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箸记》 分卷阅读1 ☆、第一章白瓷梅子汤 大周景和二年,初夏。 过了四月,京城里一天热过一天。 午后明晃晃的太阳在天上挂着,天空中半丝云彩都无。 沈府的花木蓊郁,入眼皆是一片郁郁葱葱。 只有躲在林荫里的蝉鸣一声长一声短,叫个不停。 六安拎着食盒,一路从小厨房走到静思轩外的凉亭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一边用袖子胡乱拭了一把,一边坦然地接受守在旁边的下人问好。 “六爷。” “六爷。” 六安目不斜视地拎着食盒走过,腰板挺得笔直。 从首辅大人还在翰林院当个穷编修时起,六安就跟在身边侍候,凭着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办事干脆利落的手段,稳稳当当地占着首辅心腹随侍的位子。沈府内外想巴结六安的人能从城门口排到城墙根下,除了当官的,底下办事这些人哪个不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六爷。 等六安过了凉亭,穿过石桥,眼前便是静思轩了。 静思轩外遍植千竿修竹,微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翠绿生凉。 门外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首辅向来不喜闲杂人等接近静思轩,平日里除了来访的朝臣和六安等心腹外,府内一切杂役下人都要绕道而行,连首辅大人唯一的亲妹、沈府的小姐沈檀书都不得靠近这里。 六安抬起手,轻叩两下门板。 书房内传来男子沉稳冷淡的声音。 “进来。” 六安连忙拎着食盒推门进去,不忘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静思选内的陈设很是简单,一边用一扇紫檀底座的屏风隔开,设了座椅茶案,专门用于招待来商讨事务的其他官员。 另一边不过一张楠木书桌,上面文房四宝,笔架水洗,一应俱全。桌后一张座椅,再往后身后的墙边立着书架,书架上堆满了厚厚的书卷,墙上挂了几幅前代的文人字画。角落里蹲着兽形冰鉴,上面已经出了一层细小的水珠。 当朝首辅沈端砚沈大人正端坐在楠木书桌前,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头都没抬地在纸上快速抄录着什么。他的动作看起来轻松写意,有种说不出来的优美。他的笔下如行云流水一般,跃然于纸上的字却不见半分跳脱潦草,反而清瘦挺拔,铮然有力。 今日正值休沐,京城近日又无事,沈首辅难得有闲在书房里看书,虽然身上只着家常的暗纹竹叶青软袍,却衬得他容貌俊秀,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端正清雅。 阳光从一旁的小窗投射进来,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眉目英挺,看上去仿佛只有二十出头,但实际上,沈大人已经年近而立了。 六安屏气敛息,不敢出声。 他轻轻将乌木食盒放在一旁的高几上,便垂手在一旁等着。 说是年近而立,沈大人其实不过二十六,但年轻才俊、位高权重到这个年龄都未曾娶妻的,首辅沈大人在这京城里算是独一份了。 六安刚跟着沈大人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沈大人出身寒微,亲族单薄,到了曾祖父那一辈,更是族亲凋零,只有这一支单传。祖父只不过是京城郊外的芝麻小官,父母不过在京郊种地温饱而已,到了沈端砚这一代,家境愈发败落。沈端砚九岁上父母就双双离世,只留下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和一间破屋、两亩薄田,几箱旧书给他。 他一个小少年,又要为生计奔波,又要拉扯妹妹,又要读书,可谓备尝艰辛。平日里只能凭着一手好字给人家抄书,这才能勉强应付日常开销。但他那点收入,能买得起笔墨就已经不错了,连束脩都交不起,只能自己挑灯自学。 好在他天生聪明颖悟,竟也慢慢地捱过来了。 因为始终无法拜入名师门下,沈端砚县试、乡试中声名不显,直到后来一举中了进士,又因少年才俊被隆庆帝点了探花,这才在京中有了名气。按理说像沈端砚这样的,中了进士就有媒人络绎不绝地上门。但不知为何,他的婚事始终没有定下来。 旁人有心试探,他只以家境贫寒为推托,据说还得罪了一家权贵。好不容易过了三四年,沈端砚终于松了口,却又出了问题。前头订下两桩婚事,女方先后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自此京城里便有了首辅克妻的传闻。有心人再一联想到首辅的身世,愈发觉得这人真是命硬,真正疼女儿的人家不敢嫁,想要攀上沈府的人家前仆后继地又要卖女儿,始终没有合适的。沈大人婚事竟生生这么耽搁下来,一直拖延到今日。 连带着沈小姐的婚事都一拖再拖,如今十七了都未订婚。 不过自家人清楚自家事,六安心里清楚,沈檀书的婚事还真赖不了别人。倘若姑娘能把半分心思从书里抽出来,放在别的事情上,自家大人早就把她嫁出去了。 但沈大人他的婚事,是真的不好说。 眼下沈府样样不缺,只差一位主母和一群小主子。只是沈大人看上去不好女色,同僚送来的侍妾没 分卷阅读2 两天又转手送了出去,府中的丫鬟连个通房都没收,一心扑在政事上。私下里有人怀疑他有断袖之癖,但六安对此只能表示这都是无稽之谈。 他家大人可能压根就不好人色,即便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他顶多就抬抬眼皮,道一声“知道了”,继续低头处理他的事务。 六安跟了沈端砚不少年,虽然明知沈端砚向来不喜别人谈及此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不知首辅大人到底想给他们找一位什么样的主母。 就这胡思乱想的功夫,沈大人那边已经搁下了笔,准备换一张纸。 六安连忙打开食盒,取出其中的冰镇乌梅汤,递到沈大人身边。 “大人。” 沈端砚的注意力仍在书上,抬手碰到冰凉的瓷碗,这才将手里的书卷放下,一手接过六安手里的乌梅汤,徐徐啜饮。 盛乌梅汤的小碗是上等的官窑白瓷,质地莹白细润,入手细腻冰凉。 乌梅汤色若琥珀,隐约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一入口酸甜非常,又冰凉振齿,顺着喉咙下去,瞬间夏日的烦闷一扫而空,让人心怀舒畅。 六安接过碗,放回了食盒里,又垂手立在一旁。 “今日这酸梅汤是谁熬的。” 虽是闲聊,但沈端砚语调平淡,即便不曾刻意,都透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六安连忙马屁跟上:“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今个可真巧了,这乌梅汤我亲自去小厨房里拿的,确实如大人所料,不是封家娘子,是厨房里新来的一个丫头熬的。” 沈端砚未置可否,又提起笔来。 六安看不出自家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只能继续往下东拉西扯道: “这丫头叫清沅,名字倒是不带什么红香绿玉的,听着不俗。听说原是守小花园角门何婆子家的闺女,先前是在姑娘身边伺候的。只是前些日子她好吃懒做,和姑娘房里的丫鬟起了口角,竟然闹到了姑娘面前去。姑娘那般好性子的,都被她气得赶她去了小厨房,让她去灶上当烧火丫头。没想到不知怎地就留在了小厨房里,跟着封家娘子学做菜。” 六安虽然不像另一个随从五味一样,辅助沈家姑娘沈檀书打理府中的事务,但是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府中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清楚一些的。 沈端砚没有出声,笔下仍旧如行云流水一般。 过了一会,他才突然问道: “你说那何婆子的女儿叫清沅,是哪两个字?” 六安一怔,这他哪知道,只好模棱两可道:“想来应该是青团的青,汤圆的圆。” 一个丫鬟而已,想来名字应该也不会是太复杂的字。 沈端砚淡淡道:“这乌梅汤让小厨房的人给姑娘那里再送一份,晚饭后叫那个丫鬟去前厅一趟。” 六安心里一动,眼神诧异。 沈家兄妹自小家境贫寒,后来家境富裕起来,对这方面的要求也是食可果腹即可,并不注重口腹之欲,在饭食上向来鲜少挑剔,好伺候得很。倘若说沈姑娘还喜欢吃些甜的、精致小巧的点心,沈大人的喜好则让人摸不着头脑。 六安瞅了这些年,除了见自家大人外出会随身带点杏脯、梅子外,至今也没琢磨出他到底偏向什么口味、爱吃哪个菜。没想到小厨房那个新来的丫鬟居然有这般运气,才一碗乌梅汤就得了大人的青睐,心里思忖着回头得去小厨房打听一下。 沈端砚停笔抬头,看着六安淡淡道:“还不快去。” “是。”六安连忙收敛心神,依言退下。 找一个小厨房的丫鬟这种小事,自然不用六安亲自去,顶多是让手下的人跑一趟腿,说一声便是了。不过既然大人已经过问了,这丫鬟的底细,六安可得好好查一查。 ☆、第二章槐叶冷淘 静思轩那边传来消息时,何清沅正坐在小厨房外的一棵梧桐树下,一手执箸,一手捧着一个粗陶小碗,正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午后的日光穿透厚如荫盖的梧桐枝叶,淌了一地碎金。树上偶尔传来蝉三两声鸣叫,恹恹地拖着长调。虽然平常,在她听来却恍如隔世一般。 槐叶冷淘,即采一把青绿的槐叶,捣出汁水和入雪花面,做成细面条。下锅煮熟后,用井水里浸过,用熟油浇拌,再次放入井水中冷藏后,就着清口的酱瓜小菜就可以吃了。 碗里的槐叶冷淘色碧如翡翠,看着就清爽宜人。 何清沅用竹箸挑起一根鲜韧的面条,牙稍一用力将其咬断,沁凉爽滑的口感中,还有槐叶的清香,让她满足地眯起眼。 夏天的小厨房闷得如蒸笼一般,进去一趟就满头大汗。做完了主子们的饭食后,又要准备下头大丫鬟们的。才一忙完,她便被掌管小厨房的封家娘子赶了出来吃午饭。 这般随意地坐在树下,对以往的何清沅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这小碗里的槐叶冷淘,以前的她更是无福消受。 她前身本是永宁候府长房的娇女温清沅,言行举止 分卷阅读3 、起坐谈吐无一不循规蹈矩,尤其在家人面前,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哪敢这般席地而坐。 温清沅虽生来富贵,却有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要喝药调理身子。像槐叶冷淘这般凉食,向来是大夫明令禁止的,只因她脆弱的身体经受不住半分刺激。可一碗碗汤药下去了,她的身体却一年年地不见好,反而一日比一日虚弱。父母怜惜她,直到十五及笄都未能订下婚事,一直养在府中。 她虽然小半生饱受病痛折磨,但好在生性随遇而安,父母不急着把她嫁出去,她乐得在二老膝下当未出阁的姑娘。 只是未曾想,转眼间京城的局势就是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何清沅叹了口气。 旁边走过来个丫头,不是别人,正是和她一起在小厨房学做菜的采芹。 采芹年龄与何清沅相仿,但跟在封家娘子身边的时间比她长,个头不高,穿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裙,生得眉毛略粗,皮肤微黑,身材又干瘦,看上去神情总有些凶悍。 采芹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语气含酸:“你运气可真好,除了娘子以外,还没听说过上头的主子们可从没叫小厨房的人去前头伺候。” 何清沅莞尔一笑:“可不是吗。” 当年她一病不起,再一觉醒来,自己已经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全新的身体,除了以往在话本中看到的重生外,她很难想出别的解释。 她运气一向很好,连重生这种只发生在传奇中的事情都能降临在她身上,单论这运气二字,恐怕这世间没有几人能比得过她。 采芹听了不得劲,别扭道:“往年夏天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乌梅汤可都是我看着熬的。我问你,可是封娘子教了你什么诀窍?” 何清沅摇头:“没有的。” 采芹不高兴道:“那你说,你往那乌梅汤里放了什么?” 何清沅想了一下,笑道:“真的没放什么。大约是我今日多熬了一刻,所以乌梅汤要比往日甜些,主子们可能爱甜的。” 采芹听了立即跑回厨房,出来的时候嘴里嘟囔道:“好像是比往日甜些。” 何清沅也不恼,只笑眯眯地看着她,眉眼弯成了月牙。 采芹瞅了她一眼道:“下回的乌梅汤我来做,你不准插手。” 何清沅点头笑道:“好,都交给你来。” 一碗乌梅汤看着没什么,但熬的时候却离不开人,必须一直在炉前看着。火大了不行,火太小了又不行,必须要慢慢地熬。何清沅白天在小厨房里干一天的活,晚上拿着蒲扇看着炉子上的乌梅汤,几次累得险些睡过去,这份差事采芹愿意做,那对她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 采芹得了满意的答复,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去休息了。 等把一碗槐叶冷淘吃完,何清沅这才站起来,往小厨房那边走去。 正值晌午,小厨房的其余人等要么在树荫下吃饭,要么躲在哪里在纳凉,里面没有人。 何清沅舀了水把碗筷洗干净,又开始扫地。 她干活的速度不快,但却很认真细致,没有半分不耐烦。 重生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她没有抱怨眼下处境的资格,只有抓住每一个微小的机会。 她虽出身侯府,但自小生病,所受的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却磨砺了她的性子。 更何况对她而言,比起锦衣玉食的生活,一个健康的身体更值得让她珍惜。 前生她缠绵病榻,到最后下床都需丫鬟来扶,那种日子她实在不想再来一回。眼下她做这些事情,只当是体验生活,弥补前生,故而她的心态十分平和。 扫完地,她又把瓶瓶罐罐擦干净一一放好。 等她陆陆续续干完这些,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笑着叫道:“娘子来了。” 小厨房的封家娘子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人看上去有些老相。打扮的也老气,常年只穿一套灰色的粗布衣裙。一张容长脸神情冷淡,很少见她露出笑容。 封家娘子只是瞥了一眼四下干干净净的厨房,没有和何清沅说话。 不过何清沅并不介意,这位封家娘子的性格就是这样冷淡。 据小厨房的婆子们私下里说,这位封家娘子是南方人,因为家里落了难,夫死子丧,便来京城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早已离开了京城,她盘缠用尽,只能去一所酒楼里做帮工。 她是女子,即便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在身,在酒楼里还是处处遭人白眼。后来那家酒楼出了事,封家娘子被人拿来顶罪,在狱中受尽折磨。当年的沈大人正好升职调往刑部受理此案,帮封家娘子洗清了冤屈。 封家娘子从狱中出来,不仅孤身一人,还身无分文。一来为了报恩,二来为了生计,赶着沈府买人,便自己进了沈府,很快就凭着厨艺掌管了小厨房。 虽然沈府的主子好伺候,但封家娘子无论是外出采买,还是平时做菜,都无不尽心尽力,格外受沈家姑娘的器重。手底下的人也因此对她畏 分卷阅读4 惧三分,轻易不敢偷奸耍滑。 府中另有一个厨房负责府中其他杂役下人的饭菜,小厨房只做沈府里两位主子和心腹随从、一等丫鬟的饭食。小厨房里除了采薇、采芹、采菽等几个丫鬟,还有几个婆子,外院再有劈柴挑水干力气活的两个小厮,总共不过十来个人。 身后跟着封家娘子进来的采芹撇嘴道:“有些人就是惯会装样子。” 一旁的采薇冷声道:“即便是装样子,也总比偷懒耍滑的人好些。” 采芹敢对着何清沅横,是因为何清沅是被姑娘发落到小厨房的烧火丫头,比她还低上了一等,所以她自觉敲打她是痛踩落水狗,毫不手软。但采薇不同。 封家娘子对采薇十分器重,她的待遇比小厨房里其他人都高出一截。采芹被她这样一说,只能忿忿不平地又瞪了何清沅一眼,把账记在了她的头上。 何清沅没想到采薇会替她说话,便对她莞尔一笑。 采薇冷冷道:“你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替你做事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何清沅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很快忙碌起来。 虽然离晚饭还早,但小厨房还有其他的活计。摘菜、剁肉、腌菜、做酱,少有闲着的时候。眼下正值五月,眼看就要过重午了,到时候又少不了一番忙碌。 采薇身条高挑,容貌明艳,干起活来手脚麻利,除了性格冷硬外,怎么看都不至于落在厨房这么个地方。 另一个帮封家娘子打下手的丫鬟采菽,这两天因为生病告假没有来。 小厨房的人忙碌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给前头两位主子准备晚饭的时候。 虽然沈家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个人,但必要的 封家娘子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其余人虽然在小厨房已经习惯了,但赶上前头的大丫鬟们派人来说了想吃黄芽菜煨火腿,一边催得紧,另一边又不敢耽搁,不免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把饭食都送去了前头屋子,小厨房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一个婆子抱怨道:“伺候正经主子也就罢了,这群不三不四的丫头片子还来添乱。” 封家娘子淡淡道:“好了,既然已经收拾完了,我们也该做些吃食了。” 一提到这个,大家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天热,要不吃凉面。” “中午已经吃过冷淘了,要不还是做藕夹吧。” “藕夹油乎乎的,不如还是做些汤汤水水的。” 何清沅眼眸发亮,正要参与讨论。 采芹横了她一眼,酸道:“你在这凑什么热闹,前头主子还等着见你呢。” 众人这才想起来,中午前院的六安派人传话,让何清沅晚饭时过去一趟。 何清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我能先吃了晚饭再去吗?” 其中一个婆子道:“哪有让主子等着你的道理。” 另一个婆子笑道:“这孩子,往日看着精明,这会怎么一脸呆气。” 何清沅无奈道:“好了,我这就去了。” 说罢,她便净了手,用巾子擦干了手,对着水缸检查了下自己的仪容,这才出了小厨房,一路往前厅那边过去。 ☆、第三章杏脯 何清沅一边走在去前院的路上,一边回想着她前世最后那一段日子。 她死的那一年,正值京中局势动荡。 隆庆帝驾崩,宣平帝即位。 隆庆帝少年登基,向来乾纲独断,到了晚年愈发喜怒无常。他在位长达四十七年,人老了身子骨反而比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宣平帝还要康健,六十多岁还能去围场骑马打猎。 宣平帝从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被隆庆帝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父子二人感情甚笃。 只可惜,天家无父子。 宣平帝自幼体弱多病,四十多年的太子生涯几乎将他逼疯。眼看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而隆庆帝仍身板硬朗,他怎么都看不到头。在极度的绝望之下,他的行为便愈发放纵。 隆庆帝生性多疑,到了晚年更是好猜忌,再加上有奸臣挑拨,太子的处境更是艰难,举动稍有不顺隆庆帝的心,就被当殿呵斥。在身心的双重挫败下,太子的行为愈发失常,使得原本依附于他的朝臣纷纷离心,处境岌岌可危。 朝堂上的事波谲云诡,即便她们这些后宅中的女儿家被长辈禁止谈论这些事,但私下里还是会受到波及。她还是温清沅那会,太子两废两立,到第三次被废时,京城暗地里都道太子殿下大势已去,有望争夺皇位的只有三皇子和八皇子。 永宁侯府和三皇子的母族有姻亲关系,即便起初祖父不愿意和夺嫡扯上关系,最终还是为局势所迫,被各方力量推动着,一步步站在了三皇子那一派中。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任谁都不曾想到,隆庆帝病重时,早早地把八皇子派去 分卷阅读5 边疆带兵打仗,临驾崩前一杯毒酒鸩杀三皇子,最终还是一封遗诏,让当年的废太子、后来的宣平帝继承皇位。 新皇登基后秋后算账,最先挑了永宁侯府开刀。 父亲他们被查出受贿渎职,很快被抄家下狱,不久全家连同女眷在内一同流放边疆。前后不到半个月的功夫,昔日的永宁侯府就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自打十五及笄后,便一日病重过一日,官兵上门来的那日,她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整个人瘦得像一把枯柴,一阵风吹来就能要了她的命。 仓促之中丫环们扶了她两回,她连手都抬不起来,软软地又滑倒在床上。 从小伺候她的丫头跪了一地,哭求官兵们可怜她们家小姐,容她们服侍她梳洗后再走。 温清沅眼前一阵发黑,心里为这群傻丫头们叹道,没用的。 果然兵丁等得不耐烦,一脚粗暴地踹开了跪着的丫环们,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把她从榻上硬生生拖下来,然后闷哼一声松开了手。 头皮被生拉硬拽的感觉让温清沅眼冒金星,身上冷汗如雨下,偏生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任人被扯落在地。对方这一松手,身体立即下坠,眼看额头就要重重地往上撞,却及时被人用手垫住了脑袋,这才不至于当场就送了命。 一双骨节修长有力的手抱起了她。 没有世家子弟身上的熏香气息,只有淡淡的皂角气味,说不出的干净沉稳。 温清沅极力想睁开眼看清抱起她的人是谁,眼前却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地响。 “自己去你家上官那里领罚。” 那人声调不高,语气不疾不徐,缓如江流,清如山泉,听起来应该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大人。但不知为什么满屋俱寂,静得落针可闻。 紧接着传来满屋子扑通扑通的跪地声。 直到那位大人松开手,让丫鬟们搀扶着她,温清沅才迷迷糊糊地想起—— 这个声音,她是听过的。 大周风气开放,对男女大防没有前朝那般看重。 京城的高门大族每逢佳时,都会宴请贵族少年男女宴饮集会,其中也有不少才名在外的寒门士子。比如说这个声音的主人,翰林院的沈编修,沈端砚。 她还是温清沅的时候,远远地和沈端砚打过几次照面,谈不上熟悉。 只记得这位翰林院的沈编修在婚事上没少被人私下议论过。 据说是他出身卑微,少年中了探花,便想要攀高枝,在婚事挑挑拣拣地让人看不起,好像还得罪过京城里哪一家权贵。不少嘴上不饶人的京城贵女讥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只是无论怎么看,她都不觉得这位沈大人像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 他将她抱起,又把她交给了旁边的丫鬟们搀扶着。 她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觉得前方有个高大的人影在晃动,却怎么也看不清。 “照顾好你们家姑娘。” 自始至终,他只说过这两句话。 等她走后,丫鬟们哭着又喂她喝了药,给她换了衣裳,把她带到了狱中。 永宁侯府虽然倒下了,但家里在京城中经营多年,总有些故旧帮忙奔走。虽然那会她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但迷迷糊糊中还是能感觉到狱中有人照顾着自己。只是她那时只剩了一口气,即便有人照料,还是不等半日就魂归幽冥。 再一觉醒来,已是四年后—— 时迁世易。 宣平帝驾崩,幼子即位为景和帝。 永宁侯府的四小姐温清沅也变成了沈府的二等丫鬟何清沅。 想到这里,何清沅停下脚步,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拈出两枚杏脯,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这是她以往的习惯,她常年生病喝药,口中发苦,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地要吃点东西。身边的丫鬟们为此不得不随时备着果脯蜜饯。只是母亲她怕她吃坏了牙,时时让人看着她。 她荷包里的杏脯是原身先前托人从外面买来的,味道很酸。 杏脯入口,稍一咀嚼,绵软酸甜的杏肉刺激着味蕾,激得何清沅微微眯眼。 太阳尚未完全落山,路两边已经传来细细的虫鸣声。 沈府的园子不小,她沿着回廊一路走来,只见假山花榭、亭台楼阁布置得颇为精巧。沈端砚身为首辅忙着朝中的事务,沈家姑娘虽然名义上代为打理中馈,但她是个书呆子,估计也不大像是在这方面花心思的人。想来这应当是原来主人的手笔。 听小厨房的人说,沈家的宅子是从先前哪位尚书家买来的。 宣平年间,京城中的局势动荡,不知道有多少官员丢了乌纱帽,要么被贬职外放,要么家破人亡,估计那位尚书家里也是遭了难,这才把这么大的园子卖给了沈家。 何清沅边走边想,远远地快要走到前厅附近了。 旁边走过了一队附近巡逻的家丁喝道: “哪里来的丫鬟?” “ 分卷阅读6 是小厨房的人,白天里大人吩咐过。” 何清沅把情况说明,家丁们这才放她过去。 沈家,沈端砚。 何清沅把这位沈大人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两遍。 她刚发现自己重生,接收完原身的记忆,就发现自己居然正在沈端砚的府上当丫鬟。 才不过四年的时间,没想到这位沈大人竟然有这般运气,这样年轻就能坐上一朝首辅的位置,不知当初那些嘲笑沈端砚对婚事挑三拣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京城贵女们如今作何感想。又或许,当初那场风波里,那些贵女们早就沦落得比当初的沈端砚还不如了。 今日那一碗冰镇乌梅汤,何清沅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被召到前厅这边来。但她可不会像采芹那样认为,自己真的能凭着才学了没两天的一份乌梅汤,就能得了这位沈大人的青睐。这其中只怕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 重生这两个月,她没少听人闲谈说起沈首辅这些年来的事情。 沈端砚先后历经隆庆、宣平两代,十年的功夫,就一跃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既无亲族凭恃,又无姻亲扶持,凭着自己的手段心计一路到了今天。虽然其中有运气成分,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她一个长在后宅的女子能揣测的。 这一点,何清沅很有自知之明。 她重生这件事,在自己看来是上天的恩赐,但若是被旁人知道,免不了要当成什么鬼神精怪上身,反而会招来麻烦,所以她必须要小心行事。 只是这位沈大人,他曾带着人抄了永宁侯府,却又在她小半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对她施以援手—— 何清沅对这位首辅沈大人,委实心情复杂得很。 想到这里,何清沅轻轻一叹,再一抬头,她已经到了地方。 和守在外边的人说明了来意,她屈起手指,轻叩了两下门。 “笃笃——” 只听里面传来女子清脆婉转的一声“进来——” 何清沅定了定心神,推开门踏出一步,走进了屋里。 ☆、其他类型拾箸记 沈家的两位主子正在用饭,屋里只留了个两个大丫鬟服侍。 何清沅抬眼一看,正是沈家姑娘房里的鹊芝、燕草。 鹊芝、燕草俱是一身青莲色襦裙,只是一个头上戴了一支样式新巧,坠了细绢流苏的桃花簪子,面上细细地搽了一层质地细润的胭脂,愈发衬得鹊芝容色鲜润; 另一个耳上戴了米粒大小的碧玉坠,虽然不起眼,却衬出了她白皙的皮肤。虽然两人的妆容都并不张扬,但何清沅一眼就能看出,两人俱是用心打扮过的,不由得心里一哂。 原身本是沈家姑娘房内的二等丫鬟,自然是认识身为大丫鬟的鹊芝和燕草。没记错的话,她们之间还吵过几回,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但关系算不上好。原身被赶到小厨房去烧火做杂役,背后多少有她们的推波助澜。 见何清沅进来,鹊芝的神色有些不善,燕草倒是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何清沅垂下眼皮,站在边上静静地等着沈端砚和沈檀书用完饭。 虽然她看似安分地站在一旁,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沈家这一对兄妹。 平心而论,这沈家兄妹两人的长相都不算顶精致的那一类。 但他们五官周正,气质清然,举止得体,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二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面容有七八分相似,除了沈家姑娘的五官要更秀气些,两人只有一双眼眸生得不同。 沈端砚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眸,瞳仁黑亮,看人的时候总是淡淡的没什么感情。五年后的他位高权重,早已褪去了先前的清高孤傲,看人时透着深不可测的意味,让人胆战心惊。 沈家这位姑娘沈檀书人生得眉目清秀,皮肤极白。穿了一身杏色袄子,月白绫子裙,颜色素净至极,和她明净的气质十分相称。只是她的小脸上,那一双大大的杏眼有些无神。看人的时候目光涣散,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呆气。 沈家虽然只有两口人,两位主子平时不事铺张,但该有的还是一样不少。 一张圆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子,竹节小馒头、红煨肉、八宝酿圆、梨丝山楂糕、五味蒸鸡、碧笋蕨菜、糖醋鱼片等等,都是小厨房花了不少功夫准备的,何清沅都能背下菜名来。 只可惜今晚沈家姑娘的胃口似乎不大好,今晚只用了一碗碧粳米粥,用竹箸夹了少许梨丝后就不再吃了。 沈端砚倒是不拘什么菜都用了一些,只是何清沅偷眼看过去,总觉得这人每碟菜伸筷子的次数好像都是一样的,不由得无言以对。这位首辅大人,果然是难伺候。 四下的窗开着,晚间的穿堂风一吹,分外凉爽宜人。 眼看着两人都要不再吃了,何清沅很快收回目光,继续不言不语地站着。 沈檀书放下竹箸后,这才看见悄无声息站在一旁的何清沅,睁着眼茫然地看了 分卷阅读7 她一会,突然皱起了眉头:“你不是在小厨房里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待听何清沅说完原因,沈檀书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家兄长,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 “她原先是你的丫鬟?” “是。” 沈端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既是她的主子,就替她改个名字。” 沈檀书一怔,呆呆地想了一会,不知想起了什么,才慢慢开口道:“你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其余人不知道这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打的什么哑谜,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垂手在一旁站着。 何清沅就更迷茫了,她这名字招谁惹谁了。 听了沈檀书的话,沈端砚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沈檀书立即改口,慢慢道:“既然当事人在这里,不如问问她的意见。” 何清沅虽然知道,眼下这般情况,作为一个合格的丫鬟,她应当任凭主子们爱改个什么名就改什么名字,但她的心里实在是不愿意的。 一个名字固然无足轻重,但是正是这个和前生一样的名字里寄托着温清沅的一切,让她还有种自己还是自己的错觉。但凡可能,她都不想改了名字。 然而她也知道,这些恐怕她做不了主。 如果要一味地固执己见,反而会惹得这对兄妹不快。 何清沅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不改比较好。” 沈端砚听了,这才抬眼看向她。 何清沅平静地抬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打量。 厨房里的活计避不开油烟,所以何清沅这会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色袄裙,除了头上用来挽头发的银钗,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妆饰,看着灰扑扑地不起眼,但只要把目光落在她那张清水芙蓉般素净的小脸上,就很让人很难移开目光了。 她眉眼生得极其好看,纤眉如黛,盈盈一双杏眼,眉目如水。她的骨架过于纤细,但肩平背直,姿态舒展,虽然个头不高,但意外地显得身材颀长。 只是她的眼眸深处一片宁静,只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大相符的淡然,反而让她的气质愈发特殊。 沈端砚的目光很慢地从她的眉眼到五官一一扫过,许久后,唇角才掀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这居高临下的笑意让何清沅心底暗暗皱眉,但神情姿态仍平静如水,坦然地迎接着他的目光。 一旁的沈檀书轻声慢语道:“你近来不忙着朝堂上的事,怎么倒管起家里这等琐事了。” 连个丫鬟的名字都要改,不是没事找事又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忙着朝中的事,”沈端砚看了他妹妹一眼,不紧不慢道,“你年龄也不小了,整日坐在书房里,也学不到什么嫁人的本事,家里也不指着你考个状元回来。从下个月起,五味便不再帮你打理府中的事务,你得自己学会管事。我会帮你在外看一桩婚事,给你早早订下来。” 沈檀书听了,眉头微蹙,语调仍然是慢慢的,带上了一点愠怒:“你自己心情不好,倒又来拿我撒气。” 沈端砚直视着她:“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以前惯着你也就罢了,再由着你的性子胡来,难道真要在府上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沈檀书虽然语气温和,但并不退让,一双杏眼看着他:“是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你这样不讲道理,倒不如先想一想日后嫂子进了门,总不能让人家样样都顺着你这古怪的脾气。” 沈端砚的脸色沉了下来:“沈檀书……” 鹊芝、燕草是见惯不怪,但何清沅是第一次见着沈家兄妹莫名其妙地互相赌气。虽然她不大能理解这有什么好别扭的,但根据她以往看姐妹们吵嘴斗气的经验来看,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虽然心里想笑,她只能继续当什么都没听到。 “好了,你也不必这样叫我的名字,”沈檀书一边说一边起身,“与其操心我,倒还不如先把你自己的婚事订了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还是早些考虑吧。” 说完,沈檀书便走了,鹊芝、燕草只能为难地看了沈端砚一眼,跟在自家姑娘身后出了门。何清沅不敢犹豫,连忙低眉敛目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开溜。 她倒是没想到,这沈家姑娘看着呆呆的,碰上当了首辅的兄长居然能不落下风,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这兄妹俩的相处模式,和她以往看到的都不一样。 好在沈端砚没有让她站住,就让她这么溜了。 但即便是走出门了,何清沅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放在她身上,让她莫名地后背一凉。 等何清沅一路再走回小厨房,里头的人都已经各自去乘凉或者回房休息了。 厨房里只有采薇一个人在,见何清沅回来,她冷声道:“晚饭我盖在了锅里,你吃完了记得把碗筷洗了。” 何清沅笑道:“谢谢你了。” 采薇别过头去:“是娘子吩咐的,你没必要谢我。” 说完,采薇就向门外走去:“你记得把门锁好,我先回去了。” 分卷阅读8 何清沅笑着应下了。 等采薇走后,她这才打开锅盖,看到里面放着满满当当一大碗薄皮小馄饨。 好在何清沅回来得及时,这小馄饨还没泡散了。 虽然何清沅如今的厨艺也就只能熬个乌梅汤,但前生也曾挑剔过。一入口就知道不是封家娘子的手笔,也不知道是小厨房里的谁做的。味道倒还一般,吃的只是一口汤头。 碗里的小馄饨只有小指头大小,薄皮少馅,用鸡汤滚了,里面还加了笋汁、虾米提味,喝下去温醇鲜美。 她一边捧着碗慢慢地吃着,一边在想今天这莫名其妙的一出。 不知道是她这名字犯了什么忌讳,还是原身以前的错处被人又捅了上去? 何清沅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五章玫瑰莲蓉糕 那一晚的事何清沅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一会,也没琢磨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索性不再放在心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第二天一大早,窗外头的鸟才啁啾了三两声,何清沅就醒了。 她早早地起来,先打了水洗净了脸,然后用柳枝蘸了粗盐漱口,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梳了个勉强能看得过去的头,然后赶在其他人去厨房前,先洒水扫地忙碌起来。 等到其他人陆陆续续来了时,何清沅已经把锅台用抹布擦了一遍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不是何清沅本身多勤快,能这么快适应当丫鬟的生活,只是原身在沈府中的处境实在尴尬,她不得不想办法改变眼下的状况。好在两个月来,她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日子,渐渐地也不觉得辛苦了。 丫鬟何清沅今年十五,自幼生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她出身卑微,生父早丧,母亲何婆子原先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奴婢,后来不知怎地,带着年幼的何清沅卖身进了沈府。 算命的说,小何清沅将来最起码得是一个诰命夫人。 旁人听了也只当作算命先生的恭维话,回头还得过自己的正经日子,但何婆子显然是当了真的。整天逢人就说小何清沅将来必定要做官太太,对女儿的一切都比照着好的来。背地里不知被人讥笑过多少次,她仍浑然未觉。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原身养成了好吃懒做又掐架好强的性子。 后来到了沈家姑娘身边当了二等丫鬟,她也不知道收敛,反而没少仗着沈家姑娘待人宽厚,做些没上没下的事。两个月前终于惹怒了沈檀书,被发落到小厨房里做杂役。 何清沅也是到了小厨房打下手后,才发现包括曾经的自己在内,京城里的各家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说是哪些家的小姐精通厨艺,其实不过是拿了家里珍藏的方子,做些点心小食,熬汤煮粥。做糕点有丫环婆子提前备好了食材,用雕花模子一;熬汤煮粥有人帮忙看着,也不用她们受那烟熏火燎。真要说到厨房里这些煎、炸、烹、煮的,她还真没听说过哪一家的姑娘肯沾的。 五月眼看着一天天过去,马上就要到重午节了,小厨房里更是不得闲。 好不容易晌午休息完,下午回到小厨房,何清沅她们还是要继续干活。 一群人正在忙碌着,小厨房门口进来一个叫锦雀的二等丫鬟,一边走进来一边用手扇风:“这天气可真热,姑娘在小书斋看书看得累了,打发我来问一问厨房里可还有云片糕?” 锦雀个头高挑,肌肤微丰,一路疾走过来,倒也怪不得她要喊热。 由于云片糕的制作工艺比较精细,一时半会赶不出来,所以小厨房里先前备着的。 封家娘子一边取出竹木盒,一边问锦雀道:“姑娘这些日子喜欢的不都是玫瑰莲蓉糕吗,怎么今日换成了云片糕。” 旁边的采芹连忙上去给锦雀倒了一碗凉茶。 锦雀喝了一大口凉茶道:“这我哪里知道呢,主子的心思咱们谁都别猜。” 封家娘子取出洁白如雪的云片糕,装进上次沈檀书的大丫鬟落在这里的一个缠丝玛瑙碟中,又放进黑漆透雕的食盒里盖好,对锦雀道:“还劳烦锦雀姑娘帮忙跑一趟。” 锦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别过头去语气里带着轻蔑:“可别,姑娘让清沅亲自送去小书斋那边,我就不走这一趟了。” 她的话音一落,小厨房的一群人就看向何清沅。 何清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们。 “好了,姑娘那边还离不了人,我得赶紧赶回去。上上回你们做的那个玫瑰莲蓉糕味道还不错,这还有没有,给我包两块。” 小厨房里没人敢动,直到看见封家娘子微不可查地点了头,这才有一个婆子上去给锦雀装了一小碟。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扭着腰走了。 她一走,采薇就皱眉对封家娘子道:“娘子,她们这样东一个西一个三天两头地打秋风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和姑娘……” 封家娘 分卷阅读9 子神色淡淡道:“不必了,她们愿意吃就吃去,早晚会有人治她们。” 她既然发了话,采薇也没有办法,只能咬咬唇不再说了。 另一边一群人已经围上了何清沅,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清沅这孩子,刚来的时候我一看就喜欢。人长得又好看,脾气又好,哪里是这群人私底下传的那样,如今也算是沉冤得雪了。” “是呀是呀,姑娘这样器重你,想必过不了两天就要把你叫回房里伺候了。” 小厨房的活计月钱虽然还算不错,但和主子房里的人肯定没法比。更何况那些丫鬟们整日在姑娘面前做事,那份体面是小厨房里的人羡慕不来的。他们之所以顺着上头的那些丫鬟们,正是怕她们在主子们面前说小话。 眼下何清沅两天内先后被主子叫了两趟,说不定很快就要调回姑娘房里了。说两句好听的又不会掉块肉,她们自然是嘴上每个把门的。 何清沅前生所见的闺秀们个个都自矜身份,哪里听过这样直白露骨的恭维话,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尴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采芹心里又是嫉妒又有些后悔,这两个月她暗地里没少给何清沅使坏,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这会只能一旁哼哼唧唧地说酸话:“我们这些嘴拙口笨的,就是比不上有些惯常会讨好卖乖的讨得主子喜欢。” 倒是采薇向来看不惯她,一句话堵上了她的嘴:“你有在那里阴阳怪气的功夫,倒不如把你熬的乌梅汤送到前面去,再讨好卖乖,看大人和姑娘看不看重你。” 采芹平日里就怵她,听了这话虽然气得发抖,也只是发狠道:“你们就等着瞧吧。” 说完一扭腰就走了。 何清沅见气氛尴尬,只能道:“那我先给姑娘送去了。” 说完,她拎着食盒就走出了小厨房。 才五月,午后的日头已然十分毒辣,即便是何清沅如今这种不爱出汗的体质,额头上都已经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如玉的脸颊上微微发红,却显得她的面容愈发鲜妍。 何清沅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前后的雕花木棱窗都开着,穿堂风一吹,遍处生凉。 身上是上等细葛布做的衣衫,轻爽舒适;身下是匠人编织的竹簟,清香沁凉;长几上摆着冰镇过的雪藕冰桃等新鲜瓜果,还有放在墙角用来降温的兽形冰鉴…… 这些都在何清沅的脑子里打了个走马灯式的过了一遍,又被她摇头甩去,算了,越想越热。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个丫鬟,空想再多都没有意义,还不如想办法过好眼下的日子。 沈家姑娘是个书呆子,一进了小书斋里就不问世事,对底下这群丫鬟们的钩心斗角并不清楚。比如昨日见的鹊芝、燕草,心思一个比一个深,再比如像今日的锦雀,一个二等丫鬟就能对人吆五喝六的。当然,她自己也是个十足的“刁奴”。 想到这里,何清沅自嘲地一笑。 她一路拎着食盒,很快来到了沉檀居的小书斋附近,远远地就看见坐在门外一边打扇子,一边头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的两个小丫鬟。她俩一见何清沅来,立即站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她,显然是原身还在时,已经领略过她的泼辣。 和沈端砚一样,沈檀书在小书斋里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丫鬟们都是守在门外的。 她在里面一看起书来就昏天黑地,外面的丫鬟们不知道等得多苦。 平日里忙着在她眼前表忠心的大丫鬟们嫌累,把这事情甩给下面的二等丫鬟,二等丫鬟们又去欺负小丫鬟们。 原身和这两个小丫鬟们也是认识的,跟她们说明了来意,就上前敲了敲门:“姑娘。” 里面传来沈檀书温软的声音:“进来。” 何清沅拎着食盒进去,关上了门。 小书斋里的陈设简单朴素,甚至简陋。除了必不可少的书架、长桌、座椅外,其余的一应皆无,可见主人没有特意花什么心思来布置。 书斋靠窗另一边用大理石插屏隔开,透过插屏来看,后面摆了一张榻,估计是沈檀书看书累了,用来在这里休息的。 倘若何清沅去过静思轩,就会知道这布置显然是和沈端砚一脉相承的。 一张花梨木长书桌上堆叠着书卷,笔洗里插满了大小各异的数十支毛笔。 沈檀书就坐在书桌前,刚好搁下笔,抬头看了何清沅一眼。 何清沅正要取出食盒里的云片糕,却听她一句:“先放在那边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六章云片糕 何清沅稍一思忖,就猜到了沈檀书要和她说昨晚的事情。 果然,沈檀书一双明净的杏眼看着她,嗓音温软道:“名字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倘若你不愿意,我不会随便给你的。我兄长那边自然会有我来说。” 何清沅低低地应了一声,心底暗暗纳罕这对兄妹在搞什么名堂。 沈檀书的一双杏眼虽然没什么焦距,但目光澄净,仿佛能倒 分卷阅读10 映出人影来:“你可能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名字的事情,兄长为何要特意过问,我又为什么要护着你……” 她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才继续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的名字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一样。” “我和兄长曾经受过那位故人的恩惠,所以他看到你的名字难免有些惊讶。” 何清沅面上浮现古怪之色,试探着问:“姑娘说的……莫非是曾经永宁侯府那位行七的姑娘?就是时常病着的那一位?” 沈檀书微微诧异,永宁侯府倒台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人记得。 不过她想起何清沅的母亲何婆子,据说曾经也是从京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想必对京城各家的事情都有所耳闻,随即便释然了:“没错,正是那位温七姑娘。” 何清沅一时语塞,开始在脑海里回想她前生什么时候和沈家兄妹打过交道,但是怎么想脑海里都没有印象。她前世一年到头常年病着,有时一病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个月,就记忆力来说,实在算不上好。也许真在什么时候可能帮了沈家兄妹一把,只是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忙。 倒是难为他们,还能有心记得。 她在沉思的同时,沈檀书也在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和思绪一并飘远了。 沈端砚平日里忙着朝堂上的事,府中的事情他多半交给身边的心腹打理,沈檀书要管的不多。她喜欢看书,除了看账外的时间多半躲进自己的小书斋里,沉浸在古书的世界中,对底下丫鬟们的事情虽然知道一些,不过也不多。 何清沅刚来的时候,沈檀书只听了名字就记住了这个丫鬟。 她不仅名字和温七姑娘相仿,细看起来,连长相都有五六分相似,让沈檀书看了就回想起故人,只是年龄什么的实在都对不上,两人的家世身份、行为举止更是天差地别。 但是看着那哪怕有五分相似的眉眼,沈檀书都忍不住要想,假如那位温七姑娘活着,不知道如今是怎样一分光景。倘若她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好。 她爱屋及乌,连个名字相似的人在眼前,都忍不住要关照几分。 何清沅平日里行事没有规矩,她也多有纵容,没想到这样反而愈发助长了她的气焰,自觉不比几个大丫鬟差也就罢了,她还稍有不顺心就对小丫鬟们随意打骂。 那天沈檀书从自己的小书斋里出来透气,还没走两步,远远地就见何清沅趾高气扬地在训一个叫百灵的小丫鬟,直把小丫鬟骂得一个劲地哭。 沈檀书自幼性格温柔文静,看着何清沅欺负人时那副泼妇骂街的模样,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么个人和举止文雅得体的温七姑娘撞了名字,实在是太玷污了她。 一气之下,沈檀书就把何清沅赶去小厨房里做烧火丫头,让她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 据说,何清沅去的当天又是哭闹不休又是寻死觅活,后来跑出去的时候不知怎么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可能自知再闹下去也没用,便老老实实地在小厨房作事。听说这段时间,她非但没有再兴风作浪,反而手脚勤快、待人温和亲切了许多,想来应该是悔改了。 如今再看何清沅一脸平和淡然的神情,确实看不出有半分怨怼。 没想到这丫头去了小厨房几天,性子反倒踏实了不少。 沈檀书在心里暗暗点头。 正当何清沅努力回想着前生的事情,又听到沈檀书温和道:“如今你也知道你这名字里头的一番缘故,希望你以后做事懂得分寸。听说这两个月以来你在小厨房里做的不错,倘若你真的定下心来好好做事,日后你的前途我会给你安排好。若是你还和以往一样,莫怪我不留情面。” 何清沅听了这话后心中一定,低眉敛目道:“是。” 沈檀书挥了挥手:“好了,你先下去吧。” 待何清沅出去了,沈檀书这才自行打开食盒。 玫瑰色的缠丝玛瑙碟子上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雪堆似的云片糕,煞是好看。 她伸出手指轻轻拈起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地品着云片糕的滋味。洁白如雪的云片糕纤薄如纸,柔润细软,几乎入口即化,松软香甜。 沈檀书闭着眼,慢慢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来。 沈家父母早丧,家境又贫寒,直到沈端砚中了探花,沈檀书才勉强有了打入京城闺秀圈的资格。沈檀书和那些出身于高门权贵的贵族少女们比,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 沈端砚一开始本不想把妹妹沈檀书带去宴会那些场合,但是考虑到自己已经迈入官场,日后沈檀书早晚要嫁人生子,早晚要面对这些事情,便带着她来见识一下。 他虽然平日做事几乎滴水不漏,但毕竟当时也不过是个初入官场的新人,又是个年轻男子,对于女眷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攀比心思也不大懂。 种种因素相加,沈檀书第一次出席宴会,就出了洋相。 沈家在京城没什么故旧,沈檀书也没有相识要好的手帕交。她一进 分卷阅读11 了宴会,只能睁着一双无神的杏仁眼,茫然地看着这些衣着华美的贵族少女来来往往,深深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恨不得转头就跑。只是眼看着过来一群闺秀见了她指指点点,笑个不停,她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来,只能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一身衣裙的料子簇新,只是沈檀书不会配色,上头又没有长辈指点,搭配得不伦不类。虽然那会沈家的家境有所好转,但她匣子里的首饰也就那么三两样,只能在头上插了张家铺子打的一根赤金簪子,又戴了一对金灿灿的耳坠子。非但没能突出她年龄小脸嫩的优势,反而有三分俗气、两分老气,怎么看怎么别扭。 正当沈檀书被这群闺秀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讥笑羞得满脸通红时,只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句:“你们未免也太无聊了些,何苦为难这样一个小姑娘。” 那声音很好听,语调也柔柔的,让沈檀书想起小时候兄长买给她的云片糕,洁白、绵软,轻咬一口,柔柔地如同雪绒一般在口中化开,细腻清甜。 她只敢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又连忙低下头,泪珠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那是个极好看的姑娘,眉眼弯弯地看着人,好看又和气,让沈檀书无法形容。她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可能还更小些。只是脸色苍白,身体纤弱,看着身体不大好的样子。 她一出声,先前的几位闺秀就不再说话了。 有人像是不大高兴,说了句:“就你好心,知道替这个乡下丫头出头。” 那位姑娘又笑着说了句什么,沈檀书当时过于紧张,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拉着那几位口舌不饶人的闺秀去了另一边。 她身旁的一位丫鬟过来,引着沈檀书她们去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坐下。没多久又有一个丫鬟过来,送了她一本小册子,打开一看,上面俱是配色的门道。什么杏白藕色冷金橘金水红,满页的五彩缤纷,跃然于纸上。 她看着看着,脸红得就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一样。 过了一会,沈檀书这才缓和了过来,在那里一直坐到宴会散去,这才不至于再被人取笑,手里却将那本册子捏得紧紧的,几乎攥出了痕子。 事后,沈檀书和人私下里打听过,这才知道,原来那位替她解围的好心姑娘,正是永宁侯府的温七姑娘。和她交好的几个闺秀叫她清沅,想来应该就是她的大名。 听说这位温七姑娘自幼身体孱弱,怎么都调理不好。 寻常人久病在床,脾气古怪暴躁,或郁郁寡欢,但这位温七姑娘似乎与旁人都不太一样。她性格温和,待人亲切,眼眸总是温柔含笑的。虽没听说过她有什么过人的长处,但在京城贵女们中的口碑却是极好。再加上永宁侯府的名头,她们也多半愿意卖她的面子。 后来在京城大户人家的宴会上,沈檀书和这位温七姑娘又打过几次照面。 温七姑娘好像已经不记得她了,再见面看到她眼神是陌生的。即便碰到了,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就被丫鬟们搀扶着去一旁休息了。沈檀书的性格又内向羞怯,不敢上前去打扰她。再后来,只听说这位温七姑娘的病越来越重,几乎下不来床,沈檀书再也没能见到她。 当年京城的局势变动,永宁侯府一家下狱,沈檀书还特意向沈端砚打听了永宁侯府的情况。 只可惜,温七姑娘当时已经病重,下狱的当天就没了。 回想到这里,沈檀书心头浮上淡淡的伤感,那样好的一个人,竟早早地就那么去了。 ☆、第七章起糖卤 何清沅回到小厨房时,里面正一阵鸡飞狗跳。 采芹正在灶前哭,封家娘子正在训她,其余人都停下来在看着。 她见气氛不对,偷着拉了一个旁边看戏的婆子,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婆子跟她嘀嘀咕咕一阵,何清沅这才知道怎么回事。 事情原来还是出在那一碗乌梅汤上。 昨天何清沅被前面叫去,一开始她也摸不着头脑,以为是那乌梅汤的事情。采芹心里却不服气,就把这活抢了过去,没想到就捅了篓子。 采芹哭丧着脸道:“今日这乌梅汤分明比昨日还甜的,怎么、怎么就不好了呢……” 封家娘子蓦地回头,冷声喝道:“你真当多放冰糖就能熬好了这乌梅汤?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再简单的饭菜都容不得一丝马虎。材料、火候、分量,差了一分半毫,味道都会天差地别。你对这食材用上几分心力,它就有几分的味道。” 封家娘子虽然是在训斥采芹一人,但小厨房的其余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一群人听着采芹抽抽搭搭地哭着,心里有些同情,又有些解气。 采芹这人,真要说坏倒也没有没有多坏,只是说话做事都不讨人喜欢罢了,就如同白米饭里的一粒砂,虽然没有毒,但冷不丁吃到了,还是咯牙得慌。 何清沅在一旁听着,这才知道采芹出错在哪里。同样一碗乌梅汤,她先前是认认真真地按照 分卷阅读12 封家娘子之前的交代,冰糖放得不多,全凭慢火的功夫一点点熬出来,所以乌梅汤虽然甜,但口感醇厚绵长,恰到好处。 而采芹不耐烦那份功夫想偷懒,就直接往里面放了不少冰糖,以为这样就能够甜了,该看着火候的时候跑去了院子里乘凉。没想到最后做出来的乌梅汤味道甜得发齁。据说沈大人只抿了半口就皱着眉头放下了,事后前院的六安就打发人过来问,就有了眼前这一出。 封家娘子训完了采芹,仍冷着一张脸对众人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散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 封家娘子转过身来冷冷地叫住何清沅:“你跟我过来。” 何清沅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小厨房外的梧桐树荫下。 树上的知了还在一声声叫着,树下的封家娘子没有半分废话,她盯着何清沅,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之前说想和我学做菜?” 何清沅愣了一下,回答道:“是。” 封家娘子直视着她,眼神锐利:“为什么?” 何清沅沉默了一瞬。 何婆子一心将女儿卖与那位沈首辅,即便是卖不成这家,总有一天会卖给其他权贵,她必须想办法想办法拿到自己的卖身契。 她可以随遇而安,也可以笑脸迎人,但她再不济,前生也是侯府里的嫡女,骨子里的傲气再少,总归还是有的。她可以在厨房里做杂役,也可以放下身段去谋划生计,但何清沅决不能容忍自己被当成玩物一般,做人家的小妾通房,任人打骂轻贱。 想到这里,何清沅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冷静。 根据原身的记忆,沈家姑娘性格宽厚,再看她今日的许诺,说不定等些时日,她做得好了,再向沈檀书请求出府,或许自己就能重获自由。但出府后,她也必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 她在女红上的天分平平,且不说和沈家姑娘房里的丫鬟们竞争,日后想要靠这个挣钱糊口只怕是天方夜谭。至于琴棋书画,一来她前生学得不精,二来在人才荟萃的京城,她这点微末伎俩也入不了人眼。 眼下她在小厨房里,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学一样手艺。 哪怕学的不好,民以食为天,将来也不至于饿死自己。 而且据何清沅观察,封家娘子孤身一人在府中,没有什么亲人,平日里她教采薇、采芹做菜时,又全然没有藏私的样子。所以她先前才会早早地就主动找封家娘子说想要学做菜,但当时封家娘子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没想到今日却突然有了动向。 当然,这里面还有些别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何清沅语速虽慢,却很认真地和封家娘子对视道:“我以后想赎身出府,所以想学一门手艺,至少不会饿着自己。” 封家娘子露出诧异之色:“你不想回姑娘房里了吗?” 无论是她先前听人的传闻,还是估计旁人的心思,无论怎么说,沈檀书的房里都是府中丫鬟们挤破了脑袋想要钻进去的地方。 何清沅很真诚地答道:“我先前做错了事,得罪了太多人,再回去也只是自讨没趣。所以想着学门手艺,日后若能讨得姑娘欢心,放出府去,自己做点吃食可以养家糊口。” 封家娘子冷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十分尖刻:“你可要想好了。以你的容貌,根本没有必要在厨房和柴米油盐打交道。日后求姑娘给你安排一户好人家,舒舒服服过日子就可以了。” 何清沅没有恼,而是很认真地反问:“听说娘子早年遭了难,家里的亲人已经找不到了,如今孤身一人在京城。要我看,无论是娘子的品性,还是这一手厨艺,想要再找户合适的人家再嫁也不难,那为何娘子至今仍孤身一人呢?” 封家娘子腮上的肉隐隐抽动,看着何清沅冷笑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何清沅见好就收,连忙低下头:“一时失言,还请娘子勿怪。” “我可以教你,”封家娘子不等何清沅惊喜地抬头,冷声道,“不过像你这么大的丫头,连茭白和芦笋都分不清楚,还真是少见。还想学我的手艺,呵。” 说来惭愧,她前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会吃会玩,但是很多蔬菜的种类都辨别不清,一开始来小厨房的时候没少闹出笑话来。 她要学的东西,实在还有太多太多。 何清沅虚心地低下头接受批评。 “还有,”封家娘子大概还是在恼刚才何清沅的大胆顶撞,嘴上一点也不饶人,“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昨日让你剁肉才几刻,就停下来休息了,哪里有个学做菜的样子。” 何清沅无力反驳,只能把头低得更低,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虽然这具身体十分康健,比起前生的她来说不知好了多少,但是毕竟还是年龄小,身子骨还没长成,之前又没干过重活,自然比不得小厨房里的人。但是封家娘子说的也没错,厨房里的少不了切菜剁肉掂锅拎勺的活,她这样的实在是差得 分卷阅读13 太远。 没想到下一句,封家娘子话锋一转,虽然语调是冷的,但内容却截然不同:“你到底是女子,长得又娇弱,家常菜学些简单的便够用,烟熏火燎得对皮肤也不好。真要想省力气还能赚个温饱,以后我做点心时你多看着。” 何清沅惊讶地抬头,还没来得及谢过她的好意,又听封家娘子紧盯着她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你看到几分能学几分,都是你的本事。” 说完她便越过何清沅走了。 何清沅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位封家娘子,还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跟上封家娘子的步伐,又回到了小厨房里忙活。 眼看就要到重午节了,小厨房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除了必不可少的粽子、桃汤外,还少不了要准备各色点心。无论是做点心还是其他甜食,按沈府用的方子,都少不了要起糖卤。 做糖卤时,封家娘子把何清沅叫到一边,让她在旁边看着。 “你过来仔细看着。” 封家娘子说让她看看,果真就是让何清沅看了一遍,没跟何清沅说半个字。 一直忙到晚饭后,封家娘子便让何清沅依照她之前的做法,再做一遍糖卤。 何清沅只能一边回忆着白日里封家娘子的做法,一边忙碌个不停。 用一斤白糖,三碗水,在灶上用小火慢慢反复熬煮。过一会停了火,再用白细棉布一一滤去其中的杂质,再烧火熬热后冷却。因为何清沅的动作不甚熟练,前后忙活了一个时辰,这才算大功告成了。 整个过程说着简单,但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何清沅要一边烧火,一边看着锅里,还要小心飞灰进去。再加上天热,她满头大汗,忙活了好一会,这才把糖卤熬了出来。 封家娘子看了何清沅一眼,用竹箸挑了一点糖卤尝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何清沅摸不准她的心思,自己也挑了一点尝了,也尝不出个名堂。 见采薇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看着她,便主动问道:“采薇,你能不能帮我尝一尝这味道哪里不对。” 采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转身就走了。 何清沅有点懵,采薇这又是怎么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自从那天封家娘子训过一顿后,采芹最近老实了很多,只是她偶尔看着何清沅的眼神里还是带着怨愤,估计又把这笔债记在了何清沅头上。 从一进小厨房开始,何清沅就知道采芹莫名其妙地就讨厌她,但她的讨厌既不会让她少吃一碗饭,也不能让她掉一块肉。如今采芹这点怨愤,对何清沅来说更是债多不压身,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转眼,重午已至。 重午节的前一天,当今圣上赏赐了首辅许多的东西,据说浩浩荡荡抬了几十担子,初来的时候排满了门口整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小厨房在内院,对这一场景无缘得见。不过茶余饭后说起来,个个脸上都带着笑。主家在朝堂上深得帝心,做奴仆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也与有荣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整个首辅府都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一大早,何清沅还在用杨柳枝刷牙漱口时,旁边屋的人也早早起来了。 何清沅看了迎面走来的几个婆子,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 几个婆子人人头上都戴了一朵红彤彤的石榴花,看着分外喜庆。 等到了小厨房,何清沅才发现,人人都是这样,连封家娘子、采薇这样平日里不打扮的,头上簪了艾叶。 眼见众人借着过节的名头纷纷起哄,何清沅推脱不过,只能也在头上别了艾叶。但她向来不习惯簪花带朵的,只觉得自己像话本里街头在头上插根草卖身的孝女,别提多不自在了。 前一日沈檀书早就命管事婆子将采买的物什发放了下去,什么从道观里请来的五毒彩笺、经筒、辟瘟丹,盛了雄黄丹的绣囊等等等等,就连插瓶的菖蒲、艾草、蜀葵、莲蓬等等都没忘。 封家娘子带了众人把五毒彩笺一一贴在了小厨房的门楣上,然后又用艾草烧了水开始扫洒,还不时往角落缝隙里洒点雄黄酒,以此来驱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让何清沅恍然中有种回到自己前世房中的错觉。只是那些一碗碗棕黑色药汤的味道,哪里有这味道清新。 何清沅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活着,真好。 扫洒结束后,众人先备了早饭给前院送去,然后开始准备晚上的粽子。 粽子的种类繁多,名称各不相同,比如什么角棕、锥棕、筒棕、九子粽等等,种种形态不一而足。根据口味,又有甜粽和咸粽之分。甜馅的有红枣、豆沙、枣泥、板栗,咸的有腌肉、火腿等。 莹白如玉的糯米、甜香馥郁的枣泥、胭脂色泽的火腿、黄澄澄的板栗仁,还有油汪汪的咸鸭蛋黄,很快都被一双双巧手包进碧绿的苇叶中。不 分卷阅读14 同口味的粽子要用不同的彩色丝线系好,方便区分。 封家娘子让何清沅一边看着别人,一边自己也学着包。只是没过多久,在一个个精巧的粽子堆中出现了一两个歪七扭八的粽子,显得分外不和谐。 封家娘子瞥了一眼,对何清沅道:“等会你自己看住了你的粽子,但凡有一个被送到了主子面前,仔细我揭了你的皮。你去旁边看着,给其他人打打下手,等会洗了碗碟,把酱卤调好了。” 被嫌弃的何清沅:“……是。” 众人正忙碌着,何清沅一转身看见了门口站着之前告假在家养病的采菽。 采菽的气色仍不大好,脸色有些苍白,柔柔弱弱地站在门口。 何清沅奇怪道:“你病还没好吧,怎么就来了?” 采菽刚要回答,却又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笑道:“我这不是想着今日过节,小厨房里的活多,想来帮一帮大家吗?” 何清沅哦了一声,接着去忙封家娘子交代的活计了。 虽然采菽说是要来小厨房帮忙,但是众人也不好意思劳烦一个病人,更怕她把病气过在了吃食上,只能让她在一旁坐着休息。采菽也不尴尬,就在一旁看着。 等到大家都快要忙碌完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这会儿正好封家娘子被一个小丫鬟叫到了前院去,众人得了闲,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说话。 虽然采芹跟何清沅、采薇二人的关系不怎么样,但和采菽的关系倒是不错,两个人凑在一块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另一边,几个婆子在议论府外的事情。 何清沅在一旁听着,这才想起自己重生了将近两个月,都一直待在沈府里,还没出去看过外面的景象。 “听说今日还有赛龙舟的,不知又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 记忆里隆庆年间有一回重午节,她也跟着家人去过一回。 当年隆庆帝在位,四海升平,国泰民安。适逢佳节,男女老少,全城出游。到处锣鼓喧天,人山人海。驻塘河上,一边画舫云集,另一边各色小旗随风猎猎作响。随着征桡一声令下,满河龙舟竞发,水声震天。岸上人潮涌动,呐喊声如雷动,真是让人毕生难忘的盛世景象。 只可惜那会她在画舫上待了没多久,吹了点风,就有些发热,早早地就回家了。连龙舟赛的结果,都是事后听家中的姐妹们说的。虽然很多细节都没了印象,但一想起那一日的景象,何清沅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没关系,这一次,她早晚有机会弥补前生的许多遗憾。 想到前生的一些事情,何清沅这才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这两天自己亲手编织的一条长命缕,递给了采薇道:“这是送你的,多谢你先前帮我说话。只可惜我那边没什么合适的珠子,没法给你穿了当坠子压着。” 采薇那天的脾气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事后对何清沅还是一如既往,让何清沅都要疑心是自己想错了。或许那天采薇根本没有生气,只是她一贯如此罢了。相处的日子长了,她也摸清了采薇的脾气。这姑娘虽然说话总是冷冷的,但心底并不坏,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所以早早地就亲手编了这条长命缕,想送给他。 她前世生下来就身体孱弱,别说什么长命锁长命缕,京城内外大大小小佛寺道观里的佛珠符纸都不知积攒了多少。 当年她一直生病,怎么都不见好,心里觉得那些东西都没什么用,但如今重生过一回,才觉得或许真的是这些小玩意在冥冥中起了什么作用。所以这份礼物虽然送得轻,但却包含了何清沅的一份心意。 采薇接过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语带嫌弃道:“这样丑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怎么拿得出手。” 何清沅倒没觉得被扫了面子,她天生一双笨手,无论是做针线,还是裁剪编织打络子这些手艺都做得不好,前世家中姐妹们没少笑话过。 她有些不好意思,一手要取回那根编得歪歪扭扭的长命缕,“那等回头我再研究一下,等编了更好的再送你。” 她正要从采薇手里把那根长命缕抽出来,却听采薇冷声道:“慢着,给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采薇一边说,一边拿着长命缕缠在了手腕上。鲜艳的五色丝线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显得她的皮肤分外洁白。 何清沅心道,采薇不愧是封家娘子最器重的大弟子,这两人的脾性真可谓一模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别扭得很。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看着采薇,好像在纵容她不懂事的妹妹。 说起来采薇今年才十五,真论起来,还比她小一岁呢。 采薇一抬头就何清沅看着她笑,虽然不知道何清沅心里在想什么,但面上微有些不自然,只能蹙眉冷声道: “还不快去做事,难道要我替你干活?” “好了,知道了。不过,娘子刚才走之前说了让大家歇会儿,采薇姐姐就不能放小的一马吗?” 采薇瞪了她一眼,自己反而先笑了:“就你油嘴滑舌的会 分卷阅读15 卖乖。” 她们说笑的功夫,封家娘子去而复返,手里抱着一个笸箩,对着众人淡淡道:“姑娘发了赏钱,大家都过来领吧。” 小厨房的人一拥而上,围着封家娘子讨赏。 何清沅看着封家娘子身边围得密不透风的一群人,不由得犹豫了下,马上就被采薇推了一把:“傻愣着干什么。” 她这才也挤上前去领了赏。 沈府虽然发家的时间不长,但对待下人并不吝啬。 赏赐的东西除了一吊吊铜钱外,还有不少金银锞子和精巧的小玩意,每个人都抓了一大把。更别提还有什么粽子、雄黄酒、时鲜水果之类的赏赐了。 采菽领了赏钱,这才又因为“略感不适”,先回去养病了。 眼看事情都忙活得差不多了,封家娘子便早早地放了众人的假,让她们都各自回去休息。 有一件让何清沅发愁了很久的事,终于再也没办法拖下去了: 她怎么也该去外院见一趟她如今的母亲——何婆子了。 ☆、第九章绿豆汤 何清沅一边想着,一边收拾东西。 她来这两个月一直待在小厨房里,没有上头的人赏赐,她自然也没攒下什么好东西。倒是原身从前在沈家姑娘那里得了料子、首饰之类的赏,从来不肯往家里拿,就怕被她母亲知道后,给她来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零零碎碎地,倒是也攒下了一大包当作自己的私房。 何清沅挑了一根金簪子,掂了一下分量,准备带回去给何婆子。 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何清沅这才拿着东西慢慢地往何婆子住的地方去了。沈府的下人多半根据所在的院子安排了统一的住处,何婆子住的地方却是在沈府的园子附近。 沈家开府后,采买了一大批下人,何婆子便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起卖身进了沈府。当时她虽然年轻守寡,但模样干练俏丽,性情泼辣爽朗,以前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正经丫鬟,开始的时候,还颇受什么都不懂的沈檀书器重。 然而没过多久,何婆子就因为背地里爱嚼舌根,得罪了不少人,被人明里暗里排挤。她自己又有酗酒赌钱的毛病,很快就犯了一回事,最终被沈家姑娘发配到了沈府的园子里守门。 不过即便是这样,何婆子也安分不下来,没两年她就使了钱,把原身送到了沈檀书的房里当二等丫鬟,就盼着原身要么能勾搭上那位首辅大人,最不济也要随着沈檀书陪嫁出去。毕竟怎么看沈首辅都不可能把自己唯一嫡亲的妹子嫁的差了,怎么着都得是个权贵人家。沈檀书性子软好拿捏,原身在她身边只要“机灵”点,日后早早地混上个名分,也不是什么难事。 回想到这里,何清沅觉得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她很怀疑这何婆子真的是原身的亲娘吗?哪里有母亲恨不得让自己女儿往火坑里跳,恨不得自己闺女去做别人家的小妾通房的。 原身在跑出府时磕到了脑袋,她醒来后边假托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事还是慢慢从旁人口中慢慢打听到的。 又或许,她母亲天生就是那样一个人,满心眼里都是大户人家花团锦簇的富贵生活,浑然没有想过那些对于一个奴仆出身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在她的影响下,原身也养成了那样虚荣好强的性子。 她叹了一口气。 沈府分内外两院,小厨房虽然处在一个角落里,但也是在内院,而何婆子看管的园子则在外院。 何清沅根据记忆一路走回去,还没到跟前,远远地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人,正横眉竖目地看着她,仿佛等候她自投罗网多时了。 何清沅心里暗叫一声糟。 果然,何婆子一见她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这死丫头倒还知道看我这个老娘,我还当你在小厨房里胡吃海塞已经撑死了。你说我是造了什么孽,我花了银子,托了关系把你送到姑娘身边当差,你可倒好,丢人现眼,被人赶到厨房里当了烧火丫头。我让人叫你去姑娘面前服个软哭两声,你可倒好,烧火丫头一当就两个月,真是骨子里的下贱胚子!” 她这噼里啪啦一大串夹枪带棒的话,换了往日,原身早早地就梗着脖子跟何婆子顶嘴了。 但如今里面换了个芯子,何清沅虽然口舌上不弱于人,但也只是说两句漂亮话气气和她一样的闺秀们,没跟何婆子这种人较量过。如今夺了人家女儿的身子又心虚着,这场架肯定是吵不起来了。 虽然被人骂了心里不舒坦,但何清沅心里转了几转,也没想好怎么应付这一类型的人,只能巴巴地眨着眼,干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今天过节,您就别数落我了,咱们先进屋里再说?” ……原谅她,她实在对着眼前这个妇人叫不出娘亲来。 何婆子据说是十六七就有了何清沅,如今也不过三十,但一张脸却有些老相,看上去有四十。吊梢眉丹凤眼,颧骨略高,脸上的皮肉有几分松弛,显得有些阴沉,但依稀还能看出年 分卷阅读16 轻时的姿色。只是从五官来看,原身和她像得不多。 何清沅一见了她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喜欢,但是无论怎么说,这何婆子虽然举止粗俗,又一心想要攀高枝,但在衣食上确实未曾亏待过原身。她平白无故地占了原主的身子,总不好对人家的亲生母亲心怀厌恶。 “你少给你老娘我来这一套,”何婆子啐了一口,“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真当我不知你心里装的什么鬼。如今翅膀硬了,想往天上飞了?” “……您要说咱们进屋里再说,在这不是让那些人看了笑话嘛。”何清沅拉着她的手臂,硬是把何婆子往屋子里架,一边小声道:“您好好想想,您的闺女哪有那么傻,我之所以留在小厨房里,不就是想着学了手艺才能更好地讨主子们欢心嘛,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针线又不如那些大丫鬟们好,也不如她们嘴甜会讨姑娘欢心,所以趁着机会,我就……” 等听完何清沅胡编乱造的一通话后,何婆子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真是这么想的?” 何清沅点了点头。 虽然她想要通讨好沈檀书,为的是拿到卖身契重获自由,而不是当她哥哥或者她未来夫君的小妾通房。 何婆子咂摸了一下,觉得气渐渐地消了,但还是一脸狐疑道:“我总觉得,这不像你这脑子能想出来的。” 何清沅:“……” 该说您对您闺女还是挺了解的吗? 她不动声色地解开带回来的蓝布包袱,从中取出那根之前就准备好的金簪子道:“这是先前姑娘赏给我的,我看再适合您不过了……” 她话还没说完,簪子已经被何婆子一手抽走了,还用手掂了一下簪子的分量,嘴上道:“你这丫头大手大脚惯了,我帮你收好了,日后好当你的嫁妆。” 何清沅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根据原身的记忆来看,她娘一得了钱,十有八九会和其他门上的婆子去赌钱吃酒了。赢了倒还好,输了就是真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原身正是因为清楚她母亲的德行,才不愿意把自己攒下的私房拿回来。 只是何清沅今天是重生后头一次回来,怕何婆子看出什么端倪,有意拿这根金簪子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果然,何婆子摸着那根金簪子半晌没撒手,过了一会何清沅去了一趟外面,回来再看,已经不知道被她放在哪里藏了起来。 晚上母女二人吃了几个粽子,喝了一碗绿豆汤,对付了晚饭。 这绿豆汤是外院的厨房做的,好在这算不上什么需要用心的食物,放在井水里冰镇过后,再多加了白糖,味道沙沙甜甜的,很是消暑。 今日重午节,没人陪何婆子一块赌钱,她便拉着何清沅翻来覆去地说话。她说的无非又是那些老话,都是她和其他婆子赌钱时听来的,比如哪家的丫鬟趁主母怀孕爬了床,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成了宠妾;或者哪家的丫鬟爬了床,正妻病死了,她最终熬成了填房;再比如哪家的丫鬟跟着小姐一起出嫁,被小姐抬举给姑爷开了脸,最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换了往日,原身一定能跟她娘亲说得津津有味,还要展望一下未来当了诰命夫人的生活。但换了何清沅,她只能点头微笑,继续点头微笑。 何清沅虽然不感兴趣,但她养气的功夫好。再难听的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以何婆子的话虽然她每一句都要在心里暗暗反驳,倒面上也相安无事。 等何婆子说累了,母女二人便一起早早地吹灯睡下了。 屋子里热,如今既没有冰鉴,又没有能给扇凉的人。再加上今日过节,何清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披了衣衫,推开了门,想去外面走一走透透气。 虽然她的动作很轻,但还是惊动了一旁睡得并不安稳的何婆子。她迷迷糊糊地就骂道:“你这死丫头,半夜三更不睡觉,又在做什么鬼。” “我去茅房。” 何婆子又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睡了。 何清沅这才松了口气,抬脚向屋外不远的园子走去。 ☆、第十章糖包 屋外的天上只有寥寥几粒星子,在一弯月亮边上微弱地闪烁着光芒。 月色清凉如水,流泻了一地。 没有灯,但借着月光,何清沅也能看清路。 虽然何婆子就住在这里看园子,但因为何清沅不常回来,对园子里的路不大熟悉,她没敢走远。好在这一带就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活水,何清沅沿着这水流走过,看着水流一路穿过假山石,汇入不远处的湖泊。 湖边青石砌岸,湖边的柳树垂下无数碧绿的丝绦,在风中微微荡开。远处还能看到建在水上的尖角亭子。 何清沅看了一下离亭子的距离有点远,便没有走过去,而是随便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拿帕子擦干净后这才坐了下来。 因为是重午,白日里管园子的婆子们才用了草药熏过一回,所以没什么蚊 分卷阅读17 虫叮咬。晚风从水面上掠过,迎面吹来,说不出的清凉宜人。身旁长长的柳丝随风一荡一荡的,勾起了何清沅好玩的心思。 还是温清沅的时候,虽然她看上去循规蹈矩,礼节上几乎挑不出错处,和寻常贵女没什么区别。不过家里人都清楚,她可没表面上那么知书达礼。相反,因为大夫早早地就说她活不长的缘故,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极大的热情。尤其小的时候,看到鸟想捉,看到树想爬,看到叶子想吹,用母亲的话来说,活像个皮猴子投错了胎,没有半点正经姑娘的样子。后来在母亲的严加看管下,她这才收敛了不少。 何清沅伸手摘下两三片柳叶,含在唇边试图把它吹响。 但她试了几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懊丧地把叶子丢在了一边。 她索性静下心来,开始思考重生以来听说的事情。 宣平帝自幼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到隆庆帝去了,稀里糊涂地战胜了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登上了皇位,却不再是先前那个仁和淳厚的太子。 隆庆帝去世前后那些年,先太子看遍了人情冷暖,整个人性情大变。 他上位后,记恨当年在他失势后落井下石的一些官员权贵。在位不到两年,把朝堂上原本的大半官员贬官、罢黜、流放,提拔了一大批年轻才俊,弄得当年的京城人人自危。全家流放的远远不止永宁侯府一家。 宣平帝做太子失势之时,一度众叛亲离,身边只有一个曾经亲自教导过他的太傅仍尽心尽力地为他谋划奔走。他一朝即位后,立即下诏书奉孙太傅为帝师,连带着孙太傅的门生都为之水涨船高。 而沈端砚,正是孙太傅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他身为孙太傅的弟子,跟着老师一起平步青云。先是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调往刑部掌权,随后又一路升官,晋升的速度令人眼红。有人预言他不满四十就能入阁,但还是小看了这位气运滔天的官场新秀。 正当宣平帝把朝堂上的人换了个干净,要大刀阔斧地改革朝政时,年迈的孙太傅感染风寒,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宣平帝一生视孙太傅为师为友,听到此事后为之大恸。他的身体一向不好,没过多久也染病在床。临终前,宣平帝将年仅十一岁的太子托付给四位顾命大臣,其中一位就是只有二十六岁的沈端砚。 新皇登基的那天,沈端砚一手持先帝遗诏,一手携着年幼的太子步步走上玉阶之上,亲眼看着小皇帝站在了最高处。他也顺理成章地一跃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 人的际遇真是这世上最翻覆无情的东西。看看沈端砚,再想想如今已经不知散落到何方的家人,何清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当年她在狱中病亡,很多事情都稀里糊涂地不清楚。 重生后她再想打听永宁侯府有关的事情,但时间已经过了五年,她所处的阶层又都是一些下人,很难探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沈家根基太浅,家里的仆役下人多是几年前从外边买来的,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知之甚少。更何况宣平帝在位那两年,京城局势风云变动,不知多少权贵家落马。 她重生后不敢张扬,只能假装不经意地问过一些人,最终只知道当初家人被发配到了西北,具体被流放到哪里,如今的状况如何却一概不知。 边地苦寒,不知爹娘身子可否康健,家中兄弟姊妹可曾嫁娶。昔日在朝中的故旧们有没有暗地里施以援手。 何清沅叹了口气,这些不是她眼下该想的事。 她只有及早摆脱眼前的处境,才有可能想办法继续探听消息。 她如今身负一副好容貌,却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丫鬟,没有半分自保之力,只怕日后早晚会给她招来祸端。 沈府虽然人口简单,主子宽厚,但到底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 和封家娘子学做菜这件事是何清沅重生后就深思熟虑过的。 边疆路远,她将来若要去那边寻找前世亲人的下落,自然少不了银钱,多一门手艺多一门活路。即便她去不了,日后也可以先在京城里卖点吃食,一边做点小本买卖,一边打听消息。 当然,何清沅也知道,虽然想法很好,可真要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京城大,居不易。她前生只是个养在深闺里的病秧子,想要好好活下去,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行。 何清沅正在想着,突然远处一阵乐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乐音显然是用柳叶吹出来的,何清沅前生听过,一辨别出来,眼神立即就亮了。她下意识抓着柳条站了起来,顺着可能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过去。 那乐音起初平静舒缓悠扬,犹如月下清泉,淙淙从竹林间流过,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动人。只是那声音中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惘然,随着主人情绪的流淌,逐渐转为幽咽低回,凄婉怅然,可能是那人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过那乐声并没有低落太久,很快又重新恢复为清亮高亢的乐音,犹如一只鸟振翅而飞,盘旋着飞上云端,直 分卷阅读18 入九霄。那曲调,越转越高,越高越清亮,犹如仙人起舞弄清影,在空旷的琼台楼阁中独自翩跹。虽然那乐声极其清绝,但其中的孤寂之意让人心中愀然。 很快,曲终音散。 何清沅怔怔地站在原地,抬手拭去眼角隐约的泪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看向亭子那边的眼神有些复杂。 虽然有心结识对方,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先回去比较好。 何清沅活动了一下手脚,拂开遮挡在前方的垂柳,准备回去了。 她刚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一个黑影拦在了路中间,压低了声音道: “这位姑娘,夜深了,请去亭子那边。” 何清沅心底一沉,知道这件事无法善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回去。 果然,亭中有一人长身玉立,一手持壶,似是正在对月酌饮。 这位首辅大人怎么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花园里来了? 何清沅腹诽着,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见过大人。” 月色之下,沈端砚眉间有些郁气,意态萧索,和平日那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有些不同。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何清沅一眼。 他没问何清沅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跑到这边来,也没问其他的,而是问了一个何清沅怎么也没想到的问题:“你身上可有糖?” 何清沅愣了。 她心里很快涌上一股奇怪啼笑皆非的错愕感,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小荷包:“您想吃什么糖?我这里只有松子糖、藕丝糖,不知道您想要哪种。” 见沈端砚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何清沅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一些很常见的糖,未必合大人的口味,还请大人勿怪。” 沈端砚没有接过那个小小的荷包,语气微含嘲讽道:“果真是准备周全。” 何清沅心里暗暗皱眉,手正要往回收,却被沈端砚一把死死地抓住手腕,怎么都甩不开。 这下何清沅真的有点恼了。 她强忍着把这位首辅大人一脚踹进湖里的冲动,立即松了手,小小的荷包掉入了沈端砚的掌心。 沈端砚漫不经心地拿过小荷包打开,不等何清沅和躲在暗中的人阻拦,就把里面的糖拈出来,转眼间就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何清沅立即肃然起敬。 小荷包虽然看着不大,但她最清楚里面装了多少糖。 像她这种喜欢吃甜的人,都没办法一口气吃那么多,这位沈大人这般不要命的吃法,她还真是第一次见。他难道都不会觉得甜到发齁吗? 沈端砚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地把糖吃完后,随手把荷包扔进了水里。 荷包很轻,扔进去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就这样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何清沅:“……” 真是够了。 吃了人家的糖,还扔了人家的荷包。 不过官大一级都能压死人,更何况她的卖身契还被捏在沈家人手里,何清沅只能低头假装没看到。 好在沈端砚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等他彻底走后,何清沅这才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她两世加起来,都很不喜欢和这种喜怒无常的人打交道。而且沈端砚的举止态度都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碍着了这位首辅大人的眼。 但是她转念一想,要是当初永宁侯府上有个丫鬟婆子整天肖想她哪位兄弟,恐怕早就被赶出府发卖了。 不行,明早得还得再叮嘱一遍,千万让何婆子管住了嘴,可不能再让她到处嚷嚷些有的没的了。 晚风一吹,何清沅因为气愤而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时间不早了,她该早些回去了。 何清沅正打算回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前方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俯身拾了起来,借着月光一看。 那是一条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长命缕,末端还坠了一颗小指大小的绿松石,在月光下折射出迷离柔和的光芒。 只是丝线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旧,不大像今年才编的。 何清沅眯起了眼,莫非是刚才那位大晚上发了疯的首辅大人掉的? ☆、第十一章酱萝卜 何清沅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了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时而是她还在闺中时的往事。 时而是永宁侯府被抄家时的混乱,时而是大狱里的阴冷潮湿,再往后是什么她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梦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还有一缕浓郁苦涩的熟悉药香,在黑暗中悠远又绵长,百转千回地像是从前生的梦里涉水而来。 等到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摸湿漉漉的脸颊,才发现脸上残余着泪痕。 旁边还没完全醒来的何婆子已经在嘟嘟囔囔地骂了,何 分卷阅读19 清沅匆忙从床上爬起,穿上衣服,连脸都来不及洗,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把衣带系好:“别敲了,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人瓮声道:“敢问何姑娘昨晚可是捡到了一根长命缕?” 何清沅正在系衣带的手一顿,又打好结,这才抬起头对着门外轻声道:“捡到了,本想今日托人送到前院,不曾想管事居然亲自来走一趟。” 门外那人的声音,和她昨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正是那个拦路让她回到小亭中的人。 那人应当是沈大人身边的长随,何清沅故意叫他管事大人,自然是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 不过,他既然一大早就来敲门,想来那长命缕应该很重要。 何清沅心中一哂。 没想到那位首辅大人也有看重的东西。 那人急声催促道:“快拿出来。” 何清沅回道:“稍等。” 她说完就立即折返回去,取回那根长命缕,对着门外轻声道:“天色未亮,清沅尚未梳洗,如今蓬头垢面,不敢见人,还请管事大人避一避。” 她这一番话说得婉转动听,有理有据。 好在门外的人并不蛮横,过了一会才闷声道:“我已跳到树上了,你出来放下便是。” ——跳到树上了。 何清沅一愣,随即轻笑出声。 这位管事大人还真是个妙人。 她推开门,果然没看到门外有人,又抬头看了一眼树上,树上枝叶繁茂,天色又暗,只有寥落的几粒星子在闪烁着。四周也没看到什么人影,想来即便是有人,也看不清她现在的模样。想到这里,何清沅便向前几步,把长命缕挂在树枝上,转身又进了屋里。 刚把门关好,何清沅就听见门外传来人的落地声。 那人的声音又闷闷地传了进来:“多谢何姑娘。” 何清沅倒没觉得她有什么好谢的,那本就是那位沈大人的东西,捡回来也是准备托人还给他的。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哪有什么值得人谢的。倒是这位倒霉的“管事大人”,想来这一晚过得不轻松:“没什么,倒是管事大人辛苦了。” 外面静了一会,才传来那人不自然的声音:“没什么。” 屋里何婆子被说话的声音吵着了,先是骂了一句,然后又迷迷瞪瞪地问何清沅道:“你说 “没说什么。”何清沅随口应了一声。 好在何婆子这会还困着,又含混不清地骂了句什么,翻个身睡了。 这一次,门外彻底没了声音。 何清沅已经穿好了衣裳,再躺下去睡也不成样子,干脆就一个人出了门去打了水洗脸。 等何婆子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何清沅已经从外边拿了饭菜回来。 普通杂役下人的早饭没什么讲究,即便昨日是重午节,今天也不过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粥,一叠外酥里韧的葱油饼,一碟新腌的酱菜再配两个油汪汪的咸鸭蛋罢了。饭菜并不精致,但好歹管饱,不够了还可以再去要。 当然,每人平日所用的分量多少还是有数的,再去要的话少不了和管事的磨嘴皮子。 母女二人围着一张小桌坐下,慢慢地享受着难得清静的时光。 何清沅从前是个好吃的,舌头也甚是挑剔。但是苦于常年生病,前世虽然看着锦衣玉食,却也没能吃到什么好的。 好在重生后她多半待在小厨房里,虽然整天烟熏火燎,活计也未必如上房的丫鬟们清闲自在,但好在伙食不差。每日忙完后的饭多半是小厨房里的人做的,偶尔赶上封家娘子心情好,还能吃到更好的。 外院厨房的手艺也不差,饼里很舍得放油,两面烙得焦黄酥脆,咬一口都是喷香;米粥虽然只是最普通的白米粥,但热气腾腾,每一粒米都被熬的柔软舒展,几乎入口即化,一碗下去熨帖到人的心里;咸鸭蛋也腌的正好,不至于太咸,也不至于太淡,蛋白雪白柔软,蛋黄灿金流油。不过味道最好的还属他们做的酱萝卜。 何清沅从前养病,大夫只让饮食务必清淡,虽然侯府的膳食不差,但到了她这里就要大打折扣。酱萝卜这种想都不敢想,即便是想吃,丫鬟们都要先在滚水里反复涮一涮,再到她嘴里,已经什么味都没有了。 萝卜被切成了斜卷的小片酱了,咬一口脆中带韧,里面的酱汁被激了出来,满口浓郁的酱香,配着葱油饼、白米粥,倒是很下饭。 何清沅用竹箸多夹起了些,慢慢又尝出了莳萝、茴香、松仁、杏仁的味道,再一尝,隐隐还有些水芹的味道,不过她也不大确定,就这么看着那小碟酱萝卜出了神。 萝卜不过是一样再普通不过的食材,但却能变出无数的花样,即便只作为下饭的小菜,萝卜也能数十种做法。比如说就她在小厨房里知道的,就有什么五香萝卜、槽酱萝卜、三友萝卜、糖醋萝卜卷、酱萝卜包、醉萝卜等等,各种做法、配料都有不同,比姑娘家所做的针线配色、花样还让人眼花缭乱。 或许,这正是饮馔一道 分卷阅读20 的独特所在。 何清沅正出神地想着,一旁的何婆子突然问了一句: “你在想什么呢?” 何婆子冷不丁这么一问,何清沅下意识地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这酱萝卜味道不错,也不知道这厨房是怎么做的。” 话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 果然,何婆子听了就骂:“果然是骨子里的下等胚子,烂泥扶不上墙。你还真把自己当那灶上的烧饭丫头了!不行,赶明我就去姑娘面前让她把你叫回房里。好歹我在姑娘面前还有几分脸面,我就是豁出去着这脸面不要了,也得让姑娘把你叫回上房里去!” 何清沅只能讪笑道:“我就是嘴上这么一说罢了,瞧您急的。前两日我才见过姑娘了,姑娘说了,要我再在小厨房里安分待一段时日,日后少不了我的好。您就别去了。” “姑娘都跟你说什么了,你跟我再说一遍。” 何清沅无法,只得虚虚实实地和何婆子把沈檀书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何婆子这才消了怒。没过一会,又跟何清沅咕叽道:“我跟你说,有机会长个眼色,趁着送饭的功夫,想办法往前头院子里凑凑。即便日后沈家姑娘嫁得再好,姑爷能好过首辅去?再有你留在这沈府里当了主子,我这个做娘的也好帮衬你。” 她口中所说的前院自然指的是沈端砚的屋子,要她一个女儿家往男人的院子里凑,何婆子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何清沅无语,只能把脸偏到一边去,假装没听见。 “你可别被沈家姑娘那三言两语哄了,去给她当什么陪嫁丫头。你这般好相貌,要不是这丫鬟的身份拘着,去给她兄长做个平妻都当得起,”何婆子自顾自地说着,脸上出现几分愤愤之色:“这些当小姐的一贯都是嘴上说了好听,私底下心里不知道怎么盘算着作践我们。用着你的时候跟你许诺了好处,用不着了,就把你赶到一边。你可得给我长点记性。” 何清沅见何婆子面上有怨怼之色,显然是勾起了什么让她感到不愉快的回忆,口里翻来覆去地念着那几句话,末了又转回何清沅身上。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何清沅从前是侯府的女儿家,做人家的继室填房都是何婆子嘴里净是些颠三倒四的,满脑子都是怎样让她去当人家的小妾通房上位,让何清沅大开眼界的同时,又气又笑,对这位何婆子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好在封家娘子给的假只有半日,晌午好歹跟何婆子一道吃了午饭,何清沅这才松了口气,片刻不停地赶回了小厨房。 她已下定了决心,日后有可能的话,尽量少跟这何婆子打交道。 ☆、其他类型拾箸记 回了小厨房,何清沅很快又投入到学习做菜的过程中了。 何清沅虽然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她本就聪明,给人打了两个多月的下手,再加上格外用心,如今总不至于再笨手笨脚闹出笑话。 封家娘子说是以后教她做些不费力气的点心小食,但这世上哪有不费力气的事。做点心免不了要揉面、反复摔打,一整天下来,何清沅的两条膀子酸痛不已。但痛也没有办法,除了自己揉一揉,再就只能等着自己的身体慢慢适应这种强度的劳作。 如今她已不是侯府的病姑娘了,苦也好累也罢,都和旁人无关。 第二天起来,还是照常得去干活。 这样一日日下来,倒也习惯了,就和一开始早起去小厨房打扫一样。 不过虽然她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封家娘子学手艺了,但还是以看为主,实际上手的机会不多。