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 分卷阅读1 ?《观澄》作者:是辞 1V1 內容簡介 阿阴问佛:执念太过,如何脱身? 佛陀反问:哪般执念? “只觉刹那是他,念瞬是他,弹指是他,罗预须臾皆是他。” 心中暗附上句“劫也是他”。 佛陀了然:执念可脱,心结难解。 心结?谈何心结。 从始至终,不过是“观澄”二字罢了。 微博:依然是辞 140295881 报更群 任意角色名 盛唐篇·竺寒(壹) 《藏经》有载,新死之人尸气所化,是「阴摩罗鬼」。 阿阴初见竺寒之时,开元盛世,无上密兴于震旦。 他是穿玄色海青的九岁沙弥,初次下山送信,为救受伤野兔耽搁返寺时辰。 而它吸收了五百年新鲜尸气,靠着满腔成形的执念,终化作林子里千年难得一遇的阴摩罗。 小沙弥浑身气场与这诡异阴森的怪林不符,起了煞,倒是把休憩的它从棺椁里顶了出来。 那时候,阿阴不叫阿阴,叫阴摩罗,没有性别。尚且不能变成人身,外形只是一大团黑黢黢的烟,倒像是哪家烧了柴火,自烟囱里排出来的。 阴摩罗也怔愣。 这片林子,确是在般若寺山下不假,可鬼魂聚集在最阴暗一隅,小沙弥怎么到这来了? 它靠在棺椁上探查,直到见着几个墓鬼嬉笑乱窜,才明了,是小沙弥着了墓鬼的道,遭遇了民间唤作的鬼打墙。 周围满是坟茔,停着的都是无人认领、收敛的尸身,或是不肖子孙草草封棺扔到此处。因而怨气颇深,群鬼聚集,灵异阴森。 树影斜斜,阴风鼓动,一阵起,一阵落。乌鸦叫得诡异凄惨,它专注,在一心报丧,无意间惊到了这仅有的活人。 竺寒汗湿整个后背。 他已然彻底迷方向,长久地在原地打转,走不出去。 见他那副傻不愣登的样子,阴摩罗若是能化身为女子,定掩嘴笑弯了腰,声声娇俏。 它倒要看看,他如何化解。 俗世里,和尚们不是都喜欢超度它们这些鬼吗? 旁边可是一群鬼在玩闹,待他超度呢。 竺寒立在原地,双手放在胸前,拇指相触,本想诵往生咒,又觉此刻情况不适。 喃喃念起,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真是个呆子,阴摩罗心道。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大……” 他年纪尚小,诵过的经文繁多。又初遇这古怪地界,内心些许紧张,一时间嘴唇吞吐,想不起下句。 小沙弥穿着颜色相近布块拼成的百衲衣,单薄的很,衬他纤瘦身形。明明年纪不大,眉头却很会皱,满脸正气刚阳,看的它想欺凌几分。 秋风好个清凉,竺寒额头间却出大层的汗。 墓鬼们见他站定不动便各自散去,声音难听,一遍遍说着“无趣”。 只这个呆瓜还傻站着,为想不起来的谶纬而皱眉,瘦小前胸起伏,呼吸急促。 看得阴摩罗伏在棺上笑个不停。 可惜了它此时仍是团烟状死物,甚的表情都看不出。 它尝试着开口,不知怎么的,选了个娇柔女音,脆生生的,妖气十足。 五百年间,阴摩罗从仍是一缕随风飘散、尚不能控制自己行动的细烟时,就听学了不少人语。 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老者的……它都会。 只从未说过。 无人同它说人话。 都是鬼话。 “小和尚……诵经不专呐?” 竺寒心跳骤疾,手仍合着,仓皇四顾,不见除自己以外第二个人影。 莫非是…… 他看向几个胡乱摆放、或开着盖子的棺椁,打了个颤栗,闭目静心,强作镇定开口。 “阿弥陀佛。请问,是哪位棺椁里的女施主?” 阴摩罗以幽冥诡谲笑声回应,原来人笑竟是这样的,比鬼笑好听多了。 “小和尚,我在这里呀……” 竺寒不敢睁眼,吞咽了下口水,眼睛闭得严严实实,心里思忖着是否需要诵一遍心经。 “女施主切莫妄言,小沙弥年 分卷阅读2 方九岁,当不起此等尊称。” 阴摩罗不懂,林子里的鬼都是这么称呼剃了度的僧人。有臭和尚,有老和尚,还有收妖和尚等等。收妖和尚最烦,拿着个钵盂对着它们这些个鬼嘶喊捉妖,闹得林子里吵吵闹闹、鬼叫不休。 她躺在棺椁里只能白白躁郁。 没待她回应,竺寒又开口。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小僧今日路此宝地,多有叨扰。女施主可留下生前名号,待小僧回到寺中,定为你沐浴焚香,在佛前诵上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你若生前积了善缘,定能早入轮回……” “可我不是人啊。” 她也无奈。 阴摩罗为尸气所化,似活非活,似死非死。没有生前名号,没有肉体真身,就连常宿着的棺椁,也不知是何人的。骨头都已风化,好似铺了一层沙,只觉得躺着舒服。 倒也有些是人化的,可人哪有她这种的深重执念。 灵力上还是比不了。 竺寒心想的却是:他撞上至阴至邪之物了。 就地打坐,腕间的念珠挂双手大拇指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他要念经平心静气、保持清醒到天明。 “小和尚?小和尚?” “小和尚……小和尚……” 他不理,阴摩罗就叫个不停。 没几声,还是忍不住急,出口指正,“我师父才当称得上一声和尚,我只是个小沙弥,你莫要再乱叫。” 见他开口,就好。 “你见我不是人,就不理我了。我听白日里路过的秃瓢讲,出家人讲众生平等。死了的人你还叫女施主,当她是‘生’,要为她诵往生咒。我虽是死物,如今也算生了,你偏又不理。何来的众生平等,做鬼还不是要被看不起。” 语气满是委屈,还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声声动听,声声撩人。 竺寒嫩脸微红,有些紧张。他不想承认,觉得她说得有理。 出家人不打诳语,又不能辩解否认。 “你……你叫什么?” 小沙弥终于睁眼,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阴摩罗这下开心,笑嘻嘻道:“我应是叫阴摩罗罢。” 林子里的鬼都这么叫她。 世人名字也都是两三字,譬如常在林子另一头玩的小孩,有时候鬼也会同他们一起。回来就讲,今日又同王小虎张小龙还是谁谁谁玩耍…… 她重复,“我姓阴,名摩罗。你可叫我摩罗。” 话毕,她虽离得远,又月黑风高的,仍能看到竺寒刷的红透了脸。 “你脸红甚么?世人不都是这般,第一字是姓,后两字是名。” 她懂得很。 “你今后莫再让人唤你摩罗。叫阿阴,或是阿隐。阴隐可通,也是好听。” 他善良,却也多事,放下心防还给她改上了名字。 “你需得给我个理由,我才听。” “佛曰,不可说。” “悄悄告诉我呀,我不告诉佛。” 竺寒双手合十,掌心已经出了汗,唰唰直流。 头低下去,蚊虫般的小声开口。 “佛门之中,摩罗,意为障碍。隐释,隐释男子……男根。” 林子夜晚愈深,鬼火惺忪,凉意席卷,静悄悄的可听见山上寺庙撞最后一次钟声。 那是小沙弥头回下山。 被困暗林,开口说晦乱话语。 这夜当真不凡,起阴摩罗鬼,路密宗传人。 一经相汇,千万年洪波骤起,永无宁日。 * 1.震旦:即中国。 2.海青:僧衣。 3.和尚其实本是指有一定修为的僧人,不是谁都能被称为和尚的,现已不分那么细。 虚实结合写的,欢迎讨论,不必细究。 盛唐篇·竺寒(贰) 如果一团灰烟也能晕倒,那她现在一定更平整了些。 不消半刻,便又来了劲头。 “那你唤我一声罢,我听你的,改这个名字。” 竺寒对着空地颔首,“阿弥陀佛,阿阴施主。” 明明尚是奶声奶气的年纪,偏偏说话要故作一副老成样子,真真是不可爱。又 分卷阅读3 要唤“施主”,施主是甚的玩意,她只叫阿阴。 “不要叫施主,只叫阿阴。” 即便她声音撩人,盈盈绕绕,竺寒仍旧摇头。 两人一个非要强求,一个抵死不从,可煞费口舌的是她,他只摇头就好。因而,最后投降也是她。 “小和尚,给我讲讲你们人世间的故事罢。” 竺寒皱眉,“是小沙弥。” 阿阴有些烦躁,只觉得他当真顽固不化,无趣的很。却还是开口带过去:“你给我讲讲嘛。” 他淡笑,微微低头,又是不太赞同地答:“我从未在人世间,我在佛前。” 从未下过山的小僧,不知山下灯光,人情百态。 也不知这般是好,还是坏。 那时竺寒断然不信,在未来日月里,自己总会跌入俗世,再难回头。 这便是后话了。 她以众生平等要挟,竺寒还是无奈给她讲起“故事”。 先说的是梵语中的时间,他心里要盘算着还有几须臾天会放青,他好返寺。 《倡只律》有记:一刹那即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叟,一日一昼为三十须叟。 而阿阴不觉枯燥,听的认真。 因五百年,从未有人愿意同她讲这么多话,鬼也没有。 又从释迦摩尼开始讲起,他拜的是密宗佛教,如今正在大唐传承。但阿阴听路过林子里的人说过,大唐国师仍是道教真人…… 她贪恋着此刻他娓娓道来的静意时光,只觉得佛祖在他口中都可爱几分。小沙弥话语不绝,仿佛一字一句都镌刻心头。 但时间总是在走,且你越沉浸,走的越快。 云与远山相接,浮光掠影,太阳即将完全露出,寺庙里又撞了清早的第一声钟。他话音落下,抬头暗喜,都被阿阴捕捉到细微表情。 “你要走了,是不是?”她语气空乏,甚至染上疲累。 百衲衣小沙弥起身,拂了拂身上泥土,合掌颔首。 “阿阴施主,有缘再会。” 说完转身便走,毫不留情。朝向的是古刹佛光,那里万卷经书、朝霞清露,他心中有灯,将要做的是普度众生。 林子里的鬼都钻进了棺椁或石缝里安眠,地上枯枝枯叶作响,不只是小沙弥踩出的声音。 身后还有一团灰黑的烟尾随,直追到了林子口。 她初初成形,不可远离尸气太久,更遑论朝阳最炽。现下已经觉得浑身似要炸裂,再难向前一步。 拼了最后一口气喊出口,声音有些嘶哑的难听,“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闻声驻足,却未回头。 “法号竺寒。” 竺寒,竺寒……记下了。 不知是否是竺寒错觉,仍是那声音,有些悻悻凄冷地道一句“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他略微触动,可仍加快了步伐,只是心跳有些快的不像话。 而阿阴最后清晰意识,是见了远山上的恢宏庙宇,上书“般若寺”三字,好生壮丽高昂。 一阵黑影拂过,仿佛从未有事发生。 棺椁里,阿阴吸了些阴气,再加上石棺遮光,恢复清明。而这里面却有另一只鬼,样貌凶煞丑陋,又有些似气非气的样子,她头回见着,也定是个稀奇的鬼。 “我说你五百年好不容易成型,这才一夜,就爱上人了?还是个童子鸡……” “与你何干?报上名来。”她有些怒。 那鬼怪表情永远是副死人相,闻言冷哼,“药叉。” 哦,只不过是个有丑陋身形的鬼,高贵不了她阴摩罗分毫。 “滚出我的棺椁,丑八怪。” 他也不气,“好歹是我救你,不然遇上大和尚路过,定把你超度了才是,你五百年也是白送而已。” “至于相貌,好歹我有实身,你呢?呵。” 阿阴不为他前一句话羞愧,却为他后一句话沉默。 是了,她能发出妖媚有神的女声又如何?她甚至不敢让竺寒看到她的样子,她只是一团灰气啊,和寺庙里晨朝暮霭的炊烟并无区别。 竺寒回到寺庙里,师父质询:“观澄,为何彻夜未归?” 他答道:“夜深迷在了林子里,遇上个阴摩罗鬼。” 师父了然,“阿弥陀佛。世间万物,皆有生机。只要不作恶,便就是好鬼。你可曾为他诵经超度?”b 分卷阅读4 r 小沙弥手掌心间先出了汗,“……同她理了佛法。” 他差点破戒,想要撒谎答一句“诵了”,庆幸及时止住。 老和尚笑意很深,“甚好,甚好。” 许久,竺寒忍不住开口询问:“师父,阴摩罗鬼中,可有女子?” “无。都是死去男子因生前怨念太过所化,人头鹭身。老者之貌,声音嘶厉难听。” 竺寒心头涌上迷惑,不得解。只能垂头行礼,转身去禅房做早课。 路上秋风扫落叶,有些凄凉萧瑟之气拂面,不知怎的,他忽就想起那句“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攥紧了手里的念珠,面色绷得更紧,更紧。 昨夜,有林子里的鬼四窜,传出去了阿阴彻底修成阴摩罗鬼的消息,地下无不震惊。现下,她这只阴摩罗成了鬼界的风云人物。 药叉不就是特地来看的么? 还有许多在路上的,都比不过他迅疾穿行,不想正赶上把这个痴女从林子外拖回来。 为何鬼界皆讲阿阴?还不是因为阴摩罗一类几近绝迹,那些身死男人化的,成不了气候,个把时日就会慵懒萎靡,而被谢必安和范无救抓回地府受审。 她可不一样。 是纯粹靠五百年不断吸收怨念阴气,才成了她一个,真真正正的阴摩罗鬼。更别说她不是在地下,而是在地上,即人世间。虽说这般执念深重的,容易变成厉鬼,为祸人间……此处且先不论。 这就好比世代贫瘠落后的山村里,蓦的出了个才学一流的状元。村长即阎王爷,因此颇有些面子,甚是欣慰。 此刻阿阴却在同药叉讲成形之事。 此形非彼形,她不满足于自己现在一团烟的状态。 她需要有一具肉体。 当然,也不是药叉这般丑陋的。 他劝她寻个飞禽走兽的身体留下,久而久之自会变成世人眼中有肉身的鬼的模样。还因那时,鬼界之中,除了阴司官员,再没有鬼能拥有人身。即便是牛头马面,也是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 阿阴不愿。 她心里先想到的是那远山高庙,再想那个穿着破布拼凑的百衲衣小和尚,脸上每一寸都写着笃定与信仰。且他不落凡尘,即便坐在地上也是一副干净模样,教人觉得不可亵玩焉。 遑论他现下还小。待到再过几年,说不定长得多么俊俏。丑陋畸形的走兽身体,怎配得上再去寻他? 那便只有一个办法——远走罗刹。 她叫药叉同去,道他现下的模样丑陋至极,何不同去罗刹国学幻化人身之法。 可他倒是不在意,也不愿意。直说有这个时间不如多挖几个墓穴棺椁,能攒下来不少钱,何苦来哉的受那个罪。 于是,开元再平常不过的一年深秋,阿阴独自踏上西行之路。 她心中有念,不可说。 * 这章可以解释文案(c6k6.com)内容了。 阿阴那段话的通俗意思就是:只觉得无时无刻脑海里都是他,劫也是他。 刹那、念、瞬、弹指、罗预、须臾都是梵语时间单位。 一般想到的正文中特殊词汇会做解释,忘记写的可以评论给我一一回复~ ps.认准大结局HE,安心。 这个题材是我想写很久的。一直很崇敬鬼神之事,但大多只写神不写鬼,所以我只写鬼不写神。 目标是写甜虐,鬼怪之说为辅,谈情为主。 这一世感情进展会慢一点,因为男主和尚,不会立马就陷入爱。 盛唐篇·竺寒(叁) 十年后。 般若山下树林里,新开了家酒肆,却是在最阴暗的那一隅,可仍旧许多人为此特地走进林子深处。 有附近村民传,酒肆老板娘是妖怪,吃人心肝眼球。你但凡喝多了她家的酒,夜里就会被索命。 嘁,无稽之谈罢了。 老板娘笑这些人愚蠢,游刃于每桌之间招呼到位,灵活躲开那些想揩她油的脏手。 今日,又是满座。 这不,又有从山上下来的一胖一瘦两和尚,借着出寺办事,还要喝上几杯破个戒。只需回寺后躲开师父就好,大不了被发现便重新受戒,他们可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见着和尚无座,老板娘上里屋搬了个桌子出来。别看她一身灰衫,杨柳之姿,身形娇弱,力气倒是大的很。还亲自招待:“阿弥陀佛呀,两位高僧请坐。” 分卷阅读5 再吆喝店小二送来上等女儿红和腌牛肉,场面当真讽刺。 胖和尚笑得愈发眯紧了眼,“老板娘果真名不虚传,貌美至极,有如天仙下凡。” 瘦和尚提着嘴角,有些淫邪,手已经拉上了灰衫衣袖。老板娘同坐,无声扯开,有暗香浮动。 “两位可是般若寺来的?” “自然。” 她心里暗道:甚好甚好,可算教她碰上了。还正怕他们不是呢。 …… 入夜,酒肆开始闭店,几个伙计在打扫。看着趴在桌子上的两个和尚,开口问道:“老板娘,我送他们回般若寺?” 以前也有些个喝醉了倒在这的,小二帮着送回去,还会拿到赏钱,自是乐意。 可这次,她要亲自前去。 “不必,我亲送高僧。” 她拉着两个和尚衣领,从容向林子里走去。伙计们见怪不怪,他们老板娘天生怪力,且还长得漂亮,稀奇得很。 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起了些灰尘,三人一同消失,不留踪迹。 而酒肆那边,药叉紧赶慢赶地到,不见阿阴。 他还是来晚了。 