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首歌》 分卷阅读1 【现言】《六首歌》作者:碎鸦 文案(c6k6.com) 短篇合集 【第一篇·何况到如今】 校园青春,青梅竹马 受家暴和校园暴力温柔男主x开朗善良话唠女主 BE “十进一,明天见。” 刘惜君《蔷薇映画馆》 【第二篇·思远道】 伪舅甥 听障深情男主x任性叛逆女主 双结局 “程清远,是因为你能来,我才高兴的。” 蓝又时《曾经太年轻》 【第三篇·你一来】 女追男,久别重逢 不正经混混男主x不死心片儿警女主 HE “小结巴,给你听首歌。” 周迅《爱恨恢恢》 【第四篇·没人再见我们手牵手】 姐弟恋,微悬疑反转 偶尔撒娇学弟x总是傲娇学姐 双结局 “齐延温免。” 羽泉《开往春天的地铁》 【第五篇·长日尽处】 青梅竹马,单恋 心有所属男主x对感情偏执女主 BE “我爱你,与你何涉。” 何璐《让她降落》 【第六篇·半截诗】 orthopedics 内向男主x开朗女主 BE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张靓颖《这么近那么远》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甲乙丙丁 ┃ 配角:戊己庚辛 ┃ 其它:现实向 第1章 第一则·何况到如今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欧阳修《望江南·江南柳》 1. 故事该从08年炎夏说起。南城的日光一直温和干净,哪怕这条长干巷的石砖已铺了几百年,等放晴,由树叶过滤的阳光往下一淋,关于年岁的风霜就能尽数被洗净。 陆况刚下补习班,骑着自行车往家狂奔,在小卖部门口猛地放下双脚刹车。店里的老爷爷正摇着蒲扇看奥运会直播,赛事此刻进行到白热化的环节,老爷爷眼睛凑在小电视上一动不动。 “爷爷!我拿两根老冰棒!” “飞人博尔特!飞人博尔特!他做到了!他是冠军!天呐!他又把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加快了0.03秒!天呐!他是传奇!”小电视里传出来的呐喊伴着“呲呲”的不稳电波声,老爷爷张着的嘴逐渐变大,蒲扇忘了摇,也对陆况的呼唤充耳不闻。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陆况叹气,敲敲被冻结实的冰柜玻璃,从里面拿出两根还在冒“烟”的老冰棒。转头看老爷爷,发现他的双眼还黏在电视屏幕上。 “爷爷,钱放这里了哈!”掏出两个钢镚儿摆在玻璃柜台上,陆况忍不住嘀咕,“这么做生意,一天得亏多少钱……” 把冰棒袋子捉在手上,陆况单手把着龙头快速骑到自家楼下。她自打出生起就跟爹妈住在长干巷最里头的老居民楼,楼共七层,水平方向呈圆形首尾相连。楼里的住户鱼龙混杂,有像她父母那样刚工作时被分配到这里的,有外来的打工仔打工妹图便宜租在这里的,甚至还有一些因为从事特殊服务行业所以只能藏在这里的,但总结起来,基本上就一个特点——没啥钱。 她把车搬进潮湿的楼道里,很是随意地停在还在滴水的水池边,然后拽着书包带疯狂冲上楼。 不带休息地连爬六层,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缓了会儿,而后大叫着冲到在走廊上站着的男孩身旁:“十进一!你是不是又偷偷做作业了?!” 男孩叫时今一,就住她隔壁,和她同在一个初中,同级不同班。他俩成绩差不多,好巧不巧,要差一起差,要好也一起好。真要分出个伯仲,大概就是时今一理科强点儿,陆况文科强点儿。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是中考,南城近两年在初升高择校的制度上越来越严格,不过就算不严格,他们家也没钱给他们买好学校,那能咋办?努力呗。两人约好了在暑假一道写作业,互相取长补短。正好这楼的圆形围廊空间也够宽敞,外墙高度也恰好,天井儿上的日照也足,通常比家里还亮堂,他们就每天把作业本摊在墙上写。 时今一很坦然地把暑假作业露给她看:“没写,一个字没写。” 陆况:“那行!不然不公平!” 拆了包装,一人一根将化不化的老冰棒,一边嘬,一边同时提笔。楼下院里的水泥地上,有几个头上扎花绳的小姑娘在跳皮筋,“一八一五六,一八一五七”地吵吵嚷嚷着。但两人此刻都很专心认真,没一个受到外界的干扰。 约十分钟后,两人几乎同时翻页。 陆况:“选择题做完了吗?” 时今一:“做完了,AABCDBD。” 陆况 分卷阅读2 :“诶?最后一题怎么会是D呢?” 时今一:“就是D啊。相互作用力和平衡力不是一个概念,只有D是正确的。” 陆况不信,从摆在墙根的书包里掏出物理书,拼了命地往力学那一章翻。时今一就停下笔等她,吃着冰棒发呆,并在心里数数。数到十时,他听见陆况毫不谦虚地叹:“嗨!好吧,我给记错了。” 时今一含着冰棒的嘴角微微得意地扬起,等她塞回书,目光回到作业本上时,也同时提起了笔。 写完物理就是英语,终于到了陆况的专场。她掐在六分钟里赶完选择题,然后转头看他的本子。 “这题错了,”她把笔帽上的小挂链对着第五道选择题点了点,“不可以选B。population前面加百分数时,后面的谓语就得用复数了,因为它在这里表示一个集体。” 时今一乖顺地“哦”了一声,在“B”上斜画了两条杠,再在旁边写上“C”。 陆况皱眉,从手边的粉色铅笔袋里拿出一卷透明胶,放在两人中间:“你写错了就用胶粘掉呗,不然太丑了。” 时今一:“我不会用,每次用都会把纸粘破。” “那说明你用力太猛,”陆况是个操心命,拉开用完的那部分胶带裹成的小球,把新的胶带贴在纸上,按了按,而后扭头对他说,“你瞧好了啊!” 自以为蓄力恰好的陆况抬手把胶带一揭,在纸上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窟窿。 “……” 时今一才不会安慰她呢,兀自拍着本子狂笑。 陆况咬牙切齿:“你等着吧,这也就是个意外,回头我再用给你看。” 时今一一边点头说是,一边在自己的本子右下角撕下一小块纸,然后拿过她的本子。 陆况疑惑:“你要干哈?” 时今一说着“不干哈”,把她粘破的那一页翻过来反面冲自己,再把那张小纸按到窟窿上,朝她伸手:“胶带给我。” 陆况弹了个“一阳指”把胶带弹到他面前。 男孩低着头,碎发轻轻滑到眼睛上方,神情专注地撕开胶带,又对她“战绩满满”的小球无可奈何:“这小球我得剪下来了啊?” 陆况无所谓:“剪吧!回头我再黏上去!” 时今一是不懂为什么女生都对在透明胶带上留个小球这么执着,他们班的女生好像也流行这样做,陆况的抽屉里还收集着许多个用全乎的胶带裹成的小球。但不懂归不懂,等在她的作业本上打好“补丁”,他还是帮她把小球又黏了回去。 日晖渐斜,变得昏黄,今天份的作业已经完成,两人正抱着步步高复读机听磁带。里面的女声读到“Unit7,what is the highest mountain in the world”,时今一忽然抬头愣住。 陆况疑惑地转头看他,他略显不安地嗫嚅:“好像是我爸回来了。” 随身后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两人都闻到了一股又浓又臭的酒气。这之后眼前发生的一切没给陆况任何反应时间,趿着拖鞋拎着半瓶酒的花衬衫男人就揪着时今一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里。 门“嘭”地被关上,陆况吓得一抖,手里的胶带掉下来,绕着她的双脚滚了一圈。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鲁迅的那段话——“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陆况读过,并在此刻领悟。楼下院里女孩子们的跳皮筋声变成小男孩们拍卡片的叫喊声,对面的走廊有女人在捶衣服,楼上有锅铲在热油里翻动。而她身后的屋子里,是皮带抽在肉体上的巨响和男人无休无止的咒骂…… 她微抖着手把时今一的本子都叠到一起,拉好他只装了两支笔的铅笔袋拉链,转身,悄悄把这些都塞进他家的窗台里。 习习微风吹干她背后轻微的汗湿,她站到打骂停止,才转身离开。 “十进一,明天见。” 2. 二中高中部虽在全南城排倒数,但初中部的师资力量和学生水平还是很不错的,甚至在过去三年的中考里,升学率一直在全市蝉联冠军。来了这里念初中,你只消别跟高中部的人混日子,安安心心呆在班上搞学习,你的前景还是很光明的。这是时今一班主任老邓的原话。 老邓今天端着一搪瓷罐的茶姗姗来迟,许是昨夜麻将赢了钱,再加上一路绕过来就他们班早读声音最齐最响亮,所以他看起来很是心情愉悦。 沿着教室转一圈,在走到时今一座位旁时,他的笑容忽而减了三分。 “时今一,你跟我出来一下。”老邓站在桌子边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心情复杂地叹气,把他叫了出去。 郎朗书声被隔绝在身后的教室里,老邓把搪瓷罐放在走廊外墙上,扭头看时今一,帮他把压在脖子里的校服领子翻出来整理好,末了略带 分卷阅读3 怜悯地问:“你爸……又打你了?” 这孩子内向又倔强,睁着黑亮的眼睛沉默地回看他。可不争的事实都写在他脸上和露出校服袖子的胳膊上呢……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是抓痕又是淤血。 老邓当班主任好多年,什么样的家长没见过啊,独独对时今一的爸爸最为发愁。时今一他爸是瓦匠工人,他妈是个妓/女。他爸嫖/娼时认识的他妈,交易了几次后来了真感情,不多久后他妈怀了他,俩人于是也没领证就做了姘/头。生下时今一后,拉皮条的老/鸨找上门,把他妈带走了,这之后他妈就再也没回来过。听讲他爸清醒的时候也挺好,一直尽职尽责地把儿子拉扯大,给他交学费,给他吃给他喝;但每当酗了酒,整个人都会大变样,像个六亲不认的魔鬼,非得把儿子揍一顿才能安生。似乎就是,他爸得把这么多年对他妈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时今一呢,好像对此一直都忍气吞声。有那么两回老邓把他爸叫到学校来,想沟通沟通,可倒好,这父子俩一大一小,都跟木头人似的站他跟前一句话也不肯说。老邓这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晓得两个人到底听进去多少。 久而久之,老邓也倦了,虽然,他还是时常会心疼这个个头快冲一米七五的大小伙。今时不同往日了,班上的学生个个都营养充足、发育良好,唯就这孩子,个子不矮,却瘦瘦巴巴的。他把手掌搭在搪瓷盖儿上,深深叹了口气。 老邓盯着不远处摇晃的树枝发呆,正思索要说些什么。时今一竟先开了口:“邓老师,我没事,谢谢您关心。” 年近半百的老邓差点没一腔热泪涌出眼眶,他转过头把男孩卷过手肘的袖口轻轻拉下来:“好,没事就好,有事就告诉老师。你回去读书吧!” “嗯,谢谢老师!” 第三堂课间的眼保健操做完,时今一起身去上厕所。除了陆况,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做什么都惯常形单影只。不是因为他性格孤僻不愿与人交流,只是他觉得,这世界上好像根本没几个真正会对他好的人。 你瞧,才迈进男厕所,又有人在取笑他了。 “神经一呀!小白脸娘娘腔,女厕所在隔壁,你走错啦!” 时今一对取笑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走到最里面的隔间。很快,那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围了过来,堵在他身后,嬉笑:“你有没有蛋蛋呀?让我们看看你有没有哈哈哈哈!” 时今一僵直着背,没理。 上完厕所他转身,看着这群涎眉邓眼的男生,漠然开口:“让一下。” 男生们先是愣住,而后不知谁带头嚷了一句:“上一下!他让我们上一下!” 整间厕所里都是哄笑声,门外路过的不知道还以为里面是哪些好哥们儿在一道谈笑。时今一皱眉,向前迈步挤过层层叠叠围在前面的人。 他对甩在身后的那些面孔尤为熟悉。有在班上当干部的,是老师倍加赏识的“好学生”;也有那种上学都不带书包的,说起来,个头还比他矮一个半呢。那他们有什么资格取笑他?时今一不知道,这个年龄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 放学后,陆况还在老地方,校门口的炸串摊儿边等时今一。只要他的身影从一码色的校服里出现,陆况就立刻眉开眼笑,生怕所有人不知道他俩放学了般大叫:“十进一!我在这儿!” 时今一当然知道她会在那儿,笑着走过去问:“今天买火腿肠吗?” 陆况:“不买了,这个礼拜的二十块钱都用完了。” “我请你吧,”时今一也挺穷,一个礼拜撑死还没二十块,但好在他不爱吃零食也不怎么添置文具,钱基本都留着“救济”“周光族”陆况。他走到小摊前,拿了两根火腿肠递给老板,“一根要辣,一根不要。都别撒孜然。” 陆况话多,见到他就得把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甭管有趣无趣:“你知道吗?我们数学老师今天在黑板上演算乘法竖式,说了句‘得十要进一’,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当场笑喷!” 时今一:“……我也就准你给我起外号了。” 陆况瞪眼:“嗯?还有谁给你起外号?我打死他!” 时今一拿纸巾擦掉手上沾的油渍,笑着摇头:“没有,只有你能起。” 陆况:“嘿嘿,那可不?!” 沿着大马路一直走到长干巷,把余晖踩成灯光,陆况玩着手里的木签,进巷口时忽然语气有些难过地说:“时今一,对不起,每次你爸爸打你,我都救不了你。” 时今一垂着眼,捉着左手袖口在她沾着辣椒酱的嘴角一抹,微笑:“没事,知道况况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 陆况鼻头发酸,又很快神经质地大笑:“等我有一天变成女版Tony Stark!你爸打你我就砸门进去,抱着你飞上天!” 时今一:“Tony Stark是谁?” “钢铁侠呀!”陆况伸出手掌模仿,压低声线,“I am Ironman——” 时今一还是没明白,但会很温柔地陪着 分卷阅读4 她笑,还故意做了个被打倒的动作。 月光雾蒙蒙,拐至六层,站在陆况家门口,两人道别。时今一抬起沾着污渍的袖子对她挥挥手,陆况对他笑:“十进一,明天见!” 3. 陆况问爸爸妈妈要是考不上一中咋办,陆爸把菜夹进碗里,还歪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再回答:“没关系!女孩读书不好没事,嫁的人好就行!” 陆妈端着刚烧好的汤坐到桌旁,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你努力考吧!考得上更好,考不上我们也不强求。” 陆况咬着筷子贼兮兮地笑:“那我要是考上了,你们能准许我和十进一一起去植物园玩不?” 陆爸光顾着往嘴里扒饭,连连点头:“可以呀可以呀!我女儿有志气。” 陆妈却沉默了,等了好久才持箸端碗,并有些为难地对女儿说:“况况,尽量少和时今一玩。” 陆况疑问大过震惊:“为什么?” 反正父母都觉着,有些事情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解释。故而陆妈就含糊其辞地说:“时今一这孩子,性格太古怪了,和他爸爸一样。” 陆况这才大惊并且生气:“谁说的?!你又不跟他玩,你就知道他古怪了?他好得很!” 陆爸和稀泥:“唉……吃饭吧吃饭吧,吃饭说这个干啥呀。” 见女儿气呼呼地埋头吃饭,陆妈也不好再添油加醋些什么,夹了块鸡腿送到她手里的饭上,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就懂了。” 对于这些大人之间神神叨叨的秘密,陆况并不想懂,倒是忽然在有一天,懂了另一样一直不太懂的东西。 那天是秋分后的第一天,午睡起床后的陆况和时今一一道上学。 “人为什么一直都要睡觉呢?春困也是困,还有夏乏,秋天又想打盹,到了冬天还起不来?那为什么不能一睡不醒?”陆况一路上都在垂头丧气地啰里八嗦。 碰到这样的问题,时今一一般都不用回答。因为过一会儿,她就会及时自己补上答案。陪伴有许多种,时今一的陪伴就这么简单,只要一直在旁边聆听就好。 二中校区的陈设有些奇怪,高中部靠外,初中部反而靠里,就好像校领导生怕高中学生不方便逃课似的。故此,所有初中生进门得先穿过高中部的教学楼。时间也才刚过两点,按照只有在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时学生大军会一举齐头并进的惯例,这时学校里是没什么人的。 陆况就会在这个时间拽着时今一陪她逛一圈高中的教学楼,因为高中部艺术生多,很多教室后面的黑板报都画得贼漂亮。每周来发现一些优秀的新作品,是她最爱做的事之一。 基本上每间教室都是空的,除了零零散散的教科书还是零零散散的教科书。偶尔会有一两个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或是戴着耳机听歌。行至高二那层,就快靠近高二16班的门口时,陆况一眼就看到了教室后面黑板上的水彩画。那是个动漫人物,她觉得贼好看,立马拉着时今一往前跑。 快跑过教室的一半,身后的时今一忽然停了下来,连带着她也停了下来。她回头一脸奇怪地看他,发现他满眼怔愣地朝着教室第一扇窗子里望。 陆况随之望过去,并很快出现了和时今一一样的表情。 只见一男一女,大概是这个班的学生,正搂抱在一起,面贴着面接吻。热情激烈,难舍难分。 时今一没说话,陆况也没说话。很快,两人都觉得牵着的手升到了异常的高温,遂同时快速松开。时今一别过头看走廊尽头,陆况低着头挠额头。 一行雁从头顶掠过,沉寂的校园里响起第一声预备铃。教室里的男女分开,背对着他们头碰头靠在一起。时今一轻轻咳了两声,扭头看陆况,把音量压低:“走吗?” 陆况看他的时候脸颊莫名通红燥热:“走吧。” 往初中部走的路上,陆况忍不住问:“十进一,你亲过嘴吗?” 时今一:“……没有。” 陆况:“巧了吗不是,我也没有。” 时今一:“……” 陆况:“你晓得亲嘴什么感觉吗?” 时今一:“……我没亲过我怎么晓得。” 陆况:“行吧,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晓得。” 时今一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按理来说,所以文科学科中,他最喜欢上的就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总爱在一篇课文前科普作者相关的生平野史,一讲就是大半堂,有时下课铃响了还得来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虽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不一样,他的喜悦不外露,但听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聚精会神。 可今儿个他听不大进去,以前他面无表情是装的,现在面无表情是真的。莫名其妙的,从在高中部到和女孩分别,所有的场景就如蒙太奇般在他脑内来回切换。 除了上课打盹儿,他还从来没在清醒的时候这么不专注过。 可谁又不是呢?楼上教室里的陆况也没好哪去。这堂课是她最恨的物理课,恨就恨在物理老师爱和她做对。每 分卷阅读5 回抽人上黑板写公式,永远无例外,第一个必叫她。有一次吧,写公式来了两轮,她这刚死里逃生一回呢,物理老师就跟失了忆一样,转过头来又叫她上去。你说气人不气人吧? 物理老师顶着个地中海发型在讲台上是滔滔不绝,她坐在下面一个字也没成功送进耳朵里。此刻她心里想的,只有刚刚那两个接吻的高中生,只有时今一对她说的那句他也没亲过嘴…… 当事人都不知情,时间倒是给他俩算得清清楚楚,让他们在一场气温温和的秋季里,鸿蒙开辟。 4. 时今一又被他爸打了,而且是清早打的,那会儿陆况还蹲在门口穿鞋,隔壁的抽打踢踹声就□□裸地传过来,在她耳膜上凌迟。 后来陆况问他为什么一大早,没喝酒,他爸也会打他。时今一始终都不肯说。 说起来也就三言两语能讲完,但时今一羞于说出口。他昨晚做了个内容有些晦涩暧昧的梦,醒来时发现裆部和被窝里都是咸湿的。尽管头脑发懵,他还是偷偷起床拆下被单,打算在他爸起床前洗干净。 他爸没等他把被子拉链全拉开,就醒了。醒来看到这一切后陡然火冒三丈,拉着他就是一顿揍:“小小年纪!不学好!你脏不脏?!脏不脏?!” 时今一也不明白这怎么就脏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可他爸说这是脏的,他也就暗暗在心里认定这是脏的。就连后来看到陆况,他都不敢抬头和她对视。 陆况莫名其妙,还以为他在跟自己闹别扭,想着想着心里有点儿愠得慌,就抢先走了,把他甩在后头。走远了还不忘回头冲他喊:“十进一,臭狗屎!” 时今一也不晓得今天触了什么眉头,哪哪儿都点背,除了喝水没塞牙以外,基本上不顺心的事都给他遇上了。 也就到教室后面扔个垃圾,他都能把班霸新买的星什么克的水杯给碰碎了。班霸还能轻易饶他?立马就拍桌子站起来,冲地上的碎片指着:“哦嚯!摔坏了!你赔!我新买的!” 时今一叹气,认命地问:“多少钱?” 班霸张口要价:“四百!” 这对不了解星巴克的时今一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甚至怀疑班霸在讹他,就皱紧眉头回:“这么多钱我赔不起。” 班霸一根脖子顶他三根粗,因为愤怒胀红后又粗了一倍,抬起手掌猛地掏他的头顶:“那你给我跪在地上捡!捡起来,一个都不许剩!” 时今一理亏在没能力赔偿,所以忍住了没有朝班霸发火,语气平和地问:“我用扫把扫干净可以吗?再用拖把拖两遍。” “不行!”班霸大吼,“你穷你还有道理了?赔不起就是赔不起,必须用手捡!” 你要用不懂事来为这些孩子的行为开脱吧,他们其实都懂,连跪着才能起到最大的羞辱作用都懂。你也不晓得这么小的小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恶的想法,可这个世上还不止一个班霸呢,也不止一个时今一。 时今一大脑一片空白,课间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没几个敢为他说话。他不太想这样一直被看着,好像动物园里的猴儿。于是他攥紧拳头,慢慢弯下膝盖,跪在那堆碎玻璃渣旁,埋头一片片地捡。 几乎是他能预料的,班霸在他垂手捡第三片玻璃时,抬脚把他那只黑红相配,自以为酷炫狂霸的球鞋狠狠踩在时今一干瘦的手背上。 时今一从来没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行为有过真切的反抗,甚至连一句表达反抗的声音都没有过。但这一次,隔着单薄的手掌,掌心下是轮廓尖锐的玻璃片,掌背上是凹凸不平的硬鞋底,他先非常克制地忍,再到后来他感到班霸把一整条腿的重量都落在了他手上,他开始忍不住痛叫。 这折磨得要多久才能结束,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于是只能发泄出声,他希望周围有同学听见他委婉的呼救来救他,可是没有。 但幸好,后来“钢铁侠”来救他了。 大概是天注定,交完数学本子的陆况正好在这时路过他们班。她看到他的座位是空的,又看到几乎全班的人都围在后面,她直觉上就知道他有事。 果然拨开人群冲进去时,他手掌露出来的部分都在往外渗血。陆况气得发疯,头冲班霸的胸膛猛地一撞,把他撞得人仰马翻。 陆况怒目大喊:“我现在就去跟你们班主任说!你看看你把他的手弄的!流血了你知道吗?” 班霸还煞有介事地讲清楚自己的“原则”:“我不跟女孩子计较!” 陆况“呸”了他一口:“你还不如我跟我计较呢!” 转身扶时今一站起来,还好粘连在他掌心的玻璃渣没有造成很深的创口,但手掌朝着她一翻,他满手的血被她尽收眼底。 陆况忍不住哭:“我带你去洗一洗,我们去找校医。” 