储相”之称。就林蓁所知,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甚至阳明先生这一众名臣不是一甲就是庶吉士,刚致仕的首辅费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所以,廷试那一篇文章做的怎么样,绝对是会直接影响到进士们的仕途的起点高低的。 如果被派出去做个县令,很有可能十几年都不能回京,根本无法接触到朝廷中重要的决策过程,能发挥的作用也就很有限了。林蓁暗自在心底琢磨,一定要把这篇文章写好才行! 殿试是“天子亲策于廷”,也就是说,这最后一次出题的人是当今皇上朱厚熜。当然,题目一般是由内阁拟好,由皇帝签字同意即可。不过,也不排除朱厚熜想要自己出题的可能…… 就在林蓁一边走一边琢磨殿试的事的时候,他的属性1和属性3各升了一级。他当然不指望系统能给他看一眼殿试题目,况且因为他中举的时间提前,他前世考的殿试题应该和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前世中举以后他的生活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脑海中这次蓝光和绿光交织着闪烁了起来。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时节的京城。他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青年——这位青年大概二十二三年纪,他眉目疏展,愁容不再,满面喜悦的把眼前一张榜看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疑问,他也通过了会试。不过,接下来他似乎有些不走运,大概长途的跋涉本来就让他虚弱的身体有些难堪重负,几乎是强撑着考 分卷阅读117 完了会试,虽然修养了几日,但之后接连的欢庆让他咳病复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殿试那天,他显然精神不济,去的比别人都晚了些。林蓁本想仔细看看殿试的经过,那画面却一转,眼看就从一座大殿前转到了殿内。只见众人上前领卷,那发卷的官员一个个嘱咐道:“礼部尚书夏大人有令,无论是经义还是策论,都应该遵循旧式,若是有谁标新立异,不守规矩,皆不予录取,你们明白了吗?” 林蓁虽然听得清楚,但那名青年却似乎额头上冒着冷汗,低着头好像有些不适。林蓁再次发觉自己和他合为了一体,头脑中嗡嗡作响。这不禁让林蓁有些担忧,他不会是没听见刚才那个人说的话吧?而且,以他如今的状况,这一篇五千字的文章,他到底写的怎么样呢?! 第63章 仿佛是上天垂怜, 当他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脑子却顿时就清醒了许多。林蓁还没来得及再多瞧那试卷一眼, 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 其中之一乃是汪鋐汪大人,他应该是阅卷官吧?林蓁见他与另外几人围坐桌边, 传看着中式举人们殿试的卷子,看到一份时,忽然惊讶的自言自语道:“此人的文章为何不是按照规格写就的呢?” 旁边另一人道:“哦?竟有此事?”林蓁又定睛一看, 原来这人竟是张璁。不用想林蓁也知道, 他们看的是前世文曲星的卷子。林蓁紧张的看着张璁和汪鋐的表情,据他所知,这两人上一世和自己是没有任何交情的, 当然就算有交情他们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徇私。到底这文章怎么样啊?林蓁简直比刚才等着揭榜的时候更着急。就在这时,只见张璁拍案道:“这文章虽然格式和众生不同, 但却是议论磅礴大气, 文采斐然!我看不如就把这篇和方才选出来那两篇送给圣上御览,你们看如何?” 林蓁发觉自己原来是虚惊一场,看来, 这不按常理出牌也有它的好处,虽然他绝对没有怀疑过文曲星的水平,但这么看来,也算是富贵在天吧, 这篇文章就这么脱颖而出了。林蓁一想——“以备御览”——只有前三甲的名次才会交由皇上钦定, 如此说来, 果真是文曲星,不仅中了进士,还荣列一甲了呢!翁万达说潮州从未有人中过状元,至于榜眼、探花,他好像也没怎么听说过,文曲星可真是为故乡大大争了一口气!可是想到这里,林蓁就觉得更惋惜了,这么高的起点,却英年早逝,也怪不得他要寻找一个人来替他弥补心中的遗憾了。 林蓁长叹了口气,把翁万达吓了一跳,他回头忧心忡忡的盯着林蓁看了一会儿,林蓁那紧皱的双眉让他想起了有人中举之后太高兴,反而得了癔症的事。他急忙抓着林蓁的肩膀晃了晃,道:“阿蓁?阿蓁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林蓁猛然从系统的画面中被拉了出来,看着满脸愕然的翁万达,他赶紧道:“噢……翁兄,我没事,我没事。我方才……我方才忽然有点头痛,大概是刚才等待的时候着了风,不太舒服。要不这样,我先回去休息一下,若是有人叫咱们出去庆祝,你就替我挡一挡吧,多谢!” 说罢,他赶紧三步两步的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来,接着看系统给他看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他现在级别高了,系统提供的信息比以往多了一倍。他继续往下看去,却见那青年面色有些复杂的坐在案台前,似喜似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倒让林蓁有些疑惑,他肯定高高中了,接下来就会直接授予官职,入翰林院的,难道,他又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随后便是一幕幕回乡祭祖,拜见亲友的画面,这一下子,原本贫寒的家境马上得到了改善,林老太太和程氏也终于熬出了头,自然欢天喜地,满面笑容的迎接着来访的乡邻。在院子里,林蓁再次看到了成亲那晚看到的那个女子,她自然已经成了这个家新的女主人…… 令林蓁有些意外的是,或许是因为两人尚且没有任何子嗣,程氏和林老太太频频提起了给他纳妾的事。虽然知道这和自己无关,但林蓁还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当然,其他人都觉得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而且,随着他身份的提高,来说亲的络绎不绝,家人很快就为他选定了一位妾侍,连日子都订好了。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林蓁睁开眼,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却似乎仍在眼前一般。这些事情已经冲淡了他考过会试的喜悦,让他在案边沉思起来。事情推进的如此之快,他根本就没能来得及充分的去思考上一世的种种前因后果。汪鋐和张璁的出现让他把两世连在了一起,从赵时春、王慎中的反应来看,如今的士子们都是耻于和这些通过“大礼议”起家的官员们为伍的,但对于如今的林蓁,他早就踏入了这场争斗的漩涡,可见他往后的路,绝对也不会比上一世好走的。 林蓁可以理解上一世文曲星面对时局的为难与挣扎,但现在,林蓁在乎的并不是自己在士子们之中的虚名,想想自己之前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他知道大明还有无数穷苦潦倒的百姓,大明之外的那些富饶的土地还等着这个国家去发现和探索,这些人民,这个国家本来不应该遭受一次又一次 分卷阅读118 的痛苦,曾经一度“万国来朝”的盛况也不应该被历史的尘埃湮没,和这些相比,他自己的利益得失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如今的这些臣子们知道将来国会破,家会亡,他们的后代子孙会被铁骑践踏,他们还会“无端礼乐纷纷议”、无休止的为了权力而争斗吗? 这个问题林蓁一时找不到答案,他躲在驿馆里休养生息,等待着三月十五日殿试那一天的到来。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前世的事,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甚至包括自己的婚姻。林蓁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系统的安静就像无声的默许,让他更坚定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走着脚下的路。林蓁并不知道,这次关键的殿试,到底会和他所看见的过去有点多大差别,但是,他决心打起全部精神好好应对,至少不能给这个给自己一次重生机会的文曲星丢脸啊! 三月就这样到了,京城虽然没有莺燕喃呢,柔柔绿柳的动人春景,但天气转暖,冰雪消融,庄严的紫禁城在三月暖阳中,自有一种雄伟光明的气派。黎明时分,林蓁等一众中式举子携带着考篮,身穿红色袍服,按照先前会试榜上排定的名次站定,被礼部官员派来的人引入宫中,来到一座极其宏大的殿堂之前,林蓁抬头看去,只见三层汉白玉的石台,将那朱红的殿墙高高托起,黄澄澄的瓦如同画上金龙的龙鳞一片片层叠错落,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此刻殿门紧闭,林蓁随众人一同立在殿外,静静等候着皇上驾临。鼓乐声中,殿门缓缓开启,众人簇拥之下,殿内缓缓走出了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袍的人。隔得太远,林蓁自然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只见此时站在丹陛,也就是宫门前,台阶之中的官员一齐口呼万岁,叩拜行礼,场面蔚为壮观,看的林蓁有些心惊。待百官礼毕之后,礼部官员便将林蓁他们这些中式举人领到丹陛东西两侧的丹墀之内,让他们依次站立,皇上该赐策题了! 林蓁等人再次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往前走去,迈上一级级台阶,走进了大殿之中。他们跪拜在地上,五拜三叩之后,等待皇上赐题。他们要坐的桌椅早已安置妥当,桌上贴着士子的姓名,殿宇深深,三百多人的桌椅一直排到了大殿的最里头。众人起身之后,屏息凝气,眼看着朱厚熜一步步往这边踱了过来,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从众人身上扫过,林蓁终于看清了这位久别重逢,身份却早已不同昨日的“故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和朱厚熜那一段相处的时光,他是个陪读,因此两人并不算是主仆;身份悬殊,即使朱厚熜做世子的时候,他也不敢认为两人能称得上是朋友;陆炳算是朱厚熜的“发小”,可他在朱厚熜面前都总是恭恭敬敬的,更不用说他林蓁了……不过不论如何,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明确,只剩下了君臣二字。就连从前斟酌着能说出口的话,恐怕从此之后都不能说了。林蓁想,他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获得朱厚熜的支持,那么一言一行就要慎之又慎,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朱厚熜的目光投向了远处,林蓁这才大着胆子仔细打量了打量他。如今朱厚熜应该十九岁了,身材比他离开兴王府时高大了不少,虽然不是多么健壮,却也算挺拔修长,他面容白皙,眉目舒朗,长长两道眉毛弯着,看上去颇为柔和,但微微上挑的眼角却添了几分凌厉,更不用说他的目光冷淡中还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沉郁之气,让人望之不由得心生畏惧。总而言之,或许单论相貌,朱厚熜算得上是一个俊朗甚至有些飘逸出尘的青年,可这一身厚重的衣袍和那一顶皇冠的分量压在这个十九岁的皇帝身上,一眼看去林蓁所感受到的,只有那种肃然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威仪。 这五年来经历了诸多磨炼,再加上天资本来就超过常人,朱厚熜早已把这种威仪化作了自己言行举止中的一部分,他仿佛不是一个以外的继承大统,从未曾经过任何正规的皇储训练的藩王,他仿佛生来就是这天下的主人。七十二岁的内阁首辅杨一清在他身边垂首而立,这位文德武功都极为出众的老臣手拿圣旨,等待着朱厚熜的命令。那殿试的题目,一道决定举子们命运的策问,自然也在这诰书之中。朱厚熜的目光忽然收了回来,一瞬间林蓁甚至觉得两人的视线触在了一处,不过那也可能只是一种错觉,朱厚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侧头看向了杨一清,道:“杨阁老,宣旨吧。” 虽然出题的荣耀名义上归于天子,但宣读殿试题目却是内阁首辅的责任,杨一清毕竟上了年纪,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嗓音威严中已经带了老年人的低浊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将手中圣旨一展,开始宣读。 第64章 三百多名中式举人集中精神,听杨一清读道:“……皇帝制曰:朕身为人君, 奉天命统苍生而为之主, 愿尽父母斯民之任, 使百姓免于冻馁死亡, 流离困苦之害。如今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灾害连年, 官员冗杂,边有烟尘, 内有盗贼, 民受其殃而日甚一日也……” 林蓁仔细听去, 后面就是朱厚熜自谦的话, 大意是说他无才无德, 到如今还不能使天下大治,不知如何才能使风调 分卷阅读119 雨顺,灾害不生, 百姓足衣足食,努力耕种, 各司其职, 顺应天命,最后道:“……子诸士, 明于理, 识夫时……当直陈所见所知, 备述于篇, 朕亲览焉……” 题目宣读完毕,众人依次就坐,或许是因为会试的名次比较靠前,林蓁就坐在第二排。待后面诸生一一坐下,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和答卷纸,令他们开始书写对策。同时还赐了每人一包宫饼充饥。林蓁翻开印好的卷纸,只见第一开前半页上写的是履历三代。无非是“应殿试举人林蓁,年十五岁,系广东省潮安府海阳县人,由廪生应广东乡试中举,由举人应嘉靖五年丙戌科会试中式……”然后后面就是林蓁从曾祖到父亲的名字。 林蓁往后翻去,前六开都是用于写履历弥封的,后面就开才是给他写策文用的。朱厚熜出的这一题,乍一看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说朕勤勤恳恳,为何百姓仍然吃不饱,穿不暖,你们作为明理的读书人,一定要对我直言相告,决不可有所隐瞒。可是,前生后世考了一辈子试的林蓁却看得出,这道题也是有题眼的,嘉靖明言如今“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百姓冻馁流离,不堪其苦。这确确实实是许多地方的真实写照啊。 其实,林蓁考举人的时候,王世芳加试他的那一道题中,他就由自己过去所见所闻写下洋洋千言,对这些弊端已经多有陈述,但如今要做一篇能扬名千古的好文章,他还要再认真揣摩揣摩…… 殿试从辰时开始,一般来说皇帝都不会在殿中驻足太久,一个时辰过去,朱厚熜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站起身来,往殿下走去。士子们仍然专心作答,但皇上的身影在身边飘过,他们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好在嘉靖似乎也意识到了士子们的惶恐,很快又回到殿上,极有耐心的坐在那里,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方才再次起身,带着一众内侍朝殿门外走去。 这时候,已经陆续有人开始交卷了。赵时春站起身来,将考卷交到了执事官手中。嘉靖放缓脚步,回头看了看,见赵时春年纪轻轻,却气质不凡,心中暗暗赞赏,不过,他的目光继续往前看去,落在最前面的第二排,一个不算宽阔,却挺得笔直的熟悉的背影上。林蓁端正的坐着,仍在奋笔疾书。朱厚熜看了一会儿,轻轻一摆衣袍,大步跨出了殿门。 林蓁一边回忆着自己先前写的那篇文章,一边思索着朱厚熜的问题。想到耕者无田,他脑海中是曾经自己家乡终日为一家口粮奔忙的质朴的乡亲,想着想着,他下笔写道:“……臣闻立国有三计:有万世不易之计;有终岁应办之计;有因时苟且之计。求苟且之计者易,而万世不易之计者难。今天下之民,其有田者一二,而无田者常八九也。以八九不耕之民,坐食一二有田者之粟,其势则不得不困。今天下百姓,剥于污吏豪强者深矣,散食于四方者众矣,若不归田于民,如何责天下之耕?今农者失其地,或失于豪强,或失于皇亲,然豪强皇亲所敛之租赋,未尝归于国,皆以中饱私囊,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 流民匪寇,皆来自于百姓,如今并不是老百姓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只是无论种田还是从商都难以糊口,不仅仅是务农的百姓饱受盘剥,连那些从商的人家也过得日益艰难,林蓁笔锋一转,又道:“……今世人常有逐商之说,然臣以民之为商,本于不得已也,而又无所变置而徒为之逐,臣惧夫商之不安于商也。若驱力农之民而商,又驱力商之民,则民皆盗也。天下为盗,国不可久。其便莫若颁限田之法,严兼并之禁,而又择循良仁爱之吏以抚劳之。士农工商皆各安其业,则流民日绝……” 五千字,即使是早已打好了腹稿,光写也要写上两三个时辰,更何况殿试的书法十分重要,决不可有半点懈怠,林蓁写到一半,已经是饥肠辘辘,只得把那块宫饼吃了,却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继续提笔往下写道:“臣又闻之,关市不征,泽梁无禁,王者所以通天下也。今朝廷之取民,茶有征,酒有榷,山泽有租,鱼盐有课。自一草一木以上之利,莫不悉笼而归之公,其取下悉矣。夫上取下悉,则其势穷。夫兽穷则逐,人穷则诈……利不胜义,义苟未安,利之何益?!……” 等林蓁站起来的时候,殿外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还有一半人仍在埋头书写,另外的人陆陆续续交上卷子,往外走去。林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这正在朝殿外沉去的夕阳余晖有些夺目,照得他头晕目眩。他定了定神,跟着前面几名士子往前走去,离开了太和殿,走出庄严的奉天门、肃杀的午门,又经过了端门、承天门,在那后世的人们所熟悉的金水桥边,翁万达正和其他几个士子,一同在那里等着他呢。 又是朱红的宫墙,洁白的栏杆,一座城中之城,隔开了九五之尊和天下百姓苍生。宫墙下桥边翁万达他们几人的身影看上去那么渺小。林蓁孤身一人往外走着,两边一眼都望不到头。他想,皇宫之所以建的这么宽敞这么宏大,或许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让臣子们每次一跨进这里,就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心生敬畏,言行更加谨慎恭敬吧? 林蓁几步走上前去,和众人打过招呼,走到最后这一步,每个 分卷阅读120 士子的心理素质又一下子上了一个大台阶,和未进京时决不可同日而语了。林蓁自己更像是经历了一场蜕变,从里到外,整个人的心境变得沉稳,从外到里,整个人的精神变得成熟了许多。这回,或许是因为还在宫禁之中,士子们默契的谁也不提方才做的文章和廷试题目,而是轻松的说着话,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去。 殿试的结束真正为十年寒窗苦读画上了一个句号。可是对林蓁来说,一切或许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天晚上,皇宫的藏书楼文渊阁前,那座不算很起眼的殿堂文华殿里灯火通明,收卷官将今日收上来的三百多封考卷一齐交给了专门掌管弥封的官员。而弥封官盖上印章,这厚厚一叠卷子就送入了东阁之中。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卯时,十几位读卷官鱼贯而入,开始读卷,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日。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仔仔细细把这些文章品评一遍。受卷官早已将会试中名列前十的卷子挑了出来,送到肃然端坐在一旁的杨一清面前,让他从这十分试卷中选出三份作为一甲,再交由皇上钦定名次。 杨一清忙了一天,也已经有些疲惫了。他刚拿起一份想看,却见文华殿门口来了一个内侍,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杨一清一瞧,这来人乃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内官,赶紧站起身来,问道:“可是皇上那里有什么旨意吗?” 那内官微微笑了笑,道:“杨阁老,皇上有一句话嘱咐。” 杨一清忙道:“皇上有什么吩咐?老臣一定照办。” 内官凑上前去,低声道:“皇上知道杨阁老正在读卷,便说了这么几句:‘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触焉而得,故其言易。’皇上还说,如今大局初定,这一届选士尤为重要,望阁老细细看卷,好好斟酌。” 杨一清深感这位嘉靖皇帝比他的堂兄难伺候多了。他历经四朝,计除朱厚照手下最大的权奸刘瑾,仍全身而退,安安稳稳致仕归乡。朱厚照南浔的时候还曾去他府上与他畅饮两昼夜,他还能劝得朱厚照取消了一部分行程,让百姓免受宦官侍从们的骚扰,杨一清明白,朱厚照虽然想起一出是一出,但却是个性情率真的人。可朱厚熜阴晴不定,还动不动就打个哑谜,他这次复出可真是又回到了更险恶的风口浪尖上啊! 杨一清心中叹息着送走了内官。坐在椅子上翻阅着那十篇文章,都是经历了乡试、会试一步步选拔上来的才俊之士,个个议论精辟,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杨一清自言自语道:“‘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触焉而得,故其言易……’苏老泉这话说的没错,莫非是皇上不喜文章言过其实,要我选些平实近人的出来?” 他正在琢磨,只听坐在一旁判卷的张璁、汪鋐二人看着一份卷子,连声赞赏道:“这篇文章真有苏文风骨啊!哪怕是三苏在世,下笔也不过如此了!” 杨一清心中一亮,关键不是这话里的意思,而是说话的人!他隐约听说皇上曾经派人去判会试卷子的考官那里打听,有没有文风类似苏文的士子,如今人人学的都是程文,谁敢落笔如此奔放潇洒呢?他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打听到他想打听的答案,但是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一清开口对二人道:“二位大人,可否把那份卷子给老夫看看?” 张璁并不曾读过林蓁的文章,可屯门海战之后,汪鋐曾眼看着林蓁向当时的广东提学副使魏校请教学问。当时林蓁的文章虽然还很生涩,但他的文风很有特色,既博辩,又明快,汪鋐印象很深。如今手中这一篇文章,还有字迹,都让他有一种熟悉之感…… 第65章 汪鋐虽然没听见方才那内侍与杨一清之间的谈话, 他却深知林蓁与兴王府的渊源,他心中想道,如果这真是林蓁的卷子, 那他可要好好卖林蓁一个人情。如果不是, 多送一份卷子给杨一清瞧瞧, 于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他正要起身, 却听张璁道:“慢着, 汪大人,我看这文章虽好, 言辞却是不是有些过于锋利了呢?什么‘归田于民’,还有‘民之为商,本不得已’, 又是‘天下为盗, 国不可久’,‘兽穷则逐,人穷则诈’,虽然有些文采,却一派书生意气,也无甚可观之处。杨阁老那里还有十份会试中排名在前面的举子的文章呢,这一份,就不必着急看了吧。” 汪鋐一听,张璁这是什么意思?策论嘛, 好的议论总是精辟而引人深省的, 故意挑几句话出来, 那难免就会显得有点耸人听闻,但是,这篇文章总的来说不错啊,一条条分析的言之有物,例证详实,这绝对是有所感悟才能写的出来的东西。汪鋐越看越觉得这是林蓁写的,但如今张璁是皇上面前第一得宠的臣子,他汪鋐虽然有军功在身,也没法跟张璁第一个挺身而出议大礼的功劳相比。杨廷和、费宏都被张璁、桂萼挤的致仕了,杨一清也还是席书借着那第二次上书的名义拼命保举上来的。作为阳明先生的弟子,席书本来也推举了阳明先生入内阁,怎奈朱厚熜对此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最后只把杨一清一个人召了回来。 随着席书病的厉害,最近致仕 分卷阅读121 了,张璁和桂萼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无人能及。现在,就连杨一清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杨一清显然听到了张璁的话,他的心里也有些犹豫。时间紧迫,他得快点选出三份卷子呈给皇上排名。自己手里这会试前十的卷子肯定要优先读一遍,至于朱厚熜那句话到底所指何事,还是一边读一边想吧。 汪鋐毕竟也是官场老手,他见张璁泰然自若把那份卷子放在了一旁,他也就慢慢坐下了,心里却仍然回荡着方才读到的一段段文字。均田地,兴农商,裁冗员,还富于民,这文章针砭时弊句句在理,无论于公于私,都应该名列三甲的,张璁平时处事还算公道,为什么偏不愿意让杨一清读到这份卷子呢? 三百多份卷子,每份五千多字,阅卷时间却只有一日。十多位阅卷官忙忙碌碌,手持朱笔,除了杨一清手中那几份之外,阅卷官们需要轮流阅卷,称之为“转桌”,最后会将剩下的卷子分为两等,较好的那一等判作二甲,剩下的都是三甲,首辅大人略略看过之后,再交由众人把二甲三甲略略排一下名次,就算结束。 夜色渐深,众人有的累,年长的则有些困倦了。张璁站起身,走到殿外,打算让自己清醒一下。正好此时卷子从旁边传了过来,汪鋐便趁机从张璁放在一旁的那几张卷子里找出林蓁的,快步走到杨一清身边,道:“杨阁老,这就是方才我和张大人都以为有些苏文风骨的那一份。您不妨看一看,这篇到底做得如何?” 杨一清手中的卷子看了大半,已经有些昏昏然了。虽然嘉靖一副诚心求教治国方案的口气,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些虚辞,谁也不敢真的提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多半都是先歌功颂德一番,再稍稍写一写教化礼乐的重要性。在杨一清看来,前十名确实篇篇文采斐然,但同样的论调看多了也实在是让人犯困。杨一清记起了刚才内侍传来的朱厚熜的口谕,刚忙从汪鋐手中接过卷子,定睛一看,一笔小楷工整俊秀中带着几分刚正,上来就如同一股清风吹入了这有些发闷的文华殿,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待他读道:“今朝廷取民,茶有征,酒有榷,山泽有租,鱼盐有课。自一草一木以上之利,莫不悉笼而归之公,其取下悉矣。夫上取下悉,则其势穷。”的时候,不由得认同的点了点头。他曾任三边总督,那些地方都不是富庶之地,朝廷屡次加赋,早就弄得民不聊生。又见后面论起冗官、冗兵,更是振聋发聩,读着读着,他整个人困意全无,拍案道:“好文!” 别人不知道,杨一清却知道这殿试的题目,是朱厚熜亲自拟定的。他不觉得朱厚熜这只是做做样子,这位少年登基的天子,在湖广就曾经小有作为,杨一清觉得朱厚熜其实是想好好收拾前朝留下来的这个乱摊子,如他所选的年号一样,留一个美好平安的盛世给大明百姓的。杨一清顿时决定。这份卷子,他要送给皇上御览! 汪鋐早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和从门口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的张璁故作热络的谈了几句,众人又各自把目光投向自己眼前的试卷,认认真真的读了起来。张璁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边的那一摞纸有什么变化,而杨一清则正在将他那里的十一份卷子排好次序,汪鋐拿来的这份,杨一清略一思索,将手中第一份掀起,把这份紧跟着放在了后面。 此时,林蓁他们正在试穿殿试那天领到的国子监发放的进士服。这一身衣服是要在传胪的时候穿的。穿过之后还要归还国子监,而且不能裁剪,所以众人只能私下里调换。林蓁想起了那些被借来借去的毕业礼服,只不过这件衣服的意义可远远比毕业礼服更加重大,整个大明所有的士子所羡慕的所期待的,无非就是把这么一件进士袍穿在身上的那一天了。 林蓁一瞧这衣服又宽又大,心想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尽早好好试穿一下,万一不合身,也可以找人调换。明朝的进士服是一身靛蓝色的罗袍,颜色既雅致又鲜明,林蓁将这袍子披上比量了比量,发现至少长短合适,不用太过担心了。他却不知,这颜色衬得他面如冠玉,满是少年才子的聪慧灵气,比他平日朴素的装扮不知道显得他俊俏了多少。 翁万达正要较上林蓁一同出门访友,见了林蓁穿进士服的模样,不禁连声称赞。恰逢赵时春、王慎中来访,王慎中还带了一位福建同乡叫龚用卿的,他年纪和翁万达相仿,也是福州有名的才子,会试名次尚在林蓁之前。几人聊起传胪盛典,心中都隐隐有些期待。几人相约,若是都能入了一甲二甲,留在京中,就要一起去好好地庆祝庆祝。 这次考完殿试,系统加了些分数,却没有升级,林蓁虽不知道殿试结果如何,心里倒反而没有考完会试时那么忐忑,只等着传胪那天的到来。三月十八日一大早,他们都穿上进士服,再次来到庄严的紫禁城,等候在承天殿之外。大约等了一个时辰,文武百官都已经入宫准备就绪,这些仍然被称之为“中式举人”的士子们才按照和殿试时候相同的顺序被引入宫中,井然有序的向传胪大典举行的地方——奉天殿走去。 就在三天之前,他们站在几乎相同的位置,忐忑不安的猜测着着那一道殿试题目,他们即将写下的文章决定的 分卷阅读122 是他们往后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命运。而如今,他们又回到了这里,等待他们的是一生中最荣耀,最辉煌难忘的时刻之一。 乐声奏响,林蓁看着内阁大学士张璁手捧皇榜,恭敬的等待着嘉靖皇帝的到来。林蓁无法看见张璁此刻脸上的表情和他心中的想法,只觉得他微微躬着的身子看上去有点僵硬。内侍捧过放置皇榜的皇榜案,张璁按部就班的将皇榜放在了上面。 这个时候,所有人等的就是当今的皇上朱厚熜了。只见他昂首阔步,脸上竟然有一丝微微的笑意。他走进殿中端坐在金銮殿上,对立在殿内的鸿胪寺官员点了点头,那人便出声读道:“嘉靖丙戌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他这一顿,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只见那读卷的鸿胪寺官员抬起手,将皇榜旁卷子拆开,提高嗓音,道:“第一甲第一名——” “……林蓁!” 进士们都在殿外,这唱名的声音只听得模模糊糊,但很快,殿内另一名声音洪亮的官员就开始重复道:“林——蓁——” 林蓁的名字如同海浪一般,一层层,一声声往殿外、阶下传来,顿时这两个字就回荡在奉天殿外整个宽阔如海洋的广场之上。林蓁,林蓁……大殿内外,一时响的都是他的名字。在他耳边,在这一片晴空下,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了这两个字。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一瞬间让他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中了状元! 他仍然沉浸在惊讶中,却有人在旁小声催促道:“快去领旨谢恩啊阿蓁!” 林蓁恍然大悟,从台阶一旁的丹樨内缓缓出列,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往殿内走去。离大殿越来越近,林蓁的心跳快的让他整个人发慌,就连手心也湿乎乎的被汗水浸满了。 殿内,朱厚熜身着绛红色的皮弁服,冠上的四色玉珠成串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的脸似乎隐在这一层朦朦胧胧的日光与珠光的映照之中,显得比林蓁记忆中还要柔和许多。林蓁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处传胪大典之中,直到朱厚熜开口道:“林蓁,你是新科状元。” 林蓁这才回过神来,五拜三叩,谢过皇恩,朱厚熜慢慢走了宝座,林蓁眼前,描金的云龙纹在不断轻轻地晃动着。 第66章 鼓乐声还在继续, 重复三遍之后,殿内立着的那位鸿胪寺官又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二名, 龚用卿——” 原来是那一天来拜访他们的那位士子啊,林蓁心想,若是没有自己, 或许他应该是状元了吧。正当他分神的那一刹那,却见眼前那绛红的衣角摆动, 朱厚熜压低声音开了口:“林蓁,你的学问是袁长史亲自教导的,你怎么过了这么久, 才考中进士?!” 林蓁心想, 这也不是我想啊,我是在家守孝呢,更何况我这不是紧赶慢赶的来考了吗? 他小心翼翼抬头一看, 发现朱厚熜轻轻抿着嘴, 那神情却不像是责问, 他一时也捉摸不准了,只能道:“臣……臣愚钝, 实在是有负皇恩……” 还没等他说完, 朱厚熜一甩袖子, 慢悠悠的走了,林蓁仍然躬身站在那里, 一甲第二名, 第三名很快也被领到了殿中, 三人一一行礼过后,殿中才开始传唱二甲名次,赵时春二甲第三,王慎中、翁万达一众人皆排在二甲之中,想来将来不是庶吉士就是观政进士,一定都会留在京城了。 十九日是琼林宴,二十日林蓁等人再次进宫,林蓁身为状元,带领众人上表谢恩,然后,朱厚熜便将那朝服冠带赐予一甲已授了官职的三人,赏赐中还有纪念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进士宝钞。由深蓝的袍服变成了大红的朝服,新科进士们一片火红色颜色从丹陛旁延伸开来,林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正要开始做官了。 林蓁考中状元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朝堂上下,宫廷内外,一时间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状元到底是何许人也,几天的宴会、以及状元游街过后,林蓁已经和考中秀才入泮的时候大有不同了,他渐渐开始习惯旁人或惊讶或好奇审视的目光,再也不为此感到困扰了。与此同时,庶吉士的考试已经结束,他认识的大部分人都考中庶吉士,进了翰林院。朝廷的安排还算是比较人性化,并没有马上就催促他们上任,而是给了他们几个月时间回家祭祖、省亲。 虽然路途迢迢,林蓁和翁万达回家的心情还是很迫切的。离开京城之前,近来结识的这些朋友相约找个地方聚上一聚,再各自返回家乡。有人提议道:“京城的酒楼这一阵子我们也去过不少了,这次你们说去哪儿好呢?” 安排食宿向来不是林蓁的长项,况且他年纪小,酒也喝不了几杯,这种时候他一般都会保持沉默,让年长的翁万达他们决定。有人笑着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首词:‘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人婿。’你们此番回乡,不少人是回去完婚的吧?” 这一众人中,除了林蓁没有婚约,翁万达、龚用卿已经有了家眷,赵时春、王慎中今年才十八岁,确实都到了 分卷阅读123 该成亲的岁数。 翁万达笑道:“这次我们考取了庶吉士,至少接下来的三年考满之前,就要在京城度过了。所以,我打算把一家老小都带到京城来生活,你们说的地方,我不去了,阿蓁还小,我看他也不适合去那里吧。” 林蓁忽然意识到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地方,他的脸腾的一热,摇手道:“对、翁兄说得对,我们路途遥远,还是早点准备准备,尽快动身吧。” 另几位原本就住在京城的进士哈哈大笑,道:“哎呀,维岳,你以为我们说要去哪儿呢?不过是想去本司胡同看看歌舞,又不是去青楼勾栏院,你啊,已经是六品的修撰了,这么容易脸就红了,将来官场中少不了要宴饮应酬,你到时候怎么办呢?” 赵时春也微微笑着道:“‘雨霁风光,春分天气。画梁新燕一双双,千花百卉争明媚。’嗯,如今的规矩,已经不似先前那么严苛了,我们几个便服出行,想来并没什么妨碍。无论什么去处,都是人间万象之中的一景,看一看又有何不可?维岳,他们说得对,你也该‘见见世面’,不能总是只知道读书作对了。” 林蓁心想,我不是不知道啊,我知道的,你们都未必知道呢……翁万达看了看林蓁,问他道:“阿蓁,你自己决定吧……其实,若是去听听曲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众人纷纷起哄,林蓁便点头道:“好好好,我和诸兄同去便是。” 夜幕初降,华灯花影在京城漾着暖意的风中交错辉映,年轻的进士们换上轻薄的春衫,结伴出了门。这些人中,最年轻的林蓁还不到十六,年纪稍长的翁万达也不过二十多岁。他们都是大明最出众的英才,意气风发,器宇轩昂,引得行人不断侧目驻足,往他们这里看来。 这些目光对于林蓁来说早就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中状元之后,他一直都紧张兮兮的,这几日他没少穿那厚重的朝服,面对的也都是庄严肃穆的殿中宴席,他身为状元还得做出个表率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差池。这次随朋友们出来,他终于可以放松一点儿了,身上顿时觉得轻快了许多。不过,他们提到的什么定亲、结亲的事儿还在他脑海中盘恒着,先前他拒绝了程氏要向孙家提亲的建议,这次回去,不知道她会不会旧事重提呢。 其实,对于自己为什么不想和月儿成亲,林蓁一直也没有想明白。他并不排斥娶妻生子,只是他前面这十几年一直在忙忙碌碌准备考试、登科,就像穿越前一样,他还没有静下心来感受一下他到底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一起过日子,况且,他虽然是因为文曲星而重生的,但他却仍然想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过自己的生活,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姻缘。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平日未曾踏足的一处胡同之外,里面并不想林蓁所想的那样灯红酒绿,一片喧哗,反而只是胡同口和各楼前挂着几盏彩绘的灯笼随风摇晃,不时有悠悠的乐声传来,十分悦耳,如同金陵河上那些王公贵族的酒楼画舫中时时传出的丝竹声一般。 有人在前面领着,他们便一同往里走去,越走越是宽阔,两旁的楼宇雕梁画凤,大门闭着,偶尔有来往的,不是坐着轿子,就是身着绸缎,没有一个寒酸的百姓。已经过了几家门楼,还在继续往里走着,林蓁不禁好奇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有人答道:“既然来了,自然就要去最出名的地方,这里面有个叫馨翠楼的,前些年京中那些出了名的风流士子把京城所有的有些名气的楼里的女子排了个‘花榜’,这花榜竟然也跟咱们中的榜一样,分一等二等三等的,一等三个人中,两个都是这馨翠楼里的人。二等数十人,也有好几位出自他家。这可不是单比的相貌,那都是一场场戏唱下来,从长相举止到才艺风度,样样俱佳的,才能上这个榜呢!” 这……这算不算行行出状元啊?林蓁听了,忽然对眼前这幽暗的胡同有点另眼相看了,这里面的女子,到底都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又走了一阵,领路的终于停住了脚步,林蓁抬头看去,只见这座楼并不起眼,只是高高挂着的写着“馨翠楼”这三个大字的牌匾笔力风流潇洒,让林蓁这练了一辈子字的人都觉得有点自愧不如。那五开的大门只有中间两扇微微掩着,其余都关的紧紧的。随着他们一行人走上台阶,那门才缓缓拉开,门口两个清秀的小厮恭敬的行礼,问道:“几位公子,你们可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吗?” 这怎么看都和林蓁想象中烟花之地大有出入,他没听清自己的同伴是如何回答的,就见有人把他们领了进去。进去一瞧,这里面却比外面热闹多了,正是春日,一层团团簇簇摆满了时令鲜花,将中间那戏台子捧在正中,上面悬着玲珑精巧的灯笼,一个连一个从三层之上一直垂到半空。 如今大概是时候尚早,戏台上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吹着笛子,声音轻轻柔柔,听久了仿佛声音已经融化在了空气中。小厮将他们往楼上领去,找了个靠着栏杆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确实清雅幽静,即使对于达官显贵也是个不错的消遣之处。又过了一小会儿,下 分卷阅读124 面连中间的大门都关紧了,三层楼上一齐传出了乐声,那两个小姑娘退了下去,人群渐渐安静,林蓁估计这才是真正要开演好戏的时候。不知道今天出来的,有没有那“花榜”上的人呢? 林蓁他们正在馨翠楼中“体验生活”,京城里其他的人可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内阁大学士张璁坐在自己窄小的书房里,推开窗户,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他桌上的奏折写了一半,却已经被他丢在了一旁。他没想到,本来已经被自己挪到后面的卷子,却还是被汪鋐抽了出来,交给了朱厚熜。没错,汪鋐这个举动确实赢得了皇上的欢心。可是,自己呢?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改革方案,和林蓁那一篇策论多有重复,他现在再呈上去,难免就要给皇上留下他只会拾今科状元牙慧的感觉了。 还有,他原本就想建议皇上清理庄田,却被一个兵科的给事中夏言抢去了不少功劳,如今夏言已经被升任到了吏部,皇上对夏言也越发看重,这还不算,自己虽然入了阁,但却被杨一清处处掣肘,虽然有皇上御赐的银章,却仍难大权独握,尽力推行自己的主张。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掌握权势,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呢! 而比他更郁闷的,大概算是严嵩了。议礼众臣都得到了提升,升的最快的张璁已经入阁了。但严嵩的郁闷绝非来自于此,打心眼里他很感激皇上的安排,如今朝堂仍是一片乱象,张璁他们几乎每天都被人弹劾,虽然皇上一力压制,但仍然无法改变谁也不愿和张璁、桂萼为伍的局面。而他严惟中能安安稳稳在国子监里做做学问,教教弟子,声望与日俱增,地位越来越稳,他再也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他到底郁闷什么?这晚他刚喝了几杯小酒,想要写一篇字再睡,却听门房慌慌张张来报:“老爷,公子……公子他到了京城来了!” 第67章 严嵩一听, 大惊失色, 他这一辈子搞搞学术, 搞搞教育, 都挺成功的, 就是在教育自己儿子这件事情上总是没有进展。但是这个严世藩, 你说他不学无术吧,他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无一不通,但你要说他才高八斗吧,他又不肯专心写文章做八股,整天一肚子主意不知道都是从哪儿来的。 严嵩一开始把家眷都送回了江西老家,他想让妻子和女儿回去看看先前有意定亲的那家人家如今过得怎么样了,虽然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人选还是林蓁, 但严咸宵的年纪也不小了, 如果她和林蓁没有缘分, 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早点完婚。 欧阳氏也询问过严咸宵她对林蓁的态度, 严咸宵只说一切都凭父母做主, 回到江西之后她见了那位姓黎的邻乡人,却表示自己暂时还不想出嫁, 严嵩的妻子欧阳氏揣摩着自己女儿的意思,估计她还是中意林蓁多些, 于是便把这意思转达给了严嵩。 严咸宵比林蓁大一岁,严嵩虽然有点着急, 但他这女儿相貌文才都算得上是出众, 就算嫁不了林蓁, 在京城里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是不成问题。于是 ,严嵩今年年初就派人回到老家,打算把一家老小都接到京里来生活。 欧阳氏和严咸宵当然没有什么意见,但问题却出在严世藩身上,这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江西,听说是跑到宁波去了。严嵩虽然担忧严世藩的人身安全,但又转念一想,严世藩在南京的时候就常常四处惹是生非,结交的都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子弟,如今就在天子脚下,又是这么敏感的时候,严世藩如果呆在北京,说不定会生出事端,或者阻挠严咸宵的婚事,于是他干脆就告诉来报信的人,让严世藩暂时不要进京。 谁知道如今他妻子女儿还不曾到,这严世藩却早早来了,这怎么能让他不烦恼呢?而且,严世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在严嵩看来都十分莫名其妙的人物——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道士,灰黑的脸,身材消瘦,一件青绢的道袍挂在身上,就好像旌旗一样飘飘荡荡,而且一双眼睛略略眯缝着,严嵩直觉他是个江湖骗子;还有一人又高又壮,穿着绢袍,带着瓦楞帽,脑门上一道伤疤,不商不士的,像个市井无赖;另外一人摇着洒金的扇子,穿着直裰,带着方巾,虽然是个读书人,却长得贼眉鼠眼,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正气。 严嵩不仅皱起了眉头,他把严世藩叫到一边,对他道:“庆儿啊,我说你进京来也就罢了,怎么带了这些……这些人来,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啊?” 庆儿是严世藩的小名,欧阳氏在家中常常这么唤他,严嵩希望严世藩多少能看在欧阳氏的份儿上老实点,多少听听自己的话,不要想起一出就是一出,动辄就和自己作对。 谁知道,严世藩神秘的一笑,对严嵩道:“爹,他们除了那位段真人之外,其余的都是我的仆从,一个个好用的很,爹,这位段真人,我可得好好给你引荐一下!” 严嵩看了一眼为首的那道士,那人摸着胡子,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他气呼呼的瞪着严世藩,低声道:“什么段真人?!你怎么又和这些术士搅在一起了?庆儿啊,你好歹也体谅一下为父为官不易,不要给为父再找麻烦了!” 分卷阅读125 严世藩四处看看自家这个小院,把嘴一撇,从腰间掏出个小包,对家仆严年道:“来,严年,拿着这银子,带段真人找个京城最好的地方歇下,让他们都听段真人使唤,明日我再亲自去拜访!” 见银子包沉甸甸的,那几人都面露喜色,看得严嵩对他们更加不齿。严世藩却毫不在乎,对那什么段真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目送他们去了,这才转过身关上门,对严嵩说道:“爹,我这次回来是来帮你升官的!” 严嵩已经被他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背着手往屋里走去,哆哆嗦嗦的道:“唉,升官?我怕你是来给为父送终的!” 严世藩虽然心狠手辣,向来没什么道德感和同情心,但对自己的老爹还是有点感情的,想起自己前一世就没能给自己的爹送终,反而让他老人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一边随着严嵩进屋,一边道:“爹,张璁已经入阁了,你打算怎么办?” 严嵩根本不看严世藩,自己坐回案边,道:“他入他的阁,与我何干?!” 严世藩道:“爹,如今的时局,和原本的模样不同了,我有几个法子,能帮您老人家赶走张璁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早早入阁!” 严嵩把桌子一拍,笔墨洒的到处都是,他喝道:“世藩!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入阁,入阁,我如今在这安安稳稳做着国子监祭酒,这就是皇上最大的恩德!那阁是好入的么?阁老的位子是好坐的么?我严惟中自认没有这个本事,你也别为此费心了,还是回你的宁波,做你那不知道什么事去,只要别祸乱了国法,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严世藩一看这劲头,要是不给严嵩交交底,估计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他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道:“爹呀,我问问你,去年是不是宫里是不是来了个邵真人,颇得皇上赏识的?” 一听严世藩不说那些入阁的胡话,严嵩心情稍微平静了点,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是邵元节邵天师?他可是个得道的高人,去年替皇上祈雨祈雪都很灵验,我也见过他一面,确实有些在世神仙的风骨,哪里像你带来这人……唉!” 严世藩得意的道:“这就对了,爹,皇上特别信奉道教,谁能为他推荐这些方士,谁就能升官发财。你要是不信,我告诉你,就是今年,这个邵天师就会被奉为‘致一真人’,将来皇上生儿子都得靠他!” 严嵩一听这个,倒是有些惊讶,他确实知道皇上已经为邵元节拟定了封号,就是“致一真人”,这正式的圣谕还没下呢,严世藩怎么知道的? 他稍稍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皇上来自安陆州,那地方本来就道教盛行,我听说先前兴王府中也有不少道士,都是德高望重的法师、真人。况且皇上他又不曾沉迷于此,刚即位的时候,还曾经下令拆除京中的寺庙道观,他如今修道不过是修身养性,这没什么不好的。” 这回轮到严世藩纳闷了,根据他记得的,嘉靖是个很迷信道教的人,严嵩掌权的时候,宫中每年用于祭祀的黄蜡能用掉二十余万斤。为了进行斋醮活动,各地都盖了道观,如今大礼议快结束了,正该是这些道士们入宫受宠信的时候。他带来的这个术士,名叫段朝用,上一辈子就是因为自称会“点石成金”,解决了嘉靖想在宫中修道但是缺钱的问题而一步登天的。 只不过,这世上哪里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呢?上一世的段朝用不过通过武定侯郭勋接近皇帝,又取得了本来已经在宫中地位稳固的道士邵仲文的信任,施展瞒天过海,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从郭勋和其他人那里骗来的银子假装是他“炼”出来的罢了。 可惜,后来这位段朝用段真人资金周转不灵,被嘉靖发现了,才治了罪,但对于现在的严世藩来说,资金并不是个问题,他绝不会让段真人的资金链断裂,他希望自己的老爹能抢过前世郭勋的功劳,做这个把段朝用引荐给皇上的人。 可是刚才严嵩说,朱厚熜现在并不是特别沉迷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重生,这皇帝也转性了?严世藩想了想,又问严嵩道:“那,那皇上他身体如何?他不服丹,不炼药了?” 严嵩手一抖,刚要放下的砚台又掉在了桌上:“混账!皇上他老人家的龙体,也是你能问的?皇上年不到二十,正是年轻力壮呢,服什么丹药,我看你倒是该吃上几幅清神醒脑的药才是!” 这也不对,严世藩闷闷的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这两年自己光顾着张罗在双屿岛上跟日本人做生意赚钱的事儿了,忘了关注一下朝廷的动向,这就叫做分身乏术啊!原来朱厚熜可是个病秧子,只要有点风吹草动,那没有五天七天是绝对爬不起来的。难道现在他也跟正常人一样健健康康的了?!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严世藩,他把手一拍,心想:他不修道,我想法子让他修道,他不服药,我想法子让他服药。自己现在拿出来的这点钱,不过是钓饵,到时候要钓上来的,可绝对是一条大鱼! 这边林蓁一行人听了大半个时辰的戏,只见这馨翠楼的女子装扮起来,果真一个个姿容绝丽,如同天仙 分卷阅读126 一般。在林蓁眼里,她们和穿越前那些照着一个模子整出来的明星不同,各自都有各自鲜明的气质,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有的弹,有的唱,有的舞,有的风流,有的庄重,说不尽的娇态,看不完的春情,林蓁还真有点“温柔乡里胜求仙”的感觉。 谁知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道:“不知今天是否有幸见一见薇姑娘?” 林蓁听了,有些好奇,问身旁带他们来的那位家住京城的朋友道:“我听他们都在谈论什么‘薇姑娘’,这薇姑娘是何许人也呢?” 那朋友哈哈一笑,刚想开口,忽然却见所有人都平息凝气,上下三层楼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厅中的烛光瞬时熄了一半,这戏台子上半明半暗,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搬上来一座精巧的屏风,过了一会儿,屏风后才袅袅娜娜走上一个人来。 第68章 林蓁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又低声问那朋友道:“这就是薇姑娘吗?她叫什么, 多少年纪?” 那朋友看着林蓁一笑, 对旁边的赵时春道:“景仁,你瞧见没有, 咱们这状元郎也动了心了。” 翁万达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说话小声些, 大家一时都谨慎的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 方才那人才压着声音答道:“这薇姑娘不知道真名叫做什么,我只见过一次, 大约十六七岁年纪,长得……” 林蓁听说那姑娘没有真名,心里更生出几分疑惑, 不过又想,或许这是楼里的规矩,这时, 却听朋友接着说道:“这薇姑娘的相貌嘛……我见她的时候, 也不曾觉得她长得多么艳丽, 只是她那一双眼睛明澈澈的, 你看了心里头就不觉一颤,且见过她之后, 再看别的女子,就觉得一个个面貌模糊, 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她那一双眼睛, 过了三五天才渐渐淡了。” 他所描述的这种感觉, 林蓁听来十分熟悉,这就是林蓁那时候在兴王府的庄园里见到魏老汉的女儿时的感觉。他耳边响起了骆安的话:“……去年陆大哥找了个地方把她安置了下来,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林蓁左右看去,见一张张桌子边坐着的都是锦衣玉带的宾客,与其他人相比,林蓁这一行人衣着算是最最寻常,甚至有些寒酸了。这是二楼,三楼和一楼的一部分则都隔成了一个个房间,对着下面的戏台敞开窗户,窗边薄纱轻垂,随时可以将里面的景象遮住,方才那些女子上台献艺过后都被领进了这些单独的房间里,想必是去陪着那里面尊贵的客人了吧。 这时候,那屏风后的女子轻展歌喉,唱道:“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匣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 林蓁已经离家许久,听了这几句,心头有些发酸。这女子的声音也很特别,婉转中带着一点愁思,如潺潺一道水流映着夕阳,缓缓往人心间流去。 林蓁不敢喝酒,刚才喝了些茶,忽然有点想去方便一下。他又听了一小会儿,站起身来,向朋友问清了方向,便沿着楼梯往下面走去。这会儿这薇姑娘似乎唱完了一曲,休息去了,下面的人纷纷开始走动,林蓁看着眼前几条回廊,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按照朋友说的,又寻路走了几步,却听见角落里有两个楼里的女子抱怨道:“这姓魏的乡下丫头有什么好的,自从去年得弄虚作假在花榜上排了个首位,徐大人、郭小侯爷每次来都要她相陪!整天皱着眉头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妈妈还把她看得像宝似的。” 另一人道:“你可不要胡乱说话,你瞧她那样子,多半是有人给她撑腰的……” 林蓁听不下去了,转身想走,那两人却发现了他,一看是个清隽秀美的年轻人,两人的脸上带着笑,问他道:“公子,您在找什么人吗?” 林蓁赶紧摆手道:“我、我不找人,我想去方便方便。” 一个女子刚想开口给他指路,另一人去抢先道:“哦,你沿着这回廊往前走,到尽头往左一拐那间屋子就是。” 林蓁谢过他们,转身走了,却没听见身后另一个女子道:“你做什么骗他?” 给林蓁指路的那女子道:“哼,让他去吧,咱们赶紧过去,你去把那两个守门的支走,我去把小侯爷找来……” 林蓁一边走,一边想道,不会这么凑巧吧?自己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居然还能碰上一个自己认识的姑娘。他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几年前那个女孩的脸,如果真的是她,难道是陆炳把她安置在了这馨翠楼里?陆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眼看这条走廊到了尽头,两边的房间里偶尔传来听的并不真切的笑声,劝酒声,在京城待了这么久,林蓁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偌大的京城一点都不了解,这里有戒备森严的重重宫殿,也有这般能让人沉迷往返的温柔乡,到底哪个是这座城市真正的面目呢? 拐了个弯之后,眼前就只剩一间屋子了,这儿似乎很静,也没人进出,这真的是方便的地方吗?林蓁有点疑惑,问题是他没来过这些娱乐场所,也不知道娱乐场所的卫生间是不是 分卷阅读127 也应该像现代一样挂个牌子写个标识什么的,他怕自己一推门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心想,还是走回去再另外找人问问吧。 林蓁刚想离开,又从拐角处来了一个,不,是几个人,为首的年轻人和林蓁差不多大,身高体壮,穿戴十分华美,身后跟着的应该是他的仆从们。林蓁估计他也是来方便的,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去推那门,谁知道手刚放到门上,那人就在他身后喝道:“站住!你干什么去!” 林蓁想,你比我穿得好,难道我连上厕所的权力都没有了?他回过身,道:“这位公子,到此处来,自然是做此处该做之事,你何必相问?” 他又一想,难道里面只有一个方便的地方,这人等不及了?于是他便又好心的加了一句:“兄台你若是着急,那便你先,我后,这样总可以了吧。” 谁知道,那人听了竟然怒目圆睁,道:“你是什么东西,也该跟我论起先后来了?!” 这回林蓁觉得他就有些太过不讲道理了,但一想自己楼上还有那么多同来的朋友,他绝对不想惹事,只得往旁边一让,道:“小弟无意冒犯,您请吧。”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谁知那人却仍不肯罢休,他打量了林蓁几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怒道:“我说怎么薇儿从不与我亲热,原来她养了个小白脸在这里!” 他把手一挥,两个人气势汹汹的往中间一跨,将林蓁的去路拦住了。林蓁也气坏了,这人真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自己又没招他惹他,他一上来就出言不逊。他说的什么薇儿是谁,难道就是刚才台上的薇姑娘吗?林蓁回头一看,这人虽然长得浓眉大眼,也不算丑,但五官中带着一股煞气,让人很不喜欢。于是他笑了笑,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仪表堂堂,衣着华贵,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你是不是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谈吐呢?若是你如此说话行事,你想和你所说的那位姑娘亲热,我送给你一句我们家乡人常说的话:‘蜡台头无油’,你好自为之吧!” 这年轻人一看文化知识就比较有限,林蓁的话让他愣住了,询问左右:“这小子什么意思?!” 趁着他们发愣,林蓁推开眼前的人,往前走了,这时候,有一人恍然大悟的道:“小侯爷,蜡台头无油——白费芯,这小子说您想讨好薇姑娘是白费心呐!” 这年轻人一听,果然大怒,刚跺着脚想骂,忽然旁边的门轻轻一响,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那位公子,请留步。” 林蓁奇怪的回过头去,只见门缓缓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她确实十七八岁年纪,上面穿着玉色的对襟罗衫,下面也是淡淡一条妆花罗裙,似乎是刚刚梳妆完毕,一张脸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目光流转十分动人。林蓁一看,果真薇姑娘就是魏姑娘啊……他不觉愣了一下,那什么小侯爷却急匆匆扑上前去,拉着那女子问道:“薇儿,这个人是谁,他到这里来找你做什么?!” 林蓁这才发觉自己被那两个女子骗了,他虽然很想弄清楚魏姑娘怎么来了这里,但此时却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和薇姑娘交换了个眼色,薇姑娘便道:“我不认识他,或许他是走错了吧。” 林蓁略一拱手,道:“我第一次来这馨翠楼,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方便,却误闯至此,还望诸位见谅。” 说罢,他一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之后,他稍稍放慢脚步,听身后那薇姑娘说了几句推辞的话,没一会儿,方才那年轻人一行也扫兴的走过回廊,从林蓁旁边走了过去,和那小侯爷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还狠狠瞪了他一眼,林蓁没正眼看他,自己继续往前走去。 他刚想上二楼,忽然身后跑来一个小丫头,叫道:“林公子,我们姑娘请你去说几句话!” 林蓁停住了脚步。刚才眼神交汇的时候,他知道,薇姑娘也认出了他。他想了想,道:“好吧,不过你能不能去二楼给和我同来的几个朋友带个信,说我遇到了一位故人,待会儿再上去和他们相聚。” 那小姑娘问清了林蓁他们坐在哪儿,就往楼上送信去了。林蓁转身沿着方才的回廊再次走到尽头,抬手在门上轻轻一敲,却听里面一个年轻男子略有些低沉的声音道:“阿蓁,别来无恙啊!” 林蓁敲门的手不觉一顿,又听薇姑娘道:“林公子推门进来便是。” 林蓁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只见外间只有几个用来梳妆的案几,眼前拦着一道屏风,他绕过屏风往里走去,却见屋内书案香炉,琴樽花卉,布置的雅致幽然,当中一张小桌上摆着几碟点心,一位一身深青的年轻人坐在桌边,手拿小小一盅酒,正笑吟吟的着看着林蓁呢。 第69章 林蓁又惊又喜, 道:“陆兄,你怎么在这!” 陆炳站起身来, 打量了一下林蓁, 微微笑道:“我还有些意外呢,想不到你这新科状元, 也有如此雅致, 到馨翠楼来打发时间了。” 林蓁把几个朋友带他来“见世面”的经过对陆炳说了一遍。陆炳这回收敛笑意,道:“他们说的也对……” 分卷阅读128 说罢,他站起身来, 看着窗外,道:“阿蓁, 我进京五年了。这五年来, 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没有完全看清。一天之中, 有白天, 也有黑夜, 没有白天,人就无法劳作,没有黑夜,人就无法休息。人不能只劳作,不休息, 对吧?”他没有再说下去, 而是拉着林蓁走到桌边, 道:“既然来了, 咱们就对饮一杯吧。” 陆炳对站在一旁的薇姑娘道:“你去吩咐一下,备些上好的酒菜来。” 薇姑娘忙点一点头,转身去了。林蓁趁机问道:“陆大哥,这不是魏老汉的女儿吗?她……她怎么成了馨翠楼的姑娘了?” 陆炳也不避讳,告诉他道:“说来话长,自从我们在田庄里救了她之后,王爷就常派人照看、接济他们一家,后来皇上即位,我和当时安陆州的那些你认识的兄弟们一起都入了锦衣卫,做了校尉,为皇上出力。后来我正好需要找几个相貌出众,聪明伶俐的女子替我做些事情,于是我就想起了这姓魏的姑娘。等我派人去安陆打听了一下,她父母刚刚亡故,正无处容身,于是我便先把她送去了南京几年,让她学点本事,然后就把她接入京城来了。” 原来如此,林蓁点了点头,心想,这魏姑娘,不,现在已经是薇姑娘了,也真是命苦,看来美貌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喜不喜欢——虽然锦衣玉食,但常常要应付像那个什么小侯爷那样不好惹的人,说不定还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来的舒心。不过,如果不是陆炳把她接到这儿,她的美貌在安陆州那样的地方一定会为她招来更多的麻烦的。 林蓁叹了口气,陆炳微微一笑,问道:“怎么,难道阿蓁你对她有意?” 林蓁忙摆手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薇姑娘长得美,却出身低微,她这一生注定颇多磨难啊!” 陆炳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便给两人斟上了酒,道:“不说她了,阿蓁,你中了状元啊,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贺喜呢!” 方才陆炳打量林蓁的时候,林蓁也仔细看了看陆炳,他还是比自己高,比自己健壮,往那儿一站,宽肩窄腰,修长结实,再配上这一身深色的衣袍,哎呀,真是剑眉星目,英俊不凡。林蓁想起在兴王府陆炳教了他不少东西,他也在陆炳身上学了不少为人处世的本事,陆炳仍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没有之一。偶像给自己敬酒,怎么能不喝呢。 林蓁从陆炳手中接过杯盏,一饮而尽,结果却被呛了一下,等他缓过劲儿来之后,两人哈哈大笑,林蓁道:“陆大哥,我又在你面前出丑了。唉,一别这五六年过去,你比以前更稳重,也更举止出众了。而我呢,虽然中了状元,但先前不过是死读书,多做了几篇文章,与人情世故上,我比起你来实在差的太远了。这次皇上授了我翰林修撰的职位,我知道,翰林院是个是非之地,到时候,若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还是要向陆大哥你请教啊!” 陆炳点点头,道:“官场本来就是是非之地,你和我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咱们只有好好修炼,才能免于被卷进那些不必要的麻烦和争斗,一心一意辅佐皇上,助他成就一个太平盛世,将来垂名史册,也不枉皇上对你我的信任。” 林蓁赶紧点头称是,又问道:“皇上……皇上从安陆到京城,又经历了这些……纷争,他还好吗?” 陆炳道:“骆安应该都对你说了,一开始的确实有些艰难,不过如今都熬过来了。皇上龙体康健,正要大展宏图,好好治理江山……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在翰林院里,也有不少见着皇上的机会……” 说到这里,陆炳又道:“对了,方才你在门口碰上那人,他姓郭,名守干,字象清,是武定侯郭勋之子,这武定侯郭勋乃是本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的六世孙,正德初年袭承了爵位,先前张璁和桂萼入京的时候,朝臣本来想在左顺门捶杀他们,就是这郭勋出面保护,才让他二人顺利进京的。” 林蓁一听,终于和先前发生的事情连了起来,只听陆炳接着道:“你应该知道,皇上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这次大礼议里所有的功臣,他都格外看重,张璁、桂萼、席书、方献夫……无一不官路亨通,郭勋如今也极受宠信。他的儿子是这京城里出了名的飞扬跋扈的公子哥,你今天和他闹了这一场,我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若是找你麻烦,我会尽力帮你想办法处理的。” 说到此处,林蓁又趁机问了一下张璁和桂萼如今的状况,陆炳都一一回答,并无保留。张璁已经入阁,桂萼则执掌吏部,陆炳道:“其实,皇上赏识他二人,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大礼议中挺身而出,他们出身寒苦,各自都有些不错的主张,就比如说这张璁吧,他一心要帮助皇上清查土地,治理田庄,倒和你所写的‘归田于民’有些类似;还有桂萼,我听说他在研究如何改善赋税法,减轻徭役,充实国库,这些若能得以实行,也不失为利国利民之策。” 陆炳也看过自己的策论啊?林蓁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想问问陆炳他觉得那文章写的怎么样,比原来有没有进步,陆炳却不 分卷阅读129 等他问,就道:“阿蓁,你那篇廷试策做的真不错,气势磅礴,振聋发聩,皇上接连看了几遍,每看一遍都连连夸赞,说是要和各位阁臣商议,如何一样样推行你所提出的建议呢。” 林蓁这才转忧为喜,道:“哎呀,让陆大哥你见笑了。这些事情,写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尝容易啊!唉,一说到这些,我都有些不想回家了,如今天下多少百姓仍然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大明内忧外患不断,我真想留下来和那些有心改变这些局面的大人们一起为改变这些出一份力。” 林蓁给陆炳和自己斟上了酒,继续说道:“陆大哥,我以前跟你说过,大明的疆土和海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只是如今大明还没有那样雄厚的国力去探索发现。好在皇上年轻英明,身边又多忠臣志士辅佐,相信很快就会天下大治,国库充实,到那时候,咱们就一起乘船出海看看,怎么样?” 陆炳看他有几分醉了,赶紧把酒壶接了过来,道:“好啊!早就听你说什么非……非洲,美洲人迹罕至,有不少奇珍异宝,到时候我向皇上请旨,跟你一起到哪些地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他正说着,外面忽然有人来报:“有几个人,来找林公子了。” 林蓁与故友重逢,感觉有点兴奋过了头,一时多喝了几杯,一站起来还有点发晕。陆炳扶着他走到门口,见翁万达他们几个正满脸焦急的在外面等着呢。陆炳一向尊重这些读书人,也喜欢和他们结交。知道他们都是新科进士,便恭恭敬敬的和他们互换了姓名,对他们道:“我看维岳有些醉了,不如就让他在这里歇上一晚吧?你们放心,这里十分清净,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林蓁也道:“是……是啊,你们放心,仁夫,我明天一早就回客栈,咱……咱们再出城吧。” 众人相见过后,都在心中赞叹陆炳谈吐高雅,气质出众,有人也隐约知道他的来历,因此言语间对他更加敬重,翁万达听林蓁提起过陆炳,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便道:“那好,我们就先告辞了。” 林蓁再回到桌边的时候,头脑清醒了点,不敢再喝酒了,端起茶来喝了几杯,陆炳又问他道:“对了阿蓁,不说这些定国□□的事,你这次回乡,是不是要把你的家眷都接来京城呢?” 林蓁听陆炳说道“家眷”二字,便道:“我,我尚未定亲,家里只有母亲,祖母,和兄长、妹妹。这次我确实是想把他们都接来和我同住,以免日日牵挂。” 陆炳有点惊讶,道:“你还没定亲吗?你当时考中了举人之后,乡里提亲的人应该很多吧?” 这很不寻常吗?林蓁问道:“怎么?陆大哥,难道你和骆安他们都定亲了?” 陆炳点点头,道:“是啊,骆安不止定亲,他已经成亲了。在王府里当值的那些兄弟,这一两年有的已经喜得贵子,为人父了。” 哎呀,这还真是出乎林蓁的意料,林蓁刚想仔细打听一下众人的状况,却觉得又累、又困,想来是酒劲儿上来了,自己就这么点酒量吗?林蓁郁闷的看着陆炳,他心里倒是挺清楚的,就是腿脚舌头都不太听话了。陆炳知道他这回真的醉了,想了一想,对旁边的薇姑娘道:“阿蓁两次对你出手相救,是你的恩人,今天,你就照顾他在你这薇玉阁里歇下吧。” 第70章 林蓁下意识想拒绝陆炳的好意, 结果身边却泛起了淡淡的花香。他感觉有一双柔软的手臂扶住了自己,这感觉绝对不是他所熟悉的陆炳, 他扭头看去, 离自己近在咫尺的是那张印象深刻却有些模糊的如芙蓉般的面孔,和一双清澈动人的眸子。 林蓁努力打起精神, 道:“魏、魏姑娘……” 这时候房门一响, 好像是陆炳离开了,屋里就剩下他和这薇姑娘两人。薇姑娘把他扶到里间一张铺着柔软的锦被的床上,开始帮他褪去外袍, 身上一凉,林蓁终于醒了几分, 身上也有了力气, 他蹭的坐了起来,道:“魏姑娘, 我、我在这睡一晚就好了, 你不用费心照顾我, 你……” 他四处一看,屋里还有一张软塌,便道:“这应该是你的床吧,你让我先在这儿歇一歇,待会儿我睡那软塌就行。” 薇姑娘定定的看了林蓁一会儿, 忽然展颜一笑:“林大人, 您睡软塌, 我睡床?这可不是我们馨翠楼的规矩。” 林蓁摆摆手:“魏姑娘啊, 咱们虽然现在在馨翠楼里,你虽然现在叫薇姑娘,但我还是把你当做先前在安陆州王庄里见过的那个姓魏的姐姐。你也别叫我林大人,我不过刚中了进士,一天的官还没做过呢。我只有一个妹妹,我没有姐姐,我看你就好像我的姐姐一样,我知道你在安陆州就受了不少苦,如今来到京城想必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今天晚上你也不用这么累了,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吧。等明天我走了,想必你又要打起精神,和那些人周旋了……” 薇姑娘一听,目光直愣愣的,忽然两行泪沿着粉白的脸颊流了下来。林蓁可从来没有把女孩儿说哭了的经历,这一下子最后的一点酒意也消散了,连忙爬起来, 分卷阅读130 慌手乱脚的劝道:“魏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哭什么?” 薇姑娘马上掏出帕子把泪擦了,也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道:“没什么,既然大人吩咐,那我就睡旁边软塌,您睡这儿吧。我伺候您净面更衣。” 林蓁见她仍然十分拘束,便试探着问她道:“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能不能告诉我?” 薇姑娘道:“我叫魏琼玉。” 林蓁听了便道:“那我就叫你琼玉吧,像这里的人叫你薇姑娘、薇姑娘,我觉得有些别扭,喊不出口。” 魏琼玉道:“这个薇字,是陆大人给我起的。他说《诗经》有一篇《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一个人想回家而回不了,所以就唱这一首《采薇》排解心中的抑郁。原先在南京我想回家,陆大人就把这首诗教给了我。” 林蓁见她没有反对,就尝试着唤她道:“琼玉,你不想留在这馨翠楼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可以试着对陆大哥说说……” 魏琼玉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道:“不留在这儿,我能去哪儿呢?而且,我必须报答陆大人和你,还有……救我于水火的恩情。好了林大人,天不早了,听说您明天还要赶路,您还是早点歇着吧。” 经此一遭,林蓁连困都不困了。他坐起来和魏琼玉说了会儿话,问起她在南京都学过些什么,还有家里的兄弟,她脸上才有了些笑意,聊到最后,她比一开始放松了不少,在林蓁的坚持下,也不再叫林蓁“林大人”了,她带着几分感激看着林蓁,道:“我还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林蓁心想,这是很有可能的,说起来历,我是穿越来的,说起背景,我这前十几年也确实有点曲折,说起现在的境况,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中了个状元,我还有个系统……对了,我的系统怎么最近没动静了? 他正想着呢,脑海中忽然蓝色绿色的光又交织闪动,他这才意识到,先前又是中状元,又是琼林宴,自己的属性1和属性3长得很快,就到了要升级的边缘了,至于为什么在这个关头升了级,难道和自己安慰这魏琼玉有关?林蓁着急看看后面发生的事,便对魏琼玉道:“麻烦你打些水来吧,我要擦洗擦洗。” 说罢,他倚在床头,开始调动系统播放画面,果然,前世的文曲星也中了状元,他身穿六品官服,迈入翰林院上班去了,能够提前看一眼自己工作的地方也算不错,林蓁认认真真的观察着,可是眼前看到的场面,却令他感到不太对劲,本该安静治学的翰林院里,翰林学士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到处都充斥着不安的气氛。 镜头转换,林蓁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只不过他们的年纪都比如今大了许多,还有正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个孤傲而笔直的身影,他似乎就是造成这种不安的根源…… 镜头转换,林蓁惊异而紧张的发现自己进了宫,这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当值,不过,他好像瞥到了朱厚熜的身影。朱厚熜这时候已经有二十多岁了,他看上去很是憔悴,脸色远比这一世苍白,身体也更加瘦弱,皇宫中到处青烟缭绕,他们这些翰林跪坐在一旁的阁子里等着给皇上讲经,而进进出出的却是一个个身穿道袍的道士。 林蓁这回开始有些担心了。他知道朱厚熜一向信奉道教,却不知道他可以痴迷到如此程度,想想自古以来修道的国君,没有一个能让国家昌盛的,正相反在,这会给许多别有用心的人机会,让他们把君王社稷玩弄于股掌之间。 宫中的景象又持续了一阵,才缓缓消失,林蓁忙完了一天的公事,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里。这时候的他已经二十出头了,家里一妻一妾,共同侍奉程氏,相处的还算和睦而融洽。只是程氏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对北方干燥而寒冷的气候似乎很不适应,屡次提出能不能把她送回潮州。 忠孝难两全,林蓁感受到了上一世他心中的纠结和烦恼,但他所烦恼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魏琼玉回来的时候,林蓁已经入睡。魏琼玉满是柔情的看了一会儿这位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甚至带着一点稚气的新科状元,小心帮他擦拭了一下,盖上被子,自己在旁边的软榻上合衣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蓁醒来时,发现魏琼玉已经又换了一身素淡的新衣,高高挽起乌云,带着金缕丝钗,在一旁等候。林蓁慢慢起身,魏琼玉便过来相扶,道:“林大人歇息的可好?” 林蓁听说宿醉的人一早起来都不太舒服,可他却似乎睡得不错,头也不疼,脑子也很清楚,昨天的事一一记得。他一边起身,一边道:“不是说过了吗,不用叫我什么‘大人’。对了,屋里这是熏的什么香呀?” 魏琼玉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是我自己调的,能安神、还能治愈头痛。” 林蓁谢道:“多亏了你,不然我说不定就耽误了赶路呢。” 魏琼玉脸上笑容褪去,端端正正站在林蓁跟前,深深一福,道:“若不是您,我早就生不如死了,您千万不要谢我,折煞我了。” 林蓁忙伸手扶她,她抬起头来,看 分卷阅读131 着林蓁,又道:“我知道您不会留恋烟花之地,不过还是嘱咐您几句,以后若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到这些地方来。” 林蓁点点头:“魏姐姐你说得是,对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会找人来给你送信,告诉你我的住处,你如果哪一天真的不想待在这翠馨楼,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离开的。” 魏琼玉道:“您的好意,琼玉心领了,这一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重逢,我倒是希望……您和我这样贫贱的人永远不会再次相见……” 林蓁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琼玉站起身来,又道:“还是让我弹上一曲,为您送行如何?” 林蓁见她情意切切,于是便点了点头,道:“好呀,我正好也饱一饱耳福。” 魏琼玉为林蓁换上干净舒适的簇新的衣袍,又命人摆上十几个小碟,里面都是精细的点心,另外还有甜粥、果仁粥,一应俱全,她让林蓁坐下享用。自己则在一旁轻挑琴弦,开口唱了起来。她这回唱的曲子一扫往日哀愁,声调高昂,一句句铿锵有力,林蓁一边用着早膳,一边听她唱道:“……文章过晁董,对丹墀已膺天宠。赴琼林新宴,颤宫花缓引黄金鞚……” “……青云路通,一举能高中,三千水击飞冲。又何必扶桑挂弓?也强如剑倚崆峒!” 回去的路上,林蓁耳边还不断回荡着魏琼玉的声音。他轻轻哼唱,引起了翁万达的兴趣,问他道:“阿蓁,这词写的好!你从哪儿学来的?!” 林蓁道:“那位薇姑娘唱给我送行的。” 翁万达也颇有感触的道:“我听说她是什么花榜上的花魁……她也真算得上是个奇女子了……” 说罢,翁万达似乎发现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看着林蓁,笑道:“阿蓁,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是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嘛?” 林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脸都红了。翁万达见他那模样,觉得越发好笑,道:“哎,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月儿的。” 这真是错中生错,误会又生了误会,月儿是翁万达的妻妹,当时在海阳县林蓁几乎是舍命救了月儿,或许他们家中早已默认林蓁一定会和月儿成亲的。林蓁赶紧澄清道:“翁兄,你……你说什么?月儿她聪慧可爱,家境又好,我和她从小相识,我待她如好友,如知交,但你说定亲……?这个我还没有想过呢。” 翁万达一愣,道:“原来如此,那……那只怕月儿要失望了。” 第71章 林蓁叹了口气, 道:“翁兄,你应该知道,我年纪轻轻中了状元, 本来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我以前曾经在兴王府陪皇上读书的事, 只怕很快也会传遍整个京城,做官看似光鲜, 背后有多少凶险只怕超出咱们的想象, 婚姻大事,我想过一两年再考虑,你说呢?” 翁万达想了想,道:“也好,阿蓁, 我知道你有雄才大志,确实,如今朝堂上的事情有些复杂莫测, 等我们回到京城,行事一定小心些,千万不要授人以柄。至于亲事嘛,其实我能看出来, 月儿对你情有独钟,你……你待她更像是对待阿妹, 虽然爱护有余, 却少了些男女间的情意。既然如此, 等回去之后,若是岳丈问起,我就帮她选一户殷实的人家嫁了吧。不过,你可千万别留恋上翠馨楼那烟花之地,那什么薇姑娘,回去之后你也别见她了!” 林蓁忙道:“我知道了,这次不过是恰巧遇上了陆大哥,心里高兴,坐下来喝了几杯酒,所以才在那里留宿了一晚,其实我和那位姑娘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以后若非应酬,那种地方,我当然不会再去。” 翁万达知道林蓁行事颇有分寸,只是嘱咐几句,两人之间对这个话题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了。 潮州有不少在京城做生意的商贾,从举子们进京赶考开始,这些生意人就会抢着资助他们。林蓁中举人之后家里的生活已然十分富足,这次林蓁中了状元衣锦还乡,赠送他车马奴仆的更是不计其数。一路上只要是能和他拉上点关系的人都要设宴请他,沿原路回到海阳县,比去时几乎花了多一倍的时间。 回到海阳,林蓁刚想喘一口气,却发现海阳县全县上下提前数日就备好酒席,上到府、州、县的官员,下到稍有些名望的乡绅都来迎接,更不用说他的两位族伯、教过他的叶桂文、提携过他的薛侃…… 县里出了个状元,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林蓁和众人一一相见,彼此都唏嘘感慨,很多人,甚至包括林蓁自己都想不到,当时家境贫寒险些无法入学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潮州府第一个状元郎。 林蓁对海阳县的很多人都充满了感激,不仅是他们,还有山都乡的那些邻里乡亲——林蓁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从一开始去兴王府读书,到后来入县学、前往南京,家里受了林老爹、林阿伯他们不少照顾。尤其是林毅斋去世以后,他哥哥林学一开始年纪尚幼,如果没有这些人伸出援手,林蓁想,自己绝对没办法放心的离家而去,他也绝不会这么早就考中状元。 分卷阅读132 在海阳县逗留了几天之后,林蓁坐上轿子,高头大马披着红绸开道,彩旗飘舞,前面排军举着的牌子上除了肃静、回避之外,还有“丙戌科进士”、“状元及第”等字,一路吹吹打打,往山都乡去了。 这一回,林蓁不仅是状元,也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官员了,在村口的大路两旁,众乡邻都跪在地上等待着,这半年里,村里的里甲林老爹年纪大了,接替他的正是林蓁的邻居林阿伯。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二毛如今不仅中了进士,还成了状元,入了翰林,林阿伯已经乐的合不拢嘴了。但是林蓁一掀轿帘,见他们黑压压跪了一片,赶紧命人停轿,快步下来搀扶,道:“大家不必多礼,都起来,快起来,到家里说话!” 林蓁命随行的差人给他们一个个赏了银两,小孩子也都发了红纸包的铜钱,大家高高兴兴的又拜又谢,跟在轿后往林蓁家走去。 林蓁到家附近一瞧,嗬,自己家的大门已经赫然一新,这就是所谓的“改换门楣”。从今之后,他们林家再也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而是一跃成了官宦人家了! 林老太太还有程氏在一众妇人的簇拥下,在门外迎接自家新科状元郎的归来,林学和小妹林莹也激动的等在那里,他们心中不仅满是喜悦,还有对林蓁的无尽思念。半年未见,林蓁又长高了点,一举一动也更加成熟庄重,但看到家人时,他还是像以前任何一次远游归来时一样,对熟悉的家人和不断变化的这座宅第充满了依赖和眷恋…… 这一次宴席自然摆的比先前林蓁考中秀才和举人的时候热闹了数倍,整个村子里的人几乎是彻夜欢庆,一连十余天才稍稍平静了些。祭祖过后,林蓁就开始考虑带着家人入京赴任的事情了。 林老太太虽然上了年纪,但听说可以去京城住,十分欢喜,催促着程氏快些收拾行囊。这天晚上,林蓁想去看看程氏收拾的怎么样了,刚来到她屋门口,却听里面林老太太的忿忿声音响起,道:“现在我这乖孙中了状元,咱们一家人都要跟他一同去京城享福了,这本来是千好万好的事,就是只有一样老婆子我不得不提醒你几句,大毛那孩子他爹是谁,你自己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些年他也不成亲也不出门,村子里头都把他当个呆子,在咱们这小地方,那也就罢了。将来进了京,跟咱们二毛来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知道他有个傻哥哥,那可不都得在背后笑他?!你做下的这些事,这么多年看在二毛的份上我都忍着,可是如今我就撂下一句话:大毛以后休想再跟我们同住!你要是个明白道理的,就赶紧给他娶个媳妇打发他单过去,让我最后这几年眼前也清静些!” 林蓁听到这,放在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林老太太说的话难听得很,让他心中升起了一阵怒气,但是老太太说的这件事又何尝不是林蓁眼下所苦恼的呢!林蓁自然是想让哥哥林学和自己一同进京,但京城中好事之人很多,自己将来家里肯定也会有小厮、丫鬟仆人,再说林学现在的画已经小有名气,若是自己想隐瞒他的存在,不但瞒不住,还会更加令人生疑,这对林学的生活也很有影响;可若是大大方方让人知道他的存在,那难保哪一天不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林蓁正打算回屋想想,怎么跟程氏商量到底这个问题,却听见有人轻轻叹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林学就站在他身后,看见林蓁回过头来,他却对林蓁微微笑了笑,抬手一推门走了进去。 林蓁慌忙也跟他进了屋,林学这几年在家里没少干活,身材也变得魁梧了,他的出现让屋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压抑。林老太太面色慌张,但看见林蓁也进了屋,她胆子马上就大了,道:“怎么着?我说的有什么不占理的地方吗?我们家这么多年供你吃穿,算是对得起你了,现在你可不要再想着沾我乖孙的光,就在这山都乡老老实实的呆着吧,你放过我和我这乖孙,还能给你那作孽的爹减点罪,说不定阎王爷一高兴,把他从十八层地狱往上提一层……” 林蓁脱口道:“阿母!别说了!这些年是谁在苦苦支持这个家,难道不是大哥?若真的到了京城,您方才说的话被人听了去,咱们一家人都没活路了!这件事您不要再开口了,我们听听大哥的主意!” 相比于林蓁的不快,林学脸上没有一点怒色,反而十分平静,他看了看林蓁,又看了看程氏,道:“阿母说的没错。阿弟进京带着您二位老人,是要尽一尽孝意的,咱们家还有院子,还有桑树、鱼塘和土地,还有阿爹的墓,总还要留个人在家中照看。况且我又不会和人打交道,去了京城,过得也不自在。” 林蓁担忧的看着林学,道:“阿兄,这都不是问题,这些产业托阿伯照料就是,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却没能好好地一起过几天日子,就算你想单过,到京城里我帮你置办个宅子,你也能常常见到我和娘,这不好吗?” 林学摇了摇头,道:“阿弟,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去新的地方,也不喜欢见陌生的人。我在山都乡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就想在这里过一辈子了。况且我现在忙时打理打理地里的事儿,闲时画画,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买我画的人也都在江南、岭南,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到了 分卷阅读133 京城,你是翰林院里的大官儿,我作为你的阿兄总不能再把画拿出去卖吧?” 他越说,林蓁越是强烈的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来了。林蓁知道他心里肯定还有程氏,还有自己,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山都乡过日子,守着空荡荡的大院子,这自己怎么能放心的下呢?可是林学却又说道:“娘,你不是说年前有人到咱家来给我提亲的吗?我看那个姑娘不错,人很能干,咱们不如选个好日子,把她娶进门吧,到时候我们两人一起守着咱家这块风水地,我听说这样的地不能没有人在跟前,否则福气就断了。将来阿弟你若是回家祭祖,咱们兄弟再一起畅饮几杯。” 林蓁见他说的坚决,又听他提到了成亲二字,便问程氏道:“娘,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程氏看看林学,又看看林蓁,犹犹豫豫的道:“有是有的,就是你阿兄当时他说……” 林学打断了程氏,道:“娘,我当时不同意,是心里想着进士不好考,万一阿弟没考中,还要回家在读几年书,家里多个外人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如今阿弟考中了,我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林老太太把嘴一撇,道:“哼,二毛的本事多大,哪能考不中?你却在暗地里咒他,真是没有好心!他娘,你听见了,他自己要娶媳妇单过,这你总不能再拦着了吧?!” 第72章 林蓁不管林老太太, 把林学叫到院子里,好好和他说了一会儿,但林学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不肯跟林蓁一起进京。既然如此,林蓁只能任由程氏找来那说媒的婆子,把林学的亲事定了。林蓁自己见过那姑娘之后, 觉得她虽然各方面都不出众,但好在家里人口简单, 只有她一个,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看着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就是身上有些病痛, 常常需要花钱。这姑娘举止倒是挺端庄的,见了林蓁和林学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又跪又拜,最后林蓁也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林蓁问程氏道:“咱家这么大的家业,就这一家来说亲的吗?” 程氏叹了口气, 道:“唉!怎么会呢, 你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有意嫁给你阿兄的姑娘可多了,但他死活都不肯成亲, 人家觉得他有点怪异, 况且他平时也不怎么出门, 出门见了人也不怎么说话,好人家的女儿渐渐来打听的就少了。最后这个也是因为她爹的病,一直耽误着没有嫁人,实在是岁数大了,才试着到咱家来问问。不过我看这姑娘性子温和,为人也孝顺。虽然亲家这病少不了花钱,但咱家也还短不了她这一份银子……关键是你阿兄终于松口同意了……” 林蓁仔细想了想,对程氏的话也比较赞同,给自己的大哥挑选妻子重要的不是相貌家境,而是性格脾气。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姑娘还算是挺合适的。 林学的婚事一定下来,村里少不了热心的人帮着张罗,六月下旬,他们办了个简简单单的婚礼,那女孩就这样带着自己的爹住进了林家。林蓁三个月的假期也快结束了。他四处去拜访了一番先前的旧交,陈一松、薛侃还有一众朋友。陈一松准备两年后再考一次乡试,林蓁和翁万达都觉得以他的学问,考中肯定没有问题。 薛侃三年守孝也快该结束了,他这就要和林蓁他们二人一起进京供职。薛侃的侄子和弟弟早林蓁三年中了进士,一个派做地方知县,一个考中庶吉士,如今三年考满,留在京中做了春坊直司。这些年潮州人才真是人才辈出,声名远播,当时薛侃和林蓁一起讲学的书院,如今已经座无虚席,成了一个远近皆知的传播明阳心学,讨论学问的所在,就连江西、苏杭那些文风鼎盛的地方也有不少人特地前来学习。 临出发前最后一天,薛侃聚集弟子们,站在台上,正色教导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人爱物,即仁人爱物便是一物……功夫需用在心上,不要用在心外。” 林蓁紧随其后,也把这些年自己对心学的理解与这些士子们谈论了一番。他对众人道:“诸位,我知道你们如今在这里向我和薛大人请教心学,绝不仅仅是为了功名,为了科举,而是为了追寻真理,寻找心中的良知。阳明先生说过,知和行是一回事——‘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今我和中离兄就要进京了,我们在京中为皇上效力,为百姓做主,是把良知化为一个行字,而诸位回到家中,难道就没有可以将良知付诸于行动的机会吗?须知读书、讲学、侍奉双亲中自有良知在,经商、务农、做工、甚至行军打仗都是格物致知的过程,只要用心领会,也能有所成就,造福天下……” 正讲着,忽然瞥见台下有个熟悉的面孔,再仔细一看,原来那是月儿。她是来找自己的吗?林蓁待众人散去,再寻找月儿的身影,发现她就站在廊下,穿着一身书生的衣袍,怔怔看着自己。林蓁想她可能有些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便大大方方走过去,道:“月儿啊,好久不见,你近来可还好吗?” 月儿圆圆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气 分卷阅读134 ,她盯着林蓁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闷闷的开口道:“阿蓁,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可是姐夫说你暂时不想成亲,让爹给我另选一门亲事,是真的吗?如果你想再等一两年,我、我也等得……” 说着说着,月儿眼眶里闪起了泪光,林蓁见她一片挚诚,心中颇为不忍,他想,月儿好歹也算是和自己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好友,自己早晚要成亲的,娶了月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先前思考过的种种涌上心来,他从袖中掏出手帕,递到月儿手中,对她说道:“月儿,你别难过。从前咱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我很喜欢你,但两个人要结为夫妻,这样的喜欢,我总觉得还是不够的。我希望你能过一辈子幸福、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希望,你身边有一个人好好对待你,对你嘘寒问暖,春来和你一起读书赏花,冬日与你一起看雪作画,而不是像我这样,往后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事……你听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姻缘,你的姻缘不在我这里,但我觉得,你很快就会等到真心真意爱你愿意和你共度一生的人,到时候,或许你会感谢我的决定呢……” 月儿听到这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用林蓁的手帕捂住眼睛,哭了好一阵子,半天才放下手来,道:“阿蓁,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是你的意思了。我只不过、只不过不愿相信。” 说罢,她把一枝干枯的花枝往林蓁手中一塞,转过身去,快步消失在了书院门口的人流中。林蓁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中秀才的时候送给她的那朵金花,只是大概方才被月儿在手中攥的久了,本来已经变脆的叶子和花瓣早就成了碎片,纷纷飘落,很快就没了踪迹。林蓁小心把剩下的花枝放在书院的角落,用簇新的泥土把它埋在了那里,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林蓁心中生出几分释然。他微微笑了一下,在心中道:“月儿,再见了。”随后,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在人群中寻到翁万达、薛侃几人,与他们约定了明日相见的时辰,各自回家收拾行囊去了。 又过了月余,他们终于回到了京城,林蓁和翁万达早就打听过了,京城房价和后世一样并不便宜,租一套像样的三进的宅子也要八十两一年。买的话就合算的多,不过二百多两,和三年的租金也差不多。林蓁心想,自己怎么也要在京城住上三年了,租不如买。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用不了三进那么大的宅子,但后来一想,毕竟家里上有林老太太,下有莹儿,自己平时招待同僚朋友,总不能还让这些老老小小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吧。于是他就狠了狠心,在官员聚集的“李阁老胡同”买了一座稍小一点的三进二十几间的宅子,和翁万达比邻,住了下来。 林蓁刚住下不久,就来了不少人拜访他,和他同入翰林院的赵时春、龚用卿也在附近买了房子住下,几人时常见面,彼此越发亲近熟悉。省亲的假很快就结束了,到了入翰林院的前一天,林蓁在家中把一身深绿色的官服试穿了几遍,一家人看得既新鲜,又高兴,林蓁九岁的妹妹林莹更是欢喜的把林蓁胸前那块补子仔细看了好几遍,问林蓁道:“阿兄,这绣的是什么呀?” 林蓁笑着告诉她:“这叫鹭鸶,杜牧有一首诗正是吟诵此鸟的:‘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说的就是这种鸟浑身雪白,群起高飞时,如梨花飘落般轻盈动人,是一种很漂亮的鸟呢。” 解释完了之后,他又问道:“莹儿,你觉得二哥穿这衣服怎么样,还算合身吗?” 莹儿使劲点头:“合身合身,这叫什么‘青草妒春袍’二哥,我说的对不对?” 莹儿虽然是个女孩儿,但很喜欢读书写字,从前在山都乡的时候,林学常常读林蓁留在家里的书卷给她听。这次见了面,林蓁惊喜的发现莹儿学问不错,这让他格外欣慰,因此平时也喜欢多教她些诗句文章。 莹儿凑了过来,小声问林蓁道:“二哥,大哥这次怎么没跟我们一起来京城啊?” 一家人其乐融融,林蓁又何尝不想念林学呢?!他只能安慰莹儿,道:“大哥刚成亲,自然是要和大嫂一起生活了,等有机会的时候,我们可以回潮州看他。” 莹儿懂事的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满脸慈爱笑着的程氏,还有两眼瞪的溜圆,嘴里赞叹不停的林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来,哥哥把官帽也带上,让阿母、阿娘一起瞧瞧……” 有了家人在京城的日子,林蓁忽然觉得心里底气足了不少。比起先前的奔波飘荡,他终于能凭自己的努力给家人比较体面,有地位的生活了,虽然林学留在山都乡让他有些遗憾,但不得不说,这是目前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林蓁穿戴停当,早早起床,一个人往翰林院的方向走去。按明初的规定,三品以下官员不许坐轿,如今法令松弛,连举人也常常坐轿子出门。但林蓁不想落人话柄。他之所以买这栋房子,就是因为这儿离翰林院不远,可以步行去上班。他刚走了一段,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维岳慢走,等等我!” 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却不是最近常和他来往的那几个 分卷阅读135 人,林蓁回头一瞧,只见一名个子不高,容貌清秀,面色白皙,身穿淡绿色官袍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往这边赶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道:“维岳,你我已有三年未见,别来无恙呀!” 第73章 林蓁记得此人,正是他们先前在南京救下的徐阶徐子升。后来徐阶赴京参加会试、殿试, 高中了探花, 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后来回乡成婚, 又逢父丧,在家守孝三年之后,如今正好回翰林院复职。一见徐阶, 当日在阳明先生府上日夜讨论学问的时光涌上心头, 林蓁心中欢喜,打了个揖,道:“士别三年, 徐兄还是风采依旧啊。小弟我刚从潮州把家眷接到京中,今日是我第一天到翰林院来当值, 想不到就巧遇了徐兄。也好, 我们就一同前去,正好我也可以向徐兄请教请教这翰林院里的规矩。” 徐阶回了个礼, 笑道:“维岳, 你年纪轻轻就大魁天下, 你的事可都在翰林院里传遍啦。不过依为兄看嘛,这其中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大学》中有云:‘十目所视,十手所指, 其严乎!’维岳你是个洁身自爱的人, 但如今的翰林院, 可不是那么清净的地方……” 徐阶压低声音,对林蓁说了起来,原来自从张璁、桂萼二人把原先的首辅,前朝状元费宏费大人赶走之后,翰林院就完全由张璁把持,虽然现在的首辅是杨一清,但张璁深受皇上宠信,在翰林院中说一不二,且作风强硬,翰林院中的院士们对他多有微词,敢怒而不敢言。徐阶对林蓁道:“杨阁老上任之后,一直有意宽免先前因为‘大礼议’而获罪的官员,早就和张璁有了矛盾,前些日子有个姓聂的锦衣卫千户上疏弹劾张璁,杨阁老为这聂千户说情,又得罪了张璁一次,如今两人之间已经势同水火,你们这些新科进士,尤其是在翰林院的修撰、编修、庶吉士都是他两人争取的对象……” 林蓁听着,不觉皱起了眉头,这时,两人已经到了翰林院门口。北京的城市建设虽然不如南京,但各个衙门却比南京修的起气派多了。面对着庄严肃穆的大门,林蓁和徐阶不敢再过多说话,整顿衣帽,一先一后踏了进去。 