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鸩》 分卷阅读1 【穿越】《江山如鸩》作者:异客鸦狸 穿越到不知名的朝代,莫得电视机,莫得姨妈巾。朝堂男人尔虞我诈,后宫女人勾心斗角,抱紧陛下大腿求庇护? 刘拂越爆哭:陛下才是真·腹黑大Boss啊啊啊啊啊 嘘—— 看破不说破! 陛下:来人,把那个装13的拖出去斩了! 【剧情流】 【男女主非善类】 【男主跟别人有孩子】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宫斗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拂越,江聿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异世大陆,北踞燕金,南卧玄楚,西边的后凉虎视眈眈。数百年来三国鼎立,却在去年被燕金第六任国君江聿将局势扭转——亲率三十五万大军从北、东北、东三个方向进攻玄楚,历时四年直捣玄楚皇宫,一统南北,建国“兴”,更年号大历,改为天成。 是年,天成二年。 刘拂越对兴帝江聿了解不多,只听闻了三件事。 第一,江聿七年前继位,而他爹江平至今未崩,是以百姓们暗自揣测江聿的皇位来得不正,大约是逼宫。 第二,江聿入主东宫时,同时立了两位太子妃,未到一年光景,其中一位忽然薨逝,江聿不忘旧日恩情,册封皇后之日竟捧着牌位与两位皇后行大礼。 第三,异世大陆最高的楼阁摘星楼,正是江聿召集全国工匠所建,传闻他夜夜在阁顶与神仙探讨天下大势。 传闻说得玄乎,兴帝究竟是怎样的人,刘拂越没相处过不轻易下结论。不过她作为新进秀女,此刻只觉得前途茫茫。 马车陡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刘拂越眼前顿时一黑。 贴身伺候的丫头琳琅担忧得小脸嚼了黄连似的苦涩:“这香囊女郎再闻闻,若是药效过了,奴婢再去蔡姑娘那里讨一个来。” 从洞庭北上,路虽不是很平坦,可没有在赶路,慢慢悠悠的,清风相送,在马车里倒也舒适。是以一走便走了月余。眼看着要进京城了,突然着急起来,加之五月天热憋闷,刘拂越昨天没撑住,哗一下吐了,直到现在脸色依然煞白,整个人蔫蔫的。 “不用了,晕车而已。除非我徒步或者骑马,只要不是在车里晃悠悠的自然就好了。反之胃就会一直不舒服,有没有香囊都一样难受。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 琳琅沮丧地低下头。 刘拂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负责护送的将军田易的声音,不由地皱了皱眉。 他们昨晚下榻客栈修整,今晨辰时一刻出发。出发之前田易说:“今日必须进宫,路上可能要走得更快,请各位姑娘多有担待。” 听到田易的话,刘拂越心中一沉但面无表情,另外同行的四人神色可谓丰富多彩。荆州刺史之女与荆州长史之女相视一笑,二人眼中隐隐期待;湘阴县长之女瞧了眼田易,怨愤情绪转瞬即逝;才色闻名湖湘的“酒王”之女蔡华嫦,仿若没听到田易的话,只是低眉浅笑,逗弄买来的兔子。 田易说完,狠狠瞧了刘拂越一眼。那意思她明白,他是在担忧她是否准备伺机潜逃。否则好好的人,怎么偏偏在京郊出了问题。 心头蓦地异常烦闷,刘拂越睁开了眼,发现琳琅愁得快哭了,随即低声说:“你放心,我暂时死不了。”话音未落,又轻笑道,“若是死了,估摸田易就近找一个山坳随便把我扔了,你要还念着主仆一场的情分,给我挖个坑埋了,我会感激你的。” 琳琅顷刻瞪大圆目,活像见了鬼似的。 刘拂越笑而不语,她不是没想过装死,不过有人想在了她的前面。那个试图死遁的盐商女被田易当着众人的面验证,一刀下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断气也被捅断气了,事后扔到了山沟里。左右不是官女,死了便死了,面圣述职的时候说药石无灵不幸病逝即可。 “女郎这是……” 刘拂越自顾自道:“不过我死了,你大概是没有机会给我处理身后事的。琳琅,你还记得盐商女的侍婢是什么下场吗?” 琳琅真是被吓到了,顷刻间豆大的泪珠便掉了下来。 丫头聪明是聪明,就是胆子太小。 刘拂越给她抹了抹脸,又凑近她一些,压低声音说:“好丫头,你我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福祸共担,你对我知根知底,我对你却一无所知。此刻尚未进城,你说,我是装死好呢?还是跟田易坦白,来个鱼死网破好呢?” 琳琅震惊地抬头看她,腿一软就要跪。 刘拂越扶着她的胳膊倏地放软了声:“你同我讲讲,你家女郎同表少爷是怎么筹划这件事的。说清楚了,兴许我把你当自己人,就不会拉你垫棺材了。” 第一章下 回想七个月前,刘拂越在马尔代夫潜水,不知哪里突然起了漩涡,当时来不 分卷阅读2 及逃就被卷走了。醒来后已经身在古代,据说从洞庭湖里漂上来的,是明家女公子和表兄游湖时救了她。 刘拂越在漩涡里受了伤,双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练习走路又过了两个多月,二人花了大价钱请名医给她医治,可谓是仁至义尽。想着报答他们,却没想到是如今这样的方式。 那日刘拂越被迷晕,醒来后身不能动,说不出话,她身边是肚子微微隆起的明家女公子和明夫人。刘拂越当时有点懵,但看到盛装打扮的自己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明夫人直言不讳道:“姑娘,这么做实属情非得已。看在小女救过你一命的份上,希望你也能救她一命。不,是救我们全家两百多条人命。” 明家女公子怀了表兄的孩子,不巧她又是被兴帝选中的女人,这是欺君大罪,是死罪!为了保命,才想到让刘拂越替嫁。 刘拂越惊了,心里大骂她们道德绑架!却也无可奈何,送嫁之时,她被点了穴,说不出话,步子稍微快点腿就隐隐作痛,想跑是不可能了。 情况维持到两天后,穴位自动解开,刘拂越刚琢磨潜逃,就发生了盐商女事件。 “奴婢并非侍奉女郎……”琳琅顿了顿,刘拂越示意她说下去。 “女郎的近侍是奴婢的姐姐,奴婢只知道,女郎与表少爷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替嫁之事,奴婢也不清楚。” 刘拂越突然问:“当时她有几个月身孕了?” “四个多月。” “陛下下诏是几个月前?” “八个月前。” 刘拂越了然:“在救我之前啊……八个月前,南北刚刚统一是吧。” 咚一声,琳琅结结实实跪倒,已经泪流满面却仍不敢声张:“奴婢的爹是明府管家,娘和姐姐都在府里当差,奴婢万不敢有半句虚言!” 话音将落,雨倾盆而覆,雨水打在马车棚顶,便是劈头盖脸的落珠声。刘拂越的腿疾没好透彻,此刻愈发疼了。她往后一靠,轻叹一声:“你起来吧,田易喊人了。” 琳琅极其聪慧,不是近侍却还能了解这么多。把爹娘都交待了,对她也算是交心。可一想到一入宫门几乎就是死局,刘拂越又心有不甘。 雨又急又大,恰巧路过一间废庙,一行人便下车躲雨。男女有别,田易领兵站在廊下,女眷全部进庙。 夏天的雨来匆匆去匆匆,眼前这雨竟然下了一柱香都没停。有人内急,憋不住了,非要到外面去。刘拂越抬眼看了看,是湘阴县长之女高倩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刘拂越想,能逃得掉吗?要逃吗? 她是靠着木柱坐的,久了,腿有点麻,于是挪了挪。这一挪,眼睛忽然瞥见一个东西,确切地说,是一行字,刻在柱子边角。每个字只有黄豆大小,趁所有人不注意,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看完后,心砰砰直跳。 那是六个简体字:想回去,就进宫。 这时高倩萝步履翩跹走了进来,侍婢为她撑伞,自己半边身子在外,全淋透了。高倩萝安然无事,除了裙尾些许沾湿,半分看不出冒雨去方便过。 刘拂越不动声色观察庙里其他人,都是十来岁的姑娘,搁现代正是埋头读书的年纪,可她们的心思好深沉。幸而她比她们年长几岁,有些阅历,如果这样都玩不过,可就太丢人了。 嚼了几口干粮喝了水,刘拂越问琳琅:“我现在的气色好吗?” 琳琅点了点头:“好多了。”继而轻轻说道,“女郎真美,比奴婢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 刘拂越今年二十三岁,但因为长相精致,身材娇小,冒充花季少女也毫无违和感。即便明家女郎身形样貌与她有几分相似,站在一起时,却比她逊色许多。 琳琅看不出刘拂越的年纪,以为只比自己年长一两岁。不过她是真怕刘拂越,尤其方才在马车上说那些话时,上一刻温柔体贴,下一刻威胁逼迫,让人措手不及。 蓦然想起昨夜三更天,她看到田易闪进了高倩萝的房间,惊骇之下告诉了刘拂越。 映着明明烛火,刘拂越怔了片刻,问道:“琳琅,你可知地府里那些被挖了眼珠子、勾了舌头的鬼因何而死?”她摇摇头,刘拂越又意味深长地说,“死于多管闲事。很多事,你看到了不一定非得说出来,听到了不一定非得记在心里。” 琳琅心头一颤,低声称是。 末了,刘拂越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对我是不必隐瞒的,你也瞒不了我。” 遇到这样的主子,不知该担忧,还是该庆幸。 第二章 马匹长啸嘶鸣,车突然停住,刘拂越猛地晃了一下。抬手掀起帘布,入眼便是挺拔耸立的楼阁。马车前方排了长长的队伍,如一条长龙延伸到城门。城门洞开,门的正上方,是两抹遒劲雄浑的大字――蓟京。 刘拂越轻声呢喃:“到了。” 琳琅张望一眼,眼中荡开惊讶:“依照旧制,秀女人数过多,应该自行进京。可这回选拔,已经由各州筛选过了,听说朱 分卷阅读3 批入京的仅六十人。想是因为刚刚统一,陛下恩泽天下,便差遣田将军这样的官前往各地接回秀女。” 田易此刻正在前方,不晓得见了哪位大官,竟然亲自下马恭迎。 刘拂越饶有兴趣地瞧着,低声问道:“田易是几品官。” 琳琅想了想,附耳道:“正五品,安远将军。听闻是因为剿匪有功。” 刘拂越蓦然想起儿时听做了一辈子历史老师的外公讲的睡前故事,就有一个安远将军。故事的名字相当感人,叫“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马谡也是安远将军。 想得入神,忽然听到琳琅幽幽叹息:“今晚入宫,约莫直接一审,怕是要很晚才能歇着了。” “什么是一审?”刘拂越收回目光,顺便将布帘拉严实。 “据说是查看身子,是否身残,是否处子之身。”琳琅看了眼刘拂越的腿,轻声道,“女郎双腿已恢复如初,举止倒也正常,不仔细瞧,瞧不出什么。” 刘拂越没考虑这些,她想的是处.女.膜。小时候性格顽劣,没少摸爬滚打,学骑车更是摔了好几回,不知道那层膜破没破。 “选上如何?没选上又如何?” 琳琅摇摇头:“奴婢只知一二,若是选上,大概就是等着陛下召见宠幸。若是没选上,估摸留在宫里,当粗使丫头了。” 刘拂越心里叹了叹,选上就得陪兴帝睡觉,没选上就是沦落到当打杂的,哪一种都不是好结果。 “女郎莫担忧,即便结果不如人意,奴婢也会一直陪伴女郎,绝不让女郎吃苦。” 刘拂越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随即淡淡一笑:“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在想,不是处子之身,怎么办?如何蒙混过去?” 她说得轻飘飘,对琳琅不亚于晴天霹雳,刹那间琳琅脸色煞白,颤抖着问:“女郎所言,不是处子之身,是何意?” 秀女都是要被检查身子的,倘若不是处子之身,便是欺君之罪!琳琅浑身冰冷,心肝好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刘拂越知道自己吓到她了。转念一想,除了月经,没有异常见血情况,应该是多虑了:“我说的是高倩萝。” 琳琅好久才反应过来,想是虚惊一场,不由地啼笑皆非。 刘拂越伸手刮掉她脸上的泪珠,漫不经心地说:“你总这般一惊一乍的可不好。我还没问过,你今年多大了?” 琳琅嚅嚅回道:“奴婢十五。” 刘拂越唔一声,道:“该学着长大了。进入深宫,往后要经得住各种惊吓才行。” 迎上刘拂越的眼神,琳琅肃然道:“奴婢谨记。” 田易那厢涎笑着与来人寒暄。来者身份尊贵,正是卫邑长公主与镇西大将军之子、当今圣上的表弟、先皇后胞兄,威名赫赫的骠骑将军程霄,随便一个名号拿出来,都能把田易压死。 “末将田易,见过程将军。程将军此番回京定有要事,下官立即告知他人,给将军让路。”田易拱手行礼,态度谦和,完全不似寻常冷脸对人。 程霄久居边关,不擅长八面玲珑之事,换作旁人,他也就点头了之,连一个“嗯”都不会多说。可眼前之人却是丞相的亲外甥。蓦地记起一句话来:宁开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程霄淡淡一笑:“确有要事,有劳田将军。” 没多久,临近城门的马车队果然往旁边挪了挪,程霄勒紧缰绳道:“不打扰田将军,本将先行一步。”语毕,领副将绝尘而去。 田易目送程霄远去,脸上笑意渐退,转身喝道:“都愣着做什么,抓紧时间进城!” 第二章下 程霄须先到兵部报道再回家。适逢兵部王尚书正在议事,程霄准备等一等,不想负责通传之人竟然邀他进去。经过长廊,程霄见到一人在埋头吃橘子,心下了然,王尚书的贵客也是他的老熟人。 “哟――看谁回来了!许久不见,我们骠骑将军别来无恙啊?”说话的是御史中丞霍不离,外面吃橘子的那位,是霍不离如影随形的小舅舅。 程霄和王尚书彼此见礼,甫一弯腰,两人都被拉住,霍不离啧啧叹声:“多余!” 程霄在官职上是二品大员,比王尚书高一阶,但王尚书乃三朝元老,程霄礼当敬重。霍不离位列三品,曾与程霄一同征战过沙场,有袍泽之义;同王尚书痴爱山水画卷,乃忘年之交。其人心性随意,常不拘礼,相熟之人便都见怪不怪。 各居各位,程霄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兰台还不够你折腾的?” “瞎说!我们在讨论正事,正事!”霍不离哎一声,眼睛明亮,“糊涂了,问老王做什么,半天也没说出点啥。早知道你回来,应该直接去你府上。” 王尚书手指着霍不离,无奈地笑:“竖子不可教也。” 程霄道:“说得这般玄乎。何事?问吧。” 霍不离正色道:“凭你的了解,秦州营主将郭谆品行如何?” “郭谆曾在我父帅麾下领兵。早些年 分卷阅读4 我在凉州营中历练,郭谆胞弟从老家赶去谋求一个职位,其人乃是泼皮无赖,郭谆严词拒绝。当时没有旁人,我也是偷听到的。” 霍不离深思片刻点了点头,一瞬又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他的胞弟犯错,你觉得他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 霍不离话中有话,程霄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是以慎言:“人心叵测,即便那时他刚正不阿,时过境迁,如今我也不敢断言。” “最后一个问题。” “他在凉州营做得好好的,为何调到秦州?” 程霄叹了一声:“当年陛下御驾南征,后凉趁势突袭,企图破我凉州防线。你也知道,凉州以张掖为界,后凉据北,南属大兴。防线一旦被攻破,后患无穷。当时情况紧急,陛下从临近的军营抽调人手,其中就有一个秦州左将军。那场战役,我方死伤惨重,”到此程霄忽然噤声,往事蜂拥而至,他想起他的父帅便是在那时殉国的,“一连折损八员大将,这个左将军也在其中。左将军与郭谆是生死之交,战事平息之后,郭谆便主动请恩,调任秦州。” 话音将落,霍不离倏地起身,给程霄正儿八经行了个礼:“多谢!”而后故态复萌,变得散漫模样,朝门外扬声大喊:“小舅舅?” “告辞了。”霍不离向二人辞行,转身便见到门外站着一人,手中各拿一个橘子,目光澄澈地望着他。霍不离嘿嘿一乐:“小舅舅,回家吃饭。” 王尚书不悦:“这就走?老夫已吩咐家中准备了酒食。” 霍不离撇撇嘴:“你家厨子不行,还没我做的好吃!”顿了顿,对程霄嬉笑说道,“过些日子,你幼子满月,可要记得给我喜帖,我送你一份大礼。” 王尚书叹了叹,恨铁不成钢:“瞧瞧!没个正形!老夫记得你二人同岁,如今程霄已有两个孩儿,你这臭小子却还未娶亲!与你说媒,三番五次推却,难不成真要打一辈子光棍?”虽说跟霍不离是好友,并非血亲,王尚书却是真把他自家孩子看待。 霍不离感怀道:“不是我不愿意,算命的早就说了,我是天煞孤星之命,娶了谁便是害了谁……唉……好饿,走了。” 走得极是干脆,转眼不见人影。程霄失笑:“他向来性子洒脱随意,俗礼难以约束。何况他这样,也是我羡慕之处。” 马车行至宫前,所有秀女下车,以两队纵列依次入宫。宫墙晦暗斑驳,将墙外的热闹尽数斩断。四下无一人说话,只能听到走路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跟着队伍前行,刘拂越的前方是蔡华嫦。原是好生走着,上台阶的时候,蔡华嫦突然绊了一脚,刘拂越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也只在一刹那,刘拂越手中便多了个东西,蔡华嫦轻声道:“干嚼可暂缓疼痛……多谢姑娘。” 蔡华嫦父亲在湘地经营近二十家酒铺,半数湘人喝的都是蔡氏酒。其母乃医女出身,加上有一个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哥哥,蔡华嫦自小耳濡目染,颇懂些医理。她性子温婉却疏离,一路上不与人搭话,但谁哪里不舒服,她都会帮衬一把。刘拂越收了她缓解晕车的香囊,至于她赠予其他人的药,是否被收下,是否用了,就不得而知了。 时至傍晚,乌云消散,落日染红西天。刘拂越站在秀女中,位置巧妙,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暗里,她的身子也是半明半暗。听说故宫有一条阴阳道,经常发生闹鬼事件,甚至有人在那凭空消失。她突发奇想,或许不是闹鬼,而是有人跟她一样穿越到了异时空。 “湘阴明澜――”头顶一声呼唤,刘拂越当即福了福身子行礼。入了宫门,从此她就是明家唯一的女儿,明澜。 第三章 管事姑姑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可实际上她还不到二十五,因为宫里有规矩,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就可以出宫回乡了,除非本人不愿走。 弃者,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家中没了亲人,不如留在宫里的日子好,还有月俸拿;二是舍不得自个儿的主子。不管哪一种,放弃出宫的人怕是脑壳坏了!都是糊涂蛋! 管事姑姑巴不得早些回家,皇宫看似荣耀无比,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缓缓扫了一眼面前这些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心中暗笑,美有何用,若无半分魅惑主君的本事,即使爬上龙床,也活不过一晚。 看到高倩萝,管事姑姑又把目光若无其事地挪开。前些日子有人关照,要她多多留意。难怪,难怪,真是太像了! 一审先查四项,即察颜、听声、正齿、行姿,用大白话说,就是观察五官是否端正、声音是否悦耳、牙齿是否整齐亮白、走路是否优雅得体。虽说只有四项,却一下子筛掉近二十人。 再看的是衣服遮住的部分。分两批进行,一对一检查。与刘拂越同行的几人都进入一审终选,刘拂越和蔡华嫦被分到一批,其他三人则分到管事姑姑那里。 负责检查刘拂越的是副管事,副管事看刘拂越进了门,便用硬邦邦的声音说:“衣服全脱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 分卷阅读5 刘拂越听到这番话心里还是不自在,于是宽衣的时候磨磨蹭蹭,半天脱不掉一件。 “姑娘可是有何难言之隐,脱不得?”副管事问。 刘拂越冷声道:“并无。” 副管事顿时大吼:“那就快些!姑娘以为奴婢闲得很吗?” 刘拂越定定地望她一眼,随即心一狠,三两下脱个精光。 副管事手脚利落,但下手不知轻重。对着刘拂越身子又是捏又是摁,早年陛下第一次选妃,便有身患腿疾者,被前一任管事用如此手法“摁”出过。 副管事一边做事一边观察刘拂越的神情,见她连眉头都没皱过,才冷哼一声,册子上用朱笔画了圈,喊道:“下一个。” 完了?刘拂越穿上衣服时仍不敢相信,不是说还要检查处.女.膜。忘了,还是不需要检查? 终选完毕,仅二十八人留下。管事姑姑再三叮嘱,次日面圣,请各位姑娘务必精心准备。面圣是二审,究竟飞上枝头变凤凰,抑或打回原型做衔泥燕,就看能不能入兴帝的法眼了。 程霄回到家中已过酉时。夫人李佳此时尚在月子中,是以仍卧床修养。 见到程霄俊朗风姿,李佳精明的双目愈发神采奕奕。她伸出双手拉住程霄,同时喊道:“快!吩咐厨下,将军回来了,赶紧上酒菜!去叫乳娘把孩子抱过来,给将军瞧瞧。” 程霄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管家早就安排好了。你只需静心养好身子,府中琐事都交给管家,你对他还不放心么?” 李佳轻轻嗯了一声,继而温声软语:“一路风尘仆仆可是累了?我已嘱咐下人烧好了热水,吃过饭,沐浴一番解解乏。” 程霄握住她的手温润一笑:“辛苦你了。” “说什么傻话!我是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理所应当,谈何辛苦!” 程霄怔了怔,不发一语。 这时乳娘抱着孩子飞快地走进来:“可巧刚睡醒,许是知道爹爹回来了,便迫不及待想见爹爹。”乳娘是李佳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不仅尽心尽责,一张嘴比蜜还甜。 程霄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动作生涩笨拙。虽说不如李佳跟长子亲近,但他也抱过长子,略懂一些逗弄孩子的方法。只见他盯着孩子的脸,发出“咯――咯――”声,孩子没在看他,却仍旧笑了。 乳娘道:“二公子一双桃花眼像极了将军!” 孩子才出生几天,哪里看得出像谁。可李佳听了,心头却软成了一团云,对程霄说:“夫君,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也好,”程霄略微思索道,“长子叫昭妟,他……就唤他昭晅,日亘晅,你觉得如何?” 妟有日出清明之意,晅意为光明美好,李佳点了点头:“极好。”转而逗趣程昭晅,摇了摇他白嫩的小拳头,声声呢喃:“晅儿,晅儿,你就是爹爹和娘亲的小晅儿啊。” 第三章下 入选者被安排在尚明宫夜宿。尚明宫房宇鳞次栉比,但离兴帝的寝宫远,是处僻静院子。 由于刘拂越和蔡华嫦同打湘地来,且都是商女,就被安排在了一处,各居东西厢。 夜深人静,二人秉烛详谈。 “那药治不了根本,姑娘若想不再受腿疾困扰,往后需好生休养。” 刘拂越道谢,顿了顿笑言:“蔡姑娘好眼力,这一路我已极力掩饰,居然还是被你瞧出腿疾。”话一转,“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蔡华嫦点点头:“姑娘但说无妨。” “为何帮我?恕我直言,我们一同入宫,即便今日不是敌人,有朝一日也可能变成敌人。你就不怕留下我,是个祸害?” “出手相助,是因为我瞧着姑娘面善,私心想交姑娘这个朋友。” 刘拂越不了解后宫争斗,但由于受外公的影响,对男人之间的纷争多少知道一些。男人和女人,前朝与后宫,大差不差,皆是为了“利益”二字。蔡华嫦说要跟她交朋友,她一丁点都不信。刘拂越表现“不信”的时候,会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蔡华嫦抿唇,神情若有似无,仿佛微风拂过水面,涟漪徐徐绽放。她轻声道:“说什么怕是姑娘都不会信,何故打破沙锅问到底。姑娘若非求一个说法,我只能说,我那时头脑发热,便救了。” 刘拂越哑声笑了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想来蔡华嫦的母亲是医女,多少学了几分江湖气。不过这个说法确实更容易接受一些。 再纠缠下去实在无趣,也挺缺德,刘拂越叹了叹:“今日多有打扰,蔡姑娘好生歇息。莫忘了,明日还须面圣。” “多谢提醒。” 回到自己的房间,刘拂越拿出藏在袖中的干草,蓦地勾唇浅笑,此刻她真有点想跟蔡华嫦交“朋友”。 晚膳之后,程霄清退下人,孤身进了祠堂。祠堂有管家每日打扫,供桌纤尘不染,烛火长明。 程霄走到供桌前,伸手将左侧烛台转了 分卷阅读6 一转,寂静中咯噔一声,接着伴随嗒嗒不停的声响,漆黑的牌位旋转而出。 牌位上以金笔书写:故女程氏茵霁之灵位。 “小妹,今日乃是你的忌日,二哥回来看你了。” 焚了三柱香,程霄屈身下跪,神情肃穆拜了三拜:“父亲,母亲,阿姐,小妹,佳儿给程家又添了一子。若在天有灵,望你们保佑两个孩子此生无虞。” 蔡华嫦正在整理包裹,婢女清儿匆匆进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女郎!女郎!” “此地是皇宫,不是家中,”蔡华嫦嗔怪她,“何事如此惊慌?” 清儿走到蔡华嫦身侧压低声音道:“外面有位内官到访。” “快请他进来。” 清儿却急切地说:“内官请女郎出去。” 夜半访至,又是内官,蔡华嫦深知非同小可,于是整了整衣襟说:“走吧。” 跟随清儿走到了尚明宫的东北角,那里站着一位锦衣华袍的青年,虽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能感受到此人气度不凡。 青年见到蔡华嫦遂拱手一笑,看似礼数周到,却是不卑不亢,显然是长期深居高位之人。青年率先说道:“杂家是在御前侍奉的周子临,见过蔡姑娘。” 蔡华嫦同时福了福还礼,推辞说:“大内官此言委实折煞民女。”蔡华嫦如今刚刚过一审,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更没有位分,自称民女最为妥当。 周子临不再与她客套,直言道:“杂家此番前来,乃因皇命在身。陛下召见,还请蔡姑娘随杂家走一趟。” 不在白天召见,也不是明旨召见,显然不想人尽皆知。 蔡华嫦肃然道:“有劳大内官前方带路。” 周子临笑了笑,忽地想起一件事:“陛下密召,需劳烦姑娘穿上披风,委屈一下。”遂把挂在臂弯的披风奉上。 披风备了两件,清儿也被要求穿上。 蔡华嫦戴上帽子,整个人被黑色笼罩,周子临满意地瞧了瞧,屈身一揖:“姑娘请。” 从尚明宫偏门出去,走的是小道,一路上都没见到几个人。直到进了落云筑,方见十余侍卫站岗。 “姑娘稍等,容杂家进去通禀。” 看到周子临进房并关了门,蔡华嫦才把目光挪向不远处的高阁。高耸入云,可摘星辰,这大概就是传闻中的摘星楼。 很快,周子临开门邀她进去。 落云筑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却有家的感觉。 堂中无人,人在书房。甫一入眼,便是玄金龙袍男子的背影。仅仅是背影,就给蔡华嫦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使她不由自主下跪。 “民女蔡氏,拜见陛下。” “嗯,起来吧。” 蔡华嫦恭恭敬敬谢完恩,抬头看见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回想方才听到的四个字,声如幽泉。 江聿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蔡华嫦,你可知朕为何召南境女子入宫?” 蔡华嫦道:“陛下乃天子,所思所想不同寻常。民女斗胆揣测,陛下召南境女子入宫选秀,不论官民,为的是安抚民心,告知南境百姓,南境在陛下眼中等同北境,皆是大兴国土,南境百姓亦是大兴子民。” 江聿淡淡地“唔”了声:“那你再想想,朕为何召你入宫,又深夜召你前来?” “陛下召见民女,大概是听说了民女一些虚名。” 江聿笑了笑:“你不必过谦。才色闻名洞庭,朕方才已经考证过了,的确名副其实。不过,朕的疑问你只回答了一半,还没讲明,朕为何深夜召你前来。” 蔡华嫦缄默不语。 江聿又道:“那你可知窗外此楼是何名字?” “民女略有耳闻,此楼名为摘星楼。” “不错。建此楼阁时,天下人骂朕建此楼阁劳民伤财,你怎么看?” “去年陛下一统南北,结束了百年来三国鼎立之势。丰功伟业,苍天明鉴,摘星楼乃陛下统一天下之雄心。” 蔡华嫦所言,倒是猜中江聿几分心思。江聿回头看她,后者俯首低眉,气质温婉,不像是能说出这番豪言壮语之人。 片刻后,江聿意味深长地说:“俗语道:站得高,方看得远。朕高居摘星楼,可观百里,然而百里之外的地方,仍有朕无法完全掌控之处。” 顿了顿言:“你可愿,代朕前往?” 第四章 陛下选秀,一众妃嫔已经落座,陛下本尊却没来。奇怪的是,皇后也没到场。 早就听说,当今圣上有两位皇后。已故的那位正是御前红人骠骑将军程霄的胞妹程茵霁。人虽然不在了,恩宠不减,被追封为端敏皇后。就连生前住过的东宫揽月殿,至今原模原样,宫人每日打扫,似乎还在等着端敏皇后回来。现居凌台宫的欧阳皇后,乃丞相独女,在宫中极少现身,大小事宜多交由贤贵妃处理。 刘拂越望了一眼高处的几位娘娘,贤贵妃坐在龙椅侧方, 分卷阅读7 偏下一点。在贤贵妃之下,坐的是德妃,德妃对面是梅妃。还有两个嫔,分别坐在德妃梅妃之下。 约两刻钟之后,身着玄色金丝龙袍的江聿总算驾到。刘拂越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帝,跟看影视剧不一样,影视剧是假的,这是真的。以至于看到他,刘拂越竟然有点——紧张。 众人整齐划一地跪拜高呼,待江聿坐下,说了声“免礼”才起身。 秀女们按掌事姑姑吩咐站的排位,刘拂越前方本该是蔡华嫦,由于蔡华嫦昨晚上出门后再没有回去过,她便被排在高倩萝的身后。 把选秀女比作面试的话,兴帝亲自挑选就是终试。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为聊家常,二为才艺表演。眼见前人个个精通诗书礼乐琴棋书画,刘拂越反而心神安定下来,看来她只能当个粗使丫头了。尤其她还在高倩萝之后,高倩萝一曲《凤求凰》震惊四座,寡淡如梅妃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高倩萝弹奏结束,大内官周子临扬声喊道:“下一位,湘阴明澜。” 刘拂越上前福了福身子,她站的地方离江聿不到十米,此刻一看,更加觉得江聿气场强大。偏偏江聿自打出现便是一副和善公子模样,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虽然笑意未及眼底,却因为目若清潭,让原本清俊的脸更加熠熠生辉。 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江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明氏以乐器闻名天下,朕今日可要开开眼界。你可准备了曲子,报上名来。” 幸好提前熟悉了明家的发展史。明家老爷子原是琴师小学徒,对乐器有极高天赋,不仅会演奏,还会修理。琴师仙逝之后,老爷子靠给人修乐器糊口,收入颇丰。娶了夫人,盖了宅子,后来索性自己开店,培养乐师,现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刘拂越回道:“民女准备的是陶埙,曲为《枉凝眉》。” 读书的时候为了迎新,每个专业都要求准备几个才艺。刘拂越被班长强行报了名,节目正是这个。当时练了一个多月,前几天再捡起来,好在没忘。 比起弦乐,陶埙是上不得台面的乐器。不少人见刘拂越拿出陶埙,都露出了鄙夷之色。 然而《枉凝眉》缠绵哀婉,刘拂越闭着眼睛吹奏的,再睁眼时,却见许多人同她一样,沉浸在了曲子中。 一曲终了,过了良久江聿才说:“嗯,不错。” 不知江聿的“不错”是几分,刘拂越给自己八分,虽然比不上高倩萝,也不至于太次。 最终受封者十一人,荆州刺史之女位同益州龙骧将军之女、扬州刺史之女,封婕妤;高倩萝位同荆州长史之女、广州荡寇将军之女,封美人;青州蓬莱县长之女封才人;刘拂越和其余三人被封宝林。 而值得玩味的是,这十一人中,有七人来自倾覆的玄楚国。 申时许,过了用膳的时刻,便是午睡也该醒了。程霄进宫述职,顺便把大半年来西北军情向江聿禀述。 江聿在章德殿批奏章,听说程霄求见,立刻放下御笔:“快传。” 在江聿众多宗亲、外戚兄弟里,不乏有军事能人。可唯独程霄鹤立鸡群,或许是长相和心性更像卫邑长公主,虽然在作战指挥上有极高的天分,却是个温文尔雅的儒将。 “臣参见陛下。” 西北多亏有程霄驻守,凉人屡次侵犯未能得逞,可谓劳苦功高。 “爱卿免礼,”江聿见之必是龙心大悦,“朕在看程卿递上来的奏章,想法新奇,可军农合一究竟该怎么合,你且仔细道来。” 程霄道:“民以食为天,连年战乱,如今已是粮匮兵乏,臣以为应当暂且休养生息。若将军户编入民户,授予军人耕田,在乡则为农,在军则为兵,施行军农合一、寓军于农制度,方可解眼前之急。” 江聿微微蹙眉,也仅一瞬,脸上风云变幻,狐疑之色荡然无存。他缓缓说道:“休养生息?程霄,你当知道玄楚并不能满足朕,朕要的是整个天下。后凉虽不是沃土,日后也势必要成为大兴一隅。” 程霄岂能不知他的眼界胸怀,遂坚定地说道:“三年,恳请陛下给臣三年时间,臣定当鞠躬尽瘁,即便马革裹尸,也会把后凉四州献给陛下。” 站队无异于以生死为注的押宝,太上皇在位时期,朝臣或不涉党争,或以先太子马首是瞻,只有程霄和霍不离择主江聿。也是他们,在江聿决定南征玄楚时,力排众议,身先士卒。程霄乃武将世家,金戈铁马不在话下。霍不离原只是太上皇的幕宾,没有实权,却凭一腔孤勇,出入沙场,为江聿出谋划策。 章德殿空旷寂静,程霄静默后,好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江聿无意识抚摸龙椅上雕刻的飞龙,眼珠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程霄,忽而微微一笑:“好!朕等你三年。” 进一步商讨完“军农制”,程霄才把西北境况向江聿禀述。时光飞快,转眼一个半时辰过去了,程霄准备告退。乍一抬头,看见大殿之上另一个人,与之视线相交片刻,温和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一如八年前。 “ 分卷阅读8 我在边境戍守,见过死于饥荒的流民。我在战场厮杀,便是马革裹尸,流血千里。这世上,每日死那多人,为何偏偏没有你?”程霄素来给人一种稳重端方之感,彼时说出这番话,周身竟生出迫人的寒气。 周子临猝不及防,一贯熟稔的笑容僵在嘴角,眼中徒留骇人的哀莫。 第四章下 虽入夏不久,白日渐长,到酉时末天才完全变暗。换别处是该静一静了,杏红楼里的热闹却刚开始。 眼尖的老鸨瞧见门口进来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便飞快地黏了去:“丁爷,您好久都没来了!可把鲜儿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是吧,鲜儿?” 鲜儿送走恩客,扭着水蛇般灵活的细腰登时撞进丁爷怀中,引导他的手搂住自己:“就是就是,爷,您摸摸,我这腰是不是又细了?” 丁爷被哄得眉开眼笑,顺便不客气地拧了一把鲜儿的臀。“这儿倒没见小,好像,还大了!是不是?哈哈哈……”转脸蓦地询问老鸨,“心吟姑娘空着没?” 就怕找心吟,特地把鲜儿支过来,居然还是没躲掉。老鸨赶忙赔不是:“真不巧,我家心吟这工夫正忙着。下次!下次一定让她陪丁爷您多喝几杯酒!” 老鸨一唱,鲜儿跟着二和:“哎呀,丁爷您坏死了。心吟姐姐不得空,鲜儿这不是空得很嘛,您想怎么空,就怎么空!” 丁爷嘿嘿一乐:“想怎么空就怎么空?”说着便摸着鲜儿的细腰扭上二楼。 二楼往里右拐第三间便是心吟的厢房。 心吟眼珠子转了转,哎哟一声:“这位公子好面相,唇红齿白,想必那天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是吧。”话一转,“公子尊姓大名?” “李心远。” 心吟笑了一笑:“奴家同公子当真有缘,名字里都有一个心字。” 纤纤玉手将要触碰到比女子还白嫩的脸,突然就被拽住。霍不离笑吟吟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心吟瞧了眼李心远,再看看霍不离,心思千回百转。随即讪笑一声,顺势坐到霍不离怀里,娇嗔道:“客官不喜欢奴家动手动脚,是让奴家束手就擒么?” 美人坐怀,霍不离不是柳下惠,焉能不乱?可旁边还坐着小舅舅。瞥了瞥那双澄澈无辜的眼睛,霍不离一咬牙,狠心把美人挪到了旁边的座上。 杏红楼是京城最大的妓院,多少达官贵人流连之地,心吟不是头牌,那也是牌上靠前的,居然有人把她往外推!越想越生气,语气不免变得刻薄:“客官好生有趣,进了杏红楼,不喝花酒不要女人,难不成是来听奴家讲故事的?” 霍不离道:“故事便罢了,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客官这是为难奴家?杏红楼的规矩摆在那,客人有关的一切,自走出房门开始便烂在咱们姐妹的肚子里。譬如您二位的,若是旁人打听,我也不会……” “一个问题一两银子。”来之前专门找府中管家换了些银子,没想到果真派上用场。 “客官以为奴家是什么人,随便用钱就能收买的?”话虽这么说,心吟的眼珠子却忍不住往银子上瞟。 “答得好,加倍。”排了一长溜,末了搁了一两黄金。 出门在外谁不是图口饭吃?这般想着,心吟笑眯眯地伸手挨个摸了摸金银锭子,问道:“也不知哪号人物,值得客官如此大手笔。” 霍不离回:“郭巽,吏部员外郎。听说从他那里通融通融,可做个小官。我想……” “停!客官也别想了,奴家跟那郭巽啊不熟!”女人的脾气说来就来,前一刻恨不得跟你掏心窝子,后一刻就能把你的心窝子掏出来。 心吟黯然道:“奴家同这钱没缘分,客官您还是请回吧。” “好妹妹,”霍不离倏地靠近,趁机在她手中塞了一两银子,“即便你与郭巽不熟,总有姐妹或熟人跟他认识吧。你做个引路人,事成了,必少不了你的好处。” 郭巽实是鲜儿的常客,鲜儿平日仗着自己年轻总想压她一头,她才不愿为此跟鲜儿低声下气。不过霍不离倒是提点她了,确实有那么一个熟人。 “买卖官位是犯律法的,客官若真有心,奴家也可以为您搅这一池浑水。” 末了,霍不离共问了十个问题,摆桌子上的钱都花了。收获颇丰,虽没有探听到郭巽的事,却从心吟口中得知了另一个人――京郊弥雲县长。 第五章 早朝主要探讨的是益州江阳筑坝之事。头先朝臣自述,工部便提出筑坝事宜,江聿循例问过一遍,人群中忽地有个身影出列喊道:“陛下,臣有本参奏。” 江聿眉头微挑:“哦?梅卿所参何人,所奏何事?” 京兆尹梅锦荣毕恭毕敬道:“臣参的是工部苏尚书。工部在蓟京东面筑桥,所用石材取自印山,两地相距甚远,于是雇佣了一批挑夫和一批采石夫。四天前,采石过程中,六名采石夫被大石砸死……” 话音未落 分卷阅读9 ,话头便被苏尚书苏桓抢了去:“陛下,臣冤枉!采石夫之死实数意外,况且,臣与他们无怨无仇,全没有杀他们的动机。” 梅锦荣不疾不徐地说:“臣没说苏大人杀了采石夫,臣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苏大人何不等下官讲完了,再自行辩白。” 江聿换了个坐姿,好整以暇:“是啊,苏卿何故如此着急。等梅卿讲述完,朕自会给你解释的机会。梅卿你继续。” 梅锦荣揖了揖又道:“采石夫惨死是因为监工监管不力,善后之事却是苏大人没做好。其中一个采石夫死后,家中只留下了患病在床的老母。老母无人照顾,长久不进米食不吃药,如今只剩下了半条命。敢问,老母应得的补偿去哪了?” 听到不进米食等只言片语,龙椅上的江聿恍惚了片刻。 周子临几乎同时心头一紧,偷偷瞧了眼江聿,便见他一时沉浸回忆中空洞无神的双眸渐渐清明,转瞬却又变得狠厉。却也因为高居殿上,远离群臣,江聿这些变化并没有别人注意到。 尤其苏桓未曾留心。他满脑子想的是:一条贱命,即便有补偿,也不过几十两银子,他没放在眼里,可底下那些人就不一定了。干生枝、枝连干,心乱如麻的苏桓,无奈把目光投向丞相欧阳槐。 欧阳槐适时站了出来:“老人卧病在床,想来头脑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可能早就给了补偿,只是她不知道,或者忘了。” 梅锦荣是个耿直人,行事向来直来直去。也不管会不会得罪欧阳槐,便说:“丞相所言差矣,老人病的是腿,并非头脑。回陛下,臣已亲自询问过,老人吐字清晰,思虑周全,儿子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她确定,没有拿到抚恤。” 江聿克制了一下情绪,声音却还是冰冷的:“既然如此,事情必须查明。苏卿,若是抚恤之事都办不好,朕看你这个尚书也不必做了,回乡种田去吧!” 苏桓立即领命:“臣遵旨!臣定当竭尽全力将老人安顿妥当。同时查清楚究竟是何人私吞了补偿,给陛下和老人一个交代。” “若是苏大人在查案方面力不从心,臣愿意代劳。”霍不离也出来搅和。 江聿的面色随即缓和许多:“霍卿所言甚合朕意,如此霍卿你就多为苏卿分忧吧。至于益州筑坝之事,工程浩大,需再行商榷。若无其他事,朝会就到这了。” 众臣告退,三三两两走出大殿。 苏桓紧随欧阳槐之后,只听欧阳槐冷哼一声:“你还悠哉悠哉的,还不赶紧回去捋清楚,能斩断的斩断了,千万别跟自己扯上关系。” 苏桓抖如糠筛:“是是是,有劳相爷提醒。” 霍不离站在远处叉腰凝望,蓦地一笑:“你看他,快五十岁的人了,居然能跑这么快!但愿我请他去兰台吃茶那天,他也能像现在一样生龙活虎。” 程霄闷笑,扯了扯霍不离的衣角,低声问:“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放过他。真没暗地琢磨什么?” “有自然是有,不过都是不痛不痒的小动作。陛下不让我弄太大动静。”霍不离左右瞟了一眼,拉着程霄走到僻静处,“其实我早就请示过,可你猜猜,陛下怎么说?” “说,时机未到?” “一猜一个准!”天热得很,霍不离往风口站了站,伴着徐徐微风回想着江聿的口吻,“陛下说,丞相、户部、工部、吏部,关系盘根错节,若是不能连根拔起,恐怕一朝便会死灰复燃。所以要制敌,就得一招打得他们毫无还手的余地。” “咱们陛下处境艰难,从皇子到太子再到九五至尊,每一点都是他辛苦争来的。而丞相权倾两朝,纵横官场几十年,六部几乎都有他的党羽。先太子正是有他支持才入主东宫。陛下费尽心思才从他手中拿走了礼部和刑部的尚书以及京兆尹一职。可除去中立的兵部,其余三部却个个是肥差,掌控一国财政。” “陛下想整顿吏治肃清朝纲,志在一统江山。”说到这里,霍不离突然微微一笑,眼中豪气盖天,“而我要的是,成就千古一帝!” 第五章下 从章德殿回养居殿,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可江聿在朝会上心头堵了气,这工夫应该不想回养居殿。从前周子临揣摩圣意准得很,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往哪去,他也没了主意。 “陛下,是去落云筑,还是西寰宫?” 江聿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指环,说道:“去宓园。” 宓园离西寰宫近,也好。 御辇停在廊下,江聿下轿,同周子临散步,身后远远的跟了一群太监宫女。 “明家那边盯牢一些,别再出什么岔子。” “是,奴才已经派了十多名顶尖高手暗中观察。不过,他们毕竟欺瞒了陛下,若不惩处……” “惩处明家,就是晓谕天下宫里的明澜是假的。左右人对了,顶包便顶包吧。” 江聿亲选那天,突然接到探子来报,说进宫的明家女公子是假的,本尊早已躲到深山,还怀了身孕。 消息一个 分卷阅读10 比一个惊人,饶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周子临,也不禁汗颜,生怕江聿一怒之下拔刀杀人。 没想到江聿只是震惊了一会,很快冷静下来:“是真是假,看过就知道。” 好在人虽换了,却歪打正着。那一曲《枉凝眉》,江聿早已熟稔于心,不会有错。 “她近日如何?” 这个她,周子临自然晓得是谁:“主子一切安好,人手已经安排进去,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虽然现在位份低,倒是挺自得其乐。” 江聿负手而立,听到她好,胸膛便觉得有一只手熨帖着,窝心得很:“位份低只是暂时的,朕不能犯第二次错,再把她推向风口浪尖。只要朕宠幸其他女人,别人就看不到她,她才安全。” “陛下用心良苦,老天总算也没薄待陛下。” “是啊,”江聿缓缓笑了,眉眼极尽温柔,“七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前朝暗潮涌动,作为前朝的镜子,后宫同样水深火热。 临近午时,院子里忽地热闹起来,打骂声不绝于耳。刘拂越正在拆油纸伞,吩咐琳琅:“去看看。” 琳琅领命出去,顺便贴心地关上了门。 原来是秦宝林秦珊依正在教训奴才,便听她一口一个“杂碎”,一口一个“阉人”,不知道的以为西寰宫的小太监都把她招惹了。可实际上,只有地上趴着的小庆子才是她此刻的眼中钉肉中刺。 数日前,刘拂越跟其他几位宝林一起搬进了西寰宫,按照位份,每人只能分得一名太监打杂。小庆子就被分给了秦珊依。不巧的是,小庆子是挨罚才派到西寰宫的,身上有伤,整日躺在床上不得动弹。 做奴才的不干事,落在秦珊依眼里可受不了,入西寰宫的第三天,她就领近侍拿着鞭子去找了小庆子:“今日我把话放这了,除非你死了,我管不着,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必须干活,爬也要爬起来。” 于是小庆子拖着苟延残喘的身子给秦珊依端茶递水,烧火做饭。饭硬了,打!沐浴的水烫了,打!打得小庆子伤上加伤。 这又不晓得犯了什么错,秦珊依居然从自个儿屋子闹到了院子里。 琳琅一转身就看见小庆子趴在地上,他的后背遍布血痕,露出来的手腕被打得皮开肉绽,有些部位滋滋泛血。琳琅见不得血气,胃里登时一阵翻江倒海,紧忙看向别处,努力不去想才好受一些。 走到秦珊依跟前福了福身子,软声劝慰:“宝林何必自贬身份跟一个奴才置气。奴才打得骂得,气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便是得不偿失。” 听了琳琅的话,秦珊依心里舒坦许多,随即斥责近侍:“没事你跟琳琅多学学,同样都是做奴婢的,区别这般大!” “妹妹夸赞琳琅我可听到了,怎么,是想把我家好琳琅要走么?”刘拂越踏出房门,笑吟吟走向秦珊依,“琳琅我是不会给你的。不过,既然小庆子伺候你伺候得不好,我倒可以把小喜子给你。左右不过是换个奴才,让琳琅到内庭司说一声便是。” 换谁都比小庆子强百倍。 “那多不好……也罢,既然是姐姐一番心意,妹妹就不推辞了,这里谢过姐姐。”秦珊依假意客气一番就欣然答应了。 刘拂越笑着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大家都是姐妹,谈谢字不是生疏了?” “姐姐所言极是,妹妹考虑不周。”同刘拂越说话秦珊依还是眉开眼笑,下一刻就眼含鄙夷瞥了瞥小庆子,“妹妹不打扰姐姐管教下人,先行告退。” 一场闹剧结束,另外看戏的两个宝林和满院的奴才丫头渐渐散去,西寰宫再次恢复了平静。 头顶太阳热辣辣炙烤着,长空万里无云。西寰宫内蝉鸣树静,连一丝风都没有。 不消片刻工夫,刘拂越的额头便沁了一层薄汗,瞧了眼小庆子,吩咐琳琅:“找人给他上药。”说完就回了房。 约莫一个时辰后,琳琅回来复命,刘拂越已经成功拆了两把伞。 “女郎,安排妥当了。” 刘拂越淡淡嗯了一声:“小庆子怎么样了?” “都是皮外伤,歇个把月就好了。” “就让他歇着吧。只是这段时间要多辛苦你一些了,打水的粗活,你要是做不动,就请其他人帮一把。” “女郎不必担心,奴婢以前在府里做过好多粗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是,”想到小庆子苍白的脸,琳琅幽幽叹息,“女郎既然要救小庆子,为何不在前几日秦宝林抽他鞭子时就换人?” “锦上添花远没有雪中送炭更让人感激涕零,让他们彼此折磨一段日子,才能让秦珊依换人换的心安,让小庆子更加感恩我们。”刘拂越放下手中的油纸,冲琳琅浅浅一笑,“小庆子是个硬骨头,你看秦珊依那样打他,他都一声不吭。可你送他回房,又找人给他敷药,他瞧你的眼神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琳琅一怔,片刻讷讷道:“是不一样,温和多了。” 刘拂越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倒了杯水,又道 分卷阅读11 :“换人只是第一步,现在没把他的忠心攥在手中,还需防着些。” 第六章 考虑到自己是被水下的漩涡卷到异时空的,刘拂越在看见京郊废庙“想回去就进宫”那六个字之后,对宫里的大小池子一直是心心念念,恨不得每个都跳下去潜一圈,兴许就能找到回21世纪的入口。 可是她的潜水设备,丢失的丢失报废的报废,只剩一副泳镜带在身上。在皇宫她也没有门路寻到设备,何况这个时空是否有潜水的历史尚不清楚。眼下只能用最笨的法子——芦苇杆作呼吸器,拆下的油纸用热蜡粘连作泳衣。 芦苇杆是靠琳琅出色的交际才能,几经辗转找到的。油纸伞不是稀罕物,单说刘拂越的房里本就有好些。蜡烛,那就更多了,毕竟是这个时代照明必备之物。 为了防止落下关节炎,刘拂越在膝盖特别加了一层防护――蜡封的油纸包里塞了厚厚的衣服。跟还珠格格的“跪的容易”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她也清楚,这都是心理安慰,下水之后油纸衣不破就是万幸了。只盼着水进衣服的时间能够延迟,纸糊的衣服能稍微防寒一点。 三更天,明月高悬,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光。正前方是秦珊依的住处,再往远瞧,立着一棵不知名的树,高八丈余,风来时,枝叶如鬼魅一般飘摇。 琳琅有守夜的习惯,此刻她如往常一样坐在台阶上,一手支着脸,眼睛半睁,迷迷瞪瞪的,困极时脑袋会猛地摇晃一下。守夜习惯自然是刘拂越让她养成的,从入宫之日开始,通常守到子时末,为的就是眼下不让人生疑。这工夫犯困也是装出来的,眼睛好像困得睁不开,心里却清明如镜,脑袋向左摇晃的时候便顺势查看一下左边有没有人,向右摇晃便查看右边是否有人。 同一时间,刘拂越正小心翼翼穿上自制纸衣,纸片不是服帖的绢帛,捏在手里会哗哗作响。好在响声不是很大,在外头穿上日常衣服,除了有点难受,看不出别的。 没穿外衣,她只套了两身中衣。因为外衣是宽大的广袖,下水极度不便,而且水下温度稍低,多穿一件中衣,谨防没被淹死先体温失衡休克了。 说来大半年没潜水,不知道这副身骨能不能承受得了。迟疑片刻,刘拂越扭了扭脖子,抻了抻上半身,又把脚往高处抬拉伸筋骨。做了小半个时辰的热身运动,才满意地深深松了口气。 门“吱”一声敞开,琳琅腾得起身,往四下扫一眼,扫到高大的树影,眼皮不由得一跳,细声细语问:“要行动了吗?奴婢准备好了。”虽说不晓得刘拂越在谋划什么,可既然是主子的事,她只需服从命令全力做好便是。 “穿上。”兜头扔给琳琅一件披风,刘拂越轻轻带上门,随即低语道:“走吧,速去速回。” 银月似霜,皓皓月光透过丛木落一地斑驳。众人酣睡时,两抹暗黑的身影极快闪出宫门。殊不知,身后偌大的西寰宫,有一扇房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女郎,奴婢已经打探清楚了,禁军巡防,约莫半柱香经过一次宓园。” 一炷香粗略可算半个小时,半柱香就是十五分钟左右,如果没能回去,这段时间也足够刘拂越下水再出水。 “先隐蔽,等禁军巡防一轮再过去,我们要充分利用时间。” 随后,两人蹲在假山后窝着。眼下正直五月中旬末,农历时节,换作公历有六月份了。夜半气温没有白日高,可也不低,刘拂越穿的多了些,没过多久就开始出汗。琳琅不觉得热,可她像是很招蚊虫,时不时就要挠一挠裸露的皮肤。 刘拂越低声说了句:“要是有花露水,你就不用总挠了。” “花露水是何物?奴婢从未听过。”说着,琳琅忽而闷笑:“女郎常说些新奇的词,也有新奇的玩意,晕车、泳镜、花露水……奴婢都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女郎的来历必然非同寻常。” 琳琅又说:“女郎的家乡在哪?不晓得是否有机会去看一看。” 刘拂越淡淡一笑:“家乡啊,我也想回家了。外公身体不好,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药。” 话没说完,巡防的禁军突然经过,六人一队,还有个领头的走在前方,步履稳健,身着玄甲发出蹡蹡响声,两人登时静默以待。 等待的时间,总会觉得格外漫长。不敢动,生怕出声,连呼吸都若有似无的。好一会,禁军穿过宓园,消失在黑暗中,刘拂越才领着琳琅出来。 蹬掉鞋子,匆匆交代一句:“如果有人过来,你先藏起来,我在水下自会隐蔽。”而后带上泳镜,将芦苇杆放在岸边,小心入水。 初时到水下,顿觉胸口憋闷,且因为没有可以手扶的地方,刘拂越心中闪过刹那慌乱。然而很快,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她在水下沿着池子游了半圈,回到搁置芦苇杆的地方,拿起芦苇杆衔在嘴里,再次悄然入水。 未经工业污染,池子里的水不是清澈见底,但也不算浑浊。在深夜,可见度超过一米。 靠近池子边缘,约莫一米深,再往下,约莫两米。刘拂越猜 分卷阅读12 测,池子是按阶梯式挖的,层层下陷,到中间差不多能达到四米。 下到第二层,刘拂越整个人没在水中。一边换气,一边谨慎摸索,回忆穿越那日的情形——漩涡——对!就是漩涡。哪种情况比较容易形成漩涡?冷暖流相遇,互为掣肘之力。刘拂越继续向前探索,手到之处都是温凉的水,眼前一片朦胧。 不好!不慎一步踩空,身体顷刻失去平衡。到底是条件反射比思绪更快,为了避免被戳伤,刘拂越已经吐出芦苇杆。然而身体仍然不由自主下沉,眼见芦苇杆上浮,她却无能为力。 隐在暗处的琳琅蓦然看到芦苇杆浮出水面,不禁一喜,轻声问:“女郎?”却不见半个人影。 水下,刘拂越凭借丰富的潜水经验,已经在稳住。可由于刚才太匆忙,未能及时吸一口气,这会胸口渐渐愈发憋闷。看来必须要出去换口气了。 上游的过程中,侧方陡然晃过一抹黑影,刘拂越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原来是一条鱼罢了,自己吓自己。 及至水面,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脑中缺氧的感觉遂缓和许多。四面望了望,并没有禁军巡防。目光扫到琳琅,后者举起手中的芦苇杆,刘拂越摇了摇头,又一次入水。 这次比之前更快浮出水面,因为她明显感觉到有些体力不济,迟疑一瞬便决定回到岸上。现在找不到没关系,明晚还可以再来。 刚朝岸边游近了些,便听到琳琅低声呐喊:“有光!” 刘拂越当即回头,果然看见一缕光,在水下快速掠过。几乎是同时,她回身扎入在水中,寻着光游去。 不料禁军又一轮巡防而来,蹡蹡声吓得琳琅头皮发麻,顿时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别怕,别怕,女郎说过要冷静!得亏想起刘拂越的叮嘱,琳琅紧忙躲回假山后,脚步踉跄,心中却在忧虑,万一发现了……可千万别被发现! 刘拂越追到一半眼前已恢复一片灰暗,只能放弃。不过她没有着急出水,饶是在水中,玄甲兵器摩擦的声音她也听到了。于是极力放轻动作,靠近岸边,觑在两米深的泥台上,等待禁军过去。 氧气一点一点耗光,头脑渐渐涨疼,快憋不住时,总算听到琳琅呢喃似的喊她:“女郎,他们走了。” 上岸,穿鞋,裹上披风,刘拂越双唇发乌,浑身止不住颤抖:“快回去。” 琳琅愁思满腹,轻轻蹙着眉头,神色不乏担忧,还隐约夹杂了些许伤感。 搀扶刘拂越回房,抬手关了门,点亮烛火,又赶忙把备好的衣衫给刘拂越换上。“奴婢还以为女郎要抛下奴婢,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说是无心的一句话,抬眼看刘拂越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琳琅不禁吓了一跳。“奴婢知错,请女郎恕罪!” 刘拂越眸光微敛,好一会轻声叹了叹。琳琅说的没错,一直以来,她醉心寻找穿越的入口,确实从未考虑过琳琅,更没设想过离开后琳琅的下场。可是,她总归是要走的,琳琅也总归要学着一个人在皇宫生存。 “你先起来,我没生气。”说着便扶琳琅起身,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声音温柔,如蛊惑一般说道:“笑一个,别老是哭丧着脸,好像我时常欺负你似的。” “女郎待奴婢极好!”琳琅咬了咬唇,抬眼的刹那已是眼眶微红,“奴婢因八字与阿爹、阿姐不合,自小便不受喜爱,若不是阿娘护着,奴婢早就被扔到山里喂狼了。女郎是阿娘之外对奴婢最好的人,奴婢愿竭力报答女郎。本想着获得女郎的信赖,受女郎倚重,可相处了这些日子,奴婢依然捉摸不透女郎。就像方才,奴婢怎么也想不通女郎为何追那道光。依照女郎的性子,不应当的。” 不应当吗?的确,做活动策划的时候,活动细节、B计划等都会经过反复推敲。她今晚太冒进了,岂能重伤后初次下水就潜水,而且还潜那么久,她在体力明显不支时就应该及时上岸的。 换下的衣服收进竹篮中,琳琅自顾自喃喃自语:“女郎素来稳重,然而这一回,竟然不顾那光危险与否,径直追了去,像是猜到了什么,心中甚是笃定。” 笃定?是啊,她凭什么那么笃定皇宫有回去的入口?她凭什么就相信那六个字? 因为,那是她的字迹。 第七章 郭巽当官年头较短,比不上兄长郭谆久经沙场的杀伐气度。但在京城官圈混了几年,又有锦衣云靴加身,人靠衣装,即使不表明吏部员外郎的身份,打眼一看也颇有一副贵人相。 鲜儿等这位贵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沐浴后用的香薰都快不香了。说来,郭巽跟她有过约定,但凡郭巽来找她,那一日她便不能接客,而且要在约定时间之前沐浴。 香味渐散,肌肤也没有刚沐浴完时滑腻,鲜儿琢磨要不要再洗一洗。扭着水蛇细腰袅袅娜娜走到厢房门口,正碰上心吟跟一个男人出门。 杏红楼允许在外接客,但必须押五十两黄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够郭巽打赏二十多回了。鲜儿皮笑肉不笑:“哎哟喂,洪大人这是要带心吟 分卷阅读13 姐姐去哪啊?” 心吟从牙缝里讥笑出声:“自然是出去逍遥。怎么,妹妹站在这,无需陪客吗?哦,忘了,妹妹这两日身子似乎不太好,就接了一个客人。” 挽着洪玮的臂膀,心吟娇声咕哝:“快走吧,奴家的脚都站疼了。” “好好好。” 洪玮同心吟从右边下楼,几乎同时,郭巽从左边上楼。 郭巽脚程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鲜儿身边,一把搂住她的纤腰,脸贴服她的颈侧轻嗅:“想我没有?” 鲜儿幽怨地嗯了一声,却没瞧他,眼睛仍然怨愤地瞪着洪玮。 “这人是谁?”眼熟得很,好像在哪见过。 “姓洪,一个小县官罢了。” 想起来了,弥雲县长洪玮。洪玮的官职还是找他买的。 心吟眼力好,她早就看到了郭巽。但见着鲜儿似乎没瞧见他,于是见缝插针踩鲜儿两脚。 洪玮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瞧,顿时双眉上扬,眼珠子亮了亮,刚要打招呼却被郭巽拦住。郭巽冷眼一扫,随即摇了摇头。洪玮了悟,虽然做官的嫖.娼是公开的秘密,但太招摇也不好。于是朝着郭巽遥遥拱手作了一揖,才搂着心吟离开。 为了好生招待洪玮,显示出自己的诚心,霍不离出血本包下了逍遥楼最大的厢房。美酒佳肴准备妥当,只等洪玮大驾光临。 “琴师白银十两、女儿红白银五十两、包厢黄金二十两……哎呀呀呀,太贵了太贵了!”霍不离手持账本,一面皱眉揪心地抱怨,一面一笔笔记下开销。 “小舅舅,等会万一打起来,你可要保护好账本,回头我要拿着它找陛下报销的。” 李心远郑重地点点头,转瞬听见霍不离的担忧,便宽慰他:“丢了也无妨,我都记得。” “我倒忘了你过耳不忘过目不忘的本事。”霍不离咧嘴嘿嘿一笑,抓着李心远的手腕绕到屏风后,压低声音说,“杀鸡焉用牛刀?账本你先揣着,内容记不记无所谓。你只需在此安心坐着,听我跟那人的谈话就好。” 不晓得是否有心敛财,洪玮走路比平时快了许多,下马车后,脚下虎虎生风。心吟挽着他的臂膀,有种被拖着向前的感觉。 看来只要钱给得足够,交易势在必行了。 逍遥楼外有霍不离安排的小厮,经由小厮引路上了二楼。洪玮听说包的是逍遥楼最大厢房,颇为满意地捋了捋稀稀拉拉的几根短须,算是对霍不离的诚意和财力给与肯定。 “洪大人,”霍不离站在厢房门口迎候,见到洪玮便拱手笑道,“久仰久仰。” 心吟附在洪玮耳边:“这位便是霍公子。” 洪玮惊叹噢了一声,炯炯有神的双目不动声色上下打量霍不离:“霍公子青年才俊,仪表堂堂,颇有治世能臣薛老太傅之风范。” 霍不离谦和一笑:“洪大人过奖了,唤鄙人小霍就好。大人里面请。” 席间坐定,霍不离忽地拍了拍手掌,琴师依从吩咐开始演奏。没多久,上菜的小二哥接二连三进来,端的全是逍遥楼赫赫有名的菜式。 心吟给两人一一斟酒,想到即将有一大笔赏金,心中不禁自得意满。 洪玮同样抑制不住的激动,为了当官可花了他不少钱,不料做了官也没赚回本。若是霍不离真有心买个官位,他就多了一款进项。至于郭巽,大不了与其五五分成。 可是霍不离却一点也不着急,始终一派闲情逸致,吃吃酒,听听曲。 “霍公子?”心吟唤了声。 “心吟姑娘,尝尝这道菜,这可是用湘地蔡氏酒王亲自酿的“思美人”烹制而成,酒每年仅出十盅,好多人抢破头都抢不到。” “小霍?”洪玮唤了声。 霍不离紧忙给他斟了一杯:“洪大人吃酒,吃酒。” 待酒过三盏闲话三巡,霍不离才让琴师退下,言归正传。 “想来,洪大人已经从心吟姑娘那里听说了鄙人此行的目的。” 心头大石落地,洪玮抚须一笑:“是,本官都明了了。小霍既然有做官之心,又有为官的能力,不当被埋没。” 霍不离拱了拱手:“全仰仗大人了。” “只是……”洪玮话头一转,探其虚实,“看得出来贵府家底殷实,想来亲族支系庞大,就没有一两个能为小霍奔走之人?” 霍不离痛心捶胸:“实不相瞒,家父明令禁止鄙人参加科考,更不准亲族任何人为鄙人谋求官途。无奈,鄙人只能找心吟姑娘碰碰运气。” “虽然家中非富可敌国,但只要大人圆了鄙人做官的夙愿,必定千金相赠,永记大人的恩惠!”说着给小厮一个眼神,小厮随即打开宝匣。 洪玮伸长脖子瞧,嗬,整整齐齐两千金! “事成之日,这些都是大人的酬劳。” 都是啊!洪玮心尖被撩得痒痒的,乍一想,事不成怎么办?可若是行大运办成了,不晓得能不能把酬劳再提一提。 分卷阅读14 霍不离瞧出他眼中的挣扎,吁叹一声:“当然,若是大人有心无力也无妨,权当鄙人与大人交了个朋友。”又给小厮一个眼神,小厮领悟,咔一声,关上了宝匣。 也关住了洪玮蠢蠢欲动的心。 “来日方长,恐有许多地方要劳烦大人。” 心吟暗地拽了拽洪玮的袖子,洪玮按捺千头万绪,语重心长地说:“霍老弟应当清楚,朝廷选拔提拔官员,多由吏部管辖。吏部有位员外郎,郭巽郭大人,是为兄的旧交。为兄与他说一声,此事必成!所谓欲速则不达,霍老弟切莫心急。” 霍不离惊叹:“吏部员外郎?莫不是……” “霍老弟猜得没错,”洪玮坐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为兄的官职,正是经由郭员外郎那里通融来的。” “啊——这位郭员外郎了不得,身后不晓得是哪位大人做靠山。” 洪玮竟认真地想了想:“为兄还真不太清楚。不过,为兄有几位同僚,也都是他安排的职位。官途顺风顺水,霍老弟大可放心!” “放心放心。敢问,是哪些同僚?往后一朝为官,不小心冲撞了自己人,可就不好了。” 洪玮留了个心眼,没说,只笑了笑:“待霍老弟穿上官服之日,为兄自会帮你引荐。” “引荐你祖宗。”霍不离轻声说了句,陡然扬声喊,“建东啊,全记下了吗?” 洪玮眼皮一跳,当即挺直腰板四下望了望。 屏风后立时走出两人,为首的司文侍御史晋建东手捧笔录说道:“一字不漏记下了。多亏有李公子指导,已补全疏漏之处。” 洪玮腾地甩开心吟,站起身,心肝颤颠颠的,急红了眼,一只手抖如糠筛指着霍不离:“你究竟是何人?” 和和气气倒也无妨,奈何洪玮此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惊到了藏在暗处的人,只听锵锵锵一阵声响,刹那工夫出现十数人,皆是身披玄甲利刃出鞘,警戒地望着他。 “唔,这是个好问题。”一杯酒仰头饮尽,霍不离咂摸了一下嘴,煞有介事地说,“洪大人刚才提到的治世能臣薛老太傅,鄙人正是他的关门学生。” “也是我兰台御史中丞。”晋建东瞥了一眼自家的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道,“人常说兰台的饭吃不得,不晓得洪大人吃了这一桌酒宴,会不会拉几天肚子。” 洪玮瞪大双目盯着霍不离,好一会慢慢低下了头,眼中光泽褪尽,咚一声,无力地瘫坐在凳子上。 皇宫内庭。 “临哥哥,我好冷,你抱紧一点好不好。” “临哥哥,我听说,嫁过人的,若不冠夫姓,到了下面会被欺负的。可我不想姓江,你可愿意为我冠你的姓氏,就叫,就叫……” 眼前渐渐灰暗,连带那张苍白的脸一起消失。周子临突然惊醒,惊慌低呼:“不要走!不要走!”睁开眼却见四面墙壁,转而意识到是梦,无力轻叹,脸埋进双手里,竟全是泪。 下床,缓步踱至放置面盆的木架,抽水洗了把脸,待擦掉脸上水渍,周子临的双眸已变得冰冷阴郁。 因为是御前大内官,住处自然与旁人不同。周子临住的是单独的两间房,内间休卧,外间议事。 行至外间,便见小庆子候在座椅上打盹。 “咳!” 小庆子睡得浅,一个激灵睁开眼,看见周子临赫然站着,赶紧下跪揖了揖:“徒儿拜见师父。” 周子临淡淡嗯一声,转身走到上座,抖了抖衣衫坐下。 “身上的伤可好些?”说出的话,同眼神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小庆子回道:“有劳师父挂心,皮外伤罢了,好多了。” “那便好,身子早些利索,便早些为主子做事。对了,主子可有怀疑你?” “不出师父所料,主子未曾怀疑,只是眼下也没把徒儿搁在身边,行事皆背着徒儿。” “哦?她背着你做了什么?” “往常倒也没什么,只是今夜,主子领着侍婢偷偷去了宓园游水,还多次到水下,不知为何。” “此刻还在水下?”周子临发问。 “没,早就回去了。见主子息了烛火,徒儿才过来的。” 疑惑转瞬即逝,周子临点了点头:“暗中观察即可。若有意外,想法子挡开。挡不开的,速来向杂家禀报。” 商女明氏刚入宫不久,却深得陛下重视,素来连皇后、贤贵妃都不放在眼里的周子临对明氏也是十分恭敬,可见明氏的身份非同小可。不知缘由为何,小庆子暗里也做过多种猜测。不过,既然陛下和师父都把明氏看得重甸甸,自己只需忠心侍主便是。 “徒儿明白。”顿了顿,小庆子忽地神色担忧,“过些日子,主子那边怕是要找徒儿问话,徒儿与师父的关系……” “直说无妨。你十岁进宫,至今三年有余,杂家是你师父这事不是秘密。试图囫囵掩饰过去,恐怕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主子重用。再则,名义上你是被杂家贬 分卷阅读15 过去的,主子若是问起,把杂家教你的说辞讲与她听,她自会相信。” “是。师父神机妙算,徒儿谨遵师父教诲,定是不会出错的。” 周子临轻笑一声,估摸是气不顺,陡然连连咳了好几声,在安静的夜里异常突兀。 小庆子赶紧起身给他拍了拍背,又倒了杯水递上。趁他喝水的工夫,小庆子不动声色瞥了眼他的后背,湿了大片,想来又做噩梦了。难怪面色憔悴,眼神也是阴郁的。 周子临放下茶杯,气儿顺了许多。眼尾扫到小庆子,冷声道:“不必花言巧语,你该知道,杂家喜欢的是对主子尽忠、能为杂家分忧的人。” “当年二十人仅留你一个,就是瞧上了你的硬气和机灵,可别让杂家失望。” 认周子临为师父,向来听到的都是冷言冷语,这一次倒是头一回听周子临夸他。小庆子双眸兀地亮了亮,心头微颤,感觉有点飘飘然:“徒儿绝不负师父所望。” 周子临唔一声,便不再说话,心里却想着陛下的嘱咐。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陛下太了解主子。他本打算直接把小庆子安排在主子身边,可陛下不同意。 陛下道:“她的性子,朕心知肚明。直接安插人手,恐怕她不会要,甚至拱手送出。她只相信自己争取来的。届时要多费心,想办法创造时机让她钻空。” 第八章 密雨织就成纱帐,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放眼望去一片朦胧,若是忽略雨声,仿佛下了一场好大的雾。 江聿袖手而立,忽然轻声说了句:“今年蓟京的雨水,似乎比往年丰足许多。” 周子临回道:“可不是,这段时日一到申时末就下雨,少说得下一炷香。虽说凉爽了,许多长久搁置东西却都发了霉。听说太医院每日都要把草药拿出来晒一晒,生怕霉烂了。” 想了想又咦一声:“说来奇怪。往年的前半年南边雨水多得很,今年却极少下雨。难不成水龙王到北边走动,这雨水就下到北边了。” “哪有什么水龙王,”江聿笑着摇了摇头,眼角攒的全是暖意,“要是被她听到了,定要笑话你。” “下雨的时候,你见到水龙施雨了?若人世真有龙存在,你把它喊出来让我瞧瞧。哪有什么长生不老,哪有什么真龙天子,做皇帝的有几个活到古稀之年了?”说到这,江聿的声音愈发温柔,“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可她说的云淡风轻,又句句在理。眼下朕已经是皇帝了,不晓得她还敢不敢说这样的话。” 说了又如何,他终究舍不得拿她怎么样。 “父皇!”侧方蓦地出现一道清脆的喊声。 紧随其后是小太监小宫女颤巍巍的担忧声:“小祖宗,您慢点!小心地滑!” 江聿弯腰,一抹鹅黄色撞进他的怀里:“哎哟,朕的宁安公主最近重了不少。说给父皇听听,又让御厨做了什么糕点吃?” 宁安公主娇声否定:“才不是御厨!”羞怯地把脸埋进江聿的衣袍,“是贵妃娘娘,娘娘用槐花做了酥饼,好吃极了!宁安嘴馋,忍不住多吃了些。” “贵妃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还要协理后宫琐事,你要是体谅她,就少去叨扰。” “可是,可是,”宁安公主挣扎了一下,便从江聿的身上滑下来,仰着小脑袋,极力辩解,“娘娘说最喜欢宁安了,弟弟妹妹们也很喜欢宁安。宁安去了,只会给他们带去欢笑,绝没叨扰!还有德妃娘娘,她也很疼宁安!” 江聿微微一哂,捏了一把她的鼻子:“那你倒是告诉父皇,为何只去贵妃、德妃那里,就没去看望梅妃?” “因为,”宁安眼神飘忽,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江聿。视线扫到周子临,向他求助,周子临却是眨了眨眼,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宁安只好豁出去了:“因为梅妃娘娘那里没有弟弟妹妹,宁安去了,怕娘娘嫌吵。” 江聿目光微敛,顿时不说话了。梅妃同贤贵妃、德妃一起进宫,至今没有子嗣。孩子便是梅妃的心病。 “父皇?”宁安拽了拽江聿的衣角,小猫似的轻声呢喃,心里担忧极了。 江聿恍惚一瞬,随即淡淡笑了笑:“你这模样像极了父皇的表姐。” “就是端敏皇后的长姐,程雪霁。她曾经也是这般灵动敏慧、善解人意。人如其名,她是父皇见过的最霁月清风的女子。” 宁安问:“现在那位姑姑在哪里,有孩子了吗?宁安从未见过她。” “故去许多年了。” 宁安悲伤地叹了叹,听说端敏皇后就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想来端敏皇后的姐姐,在世时也是一段佳话吧。 江聿伸手摸了摸宁安的小脑袋,问道:“近来可去向你母后问安?” 短短一句话仿佛一种蛊咒,宁安吓得当即后退一步,好一会怯怯地摇了摇头:“没有。” 江聿微微蹙眉,俯身直面她的眼睛:“好歹是生你的亲娘,怎可不去问安?即便疏于相处,也别忘了你从哪里来的。” 宁安怔了 分卷阅读16 怔,眼眶刹那就红了,半晌讷讷回了句:“知道了。” 静默良久,江聿松了口气:“雨停了,出来许久了吧,先生留的晚课做了没有?” 宁安如释重负:“这就回去做。宁安告退!” 鹅黄色的小身影渐行渐远,周子临凉凉地说道:“皇后娘娘把公主保护得很好啊。”说着嘴边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几乎同时,江聿眼角攒的暖意殆尽,随之覆盖的是寒冬般的肃杀之气:“元邈若能出生,也该有这么大了。” 当年得知欧阳皇后有孕,胎儿已经五个月了。 彼时江聿急于得到欧阳氏的支持,听闻此消息,江聿不怒反笑:“她藏得真好,也难怪,跟江沁一夜风流,可不得留下点什么。既然她想生,女孩养着也无妨,若是男孩……” 周子临应声道:“奴才明白。” 幸好是宁安,江聿便有了底牌。 …… 江聿收回目光,转身进入养居殿:“吩咐下去,今晚去贵妃那里。” 批完了奏章江聿才去贤贵妃的福粹宫,到时已接近戌时三刻。 处理政务期间,江聿吃了一碗莲子羹,便是到了此时也不觉得饿。反倒是贤贵妃听说江聿晚间驾临,想着一起用膳,就没吃,一直等到江聿出现。 皇帝跟皇后才是夫妻,算起来江聿是贤贵妃的主子。等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仅是贤贵妃如此,诸妃皆如此,江聿也从没想过要劝,只是随她们去。 饭菜都在蒸笼里热着,待江聿驾临,才端上。 “听宁安说你做了槐花酥饼,甚是好吃,朕来之前就在想,今晚定要尝一尝才行。” 贤贵妃温婉一笑,亲自把酥饼端到江聿面前,柔声说:“臣妾早已为陛下备好了。也没宁安说的那般稀奇,寻常点心罢了。倘若陛下爱吃,臣妾可趁着花季多做一些。” 江聿徒手捏起一块,咬一口,细嚼慢咽:“细而不腻,齿颊留香,着实好吃。”顿了顿言,“今年是要趁着花季才能做,时令雨丰,即便采下来晒干了,恐怕也会发霉。” 一到夏季,胃口不好,江聿也一样。两块酥饼下肚,又吃了一碗莲子羹,再也吃不下别的。 伺候完用膳,贤贵妃为江聿更衣沐浴。 房内焚着檀香,气味沉顿却又软绵,江聿仅合中衣侧身躺在床榻间闭目养神。身后有贤贵妃为其揉捏肩膀。 “陛下朝务繁忙,臣妾想着明日或者后日众姐妹聚一聚,新进宫的妹妹们也一起叫着,陪陛下散散心。地方嘛,就去瑞海行宫可好?” “一堆女人叽叽喳喳的,不必出宫了,宓园即可。”江聿挥了挥手,仰面躺下,“明日朕诸事繁忙,后日吧。” 贤贵妃低眉浅笑,随之依偎在他的身侧。吐气若蚕丝,玉葱般的纤指悄悄爬上他的胸膛。一声呢喃若有似无:“陛下……” 江聿陡然抓住她的手,双目闭着,淡淡地说了句:“睡吧,朕累了。” 夜潜宓园以后,刘拂越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除了肌肉间歇性隐隐发酸,没别的后遗症。况且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骨折都经历了,两者对比,俨然是小巫见大巫。 琳琅却是提心吊胆了好久,日夜守在刘拂越身边,赶都赶不走。直到这天刘拂越跳下床连转了几个圈确定自己没事,琳琅才放下心。 见琳琅眼下青黑,刘拂越心头一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恩威并施,勒令琳琅去睡觉。琳琅张口闭口说不累,真躺下了,竟然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支走了琳琅,刘拂越闲着无聊发呆,看到角落里破烂不堪的油纸包,就忍不住叹气。油纸衣太硬,不服帖,不仅不防水,更经不住折腾,从水里出来后全烂了。绑在腿上的油纸包也是一样。 只能期盼往后气温日渐升高,下水不再觉得凉。 不大会门外有人说话,紧接着小庆子突然出现:“主子,贵妃娘娘那边来人了。” 刘拂越愣了愣,当即反应过来:“让他进来。” 贤贵妃派了名小太监通知各宫:“明日朝后贵妃娘娘请各位娘娘、小主子们前往宓园小聚,届时陛下也会亲临。” 艳福不浅啊!刘拂越心里冷笑,嘴里却说:“这大热天有劳内官跑一遭,一点心意,请内官吃茶。”随即拿了点碎银子交给小庆子打赏。 出门送走了传话的太监,小庆子转身回了这里。刘拂越心道,果然是个机灵的,知道她想跟他聊聊。 “门关上,你过来些。” 刘拂越直抒胸臆,却也压低了声音:“你,你是周子临的徒弟吧。” 难怪是师父看重的人,平日看着挺娴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居然不声不响把他的出身调查清楚了。如是想着,小庆子不禁对刘拂越刮目相看。 “回禀主子,奴才,原先确实是大内官的徒弟。” “哦?”刘拂越细细品味了一番他话里的意思,嘴角微微上扬,顺着他的话说,“原先是,现在就不是了?” 分卷阅读17 小庆子噗通跪倒,脑袋稳稳磕在地面,姿态极其谦卑。 “你这是做什么?”问是问的,却没有问的语气。片刻后,刘拂越幽幽叹了叹:“我也没别的意思,你突然这样,倒显得我小气了。” “起身吧,说说你做了什么,怎么就被周子临发配到这了?” 小庆子没有起身,仍旧跪着,只是挺直了上半身,嘴紧闭,眉微蹙,像是被踩到溃烂的伤口。 “因为奴才不小心,打碎了大内官珍视的玉佩!” 刘拂越忽然噗嗤一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工夫却犯傻了,真话假话我会听不出?撒谎撒得一点都不高明。” 直挺挺的上半身兀地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顷刻变弯,小庆子眼帘下垂,眼神忧伤:“奴才是跟着阿翁长大的,阿翁身子骨不好,奴才便卖身入宫,给阿翁看病买药。