小厨房里的人各司其职,很少有她能取代或插手的地方。封家娘子不会给她讲解,不会说好,更不会说坏,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去用心体悟。 小厨房的不少食材都十分金贵,自然不可能用来给她一个新人练手。除了熬乌梅汤外,其余的还是轮不到她来插手,她仍是那个处处给人打下手的杂役丫头。 封家娘子虽然嘴上说着不会特意教何清沅什么,但白天里无论做什么,都没忘叫何清沅在一旁仔细看着。 前些天晚上,封家娘子还叫了何清沅去她房里一一辨别不同的花露。 花露这东西何清沅从前见过,倒也不足为奇。 什么木樨清露、玫瑰香露等等,只需随意一碗水,里面滴上几点,轻轻晃匀,慢慢地饮下去,齿颊都残留着清甜馥郁的花香,很受闺秀们的喜欢。 看着不过巴掌大的白瓷细颈瓶,上面一个包了红布的软木塞子,里面装的花露却是金贵东西。大周朝的花露提炼不易,这样小小一瓶就价值数金。沈府里的另一位主子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府中大半花露大多都在沈檀书的房里,由大丫鬟们管着,平日取用方便。再余下的都保存在封家娘子这里,留着平日给沈檀书做消暑饮、糕点之类的。 这点倒是和何清沅从前在侯府差不多。 只不过侯府人多,分到她房里的也不过两三瓶。 认完花 分卷阅读21 露,又是各种香料的辨别。 晚上睡觉前,何清沅除了要把封家娘子白日里做菜的过程细细地想一遍,还要再回想一遍那些香料,这才翻个身沉沉地睡去。 这样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中,五月已经过了大半,天一日比一日热,转眼就到了盛夏。 重午节过后没三两日,在家养病的采菽终于回来了。 小厨房里连上何清沅在内的小丫鬟只不过四人,其余的都是妇人。 封家娘子在府中没有亲人,也没有拉帮结伙的意思,一头埋在小厨房里做菜。有谁爱学她的手艺,她虽不耐烦给人讲解,但也不藏着掖着。 小厨房里的妇人婆子年龄都大了,在府中做事时间一长,难免有些油滑。封家娘子用着顺手的,私下里学的最多的,也就采薇她们几个年纪不大的丫头,如今又加了一个何清沅。 何清沅的嗅觉、味觉都出奇地灵敏,手脚勤快,又聪明灵秀,来了小厨房后也算安分不惹事。虽然封家娘子嘴上不说,但小厨房里的其余人都能看出,她对何清沅是极为满意的,小厨房的人见了,心里各有算盘。 几个婆子们油滑,除了偶尔骂两句上房的丫鬟们,私底下几乎不得罪身边的人。倒是其余三个丫鬟,年龄还小,肚子里的弯弯绕绕藏不住。采芹一开始就各种不喜欢她,采薇虽然外冷内热,但心思有点重,至于这位采菽—— 何清沅冷眼看着,采菽的性格和外表冷漠的采薇不同,与爱自作聪明、却讨人嫌的采芹也不大一样。采菽嘴甜爱笑,见人自带三分笑意,在小厨房里人缘颇佳,待人接物看着也挑不出错处来,仿佛那一日带着病来拿赏钱的另有其人一般。 她对采菽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连采芹那种她都能忍了,更何况是她。只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何清沅自认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这天傍晚,等小厨房的人忙活完吃了饭,要三三两两地回去时,这才发现外面竟然下起了雨。 天空灰蒙蒙一片,檐下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连成了一道透明的水线。 “怎么下雨了。” “这六月的天,谁说得准呢。” 何清沅转头问了一句采薇:“你今日带伞了没有?” 采薇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何清沅心里有数了,上前拉住她:“我今日带了伞,一同走吧。” 采薇被她拉着到了门口,看着何清沅撑开油纸伞,小心地一手提了裙摆,一边给她打着,一边往外走。 何清沅的个头比采薇略矮一些,抬起手臂为她撑伞时有些费力。 采薇看着她,冷淡道:“我个子高些,我来撑。” 何清沅没有推让,把伞递给了她 采薇接过伞,背脊挺得更直了些,伞微微向着何清沅那边倾斜。 天热之后,何清沅的油纸伞几乎不离身。哪怕不下雨大晴天的,也要带到小厨房里来,为这何清沅没少被采芹背地里讥讽过什么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不过自打何清沅若无其事地跟采菽说了,她皮肤不好,要是整日晒了太阳,只怕会晒黑了皮肤。这下可挠到了采芹的痒处,她天生皮肤就黑,平日见了何清沅她们几个皮肤白皙的,心里忍不住就泛酸。 转过头,何清沅就见采芹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和采菽一起,每日来往小厨房也都打着油纸伞。 何清沅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伸出一只手,任凭冰凉的雨丝打在手上。 她重生在三月,很少见到下雨。 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采薇问道:“你在想什么?” 何清沅笑道:“京城的雨水不大好,若是在江南,这会正值梅雨时节,用缸瓮瓦罐蓄了雨水,日后用来烹茶倒是不错。” 梅雨时节的雨水,即梅水。昔年在侯府时,有江南的亲友故旧北上,除了南方的特产外,还会特意捎上满满几大瓮的梅水。 或许是这雨天勾起了何清沅的回忆,或许是她本就未曾过去中走出来,一想到往事,她不由得心生怅然。 采菽笑道:“清沅不愧是在姑娘房里待过的,果真是个风雅的人” 一旁路过的采芹听了眼白一翻,冷哼一声,撑着伞扭着腰过去了:“让一让,别在前面挡道。”说着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何清沅一下。 采薇眉头微蹙,正要发作,何清沅拉着采薇低声道:“别理她。” 采薇这才点点头。 两人一同回到住处附近。 何清沅和采薇的住处是紧挨着的,两人在门口道了别,见何清沅没有进房,而是转身又要走入雨幕中,采薇从背后叫住她:“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娘子那里辨香料。” 采薇紧紧地抿了一下唇:“你去吧,早些回来,晚上黑,我给你在外面留灯。” 何清沅想了一下:“不用了,你要是乏了,就早些睡下吧。” 采薇没有回话。 何清沅只能 分卷阅读22 转身撑开伞走了。 ☆、第十三章竹筒酒 封家娘子的住处离小厨房不远,却和何清沅、采薇她们住的地方是相反的方向。 何清沅来过不止一次,在门外廊檐下收了伞,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封家娘子的声音:“进来吧,不必敲门了。” 何清沅把油纸伞放在了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 封家娘子常年单独一人住,屋子里虽然收拾得极其干净,却没有半分装饰,犹如雪洞一般,看着全无生气。 何清沅进去时,封家娘子正侧对着她坐在凳子上缝衣服,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随即轻轻用牙咬断了线,起身收拾好衣服,对她道:“香料你都辨别得差不多了,今日天色还早,你随我出去一趟。” 何清沅只能撑着伞,跟着封家娘子一路从后门出去。 守门的人显然跟封家娘子是熟识的,除了对何清沅这个先前跑出去出了事的丫头记忆犹新,嘴上难免咕咕哝哝的,连让她们早点回来都没说。 出了沈府后街那条巷子,走在路上,何清沅一路所见,皆是旧街景。 蒙蒙细雨中,京城的亭台楼阁还是往日模样,但其中的人却不同了。 不过何清沅也没多少心思追忆往事,因为封家娘子一边带着她在前面走着,一边絮絮地给她介绍沿街的店铺。有些店铺是沈府采买过的,封家娘子一一点评了各家的食材如何如何;有些是食肆,她也对各家的招牌菜点如数家珍。 何清沅边走边听,一边在脑子里记下,一边又有点疑惑。 眼看着封家娘子终于说完了,带着她向一家酒肆进去,何清沅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您带我看这些做什么?” 倘若说封家娘子介绍各家食肆的拿手菜,何清沅尚且还能理解。但她连沈府在何处采买食材的事都跟她说了,这让她感到有点费解。 小厨房里的采买向来是有人负责的,虽然可以捞不少的油水,但何清沅知道,这种肥缺一来落不到自己身上,二来容易得罪人。她实在搞不清楚,封家娘子今天莫名其妙拉她出来,又说了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向来饭菜点心里,最是容易被人动手脚。你既然打算入这一门,总要明白这些,免得日后被人钻了空子。” 说话的功夫,封家娘子径直进了那家酒肆,熟练地招呼小二 “温两壶竹筒酒。” 见何清沅瞠目结舌,封家娘子嗤笑一声:“放心吧,酒钱我出。” ……这不是谁出钱的事。 大周虽然风气开放,并不避讳女子在外。但天色已晚,两个女子结伴来到酒肆里喝酒,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一坐下来,何清沅就察觉到有数道目光向她们投来,顿时如芒在背:“娘子,你若是喜欢,咱们打了酒回去喝也无妨,在这里人多眼杂……” 封家娘子嗤笑一声:“今晚这里也算人多眼杂?” 何清沅噎住了,今天晚上下雨,酒肆里的人不多,除了她们之外,楼下总共只有两三桌客人。再一看封家娘子又习惯性地和店小二点了两个下酒的小菜,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等着,小声说了句:“多谢娘子栽培。” 封家娘子不以为意:“我倒也不是帮你,只不过这世上女子行事向来比男子难上许多。你既然是个有志气的,我见着了,能帮一把就顺手帮一把是了。” 何清沅听出封家娘子的言语中有愤世之意,料想到应该是和她早年的经历有关,不敢多言,只能低声道:“多谢娘子赐教。” 封家娘子只冷笑了一声,眼神仍不住地打量着何清沅,看得她一阵不自在。 好在这会,小二已经把酒菜端上来了。 封家娘子为何清沅斟了一杯酒,递给她:“尝尝。” 何清沅只能低头,小小地抿了一口。 杯中的酒色微微浑浊,入口绵甜温和,酒液中带着一股清冽的竹香。但酒毕竟是酒,一过了喉咙,就泛上了一股刺激的辛辣,让她连连呛咳。 等再放下杯子时,脸已经红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封家娘子再劝,何清沅坚决推拒:“真的不能再喝了。” 封家娘子斜眼睨她:“以前喝过吗?” 何清沅摇头。 不过虽然她以前虽然没有喝过,但有一次宴会上,却听一位家从闽中来的闺秀提起过。没想到在这京城里的一隅,居然还有这种酒。 封家娘子嗤笑一声,低头自顾自地一杯接着一杯喝着。 何清沅坐着无聊,只能一边留神看着封家娘子,一边听着不远处几桌客人说话,不知不觉心神就飘远了。 茶寮酒肆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混迹其中。尤其到了一天的晚上,来的多半是京城里的贩夫走卒。他们或许见识有限,但接触到的消息不比大宅院里的仆役少。他们正在谈论的是近来陆续有几家官员起复的事,说是上头有人为他们平反,这才让那几家人 分卷阅读23 得以重返京城。 何清沅听着,心里莫名一动。 当年隆庆帝驾崩后,宣平帝一即位就在京城里掀起了血雨腥风,被罢黜的官员权贵数不胜数,几乎给朝堂来了个大换血。 如今新帝即位已有两年,京中时局已定,想来那些蛰伏的世家也已蠢蠢欲动。 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满京城的世家大族。自大周开国起,各家勋贵所累积的人脉,早已在朝中交错成一张复杂的大网,其盘根错节的程度,远非一朝一夕能撼动的。昔日的永宁侯府勉强算在其列,但历经了除爵、流放,怎么说都是元气大伤。更何况人走茶凉,深厚的人脉、累世的交情,一出了京城,就慢慢地散了。永宁侯府再想东山再起,只怕没那么容易。 尽管从前家里向来不让女儿家讨论国事,以免招来祸患,但何清沅却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懂。虽然当年宣平帝发落父亲和叔父他们,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但若是说永宁侯府忠心耿耿、两袖清风,只怕连她都不信。 这么一想,她那份侥幸的心思就慢慢淡了。 她若有所思的神色悉数落入了封家娘子的眼中。 两个人各怀心思,就这样对坐着,直到封家娘子把酒喝完,这才找了店小二结了账。 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势比来的时候小了些,但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答个不停。天色虽然已经黑了下来,好在离宵禁还早,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地向着沈府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身后的街道远远地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何清沅连忙拉了封家娘子一把,以防她被人撞到。 身后的声音由远到近,两匹骏马从她们身边快驰而过。 何清沅下意识地目光追寻着那马背上的人影,呆呆地看了许久。 封家娘子冷眼看着她,等那两道身影消失后才出声道:“还看什么,人都远了。” 何清沅回过神来,掩饰性地笑道:“不知那是京城里哪位大人,真是好生威风。” “那是卫国公世子和定远将军。” 封家娘子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何清沅的表情,只见她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刚才只是随便那么一看。 封家娘子话里有话,别有深意地问道:“怎么,看上其中哪一个了?” “娘子何必取笑于我,”何清沅看着她,一双眼眸明净如水,“清沅刚才在想,京中大小勋贵不可胜数,娘子却能一见即知那两位贵人的身份,真是让佩服。” 封家娘子眼神一凛。 何清沅仍神色如常,对着她微微一笑。 ☆、第十四章樱桃糕 那晚之后,何清沅的生活又回到了越来的轨迹。 封家娘子身上的古怪她没兴趣,她也不喜欢对方对她有意无意的试探。所以这段日子除了学习做饭之外,她尽可能地和封家娘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过在小厨房的其他人看来,她还是和往常一样。 进了六月,京城里的天气愈发炎热。 树上的蝉鸣愈发聒噪,整日吵嚷个不停。 每日在小厨房里做饭,晚上何清沅回去都要打水净身。洗完澡后,身上的暑气这才消散了,但半夜还是少不了被热醒。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唯一能让人高兴的是时鲜水果都陆陆续续下来了。 沈府发迹后,在城外有自家的庄子。再者,沈端砚是首辅,京城中也少不了巴结他的人。一筐筐刚摘下的樱桃、杏子、桑葚、梅子等水果接连不断地送到了府上,除了抬到前院两位主子们那里的,分发给下人的一些外,剩下的都放在了小厨房里,用来做菜肴或点缀。 然而这样还是剩下许多,天气热,有些果子难以久放,封家娘子便让众人一同把这些梅子、樱桃用糖腌成果脯,或者制成卤子,留着以后用。 制果脯说着简单,但分量大,花样又多,是故小厨房的人这段时间每日午后,都忙碌个不停。这样一天下来,累得人晚上回房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天午后,沈檀书房里的大丫鬟鹊芝来传话时,小厨房的人正在小厨房后院的树荫下将梅子、樱桃等水果一一磕碎了去掉核,只留存了果肉。地上铺了几大张干净的竹席,旁边摆放着杵臼、木桶、瓦罐、竹筐等等。 竹席上汁水四溢,果核悉数被丢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果香。 每人旁边还放了一把大蒲扇,一看到蚊虫过来,就连忙举起蒲扇把它们驱走,防止它们落在果肉上。 采芹不由得抱怨道:“咱们府上为什么偏要做这些,外面的什么成家铺子、张家铺子里都有卖的,这大热的天,何苦来作践我们。” 旁边采菽一边捣弄着果肉,一边自己没忍住,随手拈了两枚红彤彤水灵灵的樱桃吃了,口齿不清道:“谁说不是呢。” 采薇在一旁秀眉微蹙,正要开口,被旁边的何清沅拉住,给她使了个眼色。 没了采薇出声呵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 分卷阅读24 地抱怨着封家娘子多此一举,却不知封家娘子已经从她们身后的方向过来了。 等采芹她们二人发现四周静悄悄的,连方才也在说话的婆子们都不再出声,站在她们身后的封家娘子已经听了有一会了。 采菽一转过头瞧见封家娘子站在她身后,眼皮一跳,连忙站起来低着头不敢出声。她知道封家娘子的脾气,这种时候越是为自己分辨,反而会火上浇油。 采芹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封家娘子果然冷着一张脸把她们俩训了一顿,小厨房里的其他人正在一旁看热闹,有个眼尖的婆子远远地看见有人走了过来,忙叫了一声封家娘子:“娘子,上房的鹊芝来了。” 众人转头一看,从那边走过来一个丫鬟。 她正一手举着手绢放在头边上挡着太阳,一边迈着小碎步身姿袅娜地走过来,身上穿着一身水红的衫子,正是沈檀书房里的大丫鬟鹊芝。 封家娘子这才放过两人一马,转身对鹊芝道:“鹊芝姑娘亲自前来,可是咱们姑娘有什么吩咐?”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鹊芝一路从沈檀书那边过来,被太阳晒得眼都要花了,不仅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一张白皙娇美的脸蛋都染上了两抹红晕。 她一边用手绢给自己扇着风,一边高声道:“不是姑娘的吩咐,是大人说了,这两个月陆陆续续让姑娘请几家闺秀到府上作客。等入秋之后还有几场宴会要好好操办,这段日子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小厨房若是能研制几样新的糕点,给姑娘长了脸面,自然少不了你们的赏。” 她说话的口气颇为轻佻,封家娘子淡淡道:“那就先谢过鹊芝姑娘了。” 她虽然口中说着谢谢,但神情仍是不卑不亢的。 鹊芝自讨没趣,心中有点窝火。不过她和房里的几个大丫鬟也没少跟小厨房这边打交道了,也知道封家娘子就是这般脾性。真要跟她计较起来,反倒没意思。 正巧眼神瞥到了一旁的何清沅,鹊芝不由得笑吟吟道:“清沅也在这里,算起来也有三个月了,不知道你在小厨房这里待得如何?” 原身与上房里的大丫鬟们结怨的由来已久。 沈端砚至今没有婚娶,他的婚事不仅让京中的大小官员密切关注着,就连府里稍微有几分姿色的丫鬟都格外上心。 不过沈端砚向来不喜有女子近身,又因为朝中事务繁忙,很少在府里,其余的丫鬟想接近他都无法。唯有妹妹沈檀书房里的丫鬟们可以凭着这么一层关系,时时在他面前露个脸。原身一个二等丫鬟如此,其余的大丫鬟们更是不用说。每次沈端砚和沈檀书兄妹二人一同用饭时,她们总要费尽心思打扮一番。既不敢过于张扬,惹得沈端砚厌恶;又不想被别人压下一头,只能暗暗地装扮自己,盼着沈端砚能看见。 鹊芝、燕草等几个大丫鬟们看着原身不顺眼,但在何清沅冷眼看来,这件事上她们和原身其实没什么分别。沈檀书性格温和又好说话,她们大可以有好的去处,心里却还是打着各种小算盘,把旁人都当作了傻子。但同样是想爬床当小妾通房的人,谁又比谁高贵呢。 何清沅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像是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同样笑吟吟道:“原来是鹊芝姑娘在,我说今天一大早出门的时候,就听见鸟儿叫了。不知鹊芝姑娘近日在上房里过得如何?”至于叫的是什么鸟,两人心里都清楚。 鹊芝拿着手绢的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清沅:“毕竟天这么热,姑娘待我们这些人好,让我们没事就自己闲着便好。比不得清沅你在这小厨房里劳累,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整日烧火,那些柴火有没有把你的一双手给磨出茧子来。” 何清沅莞尔一笑:“还好,小厨房虽然忙,但我这粗粗笨笨的,不过给人打个下手,做的活计也简单。我这手向来笨,总不比鹊芝姑娘做针线忙,什么扇套、香囊的,一针一线缝下来,可比我这要费的心思更多。” 在场的人听得云里雾里,鹊芝的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 何清沅毕竟是在沈檀书房里待过的,鹊芝知道她的底细,何清沅自然也对她的事情一清二楚。鹊芝自认和何清沅这种粗鄙的丫头不一样,平日里对她也有诸多瞧不上眼,昔日若不是沈檀书莫名其妙地看重她,何清沅这不知好歹的性子,早就被她们想办法赶了出去。 但如今何清沅行事没有顾忌,她却不敢拿自己的名声做赌,也不知道何清沅这个死丫头这些日子在小厨房里有没有胡乱说些什么。 鹊芝很快平复了心神,不再跟何清沅做口舌之争。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既然你不忙,我看这新下的樱桃不错,你回头拿两碟樱桃糕给姑娘房里送去。” 说是给沈檀书房里送去,其实最后还是落进了她们肚子里。 何清沅微微一笑,应下了。 鹊芝这才心满意足一般转身走了,一刻都不想在这地方多待。 她一走,没多久旁边的婆子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这回事。 沈檀书不爱管事这 分卷阅读25 在府里是出了名的,若不是先前沈端砚让人帮她打理着府中的事务,只怕连如今这样的局面都没有。即便是管了事,沈檀书不过偶尔看看账本,平时往书房里一躲,谁都见不到她的踪影。 她不大会做女红,琴棋书画虽然都略通一点,但就一个好读书的怪癖,怎么都改不了。首辅和自家妹妹自小相依为命,感情甚笃,也就由她去了。但姑娘年龄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总不能让她一辈子待在家中。 眼下首辅的意思是让她先学着操持宴会,想来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到了给姑娘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何清沅立即就想起了先前那次沈家兄妹的拌嘴,没想到沈端砚居然说到做到,真的打算让沈檀书好好学着操办宴会,方便日后出嫁。 如果沈端砚真的铁了心早早把沈檀书嫁出去的话,那么何清沅的时间就不多了。 她必须想办法,在沈檀书出嫁之前,想办法出府去。 不过,沈檀书如果要宴请京城的闺秀们,这倒是个打听消息的好机会。 何清沅一边将剔好洗净的果肉放在洒了盐的瓮里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在小厨房虽然免了在上房里和丫鬟们的勾心斗角,但是少了陪同沈檀书一起出入的机会,打听起消息来也有诸多不便。 要不要想个什么办法呢? 何清沅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晃走。 她目前打听到的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再往深里问下去,难免会让人多想。一个首辅府上的丫鬟,私底下去打听四五年前被流放的侯府,怎么看都让人起疑。 那边的人说着说着,话绕来绕去,最终又回到了沈端砚身上。 沈檀书早晚要出嫁,沈端砚早晚也要娶妻。但一个是出,一个是进。去了的那个顶多是带走数十抬嫁妆,那都是沈府的家私,和她们这些下人没什么干系;但另一个是把新妇娶进门来,这里面的门道就多了。 才一会的功夫,那些早已成家生子的婆子们就把 何清沅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出声,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人注意,就让其余人想起何婆子曾经的豪言壮语来。 午后腌了果脯,傍晚又忙着准备晚饭,那两碟樱桃糕早被何清沅抛在了脑后。 不过她本来也没放在心上,鹊芝摆明了要找她的麻烦,她还不急着上赶着找不自在。 到了晚上回房的时候,采薇破天荒地对何清沅提了这件事,又道:“你又何必要当场让她下不来面子,今日这样,只怕她心里有气。你如今又不在姑娘面前,她们少不了要借着什么由头来折腾你。” 何清沅不以为意:“那你又何必经常当着采芹的面说她不好,惹得她记恨你。” 采薇道:“采芹只是没脑子,心底到说不上多坏,更何况我们二人不过是口舌之争,没什么深仇大怨。姑娘房里的这些大丫鬟们的厉害只怕你比我清楚,你若是再得罪了她们,只怕连小厨房都呆不长了。” 何清沅只笑道:“你放心吧,她们有她们的办法对付我,我自然也有我的办法对付她们。倘若她们愿意相安无事还好,她们若是不想安分了,我自然有办法治她们,你放心就好。” ☆、第十五章樱桃糕(二) 第二天上午,趁着得了闲,何清沅问过封家娘子后,便在她的指点下做了两碟樱桃糕,装在黑漆雕花的食盒里,拎了往沈檀书那边送去。 这樱桃糕倒没什么难的。里面用了新鲜的樱桃果肉,做出来后,一块块切好的樱桃糕不过手指长短,色泽氤氲着微红,散发着清香。再被摆放在青瓷荷叶小碟中层层叠叠堆起来,煞是好看。 送去之前,何清沅先捡了两块,一块让封家娘子尝了,另一块自己尝了。 封家娘子吃完后,表情仍淡淡的,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何清沅估计她应该是满意的,这才放心地自己品尝起来。樱桃糕一入口松软微糯,其中夹杂着少许酸甜可口的樱桃果肉。虽然甜,但并不让人感到腻,而是蜂蜜的清甜,让人回味无穷。因为刚出锅,还有是温热的,吃起来的口感更好。 虽然是第一次做,但何清沅或许真的在这上面是有天赋的,味道出奇地好。要是往日,何清沅自己一口气就能吃掉大半碟。不过眼下,她只能颇为可惜地看了两眼,眼前这两碟樱桃糕落到鹊芝她们手里,只能明珠暗投了。 上午的天还没到最热的时候,这会太阳被云彩遮住了,何清沅拎着食盒,一路来到了沈檀书所居住的山月居外,隔得远远的就听见了她院子里传来丫鬟银铃一般欢快的笑闹声。 她循着声音一路绕过去,来到她们窗下,就看见一群丫鬟们正躲在偏房里玩翻花绳。 里头的锦雀正好坐在窗户附近,一转头看见了窗后的何清沅,立即高声叫道:“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还不快把吃的送进来。” 看来要折腾她这件事,鹊芝已经和丫鬟们都通过气了。 何清沅 分卷阅读26 绕到了前院,推开门进去,果然就看见一群大小丫鬟俱在,见她一进门,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都不怀好意。 至于沈檀书,自然不用多说,肯定是又进了自己的小书斋里躲清闲。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沈家姑娘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何清沅迎着一屋子人的目光,把食盒随手放在了楠木小圆桌上,神色坦然自若道:“这是姑娘要的樱桃糕,我给送来了。” 旁边鹊芝冷笑道:“小厨房倒是好大的架子,我昨天要的樱桃糕,今天这个时候才送过来。” 何清沅眨巴了一下眼,纳罕道:“昨日你说是回头给送过来,又没说几时要,姑娘又一直没派人去催,我只道是不急的。没想到姑娘不着急,鹊芝你倒是很急。” 鹊芝性子急躁,正要跟她吵起来,被旁边的燕草扯了一下衣袖。 燕草给旁边的锦雀使了个眼色,锦雀立即心领神会,打开食盒,从中拈了一块樱桃糕,装模作样地放进嘴里,还没尝出个味来,就一口吐了出来:“呸呸呸,这做的什么,难吃死了。” 另外几个丫鬟跟着有学有样。 “这什么樱桃糕,难吃死了。” “果然不能指望一个烧火丫头的手艺。” “真是糟蹋了府上的东西,依我看,她” 何清沅故作吃惊道:“你们胡说什么,这樱桃糕可是娘子亲手做的,你们可不能平白无故地污蔑人。” 说着,她自己拣了两块,放入口中后心满意足地把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就是这个,娘子的手艺分明好好的。” 看她煞有介事的模样,一群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们虽然自觉自己不至于害怕一个厨房里的掌事娘子,但封家娘子向来颇受两位主子看重,也没必要因为一个何清沅平白去招不痛快,一时竟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看着几个大丫鬟,指望着她们开口。 旁边的燕草皱眉道:“昨日鹊芝让你亲自做了送来,怎么变成了封家娘子亲手做的。” 何清沅眨巴了两下眼睛,故作无辜状道:“鹊芝不是说了让我要我往姑娘房里送吗。既然是往姑娘房里送,自然是给姑娘的。府上一共就姑娘、大人两位主子,娘子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做了让我送来,这有什么不对吗?” 鹊芝冷笑道:“你倒是会装疯卖傻,你明知道我点的是你的卯,却偏要把这事推到了封家娘子身上。” 何清沅故作不解道:“什么叫我把事情推到了封家娘子身上……好了,我算是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原来鹊芝你让我把樱桃糕送到姑娘房里,不是为了给姑娘吃的,而是为了让你们享用。是了,难怪你们要这么说。娘子原是应侍候两位主子的,鹊芝你们想吃什么,自然应该是由我们这些底下的人来做。” 鹊芝一急,又被燕草拉住。 燕草慢条斯理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那好吧,我回去再做便是了。那这一盒樱桃糕,我就先带回小厨房了。” 燕草怕她拎着食盒回去,又要在封家娘子面前搬弄是非,连忙道:“既然是娘子亲手做的,回头我们自然会拿到姑娘那边,就不用你多管了。” 何清沅看着神色颇为可惜:“那就有劳各位了,我先回了。” 待何清沅走后,鹊芝还没说什么,锦雀先气道:“你瞧她那模样,给她得意的。去了一趟小厨房,不仅眼睛长在头顶上,说起话来也会阴阳怪气的。” 另一个和鹊芝她们一伙的丫鬟附和道:“等她回来,我要把她做了的糕扔了去喂鱼,看她还能不能得意起来。” “还是就说她做的糕不好吃,让她给换成别的,什么玉带糕、豌豆黄、菱粉糕、玫瑰糕,就让她不停地跑腿,气死她。” 刚才整个过程中,沈檀书的另外两个大丫鬟文鸳、绣雁都没开口,只倚在窗边,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这会文鸳倒是笑了:“小祖宗们,你们捉弄人也就罢了,何苦糟蹋东西。” 绣雁笑道:“姑娘这会正在小书斋里看书,估计也看乏了,要不我正好去问问姑娘要不要吃什么。” 鹊芝拉了圆凳坐下来,自己取了一碟樱桃糕,头都不抬道:“姑娘看书的时候不喜有人去打扰她,咱们也别去上赶着自讨没趣。来来来,大家都尝尝。封家娘子的手艺好像又精进了。” 一群丫鬟们说说笑笑地把那两碟樱桃糕都分了个干净。 鹊芝这群丫鬟们的反应,何清沅早就料到了。 那两碟樱桃糕自然是何清沅亲手做的,但她只假托说是封家娘子做的,这一群丫鬟们平日里看着挑嘴,但也没几个吃出来好坏的。她们也不大可能把糕点送到沈檀书面前,十有八九还是落进了她们肚子里。 至于她们后续想耍的花招,何清沅心里也有数。 不过,那正好合了她的意。 看在她们也算帮她多了上手练习做糕点的机会, 分卷阅读27 她倒不介意好性子地陪着她们玩一玩。 …… 鹊芝、燕草她们等了半晌,始终不见何清沅来,终于沉不住气,打发了一个小丫鬟特意跑来小厨房问她:“鹊芝姐姐问你,怎么还不把快点樱桃糕送过去,别让她等急了。” 何清沅不紧不慢道:“好,知道了,等会我就送过去。” 来传话的小丫鬟人长得很机灵,一双大大的葡萄眼骨碌碌转动,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何清沅欺负过的小丫鬟百灵。 何清沅见她长得颇为讨人喜欢,便伸手用竹箸取了一些新蜜渍的梅子,用油纸包了小小的一堆,递给她:“来,给你当零嘴吃。” 见何清沅主动递了吃的过来,小丫鬟百灵十分警觉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没那么好收买的。你之前骂我的话,我都还记着呢。” 何清沅仍是那副从容的口气:“我收买你有什么用。你不过是最底下一个跑腿办事的小丫鬟,是能在姑娘面前说得上话,还是能把手伸到小厨房里来?你若是不想吃,我收回去便是。”说着,她作势要把油纸包收回。 百灵皱了皱鼻子,一手抽过何清沅手中的油纸包,拿着就不撒手了,偏还要做出一副有原则的模样:“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反正、反正这是你送给我的。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你别想拖了我跟你一起倒霉。” 何清沅笑眯眯道:“别那么麻烦,我还是不给你了。给人吃的反倒不落好,我可不想做这世上头一号倒霉人,我不给你吃了总成吧。” “不给,给了人家的东西就不准要回去,”百灵生怕她来抢,急急忙忙地把油纸包揣在怀里:“姑娘那边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看着小丫鬟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何清沅笑了笑,转身又回到小厨房里继续忙碌她的事情。 何清沅说是等会,真的就让鹊芝她们等了好一会。 晌午她总要在小厨房帮忙准备主子们的饭食,等过了这会,封家娘子又有别的吩咐,她总不能把她的吩咐撇到一边吧。做完了封家娘子吩咐的事情,又要准备两位主子的午饭,等到何清沅再闲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封家娘子知道这两日上房的那群丫鬟们少不了要折腾何清沅,便没再叫她去辨认香料、食材。 傍晚的天边云蒸霞蔚,何清沅拎了食盒,只当是散步,慢悠悠地沿着小路又走到了山月居附近。 ☆、其他类型拾箸记 西边的一角天空被染得通红,天边大片大片瑰丽的云霞被风吹得缓缓移动,远处的亭台楼阁都被夕阳的余晖笼罩,何清沅一边欣赏着沿途的美景,一边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走,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前面那个丫头,给我站住。” 何清沅回头一看,叫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沈首辅身边的六安。 虽然只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但凡想在首辅府里过好日子的,六安这人,都不能不认识。六安人生得很精神,天生一副笑口常开的娃娃脸,很是讨人喜欢。 何清沅自然不愿像那些谄媚六安的人一口一个六爷六爷地喊着,只能微微一笑,换了一个称呼道:“六管事好。” 六安没有介意称呼这个事,而是先瞅了一眼她手里拎着的食盒,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摸了摸自己饿得瘪了下去的独自问道:“你是前些日子小厨房的那个吧,这是给姑娘送吃的?那群丫鬟们不自己去小厨房拿?” 何清沅摇头道:“这是送给鹊芝姑娘她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何清沅只觉得六安眼神一亮:“不是给姑娘的,那敢情好。里面都装了什么吃的?” 何清沅如实告诉他:“没什么,只有两碟樱桃糕。” 听到是糕点,六安的兴致一下子就淡了不少。在他看来,吃这些玩意哪里有吃大块的肉让人痛快。罢了罢了,眼下他饿得火烧火燎的,有点点心垫垫肚子也好。 “既然是给她们的,你拿两块给我尝尝也不打紧。” 见何清沅有点犹豫,六安连忙催促道:“快点,我今天跟着首辅大人出去办了一天的差,回来大人就让我去给姑娘捎话,我这连晚饭还没吃上。等会跟姑娘说完了事情,回头还得去找大人。怎么,我还不如鹊芝那么几个丫鬟?行了行了,你放心,你去报上我的名头,看她们敢找你的麻烦。” 何清沅无法,只得停下来,打开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一碟樱桃糕递给六安:“也别就拿两块了,这一碟您先拿着吃了,别跟她们说就是了。” 六安这才心满意足道:“你这丫头还有点眼力劲。” 说着他一手拿着青瓷荷叶小碟,随手拈了两块。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抄手游廊继续往前走。 何清沅做的樱桃糕口感偏甜,六安往常是吃不惯的,但是今日或许是饿的,竟也不知怎么地,这樱桃糕又香又甜,还不让人生腻,六安一口气吃得停不下来。没一会功夫,等他回过神来,原本层层叠叠堆了一碟子的樱桃糕都已经 分卷阅读28 被他吃了个干净,可他肚子里还空落落的。 六安下意识地又把目光放回何清沅的食盒上。 何清沅与他拉开距离,警惕地按住食盒:“六管事,已经给了你整整一碟了,我好不容易拎着食盒送到这里来,你总不会想让我白跑一趟吧。” 六安自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能讪然道:“你这丫头,也忒小气。” 刚才还说她有眼力劲呢。 何清沅心里腹诽着,嘴上劝道:“这些糕点不过就是垫垫肚子罢了,您要是真的饿了,回头去小厨房里找人做便是了。” 虽然小厨房里的人都不耐烦上房的大丫鬟们来指手画脚要这个要那个的,但六安他们这些在府内外有实权的管事长随却不一样。若是有机会能巴结上,她们肯定不会放过。只是这些人要么不常在府中,要么饭食常随着沈端砚一起,所以小厨房的人往日想巴结都没机会。 六安一摆手:“那倒不用了。” 两人不熟,何清沅又没有上赶着的意思,便一路沉默着来到了山月居,这才客气地道别分开。沈檀书时常用来看书的小书斋和山月居虽然挨得近,但不是在一个院子里,而是在山月居西北的一处角落里。 六安显然是知道沈檀书癖好的,直接去了小书斋;而何清沅则拎了食盒,去山月居和那群丫鬟们斗智斗勇。 远远地还没到小书斋,六安只看见门口一个小丫鬟坐在栏杆上低头吃着零嘴。 直到六安走到她身后,她都没发现有人来了。 六安眯着眼背着双手在她背后问了一句:“吃得挺好呀。” 小丫鬟没心没肺地答道:“是挺好。” 话一出口,她立即就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蜜渍梅子都洒了出去,好在六安眼疾手快一把油纸包夺了过来,一边吃着蜜渍梅子解馋,一边板着一张脸问她:“就你一个人守在这里?” 那守门的小丫鬟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接了何清沅那包蜜渍梅子的百灵。 百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对,就我一个人,文鸳姐姐、绣雁姐姐说她们正在给姑娘赶针线活,等会来换我。” 这蜜渍梅子又酸又甜,虽然好吃,但是越吃反而让人觉得更饿了。 六安只吃了两颗,不顾旁边的百灵快哭出来的模样,随手把油纸包往怀里一揣,问道:“姑娘又在里面看书?看了多久了?” 百灵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是,看了一、一整天了。” 六安在门外的回廊上踱了两个来回,还是决定敲门。 毕竟,等沈檀书自己看书累了,那他真要等到三更半夜了。 他上前去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先问,自己主动道:“姑娘,是我,六安。大人托我给您带了话,您能让我先进来吗?”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沈檀书温吞的声音:“进来吧。” 六安进去前瞅了一眼百灵:“行了,这会这里有我,你先去把文鸳、绣雁那两个丫鬟叫过来,记住了,别惊动了鹊芝、燕草那几个。” 百灵拼命点头,见六安转身进去了,这才撒腿就跑,去报信了。 六安推开门,走进了小书斋,看见沈檀书仍低着头伏在案前看书,笑着问道:“姑娘好,您在这看书也有一会了,要不歇一歇眼睛?” 沈檀书这才把视线从书上抬起来,双眼无神地看向六安:“你来做什么?” “还是先前那件事,大人之前说了让您学着办两场宴会。今天怕您久不出门,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各家闺秀的情况,特意给您写了一张单子,让我给您过目。等下个月您先按照这单子上的人名,请她们到府上来便是了。” 六安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中抽出沈端砚亲手所书的那张单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沈檀书。 沈檀书接过单子,只看了两眼,就把它随手放在一边,慢吞吞道:“既然是要我宴请人,他开什么单子。” 六安连忙陪着小心道:“姑娘,大人这不都是为了您好吗……” 沈檀书抬手打断他的话:“好了,你别说话,让我先好好想想。” 六安连忙点头称是。 沈檀书的视力不大好,看书必须离得近了,才能看得清楚。东西离得稍微远一些,在她眼前就是一片模糊的虚影。前两年还好一点,这两年模糊得越发厉害了。 比如此刻,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书房里扫视着,所看到的桌椅摆设都被跳跃的烛火镀上了一团昏黄的光晕。 沈檀书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着。 如果可能,她真的不愿意出嫁。 沈檀书天生性格内向羞怯,打小就害怕与生人接触。兄长沈端砚和她相依为命,虽然他脾性古怪,但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早年他们家境贫寒之际,他宁肯自己饿着都不会让沈檀书缺衣少食,更不用说这些年来对她的照顾,毫无疑问地,他当得起长兄如父四个字。 在成亲这件事上,虽然沈檀书没少跟他耍小性子,但是她知道,身 分卷阅读29 为女子,这件事情她是躲不过去的。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她要离开沈家,被冠以别人的姓氏。 但在这件事上,沈檀书心里,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兄长他这两年一飞冲天,以不到三十之龄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外人只道是他运气好,有一个好老师,又碰上了先帝病重托孤,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这开国以来独一份的官运。沈檀书却在这滔天的运气中看出了其中的凶险。 虽然她不太懂朝中的事情,但好歹也算博览群书,史书更是没少看过,多少知道些朝堂上的倾轧。所以即便沈端砚从来不说,她也能猜到,这两年他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的处境。 有些时候,沈檀书看着书里古往今来那些命运大起大落的名臣们,都不免会为他担心。年少的皇帝早晚会成长为冷血无情的帝王,蛰伏的权贵们在蠢蠢欲动,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所坐的那个位置虎视眈眈…… 沈端砚早年的性格孤傲冷漠,即便有再大的难处都不肯和人说,当了首辅之后更是心思难测。沈檀书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在她心里,她宁愿他还是当日翰林院那个小编修。 只有一回,沈端砚过年喝了点酒,有点微醺,和沈檀书说过这么一句:“昔日我只想早早身登高位,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发现这一切都没了意义……” 话中的怅惘之意,让沈檀书心惊。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沈端砚露出那样脆弱的神情。 沈檀书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多少事,更不知道如何去帮他。毕竟庙堂之上的那些纷争,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 然而,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想在未来可能会到来的惊涛骇浪中,护得自己唯一的亲人一生周全。 她是一介闺中女子,考不得科举,带不得兵马,既没有什么过人的才智,更没有倾国的相貌。算来想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这桩婚事。 但具体如何筹谋,沈檀书心中也没有个定数。 她需要人来商量,来帮她拿主意。 然而,即便是她的手帕交们,她也未必能全然交心。 沈檀书想,倘若,倘若当初永宁侯府没有出事,倘若那位人极好的温七姑娘没有病故,倘若当初她和温七姑娘结成了好朋友,有些事或许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世上的事没有如果。 沈檀书渐渐回过神来,放柔了声音道:“回去跟我兄长说,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六安这才松了口气,依言退了下去,临出门前还不忘提醒沈檀书道:“姑娘,时候不早了,书可以明日再看,您早些歇息吧。” 沈檀书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直到六安关上了门,她仍坐在那里没有动。 六安心道,这兄妹俩看着倒像是好脾性的人,但实际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不过,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六安看着门口低头站着的文鸳、绣雁,脸上浮现了一个冷。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木门,顾忌说话的声音会被沈檀书听见,便对着她们道:“你们跟我走,我有话要好好问问你们两个。” ☆、第十七章樱桃糕(四)) 一进山月居院门,就有出来上茅房的小丫鬟看见了何清沅,也不说话,连忙拔腿跑去丫鬟们住的偏房那边报信。 等何清沅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时,一屋子的大小丫鬟们已经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有圆脸的、鹅蛋脸的、容长脸的,环肥燕瘦,不一而足,个个都是掐的出水的年龄,顶着一张张秀美的面孔,脸上的神情却着实称不上好看。 何清沅在心里叹气,有合起伙来作弄她的功夫,去做点别的什么不好。 鹊芝、燕草还没说话,先跳上来的是锦雀。她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对何清沅道:“让你早些过来,还特意叫了人去催,你怎么拖到这时候。” 何清沅一脸无辜:“小厨房里总不比这里清闲,晌午要给主子们做饭,下午娘子吩咐了别的活计,晚上又有一顿饭,总要等我忙完了抽空才能做吧。” 旁边一个丫鬟插嘴道:“我看你就是看碟下菜,没把鹊芝姐姐她们放在眼里。” 何清沅睁大了眼:“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听你的意思,是让我把正经主子排在你们前头?” 锦雀冷冷地撇嘴:“小厨房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就你那点本事,” 何清沅笑了:“锦雀姑娘,你这话说的我可不大爱听。按照你这个道理来说,你在姑娘房里,既不是针线做的好的,也不是手脚最勤快的,样貌也不是顶尖的。姑娘房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我要是锦雀姑娘你,早就羞得自请去小厨房里烧火了。不过锦雀姑娘心境豁达,还能在这里待得这样长久,或许正是姑娘你的过人之处呢。” 眼见锦雀被何清沅三言两语就气得脸红,恨不得挽了袖子上去挠花何清沅的脸,鹊芝终于出 分卷阅读30 声,语含讥讽道:“看来你去小厨房,也是自知德不配位了?” 何清沅抿嘴一笑:“虽然我针线做的不好,手脚又不勤快,可是我样貌在这房里勉强也能算是拔尖,又有幸讨得姑娘喜欢,原先倒也能忝列其中。到只是不比锦雀姑娘心境豁达,被姑娘发落去了小厨房,也是我咎由自取。” 锦雀虽然脑子不够灵光,但还不至于连何清沅有意针对她的话都听不明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眼都气红了,当即要上去撕烂何清沅的脸。 鹊芝虽然有心要作弄何清沅,但也绝不可能放任她们撕打起来。打老鼠还要忌着玉瓶,真要闹得难看了,哪怕沈檀书好说话,她们轻易也落不了好。 燕草在一旁看得倒是分明,这何清沅去了一趟小厨房,整个人性情都变了。不像往日,三言两语就能挑弄得她暴跳如雷。如今的何清沅油盐不进,怕是不像以前那么好对付。倘若她要是一直待在小厨房也就罢了,但依她的不安分,早晚会回到上房来。 她下意识地蹙眉,眼眸中神色莫测。 鹊芝不耐烦道:“” 何清沅觉得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脸上故作为难之色,勉勉强强地答应:“好吧,我回去做就是了。” 见鹊芝一出马,何清沅这小人终于低了头,锦雀她们几个这才得意洋洋起来。 “你这糕做的,真是难吃死了,也就配扔出去喂鱼、喂鸟、喂狗。” 这个丫鬟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一边把手里的糕点往地上一扔,用脚把它碾成了末子。 何清沅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皱眉是因为看不惯她们糟蹋东西,即便是以往的永宁侯府,这般大手大脚的丫鬟也会被直接发卖出去。心里又觉得有点好笑,倘若先前的那份樱桃糕不是她做的,即便是眼前的这份,她们也是囫囵尝了一口才扔的;更何况先前那份还是她亲手做的,眼下她们这样说,岂不是把自己都比作了猫猫狗狗。 不过她这也就只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看着这群丫头们被她三言两语就气成这样,真要惹得她们群起而攻之的话,她如今势单力薄,实在不划算。 锦雀见她皱眉不语,有学有样:“还尝什么,直接扔出去就是了。” 说着,她一手掰碎了一块糕,得意洋洋地往身后开着的半扇小窗外扔去。 樱桃糕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入黑暗中。 “哎呦,这是哪家的小姐在这糟蹋东西呢。” 蓦然听见后窗下传来男子的嗓音,锦雀吓了一跳,当即大叫道:“有贼人!” 鹊芝她们是熟悉六安的声音的,连忙瞪了她一眼:“什么贼人,是六管事。” 燕草在一旁把那扇窗子完全推开,果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站在窗下,还是那张笑口常开的娃娃脸,和气地跟屋里的丫鬟们打招呼:“各位都在呢。” 有个丫鬟小声道:“文鸳、绣雁刚才出去了,百灵应该还在小书斋那里守门,其余的都在。” 六安笑眯眯的,人看上去还是那副一团和气的模样,不紧不慢道:“我竟然不知道,咱们府中何时这么富得流油了,好好的点心都能往地上扔,听说还要喂猫喂狗?可真是了不得了。” 锦雀硬着头皮主动承认道:“六管事,刚才是我和姐妹们闹着玩的,我知道错了,还请您、请您不要怪罪。” 她私心里自然是不肯这么快就认错的。但是她也知道,一旦一不小心因为她的过错牵连到了其他人,她以后在姑娘房里受到的排挤只会比何清沅更甚。 六安好脾气地一摆手:“这是小事。” 这应该是不与她一般计较了。 还没等锦雀先松口气,她的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六安笑眯眯道:“既然今个让我碰上了,有几句话想跟各位说道说道。” 锦雀涨红了一张脸,急急慌慌道:“六管事,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糟蹋东西。您要是不高兴了,尽情责罚我就是……” 六安眯着眼,吐出来的话却是极冷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屋里的鹊芝、燕草双双眼皮一跳,知道今日的事情怕是无法善了。 六安往窗内看了一眼,也没打算进房,直接就站在窗下对一群人道:“行了,都给我到前院去。还有那个谁,别看了就你,小厨房的那个丫头,糕还有没,有的话把食盒给我拎出来,别落在这屋里让人糟蹋了。” 一群丫鬟们只得从里间灰溜溜地出来,走在最末的何清沅拎着食盒。 平心而论,何清沅倒还真不想这会就让这群丫鬟们吃点苦头。 她还指望着这群丫鬟们轮番地点菜,她好名正言顺地在小厨房里练手。不过谁让她们倒霉,今天正好撞上了六安呢。 看眼下的情形,她们显然是要自求多福了。 前院中,一群丫鬟站着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六安坐在阑干上,拿过食盒打开盖子,捞起那碟樱桃糕就开始吃,看样子 分卷阅读31 不等吃完是不开口了。 虽然鹊芝、燕草两个大丫鬟神色还算镇定,但是其余人难免心中惴惴,尤其是锦雀,更是大气都不敢喘,绞尽脑汁地在想着等会怎么想办法把六安哄住了。 在场唯一气定神闲的就是何清沅。 她甚至还有心思抽空看了一眼天色,这天眼看就彻底黑了,也不知道这六安什么时候才能把话说完。她还想趁着夜不深,借着这群丫鬟们的名头赶回小厨房好好练一练手呢。 六安终于吃上了这口想了一路的樱桃糕,手上嘴上忙活个不停。直到两碟糕下去,他这才觉得肚子里有了点底,晚上应该不会太难熬。 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拍掉手上的点心碎屑道:“来,各位姑娘们,今天赶了个巧,让我碰上了,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燕草主动接话道:“不知六管事有什么吩咐。” 六安一摆手道:“吩咐不敢当,只是有几句话想跟各位姑娘说。” 燕草心知来者不善,只能硬着头皮道:“六管事请说。” 六安道:“各位既是姑娘房里的丫鬟,我没记错的话,来府里少说也有一两年了。咱们府里只有一位姑娘,这点想必各位心里都清楚。” 燕草小声委婉道:“管事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府里自然是只有一位姑娘的。” “各位既然知道就好,明人也不说暗话。我虽然也管一点府里的事,但姑娘房里的事情,总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嘴。不过我既然碰上了,作为府里的老人,还是想提醒各位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府里把你们从人牙子手里买来,是看重你们能服侍好姑娘的。若是谁能服侍姑娘服侍得尽心尽力了,若是服侍得不好了,叫人牙子来府上一趟,再换一批,不过就是个把时辰的事。你们说,我这话说得可有几分道理?”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丫鬟们个个冷汗涔涔,面色发白,就连一向能说会道的鹊芝、燕草都只能低头不语,没一个敢站出来吭声的。 六安理了理衣袖,继续道:“话我说得难听,道理却是明摆在这的。各位能听得进去,在姑娘跟前办好了事,府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若是再这般懈怠,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话已至此,六安眼见自己震慑她们的目的也达到了,也不再多留,随口喊了在旁边看了个来龙去脉的何清沅道:“那个小厨房的丫头,你跟我来。” ☆、第十八章糖蒸茄 何清沅虽然猜不到六安想做什么,但还是依言跟他去了。 从山月居往外走的路上,六安背着手走在前面,一副管事的派头,和来时那个讨人吃食、性情讨喜的娃娃脸全然不同。何清沅亦步亦趋地低头跟在身后,不知道这位首辅身边的年轻心腹到底在想什么。 沿着回廊又往前走了一段,六安这才问道:“小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吗?” 何清沅愣了一下。 六安停下脚步回头来看她。 她很快回答道:“小厨房里还备了一些糕点,只是夏日炎热,储存得不多。还有蜜渍樱桃、梅子一类的果脯。娘子怕有些食物放久了,会变了味道,总不能拿那个给姑娘和大人吃,所以正经的饭食都是现做的。” 六安摇头道:“算了,那些都不顶饿。” 何清沅只道是这位娃娃脸的六管事还没吃饱,犹豫道:“倘若六管事想吃什么,尽管去小厨房里找人做就好了。我去传个话,很快就有人来。不耽误事的。” 六安一摆手:“不了,大人那边还等着我回话。” 何清沅无语,既然沈端砚那边还有事,为何他还能在这不紧不慢地跟她说话。 “听她们说,今天这碟樱桃糕是你做的?” “是,白日里她们点了名要我做的。” 六安矜持地点点头:“不错,你去小厨房的时间不长,做的那樱桃糕已经勉强可以入口。看来是个有天分的,日后好好做,府里自然会不会亏待你。姑娘那边你大可放心,日后你做得好了,自然会调回上房里的。” 勉强可以入口,你还吃了整整两碟。 何清沅只能点头称是。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苦笑。 她最想要的,可不是调回上房去继续当什么丫鬟,而是早些想办法出了沈府。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自由无拘束地去见想见的人,去做前生没能来得及做的事,去看遍世间山河好辰景。 不过这些话,显然是和任何人都说不得的。 眼看前方又到了两人要分开的地方了,六安一挥手:“去吧,记着我说的话。” 何清沅点点头,转身告别。 六安一边往府外走,一边在心里琢磨刚才的两件事。 一件是沈檀书房里的事。 鹊芝、燕草那几个丫鬟进府里差不多有两三年,起初也是安分老实的,如今看着却越发地不成样子了。沈家没什么底子,不像京中那些勋贵家的世仆,都是正经调教过的。当初 分卷阅读32 的丫鬟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那会看着模样周正、身家清白、性情老实,就这么两三年的功夫,在府里扎了根,一个个心思就活泛起来。 姑娘房里这群丫鬟们的做派六安早有耳闻,但是他们碍于身份,也不好私底下跟沈端砚汇报这些事 六安对她们那点小心思嗤之以鼻。 但话又说回来,无论怎么说,这事他一个外人插手总不合适。别说是他,就算是府里帮忙打理内务的五味来办,恐怕也讨不了好。 姑娘身边又没个亲戚长辈教导,在人情世故上又不甚开窍。遇到这种事脸皮薄,总不好跟大人开口,才闹成如今这番局面。六安不禁慨叹,说到底,府里还是缺了个主母打理这一切, 不过好奇归好奇,发愁归发愁,这事还轮不到六安来上心。 第二件则和刚才那个丫头有关,不过说到底,还是和沈檀书有关。 那小厨房的丫头跟他先前从旁人口中打听来的着实不大一样。据底下的人所说的,这个丫头个性虚荣好强,跟她那个在小园子守门的母亲何婆子一样,整天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心思不安分得很。 但今日一见,六安才发现这话传得离谱了。 他看到的那丫鬟只有一身朴素的青布衣裙,头上身上没有半点妆饰,神情坦然自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清泠泠,眼底清澈干净得很,全然不像是传闻中那副情况的样子。容貌清丽,气度从容倒还在其次,主要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顺眼、舒服,是个可用之材。 这丫头到底是被旁人的闲话害了,还是改过自新,六安没兴趣知道。但姑娘身边如今没有堪用的人,她身边那群丫鬟们早晚都要好好换过一遍,再提拔出一两个沉稳能干的大丫鬟陪嫁出去。六安琢磨着,这个丫头也算有运气的,往后若真是合适,不如顺水推舟,卖她个人情,把她再送回姑娘房里好生提拔着。不过这个叫何清沅的丫头究竟如何,还有待日后再看。 另一方面,六安对她上心,自然不会是因为那两碟子樱桃糕的缘故,那点东西就向收买他,传出去岂不是要笑掉旁人的牙。 六安最在意的还是沈端砚的态度。 他自认为能合了大人的眼,除了有他服侍大人时向来殷勤周到、尽心尽力外,还有他遇到事总会多想三分,尽力想到周全为止。大人做事向来是有深意的,当初他既然点了何清沅去前厅,又问到这个名字的事,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典故,有机会得再打听一下。 想到这里,六安从怀里掏出那包蜜饯,拣了一个梅子扔进嘴里。 …… 因为六安一番话,何清沅夜里睡得都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她起得比往常晚了些,等去了小厨房时,已经有人在那里了。不过酸她的采芹来得更晚,竟然错过了这次可以冷嘲热讽的机会。不过今天采芹整个人很兴奋,一有空就凑过去和采菽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 或许是因为六安昨天的那一番话,今天鹊芝她们都没了心情找何清沅的麻烦,她清静了一个上午,到了快晌午的时候,见小丫鬟百灵在门口和封家娘子说着什么,何清沅精神一振,以为鹊芝那群人又要卷土重来。 看了一会,百灵跟封家娘子说完了话,也瞧见了何清沅,向着她走来:“鹊芝姐姐让我来传话,说是想吃豆芽,要你亲自做,你趁着饭点,早些给姐姐们送过去吧。” 何清沅道:“你回去和鹊芝她们说,这个我不会做,让她们另请高明吧。” 百灵张口结舌道:“那、那怎么办,鹊芝姐姐说了,就要吃豆芽。” 何清沅眨眼:“可是我真的不会做,即便她要,我也不会。” 她说的是实话。她目前上手做的东西都和油腥不沾边,更何况鹊芝她们所说的豆芽恐怕不是简简单单随便清炒一份豆芽就行了,而是要用长针在一把雪白如银毫的豆芽里灌入虾糜,再用笋汁和鸡油滚了,捞出来沥干铺在碟子上,轻轻一咬,豆芽脆嫩爽口,里面的虾糜鲜美柔软,其间还夹杂着笋的清香。这豆芽还有个名字叫“银丝烩”,除非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否则根本做不到。小厨房里,能做到的多是在灶上多年的妇人,年轻的丫头们里,也就只有采薇能勉强做到。 何清沅即便天分再高,恐怕短时间也做不到这么难的事。 百灵涨红了一张小脸:“可是、可是你不做,那我回去怎么和鹊芝姐姐交代。” 何清沅没有为难她:“你直接跟鹊芝她们说就是了,我现在只会做点心,她们若是不满意,就让她们来找我好了。” 百灵皱了皱鼻子,看上去还是有点不大高兴的模样:“那好吧,我回去就和她们这么说。” 她说完就慢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慢,还一步一回头看何清沅一眼,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何清沅若有所思,叫住了百灵:“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小丫鬟百灵犹豫了一下,遮遮掩掩地问道:“你先前给我的蜜饯还有吗,我、我可以帮你尝尝,昨天那包被人拿走了。 分卷阅读33 ” 何清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这小鱼儿咬饵的速度,可比她想的还快。 何清沅不禁莞尔:“你跟我来,我再给你一些就是了,你可以拿去分给其他人,不过最好不要告诉她们是我给的,否则你可就要被我牵连了。” 百灵眨巴着眼睛道:“你放心,我不跟她们说。” 她又不傻,自然也不会分给那群人吃。 何清沅来到小厨房,给她拿了少许樱桃脯:“这是我留给自己的,味道不差,你可得收好了,慢慢吃。” 百灵点点头,得了好吃的立即往怀里一藏,做贼似的溜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从小厨房里拿了东西走了。 她没走出多远,就一头撞上了走来的采芹,又慌慌张张地走了。 何清沅只有无奈地摇头。 采芹走到她身边,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拿主子的东西做人情,等回头我告诉娘子去。” 何清沅摊手道:“我说了你肯定不信,但事实是这是我分例里的东西,我要拿去送人,这没什么。你若是不信的话,就去告诉娘子,让她查个明白就是了。” 小厨房的活不轻松,又负责的是膳食,府里给的待遇自然不差。比如说除了不算少的月钱外,还有饮食上的分例。 小厨房里的人吃饭,一般都就近起灶,里面的人吃了些什么,只要不动用诸如燕窝、鱼翅等极其珍贵的食材外,若是封家娘子不说,只怕没人管的。但封家娘子做事一丝不苟,硬是给小厨房里的人人都划了分例,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何清沅心里自然有数,不会留给人抓她把柄的机会。 前些时候小厨房里分下来的梅子、樱桃,何清沅眼看吃不完,干脆边听着封家娘子的指点自己也跟着做果脯。做这个用不上什么珍贵的原料,等给沈府的两位主子们那份做完了,她自己的这份也出炉了。 何清沅尝过,她自己做的口感和封家娘子做得不大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倒不是很好说。不过总归是合她自己口味的。 采芹扭着腰过去了:“我才没空管你呢。” 那正巧了,她也忙碌得很。 等小厨房忙完了晌午饭后,封家娘子又把何清沅叫了过去。 “前头姑娘托人来说了,想吃糖蒸茄,你在这里看着我做。” 一听姑娘想吃,不仅是何清沅,采菽、采芹都围了过来。只有身边的采薇紧紧地抿了一下唇,把头偏到了一边去,身子分明还站在那里,耳朵也在听着她们说话,只是不知为什么,视线有意避开了何清沅,仿佛赌气地不想看到她。 采薇、采菽、采芹都是跟在封家娘子身边有两三年了的,这糖蒸茄自然是看过的。不过封家娘子要做,她们还是下意识地凑了过去。同样一道吃食,调料、刀工、火候,哪怕有毫厘之差,做出来的味道都会迥然不同。 何清沅听了封家娘子的吩咐,取了一把紫中泛青的新嫩茄子,将其洗干净,没有去蒂,放在了案板上。 封家娘子神色平静地切着,握住菜刀的那只手平稳且快,手腕一上一下,雪亮的菜刀随着手的起落,与案板撞击发出清脆有韵律的声响,犹如一首长诗,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她刷刷刷将其切成均匀细长的六棱长条状,然后放入沸汤中焯。 这沸汤也是提前烧好的素高汤,等汤里起了一串鱼眼泡,茄肉变色之后,再捞出来沥干,用盐、甘草、陈皮、茴香、莳萝、花椒等研磨成细末,拌匀之后再用薄荷、紫苏垫着,放在糖醋里浸上三天三夜,再拿到太阳下晒干,晒干了之后还要再反复卤。虽然达不到九蒸九晒,但就是需要这么个反复的过程。看似简单,但是要做到入味,至少需要两三日的功夫,心急不得。等做好之后,剩下的通常封入坛子里存着。这次若不是先前存的只剩一小点,只怕何清沅还未必能亲眼看见制作的过程。 等看着、帮着封家娘子做完这些后,何清沅这才发现,采薇今天又不理人了。 ☆、第十九章桂花糖 午后,何清沅又见到采菽、采芹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一边说一边还偷偷看何清沅。 何清沅看着她们,微微挑眉,不知道这两个又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采菽走过来神神秘秘地问道:“清沅,你去过花市没有?” “花市?” “对,就在永定桥那边的长街上,每年过了六月,酉时前后就会花市,我和采芹今晚准备告假出去看一看,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何清沅颇感兴趣:“那花市是什么样的,你能不能先和我说说?” 采菽故作惊讶道:“花市就是卖花的,你竟然不知道。” 何清沅自然知道花市就是卖花的地方,她也知道采菽她们估计是想撺掇着她去。但是她以往长在侯府里,她们对花市的向往让她有点不能理解:“府里不是有园子吗,有什么花想摘的,去园子里摘不就好了。” “可别这么说,要真是摘了 分卷阅读34 花,被那群婆子们知道了,可是要跳着脚地骂你,”采菽说着,若无其事地瞟了何清沅一眼,见她神色依旧,这才放心地继续道,“她们本是看园子的,整天就宝贝着这些花花草草。你来的晚,有些事情不知道。以往赶上有时候小厨房做个菜,想用点花,奉了姑娘的令去,都要被她们啰嗦上半天,可烦人呢。要是只是掐来玩的,那就跟摘了她们的心肝一样。” 何清沅笑着:“好了先别说这个了,你好好跟我说说花市是怎么样的?” 采菽叹口气:“哎,这个可怎么和你说呢。我这么一说你只会觉得没什么,还是你亲自去看了才知道多热闹。就在永定桥北那一整条街上,过了酉时,路两边到处都是沿街卖花的。什么蔷薇花、荷花、茑萝、木槿、栀子花、牡丹、月季、芍药花等等,街道两边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可好看了。有的是京城里的花,还有的名贵品种据说是从水陆日夜兼程地运过来的,不过那种我也没见过几次。” “卖得最多的是茉莉,那花可香,又便宜,一买可以买一大把。我第一次去时,远远地还隔了一条街就闻到了香味,不过看得多了,就不稀罕了。也就茶叶铺的人经常去买了它们配茶,还要论斤论两地买,每一朵茉莉花都要去了蒂。不过我们买来戴着玩的不用去蒂,付了钱就可以插在头上。” “现在是夏天,卖得最多的应该还是白荷花,不过那个花那么大,戴在头上就像顶了花冠,要被人笑的。只能拿着长长的梗,在手里拿着玩,拿回来倒是可以插在水瓶里供着,放在房里还可以看好些天呢。要是赶上人多的时候,还没走出去花就七零八落的了。” “花市最好的时候就是春夏之交,这会人最多,也最热闹。再就是秋天,秋天的时候会有木樨金桂,那会整条街又是桂花香,让人不知道的以为那里和慈恩寺一样,种了一大片桂花呢。” 何清沅听到这里,微微地笑着。 采菽所说的慈恩寺在京城西南近郊,寺内的金桂又称之为佛桂,香气比寻常金桂悠远持久,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每年八九月份,金桂飘香十里,不少百姓都会在那里捡一包桂花回家去做了桂花糖,以求佛祖保佑。 她还是温清沅的时候,因为体弱,没少去过那里听僧人们讲经,和那里的主持了悟大师也算是老相识。不知一别四载,那位大师如今如何了。昔日他总惋惜她不信佛,如今她自然还是不信的,只是再想起以往之事,难免有些感慨。 “既然那样好看,想必那边人肯定很多吧。” “那肯定的,永定桥北是京城最大的花市,其余的地方要想买花,只能等着人挑着担子去卖,而且人要多才热闹呀。” “花市一般在永定桥桥北,过了桥,桥南到处都是卖东西的。卖凉粉的、卖瓜果的、卖冰的、卖藤枕、卖竹席的、卖泥人、卖灯的,路边的茶坊有卖双花汤、绿豆汤的,岸上的摊子上有卖臊子面、云吞、肉饼的,热气腾腾的,大夏天的晚上谁吃那个,一出一身汗,回来还要打水洗澡,不过他们的生意倒是挺好。要我说,夏天晚上出去,还是要一碗甘草饮,甜甜凉凉的最好。” 何清沅想了想那个场景,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还真挺有意思的,一水一桥分南北,一边是一街花香,另一边却是烟火气息。可苦了走在桥上的人了,一边是清雅芬芳的茉莉香,一边令人食指大动的吃食,真不知道该先闻哪一个好。” 听着采菽在旁边说,采芹在旁边忍不住插嘴道:“赶上运气好,碰上贵人们开宴,永定桥那边的河道上说不定还有贵人们的灯船。” “数十只画舫云集在水面上,外头挂着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灯笼,据说在那一带待得时间长了,光看灯就能分辨出是哪一家的贵人了。上头更是灯火煌煌,就像天上的星星都扑通扑通掉进了河里似的,照得水面都发着蒙蒙的亮。” “贵人们很多都站在船上,那通身的气派自然不必说。里面传来的丝竹管弦声好听得很,都是京城里最有名的乐师奏的,旁人往日要听一曲,要数十两银子才能请的动。但那会只要在河岸上或者桥上站着,就能听见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像是从天上云端飘下来的一样。我去年有次听到了,那天晚上梦里还能那段声音,人好像也躺在船上,随着河里的水波一上一下地荡着,头顶上全是星子闪闪地发着亮。” 说到这里,采芹双手托腮,眼里闪闪地发着亮,虽然她的模样没变,仍称不上好看,但那神态看着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龄女孩子该有的娇憨天真。 采菽在一旁略带矜持地笑着:“最好的还是碰上画舫上有才子们集会吟诗作对,那会才热闹呢。岸边守了不少人,巴巴地盼着他们喜欢的才子们的诗早些流露出来。他们在船上作诗,作完一首就有人出来,对着河岸唱诵。没过三两日,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有人给编了曲调呢。” 本朝科举虽然不重诗赋,但文人有才名在外,还是特别受百姓追捧。若是哪位士子诗赋做得好,定然会成为当年科考的热门人物。 想到这里,何清沅下意识地想起来那位沈首辅。b 分卷阅读35 r   印象中,他还是沈编修时,就不以诗赋见长。何清沅身体还好时,有几次出席宴会时,看到他酬唱赠答的诗赋只不过平平,实在算不上文采风流。 当年他因为婚事被一些贵女讥笑,连这件事都不免被她们用来说笑。说是沈端砚早年生活太困顿,他整日想办法谋生就很艰难了,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琢磨这些风花雪月的富贵事呢。其实还是笑话他家贫,变着法地嘲讽他吊着婚事,是想沽名钓誉。 还有的人干脆说,他的文章不过普通平实,那年运气好,碰上一个考官好这一口,这才中了进士。殿试时不过因为相貌好,年纪又轻,合了隆庆帝的眼,这才取了一个好名次。这是对沈端砚能中探花这件事都要说成是运气了。 对这些说法,何清沅当年就不予置评,因为里面让人不自觉替她们羞愧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她的思绪慢慢收了回来,还听见采菽和采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 采菽口才着实不错,把永定桥周边说得绘声绘色;采芹虽然没有采菽那一张巧嘴,但说起来花市附近的事情也头头是到。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副十里长街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仿佛就在徐徐展开,听得让人心驰神往,恨不得与人一起把臂同游,去看看这太平景象。 采菽说了半晌,也有些口干舌燥,笑吟吟地问何清沅道:“清沅,你想不想去看看,我们可以结伴而行。” 何清沅听了有些意动,除了先前那晚被封家娘子拉出去喝酒以外,她一直待在府里,早想出去看一看了。只是,小厨房虽然在内院的角落里,但恐怕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向采菽提出了这个疑问。 采菽连忙解释道:“这个不打紧的,只要告诉娘子一声就是了。后门的人看在娘子的面子上,肯定也会放我们出去的。” 何清沅转头便去问采薇:“你今晚去不去?” 采薇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要去便去就是了,何必来问我。” 何清沅笑着拉着她的手:“好了,你今天又是怎么了?采薇姐姐,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尽管说我好不好。实在不行,晚上去花市,我去给你买一篮子花赔礼道歉可好?”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采薇,一张脸笑盈盈的,眉眼也笑盈盈地看着你,实在看得人心软。采薇被她缠得没办法,脸上的神情渐渐松动,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好了,你别缠着我了,我陪你走一趟就是。” 见采薇终于答应了,何清沅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或许是因为难得出府游玩,采芹一下午都喜滋滋的,没空盯着何清沅干什么。连向来冷冰冰的采薇都有几分心思浮动。 几人下午的时间有空就凑在一起,商定好了一切。 傍晚前后,她们就早早地跟封家娘子告了假,几个人先回了房换衣裙,然后又拿了点钱,一起结伴从后门出了沈府,向着永定桥所在的方向走去。 ☆、其他类型拾箸记 沿着永定桥又走回去的功夫,桥南已经比先前热闹多了。路上行人如织,街道两边立满了各色大小摊子,卖什么的都有,喧闹声不绝于耳。 何清沅一手提着篮子,一边要小心地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防止他们冲撞了篮子。 采薇见她在人群中躲来躲去,不动声色走到她右前方,替她挡一挡。 然而路上来往的人还是太多,她能帮她挡的有限。眼看着一不留神,何清沅被一个路人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采薇一边扶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埋怨道: “要你发善心,一下子买一篮子的花,这下可好。给我吧,我来帮你拿着。” 何清沅笑了笑:“说了是送给采薇姐姐你赔礼的,只买一两朵怎么能显得我心诚。” 采薇气了:“再拿我寻开心,回去我就用封了你的嘴。” 何清沅这才无奈地笑道“好了,和你说笑的。我们来得匆忙,也没带个什么,你看这个篮子给我们盛花岂不是正好。等会再买些什么芍药、素馨、月季,再来两朵石榴花给你簪,你说好不好?” 采薇掀开盖在篮子上的那一小块布,给她看里面大半篮子的茉莉花:“你瞧瞧,还有这么多呢,哪里还能放得下别的呢?” “不妨事的,我们再在这周围逛一逛,回头卖去一些,再买一些别的花就是了。” 见采薇一脸无语地看着她,何清沅笑道:“我还没卖过花呢,反正都是出来玩,好不容易的,采薇姐姐就陪我闹这一回吧。” 采薇无奈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皮猴子,混进了人堆里,什么都想闹一闹。” 说话的功夫,何清沅左右一张望,鼻子一嗅,拉着采薇一通走,最终在一家卖兰花干的小摊前停下,笑道:“我们先尝尝这个。” 兰花干,即卤豆干。 摊主显然是一对夫妇,两人正忙碌着。 在他们身前的地上,支了一口大锅,里面的卤水正咕噜咕噜地冒 分卷阅读36 着泡,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何清沅和采薇用鼻子一嗅,就能分辨出里面至少放了桂皮、老姜、八角、香叶、花椒几种料,还有浓郁的酱香。还有什么,她们就闻不出来了。 那家的汉子一身粗服短打,一手拿着雪亮的菜刀,另一只手在巴掌大的一块豆干上快速划了数十刀,然后炫技般地用粗壮的指头一拉,只见那原本囫囵一块的豆干丝丝叠叠,犹如匠人精心雕镂的兰花一般,样子好看得很。 再一松手,那豆干又恢复了原状,还是巴掌大小的一块。 在锅前忙碌的妇人连忙将其用木签子串了,放入沸腾的卤水锅里一烫,用不了多久就好了。她再用竹爪篱一拨一捞,那卤豆干已经染上了晶亮诱人的酱色。 何清沅的眼眸微微发亮,有这样好的刀工,再这样煮出来的豆干味道可想而知。 一旁的采薇看着她这样子摇了摇头:“吃那个顶什么饿,还是吃些面食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非采薇姐姐真打算吃一碗面饱了,再不吃别的了?” 采薇无奈地摇头:“你就馋嘴吧。小厨房的饭都喂不饱你,偏要来吃路边上的。” “这位姑娘,我们这虽然是小摊买卖,但这卤料的方子可是祖传的,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可都是独一份,姑娘要不先来两串尝尝。” 那划豆干的汉子听了采薇的话爽朗一笑,主动招呼道。 采薇听了有些赧然,一旁的何清沅见状,连忙取出钱来:“先来两串尝尝吧。” 这汉子口音有点古怪,不像是京城人。何清沅总觉得这口音有点熟悉,但不知是哪里人,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大哥是哪里的人,听口音总有些耳熟。” 那汉子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容憨厚中透着一丝精明:“闽地来的,官话说得不好。” 一旁的妇人已经手脚麻利地用爪篱捞起兰花干,用粗布拭干木签子上的卤水,递给何清沅:“来,二位姑娘,小心烫。” 何清沅拿过兰花干,先分了一串给采薇张嘴就要咬,被采薇一瞪,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不打紧的,你看旁边的人都这样。再说咱们手里拿着签子,这又这么多人,不快点吃完了万一不小心蹭到人家身上。” 说是这么说,但何清沅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且不说她从前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就算是府里的丫鬟也少有敢当街吃东西的。好像她重活了这么一回,身边没了人管束,那些规矩都被她彻底抛在了脑后。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娘亲说她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皮猴子被府里抱错了回来,谁都拘不住她。得亏是个小病秧子,身子骨不好,若和寻常人一样,只怕侯府都要被她掀翻了去。 当年的温清沅听了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抱着母亲的胳膊要撒娇。只是后来年岁渐长,她在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侯府的颜面,所以不得不循规蹈矩起来,除了偶尔在几个手帕交和丫鬟们的面前敢于显露天性外,在外人面前她已经变成了温婉知礼的温七姑娘了。 豆干绵软多汁,咬下一小口里面浓郁的卤香立即就涌了出来。 何清沅满足地眯起了眼。 一旁的采薇看着嘴角微微翘起,见周围没人注意,也轻轻咬了一口。 两人很快将手中的兰花干吃完,何清沅又要掏钱买两串,旁边的采薇连忙拉她道: “行了。” “再两串,就两串。” 这豆干的味道真的极好,让人吃了还想再吃,让人几乎要上瘾了。 采薇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清沅又付了钱,拿了两串兰花干,又笑嘻嘻地分给她一串。 两人吃完了这卤兰花干,又继续在这条街上闲逛。 何清沅本来还想再买,但是看着旁边一脸不赞成的采薇,只能作罢。 采薇看何清沅像是从来没出过门一样,看着满大街的东西没有不觉得新奇的,看见随便什么小吃,都想尝一尝。整个人好像笼子中的小鸟,一朝被放了出来,欢腾不已。若不是她身上的钱不够,怕是她想把整条街都买下来。 采薇心里是有点纳闷的。虽然说何清沅先前是在姑娘身边当二等丫鬟,可能出入不如她们自由,但在进内院之前,总不会一次也没出过门吧。 可能是这段时间在小厨房里憋闷了太久吧。 她正想着,又被何清沅拉到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前。 “老板,要两碗虾仁小馄饨。” 采薇忍不住道:“行了你,真不怕吃撑了。” 何清沅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难得出来一趟嘛。”她一边说着,随手将那一篮子茉莉花放在了旁边的长凳上。 没过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虾仁小馄饨就端了上来。 汤底是用猪大骨熬出来的,上面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用竹箸一拨,小馄饨看着也不小,摊主是个实诚人,馅填得很足,只是面皮不够透亮飘逸,显得馄饨们一个个圆滚滚的,像个大肚娃娃。再一尝,这味道实在称不上好。 分卷阅读37 一想到上次小厨房不知谁做的薄皮小馄饨味道也是那样,何清沅吃了两口,就不由得意兴阑珊地放下了竹箸。 旁边的采薇一眼扫过来:“这就不吃了?” 何清沅小声地贴着采薇的耳朵道:“这家的小馄饨汤头还好,只是馅太咸,实在吃不下。”她口味还算清淡,油盐重了的东西,实在吃不了多少。 然后她有点惊讶地看着采薇道:“你不觉得咸吗,怎么还能吃得下?” 采薇面色如常地放下小汤匙,扭头看她:“真是因为太咸了?不是因为你刚才吃得太多,已经吃撑了?” 何清沅讪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她。 采薇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又气又叹道“你呀——” 真是个败家的丫头。 何清沅只是笑,也不生气。 虽然她和采薇相处的日子不长,但觉得这姑娘除了性格冷了点,说话呛了点,脾气阴晴不定了点,但为人着实不错。 她以前有位手帕交,和采薇性格截然相反。那位手帕交是性烈如火,眼前的这个是冷若冰霜,两人看起来一样的不好接近,实际上都是嘴硬心软。这种人虽然远远地看着难以相处,但认识得久了,才能感受到她们内心的柔软。 虽然何清沅败家惯了,但采薇还是细细地将这一碗虾仁小馄饨都吃了,用帕子抿去了嘴角的汤渍,这才起身和何清沅一起走了。 两人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看。 桥南这边不仅有卖东西的,这会还来了一群卖杂耍的,吞刀吐剑喷火,还有耍猴戏的,都正在那边锣鼓喧天地热闹着。 何清沅眼见那边人多,笑嘻嘻地凑过去卖花。采薇拦不住,只好任由她在那胡闹。 虽是卖花,不过何清沅还是认真观察了一下,看到衣衫料子稍好些、举止端正的,这才主动上前去问。若是碰上出双入对的,就更不能放过了。 买花的人见是两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其中一个还爱笑声甜,价钱又不贵,手里头但凡有两枚钱的,都笑着买了。 采薇脸皮薄,一开始只在旁边收钱,后来在何清沅的撺掇下,这才支吾了几句,慢慢地也放下了羞怯。没一会功夫,两人就卖出了大半篮的茉莉花。 何清沅拉上盖在篮子上的布,笑道:“差不多了,我们留一些,再去桥北花市那边看一看,买些别的。若是路上碰到了采菽她们,这次就别分开走了,人怪多的。” 两人边走边聊,又沿着永定桥往北边花市的地方去了。 还没走到桥头,眼尖的采薇站在高处,已经远远地看到了什么:“好像出事了。” 仿佛为了验证她这句话一般,下一秒—— “杀人了——!” 一声尖叫划破了永定桥上方的夜空。 犹如一瓢水泼入了烧热了的油锅,在何清沅、采薇二人反应过来之前,永定桥上下的局势迅速失控。 街道上本已经水泄不通,何清沅还不知哪一边先出了什么乱子,四周的人先听到了这声喊,无头苍蝇一半四下乱冲。桥南的往桥北走,桥北的要往桥南走,两边的人流对冲,把原本就狭长的永定桥两头都堵得严实。 片刻的功夫,不堪拥挤的桥头上已经有人接连落水了,一时间惊叫声、哭闹声震天。 虽然是夏季,但这会掉入河里却未必是什么好事。永定桥下的水深,暗流颇急,除非游泳的好手,否则仓促之间掉下去只怕凶多吉少,更不必说像何清沅这等不会游水的人了。 永定桥上的拥堵惊动了不远处画舫上饮酒作乐的权贵们,不少人家打发出了奴仆问怎么回事。其中一只画舫看到岸边桥上出了乱子,竟然直接让人快速向这边划来了。 混乱的人群不停地冲撞着两人的身体,转眼之间,两人就被人流冲开了数米远。 采薇急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规矩了,冲着何清沅的方向大喊“清沅!清沅!小心,先护住身体!”说着还想推开涌过来的人群,奋力向何清沅那边挤过去。 何清沅冲她喊“采薇!采薇!别管我!我们分头走,别过来这里!” 两人在一片嘈杂中几乎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只能看到对方焦急的神色和一张一合的口型。转眼,她们就双双被人流裹挟着冲向不同的方向。 采薇被挤得又跌跌撞撞地往桥南那边去了,何清沅被人力冲向桥北。 何清沅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人群冲撞的可怕之处,人好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惊涛骇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 若只是被迫挪动脚步那也就罢了,人来人去还不停地推搡着,脚下稍一不注意,在这桥上一刀,就有无数只脚从人身上踩过。 何清沅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斜后方有个姑娘被人推搡得一阵踉跄,脚下一歪整个人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只听到她几声凄厉的哭叫,转眼又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随她一起倒下的还有身后的几人。 何清沅顿觉头皮发麻。 分卷阅读38 正是因为看到了他们的惨状,哪怕人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何清沅一阵胸闷气短,她也不敢有丝毫分神,只能尽力顺着人流向前挪动着,一边祈祷着前后左右的人千万别栽倒,一边暗暗希望采薇那边千万不要出事。 冲撞之间,隐约有一抹光晕晃在了她眼皮上。虽不刺眼,还是引起了何清沅的注意。 何清沅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堆里,一个其貌不扬的灰衣汉子正背对着她抱着一个孩子往另一边挤。 他把那孩子捂得紧,又背对着何清沅,她很难看到什么。但小孩似乎是在挣扎,一只腿在踢蹬着,脚上一只织金红绣鞋上还缀着一点珍珠,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另一只小脚却是赤着,想来应该是混乱中不小心掉了。 何清沅暗暗皱眉,心里已经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正好又一股人流冲了过来,把那灰衣汉子都撞了个趔趄。他身子一偏,露出那孩子的半截身子。虽然还是没能看到脸,但她脖颈间的赤金璎珞圈却一闪而过,上面坠着一颗灿灿生光的明珠,正是刚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是人贩子 脑海中划过这个想法的瞬间,何清沅悚然一惊,在她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奋力向那边挤了过去。 何清沅自己都想不到她身上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她居然能跌跌撞撞地逆着人流,向着那个灰衣汉子那边拼力挤去。 “抓拐子!前面有拐子!” “前面有拐子!大家让一让!” “谁家的孩子,这边有拐子!” 她的声音仿若一滴水珠,汇入人声聚成的汪洋大海中,转眼就消失不见,连她自己都没怎么听清自己的声音,反倒是离她不远的一个疤脸男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但何清沅如坠冰窟,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她再定神一看,只见那灰衣男子身边还分散着几个同样不起眼的人,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哪怕周围人群再怎么拥挤,神色仍旧冷漠。 何清沅心中焦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远离刚才看到她的疤脸男子,一边向着那个灰衣男子一点点挪过去。 她虽然力气不大,但胜在身形娇小灵活,挤着空子硬是往那边,又挪近了几寸。 眼看着离那灰衣男子越来越近,突然一人重重地撞在何清沅的肩膀上,带得她整个人一个趔趄,大半个身子被挤出了桥栏,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掉入桥中。 旁边的好心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她的胳膊一拉,何清沅这才稳住了身子。 才一站稳,她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她:“何姑娘。” 这声音隐隐有些耳熟。 ☆、第二十一章玫瑰粽子糖(上) 永定桥方向出事前,六安正在桥南街上一家茶楼顶层的隔间外伺候着自家大人和另外两位贵人。石桥方向传来的惊叫声一响,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六安从门里出来,问守在门外的人:“外面出了什么事?” 三七和另外两位贵人的侍卫道:“永定桥那边出了事,现在乱了起来。” 六安一回屋,就见到自家大人和另外两位贵人在窗口处远眺。 不等他通禀情况,其中一位道:“那边怕是人太多,起了乱子。” 沈端砚沉吟片刻道:“我们下去看看。” 另一位轻笑道:“沈大人还是在这里稍坐片刻,你不通武功,下面这样乱,这会去非但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出了岔子,只怕你这两名随从担待不起。” 沈端砚眉头一皱:“既然如此,我让人再去五城兵马司通报,其余的就有劳世子和将军了。” 这屋中的另外两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何清沅远远见到过的卫国公世子和定远将军二人。 卫国公世子如今不过年方弱冠,人生得面如冠玉,眉如刀刻,目如寒星,薄唇边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见半分少年意气,只见阴柔莫测。他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衣,斜倚在窗边,摘下腰间悬挂的令牌,扔给进来的侍卫:“去五城兵马司找人过来,要快。” 那侍卫双手捧住令牌,忙不迭下了楼去。 另一边的定远将军看着远处的混乱,眉头一拧,沉声道:“只怕这不是意外,而是另有歹人从中作祟。待我等先下去查探一番。” 沈端砚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卫国公世子懒洋洋道:“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守好沈大人,我们先下去看看情况。” 他说话的口吻十分带着一贯的轻慢,虽说明知道这位贵人对谁都是这份态度,六安心里未免也有些恼,哪怕他是卫国公世子,凭什么用这副态度跟自家大人说话,大人乃是正经科举考出来的当朝首辅,这靠着祖荫的小子也配越过大人来指手画脚。 呸。 想归这么想,六安还是恭敬地等着自家大人的话。 沈端砚看了他一眼,对卫国公世子 分卷阅读39 道:“那就有劳世子了。” 卫国公世子挑眉道:“这倒不必谢。今日所说之事,我们改日有空再谈。” 说着他就径直出了门。 定远将军倒是一抱拳,对沈端砚道:“告辞。” 待二人走后,沈端砚仍站在窗边远眺,神情凝重。 沈端砚虽非习武之人,但目力极好。他站在茶楼顶层,从窗户上远远地看到桥上的情况,不由得眉头紧皱:“三七,你也下去看看情况,若是能救人,妇孺老幼,能救几个算几个。” 三七抬眼一看,便见到桥栏吊着许多人,便应声下来,连忙向永定桥方向赶去。 他本是沈端砚的贴身护卫,有功夫在身,虽然人流汹涌,但仗着身法自如,很快就接近了桥头。说来也巧,他一打眼就看到了桥上摇摇欲坠的何清沅,一眼就认出了是府里的丫鬟,急忙上去救人。 待把人拉下,三七开始发愁。 他虽然木讷,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虽说他功夫不错,但眼下这人挨人人挤人的状况,他虽然功夫好,但要把何清沅一个大活人带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会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三七伸出一只胳膊递给何清沅“何姑娘,跟我走。” 虽然眼前这年轻男子面目陌生,但何清沅听出来这正是之前拦过她路,又找她要过络子的那位管事,当即大叫道:“别管我,那边!那边有拐子!” 三七听了,顺着何清沅指过去的方向看了,果然看见一个灰衣汉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听了何清沅的话,转头向着那灰衣男子那里奋力挤去。 和身小体弱的何清沅不同,三七很快就接近了灰衣男子的身后。 他出来身着便装,又生得其貌不扬,假作被人群挤到了灰衣汉子的身后。 灰衣汉子很是警觉,一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立即扭头抱着孩子就往另一边去了。 还没走出两步,灰衣男子只觉大臂传来一阵剧痛,劲道一松,怀里的孩子转瞬之间就被人夺走了。他又惊又怒,转头见了三七,伸手就要来抢。 灰衣男子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喉头一甜,竟然被这一击冲撞得整个人后退了十来步,撞得身后的人撞退了一大片。 他的同伙们翻手掏出袖中藏着的匕首,纷纷试图拨开身边的人群,凑上来围住三七。 三七抱紧怀中的小女孩,借着周围人流的混乱冲撞之力一直退到了桥边,足尖往桥栏上一蹬,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轻功,借着人群之力向着桥南的茶馆去了。 何清沅这才松了口气,冷风一吹,脑子这才清醒下来,一边看着人群中那些人的体貌特征,一边思索着怎样快速摆脱眼前的境地。 那一伙人见同伙丢了目标,气得咬牙,但他们的功夫粗浅,看着能飞檐走壁的三七无可奈何,只能收手。 他们心知再耽搁下去,一旦五城兵马司来人把人群疏散开来,他们无法脱身,情势就会急转直下。万一再被抓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二话不说,一头钻入人群。 他们本身就是普通的百姓打扮,五官又生得平凡,这样一挤进人群里,犹如一滴水珠汇入了江河。哪怕是旁边远远看着的何清沅,很快都分辨不清楚人群中哪一张面孔是刚才那伙人了。不过她也没什么心情关注那些人了,因为眼前她就遇上了大麻烦。 那伙人绝大多数都急于逃命去了,只有刚才那个一眼看到了何清沅的疤脸男子,竟然径直推开四周的人,向着何清沅这边过来了。 糟了!对方这是想杀人灭口! 何清沅心神一凛,顾不上许多,当即向着另一个方向奋力挤去。 这人来人往的,简直是绝佳的屏障。一旦被那疤脸汉子近身,只怕她悄无声息地被人杀死了都没人知道。 然而这会的人群已经密不透风,人人肩挨着肩,在她身前拦成了一道铜墙铁壁。饶是何清沅身形娇小,怎么也撞不开前面人的肩膀。眼看着疤脸男子离得越来越近,她心中焦急,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 何清沅一咬牙,正打算整个人蹲下身子来钻入人群中搏一回,另一边肩膀已经被人抓在手中。她猛一回头,见来得是之前的三七,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三七闷声道:“何姑娘!得罪了!” 只觉肩膀上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只听见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她就这么被三七扛在了肩头带出了人群。 三七虽然有轻功在身,但轻功又不是能凭空腾云驾雾,再加上又带了何清沅这么一个大活人,每次跃起少不了要踩着人群的头顶借力。 何清沅被摇晃得晕头转向之际,只能看见下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如同潮水一般涌动。 三七的每一次起落,下面的人群都免不了爆发出一声惊呼。 等到三七终于扛着何清沅来到了茶楼下,把她放在了地上,何清沅只觉得五脏 分卷阅读40 六腑都移了位,整个人险些当着街道吐了起来。 “大人他们就在顶层东南靠这条街的隔间里。” 何清沅来不及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便冲着远去的三七大喊道: “刚才人群那边有个疤脸的!和那伙拐子是一伙的!” 三七的声音远远传来:“知道了。” 何清沅看着他的身影很快再次消失在人群中,不由得暗自咋舌。 一转头一路上了茶楼,按照三七所说的,进了沈端砚所在的隔间。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一进门,何清沅见了背对着她的沈端砚还是心里咯噔一下,再一看旁边的六安站在那冲她使了个眼色。 他怀里抱着的,正是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能是把六安和刚才那一伙人混淆了,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还是不停地踢蹬着六安,在他的衣裳上留下了无数个脚印。六安正忙着哄孩子,但怎么哄也哄不好,整个人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把求救的目光投给另外几位护卫,被他们纷纷避开了目光,把六安气得后槽牙疼。 何清沅虽然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但神情还是镇定自若的。 她随意用手一拢鬓边垂下的发丝,而后从容敛衽,向沈端砚行礼道:“见过大人。” 沈端砚抬眼:“你为何在此处。” 何清沅解释道:“今日小厨房给了假,我和同伴们一起来花市上看看热闹,没想到出了乱子。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虽说救她的是三七,不过在这位沈大人面前多说些好话总是没错的。 她低下头,把姿态放低了,却只听对面的沈端砚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这人又来了。 好在沈端砚没什么心思放在她身上,转头吩咐旁边的护卫道:“郡王府的人应当就在这附近,去通知他们。” “是!” 那护卫也知道事情严重,听了沈端砚的话他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外面的混乱,连忙下了茶楼,匆匆从后门出去。 好在茶楼后门的巷子通向的是另一条街,这会人虽多,但总好过乱成一锅粥的永定桥那边。护卫连忙向着河岸边过去,寻找临安郡王府家的画舫。找了半天,也没见附近有临安郡王家的旗子,正急得抓耳挠腮,突然一抬头看见一条泊在岸边的画舫周围聚了一群人。再一看那画舫,立即凑了上去。 那边暂且不提,隔间这里,仍静得落针可闻。 六安见实在哄不住这身娇肉贵的小县主,连忙叫道:“那个姓何的丫头,你来,你来抱住她。” 何清沅眨巴了两下眼睛,她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啊。 但是看着六安一脸为难的模样,她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了这个重任。 抱过来的瞬间,何清沅的第一想法是,真沉。 那小姑娘人虽然被药迷了,口不能言,身上也软软的没有力气,但这会意识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眼半睁着迷茫地看着何清沅,眼角却断了线一般大颗大颗地滚下了晶莹的泪珠。小身子一阵一阵细微地发着抖,显然是还处于惊恐之中。可能是因为先前见过何清沅一面,到了她怀里身子的抖动渐渐地轻了,只是泪珠还一滴滴地往下掉,何清沅拿了帕子给她擦也停不住。 虽然是从六安手里接过了安抚小女娃的重任,但是何清沅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抚人,又拍又哄了半天,见她还是哭,只能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沈端砚:“大人,我能给她吃糖吗?” 沈端砚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说话,应该就是同意了吧。 何清沅这样想着,从小荷包里倒出一粒粽子糖,自己先吃了一粒避嫌,又倒了一粒轻轻送到了小女孩的嘴边。 那粽子糖三角状豌豆大小,琥珀一样透明的颜色,晶亮亮的,含在嘴里片刻就化了,这才能尝出一点玫瑰味的甜。这甜虽然不浓郁,但花香透颊,气息宜人,又被一个面目亲切熟悉的人抱着,让小县主慢慢地就停下了抽泣。 何清沅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身子。 “放心了,没事了没事了,不哭不哭……” “拐子已经被大人抓起来了,你家里人很快就来接你了,不要害怕,不要怕。” 或许是因为何清沅的安慰起了作用,又可能是因为那药效越来越重,直至最后,她阖了沉重的眼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 何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睡了。 屋子里除了何清沅外,其余的都是大男人,她一个人抱着小县主,抱得胳膊都酸了,还是没人来接过去。 何清沅下意识地先把眼神瞥向六安,这里除了沈端砚,就属他是何清沅熟悉的了。 六安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看站在窗口远眺的沈端砚。 