翰林院大门向北而开,里面院落幽静宽敞,一进进肃然有序:头一进是署堂,堂中坐的是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这些“正官”,他们掌管翰林院的事务,并在皇上需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各种咨询;东边还有五间厅堂,乃是编检厅,西边五间是讲读厅;再进去又是七开间的穿堂。东边是典簿厅,西边是待诏厅,这些都是侍读类的属官和林蓁这样的史官工作的地方;再往里就是预备皇上驾临而准备的的后堂了,一般少有人去;不过后堂再往后的书库却是他们翰林学士们常常来往取书的地方。 林蓁是修撰,徐阶是编修,他们都是翰林院里品阶中等的官员,工作的地方自然就是眼前的编检厅。他和徐阶两人来的很早,大学士、侍讲学士一个没来。徐阶告诉他,大礼议过后,张璁等人正在如火如荼的编写一本叫做《大礼全书》的典籍。这《大礼全书》本来是已经致仕的礼部尚书席书将先前众人的奏议和礼官的议论编纂而成的一本集子,名为《大礼奏议》,但由于皇上本人的重视,皇上下令命翰林院重新纂修此书,并更名为《大礼全书》,起先任命费宏、杨一清等人为大总裁,席书为总裁官,如今席书、费宏先后致仕,张璁和桂萼便于杨一清一同担任总裁,杨一清身为内阁首辅,每日忙于政事,并不常到翰林院来。张璁便把不少精力放在监督翰林院一众翰林编书上面,天天与他们开会讨论,有时候直到深夜仍不罢休。 虽然工作的前景听上去不太乐观,但林蓁还是打算用良好的心态面对即将来临的加班生活。他在屋里打量一番,感觉这里的厅堂和后世的通间办公室也差不了多少,每个人各有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椅,而每张桌案上都摆满了一摞摞厚厚的书。看来,他未来的三年就要在这些书卷堆中度过了……。 徐阶已经走到了属于他的那张桌案前,开始仔细擦拭起了桌上的灰尘。林蓁正想自己该坐哪儿呢,却见有人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袍,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林蓁他们二人赶紧迎到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张大人。” 来人正是张璁,他板着脸孔,一副冰冷严肃的模样,他看看林蓁,又看看徐阶,道:“你二人是一同来的?” 徐阶答道:“下官刚守丧回来,还有不少卷宗要看,因此来得早了些,恰巧在门口遇到了林修撰,他对这翰林院的厅堂不甚熟悉,不知道该去何处,我便带他到这编检厅来了。” 林蓁抬头一瞧,张璁和先前他在南京时候看到的落魄模样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他本来脸上就带着一股郁郁之气,如今一眼看去更像是个老愤青,两道粗黑的浓眉拧着,颇为不悦的瞪着徐阶。林蓁拜了一拜,道:“张大人,正如徐编修所说,下官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这翰林院的情况。大学士若有什么事要交代下官,尽管吩咐便是。” 张璁一见林蓁就想起了他那篇策论,不由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指着离徐阶最远,门口的那张桌子对林蓁道:“今日 分卷阅读136 不少新翰林入馆,巳时我会将众人叫到前厅,一同训话。然后自有人为你们分派座位,现在,你就先坐那儿吧。” 林蓁连忙拜谢,他和徐阶两人看张璁把手一背,迈着大步往署堂去了。两人不敢再交头接耳,徐阶接着去擦桌子,林蓁则老老实实坐在了张璁给他指定的地方。这时候已经接近巳时,翰林官员们陆陆续续的来上班了。张璁坐在前面的厅堂中,目光盯的这些人如芒在背,行礼过后赶紧加快脚步,往自己的桌案旁边去了。 不多时,新任的编修龚用卿、庶吉士赵时春等一众人都陆续来到了翰林院报道,张璁便把他们叫到前厅,对他们道:“翰林院向来是我大明储才之地,如今皇上信任老夫,让我执掌翰林,我不得不时刻提醒你们,你们千万不要以为进了翰林院就万事大吉。或许费阁老、贾学士在的时候是这样的,但你们要知道,太.祖皇帝那时,绝没有一入翰林,永留翰林这样荒谬的说法。不仅是翰林,就是庶吉士,若是没有建树,照样要被外放出京!” 张璁的话在署堂里回荡,显然也传进了那些正在进进出出的老翰林的耳朵里,在这些人听来,这话就是说给他们听的。张璁还在那里慷慨陈词:“老夫已经下定决心,好好整肃翰林院的风气。别的不说,从明日起,若是有谁辰时还不来馆中报道,超过三次者,停俸一月,记过一次。尤其是负责编写《大礼全书》的人,务必日以继夜,仔细查阅典籍,早日将此书献与皇上亲览,方不辜负皇上对你们的期望!” 一番训话完毕,署堂内外的翰林们人人自危,都小心翼翼干活去了。其实,翰林院本来是个清闲的地方,三类正官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是皇上的顾问,但一来皇上不是天天有问题要问,二来这些翰林学士有时也有其他职务,譬如桂萼兼任吏部尚书,事务繁忙,因此往往不会一天都呆在翰林院里。而五经博士、侍读、侍讲这些属官更是有事则来,无事则走。至于专职史官,比如林蓁这样的修撰、编修与检讨,虽然也有编写史书的任务,但从古到今,修史都是个功夫活,时间长的往往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一般来说从上到下谁也不会因此着急。别说巳时来上班了,往常到了中午在家中用过午膳才来的也不在少数。 凡事总有例外啊,林蓁一上任,就碰到了这么一个工作狂上司。七点上班,听说还时不时要加班,这就是他穿越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如今看来,这工作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做好的。林蓁正在想着,张璁忽然道:“林蓁,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往后你要给众人做个表率,每天提前半个时辰,你来翰林院将头一天修撰的内容整理好,辰时交于老夫阅览,你记住了么?!” 林蓁还能说什么呢?他深深吸了口气,躬身一揖,道:“下官……记住了。” 张璁对林蓁老老实实的态度还算满意,他刚想再发表一番高谈阔论,却见礼部两个官吏来找他,说是皇上有事相商,他意犹未尽的看了这些新人一眼,道:“今日暂且如此,明日你们再到这里来,老夫还有话说!” 大家整齐的答了声“是”,便目送着张璁离开了。新入翰林的这一批进士们多少还有些干劲儿,那些听到风声的老翰林却在心里不断叫苦。都知道做翰林官甚是清苦,但胜在清闲,如今可倒好,清苦照样清苦,清闲却不再清闲,这还让人有活路吗? 还有,张璁现在居然想对翰林官员进行淘汰制?要知道,翰林官员虽然尊贵,但出路却十分狭窄,除了少数人能入阁参政,其他的多半进了为太子服务的詹事府和国子监,或者是转任侍郎,大部分人岁数大了之后,就在这里安安分分的养老等着致仕,而如今张璁这么一折腾,他们的晚年生活可就没保障了! 林蓁心里也很不安,但除了不安之外,他更急于开始做他要做的事,明天一早他就要向张璁汇报工作,他毫不怀疑,无论他怎么汇报,张璁都不会满意的。 第74章 林蓁回到了编检厅, 早上时这里还空空荡荡, 如今已经坐满了人。大家抬起头,对林蓁报以同情的目光。这时候,在厅中巡视的两名官员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五十上下, 另一人则四十来岁,那位年长的看着样子还有点眼熟,两人从头到脚, 都散发着这些陈年典籍书页纸张的气息, 看上去已经和这部《大礼全书》斗争了不少日子了。 林蓁欣赏了一早上张璁的模样,这两人显得格外和气可亲。那名五十左右的官员对他们道:“我是席春,字仁同,翰林院修撰。这次《大礼全书》的编纂主要由我和这位孙编修主持, 林蓁,方才张大学士的意思我们都已经知晓了,你和龚编修、杨编修三人就和我们一起参与编纂吧。我们将主要内容整理完毕之后,再交由张大学士、桂大学士、杨阁老他们批改。你们的桌椅都已经准备好了,来, 你们现在先和我一同来进来看看编修《大礼全书》的地方。” 说罢, 他就领着林蓁和榜眼龚用卿、探花杨维杰三人走到里间去了。剩下那位孙编修在对庶吉士们介绍他们的工作内容。一部分人也会参与编写《大礼全书》, 但主要负 分卷阅读137 责一些找找资料, 翻翻书这样打下手的工作。另外几人则调去待诏厅帮那些侍讲、侍读们整理东西, 抄写文件。 林蓁进来一看, 里间摆着长长一条桌子, 上面堆的都是各个时期的史料。桌子两边坐满了正在翻阅资料的人,像开研讨会似的。看过之后,席春又把他们领了回来,将那几位被分派来编书的庶吉士也叫到跟前,对众人道:“如今皇上颁诏,开馆纂修《大礼全书》,诸位刚入翰林就能参与编纂如此重要的典籍,这是你们的荣幸啊!既为‘全书’,则断不可有遗漏,有所偏颇,各位都是饱学之士,想来定不会辜负皇上和张大人的期望,有各位相助,这《大礼全书》定能提早完成!” 如果说张璁是一个严厉而不近人情的上司,那么席春可就比他好得多了。他既平易近人,安排起事情来又又井井有条,还很有耐心。他先将《大礼全书》的来龙去脉对众人讲了一遍,又简单的分配了一下任务——席春也没指望他们一上来能提笔就写,而是让林蓁等三人先负责誊抄一些里间的官员们已经编写好的内容。而其余的庶吉士呢,就负责分门别类的整理关于大礼议的那些奏疏。 毕竟从《大礼集议》到《大礼全书》,皇上的命令是任何相关而有价值的奏议都不能落下,他亲自挑选了编写班子。这些编纂官并不都是翰林院的官员,也有从其他六部调过来帮忙的,谁都有个打盹的时候,可万一某封皇上印象深刻的奏章被他们漏下,那他们这伙人可就都要倒霉了。 抄写虽然枯燥,但对林蓁帮助很大。林蓁一丝不苟的抄了一上午之后,对这个什么《大礼全书》有了很直观的认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真不是一件容易做的工作,每一段几乎都要引经据典,挑选出记录在册的奏疏也要有理有据的进行评论,在这个没有电脑数据库,一切靠人力查找索引的时代,完成这样一个大工程何其之难! 他和龚用卿“埋头苦抄”到了中午,众人都陆续用午膳去了,两人还在忙个不停。席春走过来对二人道:“林修撰,龚编修,走吧,老夫带你们去后面用膳。” 林蓁满怀感激的站起身来,随席春一起往后堂走去。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时候正好问席春道:“席修撰,刚刚致仕的席书席大人是您什么人呀?” 席春笑道:“那是家兄啊。他也对我提起过你,你是阳明先生的入门弟子,他对你评价非常之高呢。” 不过,说道阳明先生的时候,席春明显压低了声音:“如今你们这些年轻的翰林之中,崇尚心学的不在少数,不过在我们翰林院里,毕竟程朱理学才是正宗的学问,止于心学嘛,你们自己私下讨论就是了。” 林蓁和龚用卿忙道:“多谢席大人提醒。” 席春笑着点了点头,又道:“眼下编纂《大礼全书》,张大人要求是显得严苛了些,但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做到让皇上满意,但待到成书的时候,你我作为参与者,功劳将永垂千古,所以,纵然有些辛苦,你们也不要抱怨呀。” 龚用卿道:“正如大人所说,能参与编纂此书是我等的荣幸,又怎敢有什么怨言呢?!” 席春一直笑呵呵的,带他们走到了用膳的地方,便道:“好了,你们年轻人坐一处去吧,我这老头子,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说罢,他一转身,自己寻了个桌子坐了,而林蓁则和龚用卿、赵时春、徐阶四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张璁不在的时候,翰林院的气氛基本上是同仇敌忾,年老的被张璁要改革翰林院的打算搅的惶惶不安,年轻的则对他靠议礼起家,挤走了费宏又和杨一清作对的做法愤愤不平。今天早上张璁对林蓁不友善的态度反而成就了林蓁,张璁的敌人就是大家的朋友,见了这年少俊秀,又“不畏强权”的状元郎,翰林们都想过来跟他聊上几句,很快林蓁就成了翰林院里群众好感度最高的人物。 众人又议论起了修撰《大礼全书》的事,赵时春作为庶吉士,负责协助徐阶整理奏章,从两人的议论中,林蓁意识到,他们整理的还不是全部的奏章,仅仅是围绕着朱厚熜的父亲兴献王的尊号以及建立世庙这一件事前前后后的上疏,奏章等等就多达三百余封,赵时春在一旁整理,徐阶则每一篇都要细细的读,把其中重要的、合理的都摘捡出来,再交给资深编修孙承恩等人过目,刚半天下来,两人已经看的是头晕眼花,用午膳用的都是心不在焉。徐阶还在那里说着:“我略略计算过,这其中涉及的官员足有七百余人,这些奏章,别再有什么遗漏吧,下午我再跟孙编修确认一下,让他帮我们好好核对核对。” 林蓁和龚用卿对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这抄写的活儿还算轻快的。一下子手腕也不疼了,背也不酸了,用过午膳,林蓁惴惴不安的把自己抄写的成稿给席春看了一遍,席春夸奖了他的字一番,林蓁趁机又问了些其中他不太懂的地方,席春也一一解答,听过他的解释之后,林蓁感觉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确定自己干的活儿没什么太大问题,林蓁老老实实的回到座位上,接着抄! 眼看着天色渐暗,官员们陆陆续续走了,只有他们几个还有里间那些查阅史 分卷阅读138 料的官员还在忙个不停。林蓁正琢磨着明天早上怎么对付张璁,席春忽然过来了,他把林蓁叫到一边,对他说:“听说明早张大学士要来考问你《大礼全书》的进展,我把书中的目录还有每一日所编纂的进度都已经标记好了,你拿着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问孙编修,还有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徐编修,我看他虽然年轻,头脑却很清楚,人也很能干。总而言之,不明白的尽管问就是。” 林蓁感激涕零,赶紧拿着这宝贵的资料回去研究去了。眼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阶、赵时春也走了过来,对林蓁和龚用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林蓁将席春给他的细纲收好,和同伴们一起往外走去,谁知刚到门口,却见一个眼熟的红色身影下了轿子,迎着门走了进来。他们打眼一看,那不是张璁吗?他怎么又回来了?几人赶紧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张大学士。” 张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就目不斜视的走进前厅署堂里去了。林蓁看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署堂里点起灯不知拿了卷什么看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昏黄的灯下,张璁的背影有点孤独,也有点可怜。 不过,林蓁很清楚自己这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张璁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情。他和徐阶他们几个经过一天繁重的脑力劳动,都没有什么心情交谈,颇为沉默的走了一路,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林蓁回到家,敲开院门,刚走进后院,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他从里到外一下子就放松了。林蓁这回进京,除了自己家人之外,还带了隔壁林阿伯一个十一岁的小孙子,叫做林柱儿的,给自己做个小厮。这孩子是林阿伯的孙子当中最聪明伶俐的一个,虽然年纪小,但很会照顾人。他看林蓁有些累了,赶紧帮他换下衣帽,在一旁对他道:“今天老太太亲自做了卤味,又吩咐小的去买了几条鱼,给老爷您做了鱼饭,您快去尝一尝吧。” 前世的记忆早已淡薄,喜好也渐渐变了。林蓁在外多年,最爱的却还是林老太太和程氏做的饭菜。一听今天晚上可以一饱口福,他马上来了精神,换好衣服站起身来,道:“走,快带我去,别让阿母、阿妈她们久等了。” 林柱儿赶紧道了声“好”,跟在林蓁身后沿着回廊往前厅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在后面道:“对了老爷,今天有位国子监的严老爷,说是您的旧识的,给您送来了一封帖子,请您过两日去他家中赴宴,咱们不知道他是哪位,帖子没敢收下,他那家人就说让我们跟您通报一声,他明日还来,您看他明日要是再来了的话,这帖子,我们是收呢……还是不收呢?” 第75章 林蓁一听, 国子监的严老爷, 自己不认识几个姓严的人, 这十有八九就是严嵩。严嵩一直很小心谨慎,他现在让自己去赴宴,这……林蓁有点不太明白了, 严嵩请自己干什么?其实,若是严世藩不在,林蓁不介意去跟严嵩一起喝上两杯, 他对现在的严嵩心中还是好感居多,不过就算是严世藩在他也不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估计严世藩这几年肯定没闲着,他正好趁机去打探打探严世藩肚子里是不是又多了什么坏水。 于是,他扭头对林柱儿道:“若是明天他们再送帖子来,你就让门房收下好了。” 正说着,只见林莹已经迫不及待, 走出来迎接林蓁了。在林蓁的强烈要求下, 他们一家人每天还是坐在同一个桌子上用晚膳, 虽然山都乡院中的石桌换成了如今精致的黄花梨木云石面的雕花圆桌,但林蓁并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和他一起围坐的是不是自己的家人, 桌上摆的是不是家乡的美味。 林老太太见林蓁归来, 自然是喜出望外, 嘴里却嘟嘟囔囔的念叨着:“这京城里的红鱼没有一点鲜味儿,倒花了咱四分银子,就连我今天卤的这两只鸭子,比镇上买的还瘦,听你阿妈说要六分银子,怎么不去抢钱哟,来来来,二毛尝尝阿母卤的鸭子,这鸭子咱们都省着点吃,让二毛多吃些,他替皇上办了一天的事,有多累呀!” 林蓁夹了一块卤鸭,尝了尝,说真的,确实没有自己家里养的番鸭那么肥美,不过,看着林老太太和程氏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有林莹笑盈盈的脸,林蓁给他们一人夹了一块,道:“很好吃啊,我没觉出来有什么区别。别看着我吃呀,你们也快吃吧,今天就算是庆祝我第一天入翰林,吃的好点,阿母你也别再提银子的事了,快吃吧。” 林老太太看见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认可,喜滋滋的又让林柱儿把粥还有配粥的几样菜脯端了上来。和大鱼大肉相比,林蓁其实更喜欢吃程氏做的这些白粥小菜,清清淡淡,又回味无穷。咸香可口的橄榄菜,嫩脆爽滑的贡菜,一口口吃下去,林蓁感觉今天在翰林院里发生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自己似乎还是山都乡那个为了科考而苦读的孩子,怎么一晃眼,时间就都过去了呢? 林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程氏道:“这些腌菜是哪儿来的呀?” 程氏有点不好意思,道:“是从家里腌好带来的……没敢带多,只带了几小坛 分卷阅读139 子,我知道有点麻烦,但就怕你哪天嘴馋了,京城里却不见得有卖的。” 林莹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笑嘻嘻的问林蓁道:“二哥,翰林院是什么样子,你见着皇上他老人家了吗?” “对了,你去哪儿每天做什么呀,是像先前那样站在台上讲四书五经,还是给他们读诗读书呀……” “……能不能哪天也带我去看看……” 虽然林老太太接连阻止,林蓁仍然毫不介意的回答着林莹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家人慢慢悠悠吃着饭,碗碟撤去之后,又说了会儿话,程氏和莹儿才扶着林老太太回去休息。林老太太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哎哟,我这乖孙什么都好,现在就差个好媳妇儿啦……” 林莹回过头来,狡黠的冲林蓁眨了眨眼。林蓁对她无奈的一笑,带着林柱儿往自己的书房走去。没错,他还得好好研究研究席春给他的《大礼全书》细纲,面对议礼的专家张璁,林蓁从来不觉得他可以蒙混过关。 第二天一大早,远处的屋檐上刚现出一层淡淡的霞光,月亮还高高挂着,林蓁就爬起来,穿戴整齐,往翰林院赶去。他在院子里等了没一会儿,张璁就迈着大步来了。看见林蓁,他有一点意外,却仍然把脸拉的长长的,径自进了署堂。林蓁赶紧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将昨天众人的进展对他汇报了一番:“……原有的六卷《大礼集议》的基础上,分卷进行补充和修正,这一月来主要修订的是世庙之争和庙谒之争这两部分,昨日席修撰命我等将已编成的第四、第五卷 誊抄一遍,其余人等则查阅前朝关于庙宇尊号等方面的史实,其中有价值的已经另外抄录成册,各位修撰校对完毕之后,会呈给大学士阅览……” 张璁心不在焉的听着,很快就打断了他:“……这些都是别人教给你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不过是抄了几页书,就不用想着领什么功劳了。” 林蓁直起身子,看了看张璁,一大早上起来,张璁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昨天好歹他还给自己留点面子,现在可能因为就他们两人,张璁稍微连点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林蓁心里涌上一句句替自己辩解的话——他第一天来,不向别人请教难道自己坐那儿干琢磨吗?至于自己的工作内容,那也是席春分配给他的——但看着张璁那张脸,他把这些话都压了下去,低低答了声:“是。”就不再说话了。 张璁看着林蓁,越看越不顺眼,他彻底忘了当时在南京是谁给他们带来了皇上的消息,在困难中鼓励他们第二次上疏,才让他们有了进京的机会。再加上昨天在宫里碰的钉子,一切都令这位张大学士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他刚想接着数落林蓁两句,忽然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道:“张兄,你特地找在下来,可是有事相商吗?” 林蓁回头一看,又是一个熟悉的面孔。来人是桂萼桂子实。他如今已经官任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理论上可以跟张璁平起平坐了。只不过在皇上心里,第一个出声持议礼的张璁仍然比他们这一众附和者的地位高得多,升迁也比他们要快一些,所以桂萼等人都唯张璁的马首是瞻。 张璁用“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的眼神瞪了林蓁一眼,林蓁正想知趣的退出去,忽然桂萼瞧见了他,道:“这不是新科状元林维岳吗?怎么,你也来的这么早呀?” 林蓁对他行了一礼,桂萼打量了他几眼,又道:“维岳,你初入翰林院,所做之事可还习惯吗?” 看桂萼要和林蓁寒暄寒暄,张璁又不乐意了,道:“桂大人,我叫你来,可是有一件要事要同你商议。时间紧迫,你随我进来。” 林蓁识趣的拜了一拜,道:“二位大人,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眼看林蓁退了出去,桂萼随着张璁绕到署堂后面的一间小书房里,这是张璁平时办公的地方。张璁把门一关,对着桂萼叹了口气,道:“桂大人,先前我向皇上密奏,要求清查那些皇亲权贵们侵占的田庄土地。皇上先前对此非常支持,可最近却又改了口风,犹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桂萼一听,面色也沉了下来,道:“这……这我也不知为何?莫非是走漏了风声,被那些权贵打听去了,在皇上面前嚼舌,导致圣意更变?” 张璁又道:“……不然,就是杨一清从中作梗,他老奸巨猾,现在又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法子对付你我,我真后悔引援他入阁!他在朝中党羽遍布,宫里也有不少旧识,现在处处阻碍你我向皇上进言,这可该如何是好呢?” 桂萼想了一想,道:“依我看,杨一清的手还插不到宫里,况且清查土地是得罪人的事,他巴不得看我们出丑。我就怕是武定侯郭勋和建昌侯张延龄的意思,他们一个世代袭爵,一个是张太后的弟弟,田产甚多,他们若是知道了此事,肯定会明里暗里阻扰的。只是……郭勋一直和我们交好,皇上又很信任他,咱们不好与他为敌啊。” 几句话说的张璁更加烦恼:“你说的没错,郭勋比杨一清更难对付。杨一清已经和我们水火不容,此时若是再得罪了郭勋,那……那说不定会把他推到杨一清那 分卷阅读140 边……” 张璁坐了下来,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桂萼往外看了看,忽然问道:“对了张兄,那我看刚才出去的那位新科状元林维岳,他对你恭恭敬敬的,你却似乎面有愠色,这是为何?” 张璁抬起头来,愤愤的道:“这还用问吗?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殿试一篇策就信口开河,夸夸其谈,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汪鋐、杨一清揣摩圣意,故意将他的文章交上去让圣上看,要不是如此,他能中状元吗?我若再不对他严厉些,他岂不是要仗着自己和皇上那一点陪读的情分,在翰林院里兴风作浪了?!” 桂萼道:“张兄,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看他那篇文章写的有理有据,其中也提到了重新丈量土地,均平赋役,且论述的颇为详尽。你想想,先前他在南京,就能通过汪鋐向皇上上书,如今他就在这翰林院里,何不让他再去探探路呢?” 张璁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提议,却听桂萼又道:“张兄,你可还记得兵科给事中夏言,皇上刚即位的时候,他就屡上奏章,痛陈时弊,他的建议被皇上采纳了不少。他前几年回籍丁忧,一回来皇上就大有重用他的意思,如今将他调入吏部,做了都给事中。我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你知道吗,他也一直劝说皇上清理田地,若是到时候这成了他的功劳,那你我先前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张璁一听见夏言的名字,心里马上升起一股怒火。林蓁的威胁还是潜在的,夏言的威胁却已经摆在眼前。他对桂萼挥了挥手,道:“那好吧,你去和他谈谈,不过,可不要把我也牵扯进去!” 第76章 林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刚想开始继续誊抄, 忽然眼前的光线被挡住了。他抬头一看,桂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桌案前。林蓁赶紧站了起来,问道:“桂大学士,您可是有事吩咐下官吗?” 桂萼微微笑着,对他道:“林蓁, 我看过了你的殿试策论, 对你的不少观点非常认同。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的协助,来, 你跟我过来。” 林蓁纳闷的站了起来,跟桂萼往署堂走去。林蓁一看张璁不在, 心里稍微放松了点。这时署堂里还没有人, 桂萼对他把自己想上疏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对他道:“维岳,你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年轻学子中的士林领袖, 若是你能与我一同上疏, 一定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重视。你看如何?” 张璁是领导, 桂萼也是领导,当领导问自己“你看如何”的时候, 林蓁觉得,他并没有否定的权利。况且, 他的殿试策论也是有感而发, 清理丈量天下的田产, 将权贵们侵占的土地还给百姓,这何尝不是林蓁一直以来的希望呢? 可是,桂萼为什么要找自己和他一同上疏?林蓁绝没有被冲昏头脑,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士林领袖”,他一个翰林院里的抄写员,算是哪一门子的领袖?而且,要写这样的一封奏疏,那势必要花很多的时间精力,绝对容不得半点差错啊…… 桂萼看林蓁沉思起来,便对他道:“维岳啊,实话告诉你吧,这件事情现在呢,已经很急迫了。皇上登基五年,清理田庄的事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却始终做的不彻底,如果再这样下去,往后推行什么政策,都会越来越困难。况且积弊不除,百姓对皇上的信心就始终难以树立。你……应该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吧?!” 林蓁心想,这件事看来是推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痛痛快快的先答应下来,不过,他要给自己留点时间,先把桂萼这么做的理由弄清楚再说。 于是,他回答道:“多谢桂大学士的抬爱,但是……下官从来未曾上疏,能不能给下官几天时间,让下官整理一下思路,先写个初稿给大学士您过目,然后再加润色呢?” 桂萼其实不想管他到底能写出些什么,清查土地庄田,执行起来都差不多,只要有林蓁的名字夹在里面就足够了。但是林蓁既然答应,他也不能回绝林蓁的要求,于是他略一沉思,道:“好吧,你要几天时间?” 林蓁想了想,道:“五天,给我五天时间构思,五天后我把初稿给您看,可以吗?” 桂萼心想,五天还不算太长,自己等得。于是便把头一点,道:“好,那你快些去准备吧!” 又是精疲力尽的一天过去,张璁在翰林院里逛来逛去,不少人都挨了他的训斥。剩下的人则惶惶不可终日。张璁趁着大家修编史料的功夫,更是把过去几年翰林院里各种考评的资料都命人拿到他那间单间小办公室里,在那儿挨个圈圈点点,一会儿又命人取更往前的考评记录来看,外面的翰林们的心情已经从前一阵子的忧虑变成了惊恐。就连埋头抄书的林蓁和坐在他不远处的苦读周礼的徐阶都感受到了这种不断涌动的负面情绪,他们无奈地对视一眼,为《大礼全书》而继续奋斗了。 午膳时分,这些翰林们借着吃饭的功夫窃窃私语,暗地里商议着各种对策,到了第二天,有两个年老的直接向张璁申请致仕,张璁没有宣布任何决定,而是把他们的申请都送了到吏部,让桂萼和他的手下去处理。 分卷阅读141 晚上,林蓁慢慢往家走着,他仅仅在翰林院呆了三天,可这三天却好像比过去的三年更加漫长。桂萼让他写的奏疏他还没有提笔写一个字,今晚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因为昨天齐柱儿替他收下了严嵩的请帖,回家稍微整顿一下之后,他就要去严嵩家赴宴了。 林蓁下官服,穿了身朴素的长袍,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严嵩是国子监祭酒,他的住处自然就在国子监附近,不过却不太好找,林蓁七拐八拐才在一条小巷子尽头找到了请帖上的地址。严嵩知道有客来访,院门敞开着,熟悉的老仆人严年站在院门口,一看见林蓁就赶紧迎了上来,把他往院里领去。他一边走一边道:“林修撰,您快进来吧,我们老爷可等了您半天啦!” 林蓁和他闲聊了几句,无非是问严嵩身体可好,严世蕃和小姐可好之类的客套话。从严年的回答中,林蓁得知严世蕃已经来了京城,但他每天神出鬼没,严嵩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 严世蕃不在,林蓁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不用面对他那一只独眼射出来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神,忧的却是怕严世蕃又在背地里谋划什么害人的勾当。一天到晚,白天提心吊胆也就算了,晚上也不能放松精神,林蓁顿时觉得这个官太不好当了。 严嵩家的小院子差不多从头就能望到尾,林蓁走了两步,就看见了又瘦又高像竹竿一样戳在那里的严嵩。严嵩笑呵呵迎上前来,林蓁赶紧行礼道:“严大人,晚生应该来拜见您才是,只因事务繁忙,还未来得及登门问候,怎么倒劳烦您派人去请晚生呢?” 严嵩呵呵笑道:“无妨,无妨,维岳啊,你我是忘年之交,何必讲究这些虚礼?哎呀,我看你这几日在翰林院工作的颇为辛苦吧?快,快进来,我略备了些酒菜,你我二人坐下叙叙旧吧!” 林蓁忐忑的走了进去,果真里面一张小桌,饭菜虽然简单,却也精致,他让着严嵩先坐了,自己陪坐一旁,听严嵩又道:“此番请维岳你来,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原本你到京中做官,老夫还想抽空多和你见见面,探讨探讨学问诗文,谁知前几日接到调令,老夫要回南京任礼部尚书去了,只是国子监中还有些事务不曾办完,圣上给了老夫两个月的时间处理。哎,往后你我相见的机会又少了,所以这才请你来聚上一聚。”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蓁一下子放松了不少。当然,他也有点纳闷,从国子监的校长又调回南京坐冷板凳,这是明升暗降啊,严嵩看样子嘛,倒是一点也不沮丧,好像还挺高兴的。林蓁再一次想不明白了。官场中的事儿,对他这么一个山都乡的穷小子来说,真是错综复杂,难猜难测啊。林蓁想着,试探的问严嵩道:“严大人,我听说您把国子监管理的井然有序,那些监生们都很敬佩您,却不知为什么,皇上又把您调到南京去呢?” 严嵩看了看林蓁,笑道:“维岳啊,这是好事。你现在做了几日的翰林院修撰,可有什么心得吗?” 林蓁感觉自己的心得都已经写在他那万般疲惫的脸上了,严嵩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不等林蓁回答,轻轻一叹,道:“老夫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那时候,维岳你应该还未出生吧。老夫学问没有你好,不过也被选做了庶吉士,和你一样,进了翰林院,后来三年考满,授了编修,那时候老夫倒也还年轻,才二十八岁,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老夫大病了一场,退官回了原籍,这一退,就是整整十年……” 林蓁为了将来能好好提防严嵩父子俩,之前可没少做功课,他知道,严嵩说他自己学问不好,那真是太谦虚了,要知道,严嵩殿试的成绩是二甲第二名,全国第五!当年他才二十五岁,这可不是一般人就能取得的成就。而且,他退官的十年正是宦官刘瑾兴风作浪的十年,那时候朝廷上的官员们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不依附刘瑾的随时有性命之虞,依附刘瑾的结果又是人人喊打……这,倒和现在的情形有点类似…… 林蓁一想翰林院里每天怨声道载的局面,颇有感触的道:“严大人,我明白了,以前,我在家乡春耕插秧的时候常常想起那首插秧诗——‘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多谢严大人的点拨啊……” 严嵩脸上略显出了一丝喜色,虽然林蓁说的和他想的一样,但在严世藩的搅和下,他对他自己的仕途现在基本上是走一步算一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盼。他现在高兴的原因是因为他越看林蓁越顺眼,感觉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选非他莫属。前些日子林咸宵虽然在路上出了点小岔子,但总算是平安到了京城。林咸宵推拒了家乡的婚事,他打听过林蓁也没有订亲,说不定这真是天赐良缘呢! 只不过,严嵩办事一向稳妥,林蓁的具体情况他还得好好打听打听。严嵩接着问道:“维岳,你这次进京,家中都有谁和你同行啊?” 林蓁赶紧答道:“哦,晚生父亲早逝,家中大哥已经成亲,因此这次晚生把家中祖母,还有晚生的母亲,以及一个小妹带了过来,以尽孝道。” 严嵩夸了他两句,又看似不经意的问起了林蓁祖母母亲身体如何,小妹多大了,林 分卷阅读142 蓁不疑有他,都一一回答,严嵩越听越满意,林蓁的妹妹已经九岁,在用不了几年就会出嫁,祖母年事已高,听林蓁话里话外,他母亲也是个性格平和的人。严嵩心中欢喜,给林蓁斟满一杯,道:“来来来,维岳,先前你还年少,不宜饮酒,如今入了官场,这酒是少不了喝几杯的,来,你我满饮此杯!” 林蓁不好推辞,就举杯喝了下去。两人推杯换盏一番,聊完家常,林蓁又趁机向严嵩请教了一番和《周礼》相关的知识,严嵩侃侃而谈,让林蓁受益匪浅,正聊到一半,忽然听见院门一响,严年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哟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第77章 严世蕃回来了?!林蓁还没起身, 就见年长了几岁的严世蕃晃晃荡荡, 哼着小曲儿, 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一股浓浓的香味,林蓁似乎在哪儿闻到过似的,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唱着:“楚、楚馆云闲……秦楼月冷……缘何书、书也无……” 慢着, 这几句唱词林蓁林蓁听着也挺耳熟,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耳边就响起了严嵩的训斥:“你这混账东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你这几天到底到哪儿去了?!” 严世藩显然还有点微醺, 他那一只眼眼珠子溜溜一转,刚想说话,却瞥见了立在严嵩身边的林蓁。他他哈哈一笑,道:“好!好, 这个书呆子,也比那姓沈的强!” 他这话说的有些奇怪,更令人奇怪的是严嵩的反应, 严嵩以前无非就是板起脸来骂严世蕃几句,这回却气的七窍生烟, 马上喝道:“快快快严年, 把他领到后面去, 别让他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严世蕃自己摇晃着走了, 从林蓁身边经过的时候,林蓁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这香气,这曲子,不是来自于馨翠楼吗?严世蕃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他到那去干吗?去寻花问柳了?那儿的消费水准连林蓁这样的殷实之家都难以担负,他哪儿来的钱呢?林蓁正在疑惑,严嵩陪着笑脸,道:“哎呀,维岳,这个逆子,我是管不了他了,回到南京也好,省的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又给我惹出什么祸来!” 两人又闲谈几句,林蓁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了。严嵩命严年出门送他,林蓁觉得严年岁数也不小了,推辞了一番,说自己有小厮来接,无需相送。果然林柱儿不一会儿就到了,林蓁便谢过严嵩,和林柱儿一起往巷外走去,林柱儿见林蓁脸色有些发红,担忧的道:“哟,您喝了酒了?早知道我就该想办法弄一顶轿子来接您了……” 林蓁摆了摆手,道:“这一点酒,没什么妨碍,对了柱儿,阿妈她们睡下了吗?” 柱儿刚想回答,却听有个小丫头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喊道:“林公子,林大人,我们小姐有话要对您说!” 这一声可把他主仆二人吓了个半死,他们转身一看,身后的墙根儿下站着一个丫鬟样的女孩儿,一脸焦急的看着他们,道:“林大人请留步,您能听我说几句要紧的话吗?” 林蓁诧异地问道:“你……你是谁的丫鬟,你们小姐到底有何事要找我?” 那小丫头上前低语道:“哎呀公子,您不知道吗?我是严府二小姐严咸宵的丫鬟啊,我们老爷这次请您来,是有意探探您家中情况,将我们小姐许配给您的!” 林蓁一听,刚才严嵩的许多问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他马上就明白了,道:“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他怎么一个字都没透露呢?” 小丫头忽然警惕的看着林蓁,道:“林大人,您想娶我们家小姐吗?” 林蓁看小丫头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有趣,问道:“婚姻大事,自然要好好考虑,怎么?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配不上你们家小姐?”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巷子外,小丫头后退一步,借着林柱儿手里提的灯笼的光,煞有介事的打量了林蓁一番,评论道:“嗯,林大人您长得挺俊,但要说男子气概,您可不如沈秀才!” 沈秀才?这是个什么人?林蓁忽然想起严世蕃的话“比那姓沈的强!”林蓁一下子没心思逗她了,认真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莫非你们家小姐已经心有所属?这个沈秀才就是她的意中人?!” 小丫头笑嘻嘻的道:“没错,我们小姐没看走眼,她说林大人您少年聪慧,善解人意……” 林柱儿在旁边都听明白了,忿忿的道:“就是啊,算你们家小姐明白事理,要不然我还以为你们眼睛都有问题呢!沈秀才?沈秀才能比得过翰林、状元吗?你刚才说的那话,可真教人生气!” 小丫头往巷子里看了看,道:“好了好了,那算是我错了,给林大人还有这位小兄弟赔个不是。我长话短说……再过几日,老爷就会让他在翰林院的门生跟林大人提起小姐的亲事,老爷他是想着,若是林大人您也对小姐有意,自然会派人来提亲的,若是您无意和我们小姐定亲,那将来见了面也不尴尬。” 林蓁道:“我明白你们小姐的意思了,我会婉言拒绝这门亲事的,你快回去吧。” 那小丫头一脸焦急,把脚 分卷阅读143 一跺,道:“不是的林大人,我们小姐想……让您暂时同意此事!” 这回林蓁更惊讶了,道:“这……你们小姐到底想干什么呀?” 林柱儿也道:“是啊,你说你们小姐中意这个什么沈……沈秀才的,还想让我们大人答应婚事,这是什么道理?!” 小丫头叹了口气,道:“唉!您有所不知,几年前我们老爷把小姐和夫人送回江西的时候,路上我们夜宿寺中,就碰到了这位沈秀才,他和我们小姐虽未曾相见,小姐却见了他在寺院墙壁上题的诗,小姐爱他文采,又续了几句,两人作诗唱和,彼此都记在心里。谁知这次小姐回京,在河北遇上了什么什么教的流寇,幸亏有人出手相救才脱离了危险。小姐受了一点小伤,不过很快就好了。” 这都能写话本去了,林蓁替她接道:“不出意外的话,救了你们的人,就是那位沈秀才,对不对?” 小丫头激动的点点头:“正是正是!他如今就住在这城西的白云观里,小姐想……” 林蓁又道:“……你们小姐想让我先答应提亲,然后趁严大人放松警惕,和这位沈秀才私奔?不行,若是这样,我不能同意。” 小丫头一听,更着急了,道:“林大人,您听我说,我们小姐和沈秀才两情相悦,小姐还没开口跟老爷说这事呢,少爷一听这沈秀才的姓名,就没完没了的对老爷说他的坏话,老爷本来想派人去重重谢他,现在也暂时搁下来了。有少爷从中作梗,老爷和夫人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小姐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林蓁一听,对这位沈秀才倒是好感顿生,严世蕃痛恨的人,那肯定不是忠臣,就是义士。他想了一想,问丫鬟道:“我问你,你们小姐想去找那位沈秀才,沈秀才他可知道?你们可曾约好什么时候相见?这沈秀才的人品看上去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家中是否有妻室呢?他对你们小姐是不是也想你们小姐对他一样情深意厚,这些你们都想过了吗?” 小丫鬟一听,愣住了,道:“这……这个……” 林蓁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们小姐既然信任我林维岳,我也不能辜负她的好意。这件事呢,我会尽力帮忙的。” 小丫鬟疑惑的道:“大人,您,您怎么帮?” 林蓁凑了过去,小声对他说了几句,小丫鬟转忧为喜,道:“多谢!我替小姐谢过林大人了!” 她拜了一拜,又要再拜,林蓁赶紧拉住了她,问清了沈秀才的姓名长相,然后道:“好了好了,你快点回去吧,你记住,到了咱们说好的日子,柱儿会来给你送信的,这段时间,你就让你们小姐稍安勿躁,不要露出端倪,尤其是不要让你们公子起疑,记住了吗?” 小丫鬟欢欢喜喜的答了声是!转身跑回严家去了。林蓁转过身来,对林柱儿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家啦!” 林柱儿一路上耷拉着脑袋,不解的道:“大人,那严家小姐都不肯嫁你,你帮她干什么呀?” 林蓁道:“哎呀,我见过那严小姐一面,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女孩,这年头,她知道自己心中所爱,敢违抗父母兄弟之命也要和他一起离开,你不觉得这很难得吗?” 林柱儿道:“这有什么难得的?在咱们那儿,这叫不守妇道,要沉塘的!” 林蓁正色道:“柱儿,你跟着我,就得听我讲的道理,遵守我立的规矩,阳明先生说了,‘我心自明’,追寻自己内心的想法,又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怎么不对了?况且男女之间的思念,自古有之,《诗经》有一篇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头两句就说的是:池塘的堤坝上,长着蒲草荷花,后面呢,就是说这位俊美的男子,让姑娘心生爱慕,日夜思念,辗转反侧,甚至哭泣不停——说不定严小姐现在就是如此,难道你不想帮帮她吗?” 林柱儿嘟囔了几遍“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又道:“这诗是挺好听,就是大人您呐,也该为自己的婚事想想,老夫人一天在家里念叨十遍百遍,我的耳朵都起茧子啦!” 林蓁微微一笑,道:“你多劝劝她就是,我再教你一首,怎么样?” 林柱儿在家深受林莹的影响,觉得自己不懂诗书,将来在一众仆人们面前就会抬不起头来,赶紧道:“好啊大人,您平时教的,小的我都记得呢!” 林蓁道:“那就好,改天我要考一考你。嗯,刚才教了你一篇女子思念男子的,现在再教你一篇男子思念女子的,你听好了,这一篇叫做《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哎,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啊?不……不回府上吗?” 林蓁加快了脚步,边走边道:“不,先不回府,我带你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第78章 林柱儿毕竟是少年心 分卷阅读144 性, 一听就好奇起来, 道:“大人, 大人咱们去哪儿,您能不能告诉我啊?” 林蓁笑道:“现在不能告诉你,到了你就知道了,不过,回去之后, 你千万别对老夫人,夫人还有小姐提起此事, 记住了没!” 林柱儿赶紧点头称是,随着林蓁七拐八拐,走了半天, 到了一条小胡同前,里面幽幽静静,彩灯高挂,乐曲悠扬, 时不时传出几声曼妙的清唱声,听的林柱儿魂不守舍,小声道:“大人, 这……这不会是那种,那种地方吧?咱们来这儿干嘛呀?” 林蓁道:“别叫我大人, 称呼公子。至于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林柱儿哦了一声, 跟在林蓁身后往前走去, 走到一栋极其雅致的小楼前面,林柱儿抬头看了看,读道:“馨翠楼……公子……”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林蓁已经迈步走了进去。楼里正是莺歌燕舞,最热闹的时候,林蓁往那迎过来的小厮手里塞了一块银子,道:“我不是来这里听曲子的,我有几句话要对薇姑娘说,说完就走,你让我见一见她。” 小厮把银子一推,道:“来找薇姑娘的人多的是……” 林蓁道:“她认识我,你去给她描述一下我的年龄相貌,她若是不见我,我马上就走。” 那小厮将信将疑的看了看林蓁,把银子收了往里走去,没过一会儿就跑了出来,道:“公子,薇姑娘请您进去说话。” 林蓁回头对目瞪口呆的林柱儿招了招手,林柱儿急忙跑了过来,跟着林蓁往里走去,到了上次林蓁和魏琼玉相见的屋子门口,小厮刚想抬手敲门,魏琼玉就把门打开了,对林蓁道:“快,快进来吧。” 说罢,她又从袖中拿出沉甸甸一个小包赏给了那名小厮,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然后把林蓁领了进来,问他道:“大人,您怎么又来这儿了?!” 林蓁忙道:“魏姐姐,叫我维岳就好。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有事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林蓁把严世蕃那独特的相貌对魏琼玉说了一边,魏琼玉神色黯淡,道:“见过,我不止见过他,还有他那一众朋友,这几个月可把我们楼里的姑娘害苦了。” 林蓁赶紧问是怎么回事,魏琼玉便告诉林蓁,上次他走了之后不久,那位郭小侯爷就领来了这么一帮稀奇古怪的人,其中有一个瘸腿的道士,蒙着一只眼的小孩,一个粗壮的汉子,还有几个奇奇怪怪的人。这几人天天在楼里寻欢作乐,尤其是那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各种折腾人的花样层出不穷,怎奈他们都是这小侯爷的“贵客”,出手又十分阔绰,所以楼里没有人敢忤逆他们。 魏琼玉道:“有那郭守干在,他们倒是没有把我怎样,可其他人没少遭罪,那小孩子最坏,稍不如意就又打又骂,这真是天降的恶魔啊,来折磨我们这些可怜人的。” 林蓁听的心中有气,皱起眉头,问道:“你可曾将这些事情告诉陆大哥,他说什么了吗?” 魏琼玉道:“我们本来在这里,就是做这样的事情的,难道我还能向陆大人抱怨不成?对了,陆大人告诉过我 ,若是以后见了你,凡事都不用瞒着,不妨告诉你,一直以来,陆大人都让我多和那小侯爷郭守干接触,他说皇上虽然宠信那武定侯,但朝堂上常有人参奏他,所以……” 林蓁点头道:“我知道了,陆大哥肯定是让你帮他留意小侯爷的动静。这些日子,你可查到什么了吗?” 魏琼玉摇头道:“先前也没有什么,这郭氏父子虽然也做了不少欺男霸女,强抢民宅,霸占田地的事儿,这些我都一一回禀给陆大人了。这些事,京城中的公侯哪一个不做?张太后那两个弟弟比他们更甚……最近,就是他这一众恶人来了之后,陆大人让我盯得更严了,可是这郭守干虽然霸道了些,却并不鲁莽,要紧的事,他从没有透过一句口风。平时他们一来,就是他和那道士还有那个小孩在我这屋里喝酒,大部分时候并不让我留在跟前,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事情。不过看上去,他们都对那个孩子言听计从,维岳,你一开始就问那孩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蓁脑海中浮现出系统上次给他看过的,皇宫里青烟缭绕,道士进进出出的画面。他坐下定了定神,道:“那小孩子姓严,叫严世蕃。他诡计层出不穷,最难对付。最近朝堂上几位大人清查田庄,似乎受到了一些阻力,我怀疑有人从中作梗,蒙蔽圣听,令皇上犹疑不决。不知道是不是和最近出现的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 魏琼玉想了一想,道:“很有可能,因为先前他们来的极其频繁,近来这十数天却从未来过。今晚他们来了一次,似乎是为了庆祝什么,说‘终于大功告成,道长功不可没’之类的话,然后就命令我们好好的摆了一桌酒席,在这里大吃大喝了一番,不久前才刚刚离开。” 林蓁心里有些着急,他已经渐渐把这些事情拼凑到了一起,大体猜出发生了什么——严世蕃肯定是利用他前世的记忆找到了一个什么装神弄鬼的道士,通过郭勋骗取了皇上的信任 分卷阅读145 ,郭勋自然不希望皇上大力清查田庄,但他又不能出面阻扰,若是由这些什么天师、真人之类的开口,那说动皇上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可怜张璁、桂萼真是病急乱投医,找自己上疏?这能有什么用呢?!林蓁知道朱厚熜一家人崇信道教,听说先前已经封了一个叫做邵元节的道士为“致一真人”,替他祈雨祈雪,但这邵元节还真有些本事,祈雨就下雨,祈雪就降雪,而且从不干涉朝政,在林蓁看来他并没有什么破坏性,不过是个很合格的气象预报员。林蓁最怕这些道士给朱厚熜乱吃些所谓的“灵丹妙药”,那些东西都是含有毒性的重金属,可古代人还就信这些! 不过,林蓁在兴王府的时候就提醒过兴王这些丹药的危害,而且如今的朱厚熜也和前世不同了,他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林蓁不太相信一个瘸腿的段朝用就能把朱厚熜糊弄住,让他把国家大事放在一边…… 唯今之计,还得把这几个人的计划摸清,才能想办法戳穿他们。林蓁想了一想,又问魏琼玉道:“你说跟着那孩子来的,还有一个粗壮的汉子,他长什么模样?” 魏琼玉回忆了一会儿,道:“他……我对他印象不深,他长得凶神恶煞的,这里有道伤疤,看着好像是那什么严、严世蕃的随从……”说着,她的脸色变了变,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吧,有一天趁着郭守干喝醉,对我动手动脚,那严世蕃把他恶狠狠训了一顿……哦对了,我听他说话带着岭南口音……在南京的时候楼里岭南的客商不少,所以我能分辨出来……怎么,维岳你问他做什么?” 林蓁又郁闷,又气愤,叹着气道:“他……他是我的亲舅舅!” 魏琼玉大吃一惊:“怎么?您和他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怎么会是您的舅舅呢?” 林蓁想,我也不希望他是我的舅舅啊,可我能怎么办呢?不过他想,程老二这个人嘴巴可没严世蕃他们那么严实,若是想办法从他那里套一套,说不定能套出什么东西来,只是该怎么套呢? 魏琼玉发觉了林蓁的神情变化,几乎每天都在揣摩客人心思的她马上问道:“维岳,是不是你舅舅那里能打听出什么来呢?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可以……” 林蓁赶紧把手一摆,道:“不不,魏姐姐,你可千万离他远点,他和那个什么严世蕃一样,又贪婪,又凶暴,而且,而且他不过是个喽啰,重要的事情严世蕃不会告诉他的,你、你一定听我的,离他越远越好!” 魏琼玉又打量了林蓁几眼,见林蓁反应激烈,便答道:“好,我知道了。维岳,已经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家歇息了?” 知道了这些,林蓁也算不虚此行,他点点头,道:“多谢提醒,没错,我该走了。对了,魏姐姐,你有没有和陆大哥联系的方法?” 魏琼玉摇了摇头,道:“陆大人若是有事,会来这里找我的。” 林蓁告诉她,若是这两天见到陆炳,就告诉陆炳,自己有事要和他见一面,如果他不便前来,那么让骆安来也可以。说罢,他唤来了守在门口的柱儿,对魏琼玉道:“这是我的小厮,以后我若不能亲自来时,可能会让他来送信。” 柱儿刚才一直没敢正眼看魏琼玉,这会儿走到近前一瞧,看看魏琼玉,又看看林蓁,小声道:“大人呐,这……这不是天上的仙女吗?” 林蓁和魏琼玉都笑了,魏琼玉把林蓁送到门口,问他道:“对了维岳,你在京城住在哪儿啊?我见到陆大人之后,也好有个给你送信的地方。” 林蓁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魏琼玉,魏琼玉用心记下之后,带着林蓁来到后面一个小门,从那里把他送走了。 一路上,林柱儿对魏琼玉的美貌赞叹不停,最后道:“可惜可惜,她这么漂亮,竟是青楼中人,不过大人啊,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林蓁把兴王府田庄上发生的事对林柱儿说了一遍,回忆让林蓁的决心更加坚定——张璁桂萼的为人暂且不说,他们清理田庄的主张自己是应该全心支持的。林蓁算是想明白了,从杨廷和到后来的费宏甚至是现在的杨一清,他们都有重新丈量土地,还地于民的意思,但为什么却没有受到任何效果?不一定是朱厚熜不支持,也并非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而是遇到的阻力太大,老练的官僚谁也不愿意趟这摊浑水,上下不能时时保持一致,而中间有这么多的环节,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错…… 晚上林蓁回到府里,夜已经很深了,可他却还没有睡意。是时候开始写一点东西了。回到书房,他命林柱儿在一旁磨墨,自己则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第79章 又过了两天, 林蓁每天都早起向张璁汇报工作, 可这天他到翰林院一看, 却发现张璁竟然没还没到呢。 这没关系,林蓁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回到自己桌案前忙碌起来,他一边抄写,一边在脑海中整理着自己所写的奏章的内容。他写写停停, 一直到了巳时,才见到张璁迈着大步走进了署堂。 他再一看, 桂萼也跟在张璁的身后,两个人 分卷阅读146 脸色都不怎么样。林蓁估计他们上疏的事还没有进展,那个瘸腿道士到底是什么人呢?林蓁停下了笔, 开始思索,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不知道魏琼玉那里会不会有陆炳的消息…… 到了中午,林蓁要去用午膳, 一名和他们一起编修《大礼全书》的修撰忽然走了过来,满面笑意的对他道:“林修撰,我姓詹, 是国子监祭酒严大人的同乡,严大人可一直对你赞叹有加啊!走, 我们一同去用膳, 顺便说几句话。” 那天有严小姐的丫鬟提醒, 林蓁自然知道他的来意, 于是便大大方方和他一同去了。等这位詹修撰提到严嵩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暗示他前去提亲的时候,林蓁假装面有忧色,道:“您说的本来是一件好事,只可惜这两日家中我的祖母偶感微恙,身体欠佳,等祖母身体稍有好转之后,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那詹修撰不疑有他,忙道:“哦,原来老夫人身体欠安……哎呀,这京城的水土毕竟和南方不同,夏天太热,冬天又干又冷。老人家上了年纪,还是要小心照料才是。” 林蓁连忙称是,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用过午膳,各自去干活了。 下午离开翰林院之后,林蓁心想,今天他要去白云观里见一见那位沈秀才,看看他到底是何许人也,白云观在西边,京城中他们住的这些地方还都比较安全,西边他却少有去过,林蓁一边往家走,一边想,是不是该叫个人和自己一起去?叫谁呢…… 林蓁正在想着,到家门口把门一敲,里面林柱儿马上喊道:“来了!” 林蓁见林柱儿来开了门,便道:“柱儿,你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他话音未落,就听里面有人沉声道:“阿蓁,怎么我刚来,你就要走啊?” 林蓁心中一喜,走到院里,道:“陆兄,我正找你呢!” 陆炳背着手站在院里等着林蓁。那天在馨翠楼里他穿着打扮像是个贵公子,今日却又穿了一件褐色的窄袖衫,戴了一顶笠帽,一眼看去就像是个健壮高大的普通百姓。他估计林蓁是从翰林院归来的,便问他道:“怎么样,翰林院里忙不忙?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吗?” 林蓁心想,自己那些事哪敢惊动陆炳呢,于是就道:“我才不过去了几日,平时也就是誊抄书稿,并不曾遇到什么难事。” 陆炳听了点了点头,他告诉林蓁,昨天他有事去了一趟馨翠楼,魏琼玉对他说了林蓁去找他的事情,于是,他今天就按照魏琼玉那里的地址找到林蓁家里来了。 然后,陆炳就问起了林蓁他要去哪儿,林蓁道:“我现在要去城西的白云观一趟……” 看着陆炳,林蓁想道,他这次去白云观,主要是看看那位沈秀才的为人,再帮严小姐试探一下沈秀才的心意,但考虑到他自己的“社会经验”不怎么丰富,如果有陆炳一同前往就好了,陆炳不但熟悉京城的情况,而且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就算自己对沈秀才判断不准,陆炳的判断也不会出错的。 想到这里,他对陆炳道:“陆兄,你方不方便陪我同去呢?” 陆炳虽然看上去有些意外,但他丝毫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问林蓁道:“当然可以,不过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做什么?” 林蓁不想提起严咸宵,但又不想对陆炳撒谎,于是便告诉他自己是去找人,但原因暂时不便相告。陆炳看他神神秘秘的,笑了笑,问道:“阿蓁,你不会是去那儿见姑娘吧?” 林蓁只得道:“实话告诉你,陆兄,我还真不是去见姑娘的,我……是替姑娘去见别人,走吧,先到了那儿再说!” 说罢,林蓁便要出门,陆炳道:“你就打算这么去吗?” 林蓁心里纳闷:“不这么去,那我怎么去啊?” 陆炳道:“你在家里等一等我。” 说罢,他走出门去,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回来。他带了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两套颇为华贵的衣袍,林蓁好奇地问:“陆兄,咱们去个白云观,还用得着特地打扮吗?” 陆炳笑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那白云观是京城极大的道观,你穿的普普通通去了,他们未必肯理你。” 林蓁心悦诚服,赶紧把衣服换了,和陆炳一同出了门。在路上,陆炳问林蓁道:“魏姑娘说你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林蓁赶紧问道:“陆兄,最近宫里头是不是去了一个瘸腿的道士?那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锦衣卫有没有好好查一查他啊?” 陆炳道:“怎么?这是魏姑娘告诉你的?没错,武定侯郭勋上个月推举了一名道士进宫,此人叫做段朝用,人称段天师,据说他懂‘黄白之术’,能炼制金银,就在前几日,郭勋已经把段朝用炼制的一套银制的器具献给了皇上,说用这些器具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皇上龙颜大悦,正想封赏他们几个呢!” 什么黄白之术,林蓁当然不信,他问陆炳道:“陆大哥,你相信吗?” 陆炳想了想,道:“这些法术,古来有之,至于这段朝用的道行怎么 分卷阅读147 样,我就不知道了。” 段朝用,林蓁记下了这个名字。看上去陆炳对这件事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自邵元节之后,宫里也养了些道士,多这一个好像没有什么影响,但林蓁心里清楚,只要和严世蕃沾上关系的,破坏力绝对不容小觑。 两人再往前走了一段路,人渐渐少了,陆炳又慢慢的低声对林蓁道:“其实,前些日子蒋太后身体不太好,你应该知道皇上有多么孝顺,他一直忧心如焚,很多奏折都没来得及看。但是用了段朝用这些银器盛的药物和饭菜之后,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了。这件事,说实在的,我是觉得有些蹊跷,但是我身为锦衣卫,皇上让我查的事我可以查,皇上不让我查的事我就不能查。朝堂上的事我可以查,宫内的事我却不能随便插手……而且,我现在品级太低,没有多少人手可以调遣,皇上让我盯着郭勋父子,其他的事,我暂时就无暇顾及了。” 林蓁深感这又是严世蕃捣的鬼,想不到他的手能伸这么长,伸到宫里去?!不过林蓁转念一想,严世蕃那一套他还是见过的。这些太监宫女之中估计谁能收买谁不能收买他肯定都了如指掌,哪里像张璁、桂萼这两个冤大头,一毛不拔,听说宫里的太监见了张璁就吓的直哆嗦,让他们站着他们不敢坐着,称呼他为“张爷”,这是表面上,背地里这些人指不定怎么恨他呢!这也就怪不得他对宫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了。 林蓁和陆炳两人趁着夜色到了城西,远远的就瞧见高耸的一座山门,山门前则立着四柱支撑,七楼高的棂星门,即便在茫茫夜幕之中也显得神圣而庄严。 林蓁和陆炳拾阶而上,只见那一层层庙宇庄严肃穆,气势宏大如同宫殿一般。林蓁全没想到,一个京城的道观竟然建出了王府的气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两人走上前去,那守门的小道士一瞧,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穿着讲究,相貌不凡,尤其是陆炳,虽然还没开口说话,但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顿时心生敬畏,不敢怠慢。他连忙站直了身子,问道:“二位是来上香祈愿的吗?” 陆炳点了点头,那小道士便把两人引进道观,取了两柱高高的香,让他们点了插在香炉之中,跪拜之后,陆炳方才问那道士:“你们道观里可有寄住的读书人吗?” 那小道士道:“哟,住在我们这里的读书人可不少,您是要找哪位?” 林蓁也知道,有些家境贫寒,在京城读书应考的人,一次没有考中,又不想来回奔波,就住在寺庙、道观之中,等着下科再考。还有些读书人游学天下,这些地方也是他们时常选择的落脚之处。 陆炳看着林蓁,林蓁便道:“哦,是一位姓沈的秀才,这两天才住进来的,不知他现在还在这儿吗?” 那小道士一听说姓沈,不屑的撇了撇嘴,道:“那个穷秀才,两天没交香火钱了,我们道长说了,他要是今天再不交钱,我们就把他赶出去。” 再看一眼面带几分贵气的林蓁,那小道士恍然大悟,道:“莫非你二位是他的朋友,今天是来给他送银子来的?” 陆炳道:“没错,我们听说他带的银子不够,特地来送他些盘费,你不要啰嗦,快带我们去见见他吧!” 这下那小道士可高兴了,对他们道:“你们跟我来。” 林蓁和陆炳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一座座殿宇,往后院走去。看起来,这道关里养了不少道士,他们住的斋房一排排颇为整齐,还能看到不少独立的院子,应该是有身份的道长们的住处,而再往里就是那些香客、游人住的地方了。 小道士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着,越走两边越是荒凉,只有几间歪歪斜斜的破屋,小道士走到其中一间之前,抬手刚想推门,却听里面有人朗声吟诵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林蓁心里纳闷,这沈秀才不是个秀才吗,难道他其实是个侠客?林蓁自穿越来还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心中不觉有些好奇。陆炳抬手拦住了带他们来的小道士,对他说道:“你回去吧,这个赏给你。” 小道士拿了银子,高高兴兴走了,陆炳则抬起手来在门上敲了敲,道:“沈纯甫,我二人有事找你一叙,快开门吧!” 第80章 林蓁大吃一惊, 难道陆炳能未卜先知?!自己没告诉他, 他怎么知道沈秀才的字?陆炳似乎察觉到了林蓁的惊讶, 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只听屋内一响,房门被打开了。 林蓁定睛看去,眼前这人十八九岁年纪,两道上扬的眉毛, 一双有神的凤眼,气度洒脱却不风流, 反而带着几分庄重。林蓁顿时心生好感,开口问道:“阁下可是姓沈,名炼, 字纯甫?” 那年轻人看了看林蓁,又看了看陆炳,疑惑的点了点头,道:“没错, 正是在下。” 林蓁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把严小姐的事儿对他说明,却见陆炳走进屋内,拿起木桌上一柄长剑端详了片刻, 问沈炼道:“纯甫兄,昨日你可使用这把剑刺伤了武定侯郭勋之子, 郭守干的吗?” 林蓁彻底 分卷阅读148 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陆炳不是陪自己来, 他原本就是来见这位沈秀才的, 这沈炼也很奇怪,他一个读书人,怎么还会和郭守干起了冲突呢? 这时,只见沈炼面色释然的道:“原来二位是为了此事而来的,你们是官差吗?没错,不过,那是他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你若是要捉拿我去问罪,我和你同去便是了。” 谁知道,陆炳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将那把剑往沈炼那里一抛,沈炼赶紧后退一步,伸手接住了,陆炳道:“我想和沈兄比试比试,还望沈兄不吝赐教。” 沈炼虽然仍然不知道陆炳的来意,但他上下打量了陆炳一番,觉得他像是个练武之人,于是爽快的道:“好啊,我一向喜欢和人切磋,不过,这里地方太小,我们去外面吧。” 林蓁稀里糊涂的跟着二人走了出去,只见沈炼提剑在手,陆炳也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林蓁虽然不懂,但也能看出陆炳那刀比沈炼的兵器强太多了,有点眼熟……对了,很像是宁波争贡的时候见过的日本人用的削铁如泥的倭刀,林蓁心里又紧张又激动,自己这回又有好戏看了! 只见两人在屋外站定,陆炳伸手一请,沈炼却道:“看样子你比我年少几岁,我让你三招吧。” 陆炳的本事林蓁是见过的,那时候王府护卫所有的孩子之中,就属他的功夫最好。林蓁心想,这沈炼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谁知两人一动手,林蓁却发现沈炼确实有两下子,他的剑虽然不如陆炳的刀锋利,但一招一式也很有章法,几番来往过后,两人从最初的试探变成了真正的切磋,陆炳的身形步法比一开始加快了许多,一把宝刀在微暗的夜色中寒光闪闪,林蓁渐渐有些看不清了。只听“铮”的一响,一段不知什么东西从两人身侧飞了过来,就落在离林蓁不远的地方。林蓁一瞧,方才发现是一截断剑。就在同时两人都收住了手,抱拳互行一礼,同时出声道:“承让了。” 林蓁赶紧跑过去,仔细一看,果然是沈炼的剑被陆炳削掉了半截,林蓁还想近距离观察观察陆炳的刀,却见他把手一抬,刷的将那刀收进了刀鞘,然后,他对沈炼再一拱手,道:“沈兄,你为什么行刺郭守干,这回可以如实告诉小弟了吧?” 沈炼朗声笑了起来,道:“这位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但是就凭你的刀法,我肯定会如实相告,来,你们进来,我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你们。” 林蓁跟着他走进那间又窄又破的小屋,沈炼四处一顾,见也没有什么可以坐的地方,便道:“这狗眼看人低的道观,我也不住了,咱们出去,我把这衣服当了,换些酒钱请二位贤弟喝上一杯!” 林蓁赶紧道:“不不,不用如此,今日是我有事来找沈兄,既然这里不让沈兄长住,那沈兄不如住到小弟那里去,虽然窄小,但还算清净,有什么话,咱们到我家再说也好。” 陆炳也道:“维岳说的没错,你把这衣服当了,那明日你的花费又从哪里来呢?和我们一同走吧。” 沈炼沉思了一会儿,道:“让二位见笑了,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与你们同去。” 陆炳见他同意了,便带上两人走到前面,找到方才那道士,对他道:“这位沈公子随我们走了,若是有人再来打听他的下落,你不准吐露半个字,明白了吗?” 那小道士还在发愣,陆炳取出一块八楞形牙牌,上雕云花圜纹,在他眼前一晃,那道士一读上面的字,赶紧作揖道:“是、是。小人绝不乱说。” 陆炳满意地点点头,把牙牌收起,三人一起下了山。陆炳想了想,道:“沈兄,你也不要去维岳家了,我给你找一个住处,你这几天就在那里,先不要随便出来走动,过几天我再命人送你出城。” 沈炼一谢再谢,随陆炳左拐右拐,来到个小巷子里,走到尽头,好像是个久无人住的民宅。陆炳打开门,把两人让了进去。 这时,沈炼方才对他们讲起自己先前的经历,原来,他是浙江会稽人,虽然前两年道试中考中了秀才,却一副侠义心肠,常常喜欢打抱不平。他家中本就是军户出身,会些武艺,后来又特地拜师学剑,所以功夫比起陆炳这样常年练武的人也并不逊色多少。 林蓁问道:“沈兄你既然有功名在身,为何不在家乡候考,而是来到了京城呢?” 沈炼双眉微皱,道:“说来话长,自从那一年倭人来宁波朝贡之后,不知为何,私自买卖货物的商船就多了起来,他们不敢上岸,都在离宁波不远的双屿岛上暗地里交易。他们若只是呆在那岛上,也就罢了。可倭人知道我江浙地方富饶,常常乔装打扮,混入宁波、会稽等地,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害得我家乡的百姓日夜不得安宁!” 林蓁心中惊讶,刚想问为什么那里的守军不管,后来一想,那些人的战斗力他不是没有见过。什么百户千户,领着军饷,真上场时只知道自己逃命,指望他们和身经百战的倭寇作战,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可是,若是没有人组织,那里来的这么多经商的倭人?林蓁刚开口想问,沈炼又接着道:“因此,我就冒险上了那双屿岛去一 分卷阅读149 探究竟,却发现那儿城墙坚固,守卫森严,为首的绝不是倭人,而是一个叫做范陶公的人。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我在那岛上待了数日,也只不过见到了几个喽啰。不过,就在几个月前,我注意到岛上多了些道士,其中一个腿脚不太灵便,我印象很深……” 沈炼接着说了下去,他打听到那道士是范陶公特地找来,要送进京城的,这一行似乎阵势不小,很有可能范陶公会亲自出面。他于是便小心打探,最终跟在他们一行人后面进了京。 他对林蓁和陆炳道:“只是在这一行人中,我不知道哪个是范陶公,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露面。但是,我跟随那道士,却发现他们和京城里臭名昭著的武定侯搅在了一起,昨日那武定侯的儿子带着那道士还有一众家丁出城,在他们郭家的田庄附近作恶,掠夺女子,我实在是气不过,就上前刺了那郭守干一刀。” 沈炼愤然道:“都说如今天子年少英明,励精图治,可我怎么看他和他的堂兄如出一辙,只知道为自己的父母议礼,却宠信郭勋这样的奸佞,提拔张璁这样的小人,置天下苍生百姓于不顾!” 陆炳和林蓁都想开口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陆炳道:“沈兄,你一腔热血,可如今范陶公的身份你没有查到,还自己惹了官司上身,你有没有想过这次伤了了郭勋的儿子,往后你该怎么办呢?” 沈炼笑道:“只要能警醒世人,我的生死又有什么关系?‘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你们二位特意来给我通报消息,想来也是两位侠义心肠的人,若是这次能侥幸逃脱,我也不会随波逐流,坐视不管,若是我再见到郭守干,我一定要一剑杀了他,替百姓铲除这个祸害!” 林蓁想了一想,也劝他道:“沈兄,你能文会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难道你这样单打独斗,就能够改变如今的世道吗?你空读了满腹诗书,却没有好好衡量利弊呀!以你的文采,哪怕是回去讲学乡里,也能改善一乡的风气,若是你能将你的剑术教给那些强壮的乡亲,他们就能更好地保护家人,而若是你想有更大的作为,不如好好准备来年的秋闱,到时候榜上有名,即使做一个县令,又何尝不能造福一方?男儿立志当存高远,你是浙江人,应该知道余姚的阳明先生吧?阳明先生平定江西、擒获叛王,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和他相比,荆轲、专诸这样逞一时之勇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效仿的呢?” 沈炼听了,愣在当地,半天才把那断剑从腰间解了,丢在地上,对着林蓁拜了三拜,道:“这位贤弟,你一番话说的我醍醐灌顶,我……我先前不过是图一时的痛快,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这么鲁莽了。” 陆炳见他心意回转,也松了口气,道:“不过,双屿岛的事,还有你说的范陶公,段朝用……我们不能不好好想想这其中的关系。沈兄,你先休息吧,明日会有人按时来送吃的给你,这几天就委屈你在这里住着了。” 沈炼连声道谢,将两人往门外送去,林蓁刚一转身,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把自己的来意忘了,他对陆炳道:“陆大哥,你等我一等,我有话要对沈兄说!” 第81章 陆炳点点头, 等在一旁, 林蓁拉着沈炼, 道:“沈兄,我险些误了事,这次是严小姐让我来的……” 他把严咸宵托付他的事对沈炼说了一遍,最后道:“总而言之,严小姐确实对你情有独钟, 怎奈她……她父亲对她的婚事另有安排,依我看, 你若是也对她有意,何不赶紧找个媒人去提亲呢?” 沈炼一听,叹息道:“我确实和严小姐情投意合, 可是林贤弟,你不知道吗?她那个弟弟年纪虽小,却奸恶非常,一路上我眼看他做了不少坏事, 这样的人,将来我若是做了官,绝不会放过他, 我就算不做官,也没法和他共处一室, 而且, 她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 我二人门不当户不对, 他父母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我看你还是转告严小姐,让她另觅良人吧!” 林蓁着急起来:“沈兄,你是娶严小姐,又不是娶她弟弟,严小姐温婉贤淑,和她弟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难道你因为她弟弟不是好人,就不顾你对严小姐的情意,还有严小姐的一片芳心了?!至于严小姐家人的意见,严大人本来也是寒门出身,以你的文才,何愁不能中一个进士,到时候你们之间的门第之差不也就解决了吗?” 陆炳听到了他们的谈论,也开口道:“阿蓁,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让沈兄考虑几天,到时候我们再听听他的决定,如何?” 林蓁见沈炼也一脸难色,知道他可能确实需要时间思考,于是便道:“好吧,那我们就过几天再来拜访吧。” 这回一出门,陆炳便对林蓁道:“阿蓁,抱歉,事情机密,因此一开始我没告诉你我是去寻访他的……” 林蓁也道:“我是受了严小姐所托,这是她闺阁中事,所以我也不好开口。” 陆炳回想着沈炼方才的话,问林蓁道:“他方才说这严小姐的弟弟作恶多端,这是怎 分卷阅读150 么回事,难道严小姐的弟弟和郭守干、段朝用有什么关联吗?” 林蓁心想,也是时候给陆炳提个醒了,于是答道:“没错,不妨告诉陆兄,这严小姐就是国子监祭酒严嵩严大人的次女,而他的弟弟名叫严世蕃,字德球,他虽然今年才十三岁,但是沈兄你可绝对不要小瞧他……” 为了让严世蕃在陆炳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林蓁添油加醋的把在宁波发生的事情对陆炳说了一遍,陆炳听后也脸色一变,道:“这孩子竟然如此奸猾,他……他真的只有十三?” 林蓁道:“哎呀,世上稀奇事多了,谁知道他……” 林蓁刚说到一半,忽然间停住了脚步,喃喃道:“严世蕃、严世蕃……范……范陶公,陆大哥,你说严世蕃会不会就是那个范陶公?!” 陆炳也沉吟了起来,道:“我原以为此人是取借吴越争霸时名臣范蠡的典故,范蠡辞官从商,化名陶朱公,所以此人以范陶公自居。不过你这么说,我觉得也有道理。”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林蓁家门口,林蓁一再相邀,陆炳跨进院门,却只是站在门口,低声对他说道:“维岳,张璁清查权贵田产的事,我劝你暂时不要参与。前朝刘瑾权倾天下,有人说,他并不是死在了贪赃枉法上,而就是死在清丈土地上,朝廷百官哪个没有土地?若是土地皇庄王庄能够查清,杨廷和、杨一清为何不管?你方才对沈炼说的话很有道理,你自己也要好好考虑考虑啊。” 林蓁心中一凛,赶紧道:“我知道了,不过,陆大哥……其实,我觉得张璁和桂萼的主张许多都是出于好意,而且……” 他看着陆炳,接着道:“而且我觉得皇上是下了决心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陆大哥,我觉得……别人可以对皇上没有信心,但是你和我却一定要相信和支持他,你说呢?” 陆炳愣了一愣,随即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这次真是不虚此行!……你好好保重吧!”说完这句话,他身形一闪,就从院门处消失了,林蓁则站在那里,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一直到发觉身后传来了家人的声音:“哎呦,这到底是谁呀?后生仔长得可真神气。” 这说话的是林老太太,大晚上她们没睡觉吗?林蓁疑惑的回过头去,只听影壁后头他母亲程氏笑着道:“看他这派头,怎么也得是个千户,说不定是那个什么指挥使?可他才多大,我看还不到二十呢?” 林蓁绕到影壁后头,却见莹儿还扒着另一边往外看:“他怎么走了?哥哥呢?” 林蓁无语了,这一家人大晚上都在干嘛?趴在影壁后头看陆炳?!一见林蓁出现,林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的对程氏把手一伸,示意程氏扶着自己回去休息,莹儿也冲着林蓁嘿嘿笑了笑,跟在母亲和奶奶后面跑了。 林蓁摇摇头,刚想回自己的书斋,忽然林老太太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严肃的对林蓁道:“二毛,你以后不要总是和这个陆、陆什么汤啊饼的一块出门,那姑娘们见了他,谁还看得上你呀?!” 林蓁目瞪口呆在影壁后站了半晌,这还是自己的亲奶奶说的话吗?!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着在一旁陪着笑脸的林柱儿道:“柱儿,你……你说老夫人她这话是真心的吗……?!” 林柱儿道:“大人,这……老夫人说的嘛,当然不在理了,这个,燕瘦环肥……你和陆大人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林蓁望着苍茫的夜色叹了口气,决定往后一定要加强对林柱儿的文化教育,不过现在他可顾不上这些了,昨天没写完的奏章还摆在眼前,提醒着他桂萼和他之间的约定。林蓁把先前写的都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不满意,今天折腾了一晚上之后,他忽然又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把林柱儿叫到跟前磨墨,自己则取过几张空白的纸,盯着林柱儿手下那方漆黑的砚台重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陆炳来到宫里的时候,已经打过二更鼓了。他快步走进乾清门,往皇上休息的地方走去。今天当值的人并不是黄锦,他等了半天,朱厚熜才把他传唤进去。 如今正是七月,京城里热得很。不过,从小习惯了安陆州夏日蒸笼般的酷热,朱厚熜和陆炳都并没有太被天气所困扰。朱厚熜穿着轻薄的一件黻领白罗中单,盘腿坐在一个黄色的蒲团上。见陆炳进来,他对陆炳招了招手,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银盘,盘里盛着几枚漆黑透亮滚圆的药丸。 陆炳拿起一粒,问朱厚熜道:“皇上,这是段天师炼的药么?” 朱厚熜点了点头,随即对门口那两个小太监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走后,朱厚熜从黄缎蒲团上站起身来,从陆炳手中拿过银盘,放在一边,道:“我听说郭守干被人刺伤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昨日陆炳命人向朱厚熜禀报的消息,陆炳听朱厚熜问起,就把昨日郭守干出城扰民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将自己今天和林蓁在白云观里查访沈炼的事也讲了出来。朱厚熜听见林蓁也和陆炳一同去了,似乎很有兴趣,认认真真的听完之后,问陆炳道:“清理田庄的事,我听说桂萼让林蓁和他一同上疏, 分卷阅读151 林蓁说什么了吗?” 陆炳道:“维岳说……皇上是下了决心的,说……说他相信皇上的决定。” 朱厚熜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阿炳,先前朕一直让你盯着郭守干,并没有让你去查段朝用,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炳摇头道:“皇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并不想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厚熜轻轻笑了笑,又道:“没错,你要做的事情太多,如果凡事都要知道原因,恐怕你做起事情来就会瞻前顾后,反而不容易成功。不过郭守干如今受伤了,真是天赐良机,你现在,就可以去好好查一查那个段朝用了。” 陆炳点了点头,刚想退出去,朱厚熜又道:“你等一等,这一次,我想让你在朱宸面前立功,还有骆安,你们在锦衣卫里待了这么久,都应该升一级了……” 这回,一向面色沉静的陆炳露出几分激动之色,回过头来,跪下深深行了一礼,道:“谢皇上。” 朱厚熜没有说话,又从身边银盘上取了两粒药丸递给陆炳,道:“赏给你的。” 陆炳抬头看着朱厚熜的眼睛眨了一眨,他心领神会,叩头再三谢过,把药丸放进袖中,退了出去。黑沉夜色似乎正在炎热中慢慢凝固,没有一丝一毫的风,不过,陆炳抬头望着远处向皇宫琉璃金瓦上飘来的厚厚的乌云,他想,或许这几日该下一场大雨了…… 就在这时,林蓁还在他那间小书斋里奋笔疾书,林柱儿磨完了墨,就在旁边给林蓁扇着扇子,林蓁结合着在翰林院读到的史料,将自己所闻所见,从明初到如今越演越烈的种种土地问题在纸上一一写了下来。林蓁心中越来越明白,山都乡的农户们所遭遇的一切就是这个时代所发生的一切的的缩影。农民把土地投献给富人,富人把土地挂在那些不用交税的王公贵族名下,越有钱的人越不用承担徭役、赋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那些辛辛苦苦干活的老百姓身上。 从哪里开始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皇室的态度,曾经皇室的纵容和默许,给天下人做了一个非常坏的榜样,整顿天下的土地,就应该从京畿地方开始,而京畿地方的土地,首先要清理的当然就是皇庄。 林蓁读到的资料告诉他,朱厚熜刚即位的时候,已经对皇庄进行了初步的管理,现在势头稍稍被遏制住了,但还需要进一步的巩固。而紧随其后的,正是像郭勋这样的公侯权贵霸占的土地! 其次,就是那些宦官们霸占的庄田了。 事有轻重缓急,林蓁经过这一番思考,愈发理解了朱厚熜的打算。他派陆炳监视郭勋、郭守干却并没有任何动作,或许,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第82章 陆炳站直了身子, 道:“我昨天想了一晚, 此事并不容易。如果如你所说, 出谋划策的不是郭守干,也不是段朝用,而是那个严世蕃。如今虽然郭守干受了伤,但还有严世蕃在,怎么才能抓住段朝用的把柄呢?” 林蓁想了一想, 忽然把手一拍,对陆炳道:“陆大哥, 别的忙我帮不上,但你若是想调开严世蕃,我们正有个现成的机会呀!” 陆炳看着林蓁, 林蓁用手指蘸了蘸林柱儿刚端上来的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沈”字。 陆炳略一思索,道:“好,这倒是个好办法!趁着郭守干在家休养, 平日里郭守干和段朝用手下的人没少去馨翠楼找魏琼玉,魏琼玉已经从其中一个随从那里打听到了一点段朝用的底细。我让她假意逢迎他们,请他们明晚去馨翠楼畅饮一番。而且, 我还让她暗地里告诉段朝用,就说她对段朝用点石成金的法术很感兴趣, 想要和他单独聊聊。段朝用早就想在魏琼玉面前显显他的能耐, 所以他一口答应了。明晚, 你和沈秀才一定要想办法困住严世蕃, 让他不要出现在馨翠楼!” 林蓁道:“好,这个不成问题。这样吧,我让林柱儿去给沈秀才送个信,让他到我家来,我们两个定好计策,明天绝对不会让严世蕃去馨翠楼搅局。”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蓁又小声对陆炳道:“对了陆大哥,这件事情结束之后,能不能把魏姑娘赎出馨翠楼啊?” 陆炳看着林蓁一笑,道:“怎么,阿蓁,你想替她赎身?” 林蓁想了想,道:“算是吧,行吗?” 陆炳叹了口气:“阿蓁,你要知道,我花了很多银子和精力教魏琼玉歌舞技艺,一时之间,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你也要知道,就算没有她,我始终还要再找一个别的姑娘来做同样的事的。” 林蓁道:“我……我知道,不过郭勋的事情结束之后,暂时,暂时应该没有这样的需要了吧?魏姑娘已经出了不少力,况且她年纪也不小了,这个时候让她离开馨翠楼,她说不定还能找个合适的人,好好过余下的人生……不一定要让她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呀!” 陆炳听了,略一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好吧,我答应你,只要明晚能把段朝用的秘密套出来,我就把她送走,让她远离京城,去过她想过 分卷阅读152 的生活,怎么样?” 林蓁高兴地谢过了陆炳,一看窗外天色,道:“陆大哥,不早了,我得赶紧去翰林院了,我们就这么说定,你明晚放心行动便是!” 送走陆炳,林蓁嘱咐林柱儿去找沈炼,林柱儿虽然没来京城几天,但已经把城里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他换了身不起眼的下人衣服,趁着天没全亮出了门。林蓁自己穿上官服,把昨天写的材料收拾好,也出门往翰林院走去。 一到翰林院,张璁和桂萼都在那里等着他呢。林蓁小心翼翼把自己写好的一本奏疏递给了桂萼,桂萼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不觉出声读道:“据典籍所载,顺天等六府,公六十七个州县,自英宗正统以来,皇室赏赐,勋贵‘乞请’所划为勋戚庄田的土地数不胜数,登记在册的足有四百多处,其中真正为祖上钦赐者少,后世强抢豪夺者多。王畿乃是四方之本,王畿安则四海皆安,民业为勋贵侵占,流离失所,正是正德年间河北等地百姓饥寒愁苦,民变四起之因……” 张璁也渐渐眉头舒展,随桂萼一同往下看去,只见林蓁后面写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可将本来属于国家的土地,随随便便赏赐给权贵内监?臣仔细思量过后,将清查田产的措施列为以下四项,请皇上过目: 一曰归还侵占——京城附近不乏百姓开垦的,曾经列为荒地的田地,如今却大多被皇室、功臣、内官所掠夺。这些土地务必丈量清楚,登记在册,且按照律例归还给耕种它们的百姓,豪强之家不得染指; 二曰裁减庄田——除洪武、永乐以前钦赐的,有典籍可考据的土地之外,其余皆照数征收田赋,皆还军民; 三曰惩治投献……私自投献,捏造契典者,与私自收受投献之人一并发问……; 四曰禁止乞请……” 两人一同读完,都沉默不语,将那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林蓁深深一拜,道:“二位大人,时间有限,我未能细细查看典籍,只是仓促完成,其中不足之处,还望大人们见谅。” 张璁抬起头来,一双浓眉下的目光阴沉的盯着林蓁,他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问道:“林维岳,你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才十六岁,这篇奏章该不会也是席春帮你写的吧?” 林蓁又是一揖,敛色道:“张大学士,小人虽然年少,却对这豪强侵占土地的事深恶痛绝,小人自幼家贫,父亲是个儒生,家中的土地屡次被镇上的富户夺去,最终就是因为一两亩地的争端,小人的父亲把命都搭进去了!张大学士您说的没错,小人现在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微不足道,但小人寒窗十年考这个功名,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锦衣玉食,而是为了改变这天下百姓饥寒冻馁的惨状, ‘一饭还三叹,黎民正阻饥。’大人您不也写过这样的诗吗?小人的心情,和您是一样的啊!” 张璁听了林蓁这几句话,尤其是听到林蓁诵出他写的诗,先前一脸的不屑渐渐不见了,神色变得有几分激动,他站起身来,道:“没错,老夫还写过:‘有雪未为瑞,凶年正可悲。流民几行乞,粒米不成炊。’林蓁,不瞒你说,你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老夫一开始对你的才学确实有些疑问,但如今看来,老夫也有看错的时候……” 林蓁心想,你看错的时候多了,他趁机道:“大人,先前在南京的时候,你们肯听在下一言,入京助皇上整顿朝纲,如今一朝上下风气为之一振,这其中,多是二位的功劳。而这次上疏,若是你们信得过我,就等上三日,到时候你们就用不着我和你们一同联名上书了,而且,我这篇奏疏里的内容,若是二位觉得还算有道理,不妨一并呈于皇上圣览,只要能为清理田庄的事出一份力,小人我心愿足矣。” 他话音刚落,张璁还在思索,桂萼已经拍案道:“好,林维岳,我们就再相信你一次!” 林蓁松了口气,恭敬的往外退去,张璁转头问桂萼道:“桂大人,你……你为何又相信这林维岳了?” 桂萼道:“张大人,您也不能再整日埋头公干,也该打听打听外面的动静。我听说前日郭勋的儿子郭守干出城胡作非为,被一个打抱不平的人刺伤了,如今正修养在家。你说,事情怎么这么凑巧呢?” 张璁疑惑的道:“莫非皇上要整治郭勋?我确实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啊!” 桂萼道:“张大人,你我二人远离宫廷,凡事也只能这么猜测了。不管是不是皇上有意为之,我看林蓁一脸镇定,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已经派人盯紧了夏言,他最近没有什么动静,不足为虑。我们就等上三日,又有何妨?” 林蓁几乎一夜没睡,昏昏沉沉来到编检厅,接过席春和孙承恩拿来的新写好的草稿,打算接着誊抄,坐在他对面的龚用卿看着林蓁,担忧的道:“维岳,我看你好像脸色不太好,这几日太热,别是中了暑气,我看咱们如今做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紧急,你不如就向席修撰告个假,回家休息一日吧?” 林蓁一想,今天说不定沈炼会去自己家,如果自己能在家中等着他,肯定更加稳妥。他有点动心,站起身来,找席春请假去了。不出意外,席春痛 分卷阅读153 快的同意了,还热情的向他介绍了几个京城里有名的大夫。最后小心的往外看了看,对他道:“张、桂二位大学士已经走了,你赶紧回去吧,这儿有我和孙编修呢,他们这几天比较忙,就算是来了也是看看就走,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林蓁辞别了众人,快步往自己家中走去。回去一瞧,果然沈炼已经到了。家里又来了位潇洒英武的年轻男子,上到林老太太下到莹儿再次看傻了眼,林蓁到后面去吩咐给沈炼准备住处,却隐约听见林老太太对程氏道:“我说,二毛他……他一直不娶媳妇儿,他不会是,不会是有那个毛病吧?我听人家说,现在读书人里头风气坏了,十个有□□个好那什么……唉呀!我老婆子真是说不出口啊,我说你也该看着他些,别让他也跟那些人学坏了去!” 林蓁听了一半,听得他莫名其妙,把门一推,对里面吓了一跳的林老太太道:“阿妈,你说什么呢?我好什么了?!这人是我一个朋友,我请他到家里来住上两天,你们可要好好待他,对了,千万别对邻里提起他在这里,记住了吗?!” 这一句话更是说的老太太着了急:“他来就来,怎么还要在家里住?还不能对邻居提?二毛啊,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儿啊?” 林蓁更加奇怪:“阿妈,沈大哥和我娶媳妇有什么关系,好了好了,这些事情不用您操心,您就好好歇着吧!” 说完这句话,他撩起帘子走了出去,剩下林老太太对着程氏唉声叹气,大半天都躺在床上烦恼不已。 林蓁当然不知道后院里此时凝重的气氛,他稍微缓了缓劲儿,休息了一会儿,就和沈炼商量起了明天的事儿。他二人主意已定,林蓁就让林柱儿今晚按照和严小姐约定的时间先去给她们报一报信。 一切准备妥当,林蓁心里反而紧张起来。若是明天不能成功,牵扯的人可就太多了,严小姐,沈炼,魏琼玉,陆炳还有他,甚至是张璁桂萼,这一干人全都脱不了干系,况且如果严世蕃发觉自己在和他作对,往后要想再瞒天过海,怕是就不可能了! 用过午膳,林蓁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是留在家里还是回翰林院上班,最终决定,在家中陪沈炼聊聊天,加深一下对这位严小姐意中人的了解。他们刚说了几句话,程氏忽然在外面敲起了门…… 第83章 林蓁心中奇怪, 以前程氏是从来不会到自己的书斋来的, 他打开屋门, 问程氏道:“娘,您有事吗?” 程氏手中托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壶茶,她刚不好意思的往里面看了看,就听见墙根底下响起了林老太太的咳嗽声, 林蓁更纳闷了,道:“娘, 您到底有什么事?奶奶也来了?” 程氏赶紧摇了摇头,把门一关,将茶盏都拿了进来, 放在桌上,打量了一下沈炼,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问道:“沈……沈秀才啊, 你多大年纪,是哪里人呀?” 听见程氏问话,沈炼赶紧躬身行了个礼, 道:“晚辈今年十九,是浙江会稽人。”又道:“前两日进京办事, 盘费短少, 不得已在您家中叨扰几日, 还望伯母不要见怪。” 程氏见他性情爽朗, 说话得体,举手投足带着一股豪侠之气,和陆炳有点像,却比陆炳更显得可亲,于是不自觉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道了几声不用谢,刚转身想走,却听窗沿下又有人咳嗽,她只得站住了脚步,勉强笑了几声,然后问道:“沈秀才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定下亲事了呢?” 林蓁心想,程氏以前不是这么八卦的,怎么对沈炼好奇起来了?他又转念一想,坏了,是不是程氏和林老太太看上沈炼,想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啊?沈炼和自己的妹妹差着近十岁呢?她们这么早操这个心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赶紧道:“娘,这个……沈秀才他虽然还没定亲,但是他有了意中人了。我们还有话要说,您……您要是没别的事,我们两个就要商议正事了……” 这下子,程氏都有点觉得不对劲了,她扭头瞧着沈炼,沈炼是个实在的人,听了林蓁的话之后,他便答道,道:“维岳说的没错,我确实已经有了意中人,应该说,我们两个是情投意合,怎奈对方的家人从中阻扰,我只能暂时把此事搁置,想等到她的家人同意之后再作打算。” 林蓁趁机转身半拉半扶着程氏,对她道:“娘,你没听见沈大哥说的话吗?这是人家的私事。您就别再问了,赶紧回去,回去吧……” 程氏愕然的回头看了看沈炼,又看了看林蓁,担忧的道:“阿蓁,你,你和这位沈秀才,真的……这个……” 林蓁顾不上那么多了,把程氏往门外推了推,道:“娘,我和沈大哥真的有要事相商,你有什么话,等回头咱们再说!” 程氏一出门,林蓁坐回案旁,对沈炼道:“沈大哥,你别见怪,家母,她往常不是这样的,先别管这些了,咱们接着说,你说你少年时曾经在阳明先生座下求学,可有此事?” 沈炼道:“没错,前几年阳明先生在余姚守制,在下 分卷阅读154 就在他家中日日听他讲学,当时来来往往各地的士子颇多,堪称一时的盛景啊!唉,阳明先生患有肺疾,也不知道如今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林蓁一听颇为激动,刚想说自己当时也去了余姚,却听沈炼又道:“阳明先生不仅传授给我心学的道理,还教了我许多天文地理,兵法纵横之术,我在他那里真是受益颇多!若有可能,我希望能再回去看望他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林蓁道:“说来惭愧,我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这些年忙着科考,如今又身在官场之中,怕是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去看望他了,若是沈兄回到浙江,一定要帮我向阳明先生转告,他嘱咐我林维岳做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两人越谈越是投机,林蓁还向沈炼讨教起了剑招,沈炼告诉他,自己这一套剑法都是在塞外学成的,说罢,他拿起他那半截断剑,铮的一弹,朗声道:“南北风尘常按剑,乾坤气序更含杯!林贤弟,咱们明天有要事在身,不然的话,你我这样一见如故,真应该先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林蓁被他的气概感染,顿时也觉得胸中多了几分豪情。于是便让林柱儿出去买了点酒菜,两人小酌一番,谈天说地,彼此相见恨晚。林蓁真想不到自己穿越一场,竟然能遇到这么多才华出众的人,陆炳、沈炼、翁万达、陈一松,赵时春、龚用卿……他们个个年轻有为,气质不凡,可是这么多能人志士,为什么都没有能阻挡住明朝衰败的车轮转动呢?他的醉意渐渐淡了,手中攥着酒杯,望着对面还在慷慨陈词的沈炼想着,不论怎么样,自己决不能让历史再次重演了。而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要先从解决掉那个讨厌的道士段朝用开始…… 第二天他比平常更早些去了翰林院,到了快下班的时候,他心中忐忑的告别翰林院的同僚们,加快脚步赶回了自己的家。 回到家中,他穿戴整齐,跟林柱儿一再确认:“严小姐说过她弟弟今晚在家,对不对?” 林柱儿点了点头,道:“没错,严小姐说了。那什么严……严公子今晚晚些时候要去赴宴,不过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大人,今天咱们到底是去做什么的,你可得对小人先交代清楚呀!”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蓁竟然对他说道:“今天,我是去向严大人商量提亲的事的,你收拾一下,和我一块儿去吧!” 林柱儿一惊,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大人?严小姐不是喜欢沈秀才吗?对了,沈秀才去哪儿了?” 林蓁对林柱儿耳语几句,林柱儿这才恍然大悟,他赶紧打扮妥当,和林蓁一起出了门,果然,他们一到严家,就听见里面严世藩扯着嗓子喊道:“沈炼,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账,我姐姐嫁谁也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紧接着,严嵩好言劝慰道:“沈秀才,小儿口出狂言,你不要介意,他……这……都是老夫没有教好他,不过你和宵儿的婚事嘛,这个,老夫觉得有点突然,你还得让老夫跟贱内好好想想……” 林蓁看着林柱儿,对他微微一笑,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道:“柱儿,你得陪我演一场戏,好好演,回头我会奖励你的!” 林柱儿转转眼珠,答道:“没问题,大人,我就顺着您的意思来,行吗?” 林蓁一笑,点了点头,主仆二人敲响了院门。大门一开,严年满脸慌张的往里看着严嵩,严嵩一瞧是林蓁来了,一向镇定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抬手招呼道:“维岳啊,你……你进来吧……” 林蓁进门看了看,沈炼正跪在地上呢。严世蕃插着腰站在屋门口,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屋里还不断传来严小姐抽泣的声音。林蓁故作惊讶的道:“哎呀严大人,您家里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要不然,我改日再来吧!” 严世蕃一看林蓁来了,忽然之间有了主意,他一把把林蓁拉过来,对沈炼道:“沈炼,你看看,这位才是我二姐的夫婿,他姓林名蓁,是今年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你说说你一个穷秀才,一没有钱,二学问你也比不上林蓁,你是哪里来的胆子来我们严家提亲的呢?!” 沈炼蹭的站了起来,两步上前,怒目瞪着严世蕃,道:“哼!若不是你是严小姐的弟弟,我沈某人绝不会跟你多费一句话的,就凭你在京城里的所作所为,不知道触犯了多少条王法,害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严大人为官清廉,奉公守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呢?!” 严嵩久经考验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已经有些挂不住了,首先他最担心的就是严世蕃在天子脚下给他丢人,如今通过沈炼的陈述,他发现自己的担心已经变成了现实,而且两人这么一闹,他估计严咸宵和林蓁的婚事已经基本告吹了。虽然如此,他也不能在林蓁面前把老脸丢尽,他先是把眼一瞪,看着严世蕃道:“你个逆子,你姐姐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快点给我进屋里去待着,今天晚上无论你哪个狐朋狗友来找你,你都不准出门,听见了没有!” 严世蕃自然不肯罢休,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价值不菲的洒金扇子刷的一挥, 分卷阅读155 在脸颊边扇了起来,京城里炎热的天气加上见到沈炼的气愤已经让他浑圆的脑袋从上到下都在流汗,他不得不拼命扇着风,一心想早点赶到馨翠楼去。