入宫以后,逢初一才能见一次。数月前,奴才没见到阿翁,托人打听才知道,阿翁重病在床。奴才没法子,只能偷了师父的玉佩,换些钱。” 又说:“奴才第一次做这事,手脚不干净,被师父发现了。师父换回了玉佩,又给奴才一笔钱,留做阿翁治病。不过,师父觉得奴才不省心,不能再放在身边了,打了奴才一顿,还说以后奴才再也不是他的徒弟了。” “知道自己错在哪,也不是无药可救。既然留在这了,以后就好好为我做事吧。”末了音腔一转,刘拂越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当然,我也不是大善人,要是被我发现你图谋不轨,我的手段绝不比周子临差。” 小庆子心头一颤,伏低身姿低声道:“是!” 有记忆时他就是孤儿,在街头被周子临相中,带回了宫。 师徒关系是真,失和是假。玉佩是真,打碎是假,偷窃亦是假。假亦真时真亦假,两套说辞,前后不一,希望能让刘拂越少些怀疑多些信任。 琳琅起床后,得知刘拂越收了小庆子,辗转神思问道:“女郎信他?” 刘拂越浅浅一笑:“不信。不过,我需要他。” 周子临调.教过的,一个能顶两三个用。 她能回到现代自然是好,如果回不去,小庆子就有大大的用处。 第九章 聚会地点定在宓园,正好方便了刘拂越,白天勘察地形地势,当然比夜晚清楚得多。 想到陛下驾临肯定有乱七八糟的规矩,刘拂越起了个早,最先去了那。表面上装作跟琳琅欣赏园林景致,暗地里却是追寻当晚那束诡异的光。 “女郎,好像就是这。”琳琅跟随刘拂越在池塘边确定位置,说话声都是悄悄的。 刘拂越环视一周,忽而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情形,步随心移,往右迈了一步,陡然睁眼断言道:“是这,你当时站在这里,而我在那个位置。”伸手指向一处,恍然发现那个地方离池塘里的莲花坳不到十米远。 当时异光从出现到结束约六秒钟,时间极短,如果是水生物必然趁势游进了莲花坳。可是什么样的水生物?会发光的鱼,还是水母?不,这种水生物通常生活在海里。而且,那道异光不像是水生物发出的,光源笔直,更像是……探照灯一晃而过。 “女郎?女郎!”刘拂越想得入神,琳琅急切地唤了好几声,“秦宝林在同女郎说话。” 不知何时秦珊依也来了,看到刘拂越,先是一惊,随即嘴巴动了动,似乎跟身侧婢女说了什么。 向刘拂越靠近,秦珊依掩着嘴却仍然笑出声:“姐姐想什么想得仿佛和尚入定一般,唤了好几声,都不搭理妹妹。还以为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姐姐呢。” 刘拂越眼尾瞟了她一眼,伸手往莲花坳一指:“妹妹多心了。我不过是刚才看到一条鱼,神思就被它吸引走了。” “只是一条鱼?” “若是寻常的鱼也就罢了,只是那鱼斑纹怪异,体型犹如戒尺,又扁又长,一眨眼慢悠悠进花丛了。”刘拂越懒得跟她纠缠,却偏有心捉弄她,于是胡诌了一种海鱼。 秦珊依的家乡深居内陆,没见过这种鱼,奇道:“宓园内怎会有如此怪鱼?姐姐莫不是看花眼了吧。”嘴上否定,心里还是好奇,靠近池塘探身往下看,一只手拽着侍婢谨防掉下去。 “不会有错,琳琅也看到了。”刘拂越没有给琳琅使眼色,这点默契度她们总归有的。 果不其然,琳琅不仅承认怪鱼存在,还绘声绘色地说:“奴婢瞧得清楚,怪鱼原本从宫墙那边冒出来的,想是这边人多,就没游过来,才进了花丛。” “那宫墙……”秦珊依抬眼望了望,蓦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随即微微倾向刘拂越,压低声音说:“宫墙那头听说是某个废妃住的院子,至今落锁不准进入。传闻废妃是被强行缚颈勒死的,怨气深重,有人夜半听到过院子里传出哭声。一时闹得人心惶惶,才封了宫苑。有些鱼会在泥土里钻洞,想来怪鱼是怨气所化,从那边的池子钻过来的。” 刘拂越的关注点不在鱼上面,她问:“ 分卷阅读18 当今圣上的废妃?” “当然不是咱们陛下。是那位在瑞海行宫安度晚年的太上皇!” 水下是否相通的?异光会不会就是宫苑那头传过来的?那座废弃的院落还有人吗?刘拂越心中充满疑惑,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贱蹄子,没长眼睛吗?” 刘拂越转身回头,果然是高倩萝。自打被封了宝林,两人还是头一回相见。如今高倩萝比她位份高,理当拜见吧? 宫里同乡多得紧,也不见人人都是知己故交。况且秦珊依第一次看见高倩萝就觉得她不顺眼,便忍不住当着刘拂越的面对高倩萝白眼相向。虽然如此,但毕竟高倩萝位份高两阶,秦珊依仍然要同刘拂越一起向她行礼。同时心里却在诽腹:县长之女居然封美人,真不明白陛下怎么想的! 高倩萝骂得难听,却也不是说她们的,而是在骂自己的婢女。婢女不是从湘阴带进皇宫的那个,那个病了,这个婢女是德妃宫里的。高倩萝被封美人之后,就住在德妃的栖霞宫,受德妃所管。她的近侍病了,自然要用栖霞宫里的丫头。只是这丫头不如近侍做得妥帖,适逢高倩萝这几日信期,脾气委实收不住。 刘拂越两人站在原处欠身行礼,没靠近。高倩萝坐在石凳上打眼一瞧,蓦然一阵恍惚,好一会才想起她们是谁。 “美人请用茶。” 高倩萝出门少不了带几个奴才,热水茶叶也是必须品。可往常近侍会吹一吹热茶,身前的婢女没做到,于是高倩萝就被烫了。 “没用的东西!”一只手才扬起,忽闻: “陛下驾到――” 随后是贤贵妃、德妃、梅妃、两个嫔位,以及十多个小太监小宫女,呼啦一大帮人,冷清的宓园顷刻热闹起来。 随众人行完礼,高倩萝、秦珊依自然而然往江聿跟前凑近。刘拂越低咳一声,余光瞄了一眼琳琅,两人放慢步子,顺势退到了最后。 按照主从顺序,宫人昨日搭建了几个棚顶,一处能坐三人。围了大半圈,中间是台子,供舞姬表演所用。 贤贵妃随江聿居正位,刘拂越注意到一个细节:初见贤贵妃,她坐的是龙椅偏下方,这一次却是同江聿并列。 由于位份低,四个宝林都被安排在角落里。左为上,宝林之上坐有才人,但才人只有一位,于是只顾着面圣没有抢到位置的秦珊依只能厚着脸皮坐在才人右侧。 才人、宝林的前方是美人的坐席,说巧不巧,高倩萝正好坐在秦珊依的正前位。 众人入席,几乎同时水果就摆上了案几。刘拂越眼睛一亮,葡萄、荔枝、柑橘、青枣、苹果……种类不可谓不丰富。尤其居然还有葡萄,想来这个时空已经跟西域通商了。 然而她不知道,若没有赏赐,平日她是吃不到葡萄的。 居正位的江聿遥遥瞥了眼刘拂越,心想:喜欢便好,为了让她尝一尝葡萄,他只能用雨露均沾的法子了。 高台之上,舞姬鱼贯而入,身姿轻盈如蝶,每一次脚踩鼓点又似蜻蜓点水。 贵妃突然闲话家常起来:“德妃妹妹的身子看来是大好了,面色红润,不似之前病恹恹的模样。说来,那日突然病倒,可把大家吓坏了。” “让姐姐挂心了。”德妃若有似无地一叹,她的长相原本雍容大气,病时胃口不好,清减了许多,这一叹叹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人所言不假。养了大半月,多亏了高美人相伴,并不乏闷。” “噢,高美人还是个风趣的妙人?”贤贵妃说着看向江聿。 江聿怔了一怔,顺着贤贵妃的视线瞧,瞧见高倩萝,心头蓦然一顿,竟然把她给忘了。于是伸手一指:“你过来。” 秦珊依以为在喊自己,激动地就要站起身。却听周子临扬声喊道:“高美人,请到前方来。” 高倩萝被众人艳羡的目光送到江聿面前,江聿喃喃自语:“果然是个美人,你过来,坐朕的身边来。” 小宠让人羡慕,大宠就令人嫉妒了。江聿一说完,刘拂越所在的角落就炸开了锅。不屑有之,愤恨有之,秦珊依甚至想冲上去扒下高倩萝的皮囊穿在自己身上。 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刘拂越,她一边吃葡萄一边琢磨那道光。 眼下的情况是:一,异光是生物发出的光,可能选项为萤火虫、鱼,或者其他水生物;二,异光是非生物发出的光,可能选项为晶石、探照灯、手电筒等。但考虑到是在宓园池塘水下,光的特点是笔直折射,排除不可能的结果,剩下的只有晶石。 什么情况下会使晶石折射出光线,并且快速出现快速消失?这种现象能不能带她回到21世纪? 回21世纪……曾经看到穿越题材的影视剧,刘拂越还笑话过主角没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魄,不能坦然在古代生活。现在想想,果然那时候太幼稚,在没有电没有网没有卫生棉、连葡萄都是稀罕物的古代,哪怕一分钟都是折磨! 江聿这头跟高倩萝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接下高倩萝倒的酒,垂眸 分卷阅读19 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看到刘拂越突然气呼呼一口吞下好几粒葡萄,虽然不清楚缘由,却委实被她的模样逗乐了。 “嫔妾亲手剥的葡萄,陛下尝尝?”高倩萝忽然凑近,一双柔荑捏着葡萄,眼神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 江聿看了一眼葡萄,清俊的脸玩味似的望着高倩萝,蓦地唔一声,就着她的手吃下葡萄,啧啧称赞道:“美人剥的葡萄就是甜。” 高倩萝羞怯地低下头,笑容甜软,两颊不知不觉浮了层微红:“陛下若是喜欢,嫔妾就多剥几粒。” 江聿点点头,一个“好”字未说出口,梅妃陡然起身:“陛下,臣妾忽感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可是吃坏了肚子?”江聿微微蹙眉,喊周子临,“传太医来一趟,给梅妃瞧瞧。” 梅妃却回绝说:“不必叫太医了,小毛病而已。陛下若无别的吩咐,臣妾就回宫了。”一转身,留下一个素白的背影。 江聿双唇紧闭,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色薄怒,右手攥成拳头,骨节泛白。 换作其他人,必然不敢招惹此刻的江聿,可高倩萝以为,这是个机会!她意欲安抚,捏着江聿的衣角,唤一声“陛下”,不想江聿竟然毫无反应,视她无物。 梅妃纤瘦的身影穿过人群,眼神孤冷,一袭白衣更是平添了几分仙气。刘拂越望着梅妃,心中便记起一个词――遗世而独立。 终选那日,梅妃坐得远,瞧得不清楚。眼下站近处一看,刘拂越心头一惊,那眉眼……再看看高倩萝,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江聿待高倩萝特殊一些。 是夜,刘拂越决意再探宓园。 这一回她找到小庆子把门,叮嘱说:“我要出去一趟,你在门前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一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找个地方藏身,躲在暗处守门。” 小庆子道:“主子是要去哪?奴才也想跟去,好同琳琅姐姐有个照应。” 刘拂越没说话,琳琅倒是端起架子训他:“大内官应该教过你,主子的事少问,按吩咐做便是。主子既然留你在这,就是相信你,你可要好好表现。” 听着头头是道,刘拂越勾唇笑了笑,眨眼间克制住笑意换了一张严肃脸:“你还太小,性子不稳,往后要多跟琳琅学着点。” 小庆子躬身道:“奴才谨记!主子慢走。”目送她俩离去。 夜色下,琳琅紧随刘拂越,想说的话憋到出西寰宫才出口:“奴婢方才逾距了。” 刘拂越问:“我可有训斥你?” 琳琅摇了摇头:“没有。” 刘拂越笑道:“说明你做得好。愈发有大丫头的风范了。” 仍然是等了一轮巡查,巡查人一过,两人直奔池塘,走到最靠近异光消失的点,刘拂越脱下披风同时说:“会数数吗?这一趟可能要久一点,你别担心,数到一百五十左右我就回来了。” 琳琅欲言又止:“女郎千万小心。” 刘拂越轻轻下水,站稳以后笑了笑:“跟着心跳数,别太快。”随即吸了一口气没入水中。 按照心跳的节奏,琳琅小声数了九十多下,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都快窒息了,刘拂越却还在水下。 第一百七十二声,下方陡然掀起一片水花。随之刘拂越的脑袋探出,乌黑的发丝凝结成块,有一缕贴附在光洁的脸颊上,衬得皮肤白皙冷艳。她摘下泳镜,抹了一把脸,大喘着气,双眸仿佛粹了星星闪闪发光。 刘拂越道:“水下是通的!” 第十章 与此同时,西寰宫内。 “高倩萝,你不过是比我白一些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比你爹官职高一级……你敢打我?我掐死你!啊——” 梦中秦珊依与高倩萝厮打在一起,彼此掐着对方的脖颈。不料江聿突然出现,一把拉扯开两人。秦珊依被推到地上,捂着胸口喘气,一抬头,江聿不再是江聿,他变成金色妖龙,咆哮着张开了血盆大口! 秦珊依突然吓醒,惊魂甫定,然后又紧忙摸了摸脑袋,还在,还在。 时候尚早,秦珊依刚准备合眼再睡,房外兀地一声脆响。夜深人静,听觉在五感中尤其灵敏,何况那声脆响离她很近,仿佛就在门口。 她翻身下床,捞了一件外衫披上,询问:“小翠?是你吗?”却无人应声。 走到门边,她犹豫了一瞬,随即轻轻开了一条缝。对面刘拂越的住处忽然闪过一个身影,身着黑色披风,外形瘦削,秦珊依喃喃说了句:“明澜?” 白日里在宓园看见刘拂越时,秦珊依便与近侍说:“平素不争不抢的模样真把我骗了,看她这神情,还不眼巴巴盼着陛下?” 此时仍然深以为:如此心机暗深的女子,夜半出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估摸不是私会男人,就是制造机会与陛下巧遇。 “不行!得防着她。”秦珊依穿好衣衫,在黑影后亦步亦趋。 穿过宓园, 分卷阅读20 绕到禁苑的宫墙下,经由一条羊肠小道,进入竹林,竹林深处便是落云筑。与落云筑相隔不远处耸立着名动天下的摘星楼。 此地乃扩建而成,摘星楼建成后,便将宫墙外迁,竹林也是近两年培植的。 闲谈时听师父提起过,养居殿只是陛下的住处,端敏皇后薨逝以后,陛下便把落云筑当做家了。不晓得秦珊依夜半闯入陛下的家,会如何呢?黑暗中,小庆子勾起一边嘴角轻笑,转身没入竹林。 夜卫巡查大约过了五分钟,换句话说,十分钟后夜卫会再次出现。水下通道不知多长,通道那头也不清楚有什么。 刘拂越快速想了想,刹那间做出决定:“会游泳吗?” “女郎说的是游水?”琳琅微微一怔,眼皮跳了跳,仿佛感应到刘拂越即将做的事,她嚅嚅回了句:“洞庭长大,自然是会的。” “那就好。你先躲起来,我再下去看看。约莫半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回来,你来找我。” 琳琅蓦地松了口气:女郎这么说,便不是要丢下自己。“是。奴婢会藏起来的,女郎万事保重,护好身子要紧。” 水下是凉的,刘拂越的心头却萦绕着微微暖意。她眼中含笑,喃喃轻语:“小小年纪,跟个老太婆似的。”语毕,卡正泳镜,再次入水。 眼看刘拂越钻进一团黑,琳琅才躲回假山深处。 宓园有好几个出入口,小庆子和秦珊依走的小道与琳琅藏身位置相距甚远,且有黑夜掩人耳目,二人快速穿行时,没有惊动琳琅。 刘拂越这次放轻了内部调息,假想这具身体是机器,不需要呼吸。这种冥想法类似催眠。新闻报道世界吉尼斯水下闭气记录超过二十分钟,不清楚那个人有什么独门秘诀。但刘拂越打从练闭气用的就是冥想催眠,状态好的时候可以闭气七、八分钟。现在不行了,身体扛不住,能顶三分钟她就满意了。 入水的地方离通道不到七米远,钻进道口,很容易通过。刘拂越突然联想起现代的城市下水道,为了排涝,互相贯通。 通道可同时容纳两个她,但因为四面皆是泥墙,视觉上幽暗逼仄,压迫感扑面而来。似乎没到一分钟,就感到突如其来的憋闷。 开始只是有些慌乱,渐渐的头脑空白,思绪间断,无法集中注意力。刘拂越越是极力调节,眼前却越是模糊。恐惧从心底悄无声息爬满她的四肢百骸,不知何时起脑海中一幕幕浮现那日被卷进漩涡的情形:铺天盖地的泥灰,砸中她双腿的巨石,身体从剧痛到失去感觉——以为那时必死无疑,可她活了。 刘拂越,振作起来,你他妈想死吗? 她在心里暗骂。想死吗?当然不!既然活下来了,就不会轻易死! 仿佛心理作用,恐惧居然一点一点消失,刘拂越猛地向前游了几下,登时头顶豁然开朗。 江聿不在时,落云筑日常守卫仅有四人,分布零散,小庆子领着秦珊依悄然进去,算不得难事。 秦珊依追逐黑影而来,黑影却在落云筑前消失,如果明澜真的夜会陛下,那么陛下此刻便是在落云筑里。如此想了想,秦珊依悄悄靠近,耳畔贴附窗子,却听不见丝毫声响。又走了几步,找到后门开了一条缝,一眼望见闪动的烛火。她心中一动,蹑手蹑脚钻进去。 这是书房,桌案上平铺一幅画卷,画的是山水,上头提了两行诗。没什么特殊之处,倒是后面的书柜,没有放一本书,堆的全是画轴。一层一层塞得满满当当,就连书柜一侧的花瓶里也像花似的插了五六卷。 没想到陛下竟是个画痴。 秦珊依随手抽出一卷,放到桌案上徐徐展开。入眼便是八个字―― 嗟嗟吁兮,涕思吾妻。 除了这八个字,几乎同时看见的还有女子发髻上戴的凤钗,金凤作飞天之仪,华贵端庄。 紧接着往下,她看到一张与高倩萝神似的面孔,再下方便是画中女子身穿的华服。她认得,那是皇后和太子妃才能穿的凤袍。皇后为八凤,太子妃为四凤。画中女子身着四凤命服,若没有猜错,这应该太子妃程氏,也就是追封的端敏皇后。 涕思吾妻…… 涕思吾妻…… 涕思吾妻…… 秦珊依一遍遍默念这四个字,心头恍然大悟,初时的震惊不再,她哑声失笑:“高倩萝,你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房内,秦珊依还沉浸在大发现中,落云筑外却突然响起周子临的声音:“陛下今日批了好些奏章,想是累坏了。等会沐浴之后,奴才为您做一做熏香,好解乏。” 端敏皇后的画像放置得本就不平稳,秦珊依一紧张,手一松开,画像应声落地。 侍卫们都没反应,周子临头一个惊觉:“谁?”声到影至,秦珊依颤巍巍跌坐在地上,一把利剑眨眼间直指她的眉心。 江聿不紧不慢地随其身后进入,捡起掉落的画像说道:“你是何人。” 当皇帝的,政务繁忙,后宫女人也多,不记得她实 分卷阅读21 属正常。可江聿淡然的口吻让秦珊依觉得他们二人从未见过,甚至她的位份都是别人封的。良久,她断断续续地说:“嫔妾,嫔妾姓秦,是陛下封的宝林。” 江聿不咸不淡“唔”了一声,他的思虑全在画像上,俯身从地上捡起画像,再小心翼翼卷合。从头至尾都没看过秦珊依一眼。 “她倒是提醒朕了,这些,还有卧房中的画,明日全收起来吧,往后想是用不着了。”旁人看了无妨,他不愿让明澜误会。 顿了顿,江聿又道:“你们退下吧,朕要同她聊一聊。”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周子临听的。 侍卫们齐声告退:“是!”不消片刻,房内仅留下三人。 江聿道:“秦宝林?朕记得了,你为朕舞过一曲。” 白日在宓园,梅妃离开后,秦珊依自请上台为他跳了舞。 秦珊依默不作声,江聿又问:“即便朕不在,也有侍卫看守,你是如何进来的?” “嫔妾,”秦珊依眼神飘忽,不知从何说起,心乱如麻,恍然间莫名生出被人愚弄之感。“嫔妾跟着一个黑影走来的。” 周子临心头一紧,抬眼看了看她。 此事自有周子临详查。江聿默默注视着她的神情变化,指尖一下又一下敲击桌面,若有所思。白日献舞,眼下又突然出现在落云筑。自以为是,魅惑主君。如此张扬愚笨之人,日后势必会打乱他的布局。思虑至此,江聿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明亮的双眸蒙上一层寒冰,清潭顷刻化作深渊。 他微微屈身,脸忽然凑近秦珊依,嗓音蛊惑一般低沉:“你在害怕?”修长的手指从她的额头一寸一寸往下轻抚,最后在颈部流连。“别怕,朕不会吃了你。”酥麻感引得秦珊依不由自主颤了颤。 “白日没看清,此刻一瞧,真是个可人儿。”只可惜,红颜易逝。 陡然“咔哒”一声响,速度极快,秦珊依甚至没感到一丝痛苦,就软绵绵倒进江聿的怀里,仿佛睡着了似的。 “子临。” “在。”周子临神色未变,语气更是没有一丝起伏,似乎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江聿掸了掸龙袍,淡然道:“处理一下,就扮成自缢身亡吧。对了,她方才提到什么黑影,查一查怎么回事。”继而轻叹,“夜深了,别惊动明澜。” “怕是惊不着,主子此刻不在西寰宫内,应是在宓园。”除了小庆子在明,暗地里也有几名侍卫监督着西寰宫,周子临的消息便是来源他们。 江聿身形微顿,眉头蹙了蹙:“为何去宓园?” 周子临摇了摇头:“奴才不知,但据暗卫回禀,主子从池子下发现了通道,这工夫大约进了延信宫。” “延信宫?”江聿怔了一怔,片刻回神又掸了掸袍子,却始终觉得残留了些脂粉味,继而嫌恶地说道:“把她拖出去,替朕更衣。” 第十一章 最后摆臂刘拂越冲地猛,她眼疾手快,抬手一挡缓冲了一下才没撞上石头。不过这石头看起来老顿,却锋利得很,只是擦了一下,她的手心就多了几条血印子。 水不深,站起来才刚刚淹没膝盖。水里零星散落了几条小鱼,杂草丛生,想是荒了许久。看了一圈,没有可发光的东西,刘拂越又把目光移到石头上——棕黑色的岩石、质感坚硬,实在瞧不出可疑之处。 干坐着解决不了问题,刘拂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这地方不大,应该是偏院。廊下挂着两盏纸灯笼,常年风雨吹打,白色部分已经发黄,但依旧能辨认出兔子的模样;台阶前搁置了一个木桶,木桶旁掉落一柄木勺;近处水池缘下,摆放着六、七盆花,其中一盆倾倒状,盆沿裂开,里面的泥土变得干硬,花也早已枯萎——像是突逢变故,一切在刹那间定格。 “琳琅你说……”习惯了身边始终跟着一个人,说话有伴,刘拂越转头没看到琳琅,才想起她没跟来。也罢,既然没有线索,先回去,免得小丫头一着急又哭了。 刘拂越兀自笑了笑,正准备下水,却突然听见断断续续的曲子声,如泣如诉,幽怨缠绵。 真有鬼? 即便真有鬼,也不是秦珊依说的女鬼,因为刘拂越听到的是孩子的啼哭。 经一段小路,过月洞门,天地顷刻开阔。即使在深夜,也看得出草木郁郁葱葱、花开繁盛。这一处比偏院大了两、三倍不止,想是正院。 正院以漪澜殿为主殿,殿外牌匾廊下皆挂了白布白灯笼,哭声便是从漪澜殿传出的。 院中无人,殿内似乎也只有一个孩子。偌大的宫苑飘荡着孩子哭声,幽怨飘渺,给寂静的庭院平添了一丝阴森之感。一阵风吹过,刘拂越的手臂顿时掀起一层鸡皮疙瘩,几乎同时不由自主抖了抖。说完全不害怕是假的,然而凭她的胆量,这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怯怕很快就消失殆尽。 心绪稳了稳,刘拂越提步走向漪澜殿。随着距离不断缩短,哭腔越来越大,曲声越来越清晰。上前又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名八、九岁 分卷阅读22 的孩童,披麻戴孝,跪在棺椁前吹埙。想是难过至极,总是吹奏一段,就忍不住哭出声。 “母妃……”孩童哭着轻喊,嗓音嘶哑,鼻子酸得通红,“母妃……阿满吹母妃最喜爱的曲子,母妃快醒来吧……嗝……” 约莫是气息不顺,孩童连连打嗝,本该引人发笑的场面,刘拂越却被他悲伤的情绪影响地笑不出来。 听着这个叫阿满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喊着“母妃”,刘拂越蓦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空落落的。 “母妃……不要丢下阿满……”阿满骤然大哭起来,顾不上吹埙,小身骨一扭,靠近棺椁,竟然拿着埙咣咣拍击椁身。“不要丢下阿满!”哭得急,尾调忽地升好高,最后一个字颇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候棺椁另一头钻出一老妇,急急忙忙拉开阿满:“四殿下,使不得使不得!”沟壑纵横的脸流下两行清泪,老妇把阿满抱在怀中,嚎哭道,“宜妃娘娘再也不会醒来了,殿下让娘娘安心去吧。” “你胡说!我知道了,母妃一定是在那里,我要去找母妃!” 阿满推开老妇,向门外跑去。但因门槛过高,刘拂越担心他被绊着,有心相扶,不料跨过门槛阿满便消失了。刘拂越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紧忙回头看,棺椁和老妇也不见了! 庭院中的景致同时换了一副模样:杂草拔地而起,有半人之高。眼前是青苔黄叶,四下是颓垣废址。 震惊多于害怕,刘拂越难以置信,把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才敢确定刚才所见全是幻象。 “你在找什么?”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江聿。 刘拂越侧身对着他,良久一动不动,这个情况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懵了,心头乱成一团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尝试了下深呼吸,很好,有点效果。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扮鬼?太蠢! 装傻?更蠢! 刘拂越慢吞吞转过来,咚一下,俯身跪地:“惊扰圣驾,嫔妾罪该万死!” 江聿寻她而来,经密道进延信宫,一眼认出了她。看着她身着白衣在殿内外进进出出,犹如鬼魅,也觉得无妨。此番她诚惶诚恐的模样反倒把江聿惊了惊。 他自省:难道方才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于是近乎温柔地询问:“见你神色匆匆,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居然不是质问她怎么进来的。 刘拂越心如鼓擂,好在思路清晰,渐渐地她平复下来,几番斟酌解释道:“不是丢了东西。嫔妾自小便患有夜游之症,前些年已经大好,今夜不知怎的犯病了,迷迷糊糊闯入此地。方才惊醒,发现不是身在西寰宫,便心急找寻出路,好离开这里。” 未曾听过她还有夜游之症。不过这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可真丝毫不减。 刘拂越又艰难地说:“嫔妾眼拙,没发现陛下也在此地。请陛下恕罪。” 江聿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静默地望着:刘拂越双膝跪地,额头抵掌,曲背低伏。姿态像是掖幽廷的罪奴。向来习惯了别人谦卑恭顺的模样,她这般却刺痛了他的眼。 江聿道:“既然是夜游之症,便不是你能控制的。何罪之有?起来吧。” 声音在头顶响起,刘拂越抬头――江聿屈身向她伸出一只手,眼中含笑,神采奕奕。俊朗的眉目令杂草颓垣都看起来没那么荒凉了。 刘拂越未敢多想,把手轻微搭上去,谢了恩。 江聿将她拉起后便抽离了手,嘴角虽仍旧挂着清浅笑意,想来与她无关。或许是这里的宁静,让一国之君的江聿暂时忘却了权力纷争。 “来都来了,陪朕走走如何?”他忽然提议。 刘拂越一怔,几乎要骂人了,深更半夜游什么园!万一半道遇见琳琅,万一这傻丫头见到兴帝吓个半死,不打自招……满腹无可奈何,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遵命。” 庆幸江聿说的“走走”,不是把延信宫都走一遍。目标很近,就在眼前。 跟在江聿身后,刘拂越踏进漪澜殿内。 刚才心慌意乱,只顾着寻找消失的孩子和妇人,并没有细致观察殿内情况。这一进门,灰尘味道劈头盖脸袭来,可想而知此地至少废弃了二十年!刘拂越上上下下扫视一番,果然看见到处挂满了蜘蛛网,案几软垫上累积了厚厚的灰。鞋底薄,踩在地板上,颇像置身在冬末的雪地――鞋子、尘土与地面之间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刘拂越一面缓慢挪步,一面皱眉掩鼻想象:若是把帘子拉来抖一抖,那画面绝不亚于PM2.5爆表的盛况。 “咳!”两人同时被呛出了声。 视线相对片刻后,刘拂越垂下眼帘,嫌弃地想:陛下大爷,为了保重贵体,咱还是出去吧。 江聿瞥了瞥她,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随即转身寻找到烛台。虽然又黑又乱,他却轻车熟路。 点燃蜡烛,殿内顷刻亮了许多。想是因为门窗没有关好,经年风吹雨打,大殿 分卷阅读23 内诸多物品都乱了套。 把一只倾倒的茶杯扶正,手指上便粘了一层灰,江聿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眉头皱出浅浅的纹路,喃喃自语道:“人都驱逐了又如何,废弃太久,终究没能保持原状。” “小心,这边不好走。”丢下一句话,江聿又点了好些蜡烛,然后自顾自进了西厢房,窸窸窣窣了一阵,摸索到一堆杂物,登时欣喜地说,“你来看这是什么。” 刘拂越一动不动,暗自揣摩方才他话中的含义。 没得到回应,江聿回头寻她,见她的神态,心中不由得微微触动。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即便面目全非,性情却丝毫未变。 许久没有动静,刘拂越不经意抬眼,便见江聿似笑非笑站在那。当即屈膝道:“嫔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江聿未责怪她,只是突然走了过来,拉着她去看那堆杂物,脚步轻快,言语之间似有宠溺:“此处荒废多年,蛇虫鼠蚁不计其数,你要跟紧朕,朕护着你。” “来,你看这个。”江聿指着一只模样奇特的玉鸟,献宝似的,用袖子抹干净了给她。 这东西她在博物馆见过,叫鸠车。鸠车是古代孩童的玩具,主干是一只鸟,鸟身两侧各有一个轮子,可以滑动。一般由麻竹编织,也有青铜的。手里的鸠车显然更金贵一些,材质乃上乘的羊脂白玉。在鸟尾下方还有一个轮子,为三轮玉鸠车。 除了三轮玉鸠车,还有许多其他玩具,诸如:陀螺、空竹、弹弓、马灯……江聿从犄角旮旯里抽出一物,凌空甩了甩,接着向刘拂越抛去:“试一试。” 刘拂越反应极快,抬脚便踢:“陛下儿时也踢毽子?”一边踢着一边问,话音未落地,已经踢了五、六个。 “踢过。不过,许久没踢了。”江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原本轻松,忽而变得落寞。 毽子在刘拂越脚上恍若有了灵性,无论她前踢后踢侧踢换脚踢,每次都稳稳地落在鞋子上。江聿看得如痴如醉,不过不是在看毽子,而是在观察她的神情――眼中神采飞扬,嘴角藏不住的欢愉。 未想力道出现些许偏差,毽子陡然飞向江聿,幸而江聿眼疾手快,侧身一躲,抬手便将毽子抓住。 随即便听刘拂越神色淡然地说道:“陛下恕罪。” 因她踢毽子飞扬起来的尘土,于无声中悄然回归平静。 江聿静静地凝视她,一手不时把玩毽子上的羽毛,有一下没一下轻抚,沉默良久才说:“朕不想再听到‘恕罪’二字,此时起、今日后,不可再提。” 刘拂越心中叹息一声:不请“恕罪”,难道请“责罚”? “时候不早了,再过几个时辰,朕还要上朝。你也回去歇着吧。”说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江聿自然而然牵起了她的手。 刘拂越啼笑皆非: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一样。仰头凝望他高大的背影,倏然觉得,他这样,可真不像皇帝。 并没牵很久,出了殿门便松开了。江聿伸手,想把她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犹豫一瞬,又放弃了。随即朝暗处喊了声:“子临。”接着一抹玄青色出现。 周子临一直跟着他们,不过他藏得很好,刘拂越自始至终都没发现。 江聿道:“朕要从另一处出去,你跟他走。” 听着还有好几条暗道?也是,富贵人家里都有几个保险箱,何况皇宫!即便底下有个防空洞也不稀奇。 刘拂越心事重重地跟着周子临出了密道,出口居然就在宓园的假山里。好在琳琅藏身别处,这要撞见可不仅仅是“尴尬”了。 “此地离西寰宫不远,宝林慢走,奴才就送到这了。”周子临说道。 几次见周子临,他都是规规矩矩,礼仪周到,刘拂越对他印象不错,今夜亦是。“有劳大内官。” 刚准备走,周子临蓦地又道:“宝林莫怪,奴才想问问,小庆子可还好?” 刘拂越顿时来了兴趣:“大内官若是放不下徒儿,何不自己去看看。” 周子临笑道:“倒不是放不下,奴才是担心小庆子给宝林添麻烦。那孩子心性不稳。若有举止不当之处,宝林尽管打骂便是。”顿了顿拱手长揖,“奴才告退。” 刘拂越在池塘边找到了琳琅,小丫头正准备下去去找她。 看见刘拂越安然无恙,琳琅可算松了口气。 回宫后打发了小庆子,刘拂越把延信宫里发生的事告诉了琳琅。 琳琅安慰她:“女郎别多想了,所幸陛下没有怀疑,日后多加小心便好。” 这话说得不错,想太多只会庸人自扰。可刘拂越还是放不下心,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 坐到梳妆台前,琳琅为她解下发辫。为了方便潜水,她把长发扎成了麻花马尾,在原本秀丽容颜上添了一分清纯。 看着镜中的脸,刘拂越陡然后背一凉!她终于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安寝的人应该是披头散发,又怎么会梳麻花马尾? 江聿是没想到,还是 分卷阅读24 刻意没拆穿? 发辫解开了,琳琅替刘拂越梳了好一会,确定没有打结缠绕的,才问:“女郎是此刻沐浴,还是明一早沐浴?” 水下到底是不干净,每次刘拂越潜水以后都要洗澡。累时,也会拖到次日洗。 然而刘拂越像是没听到似的,沉默了片刻,反问道:“琳琅,陛下有几个孩子?” “皇后娘娘仅育有宁安公主;贤贵妃子女最多,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其次便是德妃,育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其他的娘娘,以及新进宫的小主子们,都没有。” “这么算来,陛下就只有三个皇子。”回想在延信宫的遭遇,刘拂越心思辗转,片刻后轻声问,“那你可听说过四皇子?” 琳琅一怔,断言道:“未曾。” 想了想又道:“不过奴婢倒是听说,陛下还是皇子时,便是排行老四。” 第十二章 一宿经历了太多,刘拂越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怪梦,梦里她站在上帝视角,旁观了在马尔代夫的种种。 大学毕业后,她没有进入正规的公司,而是选择了自由职业,在马尔代夫专为酒店酒吧做活动策划。由于做了几个比较成功的case,在那里小有名气,经常被邀请免费入住。圈子混开了,认识了一帮潜水爱好者,渐渐的她也爱上了潜水,没事的时候就带上装备下去潜一阵。 那天算到外公快过生日了,刘拂越打算亲自挑拣几个好看的海螺贝壳,回国送给外公。 犹记得下水之前晴空万里,她坐在快艇上,看着船只乘风破浪,她还笑着对驾驶员说:“It′s a good day.” 一般潜水她只潜二十米左右,为了找到更艳丽的贝类,这一次她潜了三十米。大概因为身体素质不错,顶着水下三十米的压强,她居然游刃有余。游了几分钟,完全适应后,才开始寻找。 起漩涡的时候,旁观的那个她都差点没发现。初时,漩涡极小,几乎在一分钟内,漩涡就长到了一个成年人的高度 。等到捡贝壳的刘拂越发现时,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眨眼间,漩涡以雷霆之势将她卷入!潜水装备一部分同时入了水流,一部分被甩飞。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泥灰像一床被子盖住水面,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下沉!不多会,漩涡里的刘拂越跟着泥灰一起旋转,海水变成泥浆…… 正当旁观的刘拂越被这种境况震撼住时,突然咚一声!漩涡一半大的巨石落水,正好砸中了泥浆里挣扎的她。 这时候漩涡突然原地一颤,好像人一样被拧了一把,方向陡转,呼啸着向旁观的刘拂越袭来。刘拂越下意识闭眼,却没有意料中的天旋地转。等她睁眼时,漩涡已经消失了。 而后两个刘拂越的意识重合,她在延信宫的水池里醒来,怀里抱的正是砸中她的巨石。 梦醒后,口干舌燥,贴身的衣服都被汗湿了,刘拂越的手脚却是冰凉。下了床,双腿倏地过电似的一软,幸亏她反应极快,两臂用力向后撑住才没摔倒。 “女郎?”琳琅敲门,语气急促,似乎很担忧又很着急,“女郎是否醒了?” 两条腿都是酸软的,刘拂越不试图起身了,干脆就坐在床边的榻上,扬声喊:“醒了,进来吧。” 琳琅推门而入,乍一眼看见刘拂越脸色地煞白跌坐在那,吓得不轻:“女郎你怎么了?可是摔倒了?受伤了没有?”一连几个问题,嘴巴巴拉巴拉不停,还不忘扶刘拂越坐回床上。 琳琅给她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刹那间,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汇集到脚趾,刘拂越咬紧牙根“嘶”了一声,良久后有气无力地瞥了眼茶壶:“给我倒杯水。” 琳琅手脚麻利,转身把杯子奉上,想起自己还没穿好衣服,趁刘拂越喝水,赶紧上下拾掇了一番。 “发生何事了?急得衣衫不整就跑来了。” 琳琅身形一顿,讷讷道:“秦宝林殁了。”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听说昨夜有刺客行刺,秦珊依护驾心切,挡在了江聿前面,不幸死于刺客之手。江聿念在其护驾有功,已经吩咐拟旨:以才人之礼厚葬秦珊依;秦郡守教女有功,晋任秦州长史。 “这算什么封赏?”刘拂越低声冷笑,一条人命没了,女儿升了一个阶品,亲爹升了半个阶品。与其说封赏,倒不如说是安抚。不对!也说不通,安抚的话,为了什么呢?先前还觉得江聿有些孩子气,此刻刘拂越蓦地看不懂他了。 “此事太过蹊跷,昨晚秦宝林早就歇着了,奴婢等候女郎时,并没有看到秦宝林出宫。况且,昨夜陛下不是……”琳琅讳莫如深,话头戛然而止,回身关了房门,而后压低声音说,“难不成陛下离开延信宫以后,途中遭遇了刺客?可这又与秦宝林有何关系,左右也轮不到她救驾啊。” 刘拂越有个怪毛病,没睡好就会头疼,眼下疼得要炸开了,她闭上眼睛,倚靠着床沿,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把小庆子叫来问问 分卷阅读25 ,昨夜咱们不在的时候,他一直守在这。” 琳琅到来之前,小庆子早就打好了腹稿,甚至连面对刘拂越探究的眼神他都设想好了表情。届时务必要目光坚定,没看到就是没看到,人何时出去的,他也不清楚,总之不是在刘拂越回宫之前出去的。 而且,话不能太多,多了容易露出马脚;也不能太少,少了显得心虚。这一点是他第一次对周子临撒谎时,周子临教他的。 “小庆子,你确定没看到秦宝林出门?”琳琅已经反复问了三遍,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没有”。这一次,她忽然想起什么,接连问,“我记得,回宫时你是蹲在墙壁和廊台的拐角藏着,会不会你没注意到秦宝林出了门。” “琳琅姐姐、好姐姐!侧门离秦宝林的住处远得很,她若是出去必然是走正门。而西寰宫的大门离我们这边更近一些,即便她出房门我没看见,她出大门我肯定看得见也听得见的。” 言之有理,琳琅顿时无话了。 “争什么争?”刘拂越懒洋洋地说了句,“秦珊依何时出的西寰宫,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秦珊依又是怎么死的。” 琳琅煮了莲子银耳汤,淬了冰,刘拂越小啜一口,嗓子登时舒爽许多。她抬眼看了看小庆子,意味深长地说:“跟在周子临身边那么久,想来你定是有办法打听到的。” “主子的意思是,秦宝林并非死于刺客之手?”小庆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倒吸一口气,躬身揖了揖,“奴才这就去打探。” 眼看着小庆子飞快地走远,琳琅关上房门,犹犹豫豫说出了心里话:“若不是看小庆子方才那般坚定,奴婢真怀疑是他做的。” “或许吧。”毕竟,两人可是结过梁子的。 琳琅低呼:“女郎也以为……” 刘拂越嚼了两下软绵的莲子,吞下后说:“我不愿这么想,可昨晚周子临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孩子心性不稳。若有举止不当之处,宝林尽管打骂便是。 举止不当之处,指的会不会就是这个? 世事如此,人心隔肚皮,殊不知刘拂越压根没信过小庆子,小庆子却还喜滋滋地以为过关了。 一路上,衣袂飘飘,小庆子脚步轻快,走在人迹稀少的地方,愉悦地哼起了小曲儿。虽说是刘拂越让他探听消息,这也是他愿意的,得知秦珊依死讯的那一刻,他心里只于四个字——死有余辜。转瞬情绪兴奋,他想亲眼看一看秦珊依,确定真死了。 不过,不能去找周子临。一来为了避嫌;二来小庆子一见到他便会心虚,好似无论小庆子做了什么伪装,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眼下只能去落云筑,那里有个守卫的,小庆子认识。 守卫的乃秦州人氏,同小庆子私下喝酒认识的。两人结缘,却是因为都与大川相熟。大川与守卫是同乡,与小庆子又是睡过一个铺盖的好兄弟。 去找守卫没找到,小庆子随即转去找大川。两人许久没见,大川甫一见他,激动得片刻说不出话。 “你这个小东西,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被大内官……那个了!”偷窃之事,虽不是人尽皆知,却也是十有六、七都听说了。 小庆子笑:“怎么,以为我死了?” 大川嘿嘿讪笑:“没没没,你福大命大!对了,这时回来,找我有事?”不等小庆子回话,便扯着他的衣袖往柴房拽,“换个地方说话。” 守卫并没有透露给大川太多信息,只提到,秦珊依是真死了,确凿无疑!死态安详,但是她的脖子却紫得发黑。小庆子顷刻明白了,想来秦珊依是被拧断了脖子死的。这么说,就不一定是刺客。 好不容易打发了大川,居然已经黑了天。 正打算会西寰宫复命,途径周子临的住处,小庆子站在门外愣了一会。他没想别的,就是觉得理应吱一声,哪怕原地不动,告诉师父自己来过也好。 “吭!” 陡然一声咳嗽,小庆子被唬一跳,心有余悸地贴到门边,伸长身子往里面探了探。不料尚未看清房内的情形,黑暗中蓦地出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一侧肩膀,顿时肩膀剧痛,仿佛骨肉分离、骨节被捏得粉碎。 “师父?”话音未落,人已被五花大绑倒吊了起来。脑袋朝下,身形细长,像一根初春抽伸的柳条,在风中摇摇晃晃。 “你还记得有杂家这个师父啊。” 小庆子睁开眼,一抹橙黄的火光便映入眼帘。烛火一侧,周子临端了一杯清茶,垂眸小酌。 “徒儿的命是师父给的,哪敢忘了师父。只是不知,徒儿做错了何事,惹得师父大动肝火。” 周子临放下茶盏,笑吟吟道:“你来此一趟,目的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不妨告诉你,秦宝林昨夜把你供出来了!” “不可能,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揭了底,转脸小庆子换了一副语气,“师父,徒儿再也不敢了!徒儿保证,师父,放过徒儿吧。”讲到末了,几乎声泪俱下。b 分卷阅读26 r   周子临冷眼旁观,原以为这孩子聪慧,心气高,没想到心思居然毒辣得很,变脸也是极快。放在身边,犹如口唇之上悬着鹤顶红。但若用得好,不失为一个可塑之才。 “饿着肚子的时候,是最清醒的。眼下已快到亥时,你也别回去了,在此好好反省一宿吧。” 这是,放过他了? 一滴冰凉的泪无声滑落进发丝,小庆子眨了眨眼,见周子临手持烛台,慢悠悠踱进内房。 在秦珊依之前,不是没有主动上门的女人。她们或是端茶递水,或是嘘寒问暖,但绝不会闯不该闯的地方。 江聿原是打算让周子临把秦珊依送回西寰宫,装成自缢身亡。再一想,既然死都死了,索性让她死得有价值一些。于是对外宣称因救驾而毙的命,却不给大的封赏。意在敲打敲打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切莫献身不成,丢了小命。 庭院深深,荣华富贵岂是想一想就能轻易得到的。 年少时,周子临流连酒肆勾栏,听说书的描绘皇帝寝宫――随手捞个器皿就能买下一座城池;讲那青龙木打造的龙椅――镶的全是异域进贡的玉石珠宝。他曾以为皇宫是世间最耀眼的地方,如今却觉得世间最血腥之处莫过于此,因为走近了瞧,就会发现光芒万丈――是为了掩盖背后白骨成堆! 第十三章 烈日炎炎如火炙烤,挂在树上的蝉鸣却似浮荡在耳边,搅得人心烦意乱。田易气势汹汹地大步迈进相府,未经小厮通传,径直向内院走去,半道上遇见了管家,劈头盖脸问道:“舅父可在?” 管家见他神色匆匆,岂敢怠慢,连忙说道:“在、在,易公子里面请!” 一路快步走到书房,田易进门便看见欧阳槐站在笼子前逗鸟,似乎兴致不错。 今日是欧阳槐的休沐日,没上早朝。田易此刻前来,大概刚从皇宫出来。“朝会上发生了什么?看你面色如土,想来不是喜讯。” 在欧阳槐面前,田易不敢造次,他顿时变得规矩起来,揖了揖说道:“不是朝会的事。舅父可听说昨夜皇宫进了刺客?” “嗯,听说了,死了一个宝林。”欧阳槐仍旧逗鸟,神色不见丝毫变化,依旧是谈笑宴宴的,“陛下追封为才人,其父晋为长史。” 田易激动地两手相击:“就是啊,郡守升长史,陛下是何意?” 欧阳槐轻笑一声,抓了一把鸟食放进笼子里,又吹了声口哨逗趣鸟儿,转瞬说道:“还能是何意?无非是警告我等,别对后宫指手画脚。早年老夫送进去的白美人离奇死亡,便知道小皇帝已经变了。好在老夫还有皇后,即便不受宠,那也是国母,是后宫的主子。” “可是……可我听说,日前陛下在宓园设宴,有意在众人面前抬高贤贵妃的身份,居然默许贤贵妃与其比肩而坐!”田易情绪激动,说到这陡然收住,差点把自己呛着,顿了顿才道,“后宫传言,说陛下可能要另立皇后了。” “他敢!”欧阳槐语气平和,但不难从话中听出些微气愤,“这些年,小皇帝的手越伸越长。虽羽翼渐丰,可老夫也不是吃素的。老夫身为一国丞相,在朝堂,说句话不能震地,却也能令百官抖上三抖。眼下小皇帝怕是还不敢同老夫撕破脸皮。”冷笑着哼一声,“至于贤贵妃,其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刺史,老夫尚且没放在眼里。” 话头一转,欧阳槐又问:“怎么,这个新任长史是你的人?” 田易心虚地笑了笑,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回:“我府上小妾,是秦长史的庶女。” “噢,小妾罢了,况且是升官不是贬官,与你没有太大关系。”欧阳槐拍了拍手,抖了抖衣衫坐下,“来,陪老夫下盘棋。” “舅父教诲的是。”田易心事重重,沉默片刻,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旧傻楞楞站着。 “又怎么了?”欧阳槐问。 田易迟疑一瞬,说道:“舅父,近来数名县长离奇失踪,就连郭巽也是几日未回家了。此事非同小可,我怕……” 狭窄的马车里挤着三个人。最外侧的晋建东挨边闭目养神,最里侧是霍不离和李心远。霍不离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地形图。李心远则是悠哉悠哉地看书,一手捧一本“志怪”图册,纸质粗糙,装订不齐,一看就是坊间不入流的那种;另一手拿一串糖葫芦,嘴里还滋滋有味地嚼着。 晋建东摇了摇头,暗自无奈地叹了一叹。众所周知,霍不离与李心远就是两块狗皮膏药,走到哪都是粘着的。即便上朝,李心远也会在宫门口等候。 现下将捉拿要犯,有些新来的不了解情况,让晋建东劝一劝霍不离,晋建东却始终开不了口。这两人,一个不以为意,一个有心惯着,他是司文侍御史,可也管不了人家事啊。 想到这,晋建东抬眼又瞥了瞥糖葫芦,随即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缓缓合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酉时三刻许,东街民巷已陷入一派寂静。在幽暗的水葫芦巷子里,一抹包 分卷阅读27 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沿着墙根快速行走。三不五时,那人便要回头瞧一瞧,以防有人跟踪。 此人正是消失了好几日的郭巽。 自打洪玮被抓,便有县长几乎同时消失,而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都是买来的官职。且卖予他们官职就是郭巽。郭巽嗅出危险,连夜收拾包袱逃离京城。由于带走的银两花光了,郭巽昨夜冒险回府,顺便打探情况。出乎意料的是:一来,府中寻常得很,风平浪静;二来,郭巽正妻孟氏不在府中。妇道人家去哪了呢?郭巽等她一宿,人居然过了寅时才回来。 郭巽不动声色,并没有追问孟氏去了何处。只是吩咐她多拿些钱财,自称要回老家一趟。按照往常,孟氏定要问一问原因,可她没有。于是,更加笃定了郭巽的猜疑。 郭巽趁着天不亮出的府,在府邸后门外蹲守了一天。大约一柱香之前,看到孟氏遮遮掩掩出了门,郭巽紧随其后。 另一边,由于烛火昏暗,霍不离不得不将地图凑近了瞧,时而闭上眼睛念念有词,但话语含糊,声音又小,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适时,派出去的探子悄然出现,站在车窗外低声说道:“大人,埋伏完毕,小院已加派人手,现在只等郭巽出现。” 霍不离道:“很好,等他进了笼子,咱们来个瓮中捉鳖。”顿了顿,又嘱咐道,“你等小心藏身,留些人在各个出口把守,不要被他发现,也不能让他逃走。” 探子拱手道:“卑职领命!” 晋建东在一旁听着,倏地又佩服起自家大人来。虽然朝臣对霍不离褒贬不一,霍不离的政绩却摆在那。上得了战场,拿得下贪官。为人同样可期可许,该玩闹时玩闹,该正经时毫不含糊。 为了捉拿郭巽,几日来霍不离与众人同吃同睡。听说郭巽正妻在外与人私通,霍不离更是亲自察看地形,连夜布局。 收敛住思绪,晋建东拱手道:“下官需要怎么做,还请大人明示!” 霍不离在地图上画了个圈,随即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建东,本官听说,你的轻功不错。” 孟氏低头走着,并未注意到身后十余丈处跟随而来的郭巽。 向前约再走半里路就是萧秀才的住处,她此番来便是找萧秀才私奔的。半月前她与萧秀才进香时相逢,断断续续见了好几次。二人旧情复燃,甚至比从前更融洽,连郭巽的小妾都说,她近来气色极好。可笑的是,郭巽丝毫没有留意到,就连她一夜未归,郭巽也不闻不问。是啊,他怎会关心她?自从入京做官,府中纳了七房小妾不说,郭巽还时常流连花街柳巷,要不是长兄郭谆压着,她五年无所出,怕是早就被休了。他无情,她自当无义! 想到郭巽,孟氏心头一片冰凉。转瞬想到萧秀才,冰凉忽地褪去,她的心头又燃起一团火,被烘得暖暖的。不多时,脸也跟着有些发热,她一心扑在萧秀才身上,不晓得萧秀才愿不愿意同她私奔。 清风渡人,缺月倚屋脊。此地是京城平民地带,周遭住的尽是三教九流。孟氏第一次踏进这里时颇不适应,眼下突然决定离开,却又不舍得。然而这一丝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赧颜羞怯。 萧秀才来给她开门,初时怔了怔,眨眼间又变成真心实意地欢喜。他弯腰抱起她,快活地笑:“不是说过几日才来?” 孟氏没吭声,只是红着脸埋进他的胸膛。 萧秀才当她是羞的。进房门,在亮处下萧秀才才发现异常:“你带包袱来做什么?” 院门闩上了,郭巽翻墙进来的。房内烛火摇曳,房外他矮身蹲在窗外偷听,正巧听见孟氏说:“我们走吧,离开京城,去哪都好。只要能陪伴你左右,吃多少苦我都不怕。” 郭巽登时怒不可遏,随即哐一声,抬脚踹开了门:“奸夫淫.妇,老子宰了你们!” 萧秀才下意识挡在孟氏的身前,但怯于郭巽高大威猛,他说起话都是哆哆嗦嗦的:“你你你……休得无礼!” 郭巽一把抓住萧秀才的衣襟,将他半个身子按压到桌子上,二话不说,操起随身的鸳鸯匕首,捅穿了他的手掌。 “不要!”孟氏哭得撕心裂肺,登时跪到郭巽跟前,“都是我的错,你放过他吧!” 郭巽急红了眼,压根听不进去,手起刀落,又捅穿了萧秀才另一只手。继而冷笑着说:“想来不仅摸过了手,她的身子你也尝过了吧,我看这命根子也该切了。” 孟氏顿时不哭了,大叫:“郭巽!你杀了我吧!何必这般侮辱我们!” “你、们?恬不知耻!”郭巽斜眼瞥了瞥孟氏,咬牙切齿道,“不急,等我先切了他,再收拾你!” 说时迟那时快,郭巽刚扬起手,便被一个飞来的黑影撞倒。等他看清形势,人已经被擒。之后只见霍不离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本官以为,家务事应先放放,有件更重要的事,本官想邀郭员外郎去兰台好好聊一聊。” 话音将落,后进门的李心远噌得冲到萧秀才身前 分卷阅读28 ,回眸对霍不离说道:“要救人!” 霍不离点了点头,交待两名手下为其止血送医。 孟氏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这工夫听到“救人”两字才稍稍清醒。抬眼看见木桌血迹斑斑,眼眶顷刻通红,眨眼间眼泪便掉了下来。 李心远低头望了她一会,想了想,把吃剩的半串糖葫芦递给她,继而暖声说道:“给你,很甜的。” 这时,几乎令人遗忘的郭巽陡然挣开锁困,手握鸳鸯匕首的另一把,转瞬挟持住李心远。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于兰台的人而言,霍不离是“王”,可对于霍不离,李心远才是那个“王”。 果然,霍不离登时变了脸,声色喑哑地说:“郭巽,放了他,本官便放了你。” “不能放!”李心远皱眉纠正。 霍不离没说话,郭巽倒是冷笑着说:“劳烦中丞大人为下官准备好快马,等下官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放了这位小兄弟。” 霍不离当即同意,他们的马都在巷外,随便牵来一匹即可。 郭巽又道:“包袱挂在马鞍上,老子的钱,一分都不能便宜给这个贱妇!” 照着他说的办了,郭巽看了看霍不离,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多谢大人成全。”然后押着李心远出门。 马匹乃高头大马,李心远上马有些费力。郭巽以为他装模作样,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拳,随即又推他上马。 霍不离身侧的探子意欲上前,却被拦住。探子随他的目光远望,只见黑夜中凌空出现一个人,像神佛一般降临,一脚踹飞了正欲上马的郭巽。 郭巽摔得不轻,挨地的脸蹭出好些血印,他啐了一口,吐出血泥。同时,一把利剑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十四章 秦珊依死了,按照小庆子的说法,应该是被掐死的。这个警告,足够刘拂越拎清江聿是个怎样危险的人物。伴君如伴虎,果然不是戏言。她怎么会觉得他像个孩子呢? 刘拂越犹如被人当头棒喝,又像是被人从烈日炎炎一下推到了冰天雪地,骤然间清醒!于是当她第二次进延信宫时,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在江聿身边察言观色谨言慎行。 这一次倒不是刘拂越擅闯禁地,而是江聿吩咐周子临通过小庆子送了口信来。 又是小庆子,连琳琅都对他的存在抱有疑虑:“女郎,小庆子究竟是被赶走的,还是放走的?”有区别吗?当然有!江聿是否在所有后宫女人身边都放了眼线?他的目的是什么?控制,还是利用?如果江聿真的要利用她,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从密道出来,扑面一股凉风。蓟京这一点极好,大概是因为还没真正入夏,虽然白天热得要死,到了有风的夜晚,不仅不热,有时候还需要盖薄被安寝。 廊下挂的灯笼在风中晃了晃,刘拂越无端闻到淡淡的香气,视线流转,便看到江聿在漪澜殿外袖手而立。今夜他穿的是绸缎薄衫,素色,绣了墨竹;腰间挂一枚玉珏,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颇有江南贵公子的仪态。不知他在想什么,嘴角若有似无地微微上扬着。大约听到了动静,他转过身,与刘拂越目光相对的瞬间,原本清洌的双眸顿时注满了温柔,嘴角的弧度同时加深。 刘拂越装作没看到,她垂下眼,避开江聿的注视,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平静地说道:“嫔妾拜见陛下。” “无需多礼。”江聿主动靠近刘拂越,却又不是贴近,保持了一定距离,说道:“朕昨日事务繁忙,忘了让子临问一问,你那夜游之症可再复发?”这句话说得一本正经,但说到末了,江聿刹那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刘拂越料到了他会询问,于是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回道:“谢陛下关心。夜游之症也不是日日复发,嫔妾昨夜就睡得极好。倒是陛下政务繁忙,还望珍重龙体。嫔妾不能为陛下分忧,岂敢再让陛下费神。” 不晓得谁教她的,进退得体,找不出漏洞。江聿用余光快速瞄了她一眼,放柔了语气道:“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何事,你务必照看好自己!等来日……”陡然没了声音,好一会,江聿望着刘拂越的容颜叹然一笑,“等来日朕还要劳烦你,教朕踢毽子。”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刘拂越当即屈身福了福:“嫔妾岂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倘若陛下愿一同学习,是嫔妾的福分。届时嫔妾定当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托。” 江聿看了她一会谨慎有礼的模样,慢慢笑了,不再勉强。 两人进了漪澜殿,殿内辟了一处出来,打扫得极为干净,还摆上了果子茶水。走到了近处,刘拂越发现案几一侧摆着棋盘,不禁暗忖:这是要下棋? “坐吧。”江聿率先坐下。 由于是跪坐的方式,刘拂越觉得这样面对面直楞楞瞧着有些无礼,于是侧了侧身,同时微微低首。 江聿看了看她,又望了周子临一眼,心下有了主意:“不必拘礼,此刻没有陛下没有宝林,亦没有内官,你只当我是一个平民百姓,好不好?”说到“我”,特地 分卷阅读29 加了重音。 琳琅没跟来,随驾伺候的只有周子临。周子临反应好快,紧忙改了口,献殷勤说道:“姑娘请坐,这葡萄乃是西域上供的优质藤种培植而成,与那日宓园的还不一样,寻常吃不得,姑娘快些尝尝。”末了抬眼与江聿相视一眼,后者浅浅一笑,算是默许了。 “有劳。”刘拂越坐稳后,摘了一颗,吃着确实比那天的更甜一些。皇宫等级森严,这个品种的葡萄估摸留给兴帝自己享用的。 见刘拂越吃掉了,江聿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而后拿起一颗荔枝递过去,说道:“这是离支,皮稍厚,但是果肉味甘。” 刘拂越以为自己听错了:“离支?” 江聿给自己也剥了一颗,一边解释道:“离别的离,支杆的支。这种果子离不开枝叶,只有连枝一起摘,才能保存更久。是以,取其义,名唤离支。” 刘拂越点了点头,暗忖:从小吃到大的荔枝居然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外公从没说过,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 愣神的工夫,周子临便把冲泡好的茶水倒进了杯子。第一杯自然是给江聿,不过江聿却顺手给了刘拂越。无奈之下,周子临又倒了一杯给江聿,随后起身站在一侧。 刘拂越只谢恩,没喝。一来,她没有喝热茶的习惯,多数时候喝凉茶,或者就是白水;二来,一边吃水果,一边喝热茶,只怕果味都被茶水掩盖了;三来,江聿对她这么好,究竟背后藏着什么目的,她需要仔细思量思量。 江聿见她意兴阑珊的模样,下意识以为她累了,却又舍不得放她离开。平素想她了不能就去找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召见她。只能夜深人静时,打着处理公务的幌子,避开众人,来这里看一看她。 犹豫了会,江聿到底是没松口。转而说道:“许久没下棋了,陪我下几局,可好?” 刘拂越顿时头皮一麻,正巧嘴里吃到一颗酸葡萄,一股酸劲直冲牙根和鼻腔,眼泪差点被逼出来。 周子临得到江聿的示意,便过来整理棋盘棋子,同时微不可察地瞥了眼刘拂越。 江聿这才注意到刘拂越的异状:“可是吃到酸葡萄了?”说着,就把热茶递给了她。 刘拂越摆了摆手,强行吞了葡萄,过了会好些了才说:“不碍事。” 等她回神,周子临已经摆置妥当,黑子放在她这边,白子在江聿那头。尽管没下过围棋,但“黑先白后”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 刘拂越迟疑着执起一颗棋子,静默了片刻,忽然又放了回去,说道:“想来陛下早已对围棋之法了如指掌,嫔妾这里有个新奇的玩法,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一试?” “哦?”显然江聿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笑问,“何种新奇玩法?说来听听。” 刘拂越定定地说:“双陆棋。” 围棋在古代是世家贵胄日常娱乐的一种,在现代社会仍然有许多围棋高手,甚至每四年还会举办一次世界围棋大赛。至于双陆棋,则从南北朝时期开始流行,玩法类似飞行棋,也是将己方的棋子攻入对方的区域中,全部转移者获胜。 刘拂越不会围棋,双陆棋倒是玩过。可一个理当琴棋书画样样在行的富家女公子却连围棋都不会,委实说不过去。她赌江聿不了解双陆棋,能不能糊弄过去,就看老天开不开恩了。 听到“双陆棋”三个字,周子临表现异常。他似乎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棋盅滑落,跳出好些个棋子。“奴才失礼,请主子恕罪。”周子临连忙磕头认错。此刻他低伏着头,心潮激荡,眼眶已然湿润。 不晓得是否因为脸匍匐在地,声音有了变化,刘拂越听出些许鼻音。 江聿却是神色不改,他瞧了眼周子临,随即有种浓重的情绪在眼中晕开,声音同时柔软了几分:“无妨,不必大惊小怪,起来收拾好便是。” 转而对刘拂越道:“双陆棋?听着十分新奇有趣。换种玩法,未尝不可。” 刘拂越悬着的心嗵一下落地。 “不同于围棋,双陆棋较为简单。双方各执十五颗子,行棋的步数以骰子的点数为准,是以需有劳大内官去寻四枚骰子来。”刘拂越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白石,在棋盘上画了好些个三角形,接着说道,“先把己方棋子走入对方领域即为胜。其他细则,陛下且听嫔妾慢慢道来。” 下棋讲究谋略,虽然双陆棋简单易上手,在布局上同样不可忽视。随着时间推移,刘拂越落后江聿好大一截,眼看对方的棋子已经过了一大半,形势渐渐明朗。最终鹿死谁手,两人心知肚明。 时间过得很快,若不是暗卫有要事禀告,刘拂越都没注意到已经下了一个时辰了。 “稍等,我去去就回。”江聿道。 其实有什么秘密,刘拂越并不稀罕听。但换位想一想,刘拂越有秘密也不会想让江聿知道。他防着她,应该的。 待江聿出去后,刘拂越陡然松了一口气。明明自己更了解双陆棋,玩的时间也更久,居然连输三局!他真的是头一回接触双陆棋? 刘拂越愈想愈郁 分卷阅读30 闷,随即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里把玩。玩着玩着,眼睛瞥到棋局,不免再费神思考。这一思考,手上的力道不稳,蓦地一颗棋子从指缝崩了出去。 崩得挺远,一下窜进了柜子下头。刘拂越回身看了看,江聿那边还没有结束。纠结一瞬,刘拂越揉了揉跪麻的膝盖,果断站了起来,去捡棋子。 目测了一下距离,还好,手可以够到,就是地面太脏了。哀叹一声,刘拂越一闭眼一咬牙,俯身往里探。摸到棋子,正准备往回收,不料头发却被抽屉手柄勾住了。但她没感觉,抬头的时候用力过猛,发丝带动手柄,便听到“咯噔”“咯噔”的机械声。 声音在屋内飘荡,显得异常诡异。刘拂越怔了怔,捋掉缠住的头发,然后拽着抽屉手柄往外拉――柜子从中间分开,慢慢的,一副美人画像映入眼帘。 某一瞬,刘拂越突然有种预感,她下意识回头,果然看见江聿站在那。不过他并没有愤怒,而是迷茫地望着画上的女子。 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认错?刘拂越俯下头,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嫔妾也不晓得这里会有机关,无端惊扰到宜妃娘娘,请陛下恕罪。” “你知道了?”问的不明不白,但是刘拂越清楚,江聿是指她听说了宜妃的事。 “是,嫔妾略有耳闻。” 江聿沉默一瞬,走到她身边扶起她,安抚道:“母妃向来温柔大度,不会责怪你的。况且,你何错之有?”无意瞥见刘拂越双膝都是黑的,笑着叹了叹,便又屈身给她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末了,抬头望着宜妃画像,喃喃地说:“本以为画像全烧没了,没想到这里还藏了一副。” 江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上下看了看,目光扫到半开的抽屉,伸手握着手柄向右转了一圈再往里一推,只见画像顷刻间向上卷起,后头的石墙渐渐翘起一块。竟然还有一层机关! 然而空间狭小,只藏了一块绢帕。江聿把它拿了出来,刘拂越这才发现绢帕里还有东西——一枚温润剔透的玉镯,看样子是宜妃的遗物。 江聿道:“母妃生前所用之物几乎尽数烧毁,我亲眼看着他们一样一样扔在地上,一把火,全烧了。倒是玉镯被母妃藏在这里,竟幸免于难。” 刘拂越想起来之前看到的幻象,那时候江聿不到十岁,除了眼睁睁看着亲娘死去,还能做什么? “你在想什么?”江聿突然问。 刘拂越道:“嫔妾在想,宜妃娘娘定不愿看着陛下如此伤心。若陛下珍惜眼前,勤政爱民,于娘娘、于百姓,都是天大的福气。” 江聿重复她的话,视线在她的脸上寸寸描绘、收拢:“珍惜眼前……”他一味盯着她看,看得她颇不自在,甚至还有些焦躁不安。 “你很热?” 刘拂越摸了摸微红的脸,坦然地承认:“是,这里闷得很,嫔妾想出去走走。” 江聿忽地粲然一笑,仿佛吃了一颗全天下最甜的离支:“也好,那就出去走走。” 外面微风阵阵,确实比殿内舒爽。江聿方才看见刘拂越的神态,便喜不自胜,突然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母妃生前不喜琴棋书画,也不喜女红,唯一偏爱的却是机关秘术!” 江聿在前方边走边说,刘拂越慢吞吞跟在后头,走出漪澜殿的一刻,颇像刑满释放的犯人。她偷偷深呼了一口气,兀地听见一声低笑,转头一看,只见周子临意味不明地注视着自己。 “除了你刚才所见的那个,延信宫内还有好些。”江聿陡然回头,像是记起什么,抓住刘拂越手快走起来,“这玩意你见了一定会喜欢。” 周子临偷偷瞄了一眼两人相扣的十指,每次见面,初时江聿都是克制谨慎,生怕吓着她。可处着处着,便会不由自主亲近她。想来刘拂越尚未适应,甚至有些不喜欢。因为周子临注意到,她的身子僵着,像极了冻死的鸡崽。尤其被江聿拉着的那只手,连带臂膀,仿佛瘫痪了似的。 想笑,但周子临忍住了。眼下两人相处的模样如此怪异,怕是一时半会回不到从前了。可怜,陛下真可怜。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还以为江聿要给她看什么奇珍异宝,没想兜兜转转又回了这里——巨石,以及仿佛被定格的偏院——她擅闯延信宫的起点。 “把第二个花盆挪开。”江聿吩咐了句。 周子临应声去搬。 然后刘拂越就看到那块平平无奇的巨石像一朵莲花似的缓缓绽放,内里晶莹剔透,再一瞬,周子临手中的烛火映照到巨石上,在水中射出一道光。 刘拂越冷不丁问:“前些日子可有人动过机关?” “没有,应该没有。”江聿微微一怔,随即道,“不过,每逢十五,这机关便会自动开启。” 第十五章 成功抓捕郭巽的当晚,霍不离趁热打铁,紧急审讯两个时辰,不料他竟然扛下来了,半句话都没说。 霍不离以往审问人都是用“熬粥”的法子,小火慢炖,熬得 分卷阅读31 对方耗尽心力不得不开口。无奈在折磨郭巽之前,大家伙已经好几宿都没睡了,霍不离自己也有点力不从心。是以这一放任,就把郭巽扔进牢房闲置了两天。 郭巽百无聊赖地衔了根稻草背靠墙壁坐着。霍不离待他不错,偌大一间牢房,仅关押了他一人。而对面,四、五个县长县令被关在一起。这些人分为两拨,洪玮独一拨,其他几人则扎堆睡一块。若不是洪玮被抓,他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想来他们是怨愤洪玮,才会这样。 郭巽就不怨洪玮。成王败寇,从他买卖官位开始,他就料到了这一天。 轻轻叹了叹,也不晓得几时了。他们被关押的地方在地下,看不见日月,只能粗略地根据送饭次数估计。郭巽此刻又饿了,那么大约就是亥时末子时初。 刚觉得有些饥饿,肚子就不争气地响了一串声。郭巽揉了揉,突然又是一个闷响,他一怔,这不是肚子发出的!此时还能有谁?他顿时佯睡,但为了看清形势,双眼没有紧合,还偷偷留了一条缝。 很快,两个人影就从地牢门口走了过来。从投射的影子可以看出,两人步履匆匆,却又像夜猫子脚步轻盈。且手里都握着兵器,不知是敌是友。 郭巽正在心里盘算着,那两人已经拿到了钥匙,走到关押他的牢房前准备开门。 嗒一声,门开了。 两人走向郭巽,几乎同时,郭巽睁开了眼睛。 大约没想到郭巽是装睡的,两人皆是一愣。其中一人倒也反应快,立即拱手揖了揖:“郭大人委屈了。我等奉家主之令而来,救大人出去。” 另一人道:“在下给大人解枷锁。” 郭巽点了点头站起身。头和手的枷板先开,再开的脚镣。郭巽低头看着那人,忽地心中一动,话还没问出口,身侧之人不知何时转到了他的身后,倏地用一根麻绳便勒紧了他的脖子!给他解锁的人仿佛有感应,当即扔掉钥匙,扼住了他的双手。一拉一挣间,顿时郭巽脸憋得通红,渐渐喘不了气。 就在郭巽以为自己就要把命交待了的时候,蓦地有人挑开了他背后的束缚,脖子上的麻绳松开了,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救他的人身手极好,以一对二毫不吃力。郭巽仔细瞧了瞧,认出是那个一脚把他踹下马的司文侍御史晋建东。他当即放心,案子还没审,晋建东拼死也会保住他的命的。 郭巽一屁股瘫坐到地上,本来一心看三人打斗,忽然被不小心按到的东西吸引住了。是,就是刚才杀手扔掉的钥匙。郭巽小心翼翼解开脚镣,不动声色观察地形地势。 由于打斗声较大,地牢的人陆续都醒了。不多时,一个唤一个,精神抖擞地叫好。 郭巽趁没人注意他,沿着墙根快速逃窜。不想平地惊起洪玮一声呐喊:“郭大人你带我一起走啊!”这一喊,不仅其他犯人都在看他,杀手也注意到他了。 郭巽眼看着杀手持刀飞来,头皮发麻,顷刻脚底抹了油似的溜得更快。未料运气不好,郭巽刚飞奔到地牢门口,几个官差便撞了进来。 官差同这名杀手缠斗,晋建东同那个打得不可开交。然而估摸是担心郭巽逃脱,晋建东在打斗的同时向郭巽靠近。 这意味着杀手也靠近了郭巽!只见杀手陡然放弃抵抗,挥刀砍向郭巽。晋建东眼疾手快,一把劈开了杀手的刀,同时护佑郭巽后退。 “小心暗器!” 郭巽喊了声,却为时已晚,三根柳条粗的铁钉击中了晋建东的腹部。 这时,又涌进了一帮官差…… 一场兵荒马乱以两名杀手咬舌自尽告终。 郭巽再次被关回了牢房,他眼看着晋建东奄奄一息地被抬出去,大约一柱香后,又眼看着霍不离怒气腾腾冲进来。 恐怕晋建东凶多吉少! 郭巽抬头与霍不离对视,霍不离瞪他一眼,阴森森地说:“绑起来,本官现在就要提审他。” 随后,郭巽便被五花大绑到审讯室。兰台的审讯室与蓟京天牢相比,小了一些,但是刑具却多出许多,可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四下看了看,郭巽把目光转回到霍不离身上。 霍不离坐在郭巽正前方,身前摆放了一份长长的案卷,想来就是郭巽自己的卷宗。霍不离对他犯下的事早已了如指掌,于是瞧都没瞧案卷,张口便问:“大历二年十一月,你从秦力手中取財黄金八百两,允其青州黔陬县长之位;大历三年二月,你从洪玮手中取財黄金一千两及白银五百两,允其京郊弥雲县长之位;大历五年……”堪堪五条罪状,“共计黄金六千一百两、白银两千三百两、绸缎五百匹、良田三百亩,是否属实?” 话音落地,像是知道郭巽不会承认,霍不离紧接着把话捡起来又说:“前日,本官反复审问你,你皆以沉默作答,不过是等着幕后那个主子救你。”轻轻“呵”了一声,讥笑他,“可结果又如何?人家只当你是弃子,留不得,便杀了。” “别以为本官在激你,本官没那份闲心。本官虽然不比陛下日理万机,也忙得很,救得了你一次,保不 分卷阅读32 齐第二次,你这小命就没了!” 郭巽平静地听了许久,蓦地开口笑道:“大人的话,下官听懂了,可大人说的那些罪行下官没法承认。不是下官做的,下官不知道该承认什么。” 这工夫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霍不离顿时一股火冲上头,刚起身,一名小卒匆匆跑到他身边,低语道:“晋大人,没救活。” 郭巽心一沉,眼皮子快速跳了跳。 霍不离怔愣了好一会,忽然感觉气息不顺似的,剧烈喘息,伸手慢慢扶着桌案,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郭巽抬眼偷偷看他,陡然一声暴喝,霍不离拔出小卒的佩刀三五步跨到郭巽面前,挥刀就要砍。幸好郭巽身侧的差役及时拦住了他:“大人使不得!即便他死了,晋大人也活不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霍不离瞬间泄了气。却在下一刻奋力挣开差役,把刀抵住了郭巽的脖子,凑近他耳畔沉声道:“实不相瞒,御史中丞也不好做,表面风光,其实早已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然而陛下有命,每年要审出几个贪官。至于怎么审——本官不介意屈打成招。何况,”语气愈发阴森狠厉,“洪玮已经招了,你的名字在案,届时把你画了押的罪状呈给陛下,想来也没人敢说本官的不是。” 末了,霍不离把刀还给小卒,后退一步说道:“来人,给郭员外郎上咸水面条。” 咸水面条是一种刑具名称,顾名思义,是长的,咸的。 不多时,郭巽就看到差役端着铁鞭和一碗水过来了。铁鞭打在身上只是痛,沾上盐水却是深入骨血的痛。最初的五鞭,差役尚没用尽全力,郭巽却已经痛得满头大汗。 霍不离坐着旁观,说道:“晚上没吃饭吗?用力,给本官打到他认罪!” 负责行刑的差役在心里苦叫,平日看中丞大人温和有礼,怎么一发起火来跟变了个人似的。抱怨归抱怨,差役依然加重了力气,只一鞭,郭巽便嗷嗷嚎叫。 霍不离却笑了:“打得好!这个月月俸领双份的。” 差役一听有钱,顿时心动了,将铁鞭整个泡在盐水里,左右滚了滚转了转,继而使出吃奶的力气挥出。 “别打了――我认、我认!” 这一鞭子去势不减,不过并没有抽到郭巽,差役手臂一收,打在了地上。 差役扭头看了看霍不离,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说吧。你说,本官记。最好从头说,往细里说。” 大历元年,新君临朝,郭巽到了蓟京,打算寻个机会混出点模样,免得郭谆总瞧不起他。然而进京后,人生地不熟,把银子花得差不多了也没做点什么。他这人向来心性不正,没钱,便琢磨着去赌场碰碰运气。不料居然在赌场救了一位输光钱的公子,问了姓名才知道是吏部钱侍郎的儿子。 郭巽灵光一闪,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对他百般好,好到公子把郭巽当亲兄长一样对待。一日,公子邀郭巽过府做客,郭巽头一回见到了钱侍郎。攀谈几句,钱侍郎颇有兴趣,后来,正巧宫里缺侍卫,便把郭巽举荐上去了。 郭巽进宫后不到半年,就遇上刺客行刺,由于他奋不顾身救了陛下一命,就被陛下安排回钱侍郎身边做事。再后来,凭借跟钱侍郎的关系,走到吏部员外郎的位置。同时,他又靠这个关系,敛了不少财。 “大概就是这样,至于洪玮等人贿赂的过程,想必大人也审问过了。” 霍不离皱了皱眉头:“问过了你也得说,不讲清楚,谁晓得你们哪一个是否欺瞒了。郭巽,你好歹是个吏部员外郎,这都不清楚?” 郭巽咯噔一下不吱声了,他还真不清楚。当官后,他几乎是浑水摸鱼过来的。 霍不离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你再讲讲何人贿赂过你,你又贿赂过何人。” 郭巽仔细想了想:“洪玮是……” 陈述了约莫半个时辰,内容基本符合。看霍不离的神情,原以为结束了,却听他又道:“有个地方,本官纠正一下,你做上吏部员外郎并不是因为救了钱侍郎的儿子,而是因为你是郭谆的胞弟,是吧?” 郭巽陡然瞪大双目,仿佛有个大秘密被说中了。 霍不离意味不明地冷笑了笑,随即搁置笔墨,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才道:“你是郭谆的胞弟,自然可以出入凉州营。大历二年,陛下御驾亲征,没过数月后凉来袭。有镇西大将军在,原本不足为惧,却没想到大将军突然病倒,若不是程霄援兵到的及时,西北防线便要被攻破了。那时你本应在营中,可大将军阵亡那日,你就消失了踪迹。本官猜想,有人允你高官厚禄换大将军一命——可有错?” 第十六章 经历了激烈的打斗,不少人精神头耗光。盯着昏黄的烛火,有个差役脑袋晃啊晃几乎快睡着了。