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沈端砚,虽说这小县主身娇肉贵,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一直这么抱着吧。 沈端砚察觉到她的 分卷阅读41 目光投过来,顿觉心浮气躁,便阖了阖眼道,“荷包。” 何清沅眨巴着眼,怀疑地看着眼前的沈端砚:“……” 她刚才莫不是听错了。 何清沅眼巴巴地看着六安,六安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站在那里,旁边的护卫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她又看了一眼沈端砚,看着他仍是一贯从容冷淡的神色,这才发现她没听错。 这是这位首辅大人,第二次跟她要糖吃了。 何清沅木着一张脸,以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情,再次交出了她用来存零嘴的小荷包。 ☆、第二十二章玫瑰粽子糖(下) 六安麻溜地接过荷包,先倒给自己一粒吃了,本想等会再递给沈端砚,被他看了一眼后,立即一脸正气凛然地双手呈给了自家主子。 他绝对不是想吃糖,他只是想给自家大人试毒。 没错,就是这样。 沈端砚站在窗边上,看着永定桥的方向眉头微蹙。 晚风徐徐从窗口吹来,吹得他的衣袖拂动。 何清沅见没人理她,她又不能说话,只能趁着他不注意,直接坐在凳子上,把小县主放在了腿上,放松了一下胳膊,一边偷偷打量这位总是莫名看她不顺眼的首辅大人。 第一次吃了她的糖,随手扔掉了她的荷包; 第二次吃了她的糖,也不让人帮她抱着孩子,真是够小气的。 何清沅暗暗腹诽着。 他今日出来带的随从不多,想来是要悄悄出来办什么事,所以身上只穿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墨蓝直裰,虽然面料质地上好,但上面半点纹饰也无。但他年轻,皮肤生得白,又五官清朗,这样简单的深色衣衫反而衬得他气质清贵,卓然不群,怎么看都像是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曾被京中贵女嗤笑过的心机小人。 但何清沅对他的来历再清楚不过了。 这人自小家境贫寒,少年又苦于考取功名,真正发迹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不过何清沅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人又不是这两年才养出的这身派头。 她过去时常生病,记忆力不算很好,但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从前有一次在花会上,她曾经和他狭路相逢,算是打了个照面。 那会她还是永宁侯府的嫡女,他是新登科的探花。她和闺中好友们一起,他和同窗好友们一道,两拨人通往桃花林的一条小路上撞了个正着。 他那时说了什么来着? 何清沅又有点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他从容地向她们一礼,然后让开了路。 他的同窗们也跟着他让开了,只是表现却和他不大一样。 她那会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并不缺少见识。她知道,新登科的士子中越是出身贫寒的,一朝跃过龙门后,最初那段日子总会行为有点失常。比方说见到了贵女们个个神思不属,有的放浪之辈眼睛几乎要黏在她们身上,有的卑琐之徒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尖,有的鼻孔朝天,有的笑脸迎人, 等她走远了,下意识地又回头一看,见那人似乎还站在原地,正好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挺拔如青松翠竹般的背影。 后来在其他人家的宴会上,她又碰到他几次,下意识地留意了。这个年轻的翰林院小编修虽然出身贫寒,但待人温文尔雅,举止有度,称得上是个君子。 只是后来那段日子,她在家中病得厉害,外面的很多事都不太清楚。这位沈大人是怎么投了宣平帝的眼缘,又是如何带着人抄了她的家,她都不知道。但她明白,以当时的局势,永宁侯府倒台是迟早的事,宣平帝不可能放过他们。 无论如何,她都该感谢这个人,当初还是给她这个将死之人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想到这里,何清沅又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窗边的那个人。 他正在一边看着外边,一边吃她小荷包里的糖。 这粽子糖也是何清沅自己做的。糖壳做的很薄,里面的玫瑰卤是小厨房研制玫瑰花卤的时候剩下的一些,入口后化得很快。但何清沅也没见过像沈端砚这种吃法的。 他仿佛嗜甜如命,但神色却又丝毫不见对糖的狂热,仍旧是冰冷漠然的。甚至他的心神都在远处,根本没有心思品咂这糖的甜味,只是一粒又一粒地放入了口中。 唯一让何清沅觉得这糖大概对他还是起了点效果的,大概是他原本紧皱又慢慢松开的眉头,最终眉宇之间又重归平静。 从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窗外漆黑的夜空,还有沈端砚清寂的侧脸,幽深的眼眸。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让一切都静下来,连茶楼外的喧闹声仿佛远在天边。 但是,她,或者说原身哪里得罪了他呢? 可要说得罪,好像也不全是。 她能感觉到,沈端砚对她的态度很复杂,轻蔑、漠视、警惕中隐隐带着排斥,但却又能放心地像个小孩一样跟她讨要她荷包里的糖。 何清沅正直愣 分卷阅读42 愣地看着,沈端砚突然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她的眼神,同样也是一愣,然后立即撇开视线,向门外走去。 六安忙不迭正要跟上,就听沈端砚吩咐道:“你留在这里,等待会和郡王府的人说明情况,我下去看看。其余的人跟我走。” 六安:“……” 等等!他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并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沈端砚带着剩下的人走了出去。 所以……他就这么被大人扔下了? 六安欲哭无泪。 他先撒气一般地恶狠狠瞪了何清沅两眼,转过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倒茶消气,心里暗地里盘算着回去怎么给刚才那群抢了他位置的人小鞋穿。 旁边的何清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见他在那边一个劲地长吁短叹,不明白六安这是在发什么疯,低头继续看着怀里的小县主。 好在这位小县主熟睡后没多久,她家里的人终于来了。 何清沅这才知道,之前那险些被拐的小女孩原来是临安郡王府上的小县主,今年不过才三岁多,算来正是永宁侯府被抄家后不到一年左右出生的。 今天小县主是跟着郡王府的一位亲戚一同出来的。 她嫌画舫上的歌舞无趣,吵闹着要去花市那边买花玩。 带她出来的那位长辈心想着画舫就在永定桥不远的地方,又有一群侍卫看护着,怎么都不至于出事,谁能想到会突然出了乱子,这伙胆大包天的歹人竟然敢劫持县主。好在有何清沅和三七的出手相救,这才把小县主给救了回来。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三七急于救人,一来一往地只抓住了一个同党,其余的歹人早已不见踪影。那个倒霉蛋目前已经被押入了刑部大牢里待审,不大可能活着出来。 唯一留下的一个疑似“同党”,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花市上卖给何清沅她们一篮子茉莉花的小姑娘。 何清沅在一旁听着,原来那伙歹人剥下了小县主的衣裳,换在了卖花小姑娘的身上,随手将她扔给了郡王府的侍卫们。仓促之间,那伙吓昏了头的侍卫们只见夺回了小郡主,便不再追击。等转过身子来一看脸,这才纷纷骇然失色。 虽然后来沈府的人把小县主又送了回来,但他们也难逃罪责。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口咬定那卖花的小姑娘是同党。 然而那小姑娘和之前中了迷药的小县主一样,正昏迷不醒着,显然也是被分量不轻的药给迷住了。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恐怕只有等她醒来才能知道了。 何清沅不禁摇头,这伙侍卫没本事,反咬那个小姑娘一口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过何清沅也没能听多久,六安就来赶人了:“好了,下头的人也散了,你赶紧回府去。我们这里忙得很,刚才听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你统统不知道,明白吗?” 旁边来接应小县主的人倒是很客气:“这位姑娘先回去吧,回头郡王府和威远伯府必有重谢。” 她还是温清沅时,天生体弱,打娘胎里就有毛病,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一大群丫鬟嬷嬷看护着。即便如此,有一回上元夜,侯府所有人出去看灯,她也被抱了出去,奶娘她们一个没看紧,混乱中就被人抱了去。 好在清沅福大命大,那伙拐子在前三皇子带人办案时一举拿下,她也被被认了回去。但到底是吃了一番苦头,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身子骨被折腾得更弱了,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所以何清沅对拐子更是深恶痛绝。 今天看到这小女娃被拐,虽有一时热血上头,但更多还是出于对这一类人的痛恨。 但这会回过神来,才方觉当时的惊心动魄。 何清沅苦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担子,居然敢在虎狼环伺的情况下主动往上凑。若不是三七刚才及时赶到,只怕她早就被那伙亡命之徒捅死了。 不过他这么一说,何清沅差不多明白了她先前看那小女孩那种古怪熟悉感的由来。 果然,是故人之后。 何清沅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得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县主。 没关系,她们早晚都会再相见的。 就在这会功夫,五城兵马司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在一大群兵丁的呼喝驱赶下,桥南北躁动的人群终于逐渐平复,慢慢疏散开来。 眼看着街道上的人渐渐疏散了,何清沅这才下了茶楼,顺着街在桥两头寻找着采薇的踪迹。 刚才那一番变故后,街道上一片狼藉。桥南原本街道两边的摊子都被撞散了,地上掉满了东西,有人正在捡东西。她甚至还看到一口翻了的大铁锅,旁边洒了一地的酱汁,不知道哪来的一大群野狗疯狂地舔着那一块地面,看得何清沅胃里一阵翻腾。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采薇焦急的呼唤声:“清沅,清沅——” 等何清沅循着声音找过去,就见采薇、采菽、采芹三人正在那边和一伙兵丁正在争执什么,她 分卷阅读43 连忙快走几步上前去替她们解围:“各位大人莫怪,我们是首辅府上的,出来玩碰上了乱子,这才走散了。我这位姐姐一时情急,所以才大声呼喊。大人莫怪。” 何清沅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袖口摸出两片银叶子,那兵丁见了,这才心满意足道:“行了行了,既然是首辅府上的,赶紧回去便是了。” 何清沅拉着采薇她们谢过那几位兵丁,走出一段距离后这才松了口气。 采薇一见她衣衫还算齐整,就知道她先前应该没出什么大事,不过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方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 采芹对何清沅从来就没个好脸色,刚才帮着找了半天人,跑得她腿疼,喊得她嗓子都哑了,这会见到了人更是怨气冲天:“我就说她没事吧,一个大活人能有什么事。咱们怕她出事喊了半天,她可倒好,不知道躲在哪里吃茶呢。” 何清沅无奈道:“好了,是我的错。有什么事咱们先回府再说吧。” 采菽叹了口气:“你说好好的出来一趟,咱们就这么倒霉碰上了这么件事。我买了好些东西,刚才在人群乱起来时都没了。” 何清沅也有点可惜:“我那还有小半篮子的茉莉想带回去做茉莉清汤呢,可惜刚才太乱,估计这会篮子都被人踩烂了吧。” “我们才刚开始逛,还没买什么花,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出了这么大乱子。” “说起吃东西来,之前吃了一家的卤豆干味道还不错。” 看着她们边走又叽叽喳喳起来,采薇无奈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再说吧。” 一群人准备回府,才走出没多远,只听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何清沅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然后和其余人一样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 永定桥塌了! ☆、第二十三章蛋黄金丝角 永定桥像是不堪重负一般,长桥从正中轰然断裂。 无数石块尘土纷纷落入下方湍急的河道中,立即溅起数尺高的浪花。 桥上大部分人已被疏散,只有少数几人和驱赶他们的兵丁来不及反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纷纷跟着砖石一块掉入河道中,转瞬就没了踪影。 一时水声、人声震天,原本平静下来的街道再次躁动起来。 好在这一回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场,一边呼喝着稳定局势,另一边连忙派人去救失足落水的那些人。 昔日大周开国之时,太祖带人骑马入京,就从这桥上经过。他站在桥头上远远地看见京城一时兴起,便将这桥更名为永定,取的就是这山河永定之意。 如今这永定桥突然倒塌,只怕有心人要拿这当幌子暗中作乱了。 何清沅心里发寒,不敢多想。 她能想到的事,其余的人自然也能想到。 刚才才安静下来的街道再次人声鼎沸,何清沅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原本由于匆忙赶来而红通通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不仅是那位指挥使,就连她身旁的采芹等人都因为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吓得脸色惨白。 采薇还算镇定,连忙催促她们:“好了,别再耽搁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众人回过神来,这次再也不敢在街上逗留了,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沈府。 等到了府中,谁也没再提外边那回事。 回去之后,都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一早依旧去小厨房上工。 只是小厨房又问起昨晚花市的人,采芹、采菽她们这才说了永定桥那边的事,这等消息又在小厨房引起了一阵阵讨论,直到封家娘子来了之后才作罢。 …… 之后几天,府里风平浪静。 仿佛沈府内外是两个世界,一道院墙将它与京城中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分隔开来。 永定桥坍塌、临安县主和多家权贵子孙被拐,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们的震动可想而知。京城之大,年年都有走失的孩童,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闹得这样大的。再加上永定桥的事故,更是让人疑心又有什么人想要暗地里搞鬼。 但朝堂事,朝堂之外的人没什么必要去讨论。 清沅心里明白,并非院墙将所有一切划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道,只是她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若非机缘巧合救下了那位小县主,外面哪怕有再高的滔天巨浪,她不过河底的一粒泥沙,左右和她没有干系。 换句话说,天塌下来总会有个高的人顶着,怎么都轮不到她们来担忧。 沈大人估计是忙着处理朝中的事务,除了偶尔有人带她出去问过几次话外,一时无暇处理她,何清沅也乐得自在,仍和往常一样去小厨房做事。 这天郡王府来人前,何清沅正在和小厨房的一群人看着封家娘子在做蛋黄金丝角,这是小厨房近日来为沈檀书秋日在府中开宴特意试制的一样新点心。 蛋黄金丝角,即用澄面和入猪油、白糖、咸鸭蛋 分卷阅读44 黄将其揉成三角或四角状,用核桃、芝麻、榛子、松仁等填作馅料,再放入油锅中一煎,出锅后摆在小碟里,色泽金黄,酥香可口,整个小厨房都是这股子香气,小厨房的人都围了过来。 何清沅帮忙切开几个蛋黄金丝角,用竹签串了,让众人品尝。 封家娘子问道:“你觉得味道如何?” 何清沅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油还是太重了,馅料也太香腻了。若只是给姑娘吃倒还没什么,毕竟姑娘不算嘴刁。不过要是等秋天府里开宴时,要请诸府的小姐们过来尝,她们平日里在家甜的香的腻的都吃惯了,若是要给姑娘长脸面,只怕是不容易。” 旁边的采芹嗤笑一声,正要说什么,却听封家娘子继续问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何清沅为难道:“这,我也说不好。” 封家娘子皱眉道:“你不必为难,直说便是。” 何清沅看了她一眼,见她点头,便自顾自地说了:“我也只是有个想法,但要做成怕是还要有劳娘子亲自费心了。” “娘子所做这蛋黄金丝角,外面既然用了油来起酥,里面的馅料还用核桃、芝麻等重油的干果,再加上猪油、白糖,难免会有些腻。倒不如用各色花卤果酱充作馅料,味道酸酸甜甜的,反倒更好。不过府中先前做的那些花卤果酱里放了糖,未免还是太甜了,最好味道能像花露一样,甜味淡,香气适宜。” “若是还不怕麻烦的话,可以像做银丝脍那样,用银针将冰过后的花卤注入刚出锅的一碟蛋黄金丝角中。外皮酥脆微烫口,一口咬下去,里面冰凉清甜的花卤层层渗出。花香解油,冰凉解腻,小姐们又都喜欢这份花香,若是能做出来,我觉得或许会比用干果仁要好些。” 见旁边的采芹又要捣乱,何清沅连忙抢在她前头道:“当然,我也知道这实在不容易,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采芹被她抢了话,还是不甘心地哼哼道:“等那会都已经入秋了,你倒是不怕那些人家的小姐凉着了肚子。” 采薇道:“不过是点卤子,实在怕冰,用井水镇过也可,怕这个凉了姑娘们的肚子,还不如指望她们少吃两份蟹子。” 采菽在旁边道:“清沅的主意听起来着实不错,只是刚出锅的蛋黄金丝角,往里面注入冰镇过的卤子,只怕等端上去时,卤子的凉气已经散了。” 何清沅一摊手道:“所以我说,我这只是异想天开罢了。” 一群人正在说着,有眼尖的婆子看到来人了,便嚷道:“前院来人了。” 封家娘子一看,来得是一个脸生的丫鬟和婆子,怎么看都不大像府上的人。 那个丫鬟大约有十七八岁,身量不高,容长脸,面容清秀讨喜,右脸颊上有一枚浅浅的酒窝,浅绿的对襟上衣配着荼蘼白的下裙,看上去十分清雅,右手腕上戴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翠玉镯。 婆子看上去也没有寻常中年妇人的卑琐,而是背脊挺直,仪态从容,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十分精明,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人。不像个粗使婆子,倒像是哪家贵女身边的教养嬷嬷。 二人身上的衣料考究,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世家大族才能培育出来的人。 封家娘子一见,心里立即就有了数。 身后跟着一并过来的何清沅见了那丫鬟一愣。 她随即一笑,这丫鬟可算是她的熟人了。 想起前几天那桩变故,何清沅心里有了底。 那婆子一见封家娘子,就知道是这里管事的人,便自保家门道:“我们是临安郡王府上的人,特意来这里寻一位恩人,敢问这位娘子可是这里掌事的?” 封家娘子颔首:“不错,我便是,请问这位嬷嬷要寻的是小厨房的哪个人?” 一旁的丫鬟声音清脆道:“敢问哪位是何……清沅,何家姑娘?” 何清沅从人群中越出,从容道:“我便是。” 那嬷嬷还在打量着何清沅,旁边的丫鬟已经愣了。 这丫鬟不是寻常人,而是郡王妃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名唤阿缥。郡王妃尚未出阁时便在身边伺候惯了的,后来又跟着一起到了临安郡王府上。旁边的嬷嬷虽不是跟着从郡王妃娘家来的,而是从宫中退下来的教养嬷嬷,在郡王府上担着教养小县主的重任。 二人皆是郡王妃身边倚重的人,今日特意来一趟沈府,实在是有要事在身。 季嬷嬷人老眼毒,一见旁边的阿缥失神,立即心领神会,知道这一趟不虚此行,便对何清沅恭维道:“多谢姑娘当日出手相救,我们家县主这才得以保全。” 何清沅摇摇头:“你们不必谢我,这事还多亏了三七管事出手相助。不然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从那伙歹人手里救回小县主。” 季嬷嬷一笑:“何姑娘又何必自谦呢。当时那样混乱的场景,人人忙着自救还来不及,倘若不是姑娘心细如发,发现了小县主被人掳走,又及时挺身而出,这才有了后来救人的机会。还请姑娘跟我们去府上走一趟,让郡王府聊表谢意。今天若不能 分卷阅读45 请得你去郡王府上走一趟,只怕我家王妃又要怪罪我们这些人办事不力了。” 何清沅想起郡王府那位旧友的性子,不由得哑然失笑:“好了,我也不为难二位了,等我换了衣裳,通禀了姑娘,回头跟你们走一趟便是。” 季嬷嬷连忙道:“姑娘不必麻烦,先前我们已经拜访了沈家姑娘,您直接跟我们走一趟便是。” 何清沅莞尔:“再怎么急,总要容我换过衣服才是。” 季嬷嬷她们见何清沅坚持,又看她的衣裳上确实是沾了油污,只能随她去了。 何清沅一路回到房里,解开了包裹,发了好一会呆。 自从来到小厨房,她就没怎么刻意穿过好料子的衣服。毕竟小厨房里整天那么多事情,稍一不注意,可能衣服就毁了。故而她这些时日穿的,一直都是深色衣衫。今日要去见人,见的还是老朋友,自然不能还穿这些。 原身先前在沈檀书房里待着,很受她偏爱,倒是有不少料子还过得去的好衣裳。鹅黄的、雪青的、藕粉的、葱绿的、橘金的、水红的……就这样缤纷满目地铺在了她的床上。 若是按照她以前的喜好,自然是要穿素一点的衣衫。但是那位故友曾经就明摆着嫌弃过她打扮得过于素净了,说她本来就因为常年病着,脸色不好,还要穿得一身寡淡,越发显得整个人都过分柔弱,一点都不硬气。但是她自己明白,穿艳丽张扬的颜色,她反而更压不住,所以也只是听了一笑而过。 她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掌。 虽然由于这段日子的劳作,稍微粗糙了些,但好在她平日里有用香膏擦手的习惯,手还没有全然变样。而这只手腕骨纤细,手指细长柔软,皮肤光泽润洁,指肚还有一点软软的肉。指甲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蓄成葱管长的一根,又用凤仙花什么涂染,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显得指头格外圆润可爱。指甲白里透红,象征着气血丰盈,下面的月牙个个饱满。 她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想来稍微娇艳一点的颜色应该是能压得住的吧。 何清沅拿了那件水红的衫子,又抽出一条栀子白的下裙来。 等换好后,又坐在昏黄的铜镜前整理头发,顺手打开了妆盒。 门外的人像是等得急了,拍了拍门:“姑娘还没换好吗?” 何清沅一边对着铜镜试着给自己插簪子,一边道:“快好了,你们进来吧,没事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丫鬟。 她一直走到何清沅的身后,站在她身后从铜镜里看她的脸。 这面铜镜的品质实在不算好,照得人眉目模糊,仿佛像浸在了雾里。 原本略有些焦躁的心情不知不觉中竟然平复了下来,她对何清沅道:“既然要见我们王妃,姑娘不如好好打扮一下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让我来替姑娘梳头。” 何清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道:“好。” 得了何清沅的应允,那丫鬟随即替她解开发髻,一头青丝立即流泻了一肩。 那丫鬟拿了何清沅的桃木梳子,替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长发。 何清沅的一头乌发手感极好,乌黑莹润,犹如绸缎一般。 那丫鬟怔怔道:“姑娘的这头发可养得真好。” 何清沅只是笑,没有说话。 “我是郡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叫阿缥。虽然平日里梳头更好的是我姐姐阿绛,不过我手艺也不错的。” 何清沅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阿缥替她将头发梳好,问何清沅道:“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不必这么麻烦,梳个螺髻就好。” “这怎么能敷衍,姑娘可是要去见我们王妃的,”阿缥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怕让她以为王妃是个不好相处之人,便软声道:“头一次见面,只当是我送给姑娘的一份礼了。姑娘尽管说吧,什么双刀髻、朝云近香髻、惊鹄髻、流苏髻、随云髻、堕马髻、缬子髻……我都会梳。姑娘这样好的头发,可别白白浪费了。” 何清沅想了想:“也不用那么复杂,就替我梳个垂鬟分肖髻吧。” 阿缥轻轻应了一声。 她的手指轻柔地梳拢过何清沅的头发,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她的乌发慢慢分成数股,在头顶结成鬟,余下的头发也不收束,而是让其自然地垂在单侧的肩膀上,犹如一只形状优美的燕尾一般。 末了阿缥打开何清沅的妆盒问道:“姑娘头上想戴些什么?” 何清沅瞟了一眼:“里面有只冰花芙蓉玉的簪子,坠着一串桃花流苏的,替我插上便是。” 阿缥依言取出簪子,将它没入何清沅的发中,又在铜镜里看了看道:“姑娘气色好,用不上太多粉黛,不如只擦一点浅色的口脂如何?” 何清沅摇头道:“罢了,我这里的口脂颜色都太艳了些。” 原身喜欢娇艳的颜色,买的口脂颜色也大多过于鲜艳了。何清沅来了小厨房后,因为时常要做菜试菜,根本 分卷阅读46 用不上这些,也就没托人买过。 如此一来,何清沅便只能素着一张脸去见人了。 但她人生的好,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肤色也白里透红,上不上妆,倒也没什么了。 阿缥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下意识地喃喃道:“真像啊。” 何清沅假作没听清:“你刚才说了什么?” 阿缥回过神来:“没什么。姑娘,我们该走了,又耽误了这会功夫,王妃怕是要等急了。” 等起了身,阿缥看了何清沅身上的衣裙,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遗憾:“这衣裳不好,配不上姑娘这样的人。可惜我们这一次来只带了些料子,没有成衣,姑娘先将就着吧。” 何清沅啊了一声,她没想到阿缥她们居然还带了礼上门。 阿缥边拉着她往外走,边道:“给沈家姑娘的那一份已经送过去了,剩下的都是给你的,不过是些布匹、茶叶之类不值钱的玩意,你放心收着便是。有郡王府在,以后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打你的主意,你只管托个人去郡王府捎一趟口信。” “那批料子里我记得有一匹银红的蝉翼纱,你拿出来找人帮忙做条裙子,保管比你身上这件好看。待会我们先去郡王府上,让其余人帮你搬进屋子里来。” 何清沅摇了摇头。 阿缥说得轻巧,但是她知道,即便是送布料、茶叶和小玩意,她们这样的人家出手也不会有多寒酸。料子差了也是锦缎之流,即便她不用,出去也能换上不少钱。 说话之间,她们已经来到了门口。 小厨房的众人一见何清沅出来,下意识地看过去,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其中一个婆子先反应过来,笑道:“清沅来小厨房这些日子一直不打扮,我都快忘了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今日这稍一收拾,当真是光彩照人。” 采薇也被惊艳到了,看着何清沅点点头。 这婆子说的对也不对。 清沅她确实本来就生得好,五官眉眼出众,只是她记得,她刚来小厨房时也是打扮得很用心,但眉眼里全是一股讨人厌的劲,哪里有现在这样看着舒服。怎么说呢,就是举手投足都和别人不一样,怎么看都不觉得她该是个丫鬟,而该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才对。 她自打出了事之后性情就变了,这是采薇看在眼里的。也是看她人变好了,采薇这才愿意和她接触。但是一个人遭逢大变后,性情气质真的能像清沅一样立即变得这样不同吗? 采薇正一脸的若有所思,只见何清沅也跟她点点头,便被阿缥和季嬷嬷拥着走了。 周围小厨房的人还在议论纷纷,无非说的还是那老一套。 直到封家娘子出声,采薇这才跟着众人一起回了小厨房去。 ☆、其他类型拾箸记 沈府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阿缥扶着何清沅上去后,给了季嬷嬷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季嬷嬷虽说是跟着阿缥一起来的,也比她年长,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次出来主事的人是阿缥。先前在府里,王妃跟她说的话没头没尾,她自己拼凑也难以凑出个头绪来。 不过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马车上的这位对于郡王府来说,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恩人这么简单。何清沅她们救下小郡主的来龙去脉季嬷嬷已经从他人口中知道了,说实在的,这位姑娘顶多称得上是好心,真正出力的还是首辅身边的那位随从。 仅仅是为了感谢恩人就派了她和阿缥亲自来请人去府上见王妃,还备了分量不轻的礼。这话就算说破了天去,季嬷嬷也不信。 马车声辚辚,一路摇摇晃晃着向前。 这是何清沅近日以来的第三次外出,不是雨天,不是夜里。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大街通坦宽阔,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沿街的叫卖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何清沅一撩开帘子就被季嬷嬷阻止了:“姑娘,放下帘子吧,莫着了风。” 何清沅歉意地笑笑,便坐在座位上不说话。 马车是郡王府的,车厢里面宽敞舒适,一边放了张固定住底座的小几,上面还拜访了一些酥皮点心和茶水。 阿缥问道:“姑娘要不要用一些?” 何清沅摇头道:“不必了。” “姑娘若是嫌闷,不妨说说话,不必拘谨。” 何清沅笑了笑道:“我常年待在府里,对外面的事情不大清楚。说了什么话,姑娘别见笑。京城里的人这样多,不知道这临安郡王是哪一家的凤子龙孙?” 阿缥道:“郡王是原先寿王殿下的嫡次子,后来被单独封了出来开府。” 她这么一说,何清沅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竟然会嫁给了他。 印象里,寿王是个年轻和气的胖子,因为人白白胖胖的,怎么看都一脸无害的样子。性情还算温厚,对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还颇有品味,若不是相貌限制,应该也是个风雅 分卷阅读47 的人。以前她们宴会时也见过,关系还算不错。但是关系不错是一回事,成婚生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也不知道性情那样天南地北搭不上关系的两个人,是怎么相处的。 再算算那位小县主的年龄,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当年变故没多久,他们就成婚了。 不过,这位临安郡王是个好人,想来应该会把人照顾得不错。 阿缥见何清沅点头微笑不语,试探着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何清沅微笑道:“这京城中的事情,你都和我说说吧,我有好些不明白的。” 两人一路闲聊着,阿缥被何清沅东问西问的,把自己知道的倒到了个底掉。不过自始至终,何清沅都没有向她问起永宁侯府的事情。 她如今和从前长得像也就罢了,再在阿缥这样熟悉的人面前问家里人的事情,只怕会立即招来郡王府的怀疑。虽然郡王府的两位主子都是她昔日的朋友,但是人心易变,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又过于离奇,她不敢掉以轻心。 马车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这才停在了临安郡王府门外的石狮子前。 阿缥领了何清沅从角门进去,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前。 一路走来,她们迎面碰上过几次来往的丫鬟仆役,个个都举止进退颇守规矩。见阿缥带了生人进来,既不打量,更没有表露出多余的好奇心,想来郡王妃治家的手段还是不差的。 两人来到一处小花厅里。 何清沅一坐下,阿缥就开始忙着招呼人来上茶、上点心,殷勤地伺候着。 “不知道姑娘爱喝些什么茶,尽管和我说,若是不爱喝茶,果子露府里也是备着的。” 何清沅笑着摇头:“不必那么麻烦,随便什么茶都行。” 阿缥一边打发小丫鬟沏茶,一边道:“我们王妃也是好茶的,府中的各色茶叶都有,真香茶、阳羡茶、六安茶、龙井茶,还有什么梅岭、白露、天池除了几样剑南的蒙顶石花、峡州的碧涧明月茶这等贡品难寻外,其余的姑娘只说便是,这里应有尽有。” 何清沅听了险些没忍住笑,让阿缥那位主子喝茶,那才是真的牛嚼牡丹。 客人已经到了,真要现煮茶,肯定是来不及。小丫头从外面拎了银壶进来,另一个小丫头捧了一套茶具。 阿缥道:“这是京城里新流行的一种茶,听说是江南某个小镇产的,那些人给起了个雅致的别名,叫‘午夜幽兰’,用沸水冲开之后,茶叶徐徐绽开,犹如兰花初放,” 茶盏是上好的白瓷,质地细腻莹润。里面的茶汤色泽如琥珀,徐徐散发着热气。 何清沅一边与她闲聊着,一边轻呷了一口茶,果然如阿缥所说那般,有幽淡的兰花香气。 不过一尝,她就知道,这沏茶所用的水是江南运来的梅水。 这个味道,也是久违了。 “这茶用梅水来沏,味道反而不好。京城外山上的泉水,或者用去年蠲存的雪水也好,应该会不错。” 阿缥愣了一下,才道:“好,回头我们就改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小丫头快步走来,伏在阿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阿缥再对着何清沅时,便一脸歉意道:“姑娘在这里慢用,小县主那边要用着人,我先失陪了。” 何清沅温和地笑:“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何姑娘先在这里稍坐片刻,用些点心,王妃近日身子不好,稍等片刻就来。” 何清沅笑道:“无妨,我在这里等一等便是了。” “这里的点心姑娘若是喜欢,不妨待会带些回去。” 何清沅下意识地就要推辞,但看着阿缥恳切的眼神,不由得莞尔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阿缥这才松了口气:“那我就去那边了。” 说罢,阿缥这才匆匆转身离开。 何清沅目送着阿缥离开,喝点茶,吃了两块点心,一时倒也算悠闲自在。 郡王府喜欢酥皮点心,刚才在车上就放了一盘鸳鸯酥,这会用黛青瓷碟呈上来的是各种外形特意做成花样的酥皮点心,海棠酥、荷花酥、兰花酥,一碟子的姹紫嫣红。 何清沅见那海棠酥模样别致,形如真海棠花一般娇艳,便拈了一块品尝。 郡王府的厨子手艺还算不错,点心外酥里甜,松软可口。只不过模样做的再好看,馅料上也没什么推陈出新的地方。何清沅只吃了一块,就不再动了,慢慢地啜着茶,想着一会见面时的情状。 她该说些什么? 好些年不见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也变了样子? 想了一想,应该是变了的,毕竟她已经嫁人,孩子都那样大了,想来应该比年少时稳重了些。 过了没一会,她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来人虽然有意放轻了步子,但因为身后跟的人太多,还是发出了响动。 何清沅只能装作没发现,继续喝茶,眼角的余光瞥到帘外隐约有人影晃动,露出了 分卷阅读48 一点绣鞋尖。 应该是听了阿缥的回禀,在隔着帘子打量她吧。 何清沅嘴角微扬,却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她如今这张脸,和以前还是有几分相像的吧,不知道那位郡王妃是不是从她这张脸上,看出了什么影子来。 只是看出来了,又能如何。 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低头饮茶。 出乎何清沅意料的是,那人影在帘外站了许久也没有进来,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装作不小心发现了她们时,那细微的脚步声竟然越走越远,透着一种莫名的落荒而逃之感。 没过多久,阿缥打了帘子进来,赔笑道:“姑娘,王妃这会身子不甚舒坦,今日怕是不能见你了。让姑娘白跑了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何清沅摇头道:“无妨。” 阿缥歉意道:“看姑娘喜欢府里的点心,我让人特意又备了一份,姑娘带回去便是,我就不送姑娘了。”说着,她让一个小丫鬟拎着一个红漆透雕的食盒跟了上来。 何清沅接过后一掂,分量还颇沉。 虽然没有见到郡王妃,但郡王府还是直接派了马车,让人送她回去。 阿缥带着丫鬟一路将她送到了门口,看着何清沅上了车。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何清沅闭目养神了一会,这才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块点心来。才咬到第二口,就觉得牙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何清沅掰开一看,只见点心中有个金灿灿的物什,抠出来一看,是个指头大小的金锞子。 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点心放了回去,食盒盖好,继续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等马车在沈府门口停下,她这才下车。 谢过车夫后,没有回小厨房,而是拎着食盒一路进了房里,打开后将里边的点心一一掰开,只见每一块里面都夹了一小块金锞子,这一盒子点心下来,金锞子足足装满了何清沅四个大荷包。再加上白日里郡王府送的其余各色礼物,这下可倒好,莫说是她将来赎身出府,只怕她连日后去边疆寻找亲人的盘缠都有了。 何清沅只觉得,她从重生以来一直的打算仿佛瞬间落空,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她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但长久以来盘旋在胸中的那口气却一点点地散开了。 何清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开手脚放松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悬挂的纱幔发呆。 她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第二十五章鹅梨香 何清沅去过郡王府的第二日,沈檀书这边又被下了帖子。 接到帖子时,沈檀书是诧异的:“郡王妃要找我去一趟郡王府说话?” 她素来不爱出门和人走动,京中的闺秀起初碰了一段时间的壁后,慢慢地也就放弃了给她下帖子这回事。和郡王妃这等已经成婚的女子,更是没有往来。想来想去,应该还是因为先前府上的人救了她家小县主的事情。 沈檀书不由得揉了揉眉心,发愁道:“先前不是已经让人去请过清沅到她们府上作客了吗,礼物也都送了。三七是兄长的人,我又插不上手,何苦来为难我。” 旁边的鹊芝连忙逢迎道:“她们怎么说都是下人,怎能和主子您比。谢礼不过是份心意,自然还是要当面谢过姑娘才能体现出郡王妃的诚心。” 沈檀书烦道:“哪门子的心诚,又不是我让人救了小县主的。” 她对这种事向来敏感。 沈端砚一跃成为首辅后,她这个昔日的土包子也成了京城闺秀们眼里的香饽饽。起初有人邀请她一同出去玩,又费尽心机地打听了她的喜好,极力逢迎。她那时候头脑简单,被别人一哄就上了钩,傻乎乎的对人一片真心。 没过两天,她当时的小姐妹就跟她谈心,说起自家父兄叔伯在官场上如何如何不得意。 沈檀书虽然单纯,但又不是傻,当场就跟人翻了脸。从此以后,再有人下帖,她一概不接,只和两三位还算放心的闺秀相交。 另一方面,她不愿意去郡王府上见人还有一个原因,眼下快到七月了。往年这个时候京城不下雨,日头又好,正是晒书的好时候。然而她一边要盘点书册,另一边手头最近有几本书还没抄完,正在日以继夜地赶工,实在不愿意为这种事情耽搁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两天她都没空处理何清沅的事情。 燕草见状不好,连忙上前去安抚道:“姑娘莫急,不过是见个人罢了。这些日子姑娘日日在小书斋里看书,想必也累了,只当是出去透透气也好。说起来郡王妃人只比过姑娘年长不了几岁,身份虽高,但也不比她低过哪去。只当是随便见个人罢了,若是能交上朋友,也是美事一桩。” 沈檀书在脑海里搜索到了和临安郡王府有关的信息,突然一口气松了下来:“罢了,我走一趟便是。” 旁边的鹊芝、燕草也双双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明天沈檀书去郡王府该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发饰。b 分卷阅读49 r   第二天一早,沈檀书便出了门。 她今日难得出来,故而还是稍微用心打扮过的。她穿了一身烟水青的对襟琵琶袖上衣和一条月华裙。裙子虽然颜色素雅,但光线好的时候,行走之间,裙摆之间仿佛有月华流动,这也正是月华裙得名的由来。 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的,倒也唤起了沈檀书的思绪。 沈檀书记得这位郡王妃,说起来还是因为温七的缘故。 温七向来体弱多病,不常出席京城中的宴会。偶尔露面的几次,身边都有交好的闺秀陪伴在一旁。 沈檀书对其中两个闺秀的印象尤其深。一个性情温婉,另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看模样性情大方又爽朗,喜着红衣,便是她即将要见到的这位郡王妃了。 当年宣平帝即位,京中局势变动,原先附属另外两位皇子的党羽纷纷落马。永宁侯府轰然倒台,与之交好的人家多少也受了牵连。这位郡王妃的娘家据说正是受到了波及,才有了一场仓促的婚事。 想到这里,沈檀书微微垂眸。 世家大族的女子,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纵然她们年少时享受了多少锦衣华服、山珍海味,到婚姻大事上,还不是和普通女儿家一样要听父母之命。甚至到了家族败落之际,女儿家的婚事,就是利益交换的筹码。即便不是世家大族出身,父兄位高权重的,都脱不了这个命运。 昔日的郡王妃如此,她也亦然。 只是不同的是,她是愿意的,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去做。 转眼的功夫,郡王府就到了。 阿缥和她的孪生姐妹阿绛已经双双在郡王府门口等候多时,一见沈檀书下了轿子,立即殷勤体贴地边和她寒暄着,一边引着她往里面走去。 不知不觉中,沈檀书被人引着,一路来到了郡王妃的住处附近,只见屋外廊下多种了各色名贵草木,兼有数株垂丝海棠。如今花期已过,除了偶尔两三株上还有半朵残红未褪。 门外两位随侍的丫鬟见人来了,轻手轻脚地为她们推开门,又退立在两边。待沈檀书她们进去,门在身后悄然合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沈檀书一进门,只见屋内锦幄低垂,地上铺着长毯,部有高头翘几和两张花梨木坐塌,想来是会客所用的陈设。 当地放着一座紫檀底座的大理石插屏,上面绘了山水花鸟,笔墨浓淡相宜,花鸟盎然生趣,共有十二幅。笔法古朴有致,又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转过插屏,就是郡王妃的寝房。 两个丫鬟在前替沈檀书打了帘子,将其挂在两边细细的鹤衔金钩上。 墙角的鎏金睡鸭香炉里轻柔地吐出如丝如缕的雾气。那香雾的气味清甜芬芳,不带一丝烟火的燥气,而是格外清润甘甜,隐约带着一缕沁人的果香。 云雾缭绕中,沈檀书只见靠窗的位置就地摆了一张琉璃坐塌,榻上铺陈着九曲象簟,一个年轻少妇斜斜地倚着大红团花的引枕上微微阖眼,似是在小憩,旁边一个丫鬟在给她打扇,另有一个小丫鬟坐在月牙凳上替她捶腿。 见来了人,打扇的和捶腿的都慢慢停了动作,郡王妃这才缓缓睁了眼。 这位年轻的郡王妃虽然体态慵懒,但人已经梳妆过了。她身着银红缂丝对襟上衣,袖口微笼,下着一条石榴红的长裙,由于体态修长,即便这样横卧在榻上,也有种难言的娇慵之美。 她人又生得极美,眉目明艳,眼含翦水,肤光胜雪,两颊薄施胭脂,自然地晕开一点嫣红,显得整个人容色甚好,灿若玫瑰。只有一条天水碧的抹额敷在额头上,即使在病中,也难掩她的姿容。 离得近了,才能嗅到这空气中除了焚香外,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 沈檀书连忙屈膝行礼“见过王妃。” 郡王妃抬起一只纤纤玉手,在空中虚扶一下,旁边的丫鬟立即扶住沈檀书。 沈檀书只听王妃曼声道“不必多礼。” “给沈姑娘看座。” 两个丫鬟立即替沈檀书搬了座椅来。 待沈檀书坐定,二人这才寒暄起来。 说了一会闲话,沈檀书这才忍不住问道“王妃这屋内所燃的香不知是哪一种我闻着这 香气,既非零陵香,也不是哪一味檀香,着实有些奇特。” 郡王妃微微一笑,“素闻沈姑娘博学多识,我今日就先卖个关子,姑娘不妨猜一猜看。” 沈檀书眉头轻蹙“王妃见笑了。我闻着这香气甘甜清润,其中隐约有一丝果香,似是鹅梨香气。不知这可是前朝哀帝所调的鹅梨帐中香只是听闻这香方早在当年战乱之时,就已经失传了。” 郡王妃赞许地点点头“没错,这正是前朝的鹅梨帐中香。不过却并非昔日哀帝的古方。昔日我有两位闺中好友,她们闲暇无事,遍寻古籍,又反复调弄过多次,这才勉强复原出来。姑娘若是喜欢,待会我让她们抄一份方子便是。” 沈檀书摇头“这怎么能行。” 分卷阅读50 时下大周女子出嫁,真正有底蕴的人家多半会用各种不外传的秘方作为陪嫁,以作为女子在婆家抬升地位的本钱。像郡王妃这等出身,家里的方子只怕是千金难寻。更何况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沈檀书还是懂得的。 郡王妃不以为意“不过一个方子罢了,又是我出嫁带来的,有什么行不行的。姑娘不必多虑。” 说着,她道“你回去让人取鹅梨十枚,旋去梨皮,再挖去果核,使其内空如钟。再取一两沉香末,一两檀香末,再将梨盖放回。而后细细地研磨成汁水,放在银瓶中封好,九蒸九窨,这便是最简单的那种方子。倘若你还喜欢哪一种花,让人再在梨盅里滴少许花露便是。” 她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沈檀书只能谢过“多谢王妃了。” 郡王妃摇摇头,旁边的侍女扶她端坐起来“小事而已,倒是我该谢过姑娘才对。” 沈檀书一听即知,王妃说的是救了小县主那回事,连忙推辞道“王妃您言重了,救人的是府上的丫鬟和兄长身边的随从,我总不能平白昧了他们的功劳。” 郡王妃不以为然“既然是姑娘府上的人,自然也就代表了姑娘的意思。若不是姑娘御下有方,只怕他们也不能反应得这么快。” 沈檀书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红着脸闷头认下了这份功劳。她知道,郡王妃特意又找她来一趟,定然是有事情和她说,便安然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先开口。 果然,郡王妃又缓缓道“说起这事来,本该我亲自去府上登门道谢,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这头疼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实在离不开,只能劳烦姑娘亲自来府上一趟。” “有件事,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姑娘若是不嫌我烦的话,我便直说了。” “您但说无妨。” “贵府上那位救了小女的姑娘,先前我远远地去看了她一眼,那眉眼竟与我一位故人有六七分相似……” 说到这里,郡王妃不禁动容。 “她的眉眼五官与我那位故人无一不像,但不过也只有这六七分相似罢了……那人常年病着,哪里有府上那位姑娘那样好的头发和容色……”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眼,仿佛往日的情形又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她还未嫁人前的闺名仪彤,谢仪彤。 她曾是威远伯府唯一的嫡女,父兄宠爱,性情骄纵,京城的闺秀暗地里讥讽她霸道跋扈,又整日拿着马鞭,没有个正经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她也不屑和她们往来,所交好的不过温七和小十九两人。 才几年的功夫,昔日那群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更多的是家道中落,辗转他方。无论曾经言笑晏晏的旧友,还是跟她们吵过闹过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到如今能唤她一声闺名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温七出身永宁侯府,与威远伯府两家是世交。她们从小一块长大,情同姐妹。她性情急躁,做事莽撞,总是温七偷偷在背后替她想办法收拾残局。虽说是她年长温七两岁,但事实上反倒是温七照顾她多些。转眼的功夫,她们两人眼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但谁能想到,温七的病情会突然转重。 那会先帝突然即位,先后发落了几家人,满京城风声鹤唳,朝臣人人自危,一时之间整个京城的大街上连骑马作乐的纨绔子弟都销声匿迹了。 她听闻清沅病重,好不容易磨着父亲允她出了门。等她见到清沅时,才看见她整个人骨头都只剩了一把,躺在床上微微地喘着气,见了她来也只是笑。见她簌簌落泪,她抬起一只纤瘦的小手,轻轻替她拭去眼泪。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费了她不少力气。 清沅当时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也就那么信了。 清沅的病会好的。 家里的事会好的。 朝堂上的局势很快就会稳定下来的。 但谢仪彤没想到,那竟然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等她再听到清沅的消息,却听传信的人告诉她,永宁侯府抄家,所有家眷按律流放西北。下狱的当天,清沅就在病中身亡。 那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 然而那一年的坏消息却从未停过。永宁侯府轰然倒台,相熟的几家接连出事。威远伯府也不敢触怒先帝,更不能为他们奔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朋好友们一个个流放得流放,罢官得罢官。没过多久,阿韶匆匆嫁去了江南,她也同样嫁给了临安郡王,次年诞下一女,小名珠儿。 她以为往事她都忘了。 京城里的风波渐渐停息,她躲在这郡王府中相夫教子,不知不觉也过了这些年。 直到前些日子,珠儿跟兄长出去玩,险些出了事,回来把她心疼得不行。 等珠儿醒来,便窝在她的怀里,软软地撒娇道“娘亲,那位救了我的姐姐,我以前见过的。 她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后来珠儿硬是拉扯着她的衣袖,说救她的人和她箱中所藏的一卷三友图上的人一模一样。她这才取出那三友图后,珠儿一手就指向 分卷阅读51 了一手搭在梅枝上笑吟吟的清沅。 谢仪彤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那三友图是她们昔日玩闹时,特意请京城出名的画师所做,三人各藏一份。三友图取自“岁寒三友”之意,画上只有她们三人,分别对应着松、梅、竹。 永宁侯府抄家败落后,她曾暗地里试图打通关系,收拢一部分清沅的遗物,只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没能打通关系。清沅的遗物连同永宁侯府的家产,一并抄没充公。 她心里一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当即打发了人去首辅府上探个究竟。 随后便是那一日何清沅到郡王府上的事情了。 阿缥回来后只说有四五分相似,神态举止颇为成熟,不似以前的温七一派孩子气,别的也没敢多言。 她听了阿缥的话,隔了帘子看坐在位子上的何清沅,果然容貌和温七很是相似。 只是她的身条虽未完全抽开,但看着也比当年的温七高些,容色也更好看些,肌肤清润,莹然如玉。而温七常年病着,头发细弱枯黄,又哪能养出她那头乌发呢。人死不能复生,空对着个相似的影子,不过是平白让人更加难过罢了。 有这么一瞬间,她心酸得几乎掉下泪来,几乎无法面对那位姓何的姑娘,仓皇而逃。回来后自己一个人闷头又大哭了一场,病情又加重了。 这两年日日夜夜她总想不明白,说句心狠的话,永宁侯府的女儿不止清沅一个,为何死得偏偏是她。上天待她太薄,让她自小受尽病痛苦楚也就罢了,清沅虽然性情偶尔有些跳脱,但最是心软不过,为何让她偏偏死在狱中那见不得天日的去处。 郡王妃心中越想越是难过,压下胸中激荡的情绪,看向对面的沈檀书。 沈檀书闻言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是呀,确实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当初头一回听到何清沅的名字时,不过愣了一下,见到她时,才真的惊讶。名字相似倒也罢了,连眉目上都有几分相似之处才是难得。 说起来她与温七姑娘不过才远远地见过几面,都觉得眉眼里有故人的影子,更何况是郡王妃这曾和她朝夕相对的密友。 沈檀书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您说的那位故人,可是昔日永宁侯府的温七姑娘” 郡王妃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才道“陈年旧事了,没想到姑娘居然知道。没错,永宁侯府和我娘家原是世交,温七……清沅她还在世时,我与她情同姐妹。先帝即位那年,永宁侯府被抄家下狱,清沅她向来身子不好,下狱的当日,便没了……” 说到这里,她素手轻抬,眉头微蹙,轻轻按着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旁边的流朱见了,连忙上前去,力道恰到好处地替她施按起来。 良久,郡王妃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这才轻柔地吐出一口气,抬眼对沈檀书歉意道“我这头疼的毛病,时常说来就来,只怕吓到了姑娘。” “王妃可曾请大夫来诊过脉” 郡王妃摇头道“方子都不知开了多少,没用的。我这头疼是老毛病了。前些年我性子急躁,遇事动辄爱发怒,后来又因为一些变故,气血郁结,才落下这么个病根。” 沈檀书想了想,慢慢道“王妃,心病药石难解,唯有您自己放宽心思才行。” 郡王妃怔忡片刻,才怅然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哪有这么容易就能释怀。” 她勉强露出个笑容来,对沈檀书轻声道“那位何姑娘不仅长得与我那位旧友相似,又救了小女的姓名,想来也是与郡王府投缘,我想请她到府上来住着,陪陪我这个久病之人也好,或者和小女做个伴也罢,总归不会亏待了她。今日冒昧请求,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沈檀书眉头轻蹙“您言重了,这不是我舍得与否的问题。她虽是个丫鬟,但又不是个物件,总不能买卖来去,到底我还是要问过她的意思。更何况……王妃,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沈檀书直言道“您思念旧友,想要那丫头陪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说到底,人死不能复生,她终究不是您那位故人。她不是永宁侯府的小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即便她不是丫鬟,您对着另一个人去找故人的影子,难道不觉得是对故人的一种侮辱。” 良久,郡王妃才一叹道“还是姑娘考虑得周全,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姑娘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了。还请姑娘不妨说说,打算如何安置这个丫头。她到底与郡王府……也算有缘分的,哪怕她不愿意到郡王府上来,我也因着自己的私心,希望她日后能有个好的去处。” 沈檀书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认真地看着郡王妃“依我的打算,是让她在府中再待些时日,让她不拘学些什么,日后也好有一技之长傍身。日后我会将卖身契归还给她和她母亲,让她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郡王妃微微颔首“也罢,这样也好。” …… 之后两人又寒暄了一会,见郡王妃神色疲惫,沈檀书便及时告辞。 分卷阅读52 郡王妃撑着病体将她送到了门口,这才怅然地一叹。 旁边的流朱轻声道:“王妃,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郡王妃微微颔首,被侍女又簇拥着一步一步回到了房中。 ☆、第二十六章山楂杏酪 何清沅救了小县主,又得了郡王妃的赏赐这一回事,片刻的功夫就在小厨房里传遍了。 虽然这上头的姑娘和大人还没有放出什么话,不过这救的可是小县主,就算是碍于情面,日后姑娘也少不了要重用何清沅。 原本小厨房的几个婆子就觉得她合了姑娘的眼缘,对她比对其他丫头都要客气几分,这下更是逢迎起来,就连采菽对着何清沅都比时更热切几分。 采芹心中有几分惴惴,但转念一想,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才不害怕她在背后搞鬼呢。转过头来对着何清沅,仍是没个好脸色。 何清沅这段时间以来的计划被打乱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没心思去应付众人。 她虽然手里有了充裕的钱,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个可靠的去处,只能继续留在小厨房做事,一边做事一边想着接下来的出路。 她正想着事情,突然采菽喊她:“上房的人叫你来了。” 何清沅走到门口一看,就见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站着那个叫百灵的小丫头。 “有什么事?” “姑娘在小书斋看书,这会饿了,让你给做一道山楂杏酪亲自送过去。” 何清沅眉头微蹙,估计又是鹊芝她们想搞鬼,不过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便敷衍地点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 见她不以为然,百灵连忙急道:“你别不当回事糊弄人,这回真的是姑娘让你做的,不是鹊芝她们搞鬼。” 居然是沈檀书亲自点的。 这下何清沅真的有点惊讶了。 她点点头:“那好吧,我这就去做。” 何清沅正要转身回小厨房,就听身后的百灵重重地一声咳嗽。 何清沅转过头,就见她斜着眼看他,伸出了一只小手在空中晃了两下。 这是跟她讨东西呢。 何清沅道:“吃得都放在我房里了,你跟我去拿一趟吧。” 等何清沅再从房里出来,一边把油纸包递给等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百灵,一边揶揄她道:“你这算是这么快就被我收买了?” 百灵哼了一声没说话,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拿过油纸包就走了。 能在鹊芝她们手底下混这么久,百灵自然也不是个傻的。 何清沅打她的主意,她自然也能算计她。 说实话,沈檀书房里的伙食确实还算不错,但是她不过是最底下一个跑腿的小丫头,真正好吃的从来都落不到她头上,还要每天被鹊芝她们呼来喝去的。 百灵心里自然不服气。 何清沅不知想要从她这里打听什么,她正好也想借这个机会改善一下伙食。她若是想从她这里打听到关键的消息,回过头来她就可以跟她要小厨房那些珍贵的好吃的,什么燕窝、鱼翅来着,她就不信何清沅不上钩。一旦何清沅偷着拿了小厨房的东西,就等于落给了她把柄。回过头来,还不是任凭她摆布。 一想到这里,百灵不由得踌躇满志。 小厨房的油水可丰厚着呢,以后她才不用再在鹊芝手底下讨生活呢。 再有,她可是听说,郡王府的人给何清沅送了不少好东西呐。 想到这里,百灵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上贪婪狡狯之色,很快又散去,又一副活泼天真的模样,蹦蹦跳跳地往沈檀书院子里去了。 另一头,何清沅转身就回到小厨房里着手准备了。 百灵心里想的什么,何清沅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能什么都知道,但多少也是清楚一点的。小丫头片子年纪还是太小,眼皮高见识浅心眼窄,虽然有点小心机,没能写在脸上,但却全都露在眼底。对于何清沅而言,这不过是曾经闲来的一步棋罢了。 她的开局太差,那会任何一丝机会都不敢放过。 但如今,情况已经大大不同了。 何清沅突然就想开了,明明是好事,她又为什么要自乱阵脚。 等回头她有空告假出去,在京城里寻摸一处小院,有了落脚的去处,就去和沈檀书好好谈谈。路总是会走出来的。 何清沅先着手做的是杏酪,这个她先前看人做过一次。 糯米、甜杏仁先用热水泡软,捏去杏仁皮,然后用清水洗净,装入绢袋中。加水浸泡后,捣烂磨碎。再将绢袋里的糯米、杏仁拧出汁子来,去掉渣滓,加入牛乳和糖来蒸煮便是。小厨房不和一般人家一样用糖,而是选用了蔗浆,如此一来,除了甘甜之外,里面还能带上些许甘蔗的清香。 通常做好之后,还要配以芝麻、榛子、松仁、核桃、枸杞、樱桃、玫瑰花等十余种作料,考虑到沈檀书口味偏甜,喜 分卷阅读53 欢花香,但又点明了还要山楂酪,便没有加玫瑰花,而是选用了茉莉。 然后是山楂酪。 取出山楂来洗净去掉皮与核,捣烂后和粉,加了松仁屑和蔗浆蒸了出来。再将做好的山楂酪和杏酪放在一起,拼成太极图形。如此一来,酸酸甜甜的山楂酪和清甜带着淡淡牛乳香的杏酪拼接在一起,酸甜相济,卖相也好,味道想来也应当不差。 余下的这些过程,都是何清沅一边做一边听着采薇的指点。 真要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采薇主动来指点她。 何清沅来小厨房的时间最晚,虽然学习得一向很用心,但还是经验不足,总欠缺些火候。故而偶尔被人点名之时,总是少不了跟小厨房其他人请教。 采芹看她不顺眼,采菽这人心眼又太多,好在小厨房的其他妇人们还算热心,实在做得困难了,便去寻封家娘子请教。虽然总是要被喜怒无常的封家娘子数落一顿,但她也确实学到了东西,进步得飞快。 唯独采薇,虽然一向和她不错,但难免隔三差五就突然生气不和她说话了。等过一会她自己又好了。时间一长,即便她不说,何清沅心里多多少少也猜出来了些。那天在花市上,她借着买花逛街,本来想趁机会合适,跟采薇主动把话说开,但谁能想到突然就发生了变故,双方都没再提之前的事。 如今采薇终于肯在她做东西的时候凑过来,想来应该是想开了一些事。 何清沅将山楂杏酪装入食盒中,正要走时,就见采薇正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她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采薇本来想说,等她回来有事跟她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快去吧,别让姑娘等急了。” 何清沅便笑着和采薇告别,提着食盒一路走到了小书斋的门口。 让何清沅惊讶的是,今日守在门外的居然不是百灵那等底下的小丫头,而是鹊芝和锦雀两个,两人正坐在回廊下玩翻花绳,见何清沅来了,双双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把头撇过去,一句话也没说。 何清沅只好自己敲了门。 “进来。” 何清沅一手拎着食盒,一手关好门。 沈檀书抄完最后一行书后,这才抬头道:“拿过来吧。” 何清沅揭开盖子,将那一碗山楂杏酪取出来,连调羹都替沈檀书放好了。 沈檀书尝了一口,有点惊讶:“今天的杏酪里放的是茉莉花。” “是的,姑娘可还喜欢?” 沈檀书微微点头:“还不错。你先找张凳子坐下吧,一会我有话跟你说。” 因为她先前有一阵喜欢玫瑰莲蓉糕,小厨房的人揣摩她的意思,一度以为她只喜欢玫瑰花味的东西,她实在有些腻烦了,换了茉莉花也好。 山楂杏酪虽然味道酸甜可口,但沈檀书只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 “先前我忙着抄书,你之前那件事,一直没抽出来过问。” 沈檀书虽然眼神仍没有焦距,但看着何清沅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她细声慢气道:“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哪怕你救得不是郡王府的小县主,也足以证明你本性不差,先前我只怕你是不想待在小厨房,装样子给我看,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何清沅连忙低眉敛目,没有出声,听着沈檀书把话说完。 “郡王妃托我照顾你,既然这样,那你择日便回来吧。” 这个何清沅先前多少猜到了,正要点头应下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沈檀书和她双双皱眉。 “进来。” 鹊芝和锦雀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她们二人好歹还算有点脑子,没有上来直接说什么,而是装作茫然道:“姑娘可是叫我们有事?” 沈檀书向来不轻易动气,但这会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你们刚才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鹊芝知道这种事肯定是不能承认的,连忙为自己开解:“姑娘,刚才锦雀见清沅进来了这么久还没出去,怕她不懂规矩,留在小书房打扰了您,所以想着绕到窗户那边示意她赶紧出来,没想到就……姑娘切莫生气。” 锦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沈檀书冷笑一声,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好了,不必再说了。从明日起,书房这边你们也不用再来了,听竹子墙角的丫鬟,我可不敢用。清沅,以后你负责书房这边的事情。” 她突然叫到何清沅,何清沅立即反应过来,连声应下:“知道了,姑娘。” 鹊芝、锦雀两人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出声,却不知道沈檀书的脾气,越是看她们这副死硬着不认错的样子越是来气:“行了二位,你们赶紧出去吧,莫非还要我亲自请你们离开。” 沈檀书自认话已经说得够难听了,鹊芝她们无法,只得涨红着脸一步一步地转身走了。 等她们走后,沈檀书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 分卷阅读54 二十七章莲子缠 过了好一会,沈檀书才平心静气地又跟何清沅谈了刚才的事,仔细地征询过她的意见,这才把事情定了下来。 按照沈檀书所说的,何清沅虽然是回到她房里,不过只需要在书房这边伺候着她看书便是了,最多是偶尔会喊她上个茶拿个点心之类的。如此一来,何清沅便要在沈檀书的小书斋和小厨房两边来回奔波,一边要在沈檀书跟前侍候着,另一边要负责去小厨房传菜、做菜和往来送膳。说轻松也不轻松,说累也不算累。 小书房里没有油烟,只有书墨的香气,也没有那么多纷杂的人事,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何清沅虽然调了回来,但仍住在小厨房那边原来的住处。 虽然来回走得路远了些,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好,和鹊芝那群看她不大顺眼的大丫鬟们离得远了,反倒能少了很多是非。 何清沅调回沈檀书房里的事,一回去就告诉了封家娘子。 封家娘子只是看着她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就走了。 其余人多数是替何清沅高兴,连一向冷冰冰的采薇都露出了笑脸,难得亲热地恭喜着何清沅。旁人的真心或者假意,何清沅不太上心。只是看采薇的神情,除了发自真心的替她高兴之外,还有一点遗憾和说不出道不明的惋惜。 最近这一段时间,采薇好像一直有什么话想和她说,但她看得出来,每次话到了嘴边,她就总是又转换了话题。要想等她彻底打开心扉,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这天,何清沅去小厨房做了莲子缠,拿到了小书斋这边来。 所谓的莲子缠用一斤莲肉,在清水里泡过后,用手剥去外皮和莲心,在沸水中煮熟了。再用二两薄荷霜、白糖将其裹匀,待其烘干后,再装在盘中,当作零嘴。沈檀书看书累了,便随手拈上两个,正好可以用来消磨时光。 等她端着小碟进门时,沈檀书正好抄完了最后一个字,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何清沅手里的吃的,不由得笑道:“你又来送吃的了,再这样下去,不等七月份过去,我整个人都要胖上三圈了。” 何清沅一边将碟子放在沈檀书眼前,一边笑道:“胖又有什么打紧的,咱们大人可是当朝首辅,总不至于连自己胖了的亲妹子都嫁不出去吧。” 沈檀书红着脸啐了一口:“哪家不要的疯丫头跑到我这里来,再敢说些没规矩的话,回过头我还赶你去小厨房里烧火。” 何清沅笑道:“好了姑娘,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可绕了我吧。” 沈檀书嘴上仍不放过她:“这样不守规矩,以后也不知道哪家的人倒霉,娶了你做新妇。” 何清沅叹气道:“姑娘这样守规矩,以后也不知道哪家的人有这个福分,娶了我们姑娘当小媳妇。” 沈檀书这下也不吃莲子缠了,站起来追着何清沅打:“我让你取笑我,我让你取笑我。” 两个人打打闹闹,笑声在小小的书房里传遍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来也怪。 有的人可以倾盖如故,有的人只能白头如新。或许是曾经那断了的缘分又在冥冥之中续上了,不过才几天的功夫,两人就熟了。 饶是何清沅在沈檀书面前多少还是收敛了些的,但她毕竟曾是侯府出身,见识、举止都与一般丫鬟不同。她从前困于病痛,性格反而开朗从容,又因为比沈檀书年龄大、心智成熟些。只要她愿意,和人相处起来很容易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另一边,在何清沅看来,沈檀书脾性绵软温和,待人又没有架子,两人虽然是名义上的主仆,但是何清沅和她相处起来反而十分自在,反而觉得对方待人如同自家姐妹一般。不过她这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沈檀书待人宽和,底下的丫鬟们才以为自己有机会兴风作浪吧。 两人打闹了一小会,沈檀书就累了,便拉着何清沅说话。 这些日子沈檀书犹豫再三,还是把郡王妃说过的一些话传达给了何清沅,问她道:“你能不能如实地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何清沅张了张口,好半天才道:“姑娘想我怎么说。” “你只需把心里的话如实说出来便是了。你若是想去郡王府,回头我便让人和郡王妃说一声,你去那里便是了,哪怕日后不好,你也可以来找我;若是你不想去那里,就安心留在我身边。我曾经许诺过你的,给你安排好日后的事情,绝对不会食言。” 见何清沅又不说话了,沈檀书想了想道:“你也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去郡王府那边,王妃是个不错的人,我帮你和王妃说,想来去那边也不用做什么累的活计,也就是陪王妃说说话,跟着小县主罢了,仔细想一想,其实是个好去处。至于留在府里如何,更是不用我说了。” 何清沅眼眸低垂:“姑娘,我既不想去郡王府,也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出府。” “啊?” 沈檀书被她突然抛出来的第三种选择弄得愣住了。 何 分卷阅读55 清沅抬眼看她,目光坚定坦诚:“姑娘,我想出府。” “我想为自己赎身,然后出府去,自己做点小生意也好,慢慢地自己谋条生路。可能离了府里的庇佑,日子是难过了些,但起码我是自由身。” 是啊,自由身。 即便有再好的前程,能好得过自己是个自由身吗?郡王府再好、沈府再好,她始终不过是个奴婢,若是不早早地赎身,日后的子子孙孙也是人家的奴仆。哪怕沈檀书信誓旦旦地承诺得再多,都不如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管用。 沈檀书也想到了这一点,当即欣然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倒是很好。既然你是个有志气的,我自然会找个合适的日子放你出府。只是,何婆子她未必会愿意出府吧。” 何清沅:“……” 求别提。 一说起她这位“母亲”来,何清沅头都大了。 这两天何婆子在外院找人递了话传进来,让她有空回去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 但何婆子说有重要的事情,她能有什么要事。 何清沅救了小县主这件事在府里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那天郡王府送礼下帖子的人都到了小厨房,芝麻粒大小的事情都能传遍了,更何况是这种大消息。何婆子是个好打听事的,这种事情瞒不了她多久。 何清沅都能想象到,一旦她回去了,何婆子又会“耳提面命”些什么不着调的。无非又是趁着年轻,早早地抱上哪个权贵的大腿,然后当上小妾通房,和主母如何勾心斗角这一类的。 往常她嘴里胡吣几句,何清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也就罢了。何婆子要把注意打到临安郡王府上,何清沅就无法忍受了。仪彤是她还在闺中时最好的朋友之一,她不能容忍何婆子对她有一点想法。倘若何婆子能和普通人家的娘亲一样,对原身疼爱有加,而不是时时刻刻想让她去攀高枝,或许何清沅出于愧疚,也愿意担起原身的那份责任;但是眼下何婆子这样一言难尽,她也只能把她恭恭敬敬地供着,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不过话说回来,仪彤嫁给了如今的临安郡王,这才保全了自身,只是不知道她的另一位密友当年在变乱之时,又去了哪里呢。 何清沅有心去问沈檀书,想来她应该是听说过的,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想要打听到阿韶的下落,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当年先帝即位时,阿韶的父亲不过才是个小小的侍郎,想来当年受到的冲击应当不大。 何清沅叹了一口气。 沈檀书见她叹气,便安慰她:“你不必着急,日后慢慢来便是。你且跟我说说,你出府之后有什么打算?说是要出去自己做小生意,总归要找个住处吧。” 何清沅苦笑,这她该怎么和她说。 她想拿了盘缠,一路去往西北边疆,找她的亲人,又要安顿好何婆子,这才不至于亏欠了那个真正的何清沅,但无论怎么想,都难把两头安排好。 去西北路途遥远,一路上的花费暂且不说,她又偏生是个女子,路上出了什么事,只怕自保都难;就算平安到了那边,往年流放到西北的罪人不知凡几,在那边打听家里人的下落,只怕又是一大笔花销;倘若父母在世还好说,若是他们已经故去了,她总不能傍着兄弟姐妹们过日子。 至于何婆子,何清沅自然不能带上她一同去,但若要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她如今顶了何清沅的身份,这么做怎么说都对不起人家。 她只好对沈檀书吞吞吐吐道:“这我还没想好……前些年还没进沈府时,我在外头有个要好的小姐妹,我们感情很好。她在曾经的、曾经的永宁侯府里当过差,后来我又进了咱们府上,就此分开了。侯府出了事,不知她如今流落到哪里,我出了府,想先去找她。”何清沅本来还想编自己和永宁侯府上的某个无名小卒有私情,但到底还是臊得慌,没敢说出口来。虽然说对一个手帕交这样上心有点古怪,但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一听到永宁侯府,沈檀书下意识一怔,才道:“是侯府的人呀。” 半晌,沈檀书才笑了起来:“难得今年总是听到这永宁侯府的名字。你那小姐妹的名字叫什么,回头我让六安他们那些在外面办事的去帮你打听着。” 何清沅道:“……听说她在一位姑娘的房里当丫鬟,名字改了,叫茯苓。” 沈檀书笑道:“那可巧了,从药名的,想来应当是……温七姑娘房里的丫鬟。这些丫鬟还算忠心护主的,当年兄长他虽然无法救下温七姑娘的家人,但好歹还是把这些丫鬟们都妥善安排了。等回头我去问问,应该会有这个叫茯苓的丫头。” 何清沅心里暗叫一声糟,不过她立即借着这个话头问了下去:“姑娘和大人真是好心,连丫鬟们都想到了。只是不知道,温七姑娘的家人们如今在西北那边怎么样了。西北苦寒,又临近边疆,想来永宁侯府的人在那里要吃上不少苦头。” 沈檀书叹气道:“谁说不是呢。他们上路前,我让兄长帮忙打点过了。但从京城到 分卷阅读56 西北路途遥远,路上出没出什么岔子,谁都难说。那会我们能力有限,实在帮不上什么。不过永宁侯府家大业大,应该少不了人照应。前两年我听人说,他们虽是流放,但在那边过得还好,这两年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何清沅眼眶微热,起身对着沈檀书行了一礼,郑重道:“姑娘和大人这般好心的人,日后必有福报。” 沈檀书苦笑着摇头:“你是想说好人有好报吧。但我们又算什么好人呢,还不是温七姑娘对我们有恩在先,她已经不在了,我们还她的人情罢了。这世上若真的好人都有好报,那温七姑娘也不会红颜薄命。” 何清沅不由得摇头。 当年她帮沈檀书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世人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然而涌泉之恩,最终换来的都有可能是恩将仇报,又更何况是滴水之恩呢。 沈家兄妹的情分,实在已经比她当初那点小恩小惠重得太多太多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自打那一日和沈檀书将话说开了七分,得了她的应承,何清沅心中大定。 她要出府独立这件事沈檀书异常重视,还特意问过何清沅,要不要她让六安或者府中其他管事的人帮忙在外头打听一下。 何清沅只推辞说等她先去外面打听一圈,实在不行,回来再麻烦他们。 人情这种东西,总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不过打听住处的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京城里最近的天气越来越热,日头也毒辣,沈檀书这两天打算将小书斋里的书都清出去好好晒一晒,防止书册典籍受潮或者生蠹虫。 这首先就需要清点一遍小书斋里的书,拿着往年的册子一一对一遍。还有沈檀书今年新买的书。由于买的时候都是零零散散分了许多次买回来的,沈檀书当时急着看书,大丫鬟们要么偷懒,要么不敢插手小书房里的事情,所以这些新书都没有另外造册。 在清点书本的时候,何清沅翻看着过去几年的册子,发现里面的记录十分混乱。绝大多数书籍都是按照买的年份一本一本胡乱排的,根本没有好好排过顺序,导致沈檀书想找书时,时常要拉着一大帮子人翻箱倒柜。 在问过沈檀书的意思后,何清沅大笔一挥,决定了要重新将书分门别类一一归整好,然后装入编号不同的藤条箱子里放着,方便以后的查找。 这下可把鹊芝她们气得脸都青了。 原本这段日子,她们过得不甚舒坦。先是六安的警告,而后是何清沅重新归来,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非但没让她们意气消沉,反而更让以鹊芝为首的丫鬟们斗志昂扬。 沈檀书因为上次的事情,这段日子以来无论鹊芝怎么有心逢迎,都对她冷冷淡淡的。 她将何清沅叫去小书房外侍奉,起初鹊芝还没当回事。毕竟她们谁都不觉得去小书房伺候是件好差事,有哪个功夫还不如留在房里抹骨牌、翻花绳呢。若不是先前那次被六安撞见警告了,她们也不愿意往那边凑。 再说,何清沅以前还在姑娘身边时,也不是没在小书房外守过。依照沈檀书那个一看起书来就雷打不动的性子,何清沅就算再奸猾,也断然没有奉承讨好的机会。 谁成想,她这次才回去几天,就敢时常出入姑娘的书房里了。有一回锦雀偷偷去外边打探情况,还听见里面传来两个人的笑声。 先前燕草提醒过鹊芝,何清沅去了小厨房一趟,如今人更难对付了。她原本还以为只是这人的脸皮更厚,胡搅蛮缠的本领愈发厉害了,没想到她如今竟然这样会哄沈檀书。再假以时日,那还了得。 何清沅说要把那么多书重新登记造册,自然不可能就让她自己和沈檀书两个人来做。 这一下子,沈檀书房里的人都被调动了起来,再也不可能闲着了。 鹊芝她本来还想在何清沅面前摆大丫鬟的架子,但没两天就在何清沅绵里藏针的攻势下败下阵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其他人一起,被何清沅使唤来使唤去,而姑娘竟然就在一旁看着,任凭何清沅在那指手画脚。 要重新整理书籍,首先就要打开箱笼,把书都找出来。 除了小书房外,沈檀书还有专门一间屋子用来放书的。 于是,那些平日里娇花弱柳一般的丫鬟们不得不费了力气,把箱笼一个个打开,按照何清沅所说的,先按照往年的册子照着盘点,先确定去年之前的书册没有丢失遗漏,顺便还要翻看是否有书页受潮、粘连、虫蛀的现象,把这一部分书先捡出来造册。能修补的便修补,不能修补的,问过沈檀书后,再决定是否要补买。 既然要造册,少不了要写写画画这些事,鹊芝就先吃了个哑巴亏。何清沅特意找了两个字写得最清秀的来做这一项看起来还算清闲的工作,一个是燕草,另一个是绣雁,都是大丫鬟。底下的二等丫鬟们要么字写得歪歪扭扭,要么根本不会写字。至于鹊芝,她的字着实算不上好看,就被赶去做和那些低等丫鬟们一样的活计,把她羞得 分卷阅读57 脸一阵红一阵白。 另一边,燕草也在叫苦不迭。 登册子看起来清闲,实际一天写下来,整条手臂都又酸又痛。但是旁边同样在登册子的何清沅一声不吭,沈檀书又坐在另一边看着,她也不敢抱怨。 等书大致梳理过一遍,再根据内容分别归整,鹊芝想吸取上一回的教训,抢着要当分配事务的人,却又碰了壁。 何清沅和沈檀书事先商量过了,将这些书按照经史子集大类先粗分一遍,然后每个大类下再分小类,什么诸子百家、天文地理、笔记杂谈的,再按照朝代年代一一排一遍。 真到编排起来,四个大丫鬟全都傻眼了。 按照这种排法,除了像沈檀书一样通晓各本书的内容,否则根本做不到。 鹊芝本来还想勉强试一试,结果没排几本就出了错,臊得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与她形成对比的则是何清沅。 据她所知,何清沅虽然识文断字,但平日里也不是个读了多少书的。但是谁能想她有那样的本事,一本书在手里翻了两页,大致看一看作者名字、书名,或者看一看里面提到的年号,就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这样一来,整整一间屋子里,只有何清沅和沈檀书两个人在飞快地念书,燕草、绣雁,连带着文鸳、鹊芝都不嫌弃她们字难看了,也要跟着一起写册子,余下的人里挑了两个口齿伶俐的,也帮忙唱册,其余人则负责装箱和搬书。 鹊芝终于做上了她觉得清闲的抄册子的活,不用和其余丫鬟一样蹲在地上拣书了。 在何扒皮的鞭策下,紧赶慢赶,总共五天的功夫,终于算是把这浩浩荡荡的大工程弄完了。众人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马不停蹄地开始往外搬书,把书本一一摊开,晒在小书房外的空地上。 等眼看着最后一箱子书被人抬了出去,沈檀书这才嗓音微微沙哑道:“可算是忙完了,总算能松口气了。”说着,她整个人几乎都瘫倒在了座椅上。 何清沅人也累得够呛,正要给沈檀书和自己倒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 “茶没了,我去小厨房给姑娘做点果子露吧。” 沈檀书听后摇了摇头:“罢了,不过是喝口水罢了,何必那么麻烦。这样吧,你去鹊芝那里取钥匙,开了橱子拿一瓶茉莉花露来,用冰后的水给我冲了便是。以后那把钥匙你先拿着,取用也方便。”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回想起先前那回在郡王妃那里听到的方子,又唤何清沅道:“对了,你让鹊芝她们取了香盒拿来,再去小厨房那里顺便取些鹅梨来,我这里要用。” 也就是这两日沈檀书和何清沅相处着,觉得她看得顺眼了些,这才放心交待她这些事。 换作是以前的何清沅,就算她再会讨好卖乖,沈檀书还真不敢把钥匙交给她。 何清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姑娘可是想调香?” 沈檀书嗯了一声:“先前听了个方子,想试一试。” 何清沅脑子转得快,很快就想到了沈檀书之前去过郡王府,想来她要做的是鹅梨香吧。 她没有多言,按照沈檀书所说的话去做了。 等到她从小厨房那边先拿了鹅梨过来,鹊芝、燕草还有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绣雁、文鸳也都过来了。编书造册这件事给了四个大丫鬟太大的冲击。她们四个人,平日里哪一个不自视甚高,如今却被一个曾经的二等丫鬟指使得团团转。 这次的事情让她们终于意识到牢牢抓住沈檀书的必要性。 只有抓住了沈檀书,她们在府里的地位才能稳固,想要对付何清沅也不过是抬抬嘴皮子的事情。所以,这会再面对沈檀书的事情,她们可要比以前上心多了。 见沈檀书来了调香的兴致,也顾不上歇口气的功夫,又围着她献殷勤。 鹊芝心想,编书的事情她只当是何清沅那个死丫头天赋异禀。但调香这等细致文雅的事情,想来她一个粗手粗脚的烧火丫头,应该是没办法和她们争了吧。 何清沅若是知道鹊芝心里那点小九九,定然要笑出声来。 实在不好意思,调香这种事,她还真会。 所谓鹅梨帐中香,其实就原料而言,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只是调配的过程略显繁琐了些,十分考验调香人的手法和耐心罢了。当年她跟阿韶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做出来,做好之后就随手丢在一边,发誓再也不碰这么麻烦的玩意了。 鹊芝那边忙着在沈檀书面前献媚,所以当看到那一碗茉莉露也没放在心上。 何清沅见沈檀书和大丫鬟正在忙着调香,一时顾不上她,便跟沈檀书打了声招呼,先去小厨房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 等何清沅再回来,就见主仆几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门外的回廊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说是灰头土脸,可能有些夸张了。不过一看几个人的神情就知道,她们显然是没有成功。 再一走近,何清沅就被一股刺鼻的香气顶得头晕,其间还夹杂着烟熏火 分卷阅读58 燎的一股味道。 她忍不住嘴角微抽,知道的道那里面是刚调过香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里面走水了。 见何清沅回来了,沈檀书意兴阑珊地对鹊芝她们几个道:“好了,也忙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累了,回去早点休息吧。这里有清沅陪着我。” 文鸳、绣雁还好,鹊芝、燕草咬了咬牙,还是扭头走了。 罢了,时间还长,她们有的是机会慢慢斗! 等她们走后,沈檀书才开始跟何清沅大倒苦水。 末了,她有几分颓然:“算了,我本就不擅长做这个。” 她本就是贫寒出身,这等大家闺秀才常做的调香之事,本就不是她擅长的,她又何必在这里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沈檀书就释然多了:“要我说,何苦糟践这吃的呢,早知道做起来这样难,还不如把这些鹅梨都吃了呢。” 何清沅唇角微弯:“那我去替姑娘切几枚鹅梨出气?” 沈檀书笑了:“好。” 何清沅回过头去取了几枚品相好看的鹅梨旋去皮,切成晶莹如雪的小块,装满了一小碗,又在上面浇了冰乳酪,插了两根竹签子让沈檀书好拿着吃。鹅梨本就香气浓烈馥郁,再被乳酪一浇,更是诱人胃口大开。 沈檀书看了竹签子,笑道:“说是替我出气,我看是你犯了馋,故意拿我当幌子。” 何清沅眨巴了一下眼睛:“姑娘,你可不能平白冤枉人。” 沈檀书笑道:“就冤枉你了!不仅要冤枉你,还要罚你,来,跟我一起吃吧!” …… 这一边沈檀书、何清沅两人吃着梨浇酪吃得不亦乐乎,另一边却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哗啦——!” 一个官窑的上品花瓶被摔成了一地碎片。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鹊芝双眼冒火地冲着瑟瑟发抖的锦雀大吼道。 “你说姑娘让何清沅拿了钥匙,这是什么意思?” 鹊芝没想到,她累死累活了这些天,非但没有讨到半点好处,还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连掌管姑娘小库房的钥匙都进了何清沅的手里,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 燕草一脸沉着冷静地按住鹊芝的双肩:“你先坐下,冷静一下,别拿东西撒气,日后不好跟姑娘交代。锦雀,她情绪不好,你先出去一趟。” 被吓得浑身颤抖的锦雀忙不迭地出去了,临走前还没忘带上了门。 鹊芝转头质问她道:“你让我冷静?怎么冷静!她这才回来几天,就已经把钥匙攥在了手里!你还想让我怎么冷静!再等过了这些日子,她就要爬到我们头顶上去了!” “你不冷静,就这么嚷嚷得人尽皆知,生怕下头的人不知道钥匙已经到了她手里,”燕草见劝她不住,便干脆坐下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房里的这些丫鬟你也清楚,个个都是墙头草,一旦被她们知道了姑娘如今看咱们有多么不顺眼了,她们明天就能跑去向何清沅投诚。” 鹊芝知道燕草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那你说,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 “姑娘的性子你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先要重新赢回姑娘的信任。姑娘心眼好,耳根子又软,不过也就个把月的功夫。就这么些时间,你也等不及?” 燕草注视着鹊芝,不疾不徐道:“我们,从长计议。” ☆、第二十九章糖饼 午后骄阳正炽,明晃晃的日头照着地上摊开的书本。 名义上的一主一仆坐在回廊下,一边闲聊着,一边远远地看着不远处太阳底下那一地的书。 虽然日光毒辣,但午后凉风徐徐,二人又坐在回廊下,只觉得凉爽宜人。 何清沅正在给沈檀书讲吃食。 她口才既好,又颇通厨艺,描绘起来绘声绘色的,最近沈檀书没少被她哄着多吃了不少饭。也正是因为听了何清沅讲的,她才知道,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样食物,细究起来竟然可以翻变出各种花样来,比方说何清沅正在讲的糖饼。 “所谓的春色糖饼,就是要将黑芝麻去了皮,炒熟后用杵捣烂。再取用鲜薄荷、紫苏、鲜姜、桂花、玫瑰、核桃仁杵烂取汁或粉,鲜姜、核桃仁记得要去皮,换了桃仁、杏仁、榛仁、瓜仁也一样,然后再加入糖霜揉好,最终合成饼……” 何清沅这些时日在小厨房待得久了,对这些吃的做法更是如数家珍一般,说得头头是道。 沈檀书虽然不懂做饭,但很喜欢听她说这些。 她看得出来,何清沅是真的喜欢这件事。当她提起这些吃食的时候,眼眸都是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薄荷饼嘛,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用糖卤在小锅里熬煮,直至起丝,再往里面下少许炒面。事先要将薄荷绞了汁子,再留下少许薄荷末,一并下进锅里,趁着热气未散,在案板上擀开了,再撒些许薄荷末在饼 分卷阅读59 上。有的是直接团成饼状,有的是要再切成不同形状的小块,最后再装碟盛上来……” “这样的话,岂不是会烫手?” 何清沅坦然道:“对呀,但是烫手也没办法。我还不行,小厨房里有的妇人婆子掌心里都有一层厚茧,她们常年做这些的都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多烫。” “你为什么喜欢做这些呢?” 沈檀书一不留神,自己就问了出来。 何清沅一愣,停了下来。 沈檀书见自己既然已经问了,索性就问到底了:“其实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做这些。以前是被留在了小厨房,是无可奈何;后来你想出府,是要另谋生路,学得一技之长;但是如今,即便我不帮你什么,郡王府那边也给你许了好前程,你为什么还对这些事乐此不疲。膳食虽好,但做起来总是少不了油烟。从前我家里穷的时候,我也做过这些。我自认不算怕吃苦,但也不爱做这事。像你说的,即便是做点心,都免不了要烫手。我见过的女孩要么喜欢拈针线,要么喜欢调丝弦,这十指纤纤,你就舍得?” “起初的时候是没办法,”何清沅停了一会,才慢慢道,话里三分假意七分真心,“我之前的那回事……您也知道。我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一觉醒来,有些想法就变了。” “那会我一个人躺在那屋子里,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纱幔,脑子里乱哄哄的。我变成小厨房的烧火丫头了,我不再是以前的……人了,我还忘了以前的一些人,我该怎么办。我想去问别人,但是大家都不喜欢我,我和她们也不熟悉,又能去问谁呢。” 她这样一说,反倒弄得沈檀书莫名歉疚起来,吞吞吐吐地跟她解释: “……我那时候也是气急了,只想着杀杀你的性子。” 何清沅只是笑,心里有些无奈。沈檀书这性子,未免也太软和了些。若面对的不是她,而是别人,只怕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那个性子古怪的首辅大人,是怎么把唯一的妹妹护成这样的。 为了避免沈檀书继续自责,她抢着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当时想着,算了,没办法就认命吧,只能灰溜溜来到小厨房里烧火。我那时候连烧火都不会呢,一开始的时候呛了好大的烟,差点让人以为小厨房起了火,当时还被采薇骂了一通。采薇就是小厨房那个冷冰冰的丫头,人长得很好看,只是性格有点冷。” 沈檀书听了,想象着何清沅被呛成大花脸的模样,忍不住掩袖轻笑。 何清沅继续道:“大家都不喜欢我,没跟人我说话,连打听个消息都没人和我说,那滋味实在不好受。我便想办法,每日早早地去小厨房打扫,待人笑脸相迎,时间长了,她们或许觉得我没有传言中那样可恶,慢慢地也分一点别的事情给我做,我便不再只是小厨房的烧火丫头,而是帮工了。采芹那个丫头说我是有意讨好卖乖,其实倒也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但是我不害人,只想摸清自己的处境,讨好卖乖又做错了什么呢。” 沈檀书一边听着,一边点点头。 “当了帮工,要做的活计反而更多,一开始真是累呀,我以前哪做过这个。不过咬咬牙,慢慢也就习惯了。但是晚上一回房里,我就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还是那样看着头顶的纱幔,心想我总不能就这样当一辈子烧火丫头吧,毕竟我还想出去看看府外的世界。于是就只能继续想办法。” 说到这里,何清沅对着沈檀书不好意思地一笑:“一开始就跟和姑娘说的那样,想自己学了手艺,日后好出去挣口饭吃。但是学着学着,才慢慢觉出学习做菜、做点心的意义所在。” 沈檀书精神一振道:“愿闻其详。” 何清沅认真道:“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人生来就要吃五谷杂粮,无论你贫富贵贱,都少不要吃饭,但同样一件事,不同人家却全然不一样。” “我虽然未曾真正经历过穷困的日子,但多少也知道,京城路边的乞丐、灾荒之年的百姓,他们都是食不果腹之人,对于他们而言,一口吃的就是一条命,囫囵吞下去就能活着,哪里管什么滋味呢。但凡是吃的,在他们眼里都是好的。” “再好一些的人,是家有薄产的百姓,他们耕织劳作,每日为生计奔波,一天下来只有晚上那顿饭能吃得顺心些。他们吃得粗糙,可不像府里这样精细。听人说寻常人家,一个月都未必能吃上一回肉,小孩子去了集市上看了糖葫芦都要馋嘴。尽管他们日子过得在我们眼里稍显清苦,但也已经能分辨什么哪家的卤肉香,哪家的包子馅不新鲜,生活是有滋味的。” 这种生活沈檀书是最清楚的了,她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然后是骤富的商贾、底蕴不深的家族,他们一朝过上了好的日子,便以为富贵是燕窝鱼翅、龙肝凤髓,桌上的也是大鱼大肉,无尽珍馐。他们挥金如土,以为自己吃的是富贵滔天,实际上对这些食物毫不在意,毫不珍惜。算起来,连第一种人都不如。” “我从前家……从前听人说,再然后还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或位高权重, 分卷阅读60 或富甲天下,但无论多么好的方子,无论怎样好的手艺,却始终唤不起她们对吃食的热情来。” 沈檀书的一双杏仁眼慢慢睁大。 她真想跟何清沅说,她兄长沈端砚如今就是这样的人,有时难得和他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体恤他忙于朝政,想让小厨房的人做点什么他喜欢吃的,打发人去问他,他只会淡淡地说一句“随便”。除了就知道对她说教外,吃饭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表情,着实让人扫兴得很。 说到这一种,何清沅渐渐回忆起从前来。 曾经她因为生病,饮食有诸多忌口。一旦喜欢什么,吃得多了,身边的嬷嬷便要出来阻止她,又怕她积食,又怕她坏了肠胃,归根结底还是害怕她出了什么事情,不敢担责任。食有五味,酸甜苦辣咸,除了苦之外,她哪一样都没能尝到极致,只能羡慕地看着兄弟姐妹们对着食物挑三拣四。他们热热闹闹地说着五胜斋的酱肘子香,采芝斋的糖和点心都好吃,周家的云吞面偷工减料……而那些,对她来说,都分外遥远。 她的记忆里,只有一碗又一碗浓黑的中药,以及那漫长又没有尽头的苦涩。末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点可以回味的甘甜。 想到这里,何清沅微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但她又很快打起精神来。 那时候虽然病着,但她看什么都是极有滋味的。 “人吃或不吃,珍惜或不珍惜这些食物,不过都是片刻的功夫。但食材的长成却并非一日之功,更并非一人一物之力,而是天地之养。若说飞禽走兽,它们本在天上飞地上走水里游的,不知道过得多自在,有朝一日却被我们抓来了蒸、炸、烤、煎、烧,然后祭了五脏庙;燕子衔泥,更不知多少才能有这么一小块珍贵的燕窝。若说人之力,这个时节,城外的庄子应该没少有在晒麦谷的,当真是不容易。” “我想着,我虽然没办法决定吃的人心里怎么想怎么看,但起码我可以趁着食材新鲜饱满之际,尽力把它们做得可口。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沈檀书眨巴了一下眼睛道:“让你这么一说,今晚上我只怕都不好意思吃肉了,连饭都不敢吃了。” 何清沅笑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呢,即便人不去吃,飞禽走兽总要自相残杀。狼要吃羊,鹰要抓兔,都是连皮都不剥,生啖了血肉罢了;谷子若是没人去吃,没人去收,那只能掉在地里腐烂,第二年就是再生,也是和稗草为伍。那才叫真的暴殄天物呢。” 沈檀书道单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何清沅道:“听你这番话,倒不像是一个小丫鬟能说出来的,倒像是真的见过民间疾苦的人才能想到的呢。” 她这么一说,何清沅也有点糊涂起来。 她以往出门的次数不多,自认从前也不算是多知民间疾苦的人。 “我这、我这也不全是自己想的,好像是、好像是听人说起过一些……”何清沅的眼神微微茫然,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只能摇摇头,含糊地下了个结论,“可能是以前小的时候还在府外,无意中听邻里们说的。” 她以前的丫鬟应该也有穷苦人家出身的,想来是那时候听到了什么,才有了这些念头。 何清沅这样告诉自己,心里才安定下来。 两人说话的功夫,突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大风,刮得地上几本没压紧实的书呼啦一下,犹如张开翅膀的大鸟一样跌跌撞撞地向前飞着。 主仆两人连忙从回廊下跑出来,急急忙忙地把那几本被风吹跑的几本书捡了回来,又重新放在木条下一一压好。 何清沅刚压好一本书,一阵风吹来,一本书从她脚边哗啦一声飞起,纸页迅速翻动着。 她急忙追上几步,这才把那本书捡了回来。 合上封面一看,手里的是一本《九州山河志》。 何清沅不知想起了什么,拾起书的手一顿。 旁边的沈檀书虽然眼神不好,但敏锐地感受到了何清沅停顿了一下。她瞥了一眼,也看不清书名,只能随口问了一句:“你喜欢看这个?” 何清沅笑道:“还行吧。” 沈檀书看了她一眼:“若是喜欢的话,就拿起来看一看吧。” 何清沅迟疑了一下,仍摇头拒绝:“不了。” 沈檀书笑道:“你捡起来,拿过来给我念念也好。” 何清沅无法,这才把书捡了起来:“姑娘想听哪一节?” “你随手翻一页,给我念一念就是了。” 何清沅随手翻了一页,念道:“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绕……” 她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无误,句读精准,语调虽称不上抑扬顿挫,但该有的音节起伏也不少,读得极其流畅。再加上她声音清脆婉转,听得人实在舒服。虽然她有心压抑着,但沈檀书还是听出,她以前应该是读过这本书的,而且应该翻过不止一遍。 没想到她以前除了看话本子外,还是有些长进的。 这 分卷阅读61 个念头不过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两人曾经是主仆,何清沅多少清楚一些她的喜好,沈檀书自然也知道她的。她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看这一类书?” 