那儿又清凉,又有美女佳肴相伴,这几天郭守干卧床不起,他可得看好了段朝用这个老道士,别再被那几个姑娘灌下几杯绍兴酒,就忘了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天花乱坠的胡吹起来! 锦衣卫的手段严世蕃可最清楚了。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把自己好不容易铺平的这条路断送了! 他扇了半天,把沈炼往旁边一推,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好啊爹,您可别忘了,我先前说过的事,没有一样不应验的。我说这个姓沈的对咱们严家没有按什么好心,您不相信,日后可有您后悔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你们自己在家里商量吧!” 严世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沈炼,见他穿的普普通通,一副草莽之相,再一看林蓁,虽然刚进翰林院两天,却是举止文雅,穿着讲究,举手投足间一副少年名士的高贵气派。严世蕃心里清楚,严嵩绝对不会选择沈炼,至于他的姐姐,本来就和这沈炼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早晚她会想明白的! 想到这里,他得意的转着眼珠一笑,挥着扇子踏出了门槛,谁知道就在这时,林蓁却伸出手拉住了他,道:“德球,你可不能走,你得留下来帮帮我呀!” 第84章 严世蕃闻言一愣, 刚迈出去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帮你?我怎么帮你?” 林蓁和沈炼对视一眼, 然后转过头, 对严嵩道:“严大人,看起来,这位沈秀才似乎也是来提亲的,您只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这可就不好办了。不过, 既然我们两个都是读书人,要比个高下也不算难, 何不由您来出个题目,我们两人各做一篇文章,谁做的好, 谁就迎娶令爱,您看如何?” 严世蕃一听这个提议,来了几分兴趣,看来这林蓁也不完全是个书呆子, 他还是有点头脑的。比写文章,他这新科状元当然不会输给沈炼了,更何况严嵩还多次给他批改过文章, 自然能把他的文章认出来。严世蕃溜达到沈炼跟前,拍着手道:“好!这个主意好!姓沈的, 你怎么说?你这么自恃才高的人, 不会不敢和林蓁比吧?” 原来严世蕃就怕沈炼不比, 故意出语相激, 只要沈炼一开口答应,他可就输定了。这样的话,他一回到浙江,自己就可以让那边的人想办法出手把他除掉。已经中了探花的徐阶他暂时不敢动,但这个没名没姓的沈秀才他还是收拾得了的。到时候只要赖在倭寇头上就可以了。一想有望除掉这个心头大患,严世蕃得意的摇起了洒金扇儿,同时睨了沈炼一眼,接着道:“若是你怕了,那你就赶紧回老家去,不要在这里惹是生非!” 林柱儿也道:“对呀,严大人,严公子,前几日我们家老夫人病了,大人才耽搁了几天,今日老夫人身体好转,大人他马上就带着小的来跟严大人商量这事儿了,谁想到……谁想到……却被别人抢了先!” 严世蕃还要再说,却被沈炼抬手拦住了,沈炼道:“严大人,我同意比试文章,但是,林大人和严大人你们是旧交,我听说林大人考中状元之前还在南京的国子监读过书,严大人您也在南京翰林院做过侍读,若是您指点过林大人的文章,那么您出个他写过的题目,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哪篇文章是他做的吗?况且就算您不认识他的文章,也应该认识他的字迹,我想问问严大人还有这位林大人,你们怎么能保证比试绝对公平呢?” 严嵩想不到这个沈炼脑子转的还挺快的,他故做不悦,道:“这么说来,沈秀才你是怀疑老夫的人品喽?” 沈炼作了一揖,道:“并非如此,只是我所言的句句都是事实,您能说您没读过林大人写的文章,您不认识他写的字吗?” 严嵩这回愣住了,他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说他不认识林蓁的字,这可怎么办呢。严世蕃这时候忍不住了,道:“姓沈的,林大人给你机会,你不愿意比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多废话,我看你就是不敢比试,才推三阻四的,我看你还是快走吧,别耽误本公子出去喝酒!” 林蓁这时候开口说道:“慢着,沈兄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也想要赢得光明正大。这样吧,既然是为严小姐择婿,严小姐又饱读诗书,不如就由严大人出题,然后由小姐来评判文章的好坏,你们看如何?” 严世蕃冷笑一声,道:“林蓁啊,你读书读傻了吧?这家伙不知道和我姐姐认识多久了,他俩肯定早就通过书信,我姐姐能不认识他写的字吗?你让我姐姐评判,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林蓁故作为难,道:“那……严大人也不行,严小姐也不成,看来我们只能改日再比了!” 严世蕃一心想要早点解决沈炼这个心腹大患,他在心中盘算,沈炼的文章写的也很不错,前世的时候他也可是中了进士的,而且后来骂他们父子俩的诗一首接一首,多为世人传颂,如果换了个人来评判,万里还有个一,要是真把沈炼的文章选中了呢?难道眼看着严咸宵嫁给这个可 分卷阅读156 恶的沈炼?!那可不行!他独眼一转,计上心来,对二人道:“哼!这院子里的人,难道就只有我爹和我姐姐懂得诗书?!本公子我就是不屑于写八股,但八股文的好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们两个的字迹我都没见过,你们两个进屋去写,写完了由我来评判,本公子评的绝对公正,这样总可以了吧?!” 严嵩一听这个,马上来了精神,道:“没错,没错,我可以作证,庆儿他、他从来没有读过维岳的文章。而且他……他也看不过少书,评论一番文章好坏应当没有问题。待会儿他评完之后你们可以再读一读对方写的,就算是你们年轻人之间互相切磋,若是你们觉得庆儿评的有什么不妥之处,老夫可以再代为裁决,你们看如何?” 说到底,严嵩对林蓁的文章很有信心。而且他知道,严世蕃不禁能看出文章的好坏,还能看出文章的笔力和风格,林蓁性情温和平顺,沈炼张扬洒脱,无论如何,严世蕃都不会看错。况且林蓁写的文章绝不会差,待会儿只要给沈炼看一看,他肯定就会自惭形秽,不再继续纠缠自己的女儿了。 严嵩往沈炼那儿看去,他本以为沈炼还要再推脱几句,谁知道沈炼爽快地指着严世蕃道:“那好!就由你来评判吧!不过,为保公正起见,可否让严小姐来出题?” 这个夜晚格外闷热,在京城上空漂浮了两天的乌云越来越厚,这场雨却始终没有下起来。然而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了隆隆雷声,老百姓们满心希望的往天上看去,这一回,终于是要下雨了吧? 翠馨楼的门口,晃动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段朝用换了一身杭绢的道袍,故作深沉的站在那儿,程老二则在他身边不断张望:“你说,今天严公子真的不会来了吗?” 段朝用对程老二使了个眼色:“他没来岂不是更好?程老弟,咱们两个这么多天都没一次得手,难道你就不着急吗?!” 程老二一想,咧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道:“哎呀,段道长,你已经出家了的人了,怎么这五根六根的还不清净?哎呀,你还别说,那天薇姑娘倒是跟我稍稍亲热了那么一会儿,她就是那时候告诉我让我今天和你两个人单独来见她的……好好,看来公子是真的不会来了,咱们两个更自在,严公子那个人啊,喜怒无常,要不是跟着他有钱赚,我也不想伺候他了……走走走,咱们先进去再说!” 段朝用迈起腿来往里一走,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站在那儿和常人无异,走起路来旁人则一看便知,这位道长其实是个瘸子。程老二跟在他后头,两只眼睛肆无忌惮的在一楼的那个戏台上扫来扫去,仿佛已经把那些美貌的姑娘都搂在了怀里,他一想起里面的魏琼玉比这些女子都漂亮百倍,马上精神抖擞,得意的哼起了曲子,催促着段朝用,两人一起往那回廊深处走去。 把那熟悉的屋门一推,魏琼玉打扮的格外妩媚,正坐在酒席边等着他们呢。两人看的眼都直了,赶紧坐在案旁,端起酒杯就要往魏琼玉身边凑。魏琼玉站起身来,看了看段朝用,对程老二道:“整天跟你们在一起的严公子,他去哪儿了?” 程老二一口把酒喝下了肚,笑嘻嘻的凑了过去,对魏琼玉道:“严公子一个小孩子,你找他干什么?对了,你不是说今天要趁他不在,要向段道长请教请教黄白之术吗?段道长我给你请来了,你还不好好谢一谢我?” 魏琼玉朱唇一挑,眼波流转间,段朝用和程老二眼都直了,魏琼玉强忍着恶心坐在他俩中间,先是对程老二劝起酒来,几杯下肚,程老二两眼发直,嘟囔着:“怪了,怪了,我平常都是海量,怎么如今已经头晕了?薇姑娘,你……你等我一等,我去醒醒酒,回来咱们接着……接着再喝……” 魏琼玉也不管他,任由他晃晃荡荡走了出去,程老二一踏出房门,就被两个黑衣箭袖,高大矫健的男子一把提住,绑得紧紧的扔到了隔壁。虽然酒里有不少迷药,程老二还是有一丝清醒的意识,他昏过去之前惊恐的看着这间就在他方才的喝酒的屋子隔壁的房间,这里竟然密密麻麻,站着十余名手持锋利的长刀,同样身穿黑衣的汉子。其中一名中年人打扮略有不同,目光冷峻的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问立在他身旁那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道:“就是他吗?” 程老二吓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那年轻人道:“他不知道什么,还是听听‘段天师’怎么说吧!” 丝毫不知大难临头的段朝用,还没等魏琼玉开口问他,就得意的说了起来,原来,他不过是来自安徽的某个道观里的一名道士,近来年头不好,他收拾起自己算命看风水的那一套东西,打算去富庶的江浙一带碰碰运气,到宁波一带,他本来想借着自己的黄白之术骗一骗年幼又穿着富贵的严世蕃,谁知道这名“严公子”竟然相中了他,许诺他好吃好喝还有极高的报酬,一路把他带到了京城推荐给了郭勋的儿子郭守干。 魏琼玉一脸好奇的问道:“那黄白之术,可是真有其事么?” 段朝用呵呵一笑,道:“哎呀,我们道家的本事,全在有和无之间。你说它有就有,你说它没有就没有。与 分卷阅读157 其叫它黄白之术,不如叫它‘腾挪之术’更恰当些啊!” 第85章 隔壁的中年人听到‘腾挪之术’四字, 马上警惕的瞪圆了眼睛。他身旁另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道:“大人, 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出手抓这老道?” 这在屋内端坐的中年人正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朱宸, 方才问话的是骆安,而陆炳此时也在屋内。听了骆安的话,他开口对朱宸道:“朱大人,再等一等,这姑娘自然会把段朝用的话都套出来的。” 朱宸点了点头。陆炳和骆安前段时间查出这位段天师意图蒙骗皇上, 炼造的银器并不是纯银的,而献给皇上的药陆炳给了他一颗, 他也查过了,这药对身体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如今他们守在这里, 就是要亲自听听段朝用供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好顺藤摸瓜,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朱宸站起身来,凑到墙边, 只听隔壁魏琼玉开口对段朝用道:“对了段道长,我听说你就要开始为皇上炼十万两白银了,你既然能炼出这么多银子, 你做法的时候,多多少少也给我练一点, 让我打些首饰, 好不好?” 段朝用听罢大惊, 道:“什么?十万两白银?你是听谁说的?!” 魏琼玉道:“难道您不知道吗?这是工部王侍郎昨日对我说的呀, 皇上要重修城西的白云观,然后还要在皇宫中建祭台,求长生,这些都要钱呀。工部已经收到了皇上的圣旨,就等三月后您把银子炼好,他们就可以开工了。” 段朝用站起身来,在屋内焦急地一瘸一拐走来走去,边走边道:“糟了糟了,我早对那郭侯爷说过这法子不能在皇上面前使,他非要让我进宫,你瞧,现在出了大乱子了。这可怎么办好?” 魏琼玉故意疑惑的问道:“段道长,您怎么这么说呢?郭小侯爷可是告诉过我,您要炼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区区十万两又怎么难得倒您?那王侍郎还说,十万两不知道够不够用,他正命人日夜计算,这几天就要把多出来的的费用呈给皇上过目呢。” 段朝用颓然坐在了酒席旁边,他一点也没有了喝酒的心思。这边只听魏琼玉道:“道长,道长您怎么不说话了?” 朱宸、陆炳等人平息凝气,只听段朝用悠悠叹了口气,道:“不行啊薇姑娘,我……我看我在京城……呃……是难以炼出这么多银子来的,我还是回我的老家合肥去慢慢炼制吧,你……你回头告诉小侯爷,就说我先走一步,让他不要费心找我,等银子炼好了我自然会回来。” 这回魏琼玉反而拉住了段朝用的袖子,道:“段道长,您别走,您等一等呀。不瞒您说,郭守干虽然对我不错,但他骄纵得很,年少气盛,他又一直说要带我回府,您想,侯爷府上太不自由,他还有妻子,有侍妾,我不愿随他去,他不会放过我的。您若是想离开京城,何不带上我一起呢?” 段朝用本来想跑,听见魏琼玉想和他一起走,他的脑子一下就不清醒了,高兴地扶着桌案站了起来,抱着魏琼玉道:“薇姑娘,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魏琼玉点点头,道:“当然,你看我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结交的都是京城显贵,得罪了任何一人,别说是我,就是这一栋楼里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遭殃,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不想过了,不过道长,你可得告诉我你那黄白之术是怎么回事……” 段朝用惊讶的看着魏琼玉站起身来,从床下搬出几个箱笼,里面都是她的首饰财宝,魏琼玉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指着箱子里的金灿灿,明晃晃的宝物,对段朝用道:“不瞒您说,我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金银珠宝,若是您有那炼银子的办法,我就不带这些累赘了,若是您那法子……您那法子……” 她还没说完,段朝用愤然抬手在案上一拍,震的盘盘盏盏哗啦啦啦响了起来,只听段朝用开口说道:“什么黄白之术啊,都是郭勋他们想要让我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硬要让我施展的手段!薇姑娘,你赶紧收拾东西,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隔壁一众黑衣人打起精神,认真的听着段朝用对魏琼玉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原来严世蕃将段朝用引荐给郭守干之后,定远侯郭勋马上对段朝用吹嘘的黄白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知道自己靠大礼议的功劳赢得了朱厚熜的信任,但这份宠信却未必能够长久。道士邵元节在朱厚熜面前正得宠,但他毕竟年纪大了,还得找个接班的人。尤其是如今朱厚熜整顿了皇庄,宫内的用度就越来越紧张了,听说还要对他们这些权贵积年霸占的土地下手,这些人见势不对,个个都在想办法阻止。 正巧此时严世蕃这小孩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听说宫里蒋太后病了,不过仅是小病,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痊愈。郭勋和郭守干一合计,先把段朝用送进宫,让他呈上一套银具,就说是炼出来的,有助于太后康复。 段朝用哭丧着脸,对魏琼玉道:“那银具是我炼的,不过不是纯银的,我那是把郭勋给我的银子熔了掺了别的铜啊铁啊……方才炼出这么几样,平日里若是需要当众演示炼银之法,我…… 分卷阅读158 我就把那银子外面涂上黑炭,到时候在火上一烧,自然银子就显出来了,唉!我现在悔之晚矣啊!还有药丸,《抱朴子·金丹篇》说:‘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炼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 魏琼玉连忙问道:“怎么?这药丸真能让人长生吗?” 段朝用苦笑一声,道:“《抱朴子》是晋人所写,你看哪个晋朝的人活到现在了?我师父把这法子教给我的时候嘱咐过我,千千万万不要吃这些炼出来的药啊……” 他话音未落,只听门外有人喝道:“你自己都不敢吃的药,却将它献给皇上,你这大胆逆贼,居心何在?!” 魏琼玉腾的从段朝用身边站起,迈步走向门口,就在同时,门被一脚踢开了,隔壁那些身穿黑衣箭袖的男子一拥而上,将惊愕的段朝用按在桌上五花大绑,拎起来就往门外拖去。 段朝用这时才知道自己中了计,他先是对着魏琼玉破口大骂,被黑衣人打了几个耳光之后,又怒气冲冲的道:“我是皇上亲封的天师,武定侯府上的贵客,你们也敢绑我,你们是什么人?!” 那位为首的黑衣男子掏出牙牌在他眼前一晃,道:“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宸,本大人亲自来绑你这个江湖骗子,你还口出狂言,好吧,我们就把你带到皇上面前,看看你到底怎么为自己辩解……” 段朝用吓坏了,又苦苦哀求起来,锦衣卫们根本不听他胡说八道,随便从魏琼玉屋里扯了点布把他的嘴塞住,冒着雨从后面的巷子将他和程老二一起带走了。 陆炳和骆安留下来收拾残局,陆炳对魏琼玉道:“维岳亲口替你求情,说让我将你带出馨翠楼,我已经答应了他,不过,到时候提审段朝用时还要你上堂作证,这件事一结束,我就把你送走,你这几日自己保重吧。” 面对着窗外的滂沱大雨,魏琼玉忍不住失声痛哭,她受苦受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雷雨过后,第二天京城的天气果然凉爽了许多。张璁来到朝堂之上,发觉不少人都在议论昨夜段朝用被锦衣卫抓去的消息。早朝过后,皇上竟然一反这几日的态度,将张璁和桂萼叫到宫内,将他们先前密奏的奏疏又交到了他们手上,对他们二人说道:“先前御史樊继祖和给事中夏言二人出城清理皇庄,将他们勘查所得写成了一部《勘报皇庄疏》,朕看过之后,深受震撼,这几年朕一直下旨将侵占的两万余倾土地陆陆续续退还百姓,且将皇庄改为官地,养蚕种桑,以充宫中支用。前些日子,夏言又上了一道奏疏《查勘功臣田土疏》,就在这里,你们拿去瞧瞧。” 张璁一听夏言的名字 ,先是看了桂萼一眼,桂萼说过,夏言最近都没有动静,结果他怎么又上疏了?!桂萼赶紧示意自己也不知情,同时瞟了瞟张璁的袖子,张璁这才想起,自己也有一份奏疏要上,这是他和桂萼结合了林蓁提出的那四条方略,连夜赶出来的。一经桂萼提醒,他急忙把奏疏拿了出来,对朱厚熜道:“皇上,臣知道您一直为此忧心,因此和桂大学士将我们二人先前所上的奏章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增添了一些具体解决的方案,还请皇上过目。” 快到午膳时分,张璁和桂萼才离开皇宫。这一回,他二人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终于能下手清理那些勋贵的土地了,只不过这个功劳,那个叫夏言的又跳出来分了一杯羹…… 好在,没过几日,他们就等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让他们忘记了夏言给他们带来的烦恼——杨一清致仕的要求被朱厚熜批准了!内阁的位置空了出来,至于谁能坐这个位子,朝堂上下没有任何疑问,张璁斗倒了杨廷和、费宏、杨一清这一众老臣,这位年近半百才考上进士,本来应该在南京呆一辈子的无名之辈,眼看就要坐上大明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宝座。 这个时候,林蓁也高兴地结束了他抄书的使命,开始换了一种方式为这部《大礼全书》添砖加瓦。席春安排他和龚用卿接替了徐阶的工作,开始编写一些比较简单的章节。当然,他们写的不过是草稿,还要由徐阶先勘对之后,再由席春最后定稿。 繁忙的翰林院外面,各种小道消息层出不穷,除了杨一清的致仕,段朝用的被捕,最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就是林状元和一名姓沈的秀才在国子监祭酒严嵩家里“比文招亲”,结果林状元竟然输给了沈秀才的事。一时间,各种版本满天飞,人人都想把这桩八卦打听清楚,甚至出现了以此为灵感的说书本子和戏目,名曰: 严小姐情许书生,沈秀才文压状元。 而正因为八卦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严嵩不得不叹着气,接受了自己的女儿即将嫁给不被严世蕃看好,而且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沈炼的事实…… 第86章 正当严嵩分外气恼的时候, 严世蕃却变得清醒起来。就算是像前世一样, 段朝用的骗术会被戳穿,那也不应该这么快呀?况且看嘉靖行动的力度,绝对不是忽然醒悟, 而是早就有所预谋。难道他不再相信这些道士们的炼丹法, 黄白术了? 严世蕃干脆 分卷阅读159 躺在家里装起了病,他脑海中拼凑着一段段的信息,本不应该和他姐姐有交集的沈炼,提前当上首辅的张璁,过早失宠的郭勋父子, 还有……还有点什么, 是他没想到的? 想来想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这一世, 居然出现了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存在过的人。 林蓁,林维岳,严世蕃从床上蹦了下来, 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名字,若说以前自己对他没有印象,是因为他是个在历史上毫无建树的小人物,那还说得过去, 可如今, 他竟然中了状元, 这就不太合理了。严世蕃又写下了嘉靖五年这四个字,根据他的记忆,这一年的状元应该是龚用卿,据说龚用卿也中了进士,不过是第二名榜眼。那么,这就说明林蓁这个状元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 或许是一些事情提前发生了呢?严世蕃觉得这也有可能,他接着往下写去,嘉靖八年的状元应该是一个叫罗洪先的人,而嘉靖十一年……嘉靖十一年……严世蕃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对嘉靖十一年的状元是谁毫无印象。 他把笔往桌上一丢,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难道问题出在这个林蓁身上?” 严世蕃又琢磨了一阵,从那晚林蓁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真心想娶严咸宵的,怪只能怪自己料错了一步,林蓁是状元,他的文章传遍天下,他没想到,不拘小节的沈炼竟然会刻意模仿林蓁的文笔,他和严嵩本来想事后反悔,结果却发现林蓁和沈炼比试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这显然对林蓁没有任何好处,林蓁干嘛要趟这个浑水呢? 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紧盯着这个姓林的小子,他可能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这是严世蕃眼下的出的重要结论。接下来,严世蕃又把思路转移到了自己的几个老对头身上,徐阶肯定是嫌疑最大的一个,上次本来想把他除掉,结果却被他侥幸逃脱了,说不定这小子也重生了?严世蕃决定对徐阶加强防范,据他所知,徐阶很快就会惹怒张璁,他在翰林院待不了多久就会被赶出京城,说不定自己可以趁机下手。 不仅如此,严世蕃又想,自己决不能让严嵩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跑回南京蹲冷板凳,他得好好的吓唬吓唬严嵩,让他想办法把自己送进国子监,在那儿,他也会一步一步走上仕途,凭借他的聪明才智还有他在双屿岛上攒下的财产,什么徐阶沈炼,还有林维岳,甚至是朱厚熜,绝对都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严世蕃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的同时,林蓁坦然的接受了和他一起编写《大礼全书》的同僚们的安慰。傍晚时分,他和林柱儿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身旁还时常能听到那些百姓们议论纷纷:“哎,你们今天去听说书的讲‘穷秀才智斗状元郎’了嘛?东头茶社里那个瞎子讲的特别精彩,尤其是沈秀才不顾严大人和他儿子的阻拦,慷慨陈词一定要娶严小姐的那一段,可真感人啊!” 另一人道:“听了听了,怎么没听啊,我还看了戏呢,那扮严小姐的不知道是哪个名角,又端庄,又娴雅,真正的严小姐肯定也长得这么漂亮,要不然怎么连状元郎都钟情于她?” 林柱儿越听越不是滋味,小声对林蓁道:“大人,您输了也就输了,干嘛还写这些话本宣扬这事儿啊,这不是给自己脸上抹灰吗?” 林蓁笑道:“你知不知道阳明先生落第之后说什么?别人以没考中为耻,我以没考中而难过为耻。人练的是一个心性,别人说你好说你坏对你有什么影响吗?能改变什么事实吗?老百姓今天谈论这个,明天谈论那个,再过几天,就谁都不记得了,更何况我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呢?” 林柱儿苦着脸,道:“大人,您心胸宽广,小人可没您这份儿胸怀,小人就觉得您明明文采胜过沈秀才的,您要是没给他看您写的那些文章,他也比不过您,您自己娶了严小姐,不挺好吗?” 林蓁道:“嘘,可别在别人面前说起这话,严世蕃是那么好糊弄的吗?我为了让沈兄胜的不着痕迹,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好在现在陆大哥、骆大哥升了锦衣卫百户,段朝用被抓住了,有这个道士关在牢里,郭勋父子也不敢阻扰皇上清理田庄的计划了。更重要的是,我和严小姐各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就可以了。” 林柱儿道:“您是说,您没拒绝严大人,也没娶他的女儿?大人,您这么一来,别说严大人了,其他张大人李大人,谁也不想把女儿嫁给你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林蓁把门一推,微微笑着回头对他道:“那正好,我也不想娶她们呀。” 林柱儿更加纳闷了,他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跟在林蓁身后走进了院门,他记得自己昨天收拾林蓁桌上的纸墨,还看到林蓁自己在一旁写下的那首曾经教过他的《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大人他到底思念的是谁呢……? 林蓁走进书斋,等待晚膳的时间里,他也向严世蕃一样,画了一个大致的时间表。他的四个属性都升级了,尤其是属性1,现在已经升到了18级,眼看就要20级了,系统提醒他,如果他升到20级 分卷阅读160 ,那么他就从中级升到了高级! 升到高级之后,系统的奖励会有什么变化吗?林蓁满心期待,可惜系统一副“就不告诉你”的架势。林蓁只能想,算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一次由于是几个属性一同升级,他又看了超长的一段前世的“回忆”。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他看到了张璁和另外一位身着朱袍的官员。这位官员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无论是相貌还是风度都比快六十的半生潦倒的老头子张璁强了不少。他眉目和严嵩一样端正清朗,却不像严嵩那么干瘦,而且眼神之中,比严嵩更多了几分正气,尤其是他那一部浓密整齐的长髯,在明朝的官场中,这就是仪表出众的象征。看样子,他们正在给朱厚熜讲读经书,这样说来,他应该和张璁一样,是翰林学士,因为只有翰林学士才有这样的资格。 这人一开口说话,声音洪亮,一点也没有家乡的口音,朱厚熜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他的身上,毫无疑问,张老头子又生气了,林蓁顿时意识到,这是即杨廷和、费宏、杨一清之后,张璁的下一个战斗目标。 张璁的怒火烧到了翰林院,不少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他赶出了京城,林蓁仔细看去,这其中,竟然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的画面闪动很快,信息量也比以往大了很多,林蓁看到了薛侃,但令他难以相信的是,薛侃竟然被关在了昏暗肮脏的牢房里,一次次的经受着拷打,林蓁被这场面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系统一点一点将事情原委展开,林蓁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他简直不敢相信,人在朝堂之中,为了能大权独揽,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段画面结束之后,他脑海中传来了一阵阵的抽泣声。林蓁心里猛的一沉,上次程氏的病情让他一直非常担心,难道程氏这时候就要过世了?还有,最开始的时候系统曾经告诉过他,文曲星是被奸人陷害所以才早早离世的,而且去世的直接原因是因为母丧悲痛过度,也就是说,程氏的死很可能是为人所害的结果…… 哭声越来越清晰,林蓁终于看到了前世的“自己”,这时候他也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林蓁曾经推算过,上一世文曲星中状元的时候应该刚满二十,那么如今就是他中了状元一两年后的事情。这哭声让林蓁都有些不敢看了,但是为了这一世能顺利翻盘,他必须得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林蓁把心一横,提示系统继续播放,果然,眼前画面中仆人们忙忙碌碌,个个神色凝重,他跪在床前,而躺在床上,面如枯槁的是……林老太太。 林老太太岁数不小了,这个时候过世,而且眼看着自己的孙子考取功名,成家立业做了官,应该也算是寿终正寝。可她的脸上却不见多少满足平和,她紧紧抓住了孙子的手,在他耳边说道:“大毛……大毛……你得提防着他找……找回来!” 林蓁愣住了,而林老太太随着最后一口气吐出了胸膛,头往旁边一歪,彻底没了呼吸。林蓁心中一阵剧痛,不论如何,林老太太是他的亲人,从小她很疼自己,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自己,无论家里多么穷困,老太太都尽量让他吃饱、穿暖,她对林大毛的恶意,多半也是为了让这个家在如此艰难的时代中能更好地活下去吧。 林蓁看见了程氏,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她们都在伤心的哭泣。可是最让他难过不安的,还是林老太太最后那一句话。 如果是以前,林蓁对林学的处境并不担心,可是现在,他还有一个最不好对付的敌人:严世蕃——根据林蓁对严世蕃的了解,很有可能他现在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只不过还无法确定罢了。严世蕃比他知道的多,也比他聪明,比他心狠手辣,如果不是有陆炳,有沈炼的帮助,这次光凭他林蓁一个人,他不可能这么容易戳穿严世蕃的诡计,从今往后,他一定得加倍小心防范,他好不容易努力改善的一切,可不能再让严世蕃拉回上一世那样糟糕的局面…… 第87章 第二天天刚放亮, 林蓁就爬起来带上林柱儿出了城,他和陆炳约好, 今早在城外和沈炼道别。林蓁出城走了半天,方才看见两三个头戴小帽,身穿罩甲,捕快模样的人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茶铺前歇着。 陆炳带着林蓁往茶铺走去,林蓁正纳闷呢,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林蓁定睛一看, 才发现这人原来就是在陆炳的安排下乔装改扮后的沈炼。 陆炳对林蓁道:“皇上如今只是抓了段朝用, 并没有问郭勋父子的罪。郭勋掌管禁军, 统领京师左军都督掌团营, 他因为自己的儿子受伤, 一直派人在京城附近对出城的人严加查问,我怕出什么意外,才让沈兄打扮成这样。”又指着另外两人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 我让他们和沈兄一起前往浙江,也是要查一查双屿岛上那什么范陶公的事情的。” 林蓁一听, 道:“还是陆大哥你想的周到。恐怕郭勋父子怎么也想不到, 打抱不平的侠客竟然就是那位尽人皆知文采出众的沈秀才吧!” 沈炼走上前来,对林蓁和陆炳深深一揖,道:“多谢二位相助, 尤其是维岳, 分卷阅读161 我至今也不明白, 你是怎么想出要和我在严大人家里比文章求亲这个法子来的呢?” 林蓁淡淡一笑,道:“不用谢我,我也有我的私心,京城不少官员知道我尚未娶妻,包括严大人,都找了人到家中来向家母提亲,我也是有些不胜其扰,这件事情一闹出来,估计近期内家门口应该清静清静了。” 沈炼仍然再三拜谢,道:“不论如何,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然的话我和咸宵今生也只能是有缘无分了。还有陆大人,若不是你,我这些日子在京城不知道怎么才能躲过郭勋明里暗里的搜查。两位,我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如此鲁莽行事,这次回到浙江之后,我先回到家乡让家中开始准备婚事,然后,我就继续到双屿岛上去打探,若是有什么收获,我一定早早将消息送到京城。” 陆炳一拱手道:“有劳沈兄了。这件事,查不查的出来倒在其次,沈兄你还是要自己保重,一是不要耽误你成亲,二来也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林蓁在旁提醒道:“沈兄,不要忘了,严世蕃的嫌疑很大,同时,将来你娶了严小姐,更要小心提防着你这位小舅子。还有,我说过的那个叫宋素卿的,很有可能也在岛上做生意,你若是找到此人,就把我教给你的那番话说与他听,想来他应该会助你行事的。” 沈炼虽然觉得严世蕃做了不少坏事,但对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幕后主使还是不太相信,不过,出于对林蓁的话的重视,他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然后,三人坐在茶铺前,陆炳把茶盏一举,对沈炼道:“沈兄,那我们就以茶代酒,祝你此行一路顺风!” 林蓁也跟着举起茶盏,道:“‘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沈兄,虽然你一再谢我,但我却觉得你的豪侠之举让我也感慨颇多,大明朝无论是江湖之中,还是庙堂之上,都有不少能人志士,理应国家富强,百姓和乐,如今四处仍然风波不断,动乱频生,所以说,你我都应该继续为了理想中的太平天下而努力啊!” 另两人听了这话,神色都显得有些肃穆,他们将手中的茶水喝了,彼此匆匆又道了几句珍重,沈炼就和那另外两人踏上了离开京城的路,而林蓁也要赶紧赶回翰林院去上班了。 陆炳和林蓁辞别了沈炼,陆炳便陪着林蓁往林蓁家中走去,林蓁便道:“陆兄,我回去换上官服就去翰林院了,你也忙你的事情去吧,过几日若是沈大哥那边有了消息,咱们再一起商议。” 陆炳一言不发,在林蓁身侧默默走着,林蓁这才觉得陆炳今日似乎有点不太对劲。陆炳的喜怒哀乐一般不怎么表现出来,方才要和沈炼道别,林蓁只是觉得他情绪稍稍有些低沉,现在他才意识到,可能又出了什么事了! 还没等林蓁问,陆炳已经开口道:“阿蓁,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太难过……” 林蓁一惊,忽然想起了今天陆炳对沈炼的人身安全格外在意,再联想到他说的那句“郭勋父子在城中四处搜查”,他猛地停住脚步,拉住陆炳低声问道:“陆兄,是不是魏姑娘出事了?!” 陆炳左右看看,略有些紧张的道:“你先不要着急,这……说来是我一时疏忽,我本来告诉魏琼玉这几日就把她接走,可是,近来皇上命我们日夜审问段朝用,我好几天都没找到机会,只能委托旁人去办此事,结果那人晚到了一步,郭守干虽然不知详情,却也打听到我们是从魏琼玉那里把段朝用带走的,他肯定也知道魏琼玉不过是配合我们锦衣卫行动,并不敢伤害她的性命,但是为了泄愤,他派了几个人……派了几个人……” 林蓁眼前浮现出魏琼玉那深邃如宝石一般,却又带着几分哀愁的双眸,他心头传来一阵剧痛,陆炳的话在耳边飘飘忽忽,让他有些分辨不清了。他知道这也没法责怪陆炳,陆炳把她带到京城,其实一直也照顾的不错,如果不是陆炳,说不定她早就连命都保不住了。况且,天下千千万万可怜的女子比魏琼玉下场更惨的数不胜数,就像她的姐姐,在最美好的年华遭遇了不该遭遇的痛苦,还没有绽放的花朵就这样被碾落成了泥土,又有谁能来还她一个公道呢? 林蓁回过神来的时候,陆炳正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道:“……皇上如今还很需要这些在大礼仪中支持过他的人,若是这时候惩治郭勋,那些支持和同情杨廷和的势力很有可能又会掀起对议礼众臣的新一轮的攻击,郭勋是私德有亏,而张璁、桂萼他们着急整顿吏治,清查土地,每天攻击他们的奏疏数不胜数……所以,郭勋暂时还动不得……段朝用和那天抓的那个喽啰,再过一阵子,等张璁他们把郭勋家田庄的状况查清,或许也就会被放出来了,不过你放心,这武定侯屡犯众怒,早晚皇上会有收拾他的时候!” 林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的眼前莫名有些模糊。过了好半天,他才看清眼前陆炳熟悉的脸,和他那满是担忧的眼神,林蓁渐渐镇定了下来,不管如何,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关键,是要想个安置魏琼玉的办法。 他想了一想,问道:“那魏姑娘现在在哪儿呢?” 陆炳道:“这正是我发愁的地方,如今我不可能再把她送回 分卷阅读162 安陆州去了,而京城里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等我想上两天再说吧。” 林蓁点点头,两人默然往前走去。快到林蓁家门口时,他对陆炳说道:“陆大哥,如果你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安排魏姑娘,可以把她送到我的家乡海阳县去,我们那里是乡下地方,离京城又远,这些年薛兄薛中离在家乡讲学不辍,让那儿的风气越来越淳朴,少有的几个坏人也都待不下去,跑到别处谋生了。因为我中了状元,家里深宅大院的,百姓们也有几分敬畏,她在我那儿,至少可以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 陆炳一听,低着头考虑了起来,最后对林蓁道:“好吧,等她恢复一段时间,我问一问她的想法,若是她愿意,我就送她去岭南。” 送走了陆炳,林蓁赶紧回家换上官服,去翰林院报道,今天他迟到了一小会儿,又引得张璁对他横眉竖目,训斥了他一番。林蓁心情低落,根本没有心思分辨,况且,每天看着张璁这张脸上的表情就跟看着林老太太催着他找媳妇的表情一样熟悉,已经看得都没什么感觉了。他条件反射的自我检讨了几句之后,马上就回到编检厅和他那些难兄难弟们一起为《大礼全书》奋斗去了。 两三个月过去,发生在魏琼玉身上的不幸给林蓁带来的阴云一直都没有散去,为了排解心里的难过,林蓁工作的格外卖力。在明朝头脑最好,文笔最好,历史经验最丰富,最能体会圣意的这一群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下,《大礼全书》的编纂工作终于到了尾声,朱厚熜读过初稿之后圣心大悦,敕谕内阁,将《大礼全书》改名为《明伦大典》。敕曰:“……欲使明人伦,正纪纲……朕欲名之曰《明伦大典》,未知可否,卿等便会璁、萼商议……” 皇上都开口了,还有什么可否不可否的呢?张璁桂萼赶忙招来众人,连夜将朱厚熜的批示还有他提出的一些其他的意见传达下去,然后逐条逐句按朱厚熜的批示进行改动,忙忙碌碌一直到这一年新雪初降,这本名曰《明伦大典》的“礼书”编纂,才彻底的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也就成了林蓁的简历上踏入仕途之后所所参与的第一个“大项目”,《明伦大典》的完成让翰林院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参与编纂的所有官员都收到了不同程度的升职和赏赐,彼时正是岁末,朱厚熜更是特地给他们增加了三天的假期,让他们和家人一起准备过节,同时好好休息一下。 这是林蓁在京城过的第一个春节。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回忆起来甚至有些应接不暇,不过,过去的这些年,又有哪一年不是如此呢?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开始,他仿佛就在争分夺秒的过着日子,把一天当做两天来过,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在现代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干劲儿,是不是自己的成就也会比之前大得多? 虽然京城比山都乡寒冷,但北方的雪景却让林蓁和年少的林莹觉得分外新鲜,除夕那一天晚上,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中洒落,举目望去在檐下微弱的灯光照耀中,整个院子四处一片莹白,林蓁一家人办置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席,一家四口围坐桌边,高高兴兴的举杯共饮,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林莹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趴在床前,数着一片片飞落在窗棂上的雪花,林蓁则在桌边伺候林老太太和程氏用膳,谁知院门处吱呀一响,莹儿惊讶又高兴的回过头道:“娘,奶奶,那天那位陆大人……他又来了!” 第88章 新的一年到来, 翰林们休假结束, 纷纷回到了翰林院,除夕夜的一次面圣似乎并没有对林蓁的生活产生多大改变,他仍然当着他从六品的修撰, 每天早来晚走, 为大明的修史事业发光发热。他要做的事情也和先前差不了多少, 只是编纂的书从《明伦大典》变成了《大明会典》,坐的位置也从编检厅里靠近门口冬冷夏热的地方换到了里面一个宽大点的书桌旁边。 这完全在林蓁的预料之中, 翰林院底下的官位非常有限, 他现在担任的修撰,还有往下的编修、检讨这些职位是没有定员的, 但是再往上,如果他想升职, 那么上面的职位两只手差不多就能数出来了, 作为从六品修撰, 他下一步最大的可能是会被提升为正六品的侍讲或者侍读, 按规定, 侍读和侍讲各有两人, 这两人虽然贡献不大,但他们还都好好地在这儿呆着呢。 再往上,那就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到了“学士”这个级别, 才能更多接触君王还有国家核心的决策制定, 为将来入内阁做好准备。而除了这几个人之外,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位翰林院的最高领导——翰林大学士了。 所以,林蓁现在对升职并没有太多肖想,而且有时候,升的太快,像张璁那样,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了,张璁现在已经不叫张璁了,他为了避讳朱厚熜那个“熜”字,请求朱厚熜给他赐了一个新名字,叫做张敬孚,字茂恭。他的这种行为再次赢得了满朝官员的一致鄙视,因为他的那个“璁”字根本和朱厚熜的“熜”不一样,他这样做,在大家眼里,无非是以前巴结皇上的招数都使完了,现在有绞尽脑汁想出了个更没有底线的新花样而已。 分卷阅读163 曾经的翰林大学士张璁变成了如今的内阁首辅张敬孚,翰林院的官员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再也不用每天早上看着张璁那苦大仇深的面孔了。桂萼虽然和张璁是一丘之貉,但他比张璁好伺候点。去年自从皇上下令清丈土地以来,他天天都满怀热情的在署堂后面的那间小斋房里忙活,据说是在研究新的征收田税的法子。他还下令,让翰林院所有的官员都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有什么建议的话可以直接找他去谈。 虽然林蓁对桂萼的研究也很关注,但他的本职工作还是编史,他只能在闲暇时偶尔思考思考这个问题。如今他们几个参与编修《明伦大典》的人都有了独立的编写一些不是特别重要的部分的资格,皇上比较重视的内容,一般负责编写的总裁会指定像席春这样更有经验的史官去做。 相比于专注记载大礼议的《明伦大典》,《大明会典》的内容可要广泛的多。这套史籍记录的主要是大明的典章制度,各部门的设置、沿革,执掌的职事,都详细的记载在这部史籍之中。 可想而知,这部史籍非常有价值,编纂起来也要格外仔细。好在他们并不是从零开始,这本《大明会典》在弘治年间就已经成书了,如今他们要进行的是在弘治版本上的续修,也就是说,从弘治十五年到本朝的这几年的历史并不在先前的版本之中,他们要把这些年的各种改变,官职增删,体例变化一点点的加进去。 《明伦大典》共有二十四卷,而《大明会典》足有二百多卷,他们这些史官像先前那样分成了一个个小组,每组一名修撰,一名编修,带着五个庶吉士,每隔五天向桂萼汇报一次进度。林蓁和徐阶分在了一个组里,他们所负责的正是“征收”,也就是如何收粮税草料这一部分。 林蓁深深感觉这是桂萼有意的安排。他和徐阶上一个阶段都干得不错,桂萼让两人查看历年征收粮税的法规政策,无疑是希望这两个脑子好使的人能提出点建设性的意见来。 不过,这样的安排给林蓁带来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终于得到了频繁出入翰林院中的藏书楼的机会,林蓁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个大木箱子,还有他仓促间丢进箱子里的几本书。先前他没有开始寻找这些东西,一是因为他没有资格,二是那时候事态还比较混乱,就算是他找到了海图,也没有一丁点劝说朱厚熜派人出海的条件。而如今一切都在渐渐步入正轨,清查了田产,整顿了赋税之后,林蓁相信,用不了多久,那套珍贵的航海图就会派上用场的。 不过,前提是他还能把那套书找出来,这几天他没少跑藏书楼,徐阶对他的执著有点好奇,一再问他:“维岳啊,你到底在找什么?用不用我帮你一起找找?” 林蓁对徐阶还是很信任的,且不说他曾经救了徐阶的性命,那之后,他们还一起在浙江余姚拜王阳明为师,就凭他和徐阶这大半年来的日夜相处,他觉得,徐阶和他一样,对国计民生格外关心,而且,林蓁发现,虽然徐阶对张璁、桂萼的主张有的赞同,有的不满,但他对这两人的态度不卑不亢,丝毫没有阿谀奉承的意思。 和徐阶一比,林蓁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张璁面前太低眉顺眼了,不过那是因为他知道张璁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虽然张璁现在离开了翰林院,但他的权力更大了,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放弃整顿翰林院的打算。万一自己壮志未酬,还没找到航海图就先被张璁下放到地方,朱厚熜、陆炳都救不了自己,不仅如此,恐怕朱厚熜还会冷冷的批上一句:“辜负朕的期望,你再也别回京了!” 林蓁想,就算找到航海图以后,他还需要不少人手,更需要像徐阶这样有声名,又年轻的人和他一起在朝堂上下推行他的主张,一点点的改变这些读书人闭关自守,故步自封的想法。他打算从现在就开始给徐阶“洗脑”,于是,他神神秘秘的对徐阶道:“子升,你知不知道,在余姚的时候阳明先生还对我说了些什么?” “王阳明”、“心学”都是翰林院里的敏感词汇,林蓁故意放低了声音,并且示意徐阶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藏书楼,那里午膳前后都没什么人,他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 一路上,林蓁从自己在广东、浙江的经历讲起,把出海通商,探索其他的陆地的事情对徐阶多多少少透露了一些。徐阶生活在富庶的江南,尤其是近来数年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林蓁说的很有道理。他对林蓁说道:“就拿我的家乡松江来说吧,我听说我们松江的棉布尤其受到那什么日本,还有佛……佛郎机人的青睐,一匹上好的棉布在咱们这里能卖三钱银子,但若是卖出海去,价格在数倍之上。我们松江乡下地方家家都有妇人纺布,农闲时候产出的布匹日以万计,这些布匹若是能卖到海外,那大明的国库岂不是大大充实了么?” 林蓁赶忙道:“正是如此!不仅是布匹,还有丝绸、瓷器、茶叶,这些都能为我们大明换来数不清的财宝。而且,阳明先生说过,我们不必坐等别人送银子来,也应该自己掌握银矿的开采,这样,万一别的国家政策有变,我们方才不会受到影响,白银的流入量也不会减少。” 徐阶赞同的点了点头,两 分卷阅读164 人一同踏入了藏书楼的门,林蓁把那些航海图志的样子对徐阶描绘了一番,然后他们就开始分头寻找,可是找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名副其实的蹭了满鼻子灰,仍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收获,林蓁发现了一些有关税收沿革的史料,桂萼兢兢业业的样子始终在他眼前浮动,他和徐阶赶紧带着找到的东西,回到编检厅接着续写《大明会典》去了。 第二天一早桂萼迟迟没来,他们免去了例行的情况汇报。桂萼年纪比张璁还大,最近行动举止已经让林蓁觉得他有点老态龙钟的了,其实,平心而论,林蓁不希望桂萼致仕或者是出什么意外,因为如果只剩下张璁一个人的话,他还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 其余的翰林官员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林蓁和徐阶趁着午休的功夫,讨论起了他们正在整理的资料,征收这一卷开卷便写道:“国初因田制赋、税粮草料、各有定额。每年、户部先行会计、将实征数目、分派各司府、州、照数征收。事例甚详、具列于后……” 征收只有一卷,后面还有N卷就名为“会计”具体的记载了各地征粮数目多少,这样的综合资料也只有翰林院的官员们才能及时掌握,这个时候,林蓁深深感到了作为翰林在仕途上的优势——当一名地方的知县焦头烂额的为了谁占了谁几亩地,谁偷了谁一只鹅,张家该了李家的钱,李家拆了张家的房这样的事情而忙碌的时候,在翰林院里的这些新科进士,庶吉士们接触到的却是这个国家数代以来的政策制定,法度颁行,数年之后,他们就会对这个国家机器的运作规则有着充分的了解,而且往往能写一手比他们考中进士的时候更好的字,文笔也更成熟老练,这一切都将为他们进入内阁,成为真正的决策者而做好准备。 林蓁和徐阶都还没用午膳,根据林蓁的经验,一用过饭之后,开春的阳光就会晒的他昏昏欲睡,他刚有了一点思路,还是想趁机和徐阶好好商量一下,他对徐阶说道:“子升兄,你看看从开国之初,到弘治年间,不同时间,不同地方这粮草征收之法一改再改,动不动就写着‘悉从民便’、‘务使军民两便’,结果百姓的负担却越来越重了,你觉得这是为何呢?” 第89章 徐阶停下手中的笔, 道:“让我想想……这征收粮食, 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事情, 因为百姓要承担的, 不仅仅是田赋,还有徭役,还有杂役, 还有岁贡,你看, 光是这粮食的运送,明初仅浙江一省, 就要‘设粮长一百三十四名……送粮人夫一千名’,这些都算是徭役, 还要百姓来承担, 交了粮又要无偿为官府运粮,这负担能不重吗?对了, 说到运粮, 田赋所收,南方是米, 北方多是麦粟, 收的是都实物,尤其是那些岁贡, 五花百门, 名目繁多, 交的时候分等别类, 这收租之人就容易巧立名目,吸取民脂民膏啊!” 怪不得严世蕃把徐阶视为眼中钉呢,徐阶的水平确实很高,三言两语就把林蓁琢磨了大半天发现的问题都总结出来了,林蓁拍了拍手,诚心实意的道:“徐探花,我真佩服你。来来来,你过来看……” 林蓁把手指向其中一行,读道:“弘治六年题准、山西腹里起运宣大税粮……可通车者、悉从民便、征运本色……其平阳府、泽、潞、辽、沁四州所属、转输颇艰。减征价银。每米麦一石、折银七钱。豆一石、折银五钱。草一束、折银四分……” 徐阶若有所思的道:“转运颇艰,改成征银……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百姓就得把米拿到市场上去换银子,这样会不会有些太麻烦了呢?” 林蓁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长远来看,这应该是件好事,百姓去市场上换了银子,你说,如果是你的话,会不会给你的夫人,孩子顺便再买点什么?这样银子就不是死的,它就活起来了……” 两人正在那里议论,忽然背后有人朗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去用午膳,一会儿过了时间,难道你们打算下午饿着肚子编书吗?” 林蓁和徐阶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名身穿红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长得相貌堂堂,长髯漆黑,修饰的整齐发亮,一看就是出身书香门第,又带着几分直爽,不像张璁那样一抬眼射来的就是阴测测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出众气质让已经见过了不少长得不错的人的林蓁在仔细端详了他的相貌之后,精神都大大为之一振。 这人说的话虽然带着几分责问,表情却很沉静,林蓁和徐阶也没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马上站起身,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们马上就去。” 说罢,他两人赶紧出了编检厅,到后面用膳去了,徐阶好奇的道:“这位是谁?他穿的是从五品官服,是新来的侍讲学士?我怎么没听到消息呢?” 林蓁虽然从不曾见过此人,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不仅是刚才,之前在系统的画面里,这个人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清楚地记得此人坐在经筵讲席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嘉靖皇帝不断向他投去的赞 分卷阅读165 赏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个人将会是张璁最大的对手,不,应该说他会终结张璁的时代。 “他就是夏言,夏公瑾。”林蓁小声道:“他可是个挺厉害的人。” 徐阶惊讶的回头看了看,夏言似乎还在那儿,翻看着他们桌上的书卷。徐阶问林蓁道:“这位就是夏大人?维岳,你怎么知道的?!哎呀,他果真是气质不凡啊!维岳,你听说过皇上登基后他上的几封奏疏吗?那些奏疏篇篇言中时弊,字字掷地有声,当时很多同僚都在传颂他的义举呢!而且,我听说他和樊御史外出清查皇庄,挨家挨户明察暗访,愣是把京城附近皇庄的土地状况查的一清二楚,我对他的才学和能力都十分佩服……” 徐阶刚说到一半,林蓁忽然猛的把他的袖子一拉,原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此人身穿大红的一品官服,一步步走的很慢,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这就是当今的内阁首辅张敬孚,林蓁真心想不明白,他都已经一人之下百官之上了,干什么还这么苦大仇深的呢?他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林蓁和徐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并且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往翰林院的“员工餐厅”走去。张璁不仅不喜欢看见别人高兴,更不喜欢别人成群结队,兴高采烈的在他面前晃荡,在对于这一点的认识上,林蓁和徐阶是很一致的。 就在这时候,张璁忽然一转身,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好像有什么事情破坏了他用午膳的兴致,他正在回想着刚才路过编检厅的时候看到的那三个人:林蓁、徐阶、还有现在他最看不顺眼的夏言。 他好像没有看见林蓁和徐阶一样,在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林蓁和徐阶所以他的态度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但是事已至此,他们除了赶紧去吃饭之外别无选择。一直到了厅内,林蓁脑海中还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张璁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张璁不仅没有搭理林蓁他们,他一路无视了所有向他问候的翰林官员,径直走进了那间曾经属于他,现在属于桂萼的单间办公室,刚来不久的桂萼茫然从一堆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着张璁,道:“张兄,你……你今日怎么有空……”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张璁就气呼呼的坐了下来,低声喝道:“你那个老乡严嵩是怎么回事?!你在皇上面前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把他留在了京城,你知道他最近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竟然上疏请求皇上分开祭祀天地,皇上去年就有此意,屡次三番想让我在朝堂上提出,可我觉得此举劳民伤财,且无先例,因此并未同意,严嵩是从哪里来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他的?现在皇上把他的奏疏拿到内阁要阁臣们票拟,你说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桂萼当下手中书卷,颤悠悠的站了起来,对张璁道:“张兄呀,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没摸透皇上的脾气啊?他若是不想让严嵩留下,我磨破嘴皮子也没用啊!严嵩是来求过我,你也知道,他说他留下来能帮咱们……” 桂萼说着往窗外一指:“你也看见了,如今这个翰林院里,没什么人听我桂子实的,都忙着去巴结那皇上面前的红人去了。不过我最多再过两个月,把我这部《任民考》写完之后,我就要向皇上提出致仕了,他们呀,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喽。” 张璁一听桂萼要致仕,心里更加不痛快了,他上前拉着桂萼的袖子,道:“桂兄,你不能现在致仕啊,那姓夏的太目中无人了,你一走,还有谁能站出来帮我斗倒他……” 桂萼反过来扶着张璁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坐下了,对他说道:“张兄,既然你想让皇上更宠信你,你为何不答应他那分祭天地的要求啊,这有什么要紧的?你还不明白吗?当今皇上是位难得的英主,我总觉得他胸中自有雄才大略,不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他所想做的就是让我们都听从他的调遣,至于议礼啊,祭天啊,不过是表面的文章罢了。” 桂萼坐下来喘了口气,接着道:“张兄呀,你不会因为此事是严嵩提出来的,就不想答应吧,若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严嵩和夏言不同,夏言张狂,他恭恭顺顺,皇上对他也很有好感,他来求我要留在京城,主要是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这些回头我再与你细说,至于现在,你何不把他拉到你这边来呢?唉,有时候太坚持原则,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啊。” 张璁愤然在桌上一拍,道:“我张茂恭认定的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断然没有中途更改的道理,我支持皇上议礼,清查田庄,整顿吏治,我样样做的问心无愧!严嵩那投机取巧的奏疏,我不会附议的,你若是还站在我这一边,就去告诉严嵩,他这样做就是与我张茂恭做对,别说他现在只是个礼部右侍郎,就是他是礼部的尚书,我一样也把他赶回南京去!” 看着张璁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桂萼忙道:“张兄,慎言、慎言啊!谁能留在北京,谁该回到南京,这些都是皇上说了才算,你我又怎么能改变呢?你现在虽然做了首辅,反而应该更加谨慎,唉,我再最后劝你几句,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你辛辛苦苦,为国为民做的这些事情,你 分卷阅读166 也该多笼络笼络这些后辈,以免将来人走茶凉,被人清算呀。” 张璁感叹道:“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我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和夏言只能留下一个,严嵩若是能助我赶走夏言,夏言在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职位,我就让他来担任!” 桂萼心中觉得十分不妥,但看着张璁那气呼呼的样子,他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张璁这才站起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他刚想离开翰林院,忽然一时兴起,又转身往后堂走去,他走以后,桂萼大大松了口气,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叹着气合上了眼前的书卷,再次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林蓁和徐阶回到座位旁,却发现夏言就坐在不远处,好像是在等着他们。下午编检厅里翰林们来来往往,众人都用带着几分崇敬,几分好奇的目光看着夏言,林蓁和徐阶更是诚惶诚恐,赶紧走过去问道:“夏学士,您有什么事吩咐下官吗?” 夏言的脸色非常平静,目光往桌案对面的椅子上瞟了瞟,示意他们过去坐下,林蓁坐下一看,夏言手中正拿着他们刚完成的内容,问他们道:“这一部分,是你们两人负责编写的吗?” 林蓁和徐阶赶忙点头称是,夏言一直紧绷着的脸看上去稍稍放松了些,道:“我先前经过时,听见你二人议论粮税征收之事,你们看了这些典籍,似乎也颇有些自己的想法。我问你们三个问题,你们考虑考虑,下次见面时再回答我如何?” 第90章 林蓁在心里默默记下, 问道:“其二呢?” 夏言接着道:“其二, 你们两个都是南方人吧,南方富庶, 北方贫瘠,要用粮食换银子可没那么容易,这个你们考虑过没有?” 徐阶反应很快, 听见这第二个问题, 便道:“这个,肯定是要因地制宜,北方不适合此法,就暂时不要执行, 等到条件成熟,或者说, 等到在南方执行一段时间,有了效果,再尝试着向北方推行便是。” 夏言赞许的点了点头, 道:“嗯。因地制宜,推行任何新的政策都都不得不将此纳入考虑范围之内啊。但是到底如何一步步的推行, 以何为标准决定能否推行,这个你们还要好好考虑考虑。第三,收银子该怎么收, 谁来收, 还是像以前那样, 由村里的里甲来征收吗?银子可不像粮食, 这些里甲若是起了心思,侵吞税银,这该怎么办呢?” 三个问题徐阶回答了一个,另外两个开始在林蓁和徐阶的脑海中不断打转。这时候,夏言已经站起身来,对他们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觉得你们的想法是可行的,正相反,我觉得其中有很多漏洞,不一定就比如今的赋役法制好多少。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我奉命在京城附近清查土地,那时候,京畿地方可真是民不聊生,怨声道载,我知道桂大人如今想要制定新的税法,这关系到国计民生,你们向他进言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说罢,他径自站起身来,往厅外走去。林蓁和徐阶赶忙站起来送,夏言却毫不在意的把手一挥,让他们赶紧回去做自己的事。林蓁回到座位上,发现四周的人似乎觉得夏言对他们挺赏识的,都向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林蓁小声对徐阶道:“幸亏首辅不在,否则咱们肯定要倒霉了。” 他话音刚落,马上感觉到编检厅里的空气降到了冰点以下。徐阶的脸色也变了,林蓁回头一看,张璁正一脸怒气的站在厅门口,目光向刀子一样往林蓁和徐阶身上掷来。 林蓁几乎都要开始打哆嗦了,他平日常常用陆炳、沈炼这些人的姿态和气度来鼓励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就常常想,若是陆大哥在这儿,他会怎么做。这个想法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比如现在,他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陆炳那翩然如鹤的身姿和沉静的表情,这让他很快就鼓起勇气,站直了身子,当张璁走到跟前的时候,林蓁恭恭敬敬一拜,问道:“首辅大人,您有何吩咐?” 张璁看看他,又看看徐阶,在心里头琢磨着该从他们两个之中哪个比较好欺负的开始下手,最后他决定把目标锁定于没有朱厚熜撑腰的徐阶身上,他冷冷的盯着徐阶,开口问道:“徐编修,刚才你和夏学士相谈甚欢呐,能不能跟老夫说说,这本应该是你们两个编修《会典》的时间,夏学士跟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徐阶不卑不亢的打了个揖,道:“回禀首辅大人,夏学士方才看了下官和林修撰整理的‘征收’这一部分,问了下官几个问题,下官和林修撰据实回答了,仅此而已。” 张璁一听“仅此而已”四个字,愤然“哼”了一声,道:“如今的翰林大学士是桂萼桂子实大人,他问你们,你们确实应该好好向他回报,夏言问你,你有什么可在他面前搬弄的?” 徐阶道:“首辅大人您似乎忘了,夏言大人他也是这编修《大明会典》的副总裁,更何况,他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官职在小人之上,为什么他问小人,小人就不能回答呢?这不是以下犯上吗?” 张璁心里咯噔一声,他确实气昏了头,忘了夏言也负责修书的事情了,虽然这种重大的会典编修,就像写论文一 分卷阅读167 样,稍微在皇上面前有点分量的人都想来挂个号,混个一作二作的,将来评三公、三师这些“名誉职位”的时候,也能算得上是一个成就,夏言当然就凭着如今皇上对他的宠信,挂了一个副总裁的头衔,但他其实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工作,他现在主要任务是给皇帝做经筵讲师,按理说也没有时间来盯着会典的编编写写,但是理论上,他当然可以过问会典的进度了。 这一切都增加了张璁心中的愤怒,他“呵呵”笑了两声,听的林蓁心里直发毛,道:“首辅大人,徐编修说的句句属实,您若是也关心这《会典》的进度,我们今天下午可以写一份详细的奏报给您,您若是还有什么别的指示,我们往后编写一定注意,您看如何?” 张璁那本来已经皱皱巴巴的脸现在看上去完全挤成了一团,他没有再逼问下去,而是往后退了一步,对二人道:“我不过也是因为担心会典的情况,问一问你们而已,席春去哪儿了?我身为首辅,竟然连这样的事都要我亲自过问,真是疏于管理,嗯,你们两个就按林蓁说的,好好把你们这段时间的进展记录一下,明天交到桂萼桂大人那里去,还有你们如今完成的这一章,也一并交给桂大人,我明日申时派人来拿!” 说完之后,他在编检厅里环视一周,道:“下个月初一,你们都早些来,我有事和你们商议,具体时间我会让桂大人通知你们的,好了,都干活去吧!” 就像每一次张璁出现一样,他离开以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很复杂。徐阶怏怏不乐,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几个庶吉士凑了过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赵时春问道:“维岳,张璁没让你们些奏报,你干什么要给自己添活儿啊。” 林蓁叹了口气,道:“你看他那样子,不给我们找点事儿他心里哪能舒坦的了?我干脆就自己开口吧,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己来写就行,就不麻烦徐兄你了,万一他要找茬,也不过多骂我两句,我已经习惯了。” 其余几人都道:“那怎么行,我们帮你写吧,来来来,咱们已经整理到哪一年了?一起来确认一下……” 徐阶把笔一掷,站起身走到外面,林蓁赶紧跟着他走了出去,徐阶回头对林蓁道:“维岳,这翰林院原本是清清静静做学问的地方,可是你看如今,被张璁搅的像一潭浑水,人人活的战战兢兢的,这个官做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蓁自然很理解徐阶的想法,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系统里看过的画面。看着徐阶,林蓁知道上一世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而且看徐阶如今的态度,这一世难免他要重蹈覆辙了。作为徐阶的好友,林蓁一直在想如何才能避免此事,可是如今,他的想法有些变化,人生的起落总是无法避免的,难道一时的挫折就真的只是坏事,没有一点好处吗?他有想到了除夕夜朱厚熜和他和陆炳之间的谈话,他头脑里忽然产生了新的思路…… 不过,徐阶还是要劝一劝的,林蓁对他道:“子升,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以前张璁做大学士的时候,我估计这翰林院里,没有人比我受他的训斥更多的了。不过静心想想,张璁这个人如何暂且不谈,他的主张就真的那么不堪吗?甚至包括整顿翰林院——” 林蓁拉着徐阶转过身去,两人看着编检厅对面的讲读厅,张璁一走,夏言也不在了,那里的几个官员无所事事的各自泡了一壶茶水,案前摆放着厚厚的书卷,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动过。 林蓁对徐阶道:“翰林院是储材之地,可是以前却成了阁臣们拉帮结伙,互相找茬攻击的地方,成了不思进取的官员养老的地方。翰林院的职位很宝贵,也很有限,我听说张璁想要对大家的效绩进行评查,并且把一些外地官员调进翰林院,到那时候,咱们就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更有实地经验的同僚,也能更多地了解各地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那不同的情况,翰林院的风气肯定也会有所改善。” 徐阶心里同意林蓁的说法,不过他还是道:“虽如此,也很难说这是不是张璁因为先前在翰林院受到众人排挤,借此打击报复,他所谓的考评,结果是不是公正,我看都很难说。” 林蓁点点头,道:“张璁气量太小,这确实也很有可能。不过,整体上来说,如今的翰林院,还是比以前效率高多了。甚至包括庶吉士们,也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实际的事务上,而不是用来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将来他们在官场中就少了很多虚意奉承的想法,多了些实干的经验。而对于你我,我觉得咱们没有什么好担心,无论张璁是不是要找咱们的麻烦,就算他把我们赶出翰林院,我相信徐兄你才高志大,将来总有一天会在朝堂上有所作为,称为大明的中流砥柱的!” 徐阶面露几分惭色,道:“维岳,你这么说,我心里头实在是感到不安啊。说实话,若不是家中还有妻子幼儿,若不是想到我这十年寒窗,我早就已经弃官归隐了。可是现在,我觉得你说得对,看看那些为国为民出力的名臣,那个仕途不是起起落落,有几个一帆风顺的?更何况,张璁他到底也不是那些奸臣恶臣,他倒是也有他的原则。而咱们要做的,无非是像阳明先生说的那样,与万事中努 分卷阅读168 力磨练自己的心性罢了!” 他们两人一同往编检厅里走去,林蓁对他说道:“对了,徐兄你别忘了,关于找那些旧书的事情,眼下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徐阶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刚才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翰林院藏书楼里的这些书,按理说出出进进都是有记录的,但是这记录一般人不能查看,我看咱们要找书,还是得从这记录上好好下下功夫。我怀疑如今能接触到这份记录的,应该只有桂大人一个人了……” 第91章 傍晚时分, 翰林院里的官员们与同僚们道别过后, 三三两两往外外走去。桂萼在屋内往外瞧着,眼看最后一人也跨出了翰林院的大门。他巍颤颤的站起身来, 对守候在外面的两个侍从喊道:“备轿吧。” 桂萼如今是尚书兼任大学士,岁数又大了,来来往往都坐着一顶小轿, 这次, 他特地嘱咐轿夫:“嗯……先不回府,去上次去过的,严大人府上看看。对了,绕小道走, 不要声张……” 轿夫们老老实实的应了声“是”,把桂萼扶上轿子, 往严嵩家去了。一到地方,严嵩似乎就等在院里,一听见动静马上就迎了出来, 亲自把桂萼扶出了轿子,一路往里面屋内走去。 进了屋子, 桂萼叹了口气,道:“惟中,你上疏的事, 怎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严嵩一愣, 问道:“您说的, 是分祭天地的事情吗?这件事, 唉,不是我不跟您商量,实在是,是皇上授意我这么做的呀。” 桂萼道:“就算是这样,你也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才对。不过,这也不怪你,你不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先前皇上已经对张首辅透过口风,可是张首辅觉得这不合规矩,他拒绝了皇上。如今你的奏疏一交上去,皇上他马上就下令让内阁票拟,你说……你说张首辅他能不生气吗?你也知道张首辅的脾气,在这些和礼仪相关的事情上,他最不喜欢别人在皇上面前出头,你说,你说现在你可怎么办呢?” 严嵩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道:“这……这我可没想到啊,我以为这是皇上和张阁老都已经商量好的事情,才让下官来挑这个头。更何况,皇上的想法也有道理,分开祭祀更显得庄重,下官认为没有问题啊。桂兄,你一定要帮我想个办法,平息一下张阁老的怒气……” 桂萼心想,自己只不过是想顺利的回家养老,结果只要在朝堂上多待一天,就少不了有这些糟心的事情找上他,这件事情说起来真是上下难以安抚,若是找人上疏再反对这件事,那难免要激怒皇上,若是赞同他,张璁那里又说不过去了,况且,这其中还有一个倒霉的严嵩。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严嵩一眼,道:“严大人,您想必也知道,张阁老之所以如此恼怒,主要是您这封奏疏,上的有些不是时候。如今皇上对夏言夏公瑾予以重任,不但将他提拔为侍读学士,而且还让他每天到经筵前为皇上讲经,可是他对张阁老却没有半点依附的意思,你说以张阁老的脾气,他能不恼吗?这个时候,您这一封上疏,可是让张阁老和皇上之间有了裂痕,张阁老他担心的,不是怎么祭祀天地,而是他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啊!” 桂萼斜着眼睛看了看严嵩,见他正在低头沉思,又道:“你当初说要留下来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你有办法对付夏言,如今你想要让张阁老不找你的麻烦,我看,只有你亲自去拜访他,若是你真的能拿出什么让他信服的法子,帮他把夏言从皇上面前除去,他对我说过,到时候,不但不计较你上疏的事,就连夏言在翰林院里的席位,也是你的。该怎么办,你可是要好好地想上一想啊。” 说完这些之后,桂萼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对严嵩道:“严大人,我看这京城里眼下是是非非太多,也不是个久居之地,教我说,你现在为什么要趟这摊浑水呢,唉,不过你还年轻,不像我,我是已经无意再过问这些事了,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桂萼一走,屋内布帘卷起,严世蕃从帘后走了出来。严嵩送走桂萼回来,看见严世蕃,不觉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庆儿,你听见桂大人方才说的话了?桂萼现在已经到了致仕的时候,张璁那样子,我估计他也呆不久了!本来为父可以回南京好好修养几年,等他们都离开朝堂,再回来为皇上效力,可是你看看,你看现在,要不是你跟郭勋那不争气的儿子搅和在一块儿,咱们还用在这里看张璁的脸色吗?!” 严世蕃冷笑一声,道:“父亲,您光看见眼前,没想到以后,张璁自然会走,他早晚要走,可是他走了以后您怎么办,还有夏言呢?他还比您小两岁,皇上对他可是比对您看中多了,等您回来了,不是还的看他的脸色吗?” 严嵩道:“夏言?他不像张璁那么难对付,在官员之中声望也还不错。你先前不是还让我和他交好,如今却又让我害他,你到底想折腾什么?还有,我警告你,那什么段朝用还在诏狱里头关着呢,郭勋和郭守干是皇亲国戚,皇上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可要是他们把你供出来,我留在北京也没半点用处,咱们一家人 分卷阅读169 都得跟你这小子坐牢去!” 严世蕃毫不在乎的把手一摆,道:“该怎么说,我早教过他了,他不会有事的。您不用担心这个。况且皇上不想对郭勋动手,他就不会逼供段朝用。过一阵子等朝廷上的官员们老实了,他就会把段朝用放出来的。” 严嵩道:“好,这事我先不管。我问问你,我已经给你办理好了国子监荫袭入监的手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国子监读书?这可是我们先前说好的,我留在京城,你去国子监读书,我瞧你如今四处闲逛,没有一点做学问的意思,你该不会是又想反悔吧?” 严世蕃坐了下来,慢悠悠的道:“当然没有,正相反,爹,我很想去国子监读书。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国子监应该是有假期的。过一段时间我还要回宁波一趟,到时候如果回来晚一些的话,您可要帮我去国子监说一说情。您好歹做了那么久的国子监祭酒,他们不会不给您这个面子吧?” 严世蕃说完这话,还以为严嵩会气得七窍生烟,顿时就跳起来骂他几句,谁知道严嵩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缓缓吐了口气,道:“庆儿啊,你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家里头就剩下你一个,你娘又这么宠爱你。爹做什么事情,还不都是为了你吗?我知道,你这孩子与众不同,凡事都有你自己的主意,不过爹有几句忠告,也算是这么多年的教训吧,你听一听,若是你现在能听进去最好,若是你现在听不进去,那你就遇事的时候再想一想,说不定能帮上你一点忙呢。” 他看着严世蕃,一字一句的道:“不管你现在再谋划什么事,先要记住,不要什么都急于求成,有时候该退不退,反而把自己逼入绝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最重要的。” 严世蕃打心眼里觉得这是老生常谈,不过看严嵩样子挺恳切的,他神使鬼差的把头一点,答应了下来。严嵩似乎松了口气,站起来道:“你现在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让我去找夏言?他虽然和我有些交情,但自恃清高,尤其是最近仗着皇上看重,傲慢得很。到底该怎么跟他说,我们还是要提前商量好啊。” 严世蕃发觉严嵩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心中一喜,刚想答话,却听严嵩顿了一顿,又道:“等等,先不说这个,上次沈炼和维岳一起来提亲的事,爹想了很久,觉得问题并不是出在沈炼身上,而是出在维岳身上,你总是觉得你自己聪明得很,可是我看,维岳的头脑并不在你之下,而且他比你多一样长处,你知道是什么吗?” 严世蕃愣了一愣,道:“是什么?” 严嵩道:“你啊,自恃才高,却不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个道理,可是维岳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善于藏巧于拙,你往后碰着他时,可要万般小心才是。” 严世蕃平时那只恨不能长到头顶上去的眼睛,这会儿难得的暗了一暗,往地上看去。他坐在那儿沉默了半天,方才答道:“我记住了。” 说罢,他父子二人凑在一处,低声商议起来,没过一会儿,严嵩坐上轿子出了门,却不是去向张璁赔礼道歉,而是往夏言住的地方悄悄去了。 又过了几日,朝堂上再次热闹起来。内阁还在为到底天地是应该分开还是合在一起祭祀争吵不休,甚至连最后的办法:占卜,都使出来了,还没有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案。就在这时,吏部给事中,侍读学士夏言忽然上疏,请求皇上在京城南郊亲自示范耕种土地,皇后在京城北郊亲自示范摘桑叶喂蚕,虽然皇上亲耕是年年进行的传统活动,但夏言的上疏似乎正好符合了朱厚熜的心意,张璁不但自己狠狠把夏言骂了一顿,还让他的手下不断上书攻击夏言,最终,朱厚熜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谁才是朝廷上说了算的人——攻击夏言的官员进了监狱,夏言则大受嘉奖,朱厚熜不仅赏赐给他加盖玉玺的诏书,还下旨让夏言来主持修筑祭坛。 张璁恼羞成怒,变成了一踩就炸的□□桶,消息传到翰林院,所有的人都吓得战战兢兢,开始为下个月张璁要来翰林院“议事”,实际上就是开大会的事儿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林蓁寻找航海图的事情还没有进展,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更是心里猛的一沉。一切又提前了许多,到底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难道是严世蕃吗?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本来应该去南京的严嵩在京城留了下来,又是怎么让本来还能在朝堂上共处一阵子的张璁和夏言现在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呢? 那次尴尬的招亲失败过后,林蓁虽然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心里还没有做好正视严嵩的准备。所以,他也没有勇气去严嵩家探听一下严世蕃最近的动作。但是通过陆炳,他知道,段朝用和他那个恼人的二舅还在诏狱里头关着,而且他们并没有把严世蕃供出来。 第92章 段朝用一再强调自己确实是会黄白之术的, 只是法力不精, 时灵时不灵, 大明朝这么多的道士,哪能个个都技艺精湛呢?再加上皇上一直信任的邵元节也站出来为他说话,所以, 他就一直在诏狱里好吃好喝的关着,郭勋和郭守干诚惶诚恐的请罪一番,事情看似就要这么不了了之了。 严世 分卷阅读170 蕃去哪儿了?林蓁隐约觉得他还在京城,偶尔能听见翰林院的人提到郭守干的时候, 顺带着说起几句和严世蕃有关的话,这让林蓁心里有些紧张,严世蕃不会也还在挂念着航海图吧? 林蓁脑子里乱哄哄的琢磨着这些事情,下午被桂萼叫去问话的时候难免就有些精力不太集中。桂萼对林蓁的回答不算满意,但暮春的阳光在这件小小的斋房当中一照, 暖烘烘的他也有点犯困, 就想快点把林蓁打发出去。林蓁转身要走,忽然在桂萼的案头看见一册书卷的一角, 那上面弯弯曲曲, 似乎画的是山川河流, 林蓁一下子就精神了, 他灵机一动,拉着那一角往外扯了扯, 对桂萼道:“桂大学士, 这个是……?” 桂萼刚才都快睡着了, 一看见林蓁手里拿着那地图册,他也困意全无,高兴的扶着桌子,站起来道:“哎呀,维岳啊,想不到你也对这这些东西感兴趣。这一册是老夫所编纂的《明舆地指掌图》,这一版是不久前刚刊印好的,你若是想看,就拿去看吧。” 林蓁先前只是想着怎么才能找个借口让桂萼把历年翰林院的藏书记录拿来给他看看,哪里敢让桂萼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他现在一想,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万一自己……他一定要知道那套航海图的下落,既然如此,何不让桂萼直接替他去找呢。 朝廷中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每天上蹿下跳的张璁身上,桂萼本来就年事已高,最近斗志大减,只是在翰林院发挥余热,很少有人再来琢磨他的动向。林蓁他们却都多少知道,桂萼案头时常摆放着一些地图集,地理图册。他原来做知县的时候,还曾经亲自清丈土地,更新官府手中当地的地形地势图。要说,这也是一个很有用的、不算业余的爱好,桂萼就是当今大明地理信息方面专家级的人物。这样的人,怎么能对郑和航海图不感兴趣呢? 林蓁表面上饶有兴味的翻看着那本地图集,听着桂萼兴致勃勃的在旁边讲述着他绘制地图时候遇到的事情,他一边听,一边不失时机的称赞着,等桂萼说完之后,林蓁紧接着道:“对了,我在南京翰林院的时候,似乎看见过一套十分精细的图册,有好几卷呢。恕我直言,您绘制的这一部图册,只是记载的大明的陆地,海域,可是那几卷书却是海外诸岛,四方陆地,下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桂萼一听这话有了精神,他赶紧站了起来,两眼放光的问道:“维岳,你说的是真的吗?那册书可有名字?在南京翰林院……哎,我得派个人去问问才成……” 林蓁装作恍然大悟的道:“对了桂大学士,我记得前几年南京翰林院有些旧书无处收放,眼看就都要坏了,我当时在南京的国子监读书,作为监生被派到翰林院整理书卷,那套书……那套书我记得应该是送到京城来了!您是不是可以查一查,看这套书有没有被收录入册呢?” 桂萼面露喜色,点着头道:“嗯,可以,这样吧维岳,你现在就替我去藏书楼把历年的记录拿过来,替我找找,看那册你说的什么航海图志到哪里去了!” 林蓁大喜过望,赶紧拿了桂萼亲手写的条子,跑到了藏书楼里找人调出了厚厚的几大本文案(c6k6.com)记录。林蓁一看,这些记录都乱七八糟零零散散,找起来颇费时间,桂萼又老眼昏花,全靠林蓁一个人在那里翻查,林蓁眼看日头西斜,对桂萼道:“大学士,要不,让徐子升来和我一起找吧?” 桂萼自然点头同意,林蓁回去悄悄对徐阶一说,徐阶赶紧放下手上的笔,跟林蓁一起赶到了署堂后面。他们两人翻来翻去,最后几乎就要放弃了,桂萼也从一开始等的兴致勃勃,到歪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打起了瞌睡,林蓁看了一眼桂萼,摇摇头,对徐阶道:“算了子升,明天再找吧。” 徐阶却仍然没有放弃,对林蓁道:“维岳,后天张璁又要到翰林院来了,我总有种预感,他这次要不把翰林院折腾个天翻地覆,他是不会罢休的。我一不得他的欢心,二朝中也没有什么相识,虽然我徐子升兢兢业业,从来没有什么过失,但我觉得他肯定要杀鸡儆猴,唉,维岳啊,你和我,说不定这次都要受到波及……” 他一面说,一面仍在翻看着手中那一卷卷的记录,边看边道:“……所以,如果那套航海图那么重要的话,我们最好赶紧找到它,越快越好。” 徐阶这么一说,林蓁也觉得紧迫起来,两人趁着桂萼睡的稀里糊涂,又翻看了几卷记录,外面的天,已经渐渐黑了。 这时候,桂萼那宽大的椅子啪的一响,林蓁赶紧跑过去扶住他。桂萼睁开眼睛,道:“哎哟,怎么都这么晚了,你们两个还在这儿呢……” 他话音未落,旁边就传来了徐阶惊喜的声音:“大人,我找到了,在这儿:二年由南京翰林院送入:《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 林蓁差点扔下自己正搀扶着的桂萼就朝徐阶这边跑了过来,桂萼紧紧抓着他,徐阶则把那卷记载拿到了桂萼和林蓁面前,在已经很是昏暗的天色下,林蓁往那书页上看去,他和徐阶的脸色却马上就黯淡了下来,因为后面写着:“五年初,因书库修葺, 分卷阅读171 无处存放,与三十余卷兵部职方司旧籍转往——” 林蓁心里一沉,下面赫然写着:国子监。 京城国子监,林蓁虽然知道这些翰林院的图书如果暂时寄放在那里,应该是不会允许一般的国子监监生接触的,但他心里还是感觉非常不安,毕竟翰林院的官员就这些,平时也不会乱翻乱看,而国子监的监生水平可就是良莠不齐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呢? 其实航海图的作用,林蓁也曾经想过,或许没有他以前所想象的那么关键。更何况从郑和出海的那个时代,那是十五世纪初,现在已经是十六世纪了,各地的地形,海岸线,港口海岸,风土人情,这些肯定已经都有了变化。最好的办法还是派人亲自去勘探证实。可是,这套航海图还是很珍贵的资料,至少从它的基础上先试着探索一些附近的岛屿和陆地,比从零开始要好得多吧。 林蓁转过头,对他扶着的桂萼说道:“大人,我看不如这样,您再给我们写一个批文,明天我和子升去国子监把这套书给您要回来,您看如何?” 桂萼连忙点头称是,马上就回到案后仔仔细细写了一个帖子,盖上他那翰林大学士的印,封好了递给了林蓁。这下子,林蓁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有了桂萼的亲笔信,他明天一定要把航海图拿到手! 两人头晕眼花的走出桂萼的书斋,天完全黑了,翰林院里也已经空无一人,两人并肩走出院门,往他们在京城的家中走去。他们两人住的地方离得不远,一路上,两人回想起当年去余姚拜阳明先生为师的事情,心中多有感慨,原来这一转眼,已经五年过去了。 走到徐阶家门前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孩子的哭声,门前悬挂的灯笼中的火光照的徐阶白皙的脸红润润的带着几分温暖,几分喜悦,他对林蓁道:“小儿如今两岁了,维岳,你想不想进来坐一坐,看看他啊?” 林蓁一想,两天后他们还凶吉未知,何不趁机和徐阶好好聊一聊呢,于是他点点头,跟徐阶一起走进了他的院门,进屋坐定之后,徐阶让人把他的儿子抱了出来。那孩子在仆人的怀里,一看见徐阶,就伸着小手不断摇晃,似乎是要徐阶抱他。徐阶将他抱在膝上,逗得他发出了阵阵笑声。 林蓁细细一瞧,这孩子和徐阶长得很像,双眸中满是江南人的灵秀之气。于是便称赞道:“子升,再过十几年,你们徐家说不定又出一位探花郎呢。” 徐阶心中高兴,笑了起来,他命人摆上酒菜,和林蓁坐在桌案边对饮,互敬了一杯之后,他问林蓁道:“维岳,你虽然年纪小,也该成家了吧?你不能因为前一阵子和那个什么沈秀才比文的事就把那些说亲的媒人都拒之门外啊。即使你自己不急,也该为夫人,老夫人想想,她们心里恐怕都等着要抱孙子呢。” 林蓁把酒喝了下去,笑着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子升,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你相信吗?你放心,等时候到了,我肯定会请你来喝喜酒的。只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眼下这航海图的下落,你要是真的为我担心,接下来就一定要好好帮我啊!” 听林蓁又说起了航海图,徐阶问道:“维岳,你一心一意想要找到这航海图,找到又能如何呢?出海吗?出海会给我们大明子民带来什么?我还真的想听你说说呢。” 林蓁道:“子升兄,你想想,自古以来的太平盛世,都是敞开了国门,向天下人展示中华的富强的时代,唐朝的时候,富人家里有波斯国来的香料和玛瑙,街市上有劝酒的胡姬,那是何等的繁华?到了我们明朝,永乐帝派宝船三下西洋,把大明的赫赫国威传遍了四海。可是却没有给我们中华带来相应的回报。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说这是浪费民脂民膏的做法。” 他略一停顿,接着道:“如今的世界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我们大明有世界上人人羡慕的东西,就像你先前说到的你们家乡的松江布,在我们广州那里,就曾经被佛郎机人争相抢购。还有瓷器、香料、丝绸、各种精巧的器具……可是,我们却缺少一样东西,就是银子。” 徐阶皱眉问道:“维岳你总是提到银子,银子虽好,却不能吃又不能喝,我们要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呢?” 第93章 林蓁说道:“银子的用处可不能小窥, 你忘了我们曾经探讨过的收银子代替收粮食的赋税之法了吗?有了银子, 老百姓就不用再以物换物, 他们可以把自己所产换成银子,然后用这银子去换更多样的东西,而有了来自内外的需求, 各种各样的手艺都能养活自己,百姓就不用再束缚于男耕女织的生活之中了。” “耕地的人或许会变少,但是靠那些百姓们的聪明才智,他们会发明出各种效率更高的器具来帮助他们完成农活, 来自海外的需求可能会越来越大,布匹,瓷器,甚至是茶叶需要的量也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 这些东西的生产制作之中也有许多步骤, 可以用器具来代替人力完成,子升兄, 到那时候, 人们的生活就会大不一样了。” 徐阶听到了许多他还不是特别 分卷阅读172 理解的词语, 但是以他的聪明才智, 他隐约领会了林蓁的意思。林蓁接着说道:“咱们一直在读的《论语》中,不是也有这样的话吗:‘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你相信我, 只要有足够的需要, 人们改善手中工具的愿望就会越来越强,早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发生的。” 徐阶所若有所思的举起酒杯,道:“若是那样,我们读书人一直以来信奉的士农工商的优劣之分,就会越来越小了。” 林蓁道:“管仲最开始说的这句话‘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他也并没有把这四者排出一个先后啊,只是说这四者都是国之柱石罢了。” 两人越谈越多,最后说道那天研究的赋税之法,徐阶干脆放下酒杯,进屋拿出纸笔,对林蓁道:“我看咱们今天不如就把夏言大人问咱们的那几个问题好好想想,若是桂大人能把这些意见收录进他的《任民考》中,也算是咱们两个的一点功劳吧。” 林蓁连声称好,两人坐在桌边回想着自己这些日子看过的所有古籍资料,夏言的那三个问题确实也给他们打开了思路,徐阶执笔,林蓁整理着他们的想法,两个人的心里对赋税一事的理解,这时候才终于越来越清晰了…… 天色渐晚,林蓁精神奕奕的和徐阶告别,向自己家中走去,临行之前,他们相约明日先去国子监找书,然后再去翰林院报道。徐阶提醒林蓁道:“维岳,你还得想想,这书如果找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看样子桂萼估计会先把书放在他那里,我想,在他那里,暂时倒是很安全的,只是,你要说服他把这书献给皇上吗?你可要知道,自从永乐之后,劝说皇上出海的人都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会遭到言官的拼命攻击的。更何况,桂萼就要致仕,他肯定不想惹来这样的是非。他致仕之后,翰林院会有谁来掌管,这咱们可就不知道了。” 林蓁也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说实在的,今天将出海图的下落透露给桂萼,那是他的无奈之举,航海图在那里最安全?按理说当然是在朱厚熜手里最安全,先在他那乾清宫的某个抽屉里头藏好,然后等到时机真正成熟的时候再拿出来。可是,这套图怎么才能到朱厚熜的手里呢? 正如徐阶所说,自古以来可有不少“仁人志士”都以毁掉这套海图为己任,就连在兴献王口中,和杨廷和并列“楚地三杰”的兵部尚书刘大夏,据说也有要藏匿销毁这套海图的想法。桂萼是地图爱好者,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但是如果有人知道林蓁想把这套海图放到朱厚熜的面前,那么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超出他的预料了。 朱厚熜只要一流露出寻找航海图的意思,一定就会有无数人站出来阻拦他,上到内阁重臣,下到一个小吏,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这套千辛万苦留下来的航海图轻则下落不明,重则会被付之一炬。这一段时间经过一在思考之后,林蓁的想法和徐阶是一致的:只要航海图回到翰林院里,在桂萼手中,它暂时就还算是安全的。 第二天一早,林蓁和徐阶带着桂萼亲笔写的公文,往京城的国子监赶去。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当他们赶到国子监的时候,门还没开。他们两人有些焦急的等在门外,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钟声响起,那两扇漆黑的大门缓缓打开了。林蓁和徐阶赶上前去,刚想通报他们的来意,却听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林状元,徐探花,你们到国子监来干什么了啊?” 林蓁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转过头去,严世蕃那一只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呢。徐阶可没见过这严世蕃,这位兄弟的尊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徐探花当场就愣住了。 林蓁的脑子飞速运转着,透过严世蕃那只眼睛,他直觉严世蕃已经对自己有了防范。他可以继续选择示弱,但看起来,目前的严世蕃比以前更难以对付,他决不能让严世蕃抓到他的任何破绽。 正当他站在原地琢磨的时候,严世蕃已经走了过来,徐阶这会儿从震惊中回过了神,问道:“这位监生,你认识我,认识维岳?敢问你是……?” 严世蕃从天下闻名的小阁老一下子又变回了严嵩那默默无闻的独眼儿子,这个别扭劲儿他到现在也没怎么转过来。看着前世虽然大自己十岁但却一直对自己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直到最后才亮出杀手锏的徐阶,他心里更是怒火中烧,林蓁眼看严世蕃蹭一下跳上了台阶,向他们两个走了过来,却没想到,严世蕃接下来直接用他那圆咕隆咚的脑袋往徐阶胸前一撞,徐阶胸口一阵剧痛,“哎呦”叫了一声就跌倒在了地上。 严世蕃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刚要过来好好盘问盘问林蓁,林蓁心念一动,一边把手中桂萼的书信往袖中一塞,一边对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徐阶使了个眼色。 徐阶心领神会,卯足了劲儿坐起身来,一把扯住严世蕃的袍子,把他扯了一个跟头,怒道:“你这小子着实无礼,没瞧见我穿着翰林院的官服,是来这儿办公事的,你把我撞到也就罢了,怎么都不知道站住行礼赔罪?!亏你还是国子监的监生,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你难道都没有听说过吗?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分卷阅读173 严世蕃刚才不过是撞他一下解气,哪知道这一世的徐阶怎么这么啰嗦,跟他说起来什么无耻不耻的没完没了了,严世蕃被拽的跌在地上,他听着徐阶那松江口音叽里呱啦的在他耳边聒噪,喊得他脑袋都快炸了,真想再狠狠揍徐阶一顿。他想从地上爬起来,袍子又死死被徐阶抓住,他气急败坏的拼命扯开徐阶的手,蹦起来叫道:“徐子升你个恶毒小人,你给我闭……” 他一句话没喊完,忽然心里觉得不对,再一回头,林蓁已经不知去向了。 严世蕃赶紧手脚并用从地上站了起来,往翰林院里跑去,左看右看,却没见着林蓁到底去哪儿了。正当他想往里面走走寻找林蓁的时候,后面气喘吁吁跑来一名国子监的学正,喊住了他道:“严德球,你站住,你刚才在门口顶撞翰林院的徐编修徐大人,我可是亲眼所见,你来了这几天,一点也不肯用心读书,只知道惹是生非,你这样可让我们怎么向严大人交代呀?!” 严世蕃被他训了一顿,耷拉着脑袋,到旁边的明伦堂读书去了,他一边读一边往外张望,半晌也没看见林蓁和徐阶的身影,不过他感觉,这两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国子监的,他们既然来了,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国子监监生,严世蕃心里又有了一个主意…… 徐阶在国子监门口等了半天,眼看监生们都进去了,那两扇大门马上就要关闭,忽然身后有人叫他:“子升!” 徐阶回头一瞧,林蓁怀中抱着几卷书,满脸带笑的站在他身后,道:“子升,刚才累你挨了那严世蕃的拳脚,实在过意不去啊!” 徐阶没管那么多,盯着林蓁怀中书卷,两眼露出了欣喜的光。林蓁也笑着对他点点头,道:“没错,有桂大人的亲笔书信,又是几卷旧书,他们怎么会阻拦呢?” 徐阶长舒了口气,按着自己的胸口,道:“这一下子挨的也算值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一起转身往翰林院走去。 徐阶问林蓁道:“维岳,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林蓁道:“多亏我在南京国子监待了些时日,这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几乎一模一样,我知道后面有个侧门,跟那位帮我拿书的典簿说了一声,让他从后门把我放出来了。” 徐阶点点头,道:“那就好,刚才那人,你说他是谁?不会就是一直想害我的那个严世蕃吧?维岳,你说我和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干嘛用哪种看杀父仇人的目光看着我呀?” 林蓁道:“他就是那个样子,咱们可不能小瞧他,你别看他就一只眼睛,才十四五岁,他脑子里的坏水可多着呢。我怀疑……” 林蓁放低声音,道:“宁波附近倭寇猖獗的事情,就和这个严世蕃很有关系!” 徐阶皱起眉头,刚想说话,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一拍,道:“徐探花,你这要上哪儿去?” 林蓁和徐阶回过头来,不觉大吃一惊,严世蕃和另外两个穿着国子监监生袍子的人正在恶狠狠盯着他们看呢。这不知道又是严世蕃怎么笼络到他身边的两个喽啰,林蓁看着他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情,估计这两位都是有点来头的人,说不定是和郭守干一样,是什么武将之后,执掌京师这团那营的军官的子弟。 要知道,能入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靠父辈的官职,这个资格可不是谁都有的,武官二品以上,才准许送一子入监读书,无论是从实力上还是从背景上,林蓁感觉自己和他们都没有较量的本钱——看看自己和徐阶,他好歹还跟陆炳、沈炼学过一点拳脚,徐阶个头还没他高,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文质彬彬,君子倒是君子,这个时候君子之风完全派不上用场啊! 更要命的是,国子监里面他还算熟悉,可现在他们已经出了国子监,京城毕竟不是南京,外面这街道他没来过几次,该往哪儿跑,怎么跑,林蓁是丝毫没有概念。 第94章 而严世蕃呢, 他这回是豁出去了, 从林蓁和徐阶的表现来看, 他们肯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管怎么样,这次他要好好从林蓁嘴里套一套话, 看看林蓁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至于徐阶,严世蕃从来就没害怕过他,更何况徐阶和林蓁都是首辅张璁,也就是张敬孚的眼中钉, 如果他们现在从京城消失,说不定张敬孚大人还会感激他严世蕃呢。 