整间审讯室,只有两人依然目光矍铄,视线你来我往,仿佛在进行一场不见血的战争。 霍不离轻声道:“为何不出声?心虚了吧。从凉州回京后,不过两个月,你就当上了吏部员外郎, 分卷阅读33 还想抵赖?” 郭巽缓缓垂下眼皮,片刻蓦地一声凉笑:“原来在中丞大人眼里,吏部员外郎就是所谓的高官厚禄。”又说,“是,当时下官在大将军的药里动了些手脚,趁煮药的小兵没注意,把其中一种药草拿走了。下官只是替兄长抱打不平罢了。大将军让兄长留守,却把领兵的权力给了另一人,下官不服,是以小小惩戒一下。” 说完,良久霍不离都没回应,郭巽刚要抬头,便有一支笔袭来,从侧脸擦过。 “好个兄弟情深!”霍不离骤然放缓了语气,“说来,你这话倒也高明,不仅洗脱了自己的罪责,还把本官的注意力转到郭谆将军身上,进而掩饰幕后真凶。”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往外面瞥了一眼,“不过,你这么说,就不觉得对不住兄长?” 他的眼神太奇怪了,郭巽心头一动,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门“哐”被推开,倚在墙脚打瞌睡的两个守卫陡然惊醒。其中一个反应极快,藏在暗处的手已经悄无声息拔出了刀。待看清来者,两人立时低声问候:“大人。” 霍不离摆了摆手,轻轻把门关上,随即虚脱一般贴着门滑坐。 “他还是不承认么?”李心远抱膝坐在床边,大概是睡着又被吵醒了,听到动静后抬起头,瞪着澄澈的双目担忧地望着霍不离。 “唉,别提了。郭巽是承认一半否认一半,他只认买卖官位之事,死活不认谋害程大将军。我是使出浑身解数,威胁用了、哄骗用了,甚至诈他说郭谆就在外面听审,居然也被他一眼识破。罢了罢了,左右人在牢房,又有十多个人看着,量他也逃不出去。我缓缓,明日再审。”霍不离爬起身,拍了拍外袍,走过去问道,“建东怎么样了?” 李心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倏地变得轻快:“好多了。” 矮个子守卫咚一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都怪卑职!若是小心一点,晋大人就不会真受伤了!” 高个守卫打从霍不离进门就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这会听到矮个守卫自责,顿时更加懊悔了:“怪我才是!暗器是我做的,射伤晋大人的也是我,我他娘的真蠢死了!” 黑衣人、劫杀、晋建东救人、晋建东受伤,所有的事都是霍不离安排的圈套。目的有两个:一来试探郭巽是否真的有帮手;二来做出郭巽被舍弃的假象,套出他的口供。 所谓的黑衣人,其实是跟随晋建东做事的两名高手。高个手艺好,在研制暗器上颇有一套,于是霍不离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不料事出突然,暗器竟然失控,三根铁钉直插晋建东的腹部。好在不含毒,待烧热退了,休息一段时日就好了。 “谁都不想意外发生,可既然已经出了事,自责也没用。等建东醒了,一人买二斤牛肉,请他到杏红楼听听曲,赔罪吧。还有,”霍不离疲惫极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才说,“过一个时辰,你们俩换完衣服再出去。打明日起一切如常,记住,今晚之事务必守口如瓶,对亲爹亲娘媳妇孩子都不能说。” 高个为难地皱了皱眉,嘀嘀咕咕:“卑职还没娶媳妇呢。”矮个暗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随即两人同声应和:“遵命!” 李心远看了看晋建东苍白如纸的脸,随即目光转向霍不离:“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霍不离沉默不语,伸手探了探晋建东的额头――微热,想来危险阶段已经过去了。继而叹息一声,大步走到李心远身侧,头枕着他的腿又坐到地上,闭上眼轻轻说了句:“走一步算一步吧。” 翌日,朝会上又经过了几轮唇枪舌剑,末了再次把益州筑坝之事拎了出来。这次再没有打岔的,亦没有反对之声,江聿细细考量苏桓的提议之后便同意了。 朝后,摆驾养居殿。 江聿并没有急于批改今日的奏章,而是拿来了棋盘,让周子临陪同他下双陆棋。 “你觉得苏桓此人如何?” 周子临掷出骰子,凝神想了想,回道:“奴才以为,苏尚书行事进退有度,既不会冒进,也不会畏首畏尾,在政务上是个好官。” 江聿微微一笑:“好啊,他若不是欧阳槐的人便更好了。” 说来,筑坝事宜工事浩大,钱款人力物源必须事事琢磨清楚,江聿看了苏桓的奏章,计划的处处周详,很是不错。 周子临道:“陛下圣心圣德,他日若能得苏尚书支持,必将如虎添翼。” “若他一味冥顽不灵……人非神佛,岂能找不到漏洞?”不知不觉中,江聿眼神冰凉,话音尽是肃杀之气。 周子临静默不语,忽听江聿又问:“方才好像没看到程霄,今日可是他休沐?” “正是。” 一局终了,周子临收拾棋子打算再开一局,却被江聿嫌弃地皱眉:“朕自己下,你压根没把心思放在上面。” 周子临欠了欠身讪笑:“奴才不敢。” 江聿按下第一颗黑子,手凌空指了指他:“你当然不敢,不敢赢朕,没劲。”顿了顿, 分卷阅读34 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问,“程霄回京多久了?” 周子临道:“快一个月了。哦,奴才差点忘了,后日便是程将军幼子满月之日。” 江聿正要下白子,听到这手执棋子愣了片刻,道:“生了两个儿子了,朕是否应该有所封赏?唔,吩咐下去,拟道旨,封李氏为二品诰命夫人,至于赏赐就按惯例来吧。” 末了,江聿低声嘀咕了一句:“一个月了,时日有些久了。” 霍不离还没有到宫门口,远远地看见等候他的马车一旁站了一个人,不是李心远——李心远在家照顾晋建东——是那是矮个守卫,晋建东“死”后,事务暂由他接手。 天气炎热,矮个顶着日头原地转了好几圈,急得汗都出来了。等到霍不离走近,便急急忙忙地说:“死了!” “谁死了?”但不管谁死了,都不是好事。 两人走远了些,避开众人,矮个说道:“大人,郭巽死了!仵作验过了,约莫卯时死的,原本想早点告诉大人,可等卑职冲到大人府上,大人已经进宫了。” “行行行,别废话了,赶紧回去看看。”上了马车,霍不离便让车夫快马加鞭赶去兰台。 途中想了好久,霍不离也没完全接受这件事。毕竟他们抓捕郭巽着实不容易!况且郭巽是道槛,是条藤,有他在,才不愁顺藤摸瓜把后面牵扯的人全捞出来。 不过也正是如此,郭巽才更危险,那些人都想要他的命! 霍不离双手捂脸,低着头后悔道:“是我大意了。”可究竟是谁杀了郭巽?明着暗着安排了二十几个人,居然还是被杀了。 矮个挠了挠头,斗胆把心里话说了:“卑职以为,怕是有内奸。” 不错。凶手能够当着二十多人的面悄无声息地杀了郭巽,除了内奸,没有别的可能了。 霍不离回到兰台牢房,仔仔细细勘察了一番命案现场――郭巽躺在原地,用白布盖着,尸身开始僵硬;从地上的痕迹可以看出,没有打斗,甚至没有挣扎。 “仵作,你有何发现?” 仵作屈身揖了揖:“回禀大人,从当前的证据看,嫌犯应该是被人杀死的,但是具体死因尚未查清,卑职需要将其带回详细检查。” 矮个上前说道:“发现郭巽死了后,卑职就没让其他人进来了,眼下地上只有郭巽自己、大人、仵作以及卑职,四人的鞋印。” 霍不离不由得皱起眉头:凶手未曾留下任何痕迹,相当于无解啊。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有一种办法,能够远距离杀人,而且不易被人发现,是什么呢? 四下看了一圈,最后,霍不离抬起了头…… “大人,昨夜埋伏的兄弟们都叫来了。”这时候高个领着一大帮人排队进了审讯室。 内奸的事,得自己查,不好声张。霍不离让人跟着仵作把郭巽抬走了,然后同矮个商量,在审讯室问话。 全员到齐,矮个得到霍不离示意,训起话来:“大家伙应该都听说了,郭巽死了,这么多人看一个人都没看住,这是兰台的耻辱!”叹息一声,“虽说郭巽已死,但事情不会简简单单就结束了。昨夜间,兄弟们在哪个角落埋伏,何人为证,都说一说。” 一个个陈述期间,霍不离的眼神时而直时而虚,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终了,矮个凑到他耳畔小声道:“大人,兄弟们讲完了,都有人证,看来不关他们的事。” 霍不离抬眼直视他们:“可有人注意到屋顶有何异常之处?” 一人说:“回禀大人,以卑职为首,负责屋顶的有四人。我们一直盯着,别说人影,连一只鸟都没有。确无异常!” 既不是上面也不是下面,杀手还能是鬼魅不成?霍不离从头回忆了一遍:昨夜一场闹剧,如果被凶手看在眼里,他自然也会看到埋伏的人,那么他就不会匆忙下手……避开所有人杀人,不留痕迹…… 霍不离骤然心头一紧,赶紧喊上高个矮个二人,急急忙忙往外冲。刚出审讯室的门,高个不放心,说道:“委屈兄弟们了,先在此地待一会。”随即挂了锁。 三人一路冲向停尸房,矮个便猜到了一些:“大人可是怀疑仵作?” 到了地方,果然找不到仵作的踪影。霍不离直奔停放郭巽的床位,掀开白布一看,真正的仵作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昏迷不醒。 矮个拎了桶水,打算叫醒仵作。 高个恍然大悟地“啊”一声:“难怪刚才仵作一直低着头,我就觉得奇怪,没想到是顶替的。” 矮个问:“郭巽呢?是真死还是假死?” 霍不离双手叉腰,深吸了口气,冷笑道:“假死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众人。假仵作应该是同他一伙的,如果只是杀手,不至于灭口后还要把尸首转移。” 矮个心里凉了半截:“卑职听闻江湖有一种秘术,可施针封住人的穴位,造成死亡之态,随后再施针解开穴位,人便会死而复活。想来,郭巽应该是闭气装死,等假仵作到了,假仵作暗地插一针,谁又能想 分卷阅读35 得到!” 高个打断他:“说这些有啥用,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霍不离已经冷静了下来,要如何补救他也清楚:“第一,派人暗地控制住钱侍郎一家,尤其是钱侍郎本人。第二,对外宣称郭巽已死,每个城门都安排些人手看紧了。然后挑两个身手好的,随本官去一趟秦州。” 第十七章 管事姑姑今日穿了一身显得气色灰头土脸的衣服,谁看了都止不住笑。不过她不在意,她心情好,懒得同他们计较。 老远看见周子临,管事姑姑便笑吟吟施了施礼:“见过大内官。” 周子临比她年长,向来只喊她的名字:“燕子,这是要出宫回乡了?” “是啊,可盼到这一天了。”一时高兴,竟说了心里话,管事姑姑紧忙讪笑一声,改口道,“唉,往后见不着大家伙,就怕想得很。” 周子临也笑:“想了就回来,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懂规矩,做事利落,自然是欢迎你的。”话是那么说,彼此都是清楚这只是客套罢了。“不耽搁你了,咱家赶着去伺候陛下,先行一步。” 管事姑姑随即礼送,等周子临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除去陛下和贤贵妃,周子临是她最敬畏的人。不管有事没事,周子临一笑,她总觉得背后有好几层意思。譬如秀女进宫的前几天,周子临找到她和副管事,让她们不必检查秀女是否处子之身。末了,特别跟她提点了一下高倩萝。周子临笑得讳莫如深,她听得头皮发麻。 周子临回到章德殿,正巧霍不离从殿内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寒暄几句,霍不离便匆匆离开了。 周子临没有立即进殿,而是等了等。等到小宫女把一碗酸梅汤送到他手里,才回到御前伺候。 江聿正在批奏章,周子临放下碗为其研磨。 “事情办好了?” 周子临道:“都安排好了,老大老二跟着田易,老三老四跟着郭巽,老五正去秦州的路上。说来,霍大人似乎不清楚郭巽同田易的关系。” “凭他的才智早晚会猜到的。”江聿一边批奏章一边说话,两不耽误。而且他一目十行,看得快批得快,心中有数,下笔如有神。 “对了,可有吩咐他们伺机行动、少加干涉,绝不能暴露行踪?” “陛下放心,奴才都叮嘱过了。”周子临欲言又止,但因看到江聿正全神贯注批地方来的奏章,便把话咽了回去。 郭巽就算了,田易好歹是安远将军,自身功夫不错,手里又有几个兵。霍大人遇上田易,怕是敌不过。可这些话也只在心里念叨念叨,放在过去周子临必然脱口而出,而今他绝不会问了。原因很简单,想一想就能猜到——陛下在暗,田易等人在明,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行踪,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恐怕他们不会再继续了。 斗争中,谁能统筹全局,谁才能笑到最后。 不晓得奏章上写了什么,江聿几次下笔都没批一个字,末了把奏章一扔,不管了。 周子临小心翼翼把奏章捡回来,却听江聿问他:“谁送来的?”手边有一碗酸梅汤,江聿端起尝了几口。汤水淬了冰,顿时凉爽许多。 周子临回:“是德妃娘娘差人送来的。天气热,说给陛下解解暑。” 江聿搅了搅碗里的水,又吃了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错,德妃有心了。” 古代本就没有多少玩乐活动,身处皇宫之中,更是束手束脚。不同于西寰宫另两个宝林,她们时常坐一起吃茶闲聊,或去其他宫苑走动;刘拂越却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窝在自己的厢房里。虽说这样倒是避免了与人冲突,可也令刘拂越在不知不觉中迈入无人可依的境地。 小庆子劝过几次,他道:“奴才说句逾矩的话,主子理应多与人往来,多个朋友便是多条路,哪天当真需要了,有个帮衬说话的不是更好?” 琳琅听了连连点头,却又不想看到刘拂越委屈自己,做些不愿做的事。于是点了头又摇头,她以为,即便她进宫的时日不长久,但也结交了好些宫女。若女郎真觉得为难,那就她来做好了。 刘拂越没有明确回应。是默默无闻还是八面玲珑,她有自己的打算。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于她最好。她偷偷测试回去的途径,无人注意无人打搅。若是哪天她被后妃们惦记上了,指不定要出多少幺蛾子。 打定主意后,刘拂越愈发低调,低调地仿佛皇宫里没有她的存在。她轻松无比。 除了面对江聿。 不否认江聿对她很好,这种好跟皇帝对妃子的好还不一样。先不说江聿是否真的存在利用的心思,单看他的行径,区别其她妃嫔,未免对她太好了一些。 还有周子临,以前对她算得上恭敬有礼,但总有些距离感。可那晚下棋之后,周子临看她的眼神陡然变得亲切,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是不是把她当成谁了? 刘拂越躺在美人榻上看书,不大会半边身子就浸了一层汗。琳琅在侧 分卷阅读36 慢悠悠地扇扇子,一点用都不起。人一热,就容易急,刘拂越二话不说拿过扇子,给自己前后上下使劲扇了扇。 这一举动她没多想,却吓着琳琅了,琳琅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皱着眉头,好像犯了什么大罪。 刘拂越瞥了瞥她,见她一副小媳妇样就想逗逗她:“知道错哪了吗?” 琳琅点了点头:“奴婢让女郎热着了。” 刘拂越重重地嗯了嗯,换了一只手扇,这样琳琅也能感受到风。片刻她煞有介事地又说了句:“错了就要罚,罚什么好呢?这样吧,罚你一个时辰不许说话。否则就背诗。说一个字,背一首诗。” 琳琅的眉头皱出了褶子,神情更是欲哭无泪:“是。” 刘拂越没忍住笑,噗嗤一声,瞪大眼睛望着她,眼神无辜地提醒道:“已经开始咯。” 适逢小庆子从外面转悠回来了,他在怀里抱了一片巨大的荷叶,荷叶上堆了一层莲蓬。都是小庆子跟几个太监摘下来的,正新鲜。 “琳琅姐姐,快来帮我剥莲子。” 琳琅一声不吭走了过去,小庆子觉得奇怪,随即瞧了眼刘拂越。刘拂越只伸指“嘘”了一声,小庆子却顷刻明白了,酸不溜溜地凑近琳琅:“姐姐好福气,我是没福分玩咯 。”说完紧忙后退,生怕琳琅打他。 琳琅拿了碗过来,剥好的莲子就放进去。刘拂越拈起一粒,心中一动,颇似无意地说:“成日闷在房内,无趣得很,可这皇宫哪跟哪我又不熟悉。小庆子,你在这住得久,比我了解得多,有空画张地图吧,同我仔细说说。” 小庆子下意识停了手中的活,心头莫名地怪异,却也道不出所以然,片刻后打了个千,应声道:“奴才遵命。” 刘拂越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他亦和和气气地笑着。在这偌大的皇宫,几乎人人都是笑面虎。好似谁把情绪暴露在脸上,就先输了一截。 幼子满月在即,李佳身子大好,便出了月子,叫婢女准备了热水以供沐浴。没想到才入水就听说圣旨到,自打她嫁给程霄,倒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李佳情急,身子微微探出水面,想了想既有程霄在外周旋,这会大概宣完旨了。于是缓缓坐了回去,片刻后问道:“可有听到圣旨上说了什么?是让将军尽快回凉州驻守吗?” 婢女回道:“夫人放心,圣旨上并未提及凉州之事。将军让夫人沐浴之后去前堂,将军自会跟夫人说明。” 李佳抿嘴轻笑,她的夫君居然卖起关子来了。 等她沐浴完毕,选了一身轻便的服饰,如约向前堂走去。因是日暮时分,炎热褪去,一路亭台楼阁繁花似锦,李佳的心情跟着轻松起来。这些景致皆是按照她的意思打造的,颇有江南园林之感。说来,在此方面程霄从不过问,而他的脾性又偏温文内敛,同其他武人不一样。听别家将军夫人说,他们的府上鲜少花花草草,多得是刀枪斧钺。每每论起,无不羡煞李佳。 甫一踏进院子,李佳便听到长子程昭旻欢呼的声音,但不清楚,只听得:“煞——葱——嗷呜——”一些不成句的话。断断续续,乱七八糟。李佳哭笑不得,抬脚往前堂靠近。不料刚进门,一个六岁小人便撞上她。 小人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先拱手揖了揖,随即长呼:“娘亲!”同时扔掉手里的木剑,一把抱住李佳的腰。 李佳在月中休养时极少见到程昭旻,这工夫被孩子抱住,整个人就像一脚才进云朵里,轻飘飘软绵绵。于是低头笑着说:“即便欢喜得紧,也不能一高兴就扔东西。你这样,爹爹要伤心了。” 程昭旻笑嘻嘻松开双臂,从地上捡起木剑,又献宝似的高举:“娘亲你看,这是爹爹给旻儿做的!”男孩子性子不稳,将说了一句话,便举着木剑满堂转圈跑:“冲啊……杀啊……爹爹!等旻儿长大了也要做将军,骑大马。” 昭妟身后,程霄朗声笑道:“好!”他甚少这般开怀大笑,除非真遇上令他舒心的事。 孩子同小厮出去了。李佳被程霄感染,笑吟吟地走到他身侧:“从前陛下封你为骠骑将军,也没见你如此笑过,快告诉我,可是圣旨上有什么喜事?” 圣旨就放在案几上,程霄抬手递给她:“圣旨是第一件喜事,我喜的却是第二件喜事。” 李佳嗔了他一眼,兀自打开圣旨,缓缓念道:“……兹恭顺贤德,克娴内则,宜为妇之典范,特封尔正二品诰命夫人,勿负朕望,钦此。”居然是给她的圣旨! “为何不叫我听宣?眼下这般无礼,先不说是否会落人口舌,陛下那边就不好交代。”李佳叹了叹,但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了。 反观程霄,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只听他安抚道:“那时你正巧沐浴,我只能说你身子未好,尚未月中不宜见客。好在来宣旨的内官赶着回宫,他说,左右是封赏不是惩罚,你我谁听宣都不打紧,这才宣的旨。瞧把你紧张的!” 李佳顿时无言以对,片刻无奈地笑问:“既已明了第一件事,敢问骠骑将军,第二件乃何事?” 分卷阅读37 程霄故意拖延时间,吊足李佳的胃口,好一会才说:“第二件事你早就知道。回京时,我同你说过军农之法,今日起将在大兴境内推广。” 军农制是程霄的心血,如今被认可,难怪他如此高兴。 李佳道:“后日便是晅儿满月之日,正好庆祝庆祝。到时你把负责的将军们都请来,有不好说的话,趁大家高兴,一起说了。” “也好。喜筵之事我不懂,你做主便可。”李佳向来精明能干,程霄驻守边关之时,府中上下全靠李佳统筹,可谓井井有条。此事交给她,程霄放心。 程昭旻就在门外同小厮玩闹,李佳望了一眼,心头一动,遂问:“怎么突然想起给旻儿做了一把木剑?我可从未听你提起过。” 程霄道:“并非突然之举。一来,程家男儿为守卫边境而生,我十三岁就被送到父亲的营中摸爬滚打。旻儿已经六岁了,又是长子,过几年我也打算带他去凉州长长见识。二来,从前只有旻儿一个,如今有了晅儿,我怕他会觉得不受重视。” 程家男儿为守卫边境而生?李佳不同意。夫君常年不在身侧,等旻儿长大了也要走,她空守着偌大的将军府,何等凄凉!却也没有办法,既然嫁给了一个将军,这些就是她必须面对的。 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堵在心头,李佳暗暗叹息一声。正适时,管家匆忙来报:“将军、夫人,不好了!瑞海行宫那边的天恐怕要崩了!” 能用“崩”字,又是瑞海行宫,普天之下只剩一人——太上皇! 第十八章 【逼宫改写:江聿率领羽林卫攻占皇城,进入章德殿,发现江平摆了棋局在等他。江平要他对弈,江聿毫不犹豫坐下。开始之前,江平要他喝下准备的新茶,江聿端起,周子临紧张,江聿拿到嘴边突然问,自己和江沁都是江平的孩子,江平可曾一视同仁。语罢就要饮下,突然被江平一把抓住手腕,江聿笑了笑,说既然是父皇赐茶,岂能抗旨。于是挣脱江平,仰头饮下。江平突然站起来逼问江聿为什么要喝,江聿说,因为父皇不会食子,总是一念之仁放过大好的机会。为君者当仁,亦当有杀伐决断之力,父皇犯过的错,他不会再犯,他会是更好的皇帝。江平大笑着离开,隐晦地宣布退位。数日后,江平颁下罪己诏,退位于太子江聿。】 燕金与玄楚统一后,玄楚百姓都晓得了一位金戈铁马尚武的兴帝——江聿,对在瑞海行宫养老的太上皇江平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于燕金百姓而言,太上皇却是个不能提的忌讳。 回想那一日,蓟京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早已危机四伏。江聿亲率十万羽林军包围皇宫,一夕之间,尸横遍地。死了不少人——但其他多数是识相之人,最终缴械投降。 从外围重重占领宫城,江聿最后才踏进章德殿。乍入眼,便是躺在地上横剑自刎的吴皇后。本想新仇旧恨同吴皇后好好算一算,不料她竟然死这么快,大约清楚一旦落到江聿的手里,必没有好结果,这样死至少没有痛苦。 江聿不屑地冷笑,声音不大,江平听不见,但能看见他凉薄的神情。不多时,江平缓缓开口,语尽沧桑:“皇后已畏罪自尽,年儿尚不足四岁,且非皇后亲生,聿儿……你放过他吧。”说完便低头看了看怀中茫然的孩子。 江聿抬手一揖,语气恭恭敬敬,模样却是意气风发:“儿臣与年儿乃是手足兄弟,废储也不是他的本意,儿臣岂会伤害他,父皇多虑了。”顿了顿,余光瞥了眼周子临,又说,“眼下宫内秩序有失,为保重龙体,儿臣恳请父皇移驾瑞海行宫。”说“移驾”,只是借口罢了,谁都知道这一去便再没有回宫之日! 江平没回应,他身前负隅顽抗的禁军统领抢先怒骂:“放肆!太子殿下,你这是逼宫!陛下是父君,殿下既为人子又为人臣,怎能做出有悖人伦之事?可曾想过后世之人对殿下口诛笔伐!”说这话的时候,周子临正脱离众人一步步向统领走去。统领曾与周子临交过手,自知敌不过他,却仍然手持长剑,目光坚定,守卫着最后的防线。 统领骂完,江聿敛目轻轻一笑,想过啊,所有的结局他都想到了。是以他要问问,当高高在上的父皇和皇后对他挥舞乱刀赶尽杀绝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刀在他手? 眼见着周子临步步紧逼,统领仍岿然不动。江平叹了叹,即便统领能抵抗一时,最后也是徒添一条人命罢了。他轻轻拍了拍江年的后背,试图起身,却因心神不稳差点跌倒。扶着案几缓了片刻,江平摸了摸江年的头,随后朝着众人一字一顿说道:“罪妇吴氏虽已伏法,然,奸人狡诈不得不防。朕恐迟则生变,是以责令太子江聿清查皇宫上下。今日起,朕会移驾瑞海行宫,一切事宜,尔等听凭太子号令。” 立时,呼声似排山倒海,众人大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恭送陛下――” 人群中,江聿微微一笑,随即低眉垂首平静地说道:“儿臣,恭送父皇。” 数日后,江平颁下罪己诏,退位于太子江聿。 彼时起,两人再未相见。 分卷阅读38 几度春秋已过,没想到,再见之日竟是死别之时。 匆匆赶到瑞海行宫大门口,此刻顾不得太多,周子临喊一声:“陛下,奴才逾距了!”便驾着马车长驱直入。 行至江平常住的寝殿,江聿直接跳下马车,撇开跪了满地的太医和宫奴,径直朝卧房走去。甫一进门药味扑鼻,江聿登时脚下一滞。随后步步趋近,药味愈发浓郁,他的心也渐渐往下沉。待看见了江平,思绪轰然崩塌。 眼前的江平不似当年,只见他双目闭合,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整个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若不是胸膛尚有微弱的起伏,还以为他已经撒手人寰。 江聿轻轻握住他的手,曲膝下跪,嘴巴翕动了几下,话出口时异常沙哑:“父皇,儿臣……聿儿来了。”只说到一半,眼泪却已掉落。 “聿儿?聿儿……”江平的意识尚未清醒,似乎被困在梦里,声如蚊蚋地喃喃了两下。 江聿一声声回应他:“在!在!” 过了好一会儿,江平睁开双眼,视线在江聿的脸上流连,难以置信地问道:“聿儿?” 江聿顿时心如刀绞,眼眶酸得发疼,手里不自觉握紧,随即哽咽着轻喊:“父皇。” 几乎同时,江平的眼眶便湿润了,他静静地望着江聿,双唇微微张开,心口像是有人在擂鼓,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缓过劲,恢复了些神采,声音也不似濒死之人。只是一位寻常的父亲,温柔地看着儿子:“这双眼睛,真像极了你母妃。” 宜妃虽说是女子,眉目之间却带着英气。这一点,江聿像了十成十。 江平又不说话了,不大会神思恍惚,记忆远遁,慢慢地,仿佛听见孩童的歌声从远方传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璟运十七年春,大皇子迎娶代国公的嫡长孙女。江平虽是太子,但作为大皇子的弟弟,平日里两人又亲厚,自然要出席的。然而,江平觉得不够,不仅出席,还混在迎亲队伍中偷偷去了代国公府。 可江平并不晓得,迎亲队伍只在府外等候。他这次好不容易溜出宫,便总想着去哪逛一逛。不幸的是,大皇子在发现他后看得严,顾不上新娘子何时出来,只一个劲盯着他。 无奈之下,江平只能骑在马上听那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说话。 一人问:“可是代国公嫁女儿了?” 有人回:“哪里哟,是代国公嫁孙女。这回人家是跟皇室结亲,来迎亲的正是大殿下!” 人群中一个道士突然笑了起来:“这府邸的风水?啊——有趣有趣。” 当即有人斥骂:“臭道士,你不要命啦!居然敢议论皇亲国戚!” 也有人好奇,偷偷摸摸挤到道士身边,小声问:“高人可否明言哪里有趣?” 那道士当真天不怕地不怕,直接说道:“府邸坐西朝东,一半在南一半在北,正是一半阳一半阴。若贫道没猜错,想来府中应是南边多女、北边多男。正所谓阴阳调和,生生不息。” 是否真如道士所言:南边多男北边多女,改日要好好问问代国公。不过,江平确实听闻代国公有五子二女。其长子、三子共生了七个女儿,二子、四子、五子各育有三个儿子。因为家中枝繁叶茂,不少贵胄都私下讨教过生孩子的秘诀。 江平想得入神,忽见那位询问道士的姑娘惊叹不已:“佩服佩服,实乃高人,这都算得出来!” 道士捋了捋胡须笑而不答。 适时,新娘子披着盖头在妇人的搀扶下出来了,一堆人前呼后拥。江平看见,为首的正是代国公老爷子。 新娘子统一施了个礼作别,她身侧的妇人泪眼婆娑,模样甚是不舍,应是其母。 这时候,刚才同道士搭话的姑娘悄悄挤了进去,趁众人不注意,往新娘子手里塞了个木制的偶人。 依照婚俗,新郎官需背新娘子上轿。便见大皇子下马走过去,拱手揖了揖,又同代国公寒暄几句才背起新娘子。 众人目送。待新娘子上了轿,大皇子再拱手一礼,迎亲队伍便整整齐齐出发了。 走了没多远,江平回头。只见新娘子的母亲正训斥那姑娘,姑娘低着脑袋,一副老老实实洗耳恭听的模样。不料妇人前脚刚走,姑娘便皱眉吐舌做了个鬼脸。像是感觉到有人注视,姑娘转过脸,正巧与江平视线相交…… 迎亲队伍一侧,几个孩童手拉手转着圈唱着歌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半年后,太子江平纳了良娣。虽说良娣只是庶女,地位不够尊崇,但有江平的宠爱,在东宫等同于太子妃。 又过了两年,江平及冠,太子正妃入主东宫。却因良娣有喜,太子妃被冷落了七个月。 七个月,两百多日,对良娣而言同样只长不短。本心心念念盼着孩子出世,竟在一个雨夜胎死腹中。那夜过后,良娣再也不会笑了,对江平亦是冷冰冰,与行尸走肉别无二样。 江 分卷阅读39 平在良娣那里碰了钉子,慢慢地,同太子妃相处的时日便多了起来。日久天长,他愈发觉得离不开太子妃了。后来太子妃产下江沁,从前那个“宜其室家”的姑娘更是被江平抛在了脑后。 接着陛下驾崩,江平即位。太子妃被册立为皇后,良娣又被惦记上,封为宜妃。 新君登基,后宫的女人是少不得的。皇后妒忌,同江平争吵。江平一怒之下打了她,随后在宫中散心,散着散着便走到了延信宫宜妃的住处。 历经十月怀胎,宜妃为江平生下了四皇子江聿。 江聿自小聪颖过人,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未想天妒英才,又过两年天降巨石,便有高人断言,说江聿活不过八岁,否则必有天谴,灾石就是警示。 江平一边捉了高人打入天牢,一边对江聿忧心不已。但因政务缠身,不可能时时刻刻念着。日子一晃,江聿八岁了。 江聿活过了八岁,宜妃心头松了一口气。宫中却乱了套:二皇子落水留下了病根,五皇子、六皇子相继夭折。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众人纷纷猜测与江聿有关。可没有证据,谁也不敢乱说话。 直到从延信宫找出了一个扎满银针的木制偶人。那偶人上还写了好些个名字,字虽然小,却能看得真切,都是江平各个皇子的大名。 除了江聿。 证据确凿,宜妃供认不讳。谋害皇子,其罪当诛! 江平大怒之下,赐宜妃毒酒一杯。而后下令驱逐延信宫一干宫人,烧毁宜妃所有物件。原本打算把宜妃的尸身用草席一裹了事,不料一宿过去,江平又免了宜妃的罪,将她贬为庶民,葬在皇陵外。 江平有些激动,说话断断续续的。期间江聿都没打扰,末了才问:“时至今日,父皇仍然以为五弟六弟夭折与母妃有关?” 江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字迹模仿得极像,但木偶雕刻的特点有多处不同。父皇不信,可她认了,她为何认罪!啊?” 一个“不信”,几乎打破了江聿所有的坚持。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像是含冤入狱半生的囚犯,走出牢房的一刻,终于看见了光明。 不晓得刚才是否回光返照,江平的精力耗尽,比江聿到时更加虚弱。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叨叨着,江聿一手抓着他,一手在他胸膛安抚。 却又在顷刻间,江平奋力挣起,伸长了手大喊:“沁儿别怕!别怕,父皇在这。” 江聿愣了愣,随即苦笑,眼皮轻轻一合,任由眼泪流出。同时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只是待睁眼时,目光变得阴鸷,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父皇不是一度暗中调查,江沁如何死的吗?” “我杀的。”语调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宰了一只禽畜而已。 江平半截身子在床外,多亏周子临扶着才没有掉下床。听到江聿的话,他陡然怔愣住。良久,缓缓抬眼看向江聿。却因抬得极慢,几乎感觉不到在动。 视线相交的一刻,江聿捕捉到他眼里的绝望,蓦地有种快慰感。 江沁的死确实跟江聿有关,但并非死于他手。可真相如何,恐怕江平并不关心,江平要的只是一个说法罢了。 谁都没再说话。 静默一瞬,江平豁然垂下了头。 周子临小心翼翼把江平扶好,继而小声对江聿说了句:“陛下,太上皇走了。”语毕,走出大殿,扬声喊道,“太上皇——驾崩了——” 顷刻间,后赶来的皇子、公主、妃子和臣子以及宫奴们不约而同哭起来,哭声一个赛过一个。 这声音绵绵不断传至江聿的耳中,他注视着江平,半晌无奈地轻“呵”了一声,紧接着仰头实实在在笑了起来。只不知何时,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流不尽似的。 第十九章 “太上皇——驾崩了——” 随着周子临一声长呼,众人高高低低痛哭起来,好像来之前商量好了似的。 刘拂越始终低着头,她并不悲痛,但此时此刻如果不跟着哭,颇像个异类。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拼命挤眼泪,然而效果不明显。为了不被人发现,便把头又低了些,同时发出模糊的声音,不仔细听,倒是听不出异样。 可这样的姿势久了就会很累,累极,她只好偷偷把脸转向身旁的琳琅。两人正面撞见,琳琅见她一直在装哭不禁一愣,她看琳琅泪眼婆娑更是震惊。电光火石之间,琳琅突然把手朝刘拂越眼上一抹。随即,刘拂越便感到双眼火辣辣的,睁眼极为费力,很快眼眶便湿润了。 那东西味道呛鼻,抹在眼皮上还有些微刺感。若猜的没错,应该是葱挤出来的汁。接到消息后,琳琅便去了厨房一趟,估摸就是准备这个的。 眼泪的事解决了,刘拂越又开始为腿伤的事烦恼。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只期盼多一时是一时。 老皇帝驾崩,子孙们都必须为其跪灵诵经。男女还不一样,男子跪灵、 分卷阅读41 了抿嘴,颇有些心虚地说:“陛下这般……给嫔妾揉腿,教人看见了不好。” 江聿瞪了她一眼,竟像埋怨她不解风情似的:“朕是皇帝,谁敢多嘴?你也不准瞎想!”刘拂越咯噔不吱声了。江聿偷瞄了一眼,自省语气太重,继而轻轻一叹:“生气了?” “嫔妾不敢。只是,先前陛下告知过嫔妾,私下见面不必拘礼,此刻又以身份压着嫔妾,理都被陛下占尽了。” 江聿低低笑出声:“还不因为你不乖。” 说到这,不知有意无意,他的指尖在腿窝处若有似无地划了一下,刘拂越不由自主颤了颤。那一瞬,仿佛有电流从指尖拨出,沿着经络一路窜进她的心里。 江聿疑惑:“怎么了?” 刘拂越哪里好意思承认是怪异的生理反应,便下意识说道:“疼。” 江聿手上当即停住,不大会复又揉捏起来,同时安抚她:“眼下不能传太医前来,否则太招摇了,于你无益。你且忍一忍,我给你揉揉就好了。” 刘拂越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挑不出毛病。江聿是皇帝,名义上她是他的女人,他自然可以碰她。何况他还能顾虑到她最忌讳的,想她所想。她忽然庆幸,遇到的是他这样的男人。 烛火摇曳,两人间的氛围渐渐变了味。刘拂越生怕再产生莫名的念头,便不再看江聿,更加不主动说话。江聿则是难得享受片刻宁静,只一心一意给她放松。 不大会,周子临突然在厢房外求见,手里拿了一卷画轴。江聿似乎知道是什么事情,是以放开了刘拂越,向她伸出手:“陪我一同去,可好?” 听上去是邀请,对刘拂越而言却是皇命难违。 跟着江聿出了厢房,刘拂越这才发现停放江平的棺木与他们只是一墙之隔。奇怪的是,棺木有两副,另一副装的不知是谁。 惝恍时,江聿已经靠近了棺木。他从周子临手中接过画轴,缓缓展开了一半――是那晚在延信宫找到的宜妃画像。 画中宜妃笑意清浅,全然不似当年饮下毒酒时那般烈性决绝。 宜妃最后一程,是吴皇后亲自送的。那晚下着零星的雨,她带着江平赐的毒酒,以胜者姿态驾临延信宫。 “刚嫁进东宫的时候,本宫也曾像你这样看着殿外的景致,一坐就是一宿。”顿了顿,吴皇后陡然讥笑一声,“没想到,只是数月罢了,数月以后就风水轮流转了。” 宜妃自顾自吹奏陶埙,曲调缠绵如泣。一曲终了,宜妃放下陶埙,斟了一杯茶,眼睛仍然盯着殿外。“我第一个孩子是你害死的吧,我一直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那个木偶,应该也是你找人送进来的。我知道你恨我,万众瞩目的婚嫁,换来的却是半年独守空房。呵……也是啊,如何能不恨啊?” “可你不该打阿满的主意,什么活不过八岁,什么天谴警示,都是放屁!” 两人原本离得不近,却没想到宜妃忽然起身一把扼住吴皇后的颈部:“不准过来!谁若敢靠近一步,我就拧断她的脖子陪葬!” 吴皇后被勒得几乎喘不了气,却仍然一副倨傲的语气:“本宫一旦有事,你儿子必死无疑。而本宫的儿子,却会登上皇位,君临天下!本宫终究是赢了。” 宜妃不怒反笑:“皇后娘娘,您说反了吧!你以为没了阿满,太子还能安安稳稳当上皇帝?” 吴皇后以为她在暗指代国公不会坐视不管,可这个念头眨眼间就被捻灭:“你不过一个庶女,娘家数百口人怕是不会为了一个黄口小儿与皇室为敌。” 宜妃笑了笑,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不知皇后娘娘可曾听过李千雄的大名?” 吴皇后微微一怔,没想起哪个李千雄。 “富可敌国的李二爷总该听过吧。妹妹不才,幸得李二爷收为义女,当初比娘娘丰厚百倍的嫁礼,便是义父所赠。” 李千雄白手起家,如今名利双收,在官商两道混得风生水起。全蓟京百姓,大约没有不知道李二爷的。听闻宜妃的嫁妆满满堆了五间厢房,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 吴皇后难以置信,不停地重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义父为人乐善好施,偏偏记仇得很。一旦阿满有所不测,想来太子殿下也活不长久。” “你放肆!”吴皇后心中愤慨,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废话这么多,只是让本宫放过你儿子?好啊,如你所愿,一个八岁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宜妃满意地笑了一笑,手中的力气却又加重几分:“但愿皇后娘娘不会出尔反尔,否则妹妹必将每日探望太子殿下,搅得他寝食难安!” …… 末了,宜妃还是端起了毒酒,望着殿外,嘴巴无声翕动了几下。最终,一饮而尽。 躲在暗处的江聿被乳娘死死抱住,他的双眼被雨水打得全然模糊了,但他知道,母妃最后说的什么。 她说:“活下去。” 回忆至此,江聿卷起画轴 分卷阅读42 低语道:“母妃当年对父皇是彻底心灰意冷,才选择了自尽。若让他们合葬,只怕母妃来世也不得安宁。”抬眼看了一眼周子临,随即吩咐道,“开棺。” 另一副原来是空棺! “就用这幅画像代替母妃入陵吧。” 吴皇后被废,宜妃作为兴帝的母亲按规矩是要与太上皇合葬。可江聿却为她选了另一条路。 刘拂越静静地看着他,那一瞬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处理完宜妃的遗物后,刘拂越便陪着江聿一起守灵,听江聿讲了很多儿时的事:关于太上皇和宜妃、关于他和江沁。 以及高人的判言。宜妃为了证明所谓高人天谴都是假的,便托李千雄在宫外找到巨石,运进皇宫,可江平却不信。宜妃一怒之下让人把巨石劈开,设置了机关。而今那块巨石正安放在延信宫偏院的花池里。之所以每月十五会自动触发,因为江聿就是孟冬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出生。 时辰倏忽而过,不知从何时起,刘拂越困倦极了,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朦胧中,好像有个人把她温柔且小心翼翼地搂住。不大会,那人在她耳畔低声哄道:“唤我阿满。” 阿满——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满”字听起来就让人愉快。刘拂越心头一软,不由地又靠近那人一些。 过了会才轻轻地唤了声:“阿满。” 第二十章 七日后是江平入葬的日子,这天有两件事不同寻常。 一是,江聿诏告天下,追封太上皇为孝惠帝,追封宜妃为宜烈皇后。宜烈皇后得以平反,其灵位当回归宗祠供奉。 二是,久不露面的欧阳皇后,前来送殡了。 晨起尚且艳阳高照,此时却是漫天云朵簇拥,伴着微微风丝,不炎热,亦不凉爽。当真像极了江平毕生的写照――平庸无波,几无作为。 送葬队从瑞海行宫启程,前往北尧山泰陵。北尧山是皇陵区,包括即将送去的江平,共葬着五位皇帝。他日江聿驾崩,必定也是去那。 欧阳婉婉望着漆黑的棺椁远去,目光冷硬。如若不是为了父亲,她早就退位让贤了,免得死了还要同江聿合葬。再一想,他们二人相看两厌,即便下了黄泉,想来江聿也不愿再见她。 拜别江平,余下的人渐渐散去。 欧阳婉婉想得入神,以至于周遭发生了争吵她竟没有察觉。等她回身,赫然看见一个随侍的婢女被扇了巴掌。 出宫时,单单她就有八个婢女随行侍奉。而今日后妃都在这聚上了,人数众多,便出了些问题。原本只是两个小宫女有些摩擦,不料对方竟是高倩萝的婢女,高倩萝向来下手不知轻重,这几日恃宠而骄,哪管你是谁的人,惹恼了她便有罪。于是高倩萝勒令自己的人狠狠打了欧阳婉婉的婢女。 欧阳婉婉并不是心软护短的人。是以当婢女的脸被扇得通红,她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真正引起欧阳婉婉注意的是高倩萝。那容貌,让她记起一个人来。 离开江沁后,长达三个月的日子里,欧阳婉婉把自己锁在房中不见天日。 却在某一晚,那个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欧阳婉婉的眼前。欧阳婉婉见过她,她在江聿身边做事,听别人喊过她琴姑娘。 常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江聿算是朋友吗?不见得。欧阳婉婉冷声开口:“这里是侯府,你如何进来的?” 琴姑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也说这是侯府,墙非铜墙壁非铁壁,我如何进不得?” 欧阳婉婉知道江聿身边的周子临身手了得,竟不知她也身怀绝技。“说吧,江聿让你来做什么?” 琴姑娘道:“你误会了,并非四殿下让我来的。只是更深露重,姑娘衣衫单薄夜不能寐,是以特来关心关心。” 欧阳婉婉抬眼看她,嘴角泛起冰冷的嘲讽:“你会这么好心?我同江沁决裂,你其实是来寻求盟友的吧。” 琴姑娘“唔”了一声:“谈不上结盟,只是互相利用。我知道你为太子做尽一切,为了不另嫁他人,多次以死相逼令尊。长久以来等太子娶你,等啊等,等成了‘老姑娘’,连累侯府上下一并沦落成众人口中的笑柄。可到头来他却那般伤你。你恨他入骨,那又如何?眼下只能一个人坐在这里暗自神伤罢了。”她生得一副好皮相,虽说欧阳婉婉也不差。然而此刻,一个神采飞扬,一个萎靡不振,便高下立判了。 欧阳婉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是大事,只是想让你嫁给四殿下。当下朝中局势胶着,四殿下和太子势均力敌,一旦令尊安平侯倒戈,四殿下必成储君。”说到这,琴姑娘的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我想,让太子眼睁睁痛失垂手可得的帝位,应该比杀了他更解恨。” 欧阳婉婉内心震惊,然而因为神情冷漠全然看不出惊讶:“你疯了吗?我嫁给江聿?你明明爱着他,怎么会……”陡然停住,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着哼了下,“怕是江聿不会同意 分卷阅读43 ,即便同意了,他会恨我,也会恨你。” 琴姑娘失神片刻,而后目光笃定地望进欧阳婉婉的眼睛:“他当然恨你。如果不是你把木偶放进延信宫,嫁祸宜妃娘娘谋害皇子,娘娘也不会惨死。他有多恨你,我就有多恨你,即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欧阳婉婉同江沁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吴皇后看在眼里。一日吴皇后告诉她,把木偶放进延信宫,江沁就会娶她为妻。想着能与江沁一辈子不分开,欧阳婉婉心中极是欢喜。打定主意后,她常在江聿日日经过的地方玩耍,一来二去取得了江聿的信任。后来借着去延信宫找江聿的机会,把木偶送了进去。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末了被蒙在鼓里竟是她。 长久以来,江聿假装不知真相,非但不寻仇,还对她虚与委蛇。欧阳婉婉忽然想笑,皇位继承上,立长立嫡并非铁律,若不是江平偏袒江沁,凭江聿的心智,恐怕早就取而代之了。 “江聿既已知晓,我更不能嫁给他了。他那么恨我,怎知不会伺机报复!” “确有几分道理。”琴姑娘又道:“不过你可想过,嫁或不嫁他,他都已经知道你是害死宜妃娘娘的凶手。而你若嫁了,你能洗雪耻辱,四殿下能成为储君,对你二人皆有益处。或许看在利益牵制的份上,自此以后他都无法动你。” 欧阳婉婉默不作声,但她无疑心动了。 沉默中,一只手悄然贴上欧阳婉婉的腹部:“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未出世的孩子。” “你便是高倩萝吧?”欧阳婉婉走了过去,打人的小宫女吓得登时伏地而跪,高倩萝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欠了欠身。 欧阳婉婉打量她一眼:“虽说凌台宫素来冷清,本宫却也听闻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只当是那个女人借尸还魂了,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论气度,真不及她半分。” “娘娘教训的是,嫔妾自知不及端敏皇后。好在嫔妾尚且年轻,能为陛下添一丝喜悦便是嫔妾的福分。即便往后像娘娘一般冷清度日,同陛下短暂的欢愉,已足够嫔妾受用终生。”高倩萝何尝不清楚自己受宠是因为什么,可她仍然见不得一个“冷宫”皇后在此指手画脚。 说完是解气了。不料骤然一个巴掌劈头盖脸扇了过来,用了好大的力,直把高倩萝一下掀到地上瘫坐,嘴角还渗了一丝血。 “哪里来的狗在此乱叫,娘娘威仪岂容你触犯!下次再嘴贱,定摘了你的脑袋!”打高倩萝的不是欧阳婉婉,而是她身边年长的宫女。 欧阳婉婉似乎没那么大的怒火,她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相较年岁,本宫是比你老了许多。可也别忘了,”顿了顿,眼神登时阴恻狠绝,“本宫飞扬跋扈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打转!” 这时候,长宫女仿若忘了打高倩萝的那一下,反而安抚起了欧阳婉婉:“气大伤身,娘娘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时候不早了,回宫歇着吧。” 很快欧阳婉婉敛了戾气,又变回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道:“确实有些累了,回吧。” 随着凤驾消失在宫门下,渐渐的便有人小声议论,说皇后身边的长宫女脾气好大,想必来历不凡。刘拂越暗自一哂,不凡的岂止是来历,还有身手。 很快,高倩萝以下犯上之事传到了江聿那里。听闻回皇宫后,江聿当晚驾临栖霞宫,惩其闭门自省一月,每日还须诵经两个时辰。算是小惩大诫。 虽说是惩罚了高倩萝,江聿却没有去安抚欧阳皇后,因此在旁人看来,惩罚只是占了名,实为偏心护短才是。 信条上寥寥数语便将高倩萝近况悉数表明,田易满意地笑了一笑,转眼瞧见烛火,随即抬手点燃了纸。 正是时,副将突然来报,在城内发现了郭巽的踪迹。田易二话不说当即提上佩刀,气势汹汹冲了出去。 途中才问副将如何找到郭巽的。副将道:“郭巽逃脱后一直隐匿于城中,鲜少露面。想来是走投无路,于是铤而走险乞讨。方才卑职等人在乞儿街发现了他,不敢打草惊蛇,遂留下眼线把守,由卑职一人回禀。” 然而等田易赶到乞儿街,郭巽已经不见了。郭巽果然机敏又狡猾,留下的人只好分头行事,一拨人跟踪,一拨人静候田易。 末了在一处破旧的竹屋将郭巽围堵住,众人正要一举拿下,郭巽竟喊话田易,要求单独见一面。因着二人牵扯太多,田易思虑再三后同意了。 孤身走进竹屋,扑面而来一股混浊的腐朽之气,田易下意识掩住鼻息,在距离郭巽十步之处站定。这个距离较为安全,又有利于控制郭巽,再好不过。 “还有什么临别之言,一并说了吧。” 郭巽低声一笑,映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他满头糟乱的发丝。“田大人说笑了,郭某既然敢请田大人进来,自然有信心保全性命,何来临别之言一说。” 田易眼神复杂,只沉默着盯紧了郭巽。 郭巽又道:“曾几何时,是谁托钱侍郎找到郭某暗害镇西大将军?又是谁不断在禁军、 分卷阅读44 羽林军重要位置安插人手?想来田大人贵人多忘事,郭某便只能替大人记着了。可这记性不是永久的,郭某担心自己哪一日忘了,或者一不小心丢了脑袋,遂用纸笔记录了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若大人愿送郭某离京,待郭某确保安全后,自会找人向大人呈上。” 田易冷笑:“你当本将军好糊弄的么?放了你等同于纵虎归山,他日茫茫人海,本将军该去哪寻你?”顿了顿言,“至于你说的记录,不外乎在家宅中、在杏红楼那个妓.女手里,又或者你兄长郭谆替你收着。只要打着你的名义弄出些动静,让别人以为你还活着,本将军大可放手去寻……” 话音将落,一支箭矢骤然穿透窗纸,射穿了郭巽的胸膛。 田易早已猜到郭巽留有后路,进来与其周旋,只是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既然打定主意要了他的命,谈话不过是分散他的精神。而属兵们就在此期间,悄然包围了竹屋。 眼见郭巽死不瞑目,田易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随即松了口气。刚要打道回府,却听身后的侍卫颤巍巍说道:“大人,此人……好像不是郭巽。” 副将眼皮一跳,立即屈身查看,果然是旁人装扮的。“听闻杏红楼有个卖艺之人,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真假难辨。没想到此人竟然效忠于郭巽。” 口技高人为了掩饰身份,假意乞讨,弄得浑身臭味,让他们不敢轻易接近,借机浑水摸鱼。 耳边一直嗡嗡声不断,田易心烦意乱,总觉得忽略了什么。手摸到腰间,没有摸到平日带在身上用于进出的令牌,豁然大惊:“坏了!调虎离山!” 第二十一章 回宫后的生活一如从前,好像江平的离开,只是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后,最终归于沉寂。 江聿站在养居殿外远望,此刻正值夕阳西下,云朵结团成簇,余辉将湛蓝的天空印染成艳丽的红,偶有飞鸟惊声掠过。他看得如痴如醉,不经意间追寻着落日走到了栖霞宫。 立在宫墙下,恍惚听见丝丝缕缕的琴音。曲调颇为熟悉,像是……像是母后在世时常吹奏的埙曲。这曲子,母后教过他。想念母后时,他便会自己吹着听,以曲追思。 “是何人在弹奏?” 周子临仰头望了眼前方,回道:“此地乃栖霞宫,看位置应是高美人住处,想来便是高美人奏的曲子了。” 江聿掀了掀眼皮,冷不丁问:“你告诉她的?”声色不温不火,大抵是没有动怒。 周子临抿唇笑了笑:“取悦陛下,或陛下恩宠,皆需一个由头。奴才本愁着不知如何提点高美人,高美人竟先找上了门。她倒是有几分聪明的,一点就通。”周子临常年在御前侍奉,耳濡目染,自然清楚江聿的喜好。 高倩萝不会吹奏陶埙,以琴声仿之,算是别出心裁。 江聿闭目聆听了片刻,继而微微蹙眉,睁眼看了看周子临:“收了多少好处?” 周子临丝毫不避讳,捋了捋衣袖伸出两根手指道:“高美人出手阔绰,给了奴才二百金!” 江聿的眉头拧得更深,转瞬舒展开来,袖手背在身后,留下句:“区区二百金,换得似锦前程,不亏。”说罢,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往回走去。 郭巽从兰台逃出后,一直潜藏在蓟京。倒不是他不想离开,而是霍不离太狡猾,表面上没有全城搜捕,背地里却八方戒严,每个城门都安排了兰台的人,没有令牌很难出城。无奈之下,郭巽只好诱田易上钩,借机偷走令牌。 初时,副将等人发现的确实是郭巽。然而等田易赶到时,人已经被掉包了。田易前脚出门,郭巽便溜进了厢房,果然从枕边摸到了出行令牌。事不宜迟,郭巽半点没耽搁,顺手牵走了不少钱财,之后趁着天色昏暗,借口替田易办事,乔装出城。 郭巽料到田易不会放过他,便找来口技高手仿效自己。口技高手是个人才,郭巽自然不愿轻易舍弃,行事之前千叮万嘱保命要紧,却没想到口技高手早做了替死的准备。他管不了这么多,他只要出城,出去了,天高地阔,想去哪就去哪。 不过,在逍遥之前,他需要先去一个地方。 数日来匆忙赶路,只要不下雨,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因此,日子难免艰苦了一些,李心远本就吃的不多,如此一来竟瘦得下颌愈发棱角分明。 霍不离给他夹了两大块卤牛肉,又将好些腊汁肉一股脑扒拉进他的碗里,一面忧心忡忡地说:“多吃些,你瘦成这样,外爷要是知道了,会托梦骂我的。” 李心远听完当了真,随即吞下一块肉,囫囵嚼了嚼便着急下咽。 “慢些着,没人跟你抢。”霍不离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空着的手在他后背给他顺气。 待嘴里的肉吞下能自在说话了,李心远才一本正经道:“你让他来找我,我帮你解释。” 霍不离正吃着馒头,一听这话,立即皱着眉头囔囔:“什么他他他的,那是你爹!” 眼前白色 分卷阅读45 的粉屑四处飞溅,李心远顷刻变了脸色,由苍白变成青白。他面无表情地抹了抹脸,低下头吃饭,没再说话。 霍不离没想吼他,一时没控制住,便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一口馒头嚼了又嚼,好一会就着汤咽下,末了咕哝一句:“一点不省心,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李心远登时抬起了头,霍不离也抬起了头。 相视片刻后,李心远神色严肃地说:“我给你扫墓。” 霍不离:“……” 李心远说得真心实意,霍不离却是愣了半晌。“我不是那个意思!哎?谁教你的?爷儿抽不死他!” 隔桌坐的是高个和矮个,连同另外两个兰台的高手。高个听到旁边的动静,不着痕迹给矮个一个眼神,凑近小声道:“李公子平日里对谁都不闻不问,甚少与人交流,只有同咱们大人说话才偶尔露出笑脸。你说,这李公子是不是……”指了指脑袋,“这里有问题?” 语毕,便听啪的一声响――矮个抄起筷子敲他的头,低声警告:“你再议论李公子,小心大人赏你二十大板!” 敲击声过大,不免引起了霍不离的注意。霍不离朝矮个招了招手:“过来。” 矮个应了应声,转脸瞪了高个一眼,又好声好气去伺候霍不离。“公子有何吩咐?”出门在外,须得小心行事,首要的就是称呼要改了。 “你估摸还有多久到秦州营?” “算路程,咱们一路快马加鞭,估计明后日就能到。” 霍不离点了点头,心思千回百转,随后指尖沾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道:“若是郭巽早一步到此,我们就要打起精神应对他了。若是他还没到,那么在他到之前,守株待兔。” 烛火吡啵一声闪了闪,昏黄的光在地上映衬出一抹颀长的身影,那影子正低着头,上半身微躬,似乎伏案写着什么。 “陛下,已经戌时末了。” “唔。”江聿微微蹙眉,落下一笔,合上奏章,复又翻开另一本奏章。 周子临再次提醒:“高美人在养居殿候着呢。” 朱笔一顿,江聿怔了片刻,忽而轻轻一笑,曜黑的双眸透着清亮的光,那光与烛火截然相反,带着令人胆怯的寒意。 批完手中的奏章,江聿便把笔给了周子临,随即起身伸了个懒腰,眼中含笑道:“走吧。别慢待了美人。” 若不是周子临提醒,他几乎忘了这件事。此事于他,只是计划中的一步,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于高倩萝,却是心心念念盼了好久。 离开瑞海行宫那日,刘拂越便来了月事。原本小腹就有些胀痛,加上身下垫着厚厚的棉布,潮热难耐,是以头三天她都是躺在美人榻上看书消遣,能不动则不动。 今日看的是燕金史书,在此之前,她已经把更久远前的历史都摸清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潮流大势未变,变的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瓢水。比如依然有儒学,儒学始祖却不是孔子。而历史发展到当下,对应的大概是魏晋之后的时段。当年结束纷乱的是隋文帝杨坚,不晓得这个时代又会是谁。会是江聿吗? 同一个姿势久了,身体不免变得僵硬,刘拂越放下书扭了扭腰。这一扭,才发现琳琅手拿抹布对着桌案愣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琳琅?” 没回应。 “琳琅?琳琅——” “在!”抹布应声落地,琳琅俯身去捡,却没站稳,一头撞到了桌腿,额头几乎立刻就红了一片。 适时小庆子进来,见到此景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搀扶:“琳琅姐姐,怎的这般不小心。” 琳琅心虚地瞥了一眼刘拂越,双手都不知道如何摆放才好。胡乱拍打了几下衣服,便抓着抹布慢吞吞走到刘拂越面前,嚅声问道:“女郎有何吩咐?” 刘拂越本打算让她端杯茶水来,想了想,忽然改变了主意,自己下榻去倒。怎奈小庆子眼疾手快,刘拂越还没走到桌案旁,他已经倒好茶水候着了。 茶是半个时辰前冲泡的,水依然温热,刘拂越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琳琅,你若身子不适,就去歇着吧,这里有小庆子伺候。” “奴婢并无大碍。”琳琅低下了头,不敢看刘拂越。 算日子,离开明府已经两个多月,刘拂越以为她是思亲了,就没想太多。 一杯温茶下肚,小庆子紧忙添满,嘴里念叨着:“奴才听闻个事儿,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就是怕主子听了不高兴。” 这试探的语气,分明吊人胃口,迫不及待想让刘拂越知道。刘拂越心里暗自琢磨着,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说来听听。” 小庆子尚且没开口,琳琅陡然扬声提醒:“小庆子!你不是说宫里的地图做好了,要呈给女郎看的。” 话头未启先断,小庆子差点闪了舌头,犹豫片刻不敢吱声。刘拂越扫了一眼二人,心下更加好奇了:“先不着急看地图,给我说说 分卷阅读46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琳琅登时红了眼眶。 小庆子顶着压力噗通跪下道:“陛下昨夜……把高美人叫到了养居殿……过了一宿……今儿下了早朝,便下旨给高美人不少赏赐,这工夫应该都送去栖霞宫了。” 末了,小庆子轻飘飘地又添了句:“奴才听守夜的说,连夜琴声不断,想来并没有宠幸。” 帝王守孝至少二十七日,现在尚在守孝阶段,自然不会宠幸女人。 刘拂越的表情几乎没变,片刻后,她恍然大悟般笑了笑:“原来是这件事。自打入宫,陛下待高美人与别人不同,宠幸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顿了顿,懒洋洋地吩咐道,“小庆子,去把你画好的地图拿来给我瞧瞧。” 小庆子应声要走,琳琅也着急离开:“给女郎熬的粥想是好了,奴婢去盛一碗来。”刘拂越不觉得饿,可想想吃些粥腹痛应该会缓和一些,便由着去了。两人出门后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了什么,她也不在乎。 回到榻上,刘拂越拿起书继续翻看,奇怪的是,眼睛明明一直盯着,却好久都看不进一个字。 第二十二章 蓟京西南有山,名曰遥望,山下有水,名曰渡海。蔡华嫦便住在渡海之畔的竹屋中――竹屋是江聿赏给她留京暂住所用的。 这里遍地药材,附近的百姓大多不懂医理,即便采到草药,也以为是寻常野草,弃之如敝履。蔡华嫦住下后如获至宝,房前的院子里摆放了好些木架,堆得满满当当。她时常将一些打理好的药送人,也曾有猎户请她治病。由于不收诊费,日子久了,便有人心怀感恩,唤她“神医”或“女菩萨”。她推辞过几次,见无果,便由着去了。 半日倏忽而过,眼看风云变幻,蔡华嫦连忙把药材收进屋。听到身后有动静,约莫婢女清儿送药该回来了,她头也没回就说:“近来天象反复,看样子又像是要下雨了,快来帮我把木架抬进去。” 身后之人似乎一动没动,片刻后应声道:“蔡姑娘,宫里传来消息,明日大内官便会亲自接姑娘入宫。姑娘若有细软,趁今晚拾掇了吧。”声音低沉,是个男人。 蔡华嫦回身,来人虽是寻常布衣扮相,相貌平平无奇,气质倒是不俗。她认得他,此人是江聿派来保护她的。 手中的药材无声掉落,蔡华嫦弯腰打算拾回,想了想作罢,随即心不在焉地颔首施了一礼:“多谢壮士。还请壮士回禀大内官,民女自当在此静候。” 那人离开后不久,清儿就回来了。然而为时已晚,雨珠急速落下,院中少数药材被收进房内,余下的大半只能眼睁睁看着被雨打湿。 “好可惜,这些药女郎采了好久的呢。” 半空雷声滚滚,雨铺天盖地,山川河流都变得模糊了。清儿半是焦心半是惋惜,蔡华嫦却只是静静地望着。 “明日进宫,应该是不回来了,来时带的东西整理一下。至于这些药,恐怕没机会送给猎户们了。我会同大内官商量,他若愿意,便交由他处置。”眼睛瞥到地上一株孤零零的草,蔡华嫦弯腰捡起,骤然想起一件事,“把止痛的药带上,若是遇上明姑娘或者她身边的丫头,留给她们用也好。” 清儿应和后叹一声气:“前路茫茫,女郎还一心念着别人。” 蔡华嫦弯了弯嘴角,笑意极浅:“毕竟缘分一场,她的命是阿娘救的,我这么做,算是为阿娘了了一桩心事。” 刘拂越被救起后,一些大夫介于男女有别不愿医治,愿意出手救治的却医术不佳。耽搁了两日,明澜的表兄找到了蔡华嫦的母亲。第一日,蔡华嫦同母亲一起去的,那时见到了刘拂越的模样,对她怪异的着装尤其印象深刻。之后为了留在家中照顾病弱的哥哥没再去,刘拂越究竟是何来历,蔡华嫦并不清楚,但总之不是明澜就对了。 没想到数月后再见面,竟然是在同行蓟京的路上。更没想到,刘拂越一跃变成了明澜,成了富家女公子。 入宫当晚,刘拂越逼问她为何出手相救,她不想当面拆穿引发不必要的麻烦,遂才说“瞧着面善”打发过去。不晓得刘拂越可曾听出话中的含义。 蔡华嫦道:“她的模样太过抢眼,即便眼下明珠蒙尘不得宠幸,恐怕他日也难逃有心人追究。一旦身份败露,可能就生死攸关了。” “那姑娘是聪明人,不会有事的。”清儿默默叹了叹,自家女郎又发了菩萨心肠,总有无尽的精力操心别人的事。 外面雨声似乎稍稍减弱了,蔡华嫦走到门前,伸手接了些飘进来的雨,望着山间茫茫白雾,轻声呢喃道:“只怕当局者迷。” 地图用的是羊皮,工笔手法,线条勾勒,标明了前朝和后宫。后宫以江聿住的养居殿为中心,东边有东宫、皇后的凌台宫、贤贵妃的福粹宫,西面是德妃的栖霞宫、梅妃的昌芷宫、刚刚解禁的延信宫,外围还有西寰宫、尚明宫等,大大小小数千屋宇,可以想见小庆子为了它费了多少心思。 但若说这是小庆 分卷阅读47 子画出来的,刘拂越是打死都不信。这样浩大的工事,至少占用小半年空闲时间才能画完,短短十几日怕是小庆子不眠不休也交不出。 大致扫了一眼,刘拂越满意地点了点头:“十分详尽。小庆子,可有替我谢过送你这份地图的人?” 小庆子挠了挠头,颇为赧颜地笑道:“主子慧眼如炬,此物确实是奴才从内庭司讨来的。不过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有改动,改动之处奴才已经为主子标注出来了。”末了,强调一遍,“是奴才亲手标注的,未曾假手于人。” 听得出是实话,想来这点小事确实不需要假手于人。让刘拂越眼前一亮的是,小庆子字写得不错,估计周子临教他时下了狠工夫。 打头重新阅览,从上至下,刘拂越原本散漫的目光倏地定在了某一处。“这是何物?”长长的细杆,中下方横出一块较宽的东西。因为是俯视角度,看不出所以然。 小庆子凑近看了看,解释道:“回禀主子,这是秋千。端敏皇后在世时,陛下为其庆贺生辰,特地找工匠做的。听说是陛下亲自画的图纸,在端敏皇后生辰之日抬进的东宫。” 登时,刘拂越便不吱声了,小庆子以为她是吃端敏皇后的醋,却不知道让她疑惑的是另一回事。 “石桌上是……字?”秋千不远处安置了石桌和四个石凳,石桌石凳没什么稀奇的,奇怪的是上面刻了一个繁琐的字。 小庆子道:“应该是字。只是奴才愚笨,没认出是什么。问了内庭司的人,他们也说不出,大家伙都没见过。” 字虽然繁琐,好在刻的精细,刘拂越很快便明白了。其实那不是一个字,而是四个字――招财进宝。过春节的时候,外公就会在家里贴上写有这四个字的红纸,图个喜庆。刘拂越心头一惊,脑海中蓦然浮现六个简体字――想回去,就进宫。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把方向搞错了。 东宫不比延信宫,该有的侍卫宫奴都有。庆幸的是眼下未立储君,不需要伺候,留守的人零星分布,刘拂越要混进去就方便多了。 琳琅却放不下心,三更半夜在刘拂越耳边喋喋不休:“东宫究竟是怎么个境况,女郎人生地不熟,万一迷路了,万一被人当成刺客捉了!女郎就不能带上奴婢一起去么?” “正因为不熟悉,带上你便是多了个负累,人多眼杂你不是不懂。”穿上琳琅的衣服,刘拂越转过身,等着琳琅为她梳宫女的发髻。“再说了,我非得像你说的那么倒霉,一进去不是迷路就是被捉?” 琳琅垂下眼小声嘀咕:“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担心女郎的安危。” 刘拂越长长叹了一声:“好了好了,你也别担心我了。只管在此给我看紧了其他人,尤其是小庆子,尽可能不让他知道我出门了。”转而又问,“小庆子睡了吗?” 琳琅应声:“奴婢亲眼看见他回了房,这工夫想是睡得正香。” 星夜之下,摘星楼像是昂首挺胸的巨人,时刻守卫着脚下的土地;又像是邪恶凶猛的异兽,暗中窥视着诡变的人心。 不久之前,江聿刚从摘星楼出来,每每天生异象,他便会进去查看一番。可自打摘星楼建成之日,楼内藏有什么,除了江聿和周子临,再无人知晓。 今夜江聿留宿摘星楼下的落云筑,此刻正在房中批奏章。由于连日操劳,批了一会奏章便觉得身心俱疲,随即搁置笔墨闭目养神。周子临心领神会,悄悄上前为他揉按放松。 然而江聿不是个享得了清福的人,身体虽未劳作,神思却一刻不停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遂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找出一封信,递给周子临,吩咐道:“过些日子,把信送出去。” 信的内容原是江聿口述,周子临代笔写的。但因事关紧要,就一直存放在江聿手里。 周子临接下,转而从袖中拿出一节小指长的空竹,双手奉上。“十三送来的。” 江聿微微蹙眉,抽出竹节里的信条,快速扫了一眼,冷笑道:“都道是‘山高皇帝远’,这些人当真以为他们做的那些龌龊事,朕就不知道了?” 周子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霍大人眼下还在秦州,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江聿抬手把信条放到烛火上点燃,火光映照进他的眼中,恍若两把利剑在烈火中煅烧。“事情没闹大,尚且不需要他出手。你让十三过去,暗中提点一下当地的县官。” 话音落地,屋外忽然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说道:“奴才小庆子,求见陛下。” 周子临微微一怔,不晓得小庆子此刻前来做什么。倒是江聿开了口:“让他进来吧。” 小庆子终归是以江聿为尊,把刘拂越近来情况以及地图之事的始末分毫不差地上奏。 周子临听完当即请示道:“是否需要奴才前去打点一下。” 却被江聿阻止:“不必了,东宫人少,应该没事。”顿了顿,似乎不太相信刘拂越夜探东宫的原因,于是自言自语似的再问了一遍:“ 分卷阅读48 她当真是为了石桌上那个字?” 小庆子点头称是。 周子临心生疑窦:“可是有何问题?” 江聿没再说话,片刻后嘴角攒出丝丝笑意。 …… “这是什么字?” “分开看。” “招财进宝?怎么,本太子的房契、地契、租赋都交由太子妃打理了,还嫌不够?” “我求的不是那些,是……呵,兴许若干年后,能为太子殿下求个美人来呢。” 第二十三章 程霄起的早,距离早朝还有半个多时辰,不急着进宫,于是拔剑练了起来。等他收剑回鞘时,才注意到李佳已经醒了。 程霄接过李佳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汗,略带歉意地说道:“你怎么也醒了,可是我吵的?” 李佳摇了摇头:“早饭做好了,用一些再去上朝吧。”随即同程霄一边走一边说,“不是你吵醒的。我昨夜不知怎的一直心神不宁,睡得也不踏实,你起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想着既然睡不着,躺着也无趣,倒不如看你练剑。” “这样不行,还是找大夫过来瞧瞧吧。先前因为太上皇驾崩,我才多留了半月,估计这几日陛下便会让我回凉州去了。你身子不适,如何照顾两个孩子?我如何安心离开?” 程霄言辞恳切,虽然好像更关心两个孩子,李佳却听得心头一甜,于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灿然笑道:“妾身遵命!” 连夜打理出来的草药算是送不出手了,周子临亲自接蔡华嫦上了马车,又一路护送到章德殿外。她根本没有与刘拂越接触的机会。 章德殿外,周子临率先通禀,而后扬声唤蔡华嫦觐见。甫一进殿,便听到江聿爽朗的笑声,他高居龙椅之上,笑逐颜开,不晓得是听了什么为之欣喜的事。 殿内还有一人,那人身着官服,侧颜温润却肃然,见到蔡华嫦后,眼中刹那闪过一丝惊讶一丝慌乱。 蔡华嫦俯身跪拜,当即被江聿免了礼。随后听见江聿喊那人:“程霄,这位是蔡华嫦蔡姑娘。她可非比寻常,其父人称‘酒王’,家中营酒为生。蔡姑娘母亲虽乃医女出生,却医术精湛,湘地百姓称颂女神医。蔡姑娘颇得母亲真传,亦有一身好医术。”顿了顿,又对蔡华嫦说道,“蔡华嫦,你眼前站的是我们大兴骠骑将军,十七岁便冲锋陷阵征战沙场,无一次铩羽而归!而今领兵据守西北,佑我大兴一方平安。” 蔡华嫦心中惊叹不已,如此斯文俊秀、甚至看起来像个书生的男子,竟然是名声赫赫的常胜将军。短暂的失神之后,蔡华嫦微微欠了欠身,行了女子的礼仪:“民女蔡氏见过将军。” 程霄拱手揖了揖:“蔡姑娘有礼。” 江聿颇为看好这场景,如深渊的眼眸暗潮涌动,嘴角微扬着赞叹道:“才子与才女,将军与佳人,甚好甚好!” 方才蔡华嫦进殿,程霄就已经大感不妙,听了此番话内心更加惴惴不安。高门大户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事,可他并不愿招惹乱七八糟的桃色,尤其还是陛下硬塞给他的。 天不遂人愿,不大会,江聿直接点了二人的名。 “蔡华嫦,朕晓得你有济世救民之志。若你去西北,一来能见识到罕见的草药,二来照顾好程霄,便是救了成千上万的百姓。至于家中,你放心便是。蔡氏夫妇教养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女儿,功不可没,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 蔡华嫦低头盯着脚下,忽地自嘲一笑。她如何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把她送给程霄,是想通过她监察程霄,再通过控制她的爹娘来牵制她。除此之外,恐怕陛下的用意不止一个!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她们蔡家二十多条人命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陛下要的,其实是蔡氏酒铺。试想,用什么方法管控一片刚刚得手的土地最为妥当?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手插进遍布湘地的蔡氏酒铺。过不了多久,恐怕她们蔡家就要变成傀儡了。 即便如此,即便她清楚陛下在谋划什么,她能反抗么?不能。她能做的只有含笑欣然接受:“皇恩浩荡,民女定当不负陛下期望。” 紧接着,江聿又撂下几句话,似乎意有所指:“程霄啊,有你镇守西北固然是好。可若你一旦有所差池,朕如何高枕无忧?边关苦寒,没有一名女子在你身边照料,朕不放心,端敏也放不下心。” 一侧,程霄听了后,果然恭敬而缓慢地回道:“臣,遵旨。” “夫人――夫人――将军回来了!”婢女从外面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将军回府,语气中没有欣喜,反倒有些慌乱。 李佳正在逗弄孩子,怀里抱的是幼子程昭晅,身边站着长子程昭旻和乳娘。“回来便回来,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真是如此的话,何故给她添堵?婢女目光闪烁,片刻后嘴里轻轻飘出一句:“将军、将军带了位年纪轻轻的姑娘回来!” 李佳骤然失了神,头脑渐渐发空,她听到程昭旻和乳娘接连喊她,眼睛在二人 分卷阅读49 脸上逡巡,心里却还想着婢女的话。不大会过去,程昭晅似乎嗅到了气氛不对,登时哇哇大哭,乳娘赶紧接过孩子哄了哄,李佳才忽然回神。她看了看两个孩子,片刻后坦然一笑:“吩咐下去,备上好酒好菜,迎客!” 孩子未上桌,不过三个人,竟然准备了十道菜。平日里吃饭用的小案几摆不下,于是李佳特地吩咐管家准备了四倍之大的高脚案几来。 程霄头一回遭遇这种情况,如临大敌,比初次上战场还紧张。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从开始到结束,他都默默低头吃着白饭,极少夹菜,手边放的一杯酒,至终未曾端起。 倒是李佳同蔡华嫦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我比你年长,若唤你姑娘听着生疏,想唤一声妹妹可好?”李佳言语亲切,有意拉进彼此间的距离。 蔡华嫦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她既不与程霄亲近,也不与李佳亲近,态度虽不倨傲,却疏离得很,让李佳有些琢磨不透。 “妹妹离家甚远,想来家中高堂定是夜夜忧思担心不已。古语道:父母在,不远游。” “双亲健在,谁不愿承欢膝下?”蔡华嫦突然噤声,惆怅之情转瞬即逝,须臾片刻又道,“庆幸的是,家中还有兄长代为行孝。” 李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换了一双筷子为蔡华嫦夹菜,同时笑着说:“妹妹恕我唐突,敢问令尊与令兄是做官、还是营商?若是做官,大家同为官场中人,许多事都好商量。” 蔡华嫦当即放下了筷子,语气温柔又不失谨慎:“承蒙夫人不嫌弃,华嫦在此替父兄谢过。然而我父亲只是一名营酒为生的闲散商人罢了,家兄也是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哪敢觊觎仕途。平素有酒有菜,便知足矣。” 李佳不再套话了,蔡华嫦也不主动说话。不争不抢云淡风轻的模样,竟让李佳颇有好感。 是夜。 “时候不早了,女郎可要宽衣安歇?” “再等等吧。”蔡华嫦拎起茶壶倒了一杯,顺手给了婢女清儿,说:“你再去泡一壶来。” 清儿不明所以,却按吩咐做了。 刚泡完没多久,贵客来访。清儿唏嘘不已,何时女郎学了算命先生的本事?竟如此料事如神! “夫人请坐。”蔡华嫦起身相迎,待李佳坐下后,自己才坐下。 李佳见她全无惊异之色,还准备了热茶相待,心中不由得苦笑。这般玲珑心思的女子,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 清儿被支使出去,蔡华嫦亲自为李佳斟茶。咕咕倒水声灌进李佳的耳朵里,似乎也流进了她的心里,烫得她心口发疼。 “深夜叨扰,我就不同妹妹绕圈子了。我只问,妹妹是皇命在身,还是仰慕我家将军,为他而来?” 蔡华嫦垂下眼帘,叹息一声:“有何不同吗?” 李佳盯着杯中的茶水,扯出一抹苦笑:“若是前者,望妹妹手下留情。若是后者,夫君守城不易,我只盼妹妹好生照顾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蔡华嫦抬眼瞧她,白日精明惠达的诰命夫人眼下居然如此低声下气。用情该有多深?才能为爱放下身段。