不肖几秒,般若寺紧闭的门外,一只巨大灰鹤降落,甩下两个烂醉如泥的和尚。 灰鹤把他们扔在那,又飞进了寺庙。 你问它,这两个人便不管了?晚风清凉,又醉了酒,着实容易把人吹癫。 鹤道:他们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呢? 夜静灯深,禅堂空空,只有一人打坐迟迟不起。佛像前的两柄高烛长燃不灭,照亮昏暗室内唯一一缕佛光。 十年来,他每日都比旁人悟得久些,也因着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纠缠。 师父教他多念上几遍心经,日日夜夜,周而复始,永不断绝。 他听得,认得,只心魔除不得。 阴风穿堂而过,带着声鹤唳,激的人起了一身的战栗。虽夜里听到这般声音实属怪异,打坐僧人却始终巍然不动。 直至他感觉,又一缕细细的凉风吹到背后,随即,身后附上了一具女性躯体。 怎知道是女性躯体的,说不得,说不得。 他愈加入定,心中经文念的更快。 十年间,绝没有人比他诵的经更多。 夏末时节,人人都穿的清凉。僧人穿一层单薄的黑色海青,女子穿轻纱细缎,两身相贴,感受得再清晰不过。 那妖气邪魅的声音,近在耳边开腔,嘶着气音。 “小和尚……我回来了……” 手指骤然用了力,挂着的念珠崩断,哒哒作响,散落满地。 是她。 原是他少时心善,多少沙弥路过不理的阴摩罗鬼,他理了。排解的是她寂寞五百年的心,惹上了世间当属执念最深的鬼。 “唔,错了错了,你当年告诉我,和尚不能乱叫。” “你呀,你是竺寒。” 竺寒额头起了大片的汗,咬牙开口,“阿阴施主,放开贫僧。” “可是热了?” 阿阴听话,下一秒又出现在他面前,趴在禅垫上,一手拄着下巴,抬头望闭眼的他。小腿翘起,她不穿亵裤,露白花花小腿,荡悠悠。 “你不看看我吗,竺寒。我现在很是漂亮。” 另一只手臂顺着他腰腹,像藤蔓一般,嘶嘶呖呖向上爬。 滴答,一珠汗落在她手背。 竺寒刚要开口,禅堂外传来了老和尚问话声,“观澄,在同何人讲话?” 他睁了眼,正看到她翘着兰花指,媚眼明眸幽幽勾人,伸出一小截丁香舌,舔掉了手背上的那滴汗。 看得人口干舌燥。 “师父,是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身体,已经放生了。” 入夜里寺庙静悄悄,老僧走动,听得清清楚楚。 “天晚,早些睡下罢。” “是,师父。” 说着,他张开了手心,一直黑色蚂蚁顺着爬下,越爬越远。 阿阴眯眼,冷声问道:“观澄是谁。” 刚刚那老和尚叫的,明明是“观澄”,而非“竺寒”。 正对上的是她薄怒变蓝的眼球,带着认真与质询,望进他清澈双眸。竺寒生硬错开,看向那散落一地的念珠。 “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号竺寒,法名观澄。” 法号 分卷阅读6 人人可叫,法名非也。 后来直到死,他都悔。 悔不该告诉她,煎熬的却是自己。 爬上身体的不是蚂蚁,是阴摩罗鬼。 脑袋里除了经文,还有日日缠人的声音唤着“观澄”。 “观澄……观澄……观澄……” 明明只两个字,偏生被她叫出了千万种情丝。 “法号和法名有甚的区别?” 他头仍旧扭着,喉咙微动,为寂静深夜听到磨人声音而发汗。 “你为何还来找我。寺庙戒严,你一届鬼魂,真真不怕被我师父超度。” 阿阴翻身,脸朝上看他,腿肚子仍旧光着,裙摆蹭到了大腿。明明是最不显气色的灰色蚕纱,却被她穿出了阴郁美感。她不涂口脂,是最真实的粉唇白牙,正笑着同他对视。 “你担心我?哈哈哈哈哈……” 直到笑声愈加放肆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看了她不知道多久。又赶紧伸手,匆忙捂住她嘴。 触及的是冰凉肌肤。 “你……你莫要这般大声。” 捂住了嘴,只一双眼睛扑闪,眉目却尽是撩人风情。她停止发笑,张口舔他掌心。引的竺寒浑身一抖,缩了回去,心里无限回放的却是她刚刚舔那滴汗的举动。 原来,那滴汗的感受,是这样的。 竺寒又闭上了眼。 阿阴见他开始不理人,只能自己开口。 “我想你,便来找你。这么些年,我不是忘记了你,是我没法子来。可总归我还是回来了,你欢喜吗?” 脑袋里没有经法谶纬,只有蓦然浮上心头的一句: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阿阴不过是他所爱众生的其中之一,是数千万分之一,太渺小,太微不足道。这世间也只她最可怜,以为收到的一丝真心就是全部,傻呆呆地找了回来。 十九岁的竺寒,平静了呼吸,夜里他声音显得空灵禅意。 “不。” 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恭敬而疏离。 “阿阴施主,请回罢。” 他也不知道自己撒没撒谎,打没打诳语,这是竺寒心底里的结与戒,不可说。 窗前美人化鹤,伴着月光凄凉唳了一声。 听他的,他教她回,她便回。 而竺寒,再念不下去一句经文。默默起身,拾那串四散的念珠。一,二,三,四……一百零八颗,颗颗不少。 深夜无边,小僧长叹。 另一边,药叉仍是那副丑陋模样,阿阴从鹤变烟,席卷整个林子。她已然变得愈发强大,一时间狂风阵阵,百鬼乱窜。 他开口便没个好话,“真真恶心。大半夜的非要在般若寺鹤唳,变成烟跑得不比鹤快?刁难你的小和尚还是吓人呢?” 阿阴撒过气,不理会几个被她误伤的小鬼,又变成人身,还要抚下鬓角,发髻不乱。 “你懂个甚。” “只有我那般悲凉地叫,才会换他心软,教他有愧。” * 观澄(法名)只有师父长辈等亲近之人才能称呼,竺寒(法号)是给外人称的。 盛唐篇·竺寒(肆) 阿阴是何时能化鹤的呢?确切的说,不是鹤,只是似鹤。模样可是比鹤凶多了。 那是在前往罗刹的路上,大抵已经离了长安两年。她一团黑烟乱窜,行到了无垠沙漠,沙漠夜晚短暂,走的更慢。她想要吸食阴气,就要钻进很深的沙里,才能找到那么一丁点飞禽走兽的。却也是死了太久,不够填补多少精力。 偶尔会遇上几个人的尸体,带着很深怨气,这倒是滋润了她。那些日子,真同林子里的岁月不同,林子里是阴气大过怨气,沙漠里是怨气大过阴气。 于是,在不知道落在沙漠里的第几天,或者说第几年。她终于因为吸食怨念太过,本以为如常地从沙土里钻出来,却嘶吼出了声鹤唳。 再看自己通身,哪里还是黑烟,皆是羽毛。阿阴蓦的想起了那些死去男子变成的阴摩罗鬼模样,她不断嚎叫,要立刻找到一方泉水照照自己的脸。 万幸。 她从未如此感念自己不是人,因而没有人脸鸟身。许是阴摩罗鬼一类自打出现便有化鸟定律,她也难免。再看看水中倒影,通身灰黑色羽毛满布,细颈细脚,尾有飞羽,尚且算不上丑陋。 后来,加上她在罗刹学会了幻化人身,于是便有了三种形态可现,甚是满足。 分卷阅读7 长安城郊外近日人人口中传的流言便是:般若寺来了个新香客,模样身段皆是一绝,有祸乱朝野之姿。且住持特地命了最中意的弟子——竺寒小师父为她讲经。 只眼下禅房里,主人公满脸笑意,柔声细语。小师父面目深沉,眉眼微皱。 “你怎又来?”他质问。 阿阴不急不躁,把手里装着兔子骨灰的檀木盒递过。 “你师父已经为它超度过,命你给放到架子上。” 竺寒忍着接过,转身举起了手,放在架子高处。海青宽大,阿阴自背后看不清他腰身,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样的身体。大抵不过好生劲瘦,细腰宽臀。 他回眸,满目认真:“这里面当真有那只兔子的骨灰?” 她今日大清早朝山进香,同住持讲寺中有位竺寒小师父,曾救过她养的兔宠。如今兔子阳寿已尽,特地来求住持超度,再听听小师父为它讲经。 阿阴淡笑,可即便她做温婉状,竺寒仍觉得,尽是妩媚妖娆之态。 “当真有。我绝不会诓你,观澄。” 眼睛,无论何时都骗不了人。当你考究一个人是否撒谎之时,就要盯住那双眼,有分毫的躲闪波动,便都是不纯。 可她没有。 他信了。 “竺寒。”他非要作无用纠正,终归她也不会听是了。 打坐在蒲团上,微低着头避开她目光,声音平稳问:“施主想听哪类经法?” 阿阴又噗嗤地笑了,她整个人凑过去趴在他身上,呼吸相交。贪婪的嗅他一身檀香,“我的观澄,你真当我是来听佛法?我呀,我是为了见你。” 他狼狈躲闪,现下窗户都支开着,寺中人来人往,说不定何时就过去了人,把室内旖旎记入眼中。 “施主,请回。”语气决绝。 她默默坐回自己那方蒲团,眉眼染上了哀伤,闷闷开口:“唉,又教我回。我这次可还没碰到你皮肉,就回了,那岂不是很难过?” 竺寒当真不懂,她这话里毫无逻辑可言。起了身,背对着她道:“出家人有戒在身,你切莫要来招惹我。” 阿阴不解,“我知你有戒,可你的师兄师叔都在我的酒肆喝酒吃肉,那不也是破戒?若你想做和尚,同我欢好后再受戒就好,亦不是甚么大事。” 小和尚被她说的脸又红起来,“谁要同你欢好?” 下意识的愤怒反驳后,解释道:“师兄师叔破戒,是他们心中无佛。我心中有佛,得佛祖眷顾,世人皆可损梵行,独我不能。” 他已濒临临界,只觉得平日里师父教导的平心静气再不作数,满心的年少气盛涌现,他仿佛成了个俗人。也因在寺庙十九载,又何曾有人明知寺中皆是僧人还非要触碰? 只她一个。 她不是人,是鬼,不分善恶是非。 行为处事只遵“心之所向”四字。 “观澄,你不爱我?” “佛祖爱世人,我也爱世人。” “那便是爱我,如今我算人。” …… 他沉默望向窗外,看山雀飞过,叽喳叫嚷。下一秒,骤然落地,仿佛被人袭击,悄然殒命。 竺寒临出屋子前,阿阴问道:“那你当年作甚的给我讲故事?” 答:“普度众生。” 鞋履轻便,小和尚走路无声,已然离开。 药叉从屋脊上爬下来,倒吊着嬉笑:“又碰钉子了?小阿阴。” “滚。” 她一时间竟有些悲伤,从心底渲染喷洒,仿佛随时欲破出喉咙。 “野兔也白抓咯,可惜被化成了灰,你可真坏。” 阿阴强咬着牙,“你刚刚不也伤了山雀?彼此彼此。” 下一秒化成一溜烟,穿行无阻,回到了林子棺椁里。 药叉同样行动迅疾,追着她讲那些无用道理:“他当年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和尚,见你是个可怜鬼,又出不去林子,才同你理佛法。只你真真痴傻,太过作数,还要同和尚讲爱与欢好,可真不要脸。” 阿阴一言不发,钻进棺椁,盖严了棺盖,也不去反驳他。这倒让药叉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俩惯是互相打骂的,如今这般光景,他心中也不好受。 默默躲在背阴处,摸着土地,试图搜寻搜寻这片林子下面有没有墓穴,可以一盗。 其实,阿阴已经许久没回这里了。 她最近一直都在认真学习做人,见长安城里各色的女人,记下她们的仪态习惯……b 分卷阅读8 r 许久,见她还不出来,药叉把这块地都已经摸了个遍,忍不住踹了踹棺木。 “差不多便止住。阎王那边的阴书你还没回,我是觉着你开罪阴司着实没必要,善意提醒罢了。” 棺椁里声音有些闷,“要你管,我做了鬼差第一个抓你,按着你过奈何桥。” 药叉笑的难听,“嘁,你是气所化,我便不是?还想抓我,便是你化作厉鬼了我也不会。” 阴司鬼差,抓的都是凡人死后化成窜逃的鬼,带到地下受审。而他们这种无实体所化的,便不受管束,只要不作恶,谢必安和范无救便不会理你。 “哟,合着您也曾是鬼界之光啊?药叉大人。”阿阴刻意嘲讽。 “比不得比不得。”药叉兀自动手推开棺盖,“您可是几近灭族的阴摩罗,比我稀罕多了,阎王爷现下求贤若渴。” 阿阴被他拽着往地府去,满脸丧气。 “还不是黑白无常管辖长安地界,事务太多,嚷嚷着要添新人。我若当这个鬼差,少不得被他们二人压榨欺凌。” 药叉确是待她真心,盼她得善果。做鬼差虽是苦事,却可得阴司庇护,定是利大于弊。 “阿阴,你需得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你若做长安城的鬼差,可同阎王主动承了郊外这片的辖权,恰好谢必安洁癖,最不喜长安城外寒酸村落。可你便能时常见着竺寒了。他年纪也已不小,今后免不了要为死人办法事……” 阿阴拍他凶煞丑陋的面庞,笑意涌现,“小药叉,我从没这般觉得你声音动听、相貌俊朗。” 药叉:“滚。” “好嘞。”她化烟穿行,步伐轻快,仿佛巴不得立马上任。 你看这凡尘俗世,不论人鬼,都极易为爱变作痴女,无法自拔。 * 白无常名叫谢必安, 黑无常名叫范无救。 盛唐篇·竺寒(伍) 阴历七月十四日夜,长安城外盂兰村办傩祭驱鬼。 阿阴刚上任鬼差不久,日日忙的昏天黑地。中元将至,百鬼雀跃,地府里不太平,就连地狱的那些厉鬼都日日嘶吼得她睡不好觉。 而明日就是中元节,今夜村民办傩祭,她着一身幽幽蓝衫,站在远处看人群繁闹,各式凶煞面具交互,村民齐舞。有孩童哭叫声,混着大人们的欢笑,刺耳恼人。又不应该说是恼“人”,恼的是她这个鬼。 阿阴盯着那个哭得最大声的孩童,眼珠一转,告诉他“再装哭便唤姑获来抓了你”,那小孩果然安静下来,趴在母亲怀里不做声。 这下她倒是笑了,可谓是这几日头回笑。也不知道这举动是好是坏,只是觉得顺意,便想笑。看了会热闹,开始继续去找村子里刚死之人的魂魄。 人死后初初做鬼,往往还当自己是人,总想着回家,着实有些憨傻。 一转身,算得上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熙攘热闹之中,着靛蓝色海青的小和尚双手合十,带着淡笑迎面走来。 那瞬间,阿阴仿佛觉得心头有热流涌动。 他今日披了件袈裟,灰黑色,浑身皆是她的颜色。 迎上了去,对上他错愕眼神,才知他竟没看到她。 “观澄。” 竺寒低头,“是竺寒。” 无碍,她听不进心里去。 “他们办傩祭,也请了你?” 竺寒目光扫了周围,见她举止礼貌有分寸,便也耐心回应:“盂兰村前些日子接连死了好些人,家人皆称生了怪病,故而今夜办祭,师父派我下山前来观摩。” 她淡笑着戳穿,“不是怪病,说是恶鬼索命。且也不是观摩,是村民想请个高僧镇住我们这些鬼怪。观澄,真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呀,你好生会避重就轻。” 小和尚头低的愈深,不知如何作答。 阿阴凑的愈近,提着精神开口逗他:“可他们不知,你这位高僧,只我这一个鬼便已招架不住。” 周围有人投来奇怪目光,竺寒赶紧退后两步,拉开距离,生怕她再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阿阴施主,村民正在驱鬼,你还是离得远些才好。小僧先走一步。” 阿阴立在原地,见他匆匆走远的背影,愈加远离。他心中皆是佛法礼义,有明灯照亮,可他那份信,真得值得他去信吗? 只下过两次山的小和尚,哪里知道世间百态,人心复杂。将做的却是普度众生这般经天纬地的大事,他当真能吗? 许是他从未想过这些,可她已替他想过。 分卷阅读9 阿阴不懂爱,只觉得自己当初那般寂寞之时,得他理睬,她便要永生不忘。 也永生不放。 既讲普度众生,且先度度她这个俗世中的可怜鬼罢。 一舞作罢,台子又上了群人,顶着红黑相间的面具,开始另一出傩戏。 他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动作,似是驱鬼,又是怕鬼。这般的摆弄一夜,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于他们这些真正的鬼来说,又有何的用处呢? 驱鬼驱鬼,人手里拿着张剪纸烧掉,便说是驱了,她看的只想笑。 可心头莫名哀伤,倒也笑不出来。 悄然站在认真抬头看戏的小和尚身边,阿阴发现,他无论做甚的事情,都是认真至极。就连当初给她一只鬼讲故事,眉目也是满分真挚的。 “傩祭不过是凡人走马观花的仪式,没有任何一只真正的鬼会畏惧。相反你可知道,他们新死之亲人的鬼魂,最怕火焰,现下正四散着躲避。明明逃开阴差就是为了回来再看一眼亲人,可‘驱赶’他们的也是这些人。” 竺寒紧绷的冷峻面庞有些崩塌,从未有人告知过他这些。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阿阴所说,可他又记得,她说“从不诓他”。 阿阴语气凄冷,同他一起望向台子,“他们的面具,说是照着鬼画的,可你看我,他们画的像么?” 