等等,严世蕃把目光落在林蓁抱着的那几册书上,这些书,看起来还挺眼熟的。 令严世蕃不解的是, 林蓁不仅没有后退, 没有夺路而逃,他似乎还露出了一丝庆幸, 一丝欣喜的笑容。 林蓁一边往严世蕃他们身后看去, 一边喊道:“翁兄, 沈兄, 好久不见了!” 严世蕃冷笑一声:“林蓁,你想耍什么花样?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原来你和徐子升混到一块儿去了, 咱们这个账从哪儿开始算呢, 就从你厚着脸皮到我家去跟我二姐求亲开始算吧,不过算账之前,你得先把你手里那几卷书给我拿来看看。” 严世蕃话音未落,忽然被人往旁边一推 分卷阅读174 ,他怒气冲冲的转过身去,眼前站着两个高大英武,一身正气的青年。这一下子不仅是他,就连他那两个喽啰也傻眼了,他们一起看向严世蕃,道:“德、德球,这两位是谁,他们怎么看着像跟你有仇似的,我们不奉陪了,我们回国子监读书上早课去了!” 严世蕃伸手一拉身旁一人的袖子,那人逃跑的速度之快,把严世藩拽的脚下一阵踉跄,他哼了几声,自己也往后退去,其中一人他看着眼生,另一人他却不可能不认识,他一边退一边道:“姓沈的,你不好好跟我二姐在浙江老家过日子,你又跑回京城干什么,你、你不要以为我爹把我二姐嫁给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将来你要是不识时务,照样有你好瞧!” 沈炼瞪着严世蕃后退的身影,沉声道:“严世蕃,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看在你爹还算清廉,还有咸宵的面子上,我沈炼打心眼里不想和你作对,可你要是知错不改,一错再错,那我只有一句话奉上:‘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时候看谁能救的了你!” “救我?!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严世蕃最后愤愤的往地上呸了一声,紧跟着他那两名同伴后面拔腿跑了,他圆滚滚的身影就像一个球一样缓慢的移动着,半天才在林蓁几人的视线之中消失。林蓁额角的冷汗方才一直在往外渗,现在沿着脸颊不停的流了下来,他脚下一软,徐阶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维岳,你没事吧!” 林蓁忙道:“我没事!翁兄,沈兄,你们两个来的太是时候了!咦,你们怎么一起到这里来了?!” 原来和沈炼一起出现的正是和林蓁许久未见的翁万达,他在宁波时远远地看过严世蕃一眼,如今又瞧见他那可厌的模样,心中十分不快,道:“维岳,那个什么严世蕃,他怎么又来找你的麻烦了?” 林蓁稍稍解释几句,翁万达也回答了刚才林蓁所问的问题:“……今天一早,这位沈秀才就来我家中拜访,说是他从浙江来到这里找你,可是却……被你……被你祖母撵了出来,是你的小厮,林阿伯的儿子林柱儿让他来找我的,我和他一交谈,感觉颇为投缘,于是便带着他到翰林院去看看能不能碰上你,谁知那里的人告诉我,桂大人派你到国子监来办点事情,于是我就又和他一起来国子监了。” 林蓁对翁万达和沈炼各拜了两拜,连声道:“多亏了你们,多亏了你们!要不是你们两位来得及时,我这宝贵的书说不定就要落到严世蕃手里了!” 他们一听,马上好奇的看着林蓁怀中那已经泛黄且破旧不堪的书卷,问道:“这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典籍啊?” 林蓁对他们低声说了几句,翁万达和沈炼脸上都现出了惊异的神色。林蓁没少给翁万达灌输探索大海的重要性,而沈炼呢,他这次来找林蓁,就是为了双屿岛附近倭人聚集的事情的,这海图和他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所有人马上打起了精神,开始询问林蓁打算把这些书安放在哪儿。 林蓁道:“依我看,唯今之计,还是把这套书送回翰林院去,在桂萼手里,比在我这里还安全些。” 沈炼道:“那陆大人呢?能不能把这书送到他那里去?” 林蓁心想,都是这年头通讯工具落后惹的祸啊!他摇头道:“陆兄在皇宫里日夜当值,我很难找到他,更何况这牵扯到翰林院,又牵扯到国子监,以陆兄的身份干涉这些事情,只怕会让事情更加复杂,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不如就这样,到时候桂萼致仕了,我们再想办法把书秘密转移走,我只是希望,它们能有很快派上用场的那一天。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咱们还得做点防备严世蕃捣鬼的措施……” 他把几人叫在一起低语几句,众人纷纷点着头,连声称好。 翁万达道:“这样吧,维岳,你和子升现在还是赶紧回翰林院去吧,我听说,今天一早张敬孚就赶过去了,他这一阵子十分暴躁,你们可要千万小心。至于我,今天户部事情不多,我告一天假,先把沈兄带回我家稍事歇息,晚上你们到我家去见面,你看如何?” 林蓁忙道:“多谢翁兄,如此最好,那我和子升就先走了!” 翁万达和沈炼都不放心,一直把林蓁他二人送到了翰林院门口,方才离开,林蓁抱紧了书和国子监的回执,走进翰林院大门,向桂萼办公的那间斋房走去。 屋门一开,桂萼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林蓁,林蓁一把那几卷书递到桂萼手里,桂萼马上两眼中就放出了光彩。他打开身边一个木匣子,把这些书和另一些典籍一起保存起来,有把钥匙在自己身边收好,然后对他们道:“张首辅就快来啦,你们啊,赶紧到编检厅里去等着。” 说罢,他又不放心的看了他二人一眼,低声嘱咐道:“今日张大人无论和你们商议什么事情,你们都千万不要反对,不要冲动,你们记住了吗?!” 林蓁看看徐阶,徐阶也转头看着林蓁,他们向桂萼道谢过后,一起往后面走去。 还没踏进编检堂,林蓁就感觉到翰林们之中那种不安的气氛。还没等他坐定,整个大堂里忽 分卷阅读175 然变得鸦雀无声,张敬孚来了。 张敬孚的面色有点诡异,总体上是铁青的,但双眼还有点泛红,不知道是昨天通宵研究什么的结果。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笑容,也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愤怒,大部分翰林看了一眼之后就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了。 林蓁感觉张敬孚这表情颇有点练大功未成要走火入魔的前兆,想到今天有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心里比大家更加紧张。张敬孚环视了一圈,只是撂下了一句话:“都到前厅去,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张敬孚能有什么事和他们“商量”?多半是他对翰林院所谓的“整顿”终于有了结果,这会儿来通知他们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的。这段时间,不少人扛不住压力,或多或少的对张敬孚流露出了对他的“敬仰”还有对他雷厉风行的改革的“佩服”,也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件在张敬孚上疏后支持他,为他的主张造势,或者是帮他在翰林院里盯着夏言的出现,不断向张敬孚汇报夏言的动静;另一部分官员仍然对张敬孚十分不齿,但大多保持了沉默。那些庶吉士们更是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生怕被张敬孚抓到把柄,成为他杀鸡儆猴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前两天林蓁和徐阶的举动,让大家都为他们捏了把汗。就算是那些表面上依附张敬孚的人,也无不在心里希望他早点下台,谁不想伺候一个对下属好一点的上司,而谁又想天天看着张敬孚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呢? 众人来到前厅之后,掌管翰林院院事的翰林大学士桂萼和首辅张敬孚在堂上坐着呢。桂萼站起身,简单说了几句大致类似于欢迎张敬孚首辅来到他以前管理的翰林院,向大家发布新的政策动向,指导你们的工作这一类的话,就坐下了,这时,张敬孚慢慢站起了身,大家都平息凝气,想听听他到底要宣布怎样的决定。 张敬孚一开口,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丝毫没提翰林院官员去留的问题,而是上来就说:“今天,老夫是想和你们商议一下,先师孔子的尊号和祭祀之事。”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张敬孚倒背着手,一边在他们面前踱步,一边扬声道:“先师孔子,有功德于天下万世,然而自从汉朝以来,孔圣人的谥号从汉平帝时候封的‘褒成宣尼公’到北魏时的‘文圣尼父’,到了唐代,竟然开始称‘文宣王’,前朝更是封其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觉得,这样的封号合理么?!” 底下诸位翰林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张敬孚为什么又闹起了这一出。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前一阵子分祭天地的事情上夏言占了主动,张首辅现在想要找个借口在扳回一城。至于他是拿孔子还是拿孟子开刀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只是想看到自己的提议在翰林院里一致通过,然后在皇上面前再立一功。 张敬孚把目光投向其中的一位翰林检讨身上,那人赶紧站了出来,道:“依在下看,孔圣人的谥号,实在是与礼制不合,而且圣人的祭祀规格自从唐宋以来,一直过于混乱,历朝历代都没有能够更正,现在也到了应该改一改这千古陋风的时候了。” 毫无疑问,这人是张敬孚早就吩咐好,今天来和他一唱一和的。张敬孚再次扫视了一遍众人,从他们面前一步步的走过,挨个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第95章 一开始, 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从孔老夫子身上下手, 这是先前谁也没有干过的事情。孔圣人是整个儒家学派的代表, 早已成为了一个符号,历朝历代之所以一再抬高孔子,是因为同时抬高的也是天下儒生的地位。如今张敬孚竟然要降低孔子的待遇, 这难道不是在给他们所有的读书人拆台吗? 毫无疑问,今天夏言大概是听到了张敬孚要来翰林院的消息,他根本就在翰林院出现。张敬孚紧紧盯着另一位翰林学士,问道:“你可愿意和老夫一起上疏?” 那位翰林学士的心里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交战, 整个大殿上一片寂静。他年纪也不小了,是顺利致仕还是流放外地,或许就看他今天这一句回答了。 其他的人也都提心吊胆的想着自己一会儿到底应该怎么应付,过了半晌,那位翰林学士结结巴巴的答道:“首辅大人, 此事……此事关系重大, 可否让下官回去查阅一下相关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张敬孚就怒吼道:“我问你愿不愿意上疏!” 所有的人都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桂萼都差点被张敬孚吓出心脏病来。桂萼眼看不能再这么下去, 他只能起身对那人道:“此事自然要细细查阅典籍, 不过眼下张大人只是问你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共同起草这奏疏的内容, 你若是觉得有理,先答应下来便是了。” 那人实在受不了这份惊吓, 深深一躬, 道:“下官愿意效劳……” 张敬孚双目之中的红光终于褪去了一点, 他恶狠狠的看着剩余的人,问道:“你们呢?还有谁有异议的吗?” 翰林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了一个不 分卷阅读176 大的声音:“下官不敢苟同。” 这几个字就这么从容不迫的从徐阶的口中说了出来,却显得格外掷地有声。很多人都被吓坏了,桂萼也开口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你们回答之前都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再说……” 张敬孚竟然没有反应,就这么看着大家在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中往后面各自办公的地方走去。他缓缓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编修厅,停在了林蓁和徐阶的桌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徐子升,你觉得你有多么了不起吗?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也敢反对老夫的意思?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是不是想背叛老夫?!” 徐阶仍然是刚才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站得直挺挺的,在众人的注目中回答道:“叛生于附。我徐子升什么时候依附过您,何言背叛?” 张敬孚本来想私下里跟他说上几句,让他在翰林院里好好做个自我检讨,以便挽回自己的面子,谁知道徐阶竟然这么公然和他作对,他脸上的怒气渐渐凝结成了冰冷的笑容,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过头,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翰林院自讲读学士以下,老夫都已经根据你们的表现作出了去留决定,你们自己到桂萼大学士那里去看吧。徐阶,你就不用去了。你从现在起停职!给我回家等着你的处置结果!” 徐阶愤然站起身来,道:“降低孔圣人的封号,是‘毁圣’!是寒天下士子之心!张大人,就算您撤我的职,我也绝不会和您一起上疏!” 张敬孚根本没搭理他,也没回头,这时,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首辅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说。” 这回,张敬孚脚下一顿,却仍背对着众人, “呵呵”笑了两声,道:“好吧,你说。” 林蓁深深一拜,道:“大人,《国语》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请大人慎之!”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翰林的心声,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又转移到了张敬孚身上,想看看他会作何应对,张敬孚似乎颤了一颤,却又抬起脚,继续往外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是那么趾高气昂,他的脚步也有些不稳,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低声道:“林蓁,对老夫不敬,巧言惑众,与徐子升一起,即刻停职!” 张敬孚一走,翰林院里炸开了锅,很多人都赶去桂萼那里看自己的考评结果去了。回来的人当中,有的被外遣,有的直接被罢了官,即使留下的也心有戚戚,满脸忧色。赵时春、龚用卿还有席春围在林蓁和徐阶旁边,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徐阶还仍然气的胸膛不断起伏,道:“我徐子升这一年所处理的任何公务都没有丝毫差错,要撤我的官,也要有个理由!仅仅因为我和他意见不合,就停我的职?我要向皇上上疏!孔圣人的谥号和祭奠也是他说改就能改的吗?这么匪夷所思的决定,难道你们大家都能够认同吗?” 桂萼忽然出现在了门口,道:“林修撰,徐编修,你们各自收拾一下东西,到前面署堂来吧。” 林蓁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开口对徐阶道:“走吧,子升。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段时间咱们也太累了,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又有什么不好呢?” 徐阶这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众人帮他们二人整理了一下,叹着气把他们送走了。到了署堂,桂萼一脸焦急,拍着桌子道:“你们两个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吗?不要跟张大人作对!你们啊,你们也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们看看,你们明年本来都可以各升一级,现在……我看现在张大人一定会把你们都外放出京的!出了京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知道吗?!” 徐阶刚要辩解,林蓁却伸手拦住了他,又从袖中掏出数十页整整齐齐写着字的纸,递到了桂萼案上。桂萼疑惑的接了过来,道:“这是什么?” 林蓁道:“大人,我们确实很有可能会离开翰林院,这是我已经料到的。张大人看我们两个不顺眼,外放我们出京是早晚的事。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在翰林院能够参与编著这些重要的典籍,接触到国家决策让我们受益良多,但是,我和子升昨天写这份关于赋税改制的建议的时候,我也感到,缺乏在外地和百姓接触的经验,我们将来所做的这些决策,又怎么能帮助百姓解决他们生活中的疾苦呢?桂大人,您是曾经历任知县的人,应该知道,这些经验对您来说有多么宝贵吧?” 桂萼坐了下来,叹着气道:“唉,确实如此。老夫以前做过不止一任的地方官,每次都是因为忤逆上司,所以一直都得不到升迁,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啊。可是说实话,老夫也不后悔,有些事情是非曲直,老夫始终觉得,是值得争一争的……当然,咳,我绝不是说你们做得对。我是想说,正是因为在知县任上,眼看那些地主豪强用各种方法逃避赋税,明明拥有广大的田地却不交税,而那些普通的农人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却总是被层层剥削,老夫这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向圣上进言,好好整顿粮税征收,苛捐杂役,让百姓在这么多年的劳苦之后,得到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分卷阅读177 说到这里,他拿着林蓁递过来的那厚厚一沓纸,认真翻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道:“各种役目并为一项征收……以一省之赋税供应一省之徭役……不错,这些意见都和老夫现在正在制定的一些初步的方案有异曲同工之处,嗯,也有不少你们自己独到的见解。你们做的确实不错啊!” 说到这里,桂萼还是感觉十分惋惜,对他们道:“唉,若是你们能留下来继续帮我完善这《任民考》就好了,可是现在……你们先回家去吧,就当是休沐几天,老夫会尽量平息张大人的怒火,看能不能让你们留下,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让龚用卿他们几个告诉你们的。好了,你们走吧……” 林蓁回到家里,尽量的平息着林老太太和程氏不安的情绪,并且给她们做了点思想准备,告诉她们自己很有可能会被调出京城了。莹儿似懂非懂的看着林蓁,林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道:“别怕,莹儿,难道你不想跟哥哥一起到别处瞧瞧吗?” 莹儿默默点了点头,小声道:“二哥,我觉得你做的肯定没错,皇上……大家……都会知道的。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京城也没什么好的。” 数日过去,京城春意渐浓,除了几个好友偶尔来看看之外,林蓁的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没有了任何的公事烦扰,他还真感觉有点像放了一个长假。 晚上,林蓁坐在书斋里读书,做官以后,他天天在一堆旧典当中挣扎,很少再有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读读以前读过的那些书了。转过头去,他看到了除夕那晚从宫中带回来的那一盆花,到底是什么?其实他也不太确定,只是这些日子莹儿把这盆花照顾得很好,最近没有注意,现在一看,竟然又发出了好几株细细嫩嫩的绿苗,在春天夜晚和煦的微风中轻轻颤动。那悦目的新绿让林蓁的眼睛舒服了不少,他正想过去仔细瞧瞧,忽然林柱儿站在门口,对林蓁道:“张敬孚……张大人来了……” 林蓁迎到门口,躬身一拜,道:“首辅大人夜临寒舍,不知道有什么要指教在下的吗?” 第96章 张敬孚走进堂内, 左右看着林蓁家这小小的院落, 只见他家中虽然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 但一间青石砖铺成的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林蓁的书斋就是一进院子东边的那处厢房,里面闪动着如豆的烛光, 四处还充盈着淡淡的清香。原来书斋墙边围了小小一个花圃,里面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花草,却也都修建的整齐雅致。张敬孚刚进院子时候那一股腾腾气焰似乎马上就散去了一半,他看着眼前披着一件有些褪色的淡青外袍, 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林蓁,闷闷地道:“进来说吧。” 林蓁赶紧跟在张敬孚身后走进了书斋,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林柱儿道:“给首辅大人端盏茶来。” 张敬孚走进林蓁的书房,径自找了把椅子坐了,对林蓁道:“林蓁, 老夫寝食难安, 你却在家里饮茶赏花,吟诗读书, 你就是这样替朝廷分忧的么?” 林蓁垂手在一旁站着, 答道:“大人, 小人如今已经停了职, 朝堂上的事,小人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昏暗的灯光下, 林蓁再抬头看去, 张敬孚那天在翰林院里那高高在上, 不可一世的劲儿似乎全不见了,只剩下一身的沧桑老态,他今年多大了?或许五十出头?可如今在林蓁眼里,他却比和他差不多大的席春老了十岁。他是走到了权力的巅峰,可是,这样的荣耀真的给他带来了他所想要的吗? 张敬孚低头不语,林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林柱儿的茶端上来之后,林蓁便将书斋的门关上了,把茶盏端到张敬孚身边,林蓁开口说道:“张大人,其实,您更正孔夫子谥号和祭典的主张,小人是赞成的。” 张敬孚一听,惊异的抬起头来,问林蓁道:“你……你既然赞成,为什么还帮着徐子升说话?!” 林蓁摇了摇头,道:“大人,您想一想,我从来也没有反对过您这个决定啊。我只是提醒您,您想用惩罚子升的方式来让大家遵从您的决定,这,未必就能让大家心服口服。想当年,您一个人面对着杨廷和,面对着满朝旧臣,慷慨议礼,那个时候,您心里怕吗?我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您没有丝毫的退缩,为什么?因为您相信,真理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张敬孚心中一震,那些事情发生在太久以前,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他忘了他曾经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在南京等待养老的主事,他也记不太清他最初上疏的时候是单纯的想出一口气,让世人看到他张敬孚的存在,还是为了捍卫他心中认为正确的礼仪,那个时候,他真的并没有想到过,那个来自安陆的少年皇帝会变得这么强大,会成为他这么有力的靠山,当时杨廷和和朱厚熜实力悬殊,朝廷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可是他张敬孚,就敢发出不同的声音。 那时候的他甚至不像徐阶这样,少年成名,高中探花,才华横溢,又因为是王学的弟子,在朝堂上有一众向林蓁这样维护他的好友。关键是,徐阶还很年轻,他有很多机会再回到京城,那个时候自己的仕途,很 分卷阅读178 有可能就会因为那一次仗义执言而彻底结束了。 但是,他还是上了那封奏疏,就像如今徐阶敢于在翰林院站出来反对他一样。可是如今那个轻蔑的对着他的奏疏说出“书生焉知国体”的杨廷和已经作古,而他则坐上了那个杨廷和曾经坐过,他前半辈子只能遥遥仰望的位子。 结果呢?难道他也变成了像杨廷和那样以势压人的人吗? 张敬孚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来,道:“林维岳,最可恨的就是你!你明知道老夫力排众议,不过是为了帮着皇上,还百姓一个清明的世道,你却跟他们一样,不肯依附与老夫门下,帮着那个夏言跟老夫作对!” 他拍着林蓁那小小的书案,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语无伦次的说道:“自从老夫回到京城,你们这些自持清高的人就一直都看我不起,说我是因为议礼骤贵,私下里在翰林院议论纷纷,又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我每天回到家一闭上眼,就听见你们这些人平时叽叽喳喳的声音,杨一清在的时候,众人都想讨好他,如今他走了,那姓夏的到底为社稷出过什么力?从皇上到你们个个都高看他一眼?!他要分设祭坛难道不是逢迎皇上吗?我要更正孔圣人的谥号,怎么你们就个个都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林蓁,你说说,我立下这么多功劳,为什么这些官员都对此视而不见呢?!” 林蓁整肃衣袍,开口问道:“大人,您先前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得失,为什么如今却对此如此看重了呢?既然咱们说到了孔圣人,那就说说被他称之为‘古之遗爱’的子产吧。《左传》中记载,子产说过:当人们议论施政措施好坏的时候,‘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他还说‘我闻为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足够的善意才能化解怨恨,靠威仪压制是不能防止怨恨的——如果您做的是对的,年轻的官员渐渐会领悟到您的苦心,百姓也会歌颂您的功德,您何必用这么强硬的手段,把他们都排挤到和您对立的那一面去呢?” 张敬孚瞪大了双眼看着林蓁,过了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可是夏言……” 林蓁又从桌上拿起自己正在看的书卷,递到张敬孚手中,道:“大人,我从前就很喜欢读这卷《嘉佑集》,自从做官以后,已经很久没读过了,如今我又读到这两句,忽然感慨颇多,您瞧……” 林蓁用手一指,张敬孚只见书卷上面写着:“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 林蓁见张敬孚愣在那里,便轻声读道:“……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林蓁将那卷《嘉佑集》又拿了回来,对张敬孚道:“张大人,您的初衷,是还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您所做的一切,将来青史之中自有公论。如果您让一时的好恶得失蒙蔽了您的双眼,像当时杨廷和对待您那样,迫害那些和您有不同政见的人,那么您将来的名声就会因此蒙羞,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忘了自己所见的‘流民粒米不成炊’的惨状,希望您所做的都是为了匡正您心目中的礼法,这些都是您的理想,不要让它变成您和别人互相倾轧的工具啊!” 张敬孚自从进了林蓁这屋,他的脸色就没好过。林蓁越是说,他脸上的阴云就越重了一层。听到最后,他低低笑了几声,道:“《嘉佑集》……哎呀,都说你林状元是靠着写一手苏文得了皇上的青眼的,到现在,你还《嘉佑集》不离手啊,‘好恶乱其中,利害夺其外’你这么说老夫,你不怕我把你贬到偏远的地方去吗?” 林蓁也淡淡一笑,道:“大人,我知道您不喜欢阳明先生,但事实却是,我对他很是佩服。他能在贵州龙场那么艰苦的地方悟道,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呢?我只是想最后再对您说一句,其实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难道只有利和害吗?您呕心沥血向皇上提出的改革措施,到底如何才能彻底的推行下去?如果说您是先驱的话,难道您就不需要一位后继者吗?” 张敬孚听后,脑海中又想起了桂萼的话“你也要提携几位后辈才是”。他沉默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摸到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道密封好的诏书,往林蓁眼前一递,道:“你二人的处罚在此,老夫也无法更改了,你自己看看。” 林蓁只瞟了一眼就低下头去,道:“不如您直接告诉小人吧。” 张敬孚道:“徐阶,福建延平府推官。林蓁,浙江宁波府推官。即刻离京赴任——林蓁,皇上还是有意照顾你,让你去宁波这么富饶的地方,不过我听说,那地方现在倭寇有些猖獗,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个判决很快在翰林院传开了,那一众和林蓁、徐阶平素交好的朋友们又忙碌起来,准备给林蓁和徐阶送行。不幸的是,徐阶的妻子就在这一段时间中过世了,只剩下他和一个两岁的孩子。福建延平路途遥远,徐阶只能把嗷嗷待哺的孩子送回老家。这个消息让林蓁心里又难过起来,他只在系统里看到徐阶因为得罪张敬孚被贬,他并不知道徐阶的妻子正好会赶在这个时候去 分卷阅读179 世。他原以为这个时候远离京城是一件对徐阶有利,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的事情,可是如果他料到如今徐阶遭受的痛苦,他在那天会劝阻徐阶,让他不要出声反对张敬孚吗? 看着只有数日不见却明显变得憔悴了许多的徐阶,林蓁现在想安慰他几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听说张敬孚一气之下,还把徐阶在监狱里关了一阵,而他大概因为是“从犯”,又或许是朱厚熜没有批准,所以他并没有受到相同的待遇。徐阶苍白消瘦的脸上透着平静,他反而先开口对林蓁道:“维岳啊,这回大概我真的要多想想你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听说你去的地方也不太平,咱们两个共勉吧,希望能再有相见之日!” 徐阶的淡然让林蓁心里安定了不少,和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比起来,他更在意徐阶的人身安全。沈炼这几天一直留在京城,住在翁万达家里,和同样喜欢谈论兵法军事的翁万达成了好友。此时,他们两人都来给林蓁送行了,林蓁向徐阶引见了沈炼,对他说道:“这一位是我的好友沈纯甫,我怕路上有奸邪之人趁机加害于你,沈兄会一路保护你的,你尽管去福建便是了!” 徐阶想起严世蕃看着他的恶毒眼神,心里警惕起来,又看看沈炼和他腰间挂着那柄长剑,马上就觉得踏实了许多。他赶紧谢道:“有劳沈兄了。” 送走徐阶之后,林蓁回到自己家简单的清扫一番,交代翁万达替自己看好院子,然后带上不多的家当和几个家人,望着生活了近一年的这处宅院,默默地道:“再会了,我在京城的家。”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 第97章 林蓁刚要出发, 只见清晨空荡的街道上, 一顶小轿晃悠悠从街角抬了过来。待轿子落下, 轿帘一卷,里面走出来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他站直之后, 就像一根竹竿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林蓁有些意外的看着刚刚从轿上下来的严嵩,见他抬起手来对着林蓁一拱,道:“维岳,好久不见了。” 林蓁正想锁门呢, 见严嵩来了,便又重新把门一推,邀他进了院子,道:“严大人,上次……” 他本来想说上次的事情是自己考虑不周, 贸然前去, 给严嵩和严小姐都添了麻烦,谁知严嵩把手一挥, 道:“算了维岳, 那次的事不要提了, 其实, 是老夫心中有愧。你要知道,你是老夫心目中最适合咸宵的人选, 怎奈她回京途中被沈炼所救, 两人互生了好感。都是老夫教女不严, 也是咸宵没有福气做你的妻子,这件事,老夫也觉得很可惜呐!” 林蓁看着严嵩,他脸上的遗憾真真切切,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林蓁还是觉得,和在南京的时候比起来,他眼中的某种东西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过很快,他又变成了那个林蓁所熟悉的严嵩,那个认真的翻阅着每一本书,亲自把所有的书架都整理好,擦干净,把书页展平一本本放上去的侍讲学士;那个喝了几杯小酒之后,字字句句帮林蓁推敲文章,告诉他“鹤鸣于九皋”要参看那一本注释的良师益友。不管他要说什么,林蓁都觉得自己应该坐下听一听。 严嵩望着前方叹了口气,轻声道:“维岳啊,你在翰林院里待了这一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林蓁想了想,道:“做官不容易,开始觉得要学的是如何做事,一件事情的对与错是很重要的;结果却发现该学的是怎么做人,有时候一件事的对与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严嵩抿着嘴点了点头刚想认同,林蓁又继续道:“可是最后我还是觉得,事情是对是错还是很重要,您知道为什么吗?” 严嵩转头看着林蓁,问道:“依维岳你看,这是为何呢?” 林蓁道:“欺骗别人容易,欺骗自己难。人生在世何其短暂啊,富贵、名利,可以有很多种获得的办法,即使没有也并不会怎么样,又何必一定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令自己心中不安呢?” 严嵩慢慢又坐正了身子,接着看向了林蓁空荡荡的院子里,一字一顿的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富润屋,德润身’……心胸宽阔,身体就会舒泰安康……维岳,这些话知道的人多,真正懂得的人却很少啊!” 林蓁道:“所以,我才对您这么说,因为我觉得您是能理解的。您的学问,您的德行,我一直都很佩服,每次和您交谈,我都受益良多,不知道您此次前来,又是有什么话要对晚生说呢?” 严嵩没想到林蓁对他的评价还挺高的,这让他稍微愣了一愣,正当林蓁等待的时候,却见他站起身来,对着林蓁深深一揖,道:“维岳啊,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件事情要嘱托你的。” 这倒让林蓁想象不到了,严嵩如今的声望和职位都不断上升着,听说张璁事事都跟他商量,夏言对他也不像对张璁那么排斥,从来也没在表面上驳斥过他,桂萼眼看就要致仕,严嵩的官职比夏言高,他应该很快就要进入翰林院,下一步就是要入阁了。而自己呢?已经被从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变成了七品的宁波府推官,严嵩有什么事要摆脱自 分卷阅读180 己呢?林蓁一时还真是想不出来。 不管是怎么样,林蓁都不能让严嵩给自己行礼,他赶紧起身扶住严嵩,道:“严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啊?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严嵩道:“仕途风波险恶,维岳,不瞒你说,我这两年一来身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二来嘛,我也对官场中事有些厌倦,常常会有致仕回乡的念头。回乡著著书,讲讲学,我觉得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可是这人呐,很多时候到底走到哪一步,却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我是想说……我年纪已经大了,两个女儿都还算孝顺,也嫁了人,不用我操心了,可就是世蕃……我一直都为他担心啊!他这孩子自恃有几分聪明,总是不听我和他母亲的劝告,他四处生事,交的也都是些狐朋狗友。可是他毕竟、他毕竟年纪还轻,我是觉得……他还有改过的余地。我知道,你在宁波待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回到京城来的,不论是在哪儿,你若是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好好引导德球步入正途;他万一做了什么错事,你……你就劝说他认真改正,我这颗心就能放下来了!” 看着严嵩情真意切的样子,林蓁心里倒是有几分不忍,但是同时,他心里也觉得很不舒服,这个严世蕃,他上辈子都已经吃了亏了,这辈子为什么还这么死性不改,不好好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少做点坏事,为国为民多干点好事呢?他为什么非的去重蹈覆辙,天天折腾得天下不宁? 还有严嵩,他和他夫人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不管是上一世还是下一世,他们能教出这么个儿子,难道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穿越前那不成器的弟弟,想起程老二,当然,严世蕃和他们不同,他比他们不知道高了几个段位,也正因如此,才让他对这个世界的危害格外明显。 严嵩长叹一声,甚至眼角就要落下泪来,林蓁听他低声说道:“甚至有一天,若是他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而我又可能已经不在了,维岳你一定要答应我,帮我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林蓁看着严嵩,想从他眼里看出一点他是在想着法子给自己下套的可能,但是严嵩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就这么直直看着林蓁。林蓁想,难道严嵩知道了严世蕃前一阵子跑出国子监在路上堵住他和徐阶的事?不,这些应该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从始自终,严嵩似乎都是最看重他,对他最赏识的人,而自己现在就要去宁波了。下这道旨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朱厚璁。 林蓁想起沈炼这次到京城来之后对他所说过的那些话,他心里明白,他这次去宁波,可绝不仅仅是去做个推官这么简单…… 外面林莹坐在马车上已经有些无聊了,她手里抱着林蓁那个长着绿绒绒的小芽的陶土盆,偶尔无聊的看看车外。 就在她又一次探头往外看的时候,林蓁终于和严嵩一起走出了院子。 林莹赶紧回过头去,告诉坐在车里的林老太太和程氏,驾车的人也准备就绪了。 林蓁锁好门,跳上马车,道:“这回,咱们真的该走了。” 望着严嵩那一晃一晃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轿子,林蓁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沉重。 车夫知道林蓁是被贬出京的,不敢停留,扬着马鞭,不停催促着,没过多久,马车扬起的尘土就消散了,只是地上还有两道淡淡的车轮痕迹。 在另一边,严嵩推开家门,对迎上前来的严世蕃道:“庆儿,准备准备,我们该再去拜访一次张首辅了。” 严世蕃略有些惊讶:“这么快?!莫非事情又有什么变故了吗?!” 严嵩道:“唉,现在形势紧急呀!林蓁去宁波做推官,你知道他是被贬去的,还是皇上有意把他送到那里的?!我和他聊了这么半天,也没有摸到头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庆儿,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说的那些人现在我看防不防都不要紧,就是维岳,我怕他会对你不利啊!” 严世蕃一听见皇上二字,眼前浮现的都是前世他所习惯的那个身穿道袍,整日修道炼丹,阴晴不定故作玄虚的形象,听说是皇上让林蓁去宁波的,他心中有些将信将疑,道:“是么?您可从他那里探出什么口风来了吗?” 严嵩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别的都好说,当今圣上可是个极其精明的人,张璁不过是他使得一把刀,这把刀现在有些太过锋利,这就是为何,我们如今在张璁和夏言之间煽风点火,他却只是两边劝解,却仍然重用夏言、提拔我的原因。至于林蓁,他和皇上的关系很不一般,对了,说起和皇上的关系,我倒是想到另一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陆炳,他很有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严世蕃和严嵩一起往屋里走去,两人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严世蕃才开口道:“爹,过两天,我还要回岛上一趟……至于林蓁,您不用怕他,世上的人,都有弱点,这个林蓁肯定也有他的问题,你看着吧,你儿子我很快就会把他林维岳的短给您揭出来,哼哼,到时候是谁对谁不利,这……可就很难说了!” 林蓁一路南下,眼看离宁波越来越近了。拿到藏宝图 分卷阅读181 之后,系统又给他的几个属性升了一级,这是他在中级阶段的最后一次升级,也就是说,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升到高级之后,系统到底会给他什么样的奖励。 躺在驿站陌生的屋子里,冷冰冰硬邦邦的床上,林蓁想起了徐阶,他现在不知道后悔了吗?就像林蓁,虽然自己这一路奔波没有什么,但是累的一家人跟他一起折腾,他心中真得很过意不去。 林蓁脑海中回响着他劝说张璁和严嵩的话,可是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终于也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做官的人或许可以不顾自己,但是像徐阶那样下有两岁的幼儿,上有老母,像自己,林老太太这路上的艰辛自不必提,莹儿也跟着受了不少罪,想做到真正把家人的祸福生死也置之度外去坚持自己要坚持的……又何尝不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第98章 林蓁调整了躺着的姿势, 准备观看系统给他准备的, 他在中级阶段的最后一次“前情回访”, 这很有可能就是上一世他最终的结局,他轻声问自己:“林蓁,你准备好了吗?” 林蓁闭上眼睛, 脑海中光芒交织,比以前任何一次所见过的更加缤纷夺目。他暗暗稳住心神,透过那奇异的光彩往远处看去,眼前的这个男子林蓁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 模样也和他记忆中变得不太一样了,但他的出现让林蓁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不是别人,就是他那下落不明的哥哥林学啊! 林学看上去年长了许多,大概是在外流浪的缘故, 整个人显得十分沧桑, 林蓁已经有些分辨不出他的年龄了。只是隐约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道:“就是他!好几个老村民都说了,他就是正德十四年那时候跑到村子里来的, 是个傻子, 没有路引, 这里的人看他可怜, 又有些力气,就让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空茅屋里, 平时他帮人干点农活, 各家都接济他些吃穿用度。一直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衙门的人已经让宁王府的两个奴仆来认过了, 都说岁数大了,但相貌错不了!” 其余还有人在议论:“别是那些人为了领功脱罪,故意指认这傻子吧?” 林蓁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几个说话的人,他们看上去穿戴、身材气质都有点眼熟,林蓁很快就想起来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骆安、陆炳身上,都有这种似官又比官员凌厉,似兵又比兵士威严的感觉——他们,应该就是皇上派来的锦衣卫,而由他们经手的案件自然都是引起了皇上注意的要案,看来,他的哥哥这回是不可能再躲藏下去了。 画面飞转,林学果然被那几人叫住了,他一脸茫然,听说他们的来意之后,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轻松的神情。那几个人也不管他听没听懂,就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架着带走了。至于他的下场,林蓁无须再看下去,也能猜到…… 林蓁心头一阵冰冷——林毅斋死了,林老太太死了,林学也死了,没有林莹,他的生命中还剩下点什么呢?还有程氏和他一家相依为命,可是程氏的身体上次看起来就已经非常虚弱,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下一个画面之中,林蓁看到的竟然是那个身穿官袍的青年,那官袍他很熟悉,就是他穿了一年的从六品修撰官袍,虽然刚离开不久,但是看到翰林院里的一草一木他还是心中生出一股亲切之感。可是他脑海中涌进的记忆却十分苦涩。 这种滋味他之前或许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如今的林蓁对这种感觉可以说是深有体会,一个人如果只不过是庸碌之辈也就罢了,最痛苦的无非就是一个人本来有济世之才,却无处施展,甚至遭人排挤,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林蓁很明白,上一世的这位状元郎,就和现在的徐阶一样,他不愿意随波逐流,不愿意和张敬孚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也不愿意牵扯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当中。想着在京城始终身体欠佳,闷闷不乐的程氏,看着眼前翰林院官员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似乎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看着他将一纸辞官信递到张敬孚的面前,林蓁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好好的从六品翰林官,说不做就不做了?!张敬孚自然也是暴跳如雷,这个本应该将自己视为座师,好好巴结奉承的人,竟然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想辞官?! 面对张敬孚的愤怒,他只是轻声说道:“游子颇念吾乡,不为一官羁缚,全因北地天寒,老母已经数月卧床不起了,还望张大人体念在下少时丧父,只有母亲和我相依为命,让下官回乡去奉养母亲吧。” 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些什么,当他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已经是一身轻松了,他带着妻子和程氏离开京城,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潮州。世事变迁,那里也建起了高大的状元府邸,虽然是辞官归来,乡里的人们都对他十分敬重,他就如同当年的薛中离一样,在山中讲论阳明心学,和翁万达、薛中离这些昔年的好友作诗唱和,过的倒也还算怡然自得。 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归乡之后,朝堂上风云一变再变,桂萼病逝之后几年,不可一世的首辅张璁 分卷阅读182 几经沉浮,最终也逃不过时间的规律,因病致仕,回到家乡温州四年后去世了,嘉靖帝十分悲痛,又为他加赠了太师的头衔,谥号文忠。 张璁死了,林蓁很难说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南京他一心上疏议礼的时候林蓁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觉得这老头子胸中有一股闷气,这种闷气不仅来自于他自己半生郁郁不得志的遭遇,也来自于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吧?也只有他,敢于在别人不敢挺身而出的时候挺身而出支持朱厚熜,在杨廷和、费宏、杨一清都不敢坚持的整顿官吏,清查田庄这些事情上义无反顾,做的这么决绝而彻底,虽然他贬了徐阶,害了薛侃,但最终,他也还算配得上“文忠”这个谥号。 张璁死在嘉靖十八年,就在不久前十七年的年底,朱厚熜的母亲蒋氏也去世了。嘉靖十八年,朱厚熜决定离开京城南巡,把他母亲蒋太后送回他出生之地:湖北安陆州安葬。明朝的官员对于天子离开京城向来都很恐惧,虽然百官一直劝阻,但朱厚熜不是一般的皇帝,他还是毅然带着自己的亲信,留下太子监国,浩浩荡荡南下了。 朱厚熜南巡的场景实在太多了,林蓁就好像看了一部大片,他看到了不少他认识的人,张璁的身影已经在朱厚熜身边消失了,一场新的明争暗斗,就这样在张璁走后最受宠信的两个人之间悄悄展开…… 他还看到了漫天大火,夜晚的半个天空都被照的通明,一名他没见过的道士仓皇从火中逃出,虽然烧的满脸是灰,胡子都烧掉了一半,他站定之后,却仍然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而其余的人仍然慌慌张张大喊着“救火”,林蓁这才意识到,九五之尊的朱厚熜至今还下落不明。 就在这时,火海中忽然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脸上蒙着一层湿布,一步步的往吓得魂不附体的人群之中走来。他的背上,似乎还背着另一个人…… 人生就是如此,就像张璁,谁能想到他屡试不中,却在四十七岁那年等来了发迹的机会,最终官至首辅,实现了自己的抱负?谁又能想到出身书香门第,家中世代为官,聪慧过人,二十四岁就高中状元的杨廷和之子杨慎,一朝其父失势,他就在偏远贫穷的云南永昌度过了数十年再也没有回到朝廷的机会?原本淡泊名利,远离争斗的严嵩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近,而一再受到朱厚熜称赞宠信,为国家出了不少力的夏言却渐渐落了下风…… 这场南巡过后,朱厚熜的心态也改变了,他励精图治这么多年,江山还是满目疮痍,流民无数,沿途中乞讨为生的百姓布满了田野街间。他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入京之后不久他的老师袁宗皋就撒手人寰,如今他的母亲,还有曾经支持过他的张璁一个个离他而去,历尽一番艰辛来到了他的故乡,林蓁看着朱厚熜孤独的身影,方才的辛酸又涌上心来——从帝王到状元到百姓,每一个人的悲剧汇集在一起,好像在他耳边奏响了这个时代的一曲悲歌。 回到京城的朱厚熜,似乎更加无意视朝了。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和他的父母一样,在子嗣问题上遇到了麻烦,即使是在这一世,到如今朱厚熜的后妃们也还没有为他诞下太子,而上一世,他的子女接连出生,却又像他的哥哥姐姐那样接连离开了人世,唯一存活下来的两名皇子,在朱厚熜眼里,都是道士邵元节为他施法、祷告的功劳。 可惜,邵元节虽然在嘉靖眼中法力深厚,却并没能为他自己求来长生,嘉靖十九年,他也驾鹤西去了。他的死,也为林蓁在火海中看到的那名道士让出了位子,然而,这人却不像邵元节那样谨小慎微,也不仅仅是祷告求雨,他和段朝用有着相似的手段,却比段朝用更甚,一粒粒的丹药,让朱厚熜的脾气越发暴躁,他有时候头脑清楚,有时候却昏昏沉沉,满腹怒火,他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是那些丹药的原因,反而对求仙问道更加依赖。 这个时候,身在潮州的他,却意外收到了皇上催促他继续入朝为官的诏书,毕竟他辞官的原因是送母亲回乡奉养,如今程氏虽然抱病,但他却还在壮年,怎么能始终不出来做官呢?或许是朱厚熜清醒的时候记起了那篇气势磅礴的廷策吧,那其中一条条的主张,一句句忠言,和刚登上皇位时候的朱厚熜所期望的,所相信的是多么的相似! 林蓁看着那封诏书一点点展开,他心里也有些焦急,虽说这时候世道艰难,但哪一朝哪一代又是风平浪静的呢?说到这一点他还是很佩服张璁的,不管怎么样,他在嘉靖初年用他的努力整顿了朝纲,废除了不少弊政,如果没有张璁,百姓的生活无疑会更加糟糕。 正当林蓁提心吊胆的等待的时候,冷不防他耳边又响起了一个近来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的,让他日夜警醒的声音:“皇上最近又想召这些所谓的‘贤士’入朝出力,对你我父子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三十岁左右的严世蕃目光落在手中一份仓促抄写的名单上:“这为首的,不就是当年那位急流勇退的状元吗?他的策论当时传遍了天下,皇上对他十分看重,依我看,不能让他回京!” 第99章 严嵩脸上似有几分犹豫:“他们入朝, 分卷阅读183 无非也就是从翰林院做起, 离着妨碍我们, 还差得远呢吧?” 严世蕃抬手将身旁刚点燃的蜡烛“噗”一声按灭了,对严嵩道:“爹,您没听说过吗?‘防微杜渐, 忧在未萌’。如今夏言未除,您怎能任由皇上再为他引入这些帮手?到了那时,您在南巡时候进言的那些功劳,很会就会被皇上忘记了。这件事情您不用担心, 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严嵩点了点头,他攥住那份名单一角的瘦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放开了,严世蕃把那张薄纸折了两折往袖中一塞,道:“这件事,我有把握做的一点也不留痕迹……让我先去查一查, 他们到底都是为什么离开朝堂的……” 又过了很久很久, 天都快亮了,林蓁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们此时已经刚过长江, 在几日就要到宁波了。林蓁在驿馆楼上, 眼看不远处长江脉脉清流, 在晨光之中显得平和而静谧, 又在微风吹过时隐隐闪动着点点金光,如此的一副美景, 却因林蓁看到的这些“往事”而显得黯淡的令人神伤。这时候, 房门处传来了轻轻的响动, 林蓁扭头一看,瞧见莹儿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对他道:“二哥,你,你怎么这么早也起来了?” 林蓁招招手让她过来,对她说道:“莹儿,你想不想家乡,想不想大哥?” 莹儿道:“想呀,他以前对我可是比谁都好。可是二哥,大哥也真是苦命,不知为什么阿妈一直讨厌他,这刚和大嫂成亲没多少日子,大嫂又染病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你说他心里该多难过呀!” 林蓁道:“二哥原来带着你们在身边,是觉得可以更好地保护你们,让你们过好日子,可是如今二哥被贬到宁波,现在二哥越想,越觉得这一去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二哥怕让你们也陷入险境。若是我找人把你们秘密送回潮州,你愿意吗?” 莹儿脸上显出一丝喜色,转瞬却又变成了担忧,他问林蓁道:“二哥,那你怎么办呢?我知道你的意思,听说宁波那儿聚集了不少倭人,他们常常扰民作乱,可你是官,你应该没有危险吧?” 林蓁道:“倭人有什么可怕呢?可怕的是那些别有用心,居心叵测的‘自己人’,官场之中,博得不仅仅是升降起落,还有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呐。莹儿啊,等天亮了,你劝一劝阿妈,阿母,带他们一起回潮州去吧。哥哥一个人,万一碰到什么事情,处理起来也更方便些。” 莹儿映着林蓁坚定的目光,懂事的点了点头。林蓁拉着莹儿的手来到窗边,莹儿爬上旁边的圆凳,往窗口外面看去,这时候太阳正缓缓从江面上升起,耀目的红霞拂过微颤的水波,整个天地间霎时一片光明。 林莹抬起手遮住双眼,从指缝里惊讶的往外看去,对林蓁道:“二哥,这……这是长江?” 林蓁点点头,道:“是啊,这就是长江。正因为有这一条江水,两岸的百姓才格外富饶。” 林莹小声道:“大哥教过我两句诗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林蓁和林莹一起轻轻的道:“……能不忆江南……” 林蓁看着自己的妹妹,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信誓旦旦要天天陪她读书写字,结果这一年下来,他能和林莹一起坐下来读诗练字的时光屈指可数,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几次,结果到现在林莹所记得的,还都是在山都乡的时候林学所教给她的那些诗文。 望着江水,林蓁脑海中似乎还有些残留着刚刚看完的画面,他终于以这种方式陪着文曲星走到了上一世人生的尽头,那些画面中灰暗的颜色,在林蓁心头久久无法散开。人要许下一个诺言是何其的容易,为了一时的悲愤或欢喜而努力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能时常想起自己原本的心意,又有几个人在这长长的旅途之中能够一直坚持,始终记着自己最初的承诺呢? 林蓁叹了口气,对林莹道:“莹儿,‘荡荡上帝,下民之辟……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林莹疑惑的摇了摇头,又好奇的问:“哥哥,是什么意思?你最近都很少和我一起读书了,你教教我吧。” 林蓁羞愧的对她笑了笑,道:“凡事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不是想要好好完成它的,可是往往却难以善始善终啊!这是《诗经》里头的话。” 林蓁转头望窗外看去,继续说道:“纣王也曾经是个贤明而有所作为的君主,秦皇汉武,到了晚年无不沉溺于长生不老,唐玄宗早先多么励精图治,最后却差点断送了大唐的江山。普通人也是一样,一直做好事一辈子做好事做到最后要经过很多的考验,这是非常非常不容易做到的。而其中只要有一次坚持不下去,有一次犹豫,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会付诸东流。一个人若是一时贪恋富贵,就会从此走上不归路,一个家庭最终会因此而破落,国家,天下万民都会因为高高在上的那些人的一念之差而饱受流离之苦,莹儿,所以《诗经》中还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等你们回到了家乡,一定要万事小心,不要忘了哥哥跟你说的 分卷阅读184 这番话呀。” 林蓁话音刚落,系统却忽然又闪了一闪,他刚才的话在他自己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最终似乎和那些画面融在了一处,变成了回忆的一部分。林蓁有些诧异,等那些声音平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莹儿还在身边,而自己方才所说的有点太过严肃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微微笑着对莹儿道:“好了,哥哥不过随便发几句牢骚,你别放在心上。不过,最后一句你却还是要转告大哥,你们在山都乡就和大哥关上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等着我的消息,好不好?” 林莹使劲点了点头,仔细看着林蓁的脸,道:“二哥,你再歇一歇吧,对了,那盆花你平日那么看重,我怕你公事繁忙,无暇照顾,还是我带回家乡帮你养着吧。” 林蓁想了想,道:“好呀,那就谢谢莹儿啦。”兄妹两人相视一笑,又聊了一会儿一路上的见闻感受,各自上床歇息去了。 到了巳时,林蓁一家人都起来盥洗更衣,又上路了,等快入宁波城的时候,却碰上了送下徐阶回转到宁波来的沈炼。原来徐阶将老母幼儿交付一名可靠的同乡带回了他的家乡松江,而自己一个人在沈炼的护送下轻装上任了。福建延平虽远,但他一个人和沈炼着急赶路,反而比拖家带口的林蓁更早到了,沈炼心里惦记着林蓁一行人,所以没有回会稽,而是直接往宁波来了。 林蓁一见沈炼,格外欣喜,把他想要将自己一家人送回潮州的事情对沈炼说了,道:“小弟的家人可是胜过小弟自己的性命,这件事除了沈兄,我谁也不敢托付!” 沈炼一点也没有推辞的意思,道:“维岳你既然相信我,我一定安全把老夫人她们平安送到。等我回来之后,咱们再好好商议如何应付宁波这里的事。” 分别之时,程氏也拉着林蓁的手,依依不舍的叮嘱道:“二毛啊,我听说这宁波的倭人可和先前咱们那儿的佛郎机人不一样,他们不但跟佛郎机人一样凶狠,而且,而且比佛郎机人更加狡诈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真让娘太放心不下了!” 林蓁温言安慰了程氏一番,莹儿也道:“娘,咱们还是回潮州去吧。在这儿哥哥挂念咱们的安全,更让他没法全心全意处理公事,这儿不是京城,离潮州没那么远,您不放心,就让二哥平时多写几封信回家,您不就知道他过得如何了?” 程氏听了女儿的话,方才慢慢放开了林蓁的手,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船。沈炼这几日南北来往,早就换下了秀才的直裰方巾,换了身武人的短打,英姿矫健,显得格外洒脱,他待林蓁一家人都上了船,又和林蓁话别了几句,待船要开时,他对林蓁略一抱拳,轻轻一跃,落在甲板上,催促着艄公荡桨往南去了。 林蓁这时身边就剩了一个林柱儿,主仆两人漫无目的在宁波府府城街上逛来逛去,这宁波府的治所在一个叫做鄞县的地方。林柱儿凑在林蓁身边道:“大人,我打听过了,您这推官好歹也是正七品呢,宁波府又是个大府,就……就跟咱们那潮州府似的,小的我没跟您进京之前,平时见了海阳县李知县还跟见了天神一样害怕呢。您现在可比李知县厉害多了,您怎么不快些去府衙赴任呢?” 林蓁笑道:“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啊,知县他也是七品,和我这推官是一样的。我上面还有六品通判,五品同知,还有一府之主,知府大人呢。” 林柱儿一边记一边点了点头,道:“哦,小的知道了。那现在,咱们不去府衙,要去哪儿呢?” 林蓁收敛了笑容,道:“宁波倭寇作乱,你想一想,光靠了不知名的什么范陶公,那些倭人能有这么大的声势吗?我想先暗地里四处查访一下,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内情,到底是谁在为那些倭寇撑腰。” 林柱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就叫做微服私访,小的不叫您大人了,就叫您公子吧!就跟咱们那会儿去馨翠楼的时候一样!” 林蓁刚想夸赞他两句,一听到馨翠楼,就想起了为除掉段朝用而遭受不幸的魏琼玉,还有始作俑者严世蕃,再加上不久前在系统里看到的那些画面,他整了整衣冠,低声对林柱儿道:“嗯,你记住,我叫林茂,是潮州人,家里做的是丝绸生意,这次来宁波,是为了给自家的丝绸找买家的。走,咱们先去集市上看看!” 第100章 林蓁离开京城之后, 严世蕃一直听从严嵩的安排,每日按时去国子监报道。没过多久,他在国子监里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严公子”,那些一直发愁没有出头之日,整天想着投机取巧的监生们有的是看中了严世蕃手里的钱, 有的是看中了他父亲三品大员的身份,全都想着法子来巴结他。 严世蕃表面风光,心里总还有几桩事放心不下。比如说, 每次一想起那天林蓁和徐阶一起跑到国子监来的时候神神秘秘的模样, 他就觉得十分不安。尤其是后来他在巷子里堵到林蓁的时候, 林蓁手里抱着那几卷书,到底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呢? 严世蕃对他自己的记忆很有信心, 但除了此事之外,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他不能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回忆林 分卷阅读185 蓁的一举一动上面。尤其是这两日, 他听说朝堂上张敬孚和夏言各显神通, 在皇上面前争的的厉害,至于被关在牢房里的段朝用,已经渐渐被人所遗忘了。 武定侯之子郭守干养好伤之后, 不敢再出外惹是生非, 郭勋便将他也送到了国子监里读书。这天严世蕃正想着怎么在郭守干这里打听打听, 看皇上什么时候把段朝用放出来, 谁知道, 两人刚一出讲堂的门, 忽然有一名新来的监生,满脸堆笑的跑到了严世蕃和郭守干的面前,他对着严世蕃长长一揖,道:“严公子呀,小人是上个月才从南京国子监来的,听说严公子您才学出众,见识远大,小人一直和您交个朋友,因此晚上备了一桌酒菜,不知道今晚您是否能赏脸与小人还有小人的几个朋友一聚?” 严世蕃瞟了他一眼,从他那黄瘦的脸还有谄媚的表情中,他没有看到这个人有任何利用的价值,还不等他开口,郭守干先哼了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请我们喝酒?我们平日里喝的酒一杯够你一个月的开销,你请得起么?赶紧滚蛋,别拦着我们办正事!” 那人看样子很不死心,又上前一步,对严世蕃道:“严大人,您可能不认识我,我叫林先浩,我那个亲戚程二他说……” 还没等郭守干和严世蕃自己动手,跟在郭守干身后的一个人上前一脚,把林先浩踹的登时就跌在了地上,哎呦哎呦捂着肚子叫个不停。那人厉声道:“小侯爷叫你滚,你还啰嗦什么!” 林先浩一听侯爷二字,心里马上就害怕了。他来的时间尚短,哪里认识这大名鼎鼎的武定侯之子呢?他面带惊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往明伦堂内跑去。严世蕃冷笑一声,道:“现在这国子监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每天都有不少人凑上来讨好郭守干和严世蕃,这个叫做林先浩的人很快就被他们抛在了脑后。严世蕃掏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十分精巧,镶嵌着红宝石的玉扳指在郭守干眼前一晃,郭守干两眼也放起光来,道:“德球,这也是你从倭人手里买来的吗?” 严世蕃将那扳指塞到了郭守干的手中,对他说道:“哼,那些倭人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这是几个佛郎机人拿来跟我换瓷器的,小侯爷您猜一猜,我是用什么跟他们换的?” 两人说说笑笑,眼看就要走出国子监,严世蕃趁郭守干将那扳指拿在手中把玩的功夫,小声问道:“对了,小侯爷,那关在牢里的段朝用现在如何,上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郭守干得意的道:“怎么令尊严大人没听说吗?皇上的怒火现在已经平息的差不多了,他亲口对身边的太监说,他原先希望段朝用能炼出金银,不过是体恤百姓,想以此补贴皇宫用度,让百姓少缴纳些税银罢了。而段朝用嘛,他虽然有心为朝廷出力,但道行比起邵元节还差了些,学艺不精,这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对了,皇上还说 ,等他从锦衣卫镇抚司放出来之后,他若是诚心认错,说不定还能封他个羽林卫千户当当……” 严世蕃喜道:“果真如此?这可确实是个好消息。只是不知群臣如何议论此事?” 郭勋道:“这就要看严大人如何应对了,让他看好他那些言官门生,不要动不动就在皇上耳边聒噪,谁不听话,你们就先下手为强,揪住他们的差错将他们调出京城,离皇上越远越好!” 严世蕃道:“嗯,这个好办,如今这些文官也不比从前,现在还能戴稳头上那顶官帽的,都是些识时务的人,那些不听话的,早就被贬的被贬,辞官的辞官了。” 他话锋一转,又对郭守干道:“小侯爷,您还记得吗?我有个随从当时和段朝用一起被抓到牢里去了,原本我也用不着他,可他毕竟跟随了我好几年了,近来……想来牢里看管也不似先前那么严密,若是哪天方便,我想去牢里头瞧一瞧他。” 郭守干想了一想,道:“这有何难?他们应该很快就会从镇抚司的大狱里转到普通牢房去了,到时候我带你到那里走一趟便是。” 严世蕃回到家中,将此事与严嵩一说,他们便在严嵩那间小书房中,将那些素来与郭勋不合的官员都一一写下,父子两人一同细细商议该如何应对。严嵩眉头紧皱,对严世蕃道:“我看旁人都还好说,最难办的就是夏言,他一向痛恨郭勋飞扬跋扈,若是听说段朝用被判无罪,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严世蕃在纸上一左一右,写了张敬孚和夏言两个名字,对严嵩道:“爹,您一直在他二人之间周旋,方才挑动的他们在分祭天地的事上相互争斗。张敬孚和郭勋虽然有些罅隙,但他毕竟刚进京时受过郭勋的庇佑,他们都是议礼重臣,同气连枝,张敬孚肯定会站在郭勋这边。夏言再怎么说,官职也远在张敬孚之下,依我看嘛,有张首辅在,一个夏公瑾恐怕暂时还兴不起什么风浪。” 严嵩旋起手腕,笔尖从这两个名字上挪来挪去,最后将笔一放,叹气道:“唉,虽说如此,也要挫挫夏言的锐气才好,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夏言可是言官出身,向来刚正,什么人都敢得罪,当年为了弹劾张太后的弟弟连上数封奏疏啊!万一他死死 分卷阅读186 咬住郭勋不放,我看皇上为了耳根清净,一时半刻也不会把段朝用放出来的。” 严世蕃起身溜达了几步,在脑海中盘算着各种对付夏言的办法。上一世就是他们严家父子把夏言送上断头台的,这其中的每一步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南京,根本就没有资格参与这些朝中大事……对了,倒是有一个人可以一用,他不过是个没脑子的倒霉蛋,不知道这一世他还会不会办同样的傻事。这个人和夏言一样,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科的进士,严世蕃忽然又想到,更妙的是,他好像和那个林蓁也大有联系。此事若是能提前发生,正好看一看林蓁的反应,如果林蓁有问题的话,虽然他远在宁波,但他肯定会出手阻拦此事,而到了那时,严世蕃就可以断定,之前的一切都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状元搞的鬼了! 严嵩见严世蕃嘴角扬起,脸上露出了狡诈的笑容,他心中知道,严世蕃肯定想出了什么办法。果然,严世蕃转过身来,对严嵩道:“爹,皇上登基已经六年了,他如今也二十一了,当年他登基不久就立了皇后,还纳了不少妃嫔,可这几年过去,后宫却俱无所出,这朝臣们对此难道私下里就没有什么议论吗?” 严嵩一听这话,低头皱眉思索了起来,他和严世蕃不同,严世蕃对嘉靖皇帝的记忆来自前世,而且他有资格进宫面圣的时候已经是嘉靖中后期的事情了,严世蕃心目中的嘉靖总是那个身穿道袍,阴晴不定,面色不是苍白就是铁青,经常额头冒着虚汗的中年人。他动不动就勃然大怒,因他一气之下被丢进昭狱而丧命的官员可不在少数。严世蕃有足够的理由认为,皇子的事,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引爆朱厚熜这个爆竹的□□。 可是严嵩却未必和他想的一样,严世蕃说完之后,严嵩心里也打起了算盘:如今的朱厚熜年纪轻轻,身体健康,少年时就登上皇位的他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平日里虽然一眼看去举止斯文,优雅高贵,但老练如严嵩这般的那些臣子心里头都清楚得很,这位皇上内心果敢刚毅,甚至可以说有点倔强,绝对比起上一任甚至上几任都更难伺候。 皇上如今确实还并无子女,他过了二十之后,正如严世蕃所说,有些臣子私下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但是,谁也没有这个胆子,敢在朝堂上公然发表意见。 严嵩担忧的看着严世蕃,对他说道:“庆儿,依为父之见,你最好不要打这件事的主意,皇上英明神武,你敢在他面前,搬弄这样的事情,我怕咱们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严世蕃道:“爹,这个办法到底行不行,你何不听我说了之后再做论断?我的意思,是找一个替死鬼上疏,此人必须和夏言关系紧密,这样,到时候我们就能把幕后主使的罪名栽到夏言身上。若是顺利的话能让夏言和张敬孚两败俱伤,即使差些倒霉的也是张敬孚,这火绝对不会烧着我们!” 严嵩听了心里明白,这其中的关键都在那个上疏的官员身上。他刚想问严世蕃觉得谁最合适,只听严世蕃道:“我问您,您知不知道如今行人司的司正是谁?” 严嵩不假思索地道:“自然知道,此人姓薛名侃,他是夏言的同年,和夏言十分亲近。他……好像还是维岳的同乡呢。他中进士之后就辞官回潮州讲学去了,今年才起补故官,怎么,他身上难道有什么文章可做吗?” 第101章 严世蕃喜道:“如此正好!薛侃刚回到京城, 他肯定对朝局和皇上的喜恶一无所知,且空有一腔热血,不知道趋利避害。爹,我记得和夏言、薛侃同年的还有一人,名叫彭泽。此人已经投到张敬孚门下了, 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虽然一再见证严世蕃的未卜先知,严嵩还是有点惊讶,他低声道:“庆儿, 这是前几天的事情,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彭泽乃是太常寺卿, 先前还不曾与我等交好,近来方才流露出要结交张大人的意思, 还想让我代为引荐呢。难道你想让他去劝说薛侃上疏?” 严世蕃微微把头一点, 凑到严嵩耳边低语几句,严嵩脸上仍有些犹豫, 严世蕃却道:“爹, 你怕什么,你不也让我防着林维岳吗?虽然冤枉了薛侃一人,却能为您除掉三个祸患, 何乐而不为呀?!” 严嵩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道:“好……好吧!那为父马上就去和彭泽商议, 让他从现在起, 找机会劝说薛侃上疏!” 严世蕃在京城苦心谋划, 林蓁在宁波也没闲着, 他在假装要推销自己家里生产的生丝,在街市上转悠了几日,最大的体会就是宁波比先前更加繁华富饶了,原先整个宁波城中就商铺林立,而如今从百年的老字号到新开张的酒楼茶坊,无一处不是热热闹闹,客人来往不绝,简直让林蓁和林柱儿这在寒冷而萧索的京城里待了一年的主仆俩看得眼花缭乱,林柱儿甚至说道:“公子,想不到您领的是这么好的差事,若是我能选呐,我宁愿就住在这儿,再不回北边去了!” 这时已经到了午膳时分,林蓁带着林柱儿找了间酒楼进去坐了,等着伙计上菜的功夫,小声对他说道:“宁波这地方确实不 分卷阅读187 错,想住在这儿的,从古到今到往后,绝对不止你一个人。” 林柱儿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小心翼翼的道:“公子,您是说,那些倭人也想赖在这儿不走了?可是我这一路上,没有见着一个倭人啊!” 林蓁道:“这也是我所疑惑的,这里看起来平安富庶,不像是常常被倭人侵扰的地方。再说咱们到几家铺子里头跟那些掌柜聊的时候,他们也都说现在没人敢做倭人的生意。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林柱儿想了一想,道:“这,这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是真的,要么就是有人不让他们说呗!” 林蓁点点头,道:“没错,而且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沈大哥曾经冒着生命危险登上双屿岛,亲眼看到倭人在那里修筑堡垒城墙,还有许许多多从海外运来的货物在那儿堆积着。若是不能和我们做买卖,你说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排场?而且最令人不安的是,这次沈大哥回来之后告诉我,岛上不禁有倭人,还来了不少佛郎机人!这就更麻烦了。至于你说没见着倭人,柱儿我问你,你见过倭人吗?” 林柱儿道:“小的哪里见过?公子,您说他们是不是跟那些佛、佛郎机人一样人高马大,高鼻深眼的呀?” 林蓁笑道:“怪不得,就算见了倭人你也不认识,倭人和咱们长得一样,都是黑头发黑眼珠,唯一的区别是他们之中的那些武士为了方便搏杀,就会把额前往后的这一块头发剃掉……”林蓁用手一比划,林柱儿就咧着嘴道:“啊呀,那多难看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 林蓁见了他那样子,又是一笑,答道:“他们那里土地狭窄,百姓贫穷,如今政局纷乱,因此许多人崇尚武力,喜好杀戮,你可别觉得难看,在他们心目中,做一个武士,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林柱儿还是满脸不解,正在这时,饭菜端上来了,他们便不再说话,埋头用膳,这时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似乎是方才那伙计在训斥一个孩子:“你怎么又来了,赶紧走,我告诉你,我们掌柜的说了,这两日听说新上任的柯知府在抓捕通倭的人,你若是再在我们这附近转悠,下次有官兵来盘查的时候,我就把你通报上去,让他们把你抓到牢里吃牢饭去!” 那小孩子一点也不胆怯,回嘴道:“你告啊,真是贼喊捉贼,反咬一口,是谁先前见了那些剃光头的就满脸堆笑,见了自己乡亲反倒横眉竖眼的,你这就叫做耗子钻到米仓里,吃里扒外呀!” 林蓁对林柱儿使个眼色,两人站起身来,走到楼下,看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穿的一身破烂,挎着个破褡裢,叉着腰站在门口。那伙计听见小孩的话,一张脸急的通红,上去先是一脚把这孩子踹在了地上,还不等他爬起来,就捉住了他的前襟直往外拖。林蓁对林柱儿小声说了几句,林柱儿便上前道:“伙计,你和个叫花子在这里置什么气,我们还要结账赶路,你快把饭钱算一算吧。” 趁着伙计扭头的功夫,那孩子转身跑了,林柱儿拉着伙计算饭钱,林蓁便走到酒楼外面,紧追几步,把那孩子赶上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方才吃剩的点心,递给他道:“你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充饥?” 那孩子警惕的盯着林蓁看了一会儿,最终一把抓过林蓁手里的点心,三下两下塞进了嘴里。林蓁耐心的等在一旁,又对他道:“你别着急,我这里还有些铜钱,你拿着,一会儿去买身干净衣服,吃饱肚子,找个地方做工,总比在街上要饭强啊!” 那孩子不屑的把嘴一撇,道:“哼,做工?做什么工?瞧你这样子,是外乡来的读书人吧,你不知道,如今宁波大大小小的商铺,都被倭人和跟倭人勾结的那几家有钱人把持着,给他们做工,就是为虎作伥、与虎谋皮,我不干,我还是要饭来的自在!” 林蓁见这孩子双眸闪亮,目光澄澈,绝不像是在胡说八道,便和他一起在街角的泥地上并肩坐下,问他道:“没错,我是外乡来的,我来这儿之前,与我相熟的人都劝我道:‘那地方倭寇横行,很不太平,你去那里做什么呢?’因此我心里也很惴惴不安。可我前两日进了城一瞧,并不曾见到什么传说中的倭寇作乱呀?你方才所说,到底也是你所耳闻的,还是你有什么真凭实据呢?” 那孩子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傻,我告诉你吧,宁波城上上下下,除了那新来的什么柯知府,没有一个不是指望着从海上来的银子养活一家老小的。至于你说见不着倭人,你以为倭人会大白天的在街上溜达?你平时走的路都是大路,去的地方也都是正儿八经的店铺,他们生意要做下去,哪里能把‘通倭’两个字写在脑门上,挂在门前?况且倭人和你和我长得一样,网巾一遮谁又能瞧出来呢?!更何况……”他顿了一顿,又道:“……唉!其实所谓的倭寇,其中有一大半就是宁波的百姓,只不过他们……” 他还没说完,旁边就响起了林柱儿的声音:“公子,这么一会儿,您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呀!” 林蓁伸出手去,让林柱儿把他拉了起来,他又伸手去拉那孩子,便拉便道:“你是本地人吧,你叫什么名 分卷阅读188 字?” 那小孩跳起来把褡裢往背上一丢,道:“我叫小伍,你是个秀才吧?你叫什么?” 林蓁对他眨眨眼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叫什么,等过上两日,我一定都告诉你,这样吧,我对宁波不熟,却还要办点事情,这些天你就和我们吃住在一起,我给你银子,怎么样?” 小伍欢喜的拍了拍手,道:“秀才,你真大方!不过换了别人我还不一定答应,我是看你人还不错,才同意的!” 说罢,他又趴在林蓁耳边,对他说道:“你想见见真正的倭人?到了明天,我带你到城西,保证让你长长见识!” 夜幕一降,想到明天的打算,林蓁心里多少有些打鼓,沈炼护送着他一家老小,恐怕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虽说他现在不急着追查倭寇的事情,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会不会再度发生,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心里可都没有把握。沈炼上次进京的时候告诉他们,如今那个双屿岛上已经加强了防备,想要上岛必须有“范陶公”所发的印信,否则一律不准靠近。沈炼在附近查探多日,唯一注意到不同寻常的就是前往双屿岛的商船中除了倭人之外还多了不少佛郎机人,可他们是去做什么的,到底人数多少,他都没能摸得清楚。 让林蓁举棋不定的是,如今他身边只有一个林柱儿,万一要应对什么突发事件,那他不但没有把握能保全自己,说不定还会把林柱儿的命也搭上,于是,他便详细向小伍询问了一番小伍所说的城西的情况,根据小伍的描述,宁波,甚至是整个浙江一带,现在都对双屿岛上的势力毕恭毕敬,唯命是从。至于什么“范陶公”,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是日本大名,有人说是江南富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小伍也只摇着头告诉林蓁他所知道的都是传言,不说也罢。 小伍对林蓁道:“先前那岛上时常有人到浙江各地走动,但最近这宁波府来了个新知府,是个极清廉的官儿,那些富人老爷都不敢巴结他,倭人也不敢到城里来了,可他们又要买卖货物,于是就常常在城西偏僻处的市场里交易。再过上几天,说不定他们连那儿也不去了呢。” 林蓁进城之后可听了不少与这位新知府有关的事,又听见小伍这么说,便问道:“既然如此,看来倭人往后要销声匿迹了。” 小伍哈哈笑了起来,道:“哎呀秀才,你可真傻,你没听过吗?强龙不压地头蛇,依我看,说不定这新知府在宁波连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坐不热,就被赶到别处去了!到了那时候啊,那些倭寇肯定会变本加厉把这段时间没赚的钱,没抢的东西,再赚回来,抢回来的!” 第102章 第二天, 林蓁心想,无论这一次去城西有没有收获,自己都要去府衙里报道,不能再拖了。于是一早起来,便叫上林柱儿和小伍, 三个人打扮一番,由小伍领路,一同往城西走去。小伍换了身林蓁给他新买的葛衣短打, 收拾干净之后, 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利索, 连林柱儿都不住称赞。林蓁原先还怕有人认出小伍来,现在也放了心, 就算是昨天那个伙计和小伍面对面站着, 他也绝对发现不了这就是被他踢出门去的那个小叫花子吧。 清晨的宁波城还很安静,和京城不同的是, 这里的空气湿润, 整个城市好像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凉爽中带着些微海风腥咸的味道。林蓁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海阳县, 想起了他过往在家乡度过的那些岁月, 一时间对已经远隔千里的家人颇为想念。不过他又转念一想, 如今的双屿岛或许就是从前的屯门, 如果不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来解决海上的贸易问题, 这些倭寇、海盗只会屡禁不止, 沿海的老百姓将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走了一段路,前面渐渐喧闹起来。林蓁忽然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好像死鱼味儿一样难闻的味道,他放眼一看,所谓的城西,竟然十分破旧,乱七八糟的搭了一片窝棚,几个光着膀子,踏拉着麻鞋的汉子披着破破烂烂的短衣,在窝棚门口转来转去。 小伍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指着巷子外面低声对林蓁说道:“公子,您瞧,这些壮汉都不是好人,他们啊,是专管着放哨的!走,我带您绕进去瞧!” 林蓁屏住呼吸随着小伍小心翼翼的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他一边跟着小伍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一面小声问小伍道:“既然此事尽人皆知,又如何瞒过那新来的知府大人一个呢?” 小伍答道:“那些派出来办事的差役们,哪个没有从‘范陶公’的手下们哪儿领过白花花的银子?而且这个地方您也看见了,没事儿的话有谁会到这儿来?那大人坐在府衙公堂上,怎么能想到宁波还有这么一块地方呢?况且我跟您说过,先前的知府、还有下面的知县,也没少下过禁止出海、禁止和倭人做买卖的命令,结果不过是让他们暂时跑到这儿来躲一阵子罢了。” 林蓁点点头,跟着小伍连爬带钻,从几个搭的歪歪斜斜的帐篷边上偷偷往里走去。这会儿大部分住在这儿的穷苦百姓还没起来,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林蓁刚想问问 分卷阅读189 小伍什么时候才到,就见他把手指放在唇边,对两人“嘘”了一声。林蓁藏身在一个窝棚后边往外看去,这一看可让他颇为惊讶,眼前是极其宽敞的一块空地,远处似乎隐约能看到蔚蓝的大海,原来这里不仅是他们偷偷交易的集市,竟然还是一个隐蔽的海港! 更让林蓁吃惊的是,这集市的规模和城里的任何一处相比都绝不逊色,各种穿着打扮的商人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箱子打开,自己的货物就摆在箱子上面等待交易。大部分箱子上所摆的都是丝绸和布匹,除此之外,还有生丝、香料、各种器具,当一个靠近的商人打开箱子的时候,林蓁甚至还看见了成箱成箱的书籍。 当这些人把东西摆好之后,只听一声锣响,几个穿的一模一样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们黑衣短靴,乍一看还以为是官府里的差役,只是胸口处都封着一个圆圆的纹章似的图案,隔得太远,林蓁看不清那是什么,于是便问小伍,小伍道:“我瞧见过,那是一个‘范’字。” 林蓁觉得自己也体验的差不多了,他生怕被人发现,就对小伍使了个眼色,小伍又带着他们从原路退了回去,林蓁捏着鼻子从一堆堆不知道是什么垃圾的秽物上踩过,走出了这片臭气熏天的“贫民窟”,可是他心里清楚,这片看似废墟一样的破烂窝棚之中,每日来来往往的真金白银怕是都能养活一个小一点的县城了! 林蓁随着他们两人走回驿馆之后,好好的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身上那难闻的气味却还是在他鼻端打转。林柱儿似乎也有同感,不住抬手在自己衣袖上闻来闻去,只有小伍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简单擦洗了一下就算完事。 到了这时,林蓁心里有数多了。他问小伍道:“既然宁波上下人人从能从倭人那里得到好处,那为什么你却不愿意与他们为伍呢?” 小伍瞪圆了双眼,道:“秀才,你不是读书人吗?读书人都是明白道理的。你只看见倭人手里有银子,却不知道他们平时偶尔赚不着银子的时候,就沿岸烧杀抢掠,跟盗贼没有什么两样!我家原先就是住在海边的渔民,爹娘都被倭人砍死了,我和弟弟流浪到宁波城里,亏得你们昨日去的那家酒楼的老掌柜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吃喝,还叫我认字记账……” 林蓁一听,好奇的问道:“既然如此,那昨天你怎么又痛骂那里的伙计呢?” 小伍道:“我说的是老掌柜,现在那儿的掌柜早换人了!听说就是什么范陶公的手下看上了那块地方,连抢带骗,把酒楼占为己有,老掌柜早教他赶出去气死了,我弟弟生了病没钱医治,去年也病死了。唉!倭寇害了我们一家,我恨不能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这辈子要是能有机会,一定要找倭寇还有这什么陶公算账,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林蓁知道他先前肯定有些不一样的经历,听了这一番话,心里觉得分外难过。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十分信任。于是,他也把自己的身份对小伍和盘托出了,然后问他:“我现在就要去府衙上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小伍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道:“哎呀,大……大人,我没想到您竟然是……” 林蓁也对他“嘘”了一声,道:“好了,不说了,往后这宁波的事儿,我还要你多给我们帮忙呢。你若是想和我们一起,那就好好换身衣服,跟我一起去赴任吧。” 小伍跪下磕了几个头,道:“反正我也没亲没故了,不如大人您就收留我做个仆人吧,我肯定会鞍前马后的好好照顾您的!” 林蓁想了想,便道:“好吧,既然这样,你就跟我姓林,我给你改个名字叫做林武,你看如何?” 小伍使劲点头,回屋换衣服去了,片刻过后,主仆三人出了驿馆,往宁波府的府衙走去。 千里之外的京城中,严世蕃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随郭守干的手下来到牢里,见着了许久不见的程老二。大概是武定侯下令不准狱卒为难他们,程老二似乎在大牢里过得还算不错,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也住够了,一看见严世蕃就扯着嗓子嚎道:“哎呀公子,我就知道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严世蕃恶狠狠把眼一瞪:“闭上你的嘴巴,要不然,我让你在这儿呆一辈子!” 程老二赶紧把嘴一捂,然后抬起手来,小声的道:“公子,您放心,我从来也没说过半句不该说的话,您的名字我也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过呀,公子,您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严世蕃嫌恶的瞥了他一眼,道:“哼,你这蠢货,我本来不想管你,可现在……” 他凑到程老二耳朵旁边,小声道:“宁波那边,朝廷同时派了两个新官上任,你得回岛上去给我盯着,尤其是那几个从日本来的家伙,你回去后,给我看好了他们,别让他们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他们只能与我合作,不能和官府扯上关系!” 程老二拼命点头,道:“好好,公子您说什么,我都照办,您只要发发善心,把我救出去……” 严世蕃道:“这你放心,皇上已经不生段朝用的气了,过几天他就会被释放,你呢,只要别惹事,也会跟他 分卷阅读190 一块被放出去。你离开这儿之后,不要试图找我,直接回宁波。我告诉你,宁波新上任的知府姓柯名相,你让岛上的二位总管先看看能不能打听打听他的喜好,然后无论花多少银子,都要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至于另一个嘛,是刚从翰林院被贬到宁波的推官,他姓林,名蓁……” 严世蕃刚说到这儿,程老二便慌慌张张的往后一退,道:“什么?林蓁?公子,我可不愿意跟他打交道!” 严世蕃也有些意外,他瞟了瞟程老二,故意问道:“怎么,你认识林大人?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他打交道?!” 程老二道:“唉!公子您有所不知,这林蓁他……他其实是我亲外甥……” 说到这里,他眼珠转了转,从牢房里蹦了起来,高兴的道:“哎呀公子,我差点忘了,这姓林的小子,他可有一个大大的把柄握在我的手里!不过公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小人……小人可不敢随便说出来……” 严世蕃看着程老二的模样,心里有些半信半疑,眼前这人虽然是他的手下,但是劣迹斑斑,这辈子蹲监牢的时间比在外面的时间还长,虽然严世蕃也需要这样的人,但他却打心眼里不相信他。 不过,林蓁现在确实是严世蕃的一个心头大患,只要是有可能能除掉林蓁,严世蕃愿意听听程老二要说什么。 不仅如此,他还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小金锞子,在程老二眼前晃了晃,道:“程二,你这些年跟着我,我对你一直可是很看重的。不瞒你说,这次的情况棘手,过两天我也要回去。林蓁到底有什么把柄,你现在马上告诉我。张总管上岁数了,等回去以后,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程二一直想做岛上的总管,捞大钱,而不是整天给严世蕃跑腿打杂,每天还要看严世蕃的脸色。他喜不胜收,把那金锞子接过来小心翼翼在腰里掖好,凑到严世蕃耳边,道:“这事儿啊,可是天大的事儿,小人以前没敢吐露过。您知道吗,这林蓁还有个哥哥,可他这哥哥,却根本不是他爹的种……” 第103章 严世蕃走出牢房的时候, 外面阳光正烈,一时间让他眯起了眼睛。可是方才牢房里的对话却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有几个人知道此事?” “我娘,就是林蓁的……外祖母,她当然知道,不过前几年有人给我捎来信儿, 说老太太上了岁数,在家里头摔了一跤,就……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她之外, 还有一个人, 他也姓林, 是林蓁的远方亲戚,这人可是个读书人, 捐了个监生, 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呢!” 严世蕃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焦黄的,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的脸, 他缓缓问道:“这个监生, 叫什么名字?” 程老二忙道:“哦,叫林先浩!公子,他还对我说, 想到北京来在您手底下谋个差使, 您也知道这南京的国子监呐, 哪儿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严世蕃看着程老二, 这些年他又出了几次海, 倒是给自己卖了些力, 不过,他本来就是因为里通佛郎机人应该被处死的,犯的案子不少,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他和林蓁之间的关系,也很难找到人来证明。正相反,如果把他牵扯进来,事情的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 严世蕃当时就坐了下来,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包括他这哥哥的出生时辰,还有他母亲哪一年入的王府,什么时候回到乡里,事无巨细,全说给我,我找人去告御状,到时候,你外甥再有本事,他也难翻身了!。” 程老二一听,赶紧问道:“公子,这事儿若是能成,那小人、小人……” 严世蕃一只眼睛中射出的精光慢慢朝程老二飘了过来,他开口道:“程二,你这次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我还是想办法先把你救出去,然后你就按原计划回宁波,到时候,万一皇上真的查起来,我还需要你去作证呢!” 程老二一下子忘了他自己还是个屡次被官府通缉的罪犯的事实,一听说林蓁要倒霉,严世蕃又要重用自己,他的嘴咧的合都合不拢了,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提拔小的!” 此时,等在外面的郭守干带着几个随从迎了上来,问严世蕃道:“德球,你跟你这随从谈得如何,说实话,他不过是个从犯,因为当时皇上盛怒,暂时不敢放他,怕节外生枝,现在是留是放,都是你我一句话的事!” 严世蕃缓缓的道:“小侯爷您的意思,是就算他死了,也没人过问喽?” 郭守干一愣,道:“……没错,牢里死的人多了去了,其实,他死在这儿比被放出去更不引人怀疑,不过德球,你怎么改主意了……” 严世蕃阴恻恻的笑了两声,转头对郭守干道:“这家伙不成器,在牢里关了这么久,我觉得他脑子有点糊涂了。他知道我的事情太多,还口口声声说要把咱们两个都招出来,小侯爷,依我看,这人不能留了!” 郭守干脸色也变得越发严肃,道:“段朝用还没怎么着呢,他这小喽啰倒先乱了阵脚,岂有此理,算了,这事 分卷阅读191 交给我和我爹,你就等着听我的消息吧!” 严世蕃对着郭守干一笑,道:“好,小侯爷,咱们如今可是同舟共济,坐在您武定侯府这艘大船上,我严德球的胆子可就壮多了!” 郭守干也得意的笑了笑,答道:“哎呀德球,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令尊严大人也里里外外出力不小,不过你说的对,同舟共济、咱们同舟共济便是!” 严世蕃点点头,又道:“对了小侯爷,那两个讨厌的翰林被贬出京之前,似乎从咱们国子监里拿走了几本书,您能不能帮我去藏书楼里查查,他们拿走的到底是什么书呢?” 郭守干一口答应,两个人一路勾肩搭背,说说笑笑找京城里最好的酒楼取乐去了,郭守干派了个心腹回府向他父亲回禀这次探监的结果,就在程老二在牢里喜滋滋的等着回宁波当总管的时候,他丝毫想象不到,他作恶多端的一生,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到了下午,郭守干带着新任国子监祭酒给他写好的手谕,和严世蕃两人一先一后的进了藏书楼,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就走了出来,严世蕃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郭守干凑上前来:“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德球,这是什么书?” 严世蕃目光阴沉:“该死的林维岳!原来在南京的时候,他就把我和我爹都蒙骗了!我爹说的没错,他表面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其实心里不知道多么歹毒!哼,这次他落在我的手上,我绝对让他死无全尸!” 郭守干又仔细看了一看,对严世藩道:“这书有好几卷,是桂萼那老头让他们来取的,翰林院的书,桂萼岂会让他们私自带走?我看,这书多半还在翰林院里。只是……只是那里毕竟与国子监不同,咱们两个谁都进不去,你要想找这书,可就不容易了!” 严世蕃道:“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曾把书偷走,我就暂且不用担心。他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我有的是时间谋划…… 与此同时,林蓁一行人也跨进了宁波府府衙之中。新任的宁波知府柯相,字元卿,是个四十出头,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在后堂等着这位新来的推官来找他报道已经等了几日了,一看林蓁还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俊朗,正气凛然,心里十分高兴,赶紧起身迎上前去,谁知还没到跟前,就隐约闻见了一丝鱼腥味,让他不觉皱起了眉头。 林蓁见状,对柯知府道:“大人,晚生是走水路来的,来的时候一时不慎,船被吹到城西去了……” 林蓁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柯相左右的几位辅官,只见众人一听城西二字,马上一个个都变了神色,一副大惊失措的模样。却见林蓁又泰然自若的道:“城西荒凉偏僻,没有人烟,晚生废了好一番周折,这才来到城里,若是因此延误了什么公事,还望大人恕罪。” 这一句话说的那几人又松了口气,神态恢复如初。站在林蓁身边的柯知府似乎并未曾注意到这些人的变化,而是和林蓁寒暄起来,问起他是何时离京的,家眷是否已经安置等等。两人攀谈一番之后,柯知府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道:“林推官,这宁波原来本名明州,是洪武时为了避讳咱们大明的国号,方才取‘海定则波宁’之义,将明州改为宁波。可如今这一带屡遭倭寇侵扰,皇上因此十分不安,方才派我来调查此事,你身为推官,执掌刑名,可要好好配合本官,一起查出这倭人之乱的源头,让这里的百姓重新过上平静的日子啊。” 说罢,他也用如炬的目光在堂上扫视了一周。林蓁方才意识到,他不是不知道这里官匪勾结的现状,只是倭人的势力渗入官府已久,他暂时还无从下手罢了。 林蓁故作轻松,拜了一拜,道:“大人,下官上岸之后,已经在城里四处查看过了,这宁波物产富饶,百姓和乐,并不曾见有任何倭寇作乱的迹象啊,不过既然大人吩咐下来,下官马上开始认真审查宗卷,若是有任何可疑之事,一定报与大人得知,您看如何?” 柯知府先前也对林蓁的经历都了解了一遍,心中以为这年轻人虽有才学,但对官场中事所知太少,所以才得罪了张敬孚,被从京中赶了出来。看着林蓁站在堂上,一脸坦然的模样,柯相也拿不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赞同道:“好,林推官,你先下去安顿家人,好好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本官自会叫你来商议的。” 到了晚上,府衙里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林蓁命林武、林柱点上蜡烛,那在那儿抱着厚厚的宗卷一页页翻看着。柯相身为知府,就住在府衙之中。眼见六科的官员差役都离开了,柯相派了个自家的家丁到前面来对林蓁道:“林推官初来乍到,不必如此辛苦,我们大人为您备了酒菜,请您到后面一叙。” 林蓁听了,对那人道:“烦请你去回禀大人,告诉他我稍后就去见他。”说罢,又把案头的书卷整理一番,从中挑出几份交给林柱儿收着,熄了蜡烛,带着两人往后面走去。 这宁波府署占地极广,前后共分三堂,一堂最为宏大,用于公开审案,二堂稍隐蔽些,可以初审案件,也是众官员商议 分卷阅读192 案情之处,而三堂就是知府的起居之所。宁波富庶,这三大堂自然也建造的富丽堂皇。林蓁跟着柯知府的家丁走进三堂的会客厅,只见柯相坐在那里,正在眉头紧锁的举杯独酌。林蓁便让林武和林柱等在门口,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柯相一见林蓁,笑着站起身来,道:“林推官,我听说你这么晚还在府衙处理公务,就想请你来一起喝上一杯。这绍兴的金华酒,你在京里怕是不常喝到吧?” 林蓁行礼后坐了下来,在柯相的询问下,说起了自己先前的经历,当柯相听到林蓁曾经在附近的余姚拜阳明先生为师,做了阳明先生的关门弟子之后,他十分惊喜,告诉林蓁,正德年间,宁王造反的时候,他正任永新知县,听到消息之后,便率领着永新县的弟子三千人,跟随阳明先生一起平叛,叛乱结束,阳明先生还曾经上奏,推他为首功呢。 柯相道:“只是我当时跟随阳明先生平乱的时候,想的绝不是加官进爵,当时也正逢家父去世,我就趁机推辞了。” 林蓁听罢,从心里对这位知府更加钦佩了。同时他也觉得,阳明先生对这个时代无数的读书人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一路来遇到的各位“同道”,从以前的薛中离,翁万达,陈一松,到最近的徐阶、沈炼,甚至是眼前这位初次相逢的知府大人,都是阳明先生的跟随者。而柯相呢,当他知道林蓁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的时候,他心中对林蓁最后一点芥蒂也已经完全消除了。 