何清沅含糊道:“还好吧,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虽然身不能至,但长长见识总归是好的。” 她自己说着说着,莫名怅然起来。 虽然她自己屡屡告诉自己前尘已远,但过去十几年的喜怒哀乐,又怎能说忘就忘了。 温清沅自小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却因体弱多病,不得不时常在床修养,活了十几年,最远只去过京城郊外的寺里上香。她梦想着有朝一日病好了,她能吃遍所有曾经不能吃的东西,想踏足所有未曾见过的山河,书房里的各地方志几乎要翻烂了,最终却死在了牢狱之中。 如今再次醒来,她变成了何清沅,却始终困在沈府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知何日才能自由来去。即便她日后去了边疆,找到了父母兄妹,他们可会认她,会不会把重生之事当作天方夜谭;即便是认了她,她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到头来不还是又要困在一处小小的宅院里相夫教子,在方寸大小的天地里了结此生。 这九州山河,与她无关。 而与此同时,看着还在念书的何清沅,沈檀书的思绪渐渐飘远。 她在想,一个人的眼界、谈吐真的是遭逢变故后短短的时间就能改变的吗? 虽然几个月的时间不算短了,但她还是觉得何清沅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眼前这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真的还是从前那个偷奸耍滑、欺上媚下的丫鬟吗? ☆、第三十章什锦点心 当日永定桥的变故究竟因何而起,审问过后都没有弄清楚。 桥南桥北的混乱几乎一同发生,也分不清是哪边先出了岔子,这才引发了踩踏事故。 至于永定桥坍塌,那只能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永定桥本身便是前朝所建,在京城已经屹立了数百年。事后工部的人连夜去永定桥附近勘察,发现是桥梁年久失修,外面虽然看着是好的,但里面早已腐朽不堪。而后踩踏事故时桥上的人流过于拥挤,这才一点点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三七及时回返,抓住了那名疤脸男子,随后交给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将其投入了狱中。卫国公世子带人在城中继续搜捕那伙流窜的歹人,却遍寻不见那伙人的踪影。 等刑部的人用各种手段再撬开那人的嘴,已经是深夜了。 然而沈端砚来不及等第二天,当晚便匆匆入了宫。 景和帝已经通过密报得知了京中的变故,早已在御书房内等候多时了。 沈端砚正要行礼,被少年皇帝一把按住:“太傅不必多礼。” 沈端砚将永定桥之事上报,皇帝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朕都知道了。” 说着,他挥挥手,让其余太监纷纷退下,只留他和沈端砚二人在房中。 见周围没了旁人,小皇帝这才惴惴不安地问沈端砚道:“太傅,可是朕即位以来做得不好,这才惹得太祖警示。” 整个大周的至高统治者,眼下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人生得清瘦,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面容肖似已故的先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还少年人的天真。不过此时此刻,他的神情有些焦躁不安,还带着一丝惶恐。 这个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尴尬的时候。 陛下并非先帝的嫡长子,他的长兄和先帝一样天生体弱,因而早早病故。隆庆帝在位后期,先帝夺嫡的希望渺茫,对当今陛下的教养也不甚上心。而后时局急转,先帝继承大宝,即位才没多久,又仓促离世,只留下一群顾命大臣。为人臣子,教皇帝的无非经纶才学、琴棋书画罢了,其余的只能靠年轻的皇帝们自己慢慢摸索。 说到底,如今的小皇帝还是差了一线。 沈端砚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不是。陛下,我们来慢慢说。” 小皇帝连连点头。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房内。 大周为防外戚之祸,历代皇后与太子妃的人选都是从民间选来的良家女。陛下的母族势力本就不强,先皇后更是早丧。如今坤宁宫那位又并非陛下的生母,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是名不正言不。至于陛下其余的兄弟,多半比他年幼。不防着他们被有心人利用就已经不错了,又能谈顺何助力。 先帝即位前,羽翼几乎被隆庆帝亲手剪除了个干净,即位之后,满朝文武又多是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几乎无可用之人。先帝这才决心一举肃清朝堂,大力提拔青年才俊,填补空缺。如今满朝虽然多是先帝有意提拔的人,但到底才几年的功夫,历练还是不够。更何况京中的世家又在暗地里蠢蠢欲动,不过才两三年的功夫,又有卷土重来之势。昔日的八皇子殿下,当今的潞王还在边疆虎视眈眈…… 大周内外交困,朝中局势危如累卵。 陛下与他,都是陷在局中的人 分卷阅读62 ,哪怕后退一步,都会跌得粉身碎骨。 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沈端砚的心早已冷硬如铁。但对这小皇帝,多少还是有一点同情的。 他虽然也是父母双亡,但好歹有檀书与他相依为命、 而眼前这所谓的少年天子,也不过是至高处的孤家寡人罢了。 永定桥一事,显然不仅是一伙拐子在京中流窜作案。天子脚下,这群歹人却明目张胆地为乱,几乎是赤裸裸地拿巴掌往五城兵马司的人脸上扇。更何况还丢了不少官员家的子孙。 可想而知,等两日后早朝上的轩然大波。 君臣二人一直议事到天将破晓,沈端砚这才从宫中出来。 临走之前,年少的景和帝仍舍不得放他走,但他也知道时辰不早了,便随手指着御书房内的一碟什锦点心:“来人,这个点心不错,赏给首辅。” 身边的内侍立即应声而上。 陛下事这位年轻的首辅为师长,三不五时地要往沈府赏赐东西。大到金银布匹,小到文房四宝、御内点心,让沈端砚几乎没什么空手而归的时候。 这碟子中装的什锦点心虽然名字寻常,但却是御厨最新研制的一样点心,今日才呈到御前。这点心的馅料倒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巧妙的是它的外皮。也不知道御厨是用了什么方法,做出了那样细腻柔软的冰皮。而后又用了玫瑰汁、薄荷汁等各色果蔬汁液,将其染成了缤纷的色彩,做出来的点心再捏成花草鸟兽的模样。 做出来的点心个个都色泽柔和微亮,质地近乎剔透,水团一般柔软可爱。 沈端砚神色疲惫地谢过赏赐,在小皇帝的目送下,径直出了门。 正值盛夏,京城里的天亮得很早。 天边一线灰蒙蒙的鱼肚白,另外半角天空上还留着一钩残月和几点稀疏的星子,这一边近乎透明的云层中却透出浅金色的晨曦。 一路走出去,天光愈发明亮。 身处摇摇晃晃的轿子中,沈端砚撩开帘子,只见黄色琉璃瓦在晨光中显得气象恢弘,雍容华贵。两边朱红的高大宫墙肃穆而立,将这广阔天地夹成一条狭窄的甬路,日光犹如一束金线从天际垂落,洒落在轿子外的青石砖路上,照得前路一片光明通坦。 沈端砚放下帘子,在轿内的阴影中闭上了眼。 但,无论这前路是明是暗,自始至终,不过只有他一个人在走罢了。 ☆、第三十一章荷叶鸡丝卷 因为沈端砚来往得太多,又是当朝首辅,位高权重。两边的侍卫没有过多地搜身,例行公事后便向他行礼,目送这位过于年轻的首辅大人一路远去。 一出宫门,沈端砚就看见沈府的马车已经孤零零地停在了那里。 按照规矩,宫门外十里内所有官员不得乘坐马车,哪怕住得再远,上早朝的官员只能乘着轿子前来。有时候早朝赶不及,有些住得远的官员不得已,只得一大早起来,先乘着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又换坐了轿子。 只是当今陛下年幼,需得几位顾命大臣辅政,有时事急,需要深夜召人前来商讨政事。陛下体恤来回奔波的大臣们,特意下令允许几位顾命大臣乘坐马车停在宫门外。沈端砚身为首辅,自然身在此列。 六安人坐在马车前,人已经不知睡了几觉,哈喇子流得有二尺长,呼噜声震天。但沈端砚一走过来,他立即惊醒,连忙从车上翻身而下,精神抖擞道:“大人。” 沈端砚默不作声地掀开车帘上了车,闭目养神。 即便再好的精力,谈了整整一夜,他此时此刻多少有些疲惫。 他一坐稳,六安立即挥动马鞭,驱赶着马车向着沈府的方向奔去,将那座巍峨雄伟、至高无上的牢笼。 车声辘辘,帘子后传来沈端砚略显冷淡的声音。 “有一种糖,三角形状的,琥珀色透明的,很小的一粒粒,这种糖叫什么名字。” 六安一愣,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大人您说的应该是粽子糖吧。” 车厢里的沈端砚淡淡地嗯了一声。 六安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里甚至还有点小激动,难得见大人有想吃的,立即表示:“听说京城里采芝斋的玫瑰粽子糖味道甚好,回头我就去给您买上。” 沈端砚摇头道:“不必了,让小厨房的人做便是。” 六安连声应下,在心里琢磨着,既然要去那小厨房,不如再跟那姓何的丫鬟要一碟那个什么玫瑰莲蓉糕? 等马车远远地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然大亮。 沈端砚一夜未睡,两眼中俱是血丝。饶是他天生一张俊秀的面孔,这会也是眼圈发青,神色憔悴不堪。回来之后他连饭都没吃,直接先去睡了。 六安虽然也是哈欠连天,但趁着沈端砚入宫面圣那会,好歹还眯了一会,这会还有点精神头,连忙打发人去小厨房提前安排着。 小厨房的封家娘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睡眠向来浅,来叫的人还没敲门,她就已经醒了 分卷阅读63 ,一边收拾着,天还未亮,径直就去了小厨房准备着。 沈大人对吃食什么的不上心,又不事铺张,但封家娘子作为小厨房之首,却从来不糊弄了事。考虑到大人回来得晚,再睡一觉起来定然是饥肠辘辘,刚睡醒的人也吃不了太油腻的,封家娘子便一边熬了一盅粳米粥,一边做了一份荷叶鸡丝卷。 等沈端砚一觉起来,小厨房的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今日休沐,除了不用早朝之外,和往常一样,沈端砚照常一脸平淡地用完早饭,随后继续先处理各种信件,随后接待来到府上的其余大臣,在书房和他们商讨要事。 之后六安又陪着沈端砚出了一趟府,继续出去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务。 一直等到他们再次回府,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沈端砚知道,这个时辰沈檀书一般已经用过饭了,便直接让人往这边送了饭,而后还是习惯性问了一句:“今天天热,姑娘可曾吃过了?” 早已有所准备的六安连忙道:“回大人的话,之前问过小厨房的人,说是天热姑娘胃口不大好,用得不多。” 沈端砚一边翻开各地呈奏的邸报看着,一边淡淡道:“既然知道天热,就让她们好好费些心思。” 六安连声道:“回头我就让人去跟封家娘子她们说,大人且放心。” 沈端砚快速地扫了一遍堆积如山的信函,挑出一些紧要的放在一旁亲自一一来看,另一部分相对不那么重要的,让六安在一旁念给他听。 趁着这个功夫,他用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解决了晚饭。 六安早已见怪不怪,自家大人乃是当朝首辅,大周疆域之广,各地大大小小的事务之多,自然让人忙得停不下来。沈端砚一心扑在公务上,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哪里有心思去管饭菜什么滋味。那一回他突然问起梅子汤的事,纯粹是那会闲得。 等沈端砚用过了晚饭,六安继续站在一旁伺候着。 他虽然站着,但也没闲着。要不沈端砚回完一封信,他给吹干墨迹装进信封里,要么一一将这些信件分门别类归整好,要么就在一边磨墨。动作务必轻手轻脚,尽可能地不发出一丝声音。 六安一边磨墨,一边在心里习惯性地给自家大人拍马屁。 要不说大人怎么是首辅呢,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随从呢。你看他磨了大半砚池的墨,才一会的功夫又见了底。他磨得手腕都要酸了,大人还在下笔如飞,纸上的字个个龙飞凤舞,都能直接拿出去裱起来。 话说回来,饶是六安在沈端砚身边当差已经好几年了,虽然已经习惯了没日没夜地在一旁伺候着,但还是难免会觉得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人和姑娘当真不愧是亲兄妹。妹妹一进小书斋,犹如老僧入了定,达摩面了壁,有种把椅子坐穿的定力;兄长一处理起公务来,更是直接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他这个只是在一旁打打杂的人都已经累了,大人处理事务的速度还是一点不见慢,更没有半分松懈。 不过他手腕酸归手腕酸,底下那群人对他这份差事可是眼热得很。他但凡松了一丝劲头,赶明就有不长眼的敢凑上来补他的缺。 六安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乱七八糟想着,书房的灯影突然晃了晃。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只飞蛾正在往油灯上撞,六安一挥手,把那蛾子赶走。 赶了几次,那只蛾子还是不死心地往灯芯的火焰上撞。 六安干脆不再管,任由它自寻死路。 果不其然,这一次飞蛾撞在火上,很快再也无法挣脱,翅膀被火焰迅速吞噬,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最后被烧成一团焦黑,跌落在灯油里。 沈端砚一边翻阅着信件,突然问六安道: “先前我让你打听何家母女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六安连忙道:“回大人的话,自从您上次吩咐过后,我就差人去办了。经过多方打听,这娘俩确实有点非同寻常之处,只不过有没有包藏祸心什么的,这个恕小的们还没查出来。” 六安觑着沈端砚没有不满的神色,继续说下去。 “这何婆子本是原先年家一位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就是……那个年家。据说后来因为行为不端,被人送了出来,嫁了外头庄子上的人。先头生了个闺女,夭折了。没两年,她家的汉子也死了,给她留了个遗腹女,就是那个叫何清沅的丫头。这何婆子没多久就离开了年家的庄子,在京城偏僻处找了个小院带着闺女住下,靠着给人做点针线活维持家用。听那附近的邻里说,何婆子不爱出门,整日待在家里看孩子,也不跟人来往。但她一个女人,到底是不行。于是她没少打听年家的事,可能是还想回去。” “后来年家的人下了江南,她便又去打听别的府上收不收人。这京城的权贵们大多用的家生子,这等再卖身到府上的,自然都不受重用。再说她这被人送出过府的丫鬟,一查起她以前的事迹来,自然也不能放她进府里。这一来二去,正巧被她等到了咱们府上开府收人,这就被这婆子混了进来。她若真是别人派 分卷阅读64 来的,只怕当初不敢做那等事。” “至于说到她这闺女,也就是这何家丫头,她确实打小就叫清沅这个名,街坊邻里都听过的。只是据说她小时候身子骨不好,是早些年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常年要请大夫看着,周围的人家也很少见到她,不过都说了,何家丫头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六安一口气说完,小心地看着自家大人的脸色:“大人您看,这里面是不是有哪些不对。” 可惜,看了半天,他也没能从沈端砚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出来什么。 沈端砚淡淡道:“京中权贵世家买仆役查人查得细,但京城里买仆役的,可不止权贵。” 六安语塞,心里也有点纳闷,对啊,这何婆子就算是曾经在年家当过丫鬟,开过眼界,但若真是生活困顿了,也没必要非得挤破头想去个权贵家。 不过,他就是一个给大人跑腿打杂的。 这种动脑子的事,显然用不着他来想,还是留给大人自己费心吧。 六安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要我反复查这何家丫头的事,可是她这身上,有些什么不对。” 沈端砚没有出声。 六安只能自己继续瞎琢磨。 起初,大人突然让他去查这一对母女的底细,他只以为是府里混进来了什么人。 自从沈端砚一跃成为首辅,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尤其这两年,大大小小的刺探、暗杀都不在少数。开府之初,府里混进来不少乱七八糟的人。 姑娘是个书呆子,平日里也不管事。府里让五味来来回回地筛了几遍,这才滤去了不少心怀叵测之人。但有没有遗漏,这谁都说不好。 所以六安一得了沈端砚的令,立即准备大展拳脚好好查查看。但是翻来覆去地查过了几遍,虽说这对母女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常地方,但是无论是看何婆子,还是何清沅,都不像是有那个做大事的脑子。 何婆子不必说,就她那张破嘴和那点小算盘,真有那本事,当初也不至于被姑娘发落到了园子里看门。至于何清沅,之前他打听来的,也是一个肖似其母的蠢丫头。之前那一次一见,倒是看出点不同的气度。 后来六安又听说了一点自家姑娘和以前永宁侯府某位的往事,琢磨的方向也就变了味,对何清沅更是上了心。本想着既然姑娘待见她,改日就想个名头,把她再调回上房,也算是结了个善缘。没想到这丫头自己也算争气的,才几天不见,自己就救了郡王府上的小县主,不仅被郡王妃看重,还很快被姑娘又调回了房里,可见是个有福分的。 六安在一旁胡思乱想之际,沈端砚也在一边扫着来信上的内容,一边分神思索着往事。 沈家未发迹前,与永宁侯府的往来不过寥寥;未等他当上首辅,永宁侯府便被抄家流放,自此更是少有交集。与温七的相处,只怕她本人都记不得了。若是有心人打听到了温七对沈家恩惠的往事,特意找了一个形貌相似、名字相同的人来接近她们,这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要找一个名字相似、五官也相仿的人谈何容易,要说这幕后布局之人处心积虑了十几年之久,沈端砚自认,当年的他没这份殊荣。 罢了,且再等等看。 倘若这人真是包藏祸心有意接近檀书,就当是给她长个教训罢了。 眼下京中的局势复杂,他实在没有心力再管府中的事。 倘若背后之人的目标是他—— 沈端砚手中所持的朱笔在雪白的纸面上重重一顿,倏地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 ☆、其他类型拾箸记 这天傍晚,何清沅得了沈檀书的令,去取一瓶木樨清露来。 因为小厨房离得远,其余花露放在山月居内一处厢房的小橱子里,这里面多是放了一些珍贵的杂物。数十瓶花露封存在其中一格小橱子中。 何清沅拿出钥匙,打开锁,便看到那一格排放得整整齐齐的花露瓷瓶了。 装木樨清露的同样是个白瓷细颈的小瓶,上面贴了鹅黄的签子。 何清沅将瓶子取出,关上之前随意地扫过了一眼。 她记性向来不错,只一眼扫过去,便察觉出这花露瓶子的数量不对,再细细一点,果然是少了一瓶木樨清露。 何清沅的眉头皱了起来。 橱子的钥匙是上次沈檀书试着调鹅梨香的时候,才到了她手中的,自此之后就没再打开过这个橱子。花露瓶子又没有张腿,怎么可能会不翼而飞。 她正要关上小橱子的门锁好,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转头一看,是锦雀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正巧你也在,文鸳姐姐今日病了,刚才姑娘说让我们取些茯苓霜给她。” 何清沅没说话,打开小橱子,将茯苓霜取了出来。 锦雀眼神漫不经心地往里面一瞥:“咦,这花露用的这样快,上次我还见着有三瓶呢,怎么如今只剩了两瓶了。” 何清沅平静道: 分卷阅读65 “可不是嘛,我刚才来拿木樨清露,没想到正好发现这玫瑰露少了一瓶。正打算和姑娘说呢。”说着,她的眼睛注视着锦雀。 锦雀最讨厌何清沅这样也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的模样,当即着恼地嚷了起来:“怎么,何大姑娘,你看丢了东西,这会想抓我给你顶罪?我告诉你,可没这么便宜的事。来人啊,姑娘快来啊,有人监守自盗了……” 何清沅嫌弃地嘴一撇,继续盯着锦雀这出自导自演的好戏。 沈府的丫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没有人跟她们勾心斗角,一个个看起来凶得跟斗鸡似的,实际上不过是肥肉塞满了脑袋的胖鹌鹑,连做个局都做的这么粗糙。 果然,锦雀的呼喊没把沈檀书叫来,反而把另外一群人叫了过来。 鹊芝步履匆匆地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看着哭天抢地的锦雀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锦雀见着救星来了,连忙颠三倒四地把花露丢失这件事说了一遍。 鹊芝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心里恼恨锦雀这个蠢货擅自做主,竟然想出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计划,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到她。趁着何清沅不注意,她狠狠地剜了锦雀一眼。见她吓得噤若寒蝉,这才转头对何清沅道:“清沅,姑娘待你不薄,这才把钥匙交给了你,你就是这般回报姑娘信任的吗?” 何清沅看着她神情淡然道:“鹊芝,事情究竟如何我想你比我心里更清楚才对,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鹊芝冷笑道:“你纵然是到姑娘面前说破天去,钥匙在你手里,东西又是在你手上丢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含沙射影。何清沅,谁给你的底气?” 锦雀在一旁冷嘲热讽道:“不过一瓶花露而已,想来有的人花言巧语,指不定怎么就糊弄过姑娘了呢。” 旁边的丫鬟附和着:“一瓶花露可贵了呢,也不知道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借着姑娘的信任,私底下谋了多少好处。” 何清沅看着锦雀的目光,宛如在看着一个弱智。 旁人也便罢了,锦雀不知道被鹊芝她们推出来顶包多少次,还是一点记性都不长。 锦雀被她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又使出平日那股颐指气使的劲头来:“好了,既然你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我们就到姑娘面前说说理去。” 何清沅平静道:“那我们便一起去,今日在姑娘面前,锦雀你若是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收场。” 锦雀本就心里有鬼,看着何清沅一点都不虚的样子,她的眼神反倒有些躲闪。 旁边鹊芝冷笑道:“她又什么好要交待的,要交待的反而是你吧。” 锦雀心定了定:“走,我们这就到姑娘面前去说理去。” “且慢,”鹊芝的眼神中带着嘲弄之意,“锦雀,得饶人处且饶人。到底咱们都是在姑娘房里做事的,清沅犯了错,咱们总该给她个道歉的机会。趁着还没到姑娘跟前,你主动把玫瑰花露拿出来,写一张认罪的凭条,这事我们就此揭过,你看如何?” 何清沅反而笑道:“官府抓人,尚且讲个人赃并获。鹊芝姑娘你红口白牙能给我定罪,说我偷了这花露,倒是比大周的官员还厉害。” 双方正在对峙之际,却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转头只见沈檀书眉头轻蹙道:“在这里大声喧哗做什么。” 一群丫鬟见沈檀书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锦雀走上前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沈檀书说了一遍。 她虽然看似既没有添油加醋,但每一句话几乎都在指向何清沅。 沈檀书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都各自回去吧。” 锦雀不服气道:“姑娘,可不能再……” “我让你们回去!” 沈檀书突然拔高了声音,平日里一双温柔的杏眼此刻圆睁,怒视着鹊芝她们。 鹊芝她们从沈家一开府就跟在沈檀书身边,几年了从没见她发过怒,顿时唬了一大跳。 反应过来的锦雀还不死心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燕草使了个眼色,拉着她的衣袖,对沈檀书恭敬道:“姑娘切莫气坏了身子,我们这就退下。” 说着一群丫鬟这才噤若寒蝉地往房门外走去。 沈檀书叫住也跟着一起往外走的何清沅,语气疲惫道:“清沅,你留下来。” 何清沅停下了脚步,看着最后一个丫鬟从身边越过,这才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回到沈檀书身边,低声叫了句:“姑娘。” 沈檀书早已一手撑着额头,一脸疲惫之色,仰面躺在榻上。 何清沅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打击。 良久,沈檀书才苦笑着缓缓道:“往日她们胡闹,我只道女孩子都心眼小,但本性不差,就随她们去了。没想到她们如今竟然这样大的胆子,连栽赃害人的把戏都使得出来。可见是这府里已经留不下她们了。” 何清沅心里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出声 分卷阅读66 。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沈檀书垂下一只手,看着何清沅道:“这次的事,恐怕要让你受委屈了。我虽然不打算再留她们了,但她们跟着我好歹主仆一场,总要给她们留些体面。回头来我让人暗中留意着外面有没有可靠的人家,入冬以前就把她们送出去。” 何清沅仍低眉敛目,没有作声。 沈檀书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何清沅抬眼道:“姑娘想听我说?” “但说无妨。” 何清沅语调轻柔,但句句咄咄逼人:“姑娘让人暗中留意外面的人家,我不知姑娘房里还有几个能用的人?又有几人能帮姑娘做事?莫非还是要府里的几位管事帮忙?” 沈檀书被她这么一刺,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又被何清沅接连而来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何清沅继续逼问她:“姑娘今年已经不小了,早晚是要嫁人的。今日我以下犯上,就问姑娘一句,姑娘日后嫁到了别人府上,能否主持中馈、约束下人?待要管理府中事务时,姑娘手里是否有可用的人?而姑娘又能否保证你想用的丫鬟别无二心,既不会吃里扒外,更不会有朝一日心大到想要越过了姑娘去?” 她的声调并不高,但一句接着一句,犹如一片片小刀子一样飞来,刮得沈檀书面皮生疼,让她张口结舌。 见沈檀书讷讷地不说话,何清沅这才放缓了语气:“是我逾矩了。这些话本来怎么也不应该轮到我一个做丫鬟的说,只是姑娘你的性子未免太柔和了些。眼看着已经奴大欺主了,姑娘却还想着网开一面,一拖再拖,这般优柔寡断,实在不成样子。” 沈檀书虽然难堪,但也分得清何清沅是真的为她好,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清沅,我虽年长你几岁,但自小没有母亲姐妹与我说这些事,今日多谢你提点,还请你教我。” 说着,她要起身,郑重地向何清沅行礼,却被对方一把又按住坐下了。 何清沅强硬道:“既然要我提点,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你要记住,你是做主子的,时时刻刻都要摆好了自己的架子,至少不要被底下那群刁奴看轻了去。只有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主子,她们才会敬你、怕你。” 沈檀书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见何清沅神色不善,沈檀书恍然大悟,立即调整好坐姿,语气淡淡道:“我知道了。” 何清沅这才点点头,坐在沈檀书一旁敛容道:“姑娘,你先和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看得出来,沈檀书并不傻,也不至于被鹊芝她们那点小手段就耍得团团转,但就是不知想岔了什么,总是狠不下心来。 沈檀书眨巴了一下眼睛,迟疑了半天,才道:“沈家以前的状况在京城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想来你也应该知道。我家里本来过得清苦,突然这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鹊芝她们……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们本是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又被我们家买了来,总不好再让她们如同牛马牲口一般,随便被人买来卖去。” 何清沅叹了口气道:“姑娘心地善良,这自然是好的。但姑娘以诚相待,又未必能换得别人同样这般待你。有些规矩立在那里不是摆设,而是为了震慑宵小,防微杜渐。有的人,今日你放她一马,明日她们就敢变本加厉。姑娘如今在府里,倒还好说。真要把她们带出府去,日后进了别人家的后宅,那里才是危机四伏呢。” 沈檀书知道何清沅是为了自己好,这会也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的古怪,而是联想起了偶尔听来的闲言碎语,比如哪家的人宠妾灭妻,买通了正室身边的丫鬟给下了落胎药;哪家的姐妹明争暗斗,双双给对方下毒,最终同归于尽。她越想脸色越白,眼巴巴地看着何清沅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何清沅轻声道:“等姑娘下定了决心,叫人牙子来府上,好好再挑几个丫鬟在身边一点点调教着吧。” 她的话固然是下了一剂猛药,但沈檀书若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她就是再怎么越俎代庖都没用。 良久,她才听沈檀书轻声道:“好。” ☆、第三十三章煨鲜菱 花露失窃的事情,就被何清沅、沈檀书两人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谁动了手脚,本人自然心知肚明,够她惴惴不安一段时间的了。 事后,何清沅将自己在小厨房附近的住处换了锁。 至于那瓶花露,她在房中遍寻不着,也不知道当初锦雀到底是想怎么诬陷她的。 不过,也不用她再多想了。 那日一番长谈之后,沈檀书和何清沅的感情反而愈发地好了,对鹊芝等人则更加冷淡。虽然还像以前一样让她们在跟前伺候着,但也不像从前那样几乎没什么脾气了。 七月的天气,京城的暑气久久没有消退。 沈檀书向来有苦夏的毛病,一到了夏天,就很难吃得下饭。 这一天傍晚,沈檀书去用饭前,何清沅正在缝一个小荷包, 分卷阅读67 因为只差最后几针了,沈檀书便先行一步。等何清沅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往那边去的采薇。 两人见了对方,都先是一愣,然后才相视一笑。 对于何清沅来说,虽说她还在小厨房挂了个名头,但确实待在其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虽然住处和采薇挨得近,但这两日沈檀书干脆点了她在房里守夜,两个人夜里好说说话,于是这些天她都没回去。 “你怎么来了?” 采薇低声道:“今晚小厨房的菜可能做得油腻了些,姑娘说看了没胃口,让人撤了下去。娘子打发我来问,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总不能让姑娘空着肚子吧。听说你近来在姑娘面前还不错,待会替我们说几句话。” 何清沅拍拍她的手:“你且放心,姑娘那边好说。不过,娘子向来不是力求稳妥的吗,今日的菜怎么会油腻了?” 采薇见离那边还有一段距离,小声对她道:“还不是你们房里另外那几个人闹的。姑娘在饭食上挑剔得少,又怕我们为难,平日也不限定什么。那几个大丫鬟就拿起架子来了,尤其是鹊芝、燕草那两个。今天这单子,还是她们打发了一个小丫头点的,我们接了话,总不敢不做。” 何清沅叹了口气:“你们也是不容易。” 果然她之前没劝错沈檀书,她还以为她们吃了教训好歹能安分个三五日,可事实摆在眼前,鹊芝这群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悔改。 采薇抿嘴一笑:“你如今可算是脱离苦海了。” 何清沅笑道:“回头我就跟娘子告状去。” 采薇轻轻地打了她一下:“休要胡闹。听说你和鹊芝她们那些人不对付,以后在姑娘房里做事,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人拿住了把柄。你也收敛一下性子,别和那群人硬碰硬。她们毕竟在姑娘跟前的时间比你长。” 何清沅眉眼弯弯道:“但是我如今可比她们受宠。” 采薇一指头戳上她脑门:“羞不羞,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笑的。” “说实话,再过些日子,说不定我就要出府了,以后就是自由身了,才不用看她们的脸色。你放心便是。” 采薇讶然道:“你要出府了?姑娘把你的卖身契给你了?” 她一出声就觉得自己声音实在太高了,连忙看看四周,见没人这才放下心来:“你快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清沅笑道:“是,我要出府了,以后说不定就要自己做点小营生小买卖,到时候还请采薇姑娘出府时多光顾我的生意。不过卖身契姑娘倒是还没给我,过段日子姑娘要开宴,身边想来离不开人。再一等,入冬后又要过年,我估计应该是年后,姑娘就会把卖身契还给我了。” 采薇满心欢喜道:“这可真好,你出府去了,以后就可以在外头逍遥自在了。” 说着,她眼神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不过,你在外头可有落脚的地方?手里可曾攒下银钱?你花钱大手大脚的,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些积蓄……” “好了好了,”何清沅笑着打断她的话,“好采薇,别替我担心。前些年姑娘的赏赐我都攒下来了,还有之前郡王府送的料子玩物,出去当了也是一大笔钱,那些事不着急的。我在府中没什么朋友,就你一个相熟的,你且记着替我保密。” 采薇这才冷静下来,不过双颊还是微红,显然难掩激动。 两人说话的功夫,转眼就到了屋子外。 何清沅在前推开门,与采薇一同进去。 沈檀书果然还在屋里,身边伺候的是燕草和绣雁。 采薇上前,说明了来意。 何清沅在一旁跟着劝:“多少也吃一点垫垫肚子。” 沈檀书神情恹恹道:“天气热,这些实在吃不下。” 何清沅的态度异常坚决:“再怎么吃不下,多少也要吃一些,你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让人写个单子,回头送去小厨房里让他们做便是。” 采薇连忙给她使眼色,让她注意一下说话的口气,却见何清沅轻轻摇了摇头。 沈檀书还是犹豫:“算了,这也太麻烦了。” 她不怕别的,就怕麻烦。平日里几乎也很少叫小厨房的人做些什么 何清沅严肃道:“你以为你今晚不想吃就不吃了,真的是在给小厨房的人省事?” 待在小厨房这段时日,何清沅发现,这底下伺候的人不怕你提要求,只怕你什么都不说,让他们翻来覆去地猜你的意思。 沈檀书无奈道:“你帮我随便点些什么便是了。” 何清沅摇头:“我可替你做不了主。” 她还顺便补充了一句:“至少要有荤有素有汤。” 沈檀书眉头轻蹙“旁的还好说,这夏天,荤的实在吃不下。” 何清沅道“那先不说荤的,我们先说素的和汤。” 沈檀书眨巴了一下眼:“素菜还好说,选些新嫩的青菜便行了。汤便算 分卷阅读68 了,一碗下去,也就没肚子吃饭了。” 何清沅想了想,问她:“除了青菜外,姑娘要不要吃点菱角。” “咱们府里这个时节有菱角吗?” 沈檀书好奇道。 她知道府里是有池子的,里面种了荷花,这样一来莲藕菱角之类的大概也有。只是她很少关心外面的事,又对这些不大感兴趣,自然也不知道菱角成熟的时节。 何清沅倒是清楚一些:“这个月份先嫩菱已经下来了,再过些日子会更多。” “之前在小厨房听人说过,有一种刺菱,个头生得很小,只能生吃;还有一种水红菱,据说是既能生吃,也能煮熟了吃。“” “再等些日子,我们让府里的人采了新鲜的菱角,放在鸡汁里煮沸,再加少许栗子、白果慢慢地煨烂。等上菜时,只留一半的汤汁,衬着皮脆肉美的菱角。姑娘若是喜欢吃甜口的,可以改作加少许糖。” 何清沅脸上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可惜了,听人说这菱角鲜藕,还是江南的最好。京城虽然繁华阜盛,但到底比不得那边的水土。” 沈檀书笑道“好了,你别再说了。罢了,我今晚好好吃饭便是了,让你这样说下去,只怕要把我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笑闹了一会,两人这才把单子定了下来。 采薇在一旁看完了全程,对何清沅和沈檀书的关系暗暗咋舌。 饭后,何清沅陪着沈檀书两人去了沈府的湖边散步消食。 晚风拂面,空气中夹杂着湖水的清凉气息。 小径两边的草丛里虫鸣声细细,除此之外只有人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沈檀书轻叹一声道:“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 何清沅有意拖长了声调,意味深长道:“姑娘莫非是——” 沈檀书恼了“你又拿我来寻开心。” 何清沅无辜道:“我只是想问,姑娘莫非是想向织女娘娘许愿” 沈檀书甩了她一帕子,瞪她一眼道:“我是有正事和你说,再胡闹就让你去小厨房烧火。” 何清沅这才收起了笑容。 沈檀书眉梢带上一丝忧愁之色:“先前我兄长说我那次,你也在场,总该还有印象吧。他要我最迟今年金秋时节,宴请京中的闺秀,以后五味不再帮我管府里的事。我一拖再拖,总算拖到了现在。但是眼看就要入秋,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何清沅大致能明白沈檀书现在的心理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早晚都是要出阁的,沈檀书对这方面的抗拒心很强。她本就是个书呆子,整日里除了书本外没别的爱好,对于圈子里的人情往来虽不至于一窍不通,但怎么也说不上喜欢。两种心思混杂在一起,她便只能用个拖字诀一直拖下去。眼看着沈端砚那边逼得越来越近,她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何清沅想了想道:“离秋天不还有一段日子吗,姑娘可以慢慢来。不如姑娘先请一下和姑娘要好的几位来府上一叙,想必那几家姑娘对这种事知晓的更清楚些。” 沈檀书仍是叹气:“宴请的事情还算好说,我最发愁的还是……兄长他想让我一个人管着一大家子,好为日后……日后主持中馈做准备。”说到日后主持中馈时,沈檀书的脸不自然地红了红。 何清沅忍住笑道:“那不是很好么?反正姑娘总归是在家中,咱们府中人少,即便是出了岔子,想必大人也不会怪你。” 沈檀书摇头:“以前的话,他自然是不会怪我的。但是这两年,不好说。” 何清沅对她们兄妹的事情不大清楚,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沈檀书轻声道:“兄长他这几年,全然变了个人一样。” “……人都是会变的嘛,更何况大人如今是大周的首辅,身上的担子重,性情自然也会严肃一些。” “不是这样的,”沈檀书轻轻摇头,“你不知道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我和兄长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兄长他生性聪明好强,性格孤傲清高,为了养活我,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处,却从不见他吭一声。家中贫寒,我们二人年龄又小,他很早就开始替人抄书来补贴家用了。有一年书商突然说不收了,他那段日子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京城,鞋底都磨破了,回到家还是故作轻松的模样。他这个人,性子就是这样,有天大的事情,从来都不对我说。” 她说着说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何清沅轻轻地揽过她,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就像哄着当初的小县主一般。 沈檀书把头轻轻靠在何清沅肩膀上,声音微哑:“都说长兄如父,可对于我而言,兄长既是父兄,又亦师亦友。他养活我,教我读书、写字,无论多么穷苦,也都尽可能地宠着我纵容我,我才能有今日。那时虽然觉得日子困苦,但是我心里不觉得自己过得比任何人家差。但是外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但好歹跟人学着做了点女红,这样多少才能为兄长减轻一些负担。我想着,想着有朝一日兄长科举得中,那时候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分卷阅读69 ” 何清沅轻声道:“大人真是个好兄长。” 她一边听着沈檀书说,在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个小少年的形象。 他的面容还有些青涩,眼神孤傲,远没有日后的从容俊朗,看上去有几分沉默寡言,不是能说会道的性子。虽然衣衫破旧,但应该总是洗得很干净,背脊挺得笔直,青竹翠柏一般孤高。 他涉世未深,却已经尝遍人情冷暖,肩膀虽然稚嫩,但却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任。 “他虽然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他、他读书一直特别刻苦,后来果然中了探花。现在想来,他初中探花的那段日子,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了。” “虽然有很多上门攀扯的人让人烦,但是兄长的字愈发值钱起来,我们不再为生计所迫。他中了探花,又去了翰林院,身份水涨船高,每天都有很多媒人上门来。” 说到这里,沈檀书眼中的水雾缓缓消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家里只有我一个女眷,他又时常处理公务或者应酬不在家,所以媒人们都来和我套近乎。兄长那会自然比现在年轻,但说起来年龄也不小了,该早早地成家立业了。我们……我们当时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但是后来,京城里的天变了。” “阴差阳错地,兄长不到三十便坐上了首辅这个位置,”沈檀书的语气再次沉重起来,“即便是先帝赏识,他的升迁还是太快,在朝堂上的根基不稳。我翻遍了本朝史书,也没见第二个人能在他的年龄登上首辅的位置,再往前朝数,为数也不多。古时虽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但甘罗是早夭之人,又怎能……我、我实在是担心兄长。” “自从家里境况好起来后,我不必再做女红了,可以一心一意地看书。等我意识到这件事时,已经晚了。我这才发现,兄长的性情已经有所变化。” “具体是哪里变了,我很难说上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肯对我说。虽然待我还是很好,但是……就是变了,”沈檀书迟疑道,“那种感觉,该怎么说呢。从前他要抄书和备考科举,还要奔波,每天累,但我仍能感受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别的什么。而现在的他,好像只剩下了一具不知疲倦的空壳,整日一头扑在朝务上。我已经很少见过他真心地笑了……” 何清沅只能安慰她:“你看,说到底,还是因为大人的公务太忙了。再等等,等当今陛下亲政后,大人的担子便能轻松许多。” 沈檀书见四下除了她们之外,再无其他人,便道:“可是兄长他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吗?” 何清沅语塞。 朝堂之事向来波谲云诡,永宁侯府就是再好不过的反面例子。沈端砚坐在那个位置上,即便他什么都不做,都会碍了无数人的路。更何况伴君如伴虎,昔日柔仁的宣平帝会性情大变,如今的景和帝一旦加冠亲政,沈端砚作为朝臣之首,自然首当其冲。除非景和帝即位后,沈端砚便能急流勇退,或许日后还能避得了来自君王的猜疑。 可真要算起来,景和帝亲政之时,沈端砚还未满四十,正是大有可为之时。试问又有几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辞官而去。 何清沅严肃道:“我不懂这些,但是姑娘也不要再多想这些事了。你我始终是女子,终年困囿于后院中,除了从书本上和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听来的一些事外,对于朝中之事知之甚少。姑娘又何必为日后不知多远的事情发愁,大人自会考虑周全的。” 沈檀书叹道:“但是,我能帮上兄长的,恐怕只有这种办法了。” 说着她话题一转,脸微红道:“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放心的人,替我去打听一下京城中有意婚嫁的人家。” 何清沅奇道:“姑娘是要替大人打听的吗?” 沈檀书讷讷道,脸更红了:“自然、自然也有这一方面的……但是,还是不只是替兄长打听,还有我自己的。” 她索性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我没猜错的话,按照兄长的意思,最迟明年就会为我定下亲事。大概会选一位家境殷实、身世清白的普通人家,但是我有自己的想法。倘若可以的话,我想以我的婚事为筹码……好为兄长分忧解难。” 何清沅起初还是笑着听她说,后来神色渐渐沉默,过了半晌,才道:“姑娘还是不要抱有这种想法比较好。” 沈檀书不解道:“为什么?” 何清沅注视着她道:“且不说姑娘想的过于简单了,就算是姑娘想为大人分忧,但是大人他真的会喜欢姑娘这种方式吗?” 沈檀书底气不足道:“这,他不喜欢,但我也是为了他好。良药尚且苦口呢,我,我只是想帮他。” 何清沅皱眉道:“姑娘以为大人当年一心考取功名,为的只有他自己吗?大人身边只有你这一个亲人,若是用了你的婚事换了日后的荣华富贵,” 沈檀书低头咬唇不说话。 何清沅叹口气道:“说是姑娘年龄不小了,可还是一团孩子气。想事情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分卷阅读70 可不是嘛,沈檀书自己都知道自己如今言行的矛盾。 她一边恐惧着婚事,一边又想着通过联姻来替沈端砚增加在朝堂上的筹码。偏偏自己又是个书呆子,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见沈檀书垂头丧气的,何清沅安慰道:“好了,姑娘先从给您交好的那几位姑娘下帖子开始,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沈檀书闷声道:“你在府外的住处找的怎么样了?” 何清沅想了想道:“还没开始找,不过现在大致已经确定了范围,只差找个熟悉的人去打听一番了。” “离府里近吗?” 何清沅摇头。沈府的宅子怎么说也是在京中权贵扎堆的地段,她手里那些钱再多也买不来这附近的院子。按照她的想法,是要在京城的地价低廉的地方买一处清净的小院子,安置好何婆子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沈檀书流露出遗憾之色:“……那,以后即便是你出府了,也多来这边陪陪我。到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务必要来。” 何清沅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 沈檀书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何清沅道:“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叫茯苓的丫头,我差人去打听过了。” 何清沅愣了。 不过很快,何清沅就想起之前她跟沈檀书胡扯的那些话,多少有点心虚愧疚之感:“那,有消息了吗?” 沈檀书轻声道:“你那个叫茯苓的手帕交,据说在永宁侯府时为人不大安分。所以当年永宁侯府树倒猢狲散,她就跟着跑了,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 何清沅稍稍松了口气,那个茯苓虽是她随口提到的一个小丫鬟,但好歹曾经是她房里的人,对方的性情她心里总归是有数的。 茯苓虽是府里的家生子,却不是她的人,而是府里其他人派到她房里的。 何清沅一早就清楚这件事,所以也没有用过这个人,让她一直当着小丫鬟。茯苓本身也是个不堪重用的,好吃懒做又爱耍小聪明,倒是和沈檀书房中的百灵有些相似。侯府出了事,她跑掉倒也不足为奇。 何清沅叹口气道:“可能是没缘分吧,不过还是多谢姑娘替我打听这些琐事。” 沈檀书又道:“不过,我先前找人问话之时,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总觉得有点奇怪。” “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檀书摇头:“也不算什么不妥,可能是我多心了。我当时想着既然已经问过了那个叫茯苓的丫头,不如其他人的境况也问问。当时兄长和我说,温七姑娘身边的几个忠仆他会让人帮忙安置好。我当时想着他做事向来可靠,事后也没再过问。这次一问起……总觉得当时回话的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何清沅眼皮一跳:“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沈檀书摇摇头道:“这不好说。我现在手中没有得力的人,只能靠着兄长的随从打听这些事。一旦他们得了兄长的授意,有意跟我隐瞒什么,那我也无从得知。” 何清沅沉默不语,在脑海中回忆着当年她身边那几个大丫鬟。 京城中的世家权贵,府中的仆役下人,多半是家生子。只有在人手不够时,才会去人牙子那里买进一批。正经主子面前伺候的,向来是家生子占了七八分,外来的奴仆只占十之二三。她当年身边伺候的那一群大丫鬟,很多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 沈檀书话题一转:“对了,你这些日子若是要在府外行走,有什么麻烦的事,不妨就去问外院两个随从。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一个叫冬虫,另一个叫夏草。或者干脆让他们陪你去看住处,毕竟这京中鱼龙混杂,又向来不少那些狗仗人势之辈。前些日子永定桥那回事,据说是有一伙歹人混入了京中,你一个弱女子出去,只怕不安全。” 何清沅迟疑道:“这,只怕不大好吧。” 虽然沈檀书和她关系甚好,但到底她只是个丫鬟。让两个外院的随从陪着她,传到那位沈大人耳朵里,指不定怎么看她呢。她可不想自找不痛快。 沈檀书一脸真诚地看着她:“你且放心,没什么好不好的。尽管放开手脚,府里的事情,我还是说了算的。” 何清沅心里一暖,对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第三十四章巧果(一) 金风欲来,暑气将退。 立秋的当日,京城这才又下了雨。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沈府内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晚饭过后,秋风飒飒一吹,四下生凉,让人说不出的轻快畅意。 天气没那么炎热后,沈檀书的胃口也好了很多。再加上如今有何清沅在身边来回传话,小厨房的人这才渐渐做了带些油水的饭食。 虽说沈檀书已下定决心再买些人来,但这事一时半会还急不得。 因为先前永定桥那一乱,朝中大震,五城兵马司的人为了交差,在京 分卷阅读71 城内大肆搜查人贩子,一时之间连京城的人牙子都快要销声匿迹了。沈府倒是找到几家人牙子,对方都支支吾吾推说如今没合用的人,要再等些时日,等风头过去了,自然会往府上送人来。 另一头,立秋后,沈端砚果然打发人来催着沈檀书学习。 以往她只需每月看一看五味呈上来的账本罢了,这会渐渐地让她背起府里各家仆役对应的分内事项,理一理府中的采买等诸项事宜。除此之外,沈檀书还不得不下帖子,拟定等七夕过后的某日,邀请两位手帕交来府上一叙,最好再带上家中的其他姐妹,尽量热热闹闹地凑在一块,吟诗作画什么的。 沈檀书性情内敛孤僻,既不喜京中那些闺秀,又不喜那些企图攀附她兄长的姑娘们,在交友这件事上,一直不大热衷。和她交好的闺秀如今不过两人,一个是京兆府尹家的姑娘,另一个是工部一位侍郎家的千金。 由于沈檀书一直信奉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之间的来往不是很频繁。如今那两位闺秀已订下婚事,正在家中备嫁,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余下的空闲时间里,两人在小书斋里相伴着静静地看书,任凭时间缓慢流淌而过,一时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转眼的功夫,七夕将至。 这一年一度的七夕可是大周女儿家的大日子,尤其是如今府中还有个待嫁的沈檀书。故而提前几天的功夫,府里就再次忙碌起来。 其余人无非忙着扫洒、插花、裁衣这等琐事,小厨房的人却是要准备炸巧果、制点酥的。 事实上,按照民间的风俗,炸巧果这事需要姑娘家亲力亲为,但沈檀书如今身份贵重,无论是沈端砚,还是下面的人,怎么可能让她亲自动手,所以还是让小厨房的人代劳了。 巧果的用料无非是油、面、糖、蜜之类。小厨房还加了少许枣肉、碎果仁、葡萄干之类的提升口感。将面团揉制好后,放进各种花样的刻子里印制,要么油炸,要么烙食。用各色花汁染成不同的颜色。有的还需要用各色丝线串一起,然后抛在屋背上,取的是让喜鹊啄食,好去天上搭桥,让牛郎、织女过桥相会的意思。 何清沅在小厨房帮忙完,这才又回到了小书房附近。 才一走进门,就听见小书房里传来了年青男子说话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才一迟疑的功夫,屋里人说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沈檀书像是有些生气,声音带上了些许不耐烦:“我只问你,如今我在这府里说话,到底还算不算数了。” 里面的人陪着小心道:“姑娘说话自然是算数的,只是先前小的也跟姑娘说了,我若是就这么应下了,回头实在不好和大人交待。姑娘又何必这么着急,等回头小的问过大人了,再给姑娘取来也不迟。” “你不必拿兄长来压我,我只问你一句,我要的东西,你是拿来还是不拿来?” 何清沅抬手笃笃笃地敲了三下门,屋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姑娘,是我。” 沈檀书压了压火气:“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推开又被合拢。 何清沅一进屋,只见沈檀书坐在那张楠木书案后的椅子上,桌前站着一个面生的胖子。 “这个是五味。” 五味是个看着很和气的年青胖子,只是眼睛有点小,一笑起来就眯缝没了,穿一身藏蓝袍子,看着圆滚滚的。见何清沅进来,他笑呵呵道:“想必这位就是清沅姑娘了吧。” 何清沅颔首,微微一礼道:“见过五管事。” 虽说五味才是主要负责打理府中事务的,但他毕竟是外男,沈檀书这边他也不常来,只偶尔有要事才亲自前来。 五味见有人来了,便不再在沈檀书这里多待,他眼珠一转,转过头恭恭敬敬道:“既然姑娘发话了,我回头就去把东西找出来,让人送过来。” 沈檀书脸色稍霁:“好了,你退下吧。” 五味应声而下。 何清沅看着沈檀书,笑问道:“都已经入秋了,姑娘怎么这么大火气?” 沈檀书摇头道:“别提这事了,还不是昨晚小厨房做的荔枝肉太油了,让我上火。” 何清沅见她转移话题,知道她不想多说,便顺着说了下去:“那姑娘还多用了半碗饭呢。” 沈檀书看她一眼:“还不是你在旁边总是劝我,才几日的功夫,我觉得我又胖了。”说着她自己抬手捏了一下脸颊处的软肉。 何清沅笑吟吟地靠近她:“姑娘哪里胖了,来,让我也捏捏看。” “走开走开,不准捏我,”沈檀书嫌弃道,“又弄了一身油味。” 何清沅抬起衣袖嗅了嗅:“我方才沐浴过的。” 两人正说笑着,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鹊芝的声音。 “姑娘,调好的凤仙花汁我已经拿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何清沅替沈檀书叫道:“进来吧。” 鹊芝一手推开门,一手拿着楠木黑漆茶托 分卷阅读72 进来了。 茶托上放了一个青花流云纹的小瓷瓶,上面塞着红封,旁边一个盛了少许净水的白瓷小碗。旁边还摆了一些诸如丝线、帛片的杂物。 她的身后,还跟着端了水盆、手巾的燕草。 鹊芝进来后下意识地瞟了何清沅一眼,才对沈檀书道:“姑娘,该染指甲了。” 来之前她问过那个叫百灵的小丫头了,她说何清沅去了小厨房,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死皮赖脸地待在姑娘身边谄媚。 她们二人一进来,沈檀书就有些意兴阑珊。 燕草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果然—— “又来染指甲,”沈檀书叹了口气,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转过头来对着何清沅笑道:“算了,你替我来弄吧。” 燕草垂下眼眸,果然如她所料。 何清沅摇头道:“这个我可不会,还是让鹊芝来吧。” 沈檀书颇为惋惜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何清沅还是拒绝,倒不是怕鹊芝、燕草她们再记恨她,而是真的没必要:“我还是不做了,今天还要过去小厨房那边,万一沾染到食材上就不好了。” 沈檀书见状,也不再勉强她。 燕草服侍沈檀书挽起袖口,用香露洗净了双手,然后细心地用布巾替她擦干。 另一边的鹊芝已经打开瓷瓶上的塞子,倒出数滴已经调制好的凤仙花汁,滴入装了清水的白瓷小碗中,晕开一汪澄净润泽的鲜红。 按大周的风俗,女儿家每年七月七除了乞巧、吃巧果之外,还要用凤仙花汁染指甲,将指甲染成通红。有些人家直到七夕过后,小指上仍保留着这红痕,取的是姑娘们永葆康健,岁岁平安之意,留的越长越好。 沈檀书她素来不爱这些鲜艳夺目的颜色,但七夕这会也不得不妥协。不过妥协也就只有这么几天的功夫,虽然有时性格优柔寡断,但在某些事情上格外倔强。年年七夕一过,她立即就想尽办法地将指甲上的红痕洗去。 凃指甲的鲜红汁子是取用凤仙花捣烂,加入少许明矾,用帛片缠上。等一夜过后,指尖就染上了绯红的颜色。不过时间长了,凤仙花汁仍会褪色,因而有时还需要补染。 “姑娘,请抬手。” 沈檀书依言而为,将手指抬起,放在了鹊芝的手心中。 鹊芝拈起旁边用羊毫制成的软毛小刷,饱蘸了凤仙花汁,小心轻柔地在沈檀书光润的指甲上细心涂抹着。 何清沅站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沈檀书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何清沅立即回过神来,笑道:“我在想着,这么好的颜色,不知道能不能用作糕点上来点缀。” 沈檀书打趣道:“整天脑子里就想着这些事,倘若回头你做的巧果不称我的心意,回头我可饶不了你。” “那若是称了姑娘的心意,岂不是姑娘就该赏我了?” 沈檀书笑道:“对了,库房里还有几匹今年时兴的料子,你也做些衣裳吧。” 何清沅哑然失笑道:“不必麻烦了,前些时候郡王妃让人送的那些东西里就有不少好料子,赶明我找人量了尺寸,做两件衣裳便是了。” 沈檀书笑道:“还找什么人呢,用府里的人做便是了。” 何清沅只是笑着摇头。 她如今已经够招人恨的了,可不敢再刺激其余人了。 虽然何清沅无意于招惹是非,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碍别人的眼了。 一旁听着的鹊芝、燕草二人心中五味杂陈,趁着她们不注意交流了一个眼神。 转过头来一出了门,鹊芝、燕草两人双双回屋,相对沉默着坐了半晌。 终于,鹊芝先沉不住气了。 她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忍无可忍道:“你要从长计议,要我忍,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燕草慢条斯理地揭开茶盖,徐徐地吹了一口气:“说实话,用不了多久,你在府里就不会再见到她了。” 听了她的话,已经濒临歇斯底里边缘的鹊芝倒抽了一口气:“这话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吧,”燕草仍不紧不慢道,“人家的志向可是高着呢。她已经向姑娘求了恩典,把她放出府去,日后就要在府外自己谋生了。” 鹊芝将信将疑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确定吗?” “姑娘和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叫百灵的丫头在门外听到了。” 鹊芝费了一会功夫才彻底消化了这个消息,转怒为喜笑道:“啧啧啧,真是了不得了,她自己要往府外跑,这可怨不得我们了。她出府想去做什么,总不会要在大街上叫卖吧?” 燕草看了一眼鹊芝得意洋洋的模样,淡淡道:“以姑娘待她的亲厚,再加上前些日子” 鹊芝冷哼一声:“那又如何,京城物价高昂,她赖着姑娘,又能赖到几时。更何况她那张狐媚子的脸,没了府里的庇护,日后只会招惹更多是非。” 虽然鹊芝很不乐 分卷阅读73 意承认,但何清沅的相貌确实出挑。以前到还没觉得有什么,这半年来她的气质发生了一些变化,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燕草轻声道:“即便像你说的那样,她出了府,好歹也是一个前程。姓何的又不傻,既然决定要出府,肯定是做好了打算。可我们呢,仍整日在府里无所事事,怕是还不如她。” 鹊芝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燕草沉声道:“姑娘年岁如今愈发大了,我们也该想想自己日后的去处。” 鹊芝沉默半晌,才道:“我们能有什么去处,不过是跟着姑娘罢了。” 不然的话,她也不必那么忌惮何清沅的存在。 燕草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意思,又何必装傻。出府去固然自由,但你我都已经过惯了如今的日子,出去谋生又谈何容易。若是跟在姑娘身边,瞧大人先前的意思,这两年就要给姑娘定下婚事……” 她这一番话牵动了鹊芝的愁绪,她喃喃道:“我们是大丫鬟,早晚是要跟着姑娘一同出嫁的。若是日后到了别的家里,要么、要么被姑娘配给下头的管事,要么就只能……” 和别府的丫鬟一样,给未来姑爷当通房。日后若是运气好,能生下一子半女,姑娘抬举,也不过是个妾室罢了。饶是鹊芝大胆,还是涨红了脸,把后半截话自己咽了下去。 燕草低声道:“那么鹊芝,你想选哪一种?” 选哪一种? 鹊芝下意识地轻咬下唇,倘若被配给下面那些管事小子,跟出府随便嫁人又有什么两样。她最想的还是像现在这样,姑娘没有出阁,她们在府上自由自在,几乎不用操心任何事情。偶尔还能见到大人…… 想到这里,鹊芝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燕草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素来也是个心气高的,定然也看不上底下那群蠢材。但是日后即便姑娘肯抬举我们,让我们侍奉姑爷,但哪怕是姑娘再好的性子,心里始终会留个疙瘩。姑娘待我们不薄,我们又怎么能碍姑娘的眼呢。” 鹊芝眼神闪烁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只是……大人的心意,实在难以揣测。” 一见鹊芝的神色,燕草心知有戏,于是慢慢笑了:“大人乃是当朝首辅,他的心思,自然不是我们两个可以揣摩的。但是有句话叫做事在人为,以后的事情,我们谁都说不准。” 鹊芝小声问道:“那,你要怎么个事在人为法?” 燕草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出阁就在这两年了,大人的年龄也不小了。他们兄妹二人日后再想要相见,只怕没那么容易。要我说,我们应该劝着姑娘懂事些,多和大人亲近亲近。” 鹊芝拧眉道:“怎么劝,姑娘如今可没有以前那么好哄了。咱们说什么,她也未必肯听。” 燕草微微一笑:“姑娘的性子我们再清楚不过了,她向来耳根子软,如今虽然不听我们的话了,不过是又换了个人罢了。等回头那个走了,我们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鹊芝有点暴躁道:“问题是她不知道有哪点好入了姑娘的眼,虽说是她早晚要走,但万一姑娘舍不得她,一留再留,这样拖下去,还不知道咱们要怎么被她踩在脚下呢。” 燕草平静道:“依照姑娘的性子,这事不会拖太久。只要她出了府去,再想进来可没这么容易了。再说,如今你光急又有什么用呢。与其急着对付她自乱阵脚,倒不如想想她这次从小厨房回来,为什么能比先前还要讨姑娘的欢心?” 鹊芝嗤笑:“还能为什么,无非是会说软和话,又卖弄她那些吃吃喝喝的。” 燕草按捺住性子,继续提示她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何清沅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可不是,”说到何清沅,鹊芝就咬牙切齿,“她去了一趟小厨房,倒是比以前更奸猾了。” 鹊芝的脑子着实不开窍,燕草哑然失笑:“算了,这个暂且不提。” 燕草虽然还没想通到底是哪里不对,但是凭着直觉,她总觉得这个何清沅浑身上下透着古怪劲。或许,她该找人查查 她眼波一转,神情中带上几分自怜和伤感,拉起鹊芝的一双手,感叹道:“你我二人情同姐妹,我不如你容色好,日后只怕还要你多多照拂。” 鹊芝脸微红,拉着她的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性情比我好,又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我自小被家人卖给了人牙子,也没什么兄弟姐妹。日后无论何时,在这府中相互扶持,总会有好的那一天。” 她这话说的十分真挚,燕草不由得微微动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一对好姐妹互相拉着对方的手,相视一笑。 半晌后,屋内传来了燕草轻柔的嗓音: “锦雀这个丫头,最近的心思太浮了,等回头姑娘心思回来了,我们得压一压她。” ☆、第三十五章巧果(二)) 等鹊芝、燕草两人走了,何清沅和沈檀书又说了会话,这才想起来问:“姑娘这 分卷阅读74 几日可想好了怎么玩?” 沈檀书想了想道:“七夕头一天晚上要向织女娘娘乞巧,自然是不能离府的。等七夕当晚,我带你出去看花灯吧。” 何清沅笑道:“难得姑娘也有想着出门的时候。” 若要按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标准来说,沈檀书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闺秀了。何清沅以前也从未见过这么有定力的姑娘家,在小书房里一坐就是一整日,也不觉得闷。 沈檀书没好气地打了她一下:“又拿我寻开心,七夕当晚我一个人出去,就不带你了。” 何清沅连忙笑着告饶,两人打闹了一会,这才消停下来。 沈檀书又继续了方才的话题:“你要做衣服,尽管使唤她们就是了,也不要怕得罪了她们,反正真要说得罪,你都已经得罪遍了。等回头人牙子那边收拢了好的苗子,我再选些听话的便是了,你不必担心。” 何清沅佯嗔道:“姑娘也不知道说我点好,什么我把人都得罪遍了,我的人缘哪里有这么差。” “我怎么没说你好了,你先前性子躁,又不懂事,仗着讨我欢心,早让她们看你不顺眼了。回来之后你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只是这性子还是这般不讨人喜欢。这些人又以鹊芝、燕草为首,你把她们得罪的彻底,自然连带着跟她们一伙的其他人也不待见你了。” 听到沈檀书说她像变了一个,何清沅只是微微一笑。 除了最开始醒来对新的一切都十分茫然时,她从未打算完全把自己掩饰成另外一个人。只要不露出引人注目的马脚,其余的她自然都可以推为死里逃生后性情大变。反正离魂重生这事不啻于天方夜谭,若非发生在她的身上,只怕连她自己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姑娘,瞧您这话说的,这事怎么能怪我呢。一个人若是太过出色,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那里就碍人眼。” 沈檀书摇头叹气道:“你这人脸皮愈发厚了,我真是头一回见着有人这样自吹自擂的。” 何清沅笑道:“那姑娘不妨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我的样貌,是不是姑娘这些丫鬟里最出挑的。” 沈檀书煞有介事道:“你脸凑过来,我好好看看。” 何清沅依言走近了她,微微低头让她看。 沈檀书一伸手就轻轻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这脸蛋的确是出挑,再长一长,莫说跟那群丫鬟比,就是放在京城里都是数得上的。不过和这眉眼五官比起来,还是这脸皮得天独厚。你瞧瞧你,除了这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女红也做不好,沏茶也不好,哪有你这么笨的丫鬟,还有脸自称出色的。” 她说别的也就罢了,一提起女红来,何清沅忍不住眼皮就跳了两下。 她在这件事上真是前生今世都没什么天分,前世她借着生病躲过了这事,今生又碰上原身好吃懒做,对这个也不在行。眼看着七夕就要到了,想来今年乞巧也和往年一样,肯定是免不了要丢人现眼了。 何清沅决定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反击沈檀书道:“若是我不出色的话,那就要怪姑娘了。若不是姑娘过分偏爱我,又怎么会惹得鹊芝她们嫉恨。这样说来,倒是姑娘的不是了。” 沈檀书摇头道:“一肚子的歪理。好了,不跟你闹了,这几个丫鬟的事,我还是要和你好好说说。依你这些日子来看,你觉得她们中可否还有堪用的,跟我说一说。回头再挑新的丫鬟时,我好心里有数。” 何清沅想了想,才道:“文鸳、绣雁两个,做大丫鬟还缺些火候,虽然有些唯唯诺诺,但好歹心性不坏,姑娘以后多加调教,倒还是可信的。” “二等丫鬟里面有个叫春莺的,模样虽然一般,但性情温厚老实,以后也可以多用。不过她为人稍微木讷了些,当大丫鬟怕是不成。” “再最底下的小丫头里面,有个叫雀儿的,看着机灵乖巧,若是以后大了性情能不改,倒是个不错的好苗子。” 沈檀书静静地听着何清沅说完,才苦笑道:“我竟没想到,我这一房的人,竟然只有这么几个可以用的。” 何清沅见她神色不对,便劝她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找着合用的人呢。旁的世家大族里自小贴身长大的奴仆里,也有不少靠不住的。姑娘从前是太放纵了些,只要稍加调教,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说实话这些丫鬟若是只留在府里,倒也没什么,总归翻不出多大的风浪。若是日后……总还是要小心为上。” 说到这个,沈檀书的脾气就上来了:“还说翻不出风浪呢,上次她们不就拿我当傻子耍。” 丫鬟们在下面的那些小算计,沈檀书也不是一点也不清楚。但她们小打小闹的,她也不会就拿住不放,但她一来痛恨她们真把她当傻子耍,二来更厌恶她们栽赃陷害的手段。 何清沅道:“上次她们栽赃的手法太过粗陋,我倒是觉得不大可能是鹊芝她们的手笔。鹊芝虽然心性浮躁,倒是和她要好的燕草心思缜密,若是她真要害我,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收手。所以,花露的事情,我总觉得是锦雀一个人做的。” 分卷阅读75 沈檀书眉头皱起:“她以为这样就能讨好了鹊芝她们了?” 明明她才该是被讨好的那一个,锦雀那丫头反而舍本逐末,真是笨。 何清沅迟疑道:“我倒是觉得,锦雀可能是想借着这件事引起姑娘的注意。” “引起我的注意?”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也说不准的。算了,回头我私底下再看看她。” 说完这些,沈檀书打趣何清沅道:“瞧瞧你,说起这些事来,倒像是比我还懂。” 何清沅但笑不语。 沈檀书转移话题道:“好了,不说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了。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昨晚我看了本前朝的笔记,说是……” …… 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七月七的前一日傍晚。 白日里,沈檀书的山月居里一直忙着扫洒,直到傍晚快用饭时,才有人从外面来传话:“姑娘,前头说大人还有客人要陪,就不来这边一起用饭了。” 沈檀书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便道:“那也好,这两日他既然忙,你们也不必再去打扰他。” 鹊芝忍不住道:“姑娘,平日也就罢了,这两日可是女儿节,有些事情还是要过问一下大人吧。” 沈檀书头都不抬道:“过问,你想我如何过问。兄长忙的是朝堂政务,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我身为女子,怎能干涉。兄长在前忧国忧民,不过是一个女儿节,我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扰她,传了出去,日后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鹊芝被唬住了,连忙叠声道:“姑娘莫气,姑娘莫气。” 好在沈檀书今天无意追究她们那点小心思,这才轻轻放过了。 因着沈檀书进来胃口大开,桌上今日又多了五味蒸鸡、腌兔脯两样菜。 沈檀书一尝,味道果然好,便又多用了小半碗饭。 等放下筷子,她对何清沅说:“你可让小厨房的人少做些肉吧,我再这样吃下去,回头兄长再见我,只怕胖得认不出来了。” 何清沅忍住笑:“好,回头我就和小厨房的人说。” 等何清沅和小丫鬟们把桌上的饭食撤下去这会功夫,鹊芝已经见缝插针地凑了上来:“姑娘,还没到乞巧的时候呢,姑娘可要出去消消食?” 沈檀书往旁边看了一眼何清沅,才道:“你们都各自去玩吧,我这里有人陪着。” 鹊芝几人对视了几眼,虽然有些不忿何清沅,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想去玩的心情,只能一同退下了。 …… 沈檀书和何清沅两人并着肩,漫无目的地在府里闲逛着。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早已退去,四下陷入一片黑暗。 但好在远处的一些屋子和回廊下的灯笼已经亮起,远远地看着有些光,还能给人一些安慰。 天上无月,纤云微卷,却有无数星子闪烁着。一道乳白色的天河横贯夜空,天河的两端,牛郎星与织女星遥遥相望。 一阵晚风吹来,带来些许秋日的凉意。 何清沅见沈檀书的脚步越来越慢,便出声道:“姑娘也走累了吧,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沈檀书点点头:“好。” 两人找了一处阑干,何清沅用帕子先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和沈檀书一同坐下。 二人一同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斗,一时都有些出神。 “姑娘在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清沅你实在很好。” 何清沅笑了:“姑娘又在夸我了。” 沈檀书认真道:“我是在夸你,不过这些你当得起,清沅你确实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你做事太妥帖了些。” 何清沅静静地看着她:“妥帖一些不好么?” 沈檀书摇头:“不好。早些时候我就和你说了,我真心拿你当姐妹,你不必对我也这样察言观色的。我不想你这样委屈自己。” 何清沅哑然失笑:“就因为刚才吗?” 沈檀书道:“不只是刚才。以后明面上也就罢了,私底下你不必待我这般小心。清沅,你看着偌大的府邸里,除了仆役,唯一和我相亲的不过兄长一人。我若是想要一个贴心的大丫鬟,那随时都能找来。但你知道,我想的不是这个。” 说着,她将头轻轻靠在何清沅的肩上。 何清沅无奈道:“我明白的,姑娘,以后我会注意。只是你也要明白,哪怕是亲姐妹,早晚都要各自出嫁的。姑娘必须学会振作起来,不然以后到了别人家里可怎么办。” “我以后再怎么难办,好歹有兄长为我筹谋。清沅,你日后的事情还是要早做打算。最好这几年我还在府里,也帮你看着。” 何清沅静静地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斗,突然道:“其实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很小的时候。” 见旁边的沈檀书惊讶又好奇地转过头来看她,何清沅莞尔一笑:“其实就是还没出生的时候,两家的长辈闲谈时开的玩笑罢了。” 分卷阅读76 沈檀书半是玩笑:“那也算是指腹为婚了。” 何清沅摇摇头:“都说了只是玩笑,何况当年又没有交换什么信物。而且如今……如今我们的身份已经是云泥之别,即便是面对面,人家也未必能认出我来了。” 沈檀书笑道:“我知道你虽然是嘴上这么说,不过心里还是想着人家的吧,不然也不至于进我们府上这么多年,还心心念念着他。快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清沅正色道:“姑娘这会打听起我的事情来,倒是不怕羞了。您这样逼问于我,怕是于理不合吧。” 沈檀书抓住她的衣袖摇了摇道:“清沅,好妹妹,你就和我说说吧。我有什么话可没瞒过你,你可不能这样。” 何清沅忍着笑别过脸去:“这可不成,跟你说了,回头就是你取笑我了。” 沈檀书继续摇晃道:“说嘛,你就说嘛。” 何清沅装作被她缠得不行的样子,勉为其难道:“我不跟你说,除非你叫我一声姐姐。” 沈檀书瞪圆了一双杏眼:“为什么要我叫你姐姐,我年龄可比你大。” “姑娘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等等等等,我叫你便是了。” 沈檀书不甘心道:“清沅姐——姐——,妹妹妹妹妹妹,你快跟我说了吧。” 何清沅笑得眉眼弯弯道:“是,我这就说。” 沈檀书连忙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先前待你怎么样?” 何清沅一边回想着往事,慢慢道:“他的相貌嘛……虽然是个男孩子,但很小的时候他就生得十分好看,再长大了些,面貌和一般男子比,也有些阴柔。因着两家大人的一句玩笑话,算是有了口头上的婚约,听人说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们的关系是好的,但从我记事开始,两个人的关系便有些别扭。” 她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若是再说下去,那便是温七的往事了。 不过沈檀书还在一旁催问个不停,她便真真假假地掺和着说了一些:“因着其他同龄的孩子打趣,我们两个一般是很少当着众人的面有交集的。不过私底下总归还是免不了有些来往。他是男儿,生性好玩,偶尔也会淘些小玩意绍给我。他家中又骄纵他,性格不是太好,不过礼数也还算周全。但要说私情,是一点也没有的。” “更何况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他家都比我家里的家境好一些,怎么都算是高攀。我估计他家里的长辈应当也是要给他寻一门更好的亲事,我又何必自取其辱。所以,一直……一直到我入府以来,都没个定论。” “好了,姑娘可曾满意了。满意了我们就回去吧,看时候也不早了。要是再不乞巧,回头织女娘娘就该罚我们了。” 何清沅说到这里,拉着沈檀书起来往回走。 “哎,你就说了这些就完了?等等,清沅,你再和我说一说。” ☆、其他类型拾箸记 两人追逐嬉闹着一路回了山月居。 最终沈檀书还是没能撬开何清沅的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准备乞巧。 因为她们也无意再去叫鹊芝她们过来,便两个人一同抬了一张长案在书房前的小院子里,上面用高脚斗彩缠枝莲的碟子摆了供奉的巧果花瓜,又找来一个夔纹三足香炉,里面插了细细的香,静静地焚烧着。 何清沅、沈檀书二人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向着天上的星河盈盈一拜。 良久,沈檀书才道:“我觉得这样倒有些向织女娘娘许愿,让咱们义结金兰的意思。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我们撮土焚香?” 何清沅摇头道:“只要你我二人心在一处,又何必拘泥于这些形式。” “好吧。” 沈檀书脸上微微露出失落之色。 何清沅起身,又去端出了一个黑漆雕花茶托,上面摆了一大碗鸳鸯水和一束银针。 所谓的鸳鸯水,不过是一半井水一半河水对在一起,图个名字好听罢了。 这一大碗水白日里已经晒过,旁边还放了一束针。 沈檀书看了便笑道:“今年的针怎么这样多。” 何清沅在一旁道:“我要陪着姑娘一同乞巧,自然要有备无患。” 沈檀书揶揄道:“织女娘娘可不会因为你投针的次数多了,就赏给你一双巧手的。” 何清沅不以为意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按照大周的风俗,七夕前一夜的以投针的方式来乞巧。将银针投落在水面上,若是能针浮水上,影投碗底,细如发缕,那就预示着她有一双巧手;若是针影又短又粗,那就说明这个姑娘的手笨拙的很。但通常情况下来说,何清沅既不属于 何清沅将东西都放在了长案上,道:“姑娘先来吧。” 沈檀书不自然地咳嗽了两下:“这个,还是你先吧。” 何清沅只好硬着头皮拈起一枚银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一点点放 分卷阅读77 下。 沈檀书看着她的动作,也睁大了一双杏眼,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眼见着何清沅拈针的手指越来越贴近水面,两人的呼吸越来越轻柔。 终于,何清沅手指轻轻一松,只听一声细微的轻响,银针直直得坠入碗底。 何清沅呼出一口气,尴尬道:“这是个意外,我有点……手生。” 沈檀书点点头:“理解,理解。要不你再试一试?” 何清沅:“……” 何清沅又接着试了两次,还是同样的结果,便叹了一口气:“还是姑娘来吧。” 沈檀书硬着头皮取了一根针拿在手中,半晌后—— 何清沅取来的那一束针都已经投完了,没有一根针飘浮在水面上的,而是纷纷都掉在了碗底上,更不用说看什么针影了。 两人齐齐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相视一眼:“看来我们是真的没做针线的天分。” 何清沅没想到今年织女娘娘照常这么不给面子,叹了口气问道:“我也就罢了,姑娘从前不是也做过针线补贴家用吗,怎么也……”她记得沈檀书可是吹嘘过自己的绣工的。 说到这个,沈檀书不由得赧然道:“……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昔年家中贫寒,她和邻里的婶子学做针线,想补贴家用,为兄长减轻负担。然而谁知,她在这女红一道上天生没有什么天分,再怎么勤学苦练,也比不上人家真正心灵手巧的。虽说绣个东西勉强也有各样子,但在这能人辈出、卧虎藏龙的京城里头,想凭这绣活挣钱,谈何容易。往往要跑断了腿,她才能卖出绣品。 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竟然有一家庄子居然肯收下她的绣品,让沈檀书很是高兴了一阵。直到沈家发迹后,她偶然才知道,根本就没什么庄子肯收了她的绣品卖钱,而是沈端砚照顾她的心情,私底下和庄子上的小伙计串通起来哄她。这些年她喜欢看书,兄长也不勉强她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再荒废了这些时日,她的女红只怕更是不堪。 何清沅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人真是一位好兄长呢。” 沈檀书点头:“于我而言,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兄长了。” 何清沅笑了笑,没有说话。 说实话,她心里实在是有些羡慕沈檀书的。 她出身侯府,家大业大,兄弟姐妹众多。且不论族中和其他房的兄弟姐妹们,单是她一母所出的嫡亲手足便有五人,再加上庶出的那些,更是人多。 虽然人多,却并不意味着感情有多么要好。 她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怕她把病气过给了其他兄弟姐妹,很少让她和旁人一起玩耍。再加上她身子骨不方便,他们也很少和她一同往来。最后反倒是她和谢仪彤、温韶两个“外人”的关系亲如姐妹。 倒不是说她的兄弟们为人刻薄冷淡,只是,他们的好从来对的都不是她罢了。 想到这里,何清沅难免有些伤感。 沈檀书却拉她起来:“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有样好东西要送给你。” 何清沅被她拉着一路回了小书房,只见沈檀书从书桌上拿了一个红木匣子。 沈檀书笑着将红木匣子递给她道:“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何清沅依言打开红木匣子,拿出里面的那张泛黄的旧纸一看,有些惊讶:“这是、这是我和、和她的卖身契……” 盒子里这张薄纸,不正是当年何婆子和她自卖入府的契书嘛。 她本还以为,沈檀书会等到明年才放人。 沈檀书笑盈盈道:“哪有你这样的人,说了想出府,却一点都不知道着急。不过我可是说话算话,让五味把你的卖身契找了出来。从今日起,你可就是自由身了。不过往后,你还是要时常到府上来和我们作伴,我们平辈论交,再不分什么小姐丫鬟的。” 何清沅有些动容,郑重地对着沈檀书行礼道:“多谢姑娘。” 她与沈檀书相处的时日并不长,虽说是一见如故,但沈檀书样样为她考虑打算,这份情谊,她没法不放在心里。 沈檀书只是微微一笑:“好了,别这样说。” 她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如今你是自由身了,以后我们也不是什么主仆,而是真的好姐妹了。你得了这个,可不准翻脸不认人。日后就是出了府,你也要常来看我。就算我嫁了人,你也要常来和我作伴。” 何清沅认真地看着她:“这是自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三十七章巧果(四)) 七夕当晚,早早地用过晚饭后,沈檀书跟何清沅俩人,带着冬虫、夏草带着另外几个府里的护卫就匆匆出府去了。 却没想她刚走没多久,她那称得上是日理万机的兄长突然回了府。 因着这一日是女儿节,沈端砚一年到头也没功夫陪沈檀书几天,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回来径直去了山月居,却扑 分卷阅读78 了个空,不由得问六安道:“姑娘这会在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今日七夕,姑娘出去看花灯了,陪着的是冬虫、夏草他们几个,才走没多久。大人若是想和姑娘说话了,我这便派人去喊他们回来。” “不必了。她好不容易想出去一趟,这会再叫回来,平白败坏了她的兴致。” “这会无事,我们也出去逛逛吧。” 难得自家大人有上街出游的雅兴,六安自然是鞍前马后地让人安排去了。 另一边,何清沅跟沈檀书两个挽着手,身后跟着一串护卫,正在街上慢慢走着,看着周围热闹的市景。 月明星稀,清风纡徐,不知从哪里远远地送来丝竹之声,令人心驰神往。 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树上、楼头、摊子上扎着各色花灯,灯光流转,恍如白昼,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路上挑担卖花的、卖木雕玩意的、卖糖人的、卖时鲜瓜果的……更是分外热闹,丝毫没有秋日的萧瑟之气。 沈檀书一年到头难得出几次门,见着倒也是新鲜有趣。如今又有何清沅这个能说得上话的,这般游街更是觉得惬意。 她一边跟何清沅闲聊着,一边指使着冬虫、夏草他们买这个买那个。 沈檀书远远地看着前面一个卖花灯的摊子上有一盏白纱荷花灯,连忙伸手指向那里: “冬虫,我要那个荷花灯,替我买下来。” 等冬虫从摊主手里取回来那个扎得栩栩如生的荷花灯,放入沈檀书手中,她这才笑道:“我说总觉得今年好像忘了什么事,先前忘了去消夏湾看荷花。” “这个时节荷花尚未完凋谢,姑娘想去改日就让人准备便是了。” 沈檀书摇头道:“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再说,消夏湾那边的画舫太多,还是等深秋时候得了空再去看看吧。” “等那时候去,就只能看见一池子的残荷了。” 沈檀书道:“那有什么不好,‘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也是意境。” “意境是有了,只是那番衰败的景象,实在称不上美景。姑娘还是应该趁着花还好的时候去看一看,才算不辜负。” “好了,我知道了。你要不要也挑一盏灯,今日我心情好,就当赏你的。” “那我就不跟姑娘客气了。” 何清沅左瞧右看,一拉沈檀书的手,跑到其中一个摊子前一指:“我要那个西瓜灯。” 沈檀书一看,在圆圆的小西瓜上开了口子,掏了瓤洗干净,又在深绿的瓜皮上精雕细镂,琢磨出精细的花纹来,再在里头点了蜡烛。火光隐隐从花纹里透了出来,看着倒也有趣。 “你确定要这个?看着圆圆的,像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 何清沅笑得眉眼弯弯道:“我就爱看这个,这个好玩。” 沈檀书阔气地挥了挥手:“好了,既然你愿意,那就随你了,我们再往前走走。” “好。”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突然何清沅问道:“你看前方,那是什么?” 沈檀书顺着何清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前方桥边的一角处立了一根高大的木轴,高高地悬挂在人们的头顶上,扯出无数道红丝线来,从人们头顶上凌空而过。鲜红的丝线上还悬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铃,风一吹,叮铃作响,煞是好听。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伙年轻的姑娘正在问摊子前一个白胡子的老丈。 “老人家,你这身后的红线轴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白胡子老丈虽然衣着朴素,但十分齐整,显得人精神矍铄。他手里攥着一把小的红线轴,见她们发问,笑呵呵地回答:“线轴自然是用来缠丝线的,看到这线头没有,拿了这一头,顺着线一直走,就能找到另一头的人。” 他话一出口,一群年轻姑娘就知道了意思,你看我我看你,脸儿微红,眼神里却透着跃跃欲试。你推我我推你,却一个敢先上前的也没有。 一个嘴硬道:“怪没意思的,谁要扯这么个线头找人,找到了人又能如何。” 白胡子老丈笑道:“唉,姑娘这就不懂了。茫茫人海中,两人一人手执红线的一头在桥上相会,无论对方是男子还是女子,这都是命里的缘分。” 其中一个姑娘大胆地问道:“若是红线那一头牵到了一个男子该如何?” 白胡子老丈呵呵笑道:“说不定日后永结同心,瓜瓞绵绵了。” 那姑娘听了,脸微红地啐了他一口,转头就要拉着同伴们走了。 何清沅走过去促狭地问道:“若是红线那一头也是女子怎么办?” 白胡子老丈仍旧笑道:“那姑娘们就只能撮土焚香,结为姐妹了。要么日后让儿女们了结这段缘分,要么来世其中一个变作男儿身,也好再续前缘。” 沈檀书在一旁听了,对那白胡子老丈道:“你这老人家,好不正经。” 那白胡子老头闻言一笑:“这位姑娘,你们既然来问, 分卷阅读79 又何必笑话我这个老头子不正经。咱们大周可没前朝那些讲究,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没官家闺秀们的规矩。” 旁边夏草喝道:“好你个老不正经,竟然敢在我们家姑娘面前大放厥词。” 沈檀书低声道:“谁要你们说话了。” 夏草只能悻悻地退在了一旁。 沈檀书继续问道:“老人家您立了这样大一个红木轴,想来也不是白当着月下老人的吧,这一根线要多少钱?” 白胡子老头笑呵呵地抚着胡须道:“承惠,一根五十文。” 沈檀书虽然如今不在乎这点钱了,但还是忍不住皱眉:“也就牵一根红线罢了,竟然要五十文。” 旁边的何清沅想了想,问道:“这人流往来杂乱,难免会碰撞,若是走到中途,发现这红线断了,那怎么办?” 白胡子老丈笑道:“这线结实着呢。若真是被人截断了,那只能说明缘分未到,姑娘也就只能再来一次罢了。” 沈檀书皱眉:“这样说来,你这岂不是在抢钱。” 白胡子老丈振振有词道:“姑娘这话说的可就没什么道理了。大家求的不过是个缘。五十文买的不过是这条线。缘分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倘若真能用银子买到,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何清沅摇头道:“反正无论怎么说,道理都被您老人家给占了。” 白胡子老丈呵呵一笑,拱手一礼道:“小本买卖,只能请两位姑娘多多包涵。” 何清沅本以为沈檀书问完了就该走了,没想到沈檀书突然转过来眼神灼灼地看着她: “咱们要不要试试看?” “啊?” 何清沅这下是真的愣了。 “不过是玩玩罢了,试试看吧。” 沈檀书促狭一笑:“说不定能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何清沅本还有些犹豫,但见沈檀书坚持,只能跟着她一起去了。 反正总归是要陪她开心,就由她去吧。 冬虫、夏草和其他几个护卫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该拦着,还是该劝阻。毕竟这事又不是何清沅撺掇的,他们总不能去训斥沈檀书。 一群人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何清沅跟沈檀书低声交谈道:“如果我们俩各执一根线轴,对面拿着线轴的人可不一定像我们一样是二人结伴同行的。万一你走向那边,我走向这边,半路上岔开了可就不大好了。” 冬虫闷声提醒道:“姑娘,这里人流杂乱,前段日子永定桥才出了乱子,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他这么一出声提醒,两人这才想起先前那回事。 “那该怎么办?” 沈檀书想了想道:“我们两人在一处,不如就先用一根线轴看看吧。” 两人商量妥当后,白胡子老丈取出一个线轴递给她们。 沈檀书正要上前,却被何清沅抢先一步。 她莞尔一笑:“我来吧。” 虽然沈檀书足不出户,但也难保今日街上也有出来游玩的熟人。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高门大户规矩多,京中的有些贵女们口舌又尖刻,沈檀书又是待嫁之身,传出去难免有些不好听。还是让她拿着比较妥当。 沈檀书倒没想到这一节,反而是身后的冬虫暗暗递给了何清沅一个感激的眼神。 何清沅拿过红木线轴,在手里端详了片刻,问那白胡子老丈:“这个该如何弄?” “姑娘请稍等,等那一头的线也放下来了,就可以顺着这红线走了。” 她们正说着,众人只听见一阵银铃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何清沅手里的红木线轴所牵的那根红线一阵震颤,上面穿着的一个小铃铛摇晃起来。 白胡子老丈道:“成了姑娘,桥那边的线也放下来了,姑娘可以去寻你的缘分了。” 何清沅、沈檀书便一边手拿着线轴,一边闲聊,沿着红线的方向向着桥的方向走去。 虽然说这线轴上缠的红线是用好几股红线编成的,在手里扯了两下极其坚韧,轻易不容易弄断,但何清沅还是怀疑,她们能不能沿着这线走到对岸去。 “希望可别有什么坏心眼的人,见着人家的线在这,把它偷偷弄断了。” “可别说,这人来人往的,只怕这线还不等我们找到人就要断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有心成人之美一般,见着路上持着红木轴的青年男女,纷纷笑着让路。 何清沅她们自然也受到了这种待遇,顶着一路上男女老少善意中带着揶揄的眼神,饶是 她自打重生以来,脸皮一日厚过一日,如今也忍不住有点赧然。 “姑娘,你说等会见到桥那头的人该怎么办?” 沈檀书想了想:“那得看是男是女了。若是位和善的姑娘,我们今晚就与她把臂同游;若是位翩翩公子,清沅……”说到最后,沈檀书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何清沅唉声叹气道:“早知道姑娘是这种人 分卷阅读80 ,方才就该让姑娘拿着这线轴。对面牵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子,就让姑娘……” 沈檀书睁圆了一双杏眼:“好清沅,你真舍得?” 何清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我们这边走的快些,说不定要过了桥头才能找到人呢。” ☆、第三十八章巧果(五) “你这摊子上可还有西瓜灯?” 冷淡的男声在街头的一处小摊前响起。 那摊主一看来人面容清俊,长身玉立,气度卓然,便知道对方身份不凡,连忙恭恭敬敬地回话道:“这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方才最后一盏西瓜灯被一位姑娘买走了,这里还有其他时兴样式的灯,大人要不要看看。” “不必了。” 沈端砚正要继续向前,却听六安在一旁小心中带着点得意道:“大人,小的知道大人喜欢这圆圆的西瓜灯,先前从桥那边过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摊子上有一家卖瓜皮灯的,特意让人给咱们留了一个。” 沈端砚看了他一眼,“前面带路。” 六安连忙走在前面,向着来路过去。 等过了桥,六安买了瓜皮灯后,沈端砚只是看了看,便让六安拿在手中,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远远地沈端砚就见到人群中站着一个人,那人紫衣华贵,丰神俊秀,正在一大群侍卫的簇拥下,手里那这个红线轴正在向前走,仔细一看,不是卫国公世子又是谁? 卫国公世子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转过头来见到是沈端砚,视线又落在身后六安手里的瓜皮灯上,不由得挑眉,向着沈端砚走来:“没想到沈大人还有这般雅趣。” 沈端砚平静道:“舍妹喜欢这些小玩意,看到了随手买些。” 卫国公世子看了那一眼瓜皮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刚才这看了一路,也没见几个摊子上有卖这种瓜皮灯的。不知沈大人这灯是在哪家的摊子上买来的?” 六安在沈端砚身后道:“回世子的话,这是小的跟大人先前在那边的摊子上买来的。” 卫国公世子踢了身旁一个侍卫一脚:“去看看。” 那侍卫一溜小跑,向着那边的摊子过去了。 卫国公世子转过头来笑道:“七夕之夜,鹊桥相会,难得大人居然也有空,到这街上来。可是沈大人有了哪位红颜知己,特意今日出来作陪的。” 沈端砚微微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在下整日忙于公务,怕是没有世子的这份雅兴。听闻世子在秦楼楚馆里有不少的红粉知己,这会怎么还在街上。” 卫国公世子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那些庸脂俗粉,不提也罢。难得我今日得闲,所以随便走走罢了。倒是沈大人如今年龄也不小了,不知道看中了京城哪家的闺秀?” 自家大人还没出声,六安先在心里呸了这卫国公世子一口,自己还是个嘴上没毛的浪荡小子,整日里寻花问柳,反倒敢管起他家大人的事来了。 沈端砚抬眼看了卫国公世子,哂笑道:“听闻国公夫人催过世子的婚事几回了,这两年闲来无事就在府中举办花会,遍邀京中闺秀,想来不日就能定下亲事吧。世子好事将近之日,不知在下可否讨得一杯喜酒?” 卫国公世子懒洋洋道:“我的婚事倒是不劳烦沈大人替我操心。倒是沈大人如今年纪不小了,是时候该考虑一下成家立业了。”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突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远处穿过人群来,在卫国公世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顿时眉头一蹙,向沈端砚拱手道:“沈大人,我这边有点小事,先行一步。” 沈端砚回以一礼:“世子慢走。” 卫国公世子走出两步,又掉过头来,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红线轴递给了沈端砚:“这个小玩意还请沈大人帮忙处理了吧,说不定还能给大人促成一段好姻缘。” 待他走后,沈端砚低头看向手里的红线轴,皱了皱眉头,对六安道:“这东西你拿去处理了。” 六安看了一眼,没有去接,而是低眉顺眼道:“大人您瞧,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难得您今晚得了闲,又是卫国公世子给您的,您不如就当个玩意试试看能牵到什么吧。” 沈端砚瞥了他一眼:“你今日倒是胆子不小。” 六安连忙低头不敢说话。 好在今晚沈端砚低头看着那线轴上缠成一团的红线,也不知怎么想的,神差鬼使地接过这红线轴。他抬起左手搭在红线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绕着红线,再往线轴上这么一缠,红线就牢牢地被线轴栓住了。 六安见他开始一边走一边缠着红线,躲在背后偷偷地笑了两下,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七夕算是大周的一大节日,仅次于中秋、上元这一类佳节。 这会街道上的人流越来越多,沈端砚顺着红线一路向前走,还没走到桥头,突然感觉到手中的红线传来一阵不同的震动,和先前线被人撞到的感觉有些不同。 分卷阅读81 沈端砚心中了然,也许是拿着另一头线轴的人走到他附近了。 身后的六安一手护着瓜皮灯,一边嘟囔道:“大人,我怎么瞅着前面有几个人有点眼熟,像是咱们家里的。” “是或不是,上前看看就知道了。” 越往前走,红线的颤抖越剧烈。 沈端砚的心里莫名一动,突然泛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过分微妙,让他下意识地将它强行压下。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红线,它直直地向前延伸着,没入人群与夜色中,仿佛在冥冥之中昭示这什么。 沈端砚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 他这是怎么了,竟然真的接了卫国公世子的线轴,又被六安三言两语说的,将时间浪费在了这等无聊的事情上。他还有忙不完的公务要处理,即便没有公务,他要挑选一门亲事,自然也不可能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去做他的妻子。 这两年来,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的。 朝中事务繁忙,府中没有长辈,檀书又过于天真,他实在需要一个贤惠的妻子来替他操持一些事情。也不必用过高的门第,也不需要有多么绝色的容颜,他只是需要那么个人罢了。至于什么红袖添香之类的旖旎情思,他早早地就没了这份念想。 但接连定下两桩婚事,都因为各种意外而告吹,好像他命中注定带着孤煞一般。 沈端砚自嘲地勾起嘴角,罢了,都走到这里了,大不了看到人之前,把线轴交给六安便是了。 他抬脚继续向前走,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我感觉到线在抽紧了,是不是那边的人也快走到我们这里了。” “应该是快了吧,我们再快点走。” 