其实倒也像,像的不过是药叉那种鬼罢了。 “鬼神鬼神,明明并列而道,鬼在前神在后。可人们只敬神不敬鬼,这是哪般的道理。你初遇我之时,听闻我是鬼,不也是不理?在你之前,不知路过多少个口中道众生平等的僧人,却也无人愿理会我。” “观澄,你不一样。” 他喉咙有些哽咽,眉头皱紧,内心仿佛两股藤在纠缠,死咬不放。许久才开口:“按你所说,僧人之中大抵也有分别。我遵佛道,诵经书,佛祖说众生平等,我便遵众生平等。且心宽才会自在,你道不必过于怨怪,把自己拘于那些。” 阿阴扯了个笑,“怎会怨怪呢?见了你,就好似山水相逢,阴阳相合,我只觉得这俗世都满是清澄,再好不过。” 你看,如今我都想做个人了。 庆幸她此番话语含蓄,竺寒手掌向胸前靠了靠,挡住莫名加速跳动的心脏,缄默不语。 女生幽咽婉转,带着妖气,却说着最平淡的道理:“盘古开天地,世间破除混沌,倒是好事。可也开始分了阶级,人间有富人穷苦,官人百姓,天上地下便有神鬼。神庇佑世人,高高在上俊秀不凡;鬼则被世人臆想作恶,样貌丑陋凶神恶煞。你的佛可给你讲过这些?鬼中也有修上天的修罗,成了你尊崇的神佛之一。那你又知阎王判官?他们做的事倒是与你所做有些相同——普度众鬼。” “阎摩罗、魏征、钟馗、陆之道、崔珏,哪个不是生前行善事得善果的。却留在了地府,你可想过缘由?” 她话不说透,点到即止,引观澄心痒疑惑,不得解。 “观澄,其实我今日一点也不开心。中元将至,明日百鬼夜行,大抵等同于你们人中的上元佳节。哪只鬼都是开心的,我也同样。可这些村民却在前一日办傩祭,驱鬼,你心中有众生,倒也为我们鬼想想,我们便不难过的吗?” “即便不为我们,那那些刚死之人呢?” “世人皆艳羡成佛成神,可大多死后化鬼。是不争事实,却又都不愿接受,可笑至极。” “村子里接连死的人皆是因病去世,大夫诊不出治不好,便归结到我们身上。也是,总要有人担这个挑子。” “观澄,今日我先走,不等你赶。那两只鬼将将要被你们的火把烤死,范无救又要嘲我做事散漫。” “你若爱听我讲故事,我今后定会多讲给你听。” 讲鬼界的故事,定不比人间百态甘甜分毫。 竺寒始终怔愣,一言不发。口中却紧咬着牙,听她一腔幽幽心事,在喧嚣之处独自清冷凄凉。 听她说要走,他也不语,待反应过来蓦的转头,那蓝衫女子早已不见。他记得,上次她生气之时,眼睛便有些黑中带蓝,今日竟也穿了蓝衫,同样好看。 是诡谲空灵的生死之美。 当晚,回到般若寺已近深夜。寺里寂静无声,因僧人都已入睡,大殿佛像前空无一人。 竺寒换上支新蜡点好,又敬了香,跪在大殿前的蒲团上。 他双眸仍旧真挚清澈,问他的佛祖:“观澄不解,世人为何不容鬼怪?” 木鱼声响,小僧不困也不倦,经书念整夜,求佛陀为他解惑。 迷迷茫茫之中,又觉得眼前有佛光将近,佛祖金口开合,声音肃 分卷阅读10 穆洪亮:观澄,你近日定未用心礼佛,竟也心思飘忽,被鬼女蛊惑。 佛前的人骤然清醒,瞪大双眼,浑身如处寒冬腊月,心跳快的不像话,伏在蒲团上冷汗直流。 他的佛,在中元前夜,苛责了他。 他的法,解释不通世人之举,又谈何普度二字。 * 1.傩(nuó)祭:驱鬼祈福的祭祀活动。 2.阎摩罗,即阎王。 3.四大判官:魏征、钟馗、陆之道、崔珏(júe) 没下过山的小和尚永远不会怀疑自己信仰的佛,那下过山的呢?见过鬼的呢? 盛唐篇·竺寒(陆) 次日清早,长安城郊外最貌美的女子又朝山进香,住持感念她诚心向佛,唤了弟子带她到禅房讲经。 对人人都如清风拂面的竺寒小师父现下阴沉个脸,抿嘴不语。 阿阴把油纸伞立在门边,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你是否思忖着,如今阳光正盛,我怎的日日行动自如?” 竺寒皱眉,背过身去为她看茶。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我现下不是普通的鬼,自然行动便利些,不过是夜里多吃几个人的事罢了。” 见他端着茶定住,满脸震惊,她又无骨般地扶着桌子笑。 “这下我是诓你的。人肉血淋淋,我吃那个作甚。” 竺寒忍不住问,“那可会吸人精气?” 阿阴接过茶,嘬了小口,唇瓣留香,又被润的水灵灵的。娓娓答道:“你可是看那些民间话本子了?人气至刚至阳,鬼只喜欢阴气,吸你们作甚?真是无赖之词,又往我们鬼身上扯。” 对上她调笑目光,竺寒躲了躲,拿了本经书给她讲。声音厚重,是异于同龄人的那般老成,亦或是说故作老成,但她却喜欢的很。 蓦的脆生生开口打断,“观澄,你可喜欢我的声音?” 他差点脱口而出“不喜”。可想起不打诳语的训诫,低头看书,继续讲经,彻底忽视了她的问题。 阿阴便没再出声打断。 待小僧讲完,修长十指扣上经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照着样子做,回礼给他,可眼睛盯着的却是他一张俊脸。眼看着人要走,她赶紧提了伞跟上,把他叫住。 “观澄,今日是中元节。” 又是背影,站定在原地,不回头。只有声音传来:“寺中会诵经到亥时,为逝去亡者超度。” 阿阴发出邀请,“百鬼夜行,也是自亥时开始。我想带你同去,你可愿意?” “多谢施主好意,小僧不得去。” “我在寺门外等你,亥时,你不来我便不走。” 只留下一句话,便立刻没了身影,他回头,只见幽深长廊,空无一人。 次次皆是这般,留小僧长叹。 阿阴把最后一只叛逃的厉鬼抓回地府阴司,得也打算去鬼市凑热闹的阎王爷道一声“中元安乐”,她草草做了个礼回过去。眼看着距离亥时还有一刻,她身上都是十八层炼狱里那些厉鬼的腥臭味,还是决定换身衣裳。 今日凡人皆会趁亥时之前去河边放灯,祈求昨日被他们火把烧了的先人庇护。阿阴钻进了家裁衣铺子,选了身最贵的红衫换上,兀自脱着衣服,也不顾药叉就在旁边。都是鬼么,在乎这些作甚的,何况她这身躯也是变的,倒不必像凡间女子那般忸怩小气。 药叉嘴里给她念叨着人是如何一步步接触相爱的,他活的更久,俗世故事见的不少,说起来头头是道:要先进行轻微的身体触碰,再一步步接近,接近…… 阿阴鲜少穿红色,她最爱蓝灰,看着现下身上的衣服有些不适。嘴里回应他:“已然触碰过,我舔过他的手掌心,吃过他的汗珠。” 药叉面目愈加扭曲,“你脑子被榔头敲过罢。要牵手,牵手才是正经人做的,你那是胡玉楼里的勾当。孺子不可教也。” 她记在心上,看着马上到亥时,急着走。按住那小兽身形的药叉,从他腹部掏出了锭银子,放在柜子上。不理药叉叫嚷着“快些把欠我的钱换上”,化烟穿行,迅速到了寺庙。又因为走的太急,直接钻进了门,有些尴尬地又钻回去,变成人身,在寺门外等候。 亥时钟声敲响,她满心雀跃:要出来了。 扒在高墙上,看着远处僧人从大殿鱼贯而出,仔细寻找着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在最后出来,跟着住持,也就是他的师父,两人停在殿门外,又说了几句。随后,竺寒行礼拜别,却不是向寺庙门口走去,那方向显然是要回寮房。 分卷阅读11 阿阴笑脸落下,有些绷住。转瞬却又笑起来,她心下了然,他若是听她的话乖乖出来了,他还是观澄么。 悄然变作烟跟上,待到转进无人长廊,熟悉的撩人女声开口:“小和尚……寺门外好冷呀……” 那烟显然贴在他身上,背后凉了大片。竺寒站定,有些生硬道:“不是已经拒过你?” 她委屈兮兮:“我不知道呀,痴等了许久。不讲你也感受得到,浑身冰冷呢。” 竺寒那时不知,她浑身本就是冰的。 “阿阴……施主,小僧去不得,还请回罢。” 看着没人,她赶紧化为人身,成型的那一秒,还是贴在他身上的。两团绵软糊着他劲瘦的背,软硬相交,好不奇妙。 竺寒使了力挣脱,阿阴却骤然倒地。他有些惊,低头看她,今日是张扬红衫,衬她明眸皓齿。 而她不管自己正倒在地上,扯他布衣衣摆,眼神恳求:“求求你……观澄……陪我去罢……” “我们的中元节同你们上元节一样热闹,却也有不同,我想带你见见。一年只有这一日,错过了便不再。” “百鬼皆是好鬼,我今日抓了好多恶鬼已经下了炼狱。你陪我去,我日后便给他们讲讲佛法……” 见他眉目些许动容,阿阴再加把劲。 “你长这么大,也没下过几次山罢。住持教你普度众生,可不见众生,又怎知众生?更遑论度了。我带你见见,也是为了你心中的佛。” 眼神单纯恳切,做的却是勾引小和尚破般若寺规矩,夜里私自出行的逾矩之事。 而他皱着眉,双手将将合不住,有些两难地看她,心中那两股藤又在死咬着缠。阿阴觉得他犹豫表情实在可爱,还要抿嘴咬着下唇忍住笑意,努力再挤出来那么两滴泪含在眼眶。 静默,静默,随后仿佛暗地里敲了一声锣,宣告小和尚就此彻底心软,她爬起身,还没等站直,拉起竺寒一只手腕就跑。 亥时刚过,般若寺众僧回房,长廊里只有一僧一鬼朝着寺门跑去。竺寒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她一起跑,可脚下就是停不住。夏末了,风有那么一些凉,他身上海青染了寒意随风兜荡,目之所及就是她精雕细刻的面庞。 檀口微张,喘着气,发丝垂在脸侧飘摇萦绕。那双眼睛有光,朝着寺门坚定不移。向下看,便是被她攥住的手,有些烫,又有些凉。 出了寺,红衫女子转身使力,合上了门,仿佛这样,她的小和尚就再回不去。 阿阴伏在门上,心跳同样加速,低喘,偷笑。 寂静山巅,竺寒稳了稳呼吸,在她背后开口:“你力气倒是大的很。” 她闻声转身,脸上仍是娇艳笑容,歪着头道:“是呀,我的观澄。抱起你也是不费事的。” 小和尚严肃的脸染上红晕,默默转身向山下走去,仿佛默许与她同去看百鬼夜行。他绝不回头,这般就不必顾虑回去会如何、明日会如何、师父会如何……那些佛偈暂时抛之身后,因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今夜风好凉,阿阴抓过他的手,也好凉。 可心间,又炽热。 月光下,美人娇俏,言语之间流转情丝,如同般若寺后院的千瓣莲幽然绽放。 “蠢和尚,待你走着到长安城,鬼市都要被搬空了呀。” 她跑上前,扯他又要胸前合十的掌。两掌相握,僧侣女子,一阴一阳,随着山间的风疾行起来。身侧乌压压的夜色掠过,是阴摩罗鬼带着人在穿行。 向着——长安。 * 1.胡玉楼:长安著名的声色场所,男人的天堂。 2.佛偈(jì):佛家警言。 盛唐篇·竺寒(柒) 立在城门前,竺寒眼神怔愣,为目之所及的场景错愕。长安城城门大开,自城门外就已经摆了不少摊位,延伸整条朱雀大街。 摊位前的,自然不是人,是各式的鬼。有一缕烟状的,有鸟兽形的,也有如药叉那种怪异丑陋的。大抵就这三种类别,阿阴一般的人,倒是也有,却极少,且长得远不及她。 阿阴面对着他解释道:“阎王也在研究鬼幻化人身之法。现下大多还是鸟兽状,或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但绝不会伤人,你不要怕。” 人对于鬼的刻板印象无外乎是吃人心肺,吸人精气,可阿阴都已经在他面前否定过。他现下倒也不能说完全无畏,只是惊大于怕。 不知怎的,就说了句:“我信你。” 两人相对,阿阴蓦的提了袖子遮住了脸。红纱金光下,她有些脸红,一口白牙咬住娇嫩下唇,嘴里小声啐着 分卷阅读12 :“蠢观澄,你怔盯着我说信我,可是在勾引我?” 他又双手合十,低了头,“并无此意。” 阿阴扇了扇风,试图拉他的手继续走,却被他合掌婉拒。她倒也不急,反正今日也抓过了他的手,滑嫩嫩,又带着层薄茧,甚是好摸。 “你跟住我咯,若是被艳鬼拐跑,我可不保你守戒。你知艳鬼是作甚的?” 他点头,跟的紧了些,没作言语。 “现下你看到的有我这般后天形成的鬼,也有人死之后化的。地府里孟婆汤供不应求,判官的生死簿也写到手软,今日中元,孟婆和崔判可还没落清闲。因而这些刚死的就能跑出来逛逛。” 竺寒还看到了两个见过几面的村民,正凑在摊位前拿身上的平安结换一盏灯笼。目光对视,同他颔首,估计以为竺寒小师父也已仙去。 “他们卖的无外乎就是你们人的那些东西,价钱还离谱着,也就鬼才傻呆呆去买。” 竺寒终于开口:“你不也是鬼?” 她凑近,张口对他吐气,“我哪里是普通的鬼?” 小和尚又退了步,状似无意地到处看看,然后再偏头问她:“那有甚的稀奇物什?” 见他有了兴致,阿阴也不再试图拉他的手,扯着海青袖口穿过“人”群。边走边道:“我呀,带你去药叉那里。他惯是会偷盗的,每年都会拿忘川水来卖。” 他任她扯着,眉眼认真,用心听她讲的每一句话。 “忘川水?” “是熬孟婆汤的原料之一,取自忘川河。” 说着到了个摆设最豪华的摊位,摊子前坐了个有些丑陋凶煞的绿皮鬼,倒说不出来像什么动物。礼数要作,竺寒合掌颔首。 药叉本来要出口的嘲讽话活生生憋了回去,这倒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而是伸手不打有礼人。他破天荒的恭敬道了句:“小师父。” 阿阴嘁了一声,也不理他,拿了两小杯忘川水,递给了竺寒一杯。 那绿皮鬼立马急了,爬到了摊位上,“阴摩罗我说你可不要欺鬼太甚,欠我……” 没等他讲完,阿阴把自己手里那杯让竺寒拿住,伸手捂了药叉的嘴。冷笑道:“我可是知道你的藏宝箱在哪,给我注意着分寸,嗯?否则我都帮你送到阎王爷那儿。” 然后松开了手,拍他坑坑洼洼的脸,“姐姐先走一步。” 竺寒暗为她欢脱举动笑了笑,双手各握着一杯忘川水。她走得快,他小碎步跟着,生怕杯里的水洒出来。忍不住叫:“阿阴,你慢些,慢些。” 阿阴骤然停下,小和尚闷头撞上了她背后,两个杯子中的水被撞起,却又顺着落回了杯盏中,一滴不少。 可他无暇顾及,因面前女子调笑的眼神正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出个洞。 “小观澄,你刚刚唤我甚么?” 他低头,递过一杯忘川水给她,双唇紧闭,绝不开腔。心里恨不得忘却掉刚刚情急之下唤的那句。 两人就这么立在群鬼攒动的朱雀大街,一动不动。 终究是阿阴先屈服,屈服于他的无边沉默。她接过,在他面前晃了晃,娓娓道来:“忘川水是不会洒的。且你知道,它没有孟婆汤那般大的功效,因而喝下了只会忘却一刻钟的事情……” 没待她说完,小和尚抬着她手里那杯,递到她嘴边。 开口是生涩地霸道:“你,喝掉。” 阿阴垂眸,乖顺喝下去。再抬头时,怔愣了下,接着迷茫道:“怎么走过了?我不是说带你去药叉的摊位。” 竺寒眉目纠结,吞吐着问:“你,你当真忘了?” “忘了何事?” “称呼。” “哪般称呼?” “刚刚,刚刚我唤的称呼。” “你唤了何?” 小和尚压低了声音,瓮声道:“阿阴。” 她咯咯发笑,灯火通明之中,别有一番撩人滋味。那笑声张扬、坦荡,不加修饰也不加掩饰,凑在他耳边柔媚道:“阿阴在,在观澄身边。” 他霎时间只觉得脑袋里隆的一声,脸皮染上层厚厚的红。他真是蠢笨,应该想得到她从未做过人,自然不同于那些需要过奈何桥饮孟婆汤的凡人之鬼魂,喝忘川水更不会忘记任何事,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只他信,还被引着往出说。 手里另一杯丝毫未动,塞回阿阴手中。现下倒有些像是被戏弄的女子,带着些薄怒,更多的是羞,向反方向走去。 小和尚见了鬼界百态,现下决定要回寺庙,谁也拦不 分卷阅读13 住。 许是应除了那个鬼。 阿阴扔了喝光的杯子,手里拿着他未动的,追了上去。边走边解释,“观澄,是我的错,不该戏弄你。但你那模样真真惹人怜爱,我一时邪念上头,实是不该。待我明日去般若寺找你,再听听经法,便知悔悟。” “惹人怜爱难道不是用来形容女子之词?”他闷闷出口纠正,又加上了句:“你还说绝不诓我。” 他步履不停,她仍旧追着,“我说不诓你,便就是不诓你,正经事上绝不同你说一句假话。现下这些,不叫诓。” 走的有些快,竺寒气息急促,“那叫甚?” 阿阴见他愿意同她交谈,便知道是好兆头,声音又变得娇俏起来:“叫情趣。” 小和尚脸上的红就没下去过,深呼吸一口气,心里后悔同她出来。可更恨的是自己心软,为她虚假眼泪而动容。他不再说话,闷头往城外走,阿阴也收了声跟着,两人就这样在闹市中疾走,直到出了城门。 看着他脸上气呼呼的模样,阿阴却觉得,心里愈发畅快。她憋住了笑声,嘴角可是扬着的,暗道:真是个脸皮薄的小和尚。 扯着他进了林子,现下百鬼都在长安热闹,林子里空无一人。有几个起了晚的墓鬼幽幽往长安赶,竺寒看到,先未挣脱她手,指着那几个墓鬼道:“这青色的火焰,也是鬼?” 