林蓁的想法和他一样,他招手叫来站在外面的林柱儿,让他把自己挑出的那几份案件记录拿了出来,柯知府意外的看着那薄薄几页纸,问林蓁道:“这……这些都是什么要紧的案子吗?” 林蓁让林柱儿走到屋外,把门关上了,他翻起其中一页,对柯大人道:“大人,您不是在查通倭的事情吗,依在下看,这几桩案子,很有可能都和倭人有关 !您听我对您细细讲来……” 第104章 林蓁先抽出第一个案子的资料, 递到柯相手中, 对他说道:“大人, 您看看这份诉状,写的很有水平啊!上面说兴昌酒楼的掌柜借了城中王员外三百两银子,因无法偿还,将酒楼转于王员外抵债。借据、地契俱在此处, 没有一丝可反驳的地方。但这兴昌酒楼的掌柜不服,两次要求重判, 都被前任知府以理由不足为名‘斥退’了。” 柯相原先做过几任知县, 对这些卷宗十分熟悉,拿过来一读,顿时就看出了蹊跷,对林蓁道:“嗯,你看这掌柜的状子和当堂记录他的应对,确实不太对劲。王员外和这兴昌楼的掌柜无亲无故, 怎么会一口气借给他三百两银子, 更何况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他头三年中丝毫不加过问,为何两年前忽然找上门来。又说酒楼是掌柜自愿转于他的,那为何这掌柜又三番两次申诉冤情, 一定要将酒楼要回来呢?” 他接着往下看去,神色更加沉重, 道:“而且, 这老掌柜说自从酒楼转给王员外之后, 来往的都是乔装打扮的海外倭人……” 林蓁又拿出另外几页纸,最上面一页左右各自整整齐齐列了许多日子、地名。左边那一列只有三五行,右边却一直写到最底部,却似乎还没写完的样子。林蓁指着那页纸对柯知府道:“大人,这上面左右以嘉靖二年为界,分别是三年内倭人骚扰我宁波府各县沿岸居民的记录,您也看见了,嘉靖二年之前,敢于上岸杀人掠货的寥寥无几,可是嘉靖二年之后,也就是这几年来,何以有这么多起倭人砍伤百姓,抢掠财物的记载呢?后面这些是我选了几次下面各县报上来的比较严重,死伤较多的案件的详细记录。” 说着,林蓁将上面那纸一翻,后面是一张弯弯曲曲简化了的浙江沿海地图。林蓁指着上面的小点,对柯相道:“而且大人,您没发现吗,这些倭人上岸的地点,都在这个小岛附近。” 柯相翻阅着那几张纸,心中对林蓁这位阳明先生的关门弟子再也不敢小瞧了。他想了一想,又问道:“林推官,你今日去城西,果真是迷路了吗?你在那里,可有什么别的收获?” 林蓁笑道:“大人英明,下官当然不是乱闯到那儿去的,而是有人带领小人去的。这带领小人去的人,正是兴昌酒楼老掌柜收养的一个孤儿,现在他跟着我做了我的随从,我给他起名叫做林武。他是本地人,对下官吐露了不少宁波上下通倭的内情。如今大人您整治海防的心已经传遍了宁波,不过以下官看,这件事,大人您决不可轻举妄动。” 柯相叹了口气,对林蓁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这府衙上下,每天都有人明里暗里监视着。现在你我坐在这里说话,我也不能保证咱们所谈的事明天会不会就出现在谁的案头上。这宁波,到底现在是谁在做主?我还真有点弄不清了……” 林蓁道:“大人您先别急。您曾经跟着阳明先生生擒了宁王。当时敌众我寡,您还记得阳明先生是怎么做的吗?” 柯相略一回忆,似乎眉目展开了许多,他对林蓁说道:“嗯……阳明先生用兵,真是变化莫测啊,作为我等凡人,学也学不到他的万分之 分卷阅读193 一,不过我却记住了一点,打仗最重要的,是攻心!而决定胜负的,则是民心的向背。宁王狼子野心,聚集江洋大盗,危害百姓,他根本就没有帝王之才,却不知好歹,非要挑起这么一场大祸!” 柯相略一停顿,接着道:“所以,阳明先生先是传书四方,让天下人看清宁王造反的真面目,不要被他那什么奉太后诏书入京的谎言所骗,造反是大罪,自然人们就不愿意继续跟随他;其次,阳明先生还给宁王那两个军师送去书信,让宁王怀疑他们,再也不相信他们的策略;最让我佩服的,还是鄱阳湖决战前夕,先生他命人做了几十万块免死牌,上面写着‘宸濠叛逆,罪不容诛;协从人等,有手持此板,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那时候,叛军上下纷纷打捞这免死牌,军心大变,根本无人恋战,你说,这宁王怎么能不被先生他生擒活捉呢?!” 林蓁接着道:“大人说的没错,我虽然当时没有像大人一样身临其境,但事后我一再研究阳明先生屡战屡胜的秘诀,我觉得阳明先生最擅长的,就是攻心!要攻心,您就要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去想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比如我这几天在宁波城中,心里思索的都是一个问题,倭寇危害如此之大,为什么浙人对朝廷的海禁一直都很抗拒呢?” 林蓁问的这一句话,让柯相马上就陷入了沉思。在他心目中,倭寇和反贼一样都是罪大恶极的,他一到宁波,马上就发现了府衙里下属们表面恭敬,实际上根本不听他的调遣。他也曾经亲自到宁波城里去查看过几次,却一无所获,就像林蓁今天下午说的一样,他所见的府城集市热闹兴盛,根本找不到半点倭人的踪迹。 思考过后,他对林蓁道:“这……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如今的世道,毕竟也不像从前了。若真的是‘片甲不得入海’,那怕是也断了不少百姓的生路啊!” 林蓁道:“没错,难道就没有一个既能让宁波保持如今的繁荣局面,又能防止倭人骚扰沿海的办法吗?” 柯相沉吟半晌,道:“林推官,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圣上派我来就是为了平息这附近的倭人之乱,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屯门一战,彻底把佛郎机人赶走了,皇上那时候可是下令,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佛郎机人登上我们大明的土地。如今我若是请求皇上开放海禁,只怕又会触犯了圣怒,到那时,我们可该怎么办?” 林蓁道:“您也说了,如今的世道和先前不一样了。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海外各国都不知道我大明的威严,佛郎机人贿赂前朝的宦官,屡屡试图侵犯我大明的海域,还想把屯门岛占为己有,我们若是一味忍让,只怕他们更加得寸进尺。更何况那次一战,我们缴获了不少佛郎机炮,也大大改善了军队的武器配置。可是广东市舶司关闭几年,沿海的百姓少了许多做生意的机会,有些小店铺都关门了,或者是试图辗转把货物买到浙江这里来,但我上次回到海阳,那里的集市、海港,确实有很多都荒废了……” 柯相在认真倾听着,林蓁继续侃侃而谈:“柯大人,您应该也发现了,如今百姓的生活稍微安定了些,做各种各样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咱们大明有的是丝绸瓷器,但缺的是什么?是银子。可是倭人正好相反,他们那儿什么都没有,却有世界上最第二大的银矿。咱们和他们做生意,能养活多少大明的百姓啊!” 柯相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你说的有理,可是皇上那里……” 林蓁靠上前去,把案上自己一直未动的那杯酒举了起来,他只浅浅饮了一口就放下了,当他把酒杯放在桌案上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却伸到了柯相面前,柯相惊讶的看着林蓁缓缓把攥紧的五指展开,他的手心之中,躺着一块精致的白玉印章。 林蓁对他点了点头,柯相便小心的拿起那印章一瞧,只见底部整整齐齐的刻着“维躬”二字。柯相一仔细端详,吃惊的低呼道:“此乃……圣上亲笔所书?!” 朱厚熜为人聪明,书法诗文都颇有造诣,嘉靖五年他曾经为了弘扬儒学,曾经亲自书写了一篇“敬一箴”,且命人将他的御书刻成石碑,立在各地学宫之中,供各地的儒生们瞻仰。而柯相被任命为宁波知府之前,也因为在南京查出内务府太监私扣岁耗,不畏那些太监的权势,坚持向皇上奏明此事而得到嘉靖御赐的牌匾,所以柯相对嘉靖的御书格外熟悉。他再次注视着那两个字,确实像他所熟悉的朱厚熜的书法一样笔法匀称,字迹精妙,只是和他所见的相比,略略还显得青涩了些。他也知道林蓁早年作为朱厚熜陪读的传闻,心里想道:“我原先还纳闷林推官既然是状元,又和皇上有如此渊源,怎么会被贬到此处,原来其中别有玄机呀!” 他慌忙站起身来,就要下跪,林蓁忙对他做了个手势,柯相会意,赶紧坐回到椅子上,轻声对林蓁道:“林推官,原来你来到这里,不是因为得罪了张璁,而是……而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彻查倭人作乱之事的吗?” 林蓁也轻声答道:“其实,我得罪张璁是真,被皇上派来办这件事情也不假。我给大人您看这印章,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告诉大人,皇上他已经说过,这件事全权 分卷阅读194 交于我两人处理,大人不必畏手畏脚,只要是利于江浙百姓的决定,皇上他一定会支持的!” 第105章 柯相听罢, 眉头马上就舒展开了。他对林蓁伸出手, 道:“林推官, 方才你拿的那几桩案子的卷宗, 可否再给我看一下。” 林蓁把那几页纸递了过去,却见柯相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林蓁所画的那张简略的地图上。林蓁画的并不高明, 但是柯相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时候, 林蓁站起身来,绕着桌边走了两步,停在了柯相身旁, 用手指着大海中那一座孤岛,对柯相说道:“大人,我方才跟您说的那个小岛, 听说现在上面已经不仅住满了倭人,还有很多佛郎机人, 除此之外,恐怕也不乏咱们大明的子民。到底咱们该如何下手,这才是如今需要好好商量的!” 柯相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对林蓁道:“别的我不知道,城中肯定有不少人和倭寇勾结, 譬如那个什么兴昌酒楼,很有可能就是倭人和那些商贾们平日里相会的场所,所以我看第一步, 还是应该先把这些眼线揪出来再说!” 林蓁将那几页纸往怀中一收, 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有一点您考虑过没有,您也说了,咱们府衙上下的人,都对您这整顿海防的行动阳奉阴违。可这些人为何甘心做倭人的眼线,亦或是他们背后另有他人?下官想说的是,咱们时刻要记着阳明先生那攻心之法,就算都是通倭,有的或许是主动的,而有的是被动的,对于能争取的人,咱们一定要想办法争取过来,说不定还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呢?” 柯相点头道:“没错,这其中,肯定只有少数一心要和官府作对的狂妄之徒,大部分,应该不过是为了利益驱使的商人或是百姓。对这些人,咱们当然不能一视同仁。” 顿了一顿,林蓁又道:“还有,知府大人您可能不知道,几年前日本派人前来朝贡的时候,小人就在宁波。而且,小人还亲眼看见咱们海防几个卫所的兵士和来朝贡的兵士动手,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人,咱们卫所的守军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不但单打独斗打不过倭人的武士,而且贪生怕死,见了倭人就跑,我不知道这几年情况有没有变化,但若还是从前的样子,咱们和倭人交起手来,是绝对没有胜算的。” 柯相也道:“没错,这是其二,我们兵力太弱,久不操练,且不听号令,根本无法对倭人构成威胁,所以从明日起,我要想个借口,好好督促各个卫所开始练兵!” 他又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道:“还有其三,我要想个法子,派人去你说的那个岛上看一看,只是眼下我带来的人对宁波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甚至根本不会水,也不会撑船,而这三班六房的人又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到底咱们该派谁去呢?!” 林蓁想了一会儿,对柯相道:“在下倒是有一点想法——首先,我们肯定需要一个向导,对这附近的岛屿、海情极其了解的人。我的随从林武就是宁波本地的渔民,他父母被倭寇所害,对倭人深恶痛绝,而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出海,所以……我想,他应该有办法混上双屿岛去。” 柯相摸着胡子点了点头,片刻又道:“这倒是好。可是,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就算他能偷偷摸摸上得岛去,也不知道该查些什么呀?” 林蓁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您放心,我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等再过上一段时间,我会把人带到您的面前的!” 柯相一听,也不再多问,两人打开屋门,命人端上酒菜,痛饮了一番,晚上林蓁便住在了府衙里。第二日,柯相特地让人在府衙附近为林蓁安排了住处,林蓁带着两个随从搬了进去。晚上,林蓁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了林柱儿,告诉他道:“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替我送回家乡,对了……不要忘了替我看看娘,大哥,还有莹儿……” 林柱儿虽然不舍,但林蓁差遣他,他只得收好书信,早早上了路。没过多久,替林蓁把家人送回潮州的沈炼就回来了。林蓁私底下把他引荐给了柯相。柯相一见沈炼的相貌和气度就赞叹不已。林蓁则对他说道:“大人,我这位沈兄不仅文采出众,而且剑术高强,我前几日对您说的那个计划,没有他的帮助是不行的。” 柯相大喜,道:“你是说,去双屿岛上查探敌情的事?” 林蓁摇了摇头,道:“不,是整顿军务的事。” 柯相一听这话,又皱起了眉头,道:“这几日我已经打听过了,宁波本是防倭重地,除了宁波城内驻防的兵将之外,还有临山、观海 、定海和昌国四个卫所,约有五千六百人左右,由四名千户统领。虽然乍听上去人数众多,但他们已经许久未曾经过战事,我也询问了嘉靖二年曾经和倭人动过手的几名百户,他们一提起倭人的长刀,统统为之色变,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说这样一只队伍,我怎么指望他们去打仗啊!” 林蓁道:“士兵多少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人心向背。如今当务之急,是把其中强壮且有出海经验的兵将集中起来,好好训练,但是, 分卷阅读195 我们要先做个障眼法,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为了剿灭倭人才这么做的。这,就需要沈兄的帮助了。” 听到这里,沈炼也有些好奇:“维岳,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林蓁嘴角一挑,道:“沈大侠,劫富济贫,你敢不敢干?” 沈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我自然愿意,只是这又和知府大人整顿军务有什么关系?” 望着满脸疑惑的沈炼和柯相,林蓁把屋门一关,小声的道:“据我所知,这宁波城里的富户,多半和倭人勾结,家中都藏了不少白银,也备了很多货物。可是近来双屿岛上那些人听到消息,直接来岸上做生意的少了,这些大户们也不敢出海,虽然城西的集市偶尔开放,可他们两方仍然都有不少损失。往常若是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倭人就要沿岸烧杀抢掠了吧?” 沈炼愤然道:“没错,其实就在昨天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说有十余名倭人把一个小渔村洗劫一空了呢,我赶了过去,可惜为时已晚,被他们逃脱了!” 林蓁道:“这样的事就算是发生一百次,也没有人替这些老百姓们伸冤,可是若是一名富户被抢了,那马上案情就会摆上知府大人您的案头,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您不下命令,恐怕您手底下的李同知、王通判还有那些班头,都会求着大人您想办法去追捕盗贼了呢!” 这时候,柯相和沈炼方才明白了林蓁的意思,沈炼摩拳擦掌的道:“维岳,这个主意不错,你说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林蓁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这个,咱们还得好好打算打算……” 又过了几日,眼看就到了七月七,无论南北,这都是当时百姓们最喜欢庆祝的节日。这一天,女子可以穿针乞巧,男子可以拜魁星,期望来年能高中榜首,大魁天下。而且,这一日还有专门卖乞巧之物的乞巧市,后来所卖的东西越来越多,并不限于乞巧所用,一城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去凑热闹,集市上接踵摩肩,人流如梭,直到傍晚天快黑了都不会散去。 就在这天晚上,林蓁也穿戴整齐,带着林武、林柱两个打算去乞巧市上凑凑热闹。而一直寄居在林蓁家中的沈炼却穿上了一身夜行衣,等到夜幕彻底降临,便挎着宝剑悄悄离开了林家。 林蓁自从做了这推官以来,也并不十分勤于查案,反而和府衙上下的同僚们每日说说笑笑,一开始众人对他还有些防备,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个喜好风雅的书生,于是彼此间的关系就融洽起来。又因为江南士子好文,林蓁闲暇时还办了个诗会。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所以他办的诗会格外有号召力,府衙的官员甚至宁波府学里的士子都有不少人加入,既然到了乞巧节,那些士子们互相撺掇着,想请林蓁带领他们一起去拜拜魁星,以保在明年的乡试中能展露头角。 魁星阁就在乞巧集市的附近,林蓁出门的时候时辰尚早,因此他们一行主仆三人就先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果真是琳琅满目,除了平日里常见的小玩意儿之外,还有不少在别的集市上见不着的东西。林蓁饶有兴味的看了半天,直到有人在他身后轻轻一拍,道:“林大人,您这么早就来啦?” 林蓁回头一看,原来是府学里一个廪生。他们几人站在林蓁身后,都恭恭敬敬的想向林蓁行礼,怎奈人太多了,挤来挤去,他们也被撞的摇摇晃晃,林蓁笑道:“不用了,如今又不是在府衙里,就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一样称呼吧。” 那几人大多都只及岸过林蓁一两面,不免有些诚惶诚恐,林蓁一面和他们闲聊宁波城乞巧节的风俗习惯,一面和他们谈论几句诗文,很快就到了拜魁星的魁星阁门口。谁想到,门口竟然守着一个大汉,旁边坐了名头带直裰,身穿葱绿绸缎的夹纱直裰,微微发胖的年轻公子,这公子身后还站着几个随从,手里摇着一把金扇,在那儿吆喝道:“要拜魁星不能白拜呀?怎么也得掏几个钱以示诚心吧?” 第106章 林蓁身旁那几名府学秀才愤而停住了脚步, 对林蓁道:“唉!这就是宁波城里王员外的大儿子,人都叫他王小员外, 你别看他带着顶方巾, 他那监生是捐的, 其实他大字不识一个, 就知道跟他爹一起坑害百姓, 做些强买强卖,低买高卖的勾当, 十分可恶!只是他家财颇丰, 又有什么双屿岛上范陶公为他撑腰,宁波没人敢跟他作对。” 林蓁早就听说了这王小员外的斑斑劣迹,这次他也是来一睹此人的尊容的。见他一双小眼贼溜溜转来转去,腮边挂着奸猾而得意的笑容,就知道这些秀才说的没错,这人心术不正, 更不可能有什么学问。 见几人在门口踌躇不定,那小员外站起身来,才刚到林蓁肩膀, 横着却有林蓁两个宽,他还没开口,旁边不少来乞巧市的女子就掩着嘴嘻嘻在旁边笑他。那小员外不乐意了,看看林蓁, 他也知道那些姑娘们笑的是什么, 于是他把眼一瞪, 对林蓁几人喊道:“你们几个到底懂不懂规矩,我刚才说的话没听见吗?没有钱就不要进来拜魁星,你们这样的穷酸书生,拜了也不会高中的!” 分卷阅读196 说罢,回头吩咐道:“好了,本公子要回去陪着我爹算账去了,你们留在这儿守着,别让这几个破落秀才进门!” 林蓁身后的那名廪生不干了,反驳道:“你懂什么,这位是……” 他还没说,林蓁马上就阻止了他,道:“小员外,我觉得你立的这规矩有些不通情理,拜魁星怎么能看有没有钱呢?应该看有没有学问才对。如今朝纲严整,可不是花钱就能中举,就能买个官做的呀。” 众人纷纷道:“就是,就是,还是这俊俏的后生说得有理,在魁星阁门口摆个摊儿收钱,也不怕知府老爷一条链子把你锁了去么?” 王小员外一听急了,怒道:“有没有学问?这个怎么看?你们看他长得好,难道他就有学问了吗?谁知道他是不是绣花枕头大草包,谁知道他是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呀?!” 听他说的粗俗不堪,众人从低声嬉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哈哈的笑声气的这位小员外涨红了脖子,他后退两步,腾的跳到了他带来的一个小圆凳上,试图借此找到点心理优势。他把手一挥,喝道:“看学问就看学问,你们说怎么看?我还真不相信,他们就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他一回头,对身后一名也是儒生样子的中年人道:“你,给他们随便想个办法,比比高低!” 那儒生给人的感觉和这位小员外有几分相似之处,主要是他们的目光都十分飘忽不定,满是令人讨厌的奸诈。他想了想,慢条斯理的道:“魁星庙前,就对对子吧,你们先来,不过对对子的规矩你们也知道,要先从字数少的开始,慢慢增加上去,怎么样啊?” 就连不识字的老百姓们也能听出,这是明显占林蓁他们的便宜,这时候,那人又道:“你们不能信口开河,说一些偏的难的,连你们自己都对不上来的。若是我们对不上,你们自己也对不上,那就不算我们输。” 随林蓁同来这几人都是府学中的佼佼者,他们丝毫没把这目不识丁的王小员外放在眼里,其中一人便站了出来,道:“好啊,我先出一个吧,你们笑我们几人穷酸,那你们就对个‘寒门贵子’吧!” 王小员外一听,来了精神,他一心要在围观的这些姑娘们面前显摆,于是便道:“这个我会,一共就四个字,一个个拆着对不就是了——哎呀,寒门,寒就是穷,贵,贵对贱,父对子——合起来就是:富家贱父!” 这下子百姓们可笑的东倒西歪,连嘴都合不上了,有人道:“王有余,你可真狠,开口就把你爹骂上了,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会不会把你叫回家跪祠堂啊?” 这王小员外气的嘴都歪了,对面林蓁却道:“哎,不得不说,小员外你还是懂一点对对子的规矩的,我看你这个对的虽然工整,但是不雅,不如我给你改一改吧:富家奸翁,你看是不是好一点了?” 王小员外回过头去,,让身后那人给他解释了一下是那几个字之后,气的把脚下圆凳一踢,跳起来就要打林蓁,却被他的几个随从拦住了,百姓们也都道:“怎么,比不过了,就要打人?”王小员外便恶狠狠的吩咐身后那人:“该你出了,给他们出个难的!” 那人想了一想,道:“哼,寒门贵子,都是做美梦罢了,我就让你们对一个:寒门难出贵子,你们几个,也好好清醒清醒,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吧!” 林蓁原本也是贫苦出身,一听这话胸中也生出了几分怒气,沉声道:“寒门虽然未必能出贵子,但人与人之间的高下之分,不是看家里银子多少,我们这些人虽然贫寒,但自食其力,努力上进,总比你明明读了圣贤书,却罔顾道义良知,非要替为富不仁的人家做看门狗要好的多。” 中年人脸色变了,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那小员外却嚷嚷道:“对的上来就对,对不上来就滚,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林蓁道:“这有什么难对的——你说‘寒门难出贵子’,我告诉你吧:‘富家易生败儿!’别以为你现在衣着光鲜,就可以瞧不起人。记住我的话,过上个三年五载,你再看看你自己,然后再看看我身后这几位,到时候你就知道,像你这样只靠着家里有几个钱就作威作福的家伙,终究是比不过有真才实学,勤奋上进的人的!” 这会儿天色已晚,人们开始陆续散去了。林蓁对自己身后的儒生们道:“咱们进去,别管他们。” 王小员外指挥着他身后的家丁,想要上前阻拦,他身后那中年人却道:“走吧少爷,老爷还在家里等着您呢!天都黑了,再不回去,路上怕是要出危险的!” 这时候,集市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他来到这小员外一行人跟前,对他低语了几句,那小员外愕然道:“被抢了?!怎么会有此事?” 来人急得直跺脚,道:“少爷,老爷说了,此事千万不能声张啊!老爷正在家里发脾气呢,到处问您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都不回府!块跟小的一快回去吧!” 那小员外也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哦”了几声,就带着一众随从走了。林蓁身后几人也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愤然道:“为富不仁,是他活该!” 分卷阅读197 没有了这伙人的阻拦,围在魁星阁外的儒生们都涌了进去,开始拜魁星。走进魁星阁一瞧,里面供奉的是三尊神像,这时林柱儿纳闷的开口问道:“公子啊,不是拜魁星吗?怎么这里有三位神仙,哪个是魁星啊?” 林蓁笑道:“这个嘛,不只是你,世人也多有疑惑。一般的魁星阁中,供奉的都是文昌帝君、文曲星和魁星,这三位的来历,和天上的星宿有关。” 林蓁他们刚才赶走了王小员外,庙里的士子们都关注着他们一行的举动。林蓁声音清亮,他一开口,大家都精了下来,听他继续说道:“北斗七星,大家都知道吧。魁星所指的就是北斗七星的头四颗星,而文曲星呢,是这四颗星中的最后一颗。而文昌星呢,则是和北斗遥遥相对的六颗星。《星经》中说:‘文昌六星如半月形,在北斗魁前,其六星各有名。’” 众人听了,纷纷道:“以前年年来拜魁星,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说法。” 林蓁又道:“至于这三位神仙嘛,也是各司其职,文曲星掌管的是文章才气,文昌帝君掌管官运……” 这时,有等不及的士子已经开口问道:“那魁星呢?到底哪一个是魁星呢?” 林蓁指着这三尊神像中最面貌狰狞的那尊像道:“就是这位,你瞧他手拿朱笔,脚踩鳌鱼,据说那笔就是用来点取科举士子的名字的,而脚踩鳌鱼的意思嘛,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了吧?” 一名随林蓁来的府学学生道:“自然是‘独占鳌头’的意思了。” 有些士子知道这三尊神像的来历,可不少人还是第一次人细细讲解之间的不同,他们恍然大悟,道:“看来,这位魁星才是掌管考试运势的星官了?” 林蓁道:“没错,你们要拜,就拜这一位吧。” 有个秀才见林蓁穿着青衫,没带方巾,好奇的问林蓁道:“怎么,这位贤弟,今年的道试你没有去试试运气吗?” 这时,林武忍不住了,道:“你们不知道!这位是咱们宁波府新来的推官大老爷,两年前圣上钦点的状元啊!教我说,我们老爷才是文曲星下凡呢!” 众世子神色大变,纷纷议论道:“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呐!” 也有人道:“这也不怪咱们,瞧他的模样,也就二十上下,那他中状元的时候才多大?谁能想得到呀!” 林柱和林武见人人都向林蓁投来了钦佩和羡慕的目光,他们也跟着得意起来。林蓁本来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如今见人越来越多,索性清了清嗓子,道:“没错,久闻江南人杰地灵,如今见了各位,才知道传言非虚。宁波山清水秀,富饶繁荣,实在是一个孕育人才的好地方。诸位,既然今天有缘在这魁星庙中相见,大家可否听林某一言……” 第107章 魁星阁中, 林蓁对众人道:“……我未曾来到宁波之前,就听说, 宁波百姓有这通商海外的便利, 固然多了条生财之道, 却也不断忍受着倭寇的侵扰, 诸位都是饱读诗书, 熟悉史事之辈,可否想过,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众书生一听, 有的思索,有的则和左右议论起来,林武却出声道:“大人,我知道是为什么!” 魁星阁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落在林武身上,只听他道:“是因为朝廷不让出海, 和倭人打交道是触犯例律的,但是,但是有些坏人就趁机把持了做买卖的机会, 他们和倭人一伙,整天为倭人通风报信,但咱们宁波百姓却没人保护,结果得到好处的都是这些坏人和宁波那几个出了名的富户, 咱们这些人都动不动就要遭倭寇的殃, 受人欺负!” 众人听了, 直觉这孩子虽小,说的话却很有道理,接下来又有一位儒生说道:“《史记》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因与那些倭人做生意有利可图,所以朝廷屡次下令禁止,也不见成效,招来的倭寇有些是真正的倭人,有的根本就是和他们常做生意的那些海上的盗贼,还有那双屿岛上的范陶公,你们可曾听过,他已经富可敌国,占据双屿岛发号施令犹如王侯一般!他手下的人,有些是日本来的武士,有些根本就是江洋大盗,此等人眼中那有什么王法可言?!我听说,如今他们更变本加厉,已经开始向过往客商,出海渔船敛税了,林推官,正如这位小兄弟所说,‘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则政日乱’呀!” 林蓁点了点头,却并没对他们的话做任何评价,只是说道:“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并不知道。我只是抛砖引玉,希望诸位能好好思索,我和知府大人都愿意听取大家的意见,还宁波的百姓一方净土!” 众儒生见林蓁一脸真诚,个个摩拳擦掌,都想为铲除倭寇出谋划策。林蓁便道:“这样吧,我前些日子办了个诗会,每月三次就在这魁星庙中相聚,不仅谈论诗文,还会请浙江诸地的名儒前来讲学,大家若是感兴趣,这月十五咱们在这魁星阁中再见,如何?” 消息在人群中传递着,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所有在场的儒生都喜出望外 分卷阅读198 ,一时间向林蓁道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人在后面喊道:“林大人这么年轻就高中魁首,您的文章我们都拜读过,说真的,如果当世有谁算得上是文曲星下凡的话,真的是非林大人您莫属了!” 林柱和林武两个都高兴起来,林柱儿更是对众人说起了山都乡里各种关于林蓁小时候多么异于常人的传闻。林蓁越听越离谱,赶紧制止道:“《论语·述而》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什么神仙下凡的话,咱们还是别再提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林蓁肩头一拍,林蓁回过头去一瞧,原来是沈炼,他已经换了一身青蓝的直裰,头戴方巾,站在一群府学的秀才中显得非常和谐。他微微笑着对林蓁点了点头,林蓁知道,他这次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此刻庙内的儒生们渐渐从林蓁周围散开,开始拜祭三位掌管文运的星官。林蓁对沈炼道:“沈大哥,咱们既然来了,也拜一拜吧。” 沈炼笑着道:“好啊,明年乡试,我倒还真该祈求,到时候中个举人,咸宵也就放心了。” 说罢,他又对林蓁道:“维岳,我听说文昌星君主管官运,我拜魁星,你就拜拜文昌星君,将来官运亨通,能为天下百姓做更多的好事啊!” 林蓁接过沈炼递来的香,走到神像前把香插进了巨大的青铜香炉中。他抬头望去,三尊神像耸立在高高的神座上,魁星庄严,文昌帝君器宇轩昂,文曲星则温文尔雅,卓尔不群。他们在一缕缕缭绕的青烟中,低头注视着那些虔诚的向他们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的士子。林蓁心中忽然有些好奇,文曲星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天上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说起来,他已经来到这个时代快二十年了。从一开始的各种不适应,家徒四壁,到如今中状元做官,努力的应对着各种各样的心怀叵测的人,变幻莫测的事,他不敢说自己做的样样全对,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拼尽全力,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 只不过,现在的他,绝对不再是为了完成文曲星未能实现的夙愿而前进,他向周围望去,看着低头祈祷的沈炼,看着自己的两个随从林柱儿、还有林武,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成了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他必须为改变这个时代付出自己那一份力量。 林蓁抬眼看着眼前巨大的神像——文曲星面带温和的笑容,低头俯视着他,一把长髯在轻轻的摆动,好像有生命一般。林蓁心中道:“虽然不完全是为了您,也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不是让您满意,可是,我还是要感谢您,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真的不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和这样的勇气,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做这么多的事情。” 林蓁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在他直起身体的那一刹那,他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声音。 “也谢谢你。林蓁。” 夏日的宁波比京城炎热,但吹来的风却带着一丝清凉。这过去的一个夜晚显得特别特别漫长,经历了完全不同的事情的林蓁和沈炼各自沉思着,银白色的月光中,他们脚下石板路一条条的缝隙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就沿着这带着斑斑亮光犹如天上银河一般的路面,慢慢往他们的住处走去, 许多人家还燃着蜡烛,不少院落里传来女孩们的嬉笑声,追逐吵闹声。当他们离府衙越来越近的时候,周围也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方才那一声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想的“谢谢你”还在林蓁耳边回荡,紧接着响起的,却是这一段他反复思索,几乎都已经能背下来了的话。 “要记住,现在你已经升到了高级,你将有三次机会,让别人看到前世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些事情会非常清晰,非常真实,就像你曾经看到过文曲星的前世一样。他们会把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当做上天的启示,这将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不过你也要记住,他们只会看见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且,你只有三次机会,只能对不同的人使用。” “祝你好运。” 就在林蓁即将踏进家门的那一刹那,忽然旁边闪出一道黑影,将手中一个薄薄的信封递到林蓁面前,却在林蓁接过来的瞬间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了。 这人脚步飞快,连林蓁身后的沈炼都愣住了,刚想赶上去,林蓁却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沈炼疑惑的扭头问道:“怎么了维岳,是谁的信?” 林蓁低声道:“是陆大哥的信……京城……要出事了,进来说吧!” 沈炼大吃一惊,跟在林蓁身后走进屋里,林蓁把信小心拆开,仔细一读,陆炳信中一共写了两件事,第一,就是林蓁一直在担心的:薛侃果然在张璁、严嵩那个叫彭泽的下属的哄骗下上了一道叫做《复旧典以光圣德疏》的奏疏,这奏疏中说,由于朱厚熜现在还没有子嗣,根据祖制,应当在在藩王之中选择一位合适的人,迎入京城司香,然后慎重选择正直博学的大臣教导他,等日后朱厚熜生下太子,在将这位“预备王储”送回封国就藩。 这道奏疏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朱厚熜自己就是藩王入京当上皇帝的,这种建议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让 分卷阅读199 他觉得自己也会像悲催的正德皇帝一样英年早逝,更不用说奏疏里竟然敢提到他一直非常忌讳的子嗣问题——面对‘依旧典择亲藩贤者以早定皇储’这样的字句,他是真真正正的发怒了。 如今才嘉靖六年,远不到前世薛侃上这封奏疏的时候,现在挑起事端的,林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严世蕃,可是他出京之前却不能去提醒薛侃,否则严世蕃对他的怀疑就会完全坐实,如果那样,只怕严世蕃马上会抛下手上的一切事情,跑到宁波来对付他。林蓁的所有计划就都前功尽弃了。 这件案子最终会水落石出,但严世蕃需要这个时间来暂时压制夏言,好把让他无暇顾及郭勋和段朝用的事,他却不知道,林蓁也需要这个时间,来完成他在宁波要完成的使命。 而第二件事,却让林蓁松了口气,陆炳在信中告诉他:和段朝用一起被逮捕的程老二死了。可是轻松了片刻之后,林蓁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程老二进了好几次大牢,都能平安出来。而且他已经在牢里关了快一年了,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死去呢?他对沈炼说了自己的疑惑,沈炼却劝他道:“生死有命,本来无病无痛的人,谁知道哪一天就撒手人寰了?更何况是关在大牢那种地方,说不定他早就生了病,只是近来发作了呢?” 林蓁听了沈炼的话,只能暂时把此事撇下,毕竟他现在必须抓紧时间,一点都不能够耽搁,只有这样,才能尽早把薛侃从牢狱中营救出来。 第二日,王员外家失窃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宁波城。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倭寇,有人说是传说中的侠盗所为,谁知人们还在为此事惊讶的时候,城中好几位其他的富贵人家,也都接连失窃了。 第108章 这一下子, 城中所有稍微有些家财和身份的人全都紧张起来, 他们大多数都相信,这是双屿岛上的倭寇干的, 毕竟前一阵子在柯知府新官上任的压力下,倭人不怎么敢上岸交易了,那些富人的船也极少出海,每个人家中都积压了不少货物, 先前余姚有一户大户人家,就是因为没有及时交货, 而被倭人闯进庄子烧杀抢掠了一番, 这才惊动了朝廷,把素有清名且贤明能干的柯相派到了这里。 此时宁波府衙二堂之中, 聚集的都是这些天来遭了抢的商贾乡绅,他们平日里和倭寇经常往来, 这时候虽然心怀鬼胎,却也不能不求助于官府了。况且这些人多半都有眼线在府衙之中, 说这几日柯知府因为接连派出衙役巡查倭寇下落, 却屡屡无功而返,正打算将这些衙役都撤回官府, 办理其他差事。这些富人心中更加惊惧, 纷纷想道:“现在虽然风声不是那么严了, 但一时半时要再出海, 只怕也没人敢开船, 但倭人的小舟不受这些约束, 来来往往,万一再把我们抢了,或是再像余姚那样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好呢?” 于是,他们横下心,都来找柯知府想个办法。柯知府带着府衙里的同知、通判,还有林蓁几名官员,在二堂听他们诉说完毕,紧皱眉头,道:“本官刚来上任的时候,你们都说宁波太平的很,没有倭寇,可如今怎么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那王员外头一个着急的道:“大人呐,这……这不是倭寇,您查的那么严,倭寇……倭寇怎敢上岸呢?我们是听说啊,这宁波早有一伙飞贼,专门打着什么‘劫富济贫’的幌子,专抢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人。您瞧我们辛辛苦苦一年里挣的银子,大多在家里头存放着,就叫这些恶贼得了空子,哎呀,这真是飞来横祸啊,大人,您可得好好查案,为我们做主呀!” 柯知府道:“哦?你们知道这些飞贼的来历?他们有多少人,平时聚集在什么地方?” 王员外一听慌了神,总不能说他们聚集在双屿岛上,他心中想道:“还是说的越严重越好,否则怎能引起这知府的重视呢?” 于是,他和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道:“大人,我们哪里知道贼人聚集在何处?只是那天遭抢的时候,我听家人说,呼啦啦从墙上跳下数十个黑影来,我们可都是良民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所以为了保命,他们要拿什么就任他们拿吧……” 另一人也道:“王兄说的没错!前几日我家和隔壁同时被抢了,说明这些匪徒训练有素,不可小觑呀!” 柯相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知和通判二人,他们也都连声道:“唯今之计,不如从各个卫所中调集些强壮的兵士来,到各位乡绅家附近轮流守卫,向来那倭……窝藏的贼人听说咱们有所防备,应该就不敢再骚扰百姓了。” 柯相假装沉思了起来,半晌方道:“那好,过了晌午,张同知,林推官,你们两人就随我去卫所中挑选兵士吧!” 林蓁连忙点头称好,用过午膳,他便和柯相找到统领卫所士兵的几个千户,要求他们把人召集起来,要挑二百名身强体壮,矫健善战的协助官府抓贼。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时辰过去,卫所的兵士来了不到一半,且都是些老弱病残,精壮的男子根本就没有几人。 柯相和林蓁十分无奈,挑来挑去,连四五十人都挑不够,柯相大 分卷阅读200 怒,道:“宁波原是防倭重地,怎么士兵一个个如此孱弱,且又疏于操练?本官要上报浙江都指挥使司,让都指挥使大人来好好查看查看,这样的兵士怎么御敌?!” 那几个千户平时虽然不可一世,但毕竟还不敢跟知府大人作对,他们唯唯诺诺的道:“浙江一向太平,因此我们练兵也……也就不是那么勤,大人您暂且息怒,往后我们一定日日操练就是了!” 柯相将那挑选好的四十几人叫了出来,对那几个千户道:“这些人我带回府衙,另请教习教他们习武,剩下的人之中,那些老的弱的,不要让他们占着军籍,白领空饷,限你们十日之内,再招募一百人,带到府衙让我过目!” 那几人不敢再说什么,答应着退了下去。林蓁趁着李同知不再,对柯相耳语道:“大人,这样的队伍,和对手差距还是太过悬殊了,我昨日想着,不如到沿海的村子里区去,尤其是那些先前遭受过倭寇侵扰的村子,招募些身手矫健,有熟悉水性的渔民。他们大多和我那随从林武一样,和倭寇有不同戴天之仇,保证到时候忠心耿耿,奋勇杀敌。” 柯相听罢觉得有理,回到府衙之后,一面令沈炼训练那些从卫所里挑选出来的兵士,一面秘密派遣自己的心腹到各地的渔村去招募兵马。几天过去,一支二三百人精锐的队伍就在府衙中聚集齐了。 不仅如此,林蓁前些日子在魁星庙聚集了宁波的士子们传讲阳明心学,顺便把自己开海禁,增强兵力,保护民间正常通商的主张悄悄渗透给那些事后诚心向他献策的儒生,一下子又有三四十名年轻有为,思想开放的士子愿意追随林蓁,为他出力。林蓁借着开办诗会的名义,常常彻夜与他们“讲学”不辍,而他们离开魁星庙之后,也渐渐将林蓁的主张在更多的读书人之中传播开来…… 林蓁这几天一直十分忙碌,帮柯知府处理公务,整理先前遗留下来的许多宗卷,更好地了解宁波的风土人情。他正在侧厅里研读宗卷,忽然有人来报:“林推官,你家中来人了,快回去看看吧。” 林蓁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等了这么久的“救兵”,终于来了。 回到家中一瞧,坐在厅里等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陈一松。比起分别的时候,他显得更加成熟儒雅了。而他的身旁,恭恭敬敬站着一位中年商人。此人也是林蓁的旧识,林蓁上前与陈一松互相见了礼,又对那人笑着说道:“杨掌柜,丝绸铺子的生意近来如何呀?” 这位中年商人就是曾经在屯门海战之中帮过林蓁和汪鋐的商铺掌柜杨三。他见了林蓁,赶紧边施礼便道:“托大人的福,总算还过得下去吧……” 林蓁道:“当年多谢您帮助我们登上屯门岛探清岛上的虚实。如今,还是要请杨掌柜您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呀。” 杨三诚惶诚恐的道:“大人您有差遣,小的怎敢不从命呢?” 林蓁邀他们进到里间坐下,先是问陈一松道:“我信中所需的东西,你们都带来了吗?” 陈一松和杨三点头道:“生丝、绸缎,还有银子我们都带来了,现今就存放在我们住的驿馆里。” 林蓁“嗯”了一声,招手把他们两人叫道自己跟前,小声道:“这一次,我希望你们假扮成上岛卖货的潮汕商人,和我的一名好友一起混入岛上,一来帮我查看岛上的情况,二来帮我打听一个叫宋素卿的人的下落。” 陈一松听罢,并不惊讶,但杨三却害怕起来,他对林蓁说道:“大人,只是上次小人只不过是提供消息,这次您要我们亲自上岛,小的我……我从未曾接触过什么倭……倭人,我怕我一时腿软,坏了大人您的事……” 林蓁道:“杨掌柜,我们这次就靠着您出马了。不过您放心,我们并不是对岛上一无所知,我这位好友沈炼沈大哥已经屡次上岛,并且联系到了我要找的宋素卿,只是后来岛上防范更加严格,每个上岛的人都会被仔细盘查,而沈大哥他一看就并非经商之人,而若是杨掌柜您和他们一同前往,让陈兄扮做您的账房,沈大哥扮做您的随从,那么看上去就可信多了。” 杨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问道:“林大人,我听陈秀才说,这次如果再和倭人打起来的话,最后,最后不会把宁波这里的市舶司关闭了吧?不瞒您说,我其实一直也想到宁波这边来做做生意,可是怕倭人抢我的货,又怕官府不让,咱们海阳那边,不少做生意的因为不让出海,都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林蓁道:“杨掌柜,您放心,我们这次要打击的,是那些非法占据大明土地的倭人,还有恶意把持交易的富户,暗地里和倭人做生意,像您这样的商人的利益永远都得不到保障。只有解除海禁,允许民间和海外公平买卖,才能让江浙甚至潮汕的百姓们发财致富。” 杨三看林蓁满脸赤诚,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咧了咧嘴笑道:“大人,我别的不知道,我可就信您和陈秀才了。你们,还有翁大人、薛大人,都是我们岭南的骄傲啊!您说吧,到底我们应该怎么做,我杨三一定尽力而为!” 第109章 听杨 分卷阅读201 三问起自己详细的计划, 林蓁却道:“要想上岛,就得从长计议, 不是一时半时就能走的。我还得先办一件要紧的事, 你们先按我说的做好准备,等我这件事情办好,你们才能出发。” 说罢,他便将沈炼打听来的如何上双屿岛的办法对两人说了一遍,陈一松和杨三听后, 便一起悄悄离开,暗地里开始做起了准备。 大约又过了四五日, 沈炼告诉林蓁,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妥当完成,上岛的日期就定在月底二十八。二十七日傍晚,林蓁早早回到家中, 将家门关好, 吩咐林柱、林武:“今日无论谁来,你们替我接待便是。”两人齐声应下,林蓁便回到屋中,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件事关系着薛大人的性命, 文曲星啊,您一定要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祈祷完毕, 他躺在床上把眼一闭, 对沉睡的系统说道:“好了, 我现在想要使用我升到高级之后的第一个机会。” 系统闪着斑斓的彩光, 但声音已经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声音,而是换成了一个温润清澈的年轻男子,轻声问道:“你想让谁,看到什么呢?” 林蓁深深呼吸了几次,回答道:“当今的首辅……张敬孚!至于看到什么,您听我仔细说……” 此时的京城翰林院中,早已换了一幅景象,张敬孚自从把林蓁和徐阶赶走之后,陆陆续续又遣散了二十多名就在翰林院,却没有什么贡献的翰林官员,反而将地方上数位颇有政绩的官员提拔入京,到翰林院中供职。朱厚熜对他这一整顿大加称赞,其余的朝中官员却是议论纷纷,都说他是因为自己并非翰林出身,心中不忿,方才拿着这大明储相之地开刀。张敬孚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也不放在心上,反而下朝之后又直接跑到翰林院里去了。 原来这些日子,由于桂萼已经身染沉疴,多日不来这翰林院,张敬孚还得亲自监督《大明会典》的编写。他做事一向亲力亲为,忙到下午时分,眼看天色已晚,刚起身想走,忽然太阳穴“嗡”的一声,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喊人,就踉踉跄跄倒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接下来只觉四周一片黑暗,自己再也动弹不得了。 张敬孚刚想挣扎,眼前却又忽然渐渐变得明亮,他心生疑窦,定睛看去,却见午门之前,三法司的官员昂然端坐,对身带刑具的一名官员喝道:“你上这种用心叵测的奏疏,到底是谁指使的,快点说出来,以免受刑!” 这是前几天张璁亲自经历过的场面,他看着被押着跪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的薛侃,心中升起了一丝得意,这一次,他肯定会把夏言扳倒,让他永远在皇上面前消失! 谁知道,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上一次他审问薛侃,确实没有什么效果,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可他没有料到的是,随后接连两次审讯,即使是在锦衣卫镇抚司诏狱之中,薛侃仍然咬紧牙关,坚持道:“此事与夏言无关,都是我一人所为!” 张敬孚焦急起来,这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然而,后面看到的事情更加超出了他的想象,夏言似乎也加入了审讯的行列,在公堂之上,他和自己找来的帮手,都御史汪鋐险些大打出手,而负责审讯的官员更是向他义正辞严的喝道:“首辅大人与此案有关,理应回避。” 这样的变化对张敬孚来说极为不利,更奇怪的是,他并没见到一手促成此事的严嵩,只有他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最后,夏言虽然短暂的被关进了监狱几日,可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却开口要求审案的官员:“将案情记录呈上来,朕要亲自过目!” 这个皇上看上去和当今圣上不太一样,似乎更年长一些,也没有那么精神,可是张敬孚却知道,他就是天子朱厚熜无疑。朱厚熜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一瞧就明白,薛侃的供词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可是彭泽的口供却前后矛盾,变化不一。终于,认为案情已经十分清楚的朱厚熜召集群臣,将他张敬孚在薛侃上疏之前就让彭泽偷偷抄下,连夜亲自递交进宫的那份密疏当着百官的面拿了出来,众人一片哗然,对张敬孚这种背后告黑状的行为十分不齿,就在这时,朱厚熜敕谕三法司,宣判道: “薛侃出言狂妄,看似忠心,却实是妄生异议,惹至事端,法当重处!” “夏言虽拍案喧骂,公堂失仪,但念其被害所激,故特赦而不问……” “辅臣张孚敬,不能容人,嫉妒同辈,辜负朕所倚赖……命即刻致仕,不得回朝!” 朱厚熜那一句“殊非朕所倚赖”在张敬孚耳边不停回荡,他冷冷的看着张敬孚,片刻便拂袖而去,群臣议论纷纷,千夫所指之中,张敬孚浑身激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慌慌张张的试图辩解,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周骤然又是一片黑暗,远处终于出现了隐隐的光点,张敬孚睁大眼睛盯着那光点看着,却见林蓁身姿挺拔,脚踏踏浮动在空中的点点光斑朝他走来。 张敬孚忽然又能说话了,他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着急的开口问道:“维岳,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夫就……就这么被逼致仕了吗, 分卷阅读202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呀!?” 林蓁轻声说道:“首辅大人,并非一定要如此呀,您既然一手挑起此事,事情的主动权自然掌握在您的手里,趁着皇上还没有龙颜大怒,您还是可以防患于未然的,您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张敬孚连忙道:“什么话?你快告诉我!” 林蓁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而他年轻清朗的声音也随着他的背影越飘越远……“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 “……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正在坍塌。张璁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天眼看就要完全黑了,这署堂旁边的小书斋里全是书卷陈旧的气息,最后一点夕阳余晖正在渐渐从窗角抽离。 张敬孚颤悠悠的扶着桌案站起身来,把门一推,门外他的随从已经蹲在门口打起了盹儿。见门打开,吓得他慌忙起身,道:“大人,小的实在是一时没注意,睡过去了,求您……” 要是换了平时,张敬孚绝对会勃然大怒,狠狠把他骂一顿,可这次,出乎意料的是,他极慢的摆了摆手,道:“去备轿吧。” 那随从如释重负,赶紧往署堂外头跑去,跑了两步脑子一清醒,他又转了回来,小心的问道:“敢问大人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张敬孚咳嗽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无比苍老,他开口道:“去宫里,去……去求见皇上。我是真老啦,也该和桂子实一样,回家养病去了……” 在宁波,林蓁也大汗淋漓的从自己的床上坐起身来,他将窗户一推,望着外头细细的下弦月,他低声道:“第一次机会……用掉了。” 这时,屋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响声,林蓁打开门,见尸林柱儿等在门外,他看见林蓁,小心的问道:“老爷,我没打扰您吧,沈秀才和陈秀才找您……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要和您最后再商议一遍……!” 七月底,一艘小小的渔船带着四个人和一箱货物,悄悄从城西那个隐蔽的港口开了船,往波涛中的双屿岛驶去。杨三和陈一松坐在船头,杨三仍然有些紧张,陈一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假装小心翼翼问艄公道:“船家,咱们这现在开船,不会……不会被官府发现吧?” 那艄公毫不在意的一笑,将上衣前襟扯开一块,露出里面绣的仔仔细细的一个范字,对他说道:“你放心,我们老爷都已经打点好门路了,月初月底,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有水军巡逻的。不过我倒好奇,你这外地的客人从哪里找的门道,寻上这西港来的?” 陈一松回头和沈炼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叹了口气,接着和那艄公说道:“唉!我们掌柜的这也是重金买通了兴昌酒楼的老板,让他给牵的线搭的桥,老兄,这日子做生意不容易呀!原先我们潮汕那边还能把这些丝啊绸的卖给佛郎机人,可一打了仗,他们都不能来了,这利润,一下子就少了大半,我和我们掌柜的要不是实在愁的没法,能抛下家乡的铺子,跑到这宁波来吗?” 那艄公似乎颇为同情他们,答道:“嗯,是啊,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就说我们这岛上的生意吧,前一阵子来了个新知府,把几个大港口都把守住了。岛上这些人已经断了货源大半月了,而岸上的呢?家里积着货卖不出去,都着急呀!” 他顿了顿,又道:“咦,对了,你们跟佛郎机人做过生意?这倒是好事,最近岛上的佛郎机人越来越多了,说不定他们就喜欢你们潮汕的绸布呢?” 陈一松道:“真的吗……”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往那艄公眼前一递,道:“借您吉言,希望我们这一次能顺利把买卖做成才好啊!” 船尾的沈炼听着前面两人的谈话,却转过身去,无奈的叹了口气。 在他身边,原来还坐着另一个人。林蓁面带笑容,小声劝慰他道:“好了,沈大哥,我知道你和陈大哥都在埋怨我,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一来,我能听懂佛郎机话,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二来,既然你已经打探清楚宋素卿就在这双屿岛上,而且他和这范陶公接触不少,与其让他上岸找我,还不如我来找他。该解决的,咱们就这一趟解决,岂不是更好吗?!” 沈炼道:“唉!既然你要和我们一起来,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你放心吧,我沈纯甫绝对会保证你平安归来的!” 此时,陈一松见杨三自然了些,便转身走到船尾,三人一起往后望去,只见宁波城那个小小的港口,渐渐消失在了茫茫波涛之中…… 第110章 沈炼和陈一松仍然有些忧心, 但林蓁对他们做了个手势, 三人都不再做声, 转身望着漆黑一片的前方。 随着小船渐渐向前行驶,浮云散开, 在月光下, 他们视线尽头,粼粼海波中隐约现出了几块嶙峋的礁石。艄公站在船头, 将手放在唇边,发出了清脆的呼哨声。林蓁和沈炼、陈一松都颇通水性 分卷阅读203 , 在小船上行动自如,他们纷纷起身往船头走去, 林蓁往前一瞧,礁石后面竟然有一片整齐的光, 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双屿岛。 转眼间他们又离的近了些, 只见那礁石上有几个黑影晃来晃去,紧接着是数声忽高忽低的哨响, 那礁石上的瞬间亮起数盏灯来。有人喊道:“来的是谁?什么货?” 艄公回道:“我是老七, 带这几位潮州客人来卖生丝的!” 那礁石上的灯在月光下晃动, 半晌传来了另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口哨。艄公老七呵呵笑了两声,道:“好了。” 林蓁和另外两人忙趁着月色仔细观察, 礁石上站着三个渔民打扮的大汉,他们的斗笠下, 好像也穿着和艄公一样的黑衣, 胸前那个绣的龙飞凤舞的“范”字若隐若现。 而另外一旁, 离这从礁石不远的地方,似乎也有几盏灯的灯光一闪,转眼又灭了,可见岛屿的一周都有人把守,方才彼此呼应的哨声就是他们在互相报信,如果一队守卫收到了攻击,另外的人就能及时援救或者上岛报信。 林蓁对沈炼低语道:“这样的卫兵,不知道岛周围有多少人?” 沈炼回头道:“我沿着岛查看过,至少有二十几处,这一面是常常有人来往的,所以多些,背面对着大海,且风急浪险,因此一共就设了两个暗哨。不过,虽然人少,但都是倭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的武士,所以也不能小觑啊。” 这时,船已经通过了哨兵的盘查,开始慢慢往双屿岛岸边靠近。陈一松和杨三在船头清理货物,林蓁也随着沈炼也来到船头,借着艄公手里提着那一盏油灯的亮光往前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哪里是一个藏在海洋中的小岛,这里比起宁波、广东最大的港口都毫不逊色!一艘艘双桅大帆船整齐的排列在海边,岸边是一溜高耸的石砌的围墙,他们正对着的是紧紧关闭的沉重的城门。透过围墙,仍能看到墙内一栋栋两层以上的高楼,这些建筑的样子可和大明的楼阁截然不同,林蓁甚至还看到了一座高耸的钟楼,而旁边另一栋楼高高的尖顶之上,竟然是明晃晃的十字架! 林蓁轻轻拉了拉沈炼的衣角,问道:“沈大哥,那是……” 沈炼摇了摇头:“上次我来的时候并不曾见过,莫非是新建的?” 艄公在他们背后,见他们对着那十字架指指点点,便道:“呵呵,你们两位后生是头一回见吧!我也觉得稀奇,我听说呀,那叫教堂,佛郎机人在里头拜佛,就跟咱们的道观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信的神咱们可就不认识了。” 艄公将船停好之后,杨三就和另外几人一起把船上的东西一起搬了上去。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城门被放了下来,犹如一座吊桥,横在心怀忐忑的几个人跟前。杨三和陈一松在前头,林蓁和沈炼在后,抬着箱子往里走去,林蓁走在那扇门上,听着脚下吱嘎作响的木板声,他知道,虽然进城也不容易,但要顺利出来,就更难了。 然而一踏进这高高的围墙之内,林蓁更是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一座繁华的不夜城!眼前的大道一直往前通去,两旁的店铺房屋盖得坚固而井井有条,似乎是有谁精心设计过的,随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这些人大部分都穿着利落的短衫长裤,也有些身穿黑衣,当胸绣着“范”字的,都是汉人模样,并没见着一个倭人。林蓁心中好奇,却没敢开口询问,倒是沈炼凑过来告诉他道:“先前这岛上,划分成东西两片,西边住的是宁波来的客商,东边则是日本来的买货物的倭人。看如今这模样,佛郎机人大概在这岛上也有一席之地了。” 林蓁看着那高高的教堂顶上的十字,低声答道:“恐怕他们占的这‘一席之地’还不小呢!” 沈炼点了点头,两人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往前走。这时,忽然面前出现了几个晃晃荡荡高大粗壮的身影,林蓁一瞧,来的正是一伙佛郎机人。他们穿着紧紧绷在身上的马甲和长裤,离着老远林蓁就闻见了烈酒和乱七八糟香料、烟草的味道。等他们走到近前,林蓁隐约听见他们议论道:“……他们都带回了成箱的丝绸,咱们这一趟连一半的货仓都没装满……白跑一趟了!” 接着,那说话的人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林蓁他们几个身上。后面有人道:“这几个家伙是谁?像是刚上岛来的!”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大嗓门的佛郎机人嚷道:“把他们叫住,瞧瞧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出声,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在前面领路的那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朝他们投去了警告的目光。这些佛郎机人虽然都是亡命之徒,但他们大概是刚上岛不久,对这些“范陶公”的手下有几分忌惮,没敢凑上前来,而是在原地议论道:“算了,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就从倭人手里头抢,海风风向变化之前,咱们还得赶回家呢……” 林蓁听了这番话,心想:看来,这岛上也不太平。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巨大的利润背后必然有巨大的风险,佛郎机人的到来显然给双屿岛增添了更多的危险因素,不过,这对于他们来说却并不 分卷阅读204 一定是一件坏事。 那伙佛郎机人其中的两个好像调转了头,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林蓁也示意沈炼放慢了脚步,断断续续的佛郎机话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打算怎么下手?” “听说倭人里说了算的,是个汉人。他不是武士……我是说,那种拿刀的……你明白吗,所以,咱们要是能约他出来谈谈,找个机会把他杀了,倭人肯定大乱,咱们就趁机大抢一番,不过,最好在这儿的国王回来之前解决……把你们的火铳都准备好,记住了吗……” 沈炼听得一头雾水,林蓁却有些心惊胆战,那个儒生说得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冒着生命的危险不远万里来到这座东方的小岛上,为的可就是一个“利”字。为了“利”,他们不知道杀戮了多少南北美洲和非洲的居民,得到的却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王的嘉奖和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爵位,所以,再多杀几个,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时,前面那两个黑衣人频繁的回头往后看,林蓁和沈炼赶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前面的路光线有些微暗,不再像刚才那么热闹了。两旁没有商铺,而是隔上几步就能看到手拿着长刀,像雕像一样站在路旁的侍卫。杨三一瞧那一把把长刀反射的寒光,心里不觉就有些怕了,结结巴巴的问道:“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黑衣人笑了一声,答道:“你不是要卖货吗?头一次上岛,无论是什么货都要先让我们张总管瞧瞧。”说着,他抬手一指,这时林蓁才见着,在刚刚升起的雾气之中,有一座像城堡一样的石头垒成的“城中城”,就在缭绕的云雾中矗立着呢。 杨三满心以为他们是来找一个什么叫“宋素卿”的人的,听说还要见什么总管,脚下就不敢动了,道:“我们就想卖了货,拿了银子走就算了,怎么……怎么还弄得这么麻烦……” 陈一松赶忙在旁提醒:“掌柜的,您怎么忘了,咱们还有货在兴昌酒楼里头搁着呢,咱们千里迢迢跑来这么一趟,哪能只卖这么点货呀?” 一听他们还有货,而且放在兴昌酒楼,那领路的两人态度好多了,道:“哦,原来你们这次是先带点样货来的啊,那更要见见张总管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平日里总管他也不会多管这些事情,只是如今‘范陶公’他老人家不在,却曾经捎过信来,叫我们这些日子都小心着些。” 陈一松放下箱子,走到杨三身边,劝慰了他几句,林蓁和沈炼也搬着箱子凑过去,陈一松从旁劝道:“掌柜的,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赚银子么?既然已经上了岛,就没有回头路了。” 杨三回头看着林蓁,林蓁对他点点头,道:“放心,咱们会没事的!” 杨三一咬牙,转过身去,小心的问道:“这……这张总管是什么性格脾气,还……还用不用备什么礼给他老人家?我们辛辛苦苦来一趟,自然是……自然是希望货物早日脱手……且能卖个好价钱……” 那两人听了哈哈一笑,道:“你也见着了,咱们这整个岛上,倭人、佛郎机人,大大小小来收货的,怎么也有上千,他们一个个兜里揣着白花花的银子,想要的就是你这几箱子生丝。怕什么,快跟我们进去吧!” 几人正说着话,这“城中城”的大门洞开,有人把他们迎了进去。和外面的喧哗吵闹截然不同,一进里面,四周马上安静下来。林蓁一踏进门,就被里面的装潢惊的呆住了,只见一间宽敞的大殿,造的金碧辉煌,比皇宫毫不逊色,两边墙壁上嵌着两排那碗大的夜明珠,其中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不光是林蓁,同来的几人都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杨三两手一抖,竟然把箱子都摔到了地上。 另外三人见状,急忙上前帮着收拾。就在这时,只听对面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林蓁听见有人赞叹道:“张总管,这生丝看着不错呀,这几位客人是从哪儿来的? 林蓁正在帮忙扶起箱子的手登时一顿,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111章 一瞧从楼梯上下来的那两位, 下面这四个人的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杨三纯粹是瞧见这两个“说了算”的人心里害怕,而其余三人的目光则都落在了其中那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上。这个人, 就是他们都见过的宋素卿! 他们认出了宋素卿, 宋素卿显然也认出了他们。林蓁和陈一松是在几年前在宁波的日本使团作乱的时候碰见宋素卿的, 这几年过去,宋素卿和之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仍然是涂着淡淡的脂粉, 一身淡青缎子的长袍, 脚上踏着木屐,举动打扮不男不女,不倭不汉,他手持折扇站在一名身材瘦高, 五十多岁的男子身后。而这上了岁数的男子虽然相貌穿着都像是个儒生,但他那目光扫来扫去,又带着一种读书人少有的锐利和势利。林蓁心想,他应该就是传说中范陶公的总管之一了。 至于沈炼, 他之前确实曾经按照林蓁的指示,和宋素卿通过消息,那时候宋素卿的态度十分模糊,虽然他暗地里护送着沈炼离开了双屿岛,但是对沈炼提出 分卷阅读205 的让他和朝廷合作的建议, 他却只是说还要考虑考虑。 现在, 林蓁和沈炼也不知道他考虑的怎么样了。眼看这宋素卿一脸惊愕的盯着眼前这几个熟人, 林蓁心里不停打鼓, 万一他还是选择站在范陶公一边,那么他们几个这一趟可就有来无回了! 那五十多岁的总管还没走到厅内,却发觉自己身后的宋素卿停住了脚步,他回头一瞧,宋素卿连忙将折扇一甩,笑道:“张总管,这几个人,我……我见过。” 林蓁这回也不淡定了,但是,看着宋素卿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要揭穿他们的身份,于是他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只听宋素卿又道:“之前,我好像和他们做过生意。不过,时间已久,我也记不清了。” 张总管疑惑的表情马上变得释然,他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熟客,这就好办了。” 他招招手,让杨三过来和他们一起坐在堂上的几张浮雕龙纹的红木太师椅上做了,而林蓁他们几个则放下箱子,站到杨三身后。张总管指着林蓁他们,问杨三道:“这几个都是什么人?” 杨三这时也豁出去了,按林蓁交代过的,他就当这次是来谈个生意,于是便起身拱手打了个揖,道:“哦,这是小人店里的几个帮手,带他们来给小人帮帮忙,抬抬东西的。”说罢,他便把几人的身份按先前商议好的说了一遍。张总管仔细一瞧,陈一松规规矩矩,相貌文雅,沈炼身体健壮,都符合杨三说的身份,就是林蓁看着虽然年纪不大,但相貌气质并不太想是个学徒的样子。于是他便开口问林蓁道:“你跟着你们掌柜的跑生意有几年了?” 林蓁抬眼一瞧,知道那总管不太相信自己,于是便叹了口气,道:“老爷您有所不知,小的先前是读书人,也有秀才功名,只是家境贫寒,去年上死了父亲,下面还有弟妹,小人不得不出来维持家计,于是就跟着杨掌柜的出来卖货,这才几个月的功夫。” 杨三也赶紧帮腔道:“是呀,这后生仔虽然年轻,我看他机灵,文字皆通,我就想着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张总管“嗯”了一声,面带微笑,道:“有什么货,都拿出来瞧一瞧吧。” 宋素卿好几天没见着货的影子了,这时候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是真是假,看见那两个箱子也有些激动。他伸长了脖子往厅中瞅去,下人们把箱盖一掀开,果然都是上好的生丝。如今山都乡和桑浦村两个地方家家便种桑树,这生丝就是那里产的。宋素卿踩着他那木屐踢嗒踢嗒的快步走了过去,高兴的道:“杨掌柜,你这货还有多少?哪里产的?什么时候能运过来?” 谈起生意,杨三更加不紧张了,宋素卿接连问他,他都神色自若,对答如流。林蓁盯着张总管的脸色,只见他这时候神色才渐渐放松下来。林蓁也跟着松了口气——这回请这位杨掌柜出面,可算是做对了。 宋素卿和杨三正在下面说话,张总管却咳了一声,开口说道:“这几日范陶公他老人家还没回来,有些事情,我也不敢私自做主。尤其是如今宁波风声很紧,范陶公命人传来口信,让咱们都加倍小心。这样吧,你们今天带来的货,我们先收下了,至于其余的货什么时候收,我们会让兴昌酒楼的老板通知你们的。” 一听这话,宋素卿的脸色变了一变,道:“张总管,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想把这些货卖给新来的佛郎机人呀?” 张总管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道:“当然不是,咱们做生意多少年了,那几个长毛贼才来了几日,这怎么能比呢,我说的这些,都是范陶公的意思,他回来之前,咱们无论是谁,都不能大批收货了,这个,您应当也是知道的吧?” 林蓁见状,心想,这生意要是做不成,自己就没有继续和宋素卿接触的机会了,于是,他快步走到堂前,对张总管道:“总管大人,我们这次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生丝呢。” 说着,他对杨三使了个眼色,杨三跟他一起,将箱中一捆捆的生丝往外拿,四周的人越看越是好奇,只见生丝都拿出来之后,箱底是一卷绸缎,虽然还未展开,但那缎子和绸缎上绣的图案光彩烁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张总管也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口中喃喃道:“哎呀,‘铺针细于毫芒,下笔不忘规矩!’这就是闻名于世的粤绣啊!” 林蓁扬声道:“没错!不瞒您说,我们之所以没敢提这刺绣,因为这向来都是运往朝廷的贡品,如今生意凋零,我们老板也没办法,私下里留了一部分,想卖个高价。若是您愿意收,我们还有很多,但不在兴昌酒楼。而且先前我们和佛郎机人做生意受过骗,不想把任何东西卖给他们,倒是这位宋……”林蓁琢磨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宋素卿,只能道:“……宋公子,先前曾经在潮州海阳收过我们的生丝,我们和他多少算是有点交情,若是他跟我们去,我们愿意把东西交给他。” 宋素卿本来就知道林蓁他们来的目的绝不是卖上几匹布那么简单,又一听让他上岸,脸色顿时就有些犹豫,张总管刚要开口,林蓁和杨三将那绸缎当场缓缓展开,只见那绣的是一副白鸟图,粤绣本来就以花鸟见长, 分卷阅读206 这一幅图更是色彩艳丽饱满,一只只鸟儿活灵活现,仿佛要振翅飞向空中。众人啧啧称奇,道:“这幅图无论是卖到什么地方,只怕都能换来同等重量的黄金了!” 林蓁笑道:“没错,这样的绣品我们还有,但我们不会轻易的卖!我们那儿有不少心灵手巧的女子希望借此养活家中老小,这是她们的心血,我们要卖得出相应的价格。若是您不卖,将来我们随便拿到江南的任何一个绣坊,有的是大户人家抢着要,我们也不想等那么久,等到什么范陶公回来了。” 这白鸟图闪的张总管眼前发花,也不去计较林蓁语言中对范陶公的不恭,他抬手轻轻触摸着图上那细密的针脚,回过头问杨三道:“这样的绣品,你们还有多少?” 杨三凑到跟前小声说了一个数字,张总管的双目之中闪烁着精光,抬手搭在宋素卿的肩膀上,又把杨三拉到跟前,对他们小声道:“虽说范陶公他不在,他也说过,若只是生意往来上的事情,我可以替他做决定。我年纪大了,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岛上,我给你们铺下这条路,你们……” 他的目光在宋素卿和杨三身上打转,宋素卿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用那折扇掩唇一笑,道:“哎呀,张总管,您怎么能信不过我宋某呢,要不这样吧,这些东西脱手之后,付了这位杨掌柜的银子,剩下的,我除了三成交给岛上之外,另外再抽一成给您,您看如何?” 张总管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要跟他们一起上岸吗?” 宋素卿疑惑的看了看杨三,道:“……这,你们来的时候,难道没有官兵在港口边巡查吗?” 杨三据实答道:“我们走的是城西的废港,没见着有什么官兵。” 宋素卿又把目光移到林蓁身上,趁着张总管聚精会神的欣赏着刺绣,林蓁趁机对宋素卿使了个眼色。宋素卿低头思考了一阵,对张总管道:“好,我……我就和他们走一趟,您能不能多派点人保护我呀?” 张总管呵呵笑道:“何消吩咐,我自然要保护您的安全。”说罢,他转身对另两人吩咐几句,又对宋素卿道:“人多了目标太大,反而误事。我会派我最信得过的、功夫最好的人和你一同前往,你尽管放心便是。” 他意味深长的又看了几人一眼,目光中颇有些警告的意味,可见,他虽然也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但他对他们几个的怀疑还没有完全消除,对宋素卿也不是特别放心。保护宋素卿是假,监视他才是真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了这个机会,林蓁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宋素卿站到他们这一边! 第112章 林蓁一行人趁着夜色, 回到了那座废弃的港口之中, 这回是张总管亲自派船, 那两名随宋素卿一同来的人负责掌舵,比去的时候更快了许多。几个人直接奔到兴昌酒楼, 杨三对宋素卿等人说道:“你们等在这里, 我让人搬货来。” 兴昌酒楼的伙计们平日里最喜欢这种差事, 因为最后得到的报酬往往丰厚的多。于是沈炼便带着这些伙计去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取货物,宋素卿和杨三等人则在酒楼中坐着闲聊。 林蓁眼看那两人与宋素卿形影不离,便故意凑了过去,低声对宋素卿道:“我有要紧事对你说,你想法子把这两人打发远些。” 宋素卿一愣,林蓁直接道:“佛郎机人想要你的性命, 我在岛上时偶尔听到的。” 林蓁刚说完这句话,宋素卿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支支吾吾,抬头看着那两个守卫, 那两人见林蓁和他窃窃私语,也很疑惑, 林蓁和宋素卿的表情让他们猜不到两人到底在谈什么,但他们敢公然在这里偷偷聊天,这样的举动让那两人心中的好奇多过了警惕,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宋公子, 这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你怎么好像见了鬼似的?” 这时候就看宋素卿的本事了, 林蓁对他使了个眼色,又道:“您就不能再多跟我说说嘛?” 宋素卿满心都是佛郎机人要谋害他的事,被林蓁一问,他忽然急中生智,道:“呃……嗯……这种事情,你小孩子问他做什么?” 那两人仍然摸不着头绪,看看林蓁,又看看宋素卿,其中一人仔细一瞧林蓁,见他岁数不大,生的唇红齿白,潇洒俊秀,再看看宋素卿那描眉画目的模样,他哈哈大笑,道:“哎呀,李兄,这种事,咱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另一人隐约以为林蓁问的是宋素卿在日本的经历,因此他还在不停追问:“到底是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听听解解闷不好么?” 先前那人在他胸口一拍,低声说道:“做兔子的事儿,你也要听啊?!看不出来,李兄你也好此道……” 那姓李的大汉也笑了,反手把另外那人一推,道:“原来如此,我当然不感兴趣!他愿意说,我还不愿意听呢!” 杨三和陈一松站在一旁,陈一松马上领会了林蓁的意思,假装板起面孔,对杨三道:“掌柜的,这像什么话?!” 杨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陈一松叹了口气,故作不满的看了宋素卿和 分卷阅读207 林蓁一眼,对那两个人道:“走,二位,我请你们到楼上喝一杯,估计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就该回来了。那些货可不少,掌柜的和这位宋公子赚大钱,咱们也多少能捞点赏银,掌柜的,您说是不是?” 杨三连忙道:“是、决不让二位白跑这一趟,往后还望二位在张总管前多美言几句呢……” 他们说说笑笑,上楼喝酒去了,把林蓁和宋素卿这两个他们心目中的异类留在楼下的茶案旁交流经验,这几人一走,宋素卿急忙慌慌张张的问林蓁道:“您说佛郎机人想要我的命,您到底是……是怎么知道的?” 林蓁把自己听到的话对宋素卿一说,宋素卿道:“唉呀……岛上这一阵子货物紧缺,他们收不到丝绸,就盯上了我已经收了的这些货物,看来,我接下来一定要小心防范了……” 说罢,他看了林蓁一眼,低声道:“谢……多谢你了,你救了我的命两次,你……你到底是谁?” 林蓁沉声答道:“我姓林,名蓁,现在是这宁波府的推官,是皇上派我来,查双屿岛上范陶公的事情的。” 宋素卿大惊失色:“你说什么?皇上派你来的?!” 眼看他起身要跑,林蓁一拉他的袖子,把他按在原处,道:“宋素卿,我对你以诚相待,你也对我说说你心里真正的想法吧。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这么偷偷摸摸的跟范陶公做生意吗?” 宋素卿嘟囔道:“日本物资贫乏,什么都没有,朝贡十年一次,换回去的东西根本不够日本人所用。这生意一本万利,是日本那些大名派我来的。我当然也不想跟范陶公做生意,可是……” 他抬头看着林蓁,道:“可是我有选择吗?我要是不带回这些他们需要的货物去,那些大名就会杀了我!” 林蓁道:“你怎么没有选择?!先前难道沈大哥没有对你说过吗?你可以选择和我们大明的官府合作,你们和像杨三这样的商人的利益都会得到保障,你为什么不同意他的条件呢?” 宋素卿犹犹豫豫的道:“明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实行海禁,如今你说要开海,我不相信,那些日本的大名也不会相信……维持现在的状况,我至少还能赚些银子,而且能在日本大名那里交差,可是和官府合作,万一官府论起罪来,我宋素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不行不行,四年前我好不容易捡回这一条命,我实在不愿意再冒这个险了!” 林蓁听得心里着急,确实,在海禁方面,明朝的政府确实公信度差了点,也不能怪宋素卿不相信他。宋素卿又道:“林……林蓁,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我爱莫能助……” 他小心的往楼上看了看,那里没有人影,只传来了陈一松和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笑的声音,他又道:“……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告诉岛上的人,但是,我劝你还是让官府别打双屿岛的念头了,大明的水军都是些什么货色,你见过,我也见过,可是范陶公手下的人可不一样,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如今又来了佛郎机人,他们的火铳,隔着老远就把你我炸的血肉横飞。真的,林蓁,你别趟这滩浑水,赶紧回京城去吧!” 林蓁听了宋素卿的话,在心中努力思索着,到底怎么才能说服他。过了片刻,他对宋素卿道:“宋素卿,你原本是浙江鄞县人吧?” 宋素卿又呆住了,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林蓁又道:“我还知道,你原本姓朱,你不叫宋素卿,你叫朱缟。因为你叔父朱澄弘治年间和日本商人做漆器生意无法按期交货,你叔父在他们的威胁下,把你卖给了日本商人抵债,因此,你才流落到了日本,成了室町幕府管领细川氏的家臣。我说的对吗?” 宋素卿握着折扇的手微微颤抖着,这一段历史太过久远,甚至连他自己都有点遗忘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都对。” 林蓁说道:“朱缟,你知道私下和日本交易的诸多坏处,你本身就是一个牺牲品,如今皇上有意重开海禁,整顿海防,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为此出力,拯救浙江无数百姓的生命呢?” 宋素卿刚想说些什么,林蓁又道:“没错,每年因为和日本商人私下交易产生冲突而受害的商人无数,因为他们是偷偷出海的,所以大明不仅不会保护他们,抓到了还要问罪;倭寇贪得无厌,一旦有生意把他们引上岸来,他们就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还有许多南方诸省无所事事的大明百姓也加入了这匪寇的行列,民不耕种,土地荒芜,这一切就发生在你的家乡,而你却帮着推波助澜,你不觉得心中难安吗?” 宋素卿着急的道:“我当然心中难安,可是……这就是为什么范陶公的双屿岛如此兴盛,他、他能为我们提供一定的保护,又对我们没有太多的束缚,林蓁……我只希望维持现在的状况,不想再做任何改变了!” 林蓁道:“你真的觉得,现在的状况可以维持吗?难道你没有看见屯门岛上发生的事?汪总督早早就把从佛郎机人那里缴获的大炮传阅九边,现在大明不是没有火铳,甚至比佛郎机人的还要先进,柯知府也已经招募了 分卷阅读208 许多深受倭寇之害的强壮的百姓,日夜练兵数月了,你觉得范陶公那座小岛,能敌得过大明浙江、福建两省的兵力吗?!” 林蓁说这话是吓唬宋素卿,但效果却十分明显,宋素卿手中的折扇啪一声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的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蓁平静的看着他,道:“朱缟,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能帮我们攻克双屿岛,活捉范陶公,我一定把你的功绩上奏天子,将来开了海禁,这宁波市舶司的货物往来由你来负责,你同意吗?” 宋素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林蓁,林蓁以为他被吓傻了,可是他忽然又开了口,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平常截然不同,只听他道:“我……我并不喜欢待在日本……我从小被卖到细川家,日本人教我学唱他们那儿的曲子,把我打扮成日本女子的模样,这些……我、我深恶痛绝!” 林蓁听的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他劝慰宋素卿道:“你……其实你年纪不大,如果你将来不想再做生意,你也可以回到家乡,不知道……你还有家人在吗?” 宋素卿微微露出了笑容,道:“我的母亲应该还健在,我……我还有一个妹妹,二十多年我都没有见过她们,当时叔父如果不卖我,被卖的就是我的妹妹……。林蓁,算了,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万一皇上不能赦免我,死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很想再见一见我的母亲和小妹,你愿意帮我吗?” 林蓁郑重的点了点头,告诉他道:“我一定会帮你。” 宋素卿也把头一点,他低头捡起折扇,缓缓打开,对林蓁道:“范陶公是谁,我也没有见过,但是我曾经隐约瞥见,他个子不高,如果不是原本长得很矮,那么……他就是个孩子……这听起来或许有些荒诞,但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是否见过这样的人……。” “我下面所说的,你要认真记住:每年两次,范陶公要在他那座城楼上叫上他的两个总管,三个人一起整理账目。这个时候,他就会把所有的兵力都调集道城楼附近来,其他地方兵力就会十分空虚。” “你拿着我这扇子,把它泡在水里,两片扇面之间夹着张纸,那是岛附近布置的埋伏的主要地点的地图。范陶公也不信任我们,这也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我的手下帮助下弄到的。” “而范陶公下一次整理账目的日子,应该是……” 第113章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楼上就响起了脚步声, 宋素卿干脆伏在林蓁耳边, 轻轻吐出了一个数字。楼上下来的人看见这场面, 那两个守卫意味深长的嘿嘿直乐,杨三脚下一顿, 而陈一松则对林蓁喝道:“成何体统,你给我过来!” 林蓁低着头走了过去,陈一松问他道:“阿蓁,你和姓宋的谈的怎么样了?” 林蓁赶紧答道:“需要的信息我都已经知道了, 可以让他们走了。” 两人又小声说了几句,无非是议论沈炼带他们取货,怎么还没回来,而在旁人看来, 却似乎是陈一松训斥了林蓁几句, 林蓁在不停辩解着。 那两个张总管派来的人闲得无聊, 凑上来跟宋素卿开起了玩笑, 宋素卿起身走到一边背着手站着, 没理他们。好在这时, 楼后面传来一阵响动,酒楼老板忙不迭的跑了过去,很快就回来对大家道:“货搬来啦!” 宋素卿转身白了那两人一眼, 道:“快带我去, 我要仔细验货!” 那两人还在后面笑嘻嘻的, 跟着走了过去,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面带喜色的走了回来,宋素卿对杨三道:“掌柜的,你这些货都是上品。银子在这里,你清点一下。” 说着,那两人吩咐伙计们道:“快点,别磨蹭,趁着天还没亮,都给我搬过去,小心着,别碰坏了!” 陈一松清点银子,杨三从自己袖中掏出碎银打赏众人,大家皆大欢喜,不一会儿那些伙计就抬着箱子消失了。两个侍卫还在和宋素卿打趣:“宋公子,宋老板,你那随手不离的金扇子呢,给了那小兔子了?你们不愧是同道中人呀,真是一见如故,莫非你是看上他了?” 宋素卿闭紧了嘴,一副坚决不和他们废话的样子,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之中,悄悄往城西的港口去了。 这伙人离开之后,杨三还在对着那银子发愣,他由衷的道:“倭人的银子也太好赚了……如果每次都如此,那我们海阳的店铺,有一半都能重新活过来呀!” 兴昌酒楼的掌柜的呵呵一笑:“杨兄,往后可别忘了小弟我的好处,只要你常来我们宁波,有多少货我都给你搭线卖出去,不是我吹,这范陶公他老人家和我最是相熟,他呀七八十岁了,那头发胡子都是漆黑的,说不定是个老神仙呢……” 趁着那掌柜跟杨三瞎扯的功夫,林蓁和陈一松、沈炼在一旁稍稍透露了一下他和宋素卿谈话的结果。沈炼道:“这姓宋的所言,我看都是实话。曾经有一次我摸着上岛,就比平日容易许多,上岛之后我找到住在岛上的商人询问,他们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分卷阅读209 照此看来,那也是范陶公整理账目的日子。” 三人不敢再多说话,只等天明大亮,他们假装兴高采烈,拿着银子回客栈去了。 林蓁一个人回到家中,换好官服,来到府衙里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给了柯知府。柯相听罢,半喜半忧,道:“这消息来的确实及时,我只有一样担心的,就是下月二十一号离如今只有二十多天了,我们的官兵虽然日以继夜,不断操练,但我怕他们还是不能和岛上那些身经百战的匪徒相比。维岳,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林蓁对此也觉得很头疼。说起来虽然大明也有了佛郎机铳,而且根据陈一松提出的意见进行了改良,正在秘密运来宁波的途中,但他们要在攻上小岛的过程中用这大炮,势必要以巨大的船只把大炮载到岸边,可是岸边又离着范陶公的城楼太远,射程达不到,只能伤害岛上那些平民商人,而闹出的动静和造成的混乱足以让所谓的范陶公从中寻机逃跑,这实在是得不偿失。 林蓁和柯相闲暇时又来到练武场上,看着沈炼和那些兵士们练习了一会儿,林蓁忽然想起陆炳当时教过他射箭的功夫,于是趁着兵士们在场外休息,他向沈炼要来弓箭,照着场上的靶子射了两次,全靠陆炳这师傅教得好,这么长时间没有练过,林蓁竟然没觉得手生,其中一次还射中了红心。 林蓁心中还惦记着敌我之间悬殊的实力,丝毫没有心思为自己没有退步的技术高兴,而是喃喃对沈炼和陈一松两个人道:“你们说,现在大明有没有什么武器,像佛郎机铳一样有杀伤力,又像弓箭这样便于携带的呢?” 陈一松闻言,马上答道:“怎么没有,阿蓁,你知不知道屯门之战的时候,咱们不仅从佛郎机人那里得到了许多门大炮,还缴获了一种小型的火铳,这东西和咱们中原先前的那些铳器都不一样,他不用一手持柄,一手燃药,而是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的时候,不用忙着燃药,当时我们曾经试验过,射的非常准,无坚不摧,非常厉害啊!” 林蓁心中又惊又喜,这不就是□□吗?当然他不指望这个时候的□□和现代的□□一样百发百中,轻便好使,只要是能对付的了倭人和严世蕃,那就行了。至于佛郎机人,林蓁琢磨着,现在他们在岛上还没有立稳脚跟,如果能有办法挑动他们和倭人起点冲突,那么形势就对他和柯相更有利了。 林蓁和柯相一商量,决定先上报朝廷,赶紧把收缴的鸟铳调来,让他和柯相还有陈一松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投入使用。与此同时,他们每天都派出训练好的渔民,密切的关注着岛上的动静。 很多人丝毫料想不到,刚平静了几天的朝廷忽然重新掀起了风浪,张敬孚不但私下找到朱厚熜,恳求释放薛侃,同时还提出了致仕的要求。听说,由于朱厚熜察觉到张敬孚试图借这个机会整倒夏言,本想好好惩治他,但因为他诚心认错,便不再追究,只是批准了他的致仕请求,而且将薛侃削职为民了事。 消息传到林蓁这里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严世蕃所要的结果,严世蕃肯定正在争分夺秒的赶回宁波,现在,就看谁先为这最后一战做好准备了…… 八月上旬,京城里走水路加急,将曾经缴获的百余柄鸟铳运到了宁波。林蓁和柯相借口查看秋收的准备工作,只带着身边亲近的随从,离开宁波府城,来到郊外一处临时搭建的“工地”上,研究这鸟铳的使用方法。陈一松和几名工匠已经将大部分年久失修或者是损坏的鸟铳修复,然而还是有一部分不能使用了,最后清点了一番,一大半状况良好,另外四分之一勉强可以使用,有了这些火器,林蓁觉得他们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岛上传来消息,先前四处游荡的水手大大收敛,一直转入地下状态的贸易也因为柯相撤回巡逻的士兵而变得更加猖狂起来,这些迹象令柯相和林蓁怀疑,很有可能是范陶公回到了双屿岛。而且,林蓁感觉“范陶公”在拼命聚敛财富,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他想做什么。 林蓁深深地记着宋素卿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个数字:二十一。八月二十一日,就是范陶公缩回他的城楼整理账目的日子。八月十五,正当宁波百姓纷纷庆祝中秋的时候,林蓁发现有一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人,在府衙门口不断打转。 今天沈炼没有跟着林蓁,林柱替林蓁去城外查看鸟铳的使用训练情况了。他身边只有林武一个人,等他们主仆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林武小声对林蓁道:“大人,有人跟着咱们,好半天了。” 林蓁低声对林武道:“你对宁波城比较熟悉,咱们在城里繁华的地方转两圈再回家。” 林武马上点了点头,他们往宁波城中的集市方向走去,谁知还没离开府衙多远,走到一个僻静处时,只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后面低声喊道:“林大人留步,我……我是宋爷派来的,我有几句话对您说!” 宋爷?难道是宋素卿?!林蓁赶紧停住脚步,回过身去,只见那人小心翼翼的四处瞧了瞧,然后恭恭敬敬拱手打了个揖,然后凑过来道:“ 分卷阅读210 大人,这里不方便,我可否跟您回家说几句话?” 林蓁正在犹豫,那人又道:“我真的是宋爷的贴身随从,他把那藏着兵防布置图的扇子给您了的事,我都知道,这次他让我来,是因为情况有变,他想跟您仔细商量商量对策!” 这时林蓁才消除疑虑,把他请到家中,听他说了起来。他先是告诉林蓁:范陶公已经回来了。这证实了林蓁前几日的猜测。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林蓁心中一紧。只听他道:“宋爷估计,范陶公感觉最近的形势有些紧迫,因此他的行踪就更不好捉摸了。先前宋爷不是说他二十一日会在城楼之中查账吗?现在看来,这个日期很有可能提前,至于提前几天,这不太好说。根据目前打听到的情况,最有可能的是十八日。” 十八日,那可离现在没几天了,林蓁闻言皱起了眉头。虽然说他们的准备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但要调兵遣将,哪怕多一天有时候都有很大的帮助。更何况,这么多人出动,若是日期不确定,他们扑了个空,更可怕的是,如果范陶公是故布疑阵,引他们上钩,那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林蓁想了一会儿,对他道:“你先留下来,我要和知府大人见面商议一下,你再回去禀报你的主人。” 第114章 林蓁当晚便来到府衙之中, 找到了柯相,柯相刚看完一份公文, 似乎情绪不错, 见林蓁来了,他将那公文递给了林蓁, 告诉他道:“前几日我奏请朝廷,请求调集福建的兵力和我们一同攻打双屿岛。如今福建海防已经派了福建镇都指挥佥事和副使率领战船百余艘, 水陆官兵两千人与我们一同行动。他们如今,已经到了宁波附近的县里驻扎了下来。如此, 我们就可以用宁波这里训练的精兵做为先遣队突袭, 令福建水兵从后接应,胜算就大多了!” 这个好消息让林蓁的心情也为之一振, 不过, 当他把宋素卿派来的人所说的事情告诉柯相之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如果围剿的日期不能确定的话,这些士兵一到, 势必会引起范陶公的警惕。 林蓁在屋里转了几圈, 忽然停住脚步,对柯相道:“柯大人, 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了,既然如此, 咱们就让范陶公知道, 你看如何?” 柯相疑惑道:“让他知道?那他岂不就有了防备,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林蓁笑着凑了过去,对柯相小声说道:“让他知道,未必让他知道真正的日期啊,只要我们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咱们手里!况且,咱们一直瞒着府上这些其他的官员,现在,也应该让他们发挥一点作用了!” 第二日,柯相召集府衙上下,对他们道:“兵部已经下令,命福建海防协助我等一举攻上双屿岛,剿灭盘踞在那里的倭寇。诸位从今日起要随我一同做好准备,等福建的援助一到,我们即刻就与双屿岛上的贼匪开战!” 林蓁看着那几位属官的表情,只见他们都面色沉重,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柯相在郊外练兵,多少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由于柯相以抓捕夜入那些富人家里打劫的强盗为名,这些人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不敢随便因为这一点怀疑就跑到岛上报信。可如今柯相忽然说要攻上双屿岛,这样大的事情他们再不传出去,那就实在愧对他们平日里从范陶公手中拿的白花花的银子了。 于是,府衙中的王通判站起身来,说道:“柯大人,此事……此事关系重大,我听说双屿岛上兵强马壮,防备十分坚固,我们浙江的兵力,您前些日子要缉捕盗贼,也是知道的……实在是……实在是颇为薄弱,不知道福建那边来的有多少人马,您又打算在何时动手呢?” 柯相笑着看了他一眼,道:“福建的兵马,后天十八日就到!我打算让他们先熟悉一下宁波这里的水情,然后,月底行动!” 众人一听还有时间向范陶公报信,马上松了口气。不过,这些日子里,林蓁已经通过他的“诗会”,拉拢了不少对倭人和“范陶公”没有好感的正直的官员。顿时就有人站了出来,对王通判道:“通判大人,您那位表叔王员外,平时可没少跟倭人做生意呀,您不会一转身就把这军机泄露给王员外知道吧?” 王通判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起来,跳着脚和那名官员对骂了几句,柯知府制止了二人,正色道:“此次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为害一方的双屿岛夷为平地!我知道你们之中素日里确实有人和范陶公有些往来,那些事情,我都可以过往不纠,但我告诉你们,这次范陶公绝对没有机会逃脱,你们若是不想和他一起被斩首弃市,就给我打起精神,好好随本府一起安排海防,若是你们能协助本府立下军功,本府一定上报朝廷,为你们加官进爵!” 到了下午,柯相特地遣开了那几名和双屿岛有联系的属官,带着剩余的官员去郊外观看这些日子练兵的成果,众人见那些强壮的兵士在沈炼的训练下一个个精神百倍,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还见识到了鸟铳的威力,这回,那些心里还游移不定的官员们才意识到,这次围剿和先前那些雷声大 分卷阅读211 ,雨点小的围剿截然不同,这回,他们的皇上朱厚熜是动了真格的了。 傍晚时分,众人一同从城郊归来,所有人都在“斩首弃市”和“加官进爵”之间做出了选择。况且林蓁也对他们透露过,朝廷如今大有取消海禁的意思,若是没有了双屿岛,他们就可以开海和倭人、佛郎机人做生意,这样一来,双屿岛也成了他们发财致富的绊脚石——谁愿意从自己赚到的那份钱里,再分给“范陶公”一杯羹呢? 七月十八日的傍晚,城中炊烟四起,官员们也准备回家休息。柯相却将府衙大门一关,对众人道:“事情有变,进攻双屿岛的日子改了。” 众人面面相觑,问道:“改在何日?” 柯相对他们微微笑道:“就在今晚!” 下面的官员之中,有些已经提前知道了消息,可有些人,譬如那王通判霎时就变了脸色,道:“大人,就在今晚?!您不是开玩笑吧?!那福建的水军不是今日刚到吗?” 柯相冷笑道:“军情大事,谁敢随便开玩笑?!福建水陆官兵早就到了,只是未曾进城而已,他们也不用进城了,今天就直接上船,和我们一起去攻打双屿岛!” 王通判又道:“这……这未免有些太过仓促……” 柯相“腾”的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对他道:“仓促?仓促到你来不及派人给岛上报信了吧?来人,把这个里通倭寇的败类给我抓起来,关进大牢,到时候和那些恶人一起押解进京!” 夜色降临,城里很快就安静下来,蝉鸣阵阵,日头落下后闷热的空气凉了下来,平静的海面上荡着微波。宁波城的百姓大多早就进入了梦乡,没有人发觉城西的一片狼藉已经在不知何时被清理成了平坦的空地,就在那里,浙、闽两省的水军集结在岸边,二百多艘战船整齐的陈列着。先上船的是训练有素的水手,然后是柯相挑选出来的五十名挎着鸟铳的勇士,最后,就是那些协助发动总攻的精锐之师。林蓁身边,站着的是陈一松和沈炼,还有他的老朋友,从福建随军赶来的徐阶。 徐阶并不打算参加这次突袭,他是来协助那两位指挥佥事处理一些军中事务的,而如今他出现在海边,是为了给林蓁送行。他知道这次进攻的危险性很大,心中不禁为林蓁不住担忧。林蓁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对他说道:“子升兄,你怕什么,这次柯知府和我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定能够平安归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要记住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还有我们一同从国子监找回来的航海图。” 徐阶点了点头,道:“我都知道,维岳你吉人自有天相,决不会有事的。况且,当时你将航海图中重要的几页都留了下来,若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上奏皇上,请求撤销海禁,重新恢复市舶司与海外诸国的贸易,等到时机成熟,再派人出海,去海外寻找让我大明的命脉更加强盛的真金白银。不过,维岳,我等着你回来和我,和当日与我们在翰林院里朝夕相处的那些好友——龚用卿、赵时春……席大人相聚,到时候,我们一起起草奏章,共同上疏……” 好吧,但愿徐阶的愿望能实现吧。林蓁没有答话,而是对着徐阶深深一揖,转过身迎着海风,和沈炼一起跳上了第一批离岸的一艘战船的甲板。 十五刚过,一轮极明亮的圆月挂在当空,幽蓝的海水和漆黑的夜空相接,那月亮洁白光亮,就如同近在眼前一般。