时今一隐忍地对她安慰地笑,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眼里才开始有光:“没事,皮外伤。” 比起这个,她继续和他闹别扭,似乎才更令他难过。 往校医那里走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她: 分卷阅读6 “况况,你还生气吗?” 女孩子的记忆都只有七秒,陆况睁大眼睛满是疑惑:“我没生气啊!” 她没说的是,她根本来不及生气,只有对他的心疼。 时今一有一点无奈,笑着低头:“那好,没生气就好。” 在校医室门口,她忽然拽住他,在他不明所以的眼神里踮脚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角。 时今一呆住:“……” 陆况扶着他的胳膊抬头对他笑:“嗨!我终于知道啥感觉了!” 好像喝酸奶前,舔酸奶盖儿的感觉啊。 5. 平平安安地走过冬春夏,中考成绩见了包公,时今一差两分考上,陆况考上了。知道结果的那天陆况哭得头昏,拿着时今一的分数条难过地感慨:“为什么十进一成绩的个位数不能再往前进一?!” 时今一也难过,说简单点,他只想一直陪着她,在她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有他,偶尔在课间还能来场不期而遇,大考她考多少分他都能第一时间去了解。可是时间在这一天残忍地画了两条分段线,从此以后他就办不到了。 果然,上了一中的陆况每天都变得很忙,比在六中的他忙一百倍。以前他回家,她家门口会留一盏在地上留下圆形灯光的灯,他蹑手蹑脚地从灯光里迈过去,从这半圆到达那半圆时转头看她家门口的窗子,总能看到她含着笑意的双眼。 而慢慢的,灯光和她,都不等他了。 时今一觉得怅然若失,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热望能有一次和她并肩聊天的机会。他晓得陆况晚自习下课到家都过了十一点半,早上六点就得出门,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五点半就爬了起来,洗漱完毕背着书包在楼道边等。 廊檐在往下泼雨,稀里哗啦的声音充盈着整栋破楼,他捉着伞柄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伞尖。敲一下,她没来;敲两下,她没来……敲了十四下,她才来。 陆况上高中后身形开始抽条儿,五官也变得更清秀,半睁着眼睛来到他面前时,时今一差点儿没出息地忘记要说什么。 好像寻常问候,她问:“嗯?十进一,你怎么还没上学?” 他想说“在等你”,放弃了;又想问“我能和你说说话吗”,还是放弃了。 最终时今一看着她,犹豫又徘徊,只说了一句:“雨太大了,我先等等。” 陆况下台阶,扭头冲他笑着挥手:“哦!那拜拜!” 时今一跺了两下伞尖,深吸口气叫住她:“况况,你要不要,也等等?现在雨太大了。” 陆况一愣,在下面抬头看他:“嗯?哦!不啦!我还有十五分钟就要早读了,会迟到的。” 没等他答,她就狂奔着下楼,留他在楼上失落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没来得及说的那句“况况,明天见”,被凌乱的雨声吞没。 陆况也想和时今一好好说上一次话,可自从上了一中,她每天的思绪都被地狱式的学习模式搅得心烦气躁。偏偏她明明和别人一样努力,还就是学得不咋好。班主任又严格又势利,同学也没初中那个班的可爱,她好想把这些一股脑都跟十进一说,可就是没啥时间。 她以为这就是成长该面对的“渐渐走散”,于是学着慢慢去接受。直到有一天,她同桌在关于化学物质的量的题集中抽空抬头问她:“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陆况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在扫到纸上那句“今有一混合物的水溶液”时,转头看着她回答:“有。” 答完她才来得及细细想,想每在晚春路过巷子的高墙旁,他帮自己扫去落在肩膀上的柳絮;想在夏日蝉鸣里,他耐心给自己在纸上画出来的电路图;想他背对着深秋的大雨,让自己留下的眼神…… 陆况想,她喜欢时今一,一定是时间定下的事。 夜晚,下自习后,疲累了一天的陆况回到家,在楼道里遇见等了她很久的时今一。 陆况问:“在等什么?现在没下雨啦。” 时今一答:“在等你,想和你说说话。” 陆况又问:“说什么?” 时今一用尽一年的勇气回答:“想说我喜欢你。” 陆况怔住,眼里全是惊喜的眼波,花了十几秒的时间整理表情,再抬头时也是笑着的:“那我们想一块儿去啦!” 时今一忽然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他发呆,盯着她背后墙上的小广告。 陆况等得不耐烦,问:“你没啥要说的了吗?” 时今一木然地对着墙上念:“疏通下水道,拨打XXXXXXX;开锁就找7个2;□□,XXXXX……” 陆况:“……什么跟什么呀?” “呀”字从她嘴里挤出一半,剩一半被他吞了。放晴后的夜空,不只有月光漫进楼道,还有星光洒进来。他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她的校服是纯白色的。他的头发剪得更短更利落,她的头发逐渐长过肩。好像有很多事情都变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对她,她对他,没变过。这就够了。 分卷阅读7 时今一和陆况的“异地恋”稳步升温着。他空闲的时间比她多,就常去一中看她。她偶尔也会忙里偷闲,在周末坐半个小时的公交去六中找他。年轻人对所谓真爱都异常认真,只要能多一分时光在一起,就不辞辛劳,不知疲倦。 他常在傍晚拎着一大包零食,踏着下课铃声进校门,与出校门的学生逆流向里,在高一的教学楼下找到乖巧等候的她。陪她去食堂吃饭,听她聒噪完一天的喜与忧,再在教学楼里此起彼伏的听力训练开始的提示音中离开。 她会在周六上午把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赶完,坐上正午一点准时的那趟公交车,一路从《园游会》听到《手写的从前》。在六中站牌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起就飞奔到车门前,再在车门开后飞扑到他怀里。 年岁就这么晃啊晃,晃到了冬。除夕夜,时今一和陆况站在围廊边放冷烟花。五层楼,往下望,往上望,尽是在黑幕中绽放的火光。有踩着凳子才能够得着墙顶的小孩儿,一边放一边“咯咯”地笑;有郁郁迷茫的青年人,左手拿着烟花右手抽着烟;还有双双头发花白的老夫妇,眼神中对跳动的星火充满了新奇。 高中一直浑浑噩噩的时今一忽然对她说:“新的一年,我一定好好学习。” 陆况很感动,笑着说:“那好,我也要比以前更努力。”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 她也抬手学他的动作:“嗯,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在一起,好像“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6. 如果时间,一直对你仁慈又温柔,那它一定在酝酿着一场最残酷的浩劫。这场浩劫在第二年的盛夏中终于沸腾。 时今一下楼给他爸买烟,顺带捎了两瓶冰汽水,想着等一会敲开了陆家的门,他就迅速把冰汽水的瓶子放到陆况脸上。但他不知道,陆况就在他走后不久也出了门,想去水果摊儿上买个大西瓜,切一半拿给他。 他回来,在陆家门口敲了半天,门都没开,只好先回自己家。 时家的门大开着,时今一刚转身欲迈步,就听到里面有激烈的吵架声。他疑惑地皱眉,快步走进门。眼前的场景令他大惊失色,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背对着他跪伏在客厅正中央,似乎在对他爸苦苦哀求着什么。 而他爸,情绪异常激动,把手边该砸的都砸烂了,嘴里只有一个字——“滚”。 时今一一头雾水地朝他爸走去,问:“爸,这是谁?” 听见他声音的女人猛地抬头,用膝盖爬到他腿边,拽着他的手:“儿子,是妈妈!儿子!妈妈回家了!” 时今一的双手被她掐出深深的指甲印,他低头,迷茫地看这个女人被泪水糊掉浓妆的脸,心情复杂到失语。 他爸冲过来对他妈踹了一脚:“你滚!你不配叫他儿子!这里不是你的家!” 他妈嘴角被踹出血,把脸趴在他手掌上,恸哭:“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儿子!儿子,你会留下妈妈的吧?对吧?” 时今一从她手中抽出手,麻木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留下你。” 他爸的愤怒已经到达了一个极点,对赖在地上的他妈怎么赶也赶不走,一气之下,转身从砧板上拿了菜刀,举在手上威胁她:“你走不走?不走我他妈砍死你!” 刀面明晃晃的光刺到自己眼睛时,时今一才是真的怕了,他冲过去抱住他爸的腰,大喊要他冷静。 他妈一点都不悟时局,还自顾自地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大哭,哭得他心烦,哭得他爸也精神错乱,硬是要推开儿子拿刀砍她,已经陷入了走火入魔的状态。 时今一用尽全力把他爸往后推,推到窗台边抵着他爸不让他动。他喊:“爸,你别冲动!我赶她走,我一定把她赶走!” 他妈听了这话,一口气没上来,哭破了音,转过头来冲他嚷:“儿子!你怎么能赶我走啊?我生你养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你赶妈妈走妈妈就真的没地方去了,我真的好可怜啊!” 他爸好不容易平息了一点,闻言又激动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什么时候养过他?你给过他哪怕一分钱吗?” 时今一感到他爸的胳膊又高抬了起来,他尝试性地伸手去拽,却被他爸死死抵在了窗沿上动弹不得。他爸的蓄力已经到了极限,理智也全无,在他妈的骂骂咧咧中举着刀要往前挣脱他的双手。时今一几乎是下意识的,收紧双手把他爸往后带。 刚买到西瓜回来的陆况,闻声来到时家门口,这场浩劫就这样直接又猝不及防地摆在她面前。 她听见跪在地上的陌生女人尖叫,她听见手里的西瓜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她看见,时今一和他爸从窗边后仰,来不及对上门口她的眼神,就从天空中消失。 7. 故事到这里全剧终,黑荧幕正中用白字写着一行字——“十进一,明天见。” 陆况把可乐瓶放进清洁阿姨手上的桶里,跟着起 分卷阅读8 身的观众离场。灯光亮起后,她看见有很多观众已经哭得崩溃失声,幸而他们大多数是相伴而来,可以在伤心的时候互相安慰。陆况笑了笑,走出影厅。 你要问我,结局就这么残酷吗?我想说,结局其实比这更残酷。 现实里,时今一没死,他爸也没死。所有人都活得很好,都很平安。时今一甚至为了她,在高考考到了六中的全校第一,和她去到了同一个城市。他和她的恋爱一直从高一谈到大学毕业。 后来她考研,去到另一个城市。他爸病危,他必须回家照顾。但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一直维系着感情,虽然感情随着时间愈渐疲软。 再之后她研究生毕业,找工作,父母强逼她必须找一个条件好的人结婚。而她也态度坚决地和父母忤逆过,可母亲被她气倒,她只能乖顺地听从父母去相亲。连着加完四天的班,陆况一个人坐在十一点的最后一班地铁上,知道她去相亲的时今一问她:“况况,我们是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陆况看着窗外成线瞬移的广告灯,听着地铁甬道里呼啸的风,在一瞬间竟然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于是她含着泪,回答他:“是的,我们分开吧。” 再之后的之后,陆况成了文字工作者,把和他的故事写进了书里,很快畅销,并改编成电影上映;而时今一,一直留在南城,他遇到了比她更勇敢,更愿意为他豁出一切的女孩,结婚,生子,并可能终老。 在走进电梯时,陆况听见有女生哭着说:“这个结局太悲了,我真的受不了,哭死了。” 陆况其实想说,她更喜欢这个结局。一死一生的念念不忘,总好过同生,却两相忘。她打开音乐软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听刘惜君的《蔷薇映画馆》:“从这里来,从这里走,何以哽咽到忘记说出口。牵我的手,挥你的手,这些动作我们早已娴熟。邻座的观众,请别太激愤。电影只是电影,何必太认真。用一段虔诚,换一处裂痕。用一场青春,换一道皱纹。” 从来就没有什么永远在一起,时间看得比她透彻。 他们的青春从“十进一,明天见”开始,到“十进一,再不见”结束。哪个结局更悲,尝过时间滋味的人都会知道。 第2章 第二则·思远道 听到的声音很美,那听不到的声音更美。——(英)约翰·济慈 1. 迎风点燃一根烟,火舌缠抱着烟头自下而上舔舐,白色烟雾在面前弥散开来,慢慢露出新娘姣好的面容。程清远抬手把残余的烟气扫掉,笑着看严佳,帮她把碎发挽到耳后。 严佳用戴着白蕾丝手套的手向他打手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能不能,少抽点烟?” 程清远弯起嘴角,随手把烟往地上一丢,牵住她的手回答:“好,我不抽了。” 今天是2018年的农历七月初七,距离程清远第一次在葡萄架下遇见严佳,已经过去了十年…… 09年隆冬,南城刚经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万物都变得萧条。严佳趴在窗前,望着沿葡萄藤包裹、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冰溜子,内心满是新奇,不由催促站在她身后给她编辫子的奶奶:“奶奶您快点儿!” 奶奶不利索地张开大拇指和食指,绷开红色头绳圈住她的发尾,一边绕圈儿一边宠溺地应和:“诶诶,就好啦。” 一九二九不出手,严佳何止是不出手,连被窝都没咋出过,家里人又宠她,小孩儿贪睡便任她睡,总比大雪天儿的到处乱跑要省心。这会儿雪停了,阔别已久的晴天紧跟上脚步,已是日上三竿,奶奶心想她再睡下去得把胃给饿坏了,才跑到床边轻声唤醒她。严佳在三层棉被下翻身打了个滚,耍赖:“奶奶,我起不来呀。” 奶奶笑呵呵,捏她的鼻子轻柔地拧了拧:“佳佳起床啦!下午小舅舅要回家了,第一次见面,你总不能就这样子见他吧?”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舅舅,严佳自打被母亲养到十七岁再被父亲接过来,已在这家人面前耳闻多次。听讲这个小舅舅是她后妈的弟弟,是她“后外婆”在四十岁高龄时的意外之喜。你要说南城吧,名不见经传地窝在江南水乡这么多年,经济没进步多少,重男轻女的老愚昧倒是一直都存在。所以哪怕风险再大,她“后外婆”也得把这个儿子生下来。 她偷偷算过,她后妈比她爸小五岁,她小舅舅再比她后妈小十岁,估摸着这个小舅舅也比她大不了多少。 “那我干嘛叫他舅?”严佳对着葡萄藤翻白眼,从毛衣袖子里探出手指,畏畏缩缩地抚摸以枯绿色藤蔓为心蕊结成的“冰葡萄串”。 屋里奶奶听的苏州评弹隔着老远传过来——“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小红娘递简西厢去,东阁筵开为压惊。” 吴侬软语里,严佳低头踢雪。忽然不知从哪吹来的一阵风,吹落架上的积雪,洒在她肩头,她懊恼地抬头,却与面前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男人高过她两个头,一身黑,颈边绕一道灰色围巾,向上包住一半的脸,只留一双微微内凹的眼睛。b 分卷阅读9 r   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严佳踢了一捧雪到他的脚跟。男人站得笔直,对这场突袭无动于衷。严佳有些不好意思,嗫嚅:“对……对不起。” 男人没开口,但微微侧耳,向她皱了皱眉。 严佳转头看看屋里,又问他:“请问你是?你找谁?” 结果他还是没回答,反而放下手上的行李箱,抬手拉下围巾,露出友好的微笑。之后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本本子,递到她面前,并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听不清你说的话,你可以在纸上写给我吗?我叫程清远……你应该就是严佳吧?” 严佳一愣,方才想起她后妈也姓程,这么一串起来,这个人貌似就是她那个应该在下午才到的小舅舅。但她略有分毫的尴尬,这小舅舅难不成还是个有残障的人?怎么以前也没听家里人给她提过,这下好了,搞得她局促不堪,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想了想,而后伸手拿过他手中的本子和笔,在方寸纸张的正中央留下一行娟秀小字——“小舅舅好。” 程清远看了,嘴角更弯,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屋里的老收音机此刻正唱道,“张生是病恹恹病倒西厢内,瘦骨嶙嶙疾病侵。这一病几乎无药救,幸有小红娘两面善调停,有情人才得慰痴情……” 后妈推门进到院子里,见到弟弟的第一眼就扑过去抱住了他:“清远啊!想死我了!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了吧?” 在严佳这个角度,程清远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拍拍她后妈的肩膀,两眼笑出好看的弧度,答非所问:“姐,许久未见,你又变漂亮了。” 后妈从他怀里脱身,才想起自己忘了用手语,又背对着严佳向他比划了几个她看不懂的动作,但严佳猜,应该是把之前问的翻译了一遍,因为程清远很快笑着回答:“不累,我一路睡过来的。” 几番嘘寒问暖,后妈终于转身看她,并向她引见:“佳佳,这就是你的小舅舅,你问好了吗?” 严佳点头:“问好了啊。” 后妈满意地笑笑,微微弯腰凑在她脸边耳语:“你小舅舅以往是跟着外婆住的,外婆最近病危,送去北京大医院了,他跟着陪了一段时间,现在我给你外婆请了护工,就让他回来了,恰巧呢,外婆家的老房子又动迁,我就让他过来住。总之呢,你要好好和他相处啊……” 严佳一边在心里补充“是后外婆”,一边乖巧点头:“知道啦!” 后妈扶程清远进屋,严佳在身后盯着他裤脚上的雪随他步伐的摆动渐渐落到地上,才入神,忽然看到他回头,冲自己弯起眉眼笑。 严佳才抬起的脚又落回雪地里,仿佛被他的笑施了障术,一下子不知该进该退,这感觉甚是奇怪。很多年后严佳才领悟起,那一捧雪,那一个笑,或许就是令她情窦初开的乍见之欢,只是当时的她太愚钝,没明白罢了。 2. 程清远既是程家所盼已久的“一脉香火”,自然从小到大都活在长辈们的宠爱和厚望里。又恰好他懂事聪明,性格敦实有礼,没有哪个人见了他不对他赞不绝口。 可就从他十四岁的某一天起,人们见了他不再是一个劲儿地夸赞他,而是改成了遗憾地摇头,并配以怜悯的叹息。 其实关于他听力受损的原因,程清远已不想再提。就像所有人面对自己的伤口都会谨慎地不让它碰到水,他也一样,并不想让那件往事再被风吹回眼前。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残损没有剥夺他该拥有的爱,程母依旧宠他,连姐姐也把分到自己身上不多的宠爱又让给了他五分。 故而这也是为什么程母一病倒,程清远就抛下一切不离不弃陪她北上治病的原因。 在饭桌上,严佳自顾自地一口橙汁一口糖醋排骨,耳边听着后妈对小舅舅的声声赞誉:“你们不知道,清远啊,真的太孝顺了!照顾了我妈整整两个月,都没怎么睡过好觉,看这瘦的都脱相了!我实在心疼,好说歹说也把他劝回来了。不然他一开始还死活不回来!” 程清远不知道她说的具体内容,但从这边望过去,他姐姐嘴巴张张合合就没停过,他就了然,她又在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拄着筷子在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剥虾壳,程清远突然觉察到身侧有人在戳他的胳膊。他望过去,才发现是那个一直沉迷于糖醋排骨的外甥女。 只见严佳捉着一根筷子,在杯子里沾了些橙汁,然后在他俩间隙的桌面上写——“你吃饱了吗?” 程清远失笑,抽了两张纸巾包上她的筷子头,回答:“饱了。” 严佳把纸巾拿下来,又用筷子头写道——“我也是,我们出去玩吧。” 程清远点头,随她起身离开座席。 连续放晴了两天,南城的地理位置本就只能落湿雪,故而太阳一照,积雪很快就消融殆尽。严佳走到葡萄架下,抬头已找寻不到那天的那串“冰葡萄”。 见严佳一直踮着脚伸长胳膊,程清远走到她面前问:“你要拿什么吗?我帮你。” 分卷阅读10 严佳对上指了指她前天踩着板凳吊在藤架上的一袋橘子,程清远抬头,向她露出毛衣领口好看的脖子线条,严佳有一瞬间失神,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轻松地把那袋橘子拿了下来。 他笑着问:“你为什么要把它挂在这里?” 严佳还没习惯该如何正确和一个听障人士交流,兀自认真地回答,答完看他的表情才想起他听不见。她沉吟,向前迈步,拉过他空着的那只手,在他手掌上慢慢写。 她写,程清远读出来。 “因为……你要……吃……冰橘子?” 严佳满意地点头。 “为什么?”他觉得好笑。 严佳眼神狡黠,又写:“没有为什么。” 程清远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独特,才接触没多久,就发现她是一个拥有自己小世界的人。这点其实和他有些相像,从听不见声音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无法拥有外面的世界。故而慢慢的,他在自己的内心里筑起了一座安全屋,很多该说又说不出来的,或是不该说不想说的,全都封存在里面。不指望有一天谁会理解他,也从不对不理解他的人怀有怨怼。 可日子久了,他也希望能有人会理解他。他向外付出的温柔良善也许不会有枯竭的那天,但向内的,已在日渐萎谢。 3. 在葡萄架下找到程清远时,他手里的烟已经燃了三分之一。严佳悄声走过去,先绕至他身后,再由背后把数学习题册伸到他面前。幸好程清远反应及时,差点没把烟灰弹到她的书上。他拿开烟,低头,见书页上附一张纸写着:“小舅舅,能不能帮我看看第54页第3题和第15题?” 听说程清远读书时是个学霸,最擅长数学和化学,严佳觉着误打误撞捡了个宝,连出去上补习班的钱都省了,就天天缠着他问题目。 程清远先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好听的低笑,再回头把她拉到跟前,语气有些嗔怪:“下次问题目,不用这么鬼鬼祟祟。” 严佳咧嘴,冲他任性地笑,又在他面前摆手让他先别急着做题。她近来学会了几句新手语,想要比划给他看,再由他说出手语的涵义,好检测她比得标不标准。 她先指了指自己,又双手合十,再指了指他。程清远笑答:“我,和,你。” 严佳兴奋地点头,程清远佯装不屑:“佳佳,这太低级了。” 严佳立马不满地瞪他,愤怒地指指他,再曲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弯了一下,而后又比了个“四”。程清远挑挑眉,明白过来后无奈地看她:“你是想说,我二十四岁了?你在说我老?” 严佳嘚瑟地微抬下巴,表示赞同。 程清远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把烟扔了,握住笔在草稿纸上给她算题,并说道:“佳佳,别笑我老,总有一天,你也会二十四岁,你也会老。” 