一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而另一个声音却熟悉中让人带着陌生。 沈端砚怔在了原地。 这世界上,真有人能相似到连声音都如此相似吗? 何清沅一边避开往来的行人,一边往线轴上缠着红线。 对面的人应该离的很近了,她能感受到从红线上时不时传来的拉扯。 等会看见了人,她该说些什么? 上天保佑,但愿对面的是个姑娘。 何清沅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意识地沿着红线向前看去。只见一道红线在双方的拉扯下直直地向着前方延伸,一直没入到一个人手中的红线轴上。 她下意识眼皮一跳,这么快就看到人了? 只见那人身姿挺拔,气度端凝,一身天水青直裰,腰间悬松绿丝绦,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正握着一团线轴,在周围往来的人流中依然显得格外夺目。 何清沅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呆呆地看着转过脸来的沈端砚。 沈檀书因为视力不好,再加上光线原因,眯了眼看了一会,这才确定持着线轴另一端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唯一的兄长,不由得纳闷道:“你怎么在这里?” 在场的没有人说话。 沈檀书只好看着两人手中的那截红线,讶然道:“你们竟然这么有缘。” 仍旧没什么人说话。 何清沅拿着红线也不是,随手扔开也不是,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神飘飞着,就是不去看对面的沈端砚。她的脸庞隐隐发烫,倒不是因为害羞,纯粹是因为怕的。 这人心思重,谁知道他见了她会怎么想。 沈端砚清俊的面庞隐没在变换的光影中,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 而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伙卫国公府上的侍卫正鬼鬼祟祟地朝着沈端砚他们所在的方向看去,一边嘴上还碎碎叨叨的,时不时还要注意着往来的人群。 他们都是卫国公府上的侍卫,常年跟在世子身边的。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可能有歹人想作祟,他们家世子就去处理事情了。不过临走前还没忘让他们盯着,沈端砚拿着那线轴最后牵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回头还要向世子禀报清楚。 其中一个侍卫一边看一边道:“你说咱们世子这是为什么啊,整天就看着这沈大人不顺眼,怎么着都想看人家的笑话。好歹人家如今也是一朝首辅,咱们世子以前可没这么爱得罪人啊。” “岂止是咱们世子看他不顺眼,他看咱们世子也不是没什么好脸色吗?” “哎哎哎,别说了别说了,那边的人已经找过来了。” “快好好看看,可看清了那姑娘长什么模样,等会记着跟上,可让咱们世子回头好好臊臊这位首辅大人。” “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回事?” “我怎么瞅着,那边那个姑娘怎么长得有点眼熟?” ☆、第三十九章五香豌豆 七夕过后,何清沅坚决地要趁着闲暇功夫出去找住处了。 沈端砚原本对她的印象就不大好,再被他当作有意借着沈檀书攀附的小人,何清沅很担心自己没 分卷阅读82 有好果子吃。 沈檀书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京中到处乱走,便依照先前所说的让冬虫、夏草这对兄弟陪着她去看,另一边也真的让人去打听了合适的住处,让何清沅一一去挑选。 冬虫、夏草二人是一对双生子,穿戴一样的情况下让人很难分辨出来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身为兄长的冬虫性子要沉稳坚毅些,弟弟夏虫的性子则有几分跳脱。兄弟两人性子都很豪爽,一来二往地也跟何清沅熟络起来。 虽说他们是奉了沈檀书的命令,但何清沅也不曾怠慢他们,每次出来都会买些点心小食,比如这会,他们兄弟二人一人手里拿了一包何清沅买来的五香豌豆,一边走一边嚼上两粒。 这五香豌豆是放在大锅里反复熬煮出来的,滋味都渗透了进去,虽然皮皱皱巴巴地缩着,样子不大好看,却很筋道,在嘴里越嚼越香,让人回味无穷。 “这豆子滋味不错,和平常那几家不大一样。” “哪不一样了,反正在我吃起来都一个味。唉,等回去的时候再买一袋。” 两兄弟正说着,前头的何清沅转过头来:“前面快到了,你看树下那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夏草眼力好,抬头一看:“没错,就是那人。赵三,过来。” 说着,他就向着树下那人招呼道。 树下那人穿一身粗服短打,五短身材,长得有几分贼眉鼠眼。他名叫赵三,原本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因为整日里走街串巷,交友广泛,这些年开始做上给人牵线的营生,事成之后,再抽几分利。 看见夏草招呼,赵三连忙一溜小跑过来:“冬爷、夏爷,您两位可是来了,我这都等半天了。呦,这位姑娘就是想寻个住处的那位吧。” 冬虫皱了一下眉头:“什么爷不爷的,我们也不过是两个底下办事的,让人听了不知道以为我们府上多大的威风。” 赵三陪着笑脸道:“是是是,您说的都对。小的这不是天生嘴笨,一不留神就叫错了嘛。” 夏草嗤笑一声:“半天?说好了这个时辰来找你,这大太阳还在天边上挂着呢,你倒有脸来抱怨,该不会是想着等会抬价吧。” 赵三呼天抢地道:“哎呦我的夏爷,您这可就冤枉小的了。小的不过是个中间牵线跑腿办事的,就是抽点茶水钱,养家糊口都难,哪敢抬什么价。抬了价也不过是让主人家得了好处,我连口肉渣滓都吃不上。” 冬虫皱眉道:“行了,快点带路吧。” 赵三这才稍稍收敛,小眼珠子一转,看向了他们身后的何清沅。 何清沅莞尔一笑:“我姓何。” 赵三像模像样地一拱手:“小的赵三,见过何姑娘。姑娘真不愧是从贵府上出来的人,远远地看就觉得一身气派,近了看更是不凡。” 冬虫、夏草双双喝到“油嘴滑舌的,再不规矩打断你的腿。” 赵三蔫头耷脑地,这才老实下来,嘴里还嘟囔着:“咋了,人家姑娘长得就是好看,还不让人说了……” 三人一同跟在赵三身后,七拐八拐地绕过一条又一条街。 “怎么还没到?”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了。” 赵三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着等会要看的房子:“这房子原先是外地一个客商养外室的,特意选在这僻静又安稳的地方,满京城都难再找出这样的地段来。那外室刚搬进来的时候还特意修葺了一番,没想到住了不过半年,家里的正室就病死了,原先这位就被接了回去,听人说还扶了正……” 夏草眼一瞪:“说什么呢!让你给找个房子,你就拿这种地方来恶心人,成心的是吧!” 赵三只顾着嘴头说个高兴,却忘了避讳何清沅这个还没出嫁的姑娘,被夏草这么一瞪,连忙轻轻扇了自己两巴掌:“哎呦呦!瞧我这张破嘴!真该死!何姑娘您千万见谅,我这整日里都跟那些人厮混,口头上没个把门的。要不这样,我再带您换个地方,京城这么大,总归能找着一处合姑娘心意的地方。只是一来这周围可能不像这房子这么清净,二来在这价钱上可能就……” 何清沅轻声细语道:“房子如何,和住过的人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像你说的,这房子能出得干干净净,别给我惹什么是非就行了,其余的我没那么多忌讳。” 赵三一拍大腿:“何姑娘果真是个爽快人,难怪府上的姑娘这样看重你。” 何清沅但笑不语。 夏草喝道:“行了,哪那么多废话,我们家姑娘那也是你能提的,赶紧前头带路。” “是是是,您瞧,这不就到了。” 赵三这么说着,就从袖笼里掏出一把钥匙,先把门打开了。 “姑娘,请。” 何清沅微微提了裙边,跟在赵三身后,踏进了门槛。 这宅子不过是间一进的小院落,后院只有窄窄的一条空当,倒是前院地方颇大。院子中有一棵大约一人怀抱粗的大槐树,枝叶蓊郁,摇落无数荫凉。不远处有一口井,水质清冽甘甜,平日 分卷阅读83 里洗衣、做饭应该也十分方便。 水井旁边的地已经是遍地蒿草,何清沅盘算着,日后怎么着也得把这些草拔去,开两畦菜地,也可以节省些家用。 正对着的房子坐北朝南,里面大而空旷,光线不错。两旁都是厢房,柴房和茅厕都在后院。 何清沅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听着旁边的赵三变着花样地夸着这处院子道:“……两边的街坊邻居也皆是身家清白的普通百姓,平日里五城兵马司的人巡逻时会从这里经过,所以也没什么人敢在这一带生事的,姑娘尽可放心。不过依照姑娘的品貌,还是要多注意些,若是要被那些贵人看重了,那可就没办法了。” 夏草得意洋洋道:“怎么说话的,也不看看她可是从我们府上出来的人,又被姑娘看重。倘若她不愿意,我倒要看京中有哪个敢来打我们沈府的脸面的。” 他话才一说完,就听冬虫怒喝一声:“又在那边说什么浑话!给我去门外候着!” 夏草一见他哥发了怒,顿时脸就耷拉下来了,却还兀自嘴硬道:“你凭什么叫我去门外候着,咱们俩可是一个等的。你别以为你比我早出生半刻钟,就能对着我指手画脚。我告诉你我这些年可都是让着你……” 冬虫不跟他废话,直接大步走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子,把他往门外拖。 门外顿时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声。 何清沅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赵三笑道:“我们再进房子里看看吧。” 等冬虫夏草那对兄弟打完了,眼瞅着何清沅里里外外地也看了好几圈了,赵三按捺不住地搓着手问道:“不知道姑娘看的可还满意。” 何清沅想了想,笑道:“就定下这里吧。” 赵三喜不自禁道:“何姑娘真是爽快!那我们何时定下契约?” “今日我带的银子不够,等再过两日吧,我再亲自登门。” 事情这样三言两语地说定之后,一行人皆大欢喜。 等回到府里,何清沅跟沈檀书把大致情况这么一说,沈檀书果然十分高兴,兴高采烈地拉着她讨论日后她该买些什么,在屋里放些什么。 何清沅见沈檀书说得高兴,也陪着她一通异想天开。 “你要买张大床,靠着窗放,晚上还能看着外面夜空上的月亮。” “靠窗放可不行,万一刮风下雨的,那可就不好了。” “我没说靠南窗,靠北边也不行么?” “冬天总要下雪刮风的,万一风大,吹破了窗纸该多冷啊。” “那就买点结实的窗纸,八里巷里头有一间小小的苦竹斋,里面卖一种很厚实的纸,又光滑又韧又结实,虽说用来写字不成,但是糊窗户是极好的。” 说着说着,沈檀书突然叹了一口气,“以后你无事,可要常来府上。有事的话,就更要常来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可是无聊得很。” 何清沅拉了她的手,郑重允诺:“这个是自然。不过府里这么多人,你又哪里是一个人。” 沈檀书摇头:“兄长无心管府内的事,身边的不过是些丫鬟们。我虽有心和她们交好,但她们心里只拿我当个好哄的书呆子。和我那两位好友关系虽然还好,可一来有些话我也不愿意和她们说,二来她们眼看又要嫁人,来往不甚方便。说起来也是奇怪,以前我竟然没发现你有这么多好处,总让我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你如今,真是很有些不同了。” 何清沅摇了摇她的手:“别这么说。” 沈檀书看了她一眼,想起那日的那根红线,心里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来。 若是她便是温七姑娘就好了…… 她又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何清沅,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与记忆里某个轮廓影影绰绰地重合起来,眉应着眉,眼应着眼,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倘若她真是温七姑娘,说不定,她说不定就能…… 这个念头一出来,沈檀书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天马行空地想到这上面去。 好在她的神情没有显露出什么,她便立即转移话题,和何清沅继续聊起别的来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既然已经选定了住处,何清沅也不再耽搁。 她先抽了一趟空,去跟赵三签了文书,一次性钱契两清,皆大欢喜。 回头跟沈檀书说过之后,她先去房子里扫洒了一通,又过了两天便劳烦冬虫、夏草他们,趁着天还未大亮,搬了自己的行李就出了府。 虽然她有意早早地搬家,但人进人出,还是引来了不少邻里的注意。大人的目光还收敛点,小孩子们倒是吮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何清沅。 不过正如先前赵三所说的那样,这两边住着的都是普通人家。早上忙着出去做工的、摆摊做生意的、操持家事的,家家户户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再加上他们可能看出何清沅和他们不大像一路人,只是看了一会就拉扯着自家孩子散去。 等东西都搬完了 分卷阅读84 ,眼看时间也到了晌午。何清沅向冬虫、夏草他们道谢:“今日真是多谢二位了,若是不嫌弃,我请二位去京城里上好的酒楼。” 夏草正要一口答应,被旁边的冬虫拉了一把:“不了不了,我们还忙着回府上和姑娘说一声呢。何姑娘你好好收拾收拾东西,请吃饭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何清沅也不再勉强,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这才关上了门。 回到房内,她先吃了个先前早就买好的葱油烧饼,一边啃着一边继续收拾剩下的东西。 她自己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一些衣物首饰罢了。 倒是前段日子郡王府的两只赏赐箱子占了屋子的一角。 何清沅将锁打开,抽出放在最上面的册子,翻了几页。郡王府的赏赐不薄,里面的都是蜀锦吴绫一类的布匹。除了留下几匹料子外,其余的改日都拿到当铺去换成银钱藏好,防着日后何婆子来这边,再想打这些东西的注意。 把箱子又重新上锁后,何清沅又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发现还是缺一些日常的器物,但天色不早了,她也只能等明日买来。 被褥是前两日就晒好的,如今往床上一铺,就能直接这么躺着。 何清沅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烟青色的帐子,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 “总算是有个自己的地方了。” 心里淡淡的喜悦渐渐平复,何清沅闭了闭眼,继续想着自己眼下的困境。 除了最开始举目无亲的那段日子之外,她也不算经常想起家里的人。 日子一长了,她起初那份迫切的心情也淡了许多。 从前她时常生病,和家中的兄弟姐妹交往不深,感情不好不坏。但无论感情深浅,总归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哪怕她帮不上太多,能知道他们是平安的也好。 或许是因为劳累了一天,或许是因为到了新家的心安,何清沅想着想着,很快就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梦里,她又嗅到了那浓郁苦涩的药香。 那香气绵远、悠长,仿佛可以溯回到遥远的记忆深处。 只是这一次,她隐约听到了身边似乎有人的说话声。 何清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是着急,极力想听清楚旁边的人说的是什么,但最终还是昏昏沉沉地陷入了一片恒远的黑暗中。 等她再睁开眼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窗外天光大亮,她走到屋外的院子里,看着天空碧蓝如洗,日头给屋上的乌瓦镀了一层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简单地打水做了饭,吃饱喝足后,她推开大门,只见这条街上的人家三三两两地都已经吃完早饭,男人们该去干活的干活了,街上只有孩子跑来跑去。 何清沅右边那户人家的大开着,一个妇人正坐在门槛上剥着豆子。 那妇人一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何清沅善意的微笑和诚恳的目光。 何清沅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见隔壁的妇人在下摆处擦了把手,有点局促地问道:“你就是昨日搬过来的姑娘吧?” 何清沅笑道:“是我,大嫂,您家就住在我隔壁啊,昨天早上我刚搬进来,没吵着您吧。” “没事没事,都起得早。姑娘官话说的这样好,应该就是咱京城里头的人吧,怎么想到搬到这里来了?” 何清沅笑道:“原先在人家府上做事,这两年攒了些钱,所以来这里买个房子住下,也算是有个自己的家。” 那妇人点点头:“是,有自己的家好,有自己的家好。” 这姑娘一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也不知道原先是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 何清沅见这妇人紧张,只能继续保持笑容道:“我初来乍到,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请您多见谅。” 那妇人摆摆手:“没有的事。倒是我家几个小子整日到处乱跑,若是日后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要是不高兴的话,揍一顿也成。” 何清沅哑然失笑,见对方这会稍微觉得自在了些,便主动凑过去要坐在门槛上,帮着那妇人一同剥豆子。 那妇人连忙拦道:“哎呦呦,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别脏了你这好好的裙子。” 何清沅笑道:“不碍事的。” 那妇人没拦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清沅坐下,也不好再推拒什么。 两人一边剥着豆子,一边闲聊着。 “看你初来这里,想来对着周围不熟悉。你从这里沿着这条街一直向西,那边又一道桥,桥下是洗衣淘米的去处。若是从这边拐,那里从每月初三起,隔五天就有一次集市,你可以去那边买些鱼肉回来。有些在那里摆摊做生意的都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家,你以后多走动,很容易能买着便宜些的。” 何清沅一边听一边用心的记着。 两人聊了才不过片刻的功夫,突然从屋子里哒哒哒跑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道:“他尿了。” 果然,屋里很快 分卷阅读85 就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哭声。 邻家妇人匆匆地擦了下手:“姑娘,孩子不省心,我先回屋了。” 何清沅笑道:“没事,对了大嫂我近来时不时还要回去先前做事的那家府上,虽说这门上了锁,不过还是请您多照看一下。” “姑娘,你就放心去吧。先不说了,我先进去了啊。” 何清沅看着邻家妇人慌慌张张一把拉扯过孩子进了里屋,又看了看天色。 她也是时候回沈府了。 回到沈府,沈檀书已经在等着她了,一见了她就问道:“你昨晚在那边住得怎么样,一切可还好?” 何清沅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沈檀书拉着她道:“昨天你已经去住了一晚上了,不如今晚就回来陪我,我们晚上也好一起说说话。” 何清沅无奈道:“我才走了一天你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今晚可不行,我要去外院园子那边一趟,有些事总归要处理的。” 沈檀书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何婆子她还是有点印象的,是个相当让人头疼的家伙。清沅若是想说服她离开沈府,怕是没那么容易。 沈檀书没有察觉道,她如今已经下意识地会把这对母女分开来看,好像她们根本不是一家人一般。 何清沅自己心里也清楚:“先给她透个口风,一步步来。” 先告别了沈檀书,何清沅直接回了后院。 数日不见,何婆子还是那副样子。 何清沅见到何婆子的时候,她正倚在一棵柳树边上嗑着一把南瓜子。 何婆子一见了何清沅,把手里的皮壳随手一扔,斜着眼看她:“呦,何大姑娘,今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何清沅耐心地陪着笑道:“瞧您说的,前些日子忙着,这会姑娘放了我,我自然是特意回来看您的。” “了不得了不得,何大姑娘居然还记着这地方里还有个老娘呢。可是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然得了” “瞧您说的,来,我们先进屋。” 何清沅好说歹说先把何婆子哄进了屋,又是陪笑脸又是端茶倒水地,总算让何婆子消了气,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何婆子也是有够难缠的。 不过无论她怎么想,这何婆子好歹是原身的母亲,即便她做不到发自真心地敬爱,起码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何婆子心里那点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不是因为什么母女情深,而是她清楚何清沅的脾气。往常何清沅还在沈檀书身边当二等丫鬟那会就不爱回来,得了什么东西宁可藏在那边的住处,也不拿给她这个当娘的。自打这臭丫头之前出了一回事,这两次回来反倒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懂得低声下气哄她了。 不过何婆子知道这丫头都是装出来的,有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要把这臭丫头惹毛了,再跟她闹腾起来,反而得不偿失。 何婆子往椅子上一坐,斜着眼问道:“上回郡王府的人都给你什么好处了?” 何清沅笑道:“能给什么,赏的不过都是些不能吃不能穿的,净是些花样子。” 何婆子冷笑一声:“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呢,倒敢拿我当猴耍。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娘我当年也是见过世面的。隆庆年间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年家听说过没,那可是给皇帝当老师的人家,你娘我那会可是年家一等一的大丫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那郡王府是什么地方,就算扔块石头出来,上面都是包了金纸的,你倒还想骗我。” 何清沅仍旧笑道:“知道您见多识广,我怎么敢骗您呢。只是财不外露,我这进出内外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万一财露了白,让有心人惦记上,那可就不好了。再说您我二人母女一体,我的就是您的,您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呢。” 何婆子哼了一声:“那你这会回来,真的就什么都没带。” 何清沅犹豫着伸手摸向腰间的小荷包,还没摸着就被何婆子一把夺了过来。 何婆子急急忙忙地打开来看,却只见几块散碎银子,不由得呸了一声:“就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人家都不稀罕。”说是这么说,不过何婆子还是麻溜地把小荷包往自己怀里一揣。 “还有没有了?” 何清沅笑道:“等我下次回来,再给您拿。我这不也是怕您一次赌光了嘛。” “对了,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何婆子眼一斜,阴阳怪气道:“呦,我说何大姑娘今天出手怎么这般阔绰,原来是有事在这等着我呢。说吧,您老有什么事?” 何清沅尽可能地字斟句酌,语气轻柔道:“我想问您,您有没有想过哪天咱们能攒下钱赎身出府的事情?” 何婆子的眼珠子瞬间瞪了起来:“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清沅留了个心眼,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口气道:“您看,姑娘待我不错,前些日子我又得了郡王府的一点赏,再加上这些年攒下 分卷阅读86 了一点钱,您有没有想过,咱们跟姑娘求了恩典,为自己赎身,出府后好好过日子呢?” 何婆子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了:“放你娘的屁!你这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府里打好的日子你不过,你居然还想着出府去做那下等人的营生!你是吃了哪的迷魂药了?” 何清沅仍好声好气道:“您先别急着生气,让我跟您好好说说。府里的日子确实比外面来得安稳,但是您想啊,怎么说咱们的卖身契都在别人手里,不是自由身,一旦有了什么事,只能任人发落。所以我想咱们不如早早做个打算,日后出去做个小本生意,怎么说都能养家糊口。” 何婆子呸了一声:“我看你这是上次撞到了脑子,把整个脑子给撞坏了。出去做生意?你说得倒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让老娘出去吃苦受罪!” 见何清沅不说话,何婆子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来,眼里带上三分得意:“你该不会是着急了吧。你放心,我这里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准备?” 何清沅心头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何婆子飞了她一个白眼,转身折回里屋,从上了锁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不等何清沅看,就连忙关上匣子,手里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喏,打开看看,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宝贝。我可是花了好些功夫” 何清沅低头打开油纸包一看,只见里面装的是一摊白色粉末,不由得皱眉道:“这是什么?” 何婆子看着她,眼神闪烁着:“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外头买来的,你找个机会,下在给大人的茶水里,保准你能成事。” 何清沅顿觉一股无名火蹿上脑门,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不由得咬牙道:“你让我给大人下药?”她早先就听说过内宅的一些腌臜手段,但前世没来得及见,没想到倒是在何婆子这里长了见识。 “什么下药,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这么难听。我这可是给你个机会” “就算是、就算是……”何清沅的脸浮现一层红晕,咬牙道,“就算是我真的用了这个,爬上了床,你真当沈端砚是什么良善之辈,还会、还会对我负责?你自己也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敢爬床的丫鬟是什么下场,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你这分明是要人往火坑里跳。” 何婆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什么叫往火坑里跳!我是你亲娘,我难道会害你?满京城的王公贵子是好,你也得能搭上那条线啊。咱们府上这位年青才俊又位高权重,如今前头夫人还没进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也就你这个瞎了眼的才这般不知好歹。” 何清沅已经被她的不知廉耻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是在姑娘面前也算有脸面的吗?到时候你就跪在姑娘面前哭,使劲的哭,姑娘向来心软,再说这事又是她哥占了你的便宜,她亏着心呢,怎么也得好好补偿你。” 何清沅从未见过何婆子这样没脸没皮的东西,气得半天只说出来了一句:“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亲娘,我从没见过哪家的亲娘,让自己的闺女去做这下三滥的勾当!” “砰”地一声,何婆子重重地拍上了桌子,色厉内荏地吼道:“放你娘的屁!你是老娘十月怀胎,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早知道当年生出的是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就该活活掐死你这个孽种!” 何清沅冷笑一声:“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以后我不奉陪了。” 说到这里,何清沅转身就走。 何婆子暴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何清沅的脚步顿了顿。 “你别在我面前做出那个清高拿乔的样儿。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在姑娘身边当了两天二等小姐的好日子,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等你日后嫁了个五大三粗、不识好歹的庄稼汉,有你哭的时候。” 何清沅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我告诉你,出府的事情你想都别想!还真以为你能给自己赎身啊?” 何清沅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任由何婆子在背后不依不饶地叫骂。 ☆、第四十一章豌豆黄 沈檀书拈了一块何清沅在来的路上给她卖的豌豆黄,一边听完何清沅删减过后的叙述。好不容易咽下吃的后,整个人又气又笑道:“你也不必为这么个人生气了,她既然愿意留在我们府里当奴才,就让她当奴才便是了,还管她干什么。” 何清沅摇摇头:“她是我……母亲,无论怎么说,这天底下总没有女儿给自己赎身了,亲娘还待在里头给人家当下人的道理。” 沈檀书想了想:“那你打算怎么办?不然的话,我让五味找人吓唬吓唬她?” 何清沅笑道:“行了,我的好檀书,这不关你的事,你且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沈檀书将信将疑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何清沅一脸神秘地冲她眨眨眼:“你忘了,她如今的卖身契在谁手上?” 沈檀书这才后知 分卷阅读87 后觉地想起来,七夕之夜的前一日晚上,她将清沅和何婆子的卖身契一并都给了她,如此一来,那何婆子岂不是还是落回了清沅手里。 “要我说,还是给她点苦头吃,她才能知道好歹。” 何清沅不想再继续何婆子这个让人感到厌恶的话题,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帖子你已经下了,另外两家也都说了要来府上,有些事情你可都准备好了?” 七夕那一晚最终以尴尬收场。 何清沅自然是讨不到沈端砚半分好脸色的,至于沈檀书,回来之后则更是倒霉。先是被她兄长下了最后通牒,而后管事的五味又来告诉她,让她先管着府里的账。 这回管账可不是像之前那样,五味他们先过一次账面后,厘清了再让沈檀书打打算盘,算错了也没什么要紧。而是直接把府中上下数十口人每日的大小开销都记录在册,由沈檀书亲自调度府里的采买,可把沈檀书给愁得不行。 沈檀书心虚道:“反正不也就是那些东西嘛,无非都是些吃的,回头账上问问厨房的人不就成了。” 何清沅无语道:“哪里只是吃食茶水这么简单,你不是想拉着那两家的姑娘搞个诗会,笔墨纸砚什么的总不能让人家自带把,这都是要记在账上的。” 沈檀书点头道:“这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也用不了几个钱,从我房里拿一些便是了。” 何清沅叹气道:“是不值几个钱,只是论谁家大业大,也受不了这样的漏财法。旁的不说,外院那群小子、管事们多是大人的人,个个服帖懂事的,再看看内院这些丫鬟仆妇,整日里想着欺上瞒下,幸亏先前还有五味三不五时地压一压,不然早不知闹成了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何清沅突然想到了先前花露那回事,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自己压了下来,继续刚才的话题道:“虽说作诗是雅事,不拘笔墨,但既然是请人到府上来,总不能还用寻常的笔墨纸砚。各式各样的花笺、洒金笺,那才是用来誊抄诗文的。至于这些笺纸的花费,你不会不清楚吧。” 沈檀书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少有的几次诗会经历,最后发现她实在记不得了。 在她看来,笔墨纸砚不过是寻常事,差不多能用就行了。至于别家的笺纸值金几何,实在不在她关心的范畴之内。 见沈檀书不说话,何清沅叹道:“好了,账面也还是小事。关键的是你作为东道主,不说要你多么能言善道,起码的招呼客人你总要做到吧。这还只是那两家的姐妹们,不过十来个人,也没太多讲究。若是你日后做了别人家的夫人,开一场大宴,还要考虑各家如何排位,到了过年过节宗族祭祀的时候,也少不了调度府里一切。这些可是你从书本里学过的?” 何清沅一边看着呆呆懵懵的沈檀书,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大人这是怎么管教你的,竟然把你养成了这副模样。还说是以前家里穷,吃过苦的呢,倒还不如我。” 沈檀书回过神来:“这个也不能怪他。我兄长怎么说都是个男人,他也不懂这些事情,所以才会把这些事情都扔给了五味他们。若是让他做这些,只怕他也做不好呢。” 何清沅嫌弃道:“做不好大人也把你这个小姐拉扯大了。你还有的学呢。” 沈檀书愁眉苦脸道:“唉,要是能不嫁人就好了,你说我兄长至今还没娶妻,为什么反倒还要逼着我学这些。” “早晚都要做的事情,你就不要抱怨了,”说到这里,何清沅突然一笑,“我突然想到,你下的帖子,那两家的姐妹们居然一个不落地都要来了,真是有趣。” 沈檀书附和着:“是啊,都来了,我当初只是说让她们俩带上家中要好的姐妹,也不知怎地,回信给我的时候还来了那么些人。” 何清沅脸上浮现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看哪,她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沈檀书一时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何清沅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是说,她们可不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冲着我来的又是冲着谁……”沈檀书自己说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我兄长?” 可不是嘛,沈家固然今非昔比,但最能让这些官家闺秀们趋之若鹜的,不还是她那位至今连婚事都没定下来的兄长。即便她请了她们来,只怕对方也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清沅故作正经道:“要我来说,大人这次这样急着催促你,倒未必是急着让你先定下亲事。毕竟他这个兄长在前都尚未嫁娶,还没轮到你的时候呢……” 沈檀书果然顺着她的思路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是想拿我当幌子,让我在家里开诗会,招来一大群闺秀们,然后他趁机定下婚事?” 何清沅无辜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沈檀书虽然上了钩,但心胸还是很开阔的:“真要是这样那也好,他早早地定下亲事,也算是了却一段心病。省得京城里那群人再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过既然如此,我这 分卷阅读88 个做妹妹的也不能不知情识趣,回头我想想怎么给他创造机会就是了。” 何清沅认真道:“好了,我刚才说的可都是诓你的,大人说不定自己心里早有主意,你最好不要自己想一出是一出。”最关键的是,她很怀疑沈檀书这个小呆子一拍脑瓜能想出什么馊主意。 “不,”沈檀书敛容正色道,“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等过段日子,他若是还逼我,我便想办法把他也带去作诗去。” 何清沅本意只是说个玩笑话,没想到沈檀书当了真,真打算拉上沈端砚一同蹚浑水,不由得干笑两声:“这样不太好吧……” 沈檀书摆摆手道:“好了,先不说这些了,你快来帮我查账吧,五味这给我堆了好多的账本呢。” “行啊姑娘,十两银子一本账,你看这个价钱怎样?” “好啊你,不过才出去一日,回来就做上了这奸商的勾当。” 说说笑笑之间,日头一点一点西移。 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就入了夜。 书房内,烛火摇曳。 六安低声道:“大人,听人说年家的人已经快要走到京城了,想来不日便能抵达。” 沈端砚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低头继续处理公务。 年家的声名在民间不显,又并非权贵,但在这大周官场却是赫赫有名。早在前朝时,年家就是世代书香,虽然并不如何显贵,也未曾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清贵的名声却在士林中久久相传。 到大周朝建立,太祖亲自征召当年的年家人担任太傅一职。算到如今,年家往上数至少已经出过三位帝师,每一代年家人都有在朝中任职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年家子嗣不丰,几乎是一脉单传,到了这一代,才有了开枝散叶的兴旺之相。 隆庆帝晚年性情叵测,宣平太子处境艰难,连带着他的太傅年大人一家老小都被外放到了江南。年家这一去就是数年,直到宣平帝时仍未召回。 这倒不是因为宣平帝忘了这位曾经的老师,他虽然因遍尝人情冷暖而性情大变,但并非刻薄寡恩之人。只是一来他刚一即位便大刀阔斧地在朝政上任意施为,二来他那时已经心有预料,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意把年家众人留给幼子景和帝用。 沈端砚身为托孤之臣,自然对年家的底细一清二楚。 如今皇帝登基已有一段时日,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自然到了该把年家召回的时候。但如今京中世家相互勾连,这个时候召回年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不过这一点,沈端砚早有打算。 他吩咐六安道:“先前我拿回了一卷刑部的卷宗,放在了书架上,你找出来。” 六安在沈端砚身后的书架子上一阵翻弄,很快就找到了沈端砚所说的卷宗。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见上头写得是隆庆年间,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看来大人是要翻一桩陈年旧案了。 沈端砚打开了卷宗。 京城繁盛,人口稠密,难免鱼龙混杂。不说每逢佳节,就是平时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时有走失。拐子一旦得手,在这京城里就如同一滴水珠汇入江河中一般,再难找着踪影,连衙门都束手无策。因而遇上了这等事,百姓们除了哭天抢地,倒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衙门是否真的拿这些拐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事着实还有待商榷。毕竟满京城的拐子都精明如狐,从来不敢挑着达官权贵家的孩子下手,像永定桥那次的变动就是一次少见的例外。往前数再退个十几年,隆庆年间曾有这么一回,有新来的拐子坏了规矩,误打误撞拐了的孩子里,有十几家朝中权贵的子女。那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虽然说最后绝大部分孩子都找了回来,但当年还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 仔细想想,在京城这等落下片瓦就能砸中一个九品官的地方,拐子们做到多年不曾失手,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这种本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则让人怎么琢磨怎么觉得有些微妙。 这卷宗上所记载的正是隆庆年间的那桩惹得朝野震动的案子。 沈端砚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先写下一行年份。 然后是当年被拐孩子的人家。 沈端砚翻着卷宗,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年家,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眉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这事说来也算巧合,宣平年间他曾被调至刑部任职。当年由于他年纪轻、资历浅,一开始被人发落到去点查陈年卷宗。有一次无意中翻到了这一页,看到了年家的名字,因着年家的特殊,这才在脑子中留了印象,不想果然有一日派上了用场。 事已至此,沈端砚已经无需再看下去了。 他正要合上卷宗,突然窗外一阵风吹来,吹得纸页哗啦啦作响。 六安一边在旁边忙着用镇纸压好桌上的字纸,一边忙不迭地走到窗边把窗关上了,嘴里还不忘嘟囔:“这秋天的风真是无常,以后可不能这样大开着窗子了……” 窗户一关上,书房里又恢复了平静。 沈端砚正要合上卷宗, 分卷阅读89 突然手又下意识地翻回了刚才那一页,将上面记着的名单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然后翻页察看有无遗漏。 下一秒,沈端砚向来如同古井无波般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第四十二章松仁栗子糕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行马车颠簸着向前。 其中一辆青布毡马车的车厢内传来温柔婉转的女子嗓音:“钱大,还有多久才能到?” 被唤作钱大的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回话道:“姑娘,马上就能看到城门了。” 身后的青布软帘内传来了两声咳嗽,随后帘子被旁边一只纤纤素手撩开,露出一张清丽柔弱的面孔。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的少女,身条清瘦颀长,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犹如开在山野间的一朵栀子花般清纯可人。一张秀丽的瓜子脸上有着一双烟雨蒙蒙的眼眸,无论何时看人,总是那副楚楚动人的神情,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此时,她一双含愁带露的眼眸看了看前方,这才转头看着她身旁的一位夫人。 “夫人,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您可是累了,要不我们再歇一歇?” 那夫人看上去年约三十许,鬓发高挽,不点珠翠,一身秋香绿的衣衫非但不显得她老气,反而格外沉淀出一种温柔沉静的意味来。她一手持着一串暗红佛珠,指尖轻轻捻弄着一颗佛珠,一双眼眸温润如水。虽然她的神情因为一路舟车劳顿有些憔悴,却丝毫无损她的容光。 倘若说身旁的少女是正值韶年,容貌秀丽,在这位夫人的面前,却半分光彩也不剩下了。 夫人摇了摇头,柔声道:“既然都快要到了,就不必为我而麻烦了。” 白裙少女柔柔地劝道:“夫人,您这一路舟车劳顿,小心吹风,再着了凉。” 夫人看着身后快速消失的草木,和前方越来越近的青山,怅然一叹道:“我自幼在京中长大,没想到当年一去江南,十多年了才回到故土。没想到这一带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倒是没怎么变。只是不知这京中的草木,是否还记得故人。” 白裙少女柔柔一笑:“即便草木不记得,但想来夫人在京中的故人应当是记得的。夫人又何必为了这些事情而伤怀。夫人还是进去好好坐着吧,若是再染了病,回头老爷和兄长们定然又要心疼您了。” 夫人微微颔首道:“好了,知道了,放下帘子吧。” 帘子又放了下来,隔绝了她们的视线。 马车辚辚,向着城门方向继续驶去。 …… 诗会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一大清早,沈檀书就紧张地起来了。 何清沅还算镇定,拿着早先她们商量写好的单子,帮着沈檀书打点一切。 眼见着客人们快要来了,何清沅低下身子对沈檀书道:“我先去小厨房那边看看,茶点准备的怎么样了。” 沈檀书微微有些紧张,但还是点点头:“你去吧。” 何清沅这才离开了。 当初前头传话来的时候还是夏天,如今却已经是秋日。几个月的功夫,小厨房的人又按照时令,又试了几样新的吃食,都准备着这次好让外府的客人见识一下。 何清沅到的时候,小厨房已经备好了一些点心,还在那边不停地做着。 见何清沅来了,采菽连忙迎上去:“可是客人已经到了?” 何清沅摇头:“还没到,不过我估计应当差不多了。等会客人来了,鹊芝她们会来这边端点心,万一人手不够,你、采芹还有采薇,你们三个也都来帮忙吧。” 采菽眼神一亮:“我们笨手笨脚的,怕是不好吧。” 何清沅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端个点心呈上去罢了。说不定你在姑娘面前露了脸,姑娘见你讨喜,回头就让你去山月居了呢。对了,采薇人呢?” “她这会在里头忙着呢。” “既然这样,一会鹊芝她们来拿点心的话,”何清沅提醒采菽道,“先别急着把咱们新做的那几样点心拿出去。就端几样常见的,什么桂花糕、绿豆糕、茯苓糕、玫瑰糕、松仁栗子糕的,随便上些就成。” 采菽不解道:“这是为何?” “虽说是上门做客,但那些姑娘们又不是来蹭吃蹭喝的,先前应当都在家里吃过了饭。姑娘们的脾胃弱,这会的饭食尚且还没消下去。哪怕上了再好的糕点,到了嘴里的味道都只是平平而已。不如等着姑娘们先作会诗,闹腾一会再上。她们饿了,吃着自然格外香甜。” 采菽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道理。” 何清沅交待完便准备往回走:“好了,我先再回去看看,等会忙起来了,我再回来帮忙。” 等何清沅回了前边一看,果然如同她和沈檀书先前私底下抱怨的那样,帖子上说,让沈檀书的那两位手帕交带着家中要好的姐妹来,结果迎进来的却是一大家子。 京兆尹府宋家的 分卷阅读90 那位姑娘还好,家中的姐妹少,全都带来了也不过四人。工部侍郎家的杜姑娘却把她庶出的姐妹们也都带上了。这一来就是十几人,前堂原先的座椅都坐不下,堪比闺秀圈中的一次小型宴会了。 不过看她们隐忍的神色和眼神中的歉意,多少也能看出来她们也并不情愿。想来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被逼无奈罢了。 好在沈檀书还沉得住气,见来得人多,直接带着人往园子中引。 何清沅在沈檀书身边待了一会,见她虽然姿态微微有些僵硬,但面上仍带着笑容,便稍微放下心来,又回到了小厨房帮忙。 正在忙碌着,采芹突然走过来撞了一下何清沅:“喏,外头又有人找你。” 何清沅拿手巾擦了一遍手,这才出去,只看见一个模样俊秀的小厮正在外头焦急地等着。 何清沅见来的居然是个小厮模样的人,有些讶异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那小厮恭恭敬敬道:“回姑娘的话,小的是年家的家仆,特意请姑娘到前堂一叙。” “年家?” 何清沅眉头微蹙。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想起了昔日听闻过的那个年家,心中暗暗纳罕。若是她想的这个年家,那他们为什么要来找她。 何清沅神色坦然地问那个小厮:“敢问这位小哥,可是是有什么事情吗?” “回姑娘的话,是叫您前去认亲的。” “认亲?”何清沅故作不解道,“你是我父亲族里的人?不好意思,请回吧。当年你们这些人把我母亲逼走,如今又找上门来。无论你们族中想做什么,都和我们母女二人没有任何关系。请不必再来打扰我们。” 那小厮啐了一口道:“那个庄稼汉也配得上姑娘叫一声父亲,您的亲生父亲是我们老爷年大人,正在前堂等着姑娘相认呢,姑娘快与我一同去吧,见了您就知道了。” 何清沅还是摇头:“这可说不准的,万一要是认错了人,那可就不好了。” 那小厮急道:“怎么会认错人呢。那婆子已经供认不讳,再说、再说我一看见姑娘这眉眼,就知道姑娘肯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姑娘和我家夫人可像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搪塞也没什么用了。 “敢问,可是昔日年太傅的府上?” “回姑娘的话,我们老爷正是先帝昔日的太傅。” 何清沅闭了闭眼,心思急转。 她隐约觉得,一个新的转机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眸,扫视了一眼眼神里透露着审视、好奇、惊讶、不敢置信、嫉妒、羡慕的小厨房众人。她们不知何时从里面出来了,正在身后围观着何清沅她们。 何清沅神色淡漠,眉眼从容,视线一一地扫过众人:“知道了,我这就随你去。” 她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一点都没变,甚至还上扬了些,但不知怎地却给人一种笑影越来越淡,淡到近乎消失不见的地步,让人莫名地害怕,仿佛那个自打出事醒来之后,便整天笑脸迎人的何清沅正在慢慢地消失,直至无影无踪。 而同样一副躯壳里,另外一个人影透了出来。 采芹头一次这么怵她,连眼神都不敢落在何清沅的身上。 走出几步,何清沅突然回头,对着站在人群中的采薇灿然一笑:“采薇,日后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便来找我吧。” 采薇一愣,等再回过神来,只见何清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 ☆、第四十三章桃穰酥 何清沅跟着那名小厮,一路来到了沈府迎客的前堂。 堂外已经多了几名从服饰上看显然是年府的来人在外等候,一见何清沅来了,连忙向里面通报。堂内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一见何清沅进来,各种各样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她的身上。 何清沅仿佛没有看到在地上被捆成了一团的何婆子,而是径直对着沈端砚先行了礼:“请问大人召我前来是有何事。” 沈端砚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着旁边站着的人道:“年大人,您看一看。” 何清沅装作才发现旁边有人一样,目光坦然地看向了对方。 只见沈端砚身旁站了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低调却并不朴素。虽然满脸沧桑,只有从眉眼中倒还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儒雅谦和的影子来,一看就知道应该也是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大人。他一见何清沅,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像,真是像啊,这眉眼几乎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何清沅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年大人,对他盈盈一礼:“见过大人。” 年大人看着她,一时神情有些复杂,嘴唇翕动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终还是沈端砚先开了口:“今日檀书有宴,我也本不欲今日就叫你过来。然而年大人思女心切,所以不如今日就来把事情做个了结。” 何清沅眼神明净地看着他:“思女心切?” 沈端砚道:“六安,你来说吧。年大人,人 分卷阅读91 已经见到了,先坐下再谈。” 年大人又看了一眼何清沅,这才按着椅子扶手坐了下去,但眼神一直停留在何清沅身上。 六安见他们都坐了下来,这才给何清沅从头讲起。 年大人曾有一女,还在襁褓中就被人拐走了。 那都是隆庆年间的事’,那一年京城的拐子格外猖獗,上元夜年家的人抱着孩子在楼上看灯。不想酒楼突然失火,一阵混乱后,孩子就不见了踪影。事后朝堂震动,五城兵马司的人设下了天罗地网,最终那一伙歹人都被抓住了,被拐走的孩子也都解救了出来。 家人去认领,最终抱回来个死孩子,只说那就是她怀胎十月才产下的女儿。 年夫人当场就昏死过去。 她本来产后就身体孱弱,这番刺激下来,直接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年幼的女儿一同去了。好不容易从宫里请来了太医,这才保住了性命,但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京城的水土不养人,正好当时隆庆帝有意派人去江南,年太傅就忙不迭地应下了这个差事,携家带口地去了江南。十多年后,这才又回到了京城。 年夫人虽然在南方慢慢调养好了身子,但是精神头还是一日日地下去了。 有时她白日里精神恍惚,夜里做噩梦,醒来之后还对年大人说女儿没有死。当时周围人都只当她是心病未去,谁能想到这是母女连心,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直至今日,一切才水落石出。 原来,当年何婆子本是年家的丫鬟,因为性情虚荣浮躁,屡屡犯错,年夫人便将她打发出了府。虽说是让她出府,但年夫人心软良善,不仅还了她的卖身契,还让她嫁给了年家京郊一处庄子的管事。 何婆子何王氏自负美貌,心高气傲,自然看不上她那个庄稼汉出身的丈夫,为此恨上了年夫人。但心中再怎么有恨,她与年家的地位有着云泥之别,也不可能做什么。 但偏偏没过两年,机会就到了她眼前。 当年那群拐子抱了孩子后,京中朝堂震怒,五城兵马司的人将京城水陆要道看管得水泄不通。这群人插翅难飞,只能在偌大的京城四周打转。 其中一个抱着孩子正好在一处地方歇脚,被何婆子无意看到。 何婆子认出这孩子的眉目和年夫人有些相似,再这么稍微这么一打听,就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动了心思。 据她自己交代,她原本是想把孩子送回去的,但在回年府时遭到下人阻拦,一时之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转身把年幼的何清沅抱回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善堂,托那里的人帮忙养着。 待她那个死鬼丈夫死后,她又偷偷抱着何清沅换过几次住处,就这么躲了过去,之后便把何清沅慢慢拉扯大了。 随着年岁的推移,眼看着何清沅一日日长开,那眉眼怎么看都过于出众,何婆子的心思就活泛起来。她虽然是昧下了这孩子,但毕竟也是一手将她拉扯大,与其让这么个精致的脸蛋埋汰了,倒不如想办法让她嫁个有权有势的。一来也算是对得起这孩子的出身,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二来也是给她自己找个好退路,可以让她衣食无忧地养老。 于是何婆子开始托关系想办法,要卖身进权贵府里。 但京中权贵的家门哪是那么好进的,何婆子出身不干净,故而屡屡碰壁,偶然碰上了刚开府的沈家,忙不迭地带着何清沅卖身进去了。后来沈端砚一路飞黄腾达,升官的速度百年难见,成了这首辅,何婆子的心思自然也就越来越大,连忙把何清沅送到了沈檀书房里当丫鬟。 然而没想到,她的春秋大梦还没醒,藏着掖着了十几年的秘密突然就被人捅破了。 六安说到这里,两个健壮的仆妇押着一个人进来了:“大人,您要的人到了。” 何清沅转头看了一眼,那被人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嘴里塞着破布的人是何婆子。 何婆子面色灰败,一双浑浊的眼珠里残存着惊恐绝望,却不停地瞟向何清沅所在的方向。被破布塞住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身体还时不时挣扎一下。 年大人看着何清沅道:“孩子,如今你已经清楚这一切了。想必也清楚,我今日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何清沅看着他道:“您是想带我回年家,认祖归宗是吗?” 年大人颤声道:“你流落在外多年,吃尽了苦头。如今既然已经验明身份,自然应当回到家中。我年家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总归不会亏待你。” 何清沅正色道:“大人这样说未免过于轻率了,我不觉得已经验明正身了。” “轻率?这何婆子我们都已经审问过了,方才所讲的那些,都是她一口招供的,你就是我年家流落在外的女儿。” 何清沅认真道:“虽说何婆子已经供认不讳,但如何就能认定我便是年家的女儿,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吗。大人难道不怕,是何婆子又一次满口谎言欺骗于您吗?” 年大人皱眉道“倘若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当场现在 分卷阅读92 便滴血认亲。” 说是要当场滴血认亲,很快就有沈家的下人取了一碗清水和两根银针。 年大人用银针刺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挤入碗中。 何清沅也依照他的举动这样做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见那白瓷碗的清水中,两滴殷红的血珠缓缓地融合在了一处。 年大人几乎要老泪纵横了,他看着何清沅道:“孩子,这下你没什么疑问了吧。” 何清沅平静道:“大人,我以往听大夫说过。人身上的痣与斑点乃是血脉流转不畅所致,随着年岁渐长,痣会时而出现,也有可能消失,这也算不得数的。” 年大人无奈道:“孩子,你可是怨恨为父让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至今才回来找你?” 何清沅摇头道:“大人请不要误会,清沅绝无此意。只是认亲这一事非同寻常,若无确凿的把握,大人就这样贸贸然地认了我,日后若是发现是认错了,岂不是闹了天大的笑话。到时候无论是对于大人,还是对我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还望大人能够慎重。”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叫,何婆子竟然挣脱来了按住她的人,身上的绳索也纷纷脱落,但才跑出没两步,因为头晕压花,踉跄着一头碰到在何清沅脚下,一双手还没忘死死地抓住何清沅的脚踝。 何婆子狼狈不堪地吐出了破布,状若疯癫地大喊着:“清沅!清沅!我的好女儿!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错了!是我错了!但是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啊!你救救我,你救我一条命,我给你捐供奉,我给你建生祠!” “别这样。” 何清沅蹲下身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何婆子抓住她脚踝的手指。 虽说是掰开,但何清沅并未用力,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柔。但何婆子却浑身发冷,颤抖个不停,任凭何清沅掰开了她的手指,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下来。 六安俯身上前查看,转头道:“大人,她手心里藏了刀片。” 她将何婆子的手掰开后,不顾她苦苦哀求、几近绝望的神色,退后两三步站好,神色从容平静地对着年大人道:“何婆子虽然有罪,但好歹曾将……我抚育成人,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被再次捆住、仍在地上不断挣扎的何婆子眼中赫然露出惊喜之色,却又听何清沅道:“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总不能乱了规矩。还是依照大周律法处事吧。” 依照大周律法,拐卖幼童要流放三千里,不说去的还都是偏僻苦地,一路行程颠簸,风餐露宿,能活着到了那边,都要被生生磨搓下一层皮肉来。 何婆子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一脸死灰地瘫倒在地上,被人拖走了。 何清沅没有看被拖走的何婆子,而是转身对着沈端砚深深一礼:“首辅大人的大恩大德,清沅没齿难忘。” 沈端砚眼中的神色莫测,声音沉稳冷淡道:“不必多礼。” 他转过头来,对着年大人道:“既然年大人已经父女相认,我也就不多留了。你们十几年未见,不如早些回去,让尊夫人也好早早见见女儿。” 一旁的年大人如梦初醒,连忙对着沈端砚行礼道:“既然如此,那我们父女二人就不在府中叨扰了。回头再携拙荆亲自来府上和大人道谢。” 沈端砚将这对新认的父女送到堂前的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我不多送了,二位慢走。” 何清沅站在年大人身旁,和他一同行了礼之后,这才转身跟着何大人一步步走远。 沈端砚立在堂前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对旁边的六安道:“回去把先前永宁侯府送来的信找出来。” 六安连忙应了一声,跟着沈端砚转身进入了堂内。 …… 从沈府的前堂到大门这样短短的一段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的都不快。 何清沅虽然还有点恍惚,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旁的年大人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开口和她说两句话,又怕吓到她的模样。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大人,倘若日后您发现认错了,打算如何处置我。” 走在前面的年大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慈爱道:“我还没有眼老昏花到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清的地步。刚才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见何清沅一脸未置可否,年大人继续道:“你这眉眼还是与你的曾外祖母相似得多些,据说她老人家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好容貌,她所出的几个子女,都是个个出挑。不过和她最像的,还是你的母亲。” 何清沅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真要说的话,她最像的还是从前的自己。初始她刚成了何清沅时,总觉得两人之间不过只有几分相似,但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得还是和原先的自己像。 只不过她从前病体支离,所以身形纤瘦,和如今这张脸才有些不同。但若是仔细看了,她的眉眼五官若是长开了,骨肉再丰匀些,差不多就是如今的样子 分卷阅读93 。若是她从前身体再好些,真可以说和这何清沅如同一对孪生姐妹般。 先前她还在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年家曾经也与永宁侯府有一点姻亲关系。或许是何清沅和前世的她,都肖似那位外祖母的缘故。 见何清沅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并不说话,年大人又出声了。 “你放心,即便日后你不是我们年家的亲生女儿,”年大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的眼神沧桑,却还是笑道,“我和你母亲依然会拿你当亲闺女看待。” “我和你母亲年龄已经大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如果这是老天再一次跟我们开玩笑,那我们也就认命了。” 何清沅知道,他这时候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便仍旧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可要,先去见过你的母亲?” 见何清沅迟疑,年大人脸上的褶子抽动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声音和煦道:“若是不愿意,也没什么。我知道这事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怕见你母亲,也是应该的。” 何清沅听后行了一礼,解释道:“没有不情愿这一说,只是今日之事让我过于震惊了,现在心情还没平复,若是贸贸然去见了夫人,只怕有失礼之举。敢问大人可否宽限我些时辰,容我想好了,再去和夫人相认?” 年大人连忙阻止她行礼的动作道:“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这些后,两人相对无言地又走出一段距离。 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或许是有太多话想和这个丢失多年的女儿说,年大人先出声了。 “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后,府里就已经收拾好了给你住的院子,里头的丫鬟也是你母亲和嫂子事先给你挑选过的,有服侍的不尽心的地方,你不要憋在心里,尽管和我们说……” 年大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琐碎的事情,不像一个曾经被隆庆帝都看重的帝师,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老父亲,略有些不自然地关怀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 这种感觉让何清沅十分陌生。 永宁侯府家大业大,条条框框也多。父亲忙于朝政公务,对子女都是威严有余,亲和不足;母亲固然待她很好,但亲切中还是隐约隔着距离,而且她之后又有了弟弟妹妹,更是无暇顾及她。这种琐碎的温暖,她实在感受得太少太少了。 陌生之外,还有点心酸,又带些愧疚。 她知道,这是她偷来的。 她一边听着年大人絮叨的功夫,两人一同走到了沈府门口。 年大人打发了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厮,“你先快些回去告诉夫人,先别等了。” 有这么一瞬间,何清沅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一个母亲,痛失自己的女儿多年,如今女儿就要回家了,却不肯与她立即相认,这该让她如何难受。更残忍的是,她的爱女也已经魂归幽冥,被她一个外人占了身子。 但转念之间,她又让自己硬起心肠。 一来她确实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二来以年夫人的身体,若是立即见了,只怕她情绪激动,说不定又要加重病情。倒不如等双方的心情都平复下来再见面。 沈府门外前来接他们的马车早已备好,车下两个小丫鬟见何清沅过来,殷勤地一个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另一个给打了帘子。 何清沅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任由着旁边一个服侍的丫鬟叽叽喳喳地在旁边说着府里的情况:“……姑娘上头还有三位兄长。大爷、二爷都已经成婚了,只剩下三爷和姑娘年龄相仿,因为性情跳脱,亲事还没能订下。府里还有一位姑娘,是家里的亲戚,一直在府上住着。因她双亲皆已经不在了,在没有姑娘您的消息前,夫人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另一个丫鬟在旁边低眉敛目地不说话,只在那个讲话的丫鬟停下时,才小声地问了一句:“姑娘可要用些小食?车上备了桃穰酥、驴打滚和薄荷蜜,您要尝尝吗?” 何清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必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又行了一会,何清沅的思绪才慢慢转回到眼前。她瞥了一眼旁边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丫鬟问道:“你的名字?” “芍药。” 叫芍药的这个丫鬟容貌甜美可爱,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让人看了就觉得这人心思太活泛。 何清沅未置可否:“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低眉顺眼、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连忙低头回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名叫甘草。” 何清沅笑了笑,“你这个名字很好。” 甘草心里一热。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停下。 甘草连忙低头去扶着何清沅一边的手下了马车。 何清沅下了马车,在年府大门口站立,看着高高悬在头顶上的匾额。 ☆、其他类型拾箸记 匾额上“年府”二字金钩银划、龙飞凤舞,赫然露出了世家大族的巍巍气势。 分卷阅读94 不过何清沅也只来得及看了那么一眼,便跟上了年大人的脚步。 进府之后,先是沿着青石铺地的甬路走了一段,便有仆妇前来接应她们。 年大人跟人吩咐了几句,转头便对何清沅道:“你先跟着下人去看看你的住处,我先去和你母亲说说话。院子里有什么用着不顺心的,先告诉下人。回头你什么时候想开了,让人传个口信,等见了你母亲和嫂子,再跟她们说。” 何清沅低声道:“是。” 年大人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对她道:“不要说是,说知道就可以了。实在不愿意回答,不答应也好。你记住,如今你是我的女儿,是年府的姑娘,不必再看人脸色。” 何清沅抬头粲然一笑:“知道了。” 年大人的神情这才舒缓了些,抬步走远了。 一旁的甘草低声道:“姑娘,请随我来。” 何清沅跟着甘草一起沿着小路弯弯绕绕地走了一会,转过一处假山石,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院子,院门上书“抱琴居”三个字。墙上爬满苍翠的藤蔓,可见其苍幽;院外种着大片桂树,眼下正是桂子飘香的时节,金风吹来,香气彻骨。 院门大开着,仿佛在欢迎着何清沅的到来。 被分配道抱琴居的丫鬟仆妇早已分成两列在一旁恭候着,见甘草陪着一位眉目清丽、肖似年夫人的姑娘来了,纷纷精神一振,齐声道:“见过姑娘。” 何清沅看了一眼道:“不必这样麻烦,都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众人齐齐应下,各自分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甘草、芍药两人双双引着何清沅进屋内一一察看。 抱琴居所处的地方清幽,里面的布置虽然低调,并不一味豪奢,但处处精细中透着妥帖,足以见人的用心。 地上铺着柔软的毯子,正屋摆着一张黑漆楠木高几,上面供了霁蓝地釉彩长颈瓶,里面斜斜地插了几枝修剪过的金桂。两扇落地屏风分别隔开了正屋后的一处空间和寝房,俱是淡雅高逸的山水画,一副是寒江钓雪,一副是松壑清风,只是不知是何人手笔。 何清沅一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大致就知道年家人对她的用心程度,心里多少就有了底。 甘草在一旁低声解释道:“由于准备的匆忙,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只能先备着这些。夫人说了,若是姑娘不满意,便随时调换。” 芍药本以为这里的布置能让这位姑娘大开眼界,没想到何清沅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窗纱回头让人换了雨过天青色的,我不爱这银红的。” 这下芍药是真有点惊讶了。 这种糊窗的窗纱不过三种颜色,一种秋香绿的,一种银红的,再有一种雨过天青色的,没想到这个在外头当丫鬟的姑娘居然也有这种见识。不过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当丫鬟的时候没少给她的主子糊窗,所以才能知道的这些事,芍药又松懈下来,心底暗暗发笑,嘴上还是道:“是,回头就听姑娘的话,让人把这窗纱换了。” 何清沅大致看过一遍屋内的陈设后,便随意在一张榻上坐下了。 甘草在一旁问道:“姑娘,您可要先沐浴更衣?” 何清沅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身上穿的还是在小厨房做事的那身衣服,灰扑扑的,看着确实不像样子,便点了点头。 甘草连忙差遣人来放桶打水,忙前忙后地伺候着。 宽大的木桶中,袅袅热气腾起,水上飘浮着一层花瓣。 何清沅闭目坐在水中,甘草在她的身后用长柄木勺倒水。 热水有效地纾解了何清沅此时的情绪,让她渐渐放松下来。 虽说年家乃书香世家,年大人看着为人谦和正直,而且想来他们日后也不会亏待于她,但何清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父母也许尚在人世,她却在京城里又认了新的父母。虽说是顶着别人的皮囊认的亲,但无论怎么想,她还是觉得不自在。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认亲这件事并不简单,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她不清楚的细节。然而即便沈端砚如今位高权重,也不大可能逼着年家平白无故认下一个女儿来。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将今天在沈府堂前听到的话又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反复滤过一遍,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里头,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她和真正的何清沅连在了一处。 “姑娘,您可要再添些水?” 何清沅微微睁开眼:“不必了。” 也罢,反正来日方长,今天想不明白,日后她再在年府旁敲侧击一下,早晚会弄明白这些事情的。 甘草捧着一叠干净的中衣道:“姑娘,让奴婢来服侍您更衣吧。” 待何清沅从浴桶中站起身来,一旁的芍药用布巾替她擦拭去身上的水珠,一边擦一边不住地夸赞道:“姑娘的这身好肌肤也不知道是怎么样出来的,真是如同丝绸一般。” 何清沅神色淡淡的,没有说话。 分卷阅读95 甘草拦不住她,只能在何清沅背后偷偷瞪了芍药一眼。 芍药只吐了吐舌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甘草又问何清沅道:“姑娘可要看看衣裳?” 何清沅懒懒道:“随便选一件就是了,不必太麻烦。” 甘草只好自己去拿衣物,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鹅黄衫子雪青裙子。 等服侍完何清沅穿好衣物后,她坐在榻上,甘草又拿着布巾子替她擦头发,动作细致又轻柔。 何清沅在沈府这将近半年,已经忙碌习惯了,突然这么无所事事地坐了下来,反而有些不自在,便下意识地起身,打算在院子里走走。 甘草连忙拦着道:“姑娘的头发还没干透,这会去院子吹了风,只怕明日会头痛。姑娘不妨再等等?” “不妨事的。” 既然何清沅都这么说了,甘草只能手里拿着布巾子,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所在的抱琴居虽然看似位置偏僻,但地方着实不小,周围又种着桂树,风景也算清幽。据甘草解释说,年夫人是由于考虑到这个时节,只有抱琴居有桂花开放,才让何清沅住在了这里。等到冬天了,若是何清沅想看梅花了,可以回头再换个院子住。反正年府这么大,人却少,不少院子平日里都是空着的。 何清沅在院子里逛了两圈,用手帕包了一包桂花,又看了看周围的花木,便觉得有些无趣,对甘草道:“离我这里最近的是府里什么人的院子。” 甘草想了想道:“回姑娘的话,离这里最近的应当是婉柔姑娘的留香居。” 何清沅哦了一声:“那你便跟我说说这位婉柔姑娘的事情吧。” 甘草心中暗暗叫苦,在背后议论别院主子的是非,怎么说都得提着一口气,更何况婉柔姑娘在府中的身份实在尴尬。但何清沅既然问起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奴婢年龄小,府里的事情只能说得上是一知半解,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若是说的不对,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但说无妨。” “奴婢听说,婉柔姑娘是府上一位远亲临终之前托付给老爷、夫人照料的。姑娘没回来之前,老爷、夫人一直拿婉柔姑娘当半个亲生女儿看待。” “说具体些,她人怎么样?” “婉柔姑娘因为身体不好,形容有些娇怯。她喜欢琴棋书画,通诗词,工音律,在江南时就是小有名气的才女。据说她还性情善良,待下人也是极为妥帖的。” 何清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有点意思。” 甘草心惊胆战地站在她身边,就怕她在问些别的,好在何清沅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以后见了面也就知道了。” 甘草心里这才松了口气,问何清沅:“姑娘可要再见见院子里侍候的这些人?” 何清沅摇头道:“今天就不必了,日后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一旁的芍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那姑娘这会想做些什么?是想逛逛园子,还是做点别的什么?” 何清沅懒懒地吩咐道:“帮我找一本书,叫《九州地域志》,我看一看,也好打发时间。” 一旁的芍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回姑娘的话,这边准备得匆忙,没有您要的这本书。如果您一定要看的话,那我们就只有到其他院子去借。”说是准备得匆忙,实际上是府里根本没人想到,一个丫鬟出身的人进来的第一日晚上居然就要看书,她能认识几个字。 何清沅瞥了她一眼:“那便去借来。” 芍药喏喏地去了。 等打发走了芍药,何清沅才转头对甘草道:“跟小厨房的人说一声,我今晚想吃桂花栗子羹了。让他们用好的金桂来做。” ☆、第四十五章枫露茶 芍药得了何清沅的令,眼珠一转,就往前院年夫人那里去了。 先前年大人匆匆回来一趟,跟年夫人不过说了一会话,就有事在身被叫了出去。此时年夫人的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榻上还坐了两名女子正在陪着她闲聊。 一个瓜子脸上有着一双烟雨蒙蒙、欲诉还休的眼眸,穿着一身杏白绫子上衣,藕荷色下裙,娇娇怯怯,惹人怜爱,正温声细语地和年夫人说着什么。 旁边的另一个柳叶眉丹凤眼,容貌艳丽的少妇一边听,一边偷偷撇撇嘴。 这名年轻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年家的大儿媳佟氏。正和年夫人说话的娇弱少女则是年家的养女,也正是先前在马车上和年夫人一起的白裙少女年婉柔。 墙角的香炉静静地喷吐着袅袅香雾,屋里的气氛还算融洽。 年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杭锦从门口过来,向着年夫人问道:“夫人,姑娘身边的芍药来了,您可要见一见。” 年夫人原本正在啜饮着一盏枫露茶,听后连忙把茶盏放下道:“快,让她进来说话。” 芍药很快就进了屋,对着年夫人她们行礼后,年夫人急忙问道:“姑娘都做了什 分卷阅读96 么?对屋子里的陈设有没有不满意的?” “回夫人,姑娘她初来乍到,觉着一切都好。就是让我们给她借本什么地域志的书。” 年夫人微微讶异,随即欣慰地笑道:“这孩子喜欢看书吗?倒是和老爷、大郎一样。她自小流落在外,能保持着这份心思,也是难为她了。杭锦,去老爷书房找一找,给姑娘院子里送过去。” 佟氏在一旁笑道:“难为她一个姑娘家,倒喜欢看地域志这样的书,真不愧是我们年家的女儿。” 年婉柔也跟着一起笑:“想来姐姐应当是瞧这那些杂书有趣,看个花样罢了。日后我和姐姐多走动,送她几卷诗词。姐姐那般聪颖,定能和我谈得来。” 一旁的佟氏笑道:“瞧你这丫头,你姐姐才回来,哪有她迁就你的道理。她喜不喜欢诗词,倒还是两说呢。咱们年家又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家,也不用个什么才女的虚名声,也能让她嫁得风风光光的。娘,您说是不是。” 年婉柔的笑容凝固了这么一瞬。 年夫人看着佟氏无奈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虽然说是女儿家,但到底还是要通文墨、识诗书,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才不至于做个困于深宅的普通妇人。哪怕做不成什么才女,书总归是要读的。咱们家又不是那种拿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歪理就奉为圭臬的人家。你呀,自己不爱读书,回头可别带坏了清沅。” 佟氏佯嗔道:“娘——” 年夫人笑道:“真要仔细想想,我倒觉得清沅肯看这一类书,定然是个心胸开阔、眼界不俗的好孩子。” 佟氏在一旁偷偷撇了撇嘴,果然是爱女情深,连看本地理方志娘都夸出个花来。 年夫人吩咐芍药道:“你们这些日子都留意些,看着她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或者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回头都来告诉我。” 芍药满脸笑容道:“夫人,您就放心吧。我们一定都留意着。” 佟氏拉着年夫人的袖子不肯撒手了:“娘,您这样说,可是觉得媳妇办事不妥,怕媳妇苛待了清沅。妹妹才回来不到一日,我就在您这失宠了。媳妇不服——” 年夫人无奈地笑道:“偏就你爱撒这个娇,连你妹妹的醋都要吃。如今老二媳妇都入了门了,你可是家里的大妇,怎么还一团孩子气。你妹妹十多年来流落在外,如今突然回来,在这府里即便有什么不适应,也未必肯对我们张这个口,还是让她身边心细的人仔细看着。等她日后熟稔了,自然就好了。” 年婉柔也在一旁道:“天长日久,清沅姐姐自然是能看到嫂嫂的心意的,到底还是一家人嘛。但……夫人,姐姐这样,未免还是让您伤心了。要我说啊,不如趁着晚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用饭,夫人也好再见姐姐一面。” “不必了,”年夫人摇头道,“咱们突然这么一下子,肯定把这孩子吓坏了,这两日就让她在府里先住下慢慢看看,等她想好了,自然会来见我们。” 年婉柔眉头微蹙:“可是,我们这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能想好呢。” 年夫人温柔地笑道:“没关系,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些日子了。” “夫人若是实在想姐姐想得心切,我们不妨偷偷去看一看。” 年婉柔在一旁柔柔地叹道:“也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样子的,和您长得像不像。唉,这些年她流落在外,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年夫人摇头嗔怪道:“你这孩子,都说了不必急于这一时了。老爷已经看过,说她还是像我多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日日照着铜镜,还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再说,她的丫鬟便在这里,我一问不就知道了。” “你的名字叫什么?” “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芍药。” 年夫人慢慢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太过俗艳了。” 年婉柔笑道:“您可别这么说,说不定这是清沅姐姐亲自取的呢。可能清沅姐姐就喜好这花啊朵啊的,您这么说可就不大好了。” 年夫人哑然失笑道:“是是是,这是我错了。” “好了,名字的事情暂且不提。我来问你——” “她个头有多高?可有这么高?” 年夫人一边问芍药,一边用手大致比了这么个高度。 芍药对照这年夫人比的高度,也比划了这么一下:“回夫人,姑娘没您比的那么高,大概还要矮这么一些。” 年婉柔笑道:“姐姐长得娇小了些。” 一旁的佟氏道:“娇小才好,女子就是要生得娇小才玲珑可爱。生得那么高挑,直愣愣地戳在那里,那才不像样呢。” 年夫人放下手叹道:“好了,你也不用打岔来宽我的心。我都听老爷说了,当年那、那何王氏为了隐瞒清沅的存在,先是对外瞒了她的年龄,而后又谎称她天生体弱不足。可清沅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刚生下来那会,哭声可比她的哥哥们还洪亮,怎么可能体弱。我赶何王氏出府,她对我怨恨在心,定然是她从小就苛待这孩 分卷阅读97 子,才让她这样……芍药,她是不是,人也生得十分纤瘦?” 芍药道:“姑娘自然是清瘦的,不过看着气色还好。” 年婉柔叹道:“这么一说,我便放心了。我听人说,姐姐在那沈家的府上,先是伺候沈府的那位姑娘,期间被人拿了错处,发落到了厨房里。那厨房是什么去处,也不知道姐姐在那里受了怎样的磋磨。既然姐姐气色还好,说明姐姐的身体底子还是不差的。” 一提起何清沅在沈府上那段当丫鬟的经历,佟氏的脸上便流露出几分不快:“好了,如今清沅都已经回来了,这些都是陈年旧事翻了篇了,就不要再提。日后家里再有哪个敢拿清沅妹妹的事情嚼舌头的,娘,我可饶不了下头这些刁奴。” 年婉柔被佟氏这么一呛,脸一阵红一阵白。 好在一旁的年夫人没有心思注意她。 一提及这事,年夫人眉头轻蹙道:“清沅虽然回来了,但即便我有私心想多留她两年,但她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早晚还是要定下亲事的。下头真有人敢议论清沅从前的,你尽管责罚便是。若是屡教不改的,就直接发卖了,我们府上留不得这种人。” 佟氏笑着应答道:“娘,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年夫人见芍药还站在那里,便抬了抬手:“罢了,姑娘如今身边正是用着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在我这里耽搁了,快回去好好照看着姑娘。” “是。” 待芍药匆匆走后,年夫人笑着转头看向年婉柔:“好了,今日陪我许久,想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年婉柔知道年夫人这是要打发她避开,但她又不能拒绝什么,也只能笑着起身道:“瞧我,才说了一会话的功夫,竟然就有些乏了。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还请嫂嫂多陪陪夫人吧。” 佟氏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应当的。” 等到年婉柔也带着人走了之后,年夫人这才道:“湘素,让人把门关上,我和少夫人说会话。” “是。” 佟氏看着又叹了口气的年夫人,忍不住劝道:“娘,如今妹妹被找了回来,可是件高兴的事情,您怎么还是老叹气。这样对您的身子不好。” 年夫人道:“好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以后我少叹气便是。” 佟氏问道:“您有什么话想跟儿媳说的,尽管说便是了,这会又没了外人。” 年夫人看着她,嗔怪道:“我知道你是想说婉柔,但婉柔自小在我们家里长大,实在算不上什么外人。你说你这样机灵精怪、玲珑心肝的,婉柔又性情和顺、善解人意,怎么偏生你就是怎么看她都不顺眼呢。” 佟氏哼唧了两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道:“反正我说不上来,这人就是看着不舒服,媳妇我也没办法。我们俩如今这样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但若是她敢来招惹我,有她好瞧的。到时候娘您可别被她骗了。” 年夫人无奈地摇头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俩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如今你清沅妹妹回来了,她的事才是最紧要的。” 佟氏笑道:“好了,知道娘惦念着您的小女儿。不如这样,既然她暂时不肯见您,儿媳可以先去看一看妹妹,也好替您尽一份心意。” 年夫人摇头道:“你去见她做什么呢。就你这无法无天的跋扈样,我害怕你去吓着了你妹妹。她既然说了不想见,自然不是只说我一人。想来她如今心思应该乱得很,我们就不去打扰这孩子了。说实话,如今这样也好。也幸亏老爷今天没把她直接带到我面前,不然莫说她这个孩子,就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娘这话是怎么说?” 年夫人怅然道:“虽然她是我身上切切实实掉下来的这块肉,但到底还是一别十多年,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看着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也没能照顾她衣食起居。她就这么一个人在外头孤零零地长成小姑娘家了,我一回想起来,这心里头有愧啊。” 佟氏宽慰她道:“娘,这都怪当初那群天杀的拐子,怨不得您。” 年夫人自嘲道:“这也便罢了,亏欠她的,我可以用余下的日子慢慢成倍地补回来。但是我最怕的,还是她已经长定型了,全然变了样子。” 佟氏讷讷道:“娘,您先前都没见过她,怎么能知道什么变不变样子的。” 年夫人叹道:“年家子息不丰,到了我们这一辈,列祖列宗保佑,才有了大郎他们三个兄弟。家里有了男丁可传香火,我和老爷便想着再有一个女儿,大郎他们那会也盼望着有个妹妹。当年我生下小三子之后没两年便又有了身孕,当时梦到是个女儿,阖家上下都十分欢喜。” 说到这里,她闭了闭眼,轻轻抚了抚小腹,好像这还是当年清沅尚未出世那会:“清沅尚未出生,我便让人做了数不清的肚兜、鞋袜还有小衣裳,大郎他们给妹妹们攒了好些小玩意。这还不算什么,我和老爷都已经商议好,要自小教她琴棋书画,要教她诗书礼仪,让她做一个大家闺秀。我这样打算,倒不是要苛求她长成什么才女,这些哪 分卷阅读98 怕她学不会,也总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我是盼着她好,我希望她心胸阔达、见识不凡,长成如兰如竹、光风霁月的女子。更盼着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生她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和她那几个兄长一点也不一样。” “她生下来就好看,胖乎乎的,又健康又可爱。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我一看她,心里就软成了一汪水。” “老爷当时要给清沅起名字,起了许多我都不满意,所以她一直没有大名,便一直被我们囡囡、囡囡地叫着。” “但一夜之间,我们之前设想那些全都化作了泡影。” “才一转眼的功夫,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可是从她还在襁褓中时,我就没能照顾好她,连名字都是被那个抱走她的何王氏取的。” 年夫人面露痛苦之色:“这些都罢了!那何王氏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再清楚不过。清沅自小长在她的身边,整日耳濡目染地厮混着,我实在是怕啊。我的女儿,即便不是芝兰玉树,至少也该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姑娘。我只怕她被何王氏那等人教养得移了性情,我没法把她拧过来,更怕她因此惹来祸患。” 佟氏劝慰道:“娘,不是我说您,您怎么就不能想些好的。有句俗语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没听说过哪个农人种下了瓜,最终却收到豆子的。哪怕是年份不好,种出来的瓜又小又涩,但它也是瓜。清沅毕竟是咱们年家的女儿,哪怕真有些什么不得体,断然也不可能是本性坏了。您且就放宽了心,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纵然有什么不对,我们慢慢给她改过来就是了。再说您如今还没见着她,又怎么能确定清沅她不好。” 年夫人拭去眼角的泪道:“好孩子,你说的对,是我一时想岔了。好了,这件事我们暂且不提,有件事,我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您说便是。” 年夫人叹道:“当年老爷为了宽我的心,把婉柔带回家里,养在我膝下。这些年来,我拿她半个女儿来待。但说真心话,如今清沅回来,我自忖实在难以一碗水端平,怕亏欠了这孩子。婉柔眼看也快到了出阁的年龄,我想为她寻一桩妥帖的婚事,你帮我好好谋划一番。等她出嫁时,我再从我的私房里拨些份子来给她多添些嫁妆,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原本年夫人不说,佟氏也想着私底下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年夫人把这事说了。 听了年夫人的话,她一撇嘴道:“娘既然说了,媳妇岂有不做的道理。不过我倒是觉得,婉柔这丫头主意大得很,怕是不用您费这番心思。” 年夫人听了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婉柔虽然向来做事妥帖,但怎么说也还是个小姑娘。这等终身大事,我们不替她操心,又有谁来帮她呢。” 佟氏知道她心软,向来怜惜年婉柔孤苦无依,便不再和她分辨,痛快地应下了:“既然娘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会照做的,您就放心吧。这两日您好好养好身子,等清沅妹妹想好了,你们也好相见。” 年夫人微微颔首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府里还有许多事要你操劳的。” 待佟氏走后,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湘素关上了房门,一并都退了出去。 良久,房内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第四十六章甘露蛋奶酥 吃完晚饭后,何清沅又看了一个时辰的书,便早早地睡下了。 留下来守夜的是甘草,她在何清沅的屋内又支了一张小榻睡在上面,好方便半夜应答。 见何清沅已经躺下了,甘草这才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摸索着回到自己榻上躺下。 躺下之后的甘草也没有立即入睡,而是看向床所在的方向。 她想,那位姑娘如今在想什么呢? 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她就从沈府的一个丫鬟变成了年府唯一的姑娘,这种运气固然令人羡慕,不过她现在的心情一定也很复杂吧。 另一边的黑暗中,何清沅也正看着头顶的帐子难以入眠,却并非如同甘草想的那样,是为身份的突然变动而感到不适应。 何清沅轻轻叹了口气,她筹划来筹划去,到头来没有一件事是顺遂心意的。 在一旁榻上守夜的甘草问道:“姑娘可是要起夜?” “不是,你睡吧。” 听了何清沅的话,甘草没再出声。 甘草在黑暗中睁着眼,看向何清沅的方向,没见她那边再出过动静,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另一头的何清沅仍然思绪纷乱,如今年家起复,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她或许也能在京中见到昔日的家人?不不不,永宁侯府已经被贬为庶人,想要再起复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家中的其他兄弟能在边疆立下战功,抑或是联络上了京中有旧的人家…… 虽说何清沅牵挂着永宁侯府的人,可她并不希望侯府中人再卷入京中的漩涡。尽管家中父 分卷阅读99 兄向来不让女儿家讨论朝中之事,但她还是能看出一些不妥。 京中固然是是非之地,但西北更不是什么好去处。且不说那位的军队如今还驻扎在那边,毕竟曾经有一世的骨肉之情在身,让父母双亲远在边陲受苦,她自己一个人在京中锦衣玉食,她实在良心难安。 何清沅枕着乱纷纷的思绪,最终还是睡着了。 终于,一夜过去了。 当何清沅还在梦境中时,沈府书房里的烛火却仍旧摇曳着。 “大人,这是西北的来信。” 沈端砚嗯了一声:“先放在那边吧,等会我再看。” 六安应声,又将那封信分拣到了私人书信那一摞,又将公函放在其上,用镇纸压好,而后站立在书桌一旁替沈端砚研墨。 今日余下的公务不算多,一个时辰后,沈端砚再去抽旁边的信函,看见信封上的“温”字,下意识眉头一挑。 在一旁替他收拾信函的六安无意中瞧见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 这正是白日里大人吩咐他找出来,刚才却又让他压下的那封信。 打从知道了姑娘曾经受过永宁侯府的一点小恩惠这件事后,六安这才大致明白了,为何这几年来昔日的永宁侯府明明已经被全家流放到了西北,却还能千里迢迢地辗转,接连不断地送信到府上的缘故。 永宁侯府,不,如今应当说是温家人了。 从六安如愿以偿地在沈端砚身边侍奉以来,就见这温家月月都有信从西北辗转送来。起初大人看得还频些,这两年来经常是让六安先搁置在了一旁,等上几个月突然这么想起,才像今天这样,让六安把信翻了出来。 六安这么估摸着,大概是这温家遭了难,如今又在西北这么个穷地方,好不容易抱上他们首辅大人这么棵参天巨树,自然是死死地不肯撒手。瞧这来信的殷勤劲,就跟见了肉骨头的哈巴狗似的,也不瞧他们家大人如今都不稀罕搭理他们那一家子了。 也就是自家大人跟姑娘心善,若干年前芝麻大点的恩情都要报答。 沈端砚撕开信函,拿出信纸展开。 他年少时便博闻强识,这般一目十行下来,不过片刻功夫,就看完这写了满满三大张的信纸,眼眸一垂,脸上露出讥讽的冷笑。 这冷笑稍纵即逝,转眼他又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原样折回,塞进了信函中,撂在了一边。 六安蹲在地上一边看着跳动的火苗,一边捡着信函往火盆里扔。 他低头看着手里这封信,突然叫道:“大人,这永宁侯府的信……” 沈端砚的声音淡淡传来:“烧了。” “是。” “往后温家人送来的信,不必再呈到我面前,你自行处理了。” “是。” …… 翌日清晨。 一大早院子里的雀鸟就啁啾着,阳光透过窗纱投落进屋内,显然又是一个晴天。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响,而后是甘草的声音:“姑娘,是我。” “进来吧。” 听到里面何清沅的声音,甘草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和身后的芍药一起,打开了门走了进去,先将手上的水盆放好,才移步走到何清沅床前。 “姑娘,该起了。” 何清沅,不,现在应该叫她年清沅了。 她仰面躺在床上,神色淡淡的,让人看不出正在想什么。 甘草摸不透她的性情,也不敢擅自揣测,只能在床边侍立着。 年清沅问道:“前院没传来什么话吗?” “回姑娘的话,夫人只说让您在这好好住着,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让我们来办。等到您愿意了,她再来咱们这边看您。” “嗯。” 甘草见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慢慢坐起身来,连忙和芍药一起上前服侍。 待她们服侍年清沅梳洗完后,甘草低声道:“昨日姑娘睡下得早,奴婢也忘了开箱笼让姑娘看一下新衣裳。姑娘这会可要看看,也好挑选今日所穿的衣裳。” 年清沅微微颔首:“好,把箱笼开了吧。” 得了年清沅的吩咐,甘草、芍药立即带领着丫鬟们打开两个大大的箱笼。 一揭开箱盖,里面光彩照人的衣衫料子便显露在众人眼前。 芍药有些跃跃欲试,主动替何清沅挑选道:“您看这条浅葱色的挑线裙子如何,这可是苏杭一带时兴的料子。” “还有这件缂丝的上襦,姑娘应当没有见过吧。看这上面绣的蝴蝶,都是江南那里的绣娘才有的好手艺,京中可没哪家能有这样的绣工。” “还有这条月华裙,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您瞧这针脚,这料子,这做工。” 语气中带上了一种莫名的炫耀,仿佛那是她的衣裙一般。 年清沅冷眼瞧着她,见芍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失,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向来是这么聒噪的吗?”b 分卷阅读100 r   芍药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何清沅。 旁边的甘草心知不好,连忙一把拽着芍药跪下,其余的丫鬟也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芍药跪在地上低着头,只听年清沅的声音依旧冷淡道:“听说我这屋子里的人都是母亲和嫂子亲自挑来的,你又是谁送来的?” 甘草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姑娘息怒,芍药她不是有意冲撞了姑娘的。” 年清沅意兴阑珊道:“罢了,都起来吧。” 芍药、甘草她们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给年清沅拍个马屁顺顺毛,就听她道:“回头你还是回长嫂身边去吧。” 芍药的脸刷地就白了,又蓦地涨成了通红之色,强忍着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珠,声音颤颤巍巍道:“是。”