林蓁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船划过海面的时候落在月亮上的倒影,当然,那不过是围绕着明月的片片薄云罢了。 虽然已经见过几次刀光剑影,但这一回,是林蓁觉得最危险,最没有把握的一回。他能看到同坐一船的官兵们,还有沈炼脸上的凝重。陈一松随着柯相坐在临近的另一条船上,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怕某一条船只被击中落水,还能有另一人指挥着行动继续进行。 林蓁身上也挎着水军常用的弓箭,眼看着身边一艘艘战船在洒着点点碎玉般月光的海面上无声行驶,他们这一行人远远绕开了双屿岛面向宁波而守卫密集的正面海港,朝背后与日本相对的那一片海域驶去。 此时,双屿岛上也和往日不同,所有的港口都已经早早关闭,喜欢天黑后在外面晃悠的佛郎机人也被身穿黑衣的范陶公的手下赶回了他们居住的那几条巷子,岛的另一边是几座宽敞的宅院,这些小院的样子和江南庭院颇为不同,倒和寺庙有几分相像。 就在其中一处院子之中,宋素卿焦急的走来走去,刚抬手一晃,才想起自己的扇子已经给了林蓁。他低声询问身边一名佩戴倭刀的武士:“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张总管那老头子还有李总管都上了城楼?咱们的人呢?你把他们纠集起来没有?” 那武士把头一点,道:“按您的吩咐,留下了一部分保护那些商人和那几位大名的亲信,其余的人,就在我们平日练武的场院听命。” 宋素卿语无伦次的道:“好……好好,船……船呢,万一有事,带上重要的东西,我们赶紧、赶紧上船!” 那武士又一点头,过了片刻,问道:“您真的决定,和大明官府合作?” 分卷阅读212 第115章 宋素卿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道:“林蓁手里有大明皇上的手谕, 咱们要是帮他们抓住范陶公, 日后皇帝开关通海,咱们还可以继续买货, 且不用再和范陶公分利;不合作,那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想死, 难道你想死吗?!” 那武士显然还没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武士道精神练到极致,他默然摇了摇头, 道:“什么时候动手?” 宋素卿瞧了瞧院中的沙漏,道:“就现在, 快点,你派我上次选的那二十个人, 不要多, 不要少,去向那些佛郎机人挑衅, 就说他们……前几天抢了咱们的货那件事……算了,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 你就找个人扮做我的模样, 让他带人过去, 然后若是见了那些长毛鬼,你们……你们就直接亮□□吧, 记住, 最好逼得他们放……防火铳, 他们上次就想杀我,这次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双屿岛这座似乎永远都生活在黑暗之中,但又好像永远都没有黑夜的城市,终于在这一天平静了下来,然而,只有少数人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场大乱的火苗。岛上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最后几乎只剩了那座高高城楼最上方,坚固的石墙后面明亮的火把还在燃烧着。 就在沉沉夜色下,一队日本武士躲过比平日松懈许多的巡逻队伍,冲进了佛郎机人聚集的几条巷子。他们二话不说,看见佛郎机人挥刀就砍,佛郎机人虽然毫无准备,但这些天好不容易才做成的几笔生意让他们坚定了在岛上留下来的念头,而日本人无疑就是他们最大的对手,隐隐看见之中打扮的不男不女的“宋素卿”,佛郎机人的一个小头目丧失了理智,大喊道:“枪!把我的□□拿来!” 那一小队武士虽然人少,但个个都是宋素卿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一边将燃起的火把往事先打探好的佛郎机人堆放货物的仓库扔去,一边挥刀砍杀着冲出来的佛郎机人,剩下的佛郎机人则还没缓过神来,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有人开枪的时候,这群海盗身上的野性被激了出来,他们纷纷寻找着自己的枪,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倭国的猴子”。 那几名武士训练有素,燃起大火之后拔腿就跑,往海边逃去。佛郎机人穷追不舍,他们跑向自己的大船,想要利用船上载着的火炮,把“倭国猴子”们都炸成碎末,谁知道,他们离开之后,又是一队日本武士趁乱溜进了这些佛郎机人的住处,将没烧掉的货物洗劫一空,留下了更多的火把,把他们刚搭建起来不久的住处烧了个干干净净! 佛郎机人发觉势头不对,想回头已经晚了。然而,接连响起的枪声早已划破夜空,传到了海面上,也传入了那座城楼里的人们的耳中。 城楼面向宁波海面的一扇大窗之上,闪过了一个矮胖的身影。张总管焦急的推开窗户,回头道:“主人,不好了,倭人和那不识好歹的长毛鬼们打起来了,咱们该怎么办!” 这屋子里头放着三张案几,除了张总管之外,另外一位总管和两名副总管都坐在案旁,将手中厚厚的账目一一核对,屋内摆着一副倭金的彩画大屏风,将这几个人隔在一边,屏风的另一边则是一张价值连城的镶嵌着玳瑁的螺钿描金拔步床。这拔步床从外头一瞧好像一间小屋,雕栏画柱,十分精致,上面的嵌着的珍珠贝壳闪闪发光。里面显然不止一个人,还有至少两三个女子伺候着,虽然如此,外面这些核对账目的却不敢有一点疏忽,只要是读上一遍,哪怕是错一个数字,这屏风后的人也会勃然大怒,到时候他们轻则挨打,重则被丢进海里喂鱼。 听说倭人和佛郎机人动了手,里面的欢笑声顿时停了下来,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口问道:“动手的,有几个人?” 张总管瞧了瞧,道:“还好,看样子不多,只是倭人放起了火,把佛郎机人的货烧的烧,抢的抢……” 他话音未落,海岸边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屏风之后忽然传来了两声惨叫,然后是一声怒吼:“宋素卿那个兔子,他竟敢背叛我!” 众人被这一声喊得魂飞魄散,待反应过来时,却觉得更加纳闷。这时,屏风后两个女子衣冠不整,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拔步床中的人继续喊道:“快点,纠集我们所有的兵力,到东港迎战!” 见张总管还愣在原地,屏风后闪出一个人影,跳起来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快去!官兵要打进来了!” 张总管身子一晃,赶紧往屏风外跑去,却听里面的人又道:“算了,你年纪大了,腿脚慢,李总管,你去!记住了,咱们的两千人架上佛郎机铳打头阵,那些我平日训练的武士架船绕到后头去偷袭他们,那个会佛郎机话的小子呢?让他赶紧给佛郎机人传个消息:只要他们跟我们一起对抗官兵,往后在岛上买卖货物,我少收他们两成!” 张总管似乎仍然满心不解:“主人,我是说倭人和佛郎机人打起来了,您怎么说官兵来了?” 李总管已经离开,另外两人哆哆嗦嗦地问道:“主人,账……账还接着念不念了?” 屏风后的人披上衣服,走 分卷阅读213 了出来,两位副总管从未见过他的真容,此时一看,连下巴都险些惊得掉了下来。原来这传说中的范陶公竟然是个身高不足四尺,圆滚滚胖乎乎,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他一只眼被眼纱遮住,另一只眼凶狠的瞪着屋里的人。 这范陶公正是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前些日子张璁毅然决然致了仕,且还劝说了严嵩一番,让他往后不用再与夏言作对,不如齐心协力辅佐皇上,以免将来惹怒了朱厚熜,落得个身家性命不保的境地。严世蕃思来想去,觉得说不定又是林蓁从中作梗,于是便对严嵩交代了一番之后,星夜从京城赶回了宁波。 如今面对众人惊愕的目光,他“哼”了一声,道:“别怕,跟着我,等挨过这一劫,你们两个也升为正总管,每个月领的银子加倍。宋素卿这该遭天杀的兔子,他以为他能骗得过我吗?他向来胆小如鼠,爱财如命,佛郎机人骂到他头上他都不敢吭声,他竟然让他手下的精兵去挑衅佛郎机人?又恰恰在我盘账的这个时候?!逼得佛郎机人开了炮,这难道不是给官兵报信?!好啊,他要打仗,那我就让他看看我范陶公的厉害!” 张总管一听这话,知道是官兵真的要攻上岛来了,也跟着骂起宋素卿来。他心里知道多半是前几日宋素卿趁着 买粤绣的功夫和官府勾搭上了,但因为他瞒着严世蕃收了宋素卿的好处,这件事他在严世蕃跟前提也不敢提。他正骂着,只听严世蕃又道:“张总管,你跟我来,你们两个,把这些账目带到城楼上,都给我点火烧了,一本也不许留!” 张总管急急忙忙跟上严世蕃,两人一起往外走去。严世蕃套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带了城楼里护卫他的百余名侍卫,浩浩荡荡往东港去了。佛郎机人和宋素卿的手下还在前面打的不可开交,与之相比,这里的海面倒是风平浪静,看不出一点异样。只是,和平日里比,静的有些可怕。严世蕃命人架起大炮,准备迎敌。他们正在忙着,却听附近那一片陡峭的山崖下一声呐喊,数百火把一时烧了起来,把这个海港照的通明。严世蕃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他高声喊道:“放炮!” 他的手下慌手乱脚的装好几门佛郎机铳,拉着引线,半天过去,却只听见几声闷响,严世蕃心下一惊,喃喃道:“该死的兔子,敢在我的火炮上做手脚,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他话音未落,那山崖下传来了另一个高昂有力的声音:“双屿岛上的百姓,你们听着!我乃是宁波知府柯相,朝廷知道你们迫不得已,被这范陶公所诱,流落荒岛为寇,特准我赦免你们犯下的过错,今日官兵要抓的,只有匪首范陶公一人,谁能取其首级者,赏黄金千两,封锦衣千户!” 他话音一转,又道:“若有谁负隅顽抗,株连九族!” 严世蕃冷笑一声,喊道:“别听他胡扯,朝廷什么时候赦免过私下出海的人,杀了我,你们也得被这柯大人活剐,都给我站好了,准备迎敌!” 虽然他手下的兵士习惯性的听从了严世蕃的命令,但柯相刚才那一番话已经说的他们心里起了波澜。就在这时,崖边一阵隆隆炮响,战船载着改进过的佛郎机铳驶向海岸,炮火划过方才还平缓如明镜的海面,朝严世蕃这群人聚集的地方落来。 严世蕃见身边众人有后退的意思,高声喝道:“顶住,我们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一听这话,岛上的呃士兵们似乎多了几分斗志,眼看官兵已经在第一阵炮火的掩护下登上了海岸,他们纷纷举起手中刀剑,冲上去和对方厮杀起来。这些人都是严世蕃三年来请人精心训练过的,因此一交手便占了上风,好在官兵人多势众,纷纷杀上海岸,将严世蕃和他的人逼的渐渐向后退去。 然而,就在这时,较远的海面上又传来了炮声,原来事林蓁提前做好了准备,命人开炮轰击那些刚绕到后面,准备偷袭的倭人武士。不过,倭人毕竟牵扯了他们一部分的兵力,岛上的士兵越战越勇,开始把官兵赶往海岸线边了。 张总管就在严世蕃的身旁,眼看形势变化,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可他没有想到,严世蕃却忽然脱下身上斗篷,把眼纱一摘,拉来个身材矮小的士兵,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塞在他手中道:“你顶替我半个时辰,我去带人从后面偷袭。” 那士兵只顾将金子握在手中摩挲,严世蕃早已把自己的斗篷套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他转过身去,拉住张总管,道:“你跟我走。” 第116章 张总管十分意外 , 道:“主人, 如今我们占了上风,你要去哪里?!” 严世蕃道:“我观看他们的兵力,足有三四千人之多, 不知道后面是否还有援兵, 你别忘了, 宋素卿手下也有为数不少的倭人武士, 佛郎机人虽有枪炮, 但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待会儿两面夹击, 我就走不掉了!” 张总管心里一惊,又问道:“那……那我们如今去哪?” 严世蕃道:“走密道, 先上船逃到日本再说!” 两人急匆匆又入了城楼, 这里还有十余名武艺最高的倭人是严世蕃留下准备自 分卷阅读214 己逃跑时保护自己用的。严世蕃从城楼下往上看去,只见浓烟滚滚,那两名副总管估计还在烧账本呢。他一想自己多年的心学毁于一旦, 心中满是愤恨, 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催着张总管开了密道的门, 匆匆忙忙钻了进去。 海面之上,大明的水军虽然兵分两路, 分别对战岸上严世蕃的精兵和从海上赶来的日本武士。那些日本武士还未曾靠近, 就被船上士兵的鸟铳打死不少。柯相一瞧, 岸上大部分都是汉人, 便命人一边进攻,一面继续喊话劝降,且学着当时阳明先生曾经用过的法子,将免罪牌一一批批射上岸去,搅的这些人军心大乱,很快失去了抵抗的心思。 柯相高兴的回过头去,想和林蓁再商议一下接下来如何抓住“范陶公”,却只见陈一松留在那里,他对柯相说道:“柯大人,范陶公不在这些人中,事情紧急,林推官已经带了人,去追范陶公了。” 柯相听罢,问道:“那穿黑袍的人是……” 陈一松笑道:“大人何不与我上岸看个究竟?” 此时大部分官兵已经登上了双屿岛,柯相也在众人护卫下了船。这时已经有个勇猛的兵士将那严世蕃的替身抓住了,剩余的人不是四散逃去,就是顾着捡地上的免罪牌,很快成了乱糟糟的一片。柯相命人将那士兵的斗篷一掀,那人慌得连连叩头,道:“我不是范陶公,范陶公是个小孩,瞎了一只眼,他他他已经跑啦!” 柯相不知林蓁如何料到,只能暗自祈祷他能成功将范陶公抓回来。同时,他们开始整顿兵马,一部分人负责安抚住在岛上的商人们的人心,以防他们惊慌之下群起反抗,另一部分人则前往范陶公的老巢——那座耸立在岛上的城楼,查找范陶公里通倭国和佛郎机人,私自把持海上交易,图谋不轨的证据。 双屿岛的另一面,与那狭长的伸入大海的日本岛遥遥相望,就在离方才那场大战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小的港口,拴着几艘极其精巧坚固的小船。严世蕃等一众人从地道里爬出来之后,带着几箱最珍贵的财宝跳到了船上,扬起帆朝着对岸的日本岛驶去。严世蕃警惕的望着身后,半天却没见什么动静,他刚舒了口气,却见前方的海面上闪着团团黄色的光,似乎有人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严世蕃心中一凛,对下人道:“把这些珠宝箱都给我打开。” 那几人急忙照办,那巷子里装的都是皇宫中都没有的宝物,一开箱顿时金光灿灿,明亮的月光顿时显得黯然失色。前面的船上传来了惊叹声,严世蕃得意的一笑,喊道:“前面的人听着,这样的宝物本公子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只要你们将我平安送到对岸,到时候我会将我存在日本的珍宝分给你们一半,你们一辈子再也不用愁吃愁穿,更不用替大明的皇帝拼死卖命!如若你们不同意,我马上带着这些珍宝跳海,你们不但没法交差,而且更是一块珍珠宝玉都得不到,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吧!” 他说完之后,只听前面有人道:“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凑过来给我们看看再说!” 严世蕃令人搭好弓箭,小心翼翼靠了过去,就在他看清对面船头站立的人的那一瞬间,对面的人也看见了他。严世蕃嘴角一挑,冷笑道:“果然是你啊,林维岳,还有你,姐夫,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何必要与我过不去呢?” 沈炼闻言,厉声喝道:“严世蕃!你瞧瞧你这个样子,活像个江洋大盗,你真是愧对严大人,愧对你两个姐姐的一片苦心!我劝你快些收起你那几个箱子,跟我们回去亲自向圣上请罪,求他网开一面,放过岛上的百姓,还有你的家人!” 严世蕃哈哈笑道:“姐夫,你傻了吗?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回去承认,承认什么?难道你想让我姐姐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外甥也一块被问斩吗?如今双屿岛是你们的了,若是你明白道理,就拿着我这珠宝,分给你船上的弟兄,让他们一个个回去做个富家翁,然后再随便找个什么喽啰送到皇上那里,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得小心你身边这个小子,他两面三刀,最会弄鬼,我有今天,全是被他所害……” 沈炼也笑了起来,打断了严世蕃的话,对他说道:“严世蕃呀严世蕃,如果我怕株连九族,今天还会带人在这里堵着你吗?你罪大恶极,不知道挑起了多少祸事,纵容倭人和你手下那些强盗杀害了多少浙闽两地的百姓!到底怎么处置,朝廷自有王法,刑堂里自有公断。你不用和我多费唇舌,快快束手就擒吧!” 严世蕃见说不动沈炼,愣了一愣,又把目光落在了林蓁身上。林蓁背着手站在船头,和普通兵士一样穿着一身盔甲,和他心目中文弱的样子截然不同,正气凛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得他有点发毛。严世蕃对林蓁呵呵一笑,打开了他放在脚边的一个小箱子,当着众人的面,从里面拿出一卷书来。 林蓁仍然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听他道:“林蓁,我知道你不爱财,你不是想要这套出海图吗?我知道你一心要在皇上面前立功请赏,你放我走,这套图我留给你,怎么样?实不相瞒,我已经命人将这航海 分卷阅读215 图复制了一套,不过为了避免有人起疑心,我是送去日本重制的,如今这原本回到了我这里,那边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我知道你也有出海的心意,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将来你在海上没有对手,那该多么无趣呀!不如我们各拿一套,到时候看谁先找到金矿银矿,可比你自己孤军奋战有意思多了吧?” 此时,两人的船已经靠的更近了,严世蕃后退一步,吩咐身边两人道:“待会儿我一咳嗽,你们给我射那站前边的两人,记住,一定要射中!” 林蓁半天没有动静,严世蕃不禁有些心急,又过了一会儿,才听他缓缓开口说道:“严世蕃,你派人去复制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里面最关键的数十页,都已经不见了吗?” 严世蕃心中一惊,这套海图他根本就没有仔细查看过,他也不会把箱子给林蓁的,他强作镇定,道:“没有的事,每一页都完完整整,并无缺少。” 他正想咳嗽,却见林蓁把手一挥:“放箭!” 严世蕃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下令,身旁的人就被对面射过来的弓箭射倒了一半,吓得他躲在另外两人身后,那些珍宝,航海图,他都舍不得扔,只得对手下人道:“快,快点突围,他们人少,咱们还有机会!” 生死攸关,他身旁的人都集中精神,一边架船逃跑,一边和林蓁、沈炼的手下对射起来。他船上的舵手似乎十分老练,瞬间就架着那一艘小船绕过林蓁的船,张满帆顺着海风往前驶去。林蓁的船紧追不舍,一箭箭射去,船上只剩了四五个人,严世蕃的背影隐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林蓁在后面看得真切,对沈炼道:“沈大哥,时机到了。” 沈炼抬起手来,刚把那弓拉开,却见严世蕃回过头来,放声大哭,喊道:“姐夫,我不想死啊!” 沈炼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道:“维岳,我……他毕竟是咸宵的弟弟,难道不能留他一条生路?” 林蓁看着严世蕃那满船的珠宝,脑海中响起了离京时严嵩那一拜:“……若是小儿真的犯下什么大错,还望维岳你……饶他一命……” 这时又是一阵海风吹过,林蓁的船不如严世蕃他们精心打造的船只精良,两只船的距离渐渐拉远了,就在此时,林蓁脑海中又闪过了他曾经看到的一幕,上一世程氏在家乡精心调理后已经见好的身体,却在服用了京城“御赐”的一副药之后,不到三日就撒手人寰。林蓁现在知道了,那服药根本不是皇上赐的,而是出自严世蕃之手,就是为了阻止皇上启用他们这些有抱负的臣子,好让他和严嵩能够把持朝政。” 其实,上一世的恩怨已经不足以左右林蓁的决定了,他想起了严世蕃在挑拨的日本使团大乱后那得意的模样,林武提起他爹娘弟弟时满脸的愤恨,更想起了薛侃的无辜下狱,最后,是魏琼玉那悲伤而哀怨的眼神。 这些画面如同一根根利刺扎进了他的心里,林蓁微微笑了笑,对严世蕃道:“我们放你走,你把 航海图留下吧。” 第117章 严世蕃见船头只有林蓁一人, 稍稍把心放宽了些。他站起身来,他的船也放慢了速度。就在这一瞬间,林蓁弯弓搭箭,箭矢呼啸着离弦而去,掠过海风,直直射向了严世蕃的胸膛。 严世蕃惊愕的表情还留在脸上, 人却已经往后倒去。沈炼也愣了一愣, 随后轻轻“唉”了一声,道:“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呀!” 严世蕃挣扎着抓住船帮, 低头看着胸口的箭,他仅剩的两个手下见他必死无疑, 也不再管那船, 而是纷纷跳进了水里,往前方游去。严世蕃一个人和他的满祥珠玉一起躺在空荡荡的船上, 眼看着林蓁命人把他的船拉住,数名官兵跳上甲板,将他那些东西搬上了林蓁的船。 严世蕃胸口剧痛,咳出了一口一口的鲜血,他望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林蓁的脸, 疑惑的问道:“林……林维岳, 你……你为什么和我作对?” 林蓁道:“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似乎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 严世蕃呵呵笑了两声, 道:“我已经死过一次, 唉, 这一世居然栽到你这个无名之辈手里,大概是天意吧……” 林蓁这时候才确定,严世蕃确实是重生一世,好在,自己及时阻止了他继续作恶,没有让他像上一世那样再害死那么多的忠良之辈。他低头一看,严世蕃的气息已经渐渐变弱,于是,他便凑过去对严世蕃说道:“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难道,你忘了被你害死母亲,后来也哀伤过度而死的林状元了吗?” 严世蕃那只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珠子忽然光芒一闪,半晌才道:“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林蓁,你这一世肯定是有神灵相助,唉,罢了,罢了……” 他又喘了口气,忽然笑起来,道:“不过林蓁,前世我不知道的事,这一世我可算是知道了,我如今上了路,你以为我爹回和你善罢甘休吗?你以为……你还可以去朱厚熜那里领赏么?别的人我不知道,朱厚熜是最会猜忌人的,你倒不如想想,早日和你一家人拿了我这些财宝去日本算了,呵呵……” 分卷阅读216 他一句话也不知说没说完,头就往旁边一歪,再也没了动静。沈炼长叹一声,一再探试他的鼻息,发觉他确实死了,便将他胸口那箭□□,擦拭血迹,整理衣冠,派人将严世蕃这船也调转船头,开往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的双屿岛。等到了岛上时,天色已经发白了,柯相将众人召集在一处,清点人数,方知道严世蕃的手下和那些忠于他的日本武士大半已经战死,他的两个总管之中,张总管随他逃出海时被乱箭射死了,只是那李总管不知道逃去了何处。好在他的副总管都被抓住,他们昨晚一合计,为了将功赎罪,就将“范陶公”的账目都留了下来,并未烧毁,此时已经交给了柯相过目。 严世蕃虽然死了,但林蓁心中却有些烦乱。趁着众人在岛上忙碌,他独自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往对岸的宁波望去。宁波的百姓恐怕谁也想不到吧,一觉醒来,他们所熟悉的双屿岛已经不再是倭寇落脚的窝点,也不再是各国海盗聚集的秘密场所,将来这里将会对那些为了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字画前来的人敞开友好的大门,而他们所带来的白银将会让富饶的江南更加繁华,支撑起已经开始慢慢倾斜坠落的大明朝这座曾经雄伟壮丽的殿宇,希望这些银子能够赢得足够的时间,等到另一个有济世之才的人把这座殿宇好好修复,让它恢复最初建立时的荣光。 旭日东升,林蓁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在白天好好看看这座海岛,他背对起身往后走去,明亮的阳光中,双屿岛看上去和夜晚截然不同,和江浙任何一个美丽而热闹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住在岛上的人们来来往往,相互询问着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佛郎机人在教堂里警惕的往外看着,没有了那些身穿黑衣的“范陶公”的手下,双屿岛不再那么森严恐怖了,虽然人们还在观望,但他们也受了这些年范陶公的压榨,现在,像所有的生意人一样,他们愿意抓住这个新的机会。 林蓁正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身后有人叫道:“林蓁,你去哪儿?” 林蓁回头一瞧,原来他身后是宋素卿。宋素卿走上前来,犹犹豫豫的对他说道:“林蓁,虽然我相信你之前说的话,但是……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想先回日本待一阵子。” 林蓁一想,也好,便对他道:“好吧,不过你暂时还要留下一段时间,帮柯大人安抚岛上的日本商人。到时候,我会让大人把你的家人送到岛上和你想见,你看如何?” 宋素卿大喜道:“好,多谢你了……林蓁。若是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宋素卿的,尽管说便是,我一定尽力办到。” 林蓁轻轻摇了摇头,刚吐出一个“没……”字,忽然心念一动,对他说道:“等等,我想让你帮我带一个人,去日本!” 宋素卿疑惑的看着他,问道:“去日本,是……是什么人?” 林蓁道:“是我的哥哥,他的身世有些复杂,具体的,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若是你愿意,我会尽快让他从家乡赶来,你把他带走……但是,你一定要亲自负责安排他在日本的生活,让他平平安安的度过后半生。” 宋素卿一琢磨,估计林蓁这哥哥犯了法,要出海逃命,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于是他赶紧点了点头,道:“这个不难,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蓁慢慢回头看了一眼在耀眼的阳光中闪烁着金光的十字架,叹了口气,回头寻找柯相等人去了。 几天过去,双屿岛大捷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嘉靖帝龙颜大悦,吩咐传下圣旨,命这些有功的官员进京听赏。朝廷上下也觉得这一仗大扬了明朝的国威,纷纷上疏称赞柯相和林蓁的功劳。 百官之中,只有严嵩惦记着严世蕃的下落,心神不宁,称病留在家中,没有去上朝,他让家人一再四处打探,却仍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据说双屿岛的贼匪皆已落网,至于匪首究竟是何人,柯相等人未曾进京,现在还无人知晓,急的严嵩真的生起病来,躺在床上,只顾着长吁短叹。 谁知又过了两日,严年慌慌张张进屋禀报,说是双屿岛上有人来了。严嵩急忙强撑着病体出来接见,原来这人是趁乱从岛上逃离的李总管。严嵩一问,方知道严世蕃已死,但李总管却不知柯相他们是否知道严世蕃的身份。他对严嵩说道:“当日他们从海上把公子的船追上了,后来抬回来几具尸体,其中确实有严公子的无疑啊,老爷,您节哀罢!” 严嵩一听,心中还有些不愿相信,他正想派人安排李总管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却又有人进屋报道:“老爷,沈姑爷来信啦!” 严嵩急忙拆开一看,这一回,他再没有了任何念想,心中半是哀伤半是害怕,顿时嚎哭一声,紧接着吓得昏死了过去。 严府中的人乱作一团,到了临近晚上才把严嵩就醒。严嵩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叫来严年,对他说道:“这件事情,夫人知道了么?” 严嵩和李总管说话时严年也在屋外,那封信只有严嵩看过,因此一府上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严嵩看见严年那疑惑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哀声泣道:“庆儿……庆儿死了! 分卷阅读217 ” 严年大吃一惊,也马上流下了眼泪,过了半晌,他方开口道:“老爷,不是小的多嘴,小的始终觉得,公子……公子他早晚要出事情的!唉!只恨小的没能及时制止,才酿成今日的大祸呀!” 严嵩抹着眼泪,道:“你有什么错,错的是老夫,是庆儿的娘,我严嵩两个女儿,都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和他娘惯坏了他呀!” 主仆两人对着哭了一晌,严嵩从枕边抽出一个信封,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一边将那信封打开,一边说道:“唉!林蓁呐林蓁,还有沈炼,我对你们如同父子,你们却害死了我的庆儿,好、林维岳,你等着,今天我就要让皇上知道,真正的乱臣贼子是谁。严年,你去国子监,找一个叫做林先浩的监生回来。切记,不可让别人听见动静。即便是夫人,也要瞒着。还有庆儿过世的事,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 外面已经天色漆黑,林先浩莫名其妙被叫到了当朝大员的家里,等在门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做什么。直到屋门轻轻打开,严嵩把他叫进屋内,递给他一张纸,道:“林先浩,你若是有胆量告这 御状,将来我保管你前途一片光明。若是你不肯,我找别人来做此事,你就是知情不报,更何况,你还是林蓁的族人,是断断没有可能逃脱的,你……好好想一想吧!” 林先浩拿过那纸一瞧,原来是严世蕃早已拟好的一封奏疏,他毫不犹豫的磕下头去,连声道:“我写,我写!大人,我照着写便是!” 第118章 林先浩鬼鬼祟祟的离开了严家, 按照严嵩的指点,把那奏章送到了一位官员家中。严嵩仍然满心悲切, 又怕欧阳氏知道消息一时承受不住, 他心事重重,来到后院坐在月下,想着严年方才说出的话,他心里也充满了悔恨,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忽然轰然一响,整个人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身体,飘飘摇摇往前走去,再抬眼一看,原来严世蕃已经长大了,他欣喜的伸出手去,连声道:“蕃儿, 蕃儿原来你没有死!” 严世蕃却丝毫没有理他,而是哼着小曲儿往前走着, 严嵩疑惑的跟上他的脚步,见自己家窄小的庭院不知何时已经变的金碧辉煌, 比那皇宫还要气派几分, 严世蕃转身走进屋内,屋子里更是满目珠玉, 金屏风, 银杯盏, 到处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好东西。他一时间被那灿灿金光闪花了眼,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 他一转身,眼前却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自己!可是自己不知为何也变得十分苍老,他转念一想,严世蕃都这么大了,他当然也已垂垂老去。然而这个“自己”,看上去却带着几分焦急。一迈进屋子,就匆匆拿出一道奏章递给严世蕃,道:“庆儿,快瞧瞧,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世蕃迅速的扫了一遍,一脸得意:“礼部那几个人不得皇上心意,是时候把他们换下去了。对了爹,这时候,咱们正好换几个咱们的人上来!” 严嵩大吃一惊,他们父子俩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他正在纳闷,又听“严嵩”说道:“庆儿啊,上回那总兵仇鸾送了咱们不少珠宝,还要拜我为父,可如今俺答挥兵南下,把京师团团围住,我看此人绝对担当不了什么重任啊,你说,如今咱们可怎么办好?” 严世蕃毫不在意的道:“俺答有什么好怕的,你就让他不要出战,多给些金银财宝贿赂俺答的头领,他们自然会退兵的。” 严嵩更吃惊了,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俺答胆敢进犯大明了?但下一刻,他忽然就看见自己对着另一名将领说道:“若是在城下吃了败仗,皇上面前可就不好隐瞒了,你们只要坚闭城门,这俺答掠夺完毕,他们自然……自然会退回漠北……” 严嵩这时候也忍不住了,出声阻止道:“这……这怎么行?你……你这样做,那俺答岂会善罢甘休,肯定要在城外屠戮百姓,如此一来,我……你岂不就像秦桧、蔡京一般,被后世的人所唾骂,遗臭万年了吗?!” 可是,一屋子的人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纷纷点头,恭敬的退了出去,严嵩就像一缕游魂一样在空中飘荡,飘到了城墙上空,眼看着城外呼喊震天,哭叫声,哀求声,刀枪剑戟寒光阵阵,血肉横飞,严嵩吓得转身狂奔一阵,不知道又飘到了什么地方,刚喘了口气,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金銮殿上,物是人非,眼中众人都比他想象中年老了许多。只见人人唉声叹气,只有一年轻人挺身而出,道:“皇上应当拿出金银招募兵士,同心退敌,而不是放任俺答欺凌百姓!” 此人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出列应和,这个人严嵩十分熟悉,原来他正是沈炼,沈炼虽然站在班末,身着锦衣卫服,但他却慷慨陈词,指责官员们都龟缩不前。严嵩心中不禁对他生出了几分敬佩,这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来到的是另一个时空,没有人能看见自己,而这一切,却好像曾经发生过一样,在他脑海中隐隐唤起了熟悉之感。他再定睛看去,又见变老了的自己和严世蕃坐在屋内,商量如何将沈炼投入狱中,沈炼被贬,朝廷百官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对他和严 分卷阅读218 世蕃更加不满。 时光似乎流转到了几年之后,严世蕃已经以“小阁老”自称,每日里卖官卖爵,日进斗金,在一旁观看的严嵩却满心忧虑,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可为什么这个时空中的自己和严世蕃却对此毫无察觉呢?尤其是严世蕃,他已经到了飞扬跋扈,无恶不作的地步,但是他身边的朋友仍然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断吹捧,让他做起坏事来越发肆无忌惮。果然,很快就有人上书弹劾他们,此人姓杨,名为杨继盛,但他的奏疏一上,马上惹得皇帝震怒,将其投入了监狱。 接下来,严嵩看到了年逾古稀的自己,巍颤颤的手拿书信,询问着屋中幕僚们的意思,有人颇为犹豫的道:“此人死不足惜,但是只怕天下公论对严公您不利呀!” 座上的“严嵩”似乎也有所犹豫,然而他转身和严世蕃一商量,严世蕃却表示杨继盛非杀不可,可是,嘉靖皇帝的心意未定,且觉得杨继盛颇有忠骨,又加上陆炳在狱中不断周旋,让杨继盛顽强的活了下来,严世蕃最终想出一计,将杨继盛的名字掺杂在死刑犯的名单当中,朱厚熜并未留意,就一笔批过,给这位宁直不屈的臣子判了死刑。 又是两年过去,他们故伎重演,把已经贬官的沈炼也列在白莲教信徒的名字中一同处死,经此两件大事,朝中稍有良知的人个个坐立不安,要扳倒他们的官员越来越多,而严世蕃仍然不知收敛,被流放之后仍然偷偷跑回家乡,大兴土木建造宅邸。 最后,严嵩眼睁睁瞧着严世蕃众叛亲离,前一晚上还在狱中谈笑风生,第二天却被拉上了断头台,临行前嚎啕大哭,喊道:“父亲、父亲救救庆儿呀!” 严嵩见此场景,也跟着放声哭了起来,道:“庆儿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呀!”奇异的是,此时严世蕃去却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回头一瞧,哭着道:“父亲,徐阶小人害我,我不甘心呐!” 严嵩眼看着严世蕃人头落地,滚了几滚,在众人的一片骂声中睁着他那一只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他扑上前去,坐在地上,把先前没流的眼泪通通都流了出来,他宁愿严世蕃现在就死在沈炼和林蓁的手上,也不愿意他身首异处,做下这滔天罪恶之后再被斩首,国家已经满目疮痍,他们严家就像过街老鼠,他自己,也只能在一片骂声中偷偷回到老家,无处容身。 严嵩他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涸,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心在胸膛里乱跳不停,他的眼前仍然不断闪现着严世蕃人头落地的那一幕。庆儿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遭一遍这样的罪?还有,他头一次开始思索,他严嵩半生清苦,一世兢兢业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呢? 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透过双眼中的泪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林蓁就坐在他的旁边,对他说道:“严大人,对不起,我没有放过严世蕃。他如果活着,还会死更多的人。我虽然没有信守和你之间的承诺,但是我林维岳问心无愧。” 严嵩转过头去,问出了那个自己相问的问题:“为何庆儿,他、他会变成这样?” 林蓁想了想,说道:“严大人,这一世的严世蕃,是重生而来,他带着上一世的仇恨,做事自然不择手段,可是,他只想到自己冤死,却为何不想想那些被他陷害,在狱中受尽折磨的忠魂呢?!若是一命换一命,他一个人的死只怕还不够弥补他的罪孽!至于他上一世为何如此,严大人啊,难道你和夫人就没有错吗?” 严嵩愣住了,他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的画面,自己对两个女儿虽然严厉,但对这个小儿子却从来没有痛下决心好好教育过,至于欧阳氏,更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来都不忤逆他的意思,甚至还和他一起欺骗自己。他心中一阵剧痛,真是悔不当初啊!若是他和欧阳氏能好好教导他,把他引入正途,严家又何必至此! 林蓁继续说道:“至于严世蕃是双屿岛匪首的事,我并没有对柯相柯大人说明。若是李总管能出面指证已死的张总管,那么你们严家,或者能避免这一场灭顶之灾。大人,您自己思量着处理吧。” 严嵩看着林蓁的背影渐渐远离,他心中一阵纷乱,越发心神不宁起来。他出声喊道:“维岳,你,你慢些走。” 林蓁转过头来,问道:“大人,您还有什么指教吗?” 严嵩眼前忽然晃过林先浩那张讨厌的脸,他急忙开口道:“维岳,我……我对你不住,庆儿他、他收买了你族中一个叫做林先浩的人,让他指证你的哥哥林学是宁王之子,奏疏如今已经送上去了,你……”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林蓁的脸就在眼前晃了起来,他所处的整个世界仿佛就要崩塌,从天到地都摇的厉害。他踉踉跄跄跟上去拉住林蓁的衣袖,道:“我明日就奏明皇上,致仕回乡去,至于你和你的家人,你们也快快离开家乡,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吧……” 乾清宫门前,陆炳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宫内走了出来。除了他之外,朱厚熜一般不会让外臣踏进乾清宫的宫门。而这一回,和他一同被召见的,竟然还有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朱厚熜的声 分卷阅读219 音十分冰冷,对他们道:“你们几个,马上赶去潮州,把那个叫林学的人带来京城,另外,将他家中一并搜查清楚,看看到底,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和宁王有关的东西……” 第119章 八月中旬, 参与双屿岛之战的所有人都得到了皇帝的嘉奖,但林蓁却因为私自处罚匪首而被押解进京。柯相接连上疏替林蓁辩解, 他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没有一点消息。 林蓁一路坐船,很快又回到了离开不到一年的京城。这一路上若说他的心情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林蓁已经让沈炼和陈一松尽快赶回家乡去把自己的家人接到宁波,再由宋素卿送往日本, 至于他自己,反正怎么都是孑然一身, 万一真的论起罪来, 不知道……不知道文曲星允许他最后许的那一个愿望还作不作数呢? 当然, 林蓁估计自己这一行的结果完全要看朱厚熜的心情。根据以往的经验,朱厚熜的心情是一件不太好琢磨的事儿,林蓁有点后悔让朱厚熜读什么心术、权书之类的读物,之中明明白白写着,处于上位的人最好让下属觉得他的心情飘忽不定, 这样有助于建立足够的威信。 近十年过去, 朱厚熜显然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这个手段。从翩翩少年天子到支持张敬孚大刀阔斧改革的中兴之主, 他的心思, 早已不再是林蓁所能猜测的了。 当林蓁见到朱厚熜的时候, 这位年轻的帝王高坐在宝座之上, 远远只能看到他的脸色白的发青,青白之中没有任何血色, 林蓁已经想好了说辞, 林学的事, 他不能承认,出生在这个世上,不是林学的错,甚至也不是程氏的错,是宁王的错,但是,宁王已经死了,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难道事情不能就此结束吗?不管朱厚熜是不是会相信他,他都必须保护自己的哥哥。 林蓁左右看去,他没见有见到他的精神支柱陆炳,只有朱厚熜从宝座上缓缓起身,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问道:“林蓁,朕想听你亲口说说,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林蓁深吸一口气,答道:“皇上,若您说的是双屿岛匪首的事,那人确实是我在追捕的过程中,不慎将他射死的,您若是不相信,所有和我一同追捕他的人都可以作证……” 朱厚熜身穿一件明黄色的直领大袖道袍,脚踏玄履,一言不发沉着脸站在林蓁面前。林蓁故作镇定抬起头看着他,他两道冷冷的目光直射在林蓁脸上,让林蓁心里一阵发寒。他停了下来,不再接着往下说了。朱厚熜此时却开口道:“林蓁,自打你来到兴王府的那一天,朕就觉得你不简单。年方八岁,面对藩王世子还能谈笑风生的人,朕到如今也仅仅见过你一人而已。所以,虽然这奏章上所写之事十分离奇,但它发生在你的身上,朕倒是……也不觉得有多么奇怪了!” 朱厚熜又看了林蓁一眼,道:“朕准你站着答话,你起来吧。” 林蓁并不想站起来面对朱厚熜那利剑般的目光,但是他没有选择,只能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同时趁着朱厚熜回转过身去的时候,四处寻找着陆炳那熟悉而高大的身影,令他失望的是,空荡荡的金殿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别无他人,没有陆炳,甚至没有黄锦,这殿堂看着有些熟悉,只是,他离开之前那个除夕夜里曾经把酒言欢的朋友,如今又恢复了君臣之间不可逾越的身份,而且,那把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剑,终于就要在今晚落下来了。 朱厚熜问来问去,话题还是围绕着双屿岛上发生的事,并没有绕到林学身上。正当林蓁费尽心机解释宋素卿是如何与他们互通消息的时候,朱厚熜冷不丁笑了一声,忽然说道:“林蓁,你刚才四下里看,是在找阿炳么?” 林蓁一下子愣住了,道:“……不,不是。” 朱厚熜又紧接着问道:“难道你不想问一问,阿炳去哪里了吗?” 林蓁心里一惊,也不再假装糊涂,道:“您派他……去潮州了?” 朱厚熜侧过脸来,他那明晃晃的衣袍在昏暗烛影中闪着淡金色,好像聚集了这大殿之内所有的光亮。而林蓁就站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不知道将会如何猛烈的暴风骤雨来临。林蓁扑通跪在地上,从袖中掏出朱厚熜曾经赠给他的玉印,开口说道:“皇上,您送我这两个字‘维躬’,我一直记着他的出处:‘维躬是瘁’,小人当年在兴王府上,尽心尽力陪您读书;如今做了官,仍然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出身贫寒,从小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但也正因如此,我才知道那些在田间、在街市上劳作的百姓,他们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朱厚熜转过身来看着林蓁,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听林蓁又接着道:“皇上,自您登基以来,重用的都是贤明能干的臣子,发布的都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政令,曾经民生凋敝之处,如今却欣欣向荣,然而,正如先前我对您所说过的那样,若是想让大明国力更加强盛,乃至于号令海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听了林蓁的话,朱厚熜一边沉思,一边往他的皇位上退去。林蓁继续说道:“《诗经》中说得好 分卷阅读220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臣下深知您肩负大明整个江山社稷的不易,然而若是您能如周文王一般让天下昌明,百姓安居乐业,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朱厚熜一听这话,猛地回过头来,厉声问道:“林蓁,你觉得我在担心什么?” 林蓁答道:“可以担心的事情很多,但和证实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比起来,难道不是您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您的江山和百姓更加重要吗?” 朱厚熜更加怒不可遏,他气冲冲抓起案上玉砚冲着林蓁就丢了过去,林蓁并没躲闪,那砚台虽未曾砸中他,墨汁仍溅了他一头一脸。朱厚熜看着他那满脸是墨的模样,心中气尤未消,怒喝道:“林维岳,改税法,派船出海,这些朕都可以安排别人去做,你不要以为,大明缺了你就不能振兴,你的状元也不过是朕钦点的,若是没有朕的提拔,你还在海阳山都种地呢!” 林蓁叩头道:“皇上,您说的没错,改税法的事情,徐子升比小人还要在行。至于出海,沈炼、翁万达,陆大哥,还有陈一松他们都可以胜任。航海图臣已经交给了柯知府,若是您能网开一面,臣倒是愿意继续回到海阳山都去种地,只是……” 他将握在手中那枚玉印拿了出来,放在跟前,对朱厚熜道:“除夕之夜,皇上曾经当着臣和陆千户的面说过,若是臣能成功的将双屿岛上的匪寇剿灭,皇上您能答应臣下一个请求……” 朱厚熜确实记起了这件事情,而且,方才林蓁的话,并非对他一点也没有影响,然而,他思索片刻,还是冷笑了一声,道:“林蓁,当时你所要请求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个吗?可怜婧儿如今坚决不肯让朕和太后为她挑选驸马,她在等着谁,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林蓁目光一怔,抬起袖子稍微抹了抹脸上的墨汁,却发觉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刚想说话,忽然,有个内侍在殿门处报道:“皇上,您派去潮州的人回来了。” 林蓁急忙回头看去,想从中寻找到陆炳的身影,却只见几个陌生的人走了进来,不,有一个人他是认识的,就是多年不见的林先浩,他虽然看上去老了几岁,但还是一张焦黄的脸,滴流乱转的眼珠,当他看见狼狈的跪在地上的林蓁的时候,得意的笑道:“状元郎,你也有今日呀!” 他话音未落,顿时感觉到了殿中阴沉沉的气氛,他身后一人对他低声呵斥道:“皇上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赶紧跪下!” 林蓁对林先浩的奚落不以为意,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人抬进殿中的几个巨大的箱笼上,那里面会是什么?林蓁一时心跳的快窒息了。在他对面,朱厚熜似乎也急于知道答案,他把手一挥,那两人将箱子一个个打开,原来,里面都是一张张散碎的画纸,还有一卷卷捆好的画轴。 朱厚熜沉声问道:“人呢?人在哪里?” 其中一人答道:“陆大人让我们先将这些带回来给您过目,至于人,他说过了,他会亲自带到的。” 朱厚熜笑道:“好,若是他没有把人带到,那么你们两个都得去死!” 林蓁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知道“你们两个”说的是那两个锦衣卫,还是他和陆炳,他不希望自己连累了陆炳,但是他也知道,陆炳这样安排,肯定是别有计较,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扑上去抓住那人问问自己的母亲妹妹到底有没有受到牵连,然而现在他知道陆炳留在那里,至少这一点他可以放心了。 朱厚熜瞟了一眼那些画卷,一字一顿的道:“你们都查到了什么,当着林蓁的面,仔细说说,林蓁,你若是有不服的,你也可以说出来让朕听上一听。” 第120章 那几人相对一望,道:“回禀皇上, 并没查到任何与宁王有关的东西。山都乡里的村民我们都一户户走访过了……”那人从怀中掏出几页纸, 基本上从程氏离开山都乡开始, 一年年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程氏何时与林毅斋成亲, 林学、林蓁、林莹何时出生, 林毅斋何时考中童生,何时去世,林学、林蓁何时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等等全都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林大人的这位兄长曾经娶过一位妻子,却在两年前已经过世, 两人也并不曾有任何子女,如今林大人的兄长已经搬出了林家, 独自一人生活在他过世的妻子家中,这些东西,也是我们在他自己的住宅中找到的。” 林蓁心中波涛翻滚, 当在系统里严嵩告诉他林先浩告了御状之后, 他就料到,朱厚熜的人很有可能会在沈炼和陈一松之前赶到,林学或许走不成了。但是, 他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暂时避开, 而现在看来, 他的愿望已经落空了。 如今陆炳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这让林蓁的心情更加纠结。如果陆炳放走了林学, 那么陆炳如何交差?陆炳也有父母妻儿,万一朱厚熜震怒,他们岂不是也要遭殃?可若是陆炳将林学带来,自己的哥哥也就性命不保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呢? 而且,林蓁此时方才意识到,比起林学真正的身份,朱厚熜更生气的是他的隐瞒。如果陆炳帮着他一起 分卷阅读221 隐瞒,那么朱厚熜绝对会更加怒不可遏。但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同,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想来他们也找不出特别确凿的证据证明林学是宁王的孩子,他不承认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承认了,林学就必须得死! 朱厚熜这时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了,他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一张张翻看起林学画的画来。一边看还一边说道:“林蓁,这些都是你哥哥画的么?你也过来一起瞧瞧。” 林蓁不知道朱厚熜打的什么主意,只能爬起来走到跟前,眼看朱厚熜的手指在那一页页散碎的画卷上翻过,故乡的花鸟草木,流淌的溪水,玩耍的孩童,一幕幕就在眼前,还有他们家遥遥看去那古朴庄重的宅子,林蓁心头一酸,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冲着凝在脸上的墨汁,一眼看去更加惨不忍睹了。 朱厚熜开口问道:“这些画,都是山水景物么?可有什么不寻常的?” 那些锦衣卫闻言,知道朱厚熜是想寻找一些所谓的“证据”,但他们对望一眼,都摇头道:“我们都细细看过,并未曾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林先浩跪在一旁,扯着嗓子喊道:“怎么没有,皇上,您看着林学,他还题反诗呐,你们两个,怎么不敢把那张画拿出来给皇上瞧呢?” 那两人狠狠瞪了林先浩一眼,朱厚熜却抬起脚在其中一个箱子上一踢,将那箱子踢翻,里面的画撒了一地,只听他对那两人冷声喝道:“怎么?你们也要和陆炳一起瞒着朕吗?他说的是哪一幅画,你们马上给我找出来!” 原来那两人虽然先前与陆炳并不相识,但陆炳一路上 早已把他两人说动,他告诉他们,林蓁与皇上相交极厚,皇上如今不过一时气愤,受了小人挑拨,实际上绝对不会治林蓁的罪,若是他们与林蓁为难,将来林蓁恢复了官职,朱厚熜也不再计较这件事了,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这两人左思右想,别说林蓁和朱厚熜的关系,就凭陆炳和朱厚熜这从小长大的情分,他们也得罪陆炳不起,更何况一路上瞧着陆炳气度昂然,再瞧林先浩这贼眉鼠眼的模样,他们心中都讨厌林先浩,而对陆炳确是敬重万分。 到了山都乡,几人四下认真询问,发现林蓁在家乡的口碑非常好,众人回忆,林学确实是程氏嫁给林毅斋之后才生下来的,至于是过了多久生下来的,二十多年过去,谁还记得清啊!倒是林蓁的邻居林阿伯信誓旦旦向他们保证,林学绝对是一年之后才出生的,况且这和鱼鳞册上登记的相符,他们也就带着帮林蓁洗刷冤屈的决心回到了京城。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朱厚熜暗地里又命人寻找了一番当时宁王叛乱之后,府里被抓起来的太监侍女,这些人有的被罚做苦力,有的则终身□□,几经询问,确实有两人回忆宁王二十年前确实奸.污了一名使女,而这名女子在王妃的保护下离开了王府,从此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有一人道:“后来过了些年月,有个醉酒的汉子来到我们府前叫喊,说他妹子生了王爷的儿子,这个人被侍卫打了一顿赶走了,但后来王妃却秘密又把他找了回来,还给了他些银子,而且又派人出府寻访,这大概是正德十一年的事情。” 朱厚熜回想着这些事,眉宇间的阴云正在不断聚集。林先浩在那一堆纸中扒拉了半天,找出一副轴卷打开,只见那画的是一幅山水,上面赫然写着:“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林先浩两眼发亮,蹭蹭挪到朱厚熜跟前,对他说道:“皇上,皇上啊,您说他一个穷画画的,还惦记着万里江山,这若不是反贼的后人,还能是谁呀!” 朱厚熜将那卷画往林蓁面前一丢,冷道:“林蓁,令兄真是豪情万丈,风骨傲然……你再等等,你不承认,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承认。” 正说着话,又有人来到了殿中,那人跪拜了朱厚熜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契书,双手恭敬奉到朱厚熜的面前,朱厚熜连接也不接,对他说道:“朕不用看了,你直接给林状元看吧。” 林蓁拿过一瞧,不觉吃了一惊,那是当年林毅斋拿了王妃的银子赎回他卖的地的时候,县里的梁大户给他写的收据。林蓁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他该怎么向朱厚熜解释这银子的来历?又或者,现在无论他怎么解释,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朱厚熜抬手按在当胸,长长舒了口气,对那两名锦衣卫道:“好了,如今,朕就等着陆炳带人回来,再将此案一并过堂审理。你们两个,把林蓁押进诏狱去吧,此事绝不可对外声张,否则,别人还以为朕亏待了功臣呢!况且,林状元人缘好得很,若是有人知道你入狱了,到时候一张张奏疏上来替你求情,朕该怎么对百官解释你到底所犯何罪呢……把他押下去!” 林蓁就穿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穿的那一身囚衣,脸上身上满是墨汁,被那两人拖起来往外拉去。他心里并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想的是林学、还有程氏,若要过堂,程氏肯定也得到场,就算这次陆炳没有带她进京,朱厚熜也会派人去把她抓来的,程氏身体虚弱,到底能不能经受这样的颠簸呢?! 一出宫殿,那两人便把林蓁扶了起来,对他略 分卷阅读222 施一礼,说道:“林大人,陆千户说过,让我们好好的照料您,他马上就会从山都乡回来,到时候,你们一起想个办法,让皇上把气消了,令兄,还有您的家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林蓁苦笑一声,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你们没瞧见吗?皇上已经派了许多人四处查访此事,我能不能一一辩解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皇上现在根本不相信我,也不信任陆大哥,唉,你们还是赶紧把我关起来,快点回去交差吧。” 那两人也叹了口气,带着林蓁往宫外走去,很快,林蓁就见识到了大明朝最阴森恐怖的监狱——诏狱,在明朝,进诏狱不但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甚至还象征着士大夫的直言敢谏,会在他们的履历上留下光彩的一笔。 林蓁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光环,他宁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能平安躲过一劫。不过,令他十分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十八般刑具,没有闻到腥臭的血气,住的也不是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那两名锦衣卫不知道和什么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就把他领进了一个院子,在一个小屋里住了下来。 这儿和普通人家的四合院没有什么区别,就是房子稍微小一点,而且大概不常住人,隐隐有些潮气,林蓁心生疑惑,又不敢多问,还是其中一人临走时小声对林蓁说道:“林大人,您住在这儿是皇上的吩咐,他还吩咐不要对您用刑。您可以放心了,一切都等陆大人回来之后再做计较吧!” 林蓁点点头,谢过了这两个锦衣卫,坐在屋里那窄小的床上,他尽量试着把自己乱糟糟的心情理顺一些。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如果他说出严世蕃就是匪首,而林先浩是受了严世蕃的指使来告自己的,那么很林先浩的供词就会大打折扣。毕竟一旦林先浩的动机受到怀疑,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想办法搪塞过去。 然而,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严世蕃所犯的罪过绝对足以株连九族,那么沈炼呢?严咸宵呢?甚至严嵩,他这一世除了没有好好管教严世蕃之外,都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况且严世蕃也不是他能管教的了的。除了严世蕃之外,其余的人都不该死。 除了这个办法,他还有一次机会——系统给予他的机会,他已经让张璁和严嵩看过了他们的前世,最后一个应该选谁?林蓁可以冒险一试,但他心里却总有些犹豫,因为,他不知道朱厚熜的心理,能不能承受上一世发生的那些事情…… 第121章 一日,两日, 数日过去, 朱厚熜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参与双屿岛之战的柯相等人都来到了京城, 他们日夜恳求朱厚熜释放林蓁, 朱厚熜不说放, 也不说不放,就这样把他们晾在那里。可是,双屿岛上的事务还需要人来安排,开海, 通商,都需要趁这个时机进行下去, 否则,沿海的客商和那些日本、佛郎机的商人心生恐惧,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 眼看要到九月, 京城的天气凉了下来。朱厚熜披上一件大氅, 斜躺在榻上,手中几本奏章却一眼也没看进去。黄锦在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却听朱厚熜闭着双眼, 开口问道:“黄伴,你说, 朕应该把阿蓁放出来吗?” 黄锦仔细瞟了朱厚熜一眼, 斟酌着道:“依奴婢看, 此事若是真的, 那林家一家人自然都罪责难逃,只是……别的尚且不论,奴婢就是怕郡主伤心呐! 朱厚熜躺在那里,轻轻笑了一声,道:“说到底,你也是在为林蓁求情。” 黄锦道:“冤有头,债有主,生在何样的家庭,父母是何等样的人物,这些都并非林蓁或他兄长的意愿,如今天下大治,陛下不如宽厚处理,如此反而更叫天下人心悦诚服。” 朱厚熜缓缓睁开双目,把奏章丢开,起身说道:“黄伴你知道这个道理,朕又怎能不知,宁王早已伏诛,朕怕他作甚?哪怕此事是真的,朕也不会杀他,顶多将他关在凤阳了事。朕只是气不过,这件事情,林蓁竟然不肯实话实说,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卫在廊下报道:“启禀皇上,陆大人回来了。” 朱厚熜腾的坐正了身子,刚想开口,却又躺回榻上,拿着手中一本奏章翻了起来,过了半晌,他方才开口问道:“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那侍卫道:“陆大人进宫时只他一人,至于有没有别人与他一同回来,小人就不知道了。” 这些天,林蓁在诏狱里有吃有喝,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他是从小过过苦日子的人,这些也都算不得什么。那两名锦衣卫其中的一人曾经来看望过他一次,却只是在院外远远地观瞧,瞅了林蓁一眼就走了。林蓁估计,是陆炳还未曾回来,要么就是朱厚熜又在四处网罗什么证据。他的系统毫无动静,他也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直到一天傍晚,林蓁刚要休息,却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名佩戴着刀剑的锦衣卫走了进来,对林蓁道:“林蓁,皇上要见你。跟我们走吧。” 林蓁心中惴惴不安,让那两人给他套上了枷锁,将他推上一辆马车,车轮隆隆往皇宫驶去。等他被领进殿中的时候,陆炳和 分卷阅读223 朱厚熜已经等在那里了。朱厚熜坐的离他们很远,别说表情,林蓁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但是,他隐约觉得朱厚熜在盯着自己,他本来想侧头看看陆炳,从陆炳的表情里读到一点信息,但因为朱厚熜的目光,他只得看着前方,直挺挺跪了下来,道:“罪臣林蓁,见过皇上。” 虽然林蓁不敢看陆炳,但是他能感觉到,陆炳整个人不像平日那样,站得笔直,精神奕奕,而是有些萎靡不振,好像经历了连日奔波没有睡好,满身还带着一股尘土的气息。 他也没有看林蓁,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已经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是不能相互交流。林蓁被这种可怕的沉默逼得头脑发胀,太阳穴砰砰跳个不停,加上几天在诏狱里精神紧张,不能好好休息,他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却又极度疲惫的状态下,这个时候殿中的沉默,几乎已经让林蓁的心理承受能力到达极限了。 终于,朱厚熜的声音远远的从大殿上传来:“陆炳,朕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陆炳躬身一拜,开口答道:“回禀陛下,人……我没带回来。” 林蓁心中一动,忍不住侧头看去,难道他真的把林学放走了?! 朱厚熜轻轻笑了两声:“阿炳,你从来也没有让朕失望过啊。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还是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这时候,林蓁感觉陆炳浑身绷得紧紧的,甚至已经有些僵硬,他心中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忍耐也彻底到了极限,他一转身抓住陆炳的衣袖,开口问道:“陆大哥,你快说,我哥哥呢?我哥哥怎么样了?” 陆炳没看林蓁,他衣袖下的胳膊在微微颤抖,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回禀皇上,臣……臣本来是想好好劝说一下林学,让他和他的母亲与臣一同入京,将事情的真相向皇上您解释清楚,他也答应了下来,谁知臣动身的前一晚,他……他突然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林蓁眼前一阵眩晕,拉着陆炳的手一下子放开了,陆炳忙抬手扶住了他,对他说道:“维岳,我绝对,绝对没有逼迫你兄长入京,他自始至终都很配合,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会忽然自尽啊!” 陆炳还在不断解释着,大意是林学自己一个人单独居住,他们虽然派了人守卫,但林学早早就吹灭灯烛睡下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开门,他们却发现林学早已死去…… 林蓁扑通跪在了地上,他想,不对,自己的哥哥不会自尽的,说不定是陈一松他们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说自己的哥哥死了,实际上送他去了日本。他抬头向陆炳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可陆炳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道:“阿蓁,你的哥哥真的已经死了,我……我无能为力,你若是心中有气,我这条命可以赔给你。” 林蓁浑身发抖,整个人抖成一团,他知道陆炳说的都是真话,因为陆炳不会骗自己,也不会骗朱厚熜。坐在殿上的朱厚熜也不说话了,他脸上方才的肃杀之气已经消散,却仍然笼罩着一层阴云。此时,只见陆炳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上前几步,递给了在阶下站着的太监,道:“这是林学留下的。” 林忽然蹭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声说道:“皇上,还请您……还请您允许臣先读一读家兄的绝笔……” 朱厚熜坐了下去,默然把头一点,那内侍走过来将纸递到林蓁面前。林蓁慌忙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阿蓁吾弟亲启。” 他眼眶发热,继续往下读去,他一字一句读到末尾,读完的时候,已经哭的泪眼模糊,那张纸也被他的泪水打湿了。内侍小心从林蓁手中将纸抽出,转身送到朱厚熜手上,朱厚熜匆匆一扫,也忍不住轻声叹气,道:“林蓁,朕绝对无意取你阿兄的性命,你……你要相信朕。” 林蓁再三叩首,道:“皇上,事已如此,臣怎敢埋怨皇上呢?只望皇上念在我和家兄手足情深的份上,允许臣下回到故乡,亲自安葬家兄。” 一向很有主见的朱厚熜此时忽然犹豫不决起来,他缓缓起身,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陆炳跟前,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朕应该让林蓁回去吗?” 陆炳看看朱厚熜,又看看林蓁,最后对朱厚熜说道:“皇上,以臣愚见,还是让维岳回去看看吧。况且前段时间他征战劳累,如今让他回乡休息些时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道:“林蓁,朕就准你回乡一月,办理你兄长的丧事,待事情处理完毕,在回京听命,你看如何?” 林蓁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点了点头。朱厚熜望了一会儿,对陆炳使了个眼色,便带上内侍匆匆往后殿去了,偌大的殿堂上,只剩下了林蓁和陆炳两个人。 林蓁哭了半天才直起身来,擦干眼泪,抬头一看,陆炳眼中也已经泛红,看上去十分难过和疲惫。林蓁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相信陆炳已经百分之百的尽了他的努力,他这会儿稍微平静下来之后,甚至觉得,或许这是事情最好的结局,但是,他还是没法接受林学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才二十多岁的生命。 他再也见不到林 分卷阅读224 学了,在他回家的时候,没有人安静的微笑着,眼中带着欢喜来迎接他,没有人默默坐在屋里,一笔笔画着那些生动的花鸟和记忆中渐渐变淡的场面,他也不会再看见林学和林莹两个人坐在院里,他和林学小时候休息的那块大青石上,一句句的诵读着那些朗朗上口的诗词,林学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林莹的声音活泼清脆,他二人一先一后读着同样的句子,伴着枝头小鸟唧唧啾啾鸣叫,是一首让林蓁永远难忘的乐曲。 可是,或许就像林学信中所说的那样,人生相聚终有散场,他和林学兄弟之间的缘分如今已经到了尽头。 陆炳将他扶起,对他把事情的详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原来陆炳来到山都,和林学交谈之后,觉得他为人淳朴,且又在王府之外长大,不管事情是真是假,他都没有任何不臣之心,对朱厚熜全无一点威胁。于是他和沈炼、陈一松商议了一番,打算先拖上一拖,他自己让那两人先行进京,自己留下来教林学见了朱厚熜该如何应对,等到朱厚熜的气消的差不多了,再亲自带林学和程氏入京。 同时,他也和沈炼还有陈一松商量了一下,如今宁王的事情早就过去,况且朱厚熜刚登基的时候处罚大臣过于严峻,现在为了维持民心,各种刑法都适当减轻了。所以,林学不可能被处死,最多□□凤阳,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在朱厚熜见过林学之后会想办法找人顶替林学去凤阳,然后让林学再平平安安回到潮州,前往日本。另外,也有可能朱厚熜只是命令林学从此不得离开山都乡,这样对林学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影响,那他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众人都觉得陆炳分析的颇有道理,程氏放下心来,林学也丝毫没有任何反对意见。陆炳叹息道:“谁知道,令兄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教他如何对皇上答话,他也听的认认真真,直到那天……” 第122章 林蓁回到山都, 一乡的百姓竟然十有八九身穿着白衣,在道旁迎接林蓁。林蓁心中奇怪, 问过程氏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林学名气越来越大, 再加上家中的产业增多,着实存了不少银子,然而林学除了将林莹的嫁妆和程氏的养老钱备好之外, 其余的银子都拿出来周济百姓,这山都乡甚至金石镇里,许多人家都受过他的帮助, 如今他死了, 这些人感念他过去的好处, 都情愿身穿白衣来帮他料理丧事。 这一切都让林蓁心中更加难过,他听着那些乡亲七嘴八舌的说着林学平日的善举, 他心中想道, 林学心中说他能有他们这样的家人是幸运的, 他有林学这样的兄长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如果不是林学, 他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动力要入朝为官,千方百计立下功勋,这也是为了能给林学求一条活路啊。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林学的丧事办的十分顺利,头七已过, 林蓁强忍心中悲痛, 打算去林学住的地方看看。林学住的是原先他的妻子一家的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十分矮小破旧,和原先他们林家的屋子差不多。林蓁心里纳闷,不知道林学为什么搬出家里,住在这种地方,结果屋门一开,他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林蓁吃了一惊,问道:“魏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魏琼玉也身穿孝服,双目红肿,但她的神色却很平静,她对林蓁说道:“林大人,你进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蓁的脑子又乱了起来,心中闪过许多猜测,看样子,魏琼玉似乎就住在这里。她十分熟悉的烧上热水,为林蓁冲了壶茶,然后对林蓁说道:“林大人,有件事情我想让您知道,也是想听一听你的主意。” 林蓁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安,他对魏琼玉道:“你说吧。” 魏琼玉一起身,深深福了一福,道:“林大人,您好心把我送回这里,我对您和陆大人的再生之情,实在是永世无法报答,然而我却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上了您的兄长,甚至……” 林蓁惊讶的看着魏琼玉眼含泪水跪了下来,说道:“我……腹中有了令兄的骨肉……” 魏琼玉接着说道:“令兄死后,我曾想过和他一同赴死,但一想到这个孩子,我就没法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正因为想到这个孩子,我更觉得我不应该活在世上,如果……如果他将来长大了,也背负着和林学一样的身世的秘密,那他又怎么能活的舒心呢?林大人,您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正说着,忽然程氏走了进来,看见魏琼玉跪在那里,程氏也声音哽咽,问林蓁道:“阿蓁,你……你都知道了?” 林蓁先扶起魏琼玉让她坐下,然后又把程氏搀了进来,问程氏道:“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氏叹了口气,告诉林蓁,林学先前娶了那位姑娘,却从来和她都没有过夫妻之实,他当时只不过是为了搪塞林蓁,拒绝和林家其他的人入京才决定成亲的。成亲之后,林学帮那女子赡养照顾她的父亲直到老人去世,原本他和那女子商定,如果她想离开,自己会给她一笔钱让她到别处谋生,可是那女子还没拿定主意,就染上了伤寒,尽管林学悉心 分卷阅读225 照料,她还是很快就去世了。虽然和这女子并未有肌肤之亲,但一段时间的互相陪伴,林学对这姑娘还是有感情的,心里一直非常难过,直到后来陆炳派人送来了魏琼玉…… 魏琼玉说道:“原来令兄早就搬出了林家大宅,我二人一直不曾见过,后来老夫人和小姐回来,我们阴差阳错见了几面,后来就互生情愫,终于几月前、几月前……” 说到这里,魏琼玉双颊通红,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才好。但林蓁也听明白了,他打断了魏琼玉,对她说道:“其实,我阿兄他也是个命运孤苦的人,你能在他生命的最后这一段时光里给他一点真正的温暖,我还要谢过你呢。” 魏琼玉放声哭了起来,对林蓁道:“林大人,我原本就是青楼中人,配不上令兄,也配不上您的家事,我做出这种事情,自觉愧对您和老夫人,但、但我真没想到您会这么说,我魏琼玉虽然今生受了许多的苦,但唯一的幸运就是遇到了林大人您。” 林蓁摇摇头,刚想在劝她几句,告诉她自己会想办法处理她和孩子的事,却听程氏忽然说道:“对了阿蓁,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要紧事,咱们家来了个仙女般的姑娘,带着许多的仆从箱笼,她……她说她是来找你的!” 林蓁大吃一惊,也来不及安慰魏琼玉了,拉起程氏,两人匆匆赶回了家里,回家一瞧,院里院外都站着人,虽然这些人身穿便衣,但林蓁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精心挑选出的锦衣卫,他甚至看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骆安。 骆安上前对林蓁一抱拳道:“阿蓁,听闻令兄的噩耗,我心里也很难过,节哀顺变罢!” 林蓁回礼道:“多谢骆兄了,这来的是……” 骆安听到神秘的一笑:“你何不自己进去瞧瞧呢?” 林蓁走进院中,却听到了两名少女清脆的笑声,他往西厢房走去,站在门口,秋初温暖的阳光中,两名窈窕的女孩儿并肩站在屋里,欣赏着屋内一溜雕花花架上摆放着的四五盆花朵,只见那里面曾经的融融新绿已经长到了一尺有余,枝叶茂盛,开着金灿灿,银闪闪的花朵。莹儿敷在那另一名女孩耳边说道:“姐姐,我知道这花是你给我二哥的,因为你呀,就和这花一样漂亮,对了,你身上还有这花的香气呢。嗯……这花开了以后,阿月姐姐也来看过,她说这花可以泡水喝,尤其是夏天,能清凉降火。我二哥每次写信,都让我好好照料他们,所以我特地搭了这些架子……哦,其实,不是我亲自搭的,是我告诉大哥,他帮我搭的。” 林蓁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那两名女孩都转过身来,看着他。莹儿笑意盈盈,另一名女孩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她开口问道:“阿蓁,你……你还好吗?” 林蓁走过去,问莹儿道:“莹儿,你知道这是谁吗?” 莹儿眨眨眼睛,笑道:“我知道呀,二哥,这是阿秀姐姐。是送给你这些花的人。” 林蓁转身望着朱秀婧,他们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但是,林蓁知道,自从在兴王府的小院子里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自己就再也没有办法忘记她了。虽然两个人身份悬殊,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任何在一起的可能,但林蓁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不管是靠系统的帮助,还是靠自己的努力,他可以尝试一切可以尝试的办法,也一定要娶这位大明朝最尊贵的公主为妻。 看着朱秀婧脸上淡淡的笑容和一抹愧疚的神色,他开口说道:“不对,莹儿,这是你二哥真心喜欢的人。” 他以为莹儿会惊讶的叫出声来,谁知莹儿把嘴一撇,笑道:“我早就知道啦。” 林蓁笑了,朱秀婧也笑了,莹儿更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对林蓁说道:“二哥,我也难过,我也想大哥,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你和阿秀姐姐,你们还有你们的日子要过。” 林蓁在心中感叹,朱厚熜真是舍得,也正因为如此,原本是他亏欠自己,这样一来,倒好像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算了,能有这样的结果,其他别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天夜晚,遥远的紫禁城中,朱厚熜心神不宁的站在殿门处,问黄锦道:“黄伴,你说婧儿和阿蓁,他们会回来么?” 黄锦躬身一笑,道:“皇上,林大人是多么心软的人啊,何况他和长公主早就两情相悦,就算您没有允许长公主前往潮州,林大人早晚也是要像您和太后求亲的啊。” 朱厚熜什么都没说,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将外袍一拢,重新走回暖阁,躺在榻上,再也不言语了。黄锦跟来一看,却发觉朱厚熜呼吸均匀,面色如常,似乎是睡了过去。他有些疑惑朱厚熜怎么入睡的如此之快,但又一想,朱厚熜这些日子颇为劳累,这回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于是黄锦便将朱厚熜的衣袍盖好,奏章收起,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待他醒来。 朱厚熜正躺在榻上,忽然间青烟缥缈,他身边站的不再是黄锦,而是多次为自己做法祈雨的邵元节。他记忆中,邵元节才刚刚入宫不久,可眼前这人却已经白发白须,仿佛一夜之中老了十岁。他对朱厚熜说道 分卷阅读226 :“皇上,贫道大限将至,特地为皇上举荐一人,接替贫道的位置,继续为皇上您祈福。” 朱厚熜心中奇怪,开口问道:“邵卿家,你的相貌,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呢?” 谁料到他说出的话,却仿佛消散在了空气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在他身后,另有一人回应道:“如此甚好,快把此人带上殿来,让他当众展示一下他的法力。” 朱厚熜惊讶的回头看去,却见这人身穿龙袍,貌似自己,却又不像自己,他中等年纪,眼窝淡淡下陷,狭长的脸,三缕长髯垂在当胸,双眸中透着猜忌和狠厉,又闪烁着琢磨不定的光芒。朱厚熜是极其聪明的人,他马上料到这是十年后发生的事。于是他瞧瞧退在一旁仔细观看,只见那邵元节推举的道士走上前来,他口若悬河,论起道法,说的天花乱坠,朱厚熜定定的看着他,心中对这个人并不信任,可那十年后的自己却抚髯微笑,当即将他封为“秉一真人”。 朱厚熜面色一沉,眼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在这位名叫陶仲文的道士的建议下,宫内日祷祀不断,宫外道观遍野,国库空虚,百姓怨声道载,原本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元气的大明江山从此每况愈下,尤其是陶仲文提议建造的极其宏伟的大高玄殿建成之后,从皇宫到平民,家家不见余财,入不敷出。 陶仲文还在“皇帝”面前笑眯眯的说着:“皇上您瞧,这‘象一宫’中,所供奉的‘象一帝君’,这就是按照您的相貌量身所造的,这,就是您呀!” 第123章 朱厚熜一看, 这雕像乃是纯金所铸, 真所谓价值连城, 再一瞧这宫殿, 东靠景山,西临北海,比他在当世所见的任何一座道观都要壮丽,所用的木料也极其珍贵, 不知道是从何处运来的,想必又花费了无数的银子。 朱厚熜想起自己初登大统直到现在,费劲了心血才让国库稍稍充盈一点,而眼前这些花销无疑会彻底让花光国库里所有的积蓄,这让他的脸色越发阴沉。谁知道,这还不算,陶仲文又建议他服用“红铅丸”,这药丸可非同一般, 乃是用女子经血所炼, 为了炼制铅丸,大量女子被送入宫中,也正因如此, 他才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的一幕——那些受尽欺凌的女子不堪忍受, 就在那大高玄殿建成之后不久, 在他自己的寝宫当中, 几个宫女用黄陵布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试图将他置于死地。 虽然朱厚熜站在一旁,但他恍惚间只觉得那个被勒住脖子的人就是自己,他呼吸困难,眼冒金星,脑海之中一片灰暗,这濒死的体验让他拼命挣扎起来,却仿佛沉入了茫茫大海,周围没有一点空气,冰冷的水灌进他的身体,让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些宫女早已不见,只剩自己躺在血泊之中,紧接着,天降大雾,四周一片迷蒙,那些宫女的哭喊惨叫声想起,他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而宫女们甚至一位他心爱的宠妃都因此事被凌迟处死,香魂消散,甚至连苍天也看不下去了,连接几天都用着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整个京城。 朱厚熜心有余悸的大口喘着气,他又成了一个旁观者,眼看着他自己搬离了皇宫,越发信任陶仲文和他的丹药,就在西苑里日日焚香炼丹,祈求长生不老。从前林蓁在张璁和严嵩的前世里所看到过的一切,蒋太后过世后那一场南巡,俺答兵临城下,沈炼、杨继盛如何惨死,严嵩、严世蕃如何一手遮天,这一切看得他心情复杂,甚至还有几分慌乱,难道,这就是他对百姓,对大明许下的盛世江山吗? 终于,一封奏疏呈入西苑,只见坐在案前的皇上看罢之后,勃然大怒,将奏章丢在一边,一心要将上疏的人逮捕问罪。朱厚熜凑上前去,只见那奏章上写着“治安疏”三字,他伸手去捡,自然捡不起来,敞开的那一页上写着:“皇上您只顾剥削民脂民膏,追求自己长生,如今民不聊生,盗贼日盛,人人家中空空荡荡,陛下,您的年号乃是嘉靖,天下人都猜测道,这意思是说‘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而这时,另一股“记忆”涌入脑海,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年距离陆炳吃下他赏赐的丹药之后暴毙,已经有六年了。 朱厚熜心中剧痛,跌倒在地上,这不是他的本意,想当年他十四岁就初登大统,年少有为,锐意改革,被人称为一代中兴之主,最后怎么变得如此忠奸不辨,时智时昏?他喃喃自语道:“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朕原本是想“嘉靖殷邦”的,何以却到了“家家皆净而无财用”的地步……? 还有陆炳,从小陪伴自己一起长大,结果最后却为自己试药而死。朱厚熜脑海中浮现出了林蓁用来告诫他的那两句诗,为什么,自负聪明绝顶的自己 ,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一场长生不老的骗局呢? 谁知,这让他难以接受的画面还没有结束,他惊奇的发现,眼前的一切在迅速的变化着,眼前宫殿里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来来往往,兵荒马乱,头扎网巾手持刀剑的百姓,无数头颅被砍落,血肉在他眼前飞溅。 这些人走了,到来的是身穿黄 分卷阅读227 袍马褂,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的异族人。时光变换,城门外响起了隆隆炮声,他又来到了“大高玄殿”前,却惊讶而悲痛的发现,自己的“金身”早已不知去处,整个殿宇残破不堪,彩漆剥落,木梁歪斜,昔日辉煌的殿宇摇摇欲坠,所有的东西都被一伙貌似佛郎机人的兵士抢劫一空。 这就是自己后代的下场,这个国家的下场,朱厚熜的脚步沉重,整个身体仿佛都已经麻木了。他恍然想起林蓁的话:“陛下,闭关锁国,故步自封,必然会被世界所淘汰,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不可置海外于不顾,只有打开国门,和诸国互通有无,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方能让万国来朝,令中华永世立于不败之地。” 朱厚熜单膝跪在一片废墟之中,跪在那曾经托着“象一真人”的纯金宝座之前,他这才意识到,林蓁所说的“总有些事情要重要得多”是什么意思,这无关他的尊严面子和林蓁对他的忠心与否,这是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的时刻,而开启一切的钥匙握在他的手里,他……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陛下,您还好吗?” 朱厚熜回过头去,只见林蓁也跪在他的旁边,林蓁的目光如以前一样清澈,晨光透过歪斜的院墙照进来,淡淡的金色落在他们两个身上,也洒满了周围的断壁残垣,他们仿佛一同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心中最后那一点芥蒂也已经如晨光下的尘埃一样灰飞烟灭,彻底融入了百年后的空气之中。 朱厚熜先反应过来,低声问道:“林蓁,你到底是谁?” 林蓁迎着他复杂而疑惑的目光,答道:“我是来自许多许多年后的一个普通人。最开始,我是受了文曲星所托,替他弥补他在世间的遗憾的……” 林蓁拉着朱厚熜坐了下来,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对朱厚熜讲了一遍,系统、文曲星的嘱托,自己这些年来的听见的看见的,所做的所想的,甚至连双屿岛上所发生的一切,严世蕃的死,林学的来历,他对朱厚熜和盘托出,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朱厚熜听过,沉思良久,站起身来,说道:“林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林蓁也跟着站起身来,随朱厚熜一起往外走去,朱厚熜侧身站住了,林蓁逆着阳光看去,朱厚熜依然年轻,他才二十岁,两道长眉似淡淡青山,眼角微挑,眸光比从前更加明亮了。他虽然不如陆炳那么眉眼深邃,相貌英俊,却自有一种天生的文雅高贵的气质,眉目舒朗而充满了智慧。 他迎上林蓁的目光,对林蓁说道:“方才那位叫海瑞的人上了一道《治安疏》,朕……不,那不是朕,他说‘此人堪比比干,但朕却不是纣王。’朕不该听信小人挑拨,对你心生猜忌,害死了你哥哥。林蓁,你能不能看在婧儿的面子上,继续留下来辅佐朕,助朕实现‘嘉靖殷邦’的诺言呢?” 林蓁沉吟一晌,最终微微点了点头。他回答道:“皇上,我原本想,实现了文曲星的愿望之后,我还是要回到我所来的那个时代,甚至,如果您同意,我想带着长公主一起离开,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有着更多的平等和自由的权力。不过,如今我改变了主意,我已经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我不想再回去了。而且,这里也是阿秀生长的地方,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这个时代向我们理想中的时代靠近。” 朱厚熜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少有的笑容,尘烟飞舞,四周残破的宫殿一瞬间都消失了。一片明亮的光芒里,有一位年轻俊秀,相貌和林蓁有几分相似的人向他们君臣二人这边缓缓走来,声音清冽的开口说道:“林蓁,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曾经说过,要实现你一个愿望,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林蓁思索片刻,对面前的文曲星说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您会选择了我?” 文曲星笑了一笑,说道:“你还记得在魁星庙中看到的塑像吗?你亲自告诉众人,文曲星掌管的是文采,因此文曲星转世的人才华出众,但一生的命运却往往跌宕难料。我转世数次,历劫已满,不用再入尘世受苦了,可是我在人间最遗憾的,除了你现在经历的这一世之外,还有我劫满前的最后一世。林蓁,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很高兴,你最终改变了你和我的命运。” 林蓁恍然大悟,自己先前在家中所遭受的那些不公的对待,无论如何贫苦却永远都十分出众的成绩,原本可以有所作为却戈然而止的人生,这一切并不是文曲星的赠与,而是一个命运的轮回。不管怎么样,正如文曲星所说的,他终于把这场轮回中的不幸变成了幸运,他改变的,不仅是他和文曲星,还有林学、月儿、朱厚熜、陆炳……所有人的命运。 而他面前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没有了系统,他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挑战,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文曲星似乎瞧出了林蓁的想法,他抬起手来,一道光芒落入林蓁额中,他对林蓁说道:“往后你确实要面对许多危险,所以,我就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你一点庇佑吧。你将来无论面对什么敌人,都能全身而退,你将来会儿孙满堂,家业兴盛,到八十 分卷阅读228 岁上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说罢,他又转身看着朱厚熜,对他说道:“皇上,您方才也看见了您的命运,您的寿数是六十岁,这一点我不能改变,但是……” 他再次抬手,一道金光在朱厚熜眼前闪过,只听文曲星道:“您这一世会无病无灾,平安康乐,子孙福泽绵长,如此一来,您就不用再求仙问道了……但是我希望您能保证,今后,您会像您善待您的家人一样,善待您的子民。” 朱厚熜跪了下来,沉声答道:“朕记住了。” 文曲星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变得轻快,说道:“好了林蓁,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林蓁想了想,答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为自己祈求的,人生在世,还是自己踏踏实实努力去争取的好。不过,确实有一件难事,希望您能帮助我解决。” 文曲星道:“我早已向你承诺,帮你实现愿望,你尽管说吧。” 林蓁说道:“既然您能让我穿越到这里,不知您是否能让活着的人离开这儿,穿越到别处呢?” 文曲星沉思片刻,道:“虽然难度大一些,但也是可以做到的。” 林蓁看了一眼朱厚熜,对文曲星道:“那就好,我的哥哥林学已经死了,但是魏琼玉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我希望他们能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时空,去别的地方,忘掉这里的伤痛,开始新的生活。” 林蓁和朱厚熜身边光芒渐渐暗淡,文曲星的身影也越发模糊,但他的声音仍然清晰的响了起来:“好。林蓁,我答应你。愿你们君臣一世永不互相猜疑,还百姓一个清平的天下。” 无数道金光骤起,它们在林蓁和朱厚熜的四周滚动着,仿佛一道道长鞭撕碎了黑暗而虚幻的时空。他二人眼看着对方融入了金色的碎影之中,被席卷着远离了他们方才并肩站立的地方。最终和文曲星一起消失不见了。空中飘荡着文曲星最后的话: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 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 戎有良翰,文武是宪。” 这年九月,海禁结束,各市舶司重新开始对海外客商开放,沿海各地凋敝的商业终于兴盛起来。 嘉靖八年,陆炳考中武举,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林蓁则早已回到了翰林院,擢翰林侍讲学士,继续协助首辅夏言改革税法,整顿吏治,一时百官奉法,海内大治。 同样是在这一年,朱厚熜特地下圣旨指婚,将林蓁的妹妹林莹嫁给了新科状元,文武双全,年轻俊秀的唐顺之。 到了嘉靖十五年,林蓁的长子出生,和陆炳的女儿互相约为儿女亲家。不久之后,朱厚熜将林蓁和陆炳任命为正使和副使,命他们带领船二百艘,将士一万三千人,出使海外各国,寻找银矿和海外珍宝。同一年,龚用卿担任正使奉诏出使朝鲜。 百年之后,皇位更迭,山都乡的状元第中仍然住着林家后人,这宅邸当年经历数次皇上下旨扩建,已经变得太大了,犹如宫殿一般厅室无数,道路交错,好像一座城池,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不过,因林家人丁兴盛,子孙和睦,这宅子一直管理的井井有条,始终都没有变过。 这日,两个顽皮的总角孩童在宅子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偷偷打开房门一瞧,只见这似乎是一处小书斋,案前摆着书卷,架上放着花草,生机盎然,似乎是常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其中一个小孩似乎小一两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胆子小些。他有点怕了,拉着另一人道:“这是不是咱们祖公的书房呀?咱们最好别在这儿乱跑乱碰。” 那另外一个孩子和这孩子有几分相似,却比他更加高大挺拔。他一拍胸脯道:“怕什么,就算是祖祖祖公的书斋,也没说不能让人来看呀。我听说咱们位祖公到那什么……呃……美洲去过!说不定这儿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我想看看,长长见识嘛。” 他一边爬上爬下的四处摸索着,一边说道:“你整天读书,知不知道咱们祖公最后是什么官职?” 那文静的孩子答道:“当然知道啦,他老人家最后做到了嘉靖一朝的首辅,谥号文正,而且,他是咱们大明这么多代以来,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大官儿。” 另一个孩子哈哈笑了起来,道:“我娘整天说你记性比我好,我看也不尽然嘛。你难道忘了,咱们的外祖公,最后也是三公、三孤,还追赠忠诚伯呢!”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心中都对自己的家世十分骄傲。年纪大些的那孩子又一撇嘴道:“哎呀,可惜就是他老人家定下家训,说是孩子们一定要在这乡下长大,不能早早进京享受富贵,害得我都不能去经常去看我爹,我跟你说,京城里可比这儿热闹多啦,还有那陆家的表妹,嘿嘿,你不说我也知道,上次你看见人家,两个眼睛转都转不动,你丢不丢人呐!” 年幼的孩子一听脸就红了,道:“你、你还说我,难道你没有盯着人家看嘛?” 又道:“我看他老人家说得有理,咱们还是 分卷阅读229 在这乡下好好读书,然后再进京做官,你们看门口贴着的‘诗书传家远,耕读继世长’……要不是咱们家这么严的家训,能到如今都代代不衰吗?” 另外那孩子却不买账,一再问道:“你有没有偷偷去找陆家表妹说话,你快说啊,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告诉你娘,你要是不说,下次我再见了她,我就告诉她上次偷偷藏了她绣的帕子的人是你……” “胡说,明明、明明是你……”两人说着笑着,打算关好门离开,忽然轻风拂过,桌上书页簌簌作响,他们一同好奇的凑上前去,只见那字迹俊秀有力,一行行整齐的楷书,底下一方小印,颜色虽然褪去,但字迹仍然清晰。二人细细一看,只见印的是“维躬”二字。 那楷书写道: 繁华消歇似轻云, 不朽还须建大勋。 谁知榜上头筹客, 竟是遥遥异乡人。 旧岁杯前寻知己, 新樽金缕已见春。 易得万年奇珍宝, 难觅斯世一同仁! 第124章 番外一 林蓁沿着那一道长长的朱红色宫墙往前走去,只觉得走了快小半日,方才走到一座城楼似的五开间大门口,眼前丹漆的大门上嵌着一颗颗金灿灿的铜钉,晃得林蓁两眼发晕。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只听吱呀一响,大门缓缓打开,有人迎了出来,和气的问道:“是薛进士从潮安府引荐来的么?快请进来。” 林蓁知道薛侃已经提前派人送来了消息,忙点点头,随那人往里走去,曲曲折折不知道绕过了几道回廊,又走过一座御桥,两旁都是白玉石龙凤雕栏,这些华贵精致的宅内景色处处都吸引着林蓁的注意,但他却只是匆匆扫过,一点不敢分神多看,只想待会儿见了兴王该怎么答话。薛侃既然推举他来,对他还是给予厚望的,还有自己的老师、族伯……他不能让这些看得起自己的人们失望啊。 走了半天,领着他的那人在一座大殿之前停下了,门口端端正正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书童,其中一人略略点头,道:“王爷就在里头等着,进去吧。” 说着,其中一人清声通报了一句,里面响起兴王浑厚温和的声音:“进来。” 林蓁小心翼翼迈步走进殿门,见里面朱红油竹龙帘挑起,沉香色书案后头,坐着一位眉目舒朗,方面长髯,有些微微发胖的长者,此人没什么皇室咄咄逼人的威严,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这就是薛侃大加赞誉的兴王爷朱祐杬。他身后立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想来是薛侃提到过的王府里学识渊博的袁长史。林蓁跪下行了礼,兴王便叫他起来,问了些年纪姓名,然后就是几句路上是不是平安顺利,气候可还习惯之类,然后便微微笑着,让下人把他带了出去。 第一轮面试就这么结束了吗?林蓁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人带到了方才那大殿旁边的斋房里。与他同来的人都被安排去后面休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儿等待什么。他的行李都被那些随从带下去了,手上连一卷打发时间的书都没有。这屋里倒是有个书架子,上面的东西他可不敢乱动。 临行前他又和薛侃见了一面,薛侃送了他一本他和其他王阳明的弟子编录的阳明先生学问精髓的书,叫做《传习录》,林蓁一直在认真翻看,其中的不少话都铭记于心。此时他干脆学起那书上提起的静坐的功夫,闭上眼睛,默默坐在屋内,回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在山都乡生活了八年,一朝离开那里,方才发现,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山都乡虽然有些外面的世界投射进去的影子,却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他知道大明朝还远远不到灭亡的时候,但眼下这位玩的花样百出的皇上会怎么收场,他还真不知道——街两旁商铺酒肆人流如梭,有钱的子弟衣着华美,穿的是绫罗绸缎,佩的是宝石彩玉,城外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和贫寒之士却食不果腹,在阴暗脏乱的角落里成百的聚集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说这些景象让林蓁感到难过和担心,那么,来这里之前遇到的那伙佛郎机人给他带来的就是强烈的不安。一方面,近代历史在大部分人心中烙下的耻辱的烙印让林蓁深深地觉得大明朝不应该闭关锁国;但是另一方面,那些佛郎机人的别有用心的眼神又让他觉得,把这些豺狼野兽放进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代别的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历史的走向的啊,这个让人苦恼的问题,在四书五经里,在《传习录》中,都没法找到现成的答案……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如同入定了一般,没意识到时间已经一点一滴的在渐渐流逝,外面天色昏黄,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刚要睁眼,却听见门口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是谁?坐在这里干嘛?” 林蓁慢慢睁开双目,往门口一看,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袍子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和这肃穆的王府十分相称的阴沉气息。这会儿光线已经有些暗了,林蓁着实的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他这静坐的功夫不到家,而是因为门口的这个少年,他……他乍一看长得有点像自己的 分卷阅读230 哥哥林大毛! 