严佳搬了小椅子凑在他旁边,盯着他算题,并偷偷看他垂下来的睫毛。她知道程清远还有微弱的听觉,只要离他近一点说话,他也能听得见。于是她凑到他耳边,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程清远,你很好看。” 正在草稿纸上画函数图的笔果然顿住,握着笔的人抬头,眼含着惊异和……一些些羞意,对她说:“佳佳,不许叫我的名字,你得喊我小舅舅。” 严佳双手撑着膝盖,刁蛮地冲着他耳朵高声喊:“那我偏不!” 她觉得这个小舅舅的性格和她的后妈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仿佛不是一家门里出来似的。她后妈泼辣爽利,大大咧咧,真要拿个经典人物来形容,她能想到的就是王熙凤。而她小舅舅,总一副温柔谦和的样子,三句不过还容易红耳根。当她发现了这个特点,就爱上了有意无意地去逗弄他,一点也不拿自己当晚辈。 你瞧,她都过分到这个地步了,他也不对她发火,反而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对着草稿给她讲起了题目。 他语速很慢,讲得很详细,每到重要的步骤都会停下来等一等。结果算出来后,他抬头问她:“懂了吗?” 严佳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懂没懂,反正点了头。程清远看出她那点小聪明,把笔朝向她:“懂了你就写一遍过程。” 严佳:“……” 程清远眼里略含戏谑,僵持着手不动,等她捉笔。严佳只好把笔拿过去,稍稍思忖后,在草稿纸上写:“程清远,你有女朋友吗?” 程清远拿她没办法地叹气,接过笔在他的名字上划了一条横线,改成“小舅舅”。 再抬头,严佳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程清远只好回答:“没有。” 严佳又在纸上写:“我不信,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 程清远盯着那行字,顺着她的语气自嘲:“是啊,我这么好看,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可能……因为我是聋子吧。” 严佳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下笔写些什么,紧跟而来的是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痛。她放下笔,又凑到他耳边,用他听得见的音量问:“那你以后会找女朋友吗?” 程清远低头不看她,思考 分卷阅读11 了很久才出声:“可能吧,如果那个女孩不嫌弃我听不见的话。” 严佳在当下有一种涌上心头的冲动,那就是告诉他“我不嫌弃”,但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这之后他花了二十分钟给她讲题目,二十分钟里她脑海里想这四个字想了两百遍,也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4. 程清远又在抽烟了,身后是青白色的月光,身前一片早春的浓雾,他伶仃而立,手里的烟燃了一半。 严佳才下晚自习,沾了满头的雾水,刘海贴在额头上,走到他跟前,用手语问:“程清远,听说你白天去相亲了?” 程清远见她来,马上就把手里的烟浪费地丢了,有些无可奈何地笑:“是啊,你都说了,我很老了,也该是时候了。” 严佳打手语:“那女人漂亮吗?会嫌弃你听不见吗?” 程清远语气平和地回答:“还可以,好像……不嫌弃。” 闻言,严佳莫名失落,垂下脑袋不肯看他。而后气鼓鼓的,迈大步子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她听到程清远在后面疑惑地喊她,喊了好几声,可她就是没回头。 在那个夜晚,她突然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怎么也不希望一睁开眼就到了第二天。万一第二天,他又得去见第二个女人呢?也许第二个女人比第一个女人更漂亮,更不嫌弃他听不见,也许他们会一见钟情,再之后热恋、结婚……她猛地把被子和上层的毛毯拉起来蒙住头,在被窝里蹬脚。 “我能喜欢我舅舅吗?我能吗我能吗?”在快睡着时,她在心里声嘶力竭地问自己。 “反正又不是我亲舅舅,我应该能喜欢他吧。”窗边擦过一抹晨光,在初初入梦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这样坚定地告诉自己。 果然第二天,程清远又要去相亲。严佳搞不明白她那个后妈怎么就这么猴急,非得像嫁姑娘似的要把弟弟送出去。 中午她刚午睡醒,满脑子的起床气,正准备去盥洗室刷牙时看到堵在镜子前剃胡子的他,更是气急败坏,走上前毫不客气地从他胳膊下钻过去,把他挤开,冷声道:“我要刷牙!” 程清远没听清她说的话,更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脸愠怒,所以右手握着刮胡刀,一脸无助地呆站在一旁。 严佳本来不打算理他,可在镜子里看到他迷茫的眼神和僵住的手时,又于心不忍,遂沾了一点牙膏沫儿,在镜子上潦草地写——“刷牙!你等会儿再刮!” 程清远这才微笑,并纵容地说:“好。” 眼瞧着他温柔的注视就要从镜子里离开,严佳的心脏一下子跌空,赶忙甩下牙缸拉住他的胳膊,然后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在镜子上写——“可以,不要去吗?” 程清远愣住,并很快读懂了严佳此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觉得那眼神很危险,又不由自主地心悸,想要抬脚朝那两汪深潭中迈去。于是他赶紧低下头,把胳膊从她手心中抽出来,抬手随意抹掉自己嘴边的沫儿,从盥洗室逃之夭夭。 自他这个狠心的举动起,严佳就暗下决心,至少一个月,不可以再和程清远说话!于是她晚上回到家,脱鞋放书包也耷拉着头,吃夜宵也耷拉着头,去洗澡也耷拉着头。 将近十一点半,她奶奶和后妈都睡了,屋里静悄悄。她等自己不会哭出声了,才把花洒关掉,抖着身子抵抗着春寒穿上睡衣。站在浴室门前深呼吸,她顶着一头湿发拉开门,却被迎面一个黑影又推了进去。 她感到,在满室的水汽中,程清远用灼热的身子抱着她,并小声对她说:“佳佳,我今天听了你的话,我没去。” 严佳失语,刚想开口说话,又听见他在头顶“嘘”了一声:“小点声,别把她们吵醒了。” 严佳心想,我小点声你哪能听见啊……无奈,她从他怀里退出来,隔着蒙蒙的雾抬头与他对视,良久后,打手语:“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程清远把她胡乱挥舞的手握住,微笑:“就是你的意思。” 严佳差点就又哭出声,她张开手指紧紧回扣住他的手掌,怕他松手,有些无措地对他说:“程清远,我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啊,我好像从第一眼见你就对你有感觉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但你不是说,你想找一个不嫌弃你听不见的女孩吗?我告诉你啊,我就是那个不会嫌弃你的人。反正……反正,你又不是我亲舅舅,我也不是你亲外甥,我们还是能在一起的对吧?又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不能在一起,对吧?” 她叽里呱啦呢喃了一堆,程清远一句都没听见,只能无奈地笑着看她讲完,待她平复下来后,倾上前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而后说:“佳佳,慢点说,别着急。” 严佳睁着大眼,木然地发呆,周身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这一刻全部集中到额头正中,眷恋又不舍地回味他刚刚那个吻。 她破涕而笑,从他手中慢慢抽出手,举起右手在他眼前攥成拳。 先伸直小拇指,收回;再伸直大拇指和食指,收回;最后同时伸直大拇指和小拇指 分卷阅读12 ,收回。 然后她一直重复。 女孩舞动的手指像寒夜里的焰火,在程清远的眸里绽放,他哑然,只剩微笑。 “佳佳,你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吗?” “我知道的,清远。”她看着他,有力地回答。 5. 严佳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南城下起入夏后的第一场大雨,零碎的大雨拍打着葡萄架,她坐在屋檐下与雨声作伴,默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对这一句一见倾心,用指尖摩挲了好几遍。 今天她奶奶和后妈一同上山烧香去了,家里只有她和程清远。程清远好像很会做饭,她认真品读鉴赏世界文学的心绪被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叨扰。恰巧翻到下一章节时,他推门到院子里,唤她:“佳佳,吃饭了。” 严佳坐在椅子上没挪动,转身看他,对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暗示他过去坐。程清远愣在门边,系着围裙的样子还有些滑稽可爱:“下大雨,别在外面呆着了,我们一起进去吧。” 但她坚持,程清远只好卸下围裙,坐了过去。 严佳把书放到腿上,贴近他身边,大胆地说:“清远,我成年了。” 程清远模模糊糊,大致听到了“成年”这个词,盯着她熠熠的双眼发呆。他心里有一场海啸山崩,面上却依然风平浪静。他克制地说:“佳佳,你还小。” 严佳脱下防寒的针织外套,双手顶起来,罩在他俩的头上。在外套的庇佑下,她倾向前亲吻他,想学习包法利夫人的勇敢无畏:“清远,我不小了,我成年了。” 程清远这下听得很清楚,她的话语一个字不拉地从雨声中剥离,向他的心脏抨击。 他哑着声音,回:“佳佳,你不要冲动,也许……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严佳气急败坏,贴住他的耳根热烈地说:“我偏不要。” “我只想要你。” 你要问程清远此刻在想什么,他可能会说,他好像看见,本在他心里只剩小溪在滴滴答答的温柔,在一瞬间涨潮,变成一汪趵突泉。 收紧两人头顶的衣服,程清远吻了回去。滂沱大雨化作牛毛纷飞时,他站起来,怀里横抱着她,大步走向屋里,奔赴一场荒唐的梦。 6. 白露过后,程母病情愈加严重,清醒时只有一句嘱托:“让我在合眼前看到清远娶妻。” 于是姐姐又着急忙慌地开始给程清远张罗相亲。 长这么大,程清远几乎从未对母亲和姐姐的安排有过拒绝,往往她们提,他为了让她们开心,就一定会顺从地去做。可这一次,他也不知道问谁借来的胆子,第一回 坚决又果敢地向姐姐提出了反抗。 昨日,在一家子都午休酣睡的时分,严佳偷偷爬到他床上……后来她从被窝里面钻出来,凑到他耳朵边悄声说:“清远,假如有一天真的需要去面对,你不要一个人面对。” 可能,就是这句话,给了他离经叛道的勇气。 于是他在姐姐面前跪下来,诚恳地道歉:“姐,对不起,我不能去相亲,我已经有了爱的人。” 姐姐对他的行为很是吃惊,还欣喜,这样也好,帮他挑姑娘的功夫都省了,就兴奋地用手语问:“是谁呀?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程清远深呼吸,闭上眼睛,哑着嗓子回答:“是严佳。” 他睁开眼,看见姐姐站在他面前的双腿先是打颤,而后瘫倒在地上。他爬过去扶她,却被她愤怒地推开。 “程清远!你是禽兽!”她快速地比手语咒骂他,“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是嫌妈死得还不够快吗?这么多年,我们从来不提,对你宠着爱着,什么好的都给你,就是因为你是我们全家唯一的希望了啊!我看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忘了爸是怎么死的了吗?” 程清远感到,附在那个疮口上的痂,又慢慢被撕了下来。 程父死于程清远十四岁那年。 那天程父刚提了新车回家,程清远像所有男孩一样,对机械有着热情与好奇,所以他恳求爸爸:“能不能让我开一开?” 在那之前,他已经跟邻居家的大哥哥们偷学了很多回驾驶的技能,故而非常自信。程父宠他,不忍心拒绝,便坐在副驾驶陪他一道去马路上溜几圈儿。一开始非常顺利,连程父都惊讶于儿子的技艺娴熟:“好孩子!我寻思我开得都没你好!” 这一夸,夸出了轻狂年少的劣根,他开始得意忘形,在没有人车的大马路上猛踩油门加速又加速。程父一开始也纵着儿子闹,还打开窗子放许巍的歌和他一道欢呼。 没多久程清远就发现了不对劲。无论他怎么踩刹车,换挡,车子的速度都减不下来,反而越来越快。事态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才想起向父亲低头,恐惧地说:“爸……刹车好像不灵……” 未等他爸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从右边岔路快速驶来的一辆大货车,把他爸的生命终 分卷阅读13 结在了2014年的那一天。 同时,也夺走了他聆听世界的权利。 他想向姐姐辩解,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没忘,一直恪守自己作为全家人唯一希望的“职责”,战战兢兢地弥补他的过错,虽然再怎么弥补,也换不回他父亲。 可他真的想爱啊,毕竟有哪一个是像严佳那样,不掺杂任何目的与条件,纯粹地爱着他呢? 姐姐在他面前哭得崩溃,打手语:“我把严佳当亲女儿,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就不可以和我的女儿在一起。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现在就去多找几家婚介所,你在家安心等,等着相亲,别的什么都不许想。” 这一场对峙仿佛掷入水中的黄豆粒大小的金属钠,在顷刻间引爆之后的生活。从此开始的程清远和严佳无论再怎么努力,之间的距离也依旧越来越远。 后妈坚持要把严佳转到南城一家专门训管问题青少年的寄宿学校,还老拿看怪物的眼神看她:“佳佳,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严佳固然死都不承认,并口口声声自己和小舅舅是真爱。被送去寄宿学校后,她好几次在半夜爬高墙逃跑,跑一次被逮一次,逮一次被罚一次,每罚一次都要手抄五十遍青少年行为规范准则。她不愿意抄那些恶心的东西,就在老师发给她的信纸上一遍遍地写:“程清远,我爱你。” 她屡教不改,反复了五次后,程清远悄悄去学校看过她。 隔着门口的铁栅栏,程清远看到她手臂上用荆条打出来的伤口,禁不住隐忍地流泪。 “佳佳,放弃吧。”他说。 严佳抿着嘴,摇头。 高墙内的上空又回荡起集合的哨令,严佳一边缓缓后退,一边抬起右手握成拳。 伸直小拇指,收回;再伸直大拇指和食指,收回;最后同时伸直大拇指和小拇指,收回。 她一直重复,直到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程清远内心剧痛,站在栏边深呼吸,点烟,抽到太阳落山才走。 2010年初,程清远悄无声息的,一个人离开了南城。 7. 没有人知道程清远去了哪里,就连严佳都不知道。但这些年严佳一直有收到他寄来的信,每封信的邮戳都不一样,却能安慰她,他很好,一直都平安。他的信似乎都随心而写,有时信封拆开会掉出来厚厚一沓纸,严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花上大半天才能读完;有时候又仅仅是一句话,就信纸一铺开,他就穿到她的面前。 “佳佳,身体好吗?我前几天患了一点小感冒,不过还好,只是嗓子有点疼。你要快乐,想你。” “佳佳,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这样给彼此一个念想,哪怕再不见面,也已经很好。毕竟无论是你要靠近我,还是我要靠近你,都要跨过无数磨难。虽然我无所谓,但我不希望你这样做。我只愿佳佳永远平安喜乐,不想她为了我再去遭受任何的苦难。严佳应该做一个平凡的女孩,在南城快乐长大,又在南城幸福终老,有一个健全温柔的人不离不弃地陪伴她,而后子孙绕膝,晚景如春。 可我想到这,写到这,又不甘心。我又矛盾地希望那个人就是我,我可真自私……” 近几天,严佳爱听蓝又时的《曾经太年轻》,无事做时,她就像当年那样,坐在葡萄架边的屋檐下,边听歌边读他的信,就好像他还在她身旁,就好像他们依然共披一件衣裳,把下坠的雨格挡在葡萄架上…… “曾经太过年轻却绝对真心,我给的爱始终任性,不懂花开只一次的爱情。曾经太过年轻,泪纯真透明。你的坚定,我仍然还相信。直到如今你说爱的那封信,我一直都收藏着,折叠用心,让誓言干净……” 南城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留在了2009年。程清远不停游走的远方,始终以南城作圆心画圈。而严佳的花开只一次,全都付给了程清远。 8. 仅有烟头烧焦的烟安静地躺在地上,火星慢慢熄灭,烟气只剩奄奄一息。酒店门口燃放着两千响大鞭炮,漫天的硝烟也盖不过新婚的喜气。 严佳捂住耳朵,偷瞥身旁的程清远。唯在此刻她羡慕他听不见,连畏畏缩缩捂耳朵的动作都省了。他低头帮她拾掇裙摆,怕到处飞溅的鞭炮残骸糟蹋她洁白无瑕的婚纱。 鞭炮声停歇后,程清远站直,看向她问:“佳佳,高兴吗?” 严佳眼里有泪,冲他点头。 程清远笑:“那就好。” “新郎来啦!新郎来啦!”一楼大厅里冲出一群人,簇拥着正前方的新郎,向门口的严佳走来。严佳转身看看他们,又回头看程清远。 “去吧。”他说,并缓步退到一边。 严佳强忍的眼泪顺着脸颊下滑,新郎已走到她身旁,牵起了她的手。 “程清远,是因为你能来,我才高兴的。”提着裙摆转身前,她迅速扭头看他,说道。 只可惜,退到微风里的程清远,一个字也没听见。 你听,是谁家评弹又在 分卷阅读14 唱——“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记忆面包包、红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皖黎 4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第三则·你一来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沈从文 1. 上午八点半,南城三里湾菜市场,小弄儿纵横交错,小摊儿横七竖八,中间夹杂着艰难蜗行的三轮车和摩肩擦踵的人群,没有理想市井“青旗沽酒”的意境,倒全是世俗的烦琐庸俗。 “哎——!白菜便宜卖了噢!九毛一斤了噢!” “正宗土家黑猪肉了噢!不注水不打药了噢!” 叶欣媛刚从一群哄抢十块钱三斤桃的大妈中挤出来,就接到了队长的催命连环call:“小叶啊,在哪混呢?!我这还有三份文件等人整理呢……” 叶欣媛没咋听清,开了免提才勉强把后半句听到,她无奈:“队长啊,我在菜市场巡逻呢,你等我一会儿回去弄吧。” “哦……巡逻啊,”队长悠悠地说,“那你……给我买两块大饼带回来吧,我早饭还没吃。哎,记得都刷辣酱啊!” 叶欣媛挂了电话,脸耷拉老长,一边嘀咕着骂骂咧咧,一边还是把脚抬向了路边的烤大饼炉。她在三里湾派出所混了快一年了,依然是个没啥正事可干的片儿警。偏又南城这两年治安出奇的好,需要她的地方除了张家吵架,就是李家掉猫,真有大动静了,全所出警也不屑带上她。“小叶啊,你就看好我的办公室,顺便给我的花浇浇水。”这是队长最常对她讲的话。 她被职场性别歧视压榨了许久,苦于一身的能耐无处施展,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来三里湾最乱的地方溜溜。哪怕能逮着个偷菜的小偷啊,那也是好的。 站在炉前,眼瞧着焦香扑鼻的两块大饼都要进别人的肚子,她愤愤,使坏地叮嘱:“多刷点辣酱,最好能辣死人那种!” “打架啊!有人打架啊!”突然,一声尖利的嚎叫传进叶欣媛的耳朵,她敏锐地站直,整个身子都溢满了兴奋的警觉。连大饼都不要了,她冲开人群就往声源处狂奔。 “哪呢哪呢?让一让让一让,我是警察!”她边跑边叫,仿佛这是她冲锋陷阵的荣耀号角。 等挡在前方的人群都被她攻陷,出现在面前的是两个呈叠罗汉般扭打的赤膊无赖。 “妈的,死爹小偷,把我钱包还我!”压在上面的花臂大哥咒骂着,拿拳头死命捶打下面的那个。 叶欣媛把两边袖子一捋,从兜里掏出警官证,凑到他们跟前:“不许动!我是警察!” 下面的小光头果然怕了,甩手甩脚的拼了命也要挣脱出来。上面的大胖子这下有恃无恐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回头冲叶欣媛笑:“警察同志,这是个小偷,他偷我钱包!您给管管,为社会惩恶扬善!” 叶欣媛额角一抽:“那……那你先起来,我好问话。” 大胖子立马收起笑容:“那可不成!我起来他就跑了!” 小光头见势头不利,开始喊冤:“警察同志,我真没偷他钱包,是他想要害我,他想打死我!” 大胖子不高兴了,瞪他:“那你倒是说啊,我为什么要打死你?!还不是因为你欠钱不还?” 小光头:“还,还不是因为你放的是高利贷,半个月利息五千,谁还得起……” 大胖子:“还不起你别借啊!” 一人一句,吵得叶欣媛头都大了。她叉腰,抬头大喊一声:“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你们两个,一个别想跑!都跟我去派出所,我来好好查查!” 说完她就从裤腰上卸手铐,用蛮力拉大胖子起来,拿手铐的一边拷住他横肉堆叠的手腕。这头刚解决,下面的小光头爬起来还没站稳,拔腿就跑。 “哎!你别跑!”叶欣媛慌忙喊他,可注定徒然。她扭头看看吨位极高的大胖子,心里快速思考,带着这货跑肯定跑不快,但要是把他丢这里,搞不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咬牙,一跺脚,她索性带着胖子一道跑。 菜市场里的路拐弯抹角,障碍物又多,偶有满地的杀鱼血水,叶欣媛要很小心才不会滑到。她已经用尽全力了,可小光头跟她的距离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秒拉大。这时候,也只能盼着有热心群众帮她了,于是她高声呼喊:“我是警察!帮个忙,抓住前面的小偷!” 还真别说,老天真替她开眼了。不多时从巷尾一侧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费劲就把小光头按倒在地。 “啊啊啊老娘娘开眼!”叶欣媛感激涕零,得以喘息了片刻,拉着大胖子快走过去。 只见一人单手扭着小光头的双手,像绳索紧扣他的手腕般令他毫无反击的余地。反观这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松松叉着腿坐在 分卷阅读15 马路牙子边,空的那只手悠然地抽着烟。 叶欣媛走近前时才看到这人的侧脸,有刹那的恍惚,她顿住,不由屏住呼吸。 这人吐了口烟,转头看他们的方向,一脸得意:“警察同志……” 才说四个字他就愣住了,望着叶欣媛的脸,良久后震惊疑惑地喊:“小……小结巴?” 叶欣媛这时已面无表情,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老痞子……” 2. 关于小结巴和老痞子的故事,得往前再追溯七年。镜头沿着石砖凹凸不平的巷子一路往里拉,对上南城府学巷里第三排的小矮楼,这就是故事最开始的地方了。 那年小结巴十七,正为成绩不好高考该咋办而终日焦头烂额。一天中午放学后,她包里装着一张不及格的化学试卷,这试卷仿佛令她的包有千斤重,几百米的路走得步履维艰。她家住小矮楼最靠里,途经外面那间时,她看到好像有新房客要搬进去。 