阿阴点头,“墓鬼,一个墓里化出来好多个。” 他皱眉,“我当年头回下山,便是被它们戏弄着迷了路。” 红衫女子同样认真皱眉,对着那几个墓鬼甩了甩袖子,几团青色火焰哀叫了声后平地消失。她又换上明媚笑容待他,“教他们欺负你。” 竺寒又叹气,“你可是把他们杀了?” 阿阴忍不住笑,现下恨不得捏上他的脸蛋,再狠狠地亲上几口,“我把他们送到阴司,婆婆正愁缺人手呢。” 她一步步凑近,小和尚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靠在了颗大树上,头仍旧向后靠着。 “你……” “你别动,也别躲。观澄……” “你要作甚?” 月光皎洁,透过簌簌作响的叶,照下来几缕光。那世间最纯最善的人儿啊,就在她眼前。他五官精致,定是佛祖亲自为他雕化,双眼是凡尘多情,爱世人,那就一定也爱阿阴。掌心合十,仿佛这样就能隔得开她这个靠近的阴摩罗鬼。 皆是妄想。 夜月刚好,风也刚好,她觉得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种叫欲的东西在嘶吼、破笼。 阿阴凑上前,踮起脚勾住他肩膀,嘶声开口:“观澄……教我亲下……求你。” 这里太过宁静,声音清楚至极。 他错愕,仿佛对于入耳的话难以置信:“嗯?” 霎那间,她捧着那剃了干净的头,指尖仍能触及细微的茬。不顾他瞪大的眼,她真诚,她先闭眼。是长安城内城外最主动的姑娘,涂了口脂的红唇送上。 四瓣相合,带着她口中的淡淡香气,送到了他嘴边。而他满身的檀香气萦绕在两人周身,阿阴从未离他那般近,从未感觉过吸气呼气间皆是檀香,甚是好闻。 小和尚太过震惊,他甚至没懂她说的“教我亲下”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却感觉到了柔软。大抵比寺庙里的蒲团还软,就在他口边。还有湿润的软舌伸出,一点点描绘他唇形。眼前妖媚女子轻闭双眸,他却看得出,双眼此刻一定是真挚用心的,正如他次次望向佛祖那般。 他闭眼了。 只一瞬,又受惊般的赶紧睁开,仿佛再多闭那么一会,他的佛就会出来苛责。 他心跳很快,很快,因两人贴的太紧,他仍在合十的手碰上胸前,更加强烈地感觉到那悸动。 应庆幸此时夜深,无人无鬼在林中,看不到这树下张扬红衫女与矜持玄衣僧的紧密厮缠。 软舌舔舐了个遍,未敢探入。是最最小心翼翼的浅尝辄止,她本是最热烈直接的,此时却怕惊到她心尖上的小和尚。 终于,是她放开了他。一定是她力气太大,才让自己挣脱不开,竺寒心里如是想。 她笑容愈加浓烈,嘴唇上挂着点点晶光,“你不躲我,就是欢喜的。” 他双手有些抖,合十的掌摆好,师父说每每合十,心中便有佛。可现下,他的佛呢? 他的佛不见了。 他闭目,喃喃念起《律藏》,却到了第二句就记不起。再换《心经》,还是磕磕绊绊。身体里,只有心脏跳动的像要跑出来一般,证明他此刻存在,亦不是梦中。 阿阴扯他手臂,“没甚么的,这就是人间事 分卷阅读14 ,再寻常不过的人间事。” “小和尚要度众生,却也不懂不知众生。” “众生做此等快乐事,还需要你度吗?” 她未说,世间还有更快活之事,如若你愿意,我都同你做。 * 第七章才打啵的po文…… 以为要开搞了吗……不存在的…… 我们观澄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盛唐篇·竺寒(捌) 两人无话,阿阴拉起还在闷头试图想起经文的小和尚,嗖的两下,便到了般若寺门口。 他刻意避她目光,是再明显不过的躲闪。阿阴也不气,递过了那杯忘川水,“我一直拿着,大抵是冥冥之中觉得自会用上。观澄,你要不要喝?” 竺寒看过来,似是有些想要尝试。她看破却不说破,递得愈近。 小和尚太过单纯,赤诚着问:“当真忘得掉?” 她望着那双眼,不忍再诓他,只说“一试便知”。 见他犹豫,阿阴抓着海青袖口,又传到了他的寮房。 “无人知道你夜出过,哪怕有人问起,说出去解手便好。” “我走了,你要记得梦我。” 竺寒不理她孟浪言语,背过身去,也不道别。当属般若寺最无礼的小和尚,却也是刚刚被“轻薄”的小和尚。 见着人走了,他伸手向后,摸了摸自己那处被她捧过的头,仿佛触感仍在。手里的忘川水仍旧滚滚,竺寒举起,凑到嘴边想要一饮而尽。可入口一半,又猛的止住。那水蹭过他干净下颌,剩下的又回到杯子里。 绘着灵异图纹的茶杯,被放在了桌上。 他不再喝了。 心里很乱,两股藤缠的愈发紧,勒的他心脏在夹缝中跳动。脑袋里一团混浆,他甚至不知从何处捋起。今夜,小和尚不去大殿,不拜佛像,他自知罪孽已铸,无颜面见。 躺下后,又想:佛祖会原谅他吗? 一夜无梦,更不必说梦中有没有阿阴。 他起得更早,最先发现:昨夜放在桌子上的杯子仍在,剩下的半杯忘川水却不见。 直到确定,水真真切切消失掉,他默默把那杯盏放在了架子上。 没去禅堂,先去了大殿。香也不点,扑通跪得干脆,行大礼叩拜,心道:观澄有罪。 木鱼也不敲,就那般跪着默诵《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在问,阿阴说世人亲吻是再寻常不过的快乐事,他当时似乎也是不厌恶的,那为何佛法不容?又为何于僧人是戒。 说不得,说不得。只知道眼前已然破戒,要忏悔,忏的、悔的,皆是破戒二字。 绝不是昨夜同阿阴亲吻。 真情哪里是罪责? 住持手拿禅杖入了殿门,寺庙里早起出来打扫的小沙弥也开始行动,发出扫帚拂地的沙沙声响。第一个质问竺寒的,不是佛祖,是师父。 “昨夜亥时一刻,你可在寮房?” 他仍旧伏在蒲团上,背绷得很直,整个人是僵的。 声音有些哑,如实道:“未在。” 住持声音严肃,“可是去解手?” “并未。” 禅杖提起,又砸在地上,好大一声“咚”,便像昨日竺寒心脏跳动那般巨响。 “私自出寺,你可知错?” “知。”他答完,有些哽咽道:“观澄犯下了错,师父可会谅我?佛祖可会谅我?” 住持提着禅杖上前,双手握住,杖尾打在伏地的竺寒背上。声音无比痛心:“为何要犯错?师父谅你,佛祖那里却记下了你。” 他闷哼,忍住了叫,默默承受。 又一杖打在身上,“你抬头望面前的佛,他正看着你,无论你走到何处,他都庇佑着你。可你,怎能辜负他的佛心,做出违矩之事?” 连着十杖打下,殿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小沙弥看着,不解缘由,自也不敢问。 蓝色海青下,是青紫打痕斑驳的背。要庆幸住持年纪已大,杖下又是他最小且最寄与厚望的弟子,只使了八成力。 竺寒得以喘息缓解,身体趴伏着,头却扭了过去,双唇发白,额间汗水满布,将将看着住持的金色衣摆。 他语气固执,问:“佛祖便从未犯过错?” 住持大怒,又抡起了杖打下去,边打边气极地训斥:“孽徒,满口胡言!佛祖面前,竟说这般放荡之词。可是般若寺外风光过盛,你已然迷了心智!”b 分卷阅读15 r “为师痛心,痛心至极……” 世人皆不完美,但佛祖完美,又或是尊佛的弟子臆想他完美。因而,又哪里容得佛祖被置喙? 庆幸几个师叔赶来,拉开了住持。老和尚气的不轻,上气不接下气,赶紧被搀到寮房休息。外面看热闹的小沙弥皆被罚了抄经,四散去。 大殿又恢复安静,只受伤的竺寒仍旧一动不动。他仿佛被施了咒,静止了。可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所结。 第一次,他主动想见见阿阴。 可他绝不会去找她,只等她今日是否会来寺中,不来也好。来了,便给他讲讲寻常人的事,再不然,寻常鬼也可。 正殿屋脊上,药叉叹气,起身亲去了阴司。 不多时,长安城郊外开始下起蒙蒙细雨。今日亦不是特殊的礼佛日,因而并没有香客选择此时上山。 可灰衫女子迎风而行,她几近同烟雨混杂在一起,身形太过纤细消瘦,被吹的有些摇晃。 油纸伞收起,立在正殿门边,竺寒已经直起身。背仍挺得板正,双手合十,眼睛却不闭,就那么怔怔地同大佛对视。 她带着青草芬芳跪在旁边,两人中间空着一个蒲团,距离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他知道,阿阴是亲自走来的,那青草香,以及鞋底传来的泥土味。 她也不看他,许久,妖气十足的声音与这佛光普照的大殿不符。 “观澄,我来迟了。” 他想见她不假,可那是他心间事,不说出来,就是守住的秘密。亦不说反话,就是不打诳语。因而现下她就在身边,他不理,专注望着只要闭上眼就会苛责他的佛。 “我不是告知你,说去解手就好。真是呆子。” 竺寒开口:“佛门五戒第四戒,戒妄语。” 阿阴逼问:“那你昨夜同我亲吻,又算作破第几戒?” 小和尚再平静不过:“是受你所迫,佛祖会看见。”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冷峻面庞丝毫不崩,仿佛是悟出了什么。 他感知到那束目光,继续讲:“师父说会谅我。佛祖记我,我便诵经忏悔,求佛祖原谅。内心实则仍有疑问,但我信,佛不会苛责我,他会度我。” 佛祖度竺寒,竺寒度世人。 他坚守了十九年的佛偈,断不会因为一朝犯错就抛下。 女声有些冷、有些怒,为他蠢、为他愚守的理而崩溃。 “那你为何不敢闭眼?佛祖当真不会苛责于你?” 竺寒咬牙,冷漠答:“与施主无关。” 好一个与她无关。 她迎风而来,带了一地泥土,又沐雨而归,满腔都是酸楚。 深夜,寮房内。竺寒背朝上卧着,桌子上燃一秉残烛,昏黄不明。 明明门窗紧闭,却有凉风入内。上了榻,化为灰衫女,轻轻撩起了小和尚的靛蓝衣襟。 那犹如刀笔凿过的背,满满的都是深紫色痕迹,仔细数,还数的过来那禅杖留下的条数。 比药更先落在背上的,是女人的泪。 此情此景教人感叹,鬼女也会为心上人受苦而哭泣。 她带了皇宫里拿的上等药,寺庙清廉,定然没有。可也真真没想到,他师父就任他伤着,丝毫不管。 难道逾矩就那么不为寺庙所容忍吗? 阿阴一边给他小心着抹药,那轻盈的手仿佛回到了当初还是团烟的状态,再没有比这更轻的了。涂完一小块,再轻轻吹两下,因他整个背滚烫的不行。 嘴里念着:“蠢观澄。你的佛祖和师父爱你,怎不来为你送药?爱你的只有我,只有被你气走的我。” “你自小便在寺庙里,这不公平。没有人生来就应是做和尚的,你没见过俗世的快活事,你没有抉择的权利。” “虽我也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可我见的比你多多了。你可知,人世间还有更亲近的事情要做,且愈加快乐。也有比念经还好听的声音,你都还没听过。” “诚然我爱你,可我也不会绑着你,更不是勾引你。从始至终,也不过是想带你看看这人世间,定然比寺庙苦活美好……” 药涂了满背,她收声,掩着胸前俯身,在他劲瘦后腰,无比虔诚地落下一吻。 仿佛这般就能让他的伤快些好起来。 靛蓝色僧衣放下,趴着的人纹丝不动。她蜷缩着窝在榻边,有些怅然若失、心绪萦绕,昏昏沉沉闭了眼。 她闭眼,他睁眼,平稳的呼吸下掩藏着万丈波涛。那双眸深不见 分卷阅读16 底,宁静中带着翻覆,面色有两种情绪纠结,是暖与寒的撕缠。 很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咬着口型说了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末了,紧绷着的身子松散下去,又长叹一口气。因一扭头,就看到满脸疲态的女子趴伏着,呼吸延绵。 哪里是虚妄?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是在寺庙里。师父说,是自小被人遗弃后捡来的,再加上佛门之中讲究个缘字,便亲收了做关门弟子。 “观澄”是因为刚入夏,湖水清澄无比,当属住持一辈子所见之最。且也警示他研习佛法亦要观清澄,莫观混沌糅杂。 竺寒曾一度以为,这世上皆是清澄的。直到第一次下山,回去后第二夜,他发了整夜的高烧不退,满脑子都是林子里的鬼。还有那句嘶厉凄凉的“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脑海里又骤然浮现昨夜那句,“你不躲我,就是欢喜的”。 他欢喜吗?许是罢,不厌恶,便也可算作欢喜。 蜡烛燃烬,寮房骤然归于彻底黑暗。 有沙哑的男声对着空气问:“我开始犯错了,你欢喜了?” * 讲一下药叉吧。 药叉就是夜叉,意思是迅捷,行动迅速敏捷,可以穿行。我这里结合了大势鬼的设定,因为有说法是大势鬼又名药叉。住在树林、寺庙、山谷或者无人的宫殿,喜欢享乐、贪图钱财。还有说法是,药叉是守墓人所化,因而会偷盗墓中陪葬的财宝,但大多是奸恶之人的墓。 文中药叉会是好友的存在一直陪伴阿阴,现在还是丑陋绿皮鬼,后面会让他变帅哥。 写这本也希望大家能换个角度看待鬼,不必同世俗一样过于妖魔化这个族类。改天可以再讲讲阿阴设定的来源。 盛唐篇·竺寒(玖) 竺寒醒后,阿阴已经不在了。寮房空无一人,还贴心地换了根蜡放在烛台上。他感觉背部是新透着的凉,猜想定是天亮后她为他又上了次药。 勉强起身,目光向前正好看到架子上的那个杯子,鬼怪纹样正在同他对视。想到了中元夜,他仍旧记得清楚。 原来忘川水不止对无实躯的鬼没用,对人也没用。 蓦的,兀自笑了。 换了身海青,正打算前往禅堂做早课。自远处已经听到了熟悉的《楞严经》,却被叫住了。 “师父。”做了个礼,足够温顺,全然的谦卑姿态。 住持方丈递给了他一件刚做好袈裟,他双手接过。 “观澄,下山罢。” 轻装简行入长安,去的是中郎将陈怀蒲府邸。其妹陈怀薷生了邪怔,中元刚过,偏要在家中祭鬼。陈怀蒲年纪轻轻官至四品,已足够为人所眼红,因而不便在长安城内请高僧入府,只能修书到般若寺。 靛色僧衣悄然消失在后门,休憩日陈怀蒲在家亲迎,直向竺寒行礼,为无意开罪而表示歉意。竺寒倒是不在意这些,浅笑应对。 陈怀蒲冷面端正,皮肤是长久日晒过后的黝黑,身姿挺拔,自是不凡。声音也是深沉厚重:“竺寒师父,家父殉国,家母也随着去了,祖母年迈喜静,早早搬到郊外的庄子。近些日子怀薷家门也不愿意出,甭论青天白日的还是夜里,都要祭鬼。我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才请了成善法师。” 成善法师,即住持方丈,也就是竺寒的师父。 竺寒点了点头,他下山之前住持已经同他讲过些大概。回道:“佛法自会度一切苦厄。” 话音落,仿佛有一阵凉风从他袖袍间、袈裟下窜过,带了声不太真切的妖媚嘲笑。小和尚绷紧了嘴,自是知道那是谁。 陈怀蒲带他去了后院,现下刚开始入秋,风正是凉爽脆人着,那少女香闺却门窗紧闭,好生沉闷。“吱呀”一声推开门,又被挂起来的层层厚毯遮住视线,上面绘着诡异纹样,比药叉卖忘川水的杯子上那般复杂的多。掀开了个缝,透过缝隙,见着黄衫少女娇弱背影,正跪坐在个玄色蒲团上。行的是双手合十的佛礼,拜的却是个鬼面具,还有香火果物供奉。 竺寒看着皱了眉,这是信奉阴邪之象,他只能为陈怀薷讲讲经,论论法。顶多再说一些佛陀身事,他有些担心,这迷途少女未必会听。 陈怀蒲承了手引他出去,门关上那一刻,跪着的少女倾然伏地,显然是心力衰颓之相。 后院里,落叶沙沙响的吵闹。陈怀蒲和善道:“圣人崇道,我等臣子皆知。但祖母祖上是自南北朝传承下来,全家皆潜心向佛。竺寒师父,我心自知,胞妹现下有些邪祟入体的征兆,还望您莫生嫌恶,为她诵经度化。” 竺寒合掌 分卷阅读17 颔首,“阿弥陀佛。陈统领说笑了,小僧自幼听佛祖教诲,佛法普度众生,众生皆是平等,何来嫌恶一说。” 陈怀蒲同他回礼,那叶子仍在吵,竺寒便想着先支开眼前人。 “小僧想到处看看,待到酉时再行起香诵经。” “竺寒师父今日下山奔波劳累,还是先行歇息一日才好。我先回书房处理公务,您可随便唤人带路去客房。且已吩咐了厨房晚上做斋饭,到时还望师父同用。” “叨扰了。” 陈怀蒲走了。 风也停了,落叶也不动了。 竺寒甩了袖子走出亭子,需得仔仔细细的听,才能品出来那么细小的一声冷哼。 立在了墙边,一股风又围绕着他转,衬的秋日愈加凉爽。那阴风转个不停,且愈转愈快,他袈裟都要飞起来,不得不伸手去按住,有些狼狈。 此时应庆幸小和尚一根头发都没有,不然定要被吹的披头散发。 “吹的我甚是头疼,停下罢。” 他有呼风唤雨的神力,言语间,风停了。 