林蓁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定睛瞧了一瞧,方才确认这人不是林大毛,他虽然猛地看去眉宇和自己的哥哥有几分相似,但是他脸色青白,脸颊削瘦,宽大的棉袍子穿在他身上有点晃晃荡荡的。况且,他的个子比林蓁印象中的林大毛高了不少,背着光站在那儿,身体轮廓的边缘好像融化在背后的光晕里,让他的身形显得更细长了。林蓁赶紧起身一拜,道:“在下姓林名蓁,是薛尚谦薛大人推荐来为世子做伴读的。敢问阁下是……?” 那少年慢悠悠踱步走进屋来,想了一想,道:“我嘛……我姓陆,叫陆炳,是从小陪着兴世子一起玩的玩伴。” 林蓁将信将疑,又不好再问,只得点点头,“噢”了一声,抱拳重新行了个礼,然后便恭恭敬敬站在一边。那少年见他不卑不亢,声调缓和了些,坐下来问道:“你小小年纪,到王府来,你不想自己家乡的爹娘嘛?” 这话说的林蓁轻轻叹了一声,道:“怎么不想呀?《论语》中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我家里不仅有父母和老奶奶,还有两岁的小妹,我这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 那少年轻轻一挑眉毛,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在家中尽孝,还要到王府来呢?难道王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值得你舍弃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吗?” 林蓁忽然感觉这个少年和林大毛的相似之处,并不在于他们的面貌,当然,他那两道平平的细长的眉毛,一双略为凹陷的眼睛,和微微上挑的眼角,和林大毛也是有点像的,但两人之间最像的,是那种有点执拗和幽深发暗的眼神。 林大毛的容貌其实被程氏的基因柔化了不少,看上去要清秀些,而且,在林蓁这么多年的陪伴和关怀中,他已经慢慢从那个封闭的壳子里走出来了,相比之下,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林蓁不太确定王府的深宅大院对他有什么正面积极的影响,他绝不像林大毛那么迟钝,但他眼里却有一种林大毛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的郁郁之气,让林蓁有些替他担心。 这人到底是谁?林蓁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却不敢就此下定论。对于少年刚才不太友善的提问,他略一思考,开口回答道:“‘父母在,不远游’却也有下一句:‘游必有方。’子女自然是应当奉养孝敬父母,可是若是有了人生的目标,也不能以孝顺为名义将自己禁锢在家里,而是要外出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以取得更大的成就来回报自己的家人。在下其实也不是为了什么锦衣玉食,只是一来薛大人一番好意,举荐了在下;二来在下家境确实贫寒,又生在小山村之中,一直以来没有机会见识外面的世界。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下在家中时也曾苦读经书,却始终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因此便想趁着自己还小,父母康健,出来看看世态炎凉,人生百态;这第三嘛……” 那少年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问道:“第三是什么呢?” 林蓁道:“我听说,这兴王是当今诸位王爷中少有的贤王,他的世子从小就聪慧过人,读书时过目不忘,先生问他时他又能举一反三,天下士子几乎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在下是一阶草民,一生之中能有这样的机会见到如此出众的皇亲贵胄,怎么能不来呢?” 林蓁说完之后,抬头看着那少年的反应。见他脸上果然露出一丝淡淡的喜色,道:“哦?谁同你说的?是薛进士吗?” 林蓁没回答这个问题,又接着道:“还有一句,是《诗经》上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在下想着,小鸟尚且需要能与其应和的鸟儿,这世子身在王府之内,又是个好学之人,想必也想找个能和他一同切磋学问的朋友吧。” 这话一说出来,那少年再没了动静。默默坐在黑漆漆的屋里,半天才道:“‘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只不过这人啊,不是想要交朋友就能交得到朋友的呢!” 说罢,他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屋外早已掌起了灯火,比屋里明亮多了。林蓁隐约看到屋外立着一名高大健壮,举动潇洒脱俗,脸色微红的少年,恭恭敬敬对着这穿白袍的少年行了一礼,跟在白袍少年的身后,两人一同往远处去了。 第125章 番外二(上) 几日过去,林蓁已经在兴王府中住了下来。兴王倒是召见过他几次,问他住的可还习惯,有什么需要,那位小世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陪林蓁来的人早已被兴王打发回去了,兴王派了两个丫鬟,两个小厮,时时听他差遣。 林蓁虽然心中奇怪世子去哪儿了,却没有多问,只是在自己屋里读书、做文章,偶尔也按从前系统教给他的办法锻炼锻炼身体,努力地去适应王府里有些枯闷无聊的生活。 这天快到傍晚,林蓁正在读书,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了怯生生的一声猫叫:“喵……” 林蓁一向特别喜欢小动物,听见这声音,扭头一瞧,门口是一只毛色微微发灰的小猫,趴在门槛上小心翼翼的往里望着。林蓁这几天连话都没有 分卷阅读231 说过几句,实在有些发闷,见那小猫样子挺机灵的,便放下书本,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咪咪喵喵的唤着它。谁知道那小猫十分警觉,见林蓁靠近,先是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转头,脚步轻盈的跳上围墙,不见了。 入夜之后,林蓁站在自己这座小小的院落的院门处,往前面王府宏伟威严的大殿看去,王府里的生活确实可以用锦衣玉食来形容,他穿越之后头一次睡这么舒适的床铺,穿这么柔软的衣服,用这么精致的器具,只不过,这王府里实在是太缺乏生气,白天晚上无边的寂静压得人呼吸都有点困难。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不适应楚地潮湿的气候,现在觉得,和王府里这种氛围也有很大关系。 至于他来的那一天看见的那个孩子,林蓁事后回想,觉得他的体质和林大毛也有些像,自己开始陪林大毛玩之前,林大毛总是坐在屋里,接触不到太多阳光,也不怎么和别的孩子一样在院里玩耍,好奇的观察四周的新鲜事物,听大人说说笑笑,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又喜静不喜动,自然不像别的乡下孩子一样脸色红润,身体健壮。 林蓁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他只能好好地吃饱睡足,继续研读薛侃给他的《传习录》。第二天,晚膳中有一份蒸鱼,林蓁想起昨天那只青灰色的小猫,心中一动,就把那条鱼留了下来。果然,夕阳渐渐西沉的时候,他又听见了院子里“喵喵”的叫声。林蓁赶忙把鱼端到了屋门口,自己躲在屋里瞧着,没过一会儿,只见小猫在院内温暖的橘色霞光中一步步沿着院边走近,四处瞧瞧没见到人,便直奔那一盘鱼而来。 林蓁就在一旁静静坐着,等那小猫把鱼吃了个精光,将盘子也舔的干干净净,方才小心的凑上前去,轻轻摸了摸它的背。那小猫也不躲了,满足的舔着爪子,过了一小会儿,还翻了个身,让林蓁继续摸它的肚子。它懒洋洋的模样把林蓁逗的一笑,好好地“伺候”了这只小猫一回,天色一暗,那小猫又“蹭”一声跳上院墙,只是这回,它一边往前走,一边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林蓁,走走停停,半天才消失在了夜幕中。 接下来数日,这小猫经常来林蓁院中玩耍,林蓁总会把自己的吃的留一部分给它,这小猫也挑剔的很,有的爱吃,就吃得精光,有的不爱吃,就根本碰都不碰。林蓁任凭它在自己屋里溜达,有时候他坐在窗边读书,那小猫就跳上他的书桌,趴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盹儿。 这样过了近一个月,林蓁多多少少也听见了点消息,说是世子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好,兴王自己也有些微恙,因此一直没有召他去“陪读”,那位王府里的袁长史,虽然人没有来,却派人送来了整整的一套四书五经,说是待世子身体好些,就要叫他去一起听王府里的先生讲课。 这套书来的很是时候,林蓁五经还没读完,王府里的书无论是纸张质量还是注解内容都和他在乡下看的那些勉强装订成本的,或是叶桂文自己抄写的书不可同日而语,他时刻记着自己的科举大计,一头钻进诗山书海里读了起来。 那只小猫日日来陪林蓁读书,林蓁也习惯了它的存在,这天正是吃晚膳时候,小猫就早早跳进了林蓁的屋子,盯着林蓁桌上那几样精致的菜肴不住舔着自己的嘴。林蓁被它看的无奈,只得将饭菜都拨给了它一半。小猫高高兴兴刚要开吃,忽然院门砰砰作响,有人在门口喊道:“世子的猫呢?快点开门!” 林蓁吃了一惊,原来这猫是兴王世子养的?看来这几天那位世子病了,没人管它,它便天天到林蓁这儿求关注来了。林蓁赶紧命小厮开门,院门打开之后一瞧,门口站着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态度轻慢的将林蓁的小厮一推,道:“闪开闪开,让我们进去找猫!” 林蓁抱着小猫走了出来,眼看那几人已经在院里开始乱找乱翻,急忙阻止道:“猫在这儿。” 那猫却似乎很不喜欢那几个人,眼看带头的少年往前逼近,它紧张的“喵”了一声,往林蓁怀里一缩。林蓁见状,怕那位世子真的着起急来,便道:“诸位,要么我随你们一同前去,把这猫送还给世子如何?” 那几个少年不怀好意的看了林蓁一眼,道:“哪儿来的乡下小子?世子大病初愈,你一个下人,往前凑什么?!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林蓁无奈,便抱住了怀里的猫,想交给他们,谁知那猫死活不肯,一爪子在对方伸过来的手上划出了几道红痕。林蓁心想,既然这猫不喜欢眼前这几个人,又怎么能把猫交给他们呢?于是,便低头对那只猫道:“你的主人现在病好了,正需要你,你快回去找他吧。”说罢,抬手把猫往身旁树上一送,那猫高兴地“咪喵”叫了一声,顺着树枝往上爬了几步,然后便往院子外面跳去。 那几个少年气坏了,开口骂道:“你这混账小子!我方才说的,你没听见吗?世子让我们把猫带回去,你却把它放跑了,待会儿我们回去若是世子大怒,算是谁的责任,走,你跟我们回去交差!” 林蓁两手一摊,道:“这猫很通人性,我把它放走了,它自然会回到世子那里,你们现在回去瞧瞧,说不定它已经到了。” 分卷阅读232 那几个人哪里肯听,骂骂咧咧的一起靠了过来。林蓁刚想开口阻止,却听门口有人喝道:“世子醒了要人伺候,你们怎么却聚在这里吵吵闹闹?” 林蓁往院门处一瞧,门口站着的人有些眼熟,原来就他刚进王府那天,随穿白袍的少年一起来试探他的另一名少年。这时候天色更亮些,林蓁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少年虽然年纪和自己相仿,比来寻衅的这一伙人还要小些,那气势却远在他们之上,吓得那几人顿时就往后退去,不敢再瞎嚷嚷了。 少年气定神闲的背着手走进院内,走到林蓁跟前,看了他一眼,然后对那几人道:“你们几个,还是快回去伺候世子吧!” 林蓁自以为自己在家常常干活儿,又勤加锻炼,在同龄孩子当中已经算是身强体壮了,结果和这少年一比,足足比人家矮半个头,况且这少年宽肩窄腰,匀称健壮,气质却优雅出尘,他既像是个练武的人,又像是位贵公子。林蓁心生崇敬,问他道:“阁下……阁下又是哪位?” 那少年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他道:“你是林蓁?你稍做做准备,过几天,待世子彻底好了,你就要和他一同读书了。” 这位少年已经升级为林蓁心目中的偶像,林蓁也忘了继续询问他的姓名,赶紧点头,道:“是。” 第二日,果然有人来通知林蓁,让他到前面书斋去听先生讲书。 林蓁问道:“今天……讲哪本书?可需要我带些什么?” 那人嘴角轻轻挑了挑,道:“什么也不用带,你跟我来就行了。” 林蓁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跟在那人身后出了院子,他记得斋房在前面,在第一次兴王“接见”他的地方附近,可这人却带着他走向了王府的东北方向,那边林蓁从未去过,听说是一处新建的园林。没走多远,林蓁就望见前方树木葱葱,流水淙淙,在秋日和暖的阳光下景色格外怡人。林蓁刚停步想问问这到底是去哪儿,但左右一看,旁边树影之中,似乎站着昨天那个高大的少年,他仍然倒背着手,昂然而立,往林蓁这边看来。林蓁记起昨天的事,忽然心中一动,加快脚步,跟紧前面的人往前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的又走了一阵,不远处是一座白玉小桥,桥下一处池塘,波光粼粼,池面上浮着一朵朵还未凋零的荷花,淡绿的荷叶在水面上铺陈开来。刚到桥边,还没过桥,林蓁身前的人忽然站住了,从桥下跳出了昨日那几个闯进林蓁院中要猫的孩子,最前面的那个人满脸怒气,对他喊道:“傻小子!这回陆炳不在,我们可得让你见识见识王府里的规矩了!” 第126章 番外二(下) 林蓁也不害怕他们,见他们一个个擦拳磨掌,便退到池边,对他们道:“你们究竟是谁?敢背着世子随便欺负府里的人?” 另一个站在前头的人冷冷笑道:“你个来给世子端茶倒水的,也配称自己是府里的人?我爹是这王府仪卫司的仪卫正,正五品的官儿,那姓陆的小子不过是从小陪在世子身边,才让世子对他另眼相看,其实他爹只是个六品的典仗,还在我爹之下,没什么了不起的!” 说到这里,他不耐烦地把手一挥,道:“跟你啰嗦这些作甚,你又不懂!来,你们给我揍他一顿,先出出气!” 林蓁一点一点的后退着,很快退到了水岸,他感觉到了身后池水的丝丝凉气。他回头一看,感觉这池塘应该不浅,岸边铺的都是圆溜溜的石子,他的脚下已经有些发滑了。他又往后两步,对那几人道:“虽然王爷是位宽厚的人,但我看世子应该御下颇严吧。你们若是惹恼了世子,只怕我挨了揍,你们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时候,眼看那几人已经挨到了自己面前,而林中那名少年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林蓁忽然对眼前这几个洋洋得意的孩子微微笑了一笑,自己仰面往池塘里倒了下去。然而,就在他碰到池水的那一瞬间,他却发现,那名少年身后,隐隐露出了另外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岸上那几人对林蓁的举动感到极为意外,站在前面的两人对看一眼,道:“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掉进去了……这池子可挺深的……”他们正面面相觑,忽然身后有人沉声道:“怎么回事?” 林蓁从前和林大毛放鸭子的时候,经常一起在社学对面的溪水之中嬉戏,他水性不错,掉进池塘之后,又悄悄从靠着河岸的几朵浮萍后面浮了上来,在那里看着岸上的动静。只见那几个少年都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道:“世子……昨日把您的猫关在院子里的,就是从潮安乡下来的那个小子,您不是说,让我们好好教训教训他……” 林蓁仔细看去,果然如他所料,岸边面对众人站着的,是头一天来问他话的那位少年,也就是这兴王的世子,朱厚熜。而那名高大的少年则是他的玩伴陆炳。这位世子今天还是穿着白色的袍子,不过如今天气凉了,他外面披了件深青色的氅衣,虽然年纪还小,却显得不怒自威,令人丝毫不敢在他面前放肆。那几名下人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听世子朱厚熜飘悠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让你们教训他? 分卷阅读233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他是父王特地托薛进士从潮安请来陪我读书的,如今他掉进水里去了,父王责问起来,你们自己去向父王回话吧。” 跪在地上的头一名少年着急的站了起来,道:“世子,昨晚不是您向我们抱怨,说那少年怎么把您的猫抱走了,说您这猫养了很久,生人都不让碰的……” 朱厚熜把头一点,道:“我是说过这些,可我还说过什么别的了吗?” 那几人目瞪口呆,仔细一想,他确实没有让他们去做什么,只得诺诺的道:“难道……难道您不是这个意思……?” 朱厚熜背起手来,往岸边走了几步,林蓁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似乎发现了自己,但这种感觉转瞬而逝,只见朱厚熜站在岸边,道:“你觉得这是我的意思,就可以把他推进水里?那你父亲替父王去皇庄上收粮的时候,勒索佃户,中饱私囊,上月逼死了一名女子,若是改日朝廷责问起来,他是不是也要说,他觉得那是我父王的意思?你们,是不是有点太自作聪明了?” 那几人顿时都傻了眼,这个世子别看身体不好,脑子却转的比谁都快,说真的,不光是他们几个,就连王府里那些有资历的下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有时候比兴王都更难伺候。你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他嫌你蠢笨,你稍微猜一猜他的意思,他又说你自作聪明,这几个少年心里都十分后悔,再转身往身后池塘一看,哪里还有半点动静,他们心中害怕,这要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就连陆炳都有点紧张,问朱厚熜道:“世子,要不要叫人?要不要我下去瞧瞧?” 朱厚熜还在一边踱步往林蓁藏身的地方走来,一边侃侃而谈:“‘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看来,我在你们面前抱怨那几句,也是有错的了……” 这时候,谁还敢跟这位世子大人争这些是非对错啊,大家都在河岸上急的转成一团。林蓁可没听见朱厚熜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本来就打算赶紧上岸,这会儿看见朱厚熜往那片滑滑的石头上一踩,他赶紧出声喊道:“世子小心!” 林蓁话音刚落,朱厚熜就脚下一滑,往旁边的水里跌去,陆炳眼疾手快,赶紧前去拉他,却因离得有些距离,还是一把没有抓住。林蓁只得拼命往旁边一划水,在朱厚熜就要落入水面的时候猛一使劲,将他托了上去,就在这一瞬间,陆炳已经赶到,他紧紧抓住这位金贵的世子,把他拉上了岸。 岸上的其他人此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世子大病初愈,要是在这个时候落水,出了什么好歹,他们的脑袋都得搬家。其中有人已经慌慌张张的跑到前面叫人去了,林蓁估计朱厚熜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他可就倒霉了,朱厚熜跌下来的力量将他重新压回了水中,还重重的砸了他的头一下,他拼尽力气往上游去,终于在力气耗尽之前浮出了水面。他隐约看见岸上一片混乱,人们都在围着朱厚熜转悠。林蓁使劲爬上了岸,想起身过去看看朱厚熜到底怎么样了,却因为刚才一阵折腾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站起来的又有点太急,他眼冒金星,耳畔嗡嗡嗡一阵乱响,他还没来得及听听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忽然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烛影重重,眼前是平时服侍他的那两个丫鬟,似乎屋里还坐着另一个人。他活动活动手脚,觉得有点无力,就是在水里跳进跳出的后遗症,别的倒是没有什么。 于是,他慢慢坐了起来,仔细一瞧,原来屋里的人是陆炳。林蓁忽然放下心来——他既然在这里,就说明世子估计没出什么问题。林蓁刚坐起来喘了口气,忽然听见屋里坐着的陆炳问道:“你……醒了?” 林蓁赶紧道:“我醒了,我没事,世子怎么样?” 陆炳道:“早就传了大夫来看,如今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林蓁点点头,掀开被子下了床,道:“我,我也该去向王爷请罪……” 陆炳好奇地看着他,道:“都是姓张的那一伙人惹出来的事端,你有什么罪?” 林蓁道:“世子是多么聪慧的人呐,谁能瞒得过他,我藏在水下眼看着世子训斥他们几个,世子想必都知道了吧……” 陆炳笑道:“你放心,世子并未在王爷面前提起你的半个不是。倒是我还问过他,为何见你落水,他毫不担心,世子说:‘他是潮汕乡下人,焉有不会水的?况且他掉进水里,半点也没呼救,像是溺水的样子吗?’” 林蓁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又道:“即便如此,我也得去跟世子认错。要是我早点上来,他就不会落水啦。” 陆炳站起身来,道:“他确实没事了,倒是大夫说你要修养几日,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他往外走了几步,又犹豫地停在了门口,回头道:“对了,世子对你还是很满意的,不过,若是他不提,你也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起‘凌雪’的事。” 说罢,他又加了一句:“哦,凌雪就是他那只猫。” 说到这里,他又坐了回来,道:“嗯……我还是对你说一说其中的缘故好了……” 林蓁赶紧起来,请陆炳在桌 分卷阅读234 边坐下,而他自己也坐在一旁,听陆炳跟他讲起了这凌雪的来历。原来这位兴献王也不容易,他和王妃蒋氏成亲之后,就从京城来到这楚地就藩,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在北方长大的,还是什么其他缘故,他们一直对这楚地的水土不太适应,而他们的子女更是可怜,二人的第一个儿子,刚出生几天就夭折了,之后蒋氏和兴献王唯一的侧妃王氏又接连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八九岁上都因病而亡,这接连的打击无疑让兴献王两口子十分难过。所以这朱厚熜一出生,两人就一直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养育他,也不敢放他去和其他孩子玩耍,也不敢让他接触过多的外界事物。这位世子,据陆炳说,在外人看来,从小他就延承了兴献王恬淡的性格,饱读诗书,安安静静,但这都是无奈之举,因为兴献王和王妃实在不想在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了。 第127章 番外三 这一切都符合林蓁心里头的推断,林蓁心想,看起来,虽然兴王的家庭构成很简单,但作为一个手中掌握着无限资源的皇亲贵胄,王府里的人员构成却可能非常复杂。这位世子由于常年身处深宅大院,有着大把的时间,超群的智力来观察琢磨这些是是非非。 陆炳还在继续向林蓁讲述着这“兴王府的故事”:“好在后来,王妃又为王爷诞下了一位郡主,只比世子小三岁,世子终于不再那么孤单了……只是前几年郡主年纪渐长,男女有别,且王爷见世子十分聪敏能干,便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处理公事,接见宾客,读书练字,都亲自教他,世子和小郡主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到如今,世子身边虽然也有几个用得上的人,但他们大多是这府里下人的孩子,或是京城里派来伺候他的太监。先前世子还小,不懂得分辨,近来却也常常觉得这些人之中,大多要么只会阿谀奉承,要么就是别有用心,都不怎么只得结交,可疏远了他们,他那院子里平日就更冷清了,所以去年他便缠着王爷给他买了凌雪,凌雪特别聪明懂事,因此世子分外喜欢她……” 林蓁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估计凌雪亲近自己,世子不高兴了,至于他有多么不高兴,林蓁并不知道,估计这也只能算是一个由头,借此,他肯定会让兴王重重惩治那几个孩子的。 这番话说完,陆炳自己也喘了口气,道:“好了,我该回去照顾世子了,世子本来想来看看你,不过……” 说到这里,陆炳嘴角浮上一抹笑容,道:“为了让王爷罚他们……世子总还要在床上多躺上几天……” 林蓁明白了他的意思,与此同时,他似乎觉得陆炳的眼睛像小孩子一样微微眨了眨,让林蓁不禁莞尔,他几乎忘了,薛侃说过,陆炳只比自己大上一岁,想想隔壁林阿伯的小孙子这么大的时候,字都不认识几个,就知道整天上树掏鸟窝,再想想陆炳、世子,甚至是来挑衅自己的那几个孩子……这王府里的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一行绝对值得。他将来是要做官的,林蓁读了这么长时间的王阳明的《传习录》,虽然越读他对王阳明越佩服,但书中所记,他有的赞同,有的也不是完全赞同,比如依照王阳明的意思,一切道理都在你心中“我心自明”,但林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还没达到那样的境界,总觉得,有些东西可以从心中取,有些东西却还是要从外面求——他不来王府,永远也无法接触到像朱厚熜、陆炳这样的人,又该怎么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呢?王阳明自己的老爹是个状元,在京成立来往结交的都是官场名士,王阳明自己也曾是当时的首辅,那位神童李东阳李大人诗社里的成员,没有这些经历和潜移默化的影响,王先生会是如今名动四方,弟子成群的阳明子吗?林蓁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机会向王阳明先生请教请教自己心中的这些疑问…… 林蓁动了动,发现仍然有点头晕眼花,他差点忘了,自己身体原先的底子本来比朱厚熜也好不到哪儿去……咳……话说这次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不会感冒了吧…… 林蓁好好地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他正昏昏沉沉躺着,忽然屋门处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响动。林蓁爬起来,往门口一看,这可不得了,他赶紧翻身下床,拜道:“世子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朱厚熜随意的挥了挥手,道:“听大夫说你还得休养一阵,你回去躺着吧。” 林蓁哪敢再躺回去,于是就让小厮拿了件厚点的衣服裹上,道:“没事,没事……总是躺着不好,还是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好的快点。” 说着,他甩了甩自己的胳膊,引得另两人都露出了些笑意,朱厚熜开口让他坐下了,然后道:“其实我来,就是有件事情好奇,想问问你……我那只凌雪,向来除了我之外,都不爱亲近别人,连见了阿炳,她都绕着边走,可我听说她整日到你这院子里来,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林蓁心想,应该是那条鱼太好吃了,不过这个回答朱厚熜估计是不会满意的,林蓁看了看这位面无表情的世子,斟酌着答道:“嗯,小人来自乡下,从小和这些猫阿狗啊, 分卷阅读235 鸡呀鸭呀接触的就多些,估计它们见了小人,就没有太多防备吧。” 林蓁抬头看了看朱厚熜的脸,见他似在沉思,于是又道:“其实呢,小人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向来是把他们当做朋友,而不是当做宠物,譬如小人这院子,您的猫喜欢来就来,喜欢走就走,就好像朋友来拜访一样,她来了,我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她走了,我就高高兴兴送走她,她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我给她提供了温暖,我也不指望她挥之即来,招之即去,所以她在我这待的舒服自在,就多来了几次,当然,那也是在您生病的时候,如今您好了,她自然还是依恋主人,也就不再来了。” 朱厚熜仿佛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半天才笑了一声,道:“她不来了,是因为我让父王把她送回乡下去了……不过听你这话,我倒是有些感悟。”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走,回头看看林蓁,又看看陆炳,道:“只是我到底和你不同,就像父王,他再怎么礼贤下士,和那些人毕竟也是尊卑有别,你看如今凑进王府来的这些人,甚至是早早就待在我和父王身边的人,一天到晚嘴里只知道说些溢美之词,心里尽想着怎么讨些赏赐,在外面却又作威作福,你说,父王他又该如何分辨谁是真心为王府出力,谁是假意逢迎呢?” 听朱厚熜问起如何辨别他身边的人的好坏,林蓁心想,这位世子啊,疑心病可真够重的,他好好想了想,道:“世子,您学识远比小人渊博,想来听过《论语》中那一段:‘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朱厚熜缓声答道:“你是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林蓁正色道:“没错,像您和王爷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固然和小人这样的人身份上有云泥之别,但是,人从心底里都是希望得到对方尊重的,只要您依礼依节的对待对方,从心里尊重对方,抛却心底的诸多防备和偏见,想来就能达到王阳明先生所说的‘心如明镜,物来自照’的境界,也就看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了。” 朱厚熜闻言一愣,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陆炳,陆炳忙道:“世子,其实咱们府里虽然确实有几个仗势欺人的下人,但大部分人还是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老实人。至于今天那几个孩子,王爷终于肯下决心处置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了,想必从今往后,他们都知道了世子您的厉害,也不再敢胡作非为了吧。” 朱厚熜又上下打量了几眼林蓁,他没想到这个什么山都乡来的小子,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他有些老气的“嗯”了一声,在屋里扫视一圈,瞅见了林蓁那本《传习录》,便上前拿了起来,道:“‘心如明镜,物来自照’这话说得有几分味道——这本书,我拿去看看,改日还你。” 说罢,他对陆炳把手一挥,两人又像第一天那样,颇为默契的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出了林蓁的屋门。 在王府大夫的精心调养下,林蓁很快恢复了健康。兴王听说林蓁救了自己的儿子,对林蓁赞赏有加,就连那位蒋王妃都特地赏赐了林蓁好几匹绸缎,吩咐府里的裁缝给他做了几件新的秋衣。(此秋衣非彼秋衣,秋天穿的衣服是也~~) 第一天讲学的地方安排在王府中的中正斋,这回,林蓁终于能开始履行自己此行的职责了,他早早起床,穿了件清爽朴素的玉色袍子,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府长史讲学的地方。一路上,林蓁见到了好几座肃穆清净,又不太像是书斋的房舍,快到那中正斋的时候,又走过了一间大殿,上书“纯一殿”三字,林蓁问小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王府里怎会还有庙宇?” 听见林蓁问起殿前的那座恢宏的楼宇,小厮笑道:“这不是寺庙,是道观,王爷和王妃,还有世子都信奉道教,常在那里焚香祷告,对了,还有件事,这安陆人都听说过……” 林蓁凑上前去,听小厮神神秘秘的道:“咱们世子出生的时候啊,王爷的一位挚友,玄妙道人姓陈讳纯一的正好就在同一时辰羽化升仙去了。所以这府里的道人们都说,咱们世子他是玄妙道人投胎转世而来,世子他将来会有大福的!” 第128章 番外四(上) 林蓁“哦”了一声,心想,都已经是一辈子尊贵无比,衣食无忧的兴王世子了,更大的福,那得是什么样的福呢?不过转念一想,确实,自从这位世子活下来之后,兴王的另两个女儿也没病没灾的长到现在了,这可能也是一种福分吧。 那小厮还在滔滔不绝的道:“还有呢,世子出生的时候还有其他吉祥瑞兆,听说黄河里的水清了五日,这兴王府中,紫云布满天空,红光遍地……这可不是我编的,是府里老人亲眼所见……”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中正斋门口,他们到的太早,只有一个在门口打哈欠的小厮。见了他们两人,道:“袁长史和世子还没来呢,你们先进去吧。” 林蓁的小厮留在门口,林蓁则走了进去,只见这斋房十分宽敞,但里面摆放的器物却不怎么奢华。前面一案一几,下面则放着几张小些的桌案。最前面那张毫无疑问是朱厚熜的,后面几张他也不知道哪个 分卷阅读236 属于自己,于是便垂手立在一边。又稍过了一会儿功夫,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先来的是王府的右长史袁宗皋,这位老先生自己曾经见过,林蓁赶紧对他行礼,道:“见过袁长史。” 袁宗皋从第一次看见林蓁,就对他很有好感,因为虽然林蓁年纪小,又是从乡下来的,却特别恭敬有礼,不卑不亢。听说朱厚熜也没从他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这位袁长史更是松了口气,给朱厚熜找几个陪着读书的孩子,还真不好找,公侯世家,书香门第出来的,有的不愿意跟什么王爷沾边,有的就带着一身傲气,不懂进退,那府里下人们的孩子吧,是聪明是笨不说,整天围着朱厚熜打转,朱厚熜却没有几个看得上眼的。袁宗皋望着林蓁,满意的捋了捋他那花白的胡子,道:“嗯,人勤春来早,不错不错,来,你先前都学过什么,跟我说说。” 林蓁道:“小人的父亲是个童生,小人也在村子里的县学中读过几年书,四书是都读熟了的,五经呢,小人打算选《诗经》为本经,因此就读的多些,其余四经之中,《春秋》也对着《左传》读了一些,其余三经读的不多。” 袁宗皋点点头,道:“无妨,老夫今日正准备讲《春秋》,你就和世子一同听罢。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尽管问,世子好学,不介意旁人问些问题的。” 正说着,门口又是一响,原来是世子朱厚熜来了。 眼看着几日不见的朱厚熜走进屋来,林蓁不禁又有些感慨——这位世子虽然比自己只大四岁,今年才不过十二,可他从穿着到举止却像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就是身体看上去还瘦弱些。他身后的陆炳更是身高腿长,气度超群,看上去也比自己年长不少。 林蓁心生羡慕,想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气质呢?他一扭头,忽然发现,就在朱厚熜的另一侧,站着一名二十上下,面庞白皙的青年。这人圆圆的脸盘,低眉顺眼的侧身而立,在门口对袁宗皋行礼道:“袁长史,王爷吩咐,今日世子和这位林蓁林小相公都是大病初愈,只捡着先前学过的经书读两篇就好,不必学什么新的文章了。” 袁宗皋点头道:“多谢提醒……来,你们都进来坐吧。” 朱厚熜走进屋来,只带了陆炳那那名青年两人,其余随从都留在屋外。那名青年将门一掩,朱厚熜又对他道:“黄伴,你把这几张桌子并在一处,你们是我的陪读,都坐在我身后做什么?” 那青年赶紧照办,待他将桌椅摆好之后,朱厚熜便大步走上前来,坐在中间,然后指指自己左右,道:“阿炳,林蓁,你们都过来坐下。” 朱厚熜不出声则已,一出声就让人有点敬畏,陆炳和林蓁赶紧坐好,那位被朱厚熜称作黄伴的青年,林蓁估计他是个宫里派来陪朱厚熜读书的内相(太监),仍然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朱厚熜对他招一招手,道:“昨日我听人说,奸邪之人一定要防范,忠厚之人却要敬重……”说罢,他看了看身边的陆炳、林蓁,最后把目光落在“黄伴”身上,接着道:“你们都是我身边最忠厚可靠的人,尤其是黄伴你,陪我读了这么久的书,往后不妨坐下听罢。” 那内相知道朱厚熜的脾气,便躬了一躬,坐在了他们身后。袁宗皋见平日待人冷淡的朱厚熜忽然变得态度宽和起来,略有些意外,心想,这话是谁对他说的?但他未动声色,将书一翻,道:“上次讲到《春秋》中襄公三十一六月年,鲁襄公薨于楚宫,即位的是鲁襄公的儿子子野,子野居于鲁国权臣季氏家中,却在那一年的九月也因悲伤过度而逝,因此众人商议,要立鲁襄公的另一个儿子子裯。鲁国的另一位大夫穆叔,你们可还记得,他是如何劝阻的?” 林蓁稍稍斜眼一瞧,发现朱厚熜并不曾翻开书页,这样简单直白的问题,大概他是不屑回答的,陆炳见状,便道:“大子死,有母弟则立之,无则长立……且是人也,居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是谓不度,不度之人,鲜不为患,若果立之,必为季氏忧……——就是说公子子裯在居丧的时候一点也不哀痛,还很高兴似的,一点也没有储君的样子……” 陆炳的学问也很好嘛,《春秋》是五经之一,但因五经义理都不如四书那么容易理解,往往要结合相应的“传”来看。因此才有“经传”一说。尤其是《春秋》,讲的是东周前期二百五十多年间各国的历史,因为文字过于简略,自古以来通常与解释《春秋》的《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合刊。三传之中,名气最大的就是《左传》。看来袁宗皋也是挑选了《左传》来为朱厚熜讲解《春秋》。 《左传》一共三十五卷,是儒家经典十三经中篇幅最长的。林蓁的本经不是《春秋》,因此虽然读过,但若是让他来背,只怕他还背不上来呢。 这让林蓁对陆炳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层,朱厚熜也微微点头,袁宗皋方道:“不错。后面则继续讲的是这鲁昭公即位的事。这季氏的季武子却没有听从穆叔之言,这书中又记载道,襄公下葬之时,公子子裯一连换了三次丧服,这是为何?只因他换了不久就将衣服弄脏了,穿在身上不像样子。书中说,他此时已经一十 分卷阅读237 九岁,却‘犹有童心’因此君子评价说——他一定是不能善终的啊!” 林蓁在社学里也听过这一段故事,印象却已不太深刻,他记得公子子裯后来即位了,就是鲁昭公。当时各国国君大多大权旁落,国家被权臣把持,鲁昭公却铁了心要讨伐鲁国的权臣季氏,后来没有成功,反被赶出鲁国,在国外抑郁而终。 这么看来,君子的评价也没有错,鲁昭公确实落得了个客死他乡的下场,只是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奇怪,一个十九岁还像个小孩一样的君主,又是哪儿来的勇气跟季氏对着干呢?林蓁正在琢磨,却听旁边有些动静,原来是朱厚熜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嘴角一挑,道:“先生,您觉得,事实果真如此么?” 袁宗皋对朱厚熜一向以鼓励为主,听见他发问,便道:“你是怎么想的,尽管说来。” 朱厚熜道:“‘子野,次于季氏,秋,九月,癸巳卒,毁也。’在子裯之前,公子子野已经继承了鲁襄公的王位,然而他住在季氏家中,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他年纪尚轻,若说他是因父丧悲痛过度而死,不是有些太可疑了吗?” 袁宗皋手握书卷,继续问道:“那世子您以为,他是因何而死呢?” 朱厚熜道:“子野素有贤名,怎能任季氏随意摆布?!季氏专权已久,自然是想立一个傀儡,而子野死后,子裯被选为王位的下一位继承人,此时子野尸骨未寒,而子裯又立足未稳,若不做出些傻态痴态,怎么能保证季氏就不会像对付他的哥哥子野那样去对付他呢?或许正因如此,季氏才对他放松了防备,他才得以逃脱毒手,顺利即位的吧。” 原来如此……听朱厚熜这么一说,林蓁觉得很有道理,同时又觉得,这才真叫做细思极恐呢,若不是生在帝王将相家,谁还能想得到,做的出这样的事来?袁宗皋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接着道:“那么依世子看,他又为何最后客死他乡了呢?” 朱厚熜想了一想,道:“嗯,他以这样的方式即位,虽然逃过一劫,却又有谁能信服他呢?人人都以为他并非英主,谁又愿意去辅佐他?若是让我选,倒不如学子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免在史书上留下这些笑柄,任人嘲弄!” 这时候,进士出身的王府长史和秀才都不是的乡村教师之间的水平差距马上就显现了出来。袁宗皋仍然没有点评朱厚熜的回答,而是继续问道:“那么,鲁昭公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选择吗?在位这许多年里,难道就没有一次击败季氏,夺回大权的机会吗?” 第129章 番外四(下) 朱厚熜不说话了,陆炳老老实实答道:“这个,后面的您还没讲,我们自然不知。” 袁宗皋笑道:“那好,不如待老夫把这鲁昭公一卷讲完,你们再来回答这个问题如何?” 说罢,他将书一合,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我们再接着讲鲁襄公三十一年,我想,下次最多也就讲到昭公元年,世子你若有空闲,就将鲁襄公这一卷读完吧。” 朱厚熜对袁宗皋向来是礼数周全的,一听这话,便站起身来,微一躬身,将袁宗皋送出了门外。然后,他对左右的陆炳和林蓁道:“我要陪母妃去纯一殿诵经,然后陪她和郡主用膳,你们午膳过后,就在此处等我,与我一同温书。” 陆炳和林蓁一起躬身道了声“是”,眼看朱厚熜领着他的“黄伴”走了。 待他们和随从一行人从林蓁的视野里消失之后,林蓁好奇的问陆炳道:“那位‘黄伴’,是什么人呀?” 陆炳听林蓁问起,便道:“哦,那是宫里派来陪世子读书的一名内相,他姓黄名锦,人很宽厚和气,一直陪伴世子读书,虽然是宫中的人,但世子却很倚赖他,所以才称他为‘黄伴’。”说罢,又叹道:“这也是世子所信任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了。” 林蓁趁机又问:“我看这府里的人,袁长史,还有你,还有那位黄……黄公公,都很不错啊,但世子为何总是闷闷不乐,抱怨府里的人忠奸难辨呢?” 陆炳闻言笑道:“你才来了几日,又见了几个人,那天张凌远他们把你推进水里,你这么快就忘了?府里下人多得是,王爷又求贤若渴,好结交名士,每逢天气晴好之日,他还带领门下一众儒生登上那城西的阳春台,吟诗作赋,引得这附近稍有些贤名的人都争先前来拜见……” 林蓁心想,这不都很好嘛,朱厚熜又忧从何来呢?谁知陆炳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来的人多了嘛,自然就有些鱼龙混杂,况且这王府又不比别处,有人想来揩点钱财,有人又想寻些庇护,来来往往,焉能都是好人?况且这府里有多少事情要办?任何一样交代出去,在外面走动,只要你有那个心,就能捞着不少油水。就说这王府的土地,也就是王庄吧……” 两人说着走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了阵阵喝彩声,陆炳马上停住了话,在林蓁肩上拍了两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林蓁赶紧跟在后头,跑到一处院门口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之中陆炳带着林蓁回到了他住的地方,那王府中一众侍卫的子弟,正在院里踢蹴鞠取乐。 分卷阅读238 见陆炳来了,纷纷道:“陆兄,你来给我们露两手瞧瞧。” 林蓁一看,这些人其实有的比陆炳大,有的比他小,但都对他十分敬重,那天欺负林蓁的几个孩子已经不在其中了,想必是受了兴王的惩罚,暂时不敢出来走动。 陆炳听见孩子们叫他“露两手”,他也不推辞,几步走到院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只是用脚尖碰着那球,“啪”的一挑,那球便应声离地,蹦到空中一尺有余,又落回他的脚上。陆炳轻轻掂了几下之后,看准了前面那两根竹竿搭的球门,猛一使力将球踢向空中,然后俯身轻轻转了个圈,如飞鸟腾空跃起,林蓁还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碰到球的,就见那球如流星一般从他脚上飞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入了那两根竹竿之间。 林蓁看得目瞪口呆,忽然想起昨日系统要给他的属性1升级,却因为他睡过去了而没有完成,他赶紧在脑海中呼唤系统:“我要问问题。” 系统竟然叮的一响,道:“问吧。” 林蓁着急的道:“我……我也想学这样的本事,你教教我吧。” 系统似乎“呵呵”笑了一声,道:“你体力不足,学这个是学不成的。” 林蓁急忙又问:“那我想学个强身健体,适合我的运动,又该学什么呢?” 系统半晌没动静,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上下打量着他,林蓁正想催促,系统却道:“你?你学羽毛球吧。” 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有羽毛球吗?而且羽毛球有这样的视觉效果吗?林蓁正想反驳,系统却振振有词的道:“怎么?你不服气?你现在还不到十岁,练习羽毛球这样的小球运动,能更好的锻炼身体灵活性;等你稍大一点后,就可以多参加竞技性运动了。” 说罢,系统一闪,丢给了他一本书,林蓁仔细一看,原来是羽毛球的球拍和球的做法,还有如何打羽毛球。打羽毛球这种平民.运动他倒是会,穿越前谁还没打过嘛,只是做出球和球拍来,似乎要费些功夫…… 他正在琢磨,没发觉陆炳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陆炳手上托着方才踢进球门的球,问他道:“怎么样,你要不要也来一试?” 眼看陆炳托着石球站在自己跟前,问自己要不要一起踢球,林蓁心想,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只能一笑,问道:“陆……陆兄啊,我听说□□皇帝不是不让踢蹴鞠了吗?” 陆炳笑道:“那是早先,如今老百姓该踢的还是踢,况且如今天气寒了,这些孩子踢石蹴鞠,是为了活血御寒啊。” 什么?石蹴鞠?林蓁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圆石,不知怎么雕成了中空,四面有孔,林蓁心想,要是布的蹴鞠自己还能勉强试试,这个石头块,看着就很沉的样子,还是别出丑了,于是他只得尴尬的笑道:“这个……我……呵呵……” 陆炳看他的样子,估计他在乡下没有踢过,于是便将球往其中一个孩子的方向一抛,道:“接住。” 那孩子往旁边一让,用脚勾住了,又把林蓁看得一愣。这些孩子们哈哈大笑,问陆炳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林蓁忙上前与他们互通了姓名,其中一人听了,道:“原来那天张凌远想害的人是你?”其余人也七嘴八舌,说的都是那张凌远的不是。陆炳问道:“他们如今怎么都不在这里。” 那些孩子答道:“王爷念他年幼,打了顿板子,他爹罚了三个月的俸,领着他回家思过去了。” 陆炳“嗯”了一声,嘱咐他们道:“你们继续玩吧,这两日他那里若有什么动静,及时来告诉我。”说罢,便拉上林蓁出了院门,往后面去了。 林蓁亦步亦趋的跟在陆炳身后,想起陆炳刚才踢石蹴鞠时那一气呵成流畅的动作,他还是很不死心,忍不住拉了拉陆炳的衣袖,道:“陆兄,陆大哥,你的蹴鞠怎么踢得这么好,要不,你……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强身健体,对了,我还想学点功夫……” 穿越前作为女生的记忆已经模糊的像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林蓁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八岁的男孩子,他满心想的都是将来怎么才能长成一个像陆炳这样,又文雅,又健壮的少年。虽然有系统不断指点,但是看了陆炳,甚至是任何一个刚才那些孩子之后,他满心羡慕,觉得自己的体质实在是有待提高。 不过,林蓁又转念一想,这些孩子的父辈们很多原本就是军籍,比如陆炳的祖父、父亲都是锦衣卫中的官员,陆炳的父亲跟随兴王到湖北就藩,他在王府的职位是仪卫司典仗,这是个什么概念,林蓁估计大概是仪仗队的队长吧?!这样的人身形、体质,能和他林毅斋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乡下病秧子的孩子比吗?他不是灭自己威风,而是实事求是,才能从实际的角度出发解决问题。 要不……自己就开始练习打羽毛球试试……? 虽然这个念头有点让人丧气,但应该至少是可行的。 陆炳听见林蓁不但不说话了,还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又觉得有点好笑,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了他几眼,道:“当然可以,以后他们踢球的时候,你也可以过来跟着一起玩。其实, 分卷阅读239 这些也都没有什么,多练一练,自然也就会了。若是你日后有空,投壶射箭还有骑马什么的,我也可以教一教你,只不过这些我学的也不是多么精进就是了。” 陆炳又皱起眉头,道:“其实世子也和你一样,身体有些孱弱,我有时候觉得……” 他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林蓁便道:“世子他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顽疾的样子呀?陆兄,府里的大夫是怎么说的?小人有个好友家里世代行医,在当地也很有名望,下次回家的时候我可以好好问一问他。” 陆炳道:“唉,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病症,我只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元气不足,清阳不升、清窍失养……脉象有时虚弱无力,有时微细……” 林蓁听了,结合先前他和林大毛,尤其是林大毛的情况,他心想:这要不就是营养不足,要不就是缺乏锻炼啊,朱厚熜肯定不可能饿肚子,那很有可能就是他整天呆在屋里,不是诵道经就是看书,不接触阳光,新鲜空气,不活动身体,那清阳能升的了吗?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道:“或许世子像刚才那些孩子一样多出来玩玩就好了……要是他能和陆大哥你一起练练球……” 第130章 番外五 陆炳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听到后半句时却又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了林蓁一眼,林蓁忽然意识到,对啊,陆炳还有那些孩子们和朱厚熜体质相差也很悬殊,踢石球?万一石球别说是砸到朱厚熜脑袋上了,就是让他稍微磕一下蹭一下,别人还不得吓傻了啊?谁敢跟他踢呀?!哎,等等、等等、这世界上还是有这么一种既安全又保险,不容易受伤又能活动身体的球类运动的,想到这里,林蓁呵呵笑了起来。 陆炳见林蓁这幅模样,摇头一笑,继续往前走去,谁知林蓁却再次拉住了他,道:“陆兄,我知道有一种活动,很适合让世子……嗯……锻炼身体,你要不要听我说说?” 陆炳当然感兴趣,他听完了林蓁的描述之后,并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否定他,而是道:“嗯,你说的这个很像我所知道的一种叫做打手毽的玩法,这个确实不错,可以一试!你需要些什么,这什么球拍如何制作,你尽管告诉我,我让我爹替你找人去做!” 林蓁喜出望外,急忙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相告,陆炳认真记下来,两人约好,等过几天球和球拍做好之后,他们两个先练一练,等练好了,再想个法子演示给朱厚熜看。 就这样一连过了将近一个月,从鲁襄公到鲁昭公,袁宗皋把一部左传讲的绘声绘色,底下几个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天气开始变得又湿又冷的时候,鲁昭公的故事终于到了尾声,这天袁宗皋要讲鲁昭公这一节的最后一篇,也就是昭公三十二年了,他的学生们学习积极性十分高涨,包括世子朱厚熜在内,都已经提前把这一篇好好看过,袁宗皋还没来,他们就已经在斋房里讨论的如火如荼了。 这时候,朱厚熜像以往一样坐在一旁正襟危坐,听着另外三人各抒己见。黄锦一般不怎么开口,以前是陆炳,现在基本上就是陆炳和林蓁在“讨论”。陆炳先道:“我觉得,这最后一段说的最为精彩——赵简子问史墨,为什么季氏赶走了国君,百姓却仍然听从他呢?史墨回答的是,季氏掌权已经久了,民众服从他,不是很自然吗?《诗经说》”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高山会变成峡谷,凹地会变成丘陵,鲁国的国君早就失去了政权,季氏世代勤恳,把持国政不是一天的事情,已经有四代了。百姓都不知道有国君的存在,国君有怎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呢?——‘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一句总结,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朱厚熜微微点头,转身看着林蓁,林蓁不像陆炳,他一开始根本就不怎么敢对这些史实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且陆炳显然比他聪明,每次都是大致阐述一下书上的话,很少掺杂自己的议论和观点,这就导致陆炳说完了以后,林蓁就没得说了。不过林蓁不开口,朱厚熜总是不太满意,所以林蓁渐渐地也学着不痛不痒的说上两句,简直就像穿越前在领导主持的会议上发言似的。 不过,在王府待了这段时间之后,林蓁对明朝的藩王这个特殊职位,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认识,比如朱厚熜,他作为一个藩王的世子,虽然有皇室血脉,但按照大明朝的规矩,他这一辈子也别想踏足政坛。不用说他,就连王府的这两名长史,自从被选做王府长史那一天开始,他们的政治生命就已经到头了。而将来的朱厚熜呢,差不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湖北安陆州当个有名无权的土财主,靠着他庞大的王府庄园和各种产业,每天修身养性,修道诵经,过个富足平和的日子。如果能像他父亲兴王那样,在有限的范围内为百姓做点事情,那就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这样的生活,陆炳多少透露过,朱厚熜并不是特别的满意,但也不是非常排斥。他不满意的主要原因,就如同先前他或多或少在林蓁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由于他藩王世子的特殊身份,见到的想占占便宜,打打秋风的人多,真心“敬”他“重”他的人少,朱厚熜毕竟正值少年,对身边的人员的态度格外敏感,所以才 分卷阅读240 有林蓁刚到府上时朱厚熜屡次试探他的事情发生。 如今眼看朱厚熜盯着自己,等着自己发表看法,林蓁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我和陆兄想的一样,这段已经说得非常好了……”说完几句套话,他又道:“尤其是史墨说,鲁昭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民众不服从他,我觉得,季氏专横,鲁昭公想要剪除他的势力,是因为鲁昭公想要为百姓谋取福利吗?还是因为他只是不满季氏独占了他的权力,想要代替季氏把持朝政呢?” 朱厚熜不禁问道:“这又有何区别呢?” 林蓁道:“当鲁昭公讨伐季氏的时候,只想着夺回自己的权利,并不是想要还鲁国的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因此难免陷入了偏执的境地,他采取的手段太过激烈,甚至挑起内乱,殃及百姓,所以结果就适得其反了……《孟子》上说,‘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尚书》也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朱厚熜听了,也开始合卷沉思,不一会儿便道:“嗯,虽说如此,可鲁昭公并没有得到治理国家的机会,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比季武子治理的差呢?你说的有道理,但还是不足以让人信服。” 说到这里,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轻轻拍手,他们回头一瞧,见兴王和袁宗皋一同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几个孩子赶忙起身行礼,兴王走进屋内,赞许的看着林蓁,道:“你说的没错,先前本王为张长史所编的《医方选要》作的序里,也说过,上医医国,其次医人。’百姓若为冻馁、徭役、宪纲、征输、锋镝之患所累,作为掌管国家的人怎能听之任之呢?正是和你说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一样的道理啊。” 袁宗皋看着朱厚熜,也道:“没错,王爷这些年,可为安陆州的百姓做过不少好事,除了编纂医书,还多次拿出银两赈灾荒、兴水利、固城池,今年八月,王爷出银四百两,将安陆州学修葺一新,当时人人称颂,个个赞叹呐。’” 朱厚熜听了,似有所悟,诚心点了点头。这也让兴王感到十分宽慰,他这个儿子聪明倒是聪明的很,也非常孝顺,就是性情有点冷漠孤僻,兴王这些年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也是希望用自己宽仁的性格去引导他。但他们毕竟是父子关系,朱厚熜对他虽然事事听从,但他们之间毕竟不可能像朋友之间那样无话不说,如今有了这几个人陪他读书,可以让他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尽量柔化他的棱角,兴王想,至少会让他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坦很多。 已经四十多岁的兴王估计,自己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就像所有的父母一样,他希望朱厚熜能尽量平和愉快的度过一生。 下课之后,朱厚熜送走袁宗皋,又缓缓坐了下来,捧着书卷,自言自语道:“……‘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他不走,谁也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开口对陆炳和林蓁说道:“今天你们跟我出去看看。” 林蓁听朱厚熜让他们陪他“出去看看”,他不禁有点发蒙,出去?去哪儿?陆炳也马上就紧张了起来,道:“世子,您想出王府?这个虽不是不成,但现在天气冷了,您还是要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呀。” 黄锦也道:“世子,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可以让文明帮您去做。” 文明是陆炳的字,林蓁一边想着自己也应该赶紧给自己想一个高大上一点的字,一边纳闷朱厚熜到底要去哪里。 朱厚熜对陆炳和黄锦的反应不怎么高兴,他又坐下了,把桌子上的书卷慢慢整理了一下,然后,道:“我听说这几天张凌远又回到王府来了,谁允许他回来的?” 陆炳一听,原来朱厚熜还对这事儿念念不忘呢,便道:“王爷打了他二十板子,也没说不再让他进府,大约那小子身体好,现在已经恢复,就又回来听差了吧。” 黄锦见朱厚熜阴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赶紧对陆炳使个眼色,道:“哎,文明呀,我那天见你和阿蓁两个在玩手毽,一连百十回都没落地……” 然后,又转向朱厚熜道:“世子,您想不想瞧一瞧?” 朱厚熜毕竟少年心性,骑马射箭兴王和王妃一样也没敢让他尝试,他的脸色缓和了些,问道:“手毽?什么手毽?” 林蓁道:“哦,是我们乡下孩子玩的玩意儿,小人从小体弱,不敢和孩子们出去乱跑,就在家里就和家兄一起玩玩这个,倒是也颇能强身健体。” 朱厚熜侧着头,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过了半晌,他把手里的那本《左传》往黄锦怀里一塞,却低声道:“我不去了,我去纯一殿静坐一会儿,下午若是有事,我让黄伴去召你们。” 第131章 番外六(上) 林蓁和陆炳就这么恭送朱厚熜走了,站在陆炳身边的林蓁感觉陆炳微微叹了口气。等两人走远了,陆炳道:“唉!静坐虽好,却也要动静相辅,才能对身体有益呀!” 林蓁深以为然,两人默默出了书斋,他对陆炳道:“算了,今天大概世子心情不佳,咱们再练一练 分卷阅读241 ,改天……改天可以让黄公公想个办法,带世子来看看……” 陆炳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其实,世子之所以讨厌张凌远,是因为就在你来之前不久,他心血来潮,想到我住的院子里去看我们踢球,结果在门口听见张凌远笑他体弱,所以……所以他从此对张凌远他们几个恨之入骨……” 林蓁惊讶的道:“竟有此事?他们竟然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世子怎么没有当面责罚他们呢?” 陆炳道:“你还不了解世子的脾气?若是就因这一句话告到王爷那里,还是偷听来的,王爷顶多叫来张凌远,斥责他几句,况且张凌远的父亲为王府管理田庄也有几年了,这差事,换了别人,也未必就做得更好……” 说到这里,陆炳又打住了,两人走进林蓁住的院子,让小厮拿出仿制的非常逼真的那一套“羽毛球”在树下练了起来。陆炳力气大,打的球又高又远,林蓁总要蹦到半空才能接着,可每次球打到陆炳那边,他总是没怎么动,轻轻一接就又把球送回到了林蓁跟前。 林蓁没过一会儿就已经气喘吁吁,道:“陆……陆兄,你悠着点……” 他话音刚落,就听院门处有人淡淡的道:“林蓁,你也太不济了,闪开些,让我试试。” 听见门口处传来的是朱厚熜的声音,林蓁吓得一愣,那球“砰”一声落在了他的头上。 院里院外的人都笑了,林蓁不好意思的弯腰捡起球,递到朱厚熜手里,道:“世子,小人跟陆兄实在是实力悬殊,没办法呀!” 朱厚熜轻轻挑着嘴角,摇了摇头,站在林蓁刚刚站过的地方,学着林蓁和陆炳的样子把球往空中一抛,然后挥拍打去,竟然打着了,黄锦在一旁紧张的看着,却见陆炳上前几步,一下把球从离地不远处捞了起来,又给朱厚熜送了过去,几来几往,全靠陆炳接球接的准,朱厚熜也慢慢找到了感觉,两个人的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很快便找到了默契,球一连数十回合都没落在地上。 林蓁在旁边看着,心想,唉,难道自己的体质还不如朱厚熜?不,只能说是朱厚熜体质本来其实也不错,就是平时活动太少了…… 眼看朱厚熜头上出了一层薄汗,黄锦趁着捡球,对陆炳耳语几句,陆炳便对朱厚熜道:“世子,这手毽每次只能打半个时辰左右,要不,下次我再陪您一起玩吧。” 经过这一番运动,朱厚熜的脸色看着着实比方才好了许多,一向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微红,黄锦赶紧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世子,快该用午膳了,咱们走吧。” 如此一连数日,朱厚熜天天都来让林蓁或者陆炳陪他“打手毽”,林蓁上场的时候,虽然两个人常常捡球,不过旁边的小厮丫鬟看得不住发笑,反而让朱厚熜觉得更有乐趣。能牺牲自己,娱乐群众,林蓁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他很快又想出了一个主意,让陆炳做了第二副球拍,他和朱厚熜、陆炳、黄锦四个人“双打”,这下子更热闹了,就连锦衣卫那一群孩子,也常常趴在墙头门口看的津津有味。 很快,这件事也传入了兴王和王妃的耳朵,有一天,蒋王妃特意把林蓁叫道身边,又端详了他一番,点头道:“嗯,果真又清秀,又机灵,真是个好孩子。”她难掩脸上喜色,道:“自从你和阿炳教会熜儿打那什么……手毽之后,熜儿脸色比从前看着更加红润,就连用膳也比以前用的多了些,唉!你大概也知道,我如今膝下就只有熜儿和婧儿两个孩子,我日日焚香诵经,就是为了能让他们两个都平平安安长大,少些病痛折磨……”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林蓁赶紧一拜,道:“王妃,其实世子的身体底子不差,就说这打手毽吧,现在世子已经比小人强得多了,依小人看,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啊,您可以在王府里找块草坪,做几个轻重合适的蹴鞠,让世子和王府里那些孩子们一块玩玩,我们村子里的老人都说,孩子们多晒晒太阳,多出出汗,将来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这段时间朱厚熜身体状况的改善让蒋王妃的思想也产生了改变,她沉思着点了点头,道:“嗯,你说的很有道理,这跟道家的‘阳气足则百病消’的说法很像。我要跟王爷好好商量商量以后熜儿的安排,不能让他再整日和我一起在殿里诵经了。” 林蓁笑道:“其实王妃您,也可以试着和宫人一起玩玩手毽,说不定您也会喜欢呢?” 蒋王妃低头一笑:“说起来,我家中也是军籍,我父亲是军中的兵马指挥使,小时候我常随他外出玩耍,还和我的堂兄弟们一起踢过蹴鞠呢!唉,只是来到这安陆州之后,我和王爷都有些水土不服,身体一直不太好,说不定,也是你说的‘活动太少’的缘故……” 蒋王妃又留林蓁说了会儿话,赏了他不少东西,然后才放他回自己的院子。一出门,就见朱厚熜带着黄锦、陆炳,正在屋外等着呢。林蓁受宠若惊的道:“世子,您……您在等着小人吗?” 朱厚熜既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道:“该上课了,你还不快走,难道让袁长史等你不成?” 林蓁赶紧 分卷阅读242 加快脚步,跟众人一起往前面斋房走去。下课之后,其余几人都有事离开,林蓁便叫了自己的小厮,在朱厚熜找的一个宽敞的院子里继续练习,以免和朱厚熜还有陆炳越差越远。 他刚打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院门处站了个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这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两道柳眉,一双凤眼,十分清雅动人。林蓁的小厮似乎有点惊讶,却见那小姑娘轻轻摇了摇手,然后迈步走了进来,对林蓁道:“你在玩什么?你能和我一起玩儿吗?” 林蓁往院门口一看,站在那里的小姑娘上着立领月白色大袖的襦袄,下面穿了条烫金的百褶缎子裙,裙边绣着淡淡几支忍冬花,打扮的和她的人一样出尘。 林蓁耳边顿时响起了临行前叶桂文的教诲:“如果有漂亮的小丫鬟凑上来,你也千万要敬而远之……”他的脸马上红了,道:“我……我这是男孩儿玩的玩意儿……” 小姑娘微微一笑,道:“是吗?可我看也没什么难的,要不这样,你和我比比试试,若是我赢了,往后你就得陪我玩。” 林蓁的小厮也很机灵,道:“这……您穿的这一身,不适合玩手毽呀,不如改日……”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女孩已经走到了林蓁跟前,拿过他手中球拍轻轻往空中挥了两下,道:“这又不重,你告诉我,怎么打?怎么接?” 林蓁只得帮她握住球拍,道:“你先活动一下手腕,待会儿球飞过来的时候,你对准了它,就这样……” 林蓁对小厮招了招手,小厮打过一个球来,林蓁挥拍打了过去,然后把球拍递给了那女孩,道:“你来试试吧。” 那女孩高兴的接过球拍,又对林蓁道:“你去那边。” 林蓁本着尊重女士的态度,听从的走了过去,和她一起玩了一会儿。那女孩不像没玩过的样子,一上来就打得不错,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一会儿,不禁不觉得尴尬,反而倒还挺融洽的。 林蓁一边认真的接球发球,一边在心中琢磨着这小女孩的来历,刚才两人站在一起,林蓁觉得她比自己还要略高了那么一点。大概年纪也要大一两岁吧?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府里的丫鬟,但她身后也没有别人跟着,到底是谁呢? 林蓁正在苦思冥想,一个球没接住,落在了他的脚边。他才觉得自己也有点累了,于是便对那女孩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赢啦。我胳膊有点疼,咱们改天再打吧。” 那女孩想了想,道:“明天,明天你再陪我玩。” 林蓁点点头,两人在阶前坐下,那女孩掏出一块帕子擦汗,林蓁低头看着女孩裙边那几朵纤细柔美的淡黄色忍冬花,他的鼻端仿佛也飘起阵阵清香。他试探着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道:“我叫阿秀。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叫林蓁,对不对?” 林蓁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那女孩却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林蓁道:“我得走了,明天我再来找你,你要等我呀。” 林蓁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眼看那女孩往外走去,女孩出门前看了他的小厮一眼,似乎对他低语了几句什么。那小厮连连点头,和走上前来的林蓁并肩站在门口,眼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通往前院的回廊拐弯处。 第132章 番外六(下) 林蓁赶紧问自己的小厮:“这小姑娘到底是谁?不会是郡主吧?!” 小厮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没见过她,我不知道她是谁……” 林蓁半信半疑,再问小厮也不说了,他只好作罢。回到院里,他稍微休息了一下,感觉自己的体力又有点跟不上了,虽说之前他跟小厮已经玩了一会儿,但这也不是借口,他的体能还是很有“提升空间”的。 他在山都乡的时候,想的是如何改变自己虚弱的体质,只要像普通孩子那样,能多干点活少生点病,他就已经满足了。可是如今他的目标是自己的偶像陆炳,他将来不能只做一个弱质书生,他要做真正的文武全才!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林蓁站起身来,转身走进屋里,制定了一份详尽的“健身计划”。傍晚时分,他找到陆炳,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给他一看,问道:“陆兄,你觉得我这个计划如何?这样要练多久才能练成你还有张凌远他们那样……?” 陆炳向来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可他一接过那纸,脸上就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俯卧撑?引体……向上?” 林蓁心里一颤,忙把纸从陆炳手里抽了出来,讪笑道:“呵呵……这个……这都是我想出来的一些法子,但我也知道‘欲速则不达’,所以才向陆兄你请教呀!” 陆炳想了想,对他说道:“嗯,练武嘛,肯定还是从小开始比较好。你这年纪也不算晚。不如这样,你若是想,明天你就来和王府侍卫的孩子们一起操练吧。我会跟教我们学武的先生提前说好,让他对你要求不用那么严格。” 林蓁一听,心中大喜,连忙谢过了陆炳,抓着自己那张纸跑回去了。 分卷阅读243 第二天阿秀来找林蓁的时候,林蓁累的躺到床上只想喘气。阿秀也没说什么,在屋门口看了一看,嘱咐了林蓁的小厮几句就走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大约十余天过去之后,林蓁也差不多习惯了这样每天早起练习的生活。其实孩子们的训练强度并不算大,只是林蓁还有些不太习惯每天这样规律的练习,再加上射箭之类的运动他以前从来没接触过,才觉得有些吃力。 而且,他每天下午仍然要陪世子读书,这活儿可不好干,稍不留神,他就会对上朱厚熜那发冷的眼神,哎呀,每次碰上什么难回答的问题,他都宁愿再回到训练场上去射箭扔石头算了…… 就这样从《春秋》读到《诗经》,冬天眼看就要来了。那个叫阿秀的小姑娘偶尔会来找林蓁玩,还让林蓁不要跟别人说起她来过林蓁这里。林蓁一开始憋的有点难受,好在天冷之后,阿秀就没来过,林蓁也就不再琢磨她的事了。 快到腊月的时候,林蓁想跟兴王告个假回家过年,但每次一透露出这个意思,朱厚熜就会把脸一板,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林蓁琢磨着,他要是走了,朱厚熜这“读书会”确实会冷清一些,算了,自己头一年来,要不就尽忠职守一点,留下来过节吧。可是每次一想到山都乡的家人,他心里又有些动摇。 终于有一天,陆炳问他:“阿蓁,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呀?” 林蓁悄悄瞟了一眼朱厚熜,道:“我……我还没对兴王殿下提起此事呢……” 午膳过后,蒋王妃忽然派了个贴身侍女请林蓁过去说话,林蓁到了一瞧,发现朱厚熜也在屋里,他正襟危坐,正盯着自己瞧呢。林蓁赶紧拜道:“王妃、世子,传小人来,有什么事么?” 蒋王妃微微笑着,道:“这些日子你陪世子读书,功劳不小。听说你因为家乡遥远,不打算回去过年了。若是如此,到时候王爷宴请宾客,你也一起来吧。” 林蓁心想,我什么时候不打算回家过年了?我还没想好呢!不过看着蒋王妃笑意盈盈的样子,他只能又拜了一拜,道:“多谢王爷王妃还能想着小人……” 蒋王妃回头看看朱厚熜,又道:“也不止是我和王爷,熜儿和婧儿也都很想让你留下来呢……” 到了年三十,兴王果真在府中摆起了宴席,前来赴宴的大多是湖广名士,当然安陆本地的官员肯定也要借此机会来巴结巴结这位贤名远播的王爷。前厅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蒋王妃却在后院独摆了一桌饭菜,专门赏赐给林蓁、陆炳这些平时陪着朱厚熜的孩子们。 陆炳的父母都在王府内,还有其他几个少年也和他一样,他们凑在一处,说说笑笑,让林蓁思乡的心减淡了大半。 不知道是在王妃还是朱厚熜吩咐之下,王府的厨子特地做了些潮汕口味的菜肴和茶点,林蓁一边细细品尝着和家乡味道几乎一模一样的水晶粿,一边看陆炳和孩子们掷骰子,打双陆,他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个年,过得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糟糕。 晚上,宴会将散,不知何时朱厚熜也从前面来到了后院,年纪大的孩子们喝了点酒,都有些发晕,回屋睡觉去了,年纪小的本来就撑不了那么久,嘴上嚷着要看放炮,却早已困得东倒西歪,最后清醒的只剩下林蓁、陆炳和朱厚熜三人,还有永远都和朱厚形影不离的黄锦。 陆炳也喝了一点酒,他本来肤色就深一些,这下脸显得更红了,而朱厚熜也一改往日冷淡又高高在上的样子,举杯道:“林蓁,你还没喝过酒吧?这是王府里自己酿的木樨酒,你年纪虽小,喝一杯也无妨。” 说罢,他便命旁边伺候的小厮热了几杯端上来,赏了林蓁和陆炳一人一杯。林蓁怕自己醉了出丑,只敢略略尝了一口,却觉得没什么酒气,反而清香无穷。 林蓁好奇的又拿起来闻了闻,一点点喝了下去,此时院前那柔美悠扬的昆山腔声声传来,又随着他们三人呼出的白气在空中萦绕散开。若远若近烟火声响起,夜空霎时间一片通明。就在这时,林蓁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忍不住将手中金盏一举,低声吟诵起了袁宗皋前几日教过他们的文章: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谁知,朱厚熜和陆炳也随他站起身来,院外烟火红光之中,朱厚冷清清的声音、陆炳清澈洪亮的声音和林蓁略带些孩子气的嗓音起落应和着,好像是一首特别的颂歌: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且斟满手中青铜罍,让我不再伤怀。)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且斟满手中犀角觥,让我不再悲哀。)” 就在院门之外,林蓁似乎瞥见另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她披着一件洁白的大氅,裙边却似乎闪烁着丝丝缕缕蜿蜒缠绕的金线,好像一朵朵盛开的忍冬花…… 过年之后,朱厚熜的例课要停到正月底。闲来无事的林蓁接受了陆炳和其余几个孩子的邀请,打算到王府在乡下的田庄去看看。这天冬雪渐融,春日的太阳照的整个王府上下都暖融融的,林蓁坐上马车,一路往安陆乡下驰去。 林蓁自从来到安陆之后,就没 分卷阅读244 有离开过兴王府。这一次随着陆炳到王府的田庄去巡视,是因为朱厚熜一直想到王府在乡下的庄园里住上几天,但由于王府复杂的各种祭祀活动暂时不能成行,于是就让林蓁和陆炳先去瞧瞧,打打前站,看看那里一切是否准备妥当了。 陆炳领了这个任务,心里多少也有些兴奋。林蓁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想看看王府以外的安陆州,这下子终于得偿所愿,他掀开厚厚的帘子往外看去,只见马车已经出了热闹的州城,现在正慢悠悠走在乡下雪刚化开后有些泥泞的小路上,他呼进胸腔的不再是王府里带着香火味的发闷的空气,而是他所熟悉的,田野中孕育着万物的土地在冬季仍然凛冽的微风中的清爽的芬芳。 林蓁一路上不停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呼吸,终于把陆炳逗笑了,问他道:“怎么?乡下的气味有什么不一样吗?” 林蓁道:“当然不一样啦。我是乡下孩子,从小就是闻着土地的味道中长大的。只不过岭南更暖和,我们那里盛产水果,我家里养的有鱼,还有桑树,总体上,岭南的空气感觉比这里湿润,还有点微微发甜。不过闻起来都很舒服。” 陆炳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王府里待得久了,总是觉得胸中沉重,想来也是因为深宅大院之中,少了些泥土气吧。” 林蓁又道:“对于我们乡下人来说,田地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你要是好好对待它,他就能让你吃饱饭,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一年比一年更加沉重的赋税,叹了口气,道:“不过如今想过上好日子是越来越难了。” 陆炳对佃户们的不满也略有耳闻,“嗯”了一声,也掀开帘子看着外面。湖南、湖北盛产稻米,土壤富饶肥沃,明朝之前江南是天下粮仓,而如今渐渐有了“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一路来林蓁已经看见了不少开始春耕备耕的农人在地里忙碌,广袤无垠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那些人就好像一个个小黑点在林蓁的视野里移动。林蓁好奇的问道:“这些田地都是兴王的吗?” 第133章 番外八(上) 陆炳正色道:“没错。王爷受封的时候,弘治皇帝赐给了他老人家湖广京山县近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二顷。后来,郢、梁二王因为没有后嗣,他们的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也归了王爷,听说,王爷与襄王还因为郢王那七十户田产生了不少纠纷,不过最后这些田地还是归了咱们王爷。到如今累积下来,王爷受赐和向皇上乞请得到的土地大概有八千多亩。王府中日常的开销用度,大多都是从这些田地当中来的。” 陆炳向来能把这些数字记得清清楚楚,林蓁听了却不住咂舌,八千多亩地,这是什么概念,这得是多少个山都乡呀! 陆炳见林蓁惊讶的模样,笑道:“你以为王爷往年救荒、捐助贫寒士子、修建学宫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林蓁恍然大悟,看来这些田地维持王府上下的正常运转绰绰有余,剩下的钱,像兴王这样贤明的还知道拿出来造福百姓,像那些不贤的藩王,全都用在吃喝玩乐,大兴土木,享受生活上了,更有甚者,如江西的宁王,就把这些民脂民膏用来贿赂朝中高官,宫里的内侍,招兵买马,将来更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这些藩王所谓的皇室尊严和野心给老百姓造成了多么沉重的负担,恐怕耽于玩乐的正德皇帝根本就不愿意费心去想吧。 一行人来到田庄中一处别院,还没进门,马车就被几个村里的百姓拦住了。陆炳毕竟还小,不便出面,他和林蓁稍稍拉开帘子,只见几个身着破棉衣的村民在那里拉着车夫说道:“别人的田税五斗,我们这些王庄的佃户要交两升,这也就罢了。可那姓张的恶人百般刁难我们,这一两年来越发的变本加厉,我们再也受不了他啦,还望您禀明王爷,让王爷和王妃为我们做主呀!” 陆炳沉着脸,把帘子放了下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张凌远他爹领着王府的俸禄,平日里王爷也给了他不少赏赐,足够他一家三口度日了。可我听说如今他家在外面已经盖起了三进的大宅子,就连一个原先要饭的远房亲戚如今都穿着绫罗绸缎,在安陆城里招摇过市。大概这人心中的贪欲一起,只要尝到了些许甜头,就会越发的不知道满足。” 林蓁看着外面那些百姓,心中浮现出的是山都乡勤劳而困苦的村民。他感叹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呀!陆兄,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遭殃吗?” 陆炳道:“其实张凌远一家人,也不过是从去年才开始如此猖狂的,王爷他老人家每日事务繁忙,他在王爷面前又颇会曲意逢迎,且交与他的差事,他向来办的妥当,王爷也不知他这些恶行。不过你来之前,农庄上死了一个女子,我听那些下人们说是张凌远他爹看上了人家,要强行霸占她,那女子本来是许了人家的,自然不肯,他爹和那几个恶棍苦苦相逼,那女子便自缢而亡了。” 林蓁这回又想到了他娘程氏。程氏在宁王府上,因为貌美被宁王看中,想要纳她做妾。宁王本身就是先前老宁王和一个娼妓所生之子,继承 分卷阅读245 了王位之后,风流本性暴漏无遗,不知道强占了多少美貌女子,这些人在王府中日夜邀宠,勾心斗角,程氏自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于是抵死不从。谁知宁王竟然让手下将她灌醉迷昏了,大概是想着生米煮成了熟饭,她就再也没有了推脱的道理。不想程氏醒后马上找到了王妃,跪在王妃跟前苦苦哀求,宁死也不肯留在王府,王妃为人善良,见程氏如此刚烈,便偷偷将她送回了潮州。当时无人知道,程氏竟然会怀上宁王的孩子,一直到程老二找到南昌,王妃秘密派人细查此事,才断定程老二说的是是真的,而那都是后话了。 想起疼爱自己的程氏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林蓁的心剧烈的痛了起来。陆炳见他脸色有异,问道:“阿蓁,你怎么了?” 林蓁道:“陆兄,咱们得想法子帮帮这些佃户。如今快开始春耕了,若是佃户们被这样勒索,他们只能拿出种子粮来交租,到时候王庄的收成就会一年不如一年,田地荒芜,百姓们只能弃田出去流亡。河北那什么刘六,刘七起义,不就是因为京城附近官僚对百姓施虐而爆发的吗?若是王爷的领土上出了这事,那王爷的贤名可就毁于一旦了啊!” 陆炳一听林蓁说起河北的刘六刘七起义,他也紧紧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记得当时流民数量众多,沿途滋扰各个州县,还是兴王掏出银子来将安陆和附近的城池加固,城里的百姓才免遭一劫。但他还是犹豫着问林蓁道:“事情真有这么严重吗?” 看着陆炳漠然的面孔,林蓁忽然意识到,朱厚熜、陆炳,他们都和自己不同,他们并没有切身的体会过这些痛苦,百姓的生活和遭遇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朱厚熜当日惩治张凌远也不过是为了替他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朝哪代都有过得不好的人,人们更多的认定贫困或富贵都是命运的安排。 要让他们改变看法,首先就必须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一切。林蓁相信孟子所说的,人人都有恻隐之心,看见小孩要掉进井里,谁都会想要去拉上一把。阳明先生也曾经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良知,都知道对错是非,只是有时候被尘世的冷漠或欲念所蒙蔽罢了。 . 林蓁对陆炳道:“世子不是让我们来查看王庄里的情况吗?我们这样坐在轿子里,能看到的东西毕竟有限,要想真的知道王庄里发生的事,咱们就得出去瞧瞧。” 陆炳面露疑惑,林蓁却闭口不言了。等他们到了兴王在乡下的庄园中,负责世子生活起居的那几名内官叫来庄园里管事的人仔细询问,一个挨一个房间去检查用具是否齐备,是否干净去了。林蓁便拉住陆炳,找到刚才驾车的人,问他道:“老伯,方才在路上拦住咱们的马车的是谁,你认不认识他?” 那驾车的人马上摇头,道:“我不认识,两位少爷,旅途劳顿,你们应该累了吧,去前面歇一会儿,我让厨房给你们备点东西吃。” 说罢,他转身走了。陆炳这时更加疑惑起来,道:“我方才还看见他劝那几人快走呢,怎么这会儿反而说不认识了?” 林蓁道:“只怕这里面还有更多咱们不知道的事情,走,趁他们忙着,咱们在这庄园里头走走。” 陆炳点了点头,两人一同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往偏僻的后院走去。这王府庄园真的很大,走得林蓁腿都有些累了,两边的景致变化不大,仍然是一株株寒梅点缀,小小的亭台一座接着一座。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方才来到后面下人们居住和忙碌的地方。他们沿着院墙想看看找个进王府干活的佃户问问消息,谁知没走几步,就听见了一个人凶恶的吆喝声:“快点,你们一家家把粮食都挑过来!” 陆炳和林蓁躲在墙后,只见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站了四五个身强力壮,穿着王府护卫衣服的男子,院子靠外的地方有一个窄窄的小门,一家家农户提着米袋,正从那门里挨个往王府里走呢。 林蓁和陆炳定睛看着,只见走进来三五人后,院子满了,那几个男子就把门一关,喝道:“快点,倒粮食!” 庄户们提起米袋,开始往用来测量粮食的斛里面倒。一袋米很快就将那斛倒的满满的,可一左一右两个王府里的侍卫却不住地道:“接着倒,不准停!” 林蓁和陆炳对望一眼,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把戏,那倒粮食的老百姓哀求道:“大人,去年秋天收成不好,再这么倒下去,我们家里产的粮食就不够啦!” 那两人不但不听,反而凶神恶煞的抢过米袋,自己哗啦哗啦又倒了半天,一直到斛上堆的尖尖的,再倒进去的粮食都洒落两旁才停下手。那农户唉声叹气,刚想收起米袋,却只见其中一人对一直背着手站在旁边的另一名差役讨好的笑着道:“张兄,该你啦。” 林蓁偷偷问陆炳道:“这是张凌远他爹?” 陆炳摇摇头,道:“不认识,这人不是王府中的侍卫,很有可能是张凌远的亲戚,不知道怎么被他们安排进王府来的。” 正说着,只见那人哈哈一笑,撩起袍子往腰里一扎,活动了活动腿脚,走上前去,对众差役道:“告诉你们,张爷我这一脚可是练过的,你 分卷阅读246 要是踢得重了,斛就倒了,不算你的本事,你要是踢得轻了,那就便宜了这些穷佬!你们都学着点!” 他这一句话刚刚落地,林蓁就只见他猛的抬起脚,往那斛上一踢。那斛在地上晃了几晃,洒出来不少粮食,但却很快稳住了,果真没倒。另外几人连声称赞,那抱着米袋的差役更是得意的开始继续往里倒粮食,再次倒到粮食尖尖的堆满了斛为止。 那几个来缴粮的农民满面愁容,敢怒不敢言,只得一袋袋把米递过去,任由他们横征暴敛。等这几人唉声叹气的走出去之后,他们将洒落地上的粮食全都扫好装好,然后又把另一批人放了进来。 第134章 番外八(中) 第二批进来的佃户当中,被这些人折腾来折腾去,果真有一家的米袋还没装满斛就空了。那几名侍卫抓着空荡荡的米袋,对那佃户喝道:“怎么才带了这么点来?莫非你成心和王爷作对?!” 那佃户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干瘦干瘦的,不敢回话,只是坐在地上掉眼泪,这几人把米袋子往他头上一套,将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了一番。那老头在袋子里面只是不住哀求。其中有一人打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同伴道:“哎,这不是那死了丫头的魏老头吗?听说他家还有个二女儿,长得更是美貌,只是年纪小些,十几来着?” 另一人道:“管她十几,魏老头,咱们兄弟可不是好惹的,告诉你,你若是再不把粮食给我凑齐了,就把女儿送来让我们兄弟几个快活几天!” 魏老头一听这话吓坏了,被同来送粮的另一人搀起来之后,跪在地上道:“还望大人们宽限几天,让小人去借一借,就这几天里一定能把粮食如数交上……” 那几人道:“几天?朝廷有规定,秋粮二月份必须交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里有几天时间给你,就三天,三天后我们亲自去你家里收粮!” 陆炳毕竟不过和林蓁差不多年纪,有从小在王府中和朱厚熜一起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看的有些不知所措,林蓁也愣住了,他也没有想到,佃户们的生活竟然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 与之相比,山都乡的村民不过是要给朝廷交粮,但王庄的佃户却既要承担朝廷的粮税,又要担负王府的粮税,这样层层盘剥,他们辛辛苦苦耕种一年,只怕家里根本就剩不下几粒米了吧! 陆炳半天才回过神来,气愤的道:“他们算是哪门子的大人,不过是几个无赖罢了。阿蓁,你说得对,这样的事,必须得尽快让王爷和世子知道!” 林蓁和陆炳两人小心翼翼的绕回了前院,在路上,林蓁问陆炳道:“陆兄,假如你是王爷,我向你禀报这件事情,你会如何处理呢?” 在王府里和朱厚熜上了那么久的课不是白上的,陆炳想了想,答道:“我会让人去查明此事……” 然后,还没等林蓁再问,他又道:“……可是,这些佃户这么长时间屈服于那几个恶棍的淫威之下,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会多说,而张家得到风声,一定会把证据藏的严严实实,只怕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什么结果,事情最后就会不了了之,而且,这些佃户一定会被王府的人报复,他们的下场怕是更糟!” 林蓁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必须要让王爷,或者是王爷亲信的人看到他们作恶才行,就如陆兄你今天你目睹这一切之后,很多想法应该都改变了吧?!” 陆炳叹道:“确实如此,那么阿蓁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林蓁想了想,对陆炳道:“这个……咱们得好好打算打算,对了,世子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经过大半年时间的“锻炼”和调养,朱厚熜已经不再是那么弱不经风了。此刻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之中,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甚至还隐约现出了一丝兴奋。他以前曾经多次流露出要离开王府到安陆的其他地方看看的意思,但兴王和王妃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的身体一直又不是太好,兴王自然没有同意。不过现在,兴王爷渐渐也接受了林蓁的说法,人生短暂,如果一直让朱厚熜关在王府里,恐怕对他的性格脾气还有体质改善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加上朱厚熜如今身体好转,兴王便特意准许他这次先到王庄来住上几天。 前两天林蓁和陆炳提前赶回兴王府,向兴王和朱厚熜回禀了张凌远一家所做下的不法之事,兴王心里始终是半信半疑,但因为林蓁和陆炳信誓旦旦说是自己亲眼所见,兴王便决定,派王府审理正刘儆和他们同行,好好调查一下王庄里佃户们的生活情况。 别看王府没有什么政治权利,但王府里的官员配置却很全面。譬如这审理正一官,就是王府审理司的最高官员,审理司掌管刑狱,负责处理王府中“横暴.干犯国法”之人。如果张家欺凌佃户的事情经查属实,这位审理正刘儆有足够的权力当场处置他们。 迎接世子是王庄里的一件大事,不出林蓁所料,掌管王庄的人将这庄园上下打点一新,数十名和那日林蓁他们所见的穿着、精神面貌都迥然不同的“佃户” 分卷阅读247 跪在两旁,一个个比梁大户打扮的还要光鲜。朱厚熜是何等样人,一看就知道了他们的把戏,他放下轿帘冷冷哼了一声,道:“真是做的一场好戏!”说罢,他问刘儆道:“若是他们犯下的阿蓁、阿炳说的那样……那么伤天害理的罪,按律该如何处置?!” 刘儆不假思索的答道:“强.奸者,绞;未成者,杖一百。若是女子年纪尚幼,或是有几人共犯的,罪责更重……” 朱厚熜默然不语,只是点了点头,几人进了王庄之后,便摒去左右侍从,到内室休息更衣。还不到用午膳的时候,就见王府一名侍卫来报信,道:“那几人已经往魏老汉家去了。” 林蓁心里一阵发紧,赶紧问道:“都安排好了么?” 那侍卫道:“都已经安排妥当,里外布置好了人手,只是那里脏破不堪……甚、甚是污秽,世子您是不是就不要去了?” 朱厚熜正在黄锦的帮助下,脱去外面的绸衣大氅,换上一件暖和厚实的普通棉布衣,听那侍卫劝阻,道:“你不用担心,下去吧。” 说罢,他又转身问已经换好衣服的林蓁、陆炳:“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林蓁答道:“此事不能说破,世子你到那里一看便知。” 黄锦走到屋外,对守在门口的人说朱厚熜需要休息,让他们不要进来打扰。然后,几人带着四五名精干的护卫,从后门把朱厚熜扶上一顶小轿,沿着村中泥路往尽头几间破败的土屋走去。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村民,林蓁估计是王庄的守卫怕有人“上.访”,早就派了人把佃户们都堵在家里。外面那领路的侍卫说道:“他们先前有两个人在外面放风,都已经被王府里的侍卫抓住,找了间院子绑起来了。” 朱厚熜“嗯”了一声,道:“我不坐轿了,下来一起走过去吧。” 众人劝了几句,但朱厚熜心意已决,于是黄锦只能将他搀扶下来,背在背上往前走。没走几步,林蓁就听见了其中一间低矮的小院里,传来了他前两天他听见过的那熟悉的声音。 林蓁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能否成功,只听院里那人喊道:“搜,好好搜,什么草堆瓦缸都不要放过,没有粮食,就把他女儿拉出来抵债!” 那侍卫刚要开门,却被朱厚熜伸手一把抓住了。估计这一家并没几间屋子,虽然魏老汉和他老伴死命拦住,落在林蓁耳中却只有几声挨打之后的哀嚎。片刻之后,只听另一人道:“就在那间屋里,有个小姑娘在床上头缩着呢!” 这几人一听此言,再也不管什么粮食了,里面叮叮咣咣一阵乱响,魏老汉扯着嗓子嚎哭起来:“天呐!这是要了我的命哪!” 这是林蓁他们和魏老汉约定的暗号。一听这话,林蓁便对刘儆道:“刘大人,您快进去吧,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恶行。” 谁知道,朱厚熜却仍然在刘儆跟前一拦,道:“为时尚早。” 刘儆脸上也现出几分焦急之色,道:“世子,不能再不管了!” 林蓁和陆炳对望一眼,趁着朱厚熜还在犹豫,陆炳上前一脚踢开院门,几个侍卫簇拥着刘儆冲了进去。 魏老汉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住离他最近的那人的裤脚不停磕头,道:“求求大人们救救我一家吧!” 屋里几人都已经脱了裤子,正要淫.乐,忽然有人喊道:“不对啊,这不是……” 他话音未落,就被赶进来的一名侍卫抓住衣领,一把扔到院里。这人衣冠不整,样子甚是可恶,黄锦赶紧把朱厚熜拉到一边,将他挡住,对那几人喝道:“你们几人竟然当着世子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恶行,王府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另外几人吓得五魂七魄都飞到了天外,顾不上扯衣服遮体,跪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恳求,道:“这都是魏老汉的女儿脱了衣服勾引我们几个,与小人无关呀!” 魏老汉刚要辩解,只见屋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朱厚熜推开黄锦的手一瞧,这人虽然穿着一身布裙,却根本不是个女子,而是陪着陆炳他们踢蹴鞠的王府侍卫的孩子们其中的一个。 他一边抹着脸,一边往地下呸呸吐了几口唾沫,然后上前一脚踢在姓张的那人胸前,怒气冲冲的道:“你们几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睁开狗眼看看你们冒犯的到底是谁?!” 第135章 番外八(下) 这一场闹剧有惊无险,林蓁见朱厚熜微微松了口气,他厌恶的皱着眉头,示意侍卫们给那几人穿上裤子,绑在院子一角,对刘儆道:“这几人就交给你了,他们不仅勒索、欺压佃户,还冲撞了本世子,你一定要依法严惩!” 刘儆会意,连连点头,道:“把他们几个锁起来,带回王庄里去,先不要走漏风声,外面那些站岗放哨的人,还没抓尽的都抓起来。我要在王庄里一个个审问他们,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指使他们这样做的!” 这一句话,意思就是要把张侍卫等人一并定罪。朱厚熜对刘儆的处理方式还算满意。微一颔首,刚想离开,却见魏老汉 分卷阅读248 和他的老伴跪在地上,接连磕了几个头,道:“世子殿下且留步……” 说着,院门开了,从隔壁走进几个人来,原来是这魏老汉的儿子、儿媳抱着小孙子,还领着一个未及笄的少女,一起跪在地上,哭着拜道:“多谢世子为我们做主!” 虽然事出突然,朱厚熜却表现的还算镇静,他抬抬手,道:“起来吧。先前是王府中管事的失察,让这几个下人为恶乡里。父王一向仁厚,等我回去禀明他老人家,他会赏赐你们银两,让你把你的大女儿好好安葬。” 那少女也直起身来,两眼含泪,又对众人福了一福。林蓁一看,这女孩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虽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却长了一双水汪汪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又带着几分悲戚之色,一眼看去楚楚动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林蓁一想,若不是他和陆炳提前叫这女孩躲好,她这回少不得要遭一场大难,说不定连性命都难保,他不禁心情沉重,侧头看了一看朱厚熜,只见朱厚熜脸上也似乎有些不忍之意。林蓁便趁机道:“圣人孟子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世子今日救了他们一家的性命,换来的可不仅仅是他们一家人的感激,而是所有佃户的敬爱。” 说着,他又走上前去,站在那女孩旁边,问道:“姐姐,你多大了?” 那小女孩低着头,小声道:“十二。” 林蓁点点头,又道:“孟子还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而广之,我们家中也都有姐妹,谁又愿意自己的姐妹遭此祸患呢?!” 众人一想,瞬间脸上都变了颜色,那些或是痛恨,或是鄙夷的目光都落在了院角几个人的身上。有个人道:“不如先打他们一顿出气!” 刘儆刚想劝阻,朱厚熜却道:“魏老汉,他们到你家来行凶,你和你的儿子反抗一下也无可厚非,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是王府还得审问他们,你要留他们一条性命。” 这句话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院外走去,几个人赶忙跟在身后,往停在不远处的轿子那里走去。 刚一出院门,朱厚熜侧身看着林蓁,把林蓁吓了一跳,忙问:“世子,您有什么吩咐?” 朱厚熜问道:“你刚才在院子里说什么‘仁者爱人’,你是在责怪我吗?” 面对着朱厚熜的责问,林蓁只能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果然还是被他看破了,林蓁不敢和他争辩,只得说道:“世子,小人知道您的意思是想重责他们几个,但是……” 朱厚熜转身往前走去,林蓁跟在他的身侧,指着旁边广袤的田地,对他说道:“世子,您看,这就是土地,是这些佃户们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土地。《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王爷和世子您就像这连绵大地一样,您的德行承载着您封地上的万事万物。您一念之间,就可能会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含屈而死,小人并不敢指责您,只是想希望……希望您这次到王庄里来,能够感受一下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脆弱和渺小,希望您日后若是遇到相同的事,多一分怜悯之心罢了。” 朱厚熜抿着嘴,半晌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看那几件快要坍塌的土屋,转身对一个侍卫说道:“你待会儿就去给他们送点钱,让他们把房子盖一盖吧。” 待他转过头来,却又对林蓁说道:“你说天地?《道德经》里还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又当怎么讲呢?” 林蓁觉得这并不是他应该和朱厚熜争个对错的时候,能让朱厚熜体会一下民间疾苦,这就已经足够了。他讪讪的笑了笑,道:“小人只知道读四书五经,这《道德经》……小人看过几页,只是没那个悟性……” 朱厚熜一笑,道:“你要科举,也不能只读四书五经,天下间好文章多的是,阿炳,回去你把《道德经》也给他看看,还有,平时你们除了玩手毽之外,也多去王府里的藏书楼找些别的书读。若是有什么好文章,回头袁长史讲课的时候也可以拿去大家一起瞧瞧。” 林蓁想起了阿月当时给自己看过的《文选》中那几篇大气磅礴的文章,心中暗喜,心想,说不定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帮助自己提高八股技巧的好书呢!王府的藏书楼极大,他早就想进去看了,只不过是这段时间一直忙着锻炼身体,精力有限,回到屋里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睡着了,虽然这样一天天精神不错,身体也越来越结实,但他可不能忘了自己要考科举的事呀! 还有,朱厚熜难得在课堂之外说这么多话,这段话的中心思想就是你们都要多读点书,跟上本世子的步伐。估计以后课堂上不仅要讨论《春秋》、《诗经》、还要讨论《道德经》了…… 朱厚熜心情大好,回去之后,若无其事的用了午膳,然后就在庄园里巡视了一圈,虽然兴王府已经很大了,但这庄园却更是广阔,甚至有一部分仍未盖完。朱厚熜四处看过,决定将那片空地改成练习骑射的地方。他对林蓁道:“我听阿炳说 分卷阅读249 你如今每日都去和他们侍卫们的孩子一同练武,你射箭练得怎么样了?改日你们也在本世子面前比试比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一直勤加练习,但林蓁现在水平仍然十分有限,既然朱厚熜开口,他也只能道:“小人比文明兄还差得远……对了,我看世子您现在身体比先前好多了,倒是可以在这里划一块地,种上草,以后我们在草地上踢蹴鞠,也不怕您摔着碰着了。” 朱厚熜听了频频点头,马上就吩咐下人去办,庄园在朱厚熜的指示下,很快就被规划成了一个综合体育运动场所,朱厚熜带着几分期待,道:“这里若是建好了,到了夏天,你们可以随我多来几次。” 跟在朱厚熜身后的几个陪着他们前来的孩子都兴奋起来,他们和陆炳、林蓁有说有笑,恨不能夏天马上就到,引得朱厚熜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在王府里憋了太久,往后,或许他也能一点一点的强壮起来,和这些孩子一起享受挥汗如雨骑马射箭的乐趣。