新房客留寸头,穿短袖黑衬衫,任一张轮廓锋利的脸和一双精瘦的胳膊被炎炎的烈日曝晒。叶欣媛皱眉,不由把头顶的太阳伞又摆正了一点。 刚小心翼翼又满是好奇地迈过他身边,她就被叫住了:“嘿!中学生!问你个事儿!” 叶欣媛有那么一点害怕,不敢回头:“啊?什……什么……事?” 她听见新房客往她这边走了走,而后绕到她面前,低头看伞下的她:“你知道,你们这儿的有线电视该去哪交费吗?” 叶欣媛缓缓抬眼,谨慎地打量他的深窝眼,回答:“我……我不知道。” 新房客笑了:“你是天生结巴吗?还是你怕我?” 叶欣媛有个毛病,胆儿贼小。甭管是站全班同学面前自我介绍,是在厕所洗澡时看到一只小蟑螂,还是晚上睡觉窗前闪过车灯,她的心脏都忍不住直突突,一突突就止不住舌头打结,然后讲话就会坑坑巴巴。 她深呼吸,努力捋顺了舌头,抬头直视他:“没……啊,我好得很。” 新房客“哦”了一声,还真别说,他嗓音还挺好听,比听力磁带里的男声还好听。叶欣媛莫名脸红,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那算啦,我回头问别人吧!”新房客咧嘴笑得很灿烂,挪开脚跟要给她让路。 就在这一瞬间,叶欣媛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自己那张只有47分的试卷,又想起化学老师说的“不及格的同学都拿回家订正,顺便给家长过目留个签名”,她灵光闪现,火速回头喊他:“嘿!叔……叔,你能帮我个忙吗?” 新房客怀疑自己听错般睁大眼睛看她,拿食指朝自己点了点:“我?我是叔叔?” 怎么瞧着这人也快奔三了吧?一副沧桑落拓的样子,叶欣媛还仔细斟酌了一下,觉得这称呼最为礼貌得体,便肯定地点点头。 新房客无奈,垂下手,吊儿郎当地走回她面前:“得,叔叔就叔叔吧,你要我帮你啥忙?” 叶欣媛松开一边的包带,从包里快速抽出那张满是耻辱的试卷,合着红笔一起递到他面前:“我……高二开学……第一回 考不及格,你……你能帮我签个字……吗?” “叔叔”望着她拧紧了眉头,略有为难:“这不大好吧?” 叶欣媛也有点忐忑,回头看了看自家窗子,貌似家长还没回来,她又看向他诚恳地说:“拜……拜托了,我爸……要是知道了,得气死……不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叔叔”再不帮就显得有点不仁义,故而他清清嗓子,接过卷子和笔:“我话说前头啊,我字不太好看。” “没关系!”这三个字叶欣媛倒一点没结巴,可能是乐得忘了结巴。 “呃……你家长叫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笔悬在卷子上,挑眉看她。 叶欣媛报了他爸的名字,等他按自己的指示签完,又犯傻地问:“叔叔,你……姓什么?我姓叶。” “叔叔”低笑,拿笔帽那头戳戳她的试卷最上行:“我看到你名字啦……” 在叶欣媛有些局促的时候,他把笔盖好,卡上试卷,随手往她校服外套的口袋一塞:“行啦,签好了。我叫韩易,‘容易’的‘易’。还有啊,我也才二十二,不就是皮肤粗糙了一点吗,哪就像叔叔了……” 叶欣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抬手把卷子往口袋里送了送。碰到那支笔时,还能感受到刚被他抓握留下来的温度。毒辣的阳光正笔直地当空,她看到韩易头顶的发尖儿都被晒得反光,恰有一滴汗沿着他的太阳穴淌到耳根。 3. 小结巴和老痞子的第二次交流,发生在他搬过来一个礼拜后。 那天天正阴,浓云的波动翻着地上的草皮,空气里都是要下大雨的气味。韩易中午刚起床,趿着拖鞋下楼到院子里收衣服。收着收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哭,他歪头,往院墙外探,找到躲在墙根哭得极为可怜的叶欣媛。 “嘿,小结巴!”他用气声唤她,“哭什么呢?” 叶欣媛闻声顿住,从膝盖间抬 分卷阅读16 头,一脸苦相地看他,又假装倔强:“没什么。” 韩易把衣服往窗台里一塞,推开院门走到她旁边蹲下,点烟:“又考不及格啦?” 叶欣媛抬起被笔芯画成花脸猫的校服袖子,在眼下犟气地一抹:“不是。” 韩易吐烟:“那就是,被小男朋友甩了?” 叶欣媛听了气不过,抬胳膊拍了他一下,差点没把他的烟抖掉:“诶哟,你仔细点儿,我这一根贵得很。” 见她一直不说,他也就不再问。西面的天空慢慢传来闷雷,黑影渐渐盖过他们脚下的墙根时,叶欣媛终于肯吐露心声:“我觉得很迷茫……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嗨!”韩易弹弹烟灰,“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怕考不上好大学吗?我在哪儿看过,你们这叫啥来着?为赋什么词说什么愁?” “为赋新词强说愁。”她怏怏。 “哎对!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说,其实我觉得你们这些新青年啊,天天念书都念傻了,好像觉得只有读书考试才有出路。这叫什么道理?你看我,我小学毕业就没念了,不照样活得很好?”韩易牙齿夹着烟,头头是道。 叶欣媛没打断他,任他沉浸在自我中,待他说完,闷着声音问:“那你会挣钱吗?” 韩易不说话了,抬头看天,半晌后扭头笑着看她:“管我一个人够了。” 叶欣媛又说:“我爸说,没正经工作的人都是痞子混子。” 韩易一怔,把烟从嘴里拿开,淡淡地笑:“可以这么说。” “那你爸不骂你吗?”她这会已经收了眼泪,可以很平静地跟他聊天。可天空不平静,愈来愈阴沉。 韩易调侃地答:“骂什么骂,骂我也听不见。” 韩易之所以能不痛不痒地说出这句话,其实有原因。他老家在农村,不到初中就离家了,跑到大城市里混迹。他爸他妈都是只会生不会养的德行,他行大,之后他们又不计后果地生了一窝,生完了又不管。韩易有时候想想,要不是当年跑得早,指不定等到饿死都无人问。 人生海海,能平心静气说出的话,一定都是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从牙根间打磨出来的。 叶欣媛体会到他调笑背后的心酸,懂事地噤声。 韩易忽然觉得昨晚电扇吹得有点伤,加上变天,以前跟人打架伤过的骨头都在酸胀。他站起来活动活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耳机,低头看叶欣媛:“小结巴,给你听首歌。” 叶欣媛接过他递过来的耳机,塞进耳朵里。他又蹲回他身边,右耳里也多了只耳机。 有强风刮过,晃动墙头的树枝。叶欣媛听到耳机里有一个低沉的女声在唱: “宁愿时间放过我的眼,把你看成墓碑。还是想起残缺的回忆,曾经让我完美。以为相逢流下不相识的泪,无情如流水。只是忘了你是谁,难忘你是我的谁……” 叶欣媛模模糊糊中,听出了深沉的悲伤。她转头看他:“老痞子,这歌叫什么?” 韩易正对着院墙上的裂纹发呆,轻声答:“周迅的,《爱恨恢恢》。” 4. 小结巴发现,老痞子是真的没啥正经工作,有时候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到院里晃晃抽几根烟,又跑回去睡了;有时候就背个包出门,好几天院门都是锁的,而后不知不觉中,院门又开了。她也不知道他从哪挣钱,尽管满心好奇,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爱在正午起床后开窗,先看看电线杆上的几只麻雀,再把视线向下转移,偷看在院中木着脸抽烟的他。 也爱在夜晚放学后,在他院子的门前停留一下,先抬手挥一挥或明或暗的月光,再转头看二楼的窗子,在玻璃上找里面的光亮。 她对老痞子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着无限憧憬,想要成为他那样无挂无碍的人,又或者,想和他那样的人“浪迹天涯”。 这种大胆荒谬的幻想在她心里生根,跟着院墙边的树一道生长,却在有一天被连根拔起。 那是农历二月初九,叶欣媛本兴致冲冲地下楼想找韩易,告诉他自己已经学会了唱《爱恨恢恢》,并在歌词本上工工整整地把林夕的词抄了下来。 她冲到他家院墙边,刚要出声喊,却看到韩易和一个长发女人一边拥吻,一边脱着外套进了屋。 叶欣媛喜悦的脚步僵在院墙边,手里的歌词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转身回家,回到家后做什么都不说话。吃完饭把碗放到水池里,恰好从窗子看到那个女人已经穿着整齐体面地从他家离开。她立刻扔掉手边的东西,跑到他家门口。 彼时韩易正在寒风中抽着烟听歌,见她来,笑着就要打招呼,却被她怒气冲冲地抢了个先:“我都看到了!” “啥?看到啥?”他不解,摘下一只耳机。 叶欣媛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院门进去:“你跟那个女的!” 韩易目光迅速一沉,低声说:“小结巴,大人的事你别管。” 叶欣媛抬下巴:“上回不是还说,你不比我大多少 分卷阅读17 吗?”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哪来的劲头在这管闲事,但转过眼来自己已经问出了口:“那个女的是你女朋友吗?还是你老婆?” 韩易盯着她许久,然后很是随意地回答:“啥都不是。” 叶欣媛这下更愤怒,或许是自己歆羡崇拜这么久的人,在真面目揭开时反差太大,她一时无法接受;又或许,她就只是生气,没什么原因。于是她怒瞪着他回:“你真渣!” 韩易站直,对她的指责无动于衷,反而有些无可奈何。他拉紧前襟,状似不在意地微笑:“去看书吧,少跟我玩,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可小结巴不可能就此不跟老痞子玩,相反,她对他的怨念越深,好奇也就越强烈。 后来那个女人也在他家出现了几次,每一次都穿得很华贵,化着精致的浓妆。每一次她看到那个女人,心里都有一种无名的妒意。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种类型的,美艳苗条,成熟有风韵。再低头反观自己一贫如洗的胸口,她烦躁地往床上一倒。 韩易这边刚靠坐在床头,呆愣愣地看着从指间升起的烟雾。他身边的女人靠到他肩上,逗弄他的耳朵:“哎,我怎么觉得,每次我来你家,你隔壁的那个小姑娘都一直在盯着我啊?” 韩易微微偏头,不动声色地离开她的手指,并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唇角不屑地扬起:“就是一小屁孩儿,你管她呢。” 女人躺回床上,哈哈直笑:“她是不是喜欢你啊?” 韩易捏着烟低头看她,皮笑肉不笑:“我只喜欢你。” 说完他扔了烟,又扑进了被子里。 开春了,院墙边的树结了花苞。叶欣媛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把耳机声音开到最大。 “……宁愿牺牲忘情的道行,在你面前崩溃。还是选择枯木的坚强,把那春草摧毁。宁可吹起凋谢的夏花,还是如秋叶静美。难道不懂得绝情,感情就没有枉费……” 只是奢望再听到,左手拿烟右手分耳机给她的他,说一句:“小结巴,给你听首歌。” 5. 小结巴还有百天就高考了,她这个分数考一本很危险,几乎顿顿吃饭都要跟爸妈拌几句嘴。大部分时候都是爸妈说十句,她才敢回一句,回完这一句,又要面对铺天盖地的二十句。久而久之,她觉得没劲,就干脆任他们说,她反正一声不吭。 这在她爸妈看来,是要老命的冷暴力,于是开始把矛头从成绩转向她的性格:“你啊你,就是什么都不听,自以为自己很厉害,我们说话现在都学会不理睬了。你这个性格,以后去了社会上能做什么事?你是不是嫌我们烦了?告诉你,你要像住二排楼那个妞妞一样成绩好又听话,我们才懒得管你,你就是去大马路上找人打架,我们都不管……” 叶欣媛百口莫辩,听得烦闷,直感到浑身的青筋都绷紧。她顺着爸妈的话一想,得,那她就去大马路上找人打一架! 可出了门,她又怂了。怂着怂着就跑到了隔壁,敲开了韩易的门。 韩易好像刚洗完头,水珠顺着留长的发际往下滴。他嘴里卡着还没来得及点着的烟,对叶欣媛的到来有些意外:“小结巴?你咋了?” 叶欣媛盯他看了几秒,然后一猫腰,从他胳膊下钻了进去,径直走进他的屋子。 “嘿?没大没小了你?”他唠唠叨叨地跟上,把烟拿下来夹到耳朵上。 叶欣媛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抬头看他:“老痞子,你带我打架吧!” 韩易踉跄,皱眉:“什么玩意儿?” 叶欣媛双眼黑亮:“要不然,我以后跟着你混也可以,你带我赚钱。” 坐到她对面,韩易的眼神突然变得正经严肃:“别瞎说,你要是跟爸妈吵架了,可以来找我聊天,但不要有这样的念头。你还是得好好读书,考大学,找个正经工作。”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他不是都说了,读不读书都不重要吗? 韩易看着她回道:“因为你跟我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对她用了从未用过的神情。他以往在她面前都没皮没脸,总一副天塌下来哥也能当被盖的模样。可当下,他的眼神像静水流深,叶欣媛看得出神。 她忽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在他疑惑的抬眼中,把他耳朵上的烟拿下来,轻柔地送进他嘴里。等他迷茫地含住,她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为他点烟。 “如果我说,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呢?”叶欣媛方才大脑空白着把这话说完,就看见,韩易的两只耳朵都红了。 她垂眼,抬手盖住他两边的耳朵,在耳软骨上搓了搓,继续追问:“你会怎么回答我?” 韩易想说,“你个小屁孩儿别瞎说”,但他说不出口。他被动地靠到沙发背上,耳朵在她的手心里发烫,好像就快融化。 双臂从他的胳膊下穿过,叶欣媛坐上他的腿,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朝他颈边吹气,轻声细语,暧昧异常:“你会怎么回答我?” 韩易长叹口气,抬手把 分卷阅读18 烟取下来,随性地搭在沙发把手上,另一只手悬在她后脑勺上,过了很久才放上去。 “小结巴,你不应该对我有这样的感情。” 叶欣媛坐起来,和他面对面:“什么意思?我又没说我对你什么感情,你怎么就知道了?” 韩易这下失语了,在她的注视里愈感心虚。 “嗯?”她逼问。 “嗯?”他装傻。 叶欣媛有些失落,靠回他颈边,说:“我已经会唱了,那首歌。” 韩易失笑:“啊,是吗?” 后来他再没说别的话,她也忽然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隔着窗玻璃看他院里的树,花苞已经张开了,她却不晓得自己还要等多久。 6. 今年再看这树,已经老了,垂着腰杆在院墙边沉沉地呼吸,树叶轻摇,好像在对站在面前的小结巴和老痞子打招呼:“你们回来啦?” 韩易比之前清瘦了许多,他笑问:“怎么就做了警察?” 叶欣媛自嘲:“那还不是受您影响。” 当年在意识到自己一发不可收拾的春心后,叶欣媛就下定决心要打持久战。她觉得韩易没那么难攻克,大不了自己再挤挤胸,学学化妆,为他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呗。女为悦己者容,书上不都这么说吗? 可韩易没给她留太多时日。 那天时间刚擦过五月的第三个十天,叶欣媛把理综卷子带到他家做。他去厨房给她切了几片西瓜端过来,她置西瓜于不顾,而是站起来直接坐到他腿上。 韩易隐忍地轻推她,并说道:“你不可以这样。” “为啥?因为我没胸?”她的回答直白又嘲讽,令他一瞬间红了耳朵。 韩易泄气地松了手,懒懒地垂在沙发上,正视着她的眼镜,语气变严肃:“欣媛,我过几天就要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她惊喜又不安,不由环紧他的脖子:“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也知道,租房子住嘛,本来就是到处换的,哪有什么定处。” 叶欣媛的心往下一坠,闷闷不乐地问:“是不是,你要搬去和那个女人住了?” 韩易听了有些酸涩,头一回没在这件事上开玩笑,说道:“没有,我不会跟她一起住的。” 叶欣媛依旧心有不甘,她非要问个明白:“那你为什么要搬走?这里住着不好吗?是不是房东要给你涨房租?我回去跟我爸妈说,他们认识这家房东,我让他们劝劝她。再不行,我每个月省两百给你,给你补贴。我马上高考完了,暑假就能出去兼职,赚得更多,就能给你更多的钱。” 韩易听她说完,笑弯了眼睛:“我哪里要你给我钱啊……” “那你为什么要走?”她不依不饶。 韩易盯着她,无奈地喟叹,随后起身探向她的额头,拨开她的刘海在正中央轻轻印了一下。 “小结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没办法才这样。” 若是有办法,他也想一直留在这里,等她长大,等院里那棵树垂垂老去。 7. 六月的第二天,韩易终是告别了这里。临走前他走到她家楼下,朝她的窗户扔小石块。她正在读卷子上的文言文,读到“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她听到窗边一阵阵的脆响,放下笔,都不需去看窗外是谁,她直接穿鞋跑下了楼。 依旧是那个墙根,只不过变成了艳阳天。他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还对她说了那句她一直想再听一遍的“小结巴,给你听首歌”。 就这样,二十三岁的韩易和十八岁的叶欣媛面对面站着,一边肩膀贴着年岁已久的墙壁,另一边肩膀共浴院墙顶处投下来的树荫。白色耳机线不长不短,刚好在他们之间自然垂下。两人耳中的歌声不同声道,却同步调。 “……就算不再见,都再会面目非全非。有些恨,剉骨扬灰不后悔。给我一万年、一两岁,也都无所谓。有些爱,逃不出天网恢恢……” 韩易一直侧着头抽烟,不看她。叶欣媛却执着地把目光停留在他侧脸上,等待他转头看自己。 日光又偏移了照射角,树荫在他们的脚边不动声色地移动。韩易忽然把烟拿掉,转头吻住她。就像不懂离别为何要如此悲伤,他也不懂为何突然对她这样眷恋不舍。 那个下午,时针拨向三点半,老痞子抬头温柔笑了笑,正要吻小结巴第二回 ,耳机里周迅恰唱道:“你的笑,是我梦中旱天雷。” 8. 韩易走后,叶欣媛高考完才听爸妈和邻居说起,隔壁那个痞不拉几的二流子原来是个专帮警察缉毒扫黑的卧底线人。住到这里也是为了潜入敌窝,捣毁南城最大的涉黑赌博场。知道真相后的叶欣媛,躺床上困了一整天,从天亮闭眼到天黑,她爸妈还以为她没考好抑郁了,一直不敢来打扰她。而她,其实反反复复都在想他。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知道那些坏人有没有去报复他,不知道 分卷阅读19 他再之后又要去哪里开启新的冒险……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新住处的隔壁遇见一个胸比她大的女孩。 她连他手机都没有,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可她偏在枕畔把眼泪流干的那一刻,决定要留在南城等他。 浑浑噩噩睡了大半个月,到填志愿那天,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填了南城的警校。 以为就这样,她只要努力学习,顺利毕业,录入公安系统,就可以在某次机会中再次与他相遇。结果她等啊等,在派出所门口等,在任务公告栏前等,在最喧闹的街头等,却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他。 等着等着,她忽而觉得不那么痛心疾首了,而是把等待当成了三餐一样的习惯。在吃西瓜时想起他,也会含着笑把西瓜吃下去。 9. 还好,也只用了不到六年,小结巴等来了老痞子。她在此之前预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每一种都浪漫非凡,却没想是发生在这个充斥着鸡鸭鱼肉各种腥气的菜市场。而她跑得狼狈不堪,扎在脑后的马尾都快散了。 她以为自己会很恼恨,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跑进他的视线里。可是没有,当那一下,他转头叫她“小结巴”时,她忽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发生,所以无论以何种方式发生,她都欣然接受。 站在树下,她问他:“韩易,你这几年,去了哪里?遇见了几个女人?有没有想我?” 韩易低头轻笑,牵住她垂在运动裤边的手,捏了捏,进而严肃地回答:“我这几年,去了很多城市,但一直没出过省。没再遇见女人,也没再像以前那样靠……出卖色相去换取信任。” “然后,小结巴,我一直在想你。” 叶欣媛嗤笑:“我不信!” 韩易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耳软骨上,笑:“你爱信不信。” 伸出院墙的树枝随停歇的微风悄然,他的耳朵又红了。叶欣媛用余光瞥到,忍不住偷偷微笑。可真像歌里唱的那样啊…… “你一来,我依然插翅难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螃蟹骑驴 2个;3654699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红 23瓶;随鸣歌 17瓶;青色橙子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第四则·没人再见我们手牵手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夜色。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里,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西班牙)聂鲁达 1. 2019年4月2日,一切如常,天空晴朗。 “欢迎乘坐轨道交通1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西桥门站。下一站,三里湾,开左边门,请注意列车的首末班时间。” 刚过最后一趟早高峰,地铁里空空荡荡。南城较之省内其他城市都略为落后,12年才决定修建地铁,又不断延期通车,摆了翘首期盼的市民好几道,直到去年才竣工投入使用,故而上至整个地铁站,下至整辆列车,里里外外都是崭新的。 温免不爱闻新漆呛鼻的气味,她本想坐公交,是男朋友齐延执意要坐地铁。她跟齐延在一起快三年,姐弟恋,一岁之差,却仿佛差了四五岁般,她曾一度因为他的各种幼稚行为想要分手。 但每每到了气得火冒三丈、抓心挠肝,忍无可忍想要提分手的那一刻吧,她回想起往日的美好又舍不得。 齐延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细腻体贴到令人发指。比如现在,他会在落座前,先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腿上,以防她被开得过早的地铁空调冻到。 温免往往就会因为这些小细节,一发入魂,彻底沦陷。 她抬头,仿佛刚才的闹别扭都不是她做出来的事般,神色温柔地朝他递水杯,问:“喝水吗?” 齐延有些心不在焉,低头看了看手机后才望向她:“不用,你喝吧。” 温免抿嘴,小情绪又有些上头,开了瓶盖一边小口小口地润嗓子,一边用余光打量他。 今天是他们短程旅游的第一天。三年前的4月4日,是他们确立关系的日子,平淡的生活总需要来点仪式感去调剂,至少温免是这么认为的。