一股烟正向空中升起,愈升愈高,将将有个女子那般高度。仿佛下一秒就要成了人形,却被打断。 “不准变人。” 小和尚声音严肃,还带着些出家人不该有的凶意。那烟嗖的又落下,一团灰黑停留在砖块铺整齐的地上,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脚下传来低落的女声:“哦。” 他背过身,嘴角悄然扬起,又很快放下。 阿阴不老实,席卷上他的背,要在耳边嘶声道:“你何时来的长安?我到处找不到你,好是心焦。” 竺寒无声酥麻了半个身子,冷声训斥:“下去。” “我没有弄疼你,我很轻。” 他不管,“我教你下去。” 阿阴仗着自己现下是烟,决计不听。从他背后,缠绕上脖颈,带的他又是一阵幽幽麻意,伸了手去抓,却也抓不到。她又向下,钻进海青衣襟,不待他拂上胸前,又钻出了袖口。竺寒皱眉,在身前胡乱拍打,她媚声笑,把他今日新披的袈裟当做帷帐般耍玩。 小和尚抖着身子,到处抓她也抓不到,显然是徒劳用功,阿阴笑声愈发张扬。他急了,赤着脸道:“你,收声……” 感念此时后院无人,不然定要把这刚来的高僧当成中邪更深的那位。 而这世间,有谁能让鬼界最负盛名容貌最艳的阿阴姑娘听话臣服? 自是那个法名为观澄的竺寒小师父。 他说的,她都听。 霎那间笑声止住,她立外原地,看他气息急促。 还要瓮声道:“观澄,你怎的这般爱喘,可是身体不好?” 竺寒听了,愈加羞臊,“你……你……” “你”了半天,也讲不出下面的话。阿阴丝毫不觉话中蹊跷,她现下是烟,若化成人形,便是歪着个头的不解姿态。 再度钻进他衣襟,庆幸她尚且知道顾及世人体面,留在他里衣和海青之间那层,停在胸前。 听着他打着鼓点般的心跳声,道:“我小声些讲,你心跳好快,可是因为我?” 手腕间念珠滑落,恰被他攥住的拳握在手心。仍是上次再见她那夜断了那条,已然重新串了线。袖子外面还垂着最大颗的母珠,荡悠着,不安着。 沉默了一弹指的时间,他低沉开口:“你出来,变成人罢。” 可这下,轮到她不愿意变。 “我这般很好,你胸前很暖。”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只是心跳声也太大些。” 他面色深沉,“你再不出来,我便怒了。” 她是谁?是小和尚亲自给改了名的阴摩罗鬼阿阴,她会怕小和尚发怒吗? 倒是恨不得立马见见他怒气上头的样子。 声音是再刻意不过的挑逗撩人,“你怒。” “你便是怒,我也哄得好。因为,你是观澄呀。” 是最纯最善的观澄。 他浑身僵着,胸前那大片的触感太过真实生动,仿佛一闭眼就能透过那团烟描绘出女子身形。竺寒急于摆脱同她现状,终忍不住吞吐道:“求你……出来。” 阿阴见好就收,悻悻钻了出来,缩成一小团立在他肩头。 “这般行罢。” 竺寒朝着同她相反的方向扭头,闷声呵她:“泼皮。” 阿阴无形之中荡着脚,“是偏赖上你的泼皮。” 小和尚仿佛 分卷阅读18 在角落里发现了什么,步履匆匆走了过去。至房子角落的草里,蹲下身子,左手挂着念珠兜起右手衣袖,捡起了个面具。 “这不是七月十四那日盂兰村办祭的傩面?”阿阴认得。 竺寒皱了眉,他刚刚没看清陈怀薷祭的那个傩面的具体纹样。大概看起来,皆是相同,却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由篾丝和笋壳编织,外面糊了层厚质白纸。不同的是,彩绘看起来,区别不大,多是小细微之处的颜色差异。 因是外行人,也看不出来门道。 而阿阴绕上了面具,转了两圈,心里暗道不妙。 她闻到了地狱里那些鬼的气味。 又问竺寒:“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来这里?” 小和尚手执傩面起身,“倒是与你们鬼界有些关联。中郎将陈怀蒲之妹陈怀薷自中元节后开始在家祭鬼,我也不知是哪方的鬼……” 没等他说完,那一缕烟从窗户缝中钻进了陈怀薷卧房。惯是风风火火行动迅疾的做派,竺寒站在院子里摇了摇头,显然是拿她没法子。 很快,那团烟又出来,上了竺寒肩头。 轻声叹了口气,“你倒是行动极快。” 阿阴道来:“你手里的傩面,同她祭的那个不同。眉间有绿色花样,倒是稀奇,定然不多见。中元夜阴司守卫撤半,地狱难免会跑掉几只鬼。不过厉鬼已经清点的差不多,并无丢失。我待会下去问问,说不定有恶鬼在逃。” 拔舌地狱之中,不过关押恶鬼、厉鬼两种。恶鬼作恶,但尚未变为至阴至邪的厉鬼。厉鬼就棘手的多了,已然是极坏。 竺寒好奇,“地狱……地藏王菩萨可在?” 那位发下“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大愿的地藏王菩萨,也是他心之所向。 阿阴语塞。 小和尚自言自语,“我应是明了,地狱未空,地藏王菩萨定然在。” 她愈加不忍,却心底里又有一股恶念在催使开口。 “地藏王菩萨早已坐化,现下只有第十八层地狱供奉着佛骨舍利。” “观澄,她度不了众生。地狱亦不会空,这是世间轮回,永不断绝。而佛法于世人来说,仅仅是高上崇拜的信仰,许一时或一世的心安罢了。” 竺寒眉头紧皱,满脸认真地听她一番话,神情又是纠结,其中带着些黯然。 无边沉默,阿阴悄然消失,教他自行消解。 而小和尚也已学聪明,不再开口,合掌握着念珠望向苍天。心里暗道:阿阴施主,又坏贫僧。 她总给他讲佛法之外的另一面,是师父不准他观的混沌糅杂,实是至极的坏。 顺着小道往前院走,到底是十九岁少年,心底也有稚气思绪。 还不知道她今日穿的何色衣衫,陈怀薷那般鹅黄,她定然不会选…… 嘘,小和尚只是想想,说不得。 * 1.一弹指:7.2秒 2.傩面:傩戏的面具,俗称“脸子”。 3.母珠:念珠上最大的那一颗。 盛唐篇·竺寒(拾) 次日清早,陈怀蒲用过饭去上早朝,竺寒到陈怀薷房间外诵经。那陈怀薷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即便现下反叛着祭鬼,倒也不做跌身份的举动。又许是性子软,并未多说,只依旧躲在她昏暗无光的房间里。 她祭鬼,竺寒诵经。 到了时辰,还有府邸的仕女进去换新鲜果物,短暂发出细小声响,随即趋于平静,又是一团死气。 小和尚认真念经文,可想象梵音缭绕,逐渐覆盖房梁。又好似在暗中无声对抗,是金光与邪光相撞。 而待到陈怀蒲下朝归家,府中却来了新客。那客人今日大清早递了拜贴,声称自己是捉鬼天士,近几日见到陈府异象,难忍妖邪作乱。陈怀蒲虽尊重胞妹信奉权利,打心底里仍对那鬼面具厌恶。因而恭敬地请了天士入府,心里暗自庆幸对方打扮低调,灰袍简练。只是容貌太过妖冶了些,细皮嫩肉的倒像是女子。 堂堂家主之尊亲自院前院后跑个不停,小声知会竺寒,府中来了精通阴阳五行的捉鬼天士。竺寒倒是不甚在意,佛法只能度化世人,捉鬼定然不是他力所能及之处,因而这也没有可计较的。 直到听到脚步声从院中经过,带了阵风惊着了小和尚。他睁眼,最先入目的是烟灰色绦带系住的袅袅纤腰。虽没细看过,更别说亲自摸过,竺寒也知,那太不像男人的腰了。可道家精通阴阳的术士,难道不应是男子? 再向上,却是束发。他舒了口气,心 分卷阅读19 中责怪自己太武断,譬如魏晋时代,也是更重风骨的。便垂眸继续敲响木鱼,喃喃念着。 按着昨日带竺寒进门偷看的举动又带术士照做一次,人却堂堂正正走了进去,陈怀蒲拉都没拉住,直道这术士行动迅捷,比他行伍出身都要灵敏。 术士站在陈怀薷身侧,看那少女娇花般的年纪,却面色憔悴,精神看着不大好。发出声音是真真切切的男声,有些沙哑,问陈怀薷:“中元安乐否?” 陈怀薷本来为陌生气息靠近而不悦蹙眉,听了这句话,猛然转身回头看向来人。 “你是何人?” 答:“捉鬼人。” 不再多说,同陈怀蒲出了这暗泱泱的压人屋子。留了她独自在原地疑惑,不解也不问。陈怀蒲这下看着这术士倒是觉得,他是有几分手段的,态度愈发虔诚了起来。术士两手空手,什么法器都不拿,只说自己在房子周围看看,不必陈怀蒲跟着。 这下后院便成了一僧一道的场面,僧人穿着僧衣袈裟,道士却不像道士。 那术士像模像样地转了两圈,就到了竺寒旁边。小和尚停止诵经,敏锐张开双眼,声音冷冰冰:“道长何事?” 阿阴皱眉不解,“道长?” 他听到声音,因是打坐的姿势,便仰头看,那张素面的精致脸蛋,刀刻五官,可不正是阿阴。她今日不涂口脂,大抵香粉也没抹,虽唇色粉的发白,倒是愈发干净俊俏。 “你入府作甚?”他草草打量过后开口质询,又反应过来刚刚她所发是男声,“怎的还是男子声音?” 阿阴变回女声,“我来捉鬼呀。” 又为他解释:“我会好些声音,都是以前在棺椁之时解乏学的。” 小和尚点头,有些惊叹的怔愣。但是阿阴又想起来,问他:“怎的叫我道长?” 竺寒低声哼了下,“陈统领同我说,有精通阴阳五行的术士,可不是你?” “是我。” “那不就是道士。” “我不是,那是胡诌的名头。” 他不语,一阵缄默。 阿阴小声嘟囔:“好生小气,佛家弟子竟也搞派系对立。” 这下轮到竺寒委屈,“我哪有对立?” “你就有。” “……” 两人化身孩童一般拌嘴,为的却是极其幼稚之事,一时间场面尴尬。竺寒刚准备以沉默应对,决计不同她争论下去,来了个仕女请两人到正厅用午饭。 阿阴又变了男声应答,还朝着仕女温润地笑,末了眨眨眼教她先去,弄得仕女红了脸跑走。竺寒默默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到,还要问,“又皱眉?难不成还吃女人的醋。” 他起身抚了抚衣摆,眉角舒展开,脸生硬别了过去,目不斜视向前院去。 身后的翩翩少年“郎”阴柔的脸挂着满笑,连跑带颠地跟上。 入了坐,满桌都是素食斋饭。陈怀蒲堆笑同阿阴做礼,“道长,因顾虑竺寒师父……” 她倒是不在意,“无碍无碍,我吃甚么都是一样。” 竺寒偷看了她几眼,表情严肃,只觉得她浑身也没几斤几两,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是应当多吃肉。可还是没出口说话。 寺庙里用饭不准言语,他安静地在那吃,耳边听着阿阴同陈怀蒲讲话。陈怀薷已经许久未到正厅用过饭,到了时辰都是送进卧房里。甚至不知道她多久没见过光亮。 阿阴同陈怀蒲讲:“陈统领,我并非道家人士,只是精通捉鬼而已,未同您讲清楚,实是我之过错。” 竺寒眼皮动了动,悄悄瞥她夹菜动作,才知道她那句“吃甚么都是一样”是真的。下筷也不看,夹到什么都往嘴里送。他心里迷惑,有些走神,想到鬼是不喜吃饭食吗?她只是在无奈作陪罢了。 “……那鬼现下并不在令妹闺房,我闻得到气味,且用鬼界的话试探了下,可以确定是有恶鬼上门……” “……至于是哪里惹上的,还望您回想下,她最后一次出门是何时?去了哪里……” “……竺寒小师父……诵经……护佑……不必担心……鬼捉到,令妹心结还需……” 他已然走神,呆滞地吞食碗里饭菜,直到吃完最后一粒米,放下碗。对上正望向他的两束目光。 “嗯?”竺寒满脸不解,还擦了擦嘴巴。 陈怀蒲和阿阴调转视线,也不再做声,安然吃饭。 随后,竺寒又回后院,阿阴跟上,叫他一起出府。 “为何出府?” 分卷阅读20 她抖开一张纸,上面画的是个傩面,却不是竺寒在院外捡到的那个彩绘图样。 那便是——陈怀薷祭的那个。 “去盂兰村,找这傩面主人。” 陈府后门悄然打开,走出一僧一郎,再关了门,行上街道。现下正是午间,街上热闹的很,寻常百姓看着个披袈裟的僧人,满目正气严肃,皆忍不住多瞄几眼。可一看,又见到旁边那俊俏的女子……不,男子。 打扮是男装,可眉目太过娇艳,让人忽视不得。因而一路上,那关注眼神便没断过,阿阴习惯,她每每来长安都是这般,女装更甚。可小和尚不惯,眉越皱越深,步履越行越快,恨不得赶紧出了长安城。 阿阴一开始不懂,可她耳朵灵光,直到听到有腌臜下贱话入耳,臆想和尚破戒之事。冷了脸扭头,记住那户那人,眼神之间染上了层淡淡的蓝。 直至盂兰村,村民朴实的多,且手头事情多而繁杂,大多低着头,无暇顾及来人。小和尚执纸挨个问,可层见过这傩面主人,皆是不知。 阿阴噗嗤笑了。 “为何发笑?” 忍了笑道,“我的蠢观澄,你这般问,要问到何时?不分傩面的不只我们,还有村民。” 他认真点了点头,似是赞同。 便被她扯了袖子,直奔村里唯一的傩戏园子去。 进了破旧的大门,就算是盂兰村的傩园,空地上挂着各种傩戏道具,有个男人坐矮凳上,身边摆了好些个傩面,手里执笔绘着花样。 竺寒上前,递过纸张恭敬问道:“施主可认得图上纹样?” 那男人偏头看了看,“眉间绿花,九瓣倒转。你们何处弄来七郎的脸子?这画的倒是还挺行,再细致些都能入我们班子了。” 男人看向后面的阿阴,阿阴礼貌做了个叉手礼,“谬赞了。” 他坐着回了个礼,虽觉得远处灰衫少年长得娘们唧唧的,表情还是有些赞赏。 “中元前夜那场傩祭结束,七郎就回矩州了,现下不在长安。十月初一矩州的傩戏演完,八伯才会返程。到时候盂兰村还会大办一场,你们俩若是得空,也来看看。” “七郎年纪不大当选傩伯,人人好大的不乐意,可他聪明,从前脸子都是篾丝编的,极容易坏,他能想着用笋壳。画脸子也是有一手……” 出了园子,两人不走朱雀大街,选了个羊肠小道回陈府。 路上竺寒受不了她一直碎着问,柔声开口解释:“傩戏班子有八伯,去世一个再选新的上来,是村中最擅傩戏的几位。” “那陈怀薷祭七郎面具作甚?” 竺寒无奈,“难道不是鬼在作乱?你还问我。” “小师父倒是度度那鬼,不是说佛法度一切苦厄?” 他扭头,脸上甚是高傲,“我度不得。” 阿阴呀了一声,“你竟说度不得,我还指望你来度我。” 小和尚停住,为她所说的话认真。 结果那流转眼波双双对上后,她又说:“度我一世。” 满目的真挚仿佛认定,再直白不过地望着他。 随后,他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又在乱跳。 需得做满长安城最绝情的那位,决然转身,回陈府。暗中有声音在告诫:断不要理这不知羞的女鬼。 进了陈府,他到陈怀薷房间外诵经,她跟着。直至已经站在蒲团旁边,竺寒刚想问她还跟着自己作甚,就听见房间里阵阵声响。有仕女关切声询问,又被少女嘶厉着斥了出来。 两人赶紧进去,正看到屋子里乱作一团,贵重摆件都碎了好些个,陈怀薷衣衫有些乱,揽着胸前。见竺寒和阿阴进来,就要推人出去。 下一秒,却倒在了竺寒怀里,彻底没了精力。 盛唐篇·竺寒(拾壹) 阿阴满脸不悦,赶紧把人扯了过来,还要拽紧了陈怀薷折腾的愈加散乱的领口。打横抱起,放到床上。那样子倒是真真像个男子。 “观澄?出家人不近女色,你倒是接的痛快。” 小和尚年纪轻轻,有些赤脸,“我哪里接得痛快,她倒下我还要躲开不成?满嘴妄言。” 跟着进了里面,他注意力更在陈怀薷的祭台上。余光扫到阿阴扯开了床上晕厥女子的衣襟,低头覆上肩颈闻了起来,背影活脱脱的一个登徒浪子。 “你……你在作甚?”竺寒避开目光,为她举动不解。 阿阴起身,还帮陈怀薷抚平整了衣领,走到他身边。 “我闻了,好大的恶鬼味。你猜,她刚 分卷阅读21 刚经历了何事?” 小和尚被引着问:“何事?” 她附上他耳畔,嘶声道:“她刚同恶鬼欢好……” 肉眼可见他那如月弯耳红了起来,然后手里拨弄起念珠,状若无意地出了门。阿阴笑着跟了出去,两人立在院中。 “同她欢好的又不是你,你脸红作甚?” 他不语,念珠拨得更快,定是心中经文过的愈快。阿阴不再逗他,“你看天象,可发现今日与昨日不同?” 小和尚停下,同她一起望苍天。耳边传来悠悠女声,有些耐人寻味道:“今日层云密布,一缕阳光都照不进来,是个至阴的日子。最适合恶鬼出行了。” “嗯?” “但他现下已走,房外根本闻不到气味。” 竺寒叹气,打坐在蒲团上,“你到底抓不抓得住?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他语气带着些怨怪,又有丝丝少年气的诘问。 而于阿阴来说,即便是鬼,也禁受不住在心上人面前被质疑,她抿抿嘴,留了句“你等等”。 再抬头,人又不见了。小和尚已然习惯了她这般雷霆,低头木鱼敲的认真,喃喃念经。 直至天已经黑了,仕女收了院子里的蒲团香台,竺寒也回了客房,百无聊赖之际找了本经书翻看。 阿阴回来了。 手里拿了个檀木精制的锥形法器,大抵有成人手臂那般大小,像是个更大的转经筒。而她发丝凌乱,有些逃命后的窘迫。小和尚开口问道:“你又是做了何事?闹得这般……” 她执那锥筒,在他面前转了转,也有耳孔拴着坠子摇晃。 “这是钟判官的法器魂锥,被我‘借’来了。等我去陈怀薷房间里一用,就可追踪那恶鬼气味。它现下定是刻意地四处躲避,因而不太好找到,往日里追的鬼可都是记录在册。刚刚我又去地狱问了问,恶鬼太多,且每日都有关押年限过了的,还没清查完,效率极低。” 玩了玩手里拿没注入灵力的法器,兀自坐在地上、竺寒脚边,反正她现下浑身脏乱,也不在意。 “我同阎王爷要法器,他教我去地仓里找,那些都是不灵光搁置的……只能缠着他给我亲做,可那老头现下也知道偷懒一拖再拖。” 她碎了半天,竺寒却只专注于第一句,冷不丁地问道:“当真是‘借’来的?” 阿阴愣住。下一瞬把法器放旁边,搂住了他垂着的双腿,抬头单纯着望小和尚疑惑的脸。她抱的太紧,竺寒挣脱不开,又有柔软触感,偏偏妖媚鬼女还要柔声问:“就是借的,你不信,我便一直搂着,你甩不开。” 他真真被她无赖举动折服,试图挣扎双腿,发现她因有灵力而奇劲无穷,凡人怎能挣开,只会白白增加摩擦,愈加慌乱。 “你无礼。” “唔,我无礼。你今后再嫌恶我,我就这般亲自捆住你。” 僵持了一会,竺寒能屈能伸,叹气道,“我信,松开罢。” 俨然是一副对待泼皮的妥协态度。 而阿阴欢快,蹭了些他身上的厚重檀香气,倒有些舍不得换下身上脏了的衣服。她起身拿了法器,“你要一直信我,晓得吗?我去换身衣服见薷小娘子,你看你的经书。” 小和尚鼻孔里哼了气算作应答。 绝没个正经样子的鬼女还要加一句,“记得梦我。” 他绷着脸,待到灰色衣衫出去,门也合上,缓缓斥了句:“妄想。” 无人听到,只有他自己听到,大抵也是说给自己听。 阿阴回房换了身衣服,却是女装,整理绦带的时候,莫名想起他身上那股檀香,笑得荡漾。小和尚许是浸在了檀香堆里,浑身上下都是那股味道。 她去陈怀薷卧房,门也不扣,直接入内。陈怀薷早已已醒来,嘴唇煞白,强撑着跪在祭台前,身上玄色衣衫同黑色蒲团融为一体。大好年纪的春闺少女,竟也穿这般颜色,看得人心堵。 “看来薷小娘子中元并不安乐。” 陈怀薷半倒在那,声音干哑,“你是何人?” 阿阴走到她面前,陈怀薷一看那脸就认出来了,“你……你是女子。” 她笑,“不错,但我确实精通捉鬼,是阴司记录在册的鬼差。且我也知你现下处境,实是难以启齿罢。” 少女小小的身子像堆在玄色锦缎之中一般,脸蛋还有浅浅泪痕,听了她的话,掩面啜泣。实则她也是心头隐忍许久,无法说出口,便愈压愈深。 “当真……是鬼差?” 阿阴扶她起身,使了灵力驱使手中魂锥悬空自转, 分卷阅读22 便感觉从祭台傩面有一股黑烟传入锥中。两人坐在桌边,阿阴还倒了杯茶喝。 “竺寒小师父来度你,我则是来救你。你身上缠的是地狱里跑出的恶鬼,长此以往,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已多久未出过闺房?未见过阳光?可曾对镜照过自己现下神色?” 陈怀薷扯了帕子拭泪,吞吞吐吐开口,却是求情,“可我……可我不想你伤他,他生前定是好人。只是现下无处可归才找我……” 这倒是让阿阴有些疑惑,能跑出去的恶鬼定是在地狱待了有些年头的,那便不会是和陈怀薷相仿年纪的人,便是陈怀蒲的岁数,可能性也不大。她所说的生前定是好人,大抵说的是七郎? 这倒是乱了。 “你说的是傩伯七郎?” 陈怀薷支吾道:“七郎……是谁?” 阿阴指着祭台上的傩面,“那脸子的主人,盂兰村傩戏班子的。” 少女含羞低了头,“我不知他名姓,但面具是他的。” 难道恶鬼和七郎是同一人?见陈怀薷这般娇羞姿态,她竟不知世间凡人这般痴情。可人死了不应是祭牌位,她怎的还祭鬼? “你为何祭这傩面?还望能说与我听。我闻的是恶鬼气味,恶鬼不同于寻常人死后化作的鬼,是做过恶事、要被打入地狱的,小娘子明事理……” 陈怀薷有些惊,小声说起:“中元夜家兄不准出门放河灯,我便偷跑了出去。遇上了盂兰村傩戏班子的人入长安城,大抵也是去放河灯,或是游玩。我……我只见过他那一面,记下了他挂在脖颈间眉心绿花的傩面……”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家里,都已是睡前,他便出现在了我卧房中,仍是那班模样,但看着又有些虚幻。道了句‘中元安乐’,告诉我,自己成了鬼,因死的不明不白,教我祭他。” 阿阴皱眉,只觉得愈发复杂。“那你为何不出房间?寻常人便是不祭鬼,这般久的不见天日,也是不成的。” “他……他不定何时来找我……我要等他……” 拿着魂锥回了房间,她越想越蹊跷,自袖子里取出了鬼册,试图翻到一个符合陈怀薷形容的鬼。 祭拜,幻形?欢好……大抵就这三个关键之处。 看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晃的眼睛疼。自从她当了鬼差领了这册,还从未翻过,不成想写的这么细致。忽然灵机一动,屋内烛火摇曳下,女子曼妙背影悄然消失,成了团烟,钻进隔壁的客房。 小和尚躺在榻上,被子压在胸前,手臂放在外面,便是睡觉也是那般端正模样。蓦的感觉被子里一阵冷气,激得他起了个战栗,待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脸色发红。 “出来!” 那团烟似是觉得被子里暖和,开始兀自说道:“我找了薷小娘子,她同我讲只见过七郎一次。中元那日夜里应是七郎的鬼魂出现,指使她祭自己。可我看,就算七郎果真身死,也不至于立马变成厉鬼,还要做同凡人欢好的腌臜事……” 她话没说完,被生生打断,“我教你出来。” “诶?对呀,我是管长安郊外的鬼差,七郎没死,他即便是去了矩州,也会有矩州的鬼差同我知会一声的。那么,七郎是七郎,恶鬼是恶鬼,需得分开来看。” 捋罢,就在那被窝里变成了人形,捧着他圆溜溜的头,对着白净脸蛋嘬了好大一声。 “我的观澄真是宝贝,见了你,我就顺明白了。” 被她宝贝着的小和尚彻底怒上心头,扯着被子往里躲,“实在过分!” 阿阴仍在原处,身上却没了被子,她也不气,就那么支着脑袋笑。 “你这般样子,像极了长安城里被轻薄的女子,脸色红的也是一般呢。竺寒小师父,是我又错了,实在情难自制,倒不如你亲回来,算作两清。” 不等他回话,她拿了枕边的念珠,挂在纤细手指上递过去,“可是要这个?又准备念经了,你念的时候有没有在想,刚刚那一刹那是欢喜的还是不欢喜的?我着实想知道,你也定然好奇,对吧?” 见那小和尚秋日里的额头开始发汗珠,阿阴知道,点到即止。任他默默诵那不连贯的经,把袖子里做工精致小巧的鬼册放在榻边。 “那鬼应是惯教人祭它的,还会幻形,本性好色。你记得帮我查查这册子,我看着全是字就头疼。” 小和尚不理,她最后留了句:“今夜不要你梦我了。我身上皆是檀香气,应是成了我梦你。只也不知道,这鬼变的人会不会做梦……” 顷刻间,一缕烟消失不见。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分卷阅读23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不诵了,只觉得四周皆是五蕴六尘,浑身不净。而心中,从未觉得阿阴是坏,也从未见过她做恶事。可为何却隐隐觉得,有些“恨”她。 燃一秉残烛,昏暗灯光下,竺寒小师父通夜阅那本鬼册。 天光大亮,耳边传来院子里仕女走动声音,他拿着册子打算去隔壁找阿阴。无意听到絮碎闲谈,道长安城中莫名死了个商户,既非自杀,也非他杀。 白天还好好着的人,夜里就没了,半点问题都没有,人人都道实在蹊跷…… * 唐朝时候一般会称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娘子”,年纪轻的就是“小娘子”,这里不是妻子的意思。 盛唐篇·竺寒(拾贰) 他攥着鬼册的手愈发握紧。 敲了隔壁的门,阿阴睡眼惺忪起身打开,见是竺寒立马笑意深深,迎他进来。兀自倒了杯水,也不管凉了整夜,一饮而尽。 竺寒问:“你可听见刚刚外面仕女所谈论之事?” 阿阴不解,打了个哈欠,“我刚醒来,未曾听见。” “长安城中有人莫名身死,白日里还好好的……” “这不是常事?何必大惊小怪。你修佛法,应该看破世事无常。” 小和尚满目认真盯着她:“世事自是无常。可昨日出城路上,你回了头,我知道。仕女们说那死了的人惯是嘴碎的,爱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哦?便是那般的巧。看来不是世事无常,而是因果报应呀。” 竺寒动摇,“当真与你无关?” “你又不信我了,我能把他如何?索人性命是厉鬼做的事,我只是个寻常鬼,即便是做了,现下等不到你来质问,地狱狱卒已把我抓走。” 他心头有些悔,拿了鬼册翻开递给她,闷声道:“帮你找到了,便是这个五通鬼。恶鬼的精怪传承,原身形是猿猴之类,喜好被人祭拜。且可随人心中渴望短暂幻化,常行淫邪之事,卑劣至极。” 阿阴心想尽快抓住这鬼,因而注意力皆被他牵绊,皱眉道:“这下便能解释为何薷小娘子见的是七郎了,她见的实则应是五通。能幻成人的恶鬼,定然灵力深厚……” 仕女来请两人去前厅用早饭,见着阿阴皆是一怔。 陈怀蒲同样。 阿阴叉手做礼,“陈统领莫怪,令妹含羞内敛,我还是化回女儿身更方便行事些,她现已经同我讲了事情原委,只待用过饭后我便陪她等恶鬼到来……” 她知道陈怀蒲一心都放在陈怀薷身上,因而拿陈怀薷来作话头,三两下抹过去自己乔装打扮之事。竺寒默默听着,心里道她“古灵精怪”。 饭后,陈怀蒲房间内,今日又是阴日。 直等到午时,其间,陈怀薷瘫坐在祭台蒲团上,阿阴静坐桌前,耳边是院子里小和尚梵唱经文之声。明明鬼最是讨厌梵音,她却听得直翘嘴角。 时辰到,不见五通。陈怀薷有些害怕地回头看阿阴,可她满脸泰然,把那魂锥扔起,注了灵力。耳孔拴着的坠子不转,锥身开始散发黑气。 午时一刻,魂锥转,且愈转愈快。阿阴命陈怀薷把那香炉摔了,她抖着照做,闺房内咣当一声。接着,阴风四起,在恶鬼出现之前,阿阴吼了声:“待它出现,你切记一定要心无杂念,不要想任何人。” 陈怀薷慌乱点头,下一秒就被股巨大的风甩到角落。 五通以本身出现,四爪猿猴,黑身黑面,声音粗犷,“阴司来的鬼差?坏我好事。” 阿阴执了魂锥,迎上它,“何止是我,还有你钟馗爷爷的锥,坏的就是你。” 两相缠斗起来,五通身形巨大,行动上落了阿阴不少,而阿阴并非同他蛮打,魂锥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吸收了他不少灵力。五通鬼看向陈怀薷怒吼,“阿薷,你不是对七郎一见钟情?现下怎么不想他了,快些想他!” 陈怀薷头回看到它原本形态,吓得不行,哪有心思再去想七郎。胡乱摇头,“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屋子里声音巨大,屋外却只能听到有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竺寒起身想进去,却想起阿阴饭后叮嘱过他多次,定要老实在外面待着,两鬼打斗,他一届凡人断然无力,反而会给她造成负担。原地转了几圈,还是再度打坐起来,静心念经,要入定,忌杂念。 下一秒,五通穿门而出,阿阴紧跟。小和尚诵经被打断,睁开眼那瞬,院中霎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阿阴,陈怀薷跟出来也怔愣。 小和尚赤红了脸,他读过鬼册,甚至因为记性极好而想起写五通的每一个字。 分卷阅读24 “这……我……” 吞吐半天,闭上了眼,是最无奈的法子。 而五通带着嘲笑穿行逃跑,阿阴跟着魂锥指使,化成黑烟追去,声音空灵留了句“小和尚,回来再同你算账”。 今日黑云压城,万里无光,于恶鬼来说实在是好天气。而长安城的大街上,阵阵妖风不断,扫的路边摊位所卖商品都飞起来。百姓小声怨怪,骂的也是“鬼天气”三个字。 阿阴现下是烟,在找的却也是“阿阴”,街景向后位移,商户游人的脸都看不清,好不容易见着前面十步距离的灰色衣摆,渐渐的不再真切,开始虚幻。五通灵力损耗太过,且本身幻形就有时限,已经开始逐渐化为本身。 可她盯着,魂锥明明转个不停,烟灰色衣摆乍的便成了姜黄布衣,身形是男子,混杂在热闹酒肆之间。她找了个角落变成人身,挨个打量周围每个人,都觉得可疑,可又都觉得不像。 烦心的是,有喝了半醉的壮汉扯上她衣袖,耳边有不真切的粗犷笑声,她立马化烟,魂锥疾转,她疾走。留那壮汉吓的醒了半分的酒,揉眼睛震惊。 阿阴用鬼话传声与五通,“你莫要再跑,黑云不定何时露洞,太阳出来这般损耗灵力于你我都是至伤。” 五通嘲笑,“我不跑,你便不把我抓我去地狱了?鬼差的话,半个字都信不得。” 朱雀大街即将行至尽头,南城门大开,有车马缓慢而行。第一缕刺人阳光打在阿阴烟状身体之时,她觉得炽热到要炸裂,大抵等同于人类肌肤被灼烧那般痛感。现下鬼界之中,如同阿阴这般有真实人身的几个,都知道要避开接连阴日后的午时阳光,实在难挨。 她此时又不能撑油纸伞,只能忍着疼痛受魂锥指引一路向城郊追去,心里暗暗祈祷着黑云快些覆盖。 天不遂人愿,亦不遂鬼愿。接连几天的乌云,不仅半滴雨水未下,还有彻底放晴的趋势。阿阴最后意识,便是看着眼前“老妇”入了林子,骤然变成黑色巨猿倒地。她强撑着想上前,只要把那魂锥尖锐一头刺上它,便可结束一切,可她浑身都是炸裂的疼。失去意识那一秒,逆着钻心的疼幻成人身。 为的是有人能救下她。若是一团黑烟,只怕她被正午的太阳烤死也无人发觉。 再度醒来,天已经全黑,在陈府客房。 睁眼便看着竺寒坐在桌前,双手搓着念珠嘴里慢慢诵经。她开口,声音干哑嘶厉:“小和尚,你觉得你念经,我便能快些醒来了?” 他缓缓睁眼,回身看她,满脸严肃。 “佛祖不欺我。” 意思是,你这不是醒了。 “罢,你觉得是佛祖庇佑,便是佛祖的功劳。” 见他直白白地盯着自己,她忍不住也低头看了看,却瞧见自己浑身泛着肌肤被炙烤过的那般红,“啊”的一声尖叫爆发,赶紧提起衣袖掩面。 “观澄,你出去。” 小和尚纹丝不动。 “我教你出去,听到没有?” 他叹了口气,“我和陈施主赶到时,你便已是这般模样,没甚么好掩饰的。” 她气了,对他吼,“蠢东西,我不想见到你。” 陈怀薷适时入内,仍是那身玄衣,递了条灰色巾子。小和尚绷着脸背身而立,一动不动,她只好亲自走近送到阿阴榻边。 而阿阴刚围在头上,遮住了脸,桌上的魂锥开始抖动,泛至黑至邪的黑光。她赶紧拿起,定是五通有异。天色已晚,阴气上行。可那五通被她吸了灵气,现下定也亏损严重。城郊……树林…… 她瞪大眼睛看向陈怀薷,“你祖母可是在郊外庄子里?” 陈怀薷怔愣点头,“在。” “大事不妙,快去。” 陈怀蒲领了金吾卫,带阿阴、竺寒、陈怀薷车马疾行,奔向陈家祖母郊外的庄子。阿阴策马,三两下跑到最前,只剩灰色衣摆和轻纱飘摇,再没几秒,消失在众人视线。 而当陈怀蒲带人感到时,庄子佛堂里,祖母面色青紫,拐杖倒地,人吊在空中,成诡异的悬空姿态,满脸狰狞。 陈怀薷因惧怕而尖叫,随即爆发哭声。小和尚皱眉诵经,陈怀蒲持兵器却也不敢上前。 阿阴唇色苍白,开口无力,“五通,白日至伤,晚上又要幻形,这下你真真命已该绝。” 手执着锥,朝着看起来濒死的老妇额心正中刺了上去,身后陈家兄妹大呼。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五通哀嚎惨叫,老妇消失,变成一缕黑烟,也在逐渐消散。 陈家祖母从门口走来,疑惑不解,立马被陈怀薷抱着哭个不停。原来,那悬着的“祖母”并非 分卷阅读25 祖母,而是刚到的五通所化。至于阿阴如何识破,她哑着声音道:“寻常人被恶鬼索命,定会因为全力挣扎而蹬掉鞋子,它却没有。” 心中也有庆幸,庆幸来得及时,五通尚未杀成人。若是他真把陈家祖母杀了,便会成了厉鬼,愈加难以对付。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陈府,陈怀薷请了祖母回家中小住,也算圆满。来时阿阴又因用了灵气穿行,这下愈加虚弱,她同竺寒同乘一辆马车,一言不发。 还是小和尚忍不住开口,“你……” 阿阴紧了紧头纱,避开他目光不理。 他叹气,“你这些灼红,何时会退?” 女声低落,带着些自嘲,“你也觉得,我这般着实丑陋,是吧。” “并没有。” 他当真没有,只是觉得她现下心头确切在意,才会如此问。 可她断然不信,再不作声,只身子转的愈加背对着他。