她想求情,想认错,但是她并不傻,依照这位姑娘阴晴不定的性子,她再求情只怕事情会更糟糕,便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 年清沅仍旧冷淡道:“既然说了让你回去,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芍药终于再也撑不住,用帕子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屋内的气氛死水一般凝滞,没有一个人敢大喘气的。 还是一个小丫鬟掀了帘子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重,甘草连忙从地上起来,听了话才向年清沅禀报:“姑娘,夫人让人来问您,可否要一起用早饭。” 年清沅想了想:“让人回话,我这就去。” 甘草也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再提口气,连忙应声道:“奴婢这就让人去回话。姑娘是现在就用早饭,还是再等些时候。” “让人呈上来吧。” “是。” 虽然只有年清沅一个人用饭,但饭菜依然丰盛。 鸡笋粥配笋丝馒头、春色糖饼,鲤鱼酢、肉圆子、糖醋荷藕等等,另外还有三碟蛋奶酥、玫瑰莲蓉糕、冰糖琥珀糕之类的点心,满满当当地铺了一大桌子。 甘草侍立在一旁,小声解释道:“虽说是跟先前沈府的人打听过了,但厨房的人还是摸不准您的口味。您要是觉得有哪里不好的,请务必跟奴婢说了,好去吩咐一声。” 年清沅波澜不惊地用白瓷小勺舀了粥,放在嘴边徐徐吹凉,然后才道:“告诉灶上的人,我这里的饭不用太过麻烦,稍微清淡些便好。” “是,奴婢知道了。” 虽然铺张了一大桌子,但毕竟只有何清沅一个人在吃,而且她又向来没有在吃饭这件事上劳烦别人的习惯,所以甘草她们也用不上布菜什么的,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她进食的速度不快,细嚼慢咽,举止动作十分文雅,却又不是那种带点做作的装腔作势,而是浑然天成,仿佛她就是正经出身的大家闺秀一般。 因着昨日年夫人吩咐过,因而甘草格外留意着,只见姑娘确实没怎么碰那些油腻的,只是用了一碗鸡笋粥配笋丝馒头,其余各碟都只伸了几次筷子,样样落得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只有那碟蛋奶酥多用了两块。 甘草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些。 这年府的蛋奶酥做的确实十分可口,端上来还是热乎乎的。一口咬掉层层酥脆的皮子,里面的蛋奶冻颤颤巍巍地在唇齿间晃动,每一口都幼滑香甜,带着温热浓郁的奶香,却又不容易让人腻味。 吃过早饭后,年清沅仍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屋里优哉游哉地看书。 难得这几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她也就好好享受一番。 没过多久,甘草匆匆进来问道:“姑娘,沈府的那位小姐登门拜访,不知道您见还是不见?” “这自然是要见的,快让人把沈姑娘请来。” 没过一会,只见甘草一打帘子,身后跟着沈檀书和文鸳绣雁两人。 沈檀书今日是上门做客,所以打扮的要比平日用心些。她穿了一身樱草色百花绣蝶的衣裙,头上插了一支步摇,垂落在鬓便的流苏链子上坠着几枚细小的宝石,看上去比平日里显得活泼了些。 沈檀书仔细地端详了年清沅片刻:“果然,你还是这个样子看着顺眼。” 只是这个样子,愈发地和她记忆中的某个人影重叠了。 年清沅笑道:“难道先前我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了?” 沈檀书摇摇头:“样子是差不了多少的,五官怎么看都是那么个人。只是人平日里要妆扮,你从前又不爱做这些,今日这么一打扮上了,真让人不敢认了。” 年清沅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快来坐。甘草,给沈姑娘沏茶。 等丫鬟们都退下后,沉不住气的沈檀书立即就出声了。 “你的事,我大致都听兄长说了。那个、那个何婆子真是可恶至极,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来。”一说起何婆子,沈檀书这样好脾气的人都气得小脸铁青。 “好了,不必提她了。如今她这样也算得上是罪有应得。”年清沅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流放之刑虽苦,但总好过当即人头落地。她若是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还能留一线生机。 分卷阅读101 她与何婆子之间那点微末的恩怨不足挂齿。她既不屑于用什么手段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但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到救她一命。若是按照原身的脾气,知道自己本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却因为这么个东西做了好些年的奴婢下人,耽误了她的锦衣玉食,只怕当场就要撕烂了那何婆子。 见年清沅不愿多谈,沈檀书也就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还没见过年夫人?” “说实话,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们。” 她说是面对,其实还是应付更为恰切些。 从她重生以来,为了生存处处笑脸迎人,并非本心所愿。她好不容易跳出了沈府的桎梏,一转眼又进了年家。若是旁人,见了年家的权势富贵早就心甘情愿地认下了这门亲事,但年清沅心里却着实抵触。 虽说大周朝风气开放,但男女婚嫁,还是离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不提婚事,孝顺二字重于泰山,她的一生只怕都要落入年家人的手里操纵,这让年清沅如何能甘心。所以,愧疚归愧疚,但打从心里,她也不可能轻易地就认下这一对突如其来的父母,和未曾谋面过的其余亲人。但她也知道,凭她如今的身份,年家若想强行认亲,她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因而还不如不胡乱挣扎,先表面顺从她们再说。 “往日都是你给我出主意,如今我倒要说一句,这事宜早不宜晚,你还是早早地和年家夫人见一面吧,”沈檀书犹豫再三,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都打听了,年家还有一个养女,和你年岁差不多大。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她却是养在你双亲膝下的,感情自然不一般。我家里只有我和兄长两人,但却也是听过这些大户人家的龌龊的。虽说那个养女在外的名声还是不错,年家也是知礼的人家,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年清沅莞尔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这些不用沈檀书说,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一母同胞的姐妹尚有不和,更何况是她眼下这种尴尬的处境。 “我在来你这里之前,先去拜会过了年夫人。我观那位夫人和蔼可亲,应该是个不难相处的人,你不要怕。” 年清沅哑然失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怕的。” 沈檀书认真地看着何清沅道:“再有,你身份的事情我让兄长想办法让府里的人都封了口。等过段日子,我身边再买一批打发一批丫鬟,之后除了几个人之外,就不会有人再知道你以前身份的事情了。” 沈檀书这才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状态:“我听兄长说,那何婆子先前藏过你一段日子,如今算来,反倒是你年龄比我大些。先前总觉得你说话办事有些老成,没想到居然应在了这里。” 她说完,半天也没听见年清沅回话,只见她呆呆地看着前方,下意识地在她眼前挥手问道:“清沅,清沅,你在想什么?” 年清沅回过神来,对她笑笑:“没什么,只是你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们回头有空再说。” “好。” “不过,既然你有话跟我说,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沈檀书不解地看着她:“有什么就说吧,咱们俩有什么怕的。” 年清沅正色道:“因为是要紧的事情,所以我才一直拖到今日跟你说。” “你说吧。” “一来还是你身边这些人的事,重新买人进府的事情千万不要耽搁了。” 沈檀书知道她是担心她再次识人不清,便点点头:“这你放心。” “二来是沈大人让你学习庶务的事情,不要再这么孩子气。等过些日子我和她们关系好了,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你就尽管来年府请教。” 这一点,沈檀书也点了头表示答应。 “还有第三件事,你回去最好点一点你房里的东西,最好私底下找一次锦雀” 沈檀书这次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难以置信道:“你是说……” 年清沅平静道:“我只是猜测罢了,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真要想抓住把柄的话,如今我已经入了年府,以后还是要靠你自己。” 沈檀书沉重地点了点头:“好了,我都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年清沅迟疑又坚定道:“……小厨房的封家娘子,你可清楚她的底细?” 沈檀书有点懵:“知道啊,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是有什么不对吗?” 年清沅笑了笑:“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这位封家娘子是个有故事的人。” 沈檀书点点头:“是啊,她当年去酒楼里做帮工,人家因为她是个女子,看不上她的厨艺,后来酒楼里出了事,让她去顶罪。当年兄长正好在刑部,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才会到了我们府上。” 她说的基本上和年清沅早就知道的一样。 年清沅笑了笑道:“我说的不仅是这个。我在小厨房那段日子可是长了不少见识,封家娘子应该是闽省的人吧,她精通的菜式可不局限于那里。再有,听说封家娘子是一 分卷阅读102 个人上京城来寻亲的?这千里迢迢的,可真是不容易。” 沈檀书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有一条她还是听明白了:“你是说,封家娘子有问题?” 年清沅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我相信沈大人也不是个傻子。他既然敢用她,自然心里清楚她的底细。只不过封家娘子身上显然有些古怪,而我又是这最看不惯别人身上有古怪的人。你回去最好还是问一问沈大人,总归也算给他提个醒。” “好,我都记下了。” “还有,小厨房里有个丫鬟叫采薇,先前我在那边承蒙她的照顾。她相貌生得好,性情又沉稳,只是不适合待在小厨房那种地方。你若是近来身边实在觉得缺人,不妨把她调进你房里。” 沈檀书想了想:“那个叫采薇的丫头我有印象,个头挺高,样貌确实也是极好的。只是当初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小厨房去做事。” 年清沅道:“也许是她自己想去那里吧,这也说不好。不过她实在不是学做菜的料。即便你不重用她,把她调到房里当个二等丫鬟也好。” 沈檀书笑道:“既然你都已经交待了,就放心吧,我会替你把人照顾好的。对了,我还有件事跟你说。你也知道我兄长先前总催着我多与旁人交游,等过了重阳节,我要筹办着开宴,你一定要来。” 年清沅摇头:“我才不去,哪有这样的事,主人家连个帖子都不下,就想让人取赴宴。我才不做这自讨没趣的人呢。” “哎呀,帖子少不了你的,你就去嘛。” 年清沅被沈檀书抱着胳膊一通撒娇,最后没办法笑着应下了。 说笑归说笑,年清沅问道:“你要宴请哪些人,可拟过单子?” 沈檀书托腮道:“郡王妃说是京中的年青男女,能下帖子的都下。反正那个时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多,也不知道谁能来谁不能来的。” 年清沅挑眉道:“郡王妃?临安郡王妃?” 沈檀书点头笑道:“对,就是那位郡王妃。在郡王府开这次宴会,我替郡王妃打打下手,也算是长长见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我们包管能把这次宴会办得漂漂亮亮的。” “等到那个时候,蟹子估计也已经下来了吧,你们干脆开个全蟹宴算了。” “蟹子自然是少不了的,还有什么鱼脍,这些都少不了。只是你让那些吃饭规规矩矩,一小粒一小粒咽米的人持着蟹鳌大嚼,那场景可是不怎么好看的。” 两人说说笑笑聊了许久,一整天屋子里的说笑声几乎就没停过。 沈檀书在这里一直赖到了傍晚才走。 临别前,沈檀书依依不舍道:“清沅,真想把你带回我们家去。” 年清沅笑道:“放心吧,以后总归还是能见面的。再说了,你舍得你那兄长?” 沈檀书眨巴了两下杏眼:“说到这个,其实我倒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关键还是要看你们愿意不愿意啊。先前那根红线我至今还历历在目呢,倘若你们日后真的……那也算得上是佳偶天成了。” 年清沅连忙捂上她的嘴:“沈大姑娘,您可千万别。您那位兄长性情莫测,小女子实在高攀不起。再说这里是年府,隔墙有耳,你怎么还像在家里那么口无遮拦。” “你在这里若是住得不好,就多去沈府玩玩。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都尽管开口。” 年清沅认真地看着她:“好,如果我有事,一定会告诉你一声。” 两人道别后,年清沅又回到了抱琴居。 既然沈檀书已经这么说了,那么明日就去见一见年夫人吧。 不过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一件让年清沅比较郁闷的事—— 年府的人把昔日在沈檀书房里当小丫鬟的那个百灵给送了过来。 对,就是先前那个满肚子鬼心眼的小丫鬟百灵。 ☆、第四十七章青枝葡萄 “怎么把这丫头送来了。” 年清沅从头到脚地打量完背着包袱的百灵,随手将书卷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带着百灵来的大丫鬟湘素低声道:“回姑娘的话,姑娘才刚到府上,夫人担心您住着不适应,所以特意让人去了一趟沈府打听您的喜好。这丫头说素日与您亲厚,想跟着您,再加上沈家姑娘也点了头,所以夫人就让奴婢把这丫头送了过来,好给您作伴。正巧,傍晚城外庄子送来一筐青枝葡萄,还新鲜着,夫人也让我一并给您送来。” 年清沅看了一眼眼珠子乌溜溜乱转的百灵,一脸的不置可否。 湘素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大着胆子问道:“还有一事,奴婢想多一句嘴。” “说吧。” “先前分到姑娘身边的芍药,今天一早被姑娘又打发回来,可是这小丫头做了什么,竟然惹得姑娘这样不高兴?” 年清沅抬眼看她:“怎么,是长嫂有意见,还是夫人觉得我做的不妥当?” 湘素连忙低头道:“都是奴婢的错,夫人 分卷阅读103 她们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夫人怕您有半点的不开心,见那丫鬟被打发回来了,自然是以为您受了委屈。但问那个糊涂丫头,她自己又哭哭啼啼地说不清楚,所以奴婢才斗胆来问您。” 年清沅好整以暇道:“这倒没什么,我看她不舒服,自然就打发她回去了。总不至于我看一个丫头不顺眼,也要说出个缘由来。” 湘素没有想到这位姑娘竟然这样难缠,不由得背心渗出了冷汗:“您说的对。” 年清沅却仿佛要不依不饶了一般,又道:“听闻如今我身边的这些丫鬟们,都是夫人和长嫂亲自挑选的,我倒是很好奇,把这么个丫鬟送到我的身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湘素觉得背后的冷汗都已经透了一层衣衫:“姑娘,这……奴婢不知。但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无论是夫人还是大奶奶,都一心为您好,又怎么可能故意送个不懂事的丫鬟来气您呢。想来这都是底下的人办事疏忽。” 年清沅依旧微笑道:“甘草对府里的事情不大清楚,你却是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的。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那位长嫂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说我那几位兄长还有那位婉柔姑娘也可以?我在这府中也算得上是初来乍到,还请你多与我提一提这些事。” 湘素冷汗涔涔:“姑娘,奴婢、奴婢不能妄议主子的事情。日后您与夫人她们好生相处,自然就知道了。各位主子都是性情极好的。” 年清沅挑眉道:“是吗?夫人让你来送这个小丫头,应当不只是为了送她吧。我倒是很想知道,回去后你在夫人面前,会如何提起我。” 湘素这次额头上都见了汗:“姑娘……长得十分像夫人,尤其眉眼格外相似。” 年清沅笑了:“还有呢?” 湘素低声道:“……姑娘、姑娘在外受了不少苦,身形十分清瘦,但是、但是姑娘心里还是想念夫人的。还有……” 年清沅眨巴着眼睛:“方才你说了,你不便议论主子的是非,却能在夫人面前花言巧语,说关于我的事情。不知道你这算不上得上是阳奉阴违呢?不对,是阳违阴奉。” 湘素一叠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年清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我不为难你,最后再问你一件事。” “姑娘请说。” “敢问夫人近日身体可好?” 湘素一脸不解道:“夫人近日身子康健,姑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年清沅笑道,“这两天的事情有些太多了,我的心绪总是有些不平静。恰值金秋,想请夫人明日一同去京郊的寺庙里上柱香,你回去帮我问问夫人的意思。” 湘素先是呆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好,姑娘,我这就回去禀报夫人。” “下去吧。” 湘素这才舒了口气,忙不迭地离开了抱琴居,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她一般。 等她走了之后,旁边的百灵才冲着年清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年清沅看着她笑了:“你怎么跑到年府来了,也不怕你主子回头怪罪。” 百灵连忙谄媚地凑上前去:“我这不是想着您如今一个人来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个熟悉的人作伴怎么能成,所以特意来照顾您的嘛。那个谁,你瞪我干什么?” 甘草被她指了出来,先是一惊,而后闷声道:“这不是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是姑娘真正的家。姑娘自然有年家的人照看着,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百灵立即冲着年清沅嚷道:“姑娘您瞧,这年家果然家大业大,这就欺负上人了。您在这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那怎么能成呢?” 年清沅笑了笑,不过她这笑里没多少暖意,距离感一下子就出来了。 百灵见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年清沅懒洋洋道:“好了,甘草,把咱们院子里的丫鬟都叫过来。” 甘草问道:“您这是?” “你们如今的名字乱糟糟的,有的是花花草草,飞禽走兽,我哪里记得清楚。今日这丫头来了,我便重新给你们排名字,也顺道认认人。” 甘草应声道:“您稍等,我这就把她们都叫过来。” 等甘草将抱琴居的丫鬟们都聚拢了来,年清沅一个一个地盘问了她们的出身、年龄,而后各自改了名字,最后清点了一下人数。 抱琴居的大丫鬟只有甘草、芍药两个,如今芍药走了,只剩下甘草一人。二等丫鬟有四人,年清沅从中提拔了一个,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半夏;下头再有四个小丫鬟,再加上今晚才来了的百灵,不,应当叫做白术了,再加上她已经有了五人。零零总总地算下了,抱琴居的丫鬟不过才十一人。 甘草解释道:“姑娘,我们这些人只是先被派来伺候您的。夫人先前跟我们说过,等再过些时日,您住得惯了,会让您亲自挑选合力得用的人,您就放心吧。” 年清沅摆摆手道:“这倒没什么,人多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好了, 分卷阅读104 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我要和夫人去京郊寺庙里上香,你明早记得早些叫我起来,衣裙也替我早些备好。” “是。” “好了,今晚不看书了,大家也都早早歇下吧。” 等众人都散去之后,年清沅身边只剩下了新提上来的半夏和甘草。 甘草看着何清沅,有些犹豫道:“姑娘,奴婢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年清沅笑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我自有用意。” 虽然年清沅这么说,但甘草还是心存忧虑,本还想说什么,却被年清沅一抬手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好了,先不说这些事情了。把湘素带来的那些青枝葡萄给我洗了,我要吃。” 这一晚抱琴居早早地熄了灯火,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年夫人所在的院子灯火却依然明亮。 “你说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就打算见我?” 年夫人一时惊喜失态,险些打翻了旁边的茶盏。 一旁的年大人拉住她:“你小心些。” 去而复返的大丫鬟湘素低声道:“回夫人的话,姑娘原先的话是问您身子骨可否好了,能不能到寺庙里一同上香。所以我想姑娘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的。” 年夫人花了好大一会功夫才将心情平复下来,但眼眸里还闪烁着喜悦的神情,然后问湘素道:“你如今也已经见到人了,觉得姑娘怎么样?” 对着年夫人一双带着殷殷期盼的眼眸,湘素只能道:“姑娘确实如同老爷所说的,和夫人长得更像些,尤其是眉眼。单看姑娘的气质谈吐,一点不像是曾经落难过的,倒像是一直养在老爷夫人膝下的,一看就是年家的姑娘。” 年老爷在一旁捋须道:“这话说得没错,清沅不愧是我们年家的女儿,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这姑娘不错。哪怕她长得和你不像,我都有心认她当个干女儿。” 年夫人佯嗔道:“又在胡说八道了。” 犹豫了再三,湘素还是道:“夫人,有句话我虽知不当讲,但还是想对您说。只是姑娘这性子,让人实在难以捉摸。” …… 另一边,卫国公府。 张勇、张闯、张进三兄弟跨进了小偏院,就见两人守在院门外,不由得招呼起来。 “世子呢?” “没听见嘛,正在里头听琼玉姑娘弹琴呢。” “世子交代你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我们这是要去跟世子亲自禀报的,又不是跟着你说,瞎打听什么。” “你们仨别不识好歹,世子今日难得心情这么好,你们要是办事不力,就这么贸贸然闯了进去,回头惹得世子发怒,可别怪当兄弟的妹提醒你。” “行了吧你,好好看好你的院子。” 三人一同往离走,越往里越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铮铮琴音。 三人都是大老粗,也不懂什么五音六律,但都觉得那琴声没有任何滞涩,而是圆转动听,淙淙如流水,汩汩地抚平着人的心绪,令人忘忧。 敲了门进去后,他们只见自家世子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听着琴。 他今日难得没有穿得花里胡哨的,而是穿了一身玄色直裰,因闭着眼听琴,脸上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笑意,反而显得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旁边一道纱帘垂下,坐在帘子后的琼玉姑娘穿了一身湖蓝的交领襦裙,身上没什么赘余的饰物,影影绰绰地看着,让人无端生出许多遐想来。她生了一张圆润秀气的鹅蛋脸,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虽然算不上十分的美貌,但气质尤为温润可亲,犹如春风拂面,让人一见之下就容易生出好感。 她一张脸上生得最为好看的是眉眼之间。眉如远山含黛,眼如一泓秋水,却并不会显得过于妩媚而少了清气,正是这双含着清辉的眼眸,才将她原本只有五分的姿色,生生给提到了七分。 眼下她姿态舒展地坐在古琴前,纤细如葱根的十指正熟稔地捻弄着琴弦,听到三兄弟的脚步声,也只不过是微微侧头,冲着他们温柔一笑,又继续弹琴。 躺在榻上的世子微微睁眼,见识他们,便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闯见着琼玉姑娘在,便答道:“回世子的话,都办妥了。” 卫国公世子没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琴声却戛然而止。 琼玉停下手来:“既然世子有事要谈,我就不再这里碍事了。” 世子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道:“爷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急着走了。” 琼玉当即欠了欠身,本想开口解释什么,见世子有意要起身,连忙上前去要扶他,却被世子拉着手一拽,反而被扯得落入了榻中。 “世子——” 琼玉微微着恼,连忙推开他,又端坐起来,脸上却悄然爬上了两团红晕。 世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道:“先前我让你们看着那沈端砚,可是看到他那根红线牵到了谁?” 张勇低头道:“回世子的话, 分卷阅读105 沈大人身边的人很警醒,小的们不敢靠的太近,不过最后却是是看到了牵着红线另一头的人。” 卫国公世子懒洋洋道:“对面的是男是女?” “回世子的话,自然是个姑娘。只是……” 见他吞吞吐吐,卫国公世子笑骂着踢了他一脚:“狗东西,倒敢跟你主子玩这种把戏。还不快说,你们几个到底看到谁了?” 见张勇支支吾吾地不敢说,旁边的张闯替他答道:“士子,我们远远地看着,那头的有一个姑娘,看着倒像是沈大人的妹子。” 卫国公世子挑眉道:“那沈家姑娘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们倒也能确定?” “世子,前些年沈家姑娘还在京中宴会路面时,我们跟着您也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只见过几次,但小的们出去办过这么多事,人应当时不会认错的。” 卫国公世子挑眉一笑:“这倒是有意思了。兄长出去牵红线,结果那头牵到了自己的妹妹。沈家这大姑娘看着闷葫芦一样的性子,私底下胆子倒是很大。” 张闯的汗都快要下来了:“世子,这事不是您想的那样。牵着线的那个不是沈家姑娘,而是她身边的一位姑娘。” 世子皱眉道:“让你说句话都说不清楚,再卖关子就把你扔出去,快说,到底是哪家的闺秀?” 张闯低头道:“小的怀疑,那姑娘并不是京中哪家的闺秀,因为小的和他们两个眼见着那姑娘最后跟着沈家姑娘一起回了沈府,之后一夜都没出来。更何况京中的闺秀,小的们也见过不少了,不可能有这么个人在我们却都不知道。小的觉得,那姑娘可能是……可能是沈府的丫鬟。” 世子挑眉冷笑道:“一个丫鬟,也值得你们吞吞吐吐的。沈大人看来艳福不浅,如此一来倒也能成就一桩美事。” 张勇忍不住道:“可是……世子……” “还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那个姑娘远远地看着和琼玉姑娘……有些相似。” 旁边的琼玉露出了好奇之色,一双秋水般的眼眸看着世子。 “哦,有几分相似……”卫国公世子原本心不在焉地问着,突然就明白了这些人吞吞吐吐的原因,身体有几分僵硬,却还是很快放松下来,漫不经心地笑道:“能有几分相似,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张勇道:“六分,不不不,有七八分相似,而且越看越像……” 一直不吭声的张进突然道:“其实只要世子您见上一面就明白了,这人要相像,可不仅仅是眉眼五官相似,而是那神态,怎么看着都像那一个人。” 世子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乌黑的瞳仁深处变幻莫测。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从榻上起身,二话不说就径直向着门口走去。 琼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世子……” “砰——!” 只听重重地一声响,门被大力踹开,随后那人扬长而去。 琼玉看着洞开的两扇门,脸上不知道应当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呆呆地看着。 “琼玉姑娘,世子这火气不是冲您的,是小的们嘴笨,惹恼了世子。我们这就告退。” 张闯说着,就给旁边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便要一同离开。 “三位留步,”琼玉从榻上走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还请你们替我解惑。”、 她脸上的红晕不知何时已经退却,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眼神格外明锐。 这三兄弟先前受过琼玉的恩惠,这会被她叫住,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最终还是张闯开口道:“琼玉姑娘,请您别为难我了,世子向来最忌讳别人打听他的事情,若是被世子知道了,只怕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琼玉静静地看着他们,一直看到张勇、张闯他们羞愧地低下了头,才沉声道:“即便是个影子,我也总得知道我是谁的影子。” 锯嘴葫芦似的张进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琼玉:“琼玉姑娘,你曾为我们求过情,这份恩情我们心里记挂着。既然你有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们即便是拼着世子的责罚,也总该报答姑娘的恩情。”说到恩情两字,张进的语气加重了。 琼玉一双明净的眼眸诚挚地看着他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我当日替你们求情,是为了你们报答我不成?我今日不是以什么恩人的身份强求你们,只是希望你们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这么一说,张勇这个大块头脸上立即露出惭愧的神色:“琼玉姑娘,是这么回事……” 他正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出来,却被张进重重地扯了一下袖子,下意识地就闭了嘴。 张进抬头看着琼玉,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琼玉的面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突然冷笑一声道:“好,你们果然是聪明人。你们把这件事的本末告诉我,以后我们就算两清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得了琼玉的保证,张进立即就开口了:“世子早年有 分卷阅读106 婚约在身,与世子订婚的那位闺秀后来病故了。我们先前在外头见到的那位姑娘,相貌上与她十分相似。” 张进他们三兄弟都是国公府收养来的孩子,自小就陪伴着世子一同长大。虽然不敢自称有多么了解世子的心思,但看了这么多年,总归还是能才出一些的。 琼玉终于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和她先前预料的相差无几。她心里不知道应该是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只能苦笑道:“所以后院这些人,都是哪里与那位闺秀长得像吗?” 张进摇头道:“不是。她们虽然也是世子选过的,但是却都是挑得不像的。” 琼玉讶然道:“这、这是为何?” 张进沉声道:“兴许是世子觉得,要找个相似的人,只怕会玷污了那位。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在,这也说不准的。” 琼玉慢慢地后退到榻上,无力地坐下:“找个相似的人不容易,找个不同的人,又有什么难的。” 张进摇头道:“话可不是真么说的,那位的容貌清丽,若还在世的话,也是京中有名的闺秀。美人们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是相通的,要想找出眉眼五官没有一点故人影子的美人,那才是难事。” 琼玉自嘲道:“那我是因为哪里都不像那位故人,所以才受宠的吗?” “也不是。依小的来看,您的一双眼眸与那位小姐十分相似。” “果然,果然……”回想起平日相对之时,世子凝视着她眼眸的模样,琼玉怆然一笑,“既然相似,士子当初又为何留下我?” “这个小的也不得而知,世子的心思,又哪是我们能胡乱揣测的。不过先前小的听世子说过,这世人画皮画骨易,唯独点睛最难。或许是世子觉得姑娘这一双眼眸着实世间难寻,又或许是世子是真的觉得姑娘与众不同,所以才开了这个先例。” 张进说完,抬头看着坐在榻上的琼玉。 她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却浑然不知一般。 “琼玉姑娘,您先歇息着,我们三个先行一步了。” 张勇、张闯、张进三人一同出了院子。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张闯忍不住埋怨小弟道:“你怎么就嘴上把不住门,什么都跟琼玉姑娘说了。万一回头世子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自己去领罚便是了。你以为我们不说,回头她自己就不会去打听了吗?她可不是后院其他那些女人,不趁着这个机会脱身,日后免不了还要还更大的人情。” 老大张勇瓮声瓮气道:“我觉得琼玉姑娘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张进冷冷道:“管她是哪样人,咱们既然是世子的人,就只需忠于世子便是。欠着后宅这些女人的情分,只怕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说到这里,张闯先叹了口气:“你说咱们世子,整日看着那沈大人不顺眼,还整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但世子如今年龄也不小了,这两年夫人着急得不行,可偏偏世子自己一点也不上心。” 张进闷声道:“世子又不缺女人,这里一后院的莺莺燕燕,哪个不是拔尖的好相貌……” 张勇嘟囔道:“说的倒也是,有那么几位,比温七姑娘倒也不差些。但也没见着世子怎么上心,顶多不过拿她们当个玩意罢了。真要说起来,世子对琼玉姑娘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张进冷笑道:“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 张闯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了张进一脑瓜:“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天怎么这么多话。琼玉姑娘好歹帮过我们,即便你不喜欢他,嘴下留点德。” 见张进一副低头老实了的模样,张闯这才咂摸着嘴感慨道:“你们说,温七姑娘在世那会,倒也没觉得咱们世子对她又这么上心啊。怎么人不在了,世子反而变成了这副模样。” “谁知道的,这还得问世子自己。” “以往到真没看出来,咱们世子还是个痴情种子。” “痴情种子也说不上。若真的是对温七姑娘一往情深,后院那些人都哪来的。” “哎呦,只可惜了琼玉姑娘这一片痴心白白地化在了咱们世子身上。” “可惜什么,她不也得了咱们国公府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哎,你这怎么回事。我告诉你,琼玉姑娘如今在世子面前说话可是有分量的,你这么说人家,回头被世子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等着瞧吧,我觉得这琼玉姑娘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哎哎哎,这话时怎么说的。” “虽然说都是赝品,但是三分像的就是不如七分像的。我们最好早早地把那个姑娘的底细打听清楚,反正总归不过是个丫鬟,等回头弄回来,你看看世子会如何。” 和另外两人聊完了这些,张进转了个方向,大步向前走着。 “哎哎哎,你这要去哪?” “去找世子领罚。” ☆、 分卷阅读107 其他类型拾箸记 这一夜过去的很快。 第二日一早,天边刚泛上一丝鱼肚白,年夫人已经醒了。 身旁的被窝里还残存着温度,年夫人一边睡眼惺忪地任由大丫鬟杭锦、吴绫服侍着,一边问道:“老爷已经去上朝了?” 杭锦低声应下了。 两人一同帮着年夫人洗漱,一边问道:“今日夫人既要见姑娘,又要出门,夫人可想好了要梳什么样的发式,穿哪件衣裳?” 年夫人笑道:“随便梳个什么发饰就好,衣裳捡素淡家常的便行,打扮得太繁琐贵气,说不定会吓着那孩子。” 杭锦笑道:“好了,知道了夫人,您就放心吧。” 待年夫人梳洗妥当后,大丫鬟们连忙唤人传菜。 年夫人问道:“姑娘在抱琴居可用过饭了?对了,你们让人在车上多备些点心小食,这到京郊毕竟好一段距离呢。再要到山上的佛寺里去,走上一段路,她应该也饿了。” 吴绫在一旁道:“您就放心吧,饿不着姑娘的。先前抱琴居那边的丫鬟传话来说,姑娘那日早晨吃着那蛋奶酥觉得不错,我这就去让灶上的人赶紧备着,只是那东西若是凉了,味道就只怕不好了。” “那便再备些别的点心。雪花糕、软香糕、百果糕、藕粉百合糕等等,样样都取一些备着。小厨房的荷花酥做得不错,样子也别致,让人带上些。” “是,夫人。” 年夫人这些年由于体弱,早已习惯了清淡饮食,饭桌上摆着的除了粥饼等主食外,都是一些诸如素炒玉兰片、莴苣腐干丝、茭瓜脯、槽笋丁之类的小菜。因为一会还要乘马车,年夫人只用了一小碗热米粥,随意地拣了两口小菜吃了,很快便让人都撤了下去。 杭锦在一旁劝道:“夫人,您还是再多吃一些吧。” 年夫人摇摇头:“不必。一会车上还有茶水点心,等到了庙里还有素斋,我这会实在没什么胃口,这些便足够了。” 杭锦不好再劝,只能退在一旁。 “马车可都备好了?” “夫人,您且放心吧。”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杭锦和湘素两个大丫鬟陪着年夫人一起出了院子,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离府门越近,年夫人逐渐紧张起来,清沅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性情如何,这些她虽然都零零碎碎地听人说了一些,但只能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勾个轮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还要一会才能见分晓。 这孩子只怕不愿这么快就见她,说不定要等到了城外,才愿见她。可能这会功夫已经在马车上等着,抑或是要迟一会才来。不过这都没什么,她害怕见她这个陌生的母亲,但她何尝不是又怕又渴望见到她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呢。总归到时候,她坐在另一辆马车上,若是实在忍不住,也能偷偷掀了帘子看一眼。再迟了,到了寺庙那她们也能见着了。 但出乎年夫人意料的是,还没走到府门那里,远远地她们就看见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周围一大群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姑娘。 年夫人的心倏地一紧,脚下慢了一瞬,这才又向前慢慢走去。 离得越近,被前呼后拥的人身形愈发清楚,年夫人的心也就越跳越快。 她上着烟水青绣襦,下着织金团花暗红罗裙,背对着她们而立。因着这两日风大,还披了一身暗绿缎面的斗篷,上面绣了一林飞燕。斗篷自上而下,笼住了她纤瘦窈窕的身段。 年夫人屏住了呼吸,脚步一慢再慢,向前走着。 杭锦她们知道年夫人此刻的心情,也同她一道慢慢向前,并用眼神示意已经发现她们过来了的丫鬟们不要轻易做声。 但正站在那边想着心事出神的年清沅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年清沅只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位夫人向她走来,便知道来的是谁了。她转过身子,看着年夫人缓缓走来,便款款一礼,姿态不卑不亢道:“见过夫人。” 年夫人的目光一瞬也没有离开过年清沅的面容,一时没有回话。 周围的人也不敢出声,四下静悄悄地。 年清沅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任由年夫人细细打量。 在年夫人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这位便宜母亲。 这位夫人看着着实年轻,才约莫三十许。但年清沅先前估算过这位夫人的年龄,只怕这位夫人还要比她看上去的年龄要大个十来岁左右。只见对方鬓发低挽,身穿浅檀色如意纹对襟,玉色裥褶裙。头上只一根水头极好、色泽通透的碧玉簪,身上更是没什么赘余的首饰,只左手持着一串暗红如血的佛珠钏,虽是寻常素雅的打扮,却难掩她眉眼间的容光。 她的五官典雅雍容,风仪天成。肤色白皙,不必仔细瞧,都能看出她和年清沅眉眼的相似。只是她的眉眼温和含笑,眼尾又多了几丝浅浅的细纹,显得更温和亲切些。 年清沅看着眼前的年夫 分卷阅读108 人,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古怪的亲近之感,仿佛眼前的人真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母亲一般,让她莫名地想要信任她。 不过转念一想,她自己都哑然失笑了。 可不是嘛,如今她占这人家的身子,这样一来,自然是和她血脉相连的“母亲”了。 在年清沅心思转动之时,年夫人也正眼睛都不眨一瞬地看着她。 在见到女儿之前,年夫人已经设想过了很多场景。但真正看到她的那一瞬,心中那块大石才落了地,又堵在那一处,让她的心口酸酸涨涨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前站着的年轻少女果然如年老爷所说,眉眼和她十分相似,一见便知两人的血缘关系。只是她的眼眸十分清明,身姿笔挺娉婷,犹如春日枝头初绽的白玉兰一般,朝气蓬勃。 年夫人痴痴地看了半晌,才惊觉自己这般打量她实在不好,这才收回了目光,对着年清沅笑了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要与我同乘?” 年清沅莞尔一笑:“这是自然。” 年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便上车吧。”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年家的马车虽然从外面看着没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但里面却是宽敞舒适的,这一点先前年清沅就见识过。车厢内铺了厚实的毯子,固定了一张小几,上面摆着果盘与点心。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向着京郊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静悄悄的,母女二人都没有说话,一旁在车内陪侍的两个丫鬟也不敢出声。 比起年夫人,年清沅可是要放松多了。 马车才走出没一会,她听到街上的叫卖声,忍不住偷偷掀了一角帘子 年夫人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啼笑皆非。本想提醒她注重规矩,一开口话却转了个弯:“……这会正是早市的时候,你一直在京中,以前可曾出来看过?” 年清沅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或许年幼的时候来看过,不过后来时常待在府里,已经不记得了,所以瞧着新鲜,这才一时没了规矩,还请您莫怪。” 她这么一笑,年夫人瞬间就心软成了一团,又听她这么一说,想起她这些年的遭遇,心中又痛又怜,不由得软声道:“不仅你瞧着新鲜,我有好些年都没回京城了,看着也热闹,等改天有空了,我们去逛一逛也没什么的。咱们家里人少,没旁的府上那么多规矩,你不必担心。” 年清沅心里一暖,只道一声:“是。” 这话说完了,车厢内又陷入一阵沉默。 年夫人看着自家女儿,怎么都看不够,但又不好总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本想说点什么话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一出口却又变成了:“京郊离得远,恐怕还要好一会功夫才能到。你若是乏了,就先小憩一会。等到了我自然会叫醒你。” 年清沅笑了笑:“无妨。” 说着,她低头看向小几上那一碟荷花酥出神。 年夫人又出声问道:“可是饿了,要不要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年清沅摇摇头:“不必了。早上吃了不少饭” 母女二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马车一路飞驰着出了京城。 前朝因大兴佛寺、道观,劳民伤财,又有不轨之徒假冒僧侣横行,搜刮民脂民膏,更有妖僧术士祸乱超纲,以致社稷动荡,民不聊生。大周太祖登基后下令,无论京畿还是州府各县,都不得私建佛寺,全由当地官府建造监管。直至这两代,才逐渐放松了管束。 京郊这一带,因着依山傍水,又临近京城。历代皇帝为表孝心,替太后修建佛寺道观祈福,再加上前代遗留,不说三步一寺、五步一庙,那也相差无几。 年清沅昨日托人说要和年夫人一同到佛寺,并没有明说要来哪一家庙里上香。 不过年府的马车却径直向着慈恩寺所在的那座山头一路飞驰而去,一直停在了山脚下。 慈恩寺建在山腰之上,需要沿着青石启程的长阶一路而上,才能进入寺中。因着山路崎岖,马车不便,富贵人家上山去,往往要坐轿上山。但真正的权贵人家讲究多,虽然山脚下多有轿夫,平日里也多是让自家的家丁护卫抬轿上山去。 年家一去江南十几年,倒是忘了这讲究。随行的护卫们只得临时在山下让人租赁了一顶青布小轿,这才一路晃悠悠地抬着她们继续往山上走。 年清沅放下帘子,隔绝了轿外清幽苍秀的山景。 年夫人温柔道:“不再看看吗?这山上的景致还是极好的。” 年清沅莞尔一笑:“以后总还会再来的,只怕日后会看腻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慈恩寺外的山路,她从前还是永宁侯府的温七时,可不知看了多少次。她自小体弱多病,家里便让她长拜佛门祈福,从小到大,这慈恩寺是她最常来的地方。也因着这个原因,她和慈恩寺的住持了悟大师算是结成了忘年交。 只可惜,她昔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什么神佛仙道。了悟住持只 分卷阅读109 能叹她冥顽不化,无法度化她。如今这一番再世为人,不知道再见了了悟大师,他能不能认出她这位故人来? 年夫人摇头笑道:“哪有看腻风景这一说。人间有四时辰景,兼有日月风云变幻,你下一次来看到的景色与眼前的又不一样。” 虽然起初这对名头上的母女俩之间的气氛还颇有些尴尬,但马车行了这一路,两人一人一句地说着,一个有心逢迎,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会的气氛也正融洽起来。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突然轿身重重一晃。 两人一个没坐稳,险些撞在板壁上。 湘素隔着帘子问外头的人:“前面出什么事了?” “回湘素姑娘的话,前头的路被一家人的轿子挡住了,对方要我们让路。” 原来是此处山路狭窄,仅容一轿通过。年家人上山之时,正好上头有人家下来,双方争路,这就起了口角。 年夫人没想到,不过出来上个香拜个佛寺的功夫,都能碰到争道的事情,不由得有些不快。但她性情温和,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便出声道:“罢了,我们让开便是了。” 但外面的争执声非但没有消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双双皱眉不语。 “外面的那是哪家的人?” 年清沅刚一问出口,就听见外边嚷嚷道: “滚开,哪来的狗东西,挡着我们琼玉姑娘的路了,就想这么了事了?赶紧给琼玉姑娘赔礼道歉,不然我们卫国公府可不是吃素的。” 年夫人眉头微蹙:“这国公府的下人们,未免也太没有礼数了。” 这哪有下人将姑娘家的闺名这样直呼出口的。 卫国公府的护卫们也许是见这不过是山底下最寻常的一顶青布小轿,就将她们当作普通的富商人家,有意想仗势欺人了。 年夫人十几年不在京城,虽然还记得个权贵人家的大概,但并不清他们的具体底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个琼玉姑娘到底是国公府里行几的姑娘。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不愿与一个小辈计较,正准备让湘素、杭锦她们扶了她下去好出面劝和,却被年清沅拉住了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给阻拦了。 年清沅微微抬高了声音,对着轿外道:“既然国公府的人已经自报名号了,我们年家也不能失礼,去跟那头的主子说一声。” 外边的人听了,便喏喏地应下了。 没过一会,外面的喧闹声停了下来。 年清沅她们只听见外头传来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下人不懂礼数,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妾身素来闻年家大名,只是前些年听说您的家人去了江南。不想既然相逢有缘,敢问姑娘可否出来一见,也好让我当面与姑娘道歉?”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十分动听,想来应当也是个周全的人。 年清沅一哂:“这位琼玉姑娘,这就不必了。我家虽然十数年未回京城,但是京城中的事情,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若是我的消息还没过时的话,国公府世子上头只有两位姐姐,均已出嫁。国公与夫人鹣鲽情深,国公府里并无庶出的子女,不知姑娘在家中行几?” 外头一片死寂。 年清沅这才笑道:“好了,今日家中的人不懂礼数,冲撞了琼玉姑娘,还请姑娘见谅。在下素来闻国公府大名,今日失礼在先,这条路还是让琼玉姑娘先行吧。” 过了片刻,只听外头的琼玉咬着牙冷笑道:“年家姑娘果然知书达理,琼玉今日这番算是见识了。这条路还是让姑娘先行吧。” 年清沅微微一笑:“既然琼玉姑娘这般客气,我就先行谢过了。” 轿子这才又被抬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去。 两家的轿子交错而过之时,琼玉突然拔高了声音:“姑娘既然在京中,日后说不定有缘还能再相逢。希望下回再遇到之时,姑娘莫要再吝惜一面之缘。” 她说完等了一会,直到轿子外的人来报年家的轿子已经走远了,她都没听见年清沅的回应。 琼玉咬了下唇,将手中的帕子死死地绞紧了,半晌也没有松开。 …… 等年家的轿子走出一段距离,年夫人这才看着年清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饶是年夫人一开始没弄明白,这会也早已回过神来,不由得温柔地嗔怪道:“你这丫头,不过是争个路而已,你又何必给人难堪。” 年清沅笑了笑:“诚然,争路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但国公府的人这样狐假虎威,我实在看不惯罢了。” 年夫人打趣她:“那些人仗的是国公府的势,你难道又不是仗着家里的势?更何况我看着你的怒气,似乎不像是冲着那群不懂礼数的下人们去的,反倒很是针对那位……琼玉姑娘。” 年清沅微微一笑:“瞧您说的,我与那位琼玉姑娘未曾谋面,又与国公府毫无干系,为何要针对她。不给她面子,只不过是不想把自己和她这等人拉到一处去罢了。夫人,您总不想我和一个卫国公世子的妾室或者美姬 分卷阅读110 扯上什么关系吧。” 口中虽然这样说着,但年清沅此刻心中滋味难明,面上却仍然保持着笑容。 年夫人摇了摇头:“看你这一路上话也不多,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拘谨内向,不想你胆子倒真是不小,这会连样子都不在我面前装了……”她虽有稍许责怪之意,但全是纵容的口气。 年夫人话还没说完,只听外头传来声音道:“夫人,姑娘,已经到了寺外了。” 母女二人这才双双下了轿子,一站定后,就抬头看着太祖亲题的那块气度古朴不俗的匾额。 慈恩寺,已然近在眼前。 ☆、第四十九章五色卷果 慈恩寺乃是一国大寺,又近在京郊,几乎无论何时,都少不了来烧香拜佛的游人。 母女二人相携着,在丫鬟护卫们的簇拥下步入寺中。 一进山门,先映入眼帘的是青金石砖铺就的广阔场院,到处都是游人香客,一左一右分别是钟楼、鼓楼,正前方的便是天王殿。 母女二人简单地在天王殿参拜过后,又一路向前进了大雄宝殿。 年夫人她们刚一进去,就察觉到旁边有一位灰衣僧人正在注视着她们。 那灰衣僧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容貌虽称不上多么出众,但气质出尘,眼底无波无澜,十分明净,看着不像是有歹心的样子。 年夫人便下意识地缓步走过去问道:“敢问这位大师,可是有事?” 那灰衣僧人双手合十,歉意一礼:“贫僧失礼了,还望施主莫怪。只是贫僧方才见施主手上这串伽蓝血檀,下意识地想起了师父十多年前似乎送出过一副同样的手串。” 年夫人连忙问道:“敢问尊师可是了悟住持?住持今日可在?” 那灰衣僧人双手合十道:“师父几年前便下山去四方云游了,归期不定。如今寺内的住持乃是贫僧的师兄。” 年清沅与年夫人脸上双双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 年夫人叹道:“这真是一件憾事。十数年前京城匆匆一别,本以为如今归来能与大师一叙往事,不曾想还是没有这份缘法。” 僧人道:“既是有缘,日后定然能相见。” 年夫人微微颔首:“既然这样,这里就不劳烦大师了,我与小女在佛前上柱香,便在院中四处逛逛便是。” “二位施主请留步。” 年夫人正要转身离开,不由得转过头来微微惊诧地问道:“不知大师还有何见教。” 灰衣僧人一礼道:“师父昔日远游之前,曾经留了一句话,让我们转达给来寻师父的施主们。先前贫僧总有些不明白师父的用意,今日见到二位施主,却觉得师父的话,或许对二位施主也有用。” 年夫人慎重道:“还请您赐教。” 那灰衣僧人连道不敢不敢,只说了八个字:“一啄一饮,皆由前定。” 这八个字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因着留话的是了悟大师,年夫人不得思忖起来。 那灰衣僧人道:“师父临幸之时,只说是留给一位小友的话。但师父交友甚广,我们又并没有问清楚师父要留话的那位施主究竟是谁,因而有了今日这一番妄语,还望二位见谅。贫僧告退。”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年夫人旁边的年清沅,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那灰衣僧人走后,年夫人还在原地细细回想这句话。所以才有了这十数年的骨肉分离之痛。又或许正是上天垂怜,见她这些年诚心礼佛,一心向善,所以才归还了她的掌珠,有了今日母女二人聚首佛前之缘。 旁边的年清沅却没年夫人想得那么多,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这了悟和尚又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诓人了。 在她看来,所谓的“一啄一饮,皆由前定”无非说的是这世间的因果。有因必有果,人间世不外乎此,又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 唯一让她有些不自在的,是方才那灰衣僧人看她的眼神。 昔日她与了悟大师交情甚笃,时常有往来。了悟身边的僧人也大多都认识她,刚才那个灰衣僧人正是了悟的一个徒弟,名为慧清,昔日也是见过的。 她从前不信鬼神,但如今自己这番借魂重生了,心中多少对这些事还是有了些畏惧之心。 但愿,她这个孤魂野鬼在佛祖面前,不要露了原形吧。 年清沅在心中暗暗叹气之时,年夫人已经回过神来,对她微微笑道:“好了,我们上柱香吧,也算是多谢佛祖,成全了我们团圆之缘。” 母女二人从一旁的僧人手中接过香,先是拜倒行礼,而后再插入香龛中。 香雾袅袅升起,母女二人跪倒在蒲团上,纷纷双手合十,向着大殿正中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跪地而拜,而后挺直身体闭目许愿。 檀香的气息宁静淡雅,让年清沅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一旁的年夫人许下了什么心愿,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一愿佛祖保佑,愿远在边陲的家人们身体康健无虞, 分卷阅读111 衣食丰足;二愿年家如她目前所看到、感受到的一般表里如一,愿她自己一切平安顺遂…… 母女二人许完愿后,便出了大殿,在慈恩寺中随意而行。 没过多久,就到了晌午时分。 年夫人见差不多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便对年清沅道:“慈恩寺的素斋在这京中向来也是有名的,我们午饭就在这里用了,可好?” 年清沅点点头:“都听夫人的。” 正值秋日,慈恩寺后用于供香客休憩的禅房附近也有大片金桂。 秋风一吹,飒然生香。 年夫人同年清沅一起坐在一间宽敞舒适的禅房中,里头摆了一张高几,上面摆满各色精致的大盘小碟,里面俱是慈恩寺出名的素斋。 寺院清修之地,向来禁荤腥油腻。但京郊的佛寺道观,因着三不五时有达官贵人来这里礼佛参禅,自然不能怠慢他们,于是各处寺庙观宇不得不在这斋饭上多下功夫。 这素斋起初不过就是寡淡没什么油水的素菜罢了,然而时至今日,手艺好的素斋已经能做出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鸡鸭鱼肉来,样样看着十分形似,肉眼几乎看不出分别。 但慈恩寺的素斋格外不同,非但形似,就连味道也与肉食相差无几。所用的不过冬笋、腐竹、油皮、口蘑、香覃、玉兰片及各种时蔬,味道醇正鲜美,十分不俗,故而闻名京都。年清沅曾经因为体弱多病,药食上有诸多忌口,更沾不得荤腥油腻,故而没少来慈恩寺找些吃喝解馋,对这里的素斋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年夫人不清楚这些,还是让人上了许多菜。 年清沅一看,案几上摆着的都是慈恩苏出名的几道斋菜,翡翠玉卷、素什锦、香菇面筋、清蒸白玉佛手等等,旁边还有五色卷果和荷叶菱粉糕两道小食。 母女二人相对无话,静静地吃着饭,只有偶尔竹箸碰到碗碟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二人细细的咀嚼声。 年夫人虽未说话,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年清沅的举动。 她见年清沅只是略尝了一尝几道素菜,反而吃了不少五色卷果,便暗暗留意在心。过了一会,她才出声道:“小食是饭后吃的,这会还是专心用菜比较好。” 年清沅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 这样说着,她的竹箸就一转,落到了一旁的翡翠玉卷上。 年夫人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道素鸭金黄酥脆,鲜香可口,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却不见你下箸,可是不合你的口味?还是他们做的不好?” 年清沅摇了摇头:“这倒不是。这道素鸭做的确实很不错,只是以假乱真,却怎么也不是真的。而且寺里的伙头僧为了调出这素鸭的肉味,用了不少调料,反倒让人吃不出食材原本的味道了。” 年夫人微微颔首:“这样说来,这道素鸭虽然技艺精湛,但确实失了真味,反倒落了下乘。” 年清沅笑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上乘下乘之分,只是不喜欢罢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从前吃不得真的,才吃假的凑数,如今既然能吃得真的, 年夫人问道:“我看你倒是很喜欢这道五色卷果,不觉得这做得太甜了些吗。” 这道五色卷果也算是慈恩寺一道比较出名的小食了,里面裹了桂花、青红丝和金糕条,用油煎了外皮后再用各色时蔬花汁染成了各种颜色。 年清沅笑道:“世事皆苦,自然要多吃些甜的来压一压。” 年夫人摇了摇头笑了。 话头这么一开了,两人便也不再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是和平常人家一样,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日光照透纸窗,被屏风挡住,一双影子落在了上面。 禅房内传来了絮絮的语声,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 午饭过后,母女二人又谈了一会,这才分开各自去小憩片刻。 或许是母女之间的血脉牵连,这半日的功夫,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被拉近了不少。 虽说是先各自休息片刻,待过会再在四周逛一逛。年清沅却在榻上翻了许久都睡不着,半阖了眼看着穿过屏风落在地上的影子。 年清沅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自小长在侯府那样的环境中,她早已学会了伪装和矫饰。但前生那样活着,已经很累了,这一世难道又要她时时刻刻装出个温柔贤淑的闺秀模样吗? 永宁侯府是温七的父母,但温七已经死了。她固然可以眷恋前尘,但若是人一生只沉溺在过去的阴影里,对当下的人又何其不公。比如年家,比如年夫人。 他们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眼下就年清沅看到的,她能看出他们的诚意。 这具身体对她的心绪影响太大,她对着年夫人,总是格外想要与她亲近,甚至忍不住……想和她袒露心声。 想到这里,年清沅忍不住翻转过身子面向墙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守着的丫鬟半夏凑了过来,轻声问道:“姑娘,若 分卷阅读112 是实在睡不着,便起来出去走走吧。” 年清沅试着起身道:“好了,扶我起来。” 丫鬟半夏原来叫五儿,是年府的家生子,父亲管着外头的铺子,母亲还在年夫人院子里侍奉。她生得模样俏丽,一看就十分能干,虽然性情有些不大稳重,但年清沅还是拔了她做大丫鬟。甘草虽然老实细心,性情温顺,但过于拘谨了些。两人的性格也正好互补。 年清沅出了禅房,便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树上的桂花飘落。 没多久年夫人也从禅房里出来了,见着年清沅便问道:“你可休息好了?” 年清沅起身迎上去:“休息好了。夫人可休息好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年夫人想了想道:“看天色还早,我们不妨再往山上去一些。记得上头有一处碑林,我们可以去那里看看。沿途又多红枫,若是能登顶鸟瞰,景致想必更佳。” 母女二人说着,便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转向了后院的方向。 ☆、第五十章汤浴绣丸 群山红遍,层林尽染。 京城秋日的天空高远明净,万里无云,只有一派如洗的碧蓝。 天空中有呈人字形的一行雁群飞过,要飞去江南过冬,但那又如何呢,待到明年春暖泥融时,它们总还会再归来。 这对名义上的母女二人在丫鬟们的簇拥下拾级而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难得静静地享受着清闲安静的时光。 走了一会,两人突然同时开口:“我有些话想和你(您)说。” 两人一愣,而后相视一笑。 年清沅道:“您先说吧,说不定您想说的,正好合我想的一样。” 年夫人一边在杭锦的搀扶下拾级而上,一边柔声道:“清沅,你可知道,你入府不过两日,已经有人和我说过你性情乖张,阴晴不定,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她身后跟着的湘素心中一颤,连忙低下头来,悄无声息地挪远了点,生怕被年清沅看见。 年清沅面色如常,甚至还笑了笑:“其实那人说得也不错。” 年夫人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好孩子,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年清沅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那夫人以为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年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年清沅继续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道:“无论是年家的人,还是其余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我应该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年家是诗礼名门,我更是从一个丫鬟变成了正经的嫡出小姐,这样的好运加身,自然应当惜福。初入年家,不说应当谨小慎微,至少也要温良恭俭,做出个好女儿的样子来。但是夫人,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我有些累了。” “我在沈府时,为了过得省力些,便处处有意逢迎。在小厨房做工,我讨好掌事娘子;在沈家姑娘房里做事,我便讨好姑娘。我讨好了一些人,总也会得罪一些人。” “我被年家认回这件事,若是世人得知,都会道我运气好,但我从不这么认为。前两日我入府得仓促,但我想到了今日,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在年家认回我之前,我已经拿回了我的卖身契。夫人,我是自由的,不是沈府的奴婢,不是他们用来与年家交换的筹码。” 年清沅说到这里,没有去看年夫人,而是看向远处的天空。 年夫人温声道:“我知道,你是自由的。即便当初你的卖身契还在沈家人手中,你的心也是自由的。你不是能够安恬地埋头于笼中谷粒的画眉鸟,而是宁愿啄食野草的小麻雀,一有机会就要振翅而飞。” 年清沅微微动容,但还是继续坚持说道:“夫人既然能理解这些,想必也能明白,年家将我认回,我实在不愿。所有人都认为我会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年家的好女儿,但是如果我为了年家的荣华富贵而掩盖我的天性,那又和先前在沈府为了生存笑脸迎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今日想问夫人一个问题,还请夫人教我。” 年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所有你想的这些,为何要告诉我呢,你就不怕我因此而对你心生嫌隙,日后苛待于你?” 年清沅坦然道:“我相信一个会因为孩子丢失而自责十几年的母亲,不会因为女儿的任性而轻易放弃她。而且,我也是见到了您之后,才决定与您开诚布公的。当然,您若是因此觉得我任性妄为,心思叵测,那我也没有办法。” 年夫人笑了笑:“好吧,你问吧。” 年清沅认真地看着她:“我想问夫人一句,您是想要一个女儿,还是想要一位年家的姑娘?” 年夫人纵容地看着她:“就不能二者兼得吗?我认为这二者并不冲突。” 年清沅摇摇头,带一点任性道:“我天性顽劣,二者无法兼得。” 年夫人仍只是笑,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我只怕答应了你前者,以后你真的就无法无天了,要当一个泼猴了。” 年 分卷阅读113 清沅认真地看着她:“那您答应吗?” 年夫人的眼神温和而慈爱道:“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请求来,我怎能不应。好孩子,你的担忧我都明白,只是如今说再多都无益,余下的,就让往后的日子来证明吧。” 年清沅抿了抿唇,认真地与年夫人对视着:“既然您应下了,我也会履行我的诺言。您愿意真心待我,我也愿意将您当成我这一世真正的母亲来看待。” 年夫人摇头道:“好了,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我们继续走吧。” 两人一路说这话,一边慢慢走着,最终找到了年夫人记忆中的那处碑林。 年夫人未嫁之时,也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涉猎甚广。 她与年清沅漫步碑林中,一边时不时给她讲解,这是哪位大家的手笔,顺势点评一番。因为顾虑到清沅从前应当没有接触过这些,所以她的讲解浅显平易,年清沅在一旁附和着,偶尔恰到好处地问几个问题,两人的相处很是融洽。 ……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移。 守在不远处的杭锦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年夫人身边问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咱们还是早些下山回去吧。” 年夫人停下脚步,看着昏黄的日头对年清沅道:“咱们走吧。” 年清沅点点头。 年夫人走出几步才想起了什么,对着身旁的人吩咐道:“对了,让人跟慈恩寺的各位师父们讨几包佛桂来,回去好让人做些桂花酒酿。” 湘素在一旁低声道:“先前我们已经去跟寺里的人要了,您且放心吧。” 说完,她抬起眼皮快速地看了一眼年清沅,然后又退在了她们身后,离得远了些。 …… 虽说下山时是乘了轿子,但因为中途还是耽搁了一会,所以还在半路上,年清沅就看到了马车外的漫天云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半透明的流云被风吹得任意舒卷,又被晚霞嵌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无数道光如同丝线般落在远处亭台楼阁的屋脊上,连成了一片烁烁鳞光。 傍晚时分的风总是格外大,吹得路边的酒旗猎猎作响,送来了酒肉佳肴的香气,并将远处的各种声音传过来。当垆卖酒的妇人吆喝声,说书人讲完后众人的轰然喝彩声,街边摊贩们的叫卖声,还有细细的丝竹管弦声…… 年清沅本只是想看看天色,却被这鲜活的景致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耳畔传来年夫人温润的嗓音:“让驾车的人再慢一些,总归快要到家了,不用这么着急。” 年清沅回过神,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年夫人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 她先是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对着年夫人笑了笑。 马车一路疾行,碾过青石砖道,驶过京城的大街小巷,经过路上叫卖的贩夫走卒,将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落在身后。 母女二人一下车,就见府门口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穿着烟粉色绣折枝桃花的上襦,下着宝蓝色卷叶纹的长裙,头簪流苏步摇。她还和年清沅一样,身上披了件杏白绣粉蝶的缎面斗篷,淡雅的颜色衬得她一身娇弱袅娜,不胜风流。 见着她们二人从车上下来,那年轻姑娘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上前两步迎接,娇声道:“夫人,您回来了。” 她先迎上年夫人,才微微转头看到年清沅,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羞怯又踌躇的神色,一副想和她说话,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年夫人见着她来,微微有些诧异问道:“晚上的风这样大,你身子不好,怎么等在这里?” 年婉柔乖巧地应答道:“昨日听说您今日要和姐姐去城外的寺庙里上香,心里就记挂上了。” 她说完了,才转过头怯怯地问年清沅:“我可以叫您姐姐吗?” 年清沅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些许:“自然可以。” 见年清沅算是应允了,年婉柔也很是高兴,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 年婉柔转过头来就对年夫人乖巧道:“夫人,前些日子您院子中那道汤浴绣丸做得可真好,我想了好些时候。今日既然姐姐也在,一会回去,您可否让人做了,也让姐姐尝尝小厨房的手艺。” 年夫人摇了摇头:“罢了,今日我与清沅一同出去礼佛,沿着山路走了好一会。这会也累了,你们回各自院子中用饭吧,今晚不必陪我们了。那道丸子你既然喜欢,就吩咐人去做了,送去留香居便是。” 年婉柔脸上流露出遗憾之色:“既然夫人和姐姐累了,便早些休息吧。只可惜婉柔本还以为,今日能和姐姐一同说会话呢。” 年清沅还没有说话,年夫人先替她说了:“莫急,以后总还有的是机会。清沅,明日一早咱们一家聚在一处用早饭,你也好见见你长嫂,你觉得如何?” 年清沅笑了笑:“好。” 年夫人笑道:“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 年婉柔微微抿了一下唇,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夫 分卷阅读114 人,您千万可别和从前一样,因为没胃口就索性不吃了。湘素,你务必要看好夫人让夫人多用些饭。” 湘素低着头应道:“是。” 转过头来,她又对年清沅道:“今日姐姐累了,我也就不叨扰了。日后我是少不了要去烦扰姐姐的,姐姐千万不要嫌我。” 年清沅笑了笑道:“只怕日后我要烦扰妹妹的地方要更多才对。” 两人又演了一会姐妹情深的模样,这才依依惜别了。 年夫人看着她们俩人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好了,咱么也该回去了。” ☆、第五十一章桂花酒酿 年婉柔带着丫鬟们在等着年夫人她们回来之时,佟氏身边的大丫鬟翠玉拎着食盒进了屋子,边走边道:“夫人,灶上的人做了桂花酒酿,您先吃点垫垫。” 屋里端坐着的佟氏正让丫鬟给她涂着一只手的蔻丹,见着翠玉进来,便不悦地蹙眉道:“没看见我这正忙着嘛,先放下再说。” 翠玉将食盒放下,解开盖子,将甜白瓷小碗端了出来,用调羹搅了两下才道:“您在那里坐着便是,让奴婢来伺候您吃。” 说着翠玉舀了一勺酒酿,递到佟氏嘴边。 佟氏不高兴道:“还当我是小孩子嘛,用不着你喂,我待会自然会吃。” 翠玉笑道:“反正红珊给您上着指甲,您又没事做。您不妨就吃两口嘛,夫人和那位姑娘出去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您总要吃点东西垫一垫的。” 佟氏这才哼了一声,一口含住递到嘴边的调羹,吃下一个糯米圆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灶上的人做得不错,回头有赏。” 翠玉继续舀起酒酿圆子,温声道:“已经赏过了。哪里是灶上的人做得好,分明是您就爱吃这口,所以才觉得好。” 佟氏干脆闭了眼养神:“你懂什么。” 这酒酿有润肤的功效,吃了能养护肌肤,所以她才尝尝让人做来吃的。 又喂了几勺,佟氏才又睁开眼道:“行了行了,停下吧,等会还要用晚饭呢。” 翠玉这才放下调羹,将剩下的酒酿圆子放回食盒里,先搁在了一边。 佟氏有些出神道:“慈恩寺的金桂名满京城,也不知夫人今日去了,会不会带上几包回来。也不知道用那佛桂做出来的酒酿,是个什么滋味。” 翠玉转到一旁给佟氏捏肩膀,听了她的话笑道:“酒酿要用糖桂花来做才好,即便是夫人今日把佛桂带回来了,等到桂花风干,再做出来糖桂,让您吃上一碗桂花酒酿还不知道要多少时日。您呀,还是先将就一下吧。” 说到这件事上,翠玉这才想起来道:“对了,我方才去拿酒酿,听人说婉柔姑娘在门口等着夫人她们回来,您不去看看吗?” 眼看着指甲上已经涂好了蔻丹,红珊轻声对佟氏道:“您开口。” 佟氏抬起一只手,一边仔细地端详着长长的指甲,一边道:“我去做什么。娘今天才见到小妹,两人相处了一日,怎么着也要让她们都各自缓缓。” “那婉柔姑娘那里……” 佟氏扬了一下手,像是挥掉了什么脏东西一般:“随她去吧,要我说不是咱家的人,她怎么装也不像样子。瞧她那小家子气的样子,巴巴地送上去讨人嫌。爹娘养着她这么个大活人这些年,没有半点苛待她的地方,非但没把她捂热,反倒让她的心越发大了,可见这人是喂不熟的。” 佟氏自从嫁到年家以来就一直看年婉柔不顺眼,这在府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翠玉作为自小陪着佟氏一起长大,又嫁到年家的心腹丫鬟,对此自然是一清二楚。 翠玉柔声道:“婉柔姑娘眼看就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四姑娘突然被找回来了,也尚未婚配。到底她自己不是亲生的,难免会多想。婉柔姑娘向来心思重,只怕日后跟四姑娘之间少不了有龃龉。” 佟氏懒洋洋道:“那还用说,就她那不安分的性子,若是不趁着新来的那位在府里还没站稳脚跟就把她踩下去,才是怪事呢。” “那……四姑娘她碰上了婉柔姑娘,指不定要吃亏。” 佟氏不紧不慢道:“人吃一点小亏,总归不是什么坏处。咱家里没别的府上那么多事,但姑娘总归是要嫁到别的府上的,让她多见识一些总是没错处的。更何况夫人是看着性子柔和,但也不会轻易被人糊弄。放心吧,出不了大的岔子。” “更何况呀,咱们那个姑娘,未必就是个肯吃亏的糊涂性子。瞧那天那个丫头,她看着不喜欢,直接就让人送了回来。” 一想到第二日就被退回来的那个芍药,佟氏脸上的神情就不大好看。 翠玉见她脸色不好,便立即猜到了这事,连忙安慰佟氏道:“京中老宅这边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咱们从江南那边带回来的人手又少,这才不得已用了那个丫鬟。那丫鬟一打眼看确实是个嘴甜伶俐的,父母也是府里的老人。谁能想到她那样轻狂,满脸写着不把四姑娘放在眼里的劲头,被撵回 分卷阅读115 来也是活该。您又何必为了这么个人坏了心情。” 佟氏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说着,佟氏就起身来,翠玉连忙上前扶住她: “咱们家姑娘回来,夫人让我打理好这件事,我却因着这个事出了好大的丑。哪怕夫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觉得我办事不够周全。再有抱琴居那位,指不定心里头怎么想我呢。这一来一往,你说谁在心里看笑话。” 翠玉安慰道:“瞧您说的,您是主子,又主持中馈,打理全家上下,谁敢看您的笑话呢。那位姑娘才回来没几日,与您也没见过面。但您与她毕竟才是亲姑嫂,她自然是应当心里敬重您的。” “这话可别说的太早,”佟氏不以为然道,“这姑娘毕竟不是自小养在夫人膝下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得见过人、相处过再说。” “更何况,她虽然是年家的血脉,但一样米养百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还要看日后如何。” 两人说话之时,一旁的红珊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过了不多时,红珊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年夫人院子里一个叫绣冬的小丫鬟。 绣冬长得一团孩子气,说起话来却口齿十分清楚:“夫人同姑娘从慈恩寺回来,带来几包佛桂。因着想到您喜欢吃桂花酒酿圆子,让我们给特意来送到您院子里来。” “过会我会去夫人那边,你先下去吧。” 绣冬回话道:“夫人说了,在山上走了许久,已经乏了,今日姑娘们都在各自院子中用饭便可,不必去陪她。” 佟氏微微挑眉:“好了,我知道了。” 待绣冬走后,翠玉才笑道:“既然这样,那我这就去让灶上的人开火了。” 佟氏叫住她:“别去了,跟我去一趟夫人那里。” 翠玉不解道:“可是刚才不是让人传话来,不用您去侍奉了吗?” 佟氏一笑:“真是个傻丫头,夫人说不用去,难道你就真的不去了吗?” …… 另一边,抱琴居。 回来之后,年清沅先让人打水沐浴,本意是想解乏,没想到沐浴后反而更困,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几次险些直接睡着了。 甘草一边给她小心地擦着头发,一边轻声道:“姑娘,您先别急着睡,还没吃过晚饭呢。您是有什么想吃的,还是我去找小厨房的人给您做?” 年清沅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不必那么麻烦,让人做一碗桂花酒酿吧,垫垫肚子就好。” 半夏连忙下去吩咐了,甘草继续在年清沅身旁伺候着。 年清沅倚在一张榻上闭眼假寐,任由甘草一下一下地用布巾吸干她发上的水珠。 年清沅身边这群丫鬟,出身都大同小异,几乎全是年府的家生子。只不过有些和甘草一样,是一直在京城老宅这边的,还有一两个是跟着年家人从江南回来的。 没过一会,半夏就端着一碗桂花酒酿圆子进了屋来。 甘草连忙扶着年清沅坐起来:“姑娘,起来吧。” 说着,半夏小心地将小碗拿在手中:“姑娘,要不然您还是好生歇着,我喂您吃?” 年清沅摆了摆手:“不必了。” 说着她便坐起身来,走下榻到楠木圆桌前坐下了。 见年清沅自己拿起了调羹,一小勺一小勺地小口吃着,半夏在一旁说着话絮絮叨叨地给她解闷:“……慈恩寺给包好的桂花虽然是干桂,但做酒酿还是要糖桂花最好,所以今日没能用上……” 虽然年清沅来年家不过才两日,但半夏已经估摸出这位主子看着清冷难伺候,实则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喜欢人热热闹闹地说话,所以才敢大着胆子在一旁说些琐碎的事。 半夏虽是年家的家生子,但却是京城老宅这边的人。年家一离京就是十多年,这次回来还从江南带了不少用着得手的丫鬟仆役,一下就占了府里大半的位置。她们这些原先老宅的人,不知道要退到几里地去。 要不是姑娘这次被找回来,她们就是想到主子跟前效力都没那个机会。就是眼前这份差事,她们这些老宅出身的人都是挤破了头抢来的。 等她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地停下来,年清沅也吃得差不多了。 桂花酒酿有解乏的功效,年清沅这会吃完了一碗,也没先前那么困倦了。 年清沅抬了抬手:“不了,糯米圆子不好消化,这会就睡下,只怕夜里会难受。” 甘草讷讷地退到了一旁。 半夏连忙问道:“姑娘,可还要看会书。” 年清沅摇头:“算了,今晚就不看了。我们说会话。” 甘草、半夏二人俱是心头一凛,立即打起精神来。 年清沅不紧不慢道:“我也不与你们绕什么圈子,你们二人都是老宅这边的人,想必在府中立足只怕没那么容易。” 半夏没想到这位来府里才不过两日,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一层,心里惴惴不安的同时,又有几分兴奋激动。 分卷阅读116 “只是既然你们被分到了我的身边,做我的丫鬟,我自然会好好用你们。甘草你原本就是大丫鬟,我暂且不提,半夏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日后可不要让我失望。” 半夏低头道:“是。” 一旁的甘草也应了一声。 “只是有件事我要和你们先说好,无论是你们,还是过些时日再来抱琴居的丫鬟,既然到了我的身边,便是我的丫鬟,而不仅仅是年家的奴婢,你们明白吗?” 两人稍一迟疑,立即表态:“明白。” 年清沅道:“我初入府中,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今日既然与你们说了,日后若是时机得当,我会向夫人那里要来你们家的卖身契。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二人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只听座上的人轻轻一笑:“好了,不必紧张。既然我们这会闲着没事,你们就同我好好说说府里的事情。” ☆、其他类型拾箸记 第二天一早,年清沅带着丫鬟们来到年夫人所居住的主院时,昨日见过一面的年婉柔已经早早地在那里了,正陪着年夫人说话。 见年清沅进来,年婉柔立即起身,羞怯地对着年清沅一笑:“见过姐姐。” 年婉柔今日打扮的也十分用心,上着藕粉色合欢襦,下着樱草色绣双蝶花间裙。温润淡雅的颜色衬得整个人明秀端庄,脸上薄施粉黛,愈发显得肌肤莹润,光彩照人。 年清沅也回以一笑。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一触即分。 年夫人招了招手,示意年清沅在身旁坐下,一边拉起她的手,一边拉过年婉柔的手,将两人的手握在她的手中。 年夫人的手温暖细腻,看着两人的眼神十分柔和。 她对年清沅道:“昨日见得匆忙,我也忘了给你介绍。想必你也听说丫鬟们说起过,这是你的妹妹婉柔。” “这是你姐姐清沅,想必也不用我多说。” 年清沅和年婉柔再次相视而笑。 年夫人温声道:“咱们年家子息单薄,向来一脉单传。这一辈上虽然有了你们上头三个兄长,但无论是族中还是家里,你们的姐妹都不多。清沅刚刚回来,在府中有诸多不懂的规矩,婉柔你要好好提点她才是;婉柔又稍年幼些,若是有什么莽撞的,清沅你身为阿姊,也应当多容忍一番。望你们日后能互相扶持,把彼此当作亲姐妹一般才好。” 两人双双应了声:“是。”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帘外传来了一阵笑声。 “这一大早的就听见您屋子里有说话声,可是今日有贵客?” 说话间,丫鬟就眼疾手快地打了帘子迎外头的人进来。 年清沅只见外头走进来一个盛妆少妇,身后跟着一群丫鬟。 那少妇生得柳叶眉丹凤眼,五官明艳精致,乌黑的鬓发上累累的金饰,虽然繁复至极,却因堆叠得错落有致而显得格外精巧。玫瑰色云肩通袖织金圆领上衣,藏蓝隐如意纹的裥褶裙,一身华丽富贵,看着就是个精明泼辣的厉害人物。 她一进来,先向年清沅所在的方向打眼一看,连忙走过来拉着年清沅的手仔细地看了看,不住地称赞道:“这位便是清沅妹妹了吧。听父亲说你与母亲眉眼有几分相似,我还在想到底有几分相像。今日这么一看,果然十分相似。眉眼这般清丽不俗也就罢了,世上空长了张皮囊的也不知有多少。倒是这番好品格,一看就是我们年家的女儿,我见了就喜欢。” 年清沅虽然脸皮厚,但这会被这年轻少妇说的也忍不住有些赧然。 就这么一照面,谁能看出什么品格来。 年清沅腹诽着,脸上却还要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红,而后大方一笑:“想必您就是清沅的长嫂了。清沅这两日才入了府,未能见您,还望您不要怪罪。” 佟氏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和她一起坐了下来,笑道:“都是一家人,说的什么客气话。” 待佟氏也坐定,年夫人这才笑着出声道:“好了,你们两个也都清楚对方,我就不啰嗦了。” “既然大家都到了,便去叫老爷一起来用饭吧。” 大丫鬟杭锦连忙吩咐下去,不一会等年大人来坐定后,丫鬟们连忙拎着食盒鱼贯而入。 年家虽然人口简单,也不像是铺张奢靡的模样,但到底是名门出身,各色菜品还是满满当当地铺满了整张桌子。笋油茭白、虾籽冬笋、山珍蕨菜、薄荷紫苏、糖浇香芋、白果栗肉……粥有荷叶粥、粳米江豆粥两种,小食点心每人面前各放了两种,皆不重样,比如年清沅面前的就有木樨糕、双色马蹄糕两样。 因着年夫人生病,常年茹素,饮食务求清淡洁净,年夫人院里的饮食也一贯如此。直到前些年佟氏进了门,时常来年夫人院里蹭饭,偶尔才不过多一两道荤腥。今日又因着照顾初来的年清沅,又多了五香子鸽、八宝兔丁、佛手金卷、鸡丝银耳之类的荤菜。 等众人纷纷动箸吃起来时,年清沅这才知道,原来先前 分卷阅读117 年夫人所说的,年家饭桌上没有那些规矩不是为了哄她,而是真的。 曾经她在永宁侯府时,府里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除了几个得宠的男丁们可以偶尔跟长辈说两句顽笑话,其余的女儿家都不得出声,哪怕饮食出声大了,都要被其余人暗暗嘲笑。 但年家却全然不同。 比如此刻,佟氏在桌上一边用饭,一边跟着年夫人插科打诨,说的都是些衣料首饰的日常琐事。除了她之外,年婉柔偶尔也插上几句嘴。这样一来,偌大的一张桌子上,竟然除了闷头吃饭的年老爷之外,只有她在认认真真地吃饭了。 佟氏一边用公筷替年夫人夹了一块冬笋,一边笑道:“如今已是秋天,眼看着再过段日子就要入了冬。除了寻常的衣裳外,最好还是先备些好的皮子,给妹妹做小袄斗篷,免得到了时候再手忙脚乱的。也不知过些时候三弟从南边回来,能不能给带上几张。” 年夫人嗔怪道:“你差不多也可以了,瞧你忙活的,怕不是要连过年的衣裳收拾都要一口气提前备好了。” 佟氏笑道:“就是要准备周全才好,衣裳首饰什么的,又有哪家的姑娘会嫌多呢。” 年婉柔附和道:“正是如此,只怕夫人您舍不得呢。” 年夫人摇头道:“这与我可没什么关系,如今管着府中大小事务的可是你嫂子。在我这里磨缠,还不如好好跟她撒个娇。” 佟氏见年清沅一直也不说话,只顾着埋头吃饭,便转向她问道:“清沅妹妹可有什么喜欢的衣料,我改日让库房的人挑了送去你那边。” 年清沅想了一下:“我对衣料倒没什么讲究的,只不过夏日的衣裳喜欢细葛布的罢了,再做几件大袖衫便好,不过这会天气已经凉了,等明年再说吧。其余的只要颜色素淡些便好。” 佟氏笑着对年夫人道:“您瞧瞧,妹妹果然同您一模一样。” 年夫人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对年清沅道:“先前与你说过你上头有三位兄长,你大哥如今还在外地任职,要等到年底才能调回京城这边来;你二哥与二嫂去了边疆,一年半载只怕都回不来;你三哥与你差不了几岁,如今还在江南打理家业。我已经让人捎了书信,通知他早些回来,再过些日子,你就能见到了。” 年清沅点了点头。 年婉柔在一旁插嘴道:“这衣裳料子倒也没什么,无非就是绫罗绸缎,上头看着绣工如何罢了。倒是姐姐要好生置办一些首饰,今年倒也就罢了,明年姐姐总归是要出席京中的各色宴会的,可不能输给了别家的人。” 说到这里,佟氏看了一眼年清沅头上的那支绞丝金雀衔珠步摇,笑道:“这倒是不用咱们担心,妹妹回来之前虽然置办的匆忙,娘也拿了几样体己出来。等明日我们再去京城那几家出名的首饰铺子看一看,再选几样妹妹喜欢的。听人说京城的人一个月时兴一个式样,今日打的,明日就堆灰了,真是让人着恼。” 年清沅咽下一口吃的,慢条斯理道:“这个倒是没什么。这两年陛下刚即位,听说宫廷之内都严禁奢靡。若是她们真的做的太过,只怕也不好。” 一群女人在饭桌上热热闹闹地讨论着衣裳首饰,一旁的年大人身为男人又插不上话。 他有心也想跟年清沅说几句话,清了几次嗓子也没个人注意到他这个一家之主说不上话。年清沅她们还只当是他嗓子不好,让人把他面前油水重的菜撤了。 年大人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黑,草草地吃了几口,把碗筷一搁,便让丫鬟们上茶水漱口。 年清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人,您不再用些饭了吗?” 年夫人瞥了一眼年大人,语调还是柔柔的:“老爷早上向来没什么胃口,更何况他还有朝中的事务要处理,且让他去书房吧。” 年大人:“……” 不,其实我还可以再吃点。 但年夫人既然已经说了,茶水也已经上来了,年大人只能黑着脸去书房处理事务了。 待年老爷走后没多久,四人吃饱喝足后这才让丫鬟将饭菜撤了下去。年清沅她们跟着佟氏一起转进内室陪着年夫人说话。 “清沅妹妹,我是个笨人,有什么话也就直说了。虽说你来家才不过几日,我这个做长嫂的,也应当让你多适应适应,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耽搁不得。我已经请了一位绣工十分出众的女先生,明日就到咱们府上。你且跟着她学针法,咱们家里也不靠什么绣活挣钱糊口,只是做个消遣罢了,你看可好?” 年夫人回想起她先前和女儿所商量的,怕年清沅心中抵触,或是因此对佟氏有了意见,便道:“这个有什么好急的,早一日晚一日都无妨。更何况女红这是姑娘家都会的活计,像你说的,咱们家又不指望这个,你还是这两日先带她们出去玩一玩。婉柔也才刚来京城没多久,清沅先前只怕也没怎么在京城里好好逛逛,你这个做长嫂的就带着两个妹妹四处看看。等到小三子回来之后,再说这些事情。” 年清沅低头笑了笑:“虽说不着急,不过做一做女红打发一下时间也 分卷阅读118 没什么。我以后要学的只怕更多,现在适应适应也好。” 见她这般懂事,年夫人和颜悦色道:“我听丫鬟们说,你喜欢看些地理方志,若是缺什么书,你父……老爷那里的藏书不少,尽管让人传话来。” 年清沅应下了。 一旁的年婉柔轻轻一笑道:“不知姐姐可否喜欢诗词,若是不嫌弃的话,婉柔可不可以去抱琴居找你切磋诗艺。” 佟氏哂笑道:“是了,我们婉柔还在江南时,可是出了名的才女呢。” 说到才女这连个字,佟氏稍稍加重了语调,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之感。 年婉柔仿佛没有察觉到佟氏的话外之意,羞红了一张小脸拉着年清沅道:“姐姐可莫要听嫂嫂打趣我,都是外头的人胡传的。偏生嫂嫂爱拿这个来说笑,幸亏是在咱们自家里,要让外人听了,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年清沅被她拉到的瞬间眉毛抖了一下,她可不习惯跟不喜欢的人做肢体接触。 不过她掩饰的很快,倒也没露出什么不妥来。只是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佟氏,只见这个看起来精致美艳的长嫂居然趁着年夫人不注意,偷偷翻了个白眼,不由得心里暗暗发笑。 年夫人出声道:“好了,早就和你说过,诗词一道不过是颐养性情的点缀罢了,偏生你这个丫头好强,什么都要跟人比试。你阿姊从前疏懒,又志不在此,你们俩有空往来是好的,不过切磋诗艺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说着,她一边拉过年清沅,一手轻轻地点了一下年婉柔的额头。 年婉柔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又抬起眼瞟了一眼年清沅,发现对方也正好在看着她,并对着她友善地一笑。 ☆、第五十三章蜜饯海棠果 佟氏说了给年清沅做衣裳,第二天果然让绣娘来又量了年清沅的周身尺寸,让她选了喜欢的纹样,并让人抬了一箱颜色素净的料子来。 “天水青、烟水蓝、月白、雪青……果然都是姑娘喜欢的颜色。姑娘,你想做什么?我看还是拿这件天水青的做薄罗衫子,夏天穿了保准好看。”半夏见了这一箱的料子,满眼都是兴奋之色,恨不得马上拿了做成衣裳,好在年清沅面前露脸。 甘草皱了皱眉,沉声道:“姑娘还没发话,你这像什么样子。” 半夏被她这么一说,立即没了兴致,一边轻手轻脚将衣料放回箱子里,一边小声嘟囔着:“都一样是大丫鬟,凭什么训我。”虽说同样是一等的大丫鬟,但半夏却是后来年清沅一手拔上来的。又因为性情过于活泼,不如甘草谨慎稳重,难免矮她一头。 甘草正要说她,就听年清沅懒懒地吩咐道:“翻页。” 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替年清沅先翻过一页书去,又瞅了半夏一眼。 年清沅抬起眼来看着这俩斗鸡一样瞪着对方的大丫鬟笑了:“好了,是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哪有那么多计较的。那匹天水青的料子太薄,这个时节用不着。其余的拣几样稍微厚实的料子出来,把箱子赶紧收拾好让人抬出去。” 两人这才结束了互瞪,半夏气呼呼地挑了料子,叫了外头的丫鬟来帮把手,甘草则不动如山地守在年清沅身旁,随时等候着她的吩咐。 年清沅这会斜倚在一张榻上,榻上又支了一张高足小几,上面除了一本地域志外,旁边的粉彩小瓷盅还装满了金黄剔透的蜜饯海棠果,上面还插了细细的竹签子,方便她拿着吃。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书上的文字,一边心道,这两个丫鬟虽然做起事来还算利落,但还是有待磨炼。甘草稳重太过,反而显得拘谨有余,变通不足;半夏性情浮躁,虽然灵巧,却不大沉得住气。这才几天的功夫,俩人就掐上了…… 想到这里,年清沅的目光无意识地瞟向那碟蜜饯海棠,旁边的甘草连忙拿起竹签递到了年清沅嘴边。 蜂蜜在舌尖化开后,软韧弹牙的海棠果肉微酸,二者糅合在一起,这味道—— 啧,真甜。 果然,还是吃甜的最能让人心情变好。 年清沅的眉头舒展,正要再来一个海棠果时,一个叫青黛的二等丫鬟进来道:“姑娘,留香居的婉柔姑娘来了。” 甘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年清沅。 年清沅干脆自己用竹签挑了一个蜜饯海棠,吃完了才道:“好了甘草,把书收起来。找事的人来了。” …… 虽然年清沅认为年婉柔是来找事的,不过两人真坐下来面对面地说着话时,脸上一个比一个的言笑晏晏,一副言谈甚欢的好姐妹模样。 之后的这几天,年婉柔更是几乎每天来抱琴居找年清沅谈论诗词。 年清沅只能装作一副不通文墨的模样,看着年婉柔矫揉造作地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只当做是在看戏了。 不过私底下抱琴居和留香居两边对待对方的态度如何,也就只有两边的主子和各自的大丫鬟们心里清楚了。 半夏如今早已一副和年清沅同仇敌忾的模样 分卷阅读119 ,只有甘草有些不明白,若是现在自家姑娘这般瞧不上留香居那位也就罢了,为什么她总觉得,从一开始姑娘就对那位十分防备呢。 年清沅笑而不语。 懂得提防的原因,自然是她曾经吃过亏罢了。 一母同胞的姐妹,尚有钩心斗角的时候,更何况是没有半分亲缘关系的姐妹。她一入府,就等同于拿走了年婉柔大半的关爱。年婉柔本非年家女儿,背靠着这棵大树乘凉多年,这样一来,她心生不满才是再寻常不过的,若是无动于衷,反而才是违背常理。 像年婉柔这样外表娇怯,言谈虚伪的闺秀,她从前见过了不知有多少,一见面就能看透个四五分,更何况这人还这般不知趣,明里暗里地说些不明不白的话。若她真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只怕真要被她三两句话挑拨得心生龃龉。 只可惜她段数太低,又沉不住气,让年清沅觉得有些无趣。 年大人和年夫人虽然人很不错,但是年家也并非完全一潭清水。年婉柔只算小鱼小虾,那位长嫂看着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也早早地向她传递了善意,但日后怎样还是两说。想要在年府过着一切遂心的日子,只怕还要好好过上一段时间。 这样一来,年清沅反而有些怀念起跟沈檀书一起的那段日子了。 沈檀书自打那次来了一趟年府之外,之后就没了音讯,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那位喜怒无常的兄长抓去看账本或者做别的去了。 不过没两天,年清沅就没空想沈檀书的事了,因为佟氏先前跟她说给她请的先生已经来到了府上。这样一来,她每天除了吃吃喝喝逛街玩了之外,必须跟着那位女先生学上两个时辰的女红。 那位教年清沅女红的先生姓顾,年龄三十余许,鬓边只簪银钗,不见珠翠。时常穿一身藏青色裙衫,一身沉沉的肃穆之气。脸上从来不见半丝笑影,嘴角边都抿出了两道细纹。 年清沅一见她就莫名地想起封家娘子,两人都是一样板着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再怎么热闹的人间对她们来说都了然无趣。说实话,她虽然敬佩封家娘子和这位顾先生的本事,但是实在不愿意跟这样浑身暮气的人打交道。 不过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功夫总还是要做的。 更何况人家顾先生虽然性情严肃,但针线功夫绝对是年清沅前世今生加起来见过所有人中都数一数二的,故而年清沅也是真心实意地敬佩这位女先生。 只可惜,敬佩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做先生的要求,那是另一回事了。 ☆、第五十四章翠玉豆糕 不过学了几天的女红,年清沅就已经头大了一圈。 每次跟着顾先生学完了回来,都得在屋里吃上一碟子蜜饯才能缓过神来。 好不容易这天顾先生有事,不能来教年清沅了,所以前一日留了课业,年婉柔也没拿着什么诗词歌赋的来找她谈人生。 年清沅正准备一边吃着一碟翠玉豆糕,一边看会儿闲书,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闲时光,前头便来了人,说是年夫人叫她过去。 她只能放下翠玉豆糕,让甘草收好了等她回来再吃,带着青黛、半夏就去了。 待年清沅进屋坐下,年夫人便问道:“这两日和顾先生学女红,做的怎么样?” 一提起这个,年清沅脸上的笑容就僵了一瞬,而后含含糊糊道:“还成吧。” 年夫人哑然失笑:“我听顾先生说了,你的女红看得出是有底子的,也很用心。但是不知为何,绣品里就是少了一股子灵秀,你在这方面还是要多下些功夫才是。” 年清沅伏在她膝上撒娇道:“夫人,您可就绕了我吧。我在这女红上着实没什么天分,下再多功夫豆没用。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去学点别的。” 年夫人揽过她笑道:“你要学什么,琴棋书画?瞧你这毛躁性子,连女红都做不好,还想学别的。” 母女二人说笑了一阵,年夫人温柔道:“清沅,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您但说无妨。” “那何王氏,也就是那何婆子。她已经被判了流放之刑,不日将要被押解,”年夫人一边看着,一边担忧地观察着年清沅的神色,“虽说我不愿意承认,但她曾经照看过你,我想着总归要告诉你一声。” 年清沅愣了愣,不知道想了什么,对年夫人道:“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可以吗?” 年夫人笑了笑,只是笑容中带着一分欣慰,三分苦涩:“你既然想见,我自会让人给你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你就可以见到人。” 年清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有些话我还是想跟您说。当日在沈府认亲的情形,想必年大人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对何婆子那般冷酷无情,您可会觉得我心肠硬,不是个好人?” 年夫人注视着年清沅道:“你这傻孩子,怎么会这么想。” 年清沅认真道:“我之前还在沈府那会的事,想必您也曾经差人去打听过。今年三月我曾经 分卷阅读120 出过一回事,醒来之后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过往的那些年,何婆子究竟待我如何,我已经全然不记得。