以往她对纪念日都比他更为重视,而今年不一样,她还没来得及去看手机上的日历,还没来得及对四月的到来有丝毫准备,他就向她提出了,想要一起去南城最西面的石山玩两天的想法。 刚听到这主意温免不由觉得好笑:“石山有啥好玩的?你小时候春游秋游还没玩够吗?” 但齐延执意要求,还不依不休:“那不一样,那时候没地铁啊。地铁通车后,我都还没坐过呢,你陪我呗。” 温免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最怕齐延和她撒娇耍赖。她记得当时没等他把“呗”字发全乎,她就立刻缴械投降:“好好好,行行行!” 可这下又是怎么回事 分卷阅读20 ?死活要来的是他,精心策划路线的也是他,怎么这才第一天,他就好像不在状态了。光这两站间的路,齐延看了不下二十次手机。按亮,锁屏,又再按亮,反反复复。 温免一肚子的闷气,发了又显得她作,不发又徒留自己难过。她把水杯重重放到旁边的空位上,企图用突然的响声喊回他的神,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齐延……”她沉声开口,“手机很好看?” 齐延立马醒悟,把手机反扣,用手掌捂住,然后扯了个无辜的笑容看她:“没你好看。” 温免不吃这套,她看出他眼神里的游离,于是向前探身子,要看他的手机:“你是不是在跟什么小学妹聊天?” 齐延忙不迭否认,往她身侧又挪了挪,而后把脑袋靠在她肩上,近一米八的大男孩使劲儿歪头要靠上只有一米六二的女朋友,不免显得滑稽好笑。温免猜他昨晚没睡好,语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疲惫:“哪有什么小学妹啊,我只看得上你。” 温免在心里因为这句话暗自窃喜,却未显山露水,反而假矜持地嘀咕:“鬼才信……” “最西面”这三个字可真是名不虚传,1号线一路坐到底,出了站口还要再向西步行近一公里,才能走到石山脚下的门票口。四月份的春光很暖,本该是宜人的,可温免上身衣服穿多了,又加上惯常不爱走路。阳光一照汗一流,温免忽然原地蹲下,哀叹:“我走不动了。” 齐延腿长,步子迈的大,她话说完他都走了好几米开外,听到她的求救后他立马折回来。把背包背到胸前,然后在她身前蹲下:“来,我背你。” 温免偷笑,又心疼他负重量太大:“不了吧,我蹲下来歇会儿,一会就好。” 可齐延坚持:“快点。” 温免无奈地叹口气,弯着嘴角把双臂搭到他宽阔结实的背上。齐延牢牢握住她的膝窝,再慢慢站起,迈着稳实的步子前进。温免靠在他后脑勺边,轻声问:“我是不是重了?最近我们宿舍每天晚上都要吃夜宵。” “不重,考研压力大,多吃点,吃再多我都背得动。” 啧,这人今天的嘴巴甜到齁了。 被他背在背上轻轻地晃悠时,温免想到了两人的初遇,她低头轻轻帮他抹掉颈边的汗,问道:“齐小延,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齐延垂着眼帘盯着前面的路,闻言微笑着回答:“当然记得……” 当然记得,三年前的2月20日,冬雪刚化,齐延在大学操场上,遇到最心动的姑娘。 齐延和温免同在南城工业大学,那年齐延大一,温免大二。南工大有个怪奇的规定,军训时间不在大一新生刚入学,而是放在大一下学期开学,据校长观点,他觉得这样能用隆冬操练来磨炼学生的意志。 可学生们不这么想,他们宁愿在烈日下晒脱三层皮,也不愿意在这样阴寒刺骨的天气里起大早,穿着里面塞了好几件棉衣的臃肿迷彩服,在湿滑的跑道上跑圈儿。饶是齐延这种长期打篮球锻炼身体的,都有些架不住。 跑完一圈后他开始浑水摸鱼,慢下步伐后就渐渐落到了队伍最后面,跟前面的男生聊NBA。聊着聊着他就发现,从身后一直有两个不和谐的女声插入他们的对话。 “你还跑得动吗?” “跑不动了,我坚持不了了,你下次别再一大早拉我起床跑步,再拉我,我就杀了你。” 似乎是一对作伴晨跑,而其中一个不太能坚持的女孩,齐延在前面听得发笑,笑到刚刚和前面的同学聊到了库里还是杜兰特都忘了。 冷不防,他听到身后有人躺倒在塑胶跑道上的声音,紧接而来的就是那个跑得动的姑娘在喊:“免免,免免!卧槽你咋了?你还好吧?” 齐延一向很有绅士情结,立马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她们。只见一个扎马尾穿白色运动服的女孩,正脸色煞白地躺在地上,蹲在她旁边的女孩惊慌失措,吓得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齐延走到那个“免免”身边,扶着膝盖弯腰关切地看她:“同学,你还好吗?” 免免没力气回答,齐延看她的唇色就懂了:“你是不是早饭没吃,低血糖了?” 免免被朋友小心地扶坐起,半睁着眼睛看他,点头。齐延这才看清她的长相,说实话,他长到这么大都没谈过恋爱,就是因为一直没有遇到一个符合他内心标准的女孩,所以一直没有过怦然心动的感觉。讲来也是矫情,齐延只被当时的温免那么一盯,就盯出了从未有过的心花怒放。 他愣了一下,之后两只手在兜里摸来摸去。找什么?找糖。 他一个从来不吃糖的人,竟然妄想在自己身上找一颗糖,结果可想而知。 他问免免的朋友:“同学,你有糖吗?” 朋友无助地摇头。而齐延,居然对这个答案暗自窃喜,他连忙看向免免:“要不这样吧,我背你去食堂边的小卖部,买点糖和水,你在那吃了坐一会儿,应该就会好的。我妈妈也老是低血糖,跟你一模一样,每次都这样做的。” 分卷阅读21 免免在模糊的意识中,还知道要对陌生的男孩子矜持,慌忙摇头:“不……不用了,我坐一会,坐一会就好。” 齐延不容她拒绝,径直蹲到她跟前,然后吩咐她朋友:“麻烦你,帮她扶上来。” 她朋友有些惊讶,“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动作轻柔地抬着免免的上半身靠在他背上。齐延感受到重量后,手伸向后,调整好她在自己背上的姿势,才直起膝盖站起来。 朝着操场铁门的开口走时,齐延闻到免免脸上的香味,那应该是女孩子早期洗漱后用的护肤品香气,他忍不住紧张地屏住呼吸,怕再多闻一遍就把自己变成了登徒子。 小卖部并不远,按齐延的步行速度很快就到了,他先把免免小心地放在门口的椅子上,然后进去买糖和矿泉水。对着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包装袋,他犯了难,平日不吃糖,也不知道哪种水果口味最好吃,干脆一样来了一包。 把七八包各种颜色,软硬兼有的糖全部放到她怀里时,他看到免免苍白的脸闪过一阵无语,于是他连忙解释:“我不知道什么好吃,我给你都拆开,你觉得好吃你就留下,不好吃我带走。” 免免微微抬眼,看向他手里的矿泉水,他马上领悟,替她拧开瓶盖递过去。她正喝着水,他蹲下来,认真思索着问她:“嗯……要不,先拆蓝莓味的?” 温免后来跟齐延说过:“我当时说不出话,但我心里在想,这他妈是个什么智障?” 其实低血糖嘛,发过的人都知道,一两粒就能解决的事儿,只要有糖分补充就行了,谁还管好吃不好吃啊。免免对他的选择一点意见都没有,或者说,是没力气有意见。待他送了两粒到嘴边,她眼睛都懒得睁就接受了。 歇息了一会后,她果然恢复了,正要说声真诚的谢谢就走,没想这个男孩还一本正经地蹲在她面前,举起另一包苹果味的,问:“还要吃吗?” 想到这里,温免不由问:“你三年前怎么那么傻?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齐延平静地答:“不知道,我当时只想尽一切讨你开心。” 温免听了,看着前方阵阵起伏的石子路,悄悄眯起眼睛笑。她喜欢和他这样平淡又满是简单惊喜的生活,虽然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撑不下去了想放弃也是家常便饭,但她从不会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了某个缺点,就慢慢放大,直至完全反感他。因为他实在是太好了。 “一想起他的好,我就能忘了一切不愉快,告诉自己应该坚持下去。”这是温免最常对自己说的话。 2. 2019年4月3日,石山的日出光芒万丈,晴空依旧万里无云,恍然如同盛夏。 温免才睁眼,看到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六点,转头看齐延,他早醒了,正目不转睛地对着手机。从窗棂间斜漏进来的晨光披在他坐起的身子上,温免忍不住多瞧他一眼,却发现他眼神阴郁深沉。 她心里隐约又有了昨日的不安,赶忙翻身从被窝里钻出来,环住他的腰,把脑袋靠在他胸前,闷闷地说:“齐小延,我觉得你最近手机瘾太大了……” 齐延再抬眼时,眼眸中已恢复神采,变得清亮,他抬起嘴角看她的头顶,很诚恳地道歉:“对不起,之前你没醒,我看了下手机。现在你醒了,我就不看了,好好陪你。” 温免下巴抵着他的胸骨仰头看他:“你为什么温柔得出奇?” 可昨天晚上睡前他不是这样的,激烈又凶猛,一度让她有了,他是在跟她做最后一次爱的错觉。想到此,温免轻轻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腿,脸红了,埋进他怀里不看他。 磨蹭了好久才起床,他们今天要徒步爬上山,到山顶的佛堂,石山是南城乃至整个省内最有名的佛山,虽然商业化日渐严重,但相传这里的菩萨确实很灵验。 两人并排站在镜子前刷牙,温免从镜子里看到齐延无精打采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扭头仔细一打量,有了答案。于是她火速刷完,冲洗干净脸,从台上拿过剃须刀,手抚上他的下巴。 齐延恍神,搭上她的手背:“嗯?” 温免兀自启动剃须刀的开关,轻轻在他下巴上来回摩挲:“你说你,多久没刮胡子了,看着邋遢死了。” 齐延纵容地仰起头,笑着调侃:“这样不是更酷吗?” 温免在间隙中抽手拍了他肩膀一下:“酷个屁!” 而后别扭地补充:“我就喜欢我们齐小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 齐延闻言,立刻偏头,离开她手中的剃须刀,迎向前把她抱个满怀:“你可以……把后面几个字都去掉。” “别闹了!” “去了吧!你就喜欢你们齐小延!完美!” 搁平时,他们单独在各自的寝室时,哪怕临上课只有十分钟,下床穿衣服洗漱都能踩着点不迟到赶到教室。可一旦腻在一起,一分钟仿佛就是一小时。等好不容易出门,抬表一看,都快十点了。 石山海拔并不算很高,但也不矮,一千多米还是有的。温免爬了半小 分卷阅读22 时就爬不动了,撑着石阶喘气,而后转身躺坐在石阶上。 她停,齐延自然也要停,拉她起来在她坐的地方垫了一张纸,才又把她放回去。而后他拿出水杯,和她靠坐在一起,望着山间缭绕的愈渐浓厚的云雾。 温免喝完水没力气讲话,靠在他肩膀上打盹。齐延目光放空,忽而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免免,你知道我第一次来石山是什么时候吗?” 温免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时候?小学一年级春游?还是秋游?” 齐延低笑:“不是,是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妈妈带我来的。那年年初,我爸妈离婚,法院把抚养权判给了我妈。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妈妈很不适应离异后的生活,总觉得日子艰苦,几度寻不到带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后来她听别人说,石山请菩萨真的很灵,只要心够诚,好好供奉着,菩萨一定会保佑她和我。于是她就带我来了……” “我小时候体质不好,都是长大了打篮球才强壮起来的。那天我妈妈非坚持,要我和她一起徒步爬上来,请了菩萨才爬下去,才算是对菩萨的真诚和尊重。而且她所说的爬还不是我们这样的爬,是我们刚刚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尼姑和尚三步一叩首的爬。你说我那么小,哪里经得住啊?我就哭闹着不想爬了,我妈妈后来被我搅得没办法,干脆把我背在背上,就那样,从天亮爬到日落……” “很玄乎的是,自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确实有所好转。我不再疾病缠身,我妈妈的工作也一直很顺利……虽然家里只有我们俩,连除夕夜都冷冷清清,但还算幸福吧。我现在想想,我真的没起到任何作用,全是我妈妈感动了菩萨。” 他絮絮叨叨完,目光里有些苦涩,再转头看肩头的温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有些失落她没听到他认真述说的故事,他凑上她的额头,隔着她的刘海轻柔地蹭了蹭,小声说:“真希望,菩萨能一直灵下去。” 等温免睡醒,山间的雾弥散了些许,她半眯着眼睛看向齐延,问:“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我太困了听睡着了……” 齐延对上她的眼睛,两人的距离只有咫尺,笑:“没事,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听。” 收拾精神,恢复体力后,两个人继续牵着手往山顶进发。温免忽然想,她和齐延的恋爱真的是一场互相磨合,为对方改变的进修。这要换做三年前刚在一起,她不存在耐下性子陪他爬山,他也不存在一路上都这么好脾气地牵着她的手。 刚在一起时,两个人真是哪哪都不适合彼此。齐延灿如骄阳,而她,性子懒散怠慢,常常像沉寂的黑夜。都知道那句歌词,“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那时候温免觉得就是在唱他们。幸而有齐延的主动改变,为了她去变成熟,变得更会照顾人。而在他的步调下,她也跟着去改变。 最大差异就是,三年前,她根本对所谓的长久想都不敢想。而现在,哪怕齐延就地向她求婚,她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走得一身尘土,满面狼狈,他们终是成功在正午时分爬上了山顶。非节假日,山顶没有多少善男信女,一眼瞧去基本都是寺里的和尚尼姑,或执大扫把在门口扫着已经很干净的水泥地,或打坐在峭崖旁的石头上念经…… 温免不信任何宗教,故而她看着正门顶上的“百岁宫”三个字,有些迟疑地问齐延:“你要进去吗?” 齐延低头看她:“去一下吧,拜一拜,你说呢?百岁宫很灵的,听闻有一次着火了,里面肉身菩萨打坐的手势变成了掩火的手势,随后就下了大雨把火给灭了。我们现在进去,菩萨还维持着掩火的手势……” 温免半信半疑,但他想去,她也就一抬脚的事,所以不会拒绝。于是两人并排,跨过庙前的门槛,进了百岁宫里。门口看香台的小和尚一见他们就问:“买香吗?” 温免觉得这都是坑钱的把戏,刚想婉拒,被齐延抢了个先:“嗯,我要买,拿六支。” 小和尚接着道:“有招财旺财香,事业观云香,功名文昌香,全家平安香,健康平安香……你要哪种?” 齐延想了想,答:“六支健康平安香。” 温免奇怪:“你就买三支全家平安香呗,这样花一半的钱,保佑的人更多啊。” 齐延没回答,从兜里拿钱递给了小和尚,接过香后才对温免说:“傻,我是给你和我妈妈烧的。” 没等她再说什么,他就慢步走到大殿中央,点燃香,面对着高耸至殿顶的佛像合掌,举香与额平齐,三鞠躬行礼,嘴里念念有词。温免站在一旁专注地看他,不知为何,他的周身都是一股悲伤的气息,隔着袅袅的檀香,她甚至错觉他下一秒就会在香雾里变透明。 行完礼,他目光虔诚地看着佛像,把香拿至胸前,念着“福生无量天尊”,然后迈步上前,先中间后左右,把手里的香均分插进三个香炉里。 整个仪式他都认真异常,直到退出殿完,温免都不敢开口和他说话,怕叨扰了他的诚心。殿门一出,山顶的青白日光洒下来,齐延长舒口气转头看她,逆着光对她微笑:“菩萨 分卷阅读23 听见了,他一定会保佑我的女孩平安。” 温免心一悸,抬手紧抓住他的手:“你平安,我就平安。” 老和尚拎着扫把从他们面前徐徐而过,齐延只笑,反捏了捏她的手指,却没说话。 绕百岁宫一圈,山背面是闻名全城的锁心桥。相传在这座桥上扣上一把锁,锁面刻上和心爱之人的名字,锁好后再把钥匙往山下一丢,你就会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温免浏览大石头上的游客指南,读着读着都笑了:“这桥挂这么多锁,不会塌吗?还有啊,这山沟里得有多少金属废品?” 齐延揽着她的肩膀:“听说很灵。” 反正她是发现了,他现在彻底迷信,见什么都说灵。既然都这么说了,温免还真想买一把试试,她从他怀里走出来,朝着卖锁刻字的摊主走去:“那我们也刻一个。” 然而齐延却在她身后愣住了,等她锁都买好了,名字也刻上了,一回头发现他还在原地站着。她双手捏着锁朝桥走去,桥链终年曝晒在风雨日光里,和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锁,残损破败,锈迹斑斑。她低头看,很多锁上的名字已经辨不清了,但它们好像真的以这种方式被永远捆绑在一起,于是她转头喊他:“齐小延,过来,我们一起。” 齐延步子走得又慢又迟疑,有些被动地和她各握锁的两边,圈上铁链上的一处空位。温免顿住,问他:“你是不是不情愿跟我锁这个?” 齐延马上变了脸色,神情焦急,对她拼命摇头:“不是啊,我当然愿意!我只是觉得这个……有点傻……” 温免觉得好笑:“再傻也傻不过你。” 桥旁的树轻摇,叶子上的点点露水洒到他们的手指上,两人同时搭上弧形锁挂,按下,“啪嗒”一声,落锁。 心满意足地退后,温免留一把钥匙在掌心,交了一把给齐延:“我们俩一起朝山下扔。” 齐延摊掌,望着掌心躺着的银色钥匙,他抬头:“免免,你真的愿意跟我永远在一起吗?” 温免莫名其妙,才酝酿好的情绪被他破坏,微愠地反问他:“干嘛?你不愿意?” 齐延胸口微微起伏,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她,浅笑:“愿意。” “那不就够了?”她偷笑,嘀咕。 他站到她身侧,和她同时抬起手臂,朝向空中用力一挥,银色的光点从面前一闪而过,落进面前的山沟里,听不到回声。温免开心地笑,合不拢嘴,拉他到刚才的锁前看上面的字—— “齐延温免”。 齐延无声地看着她的指尖在凹陷的印记上抚过,忽觉阳光太刺眼,猛地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眶里尽是湿热。 温免瞥见了,惊慌失措,凑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哭什么啊?” 齐延匆匆低头,掩盖酸疼的双眼,前额对着她不停地摇,语含细微的哭腔:“没……没有,我就是……感动。” 温免失笑,凑上前垫脚,贴上他的前额,轻声安慰:“感动应该笑啊,齐延温免……能一辈子在一起啦!” 3. 2019年4月4日,齐延温免在一起的第三个周年,石山在清晨落了一场小雨,在上午放晴,山涧处架起一道彩虹。 他们今天的计划是窝在民宿里看上一天的电影,等到晚上再出门,去山下的街市找一家饭店共进纪念日的晚餐。民宿里的投影仪好像在哪出了故障,怎么也连不上U盘,好不容易倒腾好了,画面又不出来。温免站在投影仪旁,生闷气。 齐延从刚刚就一直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对着手中的手机,她叫他他就跟没听见一样。 “齐延!你来看看啊!我弄不好了!”她向他下最后通牒,没想到他居然站起来,对此充耳不闻一般,转身看着手机走向了厕所。徒留温免一个人,在原地手足无措…… 齐延感到自己的表情就快绷不住了,他火速进了厕所关门上锁,靠在门板上,才得以坦然地喘息。抬起无力的手看手机屏幕,他看见妈妈又在给他发:“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他微张着嘴,按着胸口从喉咙中发出微弱的沉吟,而后顺着门板向下滑,蹲在地上抱着头。可再怎么悲痛都没有眼泪,他已经哭不出来了。想到外面免免还在等她,他又不能把自己锁在这阴郁里太久,等一会儿振作了,他还是要出门,假装一切都很好地去拥抱她,哄她,告诉她:“对不起,我来了。” 在水池前把自己浇了个清醒,他才出厕所门。回到客厅后温免已经把投影仪修好了,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冷着一张脸看着荧幕上变化的景象。齐延的处境进退维谷,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她,但他也有不能说的苦衷。可怎么说都是冷落了她,他应该去向她认错。 他扑到沙发上,扔开手机,赖进她怀里:“对不起,不要不理我。” 温免:“……到底谁不理谁?” 齐延只会不停说:“对不起。” 温免拿他无可奈何,拍拍他的头:“算了,不说了,看电影吧。” 齐延心里一暖 分卷阅读24 ,暖过之后是无限放大的悲伤,他舍不得她的手掌离开:“免免,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吧?” 温免觉得肉麻,恨不得一把推开他,敷衍地回:“是是是,知道知道。” 齐延不再闹了,靠回沙发上和她并排而坐,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搂着她。此时屋里的暗度恰好,荧幕上的色彩恰好,人物的对白也很恰好……恰好是最理想的终老,如果可以终老。 ——“渡边小姐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什么样的?” ——“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刚入夜,顶空星罗密布,齐延搂着温免在街市上闲逛。今晚会在半山腰举行四月的烟火大会,赶巧给他们碰上了。可这时候往烟火地点赶,估计也得被挤在最外围,索性他们就不去凑热闹了,在山下看看烟花也是好的。 石山街市两旁最多的店,除了酒店客栈就是工艺品小商铺,什么都卖,有以荷花为底座的小灯笼,有提在手上会不停低头啄米的木头鸡,还有各式纸伞和面具……温免拉着齐延穿过拥堵的人群,挤到一处生意较为惨淡的摊前,抬头望着一排又一拍的面具。 齐延扭头笑着看她:“怎么?想买吗?” 温免拿手点了一下第二排的小兔子:“想要这个,毕竟……我差一点就是兔了。” 齐延手一抬,轻松地摘下来递给她,他爱看她对着可爱小玩意认真好奇的模样,乖巧得像仿佛长不大。温免低头,绳子套上后脑勺,再抬头看他时,已变成了一只,双颊泛红、露着两颗大门牙的兔子。 齐延隔着面具上的两个圆孔和她笑眯眯的眼睛对视,眼里尽是宠爱。 温免朝他伸手:“齐小延,带小兔子回家吧!” 闻言,齐延的笑容忽而凝固在嘴角,他连忙转身问摊主:“您好,这个多少钱?我要了。” 温免对他的反应没多想,待他回头时她刚摘下面具,水平方向往脸颊一侧移开。此刻天空突然灿若白昼,烁然的花束在山顶的星空中齐齐绽放。温免立马抬头看向夜空,而齐延沉默凝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仰起的侧脸。光在她脸上亮起,灭下,又亮起;烟花在她眼里闪耀,殒灭,又闪耀…… 齐延内心抽痛,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可以逆转时光的神物,若是有,他愿意翻山倒海,找到它,让那一切都没发生过,让他还能跟他的小兔子长长久久,每年来一次石山,去锁心桥找他们的锁,在山下看烟花开烟花落,然后在繁华的寂静后,牵住她的手,对她说:“小兔子,我们回家。” 可是这样的神物,必定是不存在的。 发生过的一切,也都注定是定局。 4. 齐延的妈妈是个很称职的单亲妈妈,无论在对齐延的起居照顾上,还是在对他的教育上,都一直很尽责。齐延很爱他妈妈,并由衷希望,妈妈能从无怨无悔花在他身上的时间中拨出一点点,留给她自己,找一个会照顾她、疼爱她的归宿。 为什么说菩萨很灵?齐延初中懂事后,刚有了上面的想法,他妈妈很快就谈了朋友。对方虽然职业不算体面,收入不算多,但他妈妈说,那个人对她很好。 