小和尚一点办法都没有,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大半个背。 这时候倒也不惧怕了,又许是看得是她背影,才愈加放肆。直至意识到盯得太紧太久,即便没人看到,也闪烁了目光,四顾起来。 下了马车,她自袖口拿出个小巧净瓶,低头当着陈家祖母、兄妹面前递给了竺寒。 道:“这里面是那恶鬼最后一缕精魄,竺寒小师父修为高上,劳烦超度。” 旁边看着的人皆行了个佛礼,她径直进了后院客房,留竺寒严肃着立在原地。陈怀蒲知道阿阴虚弱,定是有所损耗,凡人之身却做不得什么,只能使唤下人送府中最好的补品到客房。 把净瓶放到佛堂中,小和尚回了房,楞楞在床上打坐。心乱如麻,有关怀之话说不出口,见她皮肤灼红却也仍透着苍白的面庞,心中有痛。 他不闭眼,似在神游。 直至夜已经深了,坐的浑身都有些僵,耳朵灵光,听到隔壁有奇怪声音。那定然不是本土语言,甚至不像人语…… 倒像是——鬼语。 盛唐篇·竺寒(拾叁) 隔壁房中,阿阴太久未吸食阴气怨气,再加今日赶上正午当街疾奔,现下连化烟回阴司的力气都没。 果真,鬼想长时间在人世间生存,绝非易事。 应是世间最大的痴心妄想才对。 她亦不能传音,只能寄希望于有同类灵力深厚的鬼路过,听到她鬼语呼救,带她一程。再不然,便只能等彻底殒灭之后,谢必安和范无救搜鬼之时把她阴尸带走,丢到醧忘台作孟婆汤的好材料。 药叉白日里恰好躲在城北郊外地下的一座墓里偷盗,有墓鬼碎嘴:长安城接连阴日放晴,鬼差阿阴当街穷追五通,损耗极深。 他不齿阿阴为了个小和尚主动揽了捉恶鬼的担子。鬼差都是按照名单行事,抓的也是阳寿已尽的凡人之鬼魂。恶鬼、厉鬼叛逃,是地狱狱卒的职责,他们常年同这类鬼打交道,经验丰富,她凑个什么趣?黑白无常还有法器在身,她两手空空,定不好过。 本想着待她顶不住了,会主动找他。却不成想直至午夜,仍没个声音。陈府还算内敛奢华,房梁倒也是好卧,药叉躺在陈怀薷闺房房梁之时如是想。 直至听到阿阴纯靠人类的嘴说着鬼语,是求救之词。他倒吊着,在窗前晃了晃,屋内的人毫无反应,蹊跷至极。赶紧踢开了窗钻进去,见着的就是阿阴躺在地上,头纱已经散落,浑身像是寻常女子发了红疹,没一处好肉,她因为疼痛而撕挠,双颊还有抓痕。 药叉大惊:“你也着实太狼狈了些。” 阿阴见是他,如同凡人见神明那般感念,“我快不行……” “你真是衰,赶上这日子,我教你不要揽事,最近地狱好些狱卒都有伤亡,更遑论你个鬼差。还有,长安城那个王小郎是惹了你的小和尚?谢必安现下气的不行,你改了他捉鬼名册,他放话定不饶你。”拎起来桌子上的各式补品,表情嘲讽,“人间至补的东西,你吃了有用?我说什么来着……” 她没有骗竺寒。那莫名身死的商户,确实不是她所杀。只是去拿钟馗法器之时,赶上黑白无常打瞌睡,便改了个名字,小事而已。谁教那人口吐下作之言…… 两人每每见到都忍不住互相数落,他任阿阴倒地,先要说上一通。可阿阴现下实在难受,只想尽快被他带到任何一处有阴气的地方,般若寺下的林子里最好,有她躺了五百年的棺椁。 扯着他绿色脚爪,声音颤抖,“收声,我真的很难……” 药叉叹气,“我拖你回林子。” 阿阴摇头,“身体已有些僵,挺不到那时。” 分卷阅读26 夜半三更,小和尚放轻脚步,偷偷跟上矮个绿皮鬼。 药叉自知被人跟着,从来都是鬼跟人,人想偷跟住鬼不被发觉,实在是天方夜谭。他去的是陈府后厨,有笼子里养着只活鸡,因竺寒小师父到来而准它多活几日。也不必拿菜刀,径直进了鸡笼,他身形小巧,比鸡大不了多少。 下手极其狠冽,左手钳制住了鸡的脖子,自言自语道:“还是个母鸡,甚好。” 另一只手抠进眼眶,嗖的一带,寂静之中,有血肉分离的声音,鸡的眼睛被挖了出来。那母鸡哀叫一声,死命挣扎也是无用。墙边偷看的竺寒为眼前所见而惊愕,心脏狂跳,合掌的手亦在抖。 药叉取了两只眼睛放在盘子里,鸡已经濒死,松开脖子也不作挣扎了。正好方便他取心,掰开翅膀,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探进去…… 竺寒愣在原地,背后皆是虚汗,药叉自己不吃,那定然是给阿阴吃。见那鬼端着盘子走远,他赶紧跑回自己房间,靠在门上呼吸急促、怔愣难消。 药叉偷笑,直道果真是纯善的小和尚。 阿阴吃下那生血淋淋的鸡眼和鸡心,嘴边和手指间都是腥极了的血气,不肖一会,默默化成了烟覆上药叉的背。药叉推开门,噌的一下飞上房梁,消失不见。 而竺寒听到那“吱呀”一声,跟着开了门,只见药叉背影,有灰烟萦绕。 他知道,那是阿阴。 心跳仍旧急促,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放心,不知为何,实在是莫名。 进了阿阴宿的那间客房,床榻整洁,无人躺过,桌上补品有些凌乱,地上留有一张盘子、一滩鸡血。他默默把补品摆放回原位,又擦干净了盘子和地上的血,悄然合上门窗。 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过何事,只当是捉鬼天士深夜不辞而别。小和尚通夜诵经,又是整夜不眠,为自己行为举止不解,又为心头莫名担忧而迷惘。 林子里,药叉把阿阴扔到棺椁里,周围阴气怨气极深,她吸食不少。 绿皮鬼扒在棺椁上调笑,“你的小和尚看着我带你走的。” 她化身成人,平躺着,“幸亏我刚刚是烟。” 那眼中满是侥幸,又有些难以名状的哀伤,提了袖口擦拭嘴边的血迹。药叉见她这幅样子,不知怎的,那句“他可是亲眼看见我为你取心取眼的”就收了回去。 张口闭口半天,干巴巴问了句,“魂锥我一会送回地府,钟判这法器着实太过凶狠。那五通明明半点渣都不剩,你又给小和尚个净瓶教他超度,为何?” 她荒凉地笑了,提及那个人,眉眼便立即染上灵气与风情,“他信佛祖,就教他信罢。佑他心安,我自也心安。” 阿阴俨然想开,要维护小和尚内心至纯至善的信仰。却也不知,这般好似“反其道而行之”,恰起了相反作用。 药叉嘲讽:“哟,阴司俱惊,阴摩罗鬼成了善男信女。” 竺寒留在陈府半月,同陈家祖母论佛法,给陈怀薷讲经文。日日过得同样,却不见那个灰衫女子娇笑着出现。待到他准备辞别那日,心里有声音确信,她不会回来了。 轻装简行地来,回去只多了个阿阴留下的净瓶。临走前,陈怀蒲亲送,还念起了阿阴。 “阿阴姑娘实是心善,可惜不辞而别。我听怀薷道,她脸上莫名皆是红疹,也不知现下如何。” 他表情黯然,“陈统领挂心,小僧也十分担忧,但并不知阿阴施主下落。” “不仅长相风情貌美,且胆识也不输男人,策马飒爽的样子真真教人难忘……” 小和尚皱眉发问:“施主这是?” 陈怀蒲性子爽朗,闻言笑笑,“称赞而已。我这般身份,婚事不由自主,定然不会白白误她。” “陈统领有自知之明,是大智慧。” 他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告辞。” 留陈怀蒲在原地,品那最后一句话,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般若寺的红枫叶落了。 不似陈府那些枯黄散落,满目都是橙红娇艳。 竺寒回到寺中,所见之景实是大美,可他无心赏秋。先到正殿见了住持,然后回寮房休整,一切都很快做好。立在房中,莫名地叹了口气,倒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没有道别的不告而辞,让“久别重逢”四个字充满遥远与奢盼。 她实是坏的,只字不留便走,无论现下是否安稳,也不告知于他一声,真真叫个冷漠干脆。她是否忘记,还有问题问了自己没得回复,她便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吗? 哪个问题,小和尚仍旧偷偷记得。是那句她曾说着实想知道,且他也好 分卷阅读27 奇的“欢不欢喜”,他还未作答。可且先不论他尚未悟出答案,即便悟出来了,也无人来要这个“解”。 他甚至不知道,要到何处去找她。 师父时常询问课业,譬如最近在开悟什么。问到竺寒,他又皱眉,神色满是认真道:“何为欢喜。” 成善法师为他所言怔愣,随即觉得饶有兴致,“为何有此疑惑?” “师父只讲过大爱,是佛祖之大爱,爱僧侣,爱世人。因而佛祖度化僧侣,僧侣度化世人。可人与人之间的爱,又怎算作?” 老和尚答的很快:“是小爱。” “观澄未识得小爱,如何懂大爱?” 要庆幸现下再无旁人,成善面色不悦,“你可是下山动情?” 小和尚红脸,“但求开示。” “小爱皆是迷惘虚妄,能得佛祖指示大爱,是大智慧。” 竺寒双手合十抬头,依旧是那般虔诚地仰望,大殿正中佛像双手作金刚拳,持智拳印。成善法师出去后,他跪下,对佛问:“观澄度不了恶鬼五通,地藏王菩萨度不了泥犁厉鬼。小僧尚且不懂小爱,何以堪重任大爱世人?更谈何‘度化’一说?” 小和尚暗中起疑许久,还是打开了净瓶,确定里面空无一物,心下却是平静怡然。 这次,佛祖没有出现。既未苛责于他,也没有开示他的诘问。竺寒心里担忧,难道是他最近没有潜心礼佛,佛祖都已不理会他。思及此,又莫名低落。 阿阴不睬他,佛祖也不睬他,小和尚心事复杂,还要为一个欢不欢喜的答案而挠心。 提了院中的扫帚,归拢满地落枫,只觉得比起初回般若寺那日,地上叶子愈加的厚。 秋意浓,秋夜深,露重月寒衣衫增。 心叹:这一年的秋,也太过漫长。 夜里,躺在新换的棉被中,仍是端正规矩的姿势,鲜有的想起那个坏姑娘。仿佛被子里又有阴风上涌,还会化成浑身冰凉的婀娜美人,捧着自己光溜溜的头,说他是她的宝贝…… 小和尚失了规矩姿势,侧卧蜷缩起来,被子扭乱,他只觉得心头莫名有阵阵钝痛。 隐忍许久,终是发出小兽般的哽咽,瓮声道:“欢喜的。” 那声音染上秋夜的凄凉,“你去了哪?也应教我知道,现下安好否……” 他宛如被抛弃的那个,阴摩罗鬼抛之,佛祖弃之。心无安处,偶有阵痛,这秋未免太凉太长,小和尚实在难挨。 《华严经》有云:应识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 * 1.醧(yù)忘台:孟婆的“办公台”。 2.泥犁:梵语音译,地狱。 3.金刚拳和智拳印,是佛手的一种姿态。直接搜索“智拳印”看图片,文字形容太麻烦。 盛唐篇·竺寒(拾肆) 般若寺最后一片枫叶落下之时,竺寒立在大殿内,看它飘散。仿佛时间也在放慢速度,不忍这最后一叶太快坠落,宣示秋入末尾。 可它终究要归于大地,落下那一刻,竺寒心中仿佛有钟在敲响。又有声音无情诉说:她当真不会回来了。 仿佛那夏夜的轻薄衣衫,少女荡悠悠的玉腿,是黄粱一梦;中元鬼市盛景,夜行百鬼对你道一句“中元安乐”,是黄粱二梦;陈府朝夕可见,白日里在朱雀大街同行,是黄粱三梦……唇瓣和脸颊印过的吻,通通定为极大的罪孽,也皆是浮华泡影随秋波飞逐到滚滚红尘之中,不堪想、难回首。 然后,他梦到她了。 明明人在之时,次次叮嘱要梦她,却从未梦过。如今,她不说,他倒自己眼巴巴地梦了。 虽然那夜亲看着药叉杀鸡,他也是头回见血腥之事,还处理了留下的“烂摊子”。奇怪的是,他从未再回想起来过,只今夜不同。 梦中的阿阴,浑身肌肤仍旧灼红未退,嘴边和指尖却有更鲜艳的红,是血迹。他帮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靛蓝色的帕子丢一旁,扯了海青袖子继续为她擦。可每擦掉一块,就又有新的血迹出现,他愈擦愈快,血迹增的也愈来愈多。而面前那本应眉目娇艳的灰衫女子,现下空洞着双眼,一丝神都没有。小和尚惊慌失措,撼动她娇弱身躯,“阿阴……你醒醒……阿阴……你看看我……” 仿佛一阵漩涡,他似是当局人,又似是旁观者,画面如同缎子扭作一团,再重新散开。 她眼睛恢复了神韵,可身后有一排“药叉”端着刻画鬼纹的碗碟上前,里面装的全是血淋淋的心和眼,他甚至辨别不出到底是鸡的还是人的。而阿阴拿起就往嘴里放,小和尚嘶吼着阻拦:“阿阴……别 分卷阅读28 吃了……阿阴……求你别吃……” 可他在逐渐扭曲。缎子又揉成了团,这次仿佛直接被人甩着铺开,水墨颜色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好似梦中,又好似一段不能为人所见的缱绻情事。 他在同阿阴接吻。 感触真实,同中元夜林子里的一般。不同的是,这次换他主动。终于可以把那柔软的双唇舔舐、啃咬,有晶亮的涎水在二人之间交互,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相濡以沫”,小和尚见识短浅,如今才知其中滋味。他成了坏的那个,阿阴俨然是长安城里的含羞闺秀,还要欲拒还迎地推搡他,是他在一直纠缠,扯着她轻薄灰衫不放。终于,自颈间拽落,白嫩肌肤大片大片的露着,愈发向下。他听得到自己呼吸愈发急促,心跳声上升到头颅,浑身燥热,有洪水猛兽般要倾堤而出。 画面骤然染上了颜色,不再是单调水墨。小和尚瞪大双眼强作镇定,要打坐,诵《心经》,他现下的状态要不得。可“观自在菩萨”还没念出口,就有无骨般的柔弱身躯贴上,倒在他盘坐的腿间。又是十年后重遇的那夜那般,她纤细手指从下向上爬,隔着轻薄衣衫,像藤蔓般杂生,遍地都是无孔不入。 最可怖的是钻进他的心。 小和尚无奈睁眼,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叹了口气道:“我的心早已因你而结藤纠缠,愈收愈紧,为何还不放过我呢?” 她无声地笑,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问:“为何不语?你也知道,你是极坏的那个,对不对?” 苦海因为她而无边,苦厄因她而难度,不论俗世红尘,竺寒的一切因果业障全由她写满,真真罪孽深重。 阿阴歪头,眼波流转,依旧一言不发,还要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看得小和尚愈加口干舌燥。可他仍要正经,双手合十,心中没有佛祖,只有一个眼前人。念珠无用地搓动,“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说还是不说。” 灰衫飘散在空中,摇荡,摇荡,最终不知飞向何处。阴摩罗鬼终于开口,同记忆中的每一声唤都相同,却情绪不同。 “观澄……观澄……我的观澄……观澄呀……” 那声音诡谲空灵,带着满满的不真切,回荡在这不知何处的地界,回荡在他心海脑海。 沉沉答道:“观澄在。” 阿阴又笑,笑着用手指堵他的嘴,“观澄在阿阴心中。” 他再难以隐忍,念珠落在一旁,抱住那许久许久不见的人。埋在她胸前,闷声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一双女子的细手钻进他领口,带着阵凉,又带着麻。有呼气声打在耳垂上,激的小和尚只觉得胯下有燥热在催发,那感觉太过陌生,他不知为何物。海青扯的凌乱,作恶的手又探向下,摸住那鼓起的一包。冰凉湿润的舌舔舐上小和尚的脖子,向下,向下……手随之做着张合揉捏的动作,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炽热浪潮。他呼吸急促,却仿佛化身为娇弱无力的女子,推不开她。 明明是他先抱住她,又怎能推得开呢? 下一瞬,他的下裳已经半褪,实在是不真实。那柔软的手毫无隔阂地抚上了他的“孽障”,小和尚紧张的只觉得头皮都麻,开口推辞:“不可,不可。阿阴放开,放开……” 阿阴又不说话了,决然不理他哀求。直到那处彻底硬挺,支的袍子都起了帐,他闭目,叹息。 宣告臣服。 耳边传来轻而急的风,又有曲水奔流之声。他还来不及说话,那双手彻底包住了柱身,正在柔柔上下套弄。对上阿阴目光,她如狐狸般狡黠地笑,充满得逞的意味。小和尚皱眉,闷哼,浑身上下的理智都倾注在了那处。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他只觉得控制不住,待理智彻底全部注入那一处后,再度分离、碎裂。 雨水落在竺寒额心,他猛的坐起身,惊醒。 低头看,没有阿阴,原来不过梦一场。支离破碎的片段,不语的灰衫美人,失控的“观澄”……现下他浑身皆是汗,被子里更是一塌糊涂,却先伸手擦了那滴雨水。 