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些乐趣是他从前十分向往,但却从来未能体会过的。 他看着陆炳和林蓁,想起了林蓁来的第一天对他说过的话:“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今天还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自己也读了不少遍《诗经》和《孟子》,为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过这些话呢?朱厚熜望着眼前忙碌的修建庄园的下人们,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将来的生活不再是一眼看的到头的沉闷和寂寞,而是也蕴藏着些意想不到的勃勃生机…… 正德十四年的春天就这样在风暖花草香中渐渐消逝,朱厚熜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才带着恋恋不舍的一行人回到了安陆城里。临走时,林蓁回头看着在朝阳下未曾散尽的雾气中向远处延绵而去的王府庄园的院墙,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回到这里,也不知道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看到踢蹴鞠的茵茵草地呢?在窄窄的乡间小路两旁,佃户们比来时更加忙碌,看见朱厚熜的马车经过,他们都跪在两旁,齐声称颂,但这一次,朱厚熜觉得自己好像达到了《传习录》里所说的“心如明镜,物来自照”的境界,他听出了这些人的一片真心。 林蓁在一旁轻声诵道:“‘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在我家那里,想必现在阿爹和阿妈也开始养蚕插田了吧?” 朱厚熜见林蓁一脸怅然,便道:“你若是想家,等回去后我告诉父王,让他准你今年过年回去瞧瞧……” 然而,还没到过年,林蓁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六月中旬,兴王忽然患了暑热病,并从此就一病不起。整个兴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大明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六月十四日,一直在江西蠢蠢欲动的宁王忽然发檄各地,声称自己奉了太后密旨,要入朝监理国政——他造反了。 第136章 番外九(上)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林蓁,陷入了无止境的恐慌。他耳边忽然回想起了曾经来山都乡寻找林学的那名侍卫所说的话:“王妃的意思是,若是将来有个万一,希望你们能为王爷保住他最后一点骨血……”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当时林家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想来,原来从那时候起,宁王就已经有了反心! 这件事情一出,林学的身份就变成了一颗炸.弹,他将来要面临的选择再也不是到底是否回到王府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牢狱之灾,是断头台。趁着大家都在为兴王的病情忙碌,他们的课也不上了,林蓁干脆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连两天都没敢出门。他想,他是不是应该回到家乡,看看家人的情况?可是他又转念一想,这时大毛也不在海阳,他还在苏州跟着那位什么居士学画画呢,自己现在离开,更是会惹的兴王府的人产生怀疑。 林蓁静下心来,好好的分析了一番现在的形势,在山都,除了他们家的人还有程老太太和程老二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不过这些人都是他的直系亲属,万一事发,株连九族谁也跑不了,程老太太就算再坏,林老太太就算再讨厌林大毛和程氏,他们也不会傻到四处宣扬此事,正相反,估计从此以后,他们谁也不敢再提起这个秘密了。 而宁王府的人呢?不知道为什么,林蓁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王妃还是很信任的,是她当时救了程氏,也是她小心的隐瞒了林学的存在,既然她有心保护林学,那么宁王府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应该也是很少的。 既然如此,林蓁想,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千万不能流露出一点异样,不能让朱厚熜看出什么破绽。如果是在平时,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朱厚熜那双有些狭长的双眼只要盯上了你,就绝对会让你心中的任何想法都无法隐瞒。不过现在,林蓁想,正因为兴王的病了,倒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这时候人人都心神不定,就算是他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吧。 谁知道接下来几日,王府里的人们陷入了更大的恐慌——林蓁正在自己屋里待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两个小厮议论起来,说是 分卷阅读250 京城来了人,而且气势汹汹,不知道是来宣读什么旨意的。林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京城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少?” 那小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回答:“昨日……昨日早上就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穿着那什么飞鱼服,来了一队,领头的手里就拿着圣旨……” 另一人反驳道:“你瞎说什么,圣旨能拿在手里走一路嘛?林公子,我听说啊,来的是穿麒麟服的驸马……” 林蓁听见这话,心里也猛的一沉,这就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自己先前光顾着替大毛担心,忘了自己身在兴王府中,宁王是藩王,兴王也是藩王,永乐帝朱棣篡位的时候,当年的宁王可是帮过他的!当时朱棣许诺和宁王共分天下,结果并没有兑现承诺,积累了历代宁王的不满,也是如今宁王反叛的一个原因,而如今呢,宁王反了,皇帝暂时没有准备和宁王正面作战,但他肯定要对就在附近的几个藩王加强防备,以免他们去帮助宁王朱宸濠夺去自己的江山。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兴王他老人家还躺在床上呢,这时候皇上又派人来了,而且如果像这小厮所说的一样,来的是驸马,那可就是要削藩的前兆啊! 自己不能再躲在屋里了,林蓁严肃的对那两人道:“你们两个听着,皇宫中到底来了什么人,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别人的闲言碎语,你们也绝不能传播谣言,万一再被我听见,或者被陆大哥听见,你们都要挨一顿板子,知道了吗!” 林蓁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声色俱厉的对他们两人说过话,两人一听,都闭上了嘴,半天才道:“是,小的知道了!” 林蓁赶紧整理衣冠,出了院子,往陆炳住的地方走去。兴王府可真大啊,林蓁连走带跑,半天才到了那些侍卫们值班的地方。他往里一看,陆炳手持一柄弯弓,正带着几个孩子练习射箭呢。一见林蓁来了,他们都丢下手中弓箭跑了过来,道:“阿蓁,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怎么没见着你人呢?” 林蓁见他们神色如常,心里松了口气,希望小厮的话只是有人捕风捉影,并没有真的发生。他压低声音问陆炳道:“陆大哥,听说朝廷里派人来了……” 陆炳对身边一个孩子使了个眼色,那孩子将院门关了,把弓箭挂好,陆炳对他们道:“确有此事,我爹和陆伯伯,王伯伯他们几个都在后面守着呢。” 林蓁一听,心又提了起来,接着问道:“那……那王爷的病怎么样了?” 陆炳叹了口气,道:“暂时还未见好,其他的,我也不敢妄言。” 这几句话并没有让林蓁感觉更好一点。他皱着眉头琢磨起来,兴王卧病不起,皇上对这些藩王都起了猜忌,这时候,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朱厚熜的身上,他能挺过去吗? 陆炳仿佛看出了林蓁的忧虑,对他说道:“阿蓁,你若是担心……这样吧,晚上咱们去袁长史那里瞧瞧,他年纪大了,就算宫里来了人,也不会一天都让他陪着。咱们去问问他,到底事情怎么样了。” 林蓁点了点头,到了傍晚,他和陆炳一起来到了袁宗皋住的地方。袁宗皋这么多年就像王府的管家一样,在王府內有一个单独的两进院子。这会儿他的院内里掌着灯,一家人正用晚膳呢,听说陆炳和林蓁来了,袁宗皋干脆命人给他们添了两双筷子,让他们坐下和自己一起用起晚膳来。 一顿饭结束,下人收拾起了碗碟,袁宗皋看着自己这两个弟子,所想的都是这些天来兴王府接连发生的事,兴献王一生慈爱忠厚,为安陆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眼下他卧病不起,皇上又派人来到王府里,不知道到底要做些什么,蒋氏虽然很有主意,可她毕竟是王妃,不能直接出面和那些使臣交涉,而世子天天在王爷床前亲自侍奉,都快累的病了,哪里有心思去应对皇上派来的人呢。 他对林蓁和陆炳招招手,道:“你们两个过来。” 林蓁和陆炳走上前去,陆炳低声开口道:“袁长史,这些日子,府里有不少不实的传言,我们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能帮上些什么,所以来问问您,若是您觉得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尽管吩咐我们!” 袁长史叹息道:“唉!如今宁王大逆不道,反叛了朝廷,皇上是派人来……来保护各位藩王的安全的!” 袁宗皋看着两个孩子,从他们的眼神里,他知道他们并不相信自己的说法,他拉着他们两个的手,道:“走,咱们进来说话。” 一进袁宗皋的书斋,把门紧紧掩上,袁宗皋方才又开口道:“你们两个……都是懂事的孩子,暂时,也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做的。只是世子整日守在王爷身边,我怕他的身体会撑不住,要不然,明天我带你们到后面去,你们两个好好劝劝他,让他也去休息一两日吧。” 说到这里,袁宗皋的声音有些哽咽:“王爷他辛劳半世,他、他只留下了世子一个,和……和两位年幼的郡主,若是世子有个什么好歹,你说我这老头子,我怎么跟王爷交代呀!” 林蓁见状一阵心酸,赶紧劝道:“袁长史,您也不要太过伤心 分卷阅读251 ,如今不仅是世子,您也上了年纪了,也要注意您的身体,这个时候,咱们都得打起精神,帮世子一起把王府这么大的摊子撑住才是!” 袁宗皋听了,心里平静了些,他抬起手在自己眼角抹了抹,接着道:“按理说,王爷悉心休养一阵,说不定会有所好转,可是现在……皇上派了锦衣卫来监视着王爷一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走,整个王府上下都惶恐不安,无论王爷还是世子,都犹如头上悬着一把利剑,这,这叫王爷如何安心养病呢?!” 陆炳和林蓁对望一眼,两人都稍微松了口气。虽然锦衣卫也很可怕,但毕竟不是驸马,也就是说皇上还没有直接对这些王爷动手的打算,想想也是,一个宁王就够头疼的了,若是再多逼反了一个,那岂不是更助长了宁王的气焰吗?! 可如今要想让兴王府恢复平静,林蓁觉得自己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忽然想起了袁宗皋那第一节 课,于是,他拉着陆炳起身凑上前去,对袁宗皋道:“袁长史,你说这些锦衣卫到底怎么样才会走呢?” 袁宗皋对上林蓁闪亮的眸子,他知道这个少年和常人不同,说不定他想到了什么办法。袁宗皋自己也想了想,道:“这……只要是能让他们放心……其实,他们一开始还有些怀疑王爷的病,可他们之中也有人通晓医术,亲自看过之后,知道王爷他,他确实是病了,那么,那么他们或许是担心世子……可是世子他才十三岁呀,他规规矩矩在王爷身边尽孝,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留下来查看的……” 第137章 番外九(中) 第二日,林蓁和陆炳还有几个孩子都换上了短打,在王府花园深处一处极其僻静的空地中紧张不安的等待着。 陆炳手中托着一个布团缝制的蹴鞠,心不在焉的用手轻轻掂了掂,低声问站在自己身旁的林蓁道:“阿蓁,你说这个办法,真的管用吗?” 林蓁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实话,陆大哥,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值得一试。” 陆炳叹了口气:“好吧,我相信你。” 说罢,他将手一拍,故意扬声道:“大家听好了,世子这几天一直守在王爷跟前,实在是累坏了,他昨天好好睡了一觉,托黄锦告诉我,他今天想踢踢球,活动活动筋骨,你们,先好好练练,待会儿可别让世子发现你们的技艺都荒废了!” 众人心中忐忑,但陆炳已经提前跟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只能齐声应了句:“好!”然后待陆炳将手中蹴鞠往上一抛,就纷纷跃起,一块儿拥了上来。 林蓁是这场戏主要的导演,不过他也同时要扮演角色,他年纪小,也比较瘦弱,所以只能跟着众人在外围跑来跑去,那个五彩斑斓的蹴鞠一次都没碰着过。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口哨声,众人赶紧停了下来,回头望去,只见黄锦和朱厚熜两人也乔装改扮,脱下了厚重繁复的长袍,身穿轻便短衣,腰间系紧丝绦,朝这边跑过来了。 陆炳对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一起围了上去,跪拜道:“世子!” 几天不见,朱厚熜的脸色十分苍白,他的神色比平时更加阴冷而令人捉摸不定,甚至还带着几分精力耗尽之后的茫然。他慢慢扫视过站在身前的这些平时陪伴他的孩子们,淡淡的道:“这几日……累死本世子了。你们快起来,高声让让,让母妃听见,她会责备我和你们的。” 陆炳得了林蓁的交代,起身走到朱厚熜身边,对他说道:“世子,我们知道您累坏了,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应该不会有事,您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要休息片刻才是呀!” 朱厚熜叹气道:“唉!瞧母妃战战兢兢的模样,我怎么劝她她也不听,说是皇上既然派了人来守着,我就应该日日夜夜在父王跟前尽孝,决不可被别人抓了把柄,可我又不是大夫,父王时昏时醒,我怎么……” 说到这里,近旁的林蓁瞧见,朱厚熜煞白的脸上双目一红,那双凤眸里眼看就要溢出泪来,他急忙道:“是啊,世子您说得对,您在跟前,那些大夫反而怕您问东问西,让他们不好为王爷诊治,听说府里现在都是什么……呃,京城来的侍卫,咱们也别说这些话了,赶紧玩一会儿吧,到时候我和陆大哥两个陪世子您回去,就说是到袁长史那儿读书去了,袁长史脾气好,想来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肯定会替我们遮掩的。” 朱厚熜缓缓咽了口唾沫,道:“……好。你们说,怎么玩?” 陆炳道:“就像平时一样,世子您和我各领一队,您领左军,我领右军,咱们就以半个时辰为限,看那一队能赢,如何?” 朱厚熜看着场中间立起的那两根竹竿架着的球门,又看了看陆炳,意味深长的说道:“文明,多谢你了。” 陆炳默默的点了点头,道:“这都是阿蓁想的主意,说是您这些日子没有踢蹴鞠,肯定闷得很,所以才让我们在这里准备好,等着您来。” 朱厚熜看了一眼林蓁,没有说话,他后退几杯,拍拍手道:“好!那大家就准备,开始踢吧!” 少年们一玩起来, 分卷阅读252 很快就把这场戏演成了真实。朱厚熜虽然先前很少玩蹴鞠,但他现在体质毕竟比以前好了,从王庄回来之后到初夏的这段时间里,他也渐渐不再打手毽,而是和陆炳他们玩起了这些“男孩子的游戏”,虽然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活动,腿脚有些僵硬,但他跑动了一阵,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反而是这几天一直憋在屋里的林蓁又开始气喘吁吁,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了。 他趁着休息的功夫,对朱厚熜和陆炳摆着手道:“世子,陆大哥,我……我脚痛,要不,让我到那边歇一下吧。” 陆炳道:“哎呀阿蓁,你怎么回事,你若是不能踢就早些说,如今我们右军少了一个人,怎么赢呢?” 朱厚熜道:“算了,让他去吧。实在不行,就让黄伴顶他的位置,林蓁,你去吩咐下人给我们备些温水,待会儿我们要沐浴,不然一身的汗,母妃见了会责骂的。” 林蓁赶紧“哦”了一声,转身往后走去,他沿着花园中的小径往朱厚熜住的院落走着走着,经过一片花圃的时候,却听有人沉声在一旁叫道:“你,先不要走,我有话问你!” 林蓁吓了一跳,回头一瞧,是两个身材高大威武的年轻男子,跟陆炳、骆安他们的父亲颇为神似。他哆哆嗦嗦的站住了,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王府里,我……我以前可没见过你们啊。” 其中一人咧了咧嘴,指着旁边花池旁一块圆石,道:“小子,你坐过来。” 林蓁摇摇头,道:“你们到底是谁?我……我要去告诉王妃了!” 见他作势要跑,其中一人一步上前,伸出手来就把他捉住了,直接拎起来往那石头上一放,道:“我们是皇上派来的密使,问你话,你就老实回答,待会儿……”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金锞子,在林蓁面前一晃:“……这个就是你的!” 林蓁一见金子,似乎马上兴奋起来,他小心的四处看看,道:“这个……这个待会儿你们真会给我?你们要问什么?不会有很多东西要问吧?我还得去给世子准备温水沐浴呢,你们别耽误了我干活,待会儿让世子骂我呀!” 那两人见林蓁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都笑了一声,道:“就问你几句话,但你不准撒谎!” 林蓁赶紧点头,那两人便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人站在他面前,开口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林蓁把自己的来历照实说了一遍,那人点头,然后又问道:“你们王爷什么时候病的?” 林蓁依旧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这时,另一个人忽然开口道:“你是你们世子的侍读?你们世子都读了些什么书?你又会些什么书?” 林蓁在圆溜溜冰凉的石头上坐正了,认认真真答道:“我们世子可读书不少,王爷喜欢诗词歌赋,我们都跟着学了不少,还有还有,王爷喜欢修道,世子一部《道德经》都背下来了。” 说罢,又得意地笑了笑:“别看我年纪小,我也能背半部!” 那两人又相对笑了笑,问道:“那四书五经呢?” 林蓁道:“你们着什么慌,我还没说到呢,四书五经当然也是读的,是袁长史亲自教我们。读的是《大学》、《中庸》、《孝经》……五经也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诗经》,还有《春秋》——‘燕邦乐毅齐孙膑,谋略纵横七国中!’” 这回派来的几个锦衣卫可不是等闲之辈,都是读过诗书的人,他们听林蓁这么说,纷纷大笑起来,道:“小子,你说的不是五经那个《春秋》,是说书的说的《七国春秋平话》,哈哈,这当真是王府长史袁宗皋教给你的?” 林蓁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具有戏精的潜质,他毫不犹豫的瞪大双眼,分辩道:“怎么不是?我记得前边还有一句,不对,是两句来着,你们让我想想……” 那先开口的人打断了他,道:“好了好了,不用你再说了,你们世子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除了读书之外?” 林蓁道:“世子特别孝顺,读书之后,常会陪着王爷王妃焚香祷告,然后其他的时间,我们踢蹴鞠……” 说到这里,他赶紧捂住了嘴,道:“你们……你们不会告诉王妃吧!你们可千万别说呀!” 他话音未落,却听方才还没什么动静的院子深处,传来了一阵阵的声音,似乎是哭声,又像是哀求声,林蓁赶紧跳了起来,害怕的道:“天啊,不得了了,我告诉你们,肯定是王妃来了,平日我们踢踢蹴鞠也没什么,这两天王爷病了,王菲要是知道我们带着世子踢蹴鞠,我们肯定小命不保呀!” 说罢,他慌慌张张推开二人,沿着来时的路跑了。那两人互相使个眼色,紧紧跟在林蓁身后,也往王府后花园内走去。 还未到一开始众人踢球的地方,林蓁就听见了蒋王妃的哭声:“熜儿啊,你真是太不懂事了,我让你守在你父王床前,你累了去歇一歇也罢,怎么在这里和他们踢起蹴鞠来了呢?你知不知道,大夫说你父亲病得十分凶险,能不能好,什么时候好,我心中都不知道呀!” 分卷阅读253 朱厚熜红着脸跪在地上,陆炳也跪在他的身旁,见朱厚熜低头不语,他便开口替他辩解道:“王妃,世子已经守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是他身心疲惫,方才叫了小的几个,到这里来玩一会儿蹴鞠放松一下……” 第138章 番外九(下) 还未到一开始众人踢球的地方,林蓁就听见了蒋王妃的哭声:“熜儿啊,你真是太不懂事了,我让你守在你父王床前,你累了去歇一歇也罢,怎么在这里和他们踢起蹴鞠来了呢?你知不知道,大夫说你父亲病得十分凶险,能不能好,什么时候好,我心中都不知道呀!” 朱厚熜红着脸跪在地上,陆炳也跪在他的身旁,见朱厚熜低头不语,他便开口替他辩解道:“王妃,世子已经守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是他身心疲惫,方才叫了小的几个,到这里来玩一会儿蹴鞠放松一下……” 林蓁站在空地边缘哆哆嗦嗦的看着,很快,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这时,朱厚熜愤然站起身来,对蒋王妃道:“母妃,您不要责怪文明,要怪就怪我一个人!您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爹的病,我的投都快被您说炸了,我难道就不担心吗?但医病自然有府里的大夫在,我就算是不吃不睡陪在那儿,也于事无补呀,你何必一定要把您和我的身体也都拖垮了呢?” 蒋王妃听罢,顿足大哭,朱厚熜气的把脚一跺,转身跑了过来,把林蓁撞了个趔趄。蒋王妃则一个站立不稳,刚喊了一声“熜儿”,就直挺挺的往地上倒去。 林蓁身后那两人忙快步上前,命婢女们将王妃扶起,稍稍看了看脉象,对她们道:“王妃怒极攻心,晕过去了,你们快扶她回房歇息。” 说罢,在其余孩子们惊愕的目光中,他们大步往花园外走去,在经过林蓁身边的时候,林蓁隐约听见二人说道: “人倒是聪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这一句话说的林蓁放下心来,他快步朝陆炳跑了过去,问道:“陆大哥,世……世子呢?” 陆炳伸手往前院一指,道:“多半是……是回到住的地方歇息去了。” 众人都聚在他们周围,询问是不是要去看看朱厚熜,陆炳想了想,摇头道:“不必,我们都各自回房待着去吧。” 谁知这一回蒋王妃决定把这场戏从头演到尾,还没到吃午膳的时候,他们,包括林蓁都受到了惩罚——午膳一律取消,到纯一殿去罚跪。 林蓁他们一回屋就赶紧找了些点心垫饱了肚子,饿倒是不饿,就是六七月的天气,大中午头跪在大殿里,一众少年头上背上都涔涔的不断冒着汗珠。 天色渐暗,陆炳仍然一丝不苟的保持着雕塑一样的姿势,其他人早已经东倒西歪,林蓁也快趴在地上了,这时候,忽然外面传来王妃那贴身宫女天籁般的声音:“不必跪了,到后面去吧,王妃有话要和你们说。” 林蓁下午头昏脑涨的时候似乎听见外面传来了不少动静,他估计,那些锦衣卫,应该走了。 果然,当他来到后殿的时候,那里安安静静,只有蒋王妃和朱厚熜还有几个贴身伺候他们的宫女太监。 林蓁和陆炳刚想跪下,却因为本来就已经跪了一个下午腿脚发软,林蓁一抖,差点又趴回地上去了。 谁知蒋王妃却亲自站起身来,伸手扶住了他。 林蓁吓得不知所措,连声道:“王妃,您快坐下吧。” 蒋王妃摇了摇头,叹气道:“哎!幸亏熜儿身边,还有几个像你们这样忠心又聪明的孩子,不然,我一介女流,现在这情形,可叫我该怎么办呢!” 朱厚熜也跟着站起身来,对他们道:“下午罚跪,委屈你们了。” 众人纷纷跪下拜谢,陆炳起身后对朱厚熜道:“世子,这都是阿蓁的主意。” 朱厚熜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几个,除了文明和林蓁,都先回去歇着吧。” 蒋王妃命人搬来两个圆凳,让林蓁和陆炳坐在了朱厚熜之下,一时间屋里安安静静的,半晌都没有什么声音。忽然朱厚熜清了清嗓子,对林蓁道:“林蓁,我让人给你准备了盘缠还有一些吃穿用物,你回潮州去罢。” 林蓁吃了一惊,抬头问道:“世子,这……这是为什么呀?” 陆炳也十分意外,跟着问道:“外面兵荒马乱的,世子,您这时候打发阿蓁出府……” 厅中烛光昏暗,朱厚熜的声音平平常常,清清淡淡,没有任何起伏,他说道:“文明说的,也有道理,我会派人护送你的。” 林蓁仍然不解,道:“世子,难道是小人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朱厚熜垂下眼帘,抿着嘴一言不发,还是蒋王妃开口说道:“林蓁,世子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是他跟我商量,说……说原本我们这些亲藩安安稳稳,朝廷对我们也都礼遇有加,可如今宁王大逆不道的反了,往后朝廷会不会削藩……这不好说……” 蒋氏站起身来,道:“我一介妇人,自然跟王爷生死与共。熜儿生在皇家,这也是他的命运,我们都无法逃避, 分卷阅读254 不过你是薛进士举荐来的,如今你年纪还小,趁早回去,往后也没有人会多问你这一段经历,以免往后入朝为官,再有人说你和我们兴王府有什么瓜葛,耽误了你的仕途。” 林蓁这时候方才恍然大悟,太平时期,兴王和先前的孝宗皇帝兄友弟恭,兴王离京就藩时孝宗皇帝还和他赋诗相和,即使是在那时候,向林蓁这样进府陪读个一两年可能不算什么,但若是被选中为王府效命也就意味着政治生涯到了尽头。更不要说是如今这样敏感的时期了。 林蓁知道朱厚熜和蒋王妃在担忧什么,但他总是觉得,这一段经历将来会对自己是有益而无害的,不说别的,就只说他在王府中接触到的这些人和知识,也让他深深觉得这一趟来的值得。而他和陆炳,和这些孩子们,甚至和朱厚熜之间彼此的谅解,互相的影响,都已经永远的改变了他的人生。 人不能不知恩图报,林蓁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个时候兴王病重,万一他……万一他有个不测,朱厚熜就要以他十四岁少年的肩膀担起整个兴王府的未来,林蓁想,自己决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站起身来,对朱厚熜和王妃施了一礼,道:“世子,我先前对您说过,《论语》有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我自从来到兴王府上,您一直对我以礼相待,我要是您和王妃身处难境的时候,带着您赏赐给我的财宝转身就走,那我这些圣贤书岂不都是白读了吗?!您就算是要赶我走,也要等兴王病情好转,一切都重新步入正轨之后再说。” 蒋王妃也有些犹豫,她抬眼看了看朱厚熜,道:“熜儿,我看阿炳和林蓁他们说的都有道理,现在外面不太平,就算派人护送,也难免不会出什么差错,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锦衣卫已经走了,咱们一家人规规矩矩,你父王又素有贤名,朝中的老臣都是知道的,依我看事情未必就像你所想像的那么糟糕。” 朱厚熜坐在蒋王妃身旁,低垂着眼眸,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林蓁只注意到他那骨节分明白的有点发青的长长的手指紧紧握在黄花梨木椅子的扶手上,半天过去,才迎着蒋王妃担忧的目光缓缓站起身,道:“我……我并不是要赶林蓁走……” 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林蓁和陆炳面前,微皱着眉看着他们。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拙劣而消耗精力的表演之后,林蓁的大脑已经有点转不动了,如果是平时,他基本上是不敢和朱厚熜对视的,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儿看,只能直愣愣的盯着朱厚熜那眼角上挑的双眼,想看看他到底在琢磨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林蓁的错觉,朱厚熜眼中那一直冷冰冰像初雪一样发蓝的光渐渐敛去,也正好像薄冰在清晨的朝阳当中融化,他竟然先于林蓁挪开了目光,斟酌着开口说道:“我……” 蒋王妃也站起了身,朝着他们三个少年走了过来。她略有些发颤的低声说道:“阿炳,阿蓁,多谢你们两个……不仅是今天的事……多谢你们两个陪着熜儿,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确实需要你们。” 朱厚熜双唇动了动,却没说话,他缓缓伸出修长的手臂,有力的手掌落在林蓁和陆炳的肩头,他双臂轻轻一收,林蓁和陆炳都往前靠了一步,只听朱厚熜也随着蒋王妃一起轻声说道:“多……多谢。” 林蓁似乎听到了另外两人胸腔中传来的心跳声,然而就在这时朱厚熜双臂一松,转身搀住蒋王妃,把她扶到了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浮在他脸上的那一开始让林蓁不安的凝重的阴云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默然的坚定。 他又坐了一会儿,开口对厅中的人道:“吩咐下去,锦衣卫走了,从明天开始,府中的一切事务照旧,不要因为父王如今病了就有所懈怠。王府审理司、承奉司、仪卫司等各司负责的人,明日辰时到前面隆庆殿来,将这一阵子的府中他们各自所掌管的事务整理之后向我和母妃回报,不得有误。” 两边的随从听罢,急忙领命而去。朱厚熜看看剩下的林蓁和陆炳,又转身看看蒋氏,对她道:“母妃,您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有我在呢!” 蒋氏欣然一笑,把手覆在了朱厚熜的手上,紧紧握了握。朱厚熜也对她报以一个安慰的微笑,然后转头对林蓁和陆炳说道:“现在……你们两个,跟母妃和我一起,去看看父王吧。” 第139章 番外十 往兴王的寝宫走去的路上,林蓁和陆炳在朱厚熜身后慢慢走着,林蓁抬头看去,觉得朱厚熜那初见时单薄削瘦的背影,历经了这许多变故之后,明显比以前更加坚实宽厚。而且,今天早上他们在后院中踢了一会儿蹴鞠,这也让朱厚熜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比起前几日来大大改善了。 可是,当他们踏进寝宫的时候,屋内的气氛让三个人都脚下一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宫女和太监们神色凝重的守在一旁。兴王半躺半坐在榻上,见他们三人一起来了,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这是兴王病后林蓁头一次见到他,先前那个尊贵而宽容的王爷如今脱了袍冠,只穿着白色中单,整个人也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他 分卷阅读255 连双目乍看上去都有些浑浊。林蓁心下一沉,兴王的病,似乎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林蓁明显发觉朱厚熜肩头抖动,陆炳也愣了一愣。朱厚熜跪下来请了安,林蓁和陆炳也赶紧跪拜,兴王缓缓抬了抬手,道:“你们都起来吧。” 兴王夸赞他们几句,又和王妃说了些话,就让他们都出去歇息去了。王妃留了下来,林蓁回头望着殿里,心中的担忧却没有散去。 又过了些日子,林蓁和陆炳偶尔陪朱厚熜来看望兴王。府里的气氛轻松了多,兴王看上去也在渐渐好转。这天,原本朱厚熜并未叫他和陆炳一同去寝宫,他正在屋里看书,却听门口有个伺候兴王的内相来召他,道:“林公子,王爷叫你到寝宫去一趟。” 林蓁疑惑的跟着他走出屋去,到了寝宫之中,朱厚熜和陆炳也在,而且林蓁意外地发现兴王精神十分不错,目光也比先前清亮。他先是微笑着看向了朱厚熜,随后目光又在林蓁和陆炳身上扫视了一番,他吩咐左右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熜儿还有这两个孩子有几句话要说。” 自从一踏进兴王府,林蓁对这位王爷就是很敬佩的。说实在话,大明朝这个藩王制度延续至今,实在是变得利大于弊,或许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初衷是好的,但且不说后来的朱棣发动的靖难之乱,还有现今宁王的反叛,就说这些没有造反的王爷,真正能够造福一方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很多藩王府里就像先前的宁王府一样乱象丛生,而且常常掠夺百姓,强抢民脂民膏,官府也对这些皇亲国戚无可奈何。 可是兴王朱祐杬却和这些藩王截然不同,他不禁饱读诗书,通晓事理,而且总是对百姓的疾苦充满了同情。他在他这块并不算是富饶和繁华的属地上,尽了他最大的能力为他的子民提供帮助,修建城墙,重整学宫,施粥、编纂医书,林蓁不是没有见过好人,只是在这个时代,不,在任何时代,一个手中享有如此特权的人,却能够以一颗仁慈的心去体谅升斗小民,不遗余力的去帮助他们,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现在,兴王正定定的望着他们,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朱厚熜跪在床前,替他整理了一番床铺,兴王看着朱厚熜淡淡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对他说道:“熜儿啊,这些天辛苦你了。你坐过来吧。陆炳、林蓁,你们也过来。” 林蓁连忙和陆炳一起凑上前去,只见兴王慢慢把朱厚熜的手放在床边,然后又同时拉起了陆炳和林蓁的手,当兴王的手拉住林蓁的时候的时候,林蓁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这不觉让他心中一酸,他们赶紧顺着兴王的指引,将手缓缓放在了朱厚熜的手上。 三个少年的手掌相叠,兴王也把手放在最上面,轻轻按了一按,他望着朱厚熜,开口说道:“熜儿,你从小就十分聪慧,过目不忘,出口成篇,我朱祐杬虽然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林蓁感觉朱厚熜在自己手掌下的那只手微微一抖,朱厚熜没有说话,而是垂下眼帘,继续认真倾听。 这时,兴王转过头,对陆炳说道:“阿炳,从小你和熜儿一起长大,你机智稳重,体格又好,府里头这些孩子当中,我和王妃一直最喜欢你。而且,熜儿也是吃你母亲的奶长大的,他的兄弟都没活下来,而你,就好像是他的弟弟一般。你应该知道,熜儿小时候身体太弱,我和王妃对他颇多约束,现在他大了,你们往后应当一起多去王庄住住,骑马射箭,踢蹴鞠,不要老是在府里闷着。” 兴王的语调虽然轻快,三个孩子的心情却十分沉重,陆炳听兴王说他就好像是朱厚熜的弟弟,双目有些泛红,兴王宽慰他几句,又转向了林蓁,对他道:“林蓁啊,你可知道,先前本王为熜儿挑选伴读,前前后后送来的孩子也有十几个了,但我和熜儿都没有挑中,最后却选择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蓁确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兴王叹了口气,说道:“聪明的孩子,书读得好的孩子,听话的孩子都不难找,可是我头一眼看见你,看见你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带着笑,你天生,好像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本事。却又不向那些下人们一样卑躬屈膝……”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心中莫名就想,若是这个孩子陪在熜儿身边,他的日子会开心很多——果然如此,你难道没有发现,如今熜儿和你刚进府时候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吗?” 林蓁谢道:“王爷,您过誉了,世子原本就天资不凡,聪慧过人,他如今年龄渐长,他的举止学问自然会越来越出众的。” 听见林蓁赞誉朱厚熜,兴王呵呵笑了,他撑起身子,双手将他们三人的手费力的拉了起来,继续说道:“本王如今身染疾病,不觉想的就多了些。先前你们二人去田庄的时候,帮我查清了张凌远一家做下的恶事,我和王妃固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愤怒,但我们更惊异于你们小小年纪,竟然能就有如此周全的谋划,所以啊,往后王府里的事务,我也不再担心了。” 兴王往后倚了倚,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除了这个之外,我还有一点放不下……熜儿他从小在我和王妃的庇护、宠 分卷阅读256 爱中长大,他的性子多少有些孤僻,我想,你们两个今后与他一同学习功课倒是次要,平日里要多陪一陪他。我和王妃还有熜儿,其实都没有把你们当做下人看待,因此,我只望你们日后能和他坦诚相处,多提点他的过错,让他疏远阿谀之辈,亲近贤良,善待尊长,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他真正的终生良友,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啊!” 陆炳有力的手掌紧紧拉住了他和朱厚熜的手,林蓁心中不觉思绪涌动——兴王说他改变了朱厚熜,可是这王府,还有朱厚熜和陆炳又何尝对他没有影响呢?林蓁想过,朱厚熜和陆炳,他们都是同龄人中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佼佼者,朱厚熜虽然一开始给他的印象颇为冷漠,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虽然,他也有冷酷无情的时候,但林蓁相信,他和那些无恶不作,贪图安逸的其他藩王子弟不同,他胸中怀有大志,聪明、勤奋、兴王那种慈悲和仁爱的心怀,也在朱厚熜心里种下了善的种子,他会像兴王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他自己的功绩,继续为荆楚的百姓谋福祉。 而且,他年纪还轻,性格还未完全形成。林蓁觉得兴王对他这个儿子看得很透彻,他需要的或许不是诗书教导,而是友情带来的温暖和孩子们之间的相互陪伴。若不是在这么阶级森严的大明相遇,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陆炳,和朱厚熜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高下之分,虽然表面上并不可能,但是从内心里,他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林蓁跪在床下,往前凑了两步,低声说道:“王爷,小人曾经听过一句话,或许有些不敬,还望王爷勿怪。这句话说的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王爷您尽管放心,小人虽然不才,但愿意倾尽自己所能,助世子成为像王爷这样的一代贤王。” 半天过去,朱厚熜的手指似乎还有些冰冷,当他听到林蓁那句话的时候,反过手来,将陆炳和林蓁的手指握住,陆炳也颤声道:“王爷,小人也愿效犬马之劳,一辈子陪伴世子,绝不辜负王爷和世子对小人的嘱托!” 朱厚熜站起身,帮兴王调整了一下他靠着的那个软垫,道:“父王,您的教诲,我们都记住了。您累不累,想不想用晚膳?我马上吩咐下人们去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林蓁觉得兴王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他笑了笑,道:“这个时候,该吃鲥鱼了,我从小在京城长大,鲥鱼进贡到京城都变了滋味,我还是到南方才吃到新鲜的鲥鱼。但是后来,为了避免王府中的人为了我这一点口腹之欲滋扰百姓,我和王妃都极少特地要求厨子们去做什么饭菜……唉,近日大夫一再嘱咐,我这病饮食要以清淡为宜,不过我还是想趁着吃鲥鱼的季节未过之前,尝一尝鲜呀。” 朱厚熜急忙点头,道:“好,父王,我亲自安排,您稍等一等……” 说罢,他回头对陆炳和林蓁道:“让父王歇着,你们随我一起去后面瞧瞧,为父王备膳。” 兴王抬起手来挥了两下,道:“去吧,去吧,我正好可以小憩片刻。” 林蓁随着朱厚熜一起站起身,往屋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神使鬼差的回头一瞧,却见窗口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就这样扫过那雕花的窗格,如幻影一般渐渐消逝了,兴王从床上站了起来,脚步轻快的往窗边走了两步,就如林蓁进王府那天一样,他的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让当时局促不安的林蓁马上就镇定下来,留了下来。林蓁看着看着,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兴王瞬间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缓缓开口对他说道:“林蓁……熜儿就拜托你啦。” 说罢,他的衣袍随风轻摆,他越过林蓁和另外两人,走进了沉沉的暮霭之中。 第140章 番外十一(上) 这景象让林蓁吃了一惊,但陆炳发觉他停住了脚步,于是便回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拽,林蓁只得稀里糊涂的跟着走了上去,谁知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两名太医的哭喊由远及近,从后面传了过来:“王爷……王爷薨啦!” 朱厚熜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顿时向后倒去,陆炳一把把他扶住了,林蓁也从另一边紧紧搀着他,朱厚熜拉着陆炳的衣袖,喃喃道:“父王薨了……?阿炳,他们是这么说的么?” 陆炳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和林蓁互换了一个眼色,林蓁却相信那两人说的话是真的。此时,那两名太医中的一名赶了过来,另一名则退回屋里,大概是要确定一下自己的诊断。而赶过来的这名估计是怕朱厚熜再出点什么差错,那他们的脑袋都别想要了。别说太医,就连林蓁也吓得半死,只见朱厚熜双眉紧锁,脸色惨白,眼珠却转也不转,呆呆望向半空,他和陆炳两个人怎么拉也拉不动他,太医着急的在一旁道:“糟了,世子或许是哀极攻心,一时间气血滞涩,赶紧,赶紧去叫王妃!” 林蓁心中一急,忙在朱厚熜耳边大声说道:“ 世子,您快醒一醒,先进去瞧瞧再说呀!” 也不知道是林蓁说的话还是他的提高的声音叫醒了朱厚熜,朱厚熜嘴唇动了动 分卷阅读257 ,还没开口说话,就抬起一只手捂在胸间,跪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来,待太医走到他们身边,朱厚熜忽然扶着陆炳站起了身,低低喊了一声“父王!”众人刚想松一口气,却见朱厚熜身子一歪,就好像被砍倒的一棵树一样,径直朝旁边栽了过去。 正德十四年夏,兴王朱祐杬因暑热病薨于兴王府寝宫,享国二十六年,享年四十四岁。因其素有贤名,皇上朱厚照下令辍朝三日,举国哀悼这位皇叔的病逝。并不断派人到安陆州致祭。 一夜之间,王府里所有院子,屋前屋后都飘荡起了白色的幡布,回荡着哭泣和抽噎声。这忽然的变故和他从未经历过的悲悼的气氛让林蓁的大脑变得凝滞而麻木,甚至一时都忘记了宁王造反的事。偶尔有时夜晚惊醒,他才意识到,这些阴影永远都没法彻底消散了,自己必须学会如何带着这个秘密,保护好自己的家人继续生活下去。 林蓁在府中的地位有些特殊,论起来他算是半个客人,没有必要像王府中的这些侍从、仆人一样忙忙碌碌,不过,为了避免自己呆在院子里胡思乱想,也是心里多少有点放不下,所以,他每天都会去找陆炳,然后,他们就会和那些其他的少年一起穿上白色的丧服,被典仪所的官员安置在不同的地方做一些杂事。 所到之处,他听见的都是王府里的官员和下人们的叹息:“世子还如此年少……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谁知,接下来折腾了好些日子,林蓁和陆炳也没见着朱厚熜一面。一直到兴王出殡的那一天,林蓁和陆炳在后殿忙着,远远的瞧见朱厚熜搀扶着蒋王妃,淑妃王氏和两位郡主走在后面,一行人缓缓往前走去。 七月份的天气还带着盛夏刚过不久的余热,朱厚熜却裹着厚厚的麻布做的丧袍,一步步走的十分艰难,安陆上下的官员还有皇上派来监祭安葬兴王的武安侯等人见朱厚熜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丧父之痛,心中纷纷替他难过,而王府众人更是个个都哭的泪眼模糊。 陆炳拉了拉林蓁,两人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绕过人群,挤到路前拨开那些下人们拉着的幡帐,见朱厚熜由远及近来了,他们赶紧随着旁边的人一起跪了下来。推挤之间,朱厚熜已经在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林蓁再看时,眼前走着的是一个比蒋王妃年轻一点的女子,想来他就是兴王唯一的侧妃,淑妃王氏,而在她身后,素白的衣角窣窣扫过,林蓁一抬头,瞥见了一张娟秀清丽而略显憔悴的脸,同时,一缕淡淡的芳香划开了几乎已经凝固的空气,如清晨的露水一样沿着叶柄滚动,滑落在了林蓁面前。 林蓁拉着白幡的手一抖,赶紧俯下身去,众人的哭声在他耳畔不断回响,陆炳也悄悄拉起了他,他们回到后殿,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负责的王府属官走来走去,吩咐道:“小心着些,不要放错了地方!” 林蓁一边收拾,一边想着:这些日子,仅仅是他做的这几件小事都足以让他精神紧张,疲惫不堪,朱厚熜和他这两个妹妹尚且年幼,他们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不仅要忍受内心的悲痛,还要应付这些繁重的礼节,来往应酬。虽然有王府里的长史在旁指点,但多少眼睛都落在他们身上啊。 傍晚时分,林蓁告别陆炳,心情沉重的回到自己的院子,谁知小厮打开院门的时候,林蓁一踏过门槛,却在门口的石阶上瞥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愣在院门处,却见坐在那儿的女孩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秀气的凤眼眨了一眨,道:“林蓁,好久不见了。” 林蓁忽然缓过神儿来,躬身一拜,道:“小人见过郡主。” 朱秀婧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在自己身边拍了拍,道:“林蓁,过来坐吧。” 林蓁心里有点犹豫,虽然他们年纪还小,但毕竟他二人男女有别,而且朱秀婧又是兴王的女儿,金枝玉叶,以前他不确定朱秀婧的身份,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他理应避嫌,可是,眼看朱秀婧眉宇间落寞的神色,林蓁腿脚不自觉地往前挪去,朱秀婧抬起眼来,带着几分期盼的目光落在林蓁身上,在这样的注视中,林蓁对她笑了笑,默默坐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就这么在越来越暗的小院中并肩坐着,林蓁转过头去,看着朱秀婧环抱着双膝,望着向空中,轻声问道:“林蓁,你的爹爹是什么样子的?” 林蓁没料到朱秀婧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抬头顺着朱秀婧的视线望半空看去,只见一抹薄云似的月亮挂在当空,好像会被晚风吹散似的。 林蓁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对朱秀婧道:“嗯……我阿爹,他是个久试不第的读书人,前些年才好不容易考了个童生。唉,他也不会种地,家里的几亩地都快被他种成荒田了……” 朱秀婧听林蓁这么说,好奇地问:“那……那你们一家人以何为生?” 林蓁好久没回家了,听朱秀婧问起自己家里的事,便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他和林大毛下河摸鱼,种桑树、养番鸭,说着,他还回到房里,找出了程氏临行前让他带上的几块绣帕,程氏知道林蓁不会用这些帕子,当时还对他说:“二毛,咱们家没有那些碧玉翡翠啊什么的,娘就给你带 分卷阅读258 点娘自己绣的东西吧,万一你想爹娘大哥,还有莹儿,就拿出来瞧瞧……” 第一方帕子上,就是两个扎着抓髻,在树下玩耍的孩子,而更远处,还有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林蓁用手抚过细密的针脚,自言自语道:“阿秀,其实我们老百姓家,一年到头为了生计奔波,辛辛苦苦,日子自然和王府里没有办法相比,就像我阿爹,他读了十年的书,也不过是一个童生,和你的父王比起来,他实在是个再平凡也不过的小人物。可是,离开家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我的家乡,做梦也梦见我的家人,你问我,我爹爹是什么样子,我刚才想着想着,就想起许多事情,比如小时候爹挑着油灯,把我抱在怀里读书,我想认字,他就抓着我的手在桌上画;我们睡着之后,他爬起来给我们拉上被子;我娘怀着小妹,他心里高兴,走三十里路去给她买一个喜欢的镯子……其实从前,我以为我爹一直也没让我们一家过上什么富裕的生活,他没有本事,可是我现在想想,他不是个完人,他还犯过不少错,但是……他是真心在乎我们的……” 朱秀婧认真听着,听得入神,仿佛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说到最后,林蓁自己眼角却忽然有些湿润。他转过头去,用衣袖在眼角略一擦拭,不好意思地笑道:“郡主,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起这些,或许我是想说,家人、友人、相爱的人之间的缘分或许就是这样,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人生的路上陪我们一程。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这共度的时光,若是不能在一起的时候呢,那些美好的回忆还在你心里,帮你把难熬的日子撑过去,再一转眼,你的又会遇到新的人,又会有新的生活,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就像我离开家,来到这里,遇到了世子、陆大哥、还有……还有郡主你……我和你们的相处,将来又会变成新的回忆,你说……是吗?” 第141章 番外十一(中) 朱秀婧睁大眼睛,愣愣的看了林蓁半晌,她抬起双手捂住脸,没有哭出声音,但她的双肩却在不停颤动。林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她的肩头安慰性的轻轻拍了两下。朱秀婧往旁边倚了倚,把额头搭在林蓁肩上,哽咽着道:“林蓁,我、我不想让这一切只剩回忆,我……我真的很想念父王。” 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林蓁继续在她背上拍着,一边拍一边小声说道:“好了,好了……会过去的……” 夜越来越深了,那轮淡淡的月亮却清晰起来,朱秀婧的哭声终于止住,但她哭得有气无力,仍然倚在林蓁肩头。林蓁的心砰砰乱跳,他想,不知道朱秀婧会听到他的心跳声吗?就在这时,朱秀婧抬起脸看着林蓁,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还满溢着泪水,一张脸红扑扑的。林蓁这才猛然意识到,虽然在今天那长长的队伍中,一眼看上去她是那么优雅而高高在上,虽然,即使是和自己一起玩的时候,她也永远举止得体,无论是输是赢都好像和她没有关系,但实际上,她也不过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就和她的哥哥一样,她心目中也想寻找一个能和自己平等相处而不是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朋友吧。 林蓁的目光好像凝结住了,看的朱秀婧的脸更红了几分。朱秀婧赶紧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林蓁……谢谢你,林蓁。” 林蓁见朱秀婧把一条丝帕都哭得湿透了,连忙从怀中掏出程氏给他的那几方帕子,塞到了朱秀婧的手中。朱秀婧忽然笑了,笑的林蓁有点不知所措,问道:“郡主,怎么啦?” 朱秀婧道:“这不是你娘给你的帕子么?我不能用啊。” 林蓁摇头道:“我娘也说,若是有人帮了我,或是对我好,我一个乡下的穷孩子也没什么可送人的,就送他这个,算是个心意。” 朱秀婧又看了看林蓁,把那些帕子在手中翻看,最后挑了一方几乎都是空白的,只有两只彩蝶在一角翩翩共舞。挑好之后,她问林蓁道:“这个送我,可以么?” 林蓁忙道:“当然可以啊。” 朱秀婧道:“可是,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倒是你常常陪我玩,还陪我说话,刚才,母妃太累,先睡下了,王兄也被袁长史叫去商议王爷下葬的事情,我一个人在屋里,越想越是难过,心里头好像沉了块石头,可是哭又哭不出来……若不是你安慰我几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蓁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我猜你是郡主,但没有人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和你一起玩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想,何必非要问清你的身份呢?你说你没有帮过我,但是在这王府里,只要多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心里就觉得没那么想家了,而且王爷去世,我心里也很难过,而现在,我看你现在心情好了,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怎么能说是你没有帮过我呢?” 朱秀婧慢慢站起身来,月光照在她这一身素白色的衣裙上,照的她就如同是月下的仙子一般。林蓁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也下意识的跟着站了起来,两个孩子就这么面对面站在如霜的月光之中,朱秀婧垂下眼帘,小声问道:“林蓁,你说,在你心里头, 分卷阅读259 我早晚也会变成回忆吗?” 林蓁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早晚会离开兴王府,而朱秀婧呢?一般藩王的女儿长到十五岁左右,就会从当地的军官或者名流中寻找年岁相仿,条件合适的少年定亲,而林蓁若是能顺利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他们这一生,在林蓁迈出王府大门之后,或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 何止是朱秀婧呢?他现在还小,在王府呆的日子也短,或许这段经历对他往后为官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若是他真的当了官,他还有机会再和朱厚熜、陆炳在除夕夜把酒言欢吗?大概……也不可能了吧…… 想到这些,林蓁胸口渐渐有些发闷。可是朱秀婧还站在他的面前,眉头轻颦,等待着他的回答,林蓁望着她那哭过之后,却显得比来时轻松释然了许多的眼睛,对她说道:“人生中的哪一天,哪一个人,到了最后不会成为回忆呢?我觉得更重要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刻罢了。” 下一瞬间,林蓁和朱秀婧同时笑了起来,朱秀婧走到院门处,忽然回头拉起林蓁的手,对他说道:“我会再来的,我……我可以再来吗?” 林蓁点了点头,笑道:“郡主,这是王府,是你的家,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而已,你当然可以再来找我啦。” 朱秀婧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再次转身,吩咐林蓁的小厮道:“去把我的丫鬟和侍卫叫来吧。” 那小厮忙一躬身往后退去,林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朱秀婧道:“王妃和世子,他们都还好吗?” 朱秀婧叹了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不过,就像你方才所言,人生聚散有时,这些,都会过去的。等我回去,我要把你说的话讲给王兄听听,他这些日子太辛苦了,或许,我不应该再自怨自艾,而是应该好好陪伴他和母妃,替他们分担些许,以免日后想来觉得自己太过任性,心中徒留遗憾。” 林蓁感觉自己那只被朱秀婧拉着的手越来越烫,他开口说话,却不知怎的变得结结巴巴的:“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院子围墙的拐角处是几个匆匆赶来的身影,想来是朱秀婧的侍女、护卫来接她了。林蓁往院里退了一步,眼看朱秀婧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渐渐消失。他怅然回到屋内,躺在床上,深深呼吸几次,却始终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窗外的月光仍然皎洁,晚风吹拂,天凉了些,正该是睡个好觉的时候,可是,林蓁却失眠了……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渐渐地,王府上下开始恢复了正常的运行秩序,林蓁也终于听到了些除了兴王葬礼的各种安排之外的消息,听说宁王已经被声名赫赫的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守仁在鄱阳湖上擒住了。可笑当朝天子朱厚照竟然王阳明让他失去了这个亲手平乱的机会十分不满,命令王守仁将宁王朱宸濠押解到南京,将他在军队的重重包围中释放,然后又亲自捉了他一次。 这次“亲征”为宁王叛乱画上了一个荒唐的句号,然而对于林蓁来说,宁王对他们家造成的影响却还远远没有结束。林蓁留在王府,一方面是因为他先前在兴王面前许下诺言,一定要陪着朱厚熜读过这个困难的时期,另一方面,他也要趁着这个时机好好向袁宗皋学习四书五经,饱览兴王府中的藏书,让自己尽快做好科考的准备。 兴王过世的有些突然,他的陵墓还在兴建,大约要到来年四月才能下葬。转眼到了深秋,他和陆炳回到了朱厚熜的左右,继续和他一起上起课来,授课的人仍然是长史袁宗皋,然而讲课的内容却有了变化,各种经书仍然要读,但时间大大缩减,他们课程的主要内容,变成了朱厚熜对管理王府的各种事宜的熟悉和学习。 其实,大部分的藩王,甚至包括兴王自己,对于府上的大多事务也并不会亲自管理。有些藩王本来过的就是醉生梦死的生活,自然毫不在乎,而兴王呢,则是因为有袁宗皋和这一众对他忠心耿耿的老人协助,这就让他没有必要花太时间在这些事情上面。 但是,袁宗皋毕竟上了年纪,先前王府还有一名长史叫做张景明,他几年前已经病逝,而前一阵子王庄上又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一切都让朱厚熜和袁宗皋十分不安,袁宗皋不可能一直陪在朱厚熜的身边,等他也过世了,如果朱厚熜对王府的管理没有深入的了解,那些下人欺他年幼,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来。 虽然这会加重朱厚熜的负担,但大家,包括朱厚熜都认为,这个学习的过程是很有必要的。虽然这些和林蓁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管理王府,藩王的封地,其实和管理一个国家有异曲同工之处。用人、财政、刑罚、各种应守的礼节,需要了解的规矩,这些实实际际的东西让林蓁大开眼界,接触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到的明王朝运作的许多方面。 他和陆炳的作用是陪伴朱厚熜完成枯燥的学习,同时提醒他他忘记了的内容,和他进行一些必要的讨论,让他更好的掌握他应该掌握的东西,将来该用到的时候,也有人能在一旁给他提个醒,只不过林蓁知道,这个任务大概会落在陆炳身上,而自己,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见面了。 分卷阅读260 时近年末,王妃以朱厚熜以世子身份主持各种祭祀多有不便为由,要求皇上允许他提前继承袭藩,正在江南游玩的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批准了,从此,朱厚熜就成了新的兴王,这个王府真正的主人。 第142章 番外十一(下) 由于准备工作做的十分充分,朱厚熜顺利的接管了王府的事务,虽然他还需要王府中的长史、奉承等人在旁提点,但是他先前亲临王庄,整治了张凌远一家的事情早就在王府中传开了,所有的下人都对这位十四岁的藩王恭恭敬敬,不敢出一点差错。就算是有什么不妥之处,朱厚熜也能很快察觉,并且恩威并施,让府中的人马上纠正过来。 王府这辆庞大而华美的马车,似乎就这样肃然有序的在朱厚熜的驾驶下隆隆前进。林蓁渐渐发觉,自己和朱厚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或许他也快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毕竟,他陪读的对象是年幼的世子,而不是已经执掌王府的一方藩王。 想到这一点,林蓁心里还多少有些失落,朱厚熜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了林蓁的使命到了尽头,整个春天,他都很少和林蓁、陆炳一起读书、玩耍了。当然,如今一来他在守丧,二来他再年幼,身份也变化,他和那些昔日的伙伴之间再也难以保持往日的亲密。 但是,他还没有下令让林蓁离开,正相反,他多次命人安排另一位府中事务清闲些的官员去指导林蓁的功课,还让他带林蓁去兴王府中的藏书楼阅览那里的藏书。林蓁感觉自己彻底变成了在王府上备考,环境优渥,资源丰富,这种别人想求还求不来的待遇,反倒让林蓁不安起来。 四月三日,兴王的灵柩被运往安陆州城东北松林山安葬,明武宗朱厚照为他赐的谥号是“献”,从此以后,那位敦厚慈祥的长者就永远长眠于这一片松林之中了,他的儿子朱厚熜继承了兴王的爵位,朱祐杬则成为了“兴献王”。 老王爷的丧礼告一段落,朱厚熜的时间稍稍变得充裕起来。袁宗皋向王妃提议,朱厚熜年纪毕竟还小,更何况皇帝即位以后不管多大岁数还要开设经筵请人讲课,朱厚熜固然已经承袭了爵位,但该读的书,他还是需要继续读下去的。 这个消息让闷了很久的林蓁心里十分欢喜,他其实很爱听袁宗皋讲课,也爱和天赋颇高的朱厚熜和陆炳在一起读书,虽然他们读书的目的和自己完全不同,但是他们的陪伴还是让林蓁觉得学习的过程不是那么枯燥,而是每天都有新的期待和收获。 三个人加上黄锦再次坐进了中正斋,但是这一回,他们再也不敢和朱厚熜并肩而坐了,为了让这个改变显得自然,袁宗皋把原先摆成一排的桌椅撤掉,而是像真正的经筵那样在地上摆放了几个软垫,他自己就坐在众人面前,其余几人围坐一圈,但朱厚熜的位置在左边,以显他身份尊贵,却又能让他和林蓁他们离得近些。 朱厚熜来了一瞧,似乎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但林蓁看见有一阵子没见着的朱厚熜,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站在黄锦身旁,朱厚熜似乎长高了一点,但他看起来显得更消瘦了,脸色也不像先前的时候那么自然,而是带着不太正常的微红,林蓁看看身旁正襟危坐的陆炳,再看看朱厚熜,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如陆炳显得健康。当然,无论是哪个孩子和陆炳比可能都不如陆炳挺拔健壮,但一向对朱厚熜的身体健康很关注的林蓁再次看了看朱厚熜的脸色之后,心里不禁有些为他担忧。 朱厚熜虽然人看上去仍然带着几分疲惫,眼睛下面还有淡淡的淤青,可见整个葬礼让他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他今天的心情却似乎不错,虽然没有什么笑容,但是脸上的沉郁已经少了大半。他先是开口谢过了袁宗皋重新恢复经筵,又让陆炳和林蓁都不要因为自己新的身份感到拘束,几个人就这么坐了下来,重新听袁宗皋开始讲课了。 按照一般由易到难的学习顺序,五经当中最先学习的应该是《诗经》,但是对于朱厚熜来说,《春秋》这一类的史书,显然更重要一些,如今《春秋》早已读完,袁宗皋开始讲《诗经》了。 林蓁自然非常高兴,因为《诗经》是他的本经,如果能在离开之前听袁宗皋讲一遍诗经,那么他肯定会受益匪浅。当然,由于对于古人来说《诗经》是非常浅显易懂的,所以袁宗皋并不会每一首诗都细细讲解,而是会挑一些他觉得对朱厚熜有帮助的来读给他们听。今天是他们这段时间的第一次开课,袁宗皋并没有选择《大雅》中那些劝谏告诫的诗篇,而是选了一首卫风中的《木瓜》,陆炳声音洪亮清澈,袁宗皋便让他读一遍给大家听。陆炳便站起身来,朗声读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读起来原本就跌宕有致,陆炳读的更是声情并茂,一直到这节课结束,这首诗都一直在林蓁的脑海中不停循环播放,林蓁和陆炳向袁宗皋、朱厚熜行礼之后,眼看朱厚熜刚要离开,忽然又回过头,对黄锦说了几句,黄锦从怀中掏出一个织金的锦袋,递给二人,道:“先前老王爷在世的时候,府里的道士常常炼些丹药,老王爷偶尔服用,颇能强 分卷阅读261 身健体。从去年老王爷过世之后,他们便将炼的丹药献给了王爷。王爷觉得效果不错,这些,是赏给你二人的。” 林蓁脑海中还在回荡着刚才的诗句,却听朱厚熜又开口说道:“阿炳你常常练武,这药说不定能帮到你,而林蓁小小年纪就远离家乡,身体又弱,这些给你们拿去吃吧。” 朱厚熜转身离开之后,林蓁和陆炳拉开那系着锦囊的丝线,把里面的药倒在手上,一瞧,里面是黑莹莹,亮澄澄的四五粒大药丸。林蓁也不懂这些,拿到鼻尖闻闻,倒是也没闻出什么气味。林蓁问陆炳道:“王爷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些药的?” 陆炳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也不太清楚。林蓁问他道:“那……陆大哥,你吃过这些丹药吗?” 陆炳道:“我倒是不曾吃过,况且,我也用不着这个,回去拿给我娘好了。” 林蓁收下了两粒药丸,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朱厚熜那不自然的脸色就是吃这些药丸导致的吗?下午,林蓁闲来无事,搬出了最近他从藏书楼中借来的几本书读,其中有一本他尤其爱不释手,就是宋朝三苏父子中的苏洵所写的散文集,叫做《嘉佑集》。先前在山都乡的时候,月儿给他的一套文选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苏洵的那篇《审势》,而这套散文集里收录了苏洵所有的文章,林蓁怎么能不珍惜这套书呢? 这一套书读到最后,林蓁忽然发现,这套文集中不仅仅是苏洵写的文章,还有几首诗,读着读着,林蓁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林蓁把这套书拿到了中正斋,对袁宗皋道:“袁长史,昨日我找到这一本文集,里面的文章篇篇构思紧密,大气磅礴,对我写八股文很有帮助,而且我看其中不少议论十分精妙,想来世子或许会喜欢,所以就先拿来给您瞧瞧。” 袁宗皋接过一看,原来是苏洵的《嘉佑集》,他没有给朱厚熜读过这本书,但他知道,里面颇多用人御下之法,给刚当上兴王的朱厚熜读非常合适。他高兴的看了看林蓁,道:“嗯,老夫这几日正想找些这样的书给王爷读,但都不如这一本合适。” 这时,陆炳、朱厚熜都陆续来了,朱厚熜见林蓁手中拿着一本他没见过的书在和袁宗皋讨论,自然十分好奇,拿过来一瞧“权书、心术、养才、六经论……”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尤其是什么“心术”,正合他的心意。翻开看了几页,更觉得欲罢不能,便对袁宗皋道:“袁长史,今天可否讲这本书?” 袁宗皋笑道:“这讲席本来就是为王爷所设,王爷既然想听,又有何不可呢?” 于是,几人便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听袁宗皋开始为他们讲起了这本《嘉佑集》,对于朱厚熜,他读的是书中的道理,而林蓁学的则是苏洵的文笔文风。听了几日之后,他也重新写了几篇八股,拿给袁宗皋看,袁宗皋虽然称赞了他一番,不过也提醒他道:“三苏的文笔虽好,但放在今日,也也不一定为考官所爱,你日后考童子试的时候,文风最好还是以稳妥为主,若是有朝一日廷试之时,倒是不妨一试。” 朱厚熜则直接把《嘉佑集》拿走了,带回去挑灯夜读,过了几日,林蓁正在陆炳的指导下练习射箭——这段时间大家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林蓁也又开始和这些孩子们一起早起练武了,想到自己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林蓁想尽可能的多跟陆炳学些本事。 陆炳正对他道:“这射箭比的往往不是手法,而是一个心境。靶子不在你眼中,而是在你心里,对了,咱们前一阵子读《嘉佑集》,上面不是也说过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就是这个道理。” 林蓁心想,这个我懂,可我还是射不中啊。他正准备再试一次,忽然听见院门处有人冷冷的道:“林蓁,本王好心赏给你道长炼的仙丹,你却给本王看这个,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第143章 番外十二 林蓁吓了一跳,手里的弓箭直接掉在了地上,他和陆炳回过头去,只见朱厚熜怒气冲冲的站在那里,把手中的书往地上一扔。陆炳赶紧走到朱厚熜身旁,刚想劝解几句,朱厚熜却指着地上的书,对陆炳道:“阿炳,你也看看吧。” 朱厚熜说了个页数,陆炳翻开一瞧,脸色也顿时一变,他先是看了看林蓁,见林蓁似乎还很从容,便转身对朱厚熜道:“王爷,我想阿蓁他也未必读到了这一页,想来应该是个误会。” 朱厚熜缓缓吸了口气,对陆炳道:“你读一读,这首诗怎么说的。” 原来那文集最后,还收录了苏洵所做的一些诗词,苏洵和他两个儿子不同,并不以诗词见长,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陆炳犹豫了一晌,只得开口读道:“飘萧古仙子,寂寞苍山上。观世眇无言,无人独惆怅……心肝化琼玉,千岁已无恙。世人安能知,服药、服药……” 朱厚熜沉声命令道:“读,接着读!” 陆炳停住了,林蓁却道:“陆大哥,你读便是。” 陆炳一听,硬着头皮,低声读道:“ 分卷阅读262 世人安能知,服药本虚妄。嗟哉世无人,江水空荡漾。” 他紧接着劝道:“王爷,我听说宋朝苏洵这父子三人,也是信奉道教的,况且这诗名为‘题仙都观’,想来也是他去道观游览拜祭时所作……” 朱厚熜抬起手来打断了陆炳后面的话,并且将书从陆炳手中拿了过来,他几步走到林蓁面前,再次问道:“林蓁,你到底有没有读到这首诗,你若是没有,我就当你是无心之过,不再追究了。” 林蓁跪了下来,答道:“王爷,您明察秋毫,小人绝不敢在您面前说谎,这一本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我都是读过的。” 朱厚熜一听,怒不可遏,接着问道:“那你把这本书带到中正斋去,是不是就是为了给本王看这两句?” 林蓁点点头,道:“正是。王爷,小人想问问您,您服用了这些丹药,除了觉得精力好些之外,可有什么别的变化?” 朱厚熜一听,毫不迟疑的道:“这丹药之妙,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以前冬春交替之际,最是怕冷,可今年初春那会儿,黄伴和阿炳还穿着棉衣,我却只需穿一件单袍,有时还会嫌热呢。” 林蓁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整个院子,安陆到了暮春,天已经十分暖和,院子里花草繁茂,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林蓁指着院中花草对朱厚熜道:“王爷,世上四季循环,草木枯荣自有定数,如果强行改变,令冬天开花,春天结果,您觉得会如何呢?”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此小人以为,还是道德经中说的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乡下年过古稀的老人,你若问他养生之道,他便会告诉你:无他,只是穿适合季节的衣服,吃时令的食物,日落而眠,日出而起,顺其自然而已。” 朱厚熜听罢,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想起自己近来多次觉得心情烦躁,无法像从前那样静心思考,好不容易认认真真读一本《嘉佑集》,却又发现是林蓁借此在劝谏自己,气得他一时无法控制,在王府里满心怒火四处找了一圈,最后才在这儿找到了林蓁。可是,林蓁的话仿佛给他都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的把书握在手中,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最终缓缓开口说道:“林蓁,你在王府上住了不少时日,如今本王已经继承了王位,事务繁忙,这经筵讲席,怕是也没有什么时间去听了,不如你收拾准备一下,我让人送你回潮州去吧。” 院子里的陆炳和黄锦都呆住了,他们宁愿朱厚熜骂林蓁一顿,甚至是罚他去道观在跪上一会儿,也没想到,朱厚熜会直接把林蓁打发出王府,自然,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可是,现在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实在是谁也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甚至是林蓁自己,也是如此,他听见他日思梦想的“潮州”二字,却傻傻愣住了,也不知道是该拜谢,还是推辞。朱厚熜看了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对陆炳一招手,道:“阿炳,你跟我来。”说罢,就带着陆炳和黄锦两个人走出去了。 院子里其他的孩子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阿蓁,你要走了吗?”“你能不能过一阵子再走呀?” 有人则道:“让陆大哥去求求王爷吧,他说的话,王爷都能听进去的。” 林蓁想了想,道:“多谢大家的好意,不过,这是王爷的命令,我还是回去收拾一下吧,以免再惹得王爷动怒。” 他低着头,慢慢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与此同时,朱厚熜正往自己的寝宫走着,陆炳和黄锦跟在他的身后。朱厚熜穿着一件薄薄的丧服,白色的麻布在眼前晃动,陆炳觉得朱厚熜的身影轻飘飘的,他心中不禁想到,或许,阿蓁说的没错,王爷现在看上去并没有变得更加强壮,反而显得有些弱不经风了。况且,这些所谓的仙丹,又哪里延长了老王爷的寿命呢? 他正想着,冷不防朱厚熜回头问道:“阿炳,我给你的丹药,你吃了吗?” 陆炳老老实实的答道:“王爷的赏赐十分珍贵,小人没舍得吃,给我娘了。” 朱厚熜心想,要是林蓁能像陆炳一样听话,该有多好,但他又转念一想,如果林蓁也和陆炳一样,那他也就失去了他的可贵之处。诚然,陆炳有陆炳的优点,林蓁永远也没法企及的优点,如果是在战场上,大概自己让陆炳舍生取义,他也能马上照做,但如果是林蓁呢,他或许会坐下来,想一个大家都不必去死的办法。 朱厚熜忽然脸上又露出了笑意,让陆炳和黄锦都有些不知所措。他走近寝宫的门,对黄锦道:“前两日有人送来两方做印章的玉石,黄伴,你去替我取来。” 黄锦恭恭敬敬的去了。朱厚熜坐下来叹了口气,问陆炳道:“文明,你说,阿蓁他说的对吗?” 陆炳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只得答道:“小人觉得,他至少是一片诚心,否则,他不想吃,不吃就罢了,何必冒着惹恼王爷的危险开这个口呢?” 朱厚熜没再说话,只是让陆炳坐下,然后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入定。这时 分卷阅读263 ,黄锦回来了,他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檀木盘子,上面盖着一方锦帕,锦帕一揭,里面并排放着两枚上好的白玉,如羊脂膏一般,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朱厚熜对陆炳道:“昨日收到这个的时候,我曾想过亲自刻两方印,送给你和林蓁,林蓁迟早要离开王府,这也算是我赠给他的临别之礼吧。” 陆炳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王爷,您真的打算现在就让林蓁走吗?其实我觉得,有阿蓁在,袁长史讲起书来都生动了许多。不如……不如让他留到年底吧?” 朱厚熜仍然沉默不语,他跟着兴王练了许久的字,兴王请来教他的都是名家。他拿起那两方印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陆炳,道:“刻什么呢?” 说罢,他吩咐黄锦:“拿我床头那本诗经来吧。” 黄锦忙匆匆跑到里间,将书取来,朱厚熜翻了一晌,道:“文明,你若是在三国时,想来也能做个像赵子龙那样能文能武的儒将,我送你‘骏德’二字,你看如何?” 陆炳由衷的赞叹道:“多谢王爷赐我这两个字,我一定时刻谨记,修明德行,绝不有一时懈怠。” 朱厚熜又翻了几页,道:“你方才说,林蓁对我是一片诚心,不过,我只是一介藩王,他和我们的路,始终是要分开走的。他将来……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人,我就送他‘维躬’二字,希望他将来把这一片诚心,用来为国尽忠吧。” 陆炳抬头看阳光下朱厚熜的侧脸,见前几日那不自然的潮红褪去了些,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先前的白皙,在模糊的光芒下,他脸上的最后一点稚气仿佛也已经消失殆尽,但这却让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落寞。陆炳走上前去,躬身一拜,道:“王爷,您不必难过,您忘了那时,郡主劝慰您的话了吗?” 朱厚熜默然一笑,道:“聚散有时,我知道了。” 说罢,他聚精会神,提笔蘸满浓墨,在纸上分别写下了骏德、维躬二字,小心吹干墨迹,让黄锦拿去找人篆刻。然后,又把一方印递给陆炳,让他把玩了一会儿。两人坐在窗边,说起去年时几人一起读书玩耍,说着说着,不觉天色就有些暗了。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个细细的却满是急切的声音:“王兄。听说您要把阿蓁送回潮州,真有此事么?” 朱厚熜这时心情已经好转了许多,他回过头去一瞧,来的是自己的妹妹朱秀婧。他起身拉着朱秀婧的手让她也坐了过来,陆炳忙行礼道:“见过郡主。” 朱秀婧低头回了个礼,道:“王兄,您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朱厚熜道:“他不是王府中人,早晚要回潮州去的。我已经安排妥当,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 朱秀婧笑容僵在脸上,问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朱厚熜拿着诗经,在屋里转了两圈,反问朱秀婧道:“嗯……文明说……今年年底,你看怎么样?” 朱秀婧脸上复又有了笑容,抚着胸口,道:“王兄,我就知道您不会这么仓促就赶他走的……”说罢,她脸上一红,道:“我去陪母妃用晚膳了,您不来吗?” 朱厚熜想了想,道:“来,婧儿,你去告诉母后一声,若是方便,我想让文明还有阿蓁和我们一起用膳,好吗?” 朱秀婧双目烁烁闪光,高兴的回身走了。陆炳脸上也露出了喜色,道:“王爷,那……那我去叫阿蓁了!” 这么多天以来,朱厚熜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他把桌上两方玉石并在一处,轻声诵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去吧。” 陆炳一步步往后退去,出了寝宫,便拔腿奔跑起来,片刻之后,在后面蒋王妃的院落里,侍女们进进出出添菜,摆放桌椅,冷清了许久的宫殿里,终于有了一点欢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冬日中马车车轮滚动,迎着温暖的阳光往码头驶去,林蓁手中握着一枚方印,底部刻着工工整整的“维躬”二字。他回头望去,陆炳健壮而高大的影子和他身后那些孩子们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上,被这阳光拉的很长,很长。他几次转过了头,却仍忍不住再次往后看去,在那熟悉的院墙和熟悉的面容就要消失的时候,他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挥着手喊道:“陆大哥,再会了!若是你们到潮州海阳县,一……定……要来看我呀!” 他的声音被晨风吹散,抬头一往,院内高台上似乎并肩站着两个身穿庄重繁复的袍服的身影,在他的目光投上高台的那一刹那,两个人已经转身离去,风中却似乎传来了他们的声音: “再会了,林蓁。” 正是: 莫妒杨柳青青色, 莫念新袍少年人。 莫叹冬来岁将尽, 转眼明朝又一春。 第144章 番外十三(上) (这是林蓁做官之后除夕夜进宫面圣的那篇番外) 林蓁一看家人个个这么兴奋,马上就明白了来的人到底是谁。他忙站起 分卷阅读264 身迎了出去,只见陆炳身披青色的避雨雪的油衣,脚上也登着细绢做的油靴,手中提着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盒子,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走进了院子。 林蓁站在屋门前,拱手道:“陆大哥,好久不见啊。” 陆炳将手中那盒子递了过来,林蓁伸手一接,分量还挺重的。这时,陆炳进屋脱下衣帽交给林柱儿,对林蓁还了个礼,又对林老太太和程氏一揖,问过了好,又说了些吉利的话,最后对二人道:“陆某不请自来,叨扰了。” 林老太太喜不胜收,忙让林柱儿添加碗碟,陆炳示意林蓁把盒子打开,道:“维岳,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林蓁一边解开外面包着的锦布,上面绣着缕缕金丝,在林蓁手中闪着柔光。林蓁笑道:“看着像是好东西,我不猜了,陆大哥你告诉我吧。” 程氏摸着那布,小声道:“这么精细,怕是皇宫内院里的吧。” 陆炳一笑:“伯母所言不错,这是正是皇上让我带来赏给维岳的。” 林蓁其实早有预料,明天初一,宫里要举行极其复杂又累人的典礼,估计这个时候锦衣卫和所有的宫人都在忙着准备,若不是朱厚熜的命令,陆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自己家里来送礼盒呢? 陆炳看着林蓁,告诉他道:“宫里头管这个叫‘百事大吉盒儿’,皇上命人把那些进贡的鲜果、点心,都捡了些装在里面,知道老夫人上了年纪,又备了些延年益寿的汤粥,都放在最后一层了。” 林老太太一听是皇上赏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这……这咱们是不是的跪下来谢恩呐?” 陆炳笑着摆摆手,道:“圣上说了,这是送给故人的,维岳你拿出来给老夫人还有莹姑娘尝尝吧,不用多礼。” 林老太太和程氏诚惶诚恐的把那盒子一层层打开,一边打一边惊叹,各拿出几样,又仔细包了些要陆炳带走,陆炳道:“谢谢伯母的好意,只是……我这几天都要在宫里当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一趟,这些你们就留下慢慢吃吧。” 说罢,又对林蓁说道:“维岳,待会儿你准备一下,和我进宫一趟。” 这回林蓁有些吃惊了,问道:“这……这会儿宫里正忙着呢吧,皇上叫我去做什么呀?” 陆炳道:“其实,并不止是皇上,是太后她老人家也有些有些想念你了,还有……” 他略一停顿,接过了程氏递来的盘盏,笑了笑道:“多谢伯母,这几日我们在宫里头几乎没怎么坐下来好好用膳,能到维岳这里来坐上一会儿,骆安他们都羡慕的很呢。” 程氏和林老太太赶紧让陆炳吃点东西,陆炳便简单用了些饭菜,这天的酒席都是程氏亲自准备的,陆炳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说的程氏脸都红了,不好意思的对林蓁道:“既然皇上召你进宫,你是不是快点准备准备,和陆大人一起进宫呀?” 陆炳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道:“差不多了,维岳,咱们走吧。” 此时外面的雪渐渐小了些,雪花化成了细小的雪粒点点滴滴飘落,脚下厚厚的积雪却松软得很,踩上去吱噶作响。林蓁跟陆炳一起往前走着,他回头看了看两人的脚印,忽然觉得非常新鲜,对陆炳道:“陆大哥,安陆也很少下雪吧,你来北京这些年,有没有觉得不习惯呢?” 陆炳仰头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紫禁城内被灯火照的发亮的一座座宫殿宽阔的屋檐飞瓦,轻声对林蓁道:“不习惯的地方太多了,只不过算起来,我在安陆州生活了十四年,在京城生活了五年,时间越久,在京城的日子越忙碌,安陆州发生的那些事就越发模糊。不过,咱们在一起度过的那几年,我始终记在心里,我想,皇上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吧。” 林蓁细细品味着陆炳的话,就在不久前,他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感叹,只不过对他来讲,这当中真真切切的隔了两世,也是两个不同的时代。 林蓁看着陆炳脸上淡淡的微笑,忽然觉得心中一暖,自从他离开兴王府以后,从南京到北京,从国子监到翰林院,从宁波的刀光剑影,到翠馨楼那没有硝烟的战场,他眼前常常晃动着陆炳高大的身影,也常想起那个表情有点淡漠,神色有点倔强,但眼中却跳动着灼灼火光的少年。 他如今成为了一国之主,自己再也没有离他那么近过,但是就像相信陆炳一样,林蓁始终相信,朱厚熜选定“嘉靖”这个年号的时候想要换百姓一个平安盛世的挚诚之心,这样的心,林蓁觉得上一世的朱厚熜也曾经拥有过,可是在杨廷和的压制,朝臣疯狂的反对,还有一颗颗丹药的麻痹中,他一点点的失去了它…… 林蓁一面想着,一面漫无目的的四处看去,除夕夜,京城的百姓有用松柏枝杂柴在庭院“烧松盆”的习惯,方才雪下的大,时候也早,大部分人都躲在屋里看雪,这会儿雪渐渐停了,有的人打开屋门到院里烧松盆,孩子们噼里啪啦的放着爆竹,整个京城好像提前迎来了新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平时肃穆安静的皇宫院墙,也因四周的爆竹声中增添了不少勃勃生机,这个时候,往年皇 分卷阅读265 宫内都会摆上宴席,皇上和妃嫔们都会在乾清宫的大殿里用一场“家宴”,共度除夕,此时乾清宫里仍然像往年一样热闹,不过皇上却早已离开了这些如花似玉的佳人,来到了蒋太后所住的仁寿宫。 仁寿宫内摆着小小一张圆桌,嘉靖皇帝朱厚熜正陪着蒋太后和已经被册封为永淳长公主的朱秀婧用膳。林蓁和陆炳踏进仁寿宫的时候,永淳长公主已经从桌案边离开了,桌旁只有嘉靖和蒋太后母子二人。 林蓁级别太低,平时是没有上朝的资格的,也就是说,自从传胪大殿之后,他还没有单独入宫觐见过当朝天子朱厚熜。和刚考上状元时候的意气风发相比,他的心境已经大有不同,心中所想的事情也早就变了。他望着眼前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天子,朱厚熜如今的模样和他在系统中看到的那些画面重叠,朱厚熜脸上丝毫不见前世那种不正常的苍白,而是像健壮的青年人一样,在仁寿宫铜炉不断散出的丝丝暖气中,白皙而带着红润,这让林蓁心中很是欣慰,一个人的性格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很大关系,要知道,朱厚熜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牵动的可是整个大明的起落,林蓁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这就叫做“万金之躯”啊。 陆炳和林蓁的到来也让眼前的朱厚熜和蒋太后相视一笑,这是林蓁不曾预料到的带着脉脉温情的一幕。上一次传胪之日,朱厚熜那一句淡淡的“你怎么才考中进士”经常在林蓁耳边回荡,那明黄的衣袍让他始终觉得朱厚熜的身影和他之间的距离感觉比往常遥远,但朱厚熜的声音却莫名其妙的让林蓁心头发热,或许是就是因为这声音所唤起的他心中那些久违的年少时光吧。 而今天看起来,朱厚熜心情好像比传胪那日还要好些,他的目光甚至让大殿内外的人有些如沐春风之感。林蓁当然不敢一直看下去,他赶紧叩拜行礼,朱厚熜没有开口,还是蒋太后首先出声道:“林蓁,快起来吧,是我让皇上叫你进宫来的……” 林蓁和陆炳老老实实的在蒋太后赐的位子上坐了。林蓁恭敬的望着蒋太后,见她神色也还不错,或许是因为回到了从小在长大的北方,她的身体比在安陆时显得更加硬朗结实。她面带笑容,对二人道:“今天和皇上一起在这里用膳,我想起那年熜儿的父皇还在的时候,在王府里一起守岁的事,我知道那天宴席未散,熜儿就去和你们两个一起放爆竹了。林蓁,你过来……” 林蓁忙起身走到前边,离近了一看,他才发现,蒋太后看上去比他记忆之中老了一点,她如今大概四十多岁,保养的还算不错,只是已经多少能看出些岁月的痕迹,尤其是朱厚熜刚当皇上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想来也耗去了她不少心神,眼角额头多了几道浅浅的皱纹。 蒋太后同时也打量着林蓁,颇为感慨的道:“林蓁,你来兴王府陪熜儿读书的时候才只有八岁,可我看着你,两只眼亮闪闪的透着机灵劲儿,就连府里那些十几二十岁的侍读也不如你。你当时教给我们打手毽,如今,我和婧儿还有那些宫女们还常常用这个法子,就像你说的,那叫什么……‘锻炼身体’,对,锻炼身体呢。” 蒋太后脸上笑意更深,接着道:“最喜欢玩打手毽的,其实还是婧儿,她一直说……” 林蓁听见离蒋太后不远处的那个屏风后面,有个轻柔的声音低低咳了一声,是宫女们在屏风后面忙些什么吗?林蓁不敢乱看,又听蒋太后顿了顿,道:“我本来最担心的,就是熜儿和婧儿两个人的身体,如今他们都健健康康,我真的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愿望了。” 林蓁忙低头答道:“皇上的龙体自有老天爷护佑,不过,能为太后分担一点忧虑,是微臣的荣幸。” 蒋太后见状,另给林蓁、陆炳赐了些珠宝,然后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去歇着了。乾清宫宴席未散,你们就在我这里陪皇上坐一坐吧。” 说罢,她站起身来,往屏风后绕去,林蓁和陆炳躬身送蒋太后离开之后,朱厚熜对他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过来在一旁的案旁坐了,朱厚熜自己端起酒杯,慢慢从案旁绕了过来。 第145章 番外十三(完) 林蓁方才没有注意,这会儿朱厚熜站起了身,手持玉盏,缓缓在他和陆炳所坐的案前走过的时候,林蓁忽然发觉,朱厚熜穿的一身衣服有些不同寻常。编写了半年《明伦大典》的一个收获,就是他对于各种各样的礼法有了更多的了解。在乾清宫和妃嫔宴饮,朱厚熜所穿的应该是大红色的吉服。而如今他穿的却是一件玄色的交领长袍,双肩上是两枚日月纹章,袖口和领缘的青色缘边上则绣着精致的五彩龙纹,林蓁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背上的方形补子之中暗红和明黄色的两条龙首尾相对,脚踩着祥云,头顶着日月,看上去仿佛要凌空而起一般。 这一件深色的衣袍为朱厚熜年轻挺直的背影增添了些岁月的沉淀,看上去更显得神圣而庄重,正当林蓁目不转睛看着的时候,朱厚熜忽然回过身来,把林蓁吓了一跳。他急忙谢罪,朱厚熜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欣喜,问道:“林蓁,你修了这些时间的《明伦大典》,你看,朕这一套燕 分卷阅读266 居服如何?” 林蓁捕捉到了朱厚熜目光中闪过的一丝得意,他起身答道:“根据《礼书》之中所载,古代贤明的帝王,燕居时所穿的就是‘玄端深衣’,皇上您这一件,和《礼书》上所记载相比,更加精致却不繁复,更典雅却不古板,微臣斗胆问一句,这莫非是您亲自设计的吗?” 朱厚熜从来不喜欢直接回答林蓁的问题,这回,他还是自顾自的说道:“我大明的衣冠礼制虽已经十分完善,但朕穿的这些燕居冠服却多俗制不雅,而朕却觉得,人前穿的礼服固然要华丽,闲居时所穿的衣冠难道不应该更加注重吗?所以,我让张璁查阅古时候的礼典,特地作了这套燕弁冠服,往后穿它的机会或许并不会很多,不过前几日刚刚做好,朕便想要穿上一试,给太后看看,再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一时间,林蓁觉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他们三人在兴王府一同等着袁崇皋讲课的时候,一看朱厚熜神色莫测的翻着书,林蓁心里就开始打鼓,不知道他会问自己和陆炳什么样的问题。陆炳永远都是不慌不忙,他的回答也从来都精辟准确,而到了林蓁这里,他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说出不符合古代人思维的话来。 这次陆炳意外的保持着沉默,林蓁估计他很有可能已经见过这套燕居服了,朱厚熜其实问的是他一个人而已,于是,他想了想,小心的道:“皇上,玄衣取的是玄邃之义,前胸绘蟠龙圆补,后背绣双龙方补,则是‘前圆抱阳以象乾,后方负阴以象坤’,肩上的日月纹章所应的是‘向明而治’,令微臣见之而肃然起敬啊。只是,燕居服是您在内室闲居时所穿的衣服,以微臣之愚见,若是不绘日月,是不是更能体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之意呢?” 朱厚熜听了,目光又移到了陆炳身上,陆炳若有所思的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也很有道理,皇上平日里批阅奏章常常忙到半夜,肩挑日月这担子也太重了。您不妨……按维岳说的试试。” 朱厚熜听了,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林蓁,看来你在翰林院这半年,学问是有些长进的。”说罢,他缓缓将手中酒杯一举,道:“尝尝宫里酿的酒吧。” 林蓁谢过了朱厚熜的赏赐,和陆炳一起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那酒清清冽冽,味道并不陌生,林蓁想了想,想起了那次除夕他们喝下的木樨酒,似乎带着这么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门口的炭火盆烧的正旺,里面噼啪作响,屋内却是安安静静,三个人坐的很近,却都一言不发,仿佛都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朱厚熜放低声音,对林蓁和陆炳说道:“朕自从登上这皇位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再有过一次像从前那样畅饮的时候了,安陆皇庄派人来京禀报,那一年你们和朕一起去王庄查看的时候,打算用来打手毽,提蹴鞠的那些地,都已经按照当时的想法建好了,虽然朕不可能再亲自去瞧瞧他们到底建的如何,但若有机会,你们两人愿意替朕回去看看吗?” 林蓁的心里忽然一颤,他抬起头来,看着身穿玄色燕居服,头带燕弁观的朱厚熜,他忽然想,朱厚熜从一个藩王一夜之间成了皇帝,或许全天下的人都在议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可谁又能知道,或许这并非是他所希望的,又或许,他也因此而失去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呢? 这时,朱厚熜的视线越过了手中酒杯,他目光和林蓁记忆之中一样坚定而闪亮,看着坐在面前的陆炳和林蓁:“朕十三岁执掌兴王府,十四岁继承大统,这几年来,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浪,可是朕想到林蓁你在田庄上说过的话,只有向大地一样宽阔而坚实,才能承载起万事万物,‘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朕既已为百姓许下了‘嘉靖□□’的承诺,就绝不会半途而废的。如今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员已经远离了朝堂,勋贵们也不敢再胡作非为,林蓁,今天我特地让阿炳把你叫到宫里,其实是有事和你商议。你们两个,跟朕一起到后殿来……” 林蓁心中一阵激动,果然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朱厚熜心里自有主意。而且如今宫内宫外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尽在朱厚熜的掌握之中,这个来自安陆州的少年,已经成为了大明真正的主人。 林蓁和陆炳随朱厚熜来到后殿,发现这里有一件小小的偏室,似乎是朱厚熜偶尔用来办公的地方。朱厚熜慢慢坐了下来,开口问林蓁道:“陆炳说查段朝用一案的时候,还牵扯到了进来在宁波一带横行的海寇,可有此事?” 林蓁点点头,道:“没错,皇上。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当时佛郎机人侵犯屯门,被汪大人击退了,上一次日本派人来朝贡的时候,又差点惹出了事情,当时日本使臣入京,想必已经亲自向皇上谢罪了吧。” 朱厚熜微一颔首,道:“嗯,当时就有人提议,将三处市舶司一并关闭,但我见那日本的使者在朕面前毕恭毕敬,诚心认错,并一再强调是他们来朝贡的使者内部之间的纠纷,且为伤及百姓,朕也就没有再追查此事。” 他站起身来,接着道:“更何况,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大明若是想永远的强盛下去,就不能关闭国门,否则,那些蛮夷之地就会在我们 分卷阅读267 所看不见的地方渐渐强盛,成为大明潜在的威胁。我记住了你的话,却并未把这话完全放在心上,直到我见识到了汪鋐送来佛郎机炮的威力,直到我看到日本使者进贡上来的倭刀……我才知道,你那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你说过的探索未知之处的努力,确实应该有人去做,而如今,离时机成熟,也不远了……” 虽然心里有些准备,但朱厚熜这番话还是说的林蓁又惊又喜,他和陆炳走上前去,跪坐案前,和朱厚熜低声交谈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雪地映着青色的天空,天空中雪片如飞散的琼花,蹁跹的玉蝶一般撒落,新的一年就在这茫茫大雪中悄悄来临了。偌大的京城却没有因为这场雪而安静下来,声声鞭炮,孩子们的欢笑,守岁的内官们饮酒掷骰,杯盏相碰,各种各样的声音沿着宫墙,向正在往宫外走去的林蓁和陆炳耳中传来。 陆炳停下脚步,对林蓁道:“维岳,我得回去稍睡一会儿,明天宫中要举行朝贺,我们锦衣卫不到拂晓就要去殿前布置,等百官入朝庆贺。你回家后也赶紧休息一下吧。” 林蓁点点头,两人没再多说话,心照不宣的相对一望,一夜无眠的他们眼神中并没有疲惫,却带着几分兴奋和欢喜,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天地间其他的声音渐渐淡了,刚才殿内的一番谈话开始在林蓁心中不断回荡。 林蓁从袖中掏出那枚方印,朱厚熜的话在他耳边响起:“维岳,此事若是能成,你所立下的就是不世的功勋,这方印就是你的丹书铁券,你无论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与国法相悖,朕都可以答应你……” 与此同时,朱厚熜命人架起皇辇,离开太后所住的仁寿宫,踏着雪往乾清宫去了,明黄色的厚厚的帷帐在他面前晃动,他脑海中却涌起了林蓁方才说过的话:“若要出海,大明缺的是银子,远水救不了近火,陛下您知不知道,银子远处有,近处也有,世界上如今最大的银矿其实离我们不远,而那位占据了双屿岛的范陶公恐怕想不到,他这么做,其实倒是帮了我们。” 林蓁放慢脚步,抬头看着一片片向他脸上飘来的雪花,这本来对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他应该并不陌生,却因为穿越而让他觉得新鲜起来。爆竹声又重新变得清晰了,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几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他抬手轻轻擦了擦湿漉漉的雪,低声念道:“是啊, ‘春入屠苏日,更换旧符时’啊。” 这时,忽然有人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确是陆炳那英俊而带着淡淡笑意的脸。陆炳将手中小小一个陶土盆递到他的手中,道:“这是你的,你忘记了。” 林蓁赶紧接过那个陶盆,用袖子掩住,谢了陆炳,回头往自己家走去。陆炳又在后面道:“这花……并不难养。不过阿蓁,你真的想好要走这条最难的路了吗?” 林蓁一笑,回头道:“非此之为美,美人之贻也。陆大哥,谢谢你替她帮我把这个带来,麻烦你回去转告一声,我会好好养着,一定让它开花。” 院门轻响,坐在屋檐下打着瞌睡的莹儿跳了起来,叫上林柱儿一起迎到门口,却见林蓁脸和手冻得发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陶土盆。 林莹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盆里那一点嫩绿的新芽,问道:“这是什么呀?” 林蓁把那小盆递到她的手中,嘱咐道:“快拿进后头最暖和的屋子里去,不能冻着了。” 林莹赶紧学着林蓁的样子把小盆抱好,跟着林蓁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问道:“二哥,皇上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了?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去皇宫里吃皇上赐的酒席呀?你什么时辰去?娘在后面还给你热着粥呢……对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两人走进屋内暖阁,一同把这盆小小的冒着新芽的花放在了架子上,林蓁对林莹神秘的眨眨眼睛,道:“你和二哥一起好好养这盆花,等花开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家人们在后院忙碌,林蓁在书斋外间的卧榻上打了个盹儿,眼前是很久以前兴王府的小院落里,院墙边那一抹忽然隐去的身影,还有他们举杯共酌时雪月交光的阵阵清辉。他又快该入宫了,这次则是和百官一起,朝拜皇帝,庆祝新年的到来。程氏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斋的门,将手中托盘放在旁边的案台上,托盘上面的大木盖子一打开,里面热气腾腾,一碗刚煮好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一个个小泡。程氏看看熟睡的林蓁,又看看那碗粥,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过一小会儿再把林蓁叫醒。 窗外风雪渐歇,天边开始发亮,新雪消融,东方那一抹晨光显得格外明快,让人们对新年充满了期望。阳光照进了悬挂着三尺高钟馗卷像的皇宫,也照上莹儿刚刚贴好大红色窗花的木格窗棂,又是一个除夕夜过去,新的一年就在旧曲新酒,在这家家户户如阵阵波涛如点点碎雷的爆竹声中,轻轻地敲开了百姓们的家门…… 正是: 一年滴尽莲花漏, 童子门前争旧符。 烟花最解青春意, 分卷阅读268 与君把盏饮屠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