曾经只会在缝补衣服,或是灶台间隙抽出空来和他说话的妈妈,如今也会含笑温婉地穿着花裙子,坐在沙发上,对他诉说这场迟来恋爱里的小雀跃。 齐延于是放心,全力支持妈妈和那个人在一起。而他妈妈也越来越坚定,要和那个人重组一个家庭的想法。 开始都很好,好到他以为他们家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好。他妈妈和那个人结婚后,他几乎是非常自然地就喊了那个人“爸爸”。“爸爸”对他们很好,又或者说,是在他当面时,对他们很好,主动要求做饭做家务,主动请缨接送上高中的齐延,主动在物质上鼓励齐延的学习…… 菩萨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灵的呢?齐延其实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应该是上了大学后,每回家一次,就会发现他妈妈比上一次见面更为憔悴枯槁。大夏天的,屋里空调又没开,他妈妈总穿长袖长裤,干活干得大汗淋漓也不愿意换短袖。 齐延慢慢发现不对劲,有一次趁“爸爸”不在家,他在吃饭时轻轻捋起母亲手腕的袖子,看到的是满手臂触目惊心的骇人疤痕。长的是抽出来的,圆的是拳头砸的,焦黑的……是烟头烫的…… 齐延倒吸一口凉气,他心疼地逼问妈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他妈妈虽然愿为他刚强伟大,但在很多事情上都很极端地柔弱,她放下碗筷,捏住他的手腕安慰:“没事,你爸他,去年下岗了,经济不景气,所以心里急……” 齐延气得没把一桌的菜掀翻,他恨不能现在就找到那个男的,把他痛扁一顿。他劝妈妈离婚:“妈,只有软弱无能的男人才会打女人,你不要再纵容他了,离婚吧!” 他妈妈似乎对“离婚”这个词有了阴影,抓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所谓幸福死也不肯放手,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离了婚,我们又要过苦日子的。” 分卷阅读25 她妥协容忍,而他必然不会。从那以后,齐延但凡回到家,都对那个人充满了敌意,仿佛手里的刀已磨好,只要他敢再次造次,齐延一定不会迟疑,落下手里的刀。 这刀,是在3月31日晚上十一点半落下的。 当晚齐延还差一层楼走到家门口,就已经听到了楼上有女人的哭喊声。他火速冲上楼,开门进屋,看到那个人正抓着他妈妈的头发,按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墙上砸。而他妈妈像摊没骨头的软泥,早就对这一切无从反抗。 越来越响的“嘭”声,把齐延的理智逼到了阈值,他冲上前一把将那个人拉开,然后按着他的后脑勺以同样的方式砸上墙面。他妈妈已经意识混乱,瘫坐在地上,抬手在空气里摸了个空,嘴里念叨:“小延,别打了……” 齐延砸得眼睛发红,冷不防那个人转身反抗,把他压倒在地上,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举到齐延的头顶就要往下扎。齐延用尽全力转身反压,反手抢过那个人手里的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一秒钟都没等,手起刀落,把刀刃完全刺进了那个人的胸口。 当这一切都结束时,齐延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木木地看见他妈妈匍匐过去,靠在那个人脖子边紧张地探他的呼吸。齐延那一刻在想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该奢求那个人还有呼吸,还是奢求他就此死去…… 后来,当齐延还处在离魂的状态里,他的妈妈已经火速清醒过来,一个人把尸体拖进厕所浴缸里,再出来擦拭地砖上的血迹。他看见妈妈跪倒的身影背对着他,冷静地沉声对他说:“你走吧,赶紧走。回头我去自首,人是我杀的,跟你没关系。” 齐延在这一刻终于魂归,他慌乱地拒绝:“不行!妈妈,人是我杀的!应该我去啊!” 再之后,齐延已经想不下去了。他妈妈再次提起那把刀,以死相逼,逼他滚。齐延连夜从家逃回学校,在篮球场上坐了一整晚。 等天亮,他先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妈,在家等我,这一切都该由我来承担。” 再给温免发了条短信:“免免宝贝,明天陪我一起去爬石山吧!三周年快乐!” 他想,他不怕去面对应得的惩罚,人是他杀的,是他护母心切杀的,他对一切都愿意供认不讳。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温免。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来得及和温免做。没和她一道坐地铁从东走向西,没等到她带给自己考上研究生的好消息,没亲手为她穿上婚纱…… 他抬头,看着南城清晨澄澈的天空,任初升朝阳的晨晖落进自己的双眼。 他想,麻烦再给他三天时间,陪一陪温免。哪怕用这三天,换她往后的三年。 5. 2019年4月4日,一切依然如常,天空依旧晴朗。 结束三天的纪念日之旅,齐延和温免下山,他再次背着她走过那条石子路,走到西桥门站乘坐地铁1号线。 上车前,在地铁站里,齐延突然告诉温免他要去上个厕所。临走前他帮她把挂在包带上的兔子面具系紧了一点,而后拍拍她的脑袋:“一会就回来哈!” 温免笑,站在原地等。地铁站的广告屏上正在播羽泉的《开往春天的地铁》,她跟着轻唱:“擦肩而过,目光交错,我依然还在追赶,开往春天的地铁。我不怕,受任何惩罚,只是我害怕,有天你不和我说话……” 她在遥想憧憬和齐延的美好未来,等这次回学校,她要努力把专业课再巩固巩固,考一个理想的学校,再在新学校里等他考过去。她从未喜欢过谁,像喜欢齐延这样,把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计划好。她想,她与他的地铁已经准备好,开向属于他们的春天。 此刻,齐延在厕所的隔间里,把烟掐灭,而后靠着墙壁把手机贴到耳朵边:“喂,110吗?我要自首……” 齐延这趟厕所上得可真够久的,温免笑着扑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我都打算进去捞你了!” 刺耳的呼啸从地下穿过,地铁到站,齐延低着头并排与温免上车。 还和那天一样,她坐下,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腿上。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他对她说:“免免,一会儿……到了三里湾,我先下车,去办点事。你一个人坐到学校好吗?” 温免抬头看他:“什么事啊?” 齐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盯着自己外套的口袋:“我在口袋里藏了个惊喜,等我下车了你再看。” 温免以为这就是他平常爱玩的小惊喜,提着嘴角笑:“知道了知道了!那你办完事早点回来哈!” “欢迎乘坐轨道交通1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东城岗站。下一站,三里湾,开左边门,请注意列车的首末班时间。” 广播响起,齐延站起来,靠在车门边,回头对她挥挥手。他笑得很平静柔和,像以往和她道别一般。温免不屑挥手,朝他皱皱鼻子。等车门开了,他徐徐挪动双脚,转过身背对她,她又忽而心空,忍不住语气别扭地喊:“早点回来!” 车门和上,列车继续运行 分卷阅读26 。温免脸上满是期待的笑,从他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叠起来的小纸袋。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纸的正中躺着一只银色的小钥匙,钥匙下的纸上写着——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司图哇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第五则·长日尽处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印)泰戈尔 1. 木心曾说,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陨落,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于姣便想,这样算来,她应当是一流的情人。只是当年的她也没料及,江舟也有他自己的“我爱你,与你何涉”。 那是12年的6月16日,时近黄昏,南城市供电局宿舍6栋楼门口,楼房阴影在地上把余晖割离在草坪上,阴影里坐着穿花裤子聊天的老爷爷老奶奶,黄昏下奔跑着刚结束中考的于姣、江舟和叶余生。 大部分小孩子在这个年纪,对成绩的好与坏还没有很深的实感,大人天天挂在嘴边的“考重点高中才有出路”,他们听了只觉得烦,很少会牵挂在心上,至少江舟和叶余生是这样的。于姣则不同,打小受教师身份的父亲影响,从小学一年级起就争强好胜,别的小孩儿还在楼下滚弹珠,她却只能在房间里练珠心算。 曾经无猜无间的玩伴是从何时有了隔阂的呢?于姣想,大概就是从自己频繁站在门口,拒绝江舟和叶余生的玩耍邀请起吧。 譬如现在,叶余生一边把塔罗牌铺开在地上,一边和江舟聊的那些动漫和电影,于姣一个都听不懂。 “你喜欢Saber还是樱?”她听见叶余生这样问江舟。 江舟笑起来会有酒窝,于姣看到他两颊各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目不转睛地看着叶余生回答:“樱,我喜欢樱。” 于姣不明白他们在聊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蹲在一旁,静候一个机会能让她也能聊上几句。等啊等,楼下老奶奶养的小土狗都在她脚边跑了五六圈,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她听见江舟问:“生生,你觉得你能考上一中吗?” 叶余生翻开给自己占卜的牌,看了一眼,撇着嘴答:“命运之轮逆位,唉……不太好,考不上咯。反正,我考完数学就知道铁定不会及格。” 江舟立马就不说话了,黑亮的眼眸里透出落寞,低头拔了几根枯死的草,抬头笑着说:“那也不一定,也许你的幸运女神会眷顾你。毕竟你从小到大都很幸运!” 于姣趁着叶余生还没搭腔,连忙转头看向江舟:“小舟,你呢?你感觉你能考上吗?” 江舟没看她,回答的时候依然把目光停留在叶余生的方向,语气也变得随意:“不知道诶,可能能,可能不能。” 如果每个人都存在两种人格并能加以妥善管理,那于姣觉得,江舟一定有两个人格,一个人格在面对叶余生时出现,变得和她一样外向活泼,随她玩随她疯,随她活蹦乱跳;而另一个人格,则在面对她于姣时出现,回归沉稳内向,说话时能省几个字就省几个字。 彼时于姣还没想太多,她以为只是叶余生的性格更讨同龄人喜欢,毕竟整个供电局大院的小孩儿好像都不太喜欢她。她就是很多家长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自觉勤奋,但凡有哪个小孩儿冲到家长面前,问能不能看半个小时的电视或是去楼下玩十几分钟,他们家长就会指着6栋楼第三层的窗户,一脸嫌弃地数落:“你看看人家于姣,像你一样爱玩了吗?” 其实于姣自己心里也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按说在她这个年纪,谁不爱玩,谁不会在强迫自己埋进书里的同时还歆羡楼下的嬉笑玩闹声?那些家长只知道她窗前的台灯会从黄昏开到夜里十一点,却不知道,她有一半的时间,都会趴在窗玻璃前偷看楼下的江舟。 王菲在《流年》里唱过,“懂事之前,情动以后”。于姣觉得这八个字,就是在写她心里的江舟。她不像叶余生有很好的人缘,从住进这个小区起,亲近接触的异性五个指头都数的过来,其中还得算上她爸和她外公。故此,她渐渐对江舟产生情愫,似乎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江舟生得一副清爽干净的五官,本就是人群里会出挑的那一个。再加上他性格好,在该放开的时候放开,在该安静柔和的时候会自动沉静下来,所以和他玩过的人都喜欢他。于姣记得,六年级的暑假她跟着电视台的不断重播看了三遍《仙剑奇侠传》,然后发现,江舟从里到外都很像李逍遥。 但她不是林月如,更比不上赵灵儿。 江舟再次和叶余生侃侃而谈:“我跟你说啊,我估计我的成绩也很危险的,没关系,反正到时候要是真考不上一中了,兴许我俩还能做个伴。” 他的“兴许”,带着肯定与坚决,叫于姣一点儿都听不 分卷阅读27 出犹豫和徘徊。她忍不住说:“也不一定啊,小舟你的成绩一直不错,一中应该是可以考上的吧?” 江舟却没回答,低头认真地帮叶余生收拾零散的塔罗牌。 叶余生一脸无所谓:“随便吧!我对念书真的无所谓,去哪都一样!反正我们还住一起,你们该考哪就考哪!” 江舟抬头,抿着嘴看她,语气略含失落:“可是,生生,我还是希望和你在一个学校。” 嚯,于姣听完,心一空,愣是把手里拨弄的草给拽断了。尽管在此之前,她早已有过很多回这样的感觉…… 或许是在窗前,看到他拿着纸叠成的剑,跟叶余生嬉闹得欢呼雀跃,而她的爸爸会推门进来,问她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没有; 或许是在上学的路上骑着单车,看到骑电驴的江舟载着叶余生从她身边路过,江舟不会停下车,而叶余生会在后座朝她挥手,说一句,我们先走啦; 又或许是在叶余生生日那天的凌晨十二点,她拉住q/q空间的最顶端一刷新,就会看到江舟那句最准时最早的“生日快乐”,而每年当她的生日到来,唯有她刻意出现在江舟面前,才能听他说上一句“生日快乐”…… 凡此种种,嫉妒,卑微,失落,她早已经历了无数回。可每回再经历,她还会像第一次遇见一般束手无策。 夕阳西沉到天际线的最底端,小区里开始回荡起此起彼伏的“回家吃饭啦”,其中要数6栋三楼传来的最早。于姣心里很是不舍,但也只能抬头大喊:“知道啦!马上!” 知道她要回家,叶余生的反应更及时,她抬头笑着对她挥手:“姣姣你要回家了吗?那回头再一起玩,拜拜!” 于姣回应后,站起来,待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她默默地,在江舟看不见的地方低头注视着他的头顶,渴望他能抬头。 她只觉得自己站了挺久,终于等到江舟动了一下,却见他看向叶余生:“我吃饭晚,还能再陪你玩一下下!” 于姣苦涩地抬起嘴角,挪脚,转身上楼。 进门后爸妈早已在一桌饭菜旁等她,爸爸用严厉的语气说:“怎么磨蹭了这么久?自己去盛饭。” 于姣默不作声,乖巧顺从地先去洗手,再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她没直接坐到桌旁,而是把各样菜都夹了一点到碗里,然后对爸妈说:“我去房间里边看书边吃。” 她快步走进房间,把门紧闭后,就仿佛进了只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端着手里的碗,她轻声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靠在绑起来的窗帘边,歪着头往楼下看。 楼下的草坪上,余晖已黯淡,她看到江舟还在不厌其烦地和叶余生倒腾那副塔罗牌。叶余生不长不短的头发扎了个冲天辫在头顶,也不知他们说了句什么话,突然两人都笑翻,而后江舟抬手,揉乱了她头顶的辫子。 于姣终于肯收回目光,低头夹菜送进嘴里时,发现胡萝卜片已经凉了。 2. 于姣活了十几年,最快乐的一瞬间莫过于,知道她和江舟同考上了一中。甚至在听闻叶余生没考上时,她在心里自私地感到庆幸。 分班结果出来了,她和江舟同在一层楼,她在八班,江舟在十班。 于姣终于可以,在目光追随他的时候,不用在他身边看到另一个身影。 数学课结束,她同桌拉着她解题,于姣抬手看表,拒绝了同桌:“等一下,我先去上厕所!” 同桌疑惑:“你不上课前才去过的吗?又要去?” 于姣嘴角带笑,不好意思说。她算得很准,江舟通常会在第三节 课间的前三分钟,从他们教室门口路过,向厕所走去。她摸清楚这个规律后,除非是老师拖堂,否则哪怕是地震台风,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冲到走廊上和他“偶遇”的步伐。 她靠在墙边,往十班方向一看,发现他们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才知道他们应该是还没下课。有些失落,但不存在灰心。她低头撕手指上被笔磨出来的茧,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同学聊天。 忽然,十班那边开始有骚动。于姣猛地抬头,先是看见十班的老师手里握着教案从她面前走过,再看到十班的两个门都打开,从里面鱼贯出终于解放的学生。 她假装自己在看自己的教室,余光却在不停地瞄向十班。 终于,第一波学生出来后,她看到跟在后面敞开校服插着兜的江舟。 江舟上了高中后性格好像有点变化,以往他身边都有不少朋友簇拥,可现在他似乎更习惯独行。几乎在很多相遇的时刻,于姣都发现他是一个人。 江舟步子迈得大,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八班。于姣在这时故意转头看他,江舟大概也是觉察到了目光,同时抬起了头。 于姣冲他腼腆地笑:“嘿!” 江舟没什么表情,对她轻微点点头,而后很快从她跟前路过。 可这一秒对于姣来说,已然足够。你看到这里可能会骂她傻,问她值不值得。但她才不会考虑这些,她会自我安慰,甚至自我满足,她心里只 分卷阅读28 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也许有一天,她能让江舟的视线在她身上长久地停留。 哪怕没有那一天,她喜欢江舟,又与江舟何涉。 于姣进了高中后,基本上和在初中时一样顺利。因为成绩一直不错,所以很得老师的赏识。按理来说,这样的学生,除了早起时哀叹没睡好,晚归后不吃点东西肚子就会很饿,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烦恼的。 可于姣还是有烦恼,她原以为已经天时地利人和,一定可以和江舟越走越近。然而她还是太天真…… 一天傍晚放学,于姣正准备拿了零钱去校外买晚餐,江舟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怔住,心里一阵雀跃,快步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江舟脸上好像写着心事,问道:“你今晚去哪吃饭?一起吧,我有事要跟你说。” 于姣当然不会拒绝,她压抑住狂喜,点头:“好啊!” 在出校门的路上,于姣不由回想,上一次得以和江舟二人并肩同行是在什么时候,想来想去,发现有关于这类记忆的小路只停在了初二那次,叶余生因为肚子痛请假,所以放学只有他俩一道回家,再之后就戛然而止了。 两人一直沉默无声,于姣听着江舟稳实的脚步声,忍不住先开口:“你要跟我说什么?” 江舟的步伐顿了一下,抬头,轻轻叹口气:“生生……谈恋爱了。” 于姣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把手肘处的袖子放下来,犹豫着说:“所以……是和她学校的人吗?” 江舟“嗯”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失落:“中午她给我发的消息,说先让我们俩知道。她说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很高很帅,她先追的人家。” 于姣确实没想到叶余生会绕过江舟去追别的男孩,至少在她心里,她觉得江舟已经够高够帅了,叶余生又和他关系那么好,她一直以为如果叶余生真的要谈恋爱,大概率就是会和江舟。 不过这世间的很多感情,都是说不准的。 于姣低头走了几步路,问:“那你……会难过吗?” 江舟似乎对她看穿自己的心思很是猝不及防,惊怔地扭头看她,半晌后才答:“还好……有一点吧。” 也不知道他这“一点”里真正藏了多少,于姣不拆穿:“其实挺好,生生如果真的能遇到一个很好的男孩,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去谈一次恋爱,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啊……” 顿了顿她补充:“很多女孩子都向往这种美好。” 江舟的目光游离,偶尔看人行道,偶尔看大马路上的车子,却始终不会多看她几眼。他好像想了很久,才终于肯把心事说出口:“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生生,她也喜欢我。然后总有一天,我能和她在一起。” 于姣心里挺难过,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充当“良师益友”的角色,开导道:“毕竟我们还在成长,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而且,她去了八中,你在一中,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走散吧……不管两个人曾经有多好,只要走散了,以后的事情都很难说。” 江舟又叹气:“是啊……怪就怪在我没陪她去八中。” 于姣轻轻拽住他的袖子往里侧一拽,避让开身后骑单车的学生,而后道:“你不如这样想,来了一中,对你的未来也算是一种保障。再说什么‘去八中’这样的话已经没用了……她是真心幸福的话,那不如我们就祝福她。而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不晓得她的话江舟听进去了几句,但现在的他除了遗憾后悔也确实没办法,于是他抬头对她苦笑了一下,回答:“好,那就祝福她。” 这次交心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靠近,之后,江舟经常在傍晚放学后找于姣一起吃饭。慢慢的,从一起吃饭变成周末一起自习,变成早操一起往操场走。但于姣知道,江舟始终把她当朋友,因为他们的话题,总是逃不开叶余生。 “你觉得电磁学这一章难吗?”于姣手里握着包子,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能聊下去的话题,她可得赶紧问出来。 “难啊,”江舟喝着可乐回答,而后又立马转移了话题,“我听生生说,她想分手……” 于姣沉默,并觉得心口有刀刃在剜割。她把包子放回袋子里,拎在手上问:“为什么?他们不是一直很好吗?” 其实于姣一点都不关心为什么,甚至邪恶地盼着,无论如何叶余生都不要跟她男朋友分手,一定要感情长长久久地顺利下去,最好是能携手走入婚姻殿堂,好让江舟彻底死了那条心。 江舟则不一样,这下他双眼里又有了希望:“好像她男朋友有点花心,喜欢在学校里认很多女生做妹妹,具体她也没说,但我看她挺伤心的……” 于姣在心里自言自语,我也伤心啊……随口问起:“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江舟语气立马激动了起来:“废话,我当然是劝她分手啊!这种男的有什么好留恋不舍的!她也太不懂爱惜自己了!” 于姣挑挑眉,不说话了。那天的天气她印象很深刻,南城已入冬,天空中满是阴霾,可江舟的脸上一 分卷阅读29 直带着笑,走到后来还哼起了歌,“天气会影响心情”这句老话在他身上一点儿没应验。 那天晚上下晚自习,空气中突然开始飘雪。于姣的爸爸去车库停车,她一个人背着书包进小区门口。