漆黑的寮房内忽然被闪电照亮,秋末大雨倾盆而落,他赶紧起身把被风吹来的窗子合严。站在榻边却发现,下身的衣襟脏了。再扯开被子,盖着的那一块,挂着滩氤氲。 他赶紧拿了帕子擦拭,可就像梦中为阿阴擦拭嘴角的血渍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冷静自持的竺寒小师父,在深秋冷雨夜,全然失控,怒意上脸,手里的帕子摔在地上发作出声响。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之中,低声咒了句:“孽障!” 也不知,是骂的何物、何人、亦或是何事。 这场大雨过后,长安城愈发冷了,全然一副入冬 分卷阅读29 的迹象。而太阳出来之后,积水干涸,小和尚衣衫床褥被风吹平,仿佛骤雨初至那夜的秘密随之掩埋。 竺寒在大殿诵经,在禅堂打坐,为香客解惑,仿佛又回到了阿阴未曾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也几乎从未想起过她,除了偶尔会有夜不能寐的时刻。 大概过了多久,他不记得。 只知道,那日几近岁末,大雪纷飞,阻断了香客朝山之路。僧人们穿起了棉衣,竺寒脖颈间还围了个棉圈,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和煦。 仿佛,又是那个人人心中应该这般的“竺寒小师父”。 阿阴看到他那一刻只觉得,他的头看起来,真冷呀。 带着棉帽的小沙弥跑进大殿,“住持,师叔,有香客上山……”彼时,竺寒正与成善法师论经,闻言有些错愕,不懂这般严寒天气,竟还有人前来。 成善同样震惊,心道定然是虔诚至极之人,或是心头郁结实在难忍,无外乎便是这两种情况。特地去净了手,教竺寒迎人进殿。 他撑伞走出殿门,顺着笔直的路走,直到行至寺门。见到那被大雪覆盖的漫长阶梯上,有一抹蓝色身影,缓慢地布那一阶又一阶。 不安分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了。 但竺寒承认,那是他整个秋天都不曾有的鲜活。没错,就是“鲜活”二字。四下无人,只有门口撑伞的小和尚,和台阶淋雪的女子。 小和尚赶紧下去,一边走一边喊,“为何不撑把伞?明明会疾行千里,作甚的步步走来。” 她仰头,面目如旧,仿佛又不如旧。对他明艳招摇地笑,“观澄,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一把伞两人撑,进了般若寺,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回来了”三个字,可面色却越来越沉,直至紧绷。 沉默着将将走到大殿,她终忍不住开口问:“这么久未见,你便对我无话可说?” 小和尚偏头,眼神中泛着复杂,情绪交织。 “无话可说。” 住持迎上前,施了个礼,“阿弥陀佛,阿阴施主。” 竺寒收了伞,退到成善身后,掌心合十,垂眸不语。 阴摩罗鬼在大殿跪了许久。般若寺众僧皆要为这虔诚信女折服,小声叹息不止。只有竺寒知道,她并非真心礼佛。不论是亲自走上山来见他,还是刻意淋着大雪绝不撑伞,又或是露出半截不穿亵裤青紫的腿,都是在诱他心疼。 他走到蒲团旁,手腕挂着念珠,掌心合十,同她一齐望向佛祖。 开口的那一瞬他才意识到,不论多少个日夜内心煎熬,又或是多想求她一个消息,在见到她之后,又都忍了回去。因而,他冷静至极,开口甚至带着些许寒意:“施主在求佛祖哪般开示?” 阿阴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她变得有那么一些不一样了,眼下甚至觉得有些冷。她说:“前些日子,我浑身生了红疹。远行万里求医,昨日才好,连忙赶回来见我的心上人。” 那声音渐转渐悲,凄冷至极,“可是我以为会欢喜的人,他不理会我了。” 诚然他心头不忍,还是咬紧了牙,要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是她先不理会他的,现下不过是反过来而已。况且,她不来亲自求的答案,他断然不会再告知于她。 小和尚绝不是小气,小和尚只是仍旧画地为牢,为自己不走出那圈禁而找借口。 阿阴侧身,手指抓他衣尾,满目恳求地抬头望向心尖人,“观澄,可是又回到最初,一丁点都不心疼我了。明明五通闹陈府时,你心中还有我的……” 阿阴施主晕倒了,宿进了般若寺为香客准备的寮房,竺寒小师父下山寻她“家人”,去的是林子里的酒肆。 待到了地方,却见着传言中简陋的酒肆,俨然是个精美雅致的小酒楼。坐落在这破旧林子里,是诡异而精怪的存在,让人觉得不太真切。 他敲门入内,伙计也不问,立马就要送上温好的酒。竺寒摇头婉拒,只道找管事之人。与此同时,从楼梯上下来了个富贵公子打扮的青衫少年郎,决计不是阿阴那般女扮男装的,是真真切切的男子。 那少年见着竺寒,立马快步迎下来,寒冬腊月的手里还拿着把折扇,整了整幞头。 十分刻意又不熟练地做了个叉手礼,道:“竺寒小师父,冬日安好。” 竺寒疑惑他怎知自己名姓,待品味出那有些熟悉的声音,退后两步。 “……药叉施主?” 盛唐篇·竺寒(拾伍) 竺寒同药叉再上般若寺,路上几次张开了口还是咽回去。药叉静静看着小和尚吞吐模样,暗中偷笑。他惯是嘴毒且 分卷阅读30 碎的,率先开腔,“你可见着阿阴了?” “自然见到。”只觉得这问的是无用之话。 “有没有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灼红退了。” “嗯?非也非也。” …… 天竺以东,有罗刹鬼国。罗刹,佛家所谓恶鬼也,食人血肉,飞天遁地,恐怖可畏。事实上,也并非如此。 罗刹鬼国中,男子黑肤红发,女子相貌绝美,皆是碧眼。尤其是女鬼所化之娇美身躯,闻名鬼界。但为何大唐百鬼未慕名前往修习?还不是因为罗刹国太过阴暗,是鬼们都要道叹的一句邪恶,更别说罗刹婆传与不传。 不似大唐有阴司管辖,阎王判官秉权,鬼差狱卒行事。罗刹鬼国独立存在,除非接连阴日后的艳阳午时,他们都能行动自如。也因此而不受任何约束。罗刹没有执政当权,没有规矩方圆,只有个个“平等”的“百姓”。而国民没有名姓,男子称为罗刹郎,女子称为罗刹女,国风放荡。 无论是鬼与鬼之间打斗至死,还是混乱男女关系日日新奇,又或是罗刹夜行吃人心肺,都无人制裁。便只是第一条,就能劝退慕名前往的小鬼无数。只阿阴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在黄沙里扑腾了几百个日日夜夜,也绝未后悔过。 庆幸一方神明之下,万鬼讲的都是同一种鬼语,她一团黑烟也能与之交流。罗刹郎身姿挺拔,各个健硕粗犷,是长安子民不能欣赏的俊美,但鬼可以。而罗刹女身形妖娆,不似大唐女儿的丰盈温婉,她们个个酥胸翘臀,腰肢细的夸张,到胯部好大的一条曲线。五官也是深深轮廓,下笔很深,绿眼魅惑。 阿阴游荡在国内之时,初初看着遍地人形的鬼,震惊之余竟也在盘算着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女子。看遍了最热闹的一条街,她发现:所见的都不喜欢。 因这不是长安之美。 大抵鬼界也有特殊风尚,因而总觉得罗刹鬼国的美人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并没有教她选择的权力,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罗刹女愿意教她幻形。经历挨家挨户苛求,她还只能在夜里出动,不知无意间窥探过多少春闺情事。 那是无望转为绝望的一年。 她扣过每一户的门,苦苦哀求,再被咒骂着拒之门外。要庆幸,那时还不是人形,不然定要为此流大片眼泪,足以浸湿整个西域沙漠,化尘为泥。 最难之时,每每望向天空,依旧是那轮弯月高悬于空中,她不敢再看平地周身。因为一旦低头,看不到那满额冷汗的小沙弥,圆润的光头,认真的神色,还有从小爱皱的眉。 灰鹤对月嘶唳,是至痛至极的哀嚎,鸟喙张开,吐出蓝色火焰,在夜半三更闪烁着凄艳的光久久不散。这亦是阴摩罗鬼的传承,可谓是最特殊之处,再没有别的鬼有如此技巧。且因她生的不凡,寻常的阴摩罗鬼火焰远不如她的硕大明亮,无法相提并论。 黑暗中,罗刹婆窥探一切,请灰鹤入家门,授幻形技法。这是是阿阴自从入罗刹以来所见最不同的一个罗刹女,白发散乱,红衣凄异,却又是少女之容貌,同意与她做个交易。 即以口吐火焰之特异,换幻化人身之法。 她那残破的屋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阿阴没猜错的话,里面皆是不同鬼魂的珍异之处,有绝美眼球,有至纤玉手,有一本残卷……也不知道自己的蓝色火焰,会放在怎样的容器之中。 深夜,罗刹婆抓着灰鹤纤细脖颈按在个镜子前。即便阿阴是鬼,也觉得那姿势屈辱,可她不敢反抗。她怕她一旦挣扎,惹了罗刹婆不快,就不同她做交易了。而那镜子许多年后阿阴才知,是罗刹宝物,名为鬼镜,能照出来每个鬼的最珍贵之处。见着镜子里是一团明艳的蓝色火焰,罗刹婆笑得诡异,放下心来,有即将荣获至宝的变态喜悦。 可阿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做,也许是她从来都不满足自己的两种形态,因而对身体的每一部分没有任何概念。 好疼。 她从未想到,鬼居然也会疼痛,是千万颗针同时向喉咙最深处钻,浑身的痛觉神经都集中在那一处,她甚至觉得是在被人用钝钝的刀缓慢地切割脖颈。直至那股焰气有一丝丝的上涌,涌现至眼球中,罗刹婆看着灰鹤的豆大眼睛挂满清澄的蓝,仿佛觉得本应全部由自己剥夺的财富被人抠走了那么一小块。 疼痛持续了一刻钟左右,罗刹婆手掌控着蓝色火焰,放进了琉璃瓶子中,蓝变的不太真实,染上了其他颜色。而钳制在虎口处的灰鹤被她无情甩到墙角,阿阴疼的好想伸手摸一摸自己脖颈,可她不是人,只能靠在原地嘶哑地叫。 她祈求:“婆婆,教我。” 即便是说着气音嘶嘶的鬼语,也变得难听至极,阿阴在心里安慰 分卷阅读31 自己,是初初取了蓝色火焰而造成的,总归会好。 罗刹婆满脸挂着邪笑,手捧着她刚刚获得的“宝贝”,哪里愿意理会她? 后来呢?阿阴记不得,在罗刹国呆了多久,本以为第一年的日日哀求已经足够难挨,她又不得不留下。几年间,阿阴做过许多恶事,见过无数血腥,有罗刹鬼的血,也有自己的。 她成为了罗刹婆豢养的“家奴”,是罗刹婆一条最听话的狗。不知是否也算开了先河,后来罗刹国兴起了养奴之风。 只要是罗刹婆吩咐的事情,阿阴一定办到,她远走千里为婆婆寻一味古书上见过的药,与招惹了婆婆的高大威猛罗刹郎缠斗几日……那几年,身上总是挂着伤,没一块好地方。她俨然好比阴司恶鬼,若是在大唐境内,怕是早成了厉鬼。 被罗刹婆取蓝色火焰之时疼的彻骨,她没有想过竺寒,却在每一个墨色夜空对月惦念。他一定长大了,不再是记忆中的小沙弥;愈加的高了,可总归高不过罗刹郎。那张圆脸也舒展开了,要不是僧人身份定叫长安女儿魂牵梦萦。 阴摩罗鬼绝不会被驯化,只要她心中有念,就一生都不会,更遑论那“念”是人间之至纯至善。 阿阴伺机而动,终于在一夜抓住了时机,罗刹婆醉酒,在她引诱之下吐露“天机”。 要找被抛女尸,取鬼镜下匕首,按照自己心意凿刻改变那尸体,再以鬼身发愿,献祭于死尸。 罗刹郎是类似于五通那般,不过短暂用灵力幻形,阿阴所学罗刹女之法,实体真身,更加长久真实。罗刹女大多在天竺境内取尸,阿阴不愿,可她偷了鬼镜下的匕首,不能走远,便在西域找了具女尸。 坊间有传,西域境内入夜有妖鬼食人,也并非皆是虚假。大抵是见到阿阴在“改造”尸体罢了。 成人后,她把匕首插在一颗顽石头上,“逃”回长安。 …… 罗刹婆叛逃的奴隶,回来之时,会面临着何种境地? 阿阴带一身灼红,再访罗刹,求婆婆解法。 众鬼为她大唐风韵的身姿发笑,只觉得丑陋无比,更遑论她那满脸满身的红。上一个没躲避放晴之日午时阳光的罗刹女,下场是不堪忍受嘲笑,自行殒灭了。只阿阴痴情,又着实倒霉,惹祸上身。 她被关起来了。 曾经罗刹婆不监禁她,她都不走,现下真真成了奴隶,得奴隶对待。 阿阴一袭灰衫,被风吹的有些破落,头纱撕扯之间落在肩头,还要被婆婆的新仆抬着笼子放在外面。受过路人目光洗礼、唾沫嘲讽,又有最下三滥的罗刹郎隔着笼子拽她衣襟,漏大片炽红,留下句“着实丑陋”后离去。 你同阿阴说尊严二字,她只觉得可笑。罗刹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国度,是她自己送上门,“活该”二字绝不冤屈。且那笼子是婆婆用特殊妙法所做,把阿阴锁住了人形,亦不能化为烟逃走。 第三十日,阿阴记得清楚。罗刹婆被两个俊美的罗刹郎抱出来,坐在门外摇椅上,手里拿着个碧玉烟斗,吞云吐雾。 不过半年时间,她声音愈加诡谲阴异,“说吧,为何回来?” 阿阴爬近些,扯着破乱的纱遮羞,连日暴晒,肌肤愈加的红而可怖,似腐烂迹象。 “婆婆,求您救我。” 罗刹婆冷哼,“我应是想到的,你现下这般丑陋,倒不得不回来求我。甭论何处何地的鬼,都知道个放晴之日不出家门。我取的你口吐火焰之能,又不是取你心智,阿阴怎的蠢笨至此,教我好生可惜。” “婆婆,救我,您救我,我定会报答。”阿阴眼珠染上蓝色,实则是心中已经发怒,却还是摇尾乞怜。 那团蓝,让罗刹婆短暂愣住,烟斗递给了仆人,揽了揽身上放荡暴露的外衣。道:“这次,把眼珠给我。” 阿阴咬紧下唇,内心纠结,小和尚好不容易心中有她,若是失了眼睛…… 罗刹婆啧了声,“我只对你那蓝焰感兴趣,大不了眼珠子给你留下,但附带着应该是不能视物了。” “感念婆婆,我……满心愿意。”她知道,罗刹婆取人宝贵之处,定要得主人一句应允,才能保证取下之后也是生动鲜活。她也不敢再犹豫,生怕婆婆反悔,毕竟现下不是她决策话事。 罗刹郎得眼神示意,开了笼子把她扯出来,阿阴无暇顾及自己裸露,扯着罗刹婆衣摆问:“婆婆,可否先为我……” 因心急于取眼,罗刹婆嘴里喃喃念了几句,再一拂袖,阿阴浑身的红立马全消,她含泪发笑。 那一刹那心想的是:终于有脸面回去见他了。 进屋,被罗刹婆抓住脖颈,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再 分卷阅读32 度涌上心头。 又要好疼好疼了啊……原来提前预知的疼痛,会让人变得如此懦弱。 枯瘦的手在她眼前浮动,可开始取眼后,她却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罗刹婆自然也发觉,停了施法。 一室无语,阿阴不敢发声。 许久,婆婆怒声命令,“把这贱鬼给我带到后堂。” 后堂,是鬼镜安放之处。 阿阴被扔在光亮的地上,罗刹婆扯着她长发拽到鬼镜前,空空的镜子开始逐渐出现画面。却不是蓝色火焰,而是无数个碎片情景,不一定有没有阿阴,却都有一个般若寺的竺寒小师父。 她贪婪地望着鬼镜,脸上挂满笑意,眼神痴痴。 鬼镜可照出每一只鬼的最珍之处,靠的是客观评判,并非主观心意。她五百年所化的阴摩罗鬼,以口吐蓝色火焰为最稀有罕见。虽然现下还有那么一小丝窜到眼珠里,也比不了她与小和尚的幽幽情动珍贵。 到底是何时,满腔情事,已经写满了他的名字。 直到罗刹婆嘶哑着嗓子开口:“妙啊,妙啊。我收集了那么多宝贵之物,竟不成想还能遇到鬼的至纯真心。你别怕,我不要你的心,眼也不要,只你把这段记忆给我就好。不知道取出来是何等的形状,鬼怪记忆我倒也取过,黑漆漆的一团,下作恶心。你这定然不同,定然不同……” 还要吩咐罗刹郎,“去大唐把这小和尚也给我抓来。凡人之躯,我剖开看看,有何奇异……” “不准。” 刚要走出去的罗刹郎,同罗刹婆一起,为阿阴命令发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不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阴重复:“我说,不准。” * 写多了,罗刹国下章还有点就能写完。我写剧情上瘾了,吃肉啥的…… 其实也快了,只能透露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