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李佳怔了怔,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懂? 转瞬,蔡华嫦却又安慰她:“不过夫人大可放心,我只做自己该做的。” 另一边,处理完军务,程霄照常回房睡觉,未曾想竟然被挡在门外。婢女说李佳身子不适,给程霄在客房安排了床铺。 程霄心头剧震,一面哭笑不得深感委屈,同时又能体谅李佳的心态。左右这一夜想是睡不好觉了,便差管家在凉亭准备了酒菜。用饭时没饮酒,此刻他要泄泄火气。 酒是果子酿的,甘甜可口,程霄常年在外喝的都是粮食酿的烈酒,乍一碰果子酒不免就喝多了些。而果子酒虽然味美,后劲却足,一盅刚润了润喉,程霄已然觉察到意识飘忽了。 这时候舞剑最好,然而身边并未带佩剑,程霄索性以手指为剑舞了起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 一首诗尚未吟诵完,程霄再也撑不住,轰然倒下。 正适时,李佳从旁边经过,吓出一身冷汗:“夫君――”凑到跟前却见他眼神朦胧,满嘴酒气,想来是喝醉了。 李佳扶起他,柔声道:“夫君我们回房,回去睡好不好?” 程霄只是笑呵呵的,一手虚虚地指着头顶的明月,叹息一般说道:“月……月……” 在将军府又过了两晚,第四天用了早饭,便启程前往凉州了。 程霄怀抱幼子程昭晅一边走着一边逗弄,快走到府邸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来没看见蔡华嫦。李佳寻了一眼府外,并没有她,于是说:“用饭时就没见到,估摸着还在房内整理。”刚说 分卷阅读50 完,一出府蔡华嫦便出现了。原来她早就来此等待,只是被挡住了身影。 李佳怔了怔,程霄喊了两声才回神。接过孩子,她的视线又回到蔡华嫦身上。没料到蔡华嫦竟然是男子装扮!只见她目光坚定清冽,拱手辞行,一身英豪气概不输男儿。这副打扮想来是表明立场:遵从皇命,一路同行,但不掺和他们家事。 李佳感激地冲她微微颔首,虽然无声,湿润的双眸已然透露了心中复杂的情绪。 清儿站在蔡华嫦身后低声耳语:“将军夫人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不过是两个世俗中的女子,向世俗低头妥协罢了。”蔡华嫦翻身上马,一手扶着马鞍,一手勒紧缰绳,对程霄点了一下头。 程霄看了看两个孩子和李佳,转而扫一眼几名随同的兵将,稍稍放松了缰绳,低喝一声,道:“走吧。” 章德殿。 “陛下,程将军同蔡姑娘启程了。” 江聿正在看西北传来的奏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周子临便也不说话了,只站在他身侧研磨伺候。片刻过去,江聿盯着奏报一边含笑说道:“这个程霄实乃当世奇才,排阵谋略变化多端不拘一格,偏偏素日里是个死心眼。” 周子临兀自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江聿问。 “奴才不敢。” “你是不敢笑,还是不敢说?” 周子临后退一步,把身子又低了低,未回话,嘴边却笑意更深。 江聿默了一瞬,似乎想起什么,眼中浮起淡淡的暖笑。也只在刹那间,转而几不可闻地幽叹。 周子临立刻意会:“陛下可是担心蔡姑娘拿不下程将军?” 江聿放下奏报,眼珠子定定地瞧了一眼周子临,声音好似掠过浩渺冰湖的风,夹着深深凉意:“是否能攻克程霄需看她的本事。不过,朕既然把她送去凉州,自然不会只有一个目的。” 第二十四章 进八月以后,晌午仍然有较为明显的热意,到下午酉时末,伴着微风,最是舒爽的时候。这里的历法跟农历相差不多,换作新历大约是九月下旬。新历八、九月里,还有“秋老虎”反常气象。但再过一段间,气温下降的速度就会加快。刘拂越有一年国庆节前去哈尔滨,正值下雨,她穿了一件长袖衫,在松花江边冻得嘴唇乌紫,至今记忆犹新。 眼下天气凉快了,孩子们也乐意出来玩了。刘拂越去宓园乘凉,就遇上了好几个公主皇子。为首的是宁安公主,十岁大的孩子,无论身形还是相貌俨然鹤立鸡群。其下是大皇子、二公主和二皇子。另外三个没出来,想来是因为年幼,只能在乳娘的怀抱里玩耍。 孩子们凑到一块难免闹腾,可二皇子不一样。小小的人儿,一抹玄色杵在一旁,眉宇间大气沉着,颇有几分德妃的风范。 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玩心重。二皇子再有大人样,还是拿了泥陶做的小老虎低头把玩。大皇子瞧着喜欢,走过去想同他借了去。 刘拂越本以为二皇子断然会拒绝,不料他竟然笑了笑,似乎一直在等着,再抬头时颇不情愿地说:“给皇兄了,我玩什么?”见大皇子为难,二皇子又说,“给你也可以,要不你把先生早上赠与你的碑帖送我吧。左右皇兄字练得比我好,那碑帖留着也是无用。” 大皇子想了想,当即应允,转头吩咐小太监回宫去取。 刘拂越淡淡一哂,想着这个二皇子当真有趣得紧,不多时心里就有了主意:“小庆子,不管用什么法子,你去帮我找样东西来。” 小庆子俯首帖耳,二人窃窃私语一阵后,小庆子低声道:“应该是有的,奴才这就去寻。”随即拱手作揖告了退。 人一离开,刘拂越的目光再次回到几个孩子身上,瞥到喜笑颜开的宁安公主,心头好奇:“琳琅,你不觉得宁安公主的性子既不像陛下,也不像皇后么?” 刘拂越的声音本就不大,琳琅生怕被人听见,说得更小声了:“不瞒女郎,宫里早有人传宁安公主并非陛下亲生的孩子。而皇后娘娘脾气大,宁安公主一出生就交给乳娘抚养,这些年二人极少见面,感情生疏,是以也不像皇后娘娘。” 刘拂越挑了挑眉,眼珠子一扫,眼神陡然变得犀利:“这么大的事传来传去就没人管管?一个两个倒是好大的胆子,私议皇族秘辛是可是要砍头的!” 琳琅心头一凛,噗通跪倒:“奴婢知错!” 看着琳琅被吓得要哭了,刘拂越绷着的脸瞬间泄了气,她轻轻一叹,凑到琳琅面前低声说:“要记住,许多事能不出面就绝不让人看到你一眼,能不出声就绝不让人听见你说一个字。明白了吗?” 琳琅这才意识到事件严重性,方才激出的眼泪悬挂于睫,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着刘拂越,声音却又冷又轻:“奴婢日后定会小心行事。” 刘拂越复而几不可察地叹了叹。 这头弄出的动静似乎并没有引起那几个孩子的注意,他们依旧欢快地追 分卷阅读51 逐嬉戏。如此和谐的画面,跟贤贵妃和德妃的关系既矛盾,又相得益彰。 在面对欧阳婉婉代表的欧阳氏时,贤贵妃和德妃以及她们身后的家族无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总是不约而同站在江聿身后呐喊助威。但当她们彼此有利益牵扯时,二人却又不动声色地博弈:今天你去向陛下示好,明天我也去,若没效果,那就换个法子再去。 可是有一件事不同寻常,先前高倩萝顶撞欧阳婉婉,那个年长的宫女毫不犹豫出手教训。高倩萝好歹是陛下封的美人,长宫女再长也是奴婢,在场的贤贵妃和德妃居然一声没吭。事后江聿也没有责罚,此事就算不了了之。 为什么会这样? 只有一种可能――长宫女是江聿的人。 养居殿内。 昨夜批改奏折贪了凉,今晨一起床江聿就感到嗓子肿痛,除了额头微热也无大碍,便换了朝服去上早朝。不料过了晌午头痛加剧,才叫了太医来,吃药后一睡竟睡到了酉时。 “咳——”江聿剧烈咳了一声。 周子临眼疾手快扶他坐起,端了杯水给他漱口,放下后才说:“陛下,芯慧姑姑求见。” 芯慧是江聿的乳娘调.教出来的,多年来唯江聿的谕命是从。晓得她背景的自然不敢对她颐气指使;不晓得的,见她年长,也不敢乱说话。如今芯慧在欧阳皇后身边伺候,她来应是例行汇报的。 “近来,欧阳婉婉可有与欧阳槐的人接触?”周子临给江聿身后放了一床被子,方便他靠着问话。 芯慧道:“不曾。皇后娘娘愈发喜静,在凌台宫做的最多的便是吃斋念佛。就说奴婢来之前,皇后娘娘已跪在佛像前念了两个时辰。” “她是心虚!”江聿“哼”了一声,想来气着了,连声咳了好几下,过了良久才冷笑着说,“念佛有何用!她一身罪孽,一句‘阿弥陀佛’就能烟消云散?” 江聿越想越气,欧阳婉婉的所作所为他始终无法释怀,先是母后再是端敏,每想起一次,便是在心头狠狠捅了一刀! …… “殿下,太子妃失踪了!” “欧阳婉婉不日临盆……太子妃失踪恐怕与她脱不了干系……” “殿下,已经六日了……欧阳婉婉产下的是女孩。” “殿下!找到太子妃了——她被关在城外一处冰窖!” “还是别看了……殿下……” 太子妃程氏失踪八日,断水断食,饥寒交迫而亡。 当晚东宫便挂起了丧幡,江聿不顾众人劝阻,坚持为程氏披麻戴孝,以示爱重。 太子如此用情至深,引起不少争议,甚至有耿直的朝臣聚在宫门外群谏。但他们说他们的,江聿丝只当耳旁风。传闻那一整夜,他痴痴地望着程氏,三魂七魄似乎也随她去了。 …… 养居殿中沉寂了一阵子后,骤然被江聿的咳声打破:“明日宁安要过去,你给朕好生照看着。” 明明是一句贴心的话,芯慧却听得浑身一颤。她登时心领神会,毕恭毕敬道:“奴婢明白。” 宁安好几个月才会进一次凌台宫,如果不是江聿督促,她宁愿抄写《诗经》也不愿接近欧阳婉婉。于她而言,欧阳婉婉只是挂着母亲的名分,从未给予过半分温情。何况欧阳婉婉性情冷暴,一不小心说错话就可能被臭骂一顿。是以每每来此,宁安更多的是与芯慧相处,心里全当欧阳婉婉不存在。 白日里欧阳婉婉一心念经,顾不上宁安。宁安倒觉得异常轻松,不知不觉一晃而过。到了晚间,二人总算得见,宁安却要歇着了。 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宁安揉了揉眼睛,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好困。” 欧阳婉婉瞥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淡漠:“困了便睡吧,还杵在哪里做什么。” 宁安撇撇嘴,转头冲着芯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芯慧姑姑,你为我梳头宽衣可好?” 芯慧点头称是,随即跟在宁安身后走到了梳妆处。欧阳婉婉平素不喜浓妆艳抹,水粉胭脂虽然没有,梳子却还是有的。 为宁安慢慢解开长发,铜镜中的小姑娘立时更加标致。芯慧笑道:“咱们宁安公主愈发清丽秀美了,长大之后定是位不可方物的美人儿。” 宁安欣喜,有些羞涩地说:“父皇说我长得很像一位姑姑,可惜姑姑早就不在了,宁安见不到了。” 芯慧福至心灵:“哦?是哪位姑姑?” “端敏皇后的姐姐,父皇唤她程雪霁。” 宁安的话不经意掀起许多回忆—— “欧阳婉婉,我当令堂与我母亲有些恩怨,你瞧我不顺眼,这无妨。毕竟我瞧你们一家也不顺眼。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恨到想杀了我。” “程雪霁啊程雪霁,太子哥哥还总夸你冰雪聪明,怎么到了此刻都不晓得,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要杀了你。” 程雪霁顿悟,扬唇冷笑:“噢,原来是为了江沁那个草包。” 最后 分卷阅读52 两个字彻底激怒了欧阳婉婉:“是啊,论文治武功,他样样比不上你的情郎。你看不上他,可他眼中却只有你。你在哪,他的目光便看向哪。但如果你死了,有朝一日,或许他会想起我。” 语毕,欧阳婉婉扬起的手随之落下,接着数十支箭矢一齐射向了程雪霁。 …… 欧阳婉婉在一旁冷声开口:“谁说你像那个贱人?”同时抬手摔了一个杯子,杯子里的水在地上激出水花,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你是本宫生的,怎么可能像那个贱人!” 欧阳婉婉的模样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宁安吓得钻进芯慧的怀中,一面偷偷瞧欧阳婉婉一面向后退了退。 “说话!” “你好可怕!你根本不是我的母后,我不是你生的!”宁安吓得整个人躲到芯慧的身后。 “放肆!”欧阳婉婉却不放过她,大步走过去,扯着她的衣衫往自己身前拽,“你给本宫跪下!” “我没错,你就是疯子!我不要同你说话了!”原本是低声絮叨,突然间宁安拔高音调,从芯慧的怀抱里挣脱,伸长脖子朝欧阳婉婉大喊,“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啪! 争吵停止,耳边终于清净了。 左胸处剧烈跳动了几下,欧阳婉婉听到宁安一字一顿倔强地说:“我恨你!” 随即陡然一股力将她撞开,接着嘭一声,宁安飞快得冲了出去,只留下一扇门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是要敞开还是就此合上。 紧接着,芯慧也退下了。 宫殿内,欧阳婉婉以奇怪的姿势站立着,纤瘦的身影像一株饱经风霜的树。她的神思仍然沉浸在那三个字里,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忽然,她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江聿这么说,无非是想离间她们母女。为了宁安,她配合作场戏又如何? 终于撑不下去的时候,身子软绵绵倒地一坐,右手颤抖不止,不多时冷硬的双目怔怔地流出两行清泪。她微微张了张嘴,无声翕动了几下,好一会才找到声音:“别怨母后,母后不狠心,他就该狠心了。” 一笔宜烈皇后的债,一笔端敏的债,江聿那般心思缜密之人怎么可能不来讨? 他只是在等待机会,等一个最好的方式,让她生不如死! 第二十五章 “主子,您要的东西奴才找来了,不晓得对不对。”小庆子风尘仆仆冲进门,一手挟了一块字版,另一臂弯挂面条似的挂了一沓纸。 琳琅跟在身后,眼疾手快帮他把东西放在了案几上,却是不明所以:“这就是前几日女郎说的玩意?要这些做什么?” 刘拂越欣喜地看着字版,语气跟着变得轻快:“琳琅,笔墨伺候。”旋即把纸扑在了字版上,接过蘸了墨的笔一笔一画描摹起来。 琳琅顷刻间福至心灵,惊讶地一叹:“莫非这就是用来印书成册的……” 小庆子嘿嘿笑了笑,半藏在袖中的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琳琅姐姐好生聪慧!” 琳琅嗔怪他一眼,想到些事又问:“可我听闻,书局是把墨汁刷在字版上,再印在纸上。按理来说,字应是反的,这却是正的。奴婢有些看不明白。而且这纸看着比寻常用的更细腻通透些,却没有晕开,何以会变成这样?” 小庆子道:“近年来纸张做得比从前愈发好,通透却不易晕染,下头进献了好多,都在藏书阁堆着。而宫中向来提倡节俭,各宫都是先把过去没用完的先用掉。虽然尚未分发,但主子既然需要,也是不难寻的。” 江聿头先大兴土木建了摘星楼,而后却又提倡节俭淳朴。帝王的心思难以揣测,刘拂越懒得评价。 琳琅听之后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几无波澜,内心却潮涨潮落:女郎说得不错,留下小庆子确实有大用处。比她好,她好像什么事都没为女郎做过。 很快写完了一张纸,刘拂越抖起吹了吹,又对着光看了片刻,才满意地嗯了嗯。 “女郎写的是什么?奴婢没读过几本书,这几句话都没见过。” “外面不卖这个的,读过的人甚少,你若见过就奇怪了!”刘拂越卖关子不告诉她。但看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模样煞是无辜可怜,只好揭开谜底,“这是薛安老太傅为其子孙所做的《幼训》开篇,讲了如何为人处世、安身立命,最适合幼子拿来学习。由简到难,逐渐进益。” 薛安乃百年来颇负盛名的治世能臣,又是大兴御史中丞霍不离的师父。听闻二皇子极其敬仰霍不离,霍不离读过的书他都要读。眼下想要讨二皇子欢心,没有比投其所好效果更快的了。 转眼瞧小庆子:“余下的可备好了?” 小庆子道:“备着了,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小殿下,您慢些走。哎!当心脚下——”尾字的音小太监拖了老长,仔细听还能听出起伏。 二皇子江衍袖着手闷着头往前走踢踏,跨过一道横槛的瞬间,小太监那个“下”字顷 分卷阅读53 刻转为降音。末了,小太监暗暗松了一口气,嘀咕道:“玩得好好的,怎么就走到宓园来——了?” 江衍陡然站住,抬头仰视小太监:“你哪里看出本殿下玩得开怀了?皇姐皇兄他们好没意思!回栖霞宫也不好,母妃必然让我多读书少练字,可本殿下就想临摹碑帖!唉……”叹息一声,又继续闷头走路。 下了台阶,沿着宓园转了转,走到离凉亭不远的地方赫然听见愤愤不平的责骂声:“留你有何用!端茶递水烫着手,伺候写字也能把墨汁渐到纸上,简直愚蠢至极!莫说纸张是我费尽心思才找到的,单就这字版,临摹的是薛安老太傅写的书,若是不小心损坏,你就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奴婢知错了!请女郎责罚!” “罚?该怎么罚?”话没说完,刘拂越突然噤了声,因为不知何时江衍走了过来。 “你说的字版,可以借我瞧瞧吗?”江衍看了看刘拂越,转瞬就把目光钉在了字版上。 刘拂越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原来是二殿下。殿下要看,自然是要给的。”顿了顿,使了个眼色,“小庆子――” 字版是小庆子拿着给江衍看的,江衍逐字逐句念了一番,再看字体,是越瞧越喜欢,恨不得从小庆子手里夺过来自己捧着。 刘拂越不动声色端详江衍的神情,片刻后拿起那张被渐了墨汁的纸惋惜一叹。 一瞬间吸引了江衍的注意力:“我瞧方才你把纸铺在字版上临摹,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咦?这纸似乎与我平日用的不一样。”说着便爬上石凳,不顾危险就势在纸上也临摹了一个字,啧啧称赞,“稀奇!稀奇!” “字版和纸张可还有了,送给我可好?”说到后半句话,江衍已经被小太监从石凳上抱了下来。 刘拂越没吭声。 江衍瞪着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仰头望着她。 “赠与殿下不是不是可以,只是,”刘拂越轻笑一声,略微为难地说,“希望殿下不要将此物告知他人,否则都来找我讨,我没那么多,岂不是要得罪众人。” “言之有理。”江衍点点头,随即小小的嘀咕道,“尤其不能被母妃和先生知道了。” 江衍喜形于色,刘拂越便安了心。字版是木制的,底薄,更轻便,让江衍用刚好合适。至于内容,她原本想用志怪故事吸引江衍,再一想又作罢:一来表述过于复杂,二来万一哪天被德妃追根求源找到她这来了,怪罪她蛊惑皇子,那便得不偿失了。 “还有别的吗?母妃让我看《论语》《尚书》,若是有那些书,我就能边练字边学习圣贤之道了。” “眼下还没有,我会尝试去找一找。”刘拂越弯下腰,笑眯眯地再三叮嘱,“殿下莫嫌我啰嗦,还是要请你务必为我保守秘密。” 江衍两眼放光,拍了拍胸脯:“那是自然!你且放心,本殿下向来是信守承诺之人,绝不会背弃你的!”回头警告随侍的小太监,“你若敢泄密,本殿下就把你丢进掖幽廷!” 秦州。 到了晚上,尤其夜深人静时,秦州营地的虽不像凉州飞沙走石,猎猎的风声同样令人胆寒。 在外人看来,秦州营是西北第二道防线,万事有凉州营在前方扛着,大可安枕无忧。主将郭谆却不这么想,谁知后凉不会绕过凉州从西边突袭,是以岁岁年年他都如一日地严加防范,每晚更是巡查各岗之后才睡。 但今晚不一样,郭谆换了一身衣服偷偷出了营地。 他来到距营地大约二里路的茅草房舍,此处原是打猎之人休憩的地方,不晓得因为何种原因废弃许多年了。郭谆来此,是为了等一个人。 除了李心远被留在客栈,剩下的加上霍不离一共五人,他们远远跟着郭谆也来到了这里。看到郭谆进了废弃的房舍,五人便分成两拨,打算分路包抄。霍不离指挥,高个和矮个各领一人,只要郭巽进去,当即捉拿。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都蹲在房舍不远处的草丛里。四周黑黢黢的,霍不离总感觉有东西在身上乱蹿,可伸手去抓却又什么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跟着他的一个官差低声请示想去小解,霍不离心里暗骂“懒驴上磨屎尿多”,同时斜了一眼:“别走远,别搞出动静!” 官差刚走没多远,一个黑影突然闪进了房舍中。矮个起身戒备,霍不离倒是不着急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看身形步伐不像是郭巽,先等等再说。” 怎知去小解的官差蓦地快步跑了回来,急匆匆地说:“大人――不好了!傻大个冲进去了!” 霍不离噔地站起来:“他娘的!”怔了一瞬,看了看身边的两人,“傻站着做什么,进去吧。” 一行人冲进房舍看到的是僵持而又诡异的画面:高个被郭谆扣押着,黑衣人被跟着另一个官差扣押着。看到霍不离,黑衣人并没有要挣脱逃窜的意思。霍不离当下认定他绝不是郭巽。 “本官乃御史中丞霍不离。”霍不离自报家门后,从袖中摸出了令牌,憨憨 分卷阅读54 一笑,“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还请郭将军高抬贵手!” 郭谆性情刚正,是个讲道理的人,听到话音便松开了高个,随即拱手一礼:“见过御史中丞。”态度谦和,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霍大人来此,郭某大概猜到为了什么。此事与这位兄弟无关,”指向一边的黑衣人,“他是我派出去的密探,今夜聚首只为谈公事。但因他身份特殊,样貌来历恕不能告知,请霍大人见谅。” 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不放人不行了,霍不离点了点头,官差这才放开黑衣人。黑衣人向霍不离和郭谆屈身揖了揖,转而翻窗没入夜色中。 郭谆收回目光,开门见山问道:“霍大人从蓟京赶来秦州,可是为了舍弟?” “说的没错。不怕郭将军笑话,你那个兄弟神通广大,从我眼皮底下逃走了。”一路颠簸脚有些麻,霍不离也不管郭谆,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下了,“郭巽确实机敏过人,可惜没用在正途上。郭将军既然是郭巽的兄长,他暗地里做的事,郭将军应该了解一二。” 郭谆坐到他对面,坦然地笑了笑:“能把舍弟逼到穷途末路,想来该知道的霍大人都一清二楚了。此刻不过是向我求证罢了,霍大人不妨直言。” “郭将军爽快!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吏部的直接跳过,估摸郭巽也不会告诉郭谆敛财的事。霍不离一针见血问道:“郭将军可知当年大将军中毒身亡之事?” 郭谆沉默了一瞬才说:“如何不知,没有大将军一命,又怎会有舍弟一时的荣耀。舍弟受人之托给大将军下了毒,但幕后之人是谁,他并没有告诉我。” 霍不离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举止神情,不像是说谎,遂问:“说来有些强人所难,得知郭巽所作所为,郭将军没想过将此事禀报陛下么?” “他是我亲弟弟,我下不了那个手。也曾想过以命抵命,可郭某事先答应了故人镇守秦州、保住正北防线。苟活至今,时时愧疚夜不能寐。”郭谆征战沙场多年,四十出头的铁血男儿,谈及往事竟无奈地红了眼眶。 正是时,门外嗒的一声响,动静极小,所有人都没听见,唯独郭谆捕捉到了。只见他伸出一指放在唇边以示噤声,身影一挪,转眼间人已经冲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郭谆的身手已经足够快,几乎破门而出的瞬间就打晕了一个人,随即拽住另一人的衣襟将其扣押住。不料远处竟然还藏着一个,见情势不对那人当即脚底抹油逃窜而去。 “你大爷的!”霍不离大骂一声,指着矮个和高个说,“快把那狗崽子给爷儿逮回来!” 大概是霍不离喊得太中气十足,竟然把晕倒的那个惊醒了。两名杀手相视一眼试图挣脱郭谆,而郭谆显然早有防备,拽着两人的肩膀像提溜小鸡似的用力往中间一撞,二人顿感剧痛,嗷呜一声捂着痛处倒地。 霍不离气还没消,立时来了精神,双手叉腰俯视他们,嘲讽地笑道:“哎哟喂,跑啊,俩狗崽子倒是跑啊!”眼一斜瞥见郭谆的脚,于是意有所指地说,“也不睁开狗眼瞧瞧这是谁,敢在翰威将军面前撒野,当真是狗胆包天。” 郭谆对无端的褒奖充耳不闻,只全神贯注盯着二人的小动作。果不其然那两名杀手好像约定了一般,同时咬舌自尽,好在郭谆眼疾手快,一手捏住了一人的下巴,一手挥拳冲向另一人,重重地打脱了二人下颌,却又不致命。 霍不离原本只是试探这些人是否郭谆派来迷惑他的,方才郭谆下手便以为是要灭口了,转眼形势陡转,一口气不上不下差点憋死。 缓了片刻,霍不离对郭谆笑了笑,低声说道:“此二人恐怕是尾随着本官来的,兴许同郭巽也脱不了干系,是以本官打算审一审。郭将军里面请。”语毕,双目一扫,示意留下的两名官差押人进屋。 兰台审问嫌犯郭谆理当回避,可既然霍不离邀请他听审了,郭遵自然不好拒绝。 与询问郭谆不同,审问嫌犯霍不离摆出了十成的官谱,开口便是官威满满的一声冷咳:“说,谁派你们来的!” 两名杀手说不出话,他们的下颌被打脱了,震得生疼,呜呜流着口水。霍不离嫌弃地皱了皱眉,遂又请郭谆为他们复原。只是郭谆刚要动手,霍不离突然起身拦住:“复原了只怕他们又要寻死。这样吧,谁坦白就给谁复原,另一个就……疼死好了。” 其中一名杀手疼得受不了了,口齿不清地冲霍不离嚷嚷,似乎决定供述。旁边那人气急暴起,却被控制地死死的,只能发狠地瞪着他。 霍不离欣喜:“你要说?确定老老实实坦白?” 那杀手连连点头,每动一次口水便会甩出一些。霍不离不动声色后挪一小步,瞧了瞧郭谆,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有劳。” 郭谆微微颔首默应,出手迅捷,吧嗒一声就给扭了回去。 霍不离目瞪口呆,心有余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随后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沉着脸道:“说吧。” 那杀手内心挣扎了一下,心一横: 分卷阅读55 “我等是吏部钱侍郎的人——也不算,我等原本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前些日子钱侍郎找到我等,让我等杀一个人。那人叫郭巽。”顿了顿,“可我等找不到郭巽,只好跟踪郭将军。方才看到一个黑衣人进了屋子,我等便以为是郭巽。” 霍不离冷冷一笑:“你们倒是心大,没看见我们也进来了吗?”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虽说瞧见了几位,我等也只能冒险一试。” 霍不离听完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又问:“钱侍郎可有交代,为何要杀了郭巽?” 被压制的杀手蓦地狂嚎一声,似乎要阻止他,倒是个讲究江湖规矩的人。犹豫着坦白的杀手顿时瑟缩一下,心虚一般目光闪烁:“钱侍郎没告诉我等,只告诉了头儿,我等也不清楚。” “噢?那你发抖做什么?”霍不离虚叹一声,挑眉看了看手下的官差,“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做不成证人,带着又累赘,打死了吧。”话声云淡风轻,眼神却是阴鸷狠绝。 情急之下那杀手当真了,心慌意乱豁出命似的乱叫:“我知道我知道!我说!郭巽手里有个账本,那上面记录了数十位买官之人名单,还有一笔笔的账,参与者如何分成都有记录。钱侍郎占了大头,这才想杀了郭巽。” 话音落地,那杀手大气儿也不敢喘。 等了好久霍不离才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郭将军有何高见?” 闻言,郭谆刚毅的侧脸忽地动了动,神色看似没什么起伏,拳头上条条根根的青筋却暴露了隐忍的情绪。过了会他才说:“如果我要买.凶杀人,决然不会自报家门,更不会透露如此多的消息,只告诉你们要杀谁便可。说了那么多,好像实实在在坦诚了,其实是想掩饰真正的主子吧。” 霍不离颇为赞赏地望了眼郭谆,而后起身抬脚往外走:“押他出来聊聊。” 过了不久又押着杀手回屋,语气平淡地广而告之:“事情已经明了,指使他们杀郭巽的是田易。因那账本并没有提及田易,田易便想着把脏水泼给钱侍郎,才演了这么一出戏。得了,好生保护这位兄弟,另一人就交给郭将军处置吧。” 突然得到特殊礼遇的杀手惊呆了,因为同霍不离出去后,他一句话也没说,不晓得霍不离是怎么猜出的。心头一颤,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同伙――一枚小巧的银针从对方口中飞出,直楞楞刺向他的眉心。 霍不离料到会如此,几乎同时一把推开了他,于是那银针自然而然刺偏了。 “哈!狗急跳墙了?看来之前所说的的确是为糊弄本官作的戏啰?”霍不离瞥了眼地上的银针,啧啧叹了叹,“田易的爪牙没大的本事,藏暗器的地方倒是别出心裁。” 郭谆没心情听霍不离说笑,他对霍不离的猜测有些奇怪:“霍大人如何知道是田易在搞鬼?” 霍不离顾左右而言他:“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就不浪费时间了。当务之急是找出郭巽的账本子,”兀地噤声片刻,讪笑着问,“郭将军可有头绪?” 郭谆怔了一怔,顷刻间眸光变得暗淡,语调也低沉了下来:“我想,我大概知道藏在何处。” 霍不离大喜:“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取吧。” 其实霍不离尚没查到田易,全是诈的。但也不是闭着眼乱来,因为许久以前在逍遥楼,霍不离听曲吃酒时碰巧看见过,彼时郭巽同田易勾肩搭背,关系甚是不错的样子。加上今夜抓到的两名杀手露出的破绽――全无江湖气,说话暗含章法,形容气度更像是军营出来的――霍不离这才想到田易。 距离秦州营大概五里路的荒山下住着一名寡妇,那寡妇早年死了丈夫,后来遇到“看山”的郭巽,郭巽给她钱让她照看一下山里种的一棵树,二人朝夕相处便好上了。此事郭谆也听闻了一二。 郭巽逃出蓟京后首要目的地即是此处。他先是躲进山中暗地观察寡妇家的形势,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从树下挖出东西,下山去找寡妇。 寡妇两日前弄伤了腿,行动不便,是以极少走出房门,要出去也是拖着一条腿到院中打盆水罢了。郭巽进了院子并没有看到寡妇,但听见屋子里有动静。他凑上前从缝隙里瞧了一眼,寡妇正背对他叠衣服。郭巽觉得自己大概是草木皆兵了,心里暗自叹了叹,随即开门走进去。 他从身后单手抱住寡妇,只感到寡妇似乎又健壮一些了。刚要撤手突然被抓住,他大惊,抬眼的瞬间,寡妇回头露出一张粗鄙凶恶的男人脸。 男人要抢郭巽手里的匣子,郭巽下意识后闪,却因力道不及躲不开,匣子到底是被男人抢了去。郭巽登时慌乱不已,正要抢回又被男人一脚踹开。男人嘿嘿笑了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兴奋地打开匣子,忽视了郭巽眼中暗含的阴毒。 郭巽爬起就跑,几乎同时他身后的男人豁然大叫――匣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条毒蛇。真正的账本藏在寡妇家的厨房里,被郭巽造了暗格妥贴地安放着。 郭巽找到账本和一份供书。供书上列了好多人,他不想哪日死得悄无声息,即便到了黄泉, 分卷阅读56 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不料刚出厨房就看到被蛇咬的男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那男人当真强悍,中了蛇毒还能一把控制住郭巽。 正适时,被高个和矮个紧追不舍的黑衣人出现了,他原本想从山里甩掉小尾巴,竟意外看到郭巽和人纠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悄悄拔出佩刀,从身后觑准时机来了个透心凉,一刀下去串了两个人! 黑衣人喜滋滋从郭巽怀里拽出包裹。而郭巽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大概从没想过自己多次死里逃生,最终竟落得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下场。 包裹明显是书本的感觉,黑衣人大喜过望,几乎有些颤抖地打开。却在此时,不知哪个方向飞过来的石子直击黑衣人的胸膛和手,黑衣人一哆嗦,包裹散落,而账本中藏匿的毒粉铺天盖地洒了他一脸…… 等高个和矮个赶到时,所有人都死了。 等霍不离和郭谆赶到时,高个正拖着寡妇的尸首从屋后出来。 矮个把处理好的账本和供书交给了霍不离:“死掉的壮汉不知是盗匪,还是京城哪位大人派来的。” 霍不离拿着账本和供书怔了怔,自打做了御史中丞,一路走来,总感觉背后有人在使力,有时像阻力,有时却又像推力。 他把那些东西揣进了胸前的衣襟里,余光一扫,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悲痛落泪的郭谆。 郭巽被杀、霍不离已经取得证物的消息没出一日就传到皇宫,周子临把从秦州来的飞鸽传书呈上,江聿看了后轻声一笑,提醒道:“那封信可以派上用场了。” 周子临微微颔首,转瞬说道:“暗卫看见主子近来同二殿下有两次照面,听说还送了薛老太傅所作《幼训》的字版给二殿下练字。奴才有些不明白,怎么突然想起同二殿下攀上交情了?” 一个人太有心计,不可避免会使旁人感到不适,继而心生嫌隙。尤其男人不会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可刘拂越这点小手段在江聿眼里却成了闪光点,他道:“眼下东宫未立,几个皇子都有机会,只单从心性品学来说,衍儿最有希望。她倒是不傻,提前找这么一个靠山。”话说到末了,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然而笑意并未维持多久,江聿越想越觉得没道理:“话说回来了,凡事有朕为她撑腰,在前方保驾护航,不比什么太子、皇子的有用多了?”嘀嘀咕咕一句,声虽然小,怨气却是好大。 不知何时进入死一般的沉寂。 将至破晓,外头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候,但黑暗之后便是光明。案几上有根蜡烛却燃到了尽头,江聿望着微弱的烛火呢喃似的说道:“眼看就要到端敏的忌日了。” 第二十七章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房内一片漆黑,没等眼睛适应黑暗刘拂越就下了床。她很佩服自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准确无误地摸到火折子,末了又顺势摸着烛台点燃了蜡烛。 左右是睡不着了,于是掀开了地图继续研究。那晚她夜闯东宫,果然如料想的一样守卫并不森严,除了巡查的人,她几乎没碰到一个绊脚石便长驱直入进了揽月殿那处院子。 东宫原本是一个整体,可自打江聿当年入主东宫后将其一分为二,在揽月殿和欧阳婉婉住的梓鹤殿之间虚虚建了一道墙,大有“过各自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一进院子,打一眼看到的就是江聿亲自设计的秋千架。秋千架大约宽一丈,上面没有雕龙画凤,画的是一幅山海画,虽寥寥几笔看起来却颇为壮阔。 而后刘拂越找到了那个石桌,桌面上刻的确实是“招财进宝”的合体字,但字迹却不是她本人的,与城外破庙的字不一样。不晓得是工匠照着模板自己写的,还只是碰巧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弃。于是刘拂越把石桌石凳边边角角全都检查了一遍,连正下方的石砖地板也没能幸免,或剐磨或敲打,几乎热出一身汗来,却依然鬼影都没发现。 本打算坐下歇一歇,院子外适时响起脚步声,那声音不断逼近,刘拂越心头一紧,赶忙找个地方藏了起来,直等巡查的侍卫整齐划一地走了。 藏身的位置挨着揽月殿,刘拂越心想,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谁知道下一次再来是猴年马月。说进就进,大约是闯过了鬼屋一样的延信宫,此刻看冷清寂静的揽月殿也就不觉得阴森恐怖了。 刘拂越随身带着火折子,找到烛台点亮了后当光源举着。 这一看,偌大的揽月殿只隔了两间房,外间是厅室,尤其的大。堂中央摆着冰鉴,冰鉴也比寻常的大了一两倍,想来江聿和端敏皇后都很喜欢冰镇的食物。厅室虽然宽阔,摆设的物件却不算多,只附庸风雅地挂了几幅字画。不过在深处的地上,刘拂越发现了落地摇床和木马——比寻常孩子玩耍的要大一些,端敏皇后并没有留下子嗣,不知这些又是给哪个孩子准备的。 转了一圈后突然发现向上的楼梯,刘拂越这才注意到上面还有一层。 分卷阅读57 二层是开阔式的,仰望就能将上头看得一清二楚――紧贴着墙壁的环状书柜和蔚为壮观的书海。 刘拂越猜测所有的书应该都是端敏皇后的。一来,江聿彼时身为太子,显然不会在揽月殿议事会客,自然就不会把平日用到的书籍要案放在此处;二来,这些神话志怪山经水注史书传奇,十有八九是端敏皇后打发时日消遣所用。 虽然端敏皇后涉猎广泛,藏书堪比书店,刘拂越却没发现可疑之处,随手翻了几本实在稀松平常,是以她又把目标挪到了里间。 里间最为显眼的要数那张能睡下三、四个人的床,床铺上只放了一床双人的被子、两个单人的枕头,以及几本书,床下居中的位置摆了两双鞋。床边是挂衣袍的架子,可以想象每日清晨江聿上朝时,端敏皇后起身为他穿戴。 刘拂越以为江聿对端敏皇后的感情并不是为了表现给谁看,那种爱绝非帝王对后妃的宠幸,是实实在在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早就听说虽然端敏皇后香消玉殒,江聿却令宫人每日打扫揽月殿,殿内的摆设至今维持端敏皇后在世时的模样。又或许江聿一直不立储君,正是不想破坏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在豺狼虎豹围攻的夹缝中求得的一分安虞,不晓得又能带给他们多少慰藉。 当天赶在天黑前到了驿站,程霄一行人刚要下马就被突然出现的矮个和高个拦住了:“我家公子有请。” 霍不离押着犯人赶路不应声张,去驿站恐怕暴露行迹,只好选择客栈落脚。傍晚时刻,正巧在客栈二楼吃饭时看见了程霄的身影,遂差了人来。 虽说霍不离生性不拘小节,行事却向来步步为营,是以吃饭只单纯吃饭,一肚子肺腑之言都放在二人深夜房顶闲聊时才说。 “原本我还计划着在你小儿子满月时送一份大礼,谁知道遇上太上皇驾崩。你没办满月酒不说,我又被郭巽耍的团团转,折腾到秦州来了。郭巽的尸首我交给郭谆处置了,这份供书你看看吧。” 程霄盯着供书的眼神越来越冰冷,如果换作声音:应是慢慢变得低沉,越来越低,最后“咚”一声化为乌有。他心性温润内敛,只知道如何压抑自己,但额头暴起的青筋和赤红的双目足见他内心早已掀起狂风巨浪。 霍不离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抽回供书,像是安慰程霄又像是安慰自己,说了句:“那些个杂碎,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程霄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眼眶中的湿润逼回心间,而后恭恭敬敬向霍不离拱手长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壶酒下肚,两人的情绪都缓和了许多。霍不离往下瞥见一人,那人与程霄同行来的:“那是个姑娘吧。” “你看出来了?” 霍不离轻嗤一声:“我又不瞎。你回凉州是去守城又不是听小曲儿,带个姑娘做什么?难不成……寂寞了?” “别胡说。”程霄把话在肚子里滚了滚,到底还是讲了出来,不知是酒气还是怨气,“她是陛下的人。” 霍不离咯噔不吱声了,看了看蔡华嫦又看了看程霄,片刻后调笑道:“自古以来,王侯将相哪个不被主君忌惮?愈是位高权重,性命愈是岌岌可危。”顿了顿,“程霄,你有能耐啊,陛下已经把你放在眼里了!” 心头的怒火怨气骤然间被霍不离三言两语打得七荤八素消失殆尽,程霄低低笑出了声。 次日,欧阳槐进了一趟宫。 此趟入宫本是为了见欧阳婉婉,未料中途遇见了吏部方尚书,得知方尚书乃是应江聿召见入宫商议吏部调动事宜。 欧阳槐询问:“调动何人?” 方尚书道:“就是那个王尚书举荐的何郎中。何郎中被人抓了把柄,原本无伤大雅,但此事不知为何陡然间闹开了,陛下便令下官前来商议。” “一个郎中罢了,贬谪之后写份奏章禀明即可,何需劳烦陛下费神!”欧阳槐忽然想起方才方尚书开头那一句,心中百转千回,“恐怕是与王尚书有关吧。” 王尚书乃三朝元老,虽然在欧阳槐和江聿之间保持中立,但他举荐的人即使不站在江聿那一侧,至少也削弱了欧阳槐的势力。 欧阳槐抖了抖两袖,正了正衣袍,说道:“正好本相有事要见陛下,一同去吧。” 养居殿内,江聿难得闲来无事在下棋,周子临闻声去了殿外一趟,回来便说欧阳槐与方尚书一同求见。这二人凑一块估计没什么好事,江聿蹙着眉头按下一枚棋子,才缓缓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方尚书面圣是有事由的,欧阳槐琢磨了片刻也寻了个借口:“老臣无意叨扰陛下,只因此事老臣也拿不定主意了。” 江聿微微一笑,“哦”一声说道:“何事如此难以决断?丞相但说无妨。” 欧阳槐迟疑了一瞬,颇为尴尬地笑了笑:“益州筑坝之事刚有些进展,眼下又遭逢阻挠。因坝址覆盖范围广阔,辖区之内的一些百姓信奉水神,讲究不治而治。但筑坝前期便要迁居伐木、改变水道,与其神宗相悖。 分卷阅读58 已经闹过一两次了,苏尚书担心再闹下去会出乱子,可他又对筑坝之事态度坚决。左右为难之际找到老臣,老臣却也想不出妥善的法子。是以厚着脸皮,代苏尚书前来请陛下指明方向。” 苏桓的确为此事烦恼过,然而欧阳槐早已给了他应对之法。此刻再拿来说事,也只为糊弄一下江聿。 江聿暗自瞧出破绽,一面又假装不知配合着做戏,煞有介事似的想了想,好一会才说:“既然他们信奉水神,那就让水神亲自告诉他们如何做即可。民间多的是可通神显灵之人,丞相还怕找不到吗?” 欧阳槐双目炯亮豁然开朗,连忙拱手长揖:“此计妙哉!妙哉!陛下圣明――” 疑难解决了,但欧阳槐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瞥了一眼方尚书,方尚书意会,当即说道:“臣也在为何郎中之事头痛不已,正好丞相在此,劳烦陛下、丞相多多费心。” 江聿双目一扫,心中了然,此二人原来是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欧阳槐心怀不轨,欲动何郎中,江聿略显不快,不过也说明江聿确实打算保住何郎中。至少,官职上不至于有大的波动。 果不其然,只听江聿说道:“朕听闻辽东部落有传统,父亲离世后,儿子继承家业的同时自然而然继承父亲的女人。何卿与其继母之事乃情之所向,不干政务。若是仅以此就将其贬官,未免不厚道了些。”话一转,“丞相以为如何呢?” 欧阳槐略微思索一番,而后慢悠悠却条理清晰地说道:“老臣以为,何郎中之事虽说不及根本,但有伤风化。毕竟我们是汉人,并非辽东诸部。若让此人继续留任郎中之职,一来恐伤了其他同僚的心,二来、二来,老臣唯恐天下人指责方尚书管教不严,指责老臣随便拉来一人塞进吏部,既不能为陛下分忧且无端添了烦恼。” 一番话情真意切,并没说“恐天下人指责陛下”而直接把矛头指向江聿,当真是只狡猾诡辩的老狐狸。 方尚书紧随其后添油加醋:“丞相所言极是,郎中之下多的是德才兼备的主事们,不说别的,就说考功主事中便有几位拔尖者。臣以为,不可埋没了这些人。” “正是如此啊!”欧阳槐喟叹一声,竟有几分急不可耐地说,“既然方尚书心中已有人选,不妨说出来,也好由陛下做个决断。” 方尚书点头称是,随即报菜名似的一个个报了出来:“……还有钟主事钟汶,此人乃巴蜀人氏,如今担任考功一职可谓尽忠职守,为人公正又深谙处世之道,乃是为官者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钟汶为人处世有自己的方式,不出挑不泥古。欧阳槐曾几何时与其有过照面,闲聊过几句,是以有些印象。“听得出方尚书十分属意钟主事,想来确有些才学,老臣以为何不就提拔他取代何郎中?”欧阳槐挺看好钟汶,眼下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便于日后收纳羽下。 欧阳槐和方尚书一言一语压根不给江聿插话的机会,好不容易停下来了,江聿的脸色已然颇为晦暗:“既然两位卿家都看好钟汶,倒也可以试试。但他毕竟缺少历练,就让他代行郎中职权,做个代郎中,先看看再议。”顿了顿,“至于何卿,打发回去闭门思过半年,算是小惩大诫。” “万万不可!陛下――”欧阳槐再次打断,全然不顾江聿面色阴郁。破口而出的话犹如滔滔江水振聋发聩:“本朝从未有过代中郎一职,若是为了何郎中破此先例,日后何以约束其他同僚?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评判——望陛下三思!” 之后,江聿和欧阳槐谁都没出声,方尚书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过了良久,江聿微蕴的神色逐渐淡化,声音却还是凉飕飕的:“丞相所言不无道理,那就让钟汶代何卿做郎中吧。还有何卿啊,何卿他原是豫州颍川郡人氏,就让他回乡做个郡守吧。” “陛下英明!”欧阳槐达成目的,与方尚书一同退出了养居殿。 分别之前,欧阳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方尚书:“钱墨似乎被盯住了,你也小心一些。” 钱墨正是吏部侍郎,方尚书眼皮跳了跳,而后拱手长揖沉声说道:“下官,明白了。” “你去吧,本相还要去见皇后。” 眼见方尚书走远了,欧阳槐袖手一叹,陛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小皇帝了。 周子临站了会才进殿,装大尾巴狼装了好久,淡笑的声音也显得干涩,其间仿若夹着一丝轻蔑:“方尚书把十四说得如此出色,奴才竟有些认不出了。” 末了的尾音,伴随着江聿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皆化在气吞山河的落子声中。 第二十八章 程氏薨逝后,江聿做了些为妻子披麻戴孝等“有违伦常”之事,但那时他也只是储君。数月后位登大宝却是更甚,头三年里每逢忌日、清明、重阳,江聿都会率宗亲外戚、百官命妇到皇陵祭拜;逢初一、十五,江聿在朝后还要诵经祈福,斋戒一日。不仅如此,每年忌日当天,举国上下不得欢庆嫁娶,违反者论处欺君之罪。程氏的谥号“端敏”二字亦是 分卷阅读59 由江聿亲自择定,如此殊荣可谓史无前例! 陛下如此爱重一名女子,难免要引起诸多恐慌。但其实恐慌的那些人并不是恐慌这件事本身,他们担忧的是,陛下是否会爱屋及乌,连带宠幸那名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程氏一门多为武将,所幸除了程霄被擢升为骠骑将军,其他一干人等鲜少身居要职。何况程霄长年戍守边疆,即便有心搅弄朝局也是鞭长莫及,是以那些恐慌的人渐渐的也就不恐慌了。 这日——八月十六,乃端敏皇后薨逝八年忌之日。江聿同往年一样免了朝会,用了早饭后,一个人在养居殿诵了两个时辰的经,末了去了落云筑。 落云筑与乡村农户住的屋舍别无二致,有卧房自然也有烧火做饭的厨房。午间小憩了一段时间,江聿便转悠到厨房里动起手来了。周子临准备了面粉、面引子和水,而后在一旁看着。 和面这事江聿只做过一回,他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一回尝试和面竟似模似样。眼下凭着残存的记忆一捏一撮费半晌工夫把面和成了团。和面和得如何,有个评判标准,即“双手干干净净下去,再干干净净收尾”,期间不管双手怎么黏糊,末了几乎都是不粘一点面屑的。 周子临当是成事了,端来水给江聿净手,怎知他摆了摆手,嘀嘀咕咕似的念叨:“面要等半个时辰发了才好吃,然后、然后还要把赤砂糖和胡麻炒熟……”江聿骤然想起什么,迟疑了一下,“赤砂糖和胡麻在何处,不是让你准备了?” 江聿表面看似熟练老道,实则慌张得不明显罢了。周子临忍着笑意,快步把两样东西从灶台上端了过来,说道:“陛下放心!陛下要的奴才岂敢怠慢,都在这里。” 江聿伸手抓了一把晒干的胡麻,胡麻粒粒饱满,实为上乘之物。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端着胡麻倒了一半入锅。火早就烧好了,按照他要求的维持小火。然而烧火是门手艺活,需要人时时守着,这个人除了周子临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胡麻易糊,只得不停地翻炒来去,江聿做的时候专心致志,颇有几分如临大敌之感。周子临笑道:“奴才看奏折写得好也没什么,陛下炒胡麻比批改奏折还要认真。”江聿没吱声,只瞪了他一眼。 干炒胡麻炒香之后便是把赤砂糖掺入,搅拌均匀。一丝一毫都不得松懈,最好搅拌到每一粒胡麻都粘着几粒赤砂糖。赤砂糖遇热融化,熟了后咬一口下去馅似粥一样呈半流淌之态,如此做出来的馅方才担得起“齿颊留香”四个字。 搅匀的馅盛起来备用,做完所有的事,只等面团发好了即可。然而这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间江聿累出了一头薄汗。周子临拿来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打从心底里感慨道:“既然陛下通晓做法,何不差御厨去做,省得自个儿好一累。” 江聿气笑了:“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啊。自己亲手做的同别人做的,那心意能一样吗?别说心意不一样,每咬一口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周子临眼观鼻鼻观心,颇为敷衍地说:“陛下真知灼见,奴才明白了。” 江聿眯起眼瞧他:“你明白什么?朕看你就是揣着糊涂装明白。” 是夜,刘拂越又收到了来自兴帝江聿的传唤,除了头一回闯延信宫就遇上江聿,这是第三次应他召见。刘拂越恶趣味地想,集齐七次是不是就可以召唤小神龙了。转念骤然想起江聿是皇帝,皇帝的神话形象就是龙,刘拂越心头不禁一跳,赶紧摒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随着周子临东走西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竹林里的落云筑。尽管天气微凉,又是夜晚,四下扎堆的竹子却不让人觉得阴森。换作在白天,估摸是一番清凉雅静的好精致。刘拂越曾想过某天暴富了,绝不住别墅,一定要买块地盖一处茂林修竹的园子,就像成都的杜甫草堂一样。此处颇有些那个意思。 周子临把刘拂越领进门就出去了,刘拂越扫了一圈并没看到其他人。刚要看看外面,江聿突然推门而入,裹挟一道清风,幽幽的兰香顿时充盈整间屋子。刹那间她怔了怔,一句情诗“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不着调地窜进脑海中。 “噗――”江聿身后的周子临没绷住,低低笑出了声。 江聿回身瞪他,但见刘拂越为了自己失神,心尖上好似被禽羽挠了一下,自得又惬意。片刻后正色道:“不必拘礼,坐吧。” 刘拂越最拿手的就是装模作样,既然江聿都假装没看见,她也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了。 待坐定后,周子临先后摆上了茶水和水果,以及一盘糕点。糕点散发着微弱的香甜气息,看得出是才出锅没多久的。 江聿从中挑了一个成色卖相最好的给刘拂越,嘱咐她小心烫口,接着说道:“这叫糖馍馍,里面的馅是赤砂糖和胡麻,甜而不腻,你尝尝。” 糖馍馍的做法说复杂却又不复杂,说简单好像也不简单。但最后两步尤为重要,把发好的面分成等份,包住馅,在锅面上抹一层薄薄的油,做好的生胚逐个放入,倒一些水,水刚刚没底即可——这叫水烙法。而后中火熬 分卷阅读60 干,再烙另一面,直至两面焦黄。按照这个法子做出来的必定是外焦里软香甜可口。 大兴并不过中秋节,刘拂越昨日吃了些桂花糕权当过节了,没想到此时竟然能吃到家乡过中秋才吃的糖馍馍,一时有几分恍惚。咬了一口,记忆中的味道扑面而来。过了片刻,刘拂越轻轻地问了句:“陛下,这糖馍馍是蓟京的糕点,还是陛下在别处学来的?” 江聿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衣衫,下一刻又缓缓松开,垂下眼眸的同时语气也漫不经心的:“早年在淮南郡吃过一次,觉得不错便学了来。你吃着如何?” 刘拂越心头一颤,呼吸跟着凝滞了一瞬,她低下头敛去眼中的湿意,又咬了一小口,轻笑着说:“好吃。” 气氛不知怎的变得有些伤感,周子临在心中暗自吁叹一声,突然福至心灵似的说道:“宝林若是有意,不妨向陛下讨教一二,陛下做这个可是拿手得紧。” 刘拂越一抬眼,视线正好与江聿撞上,没等她说话江聿先开口了:“食材都有,想做的话让子临拿来即可。” 刘拂越只吃过外婆做的糖馍馍,自己真没动过手,周子临一提她就心动了。眼眸一转看到江聿隐隐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她犹豫了片刻才笑着点了头。 周子临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他把剩下的食材一分为二,又为二人打水净手,然后再识趣地退到一旁守着。 江聿没教过人做这些事,眼下居然不慌不忙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看着刘拂越的脸,过往那个清冷慵懒的声音如淙淙流水灌进他的耳朵,再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和面是个大学问。过程中,决定生死的是如何添水。一次添太多必死无疑,所以需要耐着性子逐次添加。”说着就往藏有面引子的面粉里加了一勺水。 刘拂越学着他也加了一勺,然而和开了,面粉粘着水,有些不相容的仍然是粉状,而相容的都稀释成了糊状,一坨一坨紧巴着手指。 江聿的状况也是一样――和面开初都是这样。他抬眼偷瞄刘拂越,一眼看到的便是她挺翘的鼻子,心中一动,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鼻尖处抹了一下。 刘拂越愣了愣,两边的眼珠子一起瞧着鼻尖,好巧不巧地成了对眼。 只听江聿闷笑了一下。 点火惹事的人还能笑得如此幸灾乐祸?刘拂越无意识地蹙了蹙眉,手快一步,以万夫不当之勇往江聿的脸上招呼过去,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又停在半空——她总能在紧要关头悬崖勒马! 转瞬之间她干干地笑了笑,收回意欲作死的手。然而没收动,手被江聿抓住了。刘拂越明显感觉到她的手被一股不可挣脱的力量带了过去,然后,在对方的嘴唇之上抹了一下,一直延伸到下巴。 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好像心里最深的角落冒出一只手,每次都能觑准时机,试图把她拽进去。 愣神的工夫,另一只手也被江聿抓过去画了一条对称的。刘拂越终究是没忍住,真心实意笑了出来,她的笑里盛满了温柔,双眸在光下熠熠生辉。 “这两条‘龙须’,同陛下倒是相得益彰。” 话音落地,忽地窜进一阵过堂邪风,一股脑地吹灭了好几根蜡烛。周子临低声抱怨了一句,转身去找火折子。 这时候的室内较昏暗,刘拂越垂首低眉,某一瞬间下意识感到面前有人,她抬头,只顷刻间一双唇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她一下,而后迅速离开。 刘拂越被亲到了嘴巴,不知怎的胸膛里跳动的心跟着酥麻了一下,脸颊慢慢有些发热,她侧过脸,偷瞄了周子临一眼。瞄完了却又后悔不迭:一把年纪的人了,被亲一下而已,怎么像个懵懂青涩怕被老师抓包的少女。 江聿才不管是否有人看到,他心里想着,也就这么做了。他万分坦荡,以至于亲完了还饶有耐心地观察刘拂越的神色。 “听闻,陛下前些日子龙体抱恙,嫔妾怕打扰陛下清净……”刘拂越被突袭,脑子一时不太灵光,胡言乱语的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此刻心乱如麻,下意识说一些话分分神。 “无妨。”江聿接话接太快,本意不愿让她担心,可见她难得为他费心说了几句温存的话,心坎里突然又痒痒的,于是细声细语地说道,“其实白天还好,夜间尤其折磨人,那几日总是头痛,有时还会心痛。”说到末尾,像是要印证那些话,眉宇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越听越扯淡,伤风着凉怎么会心痛?刘拂越深知他是在逗她,也不揭穿,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着说:“眼见转凉了,安寝时应铺薄褥子了才是。倘若一直睡凉簟,一时贪凉虽然舒服,却因贪凉生了病,耽误了正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问周子临可听明白。周子临却迟疑良久没吭声。 “为何不回话,在想什么?” 周子临“啧”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奴才在想,是该说‘明白’,还是不该说‘明白’。” 江聿张了张嘴,陡然语滞了一瞬,片刻后气笑了。 周子临也只敢当着刘拂越 分卷阅读61 的面讨一点嘴上的便宜,因为此时的江聿心情最好,大约即使犯了欺君大罪也是能被赦免的。 第二十九章 和好了面,须等醒面醒一段时间,而干炒胡麻和赤砂糖显然不是大费周章的事,江聿琢磨用这段空闲拉近一下同刘拂越的距离。想了想提议下双陆棋,不料却被刘拂越婉言谢绝:“久卧久坐于身子无益,嫔妾以为不妨踢毽子,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再则,嫔妾记得陛下之前也说过,想同嫔妾深聊一下毽子的踢法。” 她自然不愿再被初学者一次次杀的片甲不留,再心宽,面子还是要的。江聿看破不说破,顺着她的心意笑着点了点头:“你不提我真忘了,如此也好。只是若要踢毽子,怕是要劳烦你耐心教一教我,”似乎想起什么,又添了句,“莫嫌我四肢不协调。” 他依然坚持用“我”字,刘拂越只当没听见,耳朵选择性过滤。一面心道:好说好说,只要不下棋,别说手把手,腿把腿教都行;一面浅浅笑道:“陛下天资聪颖,只要踢毽子入了门,掌握诀窍,往后定会成为行家的。”江聿不可能没事就踢毽子,他的志向想来绝不是成为踢毽子的行家。所以这牛皮吹破了天也无妨。 江聿抿了抿嘴,极力把笑意憋回了肚子里,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微微一抬,道:“小师父,请吧。” 周子临去搜逻毽子,他们二人在院中等了片刻。夜愈深秋意愈深,江聿身体底子好,不觉得凉,刘拂越却是一个劲瑟瑟发抖。但因为隐在夜幕下,她又装得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是以江聿并没发现她冷得快不行了。 “陛下,宝林,毽子找来了。”江聿眼睛一扫,周子临心领神会,把毽子给了刘拂越。 刘拂越一直忍着,终于等到接过毽子的一刻,“阿嚏”一声打了出来,险些一个激灵再给扔出去。 “可是着了凉?”江聿不动声色皱了眉头,心里顿时有几分慌乱,既气自己没察觉到刘拂越发冷,又心疼她挨着冻,一股汹涌的气在胸腔里发酵,责怪的语气却是异常的温柔:“快进去!” 进了屋子又道:“可还难受?要不传太医来?”他本想从身后轻轻搂住她,用体温给她驱寒,纠结了片刻,僵持在半空的双手末了又放下了。 刘拂越鼻腔发痒,眼睛抽筋似的睁不开,揉了揉鼻子,没忍住又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不必不必,过会就好了。”倘若真把太医唤来,怕是要出大事。 房内到底是暖和,不多时刘拂越就不再打喷嚏了。方才她隐约察觉出江聿动了气,想着过了这么久也该气消了,便笑着试探:“都怪嫔妾平日太懒散,果然还是应当多多活动筋骨。” 毽子的羽毛窝在手心里,若有似无弾搔了一下,刘拂越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江聿,抬脚便踢了一个,而后毽子稳稳落回手中。 “只是凉风灌进鼻子罢了,陛下你看,嫔妾一点事没有!连踢十几二十个都不是问题。” 江聿没吭声,眉尾上扬,似乎在思量话的可靠性。 刘拂越抿唇一笑,手中一抛,毽子高高飞起,果然不间歇地连连踢了起来。 “陛下,踢毽子是有技巧的,古人言‘膝若轴,腰如绵,纵身猿,着地燕’。意思是说:踢毽子时全身都要放松,腰像软和的棉絮,力度集中在膝部,一放一收全依据毽子的去向;跳跃时,要像山间猿猴……” 话音没落,刘拂越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没来及反应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江聿眼疾手快伸手去捞,人没揽住却被带了下去。 等看清情况,二人几乎是鼻子碰鼻子、眼睛瞪着眼睛了。过了良久,江聿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刘拂越心道:他不是要亲下来吧?好像江聿听见了她所思所想似的,当真温柔地贴住了她的唇,继而辗转碾合,不疾不徐地消磨着她的意志。 从骤然心如鼓擂到逐渐心平气和地投入,这期间刘拂越挣扎了十几个来回,最终决定放肆一次。 然后,她醒了。 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怕?夜有所思日有所梦显然更要命! 刘拂越踢毽子确实跌倒了,江聿也接住了她。只是江聿离案几近,不小心撞到了后脑勺。在江聿的坚持下,没传太医,刘拂越拿煮好剥了壳的鸡蛋给他揉了好久。 并没有梦中旖旎的亲吻。 斜阳橘黄色的光经过铜镜折射到高处的幔帘上,她缓缓扬起双手,陡然落下、大力地搓了搓脸,心中哀叹:刘拂越,你不是中邪了吧! 而正着急赶回蓟京的霍不离等人,此刻也走到了城外约莫五里地处。但凡押人送镖者,无不忌讳“黑夜”和“树林”,此二种情况最易发生意外。而当下很不巧的既临近黑夜又有小树林,霍不离心里像猫一样随时都要炸毛,他低声吩咐几人严防死守,自己则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袖中的短刃。 小树林不深,树高约莫三、四丈,整片都不到半里地,他们穿过时却如履薄冰一般。直到安然无恙地出了林子、走到官道上,还以为做了一场梦。b 分卷阅读62 r   高个望了眼前方隐约可见的蓟京城门,笑道:“大人,看来我们此行并没有泄露消息,估摸涉事者此刻还乐呵呵地吃茶听曲儿呢。” 霍不离心头悬着的大石正缓缓下沉,另一边吏部钱侍郎的公子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钱家被监视,钱墨千叮咛万嘱咐“要低调行事”,钱公子却是个临危不乱耐不住寂寞的主儿,闷在房中跟小妾们胡闹了一段日子之后,趁着钱墨不在家偷偷溜出了门。 他先去了杏红楼,流连三日两晚,第三天下午钻进了赌坊。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杏红楼素日与钱公子走得近的名花不知何时被赎走了,钱公子换了二十多个姑娘也没称心如意的,这才去了赌坊。怎知赌场也不得意,没到亥时,带的银两就输了个精光。 垂头丧气的钱公子魂不守舍地往家走,他心情不好,下意识走到了人少僻静处。途径一片水域,不经意看见水中的倒影才注意到有人跟踪。 脚下顿了顿,钱公子屏住一口气,随即拔腿就跑。不料后有猛虎前有饿狼,还是两名壮硕的黑衣人。钱公子头皮发麻,皮笑肉不笑地往后退。若说后方之人意图不明,眼前之人却是实实在在想杀了他。 冷刃出鞘! 钱公子想都不想抄起身边的杂物往对方身上砸去。后面追上来的人立时加入战局,与黑衣杀手打了起来。钱公子本想趁机溜走,双方却在短兵相接中不忘拉住他,连个逃之夭夭的空隙都不给。无奈之下,钱公子只好窝在角落里小心地护着自己。 战局逐渐白热化,还以为就此打到昏天黑地,谁知其中一名杀手突然被刺身亡。倒地的同时,他胸前的衣衫里露出一个东西。钱公子慢吞吞凑了过去,瞟了一眼——竟然是封信! 钱公子拆开了看,震惊之下眼神愈发冰冷,连战局结束都没注意到。 “钱公子?”起初跟踪之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钱公子暴起,回身给了人一拳。 莫名被打了一下那人也不恼,反而安抚似的说道:“公子放心,我等是兰台御史中丞派来保护你的。” 钱公子怔了怔,陡然一把揪住此人的衣襟,眼神凶恶地一字一顿道:“我要见御史中丞!” 是夜。 廊前的横栏被露水无声打湿,一阵风吹过,高处悬挂的灯笼摇摇晃晃,险些把里面的蜡烛晃倒,让人不禁为其捏一把汗。养居殿门窗紧闭,不知从哪里刺进一股轻微的凉意,铺天盖地般的纱帐陡然飘起一角,继而缓又缓地落下。纱帐中赤.裸交缠的两人浑然不觉,一个只顾挥汗律动,一个像藤蔓缠着、似痛苦又似愉悦地咬唇轻哼。忽然间,在殿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有暗色身影闪出,再一声闷响掩住了满室浓郁的龙涎香和那放肆的交合之声。 周子临在密室中信步,转了个弯就看到正在谈话的江聿。只见江聿坐于案前,手边茶雾袅袅,他跟前一名黑衣人正跪着回话。那黑衣人闻声回头,看见是周子临,便恭恭敬敬拱手揖了揖,沉声道:“督领。” 是钟汶。 钟汶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但真名是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后来为了步入官场才随便取了个。不过相熟之人仍然唤他十四。 周子临微微颔首,走到江聿身边站定:“十四来了。” 周子临比钟汶年长几岁,二人却是同一时期成为江聿的死士。十多年前,近百名小乞丐在神秘公子的带领下齐聚荒山乱葬岗,历时两年——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在御尸人操纵的腐尸傀儡追逐下奔命,滚血滩、睡冷墓,不得丝毫懈怠,每一次械斗都是全力以赴,因为他们知道:胜者为王,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的决战,十五人脱颖而出,杀出了一条血路。但这还不够,神秘公子要的那是超群绝伦之人。江湖人就按江湖的规矩来,谁赢了谁就是头儿。御尸人虽未教他们御尸之术,却把诡异玄妙的功法倾囊相授。周子临无意是其中学得最好的一人。他手持一把遍是豁口的破剑,将其余人一个个击倒,末了支撑不住了,也只是拄着剑颤巍巍地站着,绝不倒地。 荒山野岭中,十四名少年齐刷刷跪地,向其俯首听命。 几乎同时,神秘公子打着伞纤尘不染地出现,在绵绵细雨中目光阴冷地俯视着少年们。 而后以周子临为首,众人齐声立誓:“黄天在上,吾等誓死效忠主公,绝无二心!如违此誓,必遭天诛地灭!”声音振聋发聩,至今历历在目。 自此以后,神秘公子便成了他们的——主公。 周子临出了会神,很快被江聿拽了回来。就听江聿说道:“欧阳槐向来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虽说吏部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够他头疼,但也不耽误寻觅旁的出路。欧阳槐疑心重,他若有意招揽你,装模作样打发两次即可,但也别装清高过头了。” 钟汶点头称是,而后迟疑一刻又问:“那……属下带来的人是否?” 江聿以高倩萝作饵,自然不会真的碰她。龙榻上与高倩萝交合之人正是 分卷阅读63 钟汶带来的,原本不晓得要一个眼瞎耳聋口不能言的男子做什么,眼下钟汶倒是大致明白了。 江聿压下一口后茶水,道:“先别杀,如何带进宫,再如何带出去。此人,日后未尝不能再用。” 死士的职责就是不管主公是对是错,他们都必须完全遵循命令。出宫前,钟汶把带进来的那人缚住手脚装进麻袋里,像扛一头猪似的甩上肩头。 江聿还有事处理,周子临便得空送送钟汶。 “属下有一事想问。” “嗯?” “督领方才用的迷药可是空寂留下的?”他指的是让高倩萝致幻的药。 “是啊。”周子临幽幽道,“和尚没别的本事,只剩乱七八糟的药还可以用一用。” “……”钟汶欲言又止,但如果他不说,怕是不会再有人说了,“空寂曾提过,用他药的人都会遭到反噬,长此以往对身子无益。督领,还是少用为妙。” 周子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尾卷起云淡风轻的笑:“无妨,我早已做惯了。” “回去小心一些。”此话本不该说,也不必说,钟汶的身手周子临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只是这话平淡无奇,听着却又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督领?”钟汶不明所以。 周子临望向远处变幻莫测的风云,轻轻地笑了笑,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这蓟京的天,又要变了。” 第三十章 “妹妹可听闻昨夜陛下宠幸了高美人?不对,眼下啊得改口唤一声高婕妤了。” “此事谁人不知!咱们一同进宫的,就她最先宠幸最先封赏。哼!凭什么?” “还不是凭她长了一张与端敏皇后相似七、八分的脸。说来这长相就得会长,否则便像那位——明明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却入不了陛下的眼。” “姐姐小声一些,她就在房里呢。” “怕什么?她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模样了。即便被她听见又如何?大家同是宝林,她也没个靠山,能拿我怎样?还能掀翻了西寰宫不成?” 掀翻不了西寰宫的刘拂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力道过重,不小心把脸上盖着的书掀翻到了地上。她没起身,而是伸长了手臂去捡,却被琳琅抢先一步。 琳琅蹲到她面前柔声说:“怕是着凉了,声音也哑了,之前没吃完的百合银耳还有不少,奴婢给女郎煮一些来好不好?” 刘拂越点了点头,复又把书盖回脸上。 琳琅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听话懂事聪慧窝心的孩子,知刘拂越冷暖、想刘拂越所想、急刘拂越所急,最重要的她还很会做甜食,充分满足了刘拂越对糖的欲望。 好笑的是,刘拂越自小吃甜食偏偏胖不起来,实打实干吃不胖的体质。不仅如此,自从来到这个时空,她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不少,原本勉强163公分,现在少说得166公分了,比正值青春期身体快速发育的琳琅长得还快。约莫是应了“二十三,蹿一蹿”那句老话,又或许……跟穿越有关。 琳琅说完话却没离开,犹豫了片刻,忽然叹息着附耳道:“那些话,女郎只当耳旁风便可,千万别听,以免污了耳朵。” 不料刘拂越陡然拿开书,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语气颇有几分迫人:“你可听出她们说了什么?” 这一问倒是真问住了琳琅,琳琅从头想了想:“她们说,陛下宠幸了高美人,又加以封赏,高美人现在是高婕妤了。她们还说……”话音戛然而止。 刘拂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而恢复原来闻着墨香悠哉悠哉与周公下棋的姿势,没多久闷闷的声音就从书本下传了出来:“树大招风,有人已经开始招恨了。” 琳琅心头一紧,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不过她更想问:陛下宠幸别人,女郎听了心里是否不舒服。却又担心真问出口,反而是一针扎到女郎心尖上了。陛下对女郎爱护有加,琳琅看在眼里,石头都能捂热了,女郎不可能视而不见。倘若有外人插足,怎么可能不介怀? 听到琳琅出了门,刘拂越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睫毛与书本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她长长松了口气,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江聿―― 封建社会里,普通男子尚且三妻四妾,遑论帝王。帝王的情和欲多是分开的,不管是单纯地泄欲,还是权衡前朝后宫,他们总是习惯性地雨露均沾。而这些理论用在江聿身上同样合适。只不过,恐怕他要比古往今来的帝王少了几分浅尝辄止的情意、多了几分满腹沉积的阴谋罢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栖霞宫内树大招风的高倩萝正洋洋得意享受着江聿给予她的荣耀――金光闪闪的配饰、华美娟丽的衣料以及新鲜进贡的果子,全一股脑地送了过来。 打发走了假惺惺祝贺实则攀附的人,高倩萝得空便支使丫头们伺候起来:一人给她试戴头饰,一人给她揉捏腿脚,一人给她喂果子糕点。 高倩萝咬了一口酥,突然觉得味道不对: 分卷阅读64 “呸!贱蹄子,你拿给我吃的什么?”好像咬到一个有些硬又有些软的东西。 小婢女吓得半死,腿一软就跪下求饶,同时慌乱地瞧着酥饼里横亘的物事:“好像……好像是纸?” 高倩萝咯噔一下噤了声,劈手夺过咬了一口的酥饼,骤然想起什么,冷声道:“擦干眼泪,全给我滚出去!” 等人都退下了,她才心虚地抠出里面的东西——果然是纸条,一目十行极快地看完了内容。 而后一直到晚上高倩萝都魂不守舍,庆幸的是江聿没有接连宠幸她,也就没人来打扰她。她静静候着,然而左等右等始终没见到人影,及至平日歇下的时刻,叫婢女宽了衣,轰退了一帮人,又了寻个由头把贴身侍婢也支使走了。 她在床笫间正襟危坐了会,眼睛时不时瞟一眼门窗。约莫过了一柱香,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个内官,饿狼扑食一般用力箍紧了她。 “将军好坏!吓死人家了!等了好一工夫,还以为将军不来了,没想到竟在此处藏着。” 田易扔掉碍事的帽子,笑呵呵地压倒高倩萝:“小美人现在是御前大红人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本将军不得早做打算?”说着便扒光了高倩萝的衣服,一口咬住她胸前的软肉,含含糊糊地说:“想死老子了!” 钱公子被带到兰台以后,没多久霍不离也回去了。听闻事件始末,霍不离猜出了大概,却没见钱公子,而是把他在兰台晾了一宿。 今日下了早朝,钱侍郎钱墨刚出宫门,就被兰台的人“请”走了。 钱墨不知亲儿子已经在此,他兀自镇定自若,霍不离同他聊了半个时辰也没套出多少有用的消息。但霍不离拿捏人心有几分准头,他暗中使眼色让人把钱公子带到审讯室的隔壁,同时不忘对钱墨高谈诛心之论。 霍不离未语先笑。 钱墨不明所以:“大人笑什么?” 霍不离慢悠悠道:“本官笑钱侍郎与铜臭为伍久了,脑袋瓜子似乎也被熏得转不动了。” “大人此言何意?” “既然钱侍郎想听,那本官就与你说道说道。本官方才已然言明,郭巽的账本在本官手里,钱侍郎所贪财物笔笔记录在案。本官替钱侍郎算了算,唔!轻则斩首示众,重则——倘若陛下龙颜大怒,重则满门抄斩,乃至株连九族!”说到这里,霍不离发现人员到位了,于是按计划画龙点睛般的铺陈到重点,“钱侍郎讳莫如深,究竟在坚持什么?啊……让本官猜一猜,可是你护着的那人许诺,无论如何都会为你留一条血脉?” 钱墨低着头,眼皮子重重地跳了跳。他的思绪悄然变得混乱,不可否认,眼前的御史中丞说中了他的忌惮! “钱墨!”霍不离陡然扬声急问,“本官问你,可是有人拿你儿子的命威胁,让你一人承担罪责?坦白从宽,你可要想好了答!” 钱墨狗急跳墙般大喊:“并非如此!卖官敛财乃……” 话没说完,钱公子已经冲了过来,他瞪着赤红的双目狠狠抓住了钱墨的双肩:“爹――你醒醒吧!爹此刻还护着那个人?可那个人却要将我们全家灭口!你看这封信,这是儿子从杀手衣服里找到的!” 钱墨哆哆嗦嗦拆开了信件,尽管并没有落款,可信中字迹钱墨认得,与方尚书的别无二致。好一会他颤着声冷笑,眼中杀气毕现,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敢过河拆桥,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半个时辰后,方尚书也被“请”到了兰台。初时还是一副端正不阿的模样,及至钱墨领着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者出现,方尚书不破不立的脸才山崩地裂一般变了色。 原来这名老者曾是方尚书府上的老管家,凡见不得人的事经的都是老管家的手。数十年忠心耿耿,方尚书竟在一朝翻脸不认人——要老管家的老命不说,还狠心屠杀了老管家一家老小。