路过小区正中的花坛时,她发现路灯下的长椅上,并排坐着江舟和叶余生。 飞絮在光影中飘舞,她看到叶余生哭得很伤心。 雪花飘进她脖子里,她冷得抖了一下,看到江舟拍着叶余生的背温柔地安慰她。 小区对面的大酒店门口放起了烟花,闪烁的光影竖直升向夜空,她抬头,因为强光与巨响眨了眨眼。再低头时,她看到江舟朝着叶余生俯首前倾,在烟花的第四声爆鸣中,吻住了她的额头。 3. 只剩两人的教室里,于姣撑着下巴,在桌子正中央的草稿纸上,写了几十遍“我不喜欢他”。纵是这样,等她抬头,看到江舟从八班教室门口走过,她纸上的那些“不”字就能即刻消失。 也不知道为何,叶余生在那天之后还是很快就和男朋友复合了。故此江舟也变得更阴郁,鲜少露出笑容,总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于姣理解他的心情,在陪他时都谨慎地不提起叶余生。 江舟站在门口,对着第二排的她问:“英语周报第25期你有吗?借我用一下,下午第一堂课老师要讲,我弄丢了。” 于姣回答“有”,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夹,在里面翻找。 江舟走进来,站到她桌子边。眼尖的他看到她心烦意乱时鬼画符的草稿纸,疑惑,拿起来看:“你不喜欢谁?” 于姣的脸“噌”地一下红了,从他手中抢过纸,揉成一团塞进抽屉里,结结巴巴:“没有……瞎写的。” 江舟接过英语周报,回看她的眼神变得深沉,问:“于姣,你们女孩子每次说不喜欢,是不是其实还是喜欢的?” 于姣在他面前空着手就会不安,于是她抓起一支笔在手里摆弄,佯装漫不经心地回答:“不一定,要看情况,有时候女孩子嘴上说不喜欢,其实是在说服自己放下执念……” 比如她自己。 “有时候说不喜欢,那就是真的不喜欢。” “哦。”江舟微抬眼。 转身走到教室门口时,他又回头看她:“我那天跟生生告白了,但她说她不喜欢我。” 于姣噤了声,偷偷在心里祈祷,叶余生的“不喜欢”属于后者。 她日日夜夜,就是靠着这样的祈祷,陪伴江舟走过了一整年。从暑假到高二,于姣和江舟的关系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也终于改口,肯像小时候那样叫她“姣姣”。 暑假还剩三天结束,几乎是所有学生赶作业的死期。对着答案抄也好,糊弄糊弄也好,总之,这段时间的他们,个个都叫苦不迭,悔不当初。幸而于姣从放假的第一天就制定了计划,每天定量完成任务,并严格遵守。 故而在最后的三天,别人都在到处问:“你作业写好了没?我们要不要带上作业在面包房见?” 而她,优哉游哉,气定神闲。 可她还是得熬夜,因为江舟跟她说他作业还剩一大堆,要狂补。她便回答:“我也是,我们一起熬夜补作业吧!” 傻不傻?是很傻。但她乐在其中。 在那三天里,她每天晚上点着灯匍匐在书桌前,一会儿看看课外书,一会儿翻出他提过的电影和动漫。每隔一小时就会发消息问他:“赶了多少了?” 江舟若回:“没赶多少,刚才去吃夜宵了。” 她就会回:“啊我也是……好烦啊!” 他若回:“进度不错,天亮前应该能把物理全部搞定。” 她就回:“呜呜呜羡慕!我还有好多!一起加油!” 到第三天凌晨,实在撑不住的于姣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儿。在六点还差五分钟时,她收到江舟的消息:“我终于补完了!!!” 于姣半睁着睡眼笑,一边回“棒,我也就差一页了”,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床上走。 睡前她习惯性地翻了一下空间,想要对这场辛苦告捷的“战役”做些感慨,点进首页一刷,她所有的睡意在顷刻间消失。 她看到江舟艾特了叶余生,附文——“补作业到现在,睡了。早安。” 于姣只想看一眼,但又忍不住再看了两眼,这两眼看得再认真仔细,也没能把他对叶余生的艾特变成对她的。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坚持不懈地陪伴他,而现实或许是,在他手机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叶余生。又或许,他更在乎的是他给叶余生的陪伴,而并无所谓她于姣的陪伴。 把手机扔开,于姣揉揉胀痛的眼睛,自小学到现在,头一回,因为实在无法压抑心里的悲伤,哭着睡着。 4. 高二开学的文艺大赛,“小歌星”分场的舞台上正有女生穿着红色长裙,演唱何璐的《让她降落》。 “她没有焰火绚丽,也不像鸟儿会迁徙。不过是放飞的风筝,怕你心痛才自 分卷阅读30 由。记忆的线索在你手中,如果你能让她降落……天空如自由无尽头,宁愿是条船如果你是大海,就让她能漂流在你心中……” 江舟听了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于姣笑:“《金粉世家》啊,你忘了吗?冷清秋和金燕西……” 江舟皱眉思忖了几秒,张嘴:“哦……齐大非偶……” “嗯,”想起来有些悲伤,于姣接道:“齐大非偶,子非良人。” 她说这话时,隔着音响劣质的音噪,偏头偷看他。江舟刚好在此刻抬头,无意中对上了她的视线。于姣慌忙收回视线,移回舞台中央。 “姣姣……”他忽然喊她,声音虽小,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嗯?” 江舟犹豫着问:“其实我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台上的女生真唱到副歌部分的高音,于姣的耳膜震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音噪震的,还是被他的问题震的。她紧握双手,深呼吸好几遍,才回答:“嗯,喜欢。” 说完她回头看他,可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而后他侧过脸直视她的眼睛,眼里没什么情绪地说:“那……要不我们试试吧。” 于姣愣住,盯着他额前被风抚乱的刘海发呆。待一曲终了,她才问:“你……你确定?” 江舟的神情透露了,他并未戏言。可似乎也没对于姣有多喜欢,只是很平淡,像问她拉面里面要不要加香菜一般平淡。 他说:“正好我们彼此了解,又最习惯和对方待在一起,不如试一试在一起。而且,我也不想再继续困在过去了……我应该向前看。” 于姣等这一天,等这一句话,等了不知道有多久了。所以她直接忽视了他的语气、表情和话里的意图,很干脆地笑着点头:“好,试试就试试。” 学生时代的恋爱淡如白水,除了一起学习一起吃饭就是坐在一起虚度光阴。于姣发现江舟其实是个很称职的男朋友,体贴周到,在该让着她的时候让着她,她不开心了,他也能立刻看出来。 唯独他从不说喜欢她这一点,令她一直患得患失。 晴朗的周六,篮球场上只有江舟一个人在练投篮。于姣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纸巾,坐在草地上等他。他练了二十多分钟,练到于姣的脑袋犯困地一点一点,才扔掉篮球走过来找她。 他坐到她旁边,仰头喝水。 于姣把左耳里的耳机摘下来,塞进他右耳中。阳光笔直投下来,细碎在他眼睑前。于姣看他沉默的神情,以为他在认真听歌,便开心地问:“听懂在唱什么了吗?” “啊?”他转头,迷茫地看她,“什么?” 于姣抿嘴,感到失落,重复问题:“我说,你听懂这首歌的歌词了吗?” “没有……”他把耳机摘下来递给她,“我不喜欢听英文歌。” 于姣接过耳机,捏在手里很是无措。她拿出手机,问他:“那你想听什么?我给你找。” “不了,你自己听吧。” 他放下水瓶,站起身又跑到了篮球架下。此刻的于姣觉得他投篮时胳膊的曲线和衣角的纷飞都不再好看,而是让她感到刺眼,刺眼到一不小心,就会流泪。她低头,把手机塞回怀里,盘起腿把音量开到最大—— “You&039;re always there, you&039;re everywhere. But right now I wish you were here.” 5. 你或许很不看好他们的恋情,但很奇怪,江舟和于姣一直谈到了高中毕业,叶余生和她男朋友也是。 高考结束后,三个人约到一起吃饭,叶余生还把她男朋友带来了。 夜幕下的烧烤摊前,叶余生一直亲密地挽着男朋友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她高挥着手臂喊:“我暑假准备和他一起去环游中国!” 于姣笑着问:“你们准备去哪?” 叶余生兴奋地答:“去西藏!去新疆!去云南!哪儿远就去哪!我要跟他浪迹天涯!” 一顿饭,烧烤吃了满桌,啤酒陆陆续续开了好几瓶,可江舟从始至终话都没说上几句。除非于姣对他说话,他敷衍地“嗯”、“好”上几声,大部分时间都沉默。 闷着头喝酒,结果当然是喝醉。分别后叶余生和男朋友相拥着走了,于姣留在桌旁陪着醉晕的江舟。 她对着桌子发呆,开口:“江舟,你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生生?” 江舟把头从胳膊中抬起,面朝着她落了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办啊……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也想不再把她放在心里了,可是我总是失败……” 于姣从桌上抽来两张纸巾,轻柔地从他眼下抹过,无奈地说:“江舟,你的女朋友是我……” “我知道……”他嗫嗫,“所以对不起……姣姣,你一直很好。” 于姣苦涩地笑:“嗯,我也知道我很好。” 她不像烟花绚烂,不像鸟儿会迁徙 分卷阅读31 。可她也是很好的女孩,甚至一直自信自己比叶余生更好。她也有寻常女孩的骄傲与自尊,善良,爱美,奋发向上。可每到了他那里,她就卑微到海拔以下。她不要别人的“你很优秀”,也不要他的“你很好”,从头到尾,她都只想要他一句“我喜欢你”。 他也许懂,但说不出口;也许不懂,并永远也说不出口。 深夜,混迹于夜宵摊边的客人渐渐稀少。于姣对着亮眼的灯光无声地流泪,等泪流干,她低头,环住睡着的江舟,轻声说:“江舟啊……我不想再等你爱上我了。” “可能……”她说出来的话更像是一个人的呓语,“我真的等不到吧。” 15年盛夏,南城又送走一批怀揣理想的学子各奔东西。于姣除了自家父母谁也没告诉,她要只身去国外读书的决定。 6. 回忆到这里,我的病人于姣抬头把目光聚焦于我,惨然一笑:“我以为这样就能放下了,但我这么多年,走到哪里,做什么,都忍不住想他。他在我的生活里无处遁形,我无法对任何异性产生感情,只因为还对他抱着奢望。” 于姣在国外待了三年,因为焦虑症越来越严重而回家治疗。我不想深究她的病到底只是对感情的偏执而导致的,还是说国外孤独的生活环境也产生了一定影响。我要做的,只有不指责、不怪罪地,去完整听完她的诉说。 然后在每次心理咨询结束的时候,告诉她:“Move on.” 她每天来都会带来不同的生活经历,有她初到国外,因为不适应国外大学的体制而蹲在宿舍楼下给妈妈打电话痛哭;有她听到外公去世的噩耗,却因为final不能挂科所以再怎么难过都不可以买机票回家;也有她受到同班同学的排挤,只因为她一心只想学习不愿意跟所谓“名媛”过奢靡的生活…… 可兜兜转转,都始终要绕回对江舟的思念。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很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有时候说到绝望处,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会语无伦次地重复这一句。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这么爱,也始终无法得到。” 我只能安慰她:“爱,有时可能有结果,有时可能没结果。跟你做对做错无关……” 她的病情在刚来时是很严重的,一坐下来就会很不安,手心冒汗,神情紧张。我见过很多种不同的病人,可每一次,在面对不同症状的病人时,还是不免会感到心疼。 “值得不值得……” 这是一个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所以我不会问她,她说在她过去的生命里,已有无数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一开始还能平静对待,一笑了之。而到后来,她甚至会失控地朝问的人声嘶力竭地喊:“你怎么知道不值得?!” 是啊,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值不值得。 原以为我对她病情的了解,她至少得再做二十次心理咨询,再吃一年半的舍曲林。可她突然在有一天,坐到我面前,微笑着说:“医生,我想我已经放下了……” 7. 叶余生的男朋友频繁出轨,她最终彻底放弃,与他分手。回到南城后,在一个新年的夜晚,对着满天的烟火,江舟再次问她:“生生,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一直在等你。” 叶余生同意了。 此后他们恋情稳定甜蜜,江舟把所有的爱和温暖都给了她,她也慢慢让这个温柔的男人走进自己心里。大学毕业后,两个人都没有考研。一起回到南城工作,并结婚。 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正月下午,于姣下楼倒垃圾,在草坪边遇见了淋雨的江舟。她尴尬,并局促地不知道该把手落在哪。而他很坦然,微笑着对她说:“于姣,新年好啊。” 于姣刚要回答,被一个打着伞慢跑过来的身影打断。 那个身影是小腹微隆的叶余生,看到她来的江舟立马转身抱住她,并怪道:“不许跑,慢慢走不可以吗?” 叶余生抬头娇俏地对他说:“我看你淋雨,心疼嘛!” 于姣攥紧拳头,心口发紧。江舟忽然蹲到叶余生的脚前,为她系松散开的鞋带。而叶余生一直低头看着他,并把伞朝他那边偏了偏。 在这一刹那,于姣莫名就释然了。江舟是叶余生的“小舟从此逝”,而叶余生是江舟的“江海度余生”。她于姣,可能注定在这场三人的角逐里,无法拥有姓名。 假如能有机会回到几年前,于姣也不会对十六岁的自己说:“你不要喜欢这个男孩,你今后会受很多伤。” 因为她想,倘若再重来,她一定还会喜欢江舟,她依旧不会对自己的情绪说拒绝,这似乎已经变成了她的宿命。只是她希望自己能变得更理智更强大,能很好地断舍离,在面对这场“爱不得”时,能更果断地说放弃。 我听完,问她:“于姣,你决定降落了吗?” 她点头,回答:“嗯,这一次,我真的该降落了。” 我笑:“回家好好睡一觉吧!明天的事,就放到明天再说。” 分卷阅读32 第6章 第六则·半截诗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海子 1. 08年5月14日,南城第一中学门口,正大门的牌标下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上写“抗震救灾,众志成城”。横幅下的捐款箱边,围堵着一众学生和家长,挨山塞海。 中午最后一堂英语课拖了十分钟才下课,林小商走到学校门口时已经很难在人群中挤开一条出路。他在前排的第二支队伍末尾找到林小参,悄悄走到她身后,不刻意喊她,也不吓唬捉弄她,而是抬手搭上她肩膀上的书包带,轻轻往下带。 林小参立马回了头,仰头看他:“这么多人你都找到我?” 林小商已经把她的书包脱下来挂在自己肩膀上,没什么表情地反问:“找你还不容易?” 自前天下午两点二十八分零四秒后,不论是打开电视,还是茶余饭后的聊天,几乎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种悲伤的灾难氛围里。南城虽离汶川很远,但也不例外,这还没过两天,所有的学校都开展了逃生演习活动。 不过作为学生,即便新闻里的画面再触目惊心,他们也做不了太多。能省下爸妈给的用来吃饭买文具的钱,投进捐款箱,也算是一种善心。林小参转过身面对着林小商,问:“你准备捐多少?” “1块,”林小商表情好像不太好,“我们班主任还说要搞个捐款金额排名,我一听就不想捐了。” 林小参听了发笑:“那你不得排在倒数?” 林小商耸耸肩:“我就想在倒数。” 队伍往前挪了好大截,林小参的背后空出一大片,她赶忙转身小步跑向前,紧挨着停在前面一个人的后面时,她的右侧忽然伸过来一只精瘦白净的手。她低头,看到这只手里捏着一张一百元纸币。 她疑惑地转头,看林小商,后者却依旧一副淡淡的样子,语气略为别扭地说:“你拿这个捐了。” 林小参眉头微蹙:“你怎么不自己捐?” 林小商脾气古怪地把纸币拍在她掌心:“以你的名义捐!都说了我要排倒数……” 林小参虽然哭笑不得,但还是收下了。她这弟弟只比她小4秒,性格却和她大相径庭。他似乎天生反骨,做什么事都爱跟人较劲儿,你越让他干什么,他偏要跟你反着来。再加上他多数时候寡言少语,不喜交朋友,林小参甚至觉得,他这辈子说的话得有三分之二都是和她说的。 捐完钱,从人浪中逃出来,姐弟俩追上了已经开动的公交车。这已经是正午的第二班车,因为大多数学生还堵在校门口,所以并不像平日那么挤,但也没剩下几个座位。 林小参看到车中部和最后排各有一个空位,她让弟弟坐中间那个,自己摇摇晃晃地往车尾走去。 等坐下时,她一抬头,发现林小商跟了过来,扶着她身后的椅背站在她旁边。 “有座位啊!”她瞪大眼睛。 “我不喜欢坐着。”他极吝字数地回答,随后就一直沉默着低头看她。 最后排似乎是个很安全的位置,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所有乘客的视线都不会轻易触及这里。放了学的学生,不是拿出藏了大半天的手机肆意放/纵自己,就是全身心贯注在和朋友的畅聊里。 林小商却是异类,他把所有目光都投进了姐姐的双眼中。 林小参有些局促,在与他匆忙的对视后迅速移开双眼,盯着正前方的椅背,假装随口提起:“我的书包很重,你要不放我腿上吧?” 他却好像没听见,反把肩头的包带再往上提了提。 站与站之间的间隔一旦长起来,司机就会加速,并罔顾车里的音响一直在播报:“您已加速,请减速。”今天风大,且湿热,热流不断地倒灌进窗子里,不一会儿林小参披散的长发就被吹得乱七八糟。 林小商见状,很自然地抬手把她颈边的散发都捋起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抓握住。林小参向他递去圈在手上的黑色皮筋,他看着皮筋问:“为什么不用我给你买的那个?” 林小参不由白他一眼:“你买的那个也太俗了,又是粉色又是小花的,谁要用……” 林小商便不说话了,接过皮筋在她发束上轻柔绕了两道,任低马尾松散慵懒地垂在她肩后。而后他嘴巴动了动,可惜风声和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太响,林小参没听清,她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喊道:“你说什么?” 此时他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深邃,令她猝不及防地抓握住她还没收回的左手,而后往座椅下带,在隐蔽的地方伸开五指穿过她的指缝。 林小参的心口一窒,轻微挣扎了两下,也只能徒然被他握得更紧。 他面上不起任何波澜,除了垂下的左臂在暗暗发力,看起来与寻常坐车的学生无异。他甚至还有心情,伸手帮她耳际的碎发拨到后头。拨一下,被风吹回原位,他就接着拨第二下、第三下…… 过了三站,靠窗的人终于下了,林小商毫不犹豫地占领了那个位置,并把大半开 分卷阅读33 的窗玻璃关上。 林小参低头,悄悄活动了两下被他握得微酸的左手指,谁料车还未再前行几百米,他又任性地把她空着的右手抓了过去。 中型规格的客车车厢里,有叽叽喳喳的叫嚷声不断侵扰着耳膜,有MP3外放的熟悉旋律令人忍不住想要跟唱,还有车底盘的颠簸不平不断挑战着乘客的平衡度……但林小参对于这一切的感官都忽然被弱化,似乎她全身的感觉神经都溜到了她手背,把他指尖阵阵抚摸的热烫带进她大脑。 2. 住在南城护城河畔的人几乎都认识林父,因为他是这一片唯一一个二副海员,似乎是个面儿上特有光的事。其实林父是个大老粗,你要不信,便听一下他给儿子女儿起名字的经历—— 16年前的盛夏,刚入伏天,林家添喜,还是双喜临门。高兴得神魂颠倒的林父抱着一本诗集煞有介事地给孩子想名字,左右他也就认识李白杜甫这两个诗人,便在他们的作品里疯狂翻找。 他能力有限,却又偏想给这对龙凤起独特的名字。翻来翻去,在看到杜甫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时,心下一动,大腿一拍,这便成了。也没细究这句话的意思,更没去查“参与商”到底意指什么,隔天儿就用这两个名字上了户口。 等林小参上了初中,第一次了解到这三个字的意思,她甚至开始怀疑,她和她弟性格上的反差,十有八九就是拜名字所赐。 当然,也有可能,是成长环境导致的。 林父经年出海在外,最长的记录是一年半没回过家。家里只有林母照顾他俩,甭管是河这岸的,还是河那岸的,都常道林母不容易,不仅要忍受对丈夫的思念,还要抵抗生活的艰辛。 唯林小参和林小商知道,他们的妈妈其实并不思念他们的爸爸。 林家的条件正好温饱,大部分积蓄都花来抚养两个孩子,平房不大,只有两间卧室。小床用来放杂物,姐弟俩还没过八岁时都和妈妈睡在一张大床上,到了夏夜又挤又躁时会经常被热醒。七岁半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对成人世界的有些事情已有了初步的好奇和了解。 大概是八月份的一天夜里,听到躁动的林小商先行醒来,他本下意识地想喊妈妈,偏头一看,在漆黑的床边看到一对癫狂搂抱在一起的人影。伴随着衣料的摩擦声和怪异的吟/哦声,他收回喊叫的冲动,朝姐姐的方向转身。 转过身他发现姐姐也醒了,俩小孩就这样面对面迎视着彼此黑亮的眼睛。摇头风扇在黑夜中搅动着湿热的空气,他看到姐姐无声地合上眼睛,他便也乖顺地跟着闭眼。 姐姐似乎比他更早地再次进入梦乡,在她绵长的呼吸声中,林小商模糊间听到妈妈喘着气低声说:“小点声儿,别把他们弄醒了……” 记得弗洛伊德曾说:“如果我们儿时有一种固定模式,会希望自己在成年时重建和还原那个场景,以完成早期心理创伤的修复。” 林小商并不确定在后来的很多夜晚里,无数发生的这个场景是不是他心里的一个创伤。但他每每看到母亲对出海归家的父亲温言软语,而父亲也一副蒙在鼓里的幸福模样时,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生满对母亲仇恨的根。 仇恨她的同时,也避讳着所有异性,除了林小参。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发现林小参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无条件信赖的人。她的善良、开朗和诚实礼貌,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性格,而在他心中,却是世界第一的美好品质。 林小商从八岁长到十六岁,话越来越少,但从不忘和能聊上几句的同学提起:“我姐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子。”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这句话变成了——“我要永远和我姐姐在一起。” 3. 入夜,平房门口的巷子静悄悄,只留门口的一盏圆形照灯。林小商在前面开门进去,打开灯瞧见地上母亲惯常爱穿的鞋不在,就心知肚明她一定是又去“上夜班”了。林小参跟在后头换鞋进屋,在路过厨房时问他:“小商你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 林小商答得很快:“不饿,我先洗澡。” 林小参便朝大房间走,并嘱咐他:“洗快点儿,省点太阳能的水给我。” 话未讲完,她的脖子被人从后缠住,而后她感觉到林小商在背后拆她的马尾。 “你干嘛?” 林小商低笑:“我找到我送你的皮筋儿了,就放在洗脸池上面……我现在要给你换上。” 