或许她待我还不差,但那又如何。我已经无法设身处地地感受了。我醒来之后,只见过她两三次,回回都闹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我对那何婆子,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情分,突然得知了她做过的事情,对她也没有什么痛心不舍之感,又何谈替她求情。我这样说,不知道夫人您能不能明白。” 年夫人伸手抚过她鬓边的一缕散发,温声道:“我明白了。” 年清沅低声道:“我虽然有种种不好,但我……实在不愿夫人当我是个没有心肠之人。” 年夫人温声道:“你以后万万不要再这样想了。清沅,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的不安,总是这样苛求自己。你不是完人,我也不曾要求你做个完人。你性情顽劣也好,没有心肠也罢,无论如何,你总归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们总归是骨肉至亲。我放心你,你也应当多放心我们才是。” 年清沅低着头,任由年夫人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 年夫人继续说道:“好了,你若是不愿见那何婆子也不必勉强自己去见了。你若是不想见她,我反而更高兴些。我虽是母亲,但对于她的所作所为,实在难以宽容以待。” 年清沅抬起头来:“不是勉强,我确实是有话要问她,还请夫人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年夫人点头:“好,我会安排人放你进去。” 她的神色虽然温柔,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年清沅心里一动,认真地对她道:“您放心,我都明白。” 年夫人的眼中隐约有泪光浮现,嗔道:“不过是个孩子,你懂什么。好孩子,你只要知道,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有什么想法,我身为你的母亲,都会为你考虑。好了,我不拘着你了,你去顽吧。” 年清沅只得道:“那我回去了。” “去吧去吧。” 年夫人看着年清沅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这才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湘素低声道:“夫人,您若是不愿意姑娘见那人,又何苦要告诉她呢。如今姑娘要去看她,您又一个人在这里伤心。” 年夫人笑了笑道:“不过就是看看,有什么要紧的。我想着清沅总归还是有些话是想要问清楚的,这样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 湘素叹道:“怎么不要紧了,我的夫人。瞧您这些日子对姑娘的上心,若是姑娘真见了那何婆子,被她一求情心软了,回过头来又向您求情,您这心里不扎的难受嘛。” 年夫人眉头微蹙,还没说话,旁边的杭锦抢了先:“好了,这些日子都不怎么见你说话,这会倒是话多起来了。姑娘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做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 湘素一噎,随后道:“姑娘虽然嘴上说得厉害,但毕竟年纪小,又和夫人一样的心肠软……” 杭锦不以为意道:“好了,你可别说话了,越说越糊涂。姑娘若真是那般不知好歹,先前在沈府早就替那何婆子求情了……” 正说着话,吴绫从外头进来了:“夫人,婉柔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吧。” 片刻功夫后,年婉柔进来了。 年夫人看着她笑道:“怎么今日想起到我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年婉柔嗔道:“夫人,瞧您说的,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来看看您罢了,只是没想到刚才在外头还碰到了姐姐。夫人,我看姐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不大高兴的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 年夫人倒也没想瞒着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想到年夫人一说完,年婉柔立即贴心地安慰她道:“您既然决定了让姐姐知道这件事,便放宽心就好,我相信姐姐一定会妥善处理,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旁边的杭锦笑道:“还是婉柔姑娘明事理,刚才湘素这丫头还生怕清沅姑娘会心软,放了那何婆子一马,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只是……”年婉柔欲言又止。 年夫人向来微扬的嘴角敛了稍许,语调还是温柔地问道:“只是什么?你但说无妨。” 年婉柔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姐姐……她实在是心硬了些。何婆子再怎么不好,到底于她而言是有养育之恩的。当日老爷从沈府带她回来的那样仓促,她也未曾替何婆子求过半句情。回到了家中之后,更不见她对养母有半分惦念之情。我实在担心……” 她原本还添油加醋地说着,但话说到后半段,已经察觉到不对,声音渐渐又低了下去,不敢看年夫人脸上的神情。 年夫人替她说了下去:“你是担心,无论日后我对清沅再怎么好,她都不会放在心上。若是有了机会,会像对待当初的何婆子一样对待年家?” 年婉柔低声道:“婉柔不敢。” 年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婉柔,我知道,清沅的回来你并不是那么情愿。你怕她一回来了,你便不是年府唯一的姑 分卷阅读121 娘了,怕我们会因此耽搁了你,对不对?” 年婉柔低垂着头,面皮慢慢涨红了,仍低声解释道:“夫人,我没有这么想过……”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所以说到最后她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年夫人继续道:“婉柔,我希望你能明白,清沅这十多年流落在外,过的日子只怕比你当年还不如。你家中虽然败落,但总归是正经的小姐,但清沅却沦为奴婢,任人驱使。你要我或者清沅为此而感谢那何王氏?我实在做不到。” 年婉柔低着头,一言不发。 “倘若当年是清沅流落在外,何王氏只是偶然捡到了她,在并不知道她是我年家女儿的情况下,将她抚育成人。那么今日我年家上下,自然应当对她感激不尽。但情况并非如此,她包藏祸心在先,使得清沅沦为奴婢在后,与那人拐子有何分别?若非沈大人明察秋毫,日后我唯一的女儿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境地,这样的人,你让我们如何看她?” 年夫人继续道:“你道是清沅天生心硬如铁石,我却巴不得她把那何王氏忘得干干净净。若她真的要死要活地护住她这所谓的养母,反倒会让我心寒。我的女儿,她可以心冷如铁,但绝不能是个糊涂虫!” 年婉柔气势不足地申辩道:“即便如此,但她们相处多年,总不能没有半分感情……” 年夫人向来温柔的眉目此刻已经是一片冷肃:“若是她能跟一个整日唆使她做无耻勾当的小人母女情深,我只能当作从未有过这个女儿。清沅已经同我说过,她在几个月前出了一回事,前事尽消。上天既然让我们在这个时候找到她,便说明这是天意让我们母女相认。” 年婉柔不做声了。 年夫人看了她一眼,问道:“将心比心,倘若是你,因为何婆子这么个人多年流落在外,为人奴婢,任人打骂,而后被自己的家人接了回来,你也能和原来那人母女情深吗?” 年婉柔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不能。 若是有人害得她沦落至那般田地,挡了她的荣华富贵,她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拆其骨、寝其皮,让对方下地狱才好,还谈什么情深义重。 年夫人见她张口结舌,便叹了口气道:“好了,你年纪小,一时想岔了,我也不怪你,你自己回去再好好想想。虽说你不是年家的女儿,但也养在我膝下这么多年。无论是你还是清沅,再过两年也要出阁了,留在我身边的时日不多。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切莫别做什么让我为难的事情。” 年婉柔鼻头一酸,扑倒在年夫人怀里。 年夫人搂过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 年婉柔哽咽道:“夫人、夫人,婉柔知道错了……您这么好,为什么就不是婉柔的娘亲呢……为什么不能把婉柔当作您的女儿呢……婉柔会孝敬您的……婉柔会像兄长和姐姐们一样好好孝敬您的……” 年夫人温柔道:“一世母女,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们是此生无缘罢了。你的娘亲为了你……牺牲良多,我又怎能忝称其名呢。你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哪怕你我并非血亲,我也拿你当半个女儿待,等到你日后出阁了,年家也是你的娘家。” 年婉柔呜呜咽咽地哭着,再也没说出话来,只胡乱地夫人、娘亲叫着。 过了良久,年夫人才安慰好了年婉柔。 年婉柔从年夫人怀里起来,一脸难为情的模样:“……都是婉柔不好,今日失礼了。” 年夫人笑了笑,轻轻用帕子替她拭了拭眼角:“好了,回去好好敷一敷眼,好好歇一天,别让外人见了看笑话。” 年婉柔应了一声,而后退下了。 看着年婉柔的衣角消失在门口,年夫人抬了抬手吩咐道:“让人把院门闭了吧。” 杭锦连忙去外头吩咐小丫鬟们,留在一旁的湘素听着年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大着胆子道:“夫人,您别叹气了,这样对您身子不好。” 年夫人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你不懂,我这是愁呀。 ☆、第五十五章一只酥鸡 另一头,留香居。 一回了院子,年婉柔身边的大丫鬟馨兰催着小丫鬟们去打了热水来,一条毛巾在盆中绞了又绞,呈到年婉柔面前:“姑娘这眼一哭就肿成了这样,还是快用帕子敷一敷吧。” 往日年婉柔一哭得厉害了,眼就肿成了桃子,得敷上许久才能消肿。 年婉柔这会正心烦意乱着,不耐烦道:“敷什么敷,拿开!” 馨兰连声安慰着:“姑娘还是敷一敷吧,若是明日还不能消肿,被抱琴居那位见了,只怕要心里笑话您呢。” 年婉柔这才没好气道:“给我敷上。” 这么说着,年婉柔躺在榻上,让馨兰将热毛巾给她敷上了眼。 馨兰在一旁劝慰道:“您这又是何苦,这样的哭法,眼睛肿了不说,还容易伤身子。” 年婉柔冷声道:“不哭有什么办法,以往是我小 分卷阅读122 看了咱们那位夫人,真把她当了泥捏的菩萨。不成想一触及到她那宝贝姑娘,泥菩萨反倒比谁都警觉了。今日我若是不哭不闹,只怕难以下台。” 虽然跟在年婉柔身边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位主子有两副面孔,但馨兰还是忍不住觉得牙根发冷,连忙去窗下门边看了看,确定没人看见这才稍稍放心。 年婉柔却因着回了自己的院子,索性想将这一口恶气出到底:“说什么拿我当半个女儿待,这么多年我端茶送水、尽心侍奉,她只当我是个什么?至今我连声娘亲都叫不得,只能一声声夫人的叫着。早年在江南,知道的笑我是个养女,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个大丫鬟呢。” 馨兰不敢说话,只能在一旁看着毛巾,随时准备更换着。 “不如抱琴居那个也就罢了,好歹她们是血亲,松兰居那个佟氏有什么比得上我的。是,她有个好爹,出身高贵,但我在她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用了这么多心思,她口口声声哪我当半个女儿,我却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儿媳!” 年婉柔越说,声音越拔越高,满脸愤恨。 馨兰被吓坏了,连忙道:“姑娘,您小些声……姑娘、姑娘,您千万别这样想,夫人待我们已经很好了……” 没错,馨兰并非年家的丫鬟,而是年婉柔曾经家中的旧仆,跟着年婉柔一道进的年府。 她自幼跟着年婉柔一同长大,是年婉柔身边最信任的人。如今看着年婉柔这副入了魔障的模样,心里又是着急又是难受。 好在没过多久,年婉柔就平复下了心情,重新又恢复到原来那副娇娇怯怯的模样,只是眼神里还发着狠:“馨兰,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总有一日,我会让她们这些人知道,她们如今这样轻贱我,是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 …… 如何处置何婆子,这对年清沅来说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 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她当然可以冷酷地任由何婆子发配流放。 她平生最痛恨人拐子,尤其何婆子还是背主的奴仆,这么多年来都没个正经的样子,整天还想着用女儿来攀高枝。如今何婆子落了这个下场,在她这个外人看来,着实罪有应得。虽说是将何婆子流放到蛮夷之地,看似给她留了条活路。且不说这一路上差役的刁难和路途的颠簸,即便是到了那边,没有钱财傍身,何婆子也撑不了多久。 何婆子一死,最有可能翻出她底细的人就没了。 可以说,何婆子过得不好,反而对她才最有利。 但从原身的角度来看,这处置是轻是重,就让年清沅很难把握了。 毕竟占用了人家的身子,年清沅心里难免有些愧疚。先前想将何婆子也带出沈府去,正是因为怀着一份偿还之心。虽然她与何婆子之间屡屡闹得十分不快,最终这件事也没能成行, 依照年清沅看来,原身虽是何婆子拐带而来,但毕竟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哪怕相处不睦,多少应该也有些许感情。但依照原身的性子,何婆子害得她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沦为奴婢,搞不好又是另一番心情了。两项权衡不定,连年清沅都很难揣摩出原身应有的反应。 从沈府那些丫鬟仆妇们的口中,年清沅大致能勾勒出原身的轮廓来。虚荣好强、好吃懒做、心思不正……假以时日,搞不好就是另一个何婆子。 原身与何婆子的关系也不好,至少沈府中有不少人都听见过母女俩人吵架,甚至有时还大打出手。自打原身到了沈檀书身边当上了二等丫鬟,更是很少回园子那边,得了什么赏赐也都自己收着,跟何婆子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但无论什么事,表面上看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有些人家表面融洽,背地里不也是互相算计吗?有的人恶语相向,或许感情甚笃也不一定。 年清沅一口气吃完了翠玉豆糕,反复思量,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罢了,就当是多做善事,偿还老天给她这次重生的福报吧。 …… …… 暗房内。 一片灰暗中,何婆子面色灰败地躺在地上,听着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味。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缕刺眼的日光投了进来,让何婆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见眼前的一片光晕中出现了一双精巧玲珑的绣鞋,而后是绣了卷叶纹的竹青色裙裾。 再往上看,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清晰。 何婆子瞬间精神一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扑倒在年清沅脚下哭嚎道:“清沅!清沅!不!年姑娘、年姑娘您终于大发慈悲来救我了……” “莫要这么激动,”年清沅摇了摇头,“流放之刑可是官府定下来的,我可改不了。我来不过是给你饯行的,顺便有些事情,我总要问问你。” “不不不!年姑娘、年姑娘,您大人有大量,您家世高贵,只要您肯开口求年大人,那官府里不知有多少是年大人的门生, 分卷阅读123 更有不知道多少人敬仰年大人的声名。姑娘您年纪小,不懂年家的本事,我以前、我曾经在年家待过,我知道的,我知道年家肯定愿意放我一马,只要您开口!只要您开口!” 何婆子一边说着,一边咚咚地重重地将额头磕在了地上,不过几下,额头就一片青紫。 年清沅摇了摇头:“我如今既然已经是年家的女儿,自然要从年家来的角度来考虑事情。为你求情,我非但没有半分好处,说不定还会在年大人他们心中埋下一根刺,平白让他们不舒服。我想你是个聪明人,易地而处,你会为我求情吗?” 何婆子跪在地上,动作停下了,浑身僵硬。 年清沅走得离她远了些,才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了,我为你带来了一些饭食,你好生吃了。吃完之后,我有话要问你。” 一旁的何婆子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年清沅叹了口气:“你放心吧,没有下毒。” 身后的甘草连忙把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了地上,打开了最上面的盖子。 因为来看的是何婆子,年清沅也没让小厨房备什么精细的菜肴,而是装了些酒肉。最上头放的是一整只酥鸡,烤的金黄酥脆,几乎要流出油来,还冒着热气。 何婆子的鼻翼翕动了两下,咽了咽唾沫。 “吃吧。” 何婆子饿虎扑食一般双手伸进去抓过酥鸡,撕下一条腿来就大口吃个不停。 等到她一口气拆吃了整只鸡,只剩了一地凌乱的鸡骨头时,肚子已经十分饱了。 “吃饱了?” 年清沅冷不丁出声问道。 何婆子低着头没有出声,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匆匆爬过的一只蚂蚁。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我问过年家的人,当年我被早早地掳走,只有一个乳名。我如今这名字,应该是你给取的。” 何婆子不知道年清沅想说什么,只抬头呆呆地看着她,一脸不解。 年清沅低下头来,逼视着何婆子问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名字?你读书不多,也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个名字,实在不是你能取出来的。你好好回想一下,这个名字是不是你起的。” 何婆子一脸茫然。 但她还是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刮了一阵,才断断续续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确实是我起的没错。好像是我先前,可能是先前在年府的时候,有客人上门时听来的……或许是我从前的哪个姐妹说来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年清沅沉声道:“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好好回想一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便好。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 何婆子想了半天,也没完全想出来:“这么多年的事情了……我哪里能记得清楚,只记得这肯定是个正经闺秀的名字。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我抱走了你,心里总觉得你应该是个正经的主子,自然不能起那些下贱的名字,所以便用了人家的名字。反正京城这样大,也难碰上一样的。” 她觑了一眼年清沅的脸色,而后道:“真的想不起来了……都这么多年了……” 见何婆子既然想不清,年清沅便也没了兴趣。 她站起身来欲离开,顺便漫不经心道:“好了,这里有些盘缠,你记得省着些用。路上稍稍打点差人,也好少受点苦楚。等到了流放之地再好好做个营生,” 何婆子见她要离开,连忙又扑了上去抱住她的腿:“女儿……不!年姑娘!姑娘!我毕竟养了你这些年,你就看在我们好歹母女一场过的份上,你给我一条生路吧!” 她又哭又闹,绝望地撕扯着吼着,怎么也不肯让年清沅离开。 年清沅见无法挣脱,索性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她:“你怎么有脸说养了我这些年?可曾是我求着你收养我的?即便是你当初一时鬼迷心窍,这么多年你有这么多次机会可以重新再来,你可有半分悔过?年家故旧满京城,只要你想,自然可以把我送回年家。” “既然把‘我’留下了,依着你早年积攒下的盘缠,稍加节俭,本分度日,也可以过上温饱的日子,但你执迷不悟,要带着‘我’一同卖身进了沈府,为奴作婢,任人宰割!” 见何婆子张口想要反驳,年清沅咄咄逼人道:“你是不是想说沈府的主子都是好脾性的人,我不是也没吃什么苦吗?” 何婆子没想到她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年清沅笑了:“是了,你们这种人向来如此,毁人之时不管不顾,若是人家幸免于难,反倒要苛责别人怎么没出事还要来怪你们这些害人的人。” 说到这里,年清沅其实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了,但她还是说了下去:“即便是让‘我’长大成人了,你也没教过我半分道理,反而教我偷奸耍滑,教我欺软怕硬,这些也就罢了。眼看着我已经长成了,你又要我去学那些下三滥的勾当,好让我卖身换来的荣华富贵,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就凭着这些,我待你已经是仁至义 分卷阅读124 尽了,你还想让我放了你。” 年清沅冷笑了一声。 何婆子被她这一番斥责说得冷汗淋漓,一时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年清沅恢复了从前温和的语调:“好了,起来吧。” 何婆子迟疑着,哆嗦着抬眼偷看了一眼年清沅。 她本以为那张和年夫人肖似的脸上应当满是怒气,或者是恨意,或者有快意,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的面容,温和得有些陌生,有些可怕。 她的眼眸清凉淡漠,不见半分快意、复杂,只有一片没有波澜的平静。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她都不是当事者,只是一个旁观的过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的眼底没有一丝快意,没有一丝情绪…… 何婆子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太阳穴处有根筋突突地跳动。 她一口热气梗在了胸口,既提不上来,又咽不下去,就卡在胸腔那里。 她看着年清沅轻轻推开她,整个人向后倒仰着;她看着年清沅慢慢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衣袖,而后怜悯又无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混沌的脑海中勾连在一处,何婆子眼珠瞬间突出,惊恐地大叫:“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我家姑娘!你不是!她不会这么对我的!她不会这么对我的!你不是!” 年清沅轻轻踏出了门,整个人沐浴在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的阳光中。 身后的半夏啐了一口:“不要脸的老货!我们家姑娘都是被你害的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你还是等着流放去那蛮夷之地好偿罪吧!” 甘草性格不像半夏这么泼辣,但也没什么好态度,只沉声道:“姑娘待你不薄,若是你日后洗心革面,还有一条生路,这样装疯卖傻,对你没什么好处。” 说完,半夏、甘草也跟着年清沅出来了。 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锁好,将何婆子野兽一般的哭嚎隔绝在了身后。 年清沅闭着眼感受着微微灼烫的日光。 她从前在志怪笔记上看到,若是鬼魂立于日光曝晒之中,瞬间便会身消骨融,化为虚无。那么如今她借她人之身,能安然站在日光之下,又到底是人是鬼呢? “姑娘,该走了。” 甘草她们在身后提醒。 年清沅眯眼看向天上的日头,既然老天让她能站在这里,那么,她便是人。 “好了,咱们回府。” ☆、其他类型拾箸记 等回到府中,年清沅准备先去一趟年夫人的院子。 刚走到门口,年清沅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除了年夫人和丫鬟们的声音之外,还夹杂了一道低沉的男声。 这是……有外客? 年清沅正想着回避,不想已经被眼尖的杭锦看到了,叫道:“夫人,姑娘来了。” 这下年清沅只能进去了。 年夫人正端坐在黄花梨木透雕坐榻上,正前站着一个少年。 年夫人一见了她十分欢喜,连忙招手让她过来,“清沅,快过来,看看这是谁。” 年清沅这才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旁边的俊秀少年。 那少年身着月白圆领袍并苍青色坎肩,腰间悬挂着石青丝绦,手里合着一把玉骨折扇,一身淡雅隽逸,犹如名家信手而就的泼墨山水般清旷绝伦。眉眼明秀,颇有几分年夫人的影子,只是眼神过于明亮,看人时有几分灼灼逼人之感。 年清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迟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想必这位公子应当是……” “没错,我便是你三哥。” 年清沅还没说完,就被他抢白。 年夫人嗔道:“真是没规矩,你妹妹话还没说完,偏你要抢着说。” 年三刷地一声打开折扇,又打量了年清沅一眼:“娘,这是自家妹子,又不是什么外人,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说了反而生分,没错吧?” 说着,年三向着年清沅使了个眼色。 年清沅倒是没想到,她这位三哥看着犹如谪仙人一般出尘,一开口就现了妖魔鬼怪的原形。不过他皮相生得好,举止跳脱却不至于轻浮,眼眸也十分清澈透亮,倒也不招人讨厌,年清沅便点了点头。 年夫人无奈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坐过来。” 说着,年夫人拉着年清沅坐在她身边。 年三却走近了几步,站在年夫人伸手恰好能拉到他的地方就不动了,“娘,我才从外边回来,就不坐了。” 年夫人也不勉强他,转头对年清沅道:“这是你三哥景珩,与你差了不到两岁,刚从江南回来。” 年清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年夫人又对着年景珩道:“这是你妹妹清沅。从前的事情我在给你的信上都说了,其余的我们私底下再说。你妹妹才回来不久,你又正好从江南回来,你以后若是无事,多带着她出去转转。” 年景 分卷阅读125 珩看了年清沅一眼,笑道:“我要说不好,妹妹可别往心里去。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出去转,只是你们女孩子喜欢的什么绫罗绸缎脂粉首饰的,让长嫂陪着逛逛就是了。我要是带着你去看那些,回头咱爹又要说我泡在脂粉堆里不务正业,指不定琢磨着怎么打我呢。” 年夫人正要说什么,却被年景珩打断:“好了好了,娘,就这样吧。清沅妹妹我也见过了,一会见面礼就给妹妹送去。等两天我在京城里再淘些新鲜有趣的玩意送给妹妹就是了,这事您就先别提了,等我爹点过头再说。我先走一步,有事回头再说。” 年夫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年景珩就脚下生风,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没等年夫人跟年清沅反应过来,年景珩又折返回来:“对了娘,我从江南回来带了两大篓蟹子,回头就给各院都送去。不过我得跟您借一下您灶上一个人,那人做的蟹酿橙还不错,” 话说完了,他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年夫人哭笑不得,拉着年清沅的手对她道:“你瞧见了吧,你三哥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他性情莽撞,以后要是有什么唐突了你的,你就跟老爷说,这浑小子不挨揍是不会老实的。” 年清沅想着年景珩被年老爷拎着棍子撵的到处跑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她这位三哥,还真是个妙人。 两人说笑了一阵,年清沅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把她问何婆子的那些话省去,只说了给何婆子带了些盘缠吃食。 年夫人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而和年清沅聊起别的。 又过了一会,年清沅见年夫人脸上浮现疲倦之色,便立即知趣地回抱琴居去了。 等年清沅走后,侍奉在一旁的杭锦遣了其余丫鬟出去各自做各自的事,自己留在年夫人身边一边给她按头,一边陪她说着话:“您瞧,今天姑娘的事情了了,三爷也回来了。府里有大奶奶管着事情,以后您就少操心一些有的没的事情,好好把身子调养好才是。” 年夫人先前就因为生育亏损了身子,后来又因为年清沅的丢失郁结在心,虽然去京离乡,都未能治好这块心病,直到年清沅被找了回来,这才了却一桩心事。只是年夫人毕竟郁郁不乐了好些年,这些日子心情变化之下,非但一时没能消解,反而更容易伤神疲惫了。 年夫人笑了笑,只吩咐了一句:“让人去小厨房告诉三爷说的那个厨子,让他好好做了,做的好了姑娘喜欢,回头有赏。” “是。” …… 年清沅回了抱琴居,拈了两下针线就扔到一边看闲书去了,直到晚饭的时候被甘草叫住,这才放下了书本,准备用饭。 她正慢慢地喝着粥,丫鬟青黛从外面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东西。 “姑娘,前头来人送了一道蟹酿橙。” 青黛一边说着,一边将菜呈了上来。 蟹酿橙盛在白瓷小盅里,下面垫着黑漆雕花茶托。 青黛放下后先揭开盖子,又挑开橙顶,露出了金黄的内里。 在沈府小厨房的时间毕竟太短,年清沅见到的菜式有限,但年清沅以前也在饮馔类书上看到过蟹酿橙的做法。 生姜、紫苏、桂皮放入盐水中,和新鲜的蟹子一同煮。待水沸鼓泡、蟹壳稍稍变色后,再将蟹子捞出,用刀斩断两螯,取出细嫩雪白的肉来,再选一只又圆又大又饱满的橙子,切旋开顶,挖空果肉,留些许汁水。再切少许荸荠丁,将蟹肉蟹膏填入其中,填得满满当当之后,将顶盖回去。把装填好的橙子放在罐中,加水和些许酒、醋开蒸,直至蒸熟为止。蒸好后的蟹酿橙,既有蟹子的鲜嫩肥美,又有橙子的清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年清沅拿起调羹,轻轻舀了一勺,尝了一尝。 果然咸鲜味美,恰到好处。 她看向一旁的青瓷小壶,问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一旁的甘草上前:“姑娘,应当是菊花酒。不知那些人怎么把这个也送来了。” 年清沅想了一下,估计应当是她那位三哥让人送来的,便道:“既然都送来了,那就斟一杯吧。” 甘草本想劝她,又想到这位向来自己心里有主意,便只能给她斟了一杯。 酒色如琥珀,清澈透亮,几乎能映出人的影子来。 年清沅小口地抿着,酒味并不辛辣浓烈,反而透着几丝清甜。温热的酒液顺着喉咙下去后,舌尖还萦绕着菊花独特的馥郁香气。 她又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想起来什么,又挖了一勺蟹酿橙。 鲜美滑嫩的蟹肉,配着温热的菊花酒,味道果然不错。 年清沅就这么抿一小口酒,舀一小勺蟹酿橙,吃的不亦乐乎。 蟹肉寒凉,配着温酒正好。从前她身体不好,没这份口福,如今可算是得愿以偿了。 年清沅吃得欢快,旁边甘草、半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小脸晕红,眼神越来越不对。 甘草感觉不好,连忙劝道:“姑娘,这酒就别喝了 分卷阅读126 ,您、您再喝下去,只怕就要醉了。” 年清沅不以为意,反倒晃了晃酒壶:“就剩一点了,让我把它喝完……再说,在自己院子里,怕什么。” 年清沅晕乎乎地摆了摆手:“别、别吵,让我、我睡一会就……” 话还没说完,年清沅已经软软地滑倒,甘草及时上前扶住她,跟半夏一起好不容易将她放在了榻上,而后两个人面面相觑,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刚给年清沅掖好了被角,甘草正准备跟半夏说什么,白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姑娘!三爷来了!” 半夏连忙上前去捂住她那张惹事的小嘴:“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姑娘已经睡下了,告诉三爷,回头再来吧。” 白术这才又冒冒失失地跑了出去。 甘草想了想到:“咱们还是跟着出去看看吧,那丫头整日颠三倒四的,万一说不清楚,让三爷有了什么误会可不大好。” 半夏心道也是,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院子里果然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俊秀公子,正在和青黛、白术说着什么。 甘草、半夏她们虽然没见过,但是也都听说过府里三爷回来了的消息,再一看这人的容貌气度,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甘草她们一过来,青黛就拉着小脸羞红的白术要退到一边去。 白术虽然不大乐意,但也不敢顶撞,只能退下了。 年景珩打眼一看她们俩,就知道应当是年清沅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了,笑吟吟地问道:“你们姑娘吃着那蟹酿橙怎么样?” 甘草沉默了片刻,才道:“应当是……极好的。” 可不是好嘛,连那壶菊花酒都一并喝完了,人都醉倒了。 年景珩立即眉飞色舞起来:“我说什么来着,那厨子做其他的菜式不过平平,偏生做这个还不错。对了,我还让人送了小壶菊花酒。这酒京城里都买不着,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她有没有尝尝?” 两个大丫鬟出奇地沉默不语了。 年景珩用扇子一敲自己的脑袋:“是了,我跟你们在这说什么。她这会还没吃完饭吧,我进去跟她说会话。” 他正想进去,却被半夏一侧身挡住,脸色不大好看道:“您这会就是想进去也见不着人了,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 年景珩一愣,随即道:“这不大好吧,她才刚吃完饭就睡下了?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懒,这样下去等回头肠胃就坏了,你们快去喊她起来,等消了食再睡也不迟。” 甘草、半夏都应了一声,但一个人也没有动弹的。 年景珩有些疑惑,但很快脸上就浮现了然之色,折扇一拢道:“她不会是喝了菊花酒,这会人已经醉了吧?” 甘草、半夏:“……” 你可以再大点声,真的。 甘草向来还沉得住气,半夏这会神情不善地看着这位仿佛脑袋少根筋的年三爷。 年景珩自言自语道:“我不过就送了这么一小壶,这种酒是专门给小孩和姑娘家喝的,她也能喝醉。” 半夏硬邦邦撂下一句:“姑娘身边离不了人伺候,三爷您慢走。” 年景珩:“……”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 转过头他看着甘草,眯眼问道:“你们抱琴居的丫鬟,脾气都这么大?” 甘草向他行了一礼道:“丫鬟不懂事,请您多担待。菊花酒不小心被奴婢打翻了,姑娘未曾喝着,辜负了三爷的美意。这会姑娘已经歇下了,您有事的话等姑娘醒来再说。屋里的饭菜还没撤下去,奴婢先去收拾了,您慢走。”说着甘草回了屋,关上了门。 年景珩:“……” ☆、第五十七章六和汤 年清沅这一醉,连晚饭的时候都没醒来。 前头年夫人那边打发了人问她要不要一家人一起用晚饭,被甘草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搪塞了过去。虽说喝酒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年家毕竟是书香世家,自家姑娘在院子里喝酒醉倒起不来了,怎么说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期间她们让人用半夏、杏仁、甘草、香藿等药材煮成了六和汤,想喂年清沅喝下解酒,但没喂进多少,反倒差点呛着她。 两个人无法,只能在一旁守着,等年清沅明日一早醒来。 另一边,年夫人所居住的正院里。 晚饭过后,其余几个人陪着年夫人说了话就各自回去了,只有年大人和年夫人这对老夫老妻还在相对着说会话。 两人是少年夫妻,家世相当,又情投意合,感情深厚。年大人又是洁身自好之人,这么多年来只守着年夫人这个结发妻子一人,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年大人因着最近朝中的事跟着年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牢骚,这才觉得心头那口气顺了不少,没想到年夫人听得心不在焉,等他停下了,这才把话题陡然一转:“老大年底就要调回京城,小三子如今也在咱们身边了,只剩下老二他们还在边疆了。” 年大人:“ 分卷阅读127 ……” 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见年大人不说话,年夫人瞟了他一眼:“好了,刚才没仔细听你说话是我不对。不过朝堂上的事情,我又不好参与。你也就是跟我说说罢了,总不能还真指望着我去舌战群臣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年大人心里还是不大高兴:“他们如今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去吧。” 年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倒也不是担心他们,他们怎么说都是男子,自己也能挣个前程。只要偶尔能记得我们这对爹娘,时常来看看就好了。我担心的是清沅这孩子……” 说到年清沅,年大人的神色缓和了几分:“这孩子最近怎么样?刚才叫她吃饭怎么不来,先前不是常来咱们这里吗?” 他朝中事务繁忙,又总归是当爹的,除了偶尔几次一起吃饭的时候能见着年清沅外,其余的时候几乎碰不到面。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只是家里前头三个都是男丁,摔打着长大的,女儿家又不同,只能把这事全权压在了年夫人身上。 年夫人道:“让人去叫了,说是吃了蟹子受了凉,有些不舒服,就没让她来。” “没让人请大夫?她身边的丫鬟怎么伺候的?” “好了好了,那边说了没什么大事,你就别迁怒丫鬟们了。” 年夫人安抚了年大人,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她最近在家偶尔做做女红,看看书打发时间,偶尔跟婉柔谈谈诗词,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事。” 年大人皱眉道:“家里又不是没有丫鬟和绣娘,让她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倒是书应该多看看,女孩子多看些书总是没错的。我前些日子找到了前朝的……” 眼看着他又要没完没了,年夫人连忙转移话题:“清沅这孩子聪明灵秀,只是性子有些孤僻。这些日子看着她也说也笑的,只是到底不肯改口。” 说到这个,年大人也有些沉默。过了一会,他才道:“时候还不到,孩子这才回来几天。以后她慢慢就知道了。”谁家父母愿意亲女儿一口一个大人、夫人地叫着,说到底,还是怨那群杀千刀的拐子们。 年夫人跟他商量道:“清沅、婉柔两人相处着有些尴尬。我看倒不如让小三子带着她的妹妹好好玩一玩。他们好歹年龄相仿,又是兄妹。” 年大人皱眉道:“小三子性情过于顽劣跳脱,又语多冒失。让他和清沅多接触,万一他再不经意间冲撞了他妹妹,两个人闹起来,难免会伤了和气。更何况如今他们年龄都大了,虽是兄妹,但也是男女有别,厮混在一处只怕不好。” 年夫人徐徐地吹了吹茶,轻呷一口,才慢慢道:“这有什么。虽然兄妹俩年龄大了,但是再说,他若真是不成器,连哄妹妹都哄不好,你不是更有理由用鞭子抽他了。” 年大人板着一张脸严肃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那种苛责子女的人吗。小三子好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若非整日滋事,我又怎么舍得下手打他。” 年夫人温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夫君,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你的。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早些睡吧,你明早还要起来上朝。” 年大人嘟哝着:“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这样的。每次一提起小三子来,你就让我早点睡。他都多大年龄的人了,老大在他这个年龄偏偏就他被你惯得眼高手低,文不成武不就。我知道你以往是把对清沅的那份都加倍地给了小三子。但如今女儿也回来了,他也大了,你也该好好管束这小子了……” 这话一嘟囔起来就没完没了,年大人还意犹未尽地要说些什么,只听砰地一声,年夫人重重地放下茶盏,便立即改口道:“早些睡吧,我明天还要起来上早朝呢。” 过了一会,屋里灭了灯,陷入一片宁静的黑暗。 ☆、第五十八章胭脂米粥 年清沅觉得很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泡在一汪热水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甚至连脑子都不想转动。 她重生以来这些日子,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舒坦的时候,舒坦到整个人都不想醒来,只想这样一直睡下去。 年清沅不知道,她在梦里心满意足着,守在身边的甘草、半夏都已经快急哭了。 两人都以为年清沅只是喝醉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哪知这一睡就睡到了这个时候人还没醒,一直睡着,却怎么叫也叫不醒。 抱琴居已经乱成了一团,丫鬟们只有几个还能沉得住气的,其余的都没了主意。 甘草皱眉道:“白术呢,让她跑去告诉大奶奶怎么还没人来?” 半夏道:“先别说这个了,咱们再叫姑娘一次试试。” 一群丫鬟围在床边,又是叫又是轻轻拍年清沅,却怎么也不见人醒。 她们正束手无策着,就听见佟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这是怎么回事,让你们好好侍奉姑娘,你们 分卷阅读128 就是这么伺候的。” 话音刚落,一身珠光宝气的佟氏就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进了门。 床边的丫鬟一下散开,甘草、半夏连忙跪在地上。 翠玉连忙上前去查探,回头对佟氏道:“没发烧。” 佟氏眉头皱起:“那是怎么回事,大夫呢?” 甘草连忙道:“已经让人去请了,应当就在来的路上。” 佟氏冷声道:“那你们说说,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草只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等她说完,青黛去请来的大夫也正好来了。 待大夫松开了手,佟氏连忙问道:“大夫,我们家姑娘这是得了什么病?” 大夫摇了摇头起身:“脉象虽弱,有气血亏损、心神劳累之兆,不过也看不出什么。等晚间若是发热,我再来看看。” 等把大夫送走后,佟氏才转头对跪在地上的甘草等人道:“好生照料着姑娘,若是有什么不对,马上叫人喊我。这院里的事不得走漏风声,若是让夫人那头知道了,我饶不了你们!” 抱琴居的丫鬟们浑身一凛,连连应声下来。 佟氏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等她又带着人一阵风样地离开了抱琴居,一群丫鬟们相顾无言,其中一个叫白薇的小丫鬟有些害怕,眼巴巴地看着甘草她们问道:“甘草姐姐,半夏姐姐,咱们该怎么办啊。” 半夏从地上爬起来道:“都慌什么,姑娘不过是病了,你们就慌成这个样子。地扫了吗,桌子都擦干净了吗,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被半夏这么一说,丫鬟们才打起精神,三三两两地去干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屋里只留下了甘草、半夏两人,一直守着沉睡不醒的年清沅。中间看她始终不醒,两人让灶上的人把胭脂米粥熬得极其烂软,入口即化,小心地喂了年清沅半碗,只能束手无策地在一旁等着。 等到了傍晚,昏睡着的年清沅果然如同先前那大夫所说的发起热来。 “快换一盆水,大夫怎么还没来?” 半夏一边说着,一边绞了帕子,重新给年清沅敷在了额头上。 甘草从门外走进来:“我拿了冰袋,快用这个敷一敷。” 抱琴居又忙乱了起来,睡梦里的年清沅也很不好受。 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没有了平日温和浅笑的伪装,也没了在丫鬟们面前漫不经心的淡漠神情,她的神情有些罕见的坚定严肃,又因着还在病中,还有几分与之相矛盾的脆弱。 起初那种随心所欲、悠游轻盈之感逐渐消失,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身体仿佛从半空中不停地往下坠落,一直在无底的深渊无穷无尽地下落。但仿佛越接近地心,周围的空气中焦灼味越发强烈,连带着她的呼吸仿佛都能溅出火星子来。 饶是年清沅病得头脑有些不清楚,又在梦里,她也知道,自己大约是病了。 毕竟从前她病过那么多次,也很熟悉自己的身体状况了。 或许是一直以来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因为这场大醉断开了,她身体里潜藏的疲惫感终于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 这应该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生病吧。 年清沅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很快意识再次没入一片混乱中。 匆匆赶来的佟氏站在年清沅的床边,神情有几分焦灼地问着大夫:“怎么样了?” 大夫起身道:“可有笔墨纸砚,容在下开完方子再说。” 好在年清沅平日里看闲书的时候没少写写画画的,笔墨纸砚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存放着。甘草很快找来,看着大夫写完后,连忙接过。 “这方子每日煎服,早中晚各一次,十日后我再来复诊。” “还不快去煎药,”佟氏不悦地抬高了声音,把甘草吓得一凛,连忙拿着方子出门去了,转过头来佟氏又问大夫道:“先生可否说一声,我家姑娘这病是怎么来的?” 佟氏原先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自小也长在后宅的刀光剑影里,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病有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她是年家的长媳,手里又掌着管家大权,年清沅刚进府这才没多久,若是就在她的手底下着了道,她着实没法和年夫人交待。 只是白天她上下都搜问过一回,实在没什么线索。 大夫一张口,就让佟氏那颗吊着的心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肚子里:“您家这位小姐原先身子骨就弱,早年亏损得太多,后来虽然病好了,但也不如常人。我观小姐的脉象,怕是积劳成疾,又心思过重,两相之下这才压垮了身子。如今这一病倒也是件好事,之后勿思勿虑,心情畅达,好好静养一番,应当没有大碍。” 佟氏连忙道:“有劳大夫了。只是这人一直昏迷着,让人看了心揪。可否再开个方子,或者施针也成,总归早早地让我们家姑娘醒过来才好。” 在一旁的半夏头微微一抬,又低了下去。 大夫摇了摇头:“小姐这是 分卷阅读129 累极了,还是让她好好睡一觉,休息着便是。对了,让人好生看护着,时常换一换毛巾,这烧估计明日一早就退了。” 见大夫婉拒,佟氏虽不情愿,也只能笑着将人送出了门。 等到佟氏再折回来,又在抱琴居发了好大一通威风,把一群丫鬟们吓得战战兢兢,这才留了两句叮嘱,回了自己的松兰院。 过了一会,佟氏身边的翠玉又返回来,跟着甘草她们一起看护着年清沅。 佟氏掌管着府里的生杀大权,对下面的人向来是打骂随心。但身为她身边大丫鬟的翠玉,却又是另一幅性子。来了之后先是温言软语地安慰了一通甘草、半夏,说佟氏只是关心年清沅,态度才有些不好,随后更是在床边陪了一整个晚上。 果然如同那大夫所说的,一大清早,半夏迷迷糊糊地醒来,第一反应是娶摸摸年清沅的额头,察觉到手下的肌肤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立即清醒过来,高兴地摇了摇身旁的甘草:“甘草、甘草,快醒醒,姑娘退烧了。” 甘草、翠玉被半夏的声音惊醒,还没来得及高兴,门就开了。 进来的是青黛,她的神色有些慌张:“不好了,翠玉姐姐,夫人带着人向抱琴居这边过来了。” 翠玉心里一沉,便道:“我出去看看,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看着姑娘。” 等翠玉出去后,甘草和半夏才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里都带了点嘲笑的意味,便立即心领神会,回过头来继续照看年清沅了。 …… 或许是因为烧退了,年清沅的眉宇间也舒展了几分,意识也半明半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着。 她正昏昏沉沉之际,隐约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和语声,不由得眉头微蹙,哑着嗓子出声问道:“外头是谁来了?” 听到她出声,外面静了一瞬。 而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年清沅还未来得及睁眼,就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 “是我。可是吵醒你了?” 年夫人的声音和煦,让人闻之心安。 年清沅睁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是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恍惚的笑容。 她还没开口说什么,年夫人就温声道:“好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不必说话,安心睡便是。” 年夫人坐得离她极近,年清沅即使意识昏沉着,也能嗅到她身上温暖淡雅的气息,这气息中还夹杂着少许药香,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心安。故而她听了年夫人的话,便闭上了眼,很快又陷入沉沉的长梦之中。 …… 年清沅做了一个梦。 梦境是支离破碎又飘忽不定的,她时而看见前生的一些片段,时而看见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记忆。 梦里的她还很年幼,躺在床上病得小脸通红,一声声地喊着娘亲。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病死了,可是娘亲怎么还不来看看她? 妹妹病了,娘亲整日抱着她哄着她,为什么她病了,娘亲还是不来看她,就因为她是姐姐,所以就一定要懂事,一定要不给娘亲添麻烦吗? 小温七不明白,只感觉有人扶起她的小身子,哄劝道:“姑娘,喝药了。” 药汤温热,又苦又涩,只灌了一口她就不停地咳嗽起来,哭闹不已,却还是被那人哄着一点点喝完了药汤。 那人是谁? 年清沅想了想,应该是她的乳娘。 乖乖地喝完了药,嘴里还是苦的。她想吃蜜饯,以往兄长和弟弟喝完了药,娘亲都会喂他们吃蜜饯,可是她的蜜饯呢。 小温七等了半天,还是乳娘给带了蜜饯来。 再到后来,她自己身边时常备着,再也不用等着别人给她拿这一点甜来。 画面倏忽一转,又是她在慈恩寺的画面。 小温七已经长大了许多,正端端正正地坐着下棋。 和她对弈的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看着熟悉又眼生。 年清沅想了一会,这才想起这老和尚就是慈恩寺的前住持了悟大师。 她幼年体弱多病,时常祈福拜佛,去慈恩寺去得多了,竟得了了悟大师的青睐。 母亲便隔三差五将她送到那里一段时日,让她在那里好好养着身体,故而她与了悟大师有忘年之谊。直到后来年岁渐长,不方便再时常留宿寺中,这才少了往来。 了悟看着对面的小女孩,一边落下一枚黑子一边道:“小阿沅,你性情聪慧,与我佛有缘,要不就在慈恩寺出家,日后陪我一同云游如何?” 小温七啪嗒将棋子扔回坛子中,果断拒绝:“我不要!” “这是为何?” 小温七回答得很干脆:“光头太丑。” 老和尚笑呵呵道:“你可以带发修行。” “还是不要!” “哦,这又是为何。” 小温七振振有词:“出家了不能吃鱼,不能吃肉,不能一直看着好看的人。” 老和尚沉默 分卷阅读130 了,可能他也意识到小温七口中所说的好看的人没有那么简单,便劝道:“盯着人看实在太失礼,或者……女子你可以一直看着的。” 小温七再又说了些什么,年清沅听不清了。 画面渐渐模糊,又要跳向别的场景。 年清沅有些疑惑,她贪口腹之欲这是从小就有的事,但她怎么不记得她从前这么大胆,这么……厚脸皮。 ☆、第五十九章肉米粥 正如那大夫所说,年清沅的病并无大碍。 才过了两天,她就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身子还不大好,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确实是需要好生静养一番。而且因着这一次昏迷的缘故,她倒是回想起从前的不少事情来。 从前的温七生病是家常便饭,病得半死不活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人一生病,脑子就不清楚;病成那个样子,记性自然是丢三落四的。 她这一回生病,没忘事反而想起了从前的事,说起来也算是一桩奇事了。 只是—— 年清沅看着眼前的年夫人,稍稍掩去了眼眸中的复杂之色,温言劝道:“夫人,您还是去歇一歇吧,我这里自然有丫鬟守着,您看,我如今不是好多了吗?” 昏迷的这三日,除了第一天外,其余的两日年夫人几乎吃住都在抱琴居这边,一直看着,倒是让年清沅……很不自在。 就像梦里闪过的片段那样,永宁侯府家大业大,子女众多,母亲又要打理府中事务,还要照看兄弟姐妹,几乎无暇顾及她。或许一开始她生病时,母亲也如这般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但她病得太久,又屡屡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天长日久,母亲也感到疲倦了吧。毕竟,她膝下那么多健康活泼的孩子绕着她打转。 即便不说永宁侯府,其余的府上,也多是交给下人好生伺候着,哪像年夫人这般…… 年夫人在这熬了两日,虽然略有疲色,精神却还好,听了年清沅的话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不放心,在这里看看罢了,煎药什么的也是你院子里的丫鬟做的,又有什么好劳累的。倒是你,要安心养病才是。” 两人正说着话,半夏端着托盒从外头进来。 “姑娘,来喝药吧。” 说着她放下托盒,将一碗熬好的药汤端出来,递到了年夫人的手边。 年夫人端过药碗,先尝了尝温度,这才用汤匙舀了送到年清沅嘴边:“来,喝药吧。” 年清沅乖乖张口喝下药汤,然后忍不住道:“夫人,还是我自己来吧,我都这么大了,您还像小孩子一样喂我,让她们看着多难为情啊。” 年夫人不以为意道:“不管你多大,在我面前都只是个孩子。至于她们……” 说着年夫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半夏她们,半夏连忙摆摆手道:“姑娘,我们绝对不会笑话您像小孩子的。” 年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吧。” 年清沅:“……” 别别扭扭地被年夫人喂着喝了满满一碗的药,饶是年清沅竭力想克制住自己纠结的眉头都控制不住。年府这也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大夫,开的药竟然苦成这样。 年夫人看着她一脸怜爱:“来,闭上眼,张开嘴。” 年清沅早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却还是很配合地闭上眼,等到那蜜饯落到了嘴里,才睁开眼灿烂地笑着:“真甜。” 可不是么,年夫人这蜜饯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铺子里买来的,她从没吃过这么甜的蜜饯,这甜滋滋的味道仿佛能一直化开流淌到心窝里去。 吃完了药,年清沅继续刚才的话题:“您瞧,我药也吃了,再过会就该歇下了,您要不也去休息一会吧。” 年夫人笑了笑:“昨晚我睡得早,这会还不乏,你放心,等一会你睡着了我便去休息了。我只是想着……从前你还在外边的时候生病我也没法照看,如今总归要给你补回来。” 年清沅低声道:“这种事哪有什么补不补的呢。” 年夫人立即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转移话题道:“来,张嘴,再吃一个蜜饯。这大夫开的药也太苦了些,你多吃两个甜的,这苦味也就压下去了。” 年清沅乖巧地张嘴吃下蜜饯,待咽下后才低声道:“从前我喝了苦药,都得哭闹着才能吃着甜的。后来就喜欢在身上常备着些糖……” 年夫人蓦地心里一痛,鼻子一酸,却掩饰道:“吃个糖咱们府里还是供得起的,赶明我让你三哥把京城点心铺子里的糖都买来给你尝尝。” 年清沅的头越压越低,沉默着没有接话。 年夫人见她这样,有些担心,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一时说错了话,引得女儿想起了从前的伤心事,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 “娘,”年清沅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年夫人,突然展颜一笑,“您回去好好睡会吧,我也要睡了,等会我醒了,再让人去叫您,您说好不好?” 年 分卷阅读131 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好,我这就回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着心情过于激动,年夫人出门时险些一脚被门槛绊倒, 等年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年清沅这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仰面躺在了床上。 她的心情很复杂,脑子里也乱哄哄的。 刚才那一声娘固然有哄劝年夫人去休息的因素在,但是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半分触动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清楚她从来不是一块捂不热的铁,有时候故意让自己硬着心肠,正是因为怕自己太容易心软的缘故。 但是眼下有些事,她需要重新想一想了。 年清沅想到这里,拉高了被子闷头就睡。 算了,还是在梦里想吧。 …… 年清沅这一觉又睡到了傍晚,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腹中空空,让半夏给她弄些吃的。 好在半夏她们早有准备,连忙将备好的肉米粥送上了。 所谓的肉米粥,可不只是肉和米炖在一处熬成的粥,而是用上好的碧粳米先煮成软饭,再将鸡汁、肉汁、虾汁汤调和,把熟肉切成细碎的小末,加入笋丁、香覃、干丝、酱瓜末,和饭下在鲜汤里一同熬煮,直至烂软得入口即化的地步。 年清沅喝了一大碗热乎乎软糯糯的肉米粥下去,喝得肠胃都暖融融的,这才觉得十分舒畅,身上也有了力气,饭后便让丫鬟们陪着屋子里走动了一会,这才想起来问问她昏睡过去之后的事情。 先前年清沅突然病倒,甘草她们想着府里掌事的是佟氏,便先派人去叫了佟氏过来。 佟氏到了抱琴居之后,因为担忧年清沅这边的事让年夫人知道了不好,便不让这边的人告诉年夫人。之后大夫确诊了,佟氏自己就打道回府,事后还是翠玉来照看年清沅的。 抱琴居这边忙的焦头烂额,松兰居那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期间一直也没个人去跟年夫人说什么,后来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湘素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年夫人这才带着人匆匆赶来。 说起翠玉来,半夏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从前就听说这位翠玉姐姐是大奶奶身边最得用的,这回一看,即便再怎么妥帖的人,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年夫人从旁的地方知道姑娘生病,和有人早早地告诉了她这事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甘草在旁边阻止她:“就你话多。” 转过头来甘草想了想,还是对年清沅道:“姑娘病了,大奶奶自然是极关心的,想来也不是有意隐瞒,毕竟夫人身体不好,当时若是知道姑娘的状况,恐怕有伤身体” 半夏在一旁嘟囔道:“说是这么说。可姑娘病了,她也来看一圈,发一通火,连个人都没留下就回去了。翠玉说是领了大奶奶的令才来的,可我看着不像。” 年清沅倚在床上慢慢地笑了:“她毕竟是长嫂,府中又有那么多事要烦她,怎么可能一直守在我的床前。就和甘草所说的一样,人家好歹还是来看过的。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头有点意思。你慢慢说,把其中的细节再跟我说一遍。” 半夏又把这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看着年清沅若有所思的神情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对的?” 年清沅摆了摆手:“咱们下面是不是有个叫白芨的小丫头?” “是,她原先名叫喜儿,还是姑娘给改的名。” “把她叫来。” 叫白芨的小丫头很快被半夏来了,怯生生地站在年清沅的床前。 年清沅看着她笑了笑,问道:“你莫紧张,我只问你几句话。” 白芨小小地嗯了一声。 年清沅神色温和地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都是诸如什么做的活累不累,其他的丫鬟跟有没有欺负她,同屋的小丫头哪个和她关系好这之类的问题。 白芨老老实实地答了,虽然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条理清晰。 问完了这些,年清沅才慢条斯理道:“好了,你先下去吧,下回我还找你问这些事情,若是还答的这样不好,就莫要怪我罚你了。” 白芨吓得浑身颤抖,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年清沅,只喏喏地应了。 甘草在一旁看着年清沅累了,便带着白芨下去了。 半夏在一旁不解道:“姑娘,您吓唬这么个小丫头做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懂。” 年清沅笑了笑:“你不必管,等回头你就知道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虽然病了,但这抱琴居却没闲着。 她醒来之后没多久,就来了一拨又一拨人。 先来的还是年夫人,她又来看年清沅时,碗里的终于又换成了鸡粥,用的是肥母鸡的脯肉,里头还放了松子肉、火腿屑,鲜香无比。 见年清沅一边吃一边皱眉叹气,年夫人柔声问道:“是灶上的手艺不合你的胃口。 分卷阅读132 ” 年清沅叹了口气:“这粥固然美味又滋补,但天天吃粥,谁能受得了。” 虽然年清沅这次病得不算厉害,大夫也没下太多禁令。但毕竟还吃着药,生冷腥腻是不用想了,灶上的人只敢给她熬些粥,慢慢地补着身体。 一日三餐,顿顿是粥,虽然还没吃两天,可已经让年清沅有些腻味了。 年夫人好生宽解了年清沅一番,两人正说着话,佟氏又热热闹闹地进来了。 一进门对着年清沅又是妹妹长,又是妹妹短的,态度十分亲昵。 不过年清沅倒是看出来几分不对,往日里佟氏插科打诨时年夫人总是笑着的,这次佟氏再说什么笑话,年夫人脸上有些淡淡的。好在佟氏也不觉得尴尬,就这么说说笑笑地,等年夫人要走时,两人又一道走了。 年清沅心里对这对婆媳的关系倒是有些好奇,不过这事也不用急,以后有的是时候慢慢观察。不过这俩人前脚刚走,青黛就进来传话,说是留香居那位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的功夫,一身素净的年婉柔就进了屋,坐在了年清沅床边。 年婉柔本就生得单薄柔弱,平日里脸上有脂粉妆容,倒还有几分少女的娇柔可爱。如今乍一看她一脸素净,眉尖若蹙的模样,反倒比年清沅这个躺在床上的人还憔悴一般。 年婉柔一双含愁带露的眼担忧地看着年清沅,未语先泪:“姐姐既然病了,怎么也不让人去告诉妹妹一声,害得妹妹好生担心。” 年清沅打着哈哈道:“昨日才醒来,因为身体不适,又睡过去了。抱琴居这些丫鬟都是不得用的,我一病了,她们就忙乱成一团,也没来得及通知妹妹一声。不过妹妹,这不也已经知道了吗。” 年婉柔眼里泪光闪动:“我瞧姐姐清瘦了不少,可是病得厉害,大夫开的方子可有效?” 她才倒下几天,能清瘦多少。 不过她这么脸色苍白地躺在这,或许确实看着有些憔悴吧。 年清沅笑道:“这倒没什么,大夫说了,不过是有些体虚,等吃上十日的药,好生调养一番就好了。” 年婉柔这才破涕为笑:“既然这样,我便放心了。” 两人各怀心思,姐妹情深了半天,年婉柔这才打算走了。 临走之前,她仿佛想起什么来了,对年清沅道:“我上回生病,大哥见府中的燕窝不好,特意替我去买了外头上好的燕窝。我还没吃完,病就好了大半,如今还有二两有余,回头便让巧兰取了给小厨房送去,让他们好好做了,好给姐姐滋补身体。” 年清沅笑了笑:“那就多谢妹妹了。” 等年婉柔走后,半夏才不忿道:“姑娘不过身体抱恙,一场小病罢了,她那个哭哭啼啼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年清沅摇摇头:“话不能说的那么难听,这样的人这年头多稀罕啊。” 她从前只在一些庶女身上才见过年婉柔这种弱不禁风的好妹妹形象,京城圈子里的贵女有好些年都不待见这款了,如今年婉柔这样的看着也是个稀奇。 半夏还要说什么,甘草从门外头走进来:“你快别说话了,咱么三爷来了。” 半夏对那位看着出尘脱俗,实则聒噪粗心的三爷印象太深刻了,连忙道:“你不能跟他说姑娘已经睡下了么?三爷毕竟是男子,上回又没头没脑地送了那壶菊花酒,害得姑娘这样。这会好不容易把那个送走,又迎来了这个,你也不怕吵得姑娘睡不着。” 甘草皱眉道:“姑娘纵着你,你就这般没规矩。三爷也是你能在背后排揎的?”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男子清朗的嗓音:“屋里都在说什么呢,不是说病了吗,怎么还说个不停。” 甘草和半夏连忙住口,退立到一边。 年景珩一进来就大喇喇道:“我路过抱琴居好几回了,刚才可是看着留香居那个走了,这才进来找你说说话。” 年清沅挑了挑眉,突然觉得她这位三哥,果然十分有意思。 有意思归有意思,但在彻底确定之前,年清沅还是装模作样地正色道:“您固然是兄长,但这样说话,也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年景珩看了看四周,自己拉了个圆凳坐下来和年清远说话:“你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老实说,我就不信你不讨厌她。” 他这话说得直白无忌,连旁边的甘草和半夏都吓了一跳。 年清沅吩咐道:“你们两个也累了半天了,换青黛过来吧。” 甘草和半夏应声退下了。 年景珩直接对她们道:“先不用急着叫人来,我跟你们家姑娘说会话。” 听你的才有鬼。 半夏心里翻了个白眼,即便是兄妹,也男女有别,真放他在这,回头被夫人她们知道,万一怪罪下来,倒霉的还是她们。更何况这三爷虽然皮相惑人,但一看就是个不着调的, 等甘草、半夏都走了,年景珩才得意洋洋道:“这会人都走了,你总该跟我说句实话了吧。你是不是也觉得留香居那个 分卷阅读133 惯会忸怩作态?” 您老谁呀,我为什么要跟您说实话。 年清沅不紧不慢道:“想来应该是婉柔妹妹与我一见如故,所以才会对我的事情格外挂心吧。” 年景珩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那是,她对咱们家谁都挺挂心。她八岁刚来那年对我也十分上心,我掉进池子里生了回病,她哭得就跟我快要断气了似的。”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才想起年景珩跟她们差不了几岁。这俩人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能处成这样,这年婉柔果然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草包啊。 …… 兄妹两人说着话时,甘草拉着半夏到了四下无人的僻静角落里。 半夏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你这是怎么了,遮遮掩掩的,跟做贼似的。” 甘草见周围没人,这才沉声道:“咱们同在姑娘身边当差,我知道你一向对我不服气,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跟你好生说道一番。你不觉得你最近的言行有些出格了吗?” 半夏定定地看着甘草,见她的目光不躲不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甘草微微皱眉。 半夏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抱着甘草的手臂笑道:“甘草姐姐,好歹我也是被姑娘拔成了一等大丫鬟的人,你觉得我真有那么傻?” 甘草先是一怔,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化了。 半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咱们做奴婢的,是应当小心一些。但若是姑娘不喜欢,太过小心了也不好。如今你我同为大丫鬟,你的性格稳重,那我若是和你一模一样的话,在姑娘面前只怕也出不了头。一样的稳重妥帖,姑娘为什么不让青黛做大丫鬟呢?” 甘草皱着眉,还是一副不赞同的样子:“你这样故意而为,一旦露了痕迹,难免让姑娘觉得你心思太多,这不是件好事。” 半夏轻笑了两声:“咱们什么样,你当姑娘心里真的一点数都没有。咱们那位姑娘的厉害,难道你还不晓得?我的好姐姐,你且放心吧,我们只要好好服侍姑娘,一心替姑娘着想,总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甘草这才慢慢地松开眉头:“那以后我是不是也……” 半夏知道甘草心实,没这些弯弯绕绕的,便安慰道:“甘草姐姐你以后还是和现在一样就成,你该沉稳沉稳,我该泼辣泼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我们各司其职。” ☆、第六十一章一碗燕窝 自打那天年景珩在年清沅面前数落了留香居那各的种种不好,回忆了以前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这对性情迥异的兄妹关系反而近了起来。年景珩每天除了往年府外跑,跟他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外,有空就趁着没人来抱琴居这边溜一圈。 这天年景珩前脚刚走,年夫人又来看她了。 第一声叫出口之后,接下来那几声叫得也理所应当起来。这两日母女二人的关系格外亲近,仿佛中间没有这些年的隔膜一般。 年清沅眼巴巴地看着年夫人,半是告状半是撒娇道:“三哥趁我生病忌口,故意整日来我这里用好吃的馋我,实在没个兄长的样子。还有,娘亲——我想吃荷叶包鸡、八宝鸭、松鼠鳜鱼……还有好多好多。” 年夫人纵容地看着她:“等你病好了,想吃什么都让小厨房的人给你做。” 年清沅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笑道:“我觉得我病好的差不多,现在能一个人吃一条烤羊腿。” 年夫人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温声问道:“阿沅,你与我好好说一说,从前的事情,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年清沅怔了一下,含糊道:“只记得近一些的事情了,再远一点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娘,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越说越觉得不对,该不会是她好不容易刚放下心防,决定好好接受年夫人她们,就又出了什么诸如认错人了这种变故吧? 年夫人见她神色不对,便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没什么大事。只是我记得先前听人说起起初那两年,那何婆子曾经假称你身患恶疾,整日把你关在家里……原先我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避人耳目的托词,但没想到……” 说到这里,年夫人叹了口气:“大夫给你切脉后跟我说了,你的身体状况有些不好,从前亏损得太厉害,虽然后来慢慢调养回来些,但近来这段日子又心神劳累。这次生病,正是把以前的隐疾都露了出来……清沅,清沅,你在想什么?” 年清沅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事的。” 年夫人见年清沅脸色有些不好,便道:“好了,我不在这里打扰你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回头我让你三哥少来烦你。” 年清沅笑道:“不碍事的,我也只是跟您告告状罢了。三哥他偶尔来陪我说话解闷,我也开心,毕竟整日待在屋子里怪无趣得慌。” 等年夫人走后,年清沅这才仰头躺在床上,看着纱幔上青色的蚱蜢出神。 没一会又有人进来:“姑娘,外头有人 分卷阅读134 送了信,还拿了东西,说是沈家姑娘给您的。” 年清沅问道:“她人来了没有?”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年清沅便懒懒道:“好了,让人把信拿来吧,东西交给甘草她们处置。” 沈檀书的信写得很短,大意是说,她听说了年清沅生病,本来想来看她,但因为一些事绊住了,所以只能托人先送些药材来。顺便让年清沅好生养病,等过两日她得了闲,马上就来看她。 年清沅让丫鬟把信收好,继续躺在床上出神。 …… 不管怎么样,年清沅的病总归没什么大碍,过了两日身子爽利了,年婉柔果然让人把做好的燕窝送了来。 半夏很看不上年婉柔的行为:“前两天沈家姑娘送了好些燕窝来呢,还用她拿这二两东西寒碜人。” 甘草在一旁劝道:“你就少说两句,怎么说婉柔姑娘也是送了东西来的,礼轻人意重,走公中的账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还在背后排揎人家。” 半夏哼了一声:“反正我就是看着这婉柔姑娘做派不好,像你说的,姑娘就更不能吃了。” 一转头,半夏看着年清沅已经拿起了一旁的调羹。 “姑娘,您真要吃啊。” 年清沅笑道:“为什么不吃,怎么说不都是人家巴巴送来的,一番美意,怎好推辞。” 说着,年清沅用调羹轻轻舀起一匙,轻啜了一口,又放下了。 半夏在一旁看了,忙问:“可是他们拿不好的东西来糊弄姑娘了?” 年清沅哑然失笑:“这倒不是,这燕窝品相还不错,只是做这燕窝的人不懂,反而平白玷污了它的滋味。” 门外传来清朗熟悉的嗓音:“这是在吃什么好东西呢?” 一身天水青圆领袍的年景珩风度翩翩地从门外摇着扇子进来。 因为如今厮混熟了,年清沅对他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纵容,一开口就是明明白白的嫌弃:“你倒是会挑时候进来,也不让人打声招呼就往我屋里来。” 年景珩挑眉道:“年大姑娘,可是要小的退出去,重新走一回?” 年清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 年景珩刷地一声合上扇子,就往年清沅脑袋上敲:“好你个头,我乃是你的兄长,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我立规矩了。” 年清沅头一偏,轻巧地躲了过去:“别闹,碗里还有东西呢。” 年景珩瞥了一眼:“哦,燕窝啊,佟氏就让你吃这个。” 年清沅笑了笑没出声,倒是一旁半夏想说又不敢说。 年景珩一眼看出来端倪,扇子啪地一敲:“那丫头,你说。” 半夏虽然口无遮拦,但也只是在年清沅和甘草她们面前,在年景珩面前自然还是规规矩矩道:“这是婉柔姑娘命人送来的,说姑娘大病初愈,给姑娘补补身体。” 年景珩奇怪道:“咱们府里何时这么寒碜了,居然还用着她来送燕窝给你?” 年清沅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哎呀,没办法,谁让我没有一位贴心的兄长。也来巴巴地给我送燕窝补身体呢。” 年景珩拿着折扇继续往年清沅的脑袋上敲:“这是说的什么胡话。让咱们大哥听到,可不止要敲你脑袋这么简单。再说,不就是二两燕窝嘛,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等回头我就差人去给你买二两来,包管分毫不差,绝不学那些黑心的奸商一般缺斤短两。” 年清沅啼笑皆非,不伦不类地拱手诚谢道:“三爷果然出手阔绰,” “这个好说,”年景珩倒是很受用,得意洋洋地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你要是以后嘴巴都像今个这么甜,再给你加二两也是使得的。留香居那个,就这么个性子,一个女流之辈,没什么见识的。你呢,身为年家的正经姑娘也别跟她一般。她爱忸怩作态,说些酸话,就让她说去吧。她屋里那些东西,都是这么些年抠抠索索攒下来的,还当个宝一样。你这边才回来没几天,回头你缺什么的,三哥补给你。” 年清沅正色道:“这怎么能行,我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没什么见识的。” 年景珩丝毫没觉出自己已经被她抓着了话柄,还以为年清沅使小性子,便劝道:“好了,三哥知道你这些年在外头受了委屈,如今回到府里来,看着这个鸠占鹊巢的不顺眼。可你放心,别人不说,三哥我和娘肯定只向着你。嗯,咱爹应该也向着你,娘向着谁他就向着谁。大嫂向来也不喜欢她,不过大嫂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这么一来,咱们家里除了大哥那个书呆子,和二哥那个不长脑子的货,也没几个人待见她。” 年清沅想了想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人说了,娘向来溺爱三哥你,可……爹没少拿着棍子到处撵你,可见爹也不是个软耳朵的。”虽然已经叫了娘,而且又不是当面说,可是说起爹这个字眼来,对年清沅来说还是有些艰难。 年景珩不高兴了:“你从哪里听说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背后嚼爷的舌根子,你 分卷阅读135 告诉我,我让娘扣她们月钱。什么叫撵,那是我和爹切磋武艺呢,对,切磋武艺。你放心吧,娘说话在府里最好使了,她要真拦着,爹一根指头都不敢碰我。” 年清沅撇撇嘴:“也就是说,娘也觉得你该被撵着到处乱跑。” 年景珩扇子一敲,脸一板:“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别人家的妹子,可没见着有你这般不懂规矩的。什么叫娘也觉得我该被撵着乱跑,我有那么不成器吗?” 年清沅不以为意道:“别人家的兄长,也少见你这么不着调的。” 见年景珩又要敲她脑袋,年清沅连忙改口道:“当然不是你不成器,全是因为娘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没什么见识的。” 年景珩这才咂摸出一点年清沅的险恶居心,眯着眼问道:“你不会想回头在娘面前拿这句话告我黑状吧?” 年清沅笑嘻嘻道:“当然不会。只是我估摸着最近大夫也好松口了,若是三哥请我去鼎食楼,或者是什么冠膳阁这等地方去长长见识,我自然不会做这等事。听说前两日外头下霜了,也到了快吃鲈鱼脍的时候。还有什么乌龙吐珠、香烹狍脊、凤尾鱼翅、山珍刺龙芽、明珠豆腐、天香鲍鱼、龙舟鳜鱼……我从前见识的少,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三哥这个有为的男子带我见见世面才好。” 年景珩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你就这样敲我竹杠,还拿告状来威胁你的亲兄长,实在是小人行径!” 面对年景珩的严厉指责,年清沅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故作不解地问道:“那恕清沅不知,一位兄长在看望他生病在床、只能食粥度日的可怜妹妹时,昨日带一碟片皮乳猪,今日带一只烧鹅,明日还想带一只炉焙鸡,当着她的面大快朵颐,这又是种什么行径呢?” 年景珩语塞,半晌只憋出来一句:“瞧你这模样,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嘴馋的姑娘家。” 年清沅不以为意地笑道:“我那是以前不能吃,现在自然都要补回来。” 她说的是从前生病忌口的事情,年景珩却误以为她说的是从前过苦日子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微敛,又很快扬了起来。 年景珩摆摆手:“罢了罢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让人知道了也是给我们年家丢脸,等回头大夫解了禁,我带你去京城四处好好逛逛。别看你在京城呆的日子久,有些有意思的地方你肯定知道的还不如我多。我跟你说,我这两日结交了一位好友……” 年清沅对他那些狐朋狗友十分不感兴趣,敲竹杠成功后直接赶人了:“行了行了,我这会乏了,你去跟娘说吧。半夏,送三爷出去。” 年景珩受伤地看着这个冷酷无情的小人:“我跟你说,我那位好友家世高贵,容貌俊美,年轻有为……” 半夏、甘草一同来赶着他出去:“三爷您该走了。” “三爷,还请您慎言,咱们姑娘还没定亲呢。” “三爷,您在这吵着我们姑娘了。” 年清沅神清气爽地躺下,心道,你那狐朋狗友再怎么家世高贵、容貌俊美、年轻有为,又干她何事?她才不耐烦听那些劳什子呢。 她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觉。 “三爷,慢走不送——” 砰地一声,门重重地在年景珩面前关上了。 ☆、第六十二章荷叶包鸡 又过了三天,大夫来诊了脉松了口,年清沅这才吃上了她念叨了有一段日子的荷叶包鸡。 取自家庄子上养的子鸡切成小块,加上作料腌好,使得滋味渗入肉中。再加入火腿、鲜笋、香覃,先用洗净的嫩腐皮层层叠叠地包好,而后用新鲜荷叶扎紧,再用黄泥巴层层裹住,用小火煨熟,直至香气传出,再把泥壳敲碎,剥开叶子,去掉腐皮。趁着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时候倒至盘中,早早地端上桌。 只是眼下这个时节,并无新鲜荷叶,只能拿厨房里贮存的旧荷叶包了。虽然不如新鲜荷叶香气浓烈,但对于年清沅这个久病吃不得几口肉食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美味。 鲜嫩多汁的鸡肉里沾染着荷叶、笋的清香,还有香覃、火腿浓郁的香气,种种滋味混杂在一起,让年清沅食指大动。 吃完午饭,年清沅正在坐着看书消食,青黛从外头进来,说是沈檀书来了。 年清沅连忙让人请沈檀书进来。 沈檀书披了件茶白绣梅枝缎面披风,一身素净婉约,人看着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一进来,见年清沅站在地下就叫道:“哎呀,你怎么下地了。” 年清沅笑道:“我的病本来就不碍事,早就好多了。” 说着,她上前替沈檀书解下披风的系带,却被沈檀书挡了一挡:“你如今是小姐了,怎么还做这些事。” 年清沅从容地推开她的手,替她解下披风,放到一旁的甘草手边:“即便是主子,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交给丫鬟们的,我给我妹妹解个披风罢了,旁人能说什么嘴。” 沈檀书刚要反驳自己才是姐姐,又 分卷阅读136 想起年清沅的身世问题,便转移了话题:“我前些日子送的东西你可都看了?当时本来想亲自看你,结果因为一些事绊住了了,我便留在府中,一直耽搁到现在。你的病不碍事吧,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年清沅道:“东西都收到了,让丫鬟们收好了。我也不碍事的,只是气血有些不足,大夫说了好生调养就好。不过,我在府里也不外出,家里人想来也不会到处去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檀书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是那一日在国舅家的宴会上见到了令嫂,和她交谈时无意中听到的。” 年清沅心里一算日子,这才了然,原来那一日佟氏是忙着去京中的宴会交际了。 沈檀书叹道:“你如今不在京中交际,你家里人又不常出席这样的场合,我又总不好天天来你们府上叨扰,像你这样病了,我都不容易知道。如今你这年龄,即便年夫人再想留你,也留不了你几年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时常出去,我们也好经常见面。” 年清沅笑道:“你要见我,哪有这么麻烦,要么我下个帖子,要么直接来我们府上,再要不反过来我去你那不就成了。” 沈檀书摇摇头:“算了,你这两年还是不要去我们家了。毕竟从前认识你的人那么多,那群人见了你私底下说嘴,要是被外人听到了对你不好,还是我来你这吧。只是我到底也不好常常来,多麻烦呀。” 年清沅想了想道:“不然这样,我们每日书信往来吧,这样也不用天天见,只是让下面的人跑得勤一些,我们便可以时常知道对方的消息了。” 沈檀书点点头:“这个主意好。” 说完了这些,年清沅问沈檀书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是忙着看账本,还是又忙着看你那些书了。” 说到这个,沈檀书就唉声叹气,站起身来:“我如今还哪里有时间看书。我兄长命门子把外头递的帖子都收下了,让五味给过一遍,然后让我今天去这家的宴会,明天去那家的宴会。京城这些贵人们就这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有时候上午去了这个诗会,中午回来换身衣服,下午又去了别家的宴席,忙得团团转,晚上回来还要看账。” 年清沅安慰道:“这还算少了呢,你若是日后嫁了人,还少不了给长辈晨昏定省。若是有了儿女,还要留心着他们的衣食起居。” 沈檀书瞪了她一眼:“你又拿我寻开心,嘴上总挂着这些没规矩的话,看我回头不告诉年夫人去。” 年清沅笑道:“也就是跟你我才这么口无遮拦的。虽然话不中听,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沈大人让你这么做倒也没错,你早晚都要习惯的。” 沈檀书叹道:“我本就不想嫁人,偏生我兄长现在这样,闹得全京城都要知道我要被他扔出去嫁人了一样。” 年清沅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呀,不把你逼到一定的份上,你还会缩在那壳子里。我觉得大人未必就是想立刻把你嫁出去,只不过想让你多出去看看。” 沈檀书抿了一下嘴:“也许吧。” 两人说完了这些,沈檀书便给年清沅说起她这些日子在宴会上听来的传闻解闷。 女眷们凑在一处,除了说衣裳首饰脂粉外,偶尔也会提起一些大事。比如说太常寺少卿出去眠花宿柳,被河东狮拎着一只耳朵从朱雀街上走过,成了京城里的笑柄;再比如说,国子监祭酒家里出了宠妾灭妻的丑事,被正室娘家一本参到了御前,被陛下朱笔批了什么呵斥的话,闹得国子监祭酒十分没脸…… 沈檀书在学舌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些看起来华贵的妇人们嚼起舌根来,跟她从前住在陋巷时那些破落户也没什么区别。 倒是年清沅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着沈檀书说,一边吃着蜜饯,像听说书似的。 过了一会,沈檀书终于讲到最近京城里的一件大事上。 工部右侍郎半年前被人告了御状,说是先前他在修黄河堤道时贪墨银两,和地方官里外勾结,以次充好,才造成了年初那次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经过半年的查处,这事基本证实了。陛下震怒,从京城到地方,从上到下无数涉案之人丢了乌纱帽不说,一家老小也受了牵连。有的充为官妓,有的沦为奴籍,因为这件事,前段时间手头上没什么人手的人牙子都又开始活动起来。 沈檀书叹道:“这些人也当真可恨,自己作茧自缚也就罢了,做这些事情之前,也不想一想还有一家老小要受他们牵连。他们上下欺瞒、沆瀣一气,却连累了襁褓中的稚子。那些婴孩还有女眷们,她们又何其无辜。” 年清沅倒是很冷静道:“这又有什么好可怜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更何况你说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无辜。” 沈檀书顿了顿,才问道:“怎么说?” 年清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你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这世上的事,无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你说的那些人,家族显赫之时,他们享受着锦衣玉食,也不用管那些金玉珠翠是否是用民脂民膏换来的;待家族败落之际,他 分卷阅读137 们又摇身一变,成了清清白白的可怜人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檀书直觉她说的是歪理,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便问道:“即便是那些大人也有错,但那还少不更事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年清沅一摊手:“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一定觉得我心硬,但这些孩子们受了牵连,又能怪谁呢,难道要怪无关之人,或者怪那些被他们父母害得流离失所的人,要怪还是怪他们自己的父母吧。檀书,我知道你心底善良,但是你要知道人世间有许多事是不公平的,投胎是第一件不公平的事,这是他们的命。” 沈檀书有点生气:“可是他们未曾做过恶事。” 年清沅平静道:“大周的律法不管这些。若是他们的父母亲人能有半分顾忌,也不会有这等惨事。你总要习惯这些的,不要说那些无辜稚子,若是沈大人在朝堂上站不稳了,就连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妹妹都要受牵连,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人才想让你早早自立,为你选择一门妥当的婚事。” 沈檀书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如何道:“虽说朝堂险恶,但我兄长他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又是陛下老师。他如今当首辅也不过才两年,局势怎会恶化得如此之快。” 年清沅摇摇头,对甘草她们道:“你们下去吧,走远一些,别让人靠近。我有些体己话要和沈姑娘说。” 等丫鬟们把门合上,年清沅才道:“陛下如今正当年少,朝中事务繁多,正是用着沈大人的时候。莫说这两年,只怕往后数十年来,只要沈大人不行差踏错,都不会出大的岔子。但是这些事可以往后放放,旁人等得,京城里的世家们未必等得。” 沈檀书抿了一下嘴:“虽然如今我也算是混迹在她们的圈子里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年清沅给她解释道:“所谓世家无非那些自大周开国以来钟鸣鼎食、底蕴深厚的大家族,他们累有封名,世代簪缨,互通婚姻,人丁兴旺,在京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像你们沈家,不过是凭了你兄长科举起步,官运亨通才勉强入了他们的眼,若是子孙教不好,不过转眼就败落了;像我们年家,虽然出了三代帝师,但往上数都是读书人,称不上什么权贵,虽然如今看着受皇家器重,不过也是才有了世家的架子。” 说着年清沅站起身来,在屋里缓步而行:“隆庆末年,太子失位,三皇子八皇子争储,闹得京中乌烟瘴气。世家们各自站队,彼此争斗,两派势同水火,不想最后还是太子即位。先帝即位后,一连将数家连根拔起,外头只道是先帝尝遍人情冷暖,性情大变,我却觉得先帝是想趁机为陛下先清洗一番,好日后一举扫除世家。” “大周开国已有百年,京中世家大族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连储君之位也受他们摆布。据说隆庆帝早年深受其害,那位又是个乾纲独断的无情君王,怎能容忍至此。先帝对世家之恨更是不用多说。沈大人既然是顾命大臣,又是先帝薨逝前一力拔擢的首辅,一只脚已经趟进了浑水里,轻易不能抽身。” “但陛下如今年少,朝中又是用人之际,沈大人毕竟年轻,世家们休养生息了这两年,自然早已蠢蠢欲动。哪怕明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暗地里只怕少不了有什么勾当,让沈大人已经察觉了,不然朝廷也不至于把我们一家从江南调回来。” “怎么这么看着我?” 沈檀书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挑起年清沅的下巴:“我看这位姑娘着实见识不凡,实是令在下心折。” 年清沅拍掉了她的手,笑道:“又是从哪里看来的酸话本,拿我寻开心来了。” 沈檀书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清沅,我说真的。你真的越来越不一样了。也不是不一样,从前就觉得你懂得多,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 说着,她起身一礼:“多谢你教我。” 年清沅也正色道:“你也不必谢我,只要不说出去就好。我这些也是听家里人说话听来的,不过学舌罢了。你既然已经知道如今的局势,就不要埋怨沈大人了。” 沈檀书勉强一笑,神情有些不对。 年清沅笑道:“怎么了,怎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早知道刚才我就不与你说那些事了。” 沈檀书轻轻咬了一下唇,犹豫了半晌,才问道:“清沅,我问你件事。” “嗯,你说。” “你可还记得,你先前曾与我说过,你幼年有个叫茯苓的小姐妹,后来她入了永宁侯府,在温七姑娘的身边当小丫鬟?” 年清沅这才回想起自己扯过的谎来,心中有些愧疚:“是,我记得,这又怎么了?” 沈檀书一脸复杂道:“我记得我当日对你说,因为记着温七姑娘的情,我曾经央求过兄长想办法尽可能地搭救永宁侯府的人,这你还记得吧。” 年清沅的手覆盖上沈檀书揪着衣角的手,温声道:“自然是记得的。我听说过那时候的事,当时朝中局势动荡,先帝性情莫测,你兄长虽说是孙太傅的弟子,也得了先帝的重用,但在 分卷阅读138 温家的事情上只怕还是有心无力。你们能有这份情意,已经很难得了,至于结果如何,就不必挂在心上,毕竟那本就和你们没什么关系。” 沈檀书的声音有些颤抖:“当年,兄长亲自带人抄了永宁侯府。” 年清沅劝慰道:“他为人臣子,自然应当听从先帝的命令。更何况他心中有所记挂,说不定当年他带人去抄家,结果反倒比旁人去要好些呢。”说到这里,她自己心里也是啼笑皆非,仿佛又回到了她刚重生苏醒那会的心态。 好像就在昨日,粗暴蛮横的官兵在侯府大肆搜检,耳边是丫鬟们的哭求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魂魄悠悠荡荡地飘着,茫然没有归处。 那人带着官兵抄了她的家,宣读了圣旨,却又在她小半生最落魄狼狈的时候向她施以援手,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她大梦初醒,才知道这人后来身居高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嘲弄的小编修了。 沈檀书没有看出她的出神,继续说道:“温七姑娘当日与家人一起被押入牢狱中,等候先帝发落。兄长虽有交待狱卒好生照顾温七姑娘,但谁能想到,温七姑娘第二日一早便病故了。” 年清沅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你不会是想说……是你兄长表面上是要报恩,实际上看温七不顺眼,便买通了狱卒加重了她的病情,让她身亡吧。”她自己本是胡乱说的,但这么一说出来,自己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当时病得昏昏沉沉,到后来怎么进的牢狱自己都不知道。若是有心人想做点什么,想弄死她一个病秧子实在在容易不过了。 不会吧,当年的沈端砚好歹看着还是个温润君子的模样,总不至于这么心狠手辣把。她好像也没得罪过她,不过几面之缘而已,至于这样吗? 沈檀书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你都在胡说什么呢,这都哪跟哪啊。” 年清沅连忙收敛心神,低头认错:“我这都是一时想岔了,你接着说,不用管我。” 沈檀书顿了顿,这才又继续道:“温七姑娘病故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先帝深恨永宁侯府,就如同你所说,当年兄长也无能为力。他见温七姑娘病重时,身边的丫鬟们倒是忠心耿耿,一力回护,便心生怜悯,将她们好好安置了。后来兄长回来跟我说了这件事后,我还觉得他做的很周到。” 年清沅点了点头,心里仍在不着调地揣测着沈檀书反常的原因,总不会是沈端砚顺手将她的某个丫鬟收了养在了外边,被沈檀书撞破了,她心里兄长光风霁月的形象倒塌了,所以她才会这样一幅深受打击的模样。 沈檀书可不知道她在想这些不着调的东西,继续说道:“上回你跟我说了茯苓的事情,因着兄长公务繁忙,我便差人去跟六安打听。但六安那家伙总是拿各种胡话搪塞我,我干脆便让冬虫夏草那对兄弟私底下去寻访当年的那群丫鬟……”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那些人过得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 沈檀书一双眼眸澄澈地看向年清沅:“温七姑娘身边有四个大丫鬟,分别名为半夏、甘草、白芷、细辛,这四人中除了甘草如今已经嫁人生子,就在京城郊外不远处的庄子中居住之外,其余三人全都在这两年间先后……身亡。” 年清沅的表情一点点变化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其余人呢?” 沈檀书一脸仿佛在做梦的表情道:“……下落不明。”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两个人对坐着看着对方,半晌没说出话来。 沈檀书转头轻声问年清沅道:“你在想什么?” 年清沅回过神来,跟她慢慢分析道:“这件事肯定有蹊跷。” “……不用你说我自然也知道。” “你既然相信你兄长的品性,那么如果这事真的是他做的,肯定有他的原因。我们最好暗中再好好查探一番,我这里会想办法打听一番,只是这事一时半会急不得,你也要小心,不要轻易露了痕迹。” 沈檀书点头称是,两人又商议了一番。 等细节都确定的差不多了,沈檀书看着年清沅突然笑道:“说起来你倒是很信任我兄长的品行呢,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怀疑他是个坏人。” 年清沅看了沈檀书一眼:“我只是觉得能养出这么天真的妹妹的人,品性总不会太差。” 沈檀书:“……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第六十三章茉莉香汤 说实话,年清沅的考虑和沈端砚的品性其实没什么关系。 只是她自己清楚,从前他和永宁侯府没什么关系,至少,没什么明面上的关系。 即便有关系,总归和她是没什么关系的,犯不着去害她或者如何,更不用说去费尽心机地弄死一群丫鬟。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那些丫鬟又牵扯进了什么事。 想到从前那些丫鬟,年 分卷阅读139 清沅轻轻叹了一口气。 主仆一场,若是她们真的是无辜枉死,但凡她能尽一份绵薄之力,就为她们查明真相吧。 虽然又多了一件让人烦乱的事情,不过年清沅好歹还记着大夫的医嘱,尽量不胡思乱想,每日吃好喝好睡好,终于在仲秋到来之前,病差不多全然好了。 这天一大早,半夏给年清沅梳头的时候问道:“姑娘今日打算做什么?” 年清沅想了想:“等吃完早饭后,再给夫人请安,随后去留香居一趟。” 半夏手上动作没停,却嘀咕道:“您为什么要去留香居啊,总归那边的还会不请自来地到咱们这。” “人家整日来咱们院子来得勤快,咱们也不好总是拿着架子。都是年家的姑娘,又不分什么高低贵贱,我为什么不能去留香居作客呢。” 半夏听了也不做声,嘴撅得快能挂油瓶了。 甘草在一旁笑道:“姑娘您瞧瞧,这丫头如今都被您惯成什么样子了。这都敢给您甩脸色看了。” 年清沅笑道:“好了,别磨蹭了。” 收拾妥当后,年清沅便带着半夏她们二人,一路去了留香居。 还没到院门口,远远地就看到年婉柔带着丫鬟站在门口迎接她们。待走得近了,年清沅还没出声,就听见年婉柔笑吟吟道:“馨兰去取夫人院里的那道汤浴绣丸时见着姐姐朝这边来,我听到了便来院门这里看看,不想果真是姐姐来了。” 年清沅笑道:“你又何必迎出来,打发个小丫鬟出来看看不就是了。” 这么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院门,寒暄着向里屋走去。 丫鬟们在前头打了帘子,年婉柔引着年清沅一边进去一边道:“难得今日姐姐来我的院子里作客,准备得仓促了些,若是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姐姐见谅。” 年清沅走进去,饶有兴致地看着年婉柔屋里的陈设。 屋内除了应有的卧具矮几屏风外,屋里还挂了不少纱幔将各处分隔开,很有种朦胧的情调。墙角放着博山炉,架子上堆着满满的诗词古卷,书桌上留了一幅前朝大家的字帖,墙上还挂了不少名家字画,足以见年婉柔平日里的格调之高雅。 年婉柔主动给年清沅介绍着这墙上的字画,每一幅作品都如数家珍。 等把这些都说完了,年婉柔这才 “今早特意让人做的,姐姐不妨尝尝看。” 年清沅轻轻啜饮一口,然后笑了:“这可是茉莉汤。” 年婉柔微微颔首:“果然瞒不过姐姐。” 身旁的丫鬟画屏在一旁给年清沅轻声解释这茉莉香汤的做法。在玉碗中心滴入蜜,再绕着周围细细抹匀。每日凌晨去园子里采上二三十朵茉莉花,将玉碗倒扣在花上,只取其怡人清香。等到香气渗入碗上那层薄抹蜜中后,正午时分再将碗去掉,用滚水点汤。 