所幸老管家被钱墨救下而留在府里,只为防着方尚书像今日一般兔死狗烹。 谁能想到,竟然真的派上用场了。 卖官敛来的钱财,方尚书拿大头,钱墨同郭巽都占小份。而当年毒害镇西大将军的阴谋正是经由老管家传话给钱墨、钱墨又找到了郭巽。一五一十、桩桩件件好像一场大戏拉开了惊天黑幕! 末了方尚书供认不讳。不过在霍不离看来,他认罪得速度似乎太快了些。 逾两日,吏部方尚书、吏部钱侍郎和已伏法的吏部郭员外郎,连带牵扯出来的一堆卖官者买官者,经大理寺核审,悉数获罪。 自此,一场由上至下的吏部“大清洗”势如破竹地展开了。 而这场“大清洗”获罪的最高官员便是方尚书,并没有搭上丞相欧阳槐的线,不晓得是欧阳槐当真一清二白,还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让方尚书心甘情愿地为他赔上身家性命。 霍不离动不得欧阳槐,也没把田易捉拿归案。田易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需要再细致入微地查一查。 犹如热锅上蚂蚁的田易不清楚眼下水深几何,只能把一切往好的方面想:他 分卷阅读65 派出去的人兴许都被杀了,或者都自尽了;他在兰台的档案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一人。 吏部哗变,似乎给欧阳槐不小的打击,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自责有眼无珠信错了人,而后自请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江聿满口“我知君心似明月”地安抚了几句,转脸又落井下石打发他回府“休养”一段时日。 欧阳槐有苦说不出,只好乖乖地应声谢恩。 田易眼见位极人臣呼风唤雨的舅父,仅仅数日内便生出了许多白发,他的心头骤然一凛:靠人人会跑、靠树树会倒,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啊! 第三十一章 依照大兴官制,六部最高官员为尚书――设一人,吏部尚书之下有两位侍郎分管。自打吏部接连折了方尚书和钱侍郎,班侍郎班镜一夜之间突然成了一门主心骨。 班镜虽比欧阳槐还年长一些,但因多年来受到欧阳槐和方尚书的打压,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眼下正逢用人之际,在班镜的带领下,吏部得以正常运转不说,甚至比以前效率更高。仅仅用了四、五日,就把革职更替事宜处理妥当。而后紧接着他便把处理结果禀报给江聿来了。 其实这种事本来应该向丞相禀告,但此刻丞相尚在家中“休养”,班镜这才乐不颠地前来面圣。 江聿看奏章时多数是面无表情的,瞧不出是欣赏还是愤怒,抑或其他情绪。但有一个特点,即看得愈久愈能说明奏章写到他心里去了。 “唔……班卿不愧为薛老太傅同门,这些事条理清晰、处理得当,朕心甚慰!” 班镜与薛老太傅既是同门又是挚友,且向来以其为榜样,听闻江聿这一翻夸赞心里美滋滋的:“尽忠职守乃臣之本分,为君分忧是臣之殊荣。” 江聿微微一笑,调侃道:“班卿焚膏继晷操劳了一段时日,精神犹在,嘴竟然也变得甜了。”同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啊,这身官服还是该换一换的。” 班镜颇为赧颜地笑了笑:“陛下有所不知,许多人暗地喊臣班木头,说臣就是榆木疙瘩刻了两个眼珠子。臣也不是不会说人话,只是不愿与小人为伍——噢,臣这就回去沐浴更衣。” 说完人就要走,周子临一看急了,连忙笑着叫住他:“班大人留步,班大人没明白陛下的意思。” 班镜怔了怔,回身长揖:“陛下还有吩咐?” 江聿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班卿的能力众人心知肚明,朕私下询问了王卿,另外,其他几名尚书都没有异议,是以朕决定委任班卿为吏部尚书。” 班镜并没有预料中那么高兴或震惊,甚至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过了片刻方才正色道:“臣历经先帝、陛下两代明君,在此斗胆自称一声老臣!老臣做官近三十年了,对六部算得上如数家珍。近年来老臣处理诸多事宜时愈发觉得,议事集众人之智虽说极好,可若没有一位令人信服的决断之人主持大局,许多时候六部就像一盘散沙。倘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难以预测……是以,老臣恳请陛下,设立尚书台统领六部!王尚书乃三朝元老,无论资历还是政绩都鹤立鸡群,由他坐镇尚书台,六部定能更好地为陛下分忧,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丞相是什么——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换句话说,江聿要管的事欧阳槐都管,甚至在讨论大政时欧阳槐有权谏言否定江聿。而有时碍于一些原因,江聿不得不“屈服”。这对于一位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帝王来说是莫大的羞辱!班镜提议设立尚书台,必能分化相权,于江聿无疑是一份惊喜。 慢慢的,江聿眉开眼笑,颇为赞赏地说道:“班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顿了顿,陡然又道:“班卿听话尽听前半截!让你做尚书,如何?还不快答复朕!” 班镜回过神,一张老脸像颓败的菊花回光返照似的绽放,只见他满眼欣喜地下跪谢恩:“谢陛下!臣定当夙兴夜寐、不负皇恩!” 江聿被他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摆了摆手:“行了,班卿回去尽快把条陈拟出来——朕拭目以待!” 这一次班镜没有像整顿吏部一样大刀阔斧,因为设立尚书台不再是某一部的事,而是整个六部的事、乃至整个朝廷的事。上任尚书以后,班镜半个月没回家,每天吃在吏部睡在吏部,但凡眼睁着必定是与各部尚书商讨细则。与此同时,他那个多年寂寂无声的脑瓜子想出设立尚书台的主意后,又冒出另一个想法——把平日辅佐陛下决策的一些人笼络到一起再设立一个机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中书省。 尚书台已经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中书省的提议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愈发大的争议声中,留京任职官员渐渐分成两派,一派是极力支持者,一派是“打心底不支持,但没办法,只好消极做事”者。 江聿独树一帜,他是暗中支持者,既没颁旨声援,也没一口否决,却吩咐几名有官职的死士或明或暗地支持班镜。仅此似乎还不够,江聿又寻了些由头把消极做事的从四品官员贬谪了两人,算是杀鸡儆猴。剩下的, 分卷阅读66 就看班镜的造化了。 转眼又半月悄然过去。 尚书台始成,中书省的进程却不知何时凝滞不前。用周子临的话说,班镜急得眉梢都见白了。江聿的眉梢没见白,但也不好过,眼看他眉心的印子愈来愈深,眼中隐含不耐和烦躁。 正值多事之秋,竟有三人好巧不巧撞到了刀尖上。 高倩萝先前隔三差五就被传到养居殿侍寝,正是荣宠隆盛,平日与江聿说玩笑或是使小性子,江聿大都一笑置之。今儿只是微重地嗔怪一声,就被江聿指责恃宠而骄,随即被罚闭门思过三日。 而后江聿途经德妃处,看望了江衍,随意提问了些有关政事民意的问题,江衍答得不是很顺溜,便被罚熟背四书。临走前,江聿还把江衍最爱的《幼训》的字版带走了。 豫州汝阴郡莘县冯县长约莫十日就给江聿写请安的折子,自打上任,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一两年了。初时,江聿还会表达“朕心甚慰”,写几句好话,近来却只批一个“阅”字作为回复。今日冯县长折子又送来了,这次不是请安,上头写了一首附庸风雅的打油诗,江聿瞥一眼,眼中的嫌弃几乎要像玉玺似的哐一声盖在上面。 “尽是狗屁不通的词句!”话是俗话,不能呈现在折子上,于是江聿大笔一挥,留下四字——不知所云。 是夜,蔡华嫦正在帐前烤火,突然一阵马蹄声疾风骤雨似的冲进大营,没等她回过神,程霄麾下陈副将跳下马、扛起一人就往军医的营帐里冲。 蔡华嫦的大帐挨着军医营帐,陈副将前脚进去,她紧跟着也进去了。 “大夫――大夫――快救救他!”陈副将急得犹如火烧眉头,他带回来的人为护他身受重伤,此刻他眼中满是自责和惊慌。 不多时程霄现身,陈副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把任务抛之脑后,他匆匆向程霄拱了拱手,便随程霄走到一旁窃窃私语。 “此行如何?” “跟将军料想的一样,表面上是商队,但丝绸茶叶下面藏着的都是兵器。末将查看了一番,打造兵器的手法不像出自西域铁匠,更像我大兴铁匠打造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兵器是从大兴北边悄悄送出去的,而后绕到西域,以商队的身份做掩护,再悄悄运进后凉。果真如此的话,看来要出乱子了。” “你受伤了。”蔡华嫦突然插话,而“你”指的自然是陈副将。 陈副将刚要开口却被程霄打断:“没事吧?” “腰部刀伤,衣服被血浸湿了。再不医治,怕是会因鲜血流尽而亡。”说话的工夫蔡华嫦已经准备好草药和包扎所用的布。 “将军,别……末将没事!这伤吓唬人的,哎哟……”陈副将被程霄粗鲁地按到凳子上,一时不小心闪到了腰,疼得厉害。即便如此,他仍然挣扎着拒绝蔡华嫦医治,“哎哎哎,你别过来,离老子远点!”陈副将一路跟着程霄从蓟京回凉州营,知道蔡华嫦什么来路,他心里不满,语气也就不大客气。 “一个女人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做什么大夫,男女授受不亲听没听过?还来边疆瞎凑热闹,尽他娘的添乱!”陈副将嘀咕的声音小,一来受程霄眼神压迫,二来他也不愿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闭嘴!”程霄撂下两个字,就退到一边,给蔡华嫦挪空。 “我若是趁机给陈将军下毒,那才叫添乱。”蔡华嫦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手上力气不小,一把撕开陈副将已然破烂的衣服,同时说道,“陈将军也不必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你在我眼中,活着就是病人,死了就是死人,与我医治过的那些人并无区别。” 这番话说得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陈副将却当即噤了声。 过了会,后知后觉的程霄不由自主蹙了蹙眉,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说给他听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高倩萝和二皇子被罚的事在宫里传遍了。就连西寰宫内,小庆子和琳琅也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 “幸好字版的事做得隐秘,陛下和二殿下都没声张,众人只知二殿下被罚背书,并不知道陛下从他那里还带走了《幼训》的字版。只要二殿下闭口不言,估摸就是德妃娘娘也不清楚实情如何。” 琳琅接话道:“知道又如何,左右字版是二殿下要去的,不是咱们送的。而且《幼训》对二殿下日后为人处世都极好,德妃还得感谢女郎呢。” “这倒也是。”小庆子叹了叹,“听二殿下身边的内官说,二殿下得到字版之后喜欢得紧,每日悄悄拿出一块放在书案上学习,夜间就放在枕边,深怕被人偷走。这下可好,陛下没收了字版,想必二殿下得有段日子睡不好觉了。” 话到末了,刘拂越几乎没在听了,电光火石之间她骤然想起夜闯东宫时,在端敏皇后的枕边也看到两本书,当时随手翻了翻没发现可疑之处,现在想来那几本书就是可疑之处! 端敏皇后为什么要把有关异常天象的书放在枕边?是不是暗示了什么? 刘拂越原本在练字 分卷阅读67 ,练着练着就开始涂鸦,她画得不像,远处瞧只能瞧出大地之上有多好星星一样的东西。 琳琅看了一会,小声说:“这是下雨了么?也不像。是星星?但星星应该画成点状而不是线状吧。女郎画的是什么?” 刘拂越淡淡一笑道:“流星雨。” 小庆子道:“流星雨?听着是个稀罕物。” 刘拂越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什么稀罕不稀罕的,就是天外飞石,一阵一阵好像下雨似的。” 小庆子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奴才明白了,其实奴才也见过一次,零星几颗,却没有像下雨那么壮观的。而且奴才听闻,此物乃是不祥之兆。” “是么,可我小时候听老人说,每块天外飞石上都有位仙人,朝飞石诚心许愿,便能实现。不知何时才能有流星雨,此类异常天象怕是钦天鉴才能预测到的。”刘拂越意有所指,然而神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小庆子微微一怔:“钦天鉴?主子说的是天官吧。咱们大兴是有天官的,不过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奴才也没见过。” 刘拂越笑了笑:“这么神秘?那他们平日都在何处做事?总不会真的在天上吧。” “主子说笑了,天官们都在摘星楼关着呢。” 第三十二章 这一日早朝,整个朝堂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而源头正是“休养”月余的丞相欧阳槐,他终于露面了。 不多时江聿现身,等他坐下,众臣山呼海啸般高喊:“吾皇万岁万万岁――”江聿假装没看到欧阳槐,淡淡地扫了眼下方,道一声:“众卿平身。”过了片刻,他微微睁大双眼,惊奇道,“丞相也来了?啊,来了好,想开了便好。” 欧阳槐紧忙走到中央,恭恭敬敬揖了揖:“老臣惶恐!老臣身为百官之首,却不能为陛下分忧,委实汗颜!汗颜!” “丞相言重了。”江聿笑了笑,语气平缓,“说来,丞相在家的月余,朕实打实体会到一件事,那便是――朕不能没有丞相啊!过去有丞相辅助朕处理诸事,朝政顺遂,国泰民安。但在这段日子里,朕忙得焦头烂额不说,丞相看班卿可是累得又老了十岁?” 他轻笑一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好像说了一个极有意思的笑话。顿了一顿,又道:“眼下尚书台初立,细枝末节的事都交给王卿了。至于中书……” 说到这,朝臣们几乎同时屏息竖耳。 “便劳烦丞相吧,丞相领中书令一职,可好?” 这事听着是皇恩浩荡,但其实设立中书原本是为了制衡丞相,如今让丞相担任中书令,不得不怀疑是陛下在以退为进。欧阳槐心虚得很,隐隐觉得并不简单,于是不由自主拧紧了眉头,同时把身子又压低了一些,犹豫着沉声道:“老臣定不辱命。” 果不其然,江聿下一句又道:“不过啊朕想了想,丞相毕竟年逾花甲,太劳心劳力委实不妥,如此中书令之下,设参知政事辅助丞相——薛卿,即日起,命尔为参知政事,勿负朕望!” 薛淮山出列,并不意外地领命:“微臣遵旨。” 陛下早已将此事告知过他了,昨夜他与早已辞官的父亲薛老太傅商讨了一番,认为当下乃用人之际,男儿顶天立地,不可为了避免与丞相起冲突而退缩。 提议设立中书省之初,一群自诩饱读诗书的文臣差点像泼妇一般当堂对骂,若不是有时任兵部王尚书坐镇,恐怕还要打起来的。想来想去,以薛氏在朝中的声望,让薛淮山担任参知政事最好不过。一方面给了欧阳槐面子,一方面又达到牵制他的目的,江聿心头一松,目光也变得和顺了许多。 至此,中书省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待欧阳槐等人归位,礼部尚书出列,说是乌孙使节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后凉与包括乌孙在内的西域十二部曾经都是西凉国的属地。约莫两百年前,西凉骤然四分五裂。后凉开国皇帝有匈奴血统,数十年后凭铁血之势统一南部,建国后凉;而北部至今仍是部落分地自治。而在西域十二部中,论实力――乌孙一家独大,他们的使节来到大兴,也是有资格面圣的。 不过,虽然过去江聿认为应当与十二部修好关系,如今却觉得不妨在吞并了后凉以后,再好生收拾那十二部。 乌孙使节觐见只是一段短暂的插曲,使节见了兴帝后,代表部落族长表达了对大兴的恭敬和祈愿,而后呈上贡品礼单一份,听兴帝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客气话,便跟在内官身后、由礼部的人接出宫了。 礼部接待外邦人的地方叫外事院,外事院与礼部相邻,与蓟京最热闹的琼琚街——因李二爷宅邸“琼琚”得名——也只隔了三条横巷。 使节整顿完毕后,吩咐随行仆人一些事,便出了外事院向琼琚街走去。一路上他看到行人熙熙攘攘,商铺林立。当今的兴帝与孝惠帝不同,并不重农抑商,另一方面因为实施“军农制”,百姓不仅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了,还能把余粮拿去买卖。以至于大兴如今的昌盛可谓空前!恐怕,往后还会更好。想到这,使节的心里渐 分卷阅读68 渐变得烦闷沉重。 在琼琚街上闲逛了逛,如同每次来蓟京,他先采办了些当地特色玩意,又吩咐卖家送去外事院即可。途径一家酒馆,使节在门外站了会,不知想些什么,一不留神就被热情的小二迎了进去。 “客官,里面请。” 小二刚开口,使节就用不熟练的汉话说道:“我打算宴请朋友,能否看一看贵店的雅间?” 小二登时喜笑颜开,屈身一揖:“好嘞,客官楼上请——” 上了二楼,一间间看过去,小二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地介绍,一旁的使节却只时不时温和而有礼地点点头,算是附和。眼见要走到头了,都没有满意的,小二心里发急。正在这时,最后一间走出一人,小二背对着此人,没注意到,两人差点撞上,幸好被使节眼疾手快拉开了。 小二涎笑着道谢,随即往后望一眼那人,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几乎同时就听到使节赞叹地说:“好!就是这间了。” “行嘞!小的给您记下了。” 小二笑呵呵的,没瞧见使节悄悄捏在手中的东西。 另一边,险些与小二相撞之人晃晃悠悠走了到大街上,闻着他身上的酒气,约莫是喝大了。但若是眼尖的人,则会发现此人走路不稳并非全因喝醉,还可能因为左边那只几乎察觉不出已然跛了的脚。 养居殿内,江聿倚靠着龙椅闭目养神。不多时脚步声传进耳朵,他登时睁开眼睛、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陛。 “陛下,都在这了。”周子临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下。 乌孙使节报上礼单时,江聿有心记了记,早朝过后便吩咐周子临把他留意的几样物品全抬到养居殿来。 周子临又道:“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吩咐奴才去做即可,但凡需要格外关照的,奴才自然不会疏漏。陛下何必耽误工夫,费那个心?” 江聿微微蹙眉,斜他一眼:“啰嗦。”随即走到进献的贡品前,一个个走马观花似的扫了眼――椭圆形的琉璃盒,花纹是简单的海浪线条,即便如此,鲜亮明艳的色彩已经足够吸引人的目光。此工艺应该是大食国传到西域的,但在大兴,好的工艺必然用作打造利器,而这些装的却都是给女人用的脂粉。 脂膏一共五箱,其中四箱各陈列了十盒,每十盒是一个等级。头一箱气味浓郁质地如水,第二箱气味温和质地依然如水……试到最后,打开仅有一盒,江聿拿起来闻了闻,气味若有似无,抹了些在手上,质地浓稠,一摊开却又异常湿润。 “这个留下,其余分给各宫去吧。哦,对了,高倩萝那边要多送一些。” 过去江聿从来不会过问此类物品,今日听到著名的白玉脂时骤然心动了。西域风沙大,听闻那里的贵族女子都是用白玉脂敷肤。眼看蓟京已至秋末,若把这个送给某人,她定会喜欢的吧。 刘拂越自小就在气候湿润的环境里长大,确实不太适应深秋干燥的蓟京,不过她好养活得很,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只是听闻江聿要在养居殿见她,心里砰砰打鼓,这是要宠幸她了吗?或许是对江聿放心,担忧的念头很快湮灭殆尽,她更期待有朝一日江聿把她叫去摘星楼。可是小庆子说,摘星楼要有陛下的令牌才能进,即便那些天官,也是有进无出。这么神神秘秘,怕是不会如她的愿。 一路心不在焉地从密道进了养居殿,见到了江聿,刘拂越才把心思收了收。“嫔妾拜见陛下。”刘拂越依礼跪拜。 江聿原本眼含笑意心情不错,见她如此,登时拧紧了眉头,声音有几分严肃,捞她起身的力道却又极其温柔:“早说没有外人时不必多礼,忘了?” 刘拂越道:“礼不可废。” 江聿拗不过她,只好轻叹一声,牵住她的手:“随我来。” 刘拂越怔怔地望着前方奢华庄严的龙椅,脚没敢动。 江聿看了她片刻,有些好笑地叹一声,随即俯身把她拦腰抱起:“我原本想君子一些,这可是你逼我的。” 刘拂越没绷住,低眉轻笑出声:“都是嫔妾的错,陛下万不会错的。”听话听音,这话颇有些娇嗔的意味。 心头好像被羽毛挠了下,江聿不由自主抱紧了一些,望着她的双眼藏不住喜悦,情意毫不遮掩几乎要溢出来。 而后江聿把她安放在龙椅上,龙椅宽敞,便与她并肩而坐。 刘拂越不动声色看了眼案几上,整整齐齐堆放着七、八落奏章,不知是批完的还是没看的。等转过脸,江聿已经打开了白玉脂的盒盖,伸手撇了一下,再一丝不苟地涂抹到她的手上。他的动作极轻极轻,仿佛抓着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稀世珍宝。刘拂越任他去,抹了一只手又换另一只。她悄悄凝视他,目光从额头到双目、鼻梁、嘴唇,他的肤色偏白,衬得嘴唇红润,却又不是阴柔的那种,如果去当明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 “好看吗?”江聿冷不丁出声,抬眼瞥了瞥她,同时嘴角压抑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刘拂越被抓了现行,顿时一阵 分卷阅读69 慌乱,目光转向别处略微冷静之后,又直楞楞注视起他:“好看!”她加重了语气,用流氓调戏小娘子的声调道,“书上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嫔妾想,大概说的就是陛下这般模样的。” 江聿登时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她居然又调戏了回来。何况她目光灼灼,眸中只有斯人,江聿乍惊之下慢慢地脸红了。 过了良久,江聿低咳一声:“不怕明刀明枪,就怕口蜜腹剑。古有君王沉迷美色,不理朝政,看来并非虚言!估摸朕也差不多了。”为了应景,他有意改了对自己的称呼。 二人你来我往玩闹了会,江聿才做正事。他当着刘拂越的面批改奏章,并不避讳,但刘拂越行事谨慎,眼珠子四处看,就是不看奏章里的一字一句。 不知不觉蜡烛焚烧过半,刘拂越白天睡得多,此刻尚不乏困,江聿却是强打着精神、面容困倦。 熬夜加班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吗?都不怕过劳死!刘拂越暗自叹息,忍不住劝慰:“陛下歇会可好?宵夜都要凉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的。”方才周子临送来两份夜宵,又极有眼力退了出去。一刻钟过去了,刘拂越那份没动几口,江聿更是一口没吃。 江聿听她的话,当即搁置了笔,揉了揉眉心问:“几时了?” “快丑时了。” 江聿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有气无力地说:“累了么?” 刘拂越摇了摇头:“吃些吧,权当果腹。”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江聿不置可否,看了她片刻,才低头扫一眼,懒洋洋地沉声道:“你喂我。” 第三十三章 刘拂越哑然失笑,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听到江聿撒娇。心头蓦地一软,浑然忘了猜测秦珊依离奇死亡原因时,眼前这位兴帝带给她的惊惧。 她定定地望住他,轻声说:“好。” 江聿的坐姿顿时变得更懒散了,她喂一勺,他就张嘴吃一口,双眼时时刻刻粘着她,分明是一碗简单的羹汤,他却咂摸出了琼浆玉露的滋味。 不知不觉解决掉了半碗,刘拂越又要喂他,却被拦住。 江聿道:“你也吃。” 刘拂越知道他是让她同吃一碗,这没什么,便没拒绝,于是空出一只手去拿自己方才用过的勺子,怎知江聿突然皱眉轻嗤一声:“用我的。” 刘拂越忽然间睁大了眼睛,笑道:“陛下吃的是羹汤吧,嫔妾怎么闻出了酒味?” 江聿缓缓笑出了声,满脸的餍足:“看到你便醉了,醉得好像大梦一场。” 倘若有蜜蜂在刘拂越心头搭建了巢,此刻大约刚好结出了蜜。恍惚中,黑暗里的那只屏息以待的手,猝不及防又拽了她一下。 “陛下的甜言蜜语,还是说给高婕妤听去吧。”刘拂越幽幽叹了叹,“她喂的葡萄更得陛下欢心。”似模似样抱怨了一句,末了刘拂越还是用江聿的勺子吃了羹汤。 江聿一张脸几乎笑成了花:“高倩萝骄纵跋扈,是个惹事精。再则她的长相与端敏颇为神似,有她在,我想做些什么就方便许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以为素日豁达如你是不会吃醋的。”江聿悄悄凑近了些,“快说,何时起你这么在乎我了?” 刘拂越眼神闪烁,赶忙垂下眼帘支支吾吾道:“陛下理当雨露均沾,嫔妾不敢吃醋。”顿了顿,添了句,“只吃羹汤。” 几个时辰前调戏江聿的气魄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她又变成一只谨小慎微的猫。 江聿沉默地看着她,心头兜住大石的渔网眼见撑不住了,他无声张了张嘴,再出声竟是显而易见的低哑:“你可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前世心愿未了,寄托后世再续前缘。后世音容改变记忆全无,但是习惯嗜好乃至擅长之物依然如旧。你以为,人世间可真有如此玄妙之事?” 刘拂越眼皮子跳了跳,捧着碗的手不动声色捏紧碗沿,声音却沉静如水:“陛下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了。嫔妾不通佛法,不敢妄议。” 她低着头,没看到江聿眼中稍纵即逝的落寞。 “罢了,你不喜,那就不聊了。”江聿握住她的手,把碗搁置在桌案上,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让子临送你回去。” 刘拂越迟疑着摇了摇头:“嫔妾不累,回去也没事可做,还有一摞折子,嫔妾再陪陛下一会。” 江聿轻轻一笑,神色如同暴雨过后的晴天,艳阳高照,清香扑鼻,他笑着问:“可是舍不得我?” 刘拂越顾左右而言他:“折子这么多,陛下每日都要批阅到此时的吗?” 江聿没再捉弄她,转而正色道:“并非日日如此,短则戌时,长则也就约莫这个时辰。举国上下,乱七八糟的事数不胜数,岭南水情、徐州蝗灾、南海流寇滋扰、西北后凉蠢蠢欲动,时而西南那些蕞尔小国也来添乱。还有关外辽东四部、草原六部、西域十二部……即便不重要不紧急的事已经扔给了中书处理,可单是批阅处置的结果有时都能占用两个时辰。” 分卷阅读70 刘拂越瞥了眼他眼中恐怖的红血丝,心里嘀咕:当皇帝有什么好,没空享福还得操碎了心! 听他又道:“几年前我提议御驾南征,章德殿跪了一地的人,没几个同意的。若不是我态度强硬,如今依然是南北分据……我心知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百姓们骂我穷兵黩武,他们恨我怨我,却不知‘强国为国,弱国为属’,一方国土只有至强至盛,别人才不敢轻易来犯。” 近些年江聿不断分化相权加强皇权,似乎筹划着扫清所有障碍,早日实现期盼的“大一统”。虽说凡事有利必有弊,过于专.制,主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可变革与进步需要一步一步来。王莽还被称为“社会主义先驱”呢,不是一样以失败告终?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无论君主立宪抑或民主共和,都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民智未开,社会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听着江聿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展望比肩秦皇汉武的政治抱负,刘拂越慢慢地被他感染了,胸中仿佛涌动着随时喷薄的气流,只等他一声令下,她立马俯首称臣。 整顿吏治的一股狂风眼看从蓟京席卷到了大兴各个角落里,有些人被这股风刮掉了一层皮,鲜血淋漓;而有些人直接连骨头化成了粉末——譬如高倩萝的父亲。田易站在风口浪尖选择明哲保身,只好枉顾高倩萝与他缠绵了那么久,高倩萝气结于胸,神情恍惚了两日之后小产了。 江聿绝不是铁石心肠明摆着落井下石之人,他只会暗地里落井下石。高倩萝小产,他去探望,装模作样讲几句贴心的话,让高倩萝好生照顾自己,其父的事与她无关。转脸又好似忘了高倩萝这个人,好久都没再踏足她的住所。 高倩萝心灰意冷,深知没了孩子,如今身子不干净无法侍寝,当真连转圜的余地也没了。于是整日躺在床上,过着几乎一眼就能望到死的生活。 相对于宫中眨眼改天换地的变动,西北边境除了苦寒倒也没什么,无形中竟还令人生出了一种踏实之感。 程霄身在大帐,看着手里的折扇怔怔出神。折扇并不稀罕,两面空白未留一字一画。不过任谁看到它,都会认定此物为主人所珍爱,否则折扇的边角又怎会磨出诸多缺口和绒毛? 适时,帐外响起一阵喝彩声,程霄小心翼翼合起折扇,绕进屏风后面,把折扇安放在了床头。而后才走了出去。 朔风猎猎,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围了十多人,人群中心站着陈副将。想来是陈副将的伤大好了,只见他捧着一盅酒簌簌灌了两口,低头笑着说:“听闻你爹号称酒王,想必你还没学会喊爹时就学会喝酒了。怎么样?敢不敢跟老子比比?就这一盅酒,谁先喝完谁胜。若是老子赢了,明天一早别再让老子看到你,你给老子麻溜滚回京城。若是你赢了,老子就老老实实任你医治,并且保证从此戒酒!” 蔡华嫦坐着低头烤火,神色温和地听完陈副将絮叨。轮到她开口,语气同样温温和和的,说的话却不大悦耳:“陈将军不待见我,我不医了便是,你戒不戒酒也与我无关。不过,正如陈将军所言,我是酒王之子,岂敢砸了父亲的招牌。既然陈将军要赌,索性就赌得大一些,一刻钟之内,谁干完的数多,谁胜。倘若我胜了,烦请陈将军莫再阻拦我救治伤患。” 陈副将当即大喝一声:“好!” 不多时,看热闹的人迅速摆好了酒盅子,随着一声鼓音落下,比赛正式开始。陈副将捞起盅子灌得猛且急,蔡华嫦一碗接一碗有条不紊。 程霄深知陈副将的酒量,但他不清楚蔡华嫦如何,因而不好妄下评判,只下意识觉得赛果会出人意料。 众人看得群情激昂,程霄站在不远处默默观战。映衬着炙热的火光,蔡华嫦那样柔弱似水的女子,竟拼出了一股力拔山河的男儿气概。 末了,比赛的两人都喝了八盅酒,而蔡华嫦不多不少只比陈副将多饮了一碗,是以蔡华嫦胜。 蔡华嫦有几分醉了,脚步轻浮,要婢女扶着才能站稳。但醉意不深,经过程霄身边,她还提醒了一下:“我胜了,不可再阻拦我!谁都不行!” 程霄怔了一瞬,随即轻笑,轻到无人听见。 陈副将纵然酒量不错,也经不起如此折腾,此刻他已经醉如一瘫烂泥了。 程霄嫌弃地瞥了眼,冲着小兵道:“拖回去!” 人刚被架起来,程霄又喊了一声:“等等!明日他醒了,记得让他去领二十军棍。” 时间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要到江聿的生辰了,刘拂越琢磨着准备一份礼物,可她身无长物,实在不知送些什么好。 琳琅出主意,说是为陛下做一顿饭菜。刘拂越登时想起“要想拴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拴住他的胃”,深以为此法可行。 小庆子也出主意,说是不妨为陛下绣枚荷包。古代女子送荷包为定情信物,这个好像也不错。 思来想去,迟迟摇摆不定。最后考量二者的难度和耗时程度,刘拂越果断放弃做饭,选择了绣荷包。 分卷阅读71 无人指点,当然也是不便请人指点,是以刘拂越只好向琳琅虚心请教。 琳琅苦着脸说:“女郎,女红之事,奴婢真不擅长。若是绣得不好,女郎莫要怪罪奴婢。” 刘拂越比她心还宽,安抚道:“不就是一根针一根线一块布么,我还能惧它,放心好了。” 然而等真的动手了,刘拂越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对比琳琅绣出来,她好像得了帕金森似的,前一针后一针,直把一块上等的绸缎绣成补丁,彻底毁了。 “这……哎,不妨事,再试几次,总会绣得好的。”琳琅睁着眼说瞎话。 刘拂越坦言提醒:“还有五天,我连边都没勾出来。好比建房子,地基尚未形成,如何建高台楼阁?” 琳琅无计可施,想了想又道:“不如就这样绣下去吧,总归是女郎一番心意,无论如何陛下都会喜欢的,”声音愈来愈小,末了颤抖着问,“奴婢说错话了么?” “嗯。”刘拂越毫不委婉地戳穿她,“凭良心说,这个绣工,送给我我都不想要。”陡然叹息一声,“不行,我得换个法子。” 换个法子就要另辟蹊径,送一份既得江聿欢心又不麻烦的贺礼。刘拂越想破脑袋,惆怅地在房内一圈一圈打转。 琳琅蓦地轻笑。 “笑什么?” 琳琅道:“女郎与陛下终于心意相通,奴婢为女郎感到高兴。” 刘拂越垂下眼皮,浅浅地勾了勾嘴角,转而躺到榻上闭目养神,像是一位眉目如画含羞带怯的新嫁娘。可琳琅不知,她看似愉悦的神色之下,心里却充斥着千回百转的复杂滋味。 过了好久,太阳悄无声息地从头顶溜达到了西边、树影拉得老长,刘拂越一觉睡醒,总算知道该送什么了。 第三十四章 秋风乍起,掀起一地的枯黄竹叶。江聿望着门外的景致默不作声,桌案上方才沏的茶水已然微凉,茶水边陈放着死士的飞鸽传书。一切仿佛暴风雨到来的前夕,平静的表象下暗藏汹涌。 “荆州二史去年才上任,欧阳槐出手倒是快。”周子临眼中杀气毕现,嘴边浮现的讥讽浅笑渐渐变得深刻。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一副眉眼含笑不卑不亢的模样,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那都是假象,真正的周子临其实是善于隐藏獠牙的恶狼,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他一口咬断脖子。 他又道:“荆州二史本应效忠陛下,如今却急吼吼地攀上了欧阳槐,奴才以为,此等奸臣宰了也罢!” 荆州自古以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四周山环水绕可守、中部广阔平地可居,这样一处易守难攻的咽喉要塞,江聿绝不会放过。当初令荆州二史之女参与采选、后又留下她们,便是有如此考虑。可如今形势却是一言难尽。 江聿不似周子临那般愤慨,似乎此类情况早就不算大事了,又好像所有的变故都在他预料之中。过了会他方才开口,语速慢悠悠的,听不出波澜:“你又糊涂了。早年你要刺杀欧阳槐,朕如何交待的?人啊,是杀不尽的。朕并非想要欧阳槐的老命,朕要的是一群真心实意辅佐社稷之人。杀了欧阳槐,还会有第二个欧阳槐;杀了荆州二史,难保欧阳槐不会再招揽下一任荆州二史。对了,你那佛珠怎的没戴?” 冷不丁提到佛珠,周子临愣了愣,一口气郁结于胸,平息了片刻说道:“珠串断了,想来正如空寂所说,奴才与佛门无缘。” “你六根不净,心有魔障,佛祖看不上你的。断了也好。”江聿道,“求神拜佛这种事,只当心里有个寄托。倘若明明放不下,却整日.逼迫自己念什么‘四大皆空’‘一切皆为虚幻’,那不是悟,是病。” “奴才明白。”周子临道,“那荆州二史,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江聿一下一下轻叩案几:“自然是让鹬蚌相争,坐享渔翁之利。” 周子临暗自琢磨话中的深意,转瞬又听江聿出言警告:“朕不管你与欧阳槐的恩怨,旁人无妨,但眼下还不能动他。” 周子临心头一紧,沉声回应道:“遵命。” 高倩萝娇纵跋扈,平日对栖霞宫的宫婢太监多有打骂,但她对德妃尚算恭敬,德妃瞧不过眼之处训斥一两句,她也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欣然受教。是以德妃同高倩萝相处得还不错,哪怕前段时日高倩萝被江聿责罚闭门思过三日,也没落井下石冷落高倩萝。可自打高倩萝父亲自尽、高倩萝小产,宫里的风气悄然就变了,连冷眼旁观之人都感觉到了此次事件大不寻常。 “高父贪赃枉法,连累女儿遭到陛下嫌弃,如今高倩萝又痛失腹中龙嗣,想来那张肖了端敏皇后的脸也救不了她了。妹妹,山不转水转,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说话之人正是荆州刺史之女魏菡,此刻她身处人迹罕至的福粹宫小花园,她的声音虽小,却恰好能让眼前人听得一清二楚。 荆州长史之女苏桃闻声笑了笑:“姐姐通晓诗书礼乐,模样也是一等一得好,妹妹向来胸无大志,倘若姐姐有 分卷阅读72 意,妹妹愿尽心尽力辅佐姐姐。” 魏菡攥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我姐妹自从成为闺中密友,一晃已经六、七载。你当知我的脾性,凡事有我一份,自然有你一份。”左右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量,“倘若他日我做了皇后,也不会忘了妹妹,届时妹妹必得贵妃之位!” 苏桃微微睁大了双目,却未发一语。 魏菡收回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而后略有深意地笑了笑,神色颇为志得意满:“二殿下深得陛下欢心,即便不探望高倩萝,陛下也时常去栖霞宫探望二殿下。我得想些法子,吸引一下陛下的目光才行了。还有那个高倩萝,我也得防着她死灰复燃!”语罢就要离去。 苏桃立即起身相送:“姐姐留步,贵妃娘娘送我一匹布,我见是姐姐喜爱的靛青色,特地留着。姐姐不妨一并带回去吧。” 就要吩咐婢女去取,却被魏菡拦住:“不必了,我早已不喜欢那个色了,如今我属意的是……勾着金丝的玄色。” 大兴尚黑尚红,而龙袍和凤袍正是绣了金丝的玄色! 苏桃眼睫微颤,心不在焉地望着魏菡含笑离去。 魏菡离开了福粹宫,在回栖霞宫的道上走着。贴身侍婢心事重重的,不小心冲撞了她。魏菡不甚在意,只是拧眉轻斥了一句,随即两人又慢悠悠走了。 然而不消片刻,婢女忽然开口:“奴婢心知女郎与苏美人情同姐妹,亲密无间,可苏美人总给奴婢一种若即若离高深莫测之感。奴婢担心有朝一日女郎一腔情义付诸东流,被人插刀,让苏美人捡了便宜去。” 魏菡睨她一眼:“此言何意?有话直说便是。” “女郎难道没发现苏美人与高婕妤的一双眼睛极其相似吗?高婕妤凭借一张脸得陛下荣宠,难保苏美人……总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魏菡过去真没注意到苏桃的眼睛,眼下经婢女提醒,她恍然觉得苏桃的双目与高倩萝的确实神似,或许单凭眼睛,苏桃比高倩萝更胜一筹。魏菡顿时遍体冷木,过了良久才咬牙切齿道:“她敢!” 与此同时另一边,苏桃送别魏菡,没等回到住处就被贤贵妃唤了去。 贤贵妃位份高,又育有两位皇子,手掌协理后宫之权,是以但凡后宫进了好的玩意最先都是送到她这来的。 婢女捧一双耳坠对着镜子给贤贵妃左比划右比划,贤贵妃都不满意。适逢苏桃请见,贤贵妃笑着招招手:“无需多礼,快过来。” 待苏桃走到跟前,贤贵妃伸手去拉,苏桃顺势蹲倒仰视她。 贤贵妃拿过耳坠往苏桃耳边一搁,叹息道:“这西域进贡的耳坠,本宫虽然瞧着喜爱,却戴不得。靛青色极挑肤色,只有你这冰肌雪肤之貌才与之相称。” 苏桃心慌垂目:“嫔妾不敢!若是娘娘都戴不得,嫔妾更戴不得了。” 贤贵妃抿笑嗔怪:“就你嘴甜。”说着便把苏桃原本的耳坠摘下,换上手中的靛青色耳坠。末了,她抬起苏桃的下巴,仔仔细细瞧了瞧,目光怔怔地呢喃道:“好一双秋水明眸,好一副花容月貌。” 贤贵妃对住在福粹宫里的人个个照拂有加,但也不至于三天两头送礼,前脚才赠予了布匹,现在又赠耳坠,苏桃头一回收礼收得心惊胆战。 “谢娘娘赏赐。” “你喜欢就好。行了,别蹲着了,一会该腿麻了。”贤贵妃抬了抬苏桃的手,示意她起身。 转瞬又道:“过几日就是陛下的生辰,按照以往惯例,咱们福粹宫要商议一下的。可不巧,近来本宫诸事繁忙,便忘了召集大家。本宫想了想,事不宜迟,索性就今晚戌时吧。届时要送陛下何物,你也可先思虑一番。” 苏桃垂首应声:“是。” 几个时辰倏忽而过。大概因为临近冬至,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到酉时就得打起灯笼,以致出行十分不便。 江聿受贤贵妃邀请到福粹宫品茗,今日颇为闲暇,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便早早出门了。小太监们抬御撵抬得稳当,江聿趁空闭目养神。一路晃晃悠悠经过了迎风亭,忽然间,女子窃窃私语之声窸窣可闻。 “前方何人?胆敢惊扰圣驾,还不滚出来领罪!”周子临声音温和,却是不怒自威。 不多时,黑暗中走出两人,正是苏桃及其贴身婢女。 苏桃陡然跪下,战战兢兢道:“嫔妾、嫔妾方才丢失了一只耳坠,因此物乃贵妃娘娘赏赐,嫔妾不敢怠慢,适才与侍婢一同寻找。未曾想惊扰圣驾……嫔妾知罪!” 江聿眼都没睁开,仍旧维持原有姿势,“唔”了一声,懒洋洋开口:“既是贵妃所赐,理当珍爱。不甚遗失,一时惶恐人之常情。罢了,子临,去帮她把耳坠找出来。” 周子临领命离开,苏桃同婢女留在圣驾前胆战心惊地相互依偎着。好像陛下是头猛兽似的,然而陛下本人却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人多力量大,很快那只耳坠就被寻摸到了。周子临亲自奉上,不知是否打灯笼的小太监站得太近,周子临近处瞧进苏桃的 分卷阅读73 眼睛里,骤然被晃了神。 “苏美人的眼睛,生得真好看。” 低声喟叹了一句,周子临双手奉上了耳坠。而后回到江聿身边,清风朗月一般笑了笑:“佳物配美人,贵妃娘娘好眼光,换作奴才可就没有此等目力了。” 江聿闻声缓缓睁开了眼,龙颜肃穆地注视了苏桃片刻,直把苏桃吓得暗自惊慌不已。转瞬之间,他勾了勾手指命令道:“过来。” 苏桃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抗圣命,只好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走到御撵前。 江聿二话不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随即莞尔一笑:“你叫什么?” 苏桃老老实实回答。 江聿嗯了嗯:“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人如其名。耳坠在哪?朕给你戴上。” 苏桃左胸动荡如擂鼓,木偶似的把耳坠递给了江聿,又在江聿微凉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耳垂时心头一软,甜得像榨出了蜜。 戴好耳坠,江聿道:“正巧朕要去贵妃那里品茗,你随朕一同去。” 苏桃还没缓过劲,张口便说:“娘娘不是召集了众姐妹商议陛下生辰贺礼一事么?” 江聿怔了怔,当即垂眸浅笑,笑得恍若未曾听出任何不妥。接着苏桃的话,他突然凑近了问:“你可想好要送朕什么生辰贺礼?” 说起生辰贺礼,刘拂越打定主意送个与众不同的。她记起江聿每次穿便装时,束发的玉冠都是同一枚――温润白玉、状如半开的莲花。玉笄却是镶金白玉。虽然镶金显得贵气,却不风雅,跟白莲玉冠也有点不相称。 倘若送一根玉笄,会出人意料的吧。 刘拂越画了图纸,让小庆子送到坊间找高人工匠打造。过了几日,偷偷摸摸拿到成品时,却听闻了江聿宠幸苏桃的消息。 “你在,我便不会碰任何人,信我!”那晚被叫到养居殿,临别时江聿突然抓着她的手承诺,说了这么一句话。 刘拂越叹息一声,把玉笄搁置了起来。 转眼到了生辰那夜,她送的贺礼如她素日作风,低调、甚至有些简陋,只是一副临摹书法大师的字――万寿无疆。 既是临摹,绝非真迹,自然上不得台面。很快那副字就被淹没在欢声笑语莺歌燕舞中,销声匿迹。 第三十五章 十月下旬,蓟京刚刚入冬,南疆却已飘了好几场雪。不同于寒冷的天气,后凉国内在大王子和弥王的两帮人带领下打得火热。 大王子乃后凉国主第一任正妻所生,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其人宽宏大量,察纳雅言,招收门客不拘一格,有德有才者都可在他麾下获得重用。 弥王乃后凉国主胞弟嫡子,是国主的亲侄子。其人骁勇善战,在后凉版图扩张之时斩下无数军功。若说大兴镇守北境防线的主将们最忌惮谁,那么非弥王不可。因而弥王也是程霄的死对头。 前一阵子,大王子突然追寻到一批来路不明的兵器,随着兵器进入后凉不久,大王子也查到幕后之人正是威震朝堂的弥王。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大王子自然不会放过,当即带着证据到国主面前揭发弥王。不料他前脚刚到,弥王跟着也到了。 大王子数罪并举,控诉弥王佣兵自重、私藏兵器意图谋反。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国主听完后却表示弥王是否真的意图谋反需重新查证,此事算是被按下了。 尽管弥王没有被下狱,却被罚闭门思过,不得与外人接触。弥王手脚被缚,大王子趁机拿下了京畿的兵权。 而后没几天,国主忽然病重,据太医所言,是服食过多性起之物所致。国主向来宠幸继后,是谁下的黑手便不言而喻了。 大王子怒不可遏,振臂一呼就要“清君侧”,誓要斩下继后首级告慰神明和先祖。然而等他包围皇城时,继后和继后所生的九王子已经不见了。 除大王子外,仅剩九王子为嫡子,其他相继夭折。年仅十二岁的九王子由弥王保驾护航平安南下,从都城疏勒转移到了楼兰。 大王子入主皇城,不久登基。弥王奉九王子为国主,于楼兰继位。天不可二日,一国不可二主,谁是正统谁是窃国,要看证明国主身份的信物在何人手中。 听闻继后离开皇城时带走了国玺,可直到九王子继位,国玺都未曾露面。 国玺究竟在何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 “弥王为何要辅佐九王子,要帮继后?”蔡华嫦问道。 程霄道:“继后自小由弥王姨娘抚养,在入宫前都是寄居在姨娘家中。” 陈副将嘿嘿一笑,接着他的话道:“继后与弥王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话的同时曲起两只大拇指,配上猥琐的笑声和表情,委实让见者无语听者作呕。 程霄乜他一眼。 陈副将一把捂住嘴,见程霄转身,便漏了一条缝,神色扼腕地轻声道:“就是小青梅变成了小婶婶!” 程霄走到地图前站立,指了指楼兰又指了指张掖,道:“楼兰靠 分卷阅读74 近张掖,陛下命你接近弥王,这次是大好的机会。今日或者明日就启程,届时我会派人暗地护送你。” 蔡华嫦不发一语,望着地图片刻,点了点头。 程霄又道:“回去收拾行囊吧,没别的事了。” 蔡华嫦起身作别:“好。” 看着人走出大帐,陈副将蓦地喃喃自语:“难得在喝酒上遇见对手,蔡姑娘就这么走了,真有点舍不得。嘿嘿,将军,陛下的眼线没了,您心里可是乐翻了?” 程霄没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快步追了出去。 朔风发狂一般咆哮,程霄在军帐前追上了蔡华嫦,他注视着她平复了一会,方才想说的话不知怎的全忘了,默了片刻只好叮嘱:“万事小心!” 自江聿的祖父废除世袭罔替制度之后,大兴的贵族成袭爵位都只是普通的世袭。因而代国公薨逝后,其嫡长子自然而然变成了“侯”,是为河间侯。 这一夜,几乎侯府上下都聚到了一间屋子里,因为河间侯病危了。 江聿接到消息,立即放下手头一堆折子换了便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是以明面上只带了周子临和一名充当车夫的小太监。即便行至宫门检查,侍卫们也只以为是大内官奉了圣喻秘密出宫。 马车赶得飞快,到侯府时骤然一声嘶鸣,周子临先从马车上跳下,江聿紧随其后。 侯府守门的小厮原本困得迷迷瞪瞪的,这一下顿时惊醒了:“哎哎哎,留步留步,今夜侯府不接……”后面的话被江聿冰冷的眼神给硬生生吓了回去。 这二位通体漆黑披风,步履快如闪电,还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做什么的? 周子临单手一把扯住小厮的衣襟,道:“去叫你们管家来见,快!” 小厮不明所以,但下意识觉得眼前二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仙,于是结巴着说了几个“是”,脚底抹油一般去请管家了。 管家在半道迎上他们,因宣旨见过周子临,尽管周子临全身罩在披风下,他还是打一眼就认出来了。刚要见礼,就被周子临打断了:“侯爷……” 管家紧忙道:“尚在。” 周子临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贵人驾临,不便让众人知晓,还请管家速速清场。” 管家岂能听不出其中深意,当即反应过来,按下心头汹涌的惊骇,向江聿揖了揖,接着转身便去清人了。 这种时候,不管基于什么原因,河间侯床前必然挤成了人堆,好在管家做事麻利,没过一会江聿就顺利地见到了人。 同样是至亲,同样是危在旦夕,江聿见河间侯却不像见江平一样悲痛,他的胸中只是堵了什么东西一般,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有些难过。 “外爷?”好久没喊过这个称呼了,八岁以后,依稀也就喊过几次。 宜烈皇后含冤而死,尽管她没有谋害皇子,可背负的不堪让一众亲戚名誉扫地。以致后来时年十五岁的江聿到侯府寻求帮助时,都没几个人待见。或许考虑到江聿终归是亲外孙,河间侯想着宜烈皇后的好,给江聿指了一条明路――去找李千雄李二爷。 江聿感念河间侯那一次微不足道的善意,登基为帝后多年来时有封赏,使得侯府保持一如既往的荣耀。 河间侯听到声音,睁开双眼,转了转昏黄的眼珠。等看清来人时,双目骤然恢复了一丝清明。过了片刻,他颤巍巍地喊了声:“陛下?” 江聿应声:“外爷。” 河间侯心中惶恐,同时又有些感动,于是一边老泪纵横一边挣扎着干瘪的身子骨起了身:“老臣拜见……” 江聿紧忙伸手去扶:“外爷不必多礼。” 出了侯府,江聿并没有急于回宫,而是绕到琼琚街某茶馆点了壶龙井。他跟周子临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就像寻常百姓一样聊天、饮茶、听曲儿。 临近亥时,已经很晚了,极少有人吃饭,此刻还不归家的人多半都去了杏红楼消遣。可那里着实混乱,一旦有人意图不轨,周子临很容易被牵制,无法护佑江聿。但在茶馆就不一样了,同样是三教九流混迹之地,却清静一些。想探听什么在宫里听不到的东西,来这便是最好不过的。 不多时,果不其然就听人聊起徐州蝗灾之事。 一人道:“此次蝗灾影响深远,听闻饿死者不下万人!还有人说临淮郡出现了人吃人等匪夷所思之事……人怎么能吃人呢?净瞎说!” 另一人道:“你别不信,我就遇到一人,从徐州逃荒来的。那日他喝高了,肆无忌惮讲他如何吃人,吃了几个人。” “还吃了几个人?吓唬谁呢!” “确有其事。历代以来但凡出现饥荒,草根树皮吃完了,必有吃人事件。逢乱不可避免!而且都是先吃女人和孩子。女人裹脚,不便做活,跑又跑不远,带着甚是累赘;而孩子呢,家中孩子多的,少一两个谁会在乎。而且,若是自己不吃,卖给别人,被卖者就不能称为‘人’了。” “如何称呼 分卷阅读75 ?” “两脚羊。” 闻者心神一震,好一会缓过来才说:“荒缪!荒谬!”顿了顿,“听齐兄言之凿凿,好像吃过似的。” 被唤作齐兄的人微微一笑:“我没吃过,都是听徐州那逃荒者说的。他说,女人和孩子他都吃过的,孩子虽然肉嫩,女人却更好吃,尤其裹的双足,与猪蹄口感不相上下。” “够够够……够了!恶心!我以后再也不吃猪蹄了。” 江聿的脸色本就不太好,这工夫听了两人的对话脸色直接变得森白了。一来因为吃人之事,可此事正如姓齐的所言,逢乱便不可避免,除非人人得以温饱,不必吃人。二来他也为女子裹脚之事烦心。 裹脚起源于江平。当年后宫中有一妃嫔,不甚受伤裹了脚,妃嫔模样可怜可爱,加上本身脚就小巧,因此在好长一段时间内获得专宠。不料后宫女子纷纷效仿,此等歪风邪气传至宫外,竟引起轩然大波。久而久之,举国上下都风靡了起来。 江聿继位后,没有明令禁止,但在初次选秀女时直接把裹脚的女子通通赶回了家。慢慢的,世家贵族鲜少裹脚了。这一次选秀女,也没听说有裹脚之人。可地方闭塞,仍然屡禁不止。值得欣慰的是,玄楚——也就是大兴南境并没有受裹脚毒害。 沉寂了一阵,那二人又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这次蝗灾多亏了临淮郡守,若非他急中生智,在田间地头放养了数千只鸭子,把蝗虫吃得断子绝孙。否则蝗灾扩大,恐怕整个徐州都要遭殃。” 齐兄道:“鸭子的确是临淮郡守放养的,可用鸭子治理蝗灾的主意却是别人出的。” “哦,莫非齐兄打听到了什么?” 齐兄道:“并非打听,出主意的正是我游历各方时认识的一位知己。此人听闻蝗灾之事,千里迢迢赶到徐州,没见着徐州刺史,遂转而拜访临淮郡守。彼时临淮郡守面临困境,一个头有两个大,任何救灾措施都想着试一试。不料我那知己出的主意,听着可笑,却甚是管用。自古以来令人头痛的蝗灾竟然被他解决了。” “既然如此,为何一点消息都没透露,人人都以为是临淮郡守想了个天大的好主意。” 齐兄咬牙叹了叹:“救灾这种事,干不好是过,干好了,就是大功一件!你说临淮郡守能放着如此大好机会,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抢了他的功劳?” “那倒是,听说临淮郡守很快就要升迁了。不过说来,齐兄既然清楚个中细节,可是那位知己仁兄来蓟京了?若是,还请代为引荐引荐。” 齐兄笑道:“言重了,他姓曾名耒,就是个农家穷小子,想见随时可见。” “如此甚好!既然来到了蓟京,大有施展拳脚之处。齐兄何不建议曾兄多去官家府邸走动,鄙人以为,御史中丞霍不离就极有眼光。” 齐兄长叹一声:“曾兄自视甚高,为人心气儿大,常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道不同不相为谋’挂在嘴边,估摸他瞧不上御史中丞。” 说罢,两人都无奈地笑了。 冷眼旁观的江聿忽然喃喃低语起来:“寒门学子,读不起书,难遇良师,造反者甚多,成才者极少。他还瞧不上霍不离?那朕偏要霍不离招他为门客不可!”仰头喝干杯中的茶水,果断道,“回宫。” 第三十六章 在茶馆只小坐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却感觉好久似的。江聿心头愈发烦闷,一条琼琚街尚未过半,就听他叹了好几声气。 马车慢悠悠地晃着,行至街尾,忽然从窗口飘进了一抹红。江聿瞥了眼,原来是有人在卖糖葫芦。好不容易出趟宫,外面的东西平日见不着,他心头一动,蓦地叫停了马车。 吩咐周子临:“你下去买些来。” 周子临跟着看了眼,心下了然,立即应声道:“奴才这就去。” 卖糖葫芦的人站得远,挑选大块头的也需要时间,周子临下马车后一时半会都没回来。 江聿闭目养神了片刻,无来由地生出不祥预感,抬手掀开布帘却没发现异常。打一眼看见周子临在挑拣糖葫芦,觉得有点意思,便也起身下车走动。 车夫正在车边候着,见江聿探出头,当即伸手去扶。江聿没作他想,借车夫的力踩上脚踏往下走,寻一个落脚处。 这一瞬间很快,他的精神又较为集中,没看到车夫袖中藏匿了短刃。只见寒光一闪,车夫快准狠地刺向他的胸膛!等了这么久,只为这一刻,显然是有备而来。 江聿虽然只会两三招自保的招式,但他极为灵敏,身影一错,便躲开了攻击。 “有刺客!嘶……”江聿终究不如杀手的动作快,右臂错开慢了一寸,于是被划了一下。 眼见车夫动手,藏在暗处埋伏的杀手纷纷现身。周子临也是极快,听到动静后就近点了一块脚下的石子,只凭脚力便划开了一名杀手的脖子,杀手当即血溅三尺。然而双脚难敌四手,他一面护着江聿一面护着糖葫芦,还要不遗余力同杀手缠斗,着实颇 分卷阅读76 为费心。 江聿捂着受伤的臂膀,面色晦暗,而后曲指吹了一记长哨,不多时便凌空出现数名暗卫。 众人缠斗,江聿冷眼旁观:“留一个活口。” 接到指令,周子临与暗卫们手段个个果决狠厉,不出片刻工夫就把一群杀手解决了,然后赶在巡夜的官差到来之前回了宫。 等刘拂越听闻江聿遇刺的消息,已经又过了好一阵子。不过相对于别人,她依然是最先知道的。 “主子可要去探望陛下?”小庆子说完,试探性地问了句。 刘拂越只想了一瞬便道:“去,当然去!替我谢谢你师父。” 除了周子临,想不出第二个让小庆子来通知江聿遇刺之人。估摸此刻周子临早已在某处,静候她了。 “奴婢也跟着去吧。”琳琅不由分说瞪了一眼小庆子,后者讪讪地笑了笑。 刘拂越从木匣中拿出玉笄,又小心翼翼地揣进袖子里,转身看了眼小庆子:“你们都留下,留意西寰宫的动静,我自己去。” 与此同时养居殿内,江聿坐在内殿沉思,琢磨着究竟是谁料到了他会出宫为河间侯送行,那人又在何处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适时,手臂上被周子临临时充当太夫包扎的伤口忽地阵阵发疼,打断了他的思绪。 “陛下――”周子临快步走进来。 江聿蹙了蹙眉:“何事惊慌?可是查出来了?” “还没。”周子临顿了顿道,“奴才是想说,主子来了。” 话音落地,江聿的眼中仿佛顷刻间亮起两撮小火苗,却又在下一瞬暗淡:“可是你告诉她的?”不等周子临回答,又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快让她进来吧。” 周子临抿了抿嘴,克制住笑意退下。 江聿心神不定,如坐针毡地望了望他,又看了看自己,脑袋骤然一热,连忙扒下衣服、扯开包扎的布,继而使足大劲按了一下伤口…… 于是刘拂越进来时看到的正是“江聿手臂皮肉翻飞、鲜血淋漓,面色雪白”相当惨烈的一幕。 她的眼眶顿时就红了,只觉呼吸一滞,头嗡得一下,便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战栗。 江聿自觉吓着她了,但心里止不住美滋滋的,同时嘴边挂着无力的苦笑:“伤口太深,血……好像有些止不住。” 大概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刘拂越向来冷静,此刻竟然惊慌失措到不知要做什么了,片刻后微微清醒才哑声低呼:“传太医!传太医啊――” 江聿连忙拽紧她的手,收拢进掌心,又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此事不宜声张。太医是来不了了,这里备了药,你来为我包扎可好?” 刘拂越神智一团浆糊似的,没听明白为什么“此事不宜声张”就不能传太医了,但下意识觉得要听江聿的话。愣了一阵,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声“好”。 药箱放得不远,刘拂越打开一看,竟然摆了十几个小药瓶。江聿心有灵犀似的解释道:“左手,最下排第一个就是止血的。还有上一排第二个,两个要一起用。” 对方语焉不详,刘拂越却当即感到什么,她拿起第二个黑色药瓶打量一眼,问道:“这是解毒的吧?” 果然瞒不过她!江聿沉默着点了点头。 毒不是让人立刻毙命的剧毒,但江聿也受了不少罪。若不是周子临随身携带可解百毒的回魂丹,恐怕刘拂越此刻看到的就是一具尸首了。 “都是血,先清理伤口吧。”刘拂越看了江聿一眼,拿来方才包扎用的布,废物利用给他擦拭血迹,“上药的时候,嫔妾会轻一点,但估摸着还是会疼,陛下且忍一忍。” “好。” 两人离得很近,江聿垂眼就能看见她长而密的眼睫,看了一会,几度心猿意马,心思全然不在伤口上了。 刘拂越一边抹药一边观察江聿的神情:“疼吗?” 江聿登时蹙眉:“嗯,有点疼。”其实还好,最疼的时候,应该是摁裂伤口那一下,依稀听见了皮开肉绽的声音。 刘拂越下手便更轻了,可私心又觉得他是在哄她。“包扎要紧一些,否则药全漏了,也是无用。陛下多担待。” 江聿立刻变得和颜悦色:“你只管来。” 生怕敷上的药再掉了,刘拂越包得又快又结实,末了还贴心地给江聿穿好了衣服。然而江聿却像神没附体,依然沉浸在她方才的紧张担忧之色中。 地上一片狼藉,刘拂越打算收拾下,不料竟被江聿猛地拽进了怀里。 江聿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轻柔地搂住:“吓到你了吗?” 刘拂越沉默了一瞬,低眉苦笑:“以前不知道,这一回当真体会到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江聿怔了怔,心坎里突然冒出了一股“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滋味。眼底波光粼粼的水痕清晰可见,他哑着嗓子轻柔地说:“再说一遍,可好?” 刘拂越望进他的眼睛 分卷阅读77 ,喃喃道:“神魂俱裂,像是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 江聿一刻都等不了了,发狠一般吻住她。等尝到她口中的甘甜,刹那间缓了一下,转而变成折磨人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说话:“陛下。” 刘拂越被江聿挡住了,看不见,但听声音是周子临。 江聿不管不顾,固执地在她露出的小片胸口前攻城掠地。刘拂越推了推他,没用。 周子临陡然扬声喊:“陛下,贤贵妃求见。” 江聿压根没听清是谁,恼火地大吼:“滚出去!” 等了八年了,被不长眼的一打断,周子临深知江聿扒他皮的心都有,可眼下工夫确实不是浓情蜜意的好时机。 刘拂越心一横,到底推开了江聿。 江聿慢慢地回过神了,坐在床头,疲惫地叹了一声:“谁来了?” 周子临毕恭毕敬道:“贤贵妃求见。” 江聿微微蹙眉,没有召见的意思,只问:“何事?” 周子临道:“河间侯殁了。” 乱七八糟的事搅和到一起,居然把正事给忘了。江聿离开侯府时,河间侯已然神志不清奄奄一息,按照流程上报进宫里应该正是这时候。皇后不管事,贤贵妃于情于理都应当来看看。 江聿过半晌“嗯”了一声:“知道了。朕有些头痛,让她回去吧。” 周子临应声告退,走到内殿门口,体贴地关上了门。 贤贵妃在殿外等候,因一时情急,她没顾上收拾妥帖,穿着中衣裹了件秋冬的披风就来了。然而等了好一会,却没见到江聿。 周子临说话前先叹了叹,而后道:“陛下本就头痛,听了河间侯的事……总之,没心情见任何人。” 虽然隔着一间偌大的外殿,刚才江聿那一声怒吼,贤贵妃也听见了,推测陛下或是因为朝政或是因为河间侯而大发雷霆。 “陛下头痛?大内官可传了太医来?” “劝了,陛下不让。”后半句是真的。 贤贵妃担忧地望了眼,柔声道:“陛下有时候是有些孩子气,有劳大内官费心服侍。” 周子临道:“娘娘说得哪的话,服侍陛下是奴才应当应分的。” 贤贵妃松了口气:“有你在,本宫便放心了。也罢,本宫先回去,陛下若有旨意,有劳大内官差人知会一声。” “是,”周子临抬手揖了揖,“娘娘慢走。” 随后,周子临留在了殿外吹冷风。 江聿被搅和的心情极度阴郁,刘拂越默不作声在他身后整理仪容,忽地手腕被尖锐的物件刺了一下,遂才想起遗漏了什么东西。 “陛下?” 江聿没吱声。 “陛下,嫔妾有礼物要送你。” 江聿如梦初醒,回头看她。只见她拿了一支温润通透的玉笄,裹进丝帕里擦了擦,而后递到他眼前:“嫔妾自己画的样式,不稀罕,但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话到一半,玉笄就被抢了去。 “不过这是坊间打造出来的,材质不敢比拟陛下那枚白莲玉冠。” 江聿直楞楞看着玉笄许久,又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刘拂越,蓦地想起什么似的,眼中刹那间迸出欢喜,嘴角微扬,抑制不住地笑。 “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支与那玉冠相称的玉笄了。”江聿又惊又喜,凑过去实打实亲了一下她的唇,“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刘拂越心头一紧,直觉意料到他要送什么。然而亲眼见到却不由得失笑,竟然是糖葫芦!“陛下以为嫔妾还是三岁么?” 江聿颇不在乎:“谁说只有孩子才能吃这个。” 皇命难违,刘拂越接过咬了一口。 江聿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即伸出手凭空亮出了一道金牌――御赐金牌,见金牌犹如见陛下。 “说笑的,这才是要送你的东西。出示金牌,想救什么人、想去何处,没人敢阻拦你。金牌不是糖葫芦,你可要收好了。”江聿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刘拂越不敢收下,满脑子混乱地想:自己果真一直被暗中监视着么?还是误打误撞? 不知是否眼睛盯太久,竟有几分酸涩,她轻声问:“想见陛下可以么?” 江聿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把金牌塞进她手里,道:“想来便来。” 虽然十分舍不得,最后江聿却没有留下刘拂越,好像遗失了多年的夜明珠,必须用绸缎严丝合缝地遮住,连掀开一角看一眼都舍不得,生怕泄露了寸缕光华。 送她回去走的是内殿的密道。仅养居殿就有两条密道,刘拂越再一次傻眼叹服。 江聿笑着说:“皇宫里的密道,前后五次召集工匠来修建。第一次修了一半,第二次修了另一半,后三次都是零零散散地补修。许多密道嵌套着密道,而且多数密道入口难以预测,机关诡变,一般人只能进到第一层里。” 刘拂越道:“就没人走过全部密道 分卷阅读78 吗?” “自然是有。” 刘拂越以为江聿指的是他自己,然而并不是。 “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母后有位义父?此人祖上便是第一批进宫修密道的人,他是最后一批。但凡修密道、陵寝之人,都会被秘密处死,可他却装成太监混了出去。又凭借高超的手艺发了横财,而后走南闯北、结交三教九流,江湖的生意也做,官府的买卖也碰,经年累月摇身一变成了富可敌国的商贾。” 江聿长长一叹:“不提他了。怎么,你对机关秘术也有兴趣?” 刘拂越笑而不语。 江聿摸摸她的头,了然地说:“寻个机会,我便让子临把密道地图给你送去。” 眼见刘拂越离开,江聿回到内殿,周子临已经等候多时了。 “回禀陛下,小太监的尸首已经找到,死状安详,奴才愚钝,目前没查出死因。” 江聿已然换了一副面孔,神情冷得能掉出渣:“连你都看不出,必然不是汉人惯用招式。可带回来的刺客却是汉人,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周子临突然下跪:“奴才有罪,若不是奴才疏于防范,被他们找到了缺口,陛下也不会受伤。奴才该死!” “命先留着,但这次确实是你的疏忽,自己去领罚。”江聿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玉笄,语气愈发森然,冷笑道,“某些人居然钻到朕的身边来了,当真好大的胆子。” “传令下去,清查一干人等。但凡有疑,格杀勿论!” 第三十七章 自从小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好多人都抱怨少了年味,仿佛听完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年才算过了。刘拂越无所谓,她总觉得烟花爆竹什么的污染环境,尤其逢年过节,全国人民扎堆放炮,搞得乌烟瘴气。可是小孩都喜欢,因为热闹;老人也喜欢,求个岁岁平安。 刘拂越的外公自然也不例外。没炮仗放怎么办呢?他想了个好主意,早些年用录音机偷偷录下了非禁燃区的炮仗声,过春节的时候一摁按钮,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把香喷喷的菜端上桌。现在科技大爆炸,刘拂越给外公买了智能手机,还教会他上网、视频通话以及用音乐播放器播炮声。 腊月二十六,刘拂越拉着行李箱走在小区里,迎面碰上一个熟人,刚要打招呼,那人却跟没看她似的冷漠地走开了。刘拂越并不是见人就笑的性格,纯粹是因为这人太热情,以往回家老远就会“嗷”一嗓子喊她,刘拂越跟他打招呼早就成了条件反射。 为什么装作没看见她呢?难不成是外公跟人吵架了?不会吧。 外公六几年参加工作,当时被分配到中学当历史老师。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时代,外公非但没被排挤,还跟大家伙的关系搞得都很好。外婆的父亲就是看中这点,才把外婆嫁给他的。 外公跟人吵架?刘拂越不信!当然这事不是大事,刘拂越很快就抛之脑后了。想到许久没回家,她迫不及待地小跑进了楼栋、摁了电梯。 她家在八楼,两室一厅,搬家的时候,外公特地让人把刘拂越用的家具行李都搬进了带阳台的主卧,因为刘拂越喜欢阳光。 出了电梯,还没进门就听见雄浑的男低音在唱《我的中国心》――指定是外公。刘拂越噗嗤一笑,拿钥匙开门。打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外公,外公坐在沙发上被挡住了,她看到的是一位头发全白的婆婆。竟然忘了,外公找了老伴了。 外婆去世以后,留下刘拂越跟外公相依为命。刘拂越一直劝外公再找一个,可是每次提起外公说的都是他还念着外婆,不想找老伴。直到刘拂越考上Z大,要去临省读书,外公这才松口。她知道外公不是不想找,而是不愿在有了老伴以后疏忽了她。找老伴的事是刘拂越提议的,如愿以偿本该高兴,可此刻看到外公跟新外婆相视一笑默契十足的模样,她的心又忍不住“咯噔”一下,仿佛笼罩着她和外公的堡垒被人侵略攻克了。 新外婆笑着念叨外公:“别唱啦!我有事跟你说。” 外公果然不唱了:“说呗,还不让人唱歌。” 新外婆说:“这不越越今年不回来么,我那头的重孙们就想来凑凑热闹,大家一起过年。你看行不行。” 外公一拍即合:“好啊!都来都来,人多才热闹,才像过年嘛。” 新外婆得到首肯,转身去做饭了。外公看了她一眼,悄摸摸走到刘拂越的房间门口,咯嗒把门锁了,随手又把钥匙揣进兜里,同时嘀嘀咕咕地说:“越越最讨厌别人碰她的东西咯。”熊孩子来了,指定闹腾。 轻飘飘的一句话,刘拂越听了却眼鼻酸涩。 “外公?”不知道为什么,外公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刘拂越跟着外公进了主卧,一脚踏进去,眼前眨眼间变换了,连她的行李箱也没了。 外公仍然坐在沙发上,却是一脸焦急的模样:“年纪大咯,就不中用了!这钥匙能被我放哪去呢?怎么就没了?” 新外婆安慰他:“别急,锁匠马上就打开了,回 分卷阅读79 头换个锁多配几把钥匙就好了。” “越越要生气的!” “越越不会生气。” 然而外公听不进,他急不可耐地在沙发和主卧间来回穿梭。 刘拂越无奈地看着,眼睛里噙着泪。 没多久,锁匠开了门。外公一头扎进去,四下看了看,不知看什么,但好像看一眼就能让他心安。末了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拿起放在床头的照片,两行清泪怔怔地流了出来。 望着照片上的刘拂越,外公忽然轻声问:“越越什么时候回来呀?” 刘拂越登时奔溃,她蹲在外公膝边,一声一声呼唤:“外公!外公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外公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反反复复地说:“越越什么时候回来呀?” …… 刘拂越哭着从梦中惊醒,直到醒了依然哭腔不断。大概哭得太凶了,从眼睛到耳颈全是泪水,湿了一大片。 琳琅拿手帕为她轻轻擦拭:“女郎可是想念亲人了?哭声听得奴婢心都要碎了。” 刘拂越没吭声,好久才反应过来,她睡前说头疼,琳琅不放心,就在房里守夜陪着她了。 穿越以后,做梦的次数屈指可数。梦是最能窥视人心的东西,梦里的一切往往暗示着做梦人的真实想法。 安放在被子下的手摸到一块冷硬冰凉的物件,刘拂越的心也跟着一冷:“琳琅,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琳琅柔声道:“女郎待下宽厚,贤良大度,是奴婢见过的最最好的主子。” 刘拂越沉默良久,忽而极轻极轻地嗤笑一声,说道:“你错了,其实我是卑鄙小人。” 京城重地,任何出人命的案子都是要不得的,尤其昨夜还出了好几条人命。京兆尹梅锦荣在早朝就被江聿疾言厉色训斥了一顿,下朝后又被叫住,估摸他的陛下要听一听他打算如何捉拿案犯。 留他就算了,还留下了霍不离。霍不离心知肚明――闹事的地方在琼琚街,如今的霍府正是大名鼎鼎的琼琚。凶手在他眼皮底下逃窜,怕是御史中丞的位子坐得过于心宽了些。 梅锦荣同霍不离眼观鼻鼻观心地被江聿拈酸嘲弄了好几遭,而后,江聿又语焉不详地让他二人明着“严查”暗着“松访”。梅锦荣一时没琢磨明白圣意,霍不离倒是一点就透了。霍不离低着头在心里把江聿暗骂了几十遍,眼一瞥,梅锦荣仍然眉头紧锁不明所以。 “行了,退下吧。”霍不离刚弯下腰,又听江聿道:“霍卿留下,朕还有事要吩咐。” 梅锦荣毕恭毕敬告退。霍不离没直起腰,静待江聿发话。 不大会,江聿说道:“朕记得你说过,剔除吃皇粮的‘蛀虫’,让真正有才学之人在朝堂上施展抱负是你的心愿。那朕问你,你的心愿达成了么?” 霍不离静默良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也是朕的心愿。可朕登基以来,建摘星楼、维缮长城、南征北讨……处处花钱,以致过于依赖士族、依赖你。‘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一个国家最可悲之处。” 江聿突然煽情,霍不离感到泰山压顶一般的重量。 “徐州蝗灾一事,临淮郡守身体力行确实功不可没,然而治理蝗灾的主意却不是他想到的。朕听到消息,是一个叫曾耒的人。你去打探打探,这种人不该被埋没。” 泰山快把霍不离的腰压断了:“陛下,臣见都未见过曾耒这个人,即便他有三头六臂,茫茫人海,臣上哪去给您变一个来。”话到末了,几不可闻。 江聿露出一个让霍不离头皮发麻的笑容:“朕信爱卿,爱卿总有办法的。” 霍不离蚊吟似的嘀咕一句。 江聿陡然变脸:“闭嘴!朕不管,总之你得把人找到,收为门客。” 周子临送来的密道地图非常详尽,但刘拂越却没找到进入摘星楼的密道,是以想进摘星楼眼下只能走正门了。 白日下了一场雪,雪后天晴,月亮格外清朗。但因为还刮着呼呼的朔风,白雪的肃杀之意顿显无遗。 冰冷的金牌揣在袖子里许久,被焐得暖热,刘拂越捏在手中感觉好像吃了一个定心丸。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摘星楼下,在守卫把刀剑架在她的颈上之前出示了金牌:“我要进去。” 不多时,便见摘星楼两扇厚重的大门像一位年迈的老者缓缓挪动;楼内黑黢黢的,又像一头遮天蔽日的上古神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刘拂越抬脚迈进,恍然中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慨。不知道神秘叵测的摘星楼,究竟有没有她回去的路。 楼内没点蜡烛,在外面看有些黑暗,可真进来了却又处处看得清楚。刘拂越注意到这里照明用的东西是一种奇怪的石子,石子散发微光,好多粒拢在一起正是一个天然光源。跟萤火虫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知石子从哪里找来的。 “住手!”刘拂越正打算仔细看一看,突然被人叫住 分卷阅读80 。 打断她的人是名中年男子,此人身形精瘦,目光矍铄,穿一身布衣素服,看不出来路。 “请问,阁下可是天官大人?”刘拂越问道。 那人摸了摸鼻子,笑得颇为怪异:“算是吧,不尽然。”顿了顿道,“姑娘是?啊!晓得了,请随在下来。” 刘拂越一动没动。 那人笑了笑:“自打摘星楼建成,在下在此地等了好几年,只有姑娘一名女子进来过,不会有错的。在下等的就是你!” 刘拂越问:“为什么等我?” “丫头,不对,是端敏皇后。端敏皇后说‘若有疑问,就随我来’,听了这句话,你自然就明白了。” 压根不必说那么多,只提端敏皇后她就会跟他走了。刘拂越连忙矮身行礼,声音同时变得柔和了几分:“有劳先生前面带路。” 