林小参本想反抗,但一想,既然是在家里没外人看到她用这个艳俗的头绳,那也就无所谓,故而任他胡闹。 皮筋换好了,身后的人却没走,反把她搂得更紧,并把脸贴伏在她后颈上沉声说:“参参,我今天下午课间,在走廊看见了你跟一个男同学很亲密。” 林小参浑身僵硬,试图回想他说的是什么:“啊……你是在说我们班长吗?他今天问我要不要参加作文比赛,我跟他聊了一会儿,问了些比赛细则,就这样。” 分卷阅读34 说完她也蛮疑惑,不懂自己有什么好解释的,还解释得这么细致又清白。 林小商的脑袋朝她身前的方向倾了倾:“问这个也需要靠那么近吗?” 林小参觉得他呼出的气息就擦在自己颊边,她微微偏移开:“因为当时走廊上打闹的人太多,太吵了,不近点说话听不清。” 他裸/露的胳膊就紧贴在她颈前,逐渐在两人的皮肤上都起了汗,林小参就朝后推他:“你快去洗澡!你不洗就让我先洗!” 林小商这才松开了手:“那你先洗吧。” 一边怪他想一出是一出,林小参一边进屋拿换洗的衣服。转身走到门边,见他还笔直地堵在门口,并时刻用目光追随着她。昏暗的灯光里,林小参的脸颊有些温热,佯装愤怒地堵到他跟前,仰头瞪他:“让开!” 林小商不让,脚步一抬,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近到他的鼻子快碰到她的额头。 很快,他软软的鼻尖抵上了她的额头,并把眼睛睁到最大,把她游离紧张的目光尽收。 “小商……”她终于忍不住唤他。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不动,身侧的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胳膊,“我跟你说,你不可以谈恋爱。” 林小参气笑,忤逆地回他:“你管我?凭什么我不可以谈恋爱?” “别的男孩子对你都不会好,”顿了顿,他补充,“反正不会好过我。” 最安静的时候,这里是可以听见护城河潺潺的水声的,还有孟春过后越来越聒噪的蝉鸣,林小参垂下眼帘,想把耳朵堵住,因为这一刻,最吵的明明是他的心跳声。 还好他见好就收,忽然乖巧地在她眼前让出一条路,放她去洗澡。 但这乖巧并没有持续多久……林小参洗完澡,清清爽爽地坐在书桌前给晚自习的任务收尾,而后卡在十一点半前躺倒在床上。刚欲关灯,头发还未干的林小商走进来,大大方方地往她床边一坐。 林小参甩开举在面前的杂志,转头看他:“做什么?” 林小商对她提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捉着折好的“东南西北”朝她伸过去:“多少下?哪个风向?” 林小参无奈地叹气,坐起来配合地回答:“十五下吧,东。” 林小商便低头,一边张合着手指,一边认真地计数。十五下后,他停下,把写着“东”的内侧拿给她看,满脸得意:“看电影。” 你可能玩过这个游戏,这算是这个年代的记忆。但你应该是拿来在课间和同桌玩的,不像林小商一样,是拿来和姐姐耍赖的。 每逢母亲不在家过夜,他就会拿这个折纸来缠她做选择,锥形折纸的内里八面,各写上“看电影”、“聊天”、“老老实实睡觉”、“去亭山看日出”等选择。定期变换位置,以防林小参摸出门道。 可若要抽到“老老实实睡觉”,他也只能愿赌服输,咬牙切齿地回房间。幸而今晚的结果是“看电影”,他在台灯照不到的地方笑得眼睛弯起。 初升高算是一个分水岭,自那以后不论如何,生活都会比以前忙碌很多。纵然是像姐弟俩这样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能见面的时间也不算很多。 至少林小商是这样想的,他恨不能让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 每等结束了一天的校园生活回到家,说不上几句话又得各奔一边,林小商对此很不满,才会想方设法地争取能与她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 两人选完碟片塞进DVD里,一道坐在布沙发上看了起来。 电影是经典老港片,快节奏的枪战和跑酷镜头,林小参看不进去,很快犯起了困意。 不知不觉中,林小商与她之间的间隙愈来愈小,在她眼皮快坠下时,他已经贴到了她身侧。林小参清醒,扭头看他:“你不热吗?坐过去点。” 林小商不动弹,一脸正经地回答:“不热。” 空气的密度渐渐变得浓稠,林小参忍不住去深呼吸调节自己僵持不敢动的坐姿。在电影里的特效音终于降下来后,她小声问:“小商,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她感到林小商的手臂一木,随后他起身拿起遥控器暂停了电影,转头盯着她:“怎么不太好?” 林小参缓缓吐气:“你懂我在说什么,不要装傻。” 林小商始终很平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好。” 林小参嫌太安静,又抬手把电影续播,并在一声声的粤语背景音中回道:“林小商,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林小商:“……行,我错了。” 林小参没料到他会这么快道歉,一下子又有些于心不忍,遂放软了语气:“你准备看到几点?明天早上还要起早。” 林小商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慢慢把手抬到她手边,试探性地碰了碰,直至全部盖上她的手背,才道:“那就看到这里吧,反正我也看不进去,睡觉去。” 其实林小参知道,他是看自己犯困了才做出让步的, 分卷阅读35 刚才过去的好几场枪战戏,他明明看得很入迷。她轻轻把手从他掌中抽出,站起来低头看着他:“那好,我先去睡了,你要想看就再看一会儿……明早我叫你起床。” 她刚要转身走,林小商猛地站起揽住她的胳膊,语气脉脉:“参参,我们什么时候能去亭山看日出?” 亭山就在护城河往西一公里,是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山上仿照雷峰塔盖了一座宝塔。围宝塔一圈是大理石长椅,坐在那上面可以俯瞰三分之二的南城,也是观日出最好的地方。令林小商一直遗憾的是,“东南西北”玩了这么多次,还没一次抽到“亭山看日出”。 林小参微笑,帮他把耷拉在额前的头发理了理,安慰:“总有一天,会去看的。” 4. 汶川地震余震频频,全国在心系灾区的同时,也对所谓的“末日谣言”诚惶诚恐,生怕什么时候天灾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南城也不例外,虽不知“将有七级地震”谣言的源头在哪,可信度高不高,反正已有不少人晚上都不敢睡在家里,尤其是住高楼的,纷纷搬了竹床跑到楼下空旷的地方“避难”,宁愿被饿了一个冬春的蚊子叮得千疮百孔,也不愿意回家。 这一夜护城河两岸无眠,淙淙的水左右摇摆,一会儿把夜风捎至这岸,一会儿把蝉声送去那岸。岸边全是住这一片的居民,男女老少,竹椅竹床,大蒲扇配电蚊拍,远远儿瞧上去,反倒没有恐惧的氛围。像集体在夏夜乘凉观星,夜色比河水还清。 林母很夸张,在河岸边铺了两张被单还嫌不够,行李都带在身边了,口袋和袜子里分别塞了银行卡和现金,她对儿女紧张兮兮地说:“要是在真出什么事了,我们就去找你们爸。” 林小商面无表情,甚至在心里憎恶,他腹诽:“你有什么资格去找我爸?” 林小参显得温情多了,安慰妈妈:“妈,不会的,肯定不会有事。我们地理老师都说了,南城不在地震带。” 林母怕归怕,躺到了入睡也挺快,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林小商见母亲睡着,就向姐姐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这边的床单上并排坐。 河对岸飘来小孩的哭闹声,林小参听了不由发笑:“小商,你小时候也这么爱哭,你还记得吗?” 林小商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别扭地回:“不记得了,八岁以前的事我都不想记得。” 林小参对他的话中音了然,轻叹口气:“每次爸爸回家,我都很想把真相告诉他,可我又觉得太残忍。他从年头盼到年尾,就盼着能回家团圆的这一天,所以我有时候,宁愿看他在假象里幸福,也不愿看他被真相摧垮。” 旁边的人听完,没回答,而是把口袋里连着耳机的MP3掏出来,问她:“听歌吗?” 林小参点头:“听。” 这个MP3差不多已经有两岁那么大了,是当年姐弟俩攒了五十块钱在文具店买的,耳机也就地摊货,故而音质不会好到哪去。但他们对这副东西十分珍惜,毕竟里面存的歌也是花了好多钱找学校门口的打印店下载的。 歌的前奏响起,林小参听出是张靓颖的《这么近那么远》,便知道是他特意给自己挑的。林小商爱听快节奏的歌,MP3里有两个歌单,一首存他的歌,一首存她的。往往他都不会去听她爱的歌,但只要和她共用耳机同听时,他一定会迁就她的口味。 “满目皆是黑夜,扇扇门挡在我面前,唱起歌来的时候回声穿越。这么近那么远,走在世界的后面,我埋首寻路,不愿看到内心的牵连。这么近那么远,现实和梦境相叠,月光皎洁,水晕光线……” “参参……”她的另一只耳朵听见他唤她,转过头,见他一直仰头望着墨色的夜空。 他问:“你能同时在夜空里找到参宿和商宿吗?” 林小参学他仰头,对着满天繁星迷茫:“我……找不到。” 林小商的嘴角弯起柔和的幅度,眼里满是向往:“我能找到,它们挨得很近。” 林小参微皱眉头,不相信地看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也看向她,眼神坚定,“我就是能找到。” 林小商不管长到多少岁,身上都有一种剥不掉的倔强。外人总觉得他疏离又内向,只有林小参知道,他是一个内心温暖的大男孩,会帮路边的流浪狗流浪猫找吃的,会对沿街乞讨的残疾人心怀恻隐之心,会在爸爸回家后帮他捶背捏肩……他对世间所有美好阳光的事物皆怀着向往。若要不是妈妈做出那样的事,他应该会比现在更快乐…… 静悄悄注视着他清瘦的侧脸,林小参想这些想得入迷,不知不觉已经靠上了他的肩头,对着他塞着耳机的左耳说:“小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更快乐。” 林小商闻声转头,对上她澄澈的双眼:“你在,我就快乐。” 月西沉,此起彼伏的家长里短声越来越小,流水声穿过月光,月影化进流水。林小参靠在林小商肩头睡着了,耳机里的歌声还在单曲循环。林小商拿起身旁的校服,披到她背上,先用余光打量了一下 分卷阅读36 熟睡中的母亲,再收回视线,流连在她的脸上。 “你在,我就快乐。”他小声喃喃,然后低头吻住她的额头。 5. 高二下学期的秋季运动会,林小商代表他们班报名了一千八百米比赛。林小参有点担心,他虽然还算擅长运动,但这两年补进去的营养都用来长个儿发育了,横向不但没长,反而越来越清减。 周六写化学卷子时,她分神想到此,抬头问他:“小商,你还跑得了吗?” 林小商先是偏头“剽窃”了她选择题的答案,再回答:“跑得了啊,跑不了也得跑。” 林小商对跑步的痴迷坚持,都是受林父影响。以前林父还没现在忙的时候,常带着一对儿女绕护城河跑圈,不管是天刚擦亮还是日暮渐合,是酷暑还是寒冬,林父都教育他们:“万事不能轻言放弃,只要跑不死,那就得跑下去。” 林小参知道,这么多年,弟弟对爸爸的爱、思念以及愧疚,都寄托在了跑步这件事上。他一直在期待爸爸回来,进门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他笑着说:“走!儿子!我们去跑两圈。” 林小参点头,鼓励他:“那好,那我给你加油,你跑的时候我陪你。” “嗯……”林小商转了转手中的笔,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赖皮,“你怎么给我加油?” 加油不就是喊口号吗?林小参犯了难:“你要我给你举牌子吗?” “不需要。”他放下笔,笔杆在卷子上滚了几圈。 而后他撑着椅子凑近她面前,在她嘴上迅速地啄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笑:“这样就行。” 林小参反射性地眨了两下眼,在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后,两颊悄悄发烫。 她咽了一下口水,不自然地说:“下面两道计算题我不写了,你写,写好给我抄。” “OK。”他答得干脆利落,开始认真地在草稿纸上列化学公式。 林小参用余光瞥他的侧脸,缓缓抬起左手,移到他身侧扣住他的左手。 一张满分100分的试卷,A3的纸共四页,做完一共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里,甭管恼人的风如何翻动试卷,桌子下那双紧扣的手,一直没分开…… 秋季运动会的第二天下午,高二男子一千八百米开赛。林小商穿着中裤和父亲送的跑鞋,站在第二跑道活动筋骨。林小参站在人造草坪上盯着他,手里拿着矿泉水瓶,随时准备跟跑。 枪响,每个赛道的运动员几乎同时出发,第一圈冲刺夯实排名,林小参跟不上,只能远远看着他的背影,为他扯着嗓子喊加油。 很夸张,整个操场的上空有一半都是她声嘶力竭的呐喊——“林小商,加油!林小商,必胜!” 一圈半后,所有运动员开始减速缓冲,林小参狂奔到林小商身侧,和他以同样的速度慢跑。怕损耗他的体力,她一言不发,沉默地作陪伴。紧紧握着手里的矿泉水,以备在他需要时能用最快的速度递给他。 两人的耳边都是彼此的喘气声,林小参好久没跑步,已经快虚脱,但看到林小商一直紧绷着表情坚持,就暗暗给自己打气。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还没现在一半高的他们,弱小但倔强地跟在爸爸高大的身影后,从古旧城墙跑到护城河尽头,再从护城河尽头绕回城墙脚下。 似乎从那时他们就定下了,无论有多难,谁都不可以轻言放弃。 临近冲刺时,落在林小商后面的运动员陆续地跑到了他前面,和他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林小参扭头看他,发现他表情很不好,右手还一直捂着肚子的右下角。 “小商,”她担忧地对他说,“没关系,我们不勉强,要是跑不了就算了。” 林小商咬牙,深呼吸调节了几下,摇头疲惫地说:“我要跑,死不了就一定要跑。” 还有一圈结束,林小商已居末位,他转头看林小参,她眉头紧蹙,马尾散乱,脚跟踉踉跄跄,却依然坚持不懈地跟着他跑。林小商忽然内心开朗清明,要问他倔了这么多年,动力何在?看看身边这个人,想想远在海面上的那个人,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参参,等我给你拿第一。” 说完这句,他迈大步子,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林小参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但她是欣慰地笑着的。缓和呼吸调节狂乱的心跳,她眼眶湿热,在眼泪止不住的那一刻,听到上空回荡起——“恭喜高二18班林小商,在男子一千八百米决赛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 她抬头,看到头发尽被汗湿的林小商向她走来,蹲在她面前,把脖子上制作粗劣却也有金光闪烁的奖牌卸下来,戴在她脖子上。 “你看,我说到做到。”他得意地笑,头顶是蓝天和白云。 林小参也不晓得自己的眼泪怎么就停不下来,冲上前将他一把搂住。 6.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林母和野男人睡觉这件事,不知从哪天起就开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护城河两岸的人都知道了。“不 分卷阅读37 守妇道”的帽子在她头上扣得越来越紧,姐弟俩连出门散个步,都得经受旁人的目光和流言。 林小商遭受不住,终在有一天回家和母亲对峙,与她彻底摊牌:“你有今天,我们家有今天,全都怪你一个人!” 他失去理智地大吼,林小参怎么劝都劝不住。林母哭哭啼啼,叫苦不迭:“你爸爸一走就是那么久,我一个人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那你一开始就不该嫁给我爸!也不该生我们!你要觉得不容易,为什么不早点离婚?每次看到你欺骗我爸的那副嘴脸,我都觉得恶心!” 大人总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骗一天是一天,殊不知,小孩的敏感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林母很震惊,却依旧嘴硬:“你有没有良心?!你跟你姐长这么大,全靠我一个人拉扯,你还跑这怪我来了?还护着你爸?你爸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在林小商心里,对他爸爸的诋毁就是致命的攻击。他觉得不可理喻,怒不可遏地甩开林小参,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 他走后,林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拍着水泥地一边抖着腿,涨红着脸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她情绪极不稳定,又是威胁要拿刀抹脖子,又是扬言要跳护城河。林小参终是不忍心,等陪她把情绪稳定了才出门找弟弟。天色已深,表上的指针指向七点半,林小参从护城河这岸跑到那岸,始终也没找到林小商的身影。绝望处,她蹲在河岸边,抬头望夜空里稀稀拉拉的星光。 “我能找到,它们挨得很近。”林小商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 同手同脚,参商连心。她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头绪,站起来就朝着亭山方向奔跑。 果然,穿过错乱陆离的树影,她爬到山顶。在亮着幽绿色灯光的宝塔下,她找到躺在石椅上看星星的林小商。 林小商双臂枕在脑下,两只耳朵里塞着耳机,还对她的到来一无所知。林小参踏着枯叶悄悄走过去,蹲在他耳边,摘下他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依旧是张靓颖的《这么近那么远》。 林小商转头看她:“你怎么找过来的?” 林小参笑,学他的语气:“找你还不容易?” 她对他露出疼惜的表情,帮他把沾了露水的头发理了理:“小商,不管怎样,我们要保护爸爸。” 林小商眼神突然有些空洞,问:“参参,你觉得这是对爸爸的保护吗?我开始怀疑,其实我们一直在伤害他。” 说完这句他坐起来,背对着林小参,把她拉坐在椅子上,与她交错靠着肩膀。两人的手又紧紧交握,十指相扣。 山上听不到山下汽车穿流的声音,除了大自然的呼吸声一切都很寂静。林小商忽然侧过头,在林小参温柔的目光中倾向前吻她。林小参心悸,没有拒绝他,反抬手把他抱得更紧。 分开后,他说:“参参,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林小参眼里有犹疑:“小商,你今天也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了,你能承受吗?” 林小商没有犹豫:“我能!我们不要小孩,就可以让他们闭嘴。就我们俩,我们逃到别的地方去……永远在一起!” 林小参又问:“那你觉得,爸爸能承受吗?” 这一问,林小商沉默了,并出现了苦涩的表情。 林小参提起双腿落到椅子上,与他交叉相缠,伸着脖颈与他的相贴。双唇越来越烫,双手越来越颤抖。她摩挲着林小商的耳朵,轻声说:“小商,我们今晚做个美梦吧,等天亮了,再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可以并肩看日出。在太阳出来前,他们什么都不要管。 7. 林父在年末回到家,刚归来还是幸福的,脸上随时都带着笑。没几天,他就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了老婆出轨多年的事。林父血压一高,当天就被救护车拉去了医院。 住了三天后,姐弟俩把他接回家,林母跪在他面前道歉哀求:“我跟他断了,我好好跟你过日子,我再也不这样了!” 要不说林父怎么是个老实人呢,他千想万想,还是觉得在这快要高考的节骨眼儿上,不能因为离婚影响了两个孩子的心情。为了孩子着想,他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故事到这里,似乎正朝着美满安稳的势头发展。林小参也这么想,她宁愿后来的那件事没有发生,那结局也不至于不可扭转…… 林父难得在家待了几个月,一直要待到正月尾再走。尽管不和老婆说话,但他尽心尽力地把所有时间都给了两个孩子,陪他们练慢跑、放鞭炮、看春晚的直播和重播…… 那天下午,林父出门去买下酒的花生米。好不容易能与姐姐单独相处的林小商得意忘形,关上房间门,把她堵在书桌前接吻。他手里紧紧抓着窗帘,把两人藏在里面。兴奋又紧张,空气的氛围炙热又危险。 林小参坐在书桌上,刚把双腿缠住他的腰,回到家的林父推门进来,把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袋子花生米散落一地,林父竟没像上次一样顷刻崩溃。 分卷阅读38 他很理智,连散发出来的怒气都理智得异常。他冲过来把儿子拽下来,扛到对面的小房间里扔下,然后把小房间的门上锁。 他不对女儿发脾气,面无表情地瞪着瑟瑟发抖的她,沉声说:“把衣服穿好。” 当晚林父对林母提出了离婚,语气坚定不移,不容拒绝:“我把小商带走,你跟小参过。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要不同意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房子,我们全死这里面。” 林小商被关在小房间里,不吃不喝,以示反抗。若是林父要来和他理论,他就只有一句话:“我偏要参商不分离!” 那是距离高考还有五十天的下午,林小参端着一碗饭,敲开了小房间的窗户。她含着泪轻抚了林小商凹下去的脸颊,从碗里舀了一勺饭喂他。她狠下心对他说:“小商,爸爸是无辜的……你明白吗?” 在那一刻,林小商眼里的全部希望都灭了下去。他从栏杆里伸出双手,手中握着“东南西北”,问她:“参参,你要多少下?要哪个风向?” 她擦了擦眼泪,回答:“十三下,南。” 他数完,把结果给她看。南面的内里写着——林小参。 她哭得更厉害,又说:“十下,西。” 结果还是一样,西面的内里写着——林小参。 “十一下,北。” “林小参”。 “十八下,东。” “林小参”。 他的东南西北,全都是她林小参。 可这世间很多事,根本不是你想要,就能遂你的愿。有现实挡在你面前,还有更多的羁绊牵着你不能义无反顾地向前。他倔强过,她也坚持过。可谁能倔强得过世俗,谁又能坚持得过时间? 南城后来再没有林小商和他爸的身影,直到现在,每当韶华不再的林小参在夜色中摸着城墙,沿护城河散步,耳边还是会回荡起那个少年骄傲的话语:“我偏要我们在一起。” 林小商也会时常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站在船头打开口袋里的“东南西北”。那是分别的那天,林小参塞进他手里的。纸因为海风的侵蚀已经软烂,字迹快要辨别不清。但无妨,那一句已经深深镌在了林小商的脑海里—— 小商,亭山的日出,很美。 人生许多事,真的无解。或许杜甫写的一点都没错,“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合集到此结束,今后若有缘,还是会给大家分享一些简短的小故事。谢谢支持! 这篇略为敏感,请大家留言时尽量避开一些词,你们懂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