男子好笑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点点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在前方领路,顺着石梯的方向一步步往下走。随着深入,前方愈发漆黑,好像石梯的尽头就是黄泉炼狱。 气氛渐渐变了味,刘拂越试图搭话:“请问先生,端敏皇后如何知道我会来到这里?她也是天官……会算吗?”又或者是另一个时空的她。 男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她并非天官,却比天官厉害。在下整日与天官为伍,那一个个,没有比得了她的。”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直到他们走到了地下,站在两道石门前。 “你想要的就在里面,进去吧。”男子说着便触发了机关。 费尽心机几个月,答案就在眼前了,刘拂越突然近乡情怯起来。 “怎么了?”男子问道。 “没事。”刘拂越说完,便坚定地走了进去。 起初是一段狭长的遂道,遂道尽头豁然明朗。刘拂越四下扫了眼,忽然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再定睛一瞧,登时头皮发麻。 那是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问:“谁?” 第三十八章 刘拂越愣在原地,嗫喏着说了好几声“我”,却没说出所以然来。过了会,她方才意识到原来女人并不是在同她说话。 “是幻觉啊,”女人费力地叹息一声,目光挪到自己浑圆的肚子上,几不可闻地说:“小可怜……对不起……娘亲真的撑不住了……” 刘拂越倒抽一口凉气,浑身汗毛直竖,踉跄着扑到女人面前:“你是谁?可是端敏皇后?”顿了顿,转瞬又向她凑近几分,问道,“你认识我吗?” 话音落地良久,然而她们之间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端敏皇后没有任何反应。不多时,刘拂越眼睁睁看着她眼皮颤巍巍地眨了几下,就彻底合上,再也没睁开了。 她一走,似乎把刘拂越的魂一并带走了。 刘拂越原地瘫坐,不知过了多久,忽地诈尸一样跳起来冲向外面。正在这时,迎面飞进来一人,那人与刘拂越交错而过,直楞楞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刘拂越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继而极缓极缓地扭头回望身后。 “飞”进来的人身着华服,身量高大,模样与如今并无区别――此人正是八年前的江聿。 江聿跪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端敏皇后。他伸出手,又好像不敢触碰她,却在下一瞬把她狠狠圈进怀里。 他的头埋进她的颈项。 接着便传出极其压抑的、克制的哭声。 江聿一边温柔地亲吻她的发鬓,一边轻声唤着,喊得含糊不清,刘拂越听不清是“玉儿”,还是“月儿”。但那声音犹如晨钟暮鼓,一声一声敲进了刘拂越的心魂深处。 这时候又一人进来了,那人同样“穿过”刘拂越的身体,缓缓地走到江聿身后,三魂丢了七魄似的看着他们。 是周子临。 周子临张了张嘴,喉咙一紧没发出声,转而噗通跪倒,实打实咚咚磕了三个头,再一阵风地跑了出去。 密室里又剩下了刘拂越、江聿和薨逝的端敏皇后。 刘拂越自认为是“六亲冷淡”的冷血人,除了外公,她一度觉得没有人再是她的牵绊。然而眼前经历死别的二人却灼痛了她的双目,还在她的心头狠狠地剜了几刀!她想逃避,她也想像周子临一样风风火火地跑没影,可是她连扭开脸都做不到。 过了许久,刘拂越静静地看着江聿和端敏皇后消失,眼睁睁看着密室变成了一道石砌的屏风。屏风上勾勒了一副女子画像,刘拂越出神地望着,脑海不由自主联想起了刚才奄奄一息的端敏皇后。不过画像上的端敏皇后神采飞扬、浅笑嫣然,显然是作画者回忆中的她。 虽说高倩萝与梅妃在容貌上都像端敏皇后,尤其高倩萝像足了七八分。可三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高倩萝清丽桀骜,梅妃寡淡如水,端敏皇后的眉眼却透出一股野心勃勃。 刘拂越浑身发冷,她几乎无欲无求,端敏皇后这样的人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分卷阅读81 目睹刘拂越一切怪诞行为之后,男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石屏,喃喃地问道:“姑娘看到了什么?” 刘拂越不答反问:“我应该看到什么?” 男子蓦地嗤笑一声,笑声在密室里回荡,显得尤为飘渺诡异,让人不由得皱起眉头。末了,男子笑道:“奇了怪了,寻常人都无妨,怎么偏偏只有你们三人深受其害?” 刘拂越默不作声,如果猜的没错,他指的三人应该是她、端敏皇后和另一个不知名者。但刘拂越没有过多耐心,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深受……什么害?” 男子乜了刘拂越一眼,随之突然来了兴趣,目光沉沉如照妖镜似的要把她照出个子丑寅卯来。片刻后,男子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一块大石头,唔,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 二十多年前,天降巨石,被有心人造谣成“天灾预警”,而后李千雄李二爷受宜烈皇后所托寻找巨石送进了宫。然而众人并不知道,送进宫的只是落地之前就已经剥离出来的一小部分,真正的本体被李二爷悄悄藏了起来。 “为何不把本体送进宫,这样不是更有说服力?” 男子摇了摇头:“太大了,不易运送。” 延信宫那块石头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大,本体估计像栋房子那么大了,确实不易运送。 转瞬男子大喘气地补充道:“不过,石头的确有问题,我家小爷一看见就做噩梦。倘若真的送进宫,恐怕会给娘娘和陛下招致杀身之祸。” 刘拂越陡然瞪大了眼睛,无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同时皮肤发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向来会抓重点,于是从男子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听出两处不寻常的地方:第一,陨石对人体有影响,当然这可能是选择性的;第二,“他家小爷”想必就是刚才提到的不知名者。 短暂的沉思之后,刘拂越绕回到了重点上:“先生方才想让我看的就是那块巨石吧。请问,巨石现在何处?” 男子道:“就在石碑下面。”他说的是“石碑”,而不是“石屏”。大概猜到刘拂越的疑惑,他善解人意地解释说:“石碑中夹杂了特殊材质,具体在下也不清楚,只知石碑在此,那块天石老实许多了。” “还要往下?”刘拂越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既然巨石在地底,为何还要建摘星楼?” 男子并未听出轻微的抱怨,只当她单纯的疑惑,便说道:“唔,这在下就更不清楚了,也许陛下想在皇宫建一处瞭望台吧。” 接着就听到咯噔一声,石碑后移,地面凭空露出一个黑洞,男子从墙壁上拿下一个光源对着洞口照了照:“台阶有些陡峭,下去的时候要当心。” 刘拂越道了谢,便跟着他钻了进去。 原以为巨石大到令人发指,但其实也还好,目测大概三十来坪的单身公寓堪堪能够装下。不过这样一块陨石从天而降想必十分吓人,发起“疯”来亦不可小觑。 话是这么说,但眼前的巨石既没有如想象的一样闪闪发光,也没有“发疯”,看着只是一块普通的巨石而已。 刘拂越道:“先生说,有了石碑镇压,巨石老实许多,那它‘不老实’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男子注视着巨石,目光渐渐悠长,似乎在回忆什么:“但凡天地出现壮观的异象,诸如连星、地动、日现黑斑等,它都会突然极速旋转,直到异象消失。” 西北。 连着下了两场大雪,不管是热茶还是清粥,来一碗就能让一个人活下去。可若过了申时、哪怕将入酉时,腹中空空,在外久了,就能不声不响地被冻死。 蔡华嫦数日前几乎花光了身上的盘缠,搭建了一处临时的粥铺,给无家可归的流民施粥。另一方面,借着背靠祁连山的优势,时常进山采一些不畏严寒的稀有药材,卖给药铺换些常用药物,用以救治没钱投医之人。 她来到这里不到十日,就已经名声在外了。大伙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但她有一身好医术,还有一副好心肠,便都唤她“母神”,意为:西王母转世。 蔡华嫦正在围着流民忙碌,并不知道她此行要接近的人很快就要找上门了。 “人为何还不醒?” “在下……在下真的无计可施了!哦!对了,听闻前不久来了一个女神医,医术高明得很,兴许她可以救贵人一命!” “废物!”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凶悍地抓住了大夫的衣襟,正想给他一拳,蓦地担心把人一下打死了,转而怒气冲冲地问:“这娘们儿现在何处?” 大夫被吓出了满眼的泪花,战战兢兢地颤声回应:“应该……应该就在流民安置处!那里虽然已经废弃,至、至少还有遮挡风雪的地方,好多人都去那过冬。我每日经过那,都、都能瞧见她在照看流民。” 凶悍的男人显然并不愿惹是生非,于是放开了大夫:“滚出去!”等大夫消失,男人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伤患,咬牙切齿地低声吩咐道,“你们几个看紧了外面的那群庸医,务必保 分卷阅读82 住弥王!倘若弥王有任何闪失,老子连你们一块宰了!” 男子啐了一口:“呸!老子这就去把女神医‘请’回来!” 此人名唤胡迦,是弥王的心腹。若非出行前弥王吩咐了要低调行事,以他暴躁的脾气早就大开杀戒了。然而眼下,他不仅要收敛性子,还要纡尊降贵去请一个江湖女大夫。 先不管女大夫的身份是否可疑,胡迦更想看看“神医”的名号是不是浪得虚名。在安置处默默观察蔡华嫦一段时间后,他才去了蔡华嫦的住所,候着她。而且胡迦不仅自己去了,还带了一个与弥王一样昏迷不醒的伤患。 门关得不严实,朔风咆哮,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蔡华嫦终于现身。 西北的变动在计划之内,江聿在后宫中布的棋局同样进展顺利。因目前只查清了荆州刺史是欧阳槐的人,还不知长史是否清白。江聿便纠了个错,让他二人的位置调换了一下。 长史突然擢升刺史,其女苏桃又荣宠正盛,后宫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们踏破了高倩萝的门槛后,又企图踏破苏桃的门槛。 有人欢喜有人忧。魏菡心心念念同苏桃一起宠冠后宫,但那前提是魏菡深居高位。可当下苏桃不声不响爬上了龙床,她却要因父亲被贬而忍受别人明嘲暗讽。 苏桃凭什么? “不入流的下贱胚子!也敢跟我抢?”魏菡整理了带进宫的细软,拿出两样交给婢女,“去打点一下,别让高倩萝饿死了。” 不多时,身处养居殿内的江聿便听到了动静。 他微微一笑:“只有行到水穷处,一些人才会想着另寻出路。冷落高倩萝许久,不知这条小花蛇攒了几两毒液了。” 第三十九章 “琳琅妹妹,看你年纪不大,手艺竟是极好。三天两头给你家主子做糕点,还是变着花样的。哪像我笨手笨脚,两日不被主子骂,我就烧高香咯。”说话之人同是西寰宫的婢女,二人刚从掌事姑姑哪里听完训话回来。 琳琅抿嘴浅浅一笑,在雪地里与她相互掺扶着慢慢行走:“我家女郎自小不爱荤腥,口味清淡,就好一口糕点。” 婢女姐姐笑道:“是吗?听闻湘地人无论男女口味都极重,吃的东西必须加辣,干吃辣椒好像嚼咸菜似的,一眨眼就能吃掉一根。” “瞎说的!”琳琅不动声色打发过去,“姐姐,我瞧你今日戴着簪花好看得紧,头一眼就把我晃了神了,可是主子赏赐的?” 婢女姐姐没什么心机,听到“簪花”两个字,便只顾着心神荡漾忘了疑心。她拖长音调“嗯”了一声,同时摇着头说:“不――是――” 琳琅轻声起哄:“害羞了?噢,我知道了,是那个阿峰哥哥送的吧。” “嘘――别声张!”婢女姐姐神色慌乱,好怕被人偷听到,可脸上的春色却难以掩盖,“他说会等我……”没说几个字话音陡然收住,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僵住了。 琳琅顺着她的目光往不远处瞧了一眼,便看到高倩萝的婢女铃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二人。琳琅琢磨可是婢女姐姐跟她有什么私仇,不料铃儿却并非盯着婢女姐姐,反而冲琳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婢女姐姐被铃儿笑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拉着琳琅快步走了。 琳琅心事重重,走了老远仍在回味铃儿那个让人汗毛暴起的笑容。临近西寰宫,她突然意识到不对,骤然挣开了婢女姐姐:“哎哟!小庆子托我一件事,我给忘了!姐姐你先回吧,我去给他办了,要不他能念叨我好几天。” 婢女姐姐气笑了:“瞧你这记性!快去吧。哎――呸!慢一些,小心地滑!” 琳琅笑着冲她摆了摆手,转身的工夫脸色便像满地的积雪一样冰冷。她快步疾行,选了一条僻静的小道,半途截住了往栖霞宫走的铃儿。 铃儿不慌不忙道:“哟,你这气势汹汹的,做甚?” 琳琅心如鼓擂,眼底泛红,分明像只受惊的兔子,却还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深沉模样:“姐姐方才冲我笑了笑,难道不是暗示有话要对我说么?我是如此想的,不敢怠慢,便着急忙慌赶来了。” 铃儿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同你说的?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要走,琳琅蓦地横出一条臂膀阻拦:“姐姐虽然无话可说,妹妹倒是有一问。”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又道,“姐姐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 方才两人聊的甚多,铃儿却一下子想起了她:“你说了什么吗?啊——我记起来了,你好像说,你家主子自小不爱荤腥、口味清淡,对吧?”说着忽然凑近了琳琅,笑意随之加深,似乎证实了窃得的天机。 “怎么与我了解不太一样呢!实不相瞒,早在进宫之前,我就打探好了湘地秀女的所有消息,包括生辰八字、喜好厌恶,我记得明氏女公子可是无辣不欢的呀!”铃儿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好妹妹,你怎的不应一声呢?” 琳琅浑身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慌的,见铃儿又要离开,陡然 分卷阅读83 发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准走!” 铃儿挣了挣,眉头微蹙,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如何?你要杀了我么!就凭你?” 她使劲推了琳琅一下,竟没推开,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怨愤。她先下手为强,空着的手觑准时机扼住了琳琅的脖颈! 琳琅登时呼吸困难,下意识松手,转而去扯脖颈上的禁锢。谁知铃儿就跟中了邪似的,双手一起掐住,直把琳琅掐得满脸紫红、眼珠上翻。 如果就这么死了,铃儿定会借此机会大闹一场,不管能否帮到高倩萝,刘拂越必定会被拖下水。 想起刘拂越,琳琅立时恢复了几分神智,她张了张嘴,费力地喊道:“救……我……” 铃儿吓了一跳,以为来了旁人,当即四下瞧了瞧,同时手上的力气无意识减轻许多。 琳琅趁机拔下头上的木簪,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铃儿颈部! 很快,反应过来的铃儿捂住了伤口,震惊地看向琳琅。鲜血顺着她的手背,源源不断落进刺白的雪中,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妖异。 琳琅吓坏了,她怔怔地望着铃儿,见不得血气此刻也见得了,甚至忘了为什么要刺死铃儿。 周遭原本只有她们二人,不知何时起倏地多出了一道人影。 周子临听到动静走过来,头一眼看见的正是奄奄一息的铃儿,他自然记不得铃儿,不过他知道琳琅是谁的人。 “即便看到天荒地老,人也活不过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踱步向前,同时在衣袖里摸索了一番,“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被人发现。” 琳琅如梦初醒,噗通一下跪倒,差点五体投地:“大大大、大内官……” 周子临淡淡地嗯了嗯,随即说道:“别跪着了,你走远一些,去望风。” 琳琅抖如糠筛:“可是,她、她……” 周子临拿出一个白色小瓶,嘴角若有似无地弯了弯,柔声说:“杂家来处置。” 琳琅心乱如麻地应了几声“好”,手足无措从地上爬起,等稍稍走远了才偷偷瞧了眼。 周子临屈膝半蹲,打开了手中的瓶子,而后沿着铃儿的头发丝一直到脚后跟,洒了一些粉末。不多时,粉末自燃,仿佛升起触摸不到的淡淡的靛青色火焰,而被粉末覆盖之处皆渐渐化为了灰烬。 寒风袭来,灰烬被卷到脚腕的高度,随后又纷纷扬扬飘落到了各个角落。 原本被血迹污染的白雪上,又覆盖了厚厚的灰烬和雪尘,再也找不到耀眼夺目的赤红之色了。 周子临站起身拍了拍手,念经似的说了句:“业火焚孽骨,香引往生路。”话到末了,似嘲似讽一般勾了勾唇,硬是曲成一个森然的浅笑。 琳琅难以自抑地颤抖,目光一动不动钉在了周子临身上。 明明是春风一般的人,此刻却好像佛光万丈的――厉鬼! 蔡华嫦接近弥王,不亚于与虎谋皮,饶是她心性宁静淡泊,可一旦与弥王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更何况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眼下仍需她救治的弥王,还有一个脾气火爆的胡迦。 “等药煮好了,奴婢马上给大胡子送去,省得他又骂骂咧咧地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清儿细声抱怨道。 蔡华嫦正在挑拣草药,责怪地看了她一眼,但话音依然是温柔似水:“背后不说人,你这行径,也君子不到哪去。” 清儿狡黠一笑:“奴婢本来就不是君子,而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女子。” 蔡华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同时轻声一叹。过了会,她从众多草药里翻出一株,面色犹豫地盯着看:“要不要加进去呢。” 清儿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往外瞥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小声说:“女郎,再不加……可就晚了!”讲到“晚”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药罐下明火闪烁,蔡华嫦突然之间便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机不可失。” 二人的对话虽然声量小,却被门外站着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多时辰后,清儿把药交到了胡迦手上。蔡华嫦站在门外等待了片刻,约莫胡迦把药给弥王喂下了,胸腔里拧着的一股气才慢慢松开,然而尚未全部宣泄,便听胡迦蓦地高喊:“主公!” 胡迦冲出门:“大夫——”蔡华嫦上前一步,却被他猛地推开,“来人,把这两个娘们儿给老子宰了!” 蔡华嫦快速瞟了一眼内室,抬手拦住正要进门的大夫:“再信我一次,我定能保证他安然无恙!”不等胡迦拒绝,蔡华嫦冷静地吩咐清儿,“准备银针!”随即大步迈了进去。 弥王终于不是一潭死水似的躺着,此刻他浑身颤抖,紧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面部红得发紫,活像被执行了火刑的死囚。 蔡华嫦平复了下心境,选了一根较粗的银针,伸手就要往弥王头部的某个穴位扎去。 “你想杀了我?”弥王骤然清醒,轻而易举擒住了她。 蔡华嫦挣了挣没挣开, 分卷阅读84 神色微蕴道:“原来阁下已经醒了。”不仅是醒了,看他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想必至少醒了几个时辰了。 “姑娘医术精湛,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弥王笑了笑,招手让小厮把刚才那碗药端了过来,“这药我闻了,与你之前为我调配的药味都不一样,可是加了什么特殊的药材?” “不说实话,老子现在就拧断她的脖子。”胡迦挟持了清儿,先前的紧张和担忧消失殆尽,只剩下了得意洋洋之色。 蔡华嫦目光一个个扫过,而后微微垂眼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苦笑:“若是告知我阁下早已清醒,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我被带到这里时,阁下情况凶险,全靠施针才保住了命。可过了几日,阁下依然昏迷不醒,我只好用一些对常人无妨、但对伤病体虚之人可能略微猛烈的药材。方才阁下的神色正是服药之后的症状,倘若我辅以施针,自然可保平安无虞。却没想到,”说到这里,笑意加深了几分,“原来只是一出戏罢了。” 胡迦道:“既然只是药性略猛的药,为何煮药时偷偷摸摸的,搞得好像下毒一样。” 蔡华嫦道:“治病救人只有一颗良心是不够的,还要有审时度势的决断力。若是我提前告知,你真的会同意?” 胡迦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吹胡子瞪眼。 弥王静坐一旁,不动声色地揣摩这些话的可信性。 蔡华嫦看了眼畏畏缩缩、极力缩小存在感的大夫,坦然地提议道:“既然有前辈在此,何不让前辈看看,我配的药是否有毒。” 大夫相当自觉,不等人发话,自己就要上前查看。 “罢了,”弥王突然出声阻止,“姑娘尽心尽力救治,却蒙受不白之冤,是我等的错。胡迦,还不给姑娘道歉。” 蔡华嫦道:“不必了,放了我的丫头便好。” 程霄说过,弥王为人多疑,想打消他第一层疑虑,就要先放大他的疑虑。如此看来,大概是计成了。 大兴皇子的课业虽然比不上21世纪的高三党,却能甩开一众幼儿园的小屁孩们。按江聿的要求,须卯时起,卯时一刻便开始学习,春夏到了戌时才能休息,秋冬可提前一个时辰下学。 不过,听闻这几日教书先生身子不利索,请了病假,皇子们都自己在学堂看书。大皇子贪玩,刚到午时就溜了,午后也没出现。江衍则坚持到了申时过半,看他小脸微红,估计在学堂里冻着了。 刘拂越在学堂通往栖霞宫的路上等了他许久,老远看见了人影,却又装模作样,一心一意堆起了雪人。 好在江衍还记得她:“是你?你在此处做甚?”论身份地位,江衍比她尊贵,直呼一声“你”并不为过。 刘拂越直言不讳:“如二殿下所见,我在玩耍。” 江衍道:“本殿下自然看得清楚。只是不明白,为何你要在此堆雪人,你那住处没有雪吗?” 为何在此,当然是等你啊!刘拂越颇为惋惜地说:“嫔妾住的虽然是西寰宫,可平日也是有宫人扫雪的。雪都被糟蹋了,不像此处的仍然洁白无瑕。” 堆雪人的地方不是正经八百的通道,几乎没人行走,自然也就不需要打扫。 刘拂越突然自称嫔妾,江衍意识到她大概有些不愉快。换作旁人也就算了,可因为字版的事,江衍对她颇有好感,于是连忙不明显地哄道:“我们一起玩吧,你堆得真好看!” 刘拂越压了压意欲上扬的嘴角,心想,小屁孩还挺会看人脸色的。 侍奉的小太监在一旁站着,刘拂越有话不好明说,玩了会就走到江衍身边,嘀嘀咕咕耳语道:“听闻霍中丞近来做了赋,且提在了字画上。” 江衍陡然看向她,双目湛亮,似乎猜测到了下文。 刘拂越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使了些小手段,把复本弄到了手,还做成了字版。” 江衍喜出望外:“当真?” “嘘――”刘拂越装作拍打雪尘,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殿下稍安勿躁。” 江衍骤然捂住嘴,瞪大了双眼,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样望着刘拂越。 “明日送你,可好?”刘拂越低声笑道。 江衍十分矜持地点了点头,小声道:“虽然不知道你出于何种目的,唔,虽然你是父皇的女人,不过,本殿下真心挺喜欢你的。” 刘拂越哑然失笑,为什么她要在这里顶着寒风讨好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或许因为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回去,什么时候能回去。那么现在,多一份保障,便多一分安全。 默了片刻,她郑重其事地微微颔首:“谢二殿下抬爱。” 第四十章 同江衍玩耍得愉快,刘拂越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西寰宫。没看见琳琅,小庆子也不在,她在廊下站了会工夫,把手里的雪揉成团,估摸等一会手就该暖和了才往阶下一扔,掸了掸身上的雪尘跺了跺脚再进去。 冬日里,木门变得干涩,开门时会发出 分卷阅读85 吱呀一声响。然而此时除了这个声音,刘拂越依稀听见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的啜泣声。她愣了愣,飞快地里里外外扫了一眼,赫然发现床和木柜之间的狭窄空间里窝了一个人。 那里头昏暗得很,但她记得此人穿的衣服:“琳琅?” 刘拂越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到近处才发现琳琅浑身颤抖不止,她不敢碰琳琅,只好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可是小庆子?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刘拂越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她的脸,手摸到耳颈处,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把她转向里侧的脸扭了过来。 待看清后不禁呼吸一滞――琳琅眼底赤红,脸色青白,稚气未脱的脸上遍布泪痕,不知道哭了多久。 “女郎!”琳琅不管不顾扑进她怀里。 刘拂越背后就是衣柜,被琳琅一撞,根根分明的脊椎骨正好硌上横生出来的棱沿上。她疼得登时拧紧了眉头,却咬紧牙根没吭一声。 小庆子听见沉顿的撞击声当即闯进来,看见这一幕不免吓了一跳:“琳琅姐姐怎么哭了?” 刘拂越沉默片刻,安抚似的顺了顺琳琅的后背,同时细声细语地引导:“时至今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吗?傻丫头,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琳琅在她宽慰下渐渐不再颤抖,就像一只雪夜流浪的小狗在冻僵前找到了归宿。她慢慢地松开了刘拂越,又慢慢地抬起头,只是抬头的瞬间眼泪便模糊了双眼,哽咽着说:“奴婢、奴婢杀人了……杀人了!” 小庆子与刘拂越相视一眼,连忙道:“奴才去外面守着。” 门咚一声关上了。 刘拂越深吸了口气:“杀了谁?为什么要杀人?” 琳琅胆小怯懦,本性也善良,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可是看她的神色实在不像玩笑。平复片刻,刘拂越沉声道:“琳琅你看着我!从头到尾,我要你巨细无遗解释清楚。” 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琳琅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而后又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回忆杀人的细枝末节,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太残忍了,每一次想到铃儿颈部汹涌不断的鲜血,便是将神魂凌迟了一遍。 可若不问清楚,她又怎么想出应对之策。 或许有刘拂越在,便有了依靠似的。琳琅即便再害怕,也能极尽全力回忆。 然而刘拂越的情况却愈发不好,她了解得越细致,糟乱的心也就越冷。理智告诉她,铃儿必须闭嘴,而“闭嘴”的方式不外乎两个:沉眠,或者长眠。可情感上一想到琳琅才十几岁就背上了一条人命,不管是不是为了她,她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你还这么小,手上就已经沾血了。”刘拂越把这句话说完整后几近虚脱。 琳琅顿时泪流满面:“奴婢此生就只有女郎了。虽说是杀人……可即便为了女郎去死,婢女也心甘情愿!” 赴死与杀人又怎么能等同!刘拂越如鲠在喉,垂眼苦笑了一下,她忽然发现埋在心里最阴暗处的那根弦好像崩断了。 过了会,大概是哭累了,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琳琅在刘拂越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刘拂越拍了拍她,没叫醒,只好连抱带拖把琳琅挪到了床上,又给她盖上了被子。 “女郎……女郎……”能睡着说明心里放下了一点,可琳琅在睡梦中的神色仍然异常痛苦。 刘拂越放心不下,便坐在床边守着。 当下铃儿死了,威胁看似解除了,可谁又知道高倩萝有没有一直盯着她们。退一万步说,哪怕高倩萝从来都没把她放在眼里,但在旦夕祸福的后宫,她也要先下手为强! 蓟京比荆州冷得多,饶是早有准备,苏桃的青葱玉指还是冻肿了两处。幸好陛下和贤贵妃时常赏赐些御寒之物,苏桃便把积攒下来的狐裘缝成了暖手的袖套。但狐裘金贵,即便她有孝敬陛下和贵妃的心却也只能做两个。 一个留着自己用,另一个倒是可以给魏菡送去。 苏桃心知魏菡心高气傲,如今自己受宠,父亲又升了官,魏菡必然不愿见她。可一想到少时相处,冬天里魏菡愣是裹成了粽子,任苏桃怎么哄,魏菡也不愿同她在屋外玩耍。魏菡这样怕冷,她又怎么能弃她不顾? 想到这,苏桃心头一软,带上袖套去了栖霞宫。福粹宫在东、栖霞宫在西,一路上苏桃惴惴不安,同时又期盼魏菡能够因此与她和好如初。 心神不宁地到了魏菡住处,不想竟看见高倩萝从屋中出来。 魏菡没料到高倩萝前脚走,后脚苏桃就来了。她呆愣了一瞬,好不容易才找回笑容:“这冰天雪地的,妹妹怎么来了?仔细路上摔着!”说话的同时拉着苏桃坐下,又把火炉往苏桃面前推了推,仿佛二人还是从前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苏桃却笑不出来:“姐姐,方才高倩萝来做什么的?”后半句“姐姐怎么会同她打起了交道”在口中滚了几遭,最后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 “高倩萝?”魏菡不屑地笑了笑 分卷阅读86 ,“我不过是因为一些小事跟她有点过节,她向来傲慢无礼,不知轻重地到我这来嚷嚷。呵……过街老鼠罢了,我懒得计较,同她争论了几句便打发她走了。不提她了,晦气!对了,你来找我可是有要事商量?” 苏桃要笑不笑地勉强勾了一下嘴角:“我能有什么‘要事’?我做了两副袖套,手放进去暖和不少。想着眼下天寒地冻,怕姐姐受不住,就给姐姐送了一副来。” 狐裘软滑,两手一起穿进去,似有一股暖意沿着经络猝不及防窜进心坎,把魏菡方才挤出来的笑容寸寸融化。魏菡双目微涩,蓦地记起少时如何哄骗体弱的苏桃在屋中玩耍。其实她压根不怕冷,可苏桃一旦冻着恐怕一两个月也痊愈不了。为了苏桃,她只好把自己塞进一层一层的衣服里,打死不出房门半步。 “这女红,做得真好。”魏菡吸了吸鼻子,赶忙唤婢女把炉子上正在煨的热汤给苏桃端一碗来。 苏桃释然一笑,知道魏菡心中的芥蒂大抵是没了。 不多时,婢女端来了碗参汤。苏桃原本极喜欢参汤里的药味,此刻一闻,胸腔却突然汹涌澎湃,继而舌根挺硬,不由自主呕出了一股酸水。 魏菡心头刚刚点燃的一团小火顷刻间掉进了冰窟窿里,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桃,声音几不可闻:“你有身孕了?” 安顿好琳琅,刘拂越叫了小庆子,正要发话,便见小庆子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 展信安,今夜亥时,摘星楼见。 寥寥几笔,却把刘拂越一颗心都吊了起来,因为写信人的字迹与城外破庙里见到的一模一样——这也是她自己的字迹——那么,引她进宫的人,真的是端敏皇后? 另一边,收到信的人除了刘拂越,还有霍不离。信经的是周子临的手,周子临说是老谢给的,同时拿了一块通行令牌给霍不离。 霍不离一头雾水,拆开看了后才意识到写信人是谁。等了那么多年,告诉他答案的人终于要出现了,他恨不得立刻飞进摘星楼。 等待总是漫长的,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又像乍现乍隐的流星,倏忽而过。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忙完手上的公务,竟然差点误了时辰。 刘拂越先到的,没过多久,霍不离也到了。他二人没见过,但刘拂越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是那位“小爷”。 老谢中规中矩地候着,见了霍不离,再中规中矩地躬身长揖,笑道:“见过霍爷。” 老谢同御尸人和空寂一样,都是李二爷从江湖招揽的人。霍不离十几岁开始接手李二爷的买卖,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霍爷”。唯独老谢十分欠揍地喊他“小爷”、“霍小爷”、“小霍爷”,总之必须得带一个“小”字。到如今数年不见,这老东西竟然讲起礼仪来了。 霍不离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他:“我还以为只有外爷的容貌十年如一日,没想到你竟也是位神仙一般的人物。老谢,你瞒着我偷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看你这张脸好像都没过知天命的岁数。” 老谢干干笑了笑,摸了摸脸皮道:“在下岂敢与二爷媲美。二爷生来一副好皮相,天帝大老爷瞧了不舍得收走。在下这张树皮一样的脸,天帝大老爷不屑收走。霍爷莫再笑话在下了。” 霍不离见好就收。 老谢又问:“霍爷,您一个人来的?怎么不见公子?” “我同他又不是连体婴孩,难不成上茅厕也带着?”霍不离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嘀咕一句,“他迟早要习惯独自面对所有人和事,我不可能一辈子陪着。” 转瞬又扬声问:“人呢?我要见的人在哪?” 刘拂越被老谢挡住了,这时从阴影里走出来:“应该指的是我。” 霍不离沉默着看了她半晌,捉弄老谢的气势不知何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艰难地问:“你,你也是从21世纪来的?” 刘拂越呼吸一滞,原来端敏皇后安排他们相见,不仅仅跟陨石有关,还因为他们都是穿越时空的人! 刘拂越道:“是,我来自2017年。你呢?” 霍不离猝然上前,几乎要抓住她的手:“2017年?姑娘你来多久了?”忽而意识到这样不合适,抱歉地苦笑,“失礼了。” 刘拂越并不在意:“我到这一年多。” 霍不离:“……我来时是2008年,可我已经在此二十多年了。” 刘拂越登时明白他弦外之意。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都忘了身旁还有个人。不过老谢倒不在意,他不爱讨嫌,早就默不作声退了出去,还顺便关上了门。 刘拂越道:“既然你来这二十多年了,为什么一点不见老,难不成四、五岁就穿越了?年纪小,又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霍不离突然打断,苦笑着说:“你推论错了,那时我已经读初三了。” 刘拂越大惊:“这不是你的身体?” 霍不离顿悟:“看来,你用的是自己的身体了。” 又是一阵沉寂 分卷阅读87 ,刘拂越喃喃道:“我好像是因为发生了火山喷发才穿越到这,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 “这正是我要见你的原因。请问2008年,四川发生了什么大事?” 如果是问2008年的四川,那就只有一件大事:“里氏8.0级大地震,半个中国都有震感。” 霍不离登时红了眼眶:“统计遇难人数了吗?” 刘拂越点了点头:“遇难者近七万人,三十多万人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还有一万多人失踪。抱歉,我记不清具体数据了。” 霍不离好一会没再说话,刘拂越静静地陪着。方才信息爆发式涌进她的大脑,此刻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老谢不见了。 老谢在外守着,不知何时江聿与周子临也来了,站在他身后。老谢正要行礼,江聿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打扰里面的两人。随后,他走到门边静静聆听。 霍不离长叹一声:“你说那场地震里,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当时我父母都在外地,这些年来我最牵挂的就是妹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否健在。”霍不离慢慢看向刘拂越,“有人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等到你,你能带我回去吗?” 刘拂越自问做不到,可她又不好泼一盆冷水。 霍不离蓦地轻笑出声:“说笑的,这种事谁都不可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别有压力。” 顿了顿又道:“可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哪怕一眼都好。” 回去了,还能再回来吗?? 刘拂越道:“外公还在等我回家。如果能回去,我就不回来了。” 砰! 门被踹开,刘拂越猝然抬头,只见江聿冷着脸站在那,眼中似乎压抑了熊熊怒火:“你再说一遍!” 这一天终于到了。 刘拂越俯身跪拜,片刻后感觉到江聿走了过来。 霍不离被周子临带走了,老谢自始至终作壁上观,以免殃及池鱼。很快,房内就只剩下他二人。 “你再说一遍。”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先前我问你可相信前世今生,并非我空口捏造,端敏——我妻子,当年留书说,她还会回来,会以湘阴明澜的身份回来。” 刘拂越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嫔妾并非明澜。” “……《枉凝眉》总还记得吧,”江聿顿了顿,“她从前时常吹奏给我听,你做何解释?” 说不清什么滋味,刘拂越啼笑皆非地闭了闭眼。 “我等了你七年。” 江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许久,末了沉下腰在她耳畔低声说:“我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令牌,我不计较,我都可以不计较。” “我只问你,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情意?” 可曾有过?刘拂越也想问问自己。若没有,她不会因为江聿宠幸别人而魂不守舍!若没有,她不会因为江聿一句甜言蜜语就脸红心跳!若没有,午夜梦回时她不会庆幸自己可能就是端敏皇后。 可她从未经历过端敏同江聿那些过往,她被感动了,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她既像端敏的影子,又像他们之间的第三者。她该有所谓的“情意”吗? 刘拂越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得更低,冷声道:“嫔妾无话可说。” “好!好……”江聿气笑了。 他极力维持着浮于表面的镇静,不想竟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几乎喷出!过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咽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眼中分明波光粼粼,血丝张牙舞爪。 “如今你连哄我一句,都不肯了么?”只要她开口,哪怕是骗他的。 刘拂越依旧无言。 过了好久,江聿慢慢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所有的情绪——失落、苦涩、心痛、愤怒,被他一并克制在了喉头,以致说出口的话竟是那样的沙哑:“未曾想……” “到头来,我还是留不住你。” 第四十一章 离开摘星楼以后,御撵直接抬回了养居殿。这期间江聿一直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出神,好像三魂七魄都困在了那,出来的只是行尸走肉。 他心不在焉,自然也就注意不到养居殿外候着的高倩萝。 但周子临老远就瞧见了。高倩萝会在外面,想来是因为没能买通守卫偷偷进殿等候,又不甘愿放弃,只好不顾严寒门神似的死守到底。 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周子临没出声提醒,因为他知道此刻江聿没闲心见任何人。再一想,恐怕即便提醒眼前有人,他的陛下也会视若无物。 果不其然,“游魂”江聿下了御撵,径直略过高倩萝,目不斜视“飘”了进去。 周子临不屑地弯了弯嘴角。 不料下一瞬,就在江聿后脚就要迈进门槛时,高倩萝突然抓住了他的长袖――尽管未入冷宫,她能站在这却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她受不了处处遭人白眼,一时情急出此下策 分卷阅读88 。 周子临怒喝:“放肆!” 高倩萝吓了一跳,手却没撒开,犹豫了一瞬,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江聿:“陛下!陛下当真忘了嫔妾么?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些日子,嫔妾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 就凭你也配得上“夫妻”二字?当着江聿的面,周子临不敢造次,只在心里冷笑。 江聿转头凝视着她的脸。 他被刘拂越伤了心,眼下看到高倩萝与端敏皇后神似的模样,骤然死灰复燃般下意识抬手抚摸,随即又一言不发拉着高倩萝进门。 周子临大惊失色:“陛下!” 江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高倩萝激动极了,她回头看见周子临无可奈何关上了门,尽管对方的眼神好像要吃了她,她却忍不住暗自窃喜:倒霉了那么久,终于要翻身了吗? 江聿大概是觉得她走得太慢,忽然拦腰抱起了她,三步并做两步径直奔向龙床。而后不等她主动献身,直接把人压倒,上面用嘴封了她的口,下边的手也没闲着,探进她贴身的衣物。 高倩萝被冻得一颤,含含糊糊地叠声轻吟。 那声音伴着轻喘灌进江聿的耳朵,几乎烧尽他所有的神智!渐渐的,他开始分不清抱着的人是谁,只依稀记得端敏在情.事上十分敏感――即便是若即若离地舔一下她的耳垂,也能让她彻底崩溃;或是唤他“阿满”,以求轻饶。 耳垂被咬了一下,高倩萝难以自抑地颤了颤,口中呢喃道:“陛下……” 声音不对! 气味也不对! 有关端敏所有的记忆喷涌而出,像一记耳光倏地抽醒了江聿! 他可以有计划地宠幸贤贵妃和德妃等人,也能让她们生养皇子公主,从而权衡后宫。可他不能因为一时负气就昏了头,上了高倩萝的当。 那样未免太蠢! 江聿的脸就埋在高倩萝的颈侧,炽热的呼吸时不时喷薄一下。可他就这样埋着,许久都一动不动。 高倩萝疑心,片刻后轻唤了声:“陛下?” 莫不是睡着了? 仿佛印证她的猜测一般,耳畔很快听见平和低缓的呼吸声。他真的睡着了! 这一夜,高倩萝复宠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就连苏桃怀上龙种这种事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刘拂越听说后,反复给自己洗脑,这样很好,至少减轻了负罪感。倘若江聿真的把对端敏皇后的“情”移到别人身上,她与江聿便是好聚好散,两不相欠。 这么想着,心底的酸涩感却咕嘟膨胀着,不时还要炸个泡,烫她一下。 末了刘拂越强行把注意力转到防范高倩萝的事上。说来高倩萝沉寂许久,眼下突然复宠,想必是做好了绝地反击的准备。 弃她不顾的江聿、两面三刀的德妃、冷眼旁观的贤贵妃,还有“意外”受宠的苏美人,恐怕都是她反击的对象。 一旦让她知道自己冒充的身份,不晓得会不会借势掀起更大的风浪。 刘拂越长叹一声,看来要加紧增进与江衍的关系了。 翌日,江衍顶着青黑的眼圈在学堂熬了六个时辰后,飞快地奔向了相约之处。 刘拂越好笑地看着他,估摸听闻她要送他复本,他兴奋地整夜辗转反侧,没睡好觉。 待江衍走近了,她才从布兜里拿出一沓字版。随后两人走到避风的墙角,背对着小太监一起鉴赏。 江衍欣喜不已,眼中猝然射出的两道光扫到字版……登时暗淡了。 不是不喜欢,而是这字―― 隶书讲究严肃端正规矩,不过又因为字如其人,不同性格的人写出的字风格不一样,有些人甚至能写出点“憨”味。 江衍向来欣赏霍不离大气磅礴的笔锋。而这幅字,非但没有延续过往的精髓,还明显有行楷的意思,比隶书俊雅灵秀。 江衍还小,让他练这种字,委实难,难许多! 刘拂越岂能不知,不过这样正好称了她的心,因为江衍学的慢,她就能多进出几次栖霞宫。唯一担心进出得多了,恐怕引人注意得很。 福祸相依,欲取先予,即便危险重重,她也只能顶风作案了! 江衍难为地小声问:“我还是头一回见过这种字,我尚且年幼,能学得会吗?” 关系变得亲近后,人在遇到困难时会不自觉示弱。 刘拂越抿嘴笑道:“不怕。其实这种字体在宫外早就流传了,只不过眼下未广泛使用,殿下又从未出宫过,自然不清楚。倘若殿下真心想学,不嫌弃我,我倒可以从旁协助。” 江衍精神一振:“你会?” 刘拂越点了点头:“进宫前习得一两次,略懂一二。” 她练过十几年的毛笔书法,虽然主要练楷书,但也因爱好广泛或多或少涉猎了一点小篆、行书、草书等。即便上不得大场面,教江衍却是错错有余。 江衍松了口气:“那极好。不过此事不能再让 分卷阅读89 父皇和母妃知晓,尤其是父皇!唔,当务之急,我们得找一个僻静之处习字。你那里……” 刘拂越立即拒绝:“不可不可,人多眼杂。” “也是。”江衍略微想了想,“啊,有了!栖霞宫有处听雨阁,废弃多年了。等会我们可以偷偷上二楼,紧闭门窗,自然神不知鬼不觉了。” 刘拂越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听雨阁――一听就是四面通风、头顶漏雨的地。 她暗暗叹了叹,转脸欣喜道:“好啊。” 大约是不抱希望,听雨阁的境况反而给刘拂越一个惊喜。不仅不漏雨,简直密不透风;虽说暗了些,多点几根蜡烛也是挺亮堂的。而且不脏乱,只蒙了一层灰,擦干净了即可。 “居然还有暖炉?放些木柴,点燃就可以用了吧。话说回来,殿下可知这里因何废弃?”刘拂越问。 江衍打发了小太监去找木柴来。 “听闻前两年此处死了一名宫女,后来有人说闹鬼,母妃为了稳定人心没有封锁此处,但过后也没再来了。” 刘拂越四下扫了眼,低低地“哦”一声:“殿下就不怕此地真的闹鬼吗?” 江衍翻了个极有气节的白眼:“本殿下可是皇子!岂会怕妖魔鬼怪?” 刘拂越深表赞赏地点了点头:“真不怕?”陡然变换声线,装成厉鬼去挠他的痒,“奴婢死得好惨啊……殿下看奴婢是不是七孔流血?” 江衍笑着躲避,他不怕,却把抱了一堆木柴回来的小太监吓得不轻。 两人一瞥小太监几乎快吓尿的怂样,实在没忍住一同笑了。 小太监也跟着笑,笑完了开始生火,随后又被支使找一套笔墨纸砚来。 万事俱备。 刘拂越先让江衍自己尝试写几个字,她则去开窗通风,以免中毒。 三个窗子都预留了一掌宽,她开窗时每个都看了一眼,前方和左边的窗子视野最好,能清清楚楚看到高倩萝的住处有哪些人进出、出去后又往哪个方向走了。 “哎?殿下且慢,这个字的连笔不是这么写的。” 铃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高倩萝却没大肆寻找,刘拂越估摸着她大概是猜测铃儿得罪了某位贵人才突然失踪的,她不敢深究,便不了了之了。 在窗口守了两三日,想来是心诚则灵,竟然真被刘拂越等到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刘拂越靠着前方的窗子百无聊赖吟了句诗,“殿下,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你该歇一歇眼睛了。” 江衍写完了一张纸,当即搁笔,揉了揉眼道:“我来了。”挤到刘拂越身前,扒着窗口往远看,“好美啊!” 此时落日只剩下半截,上面橙红如胭脂,下半褪色似的染红了西天的云幕。 刘拂越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廊下的动静,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一名以手遮掩口鼻、行色匆匆的太监。那太监身形威猛,但因他有意躬着背,不仔细瞧也瞧不出什么。 只可惜,他在中途遇上一名宫女,为了方便说话,不得不拿下遮挡的手。 “咦?”刘拂越突然出声。 江衍抬头看了看她:“怎么了?” 刘拂越“疑惑”道:“我总觉得那太监有些奇怪,究竟哪里奇怪,我一时又说不出。” 江衍极目望去,好一会才说:“他好像有胡子。可是母妃说过,太监都是不会长胡子的。” 刘拂越“惊慌不已”,连忙走到左边的窗子,江衍也跟了过来。然后他二人亲眼看着那名太监进了高倩萝的住所…… 刘拂越轻轻合上左边的窗子,“魂不守舍”地拉着江衍坐下,肃然警告道:“此事千万不可声张!殿下,绝不能把今日所见禀告陛下和德妃娘娘!就连服侍殿下的近侍也不能透漏一个字,记住没有!” 江衍隐约感觉到事件的严重性。 刘拂越紧接着又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为了你母妃,殿下必须守口如瓶!” 江衍问:“明明是高婕妤,与我母妃有何关系?” 刘拂越道:“因为此事事关高婕妤的贞洁,倘若败露,高婕妤第一个怀疑的必然是栖霞宫一宫之主德妃娘娘!一旦高婕妤起了杀心,殿下的性命……亦是堪忧!” 江衍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讷讷道:“好,我保证不说!”转瞬想起什么,又问,“长胡子的太监,为何就关乎高婕妤的贞节问题了?” 刘拂越叹息一声:“太监是不会长胡子的,那么长胡子的就不是太监,而是真正的男人。太监也不会有孩子,但是那名冒充太监的男人,却可以!” 高倩萝与刘拂越碰面是在两日后。 那一日先生已经回学堂授课,江衍无法再跟刘拂越一起练字,不过刘拂越在他下学后送了糕点到栖霞宫,离开时遇见了高倩萝。 高倩萝乍一看见她,颇有些好奇:“你来做什么?” 刘拂越行礼道:“回禀婕妤,数日前,嫔妾在雪地玩耍时遇见的二殿下,二殿下 分卷阅读90 吃了嫔妾贴身丫头做的糕点,极为喜欢,便让嫔妾每日都送,直到他吃腻为止。” 怎么不是丫头送,而是她亲自送来?念头一闪即逝,高倩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天寒地冻,你来往时小心一些。” 刘拂越再施一礼:“有劳婕妤提醒,嫔妾告退。” 高倩萝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 铃儿失踪那日,所有小主子的贴身婢女都被管事姑姑叫去训话,之后众人都回了,铃儿却失踪了。听魏菡的婢女说,铃儿一直盯着明澜的奴婢琳琅瞧,眼下琳琅却不敢出现,难道铃儿的失踪与她们主仆二人有关? “去打探一下她的婢女近来境况。”高倩萝吩咐道,“若是见到叫小庆子的太监,想办法把他找来。” 小庆子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被高倩萝相中了。 高倩萝道:“水聚低洼,人攀高峰,如今陛下最宠爱谁,庆内官慧眼如炬,不会看不出来吧。” “婕妤唤奴才小庆子即可,‘内官’二字折煞奴才了。”小庆子笑了笑,“说到宠冠后宫之人,除了高婕妤,奴才想不出第二位。婕妤有何吩咐,奴才洗耳恭听。” 高倩萝道:“极好!我有个贴身婢女,叫铃儿,失踪数日了,你可知她的去向?” 小庆子陡然变了脸色:“宫女失踪,自有掌事姑姑和内庭司来管,奴才怎会知道铃儿的去向。” “哦?”高倩萝沉默片刻,又道,“不知便罢了。那就劳烦你留意着些,日后若是知晓内情,尽快通禀我一声。” “还有,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内官教养你数年,想来不是为了让你屈居西寰宫为一个宝林效命的。 高倩萝柔声道:“庆内官,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小庆子抬手一揖:“奴才告退。” 又过了五日,刘拂越终于熬不住了,冷风灌太多,冻得她头痛欲裂,身子诡异的一半滚烫一半冰凉。 “你去送糕点可好?”刘拂越问琳琅。 琳琅张了张嘴,那个“好”字在嘴里滚了好几遍,到底没说出口。 刘拂越轻叹:“小庆子去哪了?罢了,我还是亲自去吧。” 她根本站不稳,却强撑着站起来。 琳琅心中抽痛,紧忙扶她躺下:“奴婢去送,奴婢这就去,女郎好生歇着。” 刘拂越点了点头。 下一瞬又突然叫住她:“铃儿的事情,你那日声量小,估摸小庆子没听仔细。日后若是他问起,你就随便打发过去。千万别对他说实话。” 琳琅问:“女郎的意思是?” 刘拂越轻声道:“我信不过他。” “女郎放心。”琳琅掩好被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刘拂越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 不多时,小庆子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望了一眼熟睡的刘拂越,青涩的眉眼渗出与年纪不符的阴冷。 信不过我? 第四十二章 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刘拂越想凭借意志力硬生生挺过去,不料挺到一半竟然睡着了。后来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听见叽叽喳喳地争论声。 “你们要做什么!”琳琅大喊了一声。 接着便有个年长的女人说道:“同个丫头废什么话!闯进去,把那个女人抓回宫!” 紧接着嘭一声——有人破门而入。 琳琅眼底泛红,此刻俨然忘了什么是“怕”,蛮横地冲到那群人的前面,敞开双臂像战士一样守卫着最后的防线:“我家女郎即便位份低,也绝不容许受这般折辱!” 卧房门外由琳琅拼死守着。门内,刘拂越已经坐了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微凉――看来已经退热了。随后下床穿了外衣,迟疑一瞬,又裹上了披风。 琳琅被人一把扯开,然后又是嘭一声,门开了,刘拂越刚把披风系好。 扫了眼来势汹汹的众人,刘拂越的目光最终钉在那个年长的宫女身上:“这位姑姑,我可是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宫女一字一顿地说道,“意图谋害皇子!把她跟那个丫头一起带走,交由娘娘发落!” 谋害皇子的罪名落下来,必然是死罪!此人应该不敢胡言乱语。刘拂越一言不发地想了想,估摸是江衍出事了。 果不其然,很快刘拂越和琳琅就被押到了栖霞宫,禁足在德妃住处的某间房里。然而等了小半个时辰德妃都没现身,难不成江衍还未脱离危险?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拂越随口问了句。 琳琅道:“奴婢也不清楚具体如何,只零星听闻二皇子似乎吃了什么东西中毒了。莫非是奴婢做的糕点,被人动了手脚?” 刘拂越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琳琅忽然压低声音:“会不会是高婕妤?她已经知道是奴婢杀了铃儿,特地为铃儿报仇来了!” 刘拂越却摇头道:“凭 分卷阅读91 高倩萝的性情,即便她知道铃儿的死因,也不会为了铃儿动手如果此事真是她做的,必然包藏别的目的。怕是没那么简单。” 一个多时辰过去,外头终于来人了。刘拂越起身迎接,不料竟然还不是德妃,依旧是那个把她押进栖霞宫的宫女姑姑。 宫女姑姑盯死了刘拂越:“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刘拂越微惊:“你要做什么?” 她的披风被扒了下来。 琳琅想要阻止,却被人抢先控制住。 宫女姑姑冷笑着说:“做什么?自然是送你见阎王!” 话音未落,有人呈上了鞭子,她拿在手中陡然一放――啪!落地一声刺耳的响声。 刘拂越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宫内不准动用私刑,这位姑姑进宫时间比我长久,不会不清楚吧!” 那人眯了眯眼,好像听到个极有意思的笑话,又在眨眼间,随着鞭子抽出她的眼中迸出吃人的杀意。 “嘶……”刘拂越闷哼,受了第一道鞭子。 第一、第二、第三……足足十七道,那人方才停手。倒不是她累了,而是德妃要见刘拂越。 除了德妃,高倩萝和魏菡也在。 刘拂越趴在地上,她已经站不起来了,跪着也不行。抬眼望了望三人,心里不由得冷笑:好个“三司”会审! 德妃端庄冷峻地盯着刘拂越,没流露出丝毫的恨意,好像此刻生死不明的江衍并非她亲生。不过刘拂越知道她那是装的,她恨不得大开杀戒才是! 过了片刻,德妃缓缓道:“太医说,衍儿上吐下泻是中毒的迹象,可据本宫所知,除了你们送来的糕点,衍儿并未进食别的东西。你说,为什么要谋害衍儿!” 直指刘拂越。 “娘娘,嫔妾给殿下送了好几日的糕点,有几名伺候殿下的小太监都知道。倘若真是嫔妾所为,那嫔妾可真是……太蠢了!” 魏菡阴阳怪气地说:“不是你,那就是你贴身的丫头。左右逃不出你们主仆二人!” 琳琅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 高倩萝盯着刘拂越看了会:“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或许正是那几名太监都可以为你作证,你便可以此为借口摆脱嫌疑。还有啊,宝林身边岂止一个丫头服侍,伺候你的小太监去哪了?为何不把此人叫来问一问?”说到末了,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德妃当即冷喝:“去把人带来!” 刘拂越脸色顿时变得晦暗,抬眼看向高倩萝。 很快小庆子就被带到了,快得好像他特意在某个显眼的地方等着被捕一样。 “奴才、奴才小庆子拜见德妃娘娘。”刘拂越一直觉得小庆子颇有心机,然而眼下他却表现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六神无主,就连声音听起来都格外的单纯。 德妃问:“方才为何不见你,你去哪了?” 小庆子猛地一僵,颤巍巍地说:“奴、奴奴,奴才知罪!” 高倩萝道:“娘娘不必再审了,他已经认罪了!” 刘拂越轻声道:“小庆子,我待你不薄。” 小庆子看了看刘拂越,又看了看德妃,好像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低下头沉默不语,一副全力承担的模样。 德妃强装的冷静彻底破碎,她气到发抖:“把他们拖出去——杖毙!” 小庆子吓了一跳,突然奋起大喊:“娘娘冤枉!冤枉啊!”可是已经没人听他辩白了。 几名太监拖着刘拂越到了外面,地面已经没有积雪了,可仍然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刘拂越苦中作乐地想:就当用冰块敷伤口了,冻一冻,兴许没那么疼了。却又在下一瞬,冷硬的木棍咚地打在她身上,痛得几乎晕过去。 幸而这时贤贵妃现身,叫停了第二杖:“住手!” “德妃妹妹,你是忘了宫中的规矩,还是压根没把本宫放在眼里?” “臣妾不敢!”德妃下跪,身后一帮栖霞宫的人跟着行礼。 贤贵妃登时放软了语气,伸手扶起德妃:“你啊……” 不等她把话说完,德妃忽然攥紧她的手坚定地说:“妹妹不敢忤逆姐姐,可今日妹妹必须为衍儿讨回公道,哪怕以身试法,我都要他们死!” 而后德妃深吸了口气,眼中杀意毕现:“愣着做什么,继续打!” 话音才落,便被一人冷声打断:“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周子临没吱声,众人便都没注意到陛下在此。 贤贵妃等人正欲行礼,江聿摆摆手说句“免了”,随即走到德妃身边低声问道:“太医可在里面?衍儿如何了?” 德妃立时红了眼眶,酸涩难忍:“太医们还在极力救治。” 江聿道:“朕听闻是中毒了?” 德妃缓缓地摇了摇头:“太医说症状像是中毒,可是查不出毒源。” “不是食物?” 德妃没再应声,意思明显不过,食物无毒! 分卷阅读92 江聿蹙眉道:“朕去看看。” 他进去之后,刘拂越才轻轻地瞥了眼他的衣袂。刚才他一出现,几乎同时刘拂越转移了视线,她莫名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可刘拂越不知道,打从踏入这里江聿就没看她一眼。因为他怕看见她遍体鳞伤后勃然大怒,一时控制不住亲手宰了那些伤害她的人! 探望过江衍,江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他走出房门,目光触及刘拂越,骤然呼吸一滞――当年她也是如此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离开了他。 周子临察觉到异样,突然贴近低语了一句:“陛下,众人还在等您主持大局。” 江聿回了神,深深地吐了口气,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说。” 德妃道:“回陛下,衍儿从学堂回来时还好好的,吃了明宝林的婢女送来的糕点,没多久便上吐下泻双目无神,后来等太医赶到,衍儿嘴唇都变得有些乌紫了。经太医诊断,是中毒的迹象。” 江聿道:“他们可有认罪?” 高倩萝突然插嘴:“明宝林身边的小太监方才已经认罪了。” 小庆子当即反驳:“没有!陛下,奴才是被冤枉的!方才、方才奴才并非认罪……奴才贪玩,擅离职守,去别处找同乡许久才回去……见到主子被带走,奴才害怕地躲起来了……奴才以为娘娘问的是这个,才说知罪的!” 高倩萝又是急又是怒,尖声呵斥:“你胡说!你撒谎!” 江聿骤然皱紧眉头瞧她:“与你有何干系?此事还轮不到你插嘴!不断煽风点火,朕看你最有嫌疑!” 骂到高倩萝闭口不言。 他心烦意乱,看谁都不顺眼,瞥向刘拂越时心里软和了一下:“你有何要辩驳的?”顿了顿,“地上凉,别趴着了,那谁,扶一扶你主子……跪着回话吧。” “谢陛下。”金口一开,琳琅得了自由身,一头扑向刘拂越,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 “娘娘,可否静下心听嫔妾说几句?”刘拂越靠在琳琅怀里,缓了口气才慢慢地说道,“一来,嫔妾既不受宠、与娘娘也无私怨,没有谋害二殿下的动机。二来,嫔妾自认为没有蠢到想害人,却还让好几个人都知道,明着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三来,二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娘娘当局者迷做出任何情急之事都能理解,可有些人一直揪着嫔妾不放,意图是什么,德妃娘娘您就一丝一毫未曾怀疑过?” 高倩萝立刻蹦出来:“你说谁意图不轨?” 德妃经刘拂越提醒豁然冷静了几分,略微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你说的有些道理。” 风向陡转,高倩萝情急之下想要撇清关系:“陛下——娘娘——嫔妾是清白的,嫔妾从未想过要谋害二殿下!” 江聿冷哼一声:“你是否清白,等查明之日便一清二楚。传令下去,高倩萝、”抬手指了指刘拂越,“还有她,不得出房门半步,也不得与一切闲杂人等交涉,直到抓出真凶!” 贤贵妃惯会看眼色施恩德,一等江聿说完便央求道:“明宝林好歹是有位分的,如今伤成这样,臣妾瞧了都心疼。不若传太医给她瞧瞧吧。” “全权交由你去办。”江聿点了点头,“至于谋害衍儿的凶手,务必找出来严惩不贷!” 贤贵妃道:“臣妾遵旨。” 贤贵妃的声音越来越小,刘拂越渐渐听不清了,耳朵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转瞬间眼皮也跟着泰山压顶似的往下沉。 这时候,有位太医从屋中走出来,兴奋地低呼:“回禀陛下、德妃娘娘,二殿下醒了!” 醒了便好。 刘拂越勾了勾唇,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浅笑,人就昏了过去。 她浑身都是伤,琳琅不敢碰她,只能不停呼唤:“女郎——女郎——” 德妃先行进去看望江衍了,江聿脚步迟疑一瞬,狠下心也跟了进去。 只剩贤贵妃留下主持大局:“张太医,既然二殿下醒了,开完方子你就去为明宝林医治吧。”随即扬声又道,“来人,送明宝林回宫。”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魏菡自觉处境尴尬,眼见没人留意她,便无声无息回去了。高倩萝其实比魏菡更尴尬,她本打算捉小庆子来问问,但因为江聿下了口谕,她不得不立刻回到住处。 江衍虽然清醒了,人还很虚弱,需要静心修养。江聿同他说了几句话,便要回养居殿处理政务,走到廊下时,蓦地想起刘拂越的一身鞭伤。 “朕早就说吩咐过,宫内不许动用私刑,明宝林的鞭伤是何人所为?” 话音落地,紧接着就有人跪倒:“陛下饶命!奴婢是担心二殿下,才昏了头!” 此人在德妃刚进宫时就侍奉了,德妃对她有些感情:“陛下,她是为了衍儿,要罚便罚臣妾吧。”说着也跪了下来。 “也罢,看在德妃的情面上,命先留着。” 江聿轻柔地扶起德妃,声音却是阴冷:“但既然犯了错, 分卷阅读93 不可不罚。把她双手砍了,以儆效尤!” 第四十三章 周子临随江聿出了栖霞宫,因江聿未乘御撵,跟前没有外人,他也就直截了当问了:“陛下,主子这是遭人暗算了么?是否需要奴才暗中调查何人所为?” 江聿陡然停住脚步,低声道:“先别打草惊蛇,朕有预感,她知道内情。” 折腾了半宿,身体早已疲惫,精神却异常抖擞。他抬头遥望清冷的孤月,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恐怕朕与衍儿都在她算计之中。” 周子临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倒抽了口冷气:“可是‘谋害’皇子非同小可,贵妃娘娘同德妃娘娘必然会追究到底,万一……” 江聿“嗯”了一声,闭了闭眼无力地说道:“倘若与她无关倒也无妨。若真如料想的那般,你就给德妃送个‘真凶’吧。” 周子临听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但他好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冷静下来应声领命。 江聿心情复杂地出了会神,脑子里乱成一团理不清道不明的黑雾。过了好久,他摒去杂念,转瞬又记起另一件重要的事:“对了,她那些鞭伤恐怕会落下疤痕,你想法子送些药过去。” “罢了,”刚说完他就后悔了,改口道,“朕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不看一眼,他不放心。 鞭伤看着触目惊心,但只皮肉伤,不至根本。然而刘拂越本就风寒侵体烧热未愈,加上这一番折腾,几乎去了一趟鬼门关。 起初滚烫无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后来迷迷糊糊中察觉到有人在给她处理伤口。想来并不熟练,有两次她差点被疼醒。记得太医院都是男太医,没有女人,那么给她上药的应该就是琳琅了。 琳琅动作很轻,但即便如此,药粉撒在伤口上依旧钻心得疼。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睁开眼看看,撒的究竟是药粉还是盐粒。 痛感从小腿延伸到脸上,她忽然记起宫女姑姑抽到她脸上了,她破相了! 读书的时候陪室友逛街,室友要算命,她旁听了过程,觉得有点意思,就也花钱算了一下。算命师父耿直得很,宁愿得罪客人也要保住招牌,直言她的样貌是多灾多难的薄命相。她当时不以为然,如今想来有几分道理,就是不知这下破相能否帮她改命换运。 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嘴里冷不丁被灌进一口药汁,她瑟缩了下,咬紧牙关并不配合。 那人没有轻易放弃,温柔地哄她:“乖,吃了药很快就好了。” 她的头昏沉沉的,辨不清此人是男是女,但大约听得出此人的声音很好听。 刘拂越边在心里赞赏一番,边顺从地喝下酸苦的药。 而后那人又道:“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话音刚落,刘拂越像是被人点了睡穴似的,绵重的睡意顷刻席卷全身。 睡着之后,意识被一块遮天蔽日的黑幕笼罩,刘拂越缩在角落里,慢慢的无端生出莫名的恐慌。她下意识抱紧自己,片刻后恐慌渐渐散去,正要睡着,陡然不知从哪又传来孩子的呼唤。 “明澜……刘拂越……” 刘拂越听出是江衍的声音――急促,还有些无助。 她紧忙追寻声音而去,不想刚走了几步,黑幕自动裂开,转瞬变成无边无际的白雾。白雾时而浓重时而轻薄,可见度估摸不超过一丈。 循着声音找了好久才找到江衍。那孩子疯了!他站在听雨阁的窗口,哭着朝刘拂越大喊:“你骗我!你一直都在耍我!” 刘拂越哑口无言。 江衍就这样在窗口挂着,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下来。 她既没道歉,也没解释,沉默许久后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你下来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语毕便转身离开。 她在白雾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累了,看见了水,停下来歇脚。她静静地向远望去,水仿佛在回应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拨开了大雾。 随后,水中央出现一只小船,船上还站了一个人。看不清模样。 那人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刘拂越骤然起身:“江聿?” 江聿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失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下一刻,无人划桨的船只自发地缓缓漂走。 刘拂越想让他停下,却怎么也喊不出口。眨眼的工夫,她急出一身汗,眼见着船只彻底消失,憋在心里的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对不起。” 江聿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刘拂越登时神色痛苦,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她痛苦,他也不好过。他想抱住她,想安抚她,却又无从着手。 “你生来大概就是为了折磨我的。”江聿轻轻执起她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刘拂越倏地呼吸不畅,紧紧地皱着眉头,泪眼毫无征兆地流出,沾湿了眼尾。她无意识地反手握 分卷阅读94 住江聿,人还沉浸在梦中,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阿满……” “……”江聿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然而对方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而后无可奈何地吻掉了她眼睫上悬着的一颗泪珠。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梦境的最后,一架飞机从高空轰鸣直下,带走了很多人,不等追上去,飞机又飞走了。 刘拂越惊醒时满头冷汗,还扯到了伤口,疼得“嘶嘶”抽气。 “水,”嗓子又干又黏,她用尽力气才喊出声,“水。” 然而落在别人耳中几乎察觉不到,要不是小庆子凑巧过来探望她,怕就要错过这一刻。 “主子!主子这是醒了么?” 刘拂越本想点点头,可点头对于现在的她委实有些难度,于是她轻轻地眨了眨眼,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水。” 小庆子欣喜若狂:“是!奴才这就去倒水。” 适时琳琅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看见小庆子正在给刘拂越喂水,下意识以为他要下毒,顿时吓得扔了汤药,一头扑了过去:“小庆子!你在做什么?” 小庆子被推搡在地,水也打翻了,他红着眼看了看刘拂越,颓然地叹了一声:“我就是给主子喂水,没想别的。” 刘拂越润了嗓子,感觉好多了。她费力地抬手拍了拍随时要崩溃的琳琅,刚要开口,就听琳琅哭着说:“女郎,奴婢想通了,定是小庆子与高婕妤合谋来害咱们的!都怪奴婢没用,拖累了你。” 刘拂越闭着眼缓了缓,转瞬睁眼狡黠地一笑:“不是高倩萝,是我。”说到这顿了顿,“是我让小庆子动的手脚。” 琳琅懵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郎,奴婢没听明白。” 事情要从琳琅坦白杀了铃儿那日说起。刘拂越推算着,不管高倩萝是否知道她的身份,铃儿之死势必会成为导.火索,高倩萝可能直接反击,也可能一并拉其他人下水。那么,既然高倩萝迟早会怀疑到她们头上,索性就早早地让她起疑心,然后诱敌深入,再瓮中捉鳖。 等哄睡了琳琅,刘拂越便考虑把计划告诉小庆子。不过小庆子是否愿意配合,她也不确定,她只能用生命赌一把。 刘拂越道:“小庆子,其实我知道秦珊依的死与你有关。” 小庆子眼皮一跳:“主子何出此言?” 刘拂越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这也是我入宫以来始终不敢重用你的原因,我怕说不定哪日得罪你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庆子愣了片刻,咚一声跪下,语气诚恳地说道:“秦宝林确实是奴才陷害的。她是咎由自取!可是主子,奴才的性情虽说不算纯良,心中却也有一份赤诚。只要主子知会一声,奴才愿意像琳琅姐姐一样,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 刘拂越语重心长地叹了叹:“心匪石不可转,心匪席不可卷,人生在世,最难得莫过于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过,”话音陡转,“这份赤诚还是留给你师父吧,我不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听命行事,即可。” 说是要给高倩萝设圈套,刘拂越却未筹划出“诱敌”和“捉鳖”的细节,直到后来高倩萝复宠,她总算想起入宫前便与高倩萝饶有羁绊的一个人,同时心里才有了整套计划的雏形。 用霍不离的字诱惑江衍,成功混入栖霞宫后、再以送糕点为契机让高倩萝有机可乘,随后让小庆子同高倩萝虚与委蛇,最后在审问时反咬高倩萝一口。 各个重要的节点乃至受刑以及江聿出手,她几乎算无遗策! 琳琅恍然大悟:“奴婢还以为……”说到一半,她看了一眼小庆子,“可是女郎为何要瞒着奴婢,女郎就不相信奴婢么?” 刘拂越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你素来胆子小,倘若提前告诉你,又怎么演得逼真,让高倩萝相信?” 琳琅登时酸涩难忍:“都是奴婢连累了女郎,还弄出这一身伤!” 是受了些伤,不过好在确认了高倩萝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则当时便提出疑点了。更何况做这些事,不单单为了琳琅,她也是为了自己。 倘若真要算一笔账,她最亏欠的莫过于江衍。她换走了高倩萝的剧毒,用了让小庆子找来的药,虽然用量极少,只是让江衍上吐下泻出现中毒的症状,可毕竟伤到了身体。 小庆子早就从地上爬起来了,趁着二人谈话时走到门口,从里面拴上了门。他并没有责怪琳琅,相反为融进她二人之中而高兴。 他给刘拂越又倒了杯水,问道:“主子,接下来要如何扳倒高婕妤?” 对高倩萝不能急于出手,因为难保江聿那边不会有别的打算。 刘拂越看着头顶的幔子良久:“江衍已经看到田易私入了高倩萝的住处,这一次江衍中毒,必然会以为是高倩萝动的手脚。他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同时德妃也对她起了疑心,自然不会放过她。她自顾不暇,又孤立无援,即便哪日她豁出去了,想拉谁 分卷阅读95 垫棺材,德妃母子都不会让她轻易如愿。眼下只需等待那一刻,等得越久,爆得越响亮。” 过了三日,刘拂越尚且不能自如地下床走动,谋害江衍的“真凶”就被找到了。速度之快,恐怕兰台、大理寺听了都要汗颜。 听闻这名“真凶”乃是在听雨阁死去的婢女亲眷,“真凶”认为是德妃害死的婢女,遂才向江衍报仇,末了又把罪名推给了刘拂越主仆。 合情合理,皆大欢喜。 不过刘拂越高兴不起来,倒不是担心德妃就此相信了高倩萝,而是她不知道江聿在这中间掺和了多少。 江聿做的愈多,她同他也就愈难理清。 回忆江聿审问她时,他看似气急败坏地吼了高倩萝几句,让人以为他是担心江衍的安危而乱了章法――子嗣和女人哪个更重要?瞎子都能看出来了。 在打击高倩萝的同时抬高江衍。 刘拂越唏嘘地叹了叹,他是料定了她的主意! 当然不可否认,如今的局面或许也是江聿愿意看到的:众人都以为,子凭母贵是假的,母凭子贵才是真! 往后为了怀上龙子,不晓得又要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了。 她们争得凶,才方便江聿暗中布局。 这次风波过后,魏菡一面与高倩萝暗地合谋,一面又向德妃低头示好。贤贵妃对苏桃比之前更加体贴周到,苏桃想吃什么、瞧上了什么玩意儿,不必明说,贤贵妃通通准备好了差人送过去。 过往江聿多在章德殿或者养居殿处理政务,眼下不仅时时去向苏桃嘘寒问暖,还每日必到栖霞宫探望江衍。可谓两头不得罪。 仿佛一切在朝着众人期待的方向走。 而高倩萝在洗脱罪名的当日,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拿不定是陛下的,还是田易的,又不敢泄露出去。就连江聿暗示晚上侍寝,她也假装没听懂,婉言推辞了。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她需要想办法在合适的时机“怀上”龙种。 第四十四章 除夕夜,霍府。 曾耒其人,的确有几分小聪明,走南闯北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但因自小于乡间农舍长大,头一回见到霍府的奢华风貌时不禁吓了一跳,想来皇宫后院也不过如是了吧? 他看了看前方长于三丈的桌案,上面摆满了精致的菜式,好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不由得打肺腑吐了口深沉的粗气。而此时距离他住进霍府已经好一段日子了,却一如既往地难以适应。 曾耒坐立不安了片刻,把目光投向身旁的晋建东:“晋兄,恕愚弟直言,只是一顿年夜饭罢了,有必要如此铺张浪费吗!” 晋建东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再过些日子——唔,等个一年半载的,待你熟悉了霍大人的行事作风以后,自然就会习惯了。” 曾耒虽然被霍不离的学识和才华所折服,对霍不离本人其实并未有过多了解,他忍不住问:“霍大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晋建东想了想,实话实说:“富可敌国之人。” 曾耒一口唾沫卡在嗓子里,又默不作声咽了下去:“愚弟是问,霍大人性情如何?” 这个问题可真有些难倒晋建东了,因为霍不离一人千面,变化多端。他思索了片刻,挑了一个最明显的说:“他啊,抠门!” 对别人小气,对自己大方。 曾耒登时噤了声,打算暂时不同他有任何交流。 晋建东加深了眼中的笑意,同时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又夹了些方才小厮为他布的菜。这本就是一场轻轻松松的年宴,自然以轻松的心境对待,何必伤身费心琢磨一些没必要的小事。霍不离是什么样的人?总之不是恶人就对了。 年宴已然开席约莫一柱香了,李心远却没吃几口,一直心不在焉地呆愣着,不知想些什么心事。 霍不离一头雾水,暗忖没做让他不开心的事:他不喜人多,在坐的宾主一共不过七人;他不喜歌舞,便只请了几名乐师奏了丝竹;他不喜羊肉,宴席上一丝羊膻味都没有。这人到底是哪不对劲了呢? 霍不离给他送了碗热汤过去:“喝一点,暖暖身子。” 李心远冷不丁地突然问:“他怎么来了?”说着看了一眼老谢。 霍不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他不高兴啊?” 李心远垂下眼帘,眉梢也跟着耷拉着:“没有不高兴,是奇怪。你有事!” 霍不离倒抽了口气,顿时哑口无言地笑了一声。这孩子素日看着没心没肺的,没想到真挺了解自己。他找老谢来,确实有事相托。 霍不离其实是李二爷收养的外孙。早年李二爷的女儿女婿一起到后凉做生意,途中被劫杀。当时女儿有了身孕,不幸一尸两命。之后李二爷在后凉偶遇了霍不离,觉得有缘,于是代女儿认了他,让他随女婿的姓。而后一直把霍不离带在身边养着。 但李心远却是李二爷的亲儿子。李二爷过世前把产业一分为二,“白”的那一半给了 分卷阅读96 霍不离和李心远,“黑”的一半给了江聿。 如今霍不离想着回21世纪一趟,尽管不知道何时实现,但该安排的事还是要提前准备一下的。他指望不了江聿,而眼下与李二爷是旧识且可以信任的人,只剩老谢了。 时候未到,是以一直瞒着此事。霍不离犹豫了良久,心中犹疑:要告诉他吗? 这时李心远忽然起身朝外走去——原来是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半个异世大陆。受朔风影响,西北首当其冲,人在路上几乎寸步难行。幸而这场雪是在蔡华嫦回楼兰城后才落下的。 三日前,蔡华嫦受弥王邀请来到此地。原本师出无名,她便以“江湖大夫闲云野鹤惯了,享不得清福”的借口推脱,弥王却一再诚挚邀请,末了明言他府上有一位病人,想请她医治。蔡华嫦这才在弥王眼皮底下堂堂正正进了楼兰。 入住弥王府上的当天,弥王便让蔡华嫦“见”到了那病人。但病人似乎身份特殊,二人之间隔了一道帘子,蔡华嫦只隐约听出是位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女子。那人不见她,也不让她把脉,蔡华嫦便只能问了一些病情相关问题,最后粗略地判断,那人病在心头。 弥王不知为何深信任何病痛都是有药医治的。蔡华嫦虽然不敢苟同,倒是借机说要出城去找可以治心病的“心药”。 出发前蔡华嫦突然收到程霄的消息――他已在楼兰城中等她。蔡华嫦深知突然改口势必会引起怀疑,于是按原计划先出城,而后再伺机回城。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积雪便已经淹没脚踝。蔡华嫦走到约定的客栈前,摸了摸嘴上的胡子,又把身上的楼兰男子服饰捋了捋方才敲门。 楼兰城内有不少汉人在经商,但自从楼兰被立为都城,管治陡然变得严苛,尤其针对汉人的律法一下添了近百条。蔡华嫦不得不扮做当地人,以方便行事。 片刻后客栈的店主开了门,打量了蔡华嫦一眼:“客官你是吃饭,还是住店?” 蔡华嫦用当地语言囫囵说了一句:“我找人。他说他住在名叫‘昆仑’的那间房。”她有意把声音压低,话说的含糊。 店主倒是极有耐心听她说完,而且居然还听明白了。 “好的,客官请进。”随后店主扬声招来了小二,“你带这位客官去‘昆仑’号房。” 客栈是全封闭的,想来因为此地多大风沙暴。加上冬日又极冷,墙体比蓟京还要厚。不过作为密谈之处,谨防他人偷听,倒是极好。 “就是这一间了。”小二领路带她找到了那间房,说完又为她敲了门。 不多时门自内打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中等身形的男人走了出来。看到蔡华嫦,这人怔了怔,转瞬之间又大笑道:“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小二见任务完成便退下了。 蔡华嫦被男人粗鲁地拽进了房,好在他并未对她做什么。 “阁下……阁下认错人了吧?” “没有啊。” “阁下可否告知程霄现在何处?”蔡华嫦确定此人不是程霄,但小心起见,她没有唤“程将军”而直呼程霄的名讳。 男人豁然改说腔调怪异的汉话:“我就是程霄,你没看出来吗?” 蔡华嫦沉默不语。 这时房内不知从哪冒出另一个人:“黎兄别闹了――蔡姑娘,我在这。” 被唤作“黎兄”的男人曾在程霄帐下做过谋士,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去了敦煌。这次程霄要来楼兰,途经敦煌,便把精通后凉多种语言的黎兄一并带来了。 “将军你们慢聊,在下去隔壁为两位守着。”黎兄倏地一本正经,不复方才轻浮的模样。 房内只点了两根蜡烛,极是昏暗,程霄靠近蔡华嫦才看到她一身男子装扮,继而低头看了看自己大差不差的服饰,忍不住笑了。 几乎同时,蔡华嫦脸上闪过若有似无的笑意,眨眼间神情又变得严肃凝重:“程将军,我可能见到了后凉王后……不,现在应是太后了。” 程霄邀她坐下,自己却没坐,然后给她沏了一杯热茶,随后走到燃烧正旺的火炉那里――楼兰家家客栈房中都有火炉――提了一个食盒。 程霄问:“你进宫了?” 蔡华嫦捧起茶杯暖手:“并非。我是在弥王府上见到太后的,她郁郁寡欢,看样子是得了心病。若我猜的没错,她的心病与弥王有关。” 顿了顿,蔡华嫦蓦然灵光一闪:“我记得将军曾说过,太后自小被寄养在弥王的姨娘家中。那将军可知,太后的爹娘究竟是何人?” “我查过,但是没查出来。此事恐怕只有极少的人知晓。”程霄道,“除了太后,可还有别的发现?” 蔡华嫦沉思了一会,豁然定声道:“有!我在弥王府上还看见一人,此人的身形样貌着实不引人注意。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左侧腿脚是跛的。寻常人若不仔细看可能察觉不出,但我是太夫。” “他是什么人?”程霄问。 分卷阅读97 蔡华嫦道:“尚不清楚是什么人,不过听他口音,像是蓟京人氏。” 程霄的脸色倏地晦暗不明,比熏黑的炉壁还要难看。弥王跟蓟京竟然还有牵扯!这个跛脚之人又会是谁? 茶水微凉,蔡华嫦喝了一口:“忘了问,程将军此行前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程霄收敛思绪回了神,随即叹息着笑了笑:“今夜是除夕,我给你带了湘地的酒菜来。” 同往年一样,江聿与众妃一起过的新年。不过今年他没坚持守岁,宴席没过半便“不胜酒力”靠高倩萝掺着回了养居殿。 江聿离开后,梅妃也告退了,刘拂越倒是像一尊大佛似的稳坐到了最后。期间贤贵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了两句,大抵是“天寒地冻,照顾好自己”等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刘拂越岂能不明白这突然的关心用意是什么,但她没有承情,以不卑不亢的态度暗表自己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宏图大志推辞了――一举两得,以免德妃再来试探她。 回到西寰宫后又吃了些东西,刘拂越依旧没有丝毫困意。于是打发了小庆子和琳琅,裹着厚厚的被子窝在床上看书。书不是正经书,而是她从东宫偷偷拿回来的端敏皇后的笔记。 刘拂越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端敏皇后似乎也没有。笔记虽然是按日子记的,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有些接连几日,有些间隔了十天半个月。 笔记的开篇,内容只有四个字:时空,往复。 后篇摘录的则是一些天地异象的重大事件。这一篇字很多,足足八页! 接着十来篇记录了当时的朝局变化。而后突然有一篇又像开篇一样简单明了,只两个字:命运。究竟发现了什么,会让她有如此感慨? 刘拂越心头蓦地沉重不堪,惝恍了片刻,随手往后翻了几页,蓦然看见了有关孩子的纪录: 孕四月,尤不显。满携木马归来,吾笑之心急,满不以为意,试之,以为趣。逾半日,仍津津为乐。 刘拂越噗嗤笑出声,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西寰宫内某一棵大树的枝丫不堪积雪重压,突然断裂,落地后又没进了雪中,悄无声息。 第四十五章 自除夕夜接连飘了两日铺天盖地的大雪,后面的日子又下了好几场,在众人纷纷感慨今年是个冷冬时,转眼就到了二月。 这一日未到寅时,江聿就被吵醒了。通常非紧急军情不会打扰陛下安寝,但这件事非同小可——梁州南元郡巍淼堤多处决口,洪水爆发了! 听闻灾变的工部苏尚书苏桓深陷震惊之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时,就被陛下一道急诏传进了宫。 除了他,还有丞相欧阳槐、中书诸位协理决策的大人、尚书令王大人以及其他各部尚书。 等所有人到齐,寅时刚刚过去一柱香。 议事阁人头攒动,嗡嗡之声连绵不断,大兴一众手握重权的大臣此刻吵得不可开交。他们要在陛下驾临之前,商议出应对灾祸之策的雏形。 不多时,江聿怒气冲冲飞快地走了进来,众人连忙拜见。 巡视了一圈下方黑压压的人头,江聿陡然盯住一人,冷声道:“朕尚未继承大统时,淮水暴起,洪灾肆虐,数千户百姓受困!朕向先帝请旨前往救灾,亲眼见证生灵涂炭,至今不敢忘怀!那之后朕奏请先帝,在各地设了督水官。自去年起雨水便异常丰沛,苏卿,督水官可有时时报汛?” 苏桓万分惶恐,吓出一脑门的冷汗,半天吭哧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回、回陛下,督督督督水水官……” 话没说完,倏地哐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江聿暴喝:“为何不早做准备!何以至今一发不可收拾?” 转而又问:“此次灾情如何?” 王大人道:“回陛下,据最新的马报通传,巍淼堤多处被冲垮,受灾百姓恐有万户之多。” 江聿顿感一股气堵在胸口,片刻后沉重地吐出,咬牙道:“梁州营兵将可有展开施救?” “事出突然,不过梁州营训练有素,已然救助了众多百姓;主将纪棠恐爆发疫情,也设置了隔离区域。只是……”王大人语焉不详地蓦地斩断了话头,话里有话似的顿了顿,接着道,“此次事态严重,单凭梁州营之力怕是有些强人所难,老臣以为可从其他营抽掉人手,以解燃眉之急。” 江聿“嗯”了声,道:“虽说马报乃八百里加急,灾情传到蓟京也已经过了数日。当务之急应是及时止损、安抚民心。人手不足,就从益州、雍州调派,至于安抚民心之法,诸卿方才可有商讨出良策?” 一直沉默的丞相欧阳槐忽地开口说道:“回陛下,天灾难测,但灾民担心受怕之后一样也会饿肚子。是以,臣以为安民之法有三:其一,直接赈济粮食;但粮食恐有不足,是以次之则赈济钱财,待粮食发放完了,灾民可到临近的郡县购置;其三,巍淼堤被毁,需要重新修缮,不妨号召灾民去建,以工钱抵部分钱粮 分卷阅读98 ,也好缓和国库支出。” “丞相言之有理,但这些不过是从前的赈灾教训总结,并无新意。”江聿冷着脸批判了一句,继而说道,“事情总需要人去做,诸卿以为派哪位卿家前去赈灾、安抚民心更好?” 王大人道:“老臣以为,由霍中丞亲自送去赈济的钱财想是极好!总归霍中丞都是要慷慨解囊的。” 江聿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凝视他片刻:“王卿,朕可是听闻你同霍卿私交甚笃。” 倘若由霍不离负责钱粮,原本捐献的数额须得翻几番才说得过去了。另一方面,梁州营主将纪棠向来自视甚高,又有军权在手,他想添什么乱易如反掌。届时怕是前去赈灾的官员稍微软弱一些便难以招架了――这也是王大人方才未尽之意。 王大人只当自己听出了第一层,笑了笑道:“霍中丞爱民如子,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他岂会看在眼里。” 江聿叹息着松了口气,算是默许了。可霍不离毕竟是文官,沿途没有武将护送,人和钱粮能否安然到达梁州都是未知之数。 参知政事薛淮山同时想到了:“陛下,霍中丞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只派文官前去赈灾恐怕不妥。” 江聿道:“薛卿所言不无道理。那薛卿以为何人宜与霍卿一同前往?” 谁都知道梁州营主将不好惹,江聿给薛淮山出了一道得罪人的难题。 薛淮山沉吟不语,江聿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有一人既是武将,身份不俗,就连封号都极其适合。 不等薛淮山回禀,吏部尚书班镜倏地提议道:“回陛下,臣以为安远将军田易正是上上之选。”顿了顿,“臣记得田将军从前剿过匪,委实英勇无敌!” 头一回听班镜夸人,欧阳槐黑着脸在心里暗骂:这个老匹夫! 江聿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道:“班卿言之有理,田卿‘安远将军’的封号正是如此得来的。也罢,此次赈灾便委派霍卿和田卿二人。具体条陈,诸卿尽快拟定出来。” 紧急议事结束时差不多也到了早朝时刻,江聿同大臣们稍作休息之后又接着上了朝。朝会上大致提了一下巍淼堤垮塌的应对安排,而后才轮到其他事宜。 朝会后,霍不离没有立即回去准备,而是不动声色地盘算单独求见一下陛下。 这时,王大人冷不丁地走了过来,在霍不离行动前一瞬拉住了他。 霍不离问:“何事?” 王大人低声讲述了一遍议事阁的经过,并重点强调由霍不离前去赈灾的种种益处。不过,当霍不离问是谁提出的,王大人讳莫如深地闭嘴了。 于是乎,霍中丞胆大包天地把“罪名”挂到了陛下的龙头上! 江聿下了朝并未直接回养居殿,转而走到章德殿的内殿之中。他身心疲惫地坐了会,眉头微蹙,双目紧闭,一手撑着额头,面色晦暗得似乎不用手撑着随时就要倒掉。 灾情来得太突然了,议事之前,王大人最早到的,他二人极快地讨论出了计策,后来也在议事之中不经意地把控了局面。虽说一切都往江聿所设想的方向走了,但后续如何仍不可掉以轻心。 霍不离心情复杂地走到内殿门外,琢磨着怎么跟陛下开口:他可以捐很多钱粮,能否别让他搅和这趟浑水,他还想留着小命回21世纪看看家人呢!然而等他一眼看到江聿青黑的眼睑时,滚到嘴边的话登时被咽回了肚子里。 霍不离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他身为御史中丞,不忧国忧民,居然盘算着退缩。当初不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成就千古一帝,怕是壮志豪言都被狗吃了! 江聿紧闭的双目微微掀开一条缝,扫了霍不离一眼,又长吁短叹着合上了,边揉着眉心道:“此去梁州,你可有什么打算?” 霍不离沉吟了一会,答道:“陛下,臣思前想后,这一趟至少要做三件事。其一,安抚民心,监督钱粮发放。其二,安排巍淼堤重建事宜。其三……” 江聿:“其三是什么?” 霍不离低垂着首,舔了舔干裂的唇,随即开门见山地说:“其三,调查巍淼堤垮塌的原因,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霍不离说中了江聿最担忧之处,江聿却笑不出来,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霍不离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巍淼堤是先帝在位时筑建的,当时的工部尚书如今已然告老还乡,但负责督监的官员仍在朝中谋职。朕并不了解其中内情,但一个堰坝竟然能被水冲垮,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你说的不错,朕确实想让你查清当初建巍淼堤究竟是否偷工减料了。” “倘若属实,”江聿顿了顿,语气倏地冰冷森然,“那些贪赃枉法之人――朕要他们的命!” 霍不离听得胸中血气翻腾:“臣定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江聿与他相视良久,骤然想起一件事,吩咐道:“子临,呈上方剑!” 霍不离心中大震。 上方剑――象征天子,可先斩后奏! 江聿手持上方剑,目光一字一字滑过剑鞘上的 分卷阅读99 铭文:“朕自然希望你用不到它。可若是到了非用不可的地步,也别手下留情!” 霍不离当即跪拜双手接下:“臣遵旨。” 霍不离退下后,江聿传唤了一名死士沿途保护他。 而后吩咐拟旨,以失察之罪捉拿南元郡守和巍淼堤督水官;又亲自提笔写了一封罪己诏——天降大灾,预示帝王不贤。虽然江聿向来藐视这种说辞,可当年他就用这个暗地操控流言蜚语逼迫过先帝和废后吴氏。如今倘若他不写,无疑是自打嘴巴。 江聿心事重重地回了养居殿,本想静一下,却不由自主念起了端敏皇后。多年前淮水遭遇罕见洪灾,他前往赈济灾民,那时与灾民同吃同住,日子虽然有些清苦,但有端敏皇后陪伴,再累再烦心里也是甜的。 到如今…… 惝恍间,周子临忽然禀奏道:“高婕妤求见。” 江聿猝然皱了皱眉,她来做什么?再一想,知道了,她大概是为了某人而来吧。 “让她进来。” 高倩萝甫一进门便瞧见江聿疲惫的模样,顾不得太多,匆匆行礼之后便快步走到江聿身边,柔声道:“陛下龙颜憔悴,想是身心俱疲,嫔妾为您揉一揉肩吧。” 江聿欣慰地拍了拍她放在肩侧的手:“还是你有心。” 高倩萝笑了笑,边为他放松肩颈边说道:“陛下乃万金之躯,忧国忧民固然重要,可也要顾及身子骨才是啊!” 江聿叹息一声:“你说的有道理,朕也想放任自己逍遥一日。但若连朕都撒手不管了,万千黎民百姓当如何?这次梁州洪灾,死伤无数,不知霍卿与田卿何时才能把赈灾的钱粮……” 后宫不得干政,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已经足够了。倘若猜得不错,高倩萝定是听闻了消息才来验证的。 江聿的话音一落,高倩萝揉按着的双手明显地顿了顿。 适时周子临端了一碗羹糜来,随之窜进一股肉香:“陛下,奴才让御厨给您做了碗羹。” 江聿点了点头:“拿来。” 周子临微不可察地瞟了眼高倩萝,后者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继而他缓步上前,肉香同时逼近了高倩萝。 突然,高倩萝舌根僵硬,一股恶心上泛,随之“哇”一下忍不住吐了。 江聿眼疾手快捞住她:“怎么回事?”语气显然是关心慌乱的,眼中却是异常阴冷,“子临,快传太医!” 经太医把脉,不出意料,高倩萝有了身孕。江聿“喜出望外”,很快皇宫上下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高倩萝登时松了一口气,她腹中的孩子终于名正言顺了。 第四十六章 数日后,前往梁州途中。 这一次远行,霍不离带上了李心远和曾耒。他倒是只想带后者,可自打李心远在除夕夜戳中了他的心事,便赖上他了,好说歹说都不行,死活要跟来。 霍不离正低头察看梁州地势图,目光不由自主倾斜一两寸,瞥见了李心远的衣袂。 同坐一顶车棚下的曾耒,掀起眼帘偷偷瞄了瞄他二人,当日第六次思念起晋建东。 晋建东的伤早就痊愈了,吏部贪腐风头过了之后,他也官复原职,继续在兰台担任司文侍御史。但如今兰台事务繁忙,是以晋建东与高个矮个都没同行梁州。 晋建东没来,曾耒颇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内敛害羞,而是看着霍不离同李心远出双入对,曾耒觉得自己是个碍眼的。如此想着,以至于跟他们二人同乘一驾马车时,远远地紧贴边角,仿佛中间砌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末了,就在这道“墙壁”下三人相对无言又各怀心事地到了梁州南元郡。 刚进南元郡地界便已是满目疮痍:倒塌的屋舍、破碎的乱石、断裂的树木……哪儿哪儿都是黄土泥沙。离巍淼堤愈近,情况愈是恶劣。 不过,霍不离沿途看到不少幸存的灾民已在重建家园。想想也是,虽然他们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洪灾却过去十日了。霍不离心中顿生一股哀凉,随之叹息一声。 这时马车骤然停住,接着就听有人毕恭毕敬地说道:“下官南元郡主簿王川,恭迎霍中丞、安远将军。” 眼下南元郡守被捕,主簿作为郡守属官,估摸着已然行使了郡守之权――否则也不会只有他在此守候。 田易骑马来的,此刻并没有下马寒暄的意思,只冲着王川随意点了下头,问道:“王主簿可有安排落脚之处,本将累了。” 王川紧忙微笑着说:“有的有的。将军、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委实辛苦了。下官早已准备妥当,请将军放心。” 霍不离从马车上下来,全当没听见两人的谈话:“王主簿,赈济灾民迫在眉睫,本官带了钱粮来,数目待见了梁州营主将之后再一同清点。” “霍中丞所言极是!纪将军现下正在指挥重建房舍以及难民丧葬事宜,下官这就引路。”王川年岁模样在五十上下,不知做了多久的官,但显然是个左右逢源的,善 分卷阅读100 于听声识人,一句话便猜出了霍不离的身份。 他们站的地方离巍淼堤不出二里地,再往前道路颠簸不便坐马车。霍不离整了整衣袍,回头看了一眼李心远,见他跟着,就对王川说道:“走吧。” 田易还要看守后头押运的钱粮,依旧没下马,只放缓了速度,跟在霍不离等人身后慢悠悠地向巍淼堤行去。 梁州营的兵将们在巍淼堤约百丈处驻扎,白日里士兵被分成两拨,一队负责搜救失踪之人、埋葬罹难者,一队要重建屋舍,等天黑了才回营地,有时甚至忙到半夜。以致于军营空荡荡的,像是演了个空城计。 王川同霍不离解释了几句,而后先行进帐。不多时,几名身批盔甲之人走了出来。为首的身形高大壮硕,浓眉鹰眼,一副唯吾独尊的模样。 霍不离不动声色给他盖了章――此人定是王尚书百般叮嘱让他小心提防的梁州营主将纪棠。 纪棠身后的两人是益州与雍州派来支援的将军,他们不像纪棠,都是和和气气地同霍不离问好。 霍不离拱了拱手:“诸位这段日子辛苦了。陛下派本官前来慰问,钱粮的账目在此,”李心远递上,“有劳纪将军同王主簿清点。” “钱粮送来即可,派只会吃喝享受的文官来做什么?”纪棠经过霍不离时嘀咕一声,径直朝田易走去。 田易正在一旁看好戏,突然纪棠走过来,他下意识拱手行了个礼。 纪棠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转瞬把不屑的目光挪到了粮食上。前后看了看,纪棠随手拍了拍一袋粮,听到扎实的声音,点点头道:“来人,把这几车都送到伙夫那。” 王川大惊,三两步窜到纪棠身边,压低声音为难地说道:“纪将军,这可是赈济灾民的粮食!有数的!” 纪棠道:“数――你去点!老子的兵成天干那么活,还饿肚子,吃你点粮食怎么了?”陡然推搡一把,“滚开!” 王川苦着脸回到霍不离身边。 纪棠话糙理不糙,灾民与兵将都需要赈济,只要钱粮用对了地方,怎么用不是问题。王川欲言又止,霍不离摇了摇头:“王主簿,有劳你清点完毕之后,把粮食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营地,一半拿去发放。不过这钱,本官要你全数用在灾民身上!” 纪棠听到末了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虽然字句没差错,听着却刺耳得很。他冷笑着乜了一眼霍不离,啐一口道:“多管闲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霍不离听见。 话音落地,纪棠也不管众人的脸色如何,大摇大摆回了他自己的帐内。 副将紧随纪棠身后,进了帐内不放心地拉严了帐帘。见纪棠怒气冲冲地坐下,副将凑到跟前好言相劝:“我的将军哟,您行行好,收敛一下脾气。那霍中丞毕竟是陛下派来的,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啪一声,纪棠扔了本兵书过去:“滚滚滚!老子不管他是陛下派来的,还是先帝派来的,进了梁州,就得听老子的话。中丞?他算个屁!” 副将叹息着把兵书放了回去。这倔脾气的驴将军,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能劝服他的。 纪棠回忆方才霍不离的语气,愈想愈窝火,手边正好放了一碗水,端起来仰头干尽。不料水太凉,冰得牙疼:“呸!” 心里的火不但没扑灭,反而更旺盛了。纪棠倏地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继续开骂:“这混账玩意,老远从蓟京去秦州找郭老兄的茬。谁给他的脸!” 副将鼓足勇气提醒:“霍中丞去秦州查的是郭将军胞弟郭巽,并非郭将军。” 纪棠瞪眼:“郭老兄与郭巽是一个娘生的,刁难郭巽就是刁难郭老兄。老子平生最敬重郭老兄,刁难郭老兄,那就是刁难老子!”一番话跟绕口令似的,看兵书都能呼呼大睡的纪将军居然不打迟钝一口气顺下来了。 过了片刻,纪棠问:“郭巽那鳖孙贪了多少钱,值得兰台不远千里去捉拿他?” 副将道:“估摸不少。听闻因为他的事,整个吏部都被清洗了。” 纪棠一拳打在案几上:“他奶奶的,净给郭老兄丢人!” 众人被纪棠一搅和,或无奈,或怒不敢言。唯独霍不离反而心情平和得很,他见惯了买卖上的尔虞我诈,也经历了不少官场上的腥风血雨,是以深知明着作对的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暗地捅刀的。 经此一事,霍不离大概清楚了纪棠的倔驴脾气,对“笑面虎”王川却还是心存怀疑:他真的是面善心慈? 王川做事速战速决,给霍不离安排了就地歇脚的凳子后,便一刻不停的清点起钱粮了。不晓得他是否做过账房先生,对账目如数家珍,很快就清点了一半。 刚点完粮食,突然一名官差打扮之人跑到王川面前低语了几句,王川登时脸色骇变。 霍不离眼皮一跳,顿生不详的预感:“王主簿,发生何事了?” 王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霍不离干脆走了过去。 王川心知蛮不住了,捧着账本, 分卷阅读101 苦着脸噗通跪倒:“是下官没用!回禀霍中丞,督水官、督水官在牢房自尽了!” 好好的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等霍不离到了才死。 霍不离暂压疑虑,扶起王川同时恳切地说道:“人已经死了,自责也于事无补。王主簿可否前面引路,本官要查验一下督水官的尸首,以便日后向陛下禀明。” 王川连忙点头:“好、好!可是这钱……” 霍不离道:“王主簿不妨找一人,与本官的人一同过目,任谁都说不出闲话。” 王川道:“下官愚钝,下官马上按霍中丞说的安排。” 曾耒去察看巍淼堤了,霍不离身边只剩了李心远。霍不离不大放心他,怕他遭遇危险,但事急从权,也只能如此了。 过了会,一切就绪的王川回到霍不离跟前,恭敬地说道:“霍中丞,请。” 郡守的府衙里巍淼堤较远,一来一回耽搁了好些时辰。王川提议让霍不离住府衙,霍不离推辞了,最后给安排在了驿站留宿。驿站位于府衙和巍淼堤中间,去哪都方便。 霍不离查验完督水官的尸首,确定他是自尽身亡,而后让王主簿准备了有关巍淼堤的所有卷宗,用马车托回了驿站。 驿站里,李心远和曾耒正在等候他。 “曾耒,快出来搬东西。”霍不离站在院中大喊。 曾耒一溜烟冲出去傻眼了:“大人这是做什么?” 霍不离道:“巍淼堤的卷宗,这下重建可就看你的了。” 曾耒抱了一摞,笑了笑:“大人,鄙人自小在田间地头长大,过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对农田粮食黄牛蚊虫如数家珍,但是对水利……就欠缺许多了。” 顿了顿,陡然压低声音问:“督水官真死了?” 霍不离也抱了一摞卷宗,同他肩并肩挤进了门:“死得透透的。” 他们把卷宗搬进了屋,卷宗很多,好几趟才搬完。但堆放得随意,李心远按照年限分门别类了一下。 霍不离累出了一头汗,坐下粗喘着问道:“你去察看巍淼堤,可有发现?” 曾耒给霍不离和自己各斟了杯茶,而后拿出了不知从哪弄来的南元郡地势图,指着地图上的河流说道:“大人您看,巍河是黄河的支流,水量极大;且巍河流经之处地势复杂,想来多数地段水流冲劲猛。而巍淼堤位于巍河中上游,流水又大又猛,筑堤却不是全用石头,而是土石相间。经年累月地水流冲刷,土石自然抵挡不住。” 霍不离福至心灵地说道:“全改用石头筑堤?” “可行。” “筑坝截水?” 曾耒道:“是个法子。但一味的堵不是长久之计。大人看这里――地势陡降,倘若在此筑坝,一旦坝体垮塌,滔天洪水一泻千里,下游的农舍田地必然万劫不复;倘若往下一点筑坝,遇上雨水丰沛的年月,坝体恐怕依然承受不住。” 霍不离欲言又止地问:“那依你的意思?” 曾耒蹙了蹙眉头:“鄙人有个法子,但不是很妥善,想等捋通顺了再禀明大人。” 霍不离一拍即合:“好!待安排完钱粮发放之事,本官就召集工匠,与你共谋……” 话音未落,霍不离突然瞥见窗口站了一道黑影。 曾耒几乎同时看见了,当即大喊:“什么人?” 巍淼堤,梁州营地内。 “将军!大事不好了!”副将嚷嚷着冲进大帐,“霍中丞遇刺!” 纪棠半点不着急,反而“哎哟”一声哈哈哈大笑道:“老天爷开眼了啊!他死了吗?” 副将道:“没,霍中丞完好无损,不过听闻跟霍中丞同行的那位公子受伤了。” 纪棠了然地点了点头:“哦,就那个小白脸啊。”顿了顿,“那混账玩意,真一根毛都没伤到?” 副将尚未来得及回话,这时忽然被人打断:“报――将军,秦州来信。” 纪棠怔了怔,豁然正色起来:“拿进来。” 秦州的来信一般都是郭谆写的。 副将看着纪棠阴晴不定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郭将军?” 纪棠沉默了片刻,方道:“那小白脸死了没?没死就让军医去瞧瞧!”语气不善中还带了些许尴尬。 副将吓得心肝颤了颤:“好、好好,末将立刻去。” “等等!”纪棠干咳一声,“酒带上,老子请霍中丞喝一盅。” 半个时辰前。 霍不离同曾耒商量巍淼堤重建之事,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偷听。霍不离的第一反应是:假装没看见,转移话题。曾耒却在下一刻叫喊出声,而后卸掉门闩就冲出去了。霍不离担忧他的安慰,一同跟了上去,没想到曾耒居然会些拳脚功夫,十几招之后便压制住了对方的攻势。 霍不离双目发光,毫不吝啬地绽放出惊喜:“厉害啊!”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两个打斗之人身 分卷阅读102 上,全然没顾及自己身后。 “阿离小心!”李心远喊了一声。 紧接着霍不离就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头,李心远已经被刺中了胸口。 杀手及时回撤,转瞬间又以凌厉之势刺向霍不离! 这时无来由咣的一声,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的暗器,无比精准地打掉了那把剑。杀手震惊地抬起头,只见曾耒抱一根粗壮的门闩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杀手躲闪不及,被撞个满怀。几乎同时,一根极细的针没进了他的背部。人顿时倒地,挣扎了几下就没动静了。 曾耒吓得扔掉了门闩:“我杀人了?” “曾耒——”霍不离突然喊他,“找大夫来!快去找大夫来!” “是!是是是!”曾耒顾不上震惊于自己杀人之事,一溜烟跑出了门。 而方才被曾耒打倒在地的另一名杀手,趁霍不离不注意,悄悄离开了。 同时,躲在暗处的死士,如影随形盯上了他。 李心远血流不止,大夫瞧过后感慨道:“幸哉!伤口浅,没伤及脏腑。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霍不离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不过,李心远没事了,他却还没“脱险”:那杀手招招狠厉,每一招似乎都要置人于死地,却又不过多纠缠,好像目标只有他。而另一个,身手显然不及这个好,下手也不狠,颇有些像是来凑热闹的。 前脚送走了大夫,后脚田易就来拜访了。 田易住得不远,是一家没被殃及的客栈。他不愿住在郡守府衙,又嫌弃驿站简陋,于是挑个折中的法子。听闻是他自掏腰包,不过霍不离清楚,王川怎么可能让他出钱,定然早就打点好了。 田易急匆匆进门,差点撞上霍不离:“哎哟!”他围着霍不离转了一圈,拱了拱手道,“大人毫发未损,末将便放心了。大人乃陛下钦定赈灾之人,是南元郡百姓的希望,万望保重身体啊!” 霍不离挤出一个笑容:“田将军的心意,本官感激不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田易拱手告退。 退了两步,听到霍不离冷不丁问:“田将军怎么知道本官险些遇刺之事?是将军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还是将军在本官身边安插了眼线?” 田易喉头一顿,小心翼翼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末将……” 霍不离笑了笑,蓦地大发善心似的安抚他:“本官说笑的,田将军切莫挂心。” 田易干干一笑:“不打扰大人歇着了,末将告退。” 话音未落地,便听到纪棠中气十足的笑声:“老子就说霍中丞洪福齐天吧,都听到霍中丞的话声了,肯定好着呢!” “……”霍不离无奈地扶额。 又一个不速之客。 第四十七章 田易灰溜溜离开,在门口跟纪棠打了个照面,纪棠看都没看他一眼,目不斜视走向了霍不离。 霍不离强打精神向纪棠问好:“不知纪将军光临,有何贵干?” “本将听闻今日同霍中丞一块来的小……小公子受伤了,特带军医来给他瞧瞧。霍中丞你放心,咱们梁州营的军医,搁在整个梁州都是响当当的,绝对妙手回春!”纪棠给军医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出来!” 左右让军医再诊治一遍也不会掉块肉,霍不离点头答应了:“有劳大夫。” 军医进屋了,外头只剩下霍不离、纪棠和纪棠的副将。三人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 过了片刻,纪棠倏地想起自己是来找霍不离喝酒的,拍脑袋道:“忘了件大事!”又支使副将,“去拿酒来。” 霍不离闻声看他。 纪棠颠了颠手里的坛子,笑呵呵道:“干等着多没劲,霍中丞可愿赏脸与纪某喝杯酒?” 霍不离一时揣摩不透他的用意:“纪将军,你来此究竟是为了让军医治伤,还是捉弄本官的?” “这是什么话!”纪棠啧一声,眨眼间语气就软了,“白日是纪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霍中丞。望霍中丞大人有大量,不同纪某这个大老粗计较。” 想了想,补充道:“我真不知道霍中丞与郭老兄情同手足!否则我也不会出言不逊啊。” 霍不离问:“郭老兄可是指郭谆?” 纪棠一摆手:“对啊!” 霍不离联系前因后果,顿时想明白了。大概是郭谆知道他来赈灾以后,担心纪棠为难,便用了些手段让纪棠转变态度。有机会真要好好谢谢郭谆。 随即,他叹笑了一声:“纪将军,里面请。” 虽然眼下他并不想喝酒,不过倘若能借此机会与纪棠结交,对后续之事定然有益无害。 纪棠是记吃不记打的人,两碗黄汤下肚,很快便忘了之前同霍不离那些不愉快。 勾住霍不离的肩膀,纪棠嘿嘿笑道:“兄弟!你是郭老兄的手足,那就是纪某的手足。遇上头疼的事,尽管跟我说,只要 分卷阅读103 开口,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霍不离笑了笑,非但没躲开,反而坐近了些,提起酒盅给纪棠的杯添满了,闲话家常似的聊了起来:“纪兄客气了。我来梁州才一日,哪有什么头疼的事。” “还嘴硬,老弟你可是一来就遭遇刺杀了!”纪棠道,“可需要兄长帮你查一查杀手的来历?” 霍不离道:“我看过了,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我为官多年,结的仇家得有半个朝庭的同僚,有刺客不稀奇。” 话头一转:“不过确实有件事让我头疼。想必纪兄也听说了,督水官自尽了。他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怜我想打听一下巍河汛期的情况,都无人可问。” 纪棠的副将接话道:“巍河之事,霍中丞不妨从府衙讨卷宗来看,上面应该有记录。” 纪棠扔了粒花生砸他:“卷宗与人说话能一样?那督水官每次写的文书,老子一句话都看不懂!” 霍不离问:“纪兄与督水官也有交集?他品行如何?” 纪棠道:“见过数面,就是上报防汛的事。我嫌他支支吾吾磨叽得很,就让他不必再当面上报,写文书即可。” 顿了顿,忽然噗嗤一笑:“看到文书我就后悔了,频频之乎者也,比兵书还复杂。” 副将道:“以致将军见文书就犯困,后来便让末将先行拆阅,再把大意禀述将军。” “哈哈哈哈!”纪棠不以为耻,一顿狂笑。 副将又道:“净是文绉绉的话倒也罢了,这个督水官极不讲究,常涂改错字别字,沾得哪都是墨迹。两个月前,末将实在看不下去了,委婉提醒了一下。竟是颇有成效,半月前最后一份文书,便干净利索许多了。” 霍不离闻声一怔,灵感稍纵即逝。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被忽略了。 送纪棠离开时已经过了三更天。 霍不离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悄悄进了李心远的卧房,看他睡得踏实才安下心。之后霍不离找了一条棉被,裹成蝉蛹,在床榻边凑合着睡了。 这一宿,霍不离做了好多凌乱的梦。起先见到了李二爷,接着是21世纪的妹妹,中间又有江聿、纪棠等人跳出来搅和,末了看见李心远站在一个黑洞模样的入口前,似乎在等着他。他刚想拉开李心远,就被人拨弄醒了。 李心远问:“睡这不冷吗?” 霍不离睡得有点懵,过了片刻才说:“不妨事。”然而已经有一个鼻孔不通气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就不在这陪你了。你用过早饭,记得吃药。” 李心远问:“你要去做什么?” 霍不离道:“监管发放钱粮之事,顺便号召灾民修缮巍淼堤。” 说起监管发放,几乎不用霍不离操心。出库几何、库存几何、发放几何……乃至发放形式、领取形式,王川安排得有条不紊,巨细无遗记录在案。 霍不离起初充当摆设,只有两只眼睛时不时动一动。他在等人都聚过来,好在等候得并不久。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前来领取赈济钱粮之人就排起了长龙,粗略数了一下,至少五百人。 人够多了,该上场了。 霍不离突然冲上附近的瞭望台,吩咐小兵击鼓。见众人不再排队,慢慢地聚拢了过来。又吩咐:“本官说一句,你跟着喊一句。” “诸位――敝人乃是陛下指派前来赈灾的官员。听闻南元郡突逢变故,陛下忧国忧民寝食难安,未耽搁一刻,筹集钱粮命本官速速送往此地。 本官深知,堤岸垮塌致使诸位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诸位惧之怨之!可倘若任由垮塌的堤岸晾在那,河水再次暴涨时,岂不是要再次遭受屠戮? 逝者如斯,生者便是希望!本官在此号召诸位,齐心协力修缮堤岸,除水魔,重建家园!” 说的尽是大白话,却比文绉绉的官腔更动人心。 有人问道:“大人,何时开始修缮?草民愿意出一份力!” 话音落地,响应之人此起彼伏。 霍不离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让他退下,自己对着下方的人说道:“得到诸位的肯定,本官感激不尽。为表心意,凡是参与修缮之人皆可获得工酬。表现突出者,还可上榜‘大兴能工巧匠’之列。相信听过此榜之人都知道,上榜者工钱翻番,在大兴境内,起价便比普通人高出一等!” 说到这,下头几乎沸腾了。 霍不离看到众人笑逐颜开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忽然有个少年挤到人群的最前方,仰头看向霍不离:“大人可否告知我爹去哪了?他是巍河的督水官,草民好久没见过他了。” 少年一心扑在找爹的事上,压根没想到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置于险境中了。众人听闻他是督水官之子,纷纷责骂起来,有人一时激愤还打了他。眼看控制不住形势,霍不离喊了几声“住手”后,匆匆忙忙下了瞭望台。 可等他冲到人群前时,已经看不见少年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在了人海中。 分卷阅读104 王川神出鬼没般走到霍不离身后,问道:“霍中丞,发生了何事?” 霍不离道:“王主簿方才可有看到一名少年,清瘦,大约比本官矮半个头。他说他是督水官之子,来此找督水官的。” 王川“咦”了声,往人群里看了一眼,摇头说:“下官并未注意到,是否大人看花了眼?” “不可能!”霍不离道,“就算眼花,本官不耳背。” 王川笑了笑:“既然如此,下官这就派人为大人把那少年找来。” 王川确实说到做到了,只是不知他派去的人用什么方式“找”的。三日后,霍不离再见那少年,少年已经一具鼻青眼肿的尸体了。 王川解释道:“群情激愤,不慎致死。” 霍不离没说什么,但他对王川的怀疑却在这一刻彻底落实了! 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霍不离从来不会去硬碰硬,那么地头蛇就只能请地头蛇来制服。 霍不离向纪棠要了几个兵保护自己,又让纪棠帮忙找到了少年的家。 少年无辜惨死,家中只剩下身残的母亲――督水官的妻子。妇人见到少年的死状,顿时痛哭不止。 霍不离向她说明缘由并留下了一些银两留作安葬费用。他不大会安慰人,只好吩咐士兵看着妇人,以免她想不开寻死。 之后他巡查了一圈督水官的家――家徒四壁,勉强住人。 督水官家中如此窘寒,想来不是因为贪财而死。当真是畏罪自尽? 霍不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后留下一个兵处理安葬之事,带着其他人去了督水官办公之处。 所谓的办公之处,不过是一间茅草房,供督水官监守水情所用。督水官每逢汛期,便要日日住在这里。 霍不离扫了一眼:枕头、杯子、火炉、茶具、铜锣、梆子…… 等等!梆子在左侧? 他想起来了!牢房自尽的督水官左手长有茧子,这是个左撇子!然而在督水官家中,所有督水官的物件都是放在右手边的! 联想副将那番话:“半个月前最后一份文书,便干净利索许多了。” 文书从右往左开,督水官不讲究,右手写字总会把墨沾到纸上,左撇子就不会了。至于字迹,江湖上人才辈出,模仿字迹并不难。倘若猜得没错,真正的督水官至少半月前就已经死了,牢房那个是被拉来鱼目混珠的! 霍不离冷不丁笑了下,面色阴寒地说:“回驿站。” 督水官的家人都不清楚督水官去了哪里,由此可以推测,督水官应该是在刚发现了什么秘密时就被人灭了口。 回到驿站,霍不离找来曾耒问了那日他察看巍淼堤的详情,不禁推敲出许多疑点。于是两人当即决定再探一次。 这一回,沿着河岸他们果然找到了堤坝坍塌的真正原因,恐怕这也是督水官引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 王川察觉到霍不离因为少年的事明显不高兴了,未曾想过了几日却收到霍不离的邀请,一同去纪棠的营地吃宴。 这二人背地里搞什么鬼? 王川疑虑重重,导致一顿晚宴吃得味同嚼蜡。然而这些却只是“开胃菜”,真正让他头痛的是,宴席未过半,府衙就来人急报:南元郡守逃了! 立时,府衙的官差和梁州营士兵分头去寻,末了在巍淼堤边找到了郡守的踪迹。 找到就带回来好了,可为什么要亲自去? 王川被纪棠提溜到了那,看见一只鬼,拖着一尺多长的舌头对南元郡守紧追不舍,郡守吓得哭天抢地。 “王主簿——啊——快救救本官——” 王川头皮一麻。 “纪将军?这是……”无人回应。 不知何时起人都不见了,只剩他孤零零站在这。 那只鬼陡然回头,脚步快到几乎看不清,眨眼间就往王川这边飘来。 王川神经紧绷了半宿,此刻瞧了那鬼一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督水官? 冤魂,索命来了! 王川双腿发软,一股尿意直冲下腹。 假的!诓人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是大人杀了下官!”督水官猛地扑向他。 王川下身一抖,裤子当即湿了一片:“我我我、我也是听命行事的,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霍不离突然从身后出现:“听谁的命?受何人指使?” 王川骤然清醒,讳莫如深地闭了嘴。 太冲动了!他该耐心一些。霍不离重重地喘了两下,低声道:“王主簿,你坦白招供,本官可保你一命。” 王川看了看假的督水官,又看看霍不离,噗通坐到地上,低着头。 “霍老弟,你这样没用。”纪棠阴恻恻笑道,“王川,老子坑杀三千俘虏的美名想来你该听过。此地离巍河近,你是想了解一下水刑,还是想感受活埋的滋味?又或者,先水刑,再活埋?” 王川:“……” 分卷阅读105 “行吧,老子就替你选了。” “王川!”霍不离大喝,“你究竟在护着谁?有谁的命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王川颤了颤,闭上了眼。他不仅是一个人,他上有老下有小! 纪棠慢条斯理地喊了声:“来人——” 霍不离一把扯住王川的衣衿:“来此地的当晚,本官险些遇刺身亡,那些人心狠手辣,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放过你、放过你家人吗!” 纪棠道:“把王主簿绑起来,献祭河神。” “慢着!”王川大喊,“我招,我招。” “主使,主使乃……”王川挣扎了片刻,“南梁王之女,云悠郡主。” 南梁王一脉乃皇族旁系,而年近花甲的云悠郡主算是陛下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姑母。尽管在蓟京几乎无依无靠,云悠郡主却凭雷厉风行的手段在梁州称霸一方。就连纪棠见了她,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好在霍不离除了有御史中丞的身份,还是陛下指派的钦差。云悠郡主怎么也得给陛下面子,配合一下查问。 霍不离先礼后兵,朝她端正地揖了揖,而后坐到郡守府衙的高堂之上,顿喝:“传主簿王川。” 云悠郡主虽然老迈,精神却依旧矍铄。一双昏黄的眼珠子瞧了瞧王川,转瞬又稳如泰山地转了回去,神情严肃淡漠,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霍不离道:“王川,把你招供的,一五一十再向郡主复述一遍。” 王川沉默片刻,重重地吐了口气:“十多年前……在修筑巍淼堤之前,郡主便从前一任工部尚书那里接来了工事,而后交给了夫家去执行。郡主的夫家以招揽工匠、接活营生。为贪污钱款,工匠们在修筑时减少用料,或使用劣质的材料。才导致巍淼堤今时不堪重负、垮塌过半。想来郡主早有预见,在巍淼堤筑成后不久,便把府宅迁去了巍河上游。却没料到,表里不一的巍淼堤居然撑了这么久。” 云悠郡主淡淡地哼了声:“一派胡言!” 霍不离道:“王川,你可有人证物证?” 王川道:“这么多年了,早已物是人非。若要人证,下官当时是三名监工之一,算不算?”他苦笑了一下,“不过物证还是有的――正是巍淼堤!虽说劣质的部分已被冲得面目全非,但总应该还有没毁掉的。中丞大人不妨派人去探查看看,下官所言是否属实。” 霍不离道:“你说的不错,确实还有残存的部分。本官已经查看过了。” 说到这里,云悠郡主陡然凌厉地看了一眼霍不离。 霍不离继续盘问王川:“督水官之死又是怎么回事?” 王川道:“真的督水官发现了巍淼堤投机取巧之处,上报给郡守。郡守是外地人氏,并不清楚内情。下官便给郡守分析了利害,郡守当即决定杀了督水官。后来为防止事情败露,下官从江湖找了名擅长易容模仿字迹的高手冒充督水官。再之后,中丞大人来了,那高手就成了替死鬼。” 霍不离道:“如你所言,郡守只是背了一条人命,与巍淼堤垮塌无关。那前一任工部尚书,与此事可有关系?” 王川道:“怕是也分了一杯羹。百姓不是常说么,官官相护。自然是有钱一起赚,有利一起贪。” 霍不离听后无声地笑了笑,转而又问从头到尾只说了四个字的云悠郡主:“当下人证物证俱全,郡主可还有什么要辩白的?” 云悠郡主紧紧攥住短杖的蛇头,慢慢坐直了身躯:“巍淼堤难道不是因为洪水而垮塌的么?什么偷工减料,老身不懂。倘若真是工匠所为,时隔十多年,谁又能说准是我亡夫的意思,还是工匠们自己要贪去那笔钱款……” 话没说完,倏地响起一个沧桑的声音:“老夫可以作证!” 不多时,老人缓慢地走了进来:“郡主与夫家,确实贪了修筑巍淼堤的钱款。为保平安,他们还给了老夫一笔。全数在此,分文未动!” 云悠郡主脸色大变,几乎颤栗着喊道:“白尚书?” 白尚书看着霍不离,低声叹了叹:“老夫是人证,物证也给带来了。霍中丞可还有什么疑问?” 霍不离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不禁怔愣了一会,很快回过神说道:“本官自然没有。只是不知郡主是否认可这‘人证’与‘物证’。” 云悠郡主不再是岿然不动的神色,想是方寸大乱了,竟脱口而出:“老身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我看谁敢动我!” 啪一声,把金牌亮了出来。 然而此时因亲眷都在府衙之外,云悠郡主孤立无援,即便有金牌加持,气势却在极速崩溃。乍看之下,竟有几分可笑。 霍不离无奈地闭了闭眼:“纪将军,劳烦请出上方剑。” 纪棠肃然道:“是!” 大兴从燕金时期便有律令:免死金牌只在当朝有无上权力,可免一次死罪。 如今主君更替,效力自当跟着大大缩减了。何况霍不离还有凌驾于王侯将相之上的上方剑! “不,不可能!怎 分卷阅读106 么会这样……” 短杖杵地咚咚作响,云悠郡主咬牙切齿道:“老身有免!死!金!牌!” 当真是冥顽不灵。 霍不离忍不住笑了: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啊! 至此,巍淼堤垮塌一案破获。当年参与贪腐的官员纷纷落马,云悠郡主被褫夺封号、收回免死金牌,不必经大理寺,直接斩首——以告慰惨死的百姓;其他渎职之人即日押送蓟京。 而白尚书因年事已高,又主动招供,获上谕准许幽禁于宅中。 送白尚书回去之时,霍不离忍不住询他,问为何突然投案自首。白尚书只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霍不离的身影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白尚书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那是江聿亲笔写给他的——《济民表》。 后世传言:济民一表,洋洋洒洒近千字,白尚书阅后痛哭流涕,顿悔顿悟。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过了数日,曾耒兴冲冲地找到霍不离,说是与工匠商讨出了防洪的方略草书。霍不离看后当即拍板。 又逾十日,修缮巍淼堤正式开始。曾耒临危受命,担任督工主事。 “大人不留下督建工事吗?” 霍不离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唉声叹气:“本官何曾不想?这不益州正在修筑的石坝出事了么,陛下命本官过去看看。” 第四十八章 虽说巍淼堤决口与前一任工部任职者有牵扯,但其中仍有几名被革职的官员早已成了欧阳槐的人。欧阳槐接连损兵折将,这一次益州正在筑建的水坝又塌了,眼见苏桓的工部尚书之位岌岌可危,他更是犹如强弩之末,短短数日似乎就苍老了好几岁。 是日休沐,欧阳槐派人早早地在宫门口守候,下朝后就把苏桓和丁侍郎叫到了府里。 “听闻水坝坍塌是因为坝址没选对,可有此事?”欧阳槐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苏桓,“为何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 苏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知道欧阳槐在同他说话。 丁侍郎由苏桓一手提拔上来的,有心维护,是以紧忙替他答话:“回禀相爷,坝址若是经验老道的能工巧匠选的,自然不会有错。坏就坏在,当地的郡守硬塞了一个人进去,坝址便是那人强行敲定的。” 欧阳槐冷哼一声:“愚蠢至极!”顿了顿,“幸甚为筑坝截断了水流,没有造成过多伤亡,只是死了十几名工匠。” 又道:“既然是郡守导致的,那就把他供出去吧。及时止损,弃车保帅!” 丁侍郎心有余悸地说:“确实死伤不多——不过,当地一些百姓认为水坝坍塌是水神发怒了,他们原本就不同意筑坝,这下更是借此大做文章,阻挠工事进展。” “水神?老夫竟忘了这一茬。”欧阳槐端起热茶吹了吹,“近来接连天灾,上天是在警告苍生,主君不贤啊!” 此话一落,室内登时寂静无声,丁侍郎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苏桓不知何时回过了神,冷不丁低声说:“陛下已然颁下了罪己诏。何况而今既无战乱,又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上天这些‘警告’,怕是还掀不动龙椅。” 欧阳槐微敛眸光,乜了他一眼:“掀不动,那是因为风浪还不够大!丁侍郎,你以为如何?” 丁侍郎陡然被点名,吓得浑身一颤,余光瞥了瞥一副四大皆空模样的苏桓,顶着压力说道:“既然风浪不够大,不妨助助势,派人在前往益州途中放出言论,煽风点火。” 欧阳槐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脸色顿时缓和:“只是一条线还不够,最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群情激愤!” 如今陛下不再听话,已然成了烫手的山芋。那他欧阳槐只好丢了,寻一个既不烫手又听话的来。至于苏桓,倘若心意已变,也不必执着,毕竟他需要只是一个听话的工部尚书,谁来担任并不重要。 不知欧阳槐心中所想、尚被蒙在鼓里的苏桓,还在为水坝之事懊悔郁结。当初他提议筑坝确实是为了利民安.邦,想有所作为。可如今弄巧成拙,他不禁怀疑是自己错了吗? 不是的!他要证明他没错! 回府的路上,苏桓突然扬声大喊:“掉头!进宫面圣!”吓了马夫一跳。 见马夫呆愣地看着自己,他瞪大眼睛呵斥:“快啊!” 马夫连连应声,扬起鞭子骤然一挥,马车立时飞奔起来。但苏桓心急如焚,恨不得飞进皇宫,他再次催促:“走近道,再快一些。” 苏桓进宫从来不抄近道。一来,他喜欢行在平坦大道上的感觉;二来,他总觉得人烟稀少的地方容易出事。 好巧不巧,他第一次抄近道,果真就出了问题。 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一刀便将车夫捅断了气!好在苏桓早有准备,听到异样后,当即抽出藏在座椅下头的短刀,趁其不备忽然袭击!黑衣人被伤到了腰腹,苏桓则急忙脚底抹油钻下了马车。 黑衣人没有完成使命,自然 分卷阅读107 不会轻易放手,于是紧随其后追了上去。就在即将砍中苏桓时,不料横空冒出一人,赤手空拳夺了他的兵器,又踹了他一脚。黑衣人自知敌不过,不再纠缠,纵身一跃消失无踪。 苏桓站稳了方才看清救命恩人是谁:“钟汶?” 钟汶道:“大人您没事吧?” 苏桓点了点头:“你怎么在这?” 钟汶道:“这是下官家中后门。大人您为何会被追杀?” 苏桓沉默不语,心中大概猜出了杀手的来历。过了片刻,他重重叹了声:“没想到钟郎中拳脚功夫了得。老夫想进宫面圣,钟郎中可否送老夫一程?” 江聿听闻苏桓求见,颇有些惊讶:“水坝之事尚未平定,他来做什么?”疑惑归疑惑,江聿还是放下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接见了苏桓。 苏桓甫一进门便行跪拜大礼:“臣有事启奏。” 通常单独谒见屈身长揖即可,不必行大礼。 苏桓如此诚恳,却没有感动江聿。江聿一看见他就想起了近来工部闹出的那些破事,顿时语气不善地说:“没事也不必进宫来了,说吧。” 苏桓跪着禀述道:“益州水坝当初是臣提议修筑的,如今尚未建成却突然坍塌,臣有监管不力之罪!是以,臣愿辞去尚书之位,亲临地方。届时必将严加监督!倘若再生事端,臣自当献上人头告慰苍生!” 江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苏桓此番言辞十分恳切,不像是有意糊弄试探他的态度,也不像在憋什么坏主意。难不成真是辞官来了? 过了良久不见江聿任何回应,苏桓心里慢慢地打起了鼓。正当他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倏地出现一只手扶他起来。 江聿道:“苏卿拳拳忧国忧民之心,朕委实感动。若是朝臣都能如苏卿一般,何愁不能早日谋得一个太平盛世。” 苏桓站起身,却不敢抬头挺胸,只垂首叹息道:“臣愧不敢当。” “辞官便免了,毕竟水坝坍塌与苏卿没有直接关系,”说着,江聿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是当地郡守犯的蠢!” 苏桓暗自大惊:陛下果然什么都知道! 江聿又说:“朕不允许这种废物占着官位吃着皇粮,还干着蠢事。既然苏卿有意亲自前去监管,那朕即刻颁旨,郡守革职查办,由苏卿接任。”顿了顿,“不过,有道是国不可一世无君,工部也不能缺了尚书。苏卿以为,你不在的这段日子,由谁代理为好?” 说是不让苏桓辞官,转眼就把他贬了官。不过依然比苏桓料想得要好很多,他原本抱着去当工头的念头提议请辞的,如今却还能换的个郡守做做。算是意外之喜了。 苏桓道:“臣同丁侍郎共事良久,此人能力有余,就是底气软了一些。” 江聿微微一笑:“底气不足?那朕给他做后盾,能否为他提一提气?” 苏桓倏地再次下跪:“有陛下撑腰,丁侍郎定能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江聿笑着“唔”了一声,随即轻声道:“很好。” 苏桓告退后,江聿没能继续批阅奏章,转而进了密室。密室里站着一个内官打扮的男子,此人正是江聿先前派去保护霍不离的死士――老九。 老九见了江聿,当即下跪:“属下拜见主公!” “免了,”江聿开门见山地问,“此行如何?速速报来。” 老九道:“不出主公所料,霍中丞在梁州确实遭遇了暗杀。且据属下探查得知,暗杀者其实是两帮人。其中一个是云悠郡主派去的――此人已当场被属下用暗器所杀;另一个则是安远将军田易派去的,不过这名杀手功夫不怎么样,且不恋战,似乎只是试探一下霍中丞身边的防卫如何。” 江聿冷笑道:“怕是霍不离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他不敢贸然出手,于是先刺探敌情。” 老九说:“属下也是这么想的,便自作主张让老七代替属下保护霍中丞,自己先行回京。说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霍中丞好像发现了属下。老七的轻功比属下好,让他跟着,更为妥善。” 江聿叹了叹:“发现就发现吧。他早就知道朕豢养死士,只是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不提也罢。你回京以后,可有别的发现?” 老九道:“属下回京以后,直接去了相府继续暗中监察。两日来都没什么怪异之处,直到方才,属下发现丞相派人盯住了苏尚书。原以为只是监视,没想到丞相居然要杀他!彼时属下正要出手,不料竟被十四抢了先。之后,是十四亲自送苏尚书进的宫。” “这个钟汶!” 江聿脾气上来得急,怒火卡着嗓子,不由地剧烈咳了一声,顿时喉头溢出淡淡的腥甜之味。 周子临吓得紧忙询问:“陛下?” 江聿抬手:“无妨。” 老九道:“十四确有冲动之处,幸而属下已经解决了那名杀手。只要苏尚书不提,丞相便不会知晓。望主公,保重金体!” “一传十,十传百,谁又能保证苏桓日后不会告知他人。”江 分卷阅读108 聿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就不该让死士活在日光之下! 缓了片刻,江聿又道:“欧阳槐再断两臂,如今手里只剩了户部。想来往后他定会更加警惕,钟汶想要探查到核心怕是难于上青天――告诫钟汶,日后务必谨慎行事!”话到末了,愈发有气无力。 “陛下……” 江聿闭眼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又过数日,苏桓启程前往益州,等他正式上任,已是四月。 四月初六,江聿突然收到一个刻有“风调雨顺”四字的锦盒——锦盒来自豫州汝阴郡莘县。 记得去年莘县冯县长做了一首诗,彼时江聿批语:不知所云。当时心情不好,今日闲来无事,江聿便好奇地打开来瞧了瞧。 周子临看了一眼,笑问:“陛下,冯县长可是在庆贺今年将是个丰收年?” 锦盒里只放了一截长势颇为雄劲的麦穗,别无其他。 江聿捏着麦秆转了转:“恰恰相反。” “奴才不明白。”周子临从江聿手里接过麦穗,蓦地大惊,“没有麦粒!” 继而又念叨一句:“麦穗长得不错,不应该没有麦粒。” 江聿道:“想来这些麦粒都被冯县长挤掉的。” 周子临问:“为何如此?可是在暗指什么?” “怕是暗指,虽大获全收,可那些粮食却被人巧取豪夺了!”江聿道,“冯县长做事如此隐晦,估摸对方权势不小。” 周子临心头骇然,当即请示:“十三现今正在豫州,是否让他先去探查一番?” 江聿“嗯”了声,忽然想起:“对了,正好十一在兰台,这次就让他与霍不离一同去豫州,以免十三擅自行动,不配合。” 第四十九章 砰! 逍遥楼二层雅间骤然飞出一盅酒,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大骂:“滚——你才是痴货!你全家都是痴货!” 骂人者正是鼎鼎大名的御史中丞霍不离。不过这里的食客们鲜少知道他的身份,只当看一出好戏纷纷围观。 被骂之人怒吼:“掌柜的你还管不管了?快把这只疯狗给轰出去!” 掌柜脸色青白,讷讷地不吱声。 那人站在梯口,欲下不下,胆战心惊的同时怒视着掌柜。然而不等掌柜开口,猝然被霍不离一脚踹了下去。 霍不离道:“逍遥楼早被爷儿买下了,爷儿就是这儿当家的,你还有什么屁话?” 掌柜凑过来,低声说:“霍爷息怒!天公子毕竟是户部尚书的亲侄儿,闹大了于您无益!”说罢就要去扶天公子。 霍不离气焰嚣张地拽住了掌柜:“不准扶!” 而后自己缓步走到天公子身前蹲下。 天公子摔得惨重,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你有种!” “爷儿不仅有种,还有钱、有权!”霍不离扯了扯他脸上的皮肉,软下声一字一顿地说,“天公子是吧?再让爷儿发现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爷儿就把你打成‘元公子’。” “你、你究竟是何人?” 天公子倏地福至心灵,瞪大了眼睛问,“御史中丞?” 霍不离未答,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大概是忌惮霍不离的权势,天公子紧忙解释道:“并非我空口捏造。姑父说给表姐找了一门姻亲,对方正是霍中丞的小舅舅。我本来还挺高兴!可那日姑父见了李……李公子,姑父说李公子倒酒洒了他一身,不仅不知道歉,还一个劲傻乐。如若不是痴傻,那就是看不上我姑父姑母!” “胡说八道!看不上又岂会亲自前去?”脑中灵光一闪,霍不离顿时变了语气,“总之日后说话悠着些,小心祸从口出。滚吧。” 他慢悠悠起身:“怎么,还要爷儿请你吃晚饭么?” 天公子没再说话,一瘸一拐的被小厮扶下了楼。 掌柜骤然松了一口气,然而身侧当家霍中丞的脸色却愈发不好了。 掌柜讪讪道:“霍爷,您的外袍被弄脏了,小的这就派人给您取一件新的来。您是否需要沐浴一番去去晦气?” 霍不离回身扫了一眼被自己推翻的桌案,地上一片狼藉,他的目光透过这些东西似乎看到了别的什么。 片刻后道:“不必。”随即阴沉着脸离开了。 回到看见李心远在池边愣神,他手里拿了个掰开的柑橘,但没入口,啪嗒一下丢进了水中。 霍不离皱了皱眉。 李心远并非痴傻,只是有轻微自闭倾向,不喜人多、不愿与人交流,但聪慧如天人。除了面对霍不离,他鲜少露出笑容。倘若对着人傻乐,那必定是有意为之。 霍不离边走边道:“你若不愿成亲,可以跟我说,何必戏弄别人。”相亲那日是管家领着李心远去的,他不在现场。 李心远面无表情地转过脸:“你都要舍弃我了,我 分卷阅读109 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霍不离一头雾水:“谁说我舍弃你了——可是有人嚼舌根?即便你成了亲,往后依然住在府里,并没任何改变。” 李心远垂下眼帘,看着水中的游鱼,轻轻地笑了笑:“不一样。” 语毕,从另一条路走了。 霍不离追了几步,适逢被急匆匆出现晋建东拦截。 “大人,豫州有紧急要务!陛下传口谕,让大人尽快启程……下官随同。” 五月初八是宜烈皇后沉冤昭雪后首个忌日,江聿作为皇帝和独子,特意免了早朝,携几位大臣亲自拜祭。不过因为宜烈皇后并未与孝惠帝合葬,江聿去皇陵也只是做做样子。 而后回宫,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饰,与周子临又秘密外出了一趟。 两番折腾下来,连天累月操劳过度的江聿被山里的凉风猛地吹垮了,当天午后突发高热,昏迷不醒。 贤贵妃领着众人到养居殿探望,但太医说“陛下龙体欠安不宜叨扰”。后半句“人太多会吵到陛下休养”虽然没说,贤贵妃却深明大义,打发了她带来的人,自己留下侍奉。 太医诊断之后确定无碍,开了药方就回了。周子临不放心别人煎药,想着有贤贵妃在此,便也退了出去。然而等他煎好了药再进殿,贤贵妃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比药罐还黑。 “本宫就不在此烦扰陛下安歇了,一切有劳大内官。”贤贵妃神色复杂地丢下句话就走了。 周子临端着药汤,一头雾水。 适逢江聿做梦似的嘟囔了一声,周子临连忙过去,方才知道贤贵妃黑脸的原因。 江聿在神志不清时喊的是:“端敏……” 不过他喊着喊着,等刘拂越来了以后又变成了别的。 周子临本打算派暗卫通知西寰宫那边,未料刘拂越居然不请自来。周子临顿时就安心了,她果然还是舍不得陛下。如是想着,便老怀安慰地默默退下,为他们守门。 刘拂越注意力全在江聿身上,看见他苍白的脸,心头登时好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 江聿睡得很不安稳,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嘴里含糊着念念有词。 刘拂越想安抚他却不知如何下手,纠结了半晌,只好在尽量不压着他的前提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倚靠着他的肩膀,同时伸长一臂连同被子虚虚地搂住了他。 尽管别扭得很,这个姿势却有奇效。渐渐的,江聿不再心慌意乱地喘,呼吸在不经意间变得安静绵长。 刘拂越抬眼看他,从眉毛到眼睫、鼻梁、嘴巴以及没来得及刮掉的冒尖的青须。江聿还没到蓄须的年纪,等他四十来岁的时候,她大概已经回了21世纪。 鼻子骤然酸涩,刘拂越吸了吸,又鬼使神差地凑到他嘴角落下一吻。 江聿高热未退,人还糊涂着,他半是抱怨半是宠溺地嘀咕一句:“琴月别闹。” 刘拂越怔了怔,随即撑起上半身直视他的脸,哄着问道:“琴yue是哪个yue?” 江聿好久没反应过来,以为还是过去在东宫。他闭着眼,忽然抖开被子一角,猝不及防间把刘拂越整个人包裹进去,而后惩罚似的拍了拍她的臀:“月儿你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刘拂越又亲了亲他的眼睛、鼻尖,而后在他的薄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殊不知江聿许久没开荤,温香软玉在怀,这几下就把他亲得直冒火气。然而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无奈地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投降道:“琴月是明月的月,月儿也是明月的月。好月儿,我就睡一会,别闹了啊?” 他的声音软糯得像一团小火,刘拂越却犹如置身在寒冬腊月里。 她想起端敏皇后生前在东宫的住所――揽月殿。 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那么程茵霁就不一定是端敏皇后的本名了。 刘拂越冷静下来,轻轻抽离江聿的怀抱。 估摸是再次惊扰到了病患,病患毫不客气地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臀,而后干脆利索把她压在身下,横进了她的双腿间。 “……”刘拂越倒抽口凉气,紧接着,清晰无比地感受到江聿某一处的变化! 她当真,不敢再动了。 她老实了,连呼吸都滚烫的病患竟开始肆无忌惮地作乱――江聿隔着衣裤有规律地一下下磨蹭――刘拂越啼笑皆非的同时心跳得快炸了! “陛下?” 江聿不耐烦地顶了她一下。 刘拂越灵光一闪,改口道:“……阿满?” 江聿果然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温柔地一寸一寸描摹她的脸,似乎要这样刻进心里、妥善收藏。 刘拂越小声:“阿满,你认得出我对不对?” “……”江聿没有及时答复,过了良久,他突然笑了一下,如暴雨后的晴天。 他俯身亲了亲刘拂越的眉心,柔声道:“认得,你是越儿――翻山越岭的越。” 分卷阅读110 他真的知道! 她没提过,那么就是端敏皇后告诉他的了。 说完了这句话,江聿大抵是体力透支了,彻底昏睡了过去。 清醒之后,浑身酸痛,像是被乱棍打过一顿。江聿摸了摸额头,烧热退了,但依旧是恶心无力。 “子临?”他喊了一声,倏地意识到不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襟微敞的睡袍,梦中凌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唇边似乎还残留着娇软的气息。 周子临立时猜出他在想什么,当即说道:“陛下一直高热不退,奴才便打了温水给陛下擦拭了身子,而后换了贴身的衣衫。陛下,您没事吧?” 江聿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没人来过?” 周子临道:“陛下指的可是贤贵妃?贤贵妃一听陛下龙体有恙,便领着众妃嫔前来探望。不过太医说,陛下需安心静养,她们就都回去了。” 顿了顿,又轻飘飘地添了句:“贵妃娘娘离开前,脸色不是很好。” 江聿心不在焉地问:“为何?” 周子临道:“唔,大概是因为陛下在梦中一直喊着端敏……” 江聿微微蹙眉:“梦?” 他怔愣了会,叹息道,“原来是梦啊。” 周子临低着头,不敢看江聿,他不是有意欺君的,而是刘拂越再三叮嘱了:不能告诉陛下她来过。 他气得很,但刘拂越说得也有道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何必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刘拂越打算孤身而来孤身而去,她连琳琅和小庆子的后路都考虑好了:“大内官,有件事想劳烦你。小庆子是你的徒儿,他往后如何自有你安排。可琳琅在宫中却是孤苦无依,日后我不在了,她若是想回乡,就请送她出宫,她若是想留在宫里,有劳大内官照看一下。” 周子临听得酸涩,脱口而出:“那我呢?阿姐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刘拂越没想到周子临跟端敏皇后居然还有这层关系,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好久,轻声道:“对不起。” 刘拂越是否来过,如鲠在喉地横亘在江聿和周子临的心头,一个偏不问,一个偏不说。 好在总能蹦出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冲淡这一切。 第三日,江聿刚下朝便收到消息:本该在豫州莘县暗访的霍不离,失踪了! 六月十二,没等把霍不离找到,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传进宫:荆州刺史――苏桃之父,其实玄楚当年安插进来的细作!而且他已经与几位楚臣秘密见过了。 “如今玄楚覆灭,难不成他要举兵谋反?”转瞬周子临就自我反驳道,“也不对,刺史没有兵权,即便意图谋反,也是有心无力!” 江聿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只要他有反叛之心,朕就不能放过他!” 周子临问:“那苏美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日头刺眼得很,江聿眯着眼向处望去,语气如终年不化的冰川:“断然留不得了。” 第五十章 近来异常闷热,一整天都仿佛置身在蒸笼里,哪怕穿着薄衫也像裹了件冬袄。幸而一到酉时,便会下场雷雨,洗刷些许燥热之气。 今日雨过后,苏桃挺着大肚子慢悠悠地进了宓园。如今她身怀六甲,看样子就要临盆,但其实还得等一两个月呢。 腹中的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倘若是皇子,想来不少人要嫉妒了!倘若是公主,没了恩赏不说,大概往后她也只能孤儿寡母仰仗贤贵妃。但她依然希望腹中的孩子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她不热衷勾心斗角,只想安静地过日子。 被雨水滋润过的花儿一扫烈日炙烤后的颓败,个个娇嫩欲滴争奇斗艳。苏桃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其中有一朵颜色偏浅层次分明的花,她叫不上名字,但那花儿含苞待放的模样立时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个,把样式记下,回头让绣娘给孩子绣一件肚兜。”苏桃指着花低声道。 婢女道:“直接摘去给绣娘不是更好,绣出来的样式定不会有错。” 苏桃笑了笑:“花儿这么美,我不忍心。” 两人嘀咕了几句,没看到身后的凉亭里出现一人。 高倩萝坐下后懒洋洋地看了看苏桃,目光扫过她的肚子顿时变得阴鸷,开口却仍然是倦懒的:“站着不累么?过来歇一歇吧。” 冷不丁出声,苏桃惊得一激灵,幸亏婢女一直扶着,才瞧不出异样。 婢女细声说:“主子,咱们还是回去吧。雨天湿滑,挺危险的。” 苏桃捏了捏她的手:“姐姐邀我前来,怎可不等她到就先行离开。”随后低首微微福了福,强装镇定道,“多谢婕妤。” 高倩萝眼看苏桃一步步趋近,脑海中登时浮现魏菡的计划:等会魏菡现身,三人闲聊。因为一些事魏菡同苏桃发生口角,争执中魏菡拉扯苏桃,苏桃为保住孩子自然会推搡魏菡。届时魏菡就势撞到 分卷阅读111 高倩萝,只要高倩萝身下出血,不管真血假血,都能怪罪到苏桃与魏菡的身上。等事情闹大,高倩萝与魏菡再一口咬定是苏桃先动的手,就能给她安个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即便真生个皇子,恐怕也会因母亲而得不到恩宠。 这个计划听着益处多多,不过高倩萝不打算完全遵循。她想着等魏菡与苏桃发生口角时,借机推一把。就让她们那对假情假意的姐妹和没出世的孩子见阎罗王去吧。 婢女奉上茶水糕点,魏菡没到,她二人空坐着委实没什么可闲话家常的。苏桃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水,想着再等一刻钟,魏菡若是还不现身,她就回福粹宫。 比起她,高倩萝则心平气和许多。她抿了口糕点,想到一石二鸟的计划顺利进行,苏桃与魏菡垂死挣扎的模样,几乎要笑出来。 “主子您怎么了?” 苏桃嘶嘶抽气,说不出话。 “主子您别吓唬奴婢。” 计划赶不上变化,没高倩萝等出手,不过片刻工夫,苏桃就已经脸色苍白,额头大汗淋漓了。 “有毒……”联想到方才喝下的茶水,苏桃缓缓看向高倩萝,当即吩咐婢女,“快!传太医!” 高倩萝听到“有毒”二字怔了怔,转瞬头皮发麻。如果茶水有毒,糕点又岂会幸免!她捂紧隆起的肚子,果然感受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 是魏菡! 苏桃喝了一杯茶水,毒发得快,下身已经微微见血。贴身婢女方才被支使走了,这里极度危险,她必须加紧离开。 高倩萝来不及思索细节,她看见苏桃踉踉跄跄地往外逃,登时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弄死苏桃,再找魏菡算账。 “抓住她!”高倩萝低喝一声。 婢女听到差遣,三两步追上苏桃。高倩萝紧随其后,在台阶最高处擒住了她。 苏桃抵死反抗,大约是作为母亲想要保护孩子,凭一己之力居然推开了二人。不过因为身量太重,没能站稳,推开的瞬间她便不由自主滚了下去。 适逢梅妃经过,遥遥望了一眼跌落的苏桃――她的一条腿还僵硬地搭在台阶上,身下已然血迹斑斑。 苏桃伸出手,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 “娘娘……救救我的孩子……” “然后呢?苏桃现在如何,梅妃救她了么?”刘拂越问道。 “自然是出手相救了。”小庆子叹了声道,“太医与产婆来得及时,两个孩子都保住了。苏美人生的是小公主,高婕妤还要再等待一段时日。方才陛下询问了情况,高婕妤同苏美人都说是赴了魏婕妤的约,可魏婕妤自己却没到场。眼下魏婕妤已经被打进冷宫了。” 刘拂越品了品话中的意思:“魏菡可有反驳?” 小庆子点点头:“她说她原本是要去宓园的,临时被德妃娘娘叫走才没现身。她并不清楚茶点里的毒从哪来的。这个说法到底是弱了些,毕竟即便抽不开身也是可以差人下毒的。” “当时似乎凶险得很,苏美人还说高婕妤想趁机杀她。梅妃娘娘可以为她作证。不过……”小庆子意味深长地说,“梅妃娘娘却说,她到时,苏美人已经从台阶上滚下来了,前因并不清楚,她不敢轻易作证。” 这个说法确实符合梅妃的作风,但刘拂越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庆子道:“那之后不到一个时辰,苏美人大量出血,没挺住,就殁了。陛下口谕,苏美人的孩子往后交由梅妃代为养育。” 交给梅妃? 刘拂越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梅妃不给苏桃作证,这种情况下苏桃还攀扯高倩萝,难保不会被认为拿孩子做赌注拉高倩萝下水,一旦势头稍有不对,苏桃极有可能失去抚养孩子的机会。孩子生下来给谁呢?贤贵妃与德妃自顾不暇,魏菡又身陷囹圄,想来想去就只有梅妃了。而梅妃进宫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眼下苏桃殁了,梅妃更能得偿所愿。 想到这,刘拂越蓦地吓了一跳。 梅妃究竟是怎样的人? 昌芷宫。 小公主在摇篮里安静地睡着,一贯冷然淡漠的梅妃此刻瞧着孩子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 乳娘守在一侧细声说道:“娘娘您多笑一笑,别看孩子小,他们都是能感知到的,您多笑,小公主自然就会少哭闹一些了。” “当真?”梅妃眼睛盯着孩子,轻声道,“往后母妃一笑,你可就不准哭了。”说到这,嘴角便溢出浅浅的笑意来。 看得出来,梅妃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乳娘一高兴,说秃噜嘴了:“小公主虽然没了亲娘,好在还有娘娘宠爱,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倘若娘娘对陛下的态度有对小公主的一半好,说不定他日小公主也能像宁安公主一样得个封号呢。可惜……” “不可惜。”梅妃淡淡地瞥了乳娘一眼。 她不需要陛下的施舍,她的女儿也不需要。 当年梅妃同贤贵妃、德妃一同入宫,一同封妃。虽然封号不如二人,她却是 分卷阅读112 最受宠的。众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将来哪怕不是皇后,她至少也会晋为贵妃。 直到端敏皇后忌日,她才看清现实。 彼时周子临不在,侍卫们一看是她便没阻拦,她长驱直入养居殿。 甫一进门,扑面而来的酒气,抬眼便看到一幅画像正对着她。 画像挂在架子上,画上的是金钗凤袍妆扮的女子。女子容颜与她有几分相似,但她知道此人绝非自己。 是谁呢? 这时案几里侧的江聿忽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酒,另一只手却是一支笔。他踉跄着走到画像旁,定了定神,随后执笔写下八个字:嗟嗟吁兮,涕思吾妻。 咣! 酒盅落地,笔也扔了。江聿叹息一声,捧起画像,把脸埋了进去。 片刻后传出了压抑的哽咽声。 “陛下用情至深!”当年入宫,兄长几番劝说,她还听不进。及至亲眼所见,方觉自己有多可笑。 陛下对端敏皇后用情至深,那她算什么?端敏皇后的影子? 梅妃撇下婢女,心神恍惚地原路返回。也是个雨天,地面湿滑,她就这样把腹中的孩子摔掉了。 江聿酒醒后并未责怪她,她却反问:“一个替身的孩子,该出世么?” 他们吵了一架。 从那以后,江聿再没踏进过昌芷宫。 眼见贤贵妃与德妃生下一个个孩子,梅妃却始终独自一人空守着清冷的宫苑。她虽然性情寡淡,但并非不喜欢孩子。有时看到皇子公主们玩闹,她也会想,要是有一个是她的就好了。 前几日无意中听到江聿和周子临的谈话,不晓得是否发现她了,原本他们的声音极小,但说到苏桃时,声音微不可察地提高了些许。不多,刚好能让她听清。 若是陛下不愿亲自动手,她来也无妨。 于是她在茶点里添了些东西。 后宫争斗,让谁生让谁死,看似只是争宠,背后往往是家族党派之间的博弈。每个女人进宫都是有目的的,有些人为了当皇后,有些人为了荣华富贵,有些人为了族人利益……而她只想要个孩子,安稳度日罢了。 命不由她,陛下不由她,孩子总该是由她的。 第五十一章 刘拂越研究回21世纪的事一直卡在端敏皇后的笔记上,不是别的资料无足轻重,而是她有预感,只要搞清楚笔记里隐含的秘密,其他的都会迎刃而解。 关键是,这个秘密是什么? 琳琅叹息着给她倒了一杯茶:“女郎您歇会吧,再看下去,双眼怕是要被累坏了。” 笔记被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倘若目光能削铁断木,这本笔记早就碎成粉末了。 刘拂越托着脸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想,可我是真看不懂星象专用名词,‘营室’‘东壁’‘舆鬼’都是什么鬼东西?早知如此,当年我报考天文学、物理学,哪怕超自然学也能有些帮助。” 说的又是听不懂的话,好在琳琅聪慧,大概知道她在烦恼什么,于是提议道:“女郎不通星象,何不去问摘星楼的天官?” “是这个道理。”刘拂越何曾没想过找老谢问个明白。 不知什么原因,端敏皇后没有直接表明怎样穿越、穿越的大门在哪,而是含糊地给了一堆似是而非的线索。可既然给了,凭她对端敏皇后的了解,或者说凭她对自己的了解,线索绝不会太难,甚至浮于表面,只是被她忽略了。 刘拂越搓了搓脸,随手拿了张白纸铺平。而后以时间为纵轴、天象地象为横轴,画了个表格,再把笔记里记录的异象悉数归纳。旱灾、水灾、地震、寒灾…… 天石雨!刘拂越紧忙对照巨型陨石降落的时间,天石雨大约每二十四年就会发生一次,上一回是霍不离魂穿,这一次就是今年! 又看了一眼星宿的名称,没听过,大概是某个不知名的天体,间隔二十四年便会发生暴动。 陨石来自天体,假设天体会产生某种影响,比如改变周围环境的磁场,或者直接改变人体磁场。在地震、海啸、火山喷发等大型天灾导致环境磁场不稳定的状态下,使人得以身体穿越或者魂穿。 说“魂穿”就有点神鬼论了,刘拂越更认可把灵魂看作一种生物电。外界磁场巨变的作用力与人体内部磁场被迫改变的作用力产生微妙的结合,当这种结合不紧密的时候,就会导致仅仅生物电的跨时空转移。 如果以上推论都正确,那么霍不离魂穿之前必定碰到了来自那个天体的陨石。陨石不一定多大,也不一定是当天将落的。或许在地震之前的若干年前就已经到了地球上,只是那天刚好和霍不离有了接触。 从霍不离推演到自己,刘拂越以为她在潜水时从天而降的陨石正是来自那个天体。由于陨石较大,作用力过猛,于是把她的身体和意识一并送到了大兴王朝。 至于为什么是大兴王朝,或许因为这里有一块横截面几十坪的巨型陨石释放引力,把霍不 分卷阅读113 离和她吸了过来。 那么想要回到原来生活的时空,是否可以等天体再暴动时借一借东风? “琳琅姐姐,快快快来帮我兜住!”小庆子人隔着老远,声音就传进来了。 刘拂越思绪被打断,不多时就看见小庆子和琳琅抬了一筐莲蓬进来。她微微一怔,时间倏忽而过,一晃眼进宫一年多了。去年这时候,小庆子也摘了好多莲蓬回来。 彼时的她不信任何人,与江聿私下见了两次,对他更是只有满心的戒备和怀疑,如今…… 刘拂越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又想起他了,真是没出息。” “女郎有何吩咐?”刘拂越自言自语,琳琅却以为她在叫她。 刘拂越道:“剥几个莲蓬,晚上做莲子银耳羹。” 琳琅道:“女郎想吃何必等今晚,奴婢马上去做。” 刘拂越拽住她:“我不吃。给摘星楼送去的。” 是夜,风从顶楼的八个窗子里呼呼灌进来,不由分说地吹散了盛夏的燥热。凉快是凉快了,也裹挟进不少蚊虫。 刘拂越放下从老谢那里借来的异象述记手册,起身去关窗子。 老谢皮糙肉厚不为蚊虫所动,端着一碗冰凉的莲子银耳羹咂摸出声:“时隔半年,在下还以为姑娘不会来了。” 在找到端敏皇后笔记的第一时间,或者在与霍不离相见后,刘拂越本该废寝忘食地研究如何回去。然而自打那次被江聿撞破,研究的进程就这样一拖拖了半年。 她深知拖延的根源在哪,只是不愿面对。 “好吃吗?”刘拂越笑着转移话题。 老谢大快朵颐恨不得把碗吃了:“软糯香甜,甜而不腻,夏夜极品啊!” 刘拂越道:“那便好,不枉费我一番心意。” 琳琅做了一锅莲子银耳羹,老谢不是吃独食的人,于是自己吃饱喝足后借花献佛把余下的分给天官们了。 他出去没多久,回来后携了一支香,说是可驱蚊虫。似乎不错,焚了不到一半明显感觉嗡嗡声少了。 刘拂越打了个哈欠:“没想到这香不仅驱蚊虫,还有安神之效。” 她回头看,老谢正耷拉着脑袋打盹。 或许焚香不是驱赶,而是把蚊虫都熏得晕过去了。 喝了杯凉茶,刘拂越强行打起精神继续看书。未想喝茶也抵挡不了浓重的困意,睡着前的一瞬,她想,明天绝不点这个熏香了。 过了会,便在满室幽香中听见低浅绵长的呼吸声。江聿透过门缝确认她睡着了,方才推门而入。 他太久没见她了。尽管日思夜想,他也只是克制地轻抚了一下她的脸,生怕吵醒她。 周子临灭了熏香,同时命人把老谢抬了出去,见此情景不由地说:“陛下放心,闻了凝神香,不睡三、四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江聿闻言犹豫了一瞬,便小心翼翼把刘拂越圈进怀中,在她额头亲了亲。 他一直知道,她处心积虑接近他是为了什么,尽管并不清楚她与霍不离从何处来、要回何处去,哪怕真的需要离开一段时日,他愿意放行。可她怎么能弃他不顾! 他等了七年才守到她回来。如果不是在端敏的袖口发现留下的那句话“七年后,我在湘阴明家等你”,恐怕当时他就承受不住,随她而去了。 可她竟然说,她不回来了。 他气极了,但更多的是委屈。 可后来他在栖霞宫看到她遍体鳞伤的模样,他忽然就释怀了――他其实只想见她好好地活着,不管在哪。 周子临曾问过,为什么不开口让她留下。 他说:“能留住固然是好,倘若留不住……她一生处处为朕设想,朕也该为她想一次。” 窝在怀里睡得总归是不舒服,刘拂越扭了个身,面朝江聿的胸膛。下一瞬柔软温热的气息渗进薄衫,直击他的心口。 江聿身子一紧,无奈之下把她的脸往外挪了挪。 周子临悄悄退了出去,很快又领着两人抬进一张矮床。 江聿低头吻了一下刘拂越的眉心,起身把她抱到了床上。 周子临暗自松了口气,再次退出去为他们守门。自打他们在延信宫相见,“守门”似乎成了周子临最得心应手的事。 睡觉的“床”突然从人.肉变成了木板,刘拂越颇为不适地轻哼了声。不过她睡得沉,尽管有大起大伏的动作,却没吵醒她。 江聿脱了鞋子,躺到她的身侧,又把手臂垫在她的颈下。两人面对着面,江聿低头便能看见她鸦羽一样的眼睫。端敏同她相比,只能算得上清秀,她的模样却像是画中狐仙,一眼就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不管是什么模样,他爱的都只是壳子里那个魂。 室内仍残有余香,江聿闻多了也有些困倦。他有些时日没睡个好觉了,眼下搂着刘拂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大概是风凉了,又是在摘星楼顶层,刘拂越瑟缩 分卷阅读114 着往江聿的怀里钻了钻。 江聿睡得浅,没两下就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看见刘拂越像只小猫似的把脸埋在他的颈项,一条手臂缠住他的背。最为要命的是,她的腿就贴着他的下腹。 江聿正值青壮,一年多没碰女人,委实经不起如此撩火。他挣扎了片刻,忍无可忍捞起闲置一侧的薄被铺在两人之间,而后解开裤带,握着刘拂越的手动了起来。 释放几次之后,彻底睡不着了。 江聿搂着她静静地躺了会,于天亮前离开了摘星楼。 回养居殿的途中,江聿坐在御撵上闭目养神。 虽然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周子临却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得意春风。方才他在门外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后又看到那床湿漉漉的薄被,大约猜出发生了什么。 只是刘拂越似乎一直没醒。 倘若陛下对此事闭口不提,那他也只好沉默了。 站在养居殿门前,清晨第一缕光正好划破黑夜,照亮了整个皇城。 江聿微微一笑:“魏菡的字你可见过?用她的口吻写封信,送去荆州。就说,荆州刺史,乃玄楚细作,意图谋反。” 半月后,荆州掀起千层浪。 魏长史本想将刺史谋反之事秘密通报给丞相欧阳槐,不料消息散播太快,早就传进了兴帝的耳朵里。 兴帝震怒,当即下旨捉拿荆州刺史,欲当面审问。 由于二史都曾获欧阳丞相提拔擢升,为保名节,丞相当庭力谏诛其九族,以绝后患! 然而未等把刺史押出荆州,人便在囚车上咬舌自尽。死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高呼:“山河破碎,楚人流散,国不成国,臣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 这番话连同刺史的死讯一并入京。 兴帝感怀:虽说他是潜入大兴的细作,却是玄楚的忠臣。人心易变,忠臣良将难得! 于是赦免其族人死罪,只令其家人流放。 而参与揭发此事的魏长史,担心被楚人暗杀,便偷偷把辞官的信件和官印留在府衙,连夜带家眷潜逃了。 第五十二章 玄楚遗臣意图谋反的消息并没有随风刮进霍不离的耳朵,苏刺史咬舌自尽的这天,他正藏在莘县某处田地的某个草垛后面,为的是躲开穷追不舍的疯婆子秋娘。 两个多月前,霍不离带着晋建东以及兰台两名官差奉命前往豫州。他们的行踪本就极为隐秘,没几个人知晓,一路倒也顺畅,未想竟然在司州与豫州交界处不起眼的小山沟里马失前蹄。 他们一行才四人,埋伏的杀手却有数十人!两名官差拼死反抗仍性命不保,其中一人被乱刀捅死,另一个直接被削掉了半边脑袋。若非晋建东保护,霍不离大概当场也就毙命了。 然而纵使晋建东身手不错,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霍不离想要全身而退委实难如上青天。无奈之下,晋建东只好把霍不离藏起来,自己引开那些人。 次日,霍不离从藏身之处出来。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出发前换的粗布外衫脱了,在树干上磨得破破烂烂,而后扔到土里滚了滚――顺带往白净的面皮上抹了两把,又扯散了头发。最终作成一副灰头土脸、又脏又臭的乞丐模样。 他与晋建东失散了,可他的任务还在。他必须亲自到莘县查明真相。 想着那些杀手绝不会在官道上招摇,他们也定然以为他会走僻静的小道进入豫州。于是霍不离反其道而行,偏偏拣宽阔的大路走,且只在白日赶路。走了近一个月,竟真如料想的一样安然无恙地到达了。 眼下是他潜藏在莘县的第三十六日。 日头升到头顶,约莫是正午时刻。尽管坐在草垛阴面,还是止不住大汗淋漓。霍不离舔了舔微微干裂的下唇――有淡淡的血腥味,脚上穿的草鞋很不舒服,他皱着眉把挤出洞的脚趾塞了回去,这才揩掉了额头上的汗,拍拍屁股走人。 躲了半个多时辰,倘若还能遇上秋娘,那就是命! 说起秋娘此人,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往日在莘县,不知道县长打哪来不要紧,但必须得清楚秋娘什么来路。 秋娘有个年长十来岁的兄长,秋娘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兄长对她难免惯宠一些。秋娘喜欢白嫩的小郎君,今日看上了姓曹的,明日又瞧上姓赵的,不管是谁,也不管对方可有姻亲,逮着就一顿动手动脚,恨不得青天白日成了好事。兄长非但不阻止,但凡秋娘相中的,他要么拦路不给放行,直等秋娘调戏厌倦了;要么把人强抢回家,给秋娘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寻常百姓没有不厌烦这对兄妹的。 不仅烦,还怕。秋娘的兄长有几分财势,虽然跟李二爷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手里几百亩良田还是有的。穷不与富斗,谁有怨言,见着这对兄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人人避而远之的女流氓,偏偏被霍不离进入莘县的头一天给遇上了。他衣衫褴褛的模样自己都嫌弃,脸也脏得能刮 分卷阅读115 下半碗泥土,浑身馊味萦绕,女流氓秋娘却眼瞎似的盯上了他,一见面就牢牢抱住,一张红唇企图亲死他。 导致穿越之后命运好到爆的霍不离难得焦躁地感慨:莘县跟他八字不合!绝对是这样! 沿着田埂走到头就是一片湖,路上没看见秋娘,霍不离趁机钻进湖里洗了个澡。 身子不再黏糊糊的,心中登时舒爽许多。 这时从不远处冷不丁传来一声暴喝:“小兔崽子――又来偷粮食,看我不打死你们!” 紧接着是噗通两下落水的声音。 霍不离在偏僻的角落洗的澡,闻声往这边走近了些。他看两个孩子笑嘻嘻地下了水,年纪大的那个冲着岸边喊了一声:“老头!有本事下来啊!” 老头骂骂咧咧,脱了鞋子就要砸过去,大概想到扔了就没鞋子穿了,于是脱了一半又穿了回去。 小的那个突然说:“马老汉,那些都是掉下的麦穗,你以前让我们拿的!现在怎的不给了?” 马老汉骤然沉默,叹口闷气,低下头走了:“滚吧!别让老子看到你们了!” 霍不离没注意两个孩子的去向,游回岸边阴凉处,穿上衣服歇了会。 马老汉没走远,他坐在烧焦的土坑旁,把方才孩子们烤熟了但没能拿走的麦穗捡进布袋里。地上还有碎麦粒,马老汉一粒粒拈进收手心,末了吹口气,吹掉泥土,再一股脑倒进嘴里嚼了。 霍不离闻着挺香,凑到跟前想买一些――他穿的像乞丐,身上却还有些碎银子。 马老汉眯眼看了看他,道:“是你啊!”然后从布袋里抽出一根烤黑的麦穗递给他,“多了没有,我还得拿回家喂孩子。” 霍不离没客气,坐到一边吃了起来:“你认得我?” 马老汉道:“我看到你跟那个傻婆娘……” 霍不离截住话茬:“是她纠缠我!” 马老汉笑了笑:“都一样。” 过了会又说:“傻婆娘过往喜欢小白脸,那日我见她缠你,想着婆娘当真是傻了,臭乞丐也能瞧上眼。这工夫我才明白,乞丐竟生的贵人模样。” 霍不离剥掉了全部麦粒,也一股脑倒进嘴:“狗屁贵人!我他娘的就是要饭的。” 马老汉打量一眼他细皮嫩肉的手,没作声。 二人静坐了会,霍不离问:“秋娘怎么傻掉的?听闻她有个兄长,为何不管管她?” 马老汉道:“管个牛粪粑粑,她那个挨千刀的哥早就死了!” 霍不离早就猜到了,却震惊地说:“死了?怎么死的?我还想着找便宜大舅哥讨口饭吃呢!” “怎么死的?”马老汉蓦地阴森森地笑道,“报应!被人打死的!死了好几日才被发现,尸首肿成两个大了。我用芦苇织了张席,同几个人挖坑把他埋了,就在湖对面。”他指了个方向。 霍不离远远地望了过去,看得不真切:“在哪啊?” 马老汉已经走远了:“湖对面,游过去就能看到。” 衣服晒干了,霍不离自然不会再下趟水,他绕了一大圈,找到坟头时赫然发现秋娘与方才那两个孩子正蹲在一块吃野果。野果发紫,也不知有毒没毒,三人一个比一个啃得欢。 秋娘瞧见了他,顿时欢欣鼓舞地拿了好几个野果:“你吃!” 霍不离只拿一个,但没吃:“做什么呢?聚坟地闹事来了?” 小的那个孩子说:“秋娘摘野果叫我们吃,可甜了!” “别理他,他跟马老汉一伙的!”大的那个估摸有十三、四岁,是个少年了,性子颇为强势。 小的那个又说:“马老汉不坏,他的田都被占了,没吃的了才不给我们吃的――哎呀!秋娘,你别扔坟头啊,都糟蹋了!” 秋娘在不足半人高的坟头上搁了几个野果,小孩子没个忌讳,噔噔跑了上去,蹲在坟头捡没了再下来。 秋娘看得傻呵呵直笑。 三人好模好样,野果应该没毒。霍不离在手心蹭蹭,咔嚓一口咬了一半。 “马老汉为什么没粮食了?我看他家有那么大一片田呢。” 少年看了看他:“你是外人,自然不清楚。马老汉的田早就不是他自个的了。听我爹说,早些年大旱,地里没收成。马老汉的婆娘不巧又生了场大病,没钱医治,马老汉就把田地卖给了秋娘大哥胡大嘴,给胡家做佃农。胡大嘴虽然是个恶霸,还算仁义,每年收的粮食交给朝庭……那叫啥?哦对,田赋!交了田赋,剩下的与佃农六、四分。去年胡大嘴的田也被占了,马老汉就成了别家的佃农。这家的爷可不像胡大嘴,他让人做农活,却不给多少粮食。有收成了,便命人把粮食运走,给马老汉留的估摸不足原来的一成。这可是一年的粮!” 霍不离道:“马老汉为何不私藏点?” 少年道:“他敢!人家家大业大,光打手就有上百人。胡大嘴就是因为反抗占田被打死的。”说着在坟头端端正正放了个野果,“我爹,还有我那些叔伯,虽然嘴上没说什 分卷阅读116 么,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恨着呢!胡大嘴尚且给人一条活路,那位爷却要逼人撞墙!” “哦,这么说,你爹和你那些叔伯都是佃农?”霍不离有了几分盘算。 少年啐了一口:“若不是被人占了田,我和弟弟又怎么会出来偷粮食。” “县官管不了?” 少年叹口气:“县官就是个屁都放不出来的孬种!” 秋娘和小的那个孩子还在打闹。 霍不离静默了片刻,忽然问:“那位只手遮天的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暂住冯县长家中的晋建东问出了同样的话。 冯县长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说:“此人原本只是临县的富商,名唤楚宗,家中良田千亩,与两县的地主之间也无大恩怨。可就在前年,楚宗突然开始大肆占田,他手底下雇了上百个打手,烧、杀、抢、夺……用尽卑劣手段!起初欺压的也只是临县的小地主,慢慢的权势威望大了,转而欺压本县百姓,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有一回,他的一名打手抢了个良家女回去做妾,良家女的老父告到县衙,结果被人哄出了门,气得老父当场血溅三尺!那不在下官管辖之内,下官说不上话。 后来又一次,楚宗的堂弟打死了本县的一个孩子,下官差人将他捉来,未想楚宗气焰嚣张到直接闯进了县衙,强行带走人不说,还打断了下官的腿。下官上报郡守……郡守、郡守竟与其沆瀣一气!告诉下官,即便闹到京城,也没人能拿楚宗如何。让下官别再插手楚宗的事,最好见了绕道走!” 晋建东望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问道:“为何不及早禀明陛下?” 冯县长摸着恍然间似乎隐隐作痛的膝盖,苦笑着叹了一声:“下官不知楚宗的靠山究竟是谁,遂不敢明目张胆禀奏陛下。琢磨好些日子,作了首打油诗,暗喻此事。说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笔力不济,写的东西给孩子看一看还可,呈给陛下就……”说到这,颇为赧颜地低下了头,“陛下批复,只四个字――不知所云。” 晋建东登时了然:冯县长年逾花甲才考上功名做了官,虽然有心济世,但遇上楚宗这样的乡绅恶霸,怕也得变得有心无力。庆幸他没气馁,作诗暗喻的路子不通,就改用“歌功颂德”的法子。 晋建东定定地看着冯县长花白的头发,叹息道:“难为你了……”话没说完,约莫是气息不顺,骤然大咳起来。 几乎同时,身侧之人有些慌乱地给他抚背顺气,而后神色凝重地为他把脉:“可是内伤发作了?” 晋建东抬了下手,摇摇头道:“无妨。” 那日为引开杀手,晋建东连续几个时辰不停地奔波,穷途末路之际与杀手们拼死搏杀。想来是部分杀手发现霍不离不见了,便分出一拨前去追寻;倘若所有人一起围攻,他就是有两条命都不够死的。不过,即便人少了,攻势减弱,他拼到最后也险些断气。要不是被十三找到,请大夫医治,又卧床修养了一月,今时他也没命坐在这了。 冯县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人:晋建东,五品司文侍御史――他知道是什么来路;可是这位其貌不扬、但细看长相又说不清的别扭之人究竟是谁?是晋建东的随从吗?不像! 十三当前的样貌确实不是他原本模样。一来,主公早有命令,除了在朝为官的几人,其他死士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二来,样貌经过伪装,更方便行事。 十三做死士多年,极为警惕,方才冯县长看他第一眼他就察觉到了,但他关心则乱,一门心思扑在晋建东身上,就没搭理冯县长。 过了会,确定晋建东无碍,他才回头轻轻看了眼冯县长。 冯县长立时头皮发麻,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即强装镇定地把目光挪向了门外。 少年并不清楚冯县长的遭遇,只简明扼要地交待了一下楚宗的“光辉事迹”。 霍不离静静地听着,几乎同时便琢磨出了一整套计划。不过想要顺利执行计划,还需要几个人帮忙。 “爷爷我平生最痛恨楚宗这样的畜牲!”霍不离啐了一口,“可惜他不住本县,要不看爷爷我怎么玩死他!” 少年冷不丁跳起来:“这可是你说的!”见霍不离一头雾水,又道,“楚宗想占尽莘县的田,两个月前就举家迁来了,如今就住在县城里。” 霍不离兴奋地挽起破烂的袖子,似乎要大干一场,转瞬又苦恼地皱起眉头:“我一个人做不来,需要人手。” 少年道:“人?你瞎了吗?算小爷一份!” 少年的弟弟也跟着凑热闹:“算我一份!” 秋娘傻呵呵地围着他们转:“算我算我算我……” 霍不离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我没提醒啊,一旦被楚宗的人捉到,可是要吃苦头的!怕不怕!” 少年扬起下巴,咬着牙道:“小爷只怕弄不死他!” 前途未卜,不知这样拉几个孩子下水对不对。霍不离看着少年,缓缓抬起的手过了片刻方才重重地落在少年的肩头。 分卷阅读117 而后他从秋娘手里拿了最后一个野果,郑重地放到胡大嘴的坟前,低声道:“胡老兄,出此下策委实迫不得已,你若泉下有知,还望有怪莫怪。” 当晚,几人便按霍不离的计划开始行动。 从胡大嘴家里扒出了一身白衣,霍不离没穿,而是给了两个孩子。 弟弟坐在哥哥肩头,顶着白煞煞的长衫在黑夜里晃荡。 后面跟着一会哭一会笑的秋娘,口中不停的喊着:“大哥?大哥!”――白天听着没什么,搁在深夜却是令人胆战心惊头皮发麻的诡异! 第一晚,田间地头。 第二晚,入户敲门。 第三晚,他们进了县城。 第四晚,他们只围着楚宅附近的街道穿梭。 扰得人心惶惶,便达到了计划的核心――乱。 霍不离要让整个莘县都乱起来! 起初晋建东没联想到是霍不离干的,而当第四晚楚宅附近“闹鬼”的消息传开,他才恍然大悟,同时猜到了他的用意。 “冯县长,准备一下吧,恐怕过不了多久霍大人就要收网了!” 转而对十三说道:“你去接应霍大人,倘若霍大人有别的吩咐,务必听从指令按命行事!” 十三当即拒绝:“你伤还没痊愈,我不放心。” 晋建东没再出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很快十三投降认输,旁若无人地柔声劝慰:“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生照看自己。” 末了又向冯县长端正地揖了揖:“有劳冯大人了。” 第五晚,鬼哭狼嚎般的喊叫消失了。但有近百户地主佃农家门上出现了血迹斑斑的掌印;楚家粮仓被人鬼画符似的刻了八个猩红大字―― 占田杀人,血债血偿! 楚宗带人打死了小地主胡大嘴,此事人尽皆知。是以当粮仓出现了这八个字,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胡大嘴来索命了! 一时间谣言四起。 第六日,楚宗一整天坐立难安,当晚他在楚宅外围以及每个只有两人看守的粮仓都加派了打手,誓要弄清对方是人是鬼。 没想到,鬼没出现,竟然抓到十来个偷粮的孩子。 楚宗大怒,当即下令严刑拷问! 另一边,佃农们因为被“鬼”搅得寝食难安,以马老汉为首,带上家伙事,循着若有似无的哭声齐聚湖边。 人人手里拿了一根火把,摆船渡湖时,火光映照在水面上,犹如杀气腾腾的夜行军。 不多时,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胡大嘴的坟茔。然而不等看清形势,一声破天荒的凄厉嚎叫吓得众人同时停住。 “大哥――” 是秋娘! 他们站的地方离坟茔不远,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胡大嘴的坟被刨得乱七八糟,尸骨不知去哪了。秋娘大概是清醒了,但整个人又像疯掉一往坐在埋尸的坑里痛哭。 人群中有些老弱妇孺,看不了这等情形,一个接一个呜呜哭了起来。户主虽然都是男人,可谁没有家人,谁又能受得了至亲被人挖坟抛尸!很快他们都红了眼。 这时一个孩子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大哥……麻子哥……狗蛋哥……他们、他们都被楚宗抓起来了!” 经他提醒,许多人这才想起自家孩子不见了。 一人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被楚宗抓起来?” 报信的孩子说:“我们、我们就是太饿了,吃不饱!想偷点粮食!” 马老汉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孩子说:“我看到打手拿鞭子抽他们!” 众人一听就乱了:“那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逃掉的?” “我躲得远……他们被抓的时候……我撒尿去了……”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马老汉陡然暴喝一声:“干他娘的!”随即捞起锄头,咬牙切齿道,“楚宗你个王八羔子!占老子的田,吃老子的粮,还他娘的打老子的娃娃!老子跟你拼了!”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起家伙事响应:“干他娘的!干死楚宗!” “饭都没得吃了,忍个屁啊!” 百十来号人,又浩浩荡荡地冲向了县城! 湖对面,霍不离静观了全程——十三似乎有急事,已先行离开了。计划还算顺利,只要冯县长及时,孩子们就不会有性命之危。至于胡大嘴,等来日事情结束,他自会到新的坟头上好生敬杯酒。 楚宅。 楚宗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众矢之的,他更不知每日定时关闭的城东门被人悄摸打开了,甚至连守城的差役都不见一人。 此刻他手捧一杯茶端坐在院中,而他的前方,正是那偷粮的十几个孩子。 “最后一遍,是何人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没有一人回话。 “还不说?好啊。 分卷阅读118 先拿一人祭刀,把那个年纪最小的双手剁了!” 到底是年幼,几个孩子经不住吓唬登时大哭。 刽子手依从命令,笑嘿嘿地拍了拍要被剁手的孩子:“莫怕哈,大爷我杀了十年猪,保准一点都不疼!” “不要哇!不要砍我的手……” 刽子手手起刀落!不想竟然歪了,一股强劲的力道将他手中的刀刃弹开,震得虎口连同手腕臂膀又痛又麻。 几乎同时冯县长带着官差闯了进来:“楚宗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私自用刑?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冯县长底气十足,官差们却大眼瞪小眼半天一动不动。也是,毕竟楚宗身后站着几十个凶神恶煞的打手,谁也不想送死。 楚宗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谁拿谁,冯县长还没搞清形势……” 话音未落,马老汉带着佃农也闯了进来:“孩子都在这!大家伙冲啊!” “爹!娘!” “干死楚宗!” 场面一度大乱,佃农们和打手打作一团。虽然佃农们怒火熊熊,打手却凭借强健的体魄很快占了上风。 楚宗趁乱欲逃。 冯县长大喊:“拿下楚宗!” 几个官差一哄而上。 正适时,百名手持长弓身负羽箭的玄甲军从天而降一般包围了楚宅。 晋建东暗自震惊:“羽林轻骑!” 陛下不会随意派兵过来,估摸这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羽林轻骑之后,霍不离身着破烂不堪的衣衫气喘吁吁地现身,望着稳定的局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批羽林军是出发前他磨破嘴皮从陛下那里求来的,虽说到的有些晚,但还算及时,至少没出不该出的人命。 当晚,莘县霸主楚宗被冯县长拿获,此人杀人占田作恶多端,作证者乃深受其害的佃农与小地主——人数共计五百零五。 楚宗对其罪行供认不讳。 冯县长按大兴律令叛其秋后问斩,并夷其三族! 由于牵扯深远,不少人猜测,“夷三族”其实是兴帝下的谕令。 数日后,霍不离押着暂留狗命的楚宗以及供述中揭发的暗中支持侵占良田的数名官员,悄无声息回京了。 晋建东救了霍不离一命,霍不离感激不尽,便提出共乘一辆马车方便照顾。但眼下…… 晋建东半靠在十三怀里小睡,过了片刻,十三极其克制地亲了一下他的发鬓。 霍不离本想说些什么,双目遭受“重击”,顿时哑口无言。这画面他是看不下去了,索性闭上眼睛,却无来由地惦念起李心远眉眼含笑的样子来。 来时他们吵了一架,不知这个小没良心的想没想他。 第五十三章 西北楼兰。 大半年以来,蔡华嫦虽然没能找到医治太后的草药,却因时常陪伴太后令其心境平和许多,太后总算不再是一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模样。为此弥王松口,只要太后召见,蔡华嫦可以不必经由他的允许才能进入王府。 这日蔡华嫦如约探望太后,不料正巧她到地方时,有个人才从太后那里离开。此人左侧腿脚微跛,蔡华嫦记得他同弥王说过话,难不成太后也与蓟京有些牵扯? 蔡华嫦疑心重重,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引路的小厮突然说道:“欧阳先生,这边请。” 欧阳?蔡华嫦有模糊的印象,好像听谁提过。 太后在弥王后院有单独的住处,她常住这里,鲜少回宫。王府的家仆都唤她夫人,想来弥王对所有人遮掩了她的身份。 近来太后在院中栽了好多花,心情不错,侍弄花草时眉眼含着笑意。 不过蔡华嫦就没那么大的兴致了,她还在回忆究竟何人提过“欧阳”,究竟谁姓欧阳?然而把记忆里程霄同她说过的十几位蓟京高官都拎了出来,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在想什么?瞧你脸色不是很好。”太后冷不丁问了一句。 蔡华嫦心思收得快:“大概是昨夜着了凉,头有些疼。” 太后轻叹一声:“你到底是大夫,也不知悠着些?别陪我了,快回去歇着吧。” 蔡华嫦假意推辞了一下才从命:“那我过两日再来。” 出府之前,蔡华嫦按捺住内心的波动,走得很慢,外人瞧着确有几分弱不禁风的病相。待出了府走进民巷,登时健步如飞。 她想起来了! 入宫之前,有几次无意中听到田易提起过,他的舅父——当今丞相,正姓欧阳! 不管此人是不是欧阳丞相,二人之间必定有某种关系。倘若一朝丞相暗中通敌,那么……蔡华嫦不敢想下去了。 回到住所,气势汹汹模样吓了清儿一跳:“女郎?何事如此惊慌?” 蔡华嫦推她进门:“快!收拾行囊!马上离开!”若是把此事告知程霄,书信即可,但她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些话要当面说。 分卷阅读119 事实证明,蔡华嫦的预感至少中了一半。她们才出门没多久,住所就被弥王的府兵翻了个底朝天。 弥王与胡迦都不在楼兰,带兵的是那个姓欧阳的人。显然欧阳已经怀疑她们的来历了。 在住所没找到人,欧阳领着弥王府兵又马不停蹄赶往城门口。约莫是太快,途中没注意到躲在人群中的蔡华嫦。 蔡华嫦与清儿方才换了楼兰人的装束,为的就是以防汉人打扮被人一眼发现。何况这里是后凉腹地,逃往张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路上即便被人追踪,如此打扮也不易被人记住了。 然而她们设想得太好了――弥王府兵占领了城门,但凡出城之人,无不遭到严苛查验――她们压根就混不出去! 在城内转了几个时辰,眼看就要天黑了。买完干粮,找了个贫民扎堆的乱棚歇脚。说是“乱棚”,并非一顶草棚四面通风,倒是有几间脏乱的屋子,一群人挤一间,相熟之人挨一块。 蔡华嫦与清儿初来乍到,担心惹了地头蛇,便把干粮分给众人,两人只吃了几口果腹。 靠墙坐在角落里,时至戌时却没有一点困意,蔡华嫦看着式微的篝火蚊吟似的叹了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头才能过去。” 按说长久抓不到人就该有所松懈了,不料欧阳仿佛不掘地三尺誓不罢休一样,第三日命人挨家挨户搜寻,到处都是兵戈声、咒骂声和哭喊声。 每一次府兵从附近经过,她们就担惊受怕得汗毛直竖。 可这样藏着不是办法,倘若欧阳坚信蔡华嫦还在楼兰城中,必然会追究到底。为今之计,只有营造人早就离开的假象,让他们放松警惕,继而伺机出城。 蔡华嫦味同嚼蜡般吃了两口清儿递来的干粮,很快便浑身发软手脚无力。 清儿扶她靠墙,顷刻间眼睛就红了:“奴婢同女郎自小一块长大,能陪着女郎走南闯北救死扶伤,奴婢觉得三生有幸。眼下是奴婢报答女郎的时候了。药用的少,估摸一柱香就能恢复。等会奴婢去引开弥王府兵,女郎能走动了,就赶紧出城――别回头!” 蔡华嫦登时泪流满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清儿拿袖子给她擦了擦,含泪笑道:“女郎一定见到程将军!奴婢还等着你们回来救命呢。” 张掖。 程霄麾下一员小将原是胡迦派出的细作,经过多年不懈努力,总算从骠骑将军大帐里偷走了张掖城防图。 弥王与胡迦及一众将领连夜商讨出攻城计划。为防程霄早有安排,凉军后方保留了一半兵力,待前军顺利拿下城池,后军再行前进。 凉军突然偷袭,张掖守城的将士溃不成军,纷纷向后方逃窜。 胡迦大喜,认为机不可失,不等先行占领张掖城,当即纠集三万兵马追逐逃兵。岂知中途才发现中计,被横空出现的翰威将军带领的三万精兵打得抱头鼠窜。 而后方弥王同样深陷程霄的包围圈中,七万亲兵被杀得只剩不足五千人! 末了,一场偷袭战役以胡迦殒命、十万兵马陷落、弥王重伤败北告终。 其实程霄早就知道小将的身份,所谓“城防图被偷”,也在他的计策之中。此次战役,虽然他在兵力上胜出许多,为保万无一失,还是修书上奏陛下,请翰威将军郭谆前来相助。郭谆对程家一直心怀愧疚,得谕令后,半天没耽搁就赶来了。 二人同桌共饮,算是程霄不计前嫌,双方都有些唏嘘不已。 宴席后,陈副将扶着程霄回去,憋在心里良久的话犹豫着说了出来:“探子来报,楼兰抓了一名大兴女刺客,女刺客被砍了头颅,挂在城墙上。末将想着、想着……这女刺客,不是蔡姑娘,恐怕就是她身边的婢女。” 程霄吹了片刻的风,渐渐清醒了:“多久之前的事?” 陈副将不敢抬眼,小声道:“快一个月了。末将担忧讲了会令将军分心,这才瞒住的。” 程霄彻底酒醒了,他松开陈副将,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自顾自走了。 陈副将琢磨“嗯”是否代表“就这样吧”“不管了”,还没琢磨明白,第二天程霄就安排好各项事宜,单枪匹马潜进后凉。 数日后,程霄在敦煌找到了蔡华嫦。 她穿着又脏又破的衣袍,头上包裹的布也是破旧的。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一旦有人靠近,就会被她用匕首还击。几个壮汉围住了她,意图不轨,没等摸上一把,就被她扎伤了。 程霄替她解了围,但她也认不出程霄。无奈之下,程霄只好撕了一截衣服,捆住她的双手。抱着她上了马。 一路上蔡华嫦都是浑浑噩噩的,程霄除了绑了她的手,对她还算不错,她似乎感知到什么,对程霄慢慢放下了戒心。有时程霄问起楼兰的事,她还会回应两句,不过都是答非所问:“羊……羊……” 程霄耐着性子问:“什么羊?” 蔡华嫦反倒愣了愣,然后煞有介事地说:“有一只羊……很凶!咩――” 分卷阅读120 神智混乱地相当严重,程霄只能放弃,等她恢复了再询问。 出了敦煌,待跨过酒泉,前方就是张掖。 酒泉地势南高北低,偏北处是片广袤的沙海,程霄曾经去过,还遇上了像一堵墙一样的沙暴。此次带着蔡华嫦,倘若再遇沙暴,难保不会吓着她。权衡再三,程霄带她走了南边。 这一侧有好几条大河,蔡华嫦今日神态恢复得不错,停在河边歇脚的时候还知道给自己洗把脸。不过洗着洗着,玩心就起来了,掬了捧水往脸上泼,水顺着脸颊下巴都流到了衣襟口。 程霄笑着叹了口气,拿出在敦煌买的巾帕给她擦脸――也只是擦脸,往下他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 巾帕塞给她:“自己动手。” 蔡华嫦囫囵抹了两下,然后学着程霄方才的样子给他擦脸。 程霄闭着眼心里默数了三个数,眼疾手快抢回了巾帕,同时转移她的心思:“那日你说有一只很凶的羊,可是指弥王?又或者其他人?” 蔡华嫦费力地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程霄又问:“那你可还记得清儿?跟着你一起到凉州、又去了楼兰的婢女?” 蔡华嫦眨了眨眼,一声不吭。 程霄看了她片刻:“不记得就算了,我去抓鱼烤来吃。你就在这,哪都别去。” 蔡华嫦望着河面静静出神,其实她并非完全没印象,至少同清儿的许多回忆,她能记起一些片段。 思绪被慢条斯理地撕开一条口子,里面的东西骤然如滔天洪水顷刻淹没了她。 “……赶紧出城!” “别回头!” 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豆大的泪珠就那么生生地掉了出来。 她困在记忆里,丝毫没注意到周遭发生了什么。 程霄喊了一声,但她没听清。 旋即程霄一阵风似的冲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拦腰抱她上了马。 路上程霄不停地抽打马尾,快得似乎要飞起来。蔡华嫦几乎看不清前方道路,裹挟着飞沙的风呼呼灌进耳朵。 不知飞奔了多久,终于慢了下来。程霄连日来不停奔波,他好像很累,有几个瞬间把全身重量压在蔡华嫦身上。 蔡华嫦仍旧神智不清,不过比之前又好了很多:“你怎么样了?” 程霄振了振心神:“我没事。” 过了会,无来由地低笑出声:“你可曾听过一句话:人从出生就是不断求索的,等到求索完了,就该偿还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我征战沙场十年有余,杀孽太重,到如今是时候……” 话没说完,整个人像一块石头重重地栽了下去。 蔡华嫦被他一同带倒,落地的那边肩膀顿时剧痛。她哼哼了两下,视线触及程霄的胸口立时目瞪口呆。 三支箭射中了他的背部,左侧那支没进一半! 蔡华嫦在河边出神时,他们遇到了后凉一队残兵。那些人中有人认出了程霄。 程霄中了三箭,竟带着她狂奔了一整夜。 “程、程将军?程将军……” “别哭。”程霄无力地呢喃,手抬到半空又轰然落下。 蔡华嫦战栗着去探鼻息,转而摸腕脉、颈脉。 没有呼吸。 脉搏也不跳动。 她不信他就这么死了!她要施针!她要给他敷药! 然而翻遍全身却什么都没有。 “啊――” 凄厉的尖叫刺破黑暗。 太阳从张掖城楼上缓缓升起,柔和的晨光将天地照亮。 她都想起来了,却没能救他。 她救过无数人,偏偏救不了清儿和他。 第五十四章 霍不离沿途押解犯人,走得慢,此刻尚未进京,整个蓟京却已经风声鹤唳。牵扯侵田案的诸位官员前后被兰台请去喝茶了――且一去再不复还,就连户部尚书办公之处和家宅外围处处都是兰台的眼线。 田易作为案中分了一杯羹的人,深知此次捅了大篓子,于是马不停蹄前去相府求救。 “户部多人已被捉拿,户部尚书如今也像笼中之鸟。舅父……舅父!眼下能救甥儿的就只有您了!”田易坐立不安,心里急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欧阳槐冷哼道:“早就告诉你收敛一些,别过火,如今出事了才想补救!你当老夫是菩萨转世么!” 田易噗通跪到跟前,拽着他的袖子说:“舅父何出此言?您不能见死不救!” 欧阳槐微敛眸光:“嗯?” 田易狠下心来:“甥儿买卖官位、侵占良田,打的……可都是您的旗号!何况您分的还是最多的!” “你――”欧阳槐咬牙切齿,一股气在胸腔翻滚,“你在威胁老夫?” “甥儿不敢!”田易见他变了脸色,顿时放缓语气,“甥儿只愿舅父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救甥儿一命。” 分卷阅读121 欧阳槐一脚踹开他:“如若不是看在你亲娘的份上,老夫早就宰了你了!” 田易歪倒在地上,低眉垂眼,视线只触及欧阳槐的脚。“甥儿知错。”不仅是语气放软,姿态也颇为低下。 欧阳槐乜了他一眼,沉声道:“好歹是个五品将军,吓得像只兔子成何体统!当下一切尚未盖棺定论,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田易紧忙说道:“请舅父指教。” 田易道:“先掐断源头,霍不离不是还没进京么,那就让他再也进不来!其次要收拢羽翼,其他那些见不得光之事尽快斩断,藏好尾巴。至于毁尸灭迹,就不用老夫再细说了吧。” 田易点了点头:“户部尚书那边……”其实他只是想求证户部会不会出卖他。 欧阳槐道:“倘若真查到他那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中有数――你还不快去?” 田易揖了揖:“是是是,甥儿这就走。” 欧阳槐走到鸟笼前喂了些食,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头也不回地说:“收拾一下,这两日就离开。” 身后之人怔了怔,转瞬笑了:“我还以为岁数长了,相爷就成了性情中人,当真愿意出手捞田易一把。” 欧阳槐道:“虽说他是姓田的,可毕竟还有一半我们的血脉。既然如此,理当为族人牺牲。” “究竟是为族人牺牲,还是为你牺牲?” 欧阳槐不发一语。 “婉婉还在宫中,如何带她离开?” 欧阳槐打开了鸟笼,笼中之鸟却闷头吃食不知逃离。 他冷哼:“当弃,则弃。” 身后之人骤然大笑:“二十多年了,相爷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情。” “你在怨我?” “不敢,毕竟我欧阳桑还姓欧阳,要靠相爷才能苟活于世。” 田易率人埋伏在城外,打算在此了结了霍不离。从夜深人静等到巳时,谁知不仅等来了霍不离,还等来了阵势肃穆的羽林军。陛下居然派羽林轻骑沿途保护他?田易心知大事不好,一时迟疑不敢下手,眼睁睁看着霍不离等人浩浩荡荡进了城。 回到兰台老巢,说不出自在,霍不离安排好楚宗和犯事的官员,转而差人打水沐浴。几个月没认真洗一洗了,这一下泡了三桶水、搓掉三层皮才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门。 “大人,”矮个迎上来,“您……此去辛苦了,瞧着清减不少。” 霍不离摸了摸晒黑的脸皮:“有事说事。” 矮个敛了笑:“户部尚书要见您。” 霍不离颇为意外:“不请自来?得!省事了!” 先前给李心远安排的姻亲乃是户部尚书胞妹之女,现在想想幸亏没说成,一旦对家也掺和了占田,这让小夫妻怎么办? 许久不见,户部尚书也清减不少,想来是听闻霍不离抓了楚宗回来,殚精竭虑,吃睡不好所致。反正绝不是为联姻来的。 霍不离明知故问:“曹尚书急赶着见本官,不知所谓何事?” “霍中丞别说笑了。”曹尚书垂下眼皮,端茶饮了一口,比霍不离还像正主,“霍中丞舟车劳顿数月,不就是为了查清楚支持楚宗侵占田地之人是谁,这人又贪了多少?” 霍不离点了点头:“曹尚书此言……是否可以理解为,楚宗的靠山正是阁下?” 曹尚书倏地噤声,默了片刻道:“本官没别的嗜好,就爱下棋,霍中丞可否赏脸陪本官下一局?倘若霍中丞胜出,本官便答你。” “若是曹尚书赢了,本官岂不是什么都捞不到?” 曹尚书笑了笑:“霍中丞向来胆识过人,为何此刻会怕本官这个一只脚踏进黄土的人?霍中丞不必忧虑,左右本官在此,逃不掉,霍中丞即便是输了,也可以慢慢审讯。” “言之有理。去拿棋来!”霍不离坐到曹尚书对面,又道,“彩头太小,不若赌个大的。本官胜一子,曹尚书有什么说什么,本官绝不追问;若是胜两子,本官可追问一次,以此类推,如何?” 曹尚书朗声笑道:“好!” 二人棋逢对手,先是霍不离咄咄逼人,再是曹尚书螳螂捕蝉,末了霍不离黄雀在后柳暗花明巧胜一子。 “此次参与侵田者有哪些官员?还请曹尚书知无不言。” 曹尚书言出必行,头一个便把田易卖了,其后陆陆续续交待数十人。 矮个从旁伺候,听完就出去抓人了。 霍不离又问:“丞相就没掺和一脚?” 曹尚书道:“这是第二问了。” 霍不离:“……” 田易被抓进兰台还有些难以置信,舅父明明说曹尚书不会出卖他的!怎么会这样?莫非是楚宗告发,又或者霍不离虚张声势? 矮个回来复命。 霍不离道:“田易要单独关押,远离所有人。” 矮个道:“是!” 霍不离又道:“先晾着,晚饭同其他人一样,明日晌午给 分卷阅读122 残羹冷炙即可,明晚给他再来顿好的。” 矮个一头雾水:“啊?” 霍不离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按我说的办!” 吩咐完霍不离就进宫了。 尚书令王大人也在。适时江聿正同王大人聊起霍不离,王大人不吝言辞,对霍不离夸了又夸,江聿也称赞了几句。 而后王大人便告退了。刚走到章德殿门口,突然殿内咚一声响,似乎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后面的他没再听,但心中已然猜中了缘由。 “跪下!”江聿陡然变了脸色。 霍不离老老实实拱手下跪,平静地说道:“臣知罪。” 江聿“嚯”了一声,话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你倒是说说,错哪了!” 霍不离道:“臣不该煽动民心,激发民怨。” 江聿阴沉着脸:“霍不离啊霍不离,让朕骂你什么好!幸而此次没一发不可收拾。倘若有奸佞小人造谣生事,指责你蛊惑人心意图造反,朕就是有心护着你,少说也得革职查办!” 霍不离讪讪地笑了笑:“若真有那一日,臣谢陛下给臣留条小命。” 江聿皱着眉头看他,片刻后慢悠悠地说:“朕要计较那些君君臣臣,你回京之时就被幽禁在府了。” 霍不离顿时改口:“多谢四哥!” 江聿终于绷不住笑骂:“滚出去!” 进宫主要就是为了报平安,顺便找骂。 出宫后没回兰台,霍不离直接回了府,门口的小厮瞧见竟忘了问安,盯着他的脸死命地瞧。他确实黑了也瘦了,但没必要这样吧! 他瞥一眼,语气不善地问:“管家在哪?” 不等小厮回神,自顾自进去了,半道遇上急匆匆赶来的管家:“霍爷。” 他“嗯”着点了点头:“我饿了,去让厨子做几个菜。” 管家小心翼翼地“哎”了声,视线却不由自主往他脸上飘。 霍不离冷着脸催促:“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一路憋着火溜达进内院,李心远坐在亭子里发呆,乍一见他无端地愣了愣。 霍不离心一沉,脸更黑了。 得!小没良心的不仅没想他,看这势头似乎还要笑话他。 李心远眨了眨眼,确定是霍不离回来了,当即放下茶水兴高采烈地冲过来。笑得很开怀,不是嘲笑。 “你可算回来了!” 霍不离弯起嘴角,心道,也不是那么没良心嘛。 “我好几次梦见你被追杀,快吓死了!”李心远围着他转了一圈,“管家说得没错,你是神仙下凡,遇事必能逢凶化吉。” 怎么有种老怀安慰的感觉?霍不离咧嘴笑了笑,倏地心中一动,抬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 回府之后直到次日,霍不离都没出门。李心远好像生怕人再没了似的,霍不离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我,去茅厕?” 李心远背对着茅厕:“我不瞧,你解吧。” 霍不离:“……”这孩子的喜好咋还变得重口味了。 晚间,霍不离吃得撑睡不着,便溜达到书房消磨。李心远自然也跟了来。 “你可是要写信?” 霍不离铺了张信纸。 李心远刚坐下,又挪到另一侧:“我给你研墨。” 霍不离看他忙碌觉得好笑,可莫名又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信是写给冯县长的——如今已是汝阴郡郡守了——想让他留意一下几个孩子。虽说“三岁看八十”夸张了些,但如果在年少时没有正确引导,人就很容易长歪。当时事出紧急,霍不离使了几个偏激的招,倘若从此孩子们行事愈发偏激,大道不走,非在针尖上起舞,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二爷在世时,最担心的莫过于江聿长歪。江聿自幼丧母,亲爹不疼,在皇宫过得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心思多,城府比海深,十五岁就找御尸人为他训练死士。想到死士,霍不离就忍不住骂娘,晋建东的狐狸尾巴在前往豫州时才完全暴露,要不是他设计套话,估计晋建东到死都不会坦言相告。 气是气的,好在江聿对霍不离没有坏心,好在江聿长得不是特别歪。 不知何时李心远睡着了,霍不离搁笔才发现。 李心远觉少,一旦叫醒可能很难睡着了。霍不离琢磨了一下,装好书信,而后背他回卧房。 放他下去的时候力道不稳,不小心让他撞到床头。站稳就看见李心远睁着眼睛瞧自己,倒不像惊醒的样子。 他其实醒好一会了。 “三更才过,睡吧。”霍不离捞过被子给他盖住腹部。 李心远固执地瞧他:“你又要走了吗?” 霍不离没吭声。 二爷的夫人和女儿去世之后,就没续弦。有一年回乡办事,跟老相好好了一段时间,那时霍不离在凉州不知道。后来再回乡,才听说老相好早就离世了,留下个孩子——正是李心远。彼年霍不离十七岁, 分卷阅读123 李心远十岁。虽然辈分上李心远高一些,但一直是身心成熟的霍不离照顾他。李心远怨恨二爷,也只同霍不离亲近。这些年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但从霍不离意识到端敏皇后说的日子就要来临时,便有意疏远李心远。 李心远又道:“我等你,哪都不去。你要快些回来。” 他要带着他,他就乖乖跟着;他抛下他去豫州,他就在原地等他。 霍不离无奈地想,怎么看,没良心的白眼狼都是自己呢。 如果真回了21世纪,一旦穿不回来,李心远就是孤苦无依的小可怜了。 霍不离叹息一声:“不走了,就在这陪你。” 李心远满心欢喜:“太好了!”双眸在黑夜里顷刻澄亮明澈,“躺下!一起睡!”说着朝里退了一截,给他挪空。 霍不离呼吸凝滞了片刻,慢慢的,他感觉到心跳在变快,越来越快,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了十三吻晋建东的模样。 他低下头,倏地笑了一声。 “小舅舅。” “嗯?”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以后喊阿远,可好?” 第五十五章 父皇难得一次临查他们的学业,江衍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吓得都不轻,素日里常偷偷打盹大殿下这工夫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宁安公主也不敢在纸上画小人了,江衍腰杆挺得笔直地背对他们的父皇。 还好父皇只是小坐一会儿,没多久便急匆匆出了门。 人虽然不在此,但父皇余威仍盛,孩子们依旧保持正襟危坐的模样,生怕不留神被突然杀回来的父皇痛骂一顿。 江衍装模作样了会,忍不住伸头去看父皇,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父皇一去不返? 从他的视角看去,父皇手里捏了一张信条,双目无神地望着远处。周子临低语了几句,父皇点了点头,似乎要走,脚下却无端乱了步伐,差点跌倒!幸好被周子临眼疾手快扶住了。 “啊――”江衍倒抽一口冷气。 他发出的声音又轻又低,谁都没注意到。 父皇眉头紧锁,定然是不开心了。倘若告诉皇姐皇兄,他们一起过去,闹哄哄的,怕是父皇要更不开心了。 如此一想,江衍像是突然同父皇之间有了小秘密似的,把疑问暂且压回了心头。下学后,趁大家伙都走远了,他才悄悄走到养居殿看望父皇。 江衍求见,周子临在他进门前小声嘱咐了一番:“陛下此刻心烦意乱,二殿下待会见到陛下务必谨言慎行,千万别再添乱了。” 江衍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父皇严肃中又暗含伤痛的神情,江衍心中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想逃,但是晚了。 “有何事?” 江衍规规矩矩地行礼,听到父皇冷不丁问话,不由得颤了颤:“儿臣……儿臣今日做了一首诗,想请父皇指点。” “嗯。”只有一个音,但父皇的调儿显然柔了许多。 江衍偷偷打量父皇的神色,同时背了一通。 父皇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声太小,过来,重新吟诵一遍。” “是。”江衍慢吞吞走到龙椅前,正要背诵,父皇突然把他抱到了腿上——他坐进了父皇怀里。 “开始吧。” 江衍慢条斯理地又背了一遍。 父皇听后评道:“还可,就是气势欠缺了些。男儿顶天立地,言辞怎可像个姑娘家。” 他垂下眼:“儿臣明白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衍斗胆问出憋了好久的疑问:“父皇看起来很难过,可是为了什么人?”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父皇叹息一声道:“父皇失去了一位亲人。父皇自幼时亲近的兄弟就不多,如今只剩你九皇叔和御史中丞霍不离了。” 程霄的死讯还没传进京城,江衍并不知父皇指的是哪位皇叔,他也不知如何安慰父皇,想破脑袋提议道:“儿臣恳请父皇出去吹风。儿臣听……听明宝林说过,迎着风,所有的难过、失落都会被吹散。” “你同她相处得如何?”父皇说起明宝林,语气顿时轻快多了。 江衍如释重负:“因为之前的误会,很久没见她了。但其实她很善良,教会儿臣许多东西。” 父皇摸了摸他的头,过了会问道:“那高婕妤你以为如何?她在栖霞宫一年有余,眼看就快产子了。” 江衍不吱声,他并不喜高婕妤。 父皇又道:“等孩子再大些,你们就能一同学习圣贤之道,一同玩耍,就像你和皇长兄,你和宁安皇姐。” 江衍蹙起眉头,下意识轻声反驳:“不是的。” 父皇还是听到了:“你说什么?” 江衍头皮一麻,双手捂住嘴,同时瞪大了眼睛。 父皇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母妃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江衍急忙道:“与母妃无关!儿臣……儿臣 分卷阅读124 ……” 父皇的声音压得愈发低沉:“说。” 江衍快吓傻了,眼眶满是打转的泪水:“儿臣不喜高婕妤,她的孩子也不是儿臣的兄弟姐妹。” “说下去。” “儿臣看见、看见一个男人常常进出夕萝殿,”夕萝殿是高倩萝的住处,“那人穿的是内官服,但嘴上长了胡子。儿臣听人说,内官不会长胡子……” 江衍说不下去了,他的父皇似乎也没注意后话是什么。 片刻后,父皇叫了周子临进殿:“传,张陆。”先前江衍中毒,正是张太医给瞧好的,后来高倩萝安胎的方子也是他开的。 约莫等了一柱香的工夫,迟迟不见张太医。 周子临道:“回陛下,高婕妤临盆,张太医现在栖霞宫。” 江衍揉了揉眼角,眼泪都干了,粘在眼角难受得很。他偷偷抬眼瞧父皇,父皇凉飕飕地回看他,吓得他登时一哆嗦。 “人命关天,万事等生完孩子再说。” 田易在兰台担惊受怕了好几日,除了第一顿饭菜看着像给犯人吃的,往后的简直要把他逼疯。倘若是残羹冷炙,他便以为自己又被揪到了什么把柄;倘若有酒有肉颇为丰盛,他更害怕,谁知这是不是最后一顿了! 但好歹是剿过匪的将军,如此往复了三、四日,田易摸索出规律,慢慢的竟也能沉下心来了。 这日他又大吃大喝了一顿,接着便被狱卒蒙上眼睛带离了牢房。 “哎?可是你们霍中丞要提审我了?” “蒙眼做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他!”他低声冷笑,“装神弄鬼!” “你们他娘的能不能吱一声?都哑……” 话没说完就被人猛地推倒:“跪下!” 田易倒在地上,不小心沾了一嘴灰:“呸!狗干的杂种!” “说谁呢?田将军。”头顶冷不丁冒出霍不离的声音。 田易扭了几下,挣扎片刻才形成一个跪立的姿势:“霍中丞,你这般可不是待客之道。” 霍不离笑了笑:“阶下囚还敢大言不惭自称为‘客’?是曹尚书给你勇气,还是你的舅父欧阳丞相?” 田易一听来了气:“关曹尚书如何?关我舅父又如何?我还没问你,前几日你们兰台的人二话不说把我扣押来,凭什么?拿我当犯人啊!” 霍不离道:“你说对了!正所谓捉贼拿赃,本官就是凭借曹尚书的供述抓你的。” 田易猝然抬头,心慌意乱地想,不会的!定是霍不离诓他!舅父明明说曹尚书知道该怎么应付兰台的人,曹尚书不会出卖他的! 一旦曹尚书为求自保,当真供出了他,舅父也会捞他出去的。他还有舅父! 田易想通之后,头脑顿时冷静许多:“曹尚书的供述,霍中丞竟然信了?曹尚书向来嗜赌又贪财,我同他下过几次棋,欠他一千多两银子,估摸他是记仇,这才把我拉下水的。早知如此,我就还他了。” 霍不离道:“噢?未料曹尚书与田将军还有这笔恩怨。曹尚书你当真是有意拉他下水的?” 紧接着,田易听到曹尚书在近处出声:“他确实欠我一笔钱,不过我早就从田产里分走了那一份,他尚不知情。” 曹尚书乍现,着实吓得田易一惊,另一方面田易也没想到曹尚书竟然如此奸诈,背地里坑了他的钱,如今又坑他入狱!田易气得浑身战栗不止。 霍不离笑着地靠近他二人,在曹尚书身前站了片刻,转而挪到田易身前:“据本官查访得知,楚宗——你俩都认得吧,五年前糟糠之妻过世,前年续弦,之后大肆侵占土地良田,祸及临县。如此胆大包天,竟只是因为娶了一个好妻子。唔,是你三叔家的堂妹,对吧?” 田易呛回去:“是又如何?呸!他娶的是我堂妹,与我何干?” “太有关系了田将军!”霍不离绕到他身后,猝然伏低,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当时听闻楚宗其人,你先同他促膝长谈有关侵田之事,为了绑紧他,便撮合了楚宗与堂妹的亲事——可有错?楚宗,楚夫人。” 话音落地,身后有两人乖乖应声。 田易全程蒙着眼睛,全凭耳朵感知周遭的一切,霍不离神出鬼没,声量一会大一会小,他紧张得鼻尖满是汗。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霍不离又道:“而后你买通了曹尚书,让他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意,没多久便把曹尚书也拉进了你们的联盟里。” “曹尚书只是政见上与欧阳丞相一丘之貉,行事还算小心谨慎,为何单凭你三言两语就说服他了呢?因为你抓到了他在司州、冀州、幽州多地侵田的把柄,他不得不屈服!”这一通话如玉珠落盘似的噼里啪啦声声不断。 田易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身边的曹尚书蓦地猛咳了一声,吓得他一激灵。短暂的失神之后,田易急速粗喘了几下,费好大劲睁开了眼,隔着一层黑布四处瞄,隐约瞧见几人,同他一样跪着回话,他们似乎也被蒙着眼睛。 “前些日子, 分卷阅读125 我途径司州,有一伙人埋伏在山沟里,险些杀了我!这些人就是曹尚书派去的吧。” 问的是曹尚书,田易一同全神贯注聆听着,但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象,隔壁似乎有人在絮叨什么。 “在张太医诊断出身孕之前,她就已经在吃安胎药了。” “开方子的是何人?” “薛太医。” “这孩子瞧着确实不像!眉眼口鼻倒有几分像田易。”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求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田易听清了,是高倩萝在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知何时人都被清出去了,只留下了霍不离。“几个时辰前,高婕妤产下个男童,眼下母子二人都在此,你要不要见见?” 田易当即否决:“不要!” 霍不离“嗤”一声。 沉寂了片刻,蓦然闪现一个平和低沉的声音:“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高倩萝还为了生了个儿子,你怎可如此绝情。” 这是—— 陛下? 田易缓缓抬起头,原本坐着霍不离的位置换了个人,那身形确实像陛下。 陛下来此多久了?又或许……从头至尾他都在旁听! “冤枉啊!霍大人,我冤枉啊!”田易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也不敢肆意宣扬皇室丑闻,于是假装不知来者,仍旧大喊霍不离。 这时,一人抱着裹着孩子的包被进来了。而外边,依稀能听见高倩萝痛不欲生的哭喊。 “听闻,前几年你的长子因天花夭折,去年次子溺水而亡,这孩子应是你如今唯一的儿子了吧。” 田易心中抽痛,大力睁了睁眼,不顾瞳仁被摩擦的异样感,透过黑布辨认――包被动了一下。 “孩子哭得可真是伤心,也难怪,你爹都不要你了。” 田易骤然出声:“我……” 霍不离道:“你什么你!此刻还死撑着,不过是等欧阳槐救你出去,却不想想为何曹尚书只出卖你――这是欧阳槐你的舅父授意的啊!”顿了顿,“你不要你儿子了,你舅父也把你舍弃了。” 霍不离轻叹:“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报――”矮个倏地闯了进来,“大事不好了!” 霍不离:“何事?” “欧阳丞相跑了!” 霍不离当即看向稳如泰山的江聿,后者却看着周子临。 江聿早就开始怀疑欧阳槐的身份,只是缺少证据,于是暗地派人控制住了相府,却没想到还是让老狐狸逃了。 周子临噗通跪倒。 江聿淡淡道:“去吧。” 欧阳槐跑了,田易登时心乱如麻,孩子不合时宜的啼哭更是搅得他头痛欲裂。 “吵死了。”江聿微微蹙眉,抬手捂住了包被一端,啼哭果然小了。 “别!”田易大惊。 江聿看了看他,覆盖在包被上的手突然往下重重地一按。 “臣招了!臣什么都招!”田易泣不成声,脑袋咚咚砸地,“恳请陛下开恩,放过孩子!求陛下开恩……” 江聿看了看包被里乖巧的兔子,嘴角浮起的浅笑浅淡得仿佛不存在。 真正的孩子在他身后的妇人怀中,孩子也不是高倩萝和田易的。高倩萝难产,孩子出来后就是个死婴。 周子临去追欧阳槐了,江聿要先行回宫。霍不离与李心远一同送别。 “陛下。” “这是给明宝林的信,”霍不离递给他,“烦请陛下告诉她,臣失约了。” 江聿垂眼看着空白的信封,无来由地问:“今日是十五了吧?” 霍不离怔了怔:“是,今日八月十五。” “在你……同她来的地方,八月十五可是团圆节?” 霍不离点点头,吁了一口气:“又叫中秋节。月圆人圆,阖家欢乐的日子。” 江聿捏着信封,闷头走了。 霍不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李心远小声道:“明日是端敏皇后的忌日。” 相府只逃了两人,欧阳槐和欧阳桑。 马车火速逃离京城,帘布飞扬,窗外的景致悄然变成了接连成片的良田。 欧阳桑顿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幼时脱下的凉人服饰,如今再穿上,竟成了你我的护身符。” 蓟京风声紧,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一旦他们消失,追兵定然会大肆搜捕相伴而行的汉人,而不是寻常凉人百姓。 话刚说完,骤然有重物稳稳地落到马车棚顶,接着一人说道:“是啊,谁又能想到,大兴的相爷竟然是凉人细作。” 车夫被杀,马也受了伤,欧阳桑与欧阳槐一同从马车里滚了出来。 欧阳槐冷笑着哼了一声:“原来是大内官啊。” 欧阳桑定定地瞧着周子临,似乎要在他脸上瞧出个洞来。b 分卷阅读126 r   周子临掸了掸衣衫,继而慢条斯理地长揖道:“父亲,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欧阳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琛、琛儿?你没死!” 周子临不解地轻笑一声:“我也没想到父亲还活着。” 电光火石之间,往日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欧阳槐眯起眼睛打量他:“原来你就是那个小贱种!” 周子临款款一笑:“正是。我就是相爷当年没弄死的那个小贱种。” 江聿一回宫便召集中书各位大臣,商议如何监察地方。众人争执不休,好几个时辰才草拟出“典签”之制。 议政结束后,江聿在章德殿独自坐了许久。不知何时起天色已变,黑云压顶,劲风狂啸不止,一束微红的光像箭矢穿透云层。 终于到了她要离开的时机了么? 江聿艰难地抬头看了眼风暴中岿然不动的摘星楼,蓦然想起端敏薨逝前的留书,她在信中相约七年后再见。 记得她生前曾说,她是因为异常天象才到这里的。既然如此,他便建造可摘星辰的摘星楼接她回来。楼建成了,却没料到,如今竟是在这里送她离开。 巨石在地下飞速旋转,震得地面颤动不止,眼见连石碑都压制不住它了。 “哎——你、你在看什么?”老谢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刘拂越道:“在找接口。接口还没出现。” 话音刚落,身边的人跪了一地。刘拂越抬眼,视线恰好与江聿相撞。 “霍不离来不了了,这封信里应该写明了缘由。”江聿把信递给她,神色波澜不惊,触碰到她的手,没忍住还是握了一下。 “陛下……”刘拂越眼鼻酸涩,不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江聿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渐渐的,视野中万物支离破碎化为灰烬,仅余她纤瘦的身影。 “那是什么!”老谢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刘拂越一惊,只见巨石好像被一层薄膜状的物质包裹住了,周遭不断有石子被吸附进去。 接口出现了! “越儿,”江聿抱了她一下,转瞬松开,“去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拂越慢吞吞后退了两步,随即下定决心似的奔向巨石。 等她走到接口前,江聿已然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这个背影她看过无数次,往后再也见不到了,也不会有人在八月十六做糖馍馍给她吃…… 八月十六! 方才已经过了丑时,今日是端敏皇后的忌日了。又是这个日子,她要再次离开他。 “阿满――”刘拂越轻声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 江聿倏地回头。 刘拂越如释重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