年清沅听完笑了笑:“妹妹果然是个风雅之人。” 唇齿间萦绕着茉莉的香气,让年清沅想到先前那次花市之行,多少有些遗憾。 年婉柔摇头道:“什么风雅不风雅的呢,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做着玩的罢了。不知姐姐除了做女红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喜好?” 年清沅笑了笑,没有说话。 年婉柔仿佛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脸上浮现羞愧之色:“都怪我的不是,一时竟然忘了。” 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但那副既痛心又怜悯的神情, 见年清沅不说话,年婉柔拉着她的手,一脸真诚道:“姐姐你且放心,日后有我在,定然会帮你的。”至于帮什么,她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年清沅笑了笑,不以为意。 她从叫了年夫人那一声娘起,就决定了真正把年夫人当作自己这一世的亲人来敬重。 所以,对年婉柔的心态也不由得要变一变了。 先前听年三那个不靠谱的说,起码她另外两位名义上的兄长与年婉柔之间还是颇有几分情谊的,更何况她这两天忖度着,虽然年夫人可能怕她多想,对年婉柔的态度虽然亲昵,但始终很有分寸。不过好歹她们相伴了这么多年,总归是有情分在的。她没什么复杂的想法,只是不想让年夫人失望伤心罢了。 无论怎么说,年婉柔虽然有些小家子气的做派,但是总归还没有真的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如此一来,她对年婉柔的警惕与敌意反倒显得有几分小人之心了。 年清沅啜了一口茉莉香汤,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没有血缘关系的虚假姐妹要是下什么手,可比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吓人多了。她从前这类宅斗故事听得可不少。 她在那安安静静地坐着喝茉莉香汤,旁边的年婉柔却有些坐不住了。 在她看来,先前年清沅架子足得很,今日莫名其妙地突然到访,必然在打什么鬼主意。 等年清沅喝完之后,两人又谈了一会时兴料子首饰什么的,年婉柔话里话外没少试图弄清她的来意,可对方却始终不为所动, 分卷阅读140 反倒真的跟她姐妹情深起来了,弄得年婉柔浑身不自在。年清沅表现的越情深义重,她心里就越觉得不对,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她以为年清沅就要这样膈应她一天,没想到年清沅看了看外头,站起身来笑道:“时候不早了,婉柔妹妹,我也就不再你这里多坐了。” 年婉柔一愣:“姐姐不再坐会了吗?” 年清沅摆了摆手:“不了,顾先生前段日子给留下的课业还没做,这些日子生病一直撂在一边,我还要回去熟悉熟悉针线。” 年婉柔一边送瘟神出去,一边习惯性地客套道:“姐姐日后可要常来我这里坐坐,妹妹在府里也就姐姐一个知心的人,我们俩一起也好时常说说体己话。” 年清沅竟然十分高兴:“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极好的,你放心,我日后有空必然天天来你这里叨扰。” 年婉柔:“……” 等送走年清沅后,年婉柔的神色有些不解:“她今天来留香居,到底是想干什么的?” 馨兰也不明白,只能劝道:“可能清沅姑娘就是病好了,想找人说说话就是了。因为府里也没有适龄的姐妹,所以救想到姑娘您了,姑娘您应当高兴才是。” 年婉柔冷哼一声:“我才不信她能安什么好心。我第一眼见她就看着不顺眼,那眼珠子里一百来个心思在转的人,谁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馨兰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回来了。 姑娘为什么就偏要跟清沅姑娘过不去呢,明明清沅姑娘也是个和善的人。一个被托孤养来的,一个是亲生的,难道姑娘自己就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不过,”年婉柔脸上浮现一个冷笑:“不怕她没有动作,就怕她像条死鱼一样,怎么戳都不蹦跶。” ☆、其他类型拾箸记 从留香居回来,年清沅先坐着忙活了一会针线。 果然像她之前自己说的那样,病了这两天,原先好不容易捡起来的针线又生疏了不说,还有些倒退的迹象。 年清沅看着已经乱成了一团的绣品,深呼吸了一口气:“甘草,叫青黛来。” 甘草心领神会,连忙拿了绣品下去。 半夏趁机问道:“姑娘,您可否要再吃点蜜饯什么的?” 年清沅想了想:“蜜饯就不用了,帮我拿几个蜜柑来。” 半夏脆生生地应了:“好嘞,那您可要奴婢再找些书来给您读?” 年清沅赞许地点点头:“去吧。” 等半夏拿了一盘蜜柑过来,年清沅一边坐着剥着吃,一边听着半夏念书。 如此消暇了小半日,清闲无事的年清沅这才想起先前跟沈檀书商量过的事,忙让半夏拿了笔墨来,挑了一张洒金芙蓉笺,提笔写道: “檀书吾妹: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吾病已大好,故晨食荷叶粥一碗,食桂花糕一碟,菜品若干。后饮茉莉香汤一盏,其味隽永。听其汤方,特赠吾妹,纸背载之。” 写完后年清沅吩咐半夏:“让人去沈府走一趟,找个脚力好的小厮,多给些赏钱。以后只怕少不了要让他跑腿呢。” 半夏刚要出去,又被年清沅叫住:“对了,这个时节的金桔蜜柑都不错,记得让厨房的人做一些金桔饼,等初冬的时候吃。” 金桔饼,取半黄的桔子拍扁,放在水里浸泡一天一夜后再取出,期间要时常换水。等桔饼软后再捞起,挤去核,再次浸泡。用竹签剔去果核,再放入水中和冰糖一起熬煮。做好后连带糖卤一起放进陶罐里,等到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桔饼甜中带酸的味道最好,糖卤也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半夏应了一声,这才领命去了。 到了傍晚,沈檀书那边才让人传回话来。 “阿沅吾妹:吾今日晨起赴英国公府宴,日暮方才归家,实在累极。得卿汤方,来日命人试制,愿与吾妹共饮之。” 年清沅看着笺纸上笔画明显有几分疲软的小楷,不由得一笑,让人拿了纸笔来回复她: “檀书吾妹:如今是我痴长你几岁,姐妹上下,不可乱了分寸。令兄让你多多交游,你自应当多学多看,慎言慎行,于你大有裨益。” 这一次的笺纸送过去后没多久,沈檀书那边就回了信。 “阿沅吾妹:因着替你隐瞒身世的缘故,虽说你确实比我虚长几岁,但在外人看来,却是我更年长些,故而吾妹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半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 两个人就这一个称呼,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相让。因为沈檀书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年清沅病好后不久又被顾先生抓去做女红了,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地送着信,也不嫌麻烦。 日子看似清闲,但年清沅并没有放松。 相反,她反而因先前沈檀书来过那一回说的事情而心事重重。 若是真和沈檀书所说的那样,她从前的丫鬟们死于非命,那到底会是什么事情。是和她有关 分卷阅读141 ,抑或是和永宁侯府有关? 过去,年清沅从不认为永宁侯府被抄家有多么无辜,正如她对沈檀书所说的那样,像她们这样的人本就是借着家族的荫庇才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若是家族站错了队,她们受父兄牵连也是理所应当的。 昔日先帝拿永宁侯府及一些人家开刀,未尝没有泄愤之心在其中,但她们家绝不是什么清白的人家。即便没有干涉储君争位之事,永宁侯府在京中经营多年,受下面的官员孝敬不在少数,想要拿住侯府的首尾,并不算一件困难的事情。 只是哪怕年清沅曾经看到了侯府的种种危局,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她在父母跟前都不受宠,又是女儿身,家中的事情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府中底下更阴私的事情她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事情真的是和昔日的侯府有关,年清沅担心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的。 还是要让人去查一查啊。 年清沅轻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想着。 只是眼下她来年府的时间还是太短,能用的人手实在太少。 还是等等,再等等。 …… 她这边正愁着人手不够,隔天还在跟顾先生说着话,佟氏那边就打发人来叫她去挑丫鬟了。 一进院子,年清沅就见院子里头站了满满的人。大约有四十余个丫鬟穿一身干净朴素的青布衣裙,分行排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个个都低着头敛声屏气。 年清沅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不见有人动弹一下。 前头搬了几张座椅,佟氏坐在其中一张上,旁边站了个人牙子模样的人,正在一脸谄媚地和她说些什么。 见她进来,佟氏连忙笑道:“姑娘来了,来,你来看看这些丫头里面,有没有中意的。” 佟氏先前因为年清沅生病还急着去赴宴的事情被年夫人冷了两日,但她面上一点都没显露出什么来,转过头对着年清沅还是那么亲热。 她一边拉着年清沅的手,引着她挑丫鬟的同时,一边解释道:“虽说还是用府里的家生子更好些,不过咱们家这次回京来,江南那边的宅子也得留人照看着。咱们府里从前人也单薄,如今正好采买些人来。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来瞧瞧有没有哪个丫鬟中意的。” 年清沅点点头,一边看着丫鬟们,一边随口问道:“我记得前些时候不是说没什么像样的人吗,怎么这会又有人了?” 一旁的牙人连忙道:“回姑娘的话,您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京里不是处理了一件大案子嘛,不少犯官的家眷都受了牵连,这才有了一大批还不错的丫鬟们。里头有些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们,不仅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甚至还精通琴棋书画。陪姑娘说个话解个闷的,肯定不在话下。” 佟氏皱眉道:“这才多长时间,你们即便是会调理人,这么短的日子能把人教好了。府里要的是勤快老实的下人,可不是一群娇生惯养的娇小姐。” 牙人在一旁连连赔笑道:“您说的是,不过咱们既然敢带出来的,自然都是些性情温顺老实的,那些不听话的也肯定要磨好了再送到您的眼前。” 有些话她还不能说的是,这些沦落贱籍的官宦小姐虽然看着沦落了,但是身价也要比寻常的丫鬟贵上一翻。之所以这样急慌慌地就把她们拉出来让人看选,无非为了满足一些官员权贵们的特殊爱好罢了。且不说那些贪图美色之徒,便是在小姐闺秀中,也有那么些怀着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有意买了这些人折辱。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种好心的可怜她们。只是碰上这等好事的几率,无异于天上下粟米。 不过这些即便人牙子不说,在场的佟氏与年清沅也心知肚明。 “贵人子女,一朝沦落至此,真是令人可悲可叹。” 一道轻柔婉转的嗓音从另一头传来,人牙子循声看去,只见那头一群丫鬟簇拥着,走过来一个一身烟粉色衣裙的姑娘。 年清沅见了她笑道:“妹妹也来了。” 年婉柔微微一笑:“夫人院子里的湘素来传话,说是夫人让我与姐姐一同再挑三两个小丫头好在身边伺候着,姐姐可曾看好人选了?姐姐今日见到她们,也算是有缘。何不挑几个模样伶俐的可怜人,只当是顺手做了善事,给她们一条生路罢了。” 一旁的半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上浮现愠色。 年清沅摇摇头:“不了,没这个缘分。不过若是妹妹喜欢,不妨选几个漂亮的。我看着几个不错。”说着,年清沅就随手在人群中点了几个丫头。 年婉柔顺着她的手一一看了过去,她点到的那几个丫鬟果然个个看着眉眼标致、十分出众,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穿着青布衣裙便已经这般打眼,若是换上了同丫鬟一样的衣服,只怕更不得了。尤其这几个丫鬟的容貌还偏于明艳,而年婉柔的眉眼又属于清丽寡淡的,若真要做了年婉柔身边的丫鬟,只怕会把年婉柔生生给衬得黯淡无光。 当然,这些都只是年婉柔瞬间在心里打转过的心思。 年婉柔心中冷笑,面 分卷阅读142 上仍是微笑:“留香居里的人已经不少了,即便她们去我那里,也只能做些粗使的活计,岂不是折辱了她们?” 年清沅淡淡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妹妹说的这样心善,自然会出手救她们于水火之中呢。” 年婉柔面色微僵,正要说什么替自己开解,众丫鬟里有一个突然扑通一声,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地上,引得众人纷纷向她看去。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年婉柔很快就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年清沅倒是笑了,她缓步走到那个丫鬟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倒也聪明,回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没有名字,还望姑娘能给赐名。” 年清沅笑了笑道:“好端端地,你怎么突然跪下了?” 那丫鬟利落地答道:“方才奴婢听二位姑娘说话,听到姑娘们身边缺粗使丫鬟,又担心奴婢这等犯官家眷出身的人过于自恃娇贵。奴婢虽曾是犯官家中的人,但不过区区一个庶女,在家时没少受过磋磨,粗使活计也是做得的。因此奴婢便自作主张,大着胆子想和姑娘求个恩典,留在府里为姑娘做事,若是能有幸在姑娘身边伺候,哪怕是个最低等的丫鬟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是姑娘们身边不缺人,哪怕只是在府里浣衣扫地的普通丫鬟,奴婢也是做得的,还望姑娘们给奴婢一个机会。” 说着,她又长长叩首,伏身不起。 年婉柔连忙趁机抢白道:“既然这丫头都这样说了,姐姐不妨就收下她吧,总归抱琴居那边缺人手,整日里显得冷冷清清的。人多了,姐姐身边才能热闹起来呢。” 年清沅摇摇头:“不信你问这丫头,她是愿意跟着我,还是愿意跟着别的什么人?” 还没等年婉柔反应,那丫鬟立即接话道:“奴婢乃罪人家眷,自然理应由主子们挑选,而非自己择主。只是方才这位姑娘哀怜我等之言犹在耳畔,奴婢感激涕零,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但若姑娘不愿,那亦是奴婢命该如此,不敢有所怨望。”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厉害,众人都忍不住看着她,但只见着一个低垂着的头。 年婉柔被她这一通话说得一口气梗在胸口,愣是半晌没回过神来。 可不是嘛,她话都说成这份上了,若是她还要推诿,只怕坐实了刚才年清沅暗讽她惺惺作态的名头。但自己挑来的丫鬟,和这种脑子过分聪明上赶着的又是两回事。 年婉柔平生从未尝着这般恶心人的滋味,不由得恨得有些牙痒痒。 佟氏在一旁看了一会的戏,这会才出来打圆场:“这丫头倒也是个伶俐的,她既然愿意跟着你,你不妨就把她收拢下来,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你说呢?”她这话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着年婉柔。 年清沅不忘添一把火:“这样聪明伶俐的丫鬟,妹妹日后可是能省不少心了。” 年婉柔在她与年清沅的左右攻势下脸色有些绷不住,但看眼下的情形,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毕竟当场的除了佟氏她们这些人之外,还有人牙子和那一大群丫鬟们。 年府纵然要买人,一时半刻也不可能将在场的人全部买下。等回去之后,这些丫头免不了要卖到京中各家府上。日后她们中哪怕有一个做了别家小姐姑娘的丫鬟,碎嘴提到今日这件事,她年婉柔的名声就被这么个贱婢给败坏了! 想到这里,年婉柔硬生生敛去眼中的狠厉之色,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那副面孔:“也罢,既然你我有缘,便到我房里做事吧。馨兰,回头她就交给你了。” 馨兰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丫鬟这才从地上起来,饶是她一直低垂着头,但就看她那雪白的脖颈、修长的身段,想来抬起头来应当也是张不俗的容颜。 眼见着这个丫鬟毛遂自荐居然成功了,其余的丫鬟也有些心思浮动,这会已经有不下五六人抬头,眼光闪躲地看向年清沅她们。 人牙子却深知见好就收,当即喝道:“教你们的规矩都忘了!” 一群丫鬟们纷纷噤声,这才老实下来。 最后,年清沅挑了四个长得颇为清秀、出身贫寒之家的小丫头,又挑了四个容貌标志的女孩,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了。 等回了抱琴居中,年清沅便让青黛等几个二等丫鬟去带一带新来的丫鬟们,仍让甘草、半夏她们两人在一旁伺候着。 趁四下无人,甘草问道:“姑娘,您先前不是说要和留香居那边搞好关系吗?那今日为何刚才还要让婉柔姑娘险些下不来台呢?” 年清沅笑了:“她倒是向来会说漂亮话,做这种慨他人之慷的事。我先前只是和你们说,若是跟留香居那边有了龃龉,莫要跟她们的人一般见识。若是她们不领情,咱们自然也不用给她们留脸。” 甘草应了一声,一旁的半夏笑道:“说起来今日那个丫鬟反应倒也是真快,留香居的那位不过说话不注意有了个错漏,她倒是会见缝插针。” 甘草倒是叹了一口气:“人过于锋芒毕露,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固然是如愿以偿留在了 分卷阅读143 府里,但这番做派恐怕会得罪了留香居的那位。即便是留在那里,只怕也不得重用,下面的人自然也会看她不起。” 年清沅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又如何,你们真当那丫鬟是想跟着她的么?” 甘草与半夏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半夏迟疑着问道:“难不成,那丫鬟……是为了姑娘?” 年清沅笑了笑,没有说话。 甘草有些难以置信道:“这……可是姑娘从前与她素未谋面,当时的情况,她怎么就能笃定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讨得姑娘欢心呢。”而且即便她帮着年清沅下了年婉柔的面子,也不过是让年清沅一时记住了这么个人,可是她去了留香居,只怕会被怀恨在心的年婉柔苛待,天长日久,若是她们这边不施以援手,最后只怕不知道要落个什么下场呢。 甘草并不愚蠢,尤其还在年清沅的身边被调教过,自然能看得出来那位姑娘可不是面上那么柔弱可欺。 年清沅淡淡道:“那又如何,横竖是那丫头自己做的决定。若是连这等忍的本事都没有,她自己自寻死路又能怪得了谁。一个罪人家眷,还有一副不俗的容貌,她自己权衡之下觉得年府时个好地方,想借年家的势,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她能跟年清沅一样被上天眷顾,有年家的血脉。 “你们且记住,即便日后看到那丫头受人欺凌,也不得随意出手相救。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一朝落了难,也总比一般人不同。更何况她们这一类人身份敏感,说不准何时就会给家中招来祸端,年婉柔喜欢做好人,且让她做吧,我们日后好好看着便是。” ☆、第六十五章茉莉花茶(上) 诚如先前和年清沅所说的那样,沈檀书近日忙得不可开交。 自年清沅被认亲回去不久,沈端砚那边就突然一改先前小火炙烤的办法,把她整个人架在了熊熊的火堆上烤。 沈端砚每日忙于朝政,不能亲自盯着,就命府里的大管事五味去督促于她。 也不知道五味做了什么,这些日子给沈家下帖的人家不胜其数,请的自然不可能是事务缠身的沈端砚,而是整日窝在小书斋里躲清闲的沈檀书。 年清沅原本还在时,小书斋那边都是她陪着沈檀书。 沈檀书看一会书,她便端来些点心,和她说会话,虽然书看得比以前少了几页,却扫去了不少一个人独坐书斋的苦闷。 沈檀书房里的丫鬟虽然不乏识文断字的,但真正能跟她说上话的人着实不多。府里倒是有聪明人,只是多为沈端砚得用的人,一来他们是男子,二来世事练达与知书达理又是两回事,比不得她与清沅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年清沅尚在身边时,沈檀书一时被难得的至交好友冲昏了头脑,但如今这些天的历练后,她冷静下来,即便是再愚笨也能发现不对劲之处。但她们二人如今相交莫逆,沈檀书即便心里明白,但也不想去细想深究。 清沅打算出府那前后,五味已经移交了不少账本给她忙活,那会她还觉得只不过是忙了些,尚且还能苦中作乐一番。等清沅被年家认了亲,两人再见面往来有诸多不便之时,沈檀书这才惊觉她走了之后自己的日子有多无趣。 知己难得,尤其是得到后再失之交臂,这种心情才最让人郁闷。 不过好在,眼下的情况只是暂时的。 清沅说,因为她刚刚回到年家不久,一时之间还有些不方便,等到明年开春后,自然会和她一样经常出席这种场合,到时候两人就能常见了。 想到这里,沈檀书才觉得心情好了些,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便叫外面守着的人:“来帮我添些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燕草。 沈檀书自小家贫,喝不上什么好茶。这两年沈家日子过得好了,她也不习惯喝那些价同黄金的贡茶,平日里爱喝些果子。这段日子却换成了窨花茶,是年清沅还在的时候用茉莉熏的。只是日子不长她便拿了出来,香气尚未全然浸透茶叶,用滚水冲泡后只有若有若无地一点茉莉花香,在唇齿间很快就随着呼吸散开了。 给沈檀书添完茶后,燕草依然在一旁站着,就听沈檀书吩咐道:“你下去吧,让锦雀来。” 燕草暗暗咬了咬牙,但还是依言准备退下。 沈檀书想了一下,补充道:“对了,你让锦雀来的时候把房里的册子拿来。” 燕草一愣:“姑娘说的可是咱们院里的私册?” 沈檀书淡淡地嗯了一声。 等出了门,燕草的脸色才阴沉下来。 她本以为那个何清沅走了,姑娘便能回心转意,不想姑娘这些日子待她们还是淡淡的,反而越发倚重绣雁、文鸳两个人,就连锦雀一个二等丫鬟,伺候的都比她们长。 起初燕草还能沉得住气,但日子一久了,姑娘还是没有半分回心转意的迹象,她这才不由得着急起来。但这些日子,无论她们怎么使尽办法,都只能得到沈檀书不冷不热的回应。绣雁文鸳那两个倒也就罢了 分卷阅读144 ,反倒是那个蠢丫头锦雀最近不知怎么在姑娘面前卖的好,竟然也频频被姑娘唤来侍奉,让燕草本能地觉得有些反常。 没过一会,锦雀就捧着册子敲开了小书房的门。 她进来的时候沈檀书正拿着这两日府里的账本对着看,便只能先默默站在一旁等候着,等沈檀书忙完抬起头来,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在这。 沈檀书先拿过私册慢慢地翻着,一边看一边喝着茶,把锦雀晾在了一边。 早年沈家家贫,沈檀书又年幼,家里的重担全由沈端砚一人扛着,全靠他一人抄书来勉强养家糊口。直到他在科举一途上有所进益,沈家的日子这才慢慢好过起来,但在这繁华的京城里,也只算是尚可温饱罢了。直到沈端砚中了探花,上门拜访的人这才多了起来,兄妹二人这才有了堪堪仰望京城上层权贵的机会。再然后是先帝即位,兄长跟着孙太傅一系人的官位水涨船高,最后因缘际会,居然坐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沈檀书私库里的东西,也多半是宣平帝在位那段日子置办的。 说是置办其实也不准确,因为沈檀书经手过的东西还在少数。她对华服珠玉的了解着实有限,所好的无非些典籍罢了。但架不住当初沈家骤然发迹,一股脑涌上来无数各怀心思的人来拜访,送来的各种贺礼就让人眼花缭乱。珠玉、衣料、古玩、字画……各种应有尽有,数不胜数。负责管这些事的五味居然也来者不拒,沈檀书虽然觉得不好,但知道五味的举动必然是经过沈端砚应允的,只能放入库房里存着。 当今陛下器重兄长,更是三不五时有厚赏。 沈端砚对这些身外之物不甚在意,但凡有什么精致的玩意,都让人送到了内院这边来。沈檀书也只是起初拿过来稀罕了一阵子,后来再收东西,除了偶尔留些外用,其余的便让大丫鬟们造册放入私库里。也是直到最近她对这些事情上了心,让人拿了私册看看,才知道她院子里的册子做的有多随意。 写册子的人初始几本册子记得还算有模有样,到了后来就越发出格。除了屏风之类的大件她们不敢遗漏,下面的一些珠饰簪环就记得七零八落。沈檀书虽不上心,但记忆力并不差,打眼一看就瞧出许多与她印象里不符。比如今年春那一回,五味呈给她一份单子,上面记载着宫里的赏赐。除了那些大件古玩外,还夹杂了一批可供她用的钗环首饰,一共有十二件,而册子上录的只有八样。再有些沈檀书记不清的,就更不知如何了。 沈檀书原本平和的心境不由得有几分烦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锦雀。 锦雀这段日子过得有些不好。 她原本形貌颇为丰满,这段日子却整个人都清减下来,脸上的肉微微凹陷下去,倒是比原来让人看着舒服多了。 因着沈檀书近来总是叫她伺候的缘故,鹊芝她们这些不能容人的背地里想来也不会轻易就放过她。打骂固然不至于,但私底下使得小绊子就足够锦雀受得了。 沈檀书突然出声问锦雀道:“近来这些日子,她们可还有所动作?” 锦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敢说话。 ☆、第六十六章茉莉花茶(下) 沈檀书慢条斯理道:“怎么,我问你话你也不答?既然决定了要揭发她们,你这会退缩,只怕也来不及了。” 锦雀连忙替自己辩解道:“姑娘,奴婢并无此意……奴婢心里是向着您的。” 自打清沅和她说过觉得锦雀不对劲之后,沈檀书回来就上了心,私下里找锦雀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果然和清沅所说的相差无几。 她一问,锦雀就索性全都交待了。 当初花露那一回事,的确是锦雀自作主张,却不是为了陷害年清沅,讨得鹊芝她们这两个大丫鬟的欢心,而是故意露出了种种马脚。 鹊芝性情刻薄寡恩,又刚愎自用,下头的小丫鬟们对她早就多有不满,就连时常讨好她的锦雀也难以忍受。然而奈何她在沈檀书身边跟的时日最久,轻易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就连姑娘一向优容的何清沅都着了她的道,被撵到小厨房去烧火了。锦雀也只能把这份不满暗暗藏在心中。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何清沅去了一趟小厨房,那暴炭一样的脾气反而好了,看着笑语晏晏的,却比从前更为难缠。姑娘就像被她灌了迷魂汤一般,事事都听她的,锦雀被鹊芝当枪使,在前头吃了几次亏后便暗暗心里有了想法。 何清沅风头正盛,俨然有盖过所有大丫鬟的趋势,若是她与鹊芝相争,锦雀自己早早地递个把柄给她,一来扳倒鹊芝,自己也能脱身;二来还能化解和何清沅之间的怨恨。 于是她便假借着花露的事情卖个破绽,想何清沅引得沈檀书震怒,一旦她查到了册子上,知道鹊芝她们暗地里动的那些手脚,即便是泥捏的菩萨都有三分火气,不怕鹊芝她们不倒大霉。到时候即便是她要有错处,只推到鹊芝身上便是了。 锦雀对自己的过错很清楚,从前她跟着鹊芝后面作威作福那些都不算事,完全可大可 分卷阅读145 小。姑娘向来心软,只要她认错的态度恳切,最后的结果不会太差。 但谁曾想,明明姑娘已经看到了此事,也知道何清沅不可能做下此事,却好像没看出来一般,最终就将那件事一笔带过了。 原本锦雀还心存侥幸,觉得姑娘说不定是想暗中再察看一段日子,谁曾想没隔多久何清沅却突然走了,让她心里很是惴惴。没了何清沅这个在前头挡着的,再看沈檀书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事了,锦雀只能熄了心思,继续老老实实地跟在鹊芝后头任由她打骂。 何清沅一去不复返,府里再没了能跟鹊芝她们争长短的人。这些日子锦雀几乎都要把从前那点小心思抛在脑后了。但她没想到,前几日姑娘突然单独把她叫到小书斋来严加逼问,锦雀吓得立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 鹊芝手里掌着库房的钥匙,燕草掌着簿册,可以说山月居私库里有什么她们俩最清楚不过了。更何况沈檀书不管事,底下的小丫鬟们又畏惧她们,就连同为大丫鬟的绣雁、文鸳都怕了她们三分。她们若勾结到一处,拿几样珠宝首饰,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这种事鹊芝她们做得并不隐蔽,有一回被锦雀无意中偷听到了,这才知道她们有多胆大妄为。 但锦雀想不明白,她们分明已经是大丫鬟了,为何还这般贪婪。 后来锦雀又跟人闲聊时,知道了一点别的事情。 府里的丫鬟大多是人牙子卖来的,不少人原本的家远离京城,在京中都是只身一人,没有亲眷,因此只能依靠着府里。但鹊芝却是个例外。 她家本在京郊,家中有个好赌忤逆的兄长,气死了父母,败了家产,因此把鹊芝卖给了赌坊的人抵债。来到沈府之后,鹊芝因为样貌出挑、针线活好,当上了大丫鬟,便没少补贴家里。沈檀书对她向来宽松,因而她隔三差五便能会去看看兄长嫂子一趟。 鹊芝当了大丫鬟后,没多久就与人还清了债务。然而鹊芝的兄长见妹妹如今在大户人家里当了大丫鬟,起初只是三不五时地打秋风,后来尝到甜头后便索性赖上了鹊芝。 沈檀书先前已经让外院冬虫、夏草那对兄弟去京郊打听过,鹊芝的兄长在原本的住处附近买房置地,连带着婆娘都是在鹊芝入府后娶来的,平日里既不下地干活,也不读诗书,整日只知赌钱。哪怕沈府再宽裕,凭鹊芝的月钱,想要置办那些家产根本没那般容易,更遑论供养着她兄长那么个无底洞。 若说鹊芝还有缘由,但燕草为何协助她就让人不解了。不过锦雀觉得,以燕草这人的谨慎,只怕做了什么也不好拿着她的把柄。 沈檀书今日这突然又问起来这事,锦雀不由得有些紧张:“回姑娘的话,这段日子奴婢确实不曾看见她们有所举动。一旦她们有个任何的风吹草动,奴婢一定向您来禀报。” 沈檀书垂下眼睑,神色淡漠:“让人去叫五味管事来。” 锦雀连忙应了一声退下了。 没过一会,五味就敲了门进来了,看着沈檀书一脸郁郁不乐地坐在那里,一旁的桌子上堆了一摞册子,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姑娘。”五味恭恭敬敬地问道。 沈檀书支起一只胳臂撑着头,问道:“我院子里的一些事,你应该都清楚吧。” 五味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姑娘这么直接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让五味有点犯难。 要说知道,好像显得他一个外姓管事窥测姑娘院子里的事,那实在也太不好听了些;但若说不知道,那则是在骗人了。五味虽是府里的大管事,但沈檀书的院子总不好随便插手,故而一向对山月居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全凭沈檀书自行处置。 他恭敬地答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即去办。” 沈檀书自嘲地笑道:“五味,你老实跟我说,这几年来府里的下人们是不是表面上对我恭敬,心里都在看我的笑话。名义上家里的一切琐事都理应由我打理,可实际上我不过偶尔看看账本,其余的事情都扔给了你来做。这几年除了看了些没用的书,连自己房里的丫鬟都没能管好。在眼皮子底下被她们合起伙来耍着玩,当真是可笑极了。” 五味见沈檀书有低落之色,便劝道:“姑娘莫要说这些傻话,别说是您,即便是那些高门大族的宗妇,也不见有事事亲力而为的。小的做这些事,也是大人交待过的,乃是分内所为。您嗜书这事并非什么错处,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没用的书呢。咱们府上和其他人家不能比,若非大人仕途顺畅,也不能有如今的日子。您上头又没个长辈帮忙教导,能有如今的样子,已是姑娘聪慧了。” 沈檀书沉默良久,久到五味以为她心情过于低落,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反而突然开了口道:“我需要人手。” 五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姑娘,明日我便让人叫人牙子到府上来。” 沈檀书看着他道:“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我要的不仅仅是奴婢。” 五味低头道:“姑娘的话,还恕小人不明白。” 沈 分卷阅读146 檀书站起来道:“我明白,这府中上下,都是我兄长的耳目。名义上我虽同为沈府主子,但其实就连我做什么事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我平日里所行所见,倚仗的不过是几个不知根底的丫鬟,也总跳不过内宅的方寸天地。我总也要培养几个自己的心腹,才不至于事事都要靠着你们。” 五味道:“姑娘有这个志气自然是好的,既然姑娘有这个想法,我自然应当从外院挑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厮给姑娘跑腿,只是这丫鬟仆妇的调教,毕竟不是小人所长,究竟如何,还要看姑娘自己的本事。不如这样,择日小人便让人牙子来府上一趟可好?” 沈檀书微微颔首:“如此这样再好不过了。” “不过,姑娘打算如何处置那几个刁奴。可是要……” 沈檀书脸上浮现犹豫之色:“这个先不急,等我想好了再说。对了,你那里想必有我这几年来的单子,你回去给我找出来,让个可靠的人送来我这里,我倒是要好好查一查,这两只家鼠到底吞吃了多少粟米!” “是——” …… 是夜。 静思轩内,烛火明亮。 “原以为她这次能长记性,结果……”沈端砚的手一顿:“果真是妇人之仁。” 五味在一旁赔笑道:“大人,姑娘毕竟年龄还小,又是女子,长在深闺之中,又怎能养出杀伐果断的性子来。更何况姑娘只是还没做好打算,未必就会轻轻放过这些刁奴。” 沈端砚搁下笔,接过一旁六安递来的湿布巾拭手,一边冷然道:“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她这番年纪,早已嫁为人妇。上侍奉公婆,下哺育幼儿,操持家事,足以担起一户人家。更不用说自幼被教导的高门望族之女,不仅能将一族之中馈打理得井然有序,还能为宗族子弟谋身。昔日我念她年幼之时便失了双亲,自小与我过得贫苦,便纵了她的性子让她在府里躲清静,不想最终把她养成了这副优柔寡断的性子。” 他的口气虽然严厉无情,但话中的失望、痛心之意却显而易见。 五味替沈檀书辩解道:“大人,您也清楚,女儿家与男子到底不同,您整日忙着政务,姑娘在上头又没个长辈教导,您应当多谅解她才是。” 说着,五味又抬眼瞧了沈端砚一眼道:“毕竟,姑娘又和您不一样。您与她一般大的年龄时已经考取了功名,足以撑起家业来,但姑娘毕竟还是柔弱了些,一时难以担起责任来,您也应当多宽限些时间才好。”五味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一旁的六安听着却有点不大得劲。 沈家发迹以来,趋炎附势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六安来到沈府的时间在外人看来不算晚,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这名号都排到六了,自然也不算早。 因为来得迟了一步,六安跟五味他们几个混得不算熟,脾性上也不甚投合。好在大人让他们各自应付自己所擅长的事务,六安因为机变灵巧,便做了大人身边的随从,其余的人分管了不同的事务。 六安一向自视甚高,更觉得亲伴大人左右是寻常人难有的好差事,对五味几个“老人”一向是既不大能看上眼,又提防着他们在大人面前谄媚。 这死胖子今日抢了他向来的活计,也不能怪六安多想。 沈端砚抬眼看了一眼五味:“你倒是很会替她辩解。” 五味没回答,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 他和六安那小子不一样。 大人刚中进士的那一年他和另外两人跟在大人身边做长随,当时姑娘年龄还小,睁着一双明净的杏眼,对他们这些人也都客客气气的十分周到,一看就是有教养的。 五味原先家里有个妹妹,没长到六岁就夭折了,也有那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后来五味没了家,直到跟着沈家才算有了个安稳的地方,再帮着沈檀书打理沈家的家务,虽说是有主仆之分,但心里实在拿她当半个亲妹子看待。 沈端砚道:“罢了,让外院那对双生兄弟,以及让他们再找些人,将他们的卖身契一并交到她手里,让她折腾着玩吧。” 五味连声称是,在旁等了一会,见沈端砚忙着处理信件,便悄无声息地自行退下了。 ☆、第六十七章花边月饼 抱琴居新入了不少丫鬟,一下子就热闹了不少,半夏、甘草她们身上的担子也减轻了不少。 令半夏她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新来的丫鬟都只定做二三等的,没有一个拔为大丫鬟的,姑娘说是要放着她们再等些日子看看情况。但半夏她们也清楚,姑娘提拔大丫鬟是早晚的事, 闲暇时候半夏和甘草也聊过,不知道自家姑娘究竟作何打算。但就这些时日姑娘对其余人的态度来看,应当十有八九是要提拔青黛的。 新丫鬟们来后第二天,甘草就来请示年清沅,是否要给这群丫鬟们更名。 年清沅懒得想名字,原打算让这几个丫头和半夏甘草她们一样从药名,又想起了先前沈檀书说的那事,心里有些不舒服,最终还是让甘草另给她们起了别的名 分卷阅读147 字。 就这样,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年清沅三不五时地调教着丫鬟们,与沈檀书每日通着信笺,再和顾先生学学针线,偶尔跟着佟氏她们一起去京城的首饰铺子逛一逛,日子过得悠然舒心。 转眼之间,自年清沅醒来后的第一个仲秋悄然而至。 临近佳节,府内各院都忙着扫洒,处处透着过节的气氛。 抱琴居这边也不例外。 由于先前年清沅搬进来前已经处处清扫过一遍,如今不过月余,再加上半夏这个监工的大丫鬟看得紧,所以仲秋前两日,抱琴居便打扫完,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年清沅早已吩咐下去,让半夏、甘草两个大丫鬟去支了些铜钱锞子,除却按着丫鬟们等次的赏钱外,还额外拨出钱来让小丫鬟们抓着玩。除此之外,零零总总的还有些别的赏赐,总之,皆大欢喜。 分完赏钱之后,年清沅自觉总不能在仲秋这段日子里过于拘着她们,便给院子里的丫鬟们也都放了假。那些家在京城的或者还有亲人的,都让她们回去看父母了,新买来的丫鬟们在京中没有亲旧,只能留守在抱琴居里互相作伴。如此一来,年清沅的丫鬟们就去了大半。好在前些日子才补充了一番人手,这才不至于让年清沅身边没了人。 就这样很快,仲秋夜至。 ……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虽说八月十五的月亮不如十六的月亮那般圆,但夜幕上的那一轮冰盘似的月亮也足以人赞叹不已了。京中的年家所有人这一日都齐聚园中,开宴饮酒赏月。 园子是抱琴居不远处的一处小花园,因着里面有一块地势开阔的空地,年夫人便让人用四扇花梨木底座的落地屏风从四周围住,却又不完全封个彻底,还留出了适当的空隙。中间设一张大理石面的紫檀大圆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精致的菜肴点心。 年景珩花了钱从府外请来几名乐师,在假山石另一头的高处弹奏丝竹。等传到他们这边来时,丝竹之音恰到好处,既不至于让人听不见,又不会盖过说话声。 月明星稀,金风徐来。 一家人难得聚起来坐在一处,把酒赏月。 因为人也少,又是在家里,索性就不讲什么避讳、分席之类的。年清沅坐在年夫人下首,再依次坐着年婉柔、佟氏,年景珩作为唯一的男丁,则傍着年老爷旁边坐下了。 年家的饭桌上向来没什么规矩,即便今日是中秋,也是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 这可苦了年景珩这个向来话多的,他坐在年老爷旁边,听着母亲妹妹她们说着话本来也想插嘴,但好歹还记着旁边坐着的是看他怎么都不顺眼的亲爹,几次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下了,只能坐在那里干着急。 好在年清沅是个知趣的,几次把话头转到他身上,年景珩这才得以顺利地插了几句嘴。眼见着一旁的年老爷似乎也没什么意见,这才放下心来大着胆子和女眷们一起闲聊起来。 只有年老爷一个人在一旁听着,反正也插不上话,索性专心用菜了。 在正式上开宴菜前,桌上不过摆着些诸如三层玉带糕、软香糕、百果糕、雪花糕之类的糕点,当然也少不了如蜜饯海棠等果品,再加上几盏香茗罢了。 “只可惜二哥他们还在边关,不得与我们团聚。” 提起年清沅这位二哥来,年清沅自己也有些意动。虽然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兄长有些好奇,但她更想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不知道她那位“二嫂”,昔日的好友温韶如今如何了。 旁边的佟氏一叹:“二弟他们两口子可真是苦了,难为二弟妹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竟也陪着去了边关。” 年夫人只是笑道:“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就随他们去吧。” 说着老二那一家,佟氏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位夫君,向来精明强势的眉眼也带上了几分落寞,不过转瞬之间她又笑了起来:“来来来,说了这会话了,大家还没共饮一杯呢。” 年清沅跟着一起举杯共饮,思绪却飘远了。 她先前问过丫鬟们,多少知道一些情况。比如说大嫂佟氏和长兄成婚多年,膝下却至今无一子半女,如今更是两地分居。佟氏整日那般喜欢和人交游,又在府里处处争强,未尝没有排遣寂寞的原因在其中。 不过这事只在她脑海里打了个转就飘远了,毕竟大家都在说着话,也容不得她一直分心。 很快,一道道精美佳肴犹如流水一般呈上了桌,众人便开始用饭了。 据这些时日年清沅的观察来看,年家虽然不比京中权贵豪奢,但在饮馔一道上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饭食兼采南北之长,且并不一味以珍馐为主,而以清淡适口为加。因为府里各人的口味不同,口味上搭配得宜。 因为气氛好,年景珩便要和众人一起划酒令,年婉柔也有几分跃跃欲试。 年清沅只推辞说不懂,虽然年婉柔想勉强她也不能,只得放了她一马。 等到众人酒足饭饱后,一旁的丫鬟们这才呈 分卷阅读148 上厨房做的月饼来。 年家这花边月饼用飞面做的酥皮,里头用了松仁、瓜子仁、桃仁,四边呈菱花纹样,但个头却不大,每一个不过婴孩拳头大小,再用刀切成四块后呈在碟中,更显小巧。一口下去,酥香扑鼻,甘美无比。 年清沅先前在用菜时吃得不多,但这会却一连吃了不少这月饼,足以见这月饼的美味。 一场家宴下来人人尽欢,见寒气加重、夜色转深,年清沅和年夫人这俩身子有些不好的母女面上浮现疲倦之色,众人便不好再勉强她们,都各自散了。 年清沅回到抱琴居时已经累极,沐浴完不等头发干透了,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安稳,梦里既没有前世的永宁侯府,也没有其他。 ☆、其他类型拾箸记 仲秋夜过后第三日,被年清沅放回家去与亲人一道过节的丫鬟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虽然大多还没从在家里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但在半夏的严加管束下,众丫鬟们还是很快投入到各自分管的杂务众了,只有青黛一个人回来之后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隔天半夏在人少的时候笑着问她:“可还是舍不得家里?你若是还没闲够,我就跟姑娘说一声,让你再回去休息段日子。” 在其余这些丫鬟里头,青黛是最妥帖沉稳的一个。无论是半夏还是甘草,都认为姑娘若是要拔擢大丫鬟,其中定然要有青黛一个,故而半夏也愿意卖她个面子。 青黛勉强地笑了笑:“姐姐说笑了,我只是昨晚睡得不大好,精神有些不济。” 半夏见她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再为难她,只是道:“那你这两日晚上不必守夜了,回去早早歇着吧。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了。” 青黛点点头目露感激之色,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天傍晚时分,青黛结束了手上的活计,心中实在烦闷不堪,便打算一个人去外头透透气。 却没想到,她一出去就碰上了小丫头白术。 白术亲热地叫道:“青黛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好端端的怎么看你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青黛看了一眼白术。 抱琴居所有的丫鬟身份来历都是明明白白的,只有这个名叫白术的小丫头却是从沈府那边跟过来的,却素来是最没规矩的一个,平日里没少被半夏呵斥。 青黛性情宽厚,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道:“没什么,我只是坐在那里歇会罢了。我去转转,先走了。” 还没等白术说什么,青黛便匆匆忙忙地走远了。 白术眼珠子一转,小声嘀咕道:“哼,你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会自己去打听了吗?” …… 青黛的这阵不对劲只持续了两三天,表面上又恢复如初了。 但半夏回过头来私底下还是跟年清沅提起这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我让白薇注意着青黛,如果有事的话,应当很快就能知道了。” 年清沅一边听着半夏禀报,一边吃着小厨房刚送来的桂花糖。 这用来做糖的桂花正是上次她们从慈恩寺带回来的佛桂,将其与藕粉、米一同捣烂去掉汁水和糖,再捣成粉状,然后才用木模子,把它一一印成各种精巧可爱的小块,放在坛子里收干。若是要制成五色的,便要在里面添加各种汁子,红的用玫瑰汁子,绿的用薄荷汁,黑的用乌梅汁,白的用姜汁。 因为年清沅先前特意嘱咐过,因而这次小厨房做的桂花糖并不算太甜,只有一丝丝甜味。因而她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拣着吃,也不会觉得腻。 年清沅拈了一枚薄荷味的,突然问道:“我没记错的话,青黛家是江南那边过来的人吧。” 半夏点头道:“姑娘记得没错。青黛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大的那个跟在大爷身边做事,如今尚未回来,小的那个在外院领着一份清闲的差事。”这些倒不是半夏有意打听的,不过是处得日子一长,这院子里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呢。 年清沅问道:“她另一个兄弟如何,你可知道?” 半夏有些为难道:“这个奴婢实在不太清楚,不过姑娘想知道,我这就让人去打听。” 年清沅点点头,没再说话。 半夏便转身退下了。 …… 离抱琴居不远处,便是年府的一处小花园。 青黛得了闲,一个人闷闷不乐,不知不觉踱步到小花园一处假山石下。 正值秋日,园内不免一片衰败的景象,非但没让青黛的心情好转,反而更低落了几分。她随手扯过一茎枯草,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折弄,漫无目的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青黛听见声音,转头一看,露出个略带几分真心的笑容来:“馨兰姐姐。” 馨兰笑盈盈地从向她走来,拉着青黛拣了个干净 分卷阅读149 的地方坐下。 青黛家原本就是江南带来的旧人,与馨兰自然是相识的。 只是二人如今各为其主,主子们关系一般,她们平日里见到也不过是使个眼色,互相点点头罢了,怎么敢私底下有所往来。 馨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青黛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馨兰叹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今日我既然看到了,便不能当做什么都不清楚。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和我说一说,我若是能帮你拿主意的就帮你拿主意,若是能帮得上你的就帮你一把,只要你信得过我。” 青黛目露感激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姐姐的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 她说到一半,还是欲言又止。 馨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既然你不愿意和我明说,不如这样,我来问,你愿意答的话就点点头可好?总要我知道了是什么事才好帮你。” 青黛低头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我心里难受得慌罢了。” 馨兰问道:“可是你家里有什么事?” 青黛沉默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 馨兰又继续追问道:“可是……你兄长的事?” 青黛讶然地抬头看着她,只见馨兰笑道:“你爹娘行事素来稳重,在老爷夫人面前都是有几分体面的,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至于你大哥哥,不是还跟在大爷身边吗。既然你说是家里出了事,想来也应该是你二哥的事情吧。” 青黛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馨兰静静地等着她开口,果然不一会,青黛还是跟她说了。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姐姐的为人我素来是信得过的,更何况我家这事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倒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说给姐姐听倒也无妨。” 青黛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姐姐也知道我那个二哥,素来是个不成器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个年龄了也一事无成,只能在外院混日子。谁曾想他前些日子跟人赌钱,欠了一身债,还被人打了一身伤。我这次回去才知道,他为了抵债连家传的宝贝都拿去当铺抵了。我帮他换了别的债,但却没钱赎回那宝贝来。他当的日子又短,再不赎回来……” 馨兰叹了口气:“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但凡能用钱来解决的事,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人一时半会都有个周转不开的时候,你就是性子太倔,这种时候还硬撑着做什么呢……” 她今日出来头上戴了一根赤金的簪子,沉甸甸的,这会取下拿在手里:“若是不够,我那里还攒了不少体己,在府里总归也没处花,你尽管拿去应急便是,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再给我也不迟。” 说着,她将簪子递给了青黛。 青黛一时犹豫,不知道是该伸手接,还是拒绝馨兰的一片好意。 恰在此时,一阵萧瑟的秋风刮来,卷了一地的落叶。 这一阵冷风吹得青黛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她突然想起,馨兰向来不喜欢这些金银俗物,怎么今日偏偏恰好就戴了一根赤金的簪子。 留香居离着园子这里还有一段距离,馨兰身为一个大丫鬟,怎么就突然来到这边了,还发现了她,主动跟她招呼着说话。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二哥被打的事情稍一打听人家知道了。眼前的馨兰只怕是早就打听了她二哥的事情,便准备好了一切来有意接近她。但她不过是一个二等丫鬟,馨兰这等正经的大丫鬟接近她要做什么呢? 青黛不必细想,都觉得浑身发寒。 她抬头看着馨兰,却一动不动,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直视着她,一言不发。 馨兰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难不成我想帮你反而还是做错了。你且放心,这银子是我积攒下来的,你拿去应急便是。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青黛客客气气对馨兰道:“姐姐一番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妹妹家中即便再有什么难处,上头总有我家姑娘照拂。如今我若是私下受了姐姐的恩惠,只怕你我在各自的主子都落不着什么好,所以姐姐还是拿回去吧。” 馨兰有些着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害你不成?这是我的体己,纵是姑娘们知道了,又能说什么呢?” 青黛深深地看了一眼馨兰道:“姐姐不是愚笨之人,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了,又何必这样装糊涂呢。抱琴居与留香居的关系虽说不上是水火不容,但也绝非表面上那般融洽,姐姐今日来帮我的目的可想而知。如今姐姐这般急切地让我接受你的好意,又可曾想过让我日后在我家姑娘该如何自处。” 馨兰额头上的汗珠都出来了,眼神不自然地闪躲着不敢与青黛对视。 青黛叹了一口气道:“我观姐姐是个心善淳厚之人,日后这等糊涂事还是不要做了。” 说完,青黛就径自起身走了,留馨兰一个人在原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变换不停。 …… 分卷阅读150 留香居内。 “哗啦——”一声,雨过天青釉的茶盏被摔成了一地碎片。 年婉柔呵斥道:“让你做这么一点小事你都办不好,要你有何用!” 馨兰虽然低着头,但还是一张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晌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柔月低头肃立,不敢出声。 自家这位主子一直想往抱琴居安插人手,但是当初那群丫鬟里,除了那个被赶走的芍药外,都是佟氏挑过的人。如今又被抱琴居那位敲打得不说是铁板一块,但也没那么容易收买。唯一一个不老实的不过是个小丫头,也堪不得什么大用,更何况那丫头还奸猾似鬼,开口闭口只知道要东西,烦人得很。 年婉柔压了压心头的火气,然后对馨兰道:“既然那个青黛的路子走不通,不是还有别人吗?那个叫什么白术的小丫头,你也看好了她。” 馨兰只能含着泪低声应了。 年婉柔的怒气这才慢慢消解,挥了挥手,打发馨兰下去。 看她的脸色好了些,馨兰这才将碎了一地的瓷片拿在手中,也不顾其中有一片扎到了手指,倒退着出了门去。 ☆、第六十九章牛皮糖 抱琴居内。 青黛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话能不能取信于姑娘。 她从园中回来后不久,便觉得这事不妥,便主动来找年清沅回禀。她自忖刚才说的话没有什么遗漏,而且她又未做错什么,想来姑娘应当不会怪她才是。但这会年清沅一直不出声,她心里还是未免有几分七上八下的。 恰在此时,年清沅喝完了手中这盏茶,将其放在一边,缓缓道:“青黛,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青黛一个激灵,讷讷道:“……这,奴婢、奴婢不应当同留香居的人有往来……” 年清沅摇了摇头:“不对。” 青黛的身子又低了低:“奴婢实在不知自己犯了多少错,但奴婢确实是犯错了,还请姑娘责罚。” 年清沅叹道:“真是愚钝。既然你家里有事,为何不告诉我?即便你怕我而为难,为何也不对半夏、甘草她们说?你们平日同吃同住,又一同在我跟前当差,难不成是她们苛待了你,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让你宁愿和外人去分说你家的事?” 青黛鼻子一酸,低头含泪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年清沅抬手道:“罢了,起来吧,自己去甘草那里支些银子,先去把你家的东西赎回来再说。至于你兄长的事情,回头我再跟你说。先下去吧。” “是,姑娘。” 青黛从地上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待青黛走后,半夏对年清沅笑道:“姑娘,这些日子看下来,我觉得青黛是个性情沉稳的。如今来看,她做事稳妥,对姑娘更是忠心耿耿,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如今还空着人,依奴婢来看,不如让青黛来帮一下奴婢的忙。” 年清沅微微颔首,却道:“这个不急。” 半夏也猜不透年清沅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只能退到一旁。 年清沅出了一会神,才问道:“先前让你去打听青黛二哥的事情,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半夏连忙道:“回姑娘,能打听到的都已经打听清楚了。青黛那二哥今年十九,如今正在外院当个寻常的小厮。听说性情是极机灵的,但是好钻营,咱们府上不喜欢用这种人,故而也就没用上他的地方。不曾想这人便整日无所事事,前段日子跟人赌钱,输得好生厉害。不过,听人说这次过节青黛回去看他,跟他大吵了一架,虽然闹得不甚愉快,但这几天他已经不去赌坊那边了,想来应该是想真心改过的。” 年清沅沉吟片刻,才道:“你去找几个面生的人……不,去找三爷身边的陈贵他们,让他们帮忙找几个面生的人,给做个局,试一试他。”若是试不成,哪怕是她再缺人手用,年清沅都不会收一个赌徒当自己的人。 半夏问道:“姑娘可是想收了青黛的二哥为己用?这……借了三爷的名头,若是三爷问起来这事怎么办?” 年清沅淡淡道:“他若是问,让他来找我说便是。” …… 晚间的时候,年景珩果然来了一趟抱琴居。 他这次来的时候倒也没空着手,还给年清沅带了外头的吃食。 他倒也不见外,一进门就自己找了地方坐下,让甘草她们收着他手里拿着的一卷油纸包,待坐定后才对年清沅解释道:“你不是爱吃糖嘛,今日我在外头见了这个,想着你一定喜欢,特意买了给你。” 年清沅挑眉道:“我在家里又不缺糖吃,费那工夫做什么。你这买的什么糖?”她看着那油纸包,不,应当说是油纸卷才对,谁家的糖摊得这样开,总不会是个糖人什么的吧。 说着,年清沅来了兴趣,对甘草道:“打开看看,三爷今个送了什么好糖。” 甘草依言在一旁解开上面系着的细绳,一点点展开了 分卷阅读151 全貌,只见里面摆的整整齐齐成块的糖皮,或者说的更明白些,就是约莫有半寸厚的牛皮糖,两面糁满了芝麻。 年清沅:“……” 她看了看那牛皮糖的厚度,转头过来一脸怀疑地问年景珩道:“你这是特意买的……这牛皮糖给我?” 年景珩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虽然这名字上不得大雅之堂,不过外头那些小吃,吃得就是个野趣,我看着觉得怪好玩的,便特意买给你见识见识。” 年清沅更无语了。 她再怎么见识粗陋,也不至于连个牛皮糖都没听说过。 年清沅知道,这种外头卖的牛皮糖还分厚薄两种。薄的犹如纸片,近乎入口即化;但像年景珩买来的这种厚牛皮糖,则十分坚韧,很难将其咬断。他买来这糖,莫非是想要给她磨牙口的。 她正还在这郁闷着,年景珩就问道:“我听下头的人说,你看中了个小厮……” 年清沅还没来得及嘴角微抽,一旁的半夏先急了:“三爷慎言!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姑娘怎么样了呢。” 年清沅呵道:“要你多嘴,先把东西拿下去吧。” 半夏忿忿不平地看了年景珩一眼,拿过那卷牛皮糖退了出去。 自打那次年清沅醉酒生病的事后,半夏看年景珩这位三爷就十分不顺眼。她被年清沅纵容惯了,向来横冲直撞的,年景珩一向随意惯了,也没什么当爷的架子,对此也不以为意,反倒助长了半夏的嚣张气焰。 “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你要是缺人,直接和我说不就成了,干什么废那么些工夫。” 年清沅摇头道:“这可不一样。我让你的人在外头试一试他,可不仅仅是因为我日后想差遣他做事的缘故。这人毕竟是我院子里丫鬟的兄长,他若是沾上了赌瘾,指不定最后如何牵连家人。青黛是我的丫头,日后我还准备好生提拔她用,若是留了这么大个空子给人钻,那我岂不是个傻子?” 年景珩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等回过头来这件事了了,我再让陈贵他们给你选几个小厮、护卫,以后你再要做什么也方便许多。” 年清沅见他说的豪爽,不由得点点头露出笑靥来,正要说句感谢的话,只听年景珩道:“行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去给娘请个安,先走一步。” 年清沅只能站起来送他:“三哥慢走。” 年景珩一边走一边道:“我特意给你买的糖,你一定要记着吃啊。” 年清沅:“……” ☆、第七十章补元汤 年景珩这边出了抱琴居,那边就进了年夫人的院子。 无他耳,但却阿堵物也。 年景珩生性洒脱,平生最喜欢结交朋友不过。京城里是天下第一等风流云集的地方,和他一样的纨绔数不胜数。自打入了京,他非但没有半分不适应,反而在京城这地界上混得如鱼得水,结交了大批狐朋狗友。一群人整日四处作乐,但也没干什么欺男霸女、伤天害理的事情,日子倒也是逍遥自在。 只是再怎么逍遥都逃不过金银这等俗物,这不,还没等多久,年景珩就觉得手头有些不宽裕,得想个法子跟娘亲要点补贴了。 …… 年景珩进去请安时,年夫人正在用饭,见他进来,慢条斯理地饮完最后一口补元汤,这才接过一旁杭锦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是谁来了,没成想来了只野猴子。整日在外头胡混的,今个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 年景珩急忙上去赔笑道:“娘,瞧您说的是什么话。儿子天天早晚都来给您请安,怎么能平白冤枉人呢?” 年夫人看他一眼,立即了然道:“说吧,是不是又花完了银子,来我这里找补贴了?” 年景珩一副只差在自个脸上写着冤枉两个大字,连忙道:“瞧您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嘛……不过我最近这段日子,确实有些不大宽裕……您先别急着掐我,总得容我分辨几句吧。按理说先前您给我的那些银子,差不多也就勉勉强强够用吧,但是最近、最近不是妹妹回来了嘛,她整日在家不出去,我这经常给她从外头带点东西回来,什么吃的用的都有,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就……” 若是年清沅在这,听到年景珩这番无耻的话,定然要被他气得吐血。 年景珩这段日子是隔三差五给她送点东西不假,但他送的多是些小玩意,胜在新巧奇趣,却论不上什么值钱的,就跟今天那卷牛皮糖一样,统共加起来能有十两银子都不错了。在年景珩嘴里,仿佛他给买的不是一卷牛皮糖,而是金银珠玉一般。 他这话荒唐,却说得年夫人脸色稍霁,口中道:“这还差不多,马马虎虎有个哥哥的样子了,你是该多与你妹妹亲近。她有什么喜欢的,你务必要替她都买来,若是钱不够,再来问我这里要。” 年景珩眉开眼笑道:“娘说的我哪敢不听。” 年夫人摇摇头,无奈又宠溺道:“你呀……” 年 分卷阅读152 夫人这才想起来问他道:“和你说着话,我竟然忘了。你在外头吃过没有?” 年景珩笑道:“自然是吃过了才回来的。” 一旁的湘素带着人将残羹冷炙撤了下去,母子二人坐在一处说话。 年夫人道:“我听你父亲无意中提起,近日边疆突厥人有些异动,实在担心你二哥他们。你明日就去慈恩寺,找人在佛前供着咱家人的长命灯,明白没有。” 年景珩听了笑道:“咱家先前在江南的时候,不是已经捐过了灯油钱了吗?” 年夫人温柔却不容置疑道:“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你昨晚上用了饭,今天就不吃了?更何况咱家已经从江南到京城来了,自然要再重新置办。而且先前那些年只供了你们的,你妹妹还没有呢,这次记得添上你妹妹的名字。” 年景珩应道:“好,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您就放心吧。” 等说完了这件事,年夫人又一如既往地絮叨并数落着年景珩。 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时不时还要谄媚他亲娘两句,总算把年夫人哄得松了口,这才允了改天拨点银子给年景珩“赈灾”。 见目标已经达成,年景珩就想开溜了。 好不容易年夫人唠叨够了肯放他走了,年景珩刚一只脚踏出了门槛,年夫人就在身后叫道: “等等,回来!” 年景珩侧了下身子:“可还是有什么事?又是和妹妹有关的?” 年夫人叹了口气:“不错,还是为了你妹妹的事。” 年景珩笑道:“娘,您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年夫人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整日无所事事,有空闲的时候记得多打听一下各地的名医,若是外地有医术高超的,便下个帖子。” 年景珩难得皱了眉头:“还是因为先前那次妹妹生病的事?莫非是落下了病根?” 年夫人摇头道:“是也不是。” “这怎么说?” “上回你妹妹在病中,大夫给诊了脉,私底下与我谈了谈你妹妹的身体。他说你妹妹早年连番大病,身体十分孱弱。后来虽然有所调养,恢复了康健,但只是外头看着比以前好了许多,底子还是比常人薄上三分。再加上你妹妹心思重,难免伤神伤身。我担心她调养不好,日后会再次病倒,所以还是想延请名医,为她好好诊治。” 年景珩脸色微沉:“娘,可是那个何王氏——” 年夫人叹道:“这正是我有些奇怪的地方。不错,何王氏昔日为了隐匿清沅,故意将她藏在宅院中,对外人宣称她年幼多病,起初我也以为清沅是那会落了病根,后来在沈府劳累忧虑,所以才引得气血亏损。但那大夫说了,清沅的脉象像是缠绵病榻十数年才有的迹象,但据我们先前打听的那些情况来看,倒没有听说这孩子有这么孱弱。” 年景珩也不通医理,只能猜测道:“或许那是暗疾,只是以前不曾显露出来?” 年夫人摇了摇头:“我们终究不是医者,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等寻到了名医好好给清沅诊过脉再说。” 年景珩道:“要我说寻名医的事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来合适的人的,趁着妹妹这会还好着,不妨让人从她的饮食上给她好好调养一番。你瞧她这么大个人了,还天天吃糖,整天都让人带些什么窝丝糖、琥珀糖、薄荷蜜的,且不说对身子如何,就是这牙口都要被她这么吃坏了。” 年夫人看了他一眼:“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妹妹自从来了府里,整日就除了看看闲书,吃吃点心,别的衣料首饰什么都不要,乖巧得很。她不过爱吃些糖果,你还要拦着她。不过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不如这样,赶明起你再出去,带着你妹妹好好在京城里逛一逛。她整天做针线、看书的” 年景珩一听头都大了一圈:“娘,您就别胡乱给我安排差事了。我出去见的玩的那都是什么人,妹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跟我混在一起。不行不行,这事说什么都不行。” 年夫人佯嗔道:“你倒也知道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要我说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正好也让妹妹看着你。你都多大人了,也该有个当兄长的样子了。这事我拍板说定了,你从明天起带着你妹妹在京城里游玩,不准再和那群狐朋狗友来往。你要是不听,我就让你爹来好好教训一下你。” 年景珩愁眉苦脸又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谁说我交往的都是狐朋狗友了,您也太瞧不起您儿子了吧。我跟您说,我最近新交了一位朋友——” 年夫人正要听他说个名堂出来,年景珩突然把话头一转: “娘,您对妹妹的婚事有没有什么想法?” 年夫人奇怪地看着他:“你这是又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年景珩嘿嘿一笑:“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这不是为妹妹着想嘛。我知道,您心疼她,想多留她一段日子,只是姑娘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您最好早早地给妹妹相看着。” 年夫人笑道:“我还用你来提醒,你妹妹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不 分卷阅读153 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你如今倒是已经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孩子气,依我看,也是时候给你定下一门婚事,让你收收心了。” 年景珩耷拉着一张脸道:“娘,儿子还想多在您身边尽孝几年呢。” 年夫人用指头一戳他的脑袋:“你呀,我哪里用你尽什么孝。你要是早早地成家,让我抱上孙子,那便是尽孝了。再说了,只是让你定下一门婚事罢了,你还是住在家里,还在我身边,又不是要入赘到别人府上去。你这又是说什么胡话呢?” 年景珩嘟囔道:“娘您若真的想抱孙子,还是催一催大哥二哥他们吧。他们可都成家立业了,我不着急。再说了,您别当我不知道,我要是真的定下亲事了,回过头爹就好有借口把我赶出去让我什么做一番事业了。” 年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你倒也好意思说,这么大人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总不能一直赖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吧。” 年景珩笑嘻嘻道:“娘,您别担心,您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他们俩已经凑了一对文武双全,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您就让我这么游手好闲着吧,咱家又不缺我一口吃的,就让我好好陪着你和爹。他们倒是有出息,可又不在您身边守着,又有什么用呢,您说是吧。” 年夫人听了又笑又气,作势要抬手打他,年景珩连忙一躲,随即笑吟吟道:“方才被您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我要跟您说什么了。我近日在京中新交了不少好友,可以先帮妹妹好生相看着各家的俊彦,有什么明面上不好打听的,您告诉我一声,保管什么事都能帮您问出来。” 年夫人沉下脸来:“再胡说以后你就别想再从我这里拿银钱了!你也不看看你交的那些都是什么人,也配得上我年家的女儿。我就你妹妹这么一个亲闺女,还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日后她的婚事我和你爹必然会选天底下最好的儿郎与她相配,你若是敢在外头自作主张,坏了你妹妹的名声,我便让你爹把你的腿打折了,给你关在祠堂里,一日三餐,顿顿冷饭。” 年景珩从未见过他亲娘这般疾言厉色,顿时被唬了一跳,连忙道:“我说笑的,娘您可千万别生气。” 说着年景珩又是一番花言巧语,直把年夫人哄得神色舒霁,转怒为喜后,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从前跟大哥、二哥比,我是您亲生的;如今跟妹妹比,我就是您从外头抱来的。” 年夫人抬手就要打他,结果被年景珩一下子躲了过去,脚底抹油般飞快跑到了门口:“娘,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跟您请安。” 年夫人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已经跑远了,只能放下手来,摇摇头道:“真是不让人省心。” ☆、第七十一章水陆八珍 年景珩没想到的是,他娘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杭锦就亲自走了一趟抱琴居,跟年清沅说了这件事。 前脚半夏刚送走了杭锦,紧接着一转身就看见自家那位三爷摇着扇子往院子这边过来了。如今这般凉的天气,也就只有这么个奇葩还整日拿着扇子来附庸风雅了。 半夏虽然在心里腹诽着,但表面上还是规规矩矩地跟年景珩行礼道:“三爷。” 年景珩摆了摆手,自己径直进了院子,引得一路上的其余丫鬟纷纷避让。 他进屋的时候,年清沅正和甘草在一起分线,见他进来,一个手上动作未停,另一个则自觉起身立在一旁。 年景珩凑过去看了一会,等年清沅把手中这股线分好了,两人才坐在一处说起话来。 年清沅奇道:“今天天还这样早,三哥居然有空到我这里来,真是稀奇。” 一听她这话,年景珩清了清嗓子道:“有个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三哥何必如此客气,直说便是。” 年景珩甩开折扇,边摇边道:“娘前两天跟我说了,让我以后出去多带你在京城四处逛逛,你觉得怎么样?” 年清沅眉眼弯弯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那我便有劳三哥了。” 年景珩得意道:“好说好说,虽然咱们是兄妹,我理应出了门照看着你。但看着娘亲这个意思,让我带你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的,这个规矩咱们还是要定下的。” 年清沅忍着笑:“三哥但说无妨,我既然是做妹妹的,自然应当听您的指教。” “指教倒谈不上,不过咱们还是要好好约法三章,比如说——” “第一,虽然说咱们只是出去逛逛,但是你也不能太娇气,不能走两步就喊累要歇着,也不能喊这疼那疼的,这叫败坏人的兴致。” 年清沅摇头道:“这我可不答应你,谁没个累的时候。总不能让我累了还要装着吧,你先再说说别的条件。” 年景珩想了想,继续道:“那第二条,你要是在外头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和三哥说。三哥就是手头再紧,也不至于连你吃顿饭的钱都出不上。不过若是你看中了什么料子首饰 分卷阅读154 的,你还是回头跟娘还有长嫂说。三哥我如今还要时不时跟朋友们交际应酬,这手头嘛,难免就有点紧。这你能理解吧?” “这个不必三哥担心。三哥可能不知道,今早娘身边的大丫鬟杭锦来过我这里一趟,告诉我和三哥一起出去的账娘给我们出,”年清沅笑得十分和善,“对了,还有件事刚才忘了告诉三哥了。娘让杭锦传话来,从下个月起,三哥的月钱就由妹妹我代为管理。三哥只要有用着银钱的时候,尽管来找妹妹便是了。” 年清沅笑眯眯道:“三哥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年景珩木呆呆地:“没了,什么也没了。” 他没想到,他娘居然这么狠,为了让他带着妹妹一起出去,居然连他的月钱都交到了妹妹手上。这下他还能说什么,不把妹妹当活祖宗一样哄着,他以后还怎么能出去吃喝玩乐。 不过年景珩也只丧气了片刻,便重振精神。 虽说女儿家是有些麻烦,不过好在清沅还小,脾性也好,随便哄一哄便是了。 他折扇一抖,胡乱扇了几下,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面上还颇为沉得住气地问年清沅道:“你要是没事做,要不咱这会就出去玩一玩看一看?” 年清沅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年家的马车早已备好,等候着主子们随时出行。 年清沅坐在车中,年景珩在旁边骑着一匹枣红的大马,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跟她说话:“别看你在京城里待的日子比我久,但是这好玩的去处你肯定知道的没我多。” 年清沅不以为意道:“这京里还能有什么好玩的去处,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呢。山山水水的也就看一看,欣赏片刻就罢了,其余的地方女子这不能去,那也不能去,这样算下来,还能剩多少可以去玩的地方。” “行吧,年大姑娘,一切都由着您的意思来。你说,你想去哪?” “这也快到晌午了吧,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如何?” 年景珩不知为何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那就去……” 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年清沅便已经笑道:“京城里最出名的斗锦阁我早就想见识一番了,听说这家的水陆八珍,无不让人称赞,不知妹妹今日可有这个口福?” 年景珩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年清沅如数家珍一般:“德胜楼的易牙五味鸡、鼋鱼羹也是闻名京城;留鼎斋的绣球鲍甲、虾籽大乌参好像也不错,不过若是能去知鲜斋尝尝清炖蟹粉狮子头、霸王别姬什么的,也不错。” 年景珩没好气道:“你想的倒好,才出来头一日,就想吃遍这京城里最顶尖的楼子了?你一个姑娘家,就知道吃这个那个的,说出去我都替你害臊。总之上面提到的这些统统都不行,咱们一会还要去一趟郊外的慈恩寺,随便找个差不多的地方就成了。” 年清沅纳闷道:“咱们去慈恩寺做什么?” 看她这位三哥的样子,也不像是个虔诚信佛的人啊。 “娘亲让我出来给慈恩寺的僧人们打声招呼,说要在佛前给咱家供上长生灯。” 年清沅听了不以为然道:“要我说,这简直是在白白给那群大和尚们香油钱。” 年景珩看着她笑了:“爹娘还总说我口无遮拦,没有规矩,我看你才是这样。就凭你刚才那番话,我就能给你安个不敬佛祖的罪名。” 年清沅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只是没人爱听罢了。难不成我让人在佛前一直供着长生灯,我便能活成千万年的龟鼋了?”虽然年清沅自己身上发生了借魂重生这等事情,但她对鬼神之说还是不太相信。 年景珩笑道:“是这个道理,只是世人多愚昧,不愿意信罢了。行了,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年清沅这才笑吟吟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妨去大观楼。从前听人家说,那里头有弹琴唱曲的,人也多,菜做的也不错,我们去看个热闹也好。” 从前她还是温七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大观楼是京中难得热闹的去处,因这楼格外高,下面几层均是寻常人吃饭喝酒听曲的地方,上层留供文人雅士之用。那地方新鲜有趣的玩意也多,一楼上下各处的花费有高有低,什么人都能去,故而鱼龙混杂。虽说大周女子拘忌不多,但她们这等人若是被熟人看到去了那里,多少还是有点自降身份的意思。 如今跟着年景珩出来,倒是正好去见识一番。 年景珩想了想:“也成。” 他本就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大观楼自然合他的心意。更何况那里怎么着也比刚才清沅罗列的那些来得……省钱。 等骑着马跟着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后,年景珩才反应过来,按理说不应该是他带着她去哪家酒楼,她就得去哪里吗,如今怎么反而成了她说一个地方他就得屁颠颠地跟着马车走? 不成,回过头来他可得好好扳回一局来。 ☆、其他类型拾箸记 一进了大观楼,里面果然人多。 分卷阅读155 底层吃饭喝酒的人虽然不像下等食肆那样喧嚷,但也四处是推杯换盏之声。 他们这一行人一进来,就引来了不少隐晦的目光,让年景珩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后悔把年清沅带了来。但既然都已经走到了此处,二人也不好此时回返,只能在小二的引导下上了楼。越往楼上走,人就越少,环境也越清幽,隐隐约约能闻见丝竹之声。 大观楼正中是环形,穹顶垂落数根红练,吊起一处台子,又团簇成一球悬在半空中,据说那是每逢佳节良辰,留来供人表演杂耍或者请来花魁弹奏乐曲时才用的。 年景珩也没走得太高,在第四层选了间屋子,放下帘子,便与外头隔开了。 年景珩点了几道诸如江米狮子头、通花软牛肠、黄焖鱼翅等大观楼的拿手好菜,又问一旁年清沅的意见,她想了想又让人上了两笼金乳酥。 等了一刻左右,菜肴这才陆续上齐了。 小二放下最后一碟菜的时候,笑脸问道:“两位贵人,今日新来了从江南那边送过来的鲈鱼,可否要尝一尝我们楼里鲈鱼脍的手艺?我们楼里来了个手艺不错的丫头,可以给您们展示一下刀工,当场将这鲈鱼脍做给二位看。” 年景珩当即不快道:“没看见这里有女眷吗。” 年清沅笑道:“女眷又如何,既然是特意来这里的,不妨看看也好。如今正是吃鲈鱼的好时候,方才点菜的时候倒是忘了这回事。” 见年清沅兴致勃勃的模样,年景珩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好的,便道:“说起这鲈鱼来,还是松江的鲈鱼最好。天下鲈鱼皆两腮,唯有那个地方的菜式四腮鲈。‘西风吹上四腮鲈,雪松酥腻千万缕’,早些年我听人这么说还不信,后来尝到才知道,松江的鲈鱼果然不同。” 那小二是个乖觉的,听了年景珩的话立即接口道:“这位公子,我们楼里新来的鲈鱼是特意让人从松江送来的,您就瞧好了吧。” 年清沅示意小二先出去了,才笑着对年景珩道:“着你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即便是真的松江鲈鱼,其实也不过只有两腮,只是那鱼鳃骨上多了凹处,被人看作是真鳃孔,世人以讹传讹罢了。不过这松江鲈鱼确实鲜美,又难得少刺无腥,这个时节正好一品。” 年景珩不由得惊奇道:“没想到你懂得倒还真不少……” 他话说到这,突然想起来年清沅从前在沈府小厨房里待过,猜她是从那里得知的,不欲引她回想起旧事,便又岔开了话题。 没过一会,小二就带着几个人来了。 除了几个端碟捧碗的仆役外,还跟来一个年龄看上去不大的女孩。她一身灰衣,身材瘦小,皮肤熏黑,像是风吹日晒穷苦人家出身的。只一双眼黑白分明,寒气逼人。 年景珩不由得皱眉,对这少女的眼神十分不喜,但人都已经进来了,一旁清沅又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好扰了她的性质。 众人将东西依次放好,只见灰衣少女挽起袖子,在水盆里净了手,在年家兄妹面前展示了一遍,这才取了布巾擦干手,揭开托盒上盖着的纱布,拿出一尾已经剔鳞去腑的鲈鱼,另一只手拿起旁边的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年清沅心道,这少女虽然看着瘦小,但拿刀的手却很稳。 灰衣少女对着兄妹俩一点头道:“请看。” 话音刚落,她的手腕就迅速地抖动起来。 雪亮的寒光一闪,鲈鱼身上的肉当即片片飞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向着一旁人手里捧着的大瓷盘上飞去,以让人眼花缭乱之势。 灰衣少女面色如古井无波,手上的动作却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握着匕首上下翻飞,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鲈鱼脍便堆满了瓷盘。 鲈鱼脍色泽洁白如玉,片薄如雪,层层堆叠铺开,犹如花瓣掩映,瓷盘正中赫然绽放出一大朵晶莹如雪的白玉牡丹,边缘翻卷着微微的淡粉色。 年景珩赫然叫好,几乎拍案而起道:“好漂亮的刀法!” 灰衣少女面容平静收好匕首,对着兄妹二人一礼,而后带着其余人等退下了。 等他们走后,年景珩仍然意犹未尽道:“怕是只有江河湖海边上常年以打渔为生的人家才能练出这样的手艺来。” 年清沅微微颔首:“好了,不多说了,快用饭吧。” 鲈鱼脍莹白如玉,肉质鲜嫩,几乎不沾一点腥气;又因为被那上好的刀工片得极其薄,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 年清沅不敢多吃生冷,不过尝了尝就换了一双箸,吃别的去了。 用饭的时候年景珩特意留神看着年清沅。她倒也不是不吃荤食,恰恰相反,她每样都夹过,看样子也都很满意,但是吃得却不多,克制得很。可真要说她有多克制也算不上,一对上点心之类的,她就有些忍不住。比如那笼金乳酥年景珩没碰几口,她倒是自己一个人吃了一笼,还吃得不亦乐乎。 年景珩不由得心里暗自摇头道,果然姑娘家就是麻烦。 ☆、 分卷阅读156 第七十三章素面 年家兄妹二人酒足饭饱后,正好赶上外头来了说书弹曲的。二人便又坐了一会,待消食得差不多了,这才准备下楼赶去慈恩寺。 才一打帘子出去,年景珩就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对年清沅道:“我看见个朋友,去打个招呼就来找你,你们先回马车上吧。” 年清沅便带着半夏她们先回去了。 回到车上,半夏不由得气结道:“这三爷也真是太离谱了,这什么朋友,能让他就把姑娘这样一个人丢下。” 年清沅摆摆手,不以为意道:“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又有护卫,出不了什么事的。” 另一头,年景珩循着那个方向一路找过去,看了半晌也无果,又总不能冲进别人屋子里去看,正准备下楼去找人,正巧碰上旁边一间屋子有人打了帘子出来。 那人一身紫衣华贵,丰神如玉,气度高华,正是卫国公世子。 年景珩一见便大喜道:“萧世子,果然是你。我就说我刚才没看错。” 这位卫国公世子是年景珩进京这些时日新认识的一位朋友,对方身世高贵倒还在其次,难得的是皮相俊美、谈吐不凡、举止风流,属于年景珩最好结交的那类人物,没想到这会能在大观楼这里碰上。 卫国公世子笑道:“我方才也看见有个人影像是年兄,只是见旁边有佳人相伴,不敢上前唐突了。没想到果然是年兄在此,不知方才年兄身边那位佳人是哪家的闺秀?” 年景珩失笑道:“实不相瞒,那是舍妹。” 卫国公世子笑道:“是了,可是府中的婉柔姑娘,前些日子衍圣公府的花会,在下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看方才那位的身量与婉柔姑娘并不相仿。” 年景珩摇头道:“不是,是我嫡亲的妹妹。” 卫国公世子挑眉道:“那倒是奇了,说来这些时日,还没听说过这位姑娘在哪家的花会上露过面呢。” 年景珩笑道:“还说呢,我这妹妹前段日子还生了一场大病,这两天身子才好些。她自小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如今刚回了京城,有些水土不服,只能在家中静养。” 虽说年景珩一向待人以诚,豁达洒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缺心眼。 清沅被家里找回来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就京中这重家世、身份的风气下,若是被人知道了她从前为人仆婢,日后议亲时少不了麻烦。虽说年家的女儿不愁嫁,但总归还是少让人说些风言风语的好,免得日后让清沅听到了堵心。所以年夫人早就跟他统一了说辞,以防万一。 卫国公世子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既然今日在这里见了,不如大家一同坐下一叙,我来做东,近日这大观楼倒是有几样还算拿得出手的菜色。” 年景珩虽然心里痒痒,但还是拒绝道:“不了不了,多谢世子一番美意。只是我们方才已经用过饭了,何况今日还有事,世子看改日如何?” 卫国公世子笑道:“既然年兄今日不方便,我也就不强求。不过眼看着就要到重阳了,今年国公府打算在邀青年才俊、各家闺秀于京郊山上把酒言欢。若是年兄有意,不妨那时带上令妹一起。” 年景珩笑道:“既然世子都发话了,倒是若是方便,我定然赴约。好了不多说了,舍妹还在楼外等着我呢,改日有空,定然与世子好生把酒言欢。” 两人一番客气后,年景珩先转身告辞了。 他不知道的是,等他一转身走远,原本言笑晏晏的卫国公世子瞬间敛起了笑容,眼眸深邃地看向年景珩离去的方向,良久才收回了视线。 …… 等年景珩来到楼下,便又骑着马跟着马车,护送着年清沅一路往城郊的慈恩寺处走去。 出了城,再上了山,等到了慈恩寺时日头已经西移。 年景珩叫了一个小沙弥去通禀,不一会就来了管事的大和尚待他们去点长生灯。 因着上至权贵世家,下至黎民黔首,都有向神佛祈寿之意,故而慈恩寺辟了一整座大殿来供长明灯。这座大殿位于慈恩寺的东南一隅,四周古木参天,翠柏森森,幽静清冷。 但一到大殿门口,便能闻到温暖芬芳的佛檀香气,大殿内供着的长明灯犹如繁星坠地,里面的金身佛像在灯火的映衬下流光溢彩,仿佛真佛在前,令人不敢逼视。 年清沅跟在他们身后向内殿走,越往里四周长案上摆放的长明灯才渐渐减少,但里头的灯比外头的更高大精美,火焰愈发明亮,照得四周犹如直如白昼,所用的香烛也格外不同。 她从前便来过这里,知道外殿的都是寻常人家的长命灯,只有权贵官宦人家的长命灯才能供在这里头。不过想来后来永宁侯府破败,慈恩寺这群大和尚们这般抠门,她们家的长明灯早都撤下了吧。 想到这里,年清沅不由得哑然失笑。 趁着年景珩和大和尚说话之际,年清沅便在一旁随便看看。 她慢步走过旁边的佛龛香案,看着上面供着的一盏盏长明灯,下 分卷阅读157 头都刻了木牌子,标注是哪家为什么人所供的,有的还在灯上另写了几个诸如“祝寿遐昌”之类的吉祥话。 年清沅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自己一个人拐进了殿内偏远的一角。 她一一扫过桌上的长明灯,突然被一个造型奇异的灯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盏黛青色玉灯,翠绿的枝蔓缠绕着底座,奇特的上头竟然被人雕成了镂空瓜形,罩着里头的烛焰。 她一扫下头木牌上的字,视线顿时凝住。 那上面写着:“为永宁侯府长房七女温氏清沅立”。 年清沅心跳如擂鼓,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 这盏黛青玉灯只放在这偏僻的角落里,与周围林林总总的其余长明灯都格格不入,更不见温家其余人的灯,只有她一个人的。 但若是温家其余人的便也就罢了,为何她一个明明确确已经“死了”的人,还有人为她供了一盏长命灯在这里。那个人是谁? 年清沅低头看向那木牌,上头的字迹和里里外外统一由僧人刻上的痕迹显然不同。虽然刻字的人手艺生疏,但也能看出这字字峻拔,非一般人能有的手笔。翻过那木牌,只见背面还刻着一行小字,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香炷远、祝生生韶年无限”。 年清沅不由得默然。 显然刻字供灯的这个人也是知道温七已经“死了”的。 她怔怔地有些出神,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在看什么?” 身后冷不丁传来了年景珩的声音。 年清沅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什么,你都弄好了……” 年景珩凑过来一个大脑袋就要看,被年清沅毫不留情地推开:“好了,走了走了。” 几人出了大殿来到外面,闻到外头的空气时,这才尝尝地舒了口气。虽然檀香清淡幽雅,但是一直闻着也让人不舒服。更何况方才那大殿里空气流通不好,除了檀香还有各种香烛、烟火的气味,难免让人憋闷。 年清沅压下翻涌的心绪,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下山了。” 年景珩摸了摸肚子:“咱们今天出门走得晚,从这里回去还得好一会,不如我们先在这里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免得路上饿得发慌。” 年清沅颇有些无语,但还是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去吃点什么吧,我没什么胃口,就在这寺中四处逛逛。” 年景珩一听,这样也好,干脆让僧人上了一碗素面。 面条吃起来又简单又快,也不用清沅等太久。 这素面也是慈恩寺一道远近闻名的美味,有不少人都曾经想来慈恩寺一探究竟,但大多只知道前一天,做斋饭的伙头僧先将蘑菇熬出汁水来澄清,第二天再熬出笋汁。等到要做汤面时,这才加在其中。面条根根晶莹分明,柔韧筋道。至于再加了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怎么说这也是慈恩寺僧人们的看家手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让人偷学了去。 年景珩在母亲、妹妹注意不到的情况下,压根就不在意什么应有的吃相,一大碗面条呼噜呼噜吃完后一抹嘴,就跑出去找年清沅。 等年景珩找到人的时候,就见年清沅正在山门口外的一处茶摊上坐着,似乎是正在听其他桌上的茶客们闲聊,而且听得格外专注。 ☆、第七十四章莼菜羹 回去的路上,年景珩问起年清沅这件事,年清沅笑道:“不过是听听他们说些朝堂上的事情罢了。” 年景珩挑眉:“哦?你都听到什么了?”他可不信那么个小茶摊上也能有什么能人异士,能把他这个聪明的妹妹都给听得入了迷。 年清沅故作漫不经心道:“我听他们说,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有不少人家都被起复了。原先那些勋贵们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听说这两天好像什么永宁侯府的人又被召入了宫,眼看着又要翻身了吧。” 年景珩不以为意道:“你记错了吧,外头传的是寿宁侯府,不是永宁侯府。当初先帝申斥寿宁候罚俸三年,在家闭门思过,五年不得进宫。虽说是丢了面子,但好歹爵位还在,也算是一息尚存。永宁侯府可是直接被除爵,全家流放到了西北去做苦役,怕是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年清沅佯作不懂装懂的模样:“说是这么说,但是这等人家,怎么说都在京中经营了这么些年,就这么被发配到西北去了,肯定不甘心,心里憋着劲呢。说不定有朝一日,永宁侯府的人也被调回了京城呢。” 年景珩不以为意道:“这倒不大可能。京中这些世家可不是开善堂的,京城跟西北又隔着这么远,人走茶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总不会不懂吧。除非——” “除非?” 年景珩笑了一声:“除非永宁侯府的人能在西北那边立下个什么战功,闹出点水花来,让京城里听到消息,说不定还能有人想起他们来,再帮着扶一把。不过这种事一般不可能发生,所以也不必再想了。” 年清沅不依不饶地 分卷阅读158 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万事皆在人为嘛。” “一来,我虽然没见识过,但回京城后也结交了不少好友,可从没听说过当年永宁侯府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年清沅默然。 他说的不错。 年景珩看了看四周,故作神秘地低声道:“二来,你也不想想西北那是什么地方。且不说边疆的异族,那里有位蛟龙盘着。双方这些年虽偶有摩擦,但总的来说都是按兵不动,各自打着各自的鬼算盘。有人想在西北那边立下战功,只怕没那么容易。” 年清沅笑了笑:“都说三哥不学无术,但我看三哥交游广泛不说,对这朝中大小事情也是无所不知,哪有老爷说的那样不成器。” 年景珩摇着扇子扇了两下:“好了好了,姑娘家家的,好好做你的绣活去,这些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就整日在家吃好喝好玩好,等着爹娘回头给你定下一门人人称羡的婚事便行了。” 年清沅撇了撇嘴:“三哥有这份闲心来笑话我,还不如好好为自己的婚事打算一番。哪有兄长还没娶亲,妹妹先出阁的道理。” 年景珩不以为意道:“反正我不管,除非是陛下下旨赐婚,否则我就谁也不娶。家里有爹娘管着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再来个女人,我可受不了。” 年清沅忍俊不禁,从来只听闻少年人慕少艾,从没见过年景珩这般避美色如蛇蝎的。 兄妹两人说笑了一阵,直到金乌西坠才回到了府上。 年清沅心事重重,回到抱琴居后晚上只用了半碗莼菜羹,饭后心烦意乱看不进书去,便让人把绣活送来,一阵飞针走线。 青黛去屋里送了茶,出来碰上半夏不由得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白日出去了一回,心情反而不好了?先前见姑娘出去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的。” 半夏也不解:“我也不知道呢,明明和三爷回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 两人正说着话,对面走过来一个叫冬葵的小丫鬟脆生生问道:“灶上的冯妈妈让我来问二位姐姐,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姑娘口味?” 半夏道:“既然姑娘没发话说不好,自然不是你们的问题。许是今日姑娘白日出去吃好了,所以晚上便不想多吃罢了。” 那小丫鬟也机灵,忙问道:“半夏姐姐今日可是和姑娘一起出去了?也不知姑娘今日吃了什么,可有什么喜欢的,外头的吃食再好,哪里能比得上咱们灶上的人尽心尽力?” 半夏笑骂道:“你这丫头,竟然跑到我跟前来打听姑娘的饮食了,这也是你们能问得?要问就让你那冯妈妈亲自来走一趟便是。” 冬葵凑到半夏身边讨好道:“好姐姐,你就和我大致说一说嘛,我这什么都问不出来,等回去少不了要被冯妈妈好一顿埋怨。咱们从前都是一起的,我是个嘴严的,才不会出去胡乱说这个说那个呢,您就告诉我嘛。” 半夏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道:“姑娘今日和三爷一同出去,吃了那个什么鲈鱼脍,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今晚上才用的莼菜羹吧,不过姑娘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想琢磨姑娘的心思,你们还是自个慢慢去摸索吧。” 正说着甘草从里屋那边过来叫旁边正在看着她们闹腾的青黛,“姑娘叫你去屋里,说是有话要交待你。半夏,之前的药你放在哪里了,姑娘扎着手了。” 青黛不敢耽搁,连忙去了屋里,就见年清沅端坐在那里,绣品已经放在了一旁。 “你这两日东西可赎回来了?” 青黛当即跪下,给年清沅磕了个头:“回姑娘的话,奴婢已经把东西赎回来了。” 还剩下半句,青黛犹豫着,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前头二哥让人递了话进来,把事情跟她说了。姑娘要用二哥在外办事,她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她又实在怕二哥那不成器的性子,回头再给姑娘的事情搞砸了…… 才说两句话的功夫,甘草已经拿了药进来,给年清沅涂手。 年清沅一边任由甘草给她涂药,一边道:“你二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既然你们是兄妹,往后有些事情,只怕还要你多提点一下你那位兄长。” 青黛低着头,应了声是。 “你明日回去休息,顺便让你兄长先替我办一件事。” 说着年清沅转头对甘草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等甘草关上房门,年清沅才继续道:“你让他无事的话便在京中交游,随意打听些什么消息,让他自己挑选有用无用的大事小事,每月初一、十五分别呈送给我。若是再有空,京郊的寺庙观宇,比如说慈恩寺,也让他去瞧瞧看看。” 青黛不太懂年清沅的意思,只能连声应下。 等到年清沅交代完,青黛退下,她这才看着房中空旷处,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慈恩寺,日后有空也应当多去那边走动一番了。 ☆、第七十五章萝卜汤团 第二日顾先生来给年清沅上课时,见了她未完 分卷阅读159 成的半幅绣品,脸有不虞之色。 年清沅到还没说什么呢,倒是一旁的甘草先替自家姑娘辩解,说是因为伤了手所以才前后针脚细密不一云云。 顾先生抬眼一看,果然看见年清沅伸出的一双手上有失手时留下的针眼。 顾先生皱眉道:“我教的这些弟子学针线,并非无于此道上无甚天分者,但她们所缺的无非是构图、配色之能。唯独只有你一个,这两样做的不错,但在针法上如此粗疏。”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年清沅绝不是脑子不好用,而是手太笨。 年清沅十分惭愧地低下头道:“是弟子太惫懒了,还望先生再宽限些时日,我一定勤加练习。” “罢了,”顾先生摇头道:“既然你不擅长此道,也不必整日费这般功夫在上面。隔日我会去跟夫人说一声,让你再多学些书画,也算不埋没了你的天分。” 年清沅只能称是。 待顾先生走后,半夏见年清沅对着绣品发呆,不由得问道:“姑娘,您在想什么?” 年清沅怅然一叹:“顾先生夸我在绘画一道上有天分呢。” 半夏不解道:“这是好事啊,姑娘又为何要叹气?” 年清沅幽幽道:“我怎么觉得顾先生更像是不想教我了,所以找了个借口,特意让我去学别的呢。” “这……” 半夏她本下意识想否认,但仔细想了想顾先生刚才的表情,好像真有这么个意思,不由得语塞。好在在她绞尽脑汁想出安慰自家姑娘的话之前,年景珩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说是要带着年清沅出去好好打牙祭。 年清沅早上已经是用过饭了的,这会也不饿,不过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拒绝,便要起身收拾跟他一起去。 年景珩连忙拦着道:“慢着,你可不能穿成这样就出去。半夏,给你家姑娘换身差一点的衣裳,簪环也别用这么名贵的,简单一点就好。” 年清沅和半夏这对主仆们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直觉年景珩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半夏没好气道:“三爷,您说得倒轻巧,姑娘既然要出去,自然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让人看了笑话。再说姑娘的衣裳大多都是新做的,用的料子也是精挑细选的,哪有什么不好的衣裳。三爷,您不会是想带姑娘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吧?” 说到最后,半夏眼神有点不善。 年景珩干笑两声:“怎么说话呢,你三爷我是这种人嘛。不过是在外头寻着一家摊子吃食做得还不错,带你姑娘见识见识。” 他一说摊子,主仆们便明白了。 半夏气道:“姑娘怎么能去那种抛头露面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就被年清沅打断:“罢了罢了,半夏,你和甘草去开箱笼找件合适的衣裳去。” 一旁的年景珩松了口气,随即又高兴起来:“不愧是我们年家的姑娘,” 半夏一脸不忿地走了。 诚如先前半夏所说的,想在年清沅的衣裙里找一件低调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当初虽然年清沅回来得匆忙,但年夫人还是一边让家里的绣娘赶工,一边托了人去江南订料子,其余的衣裙大多是从京中出名的店铺庄子里买来的。绣工精湛,料子考究,哪怕是不懂这些的人都能看出好来。 最终还是年清沅想了个办法,外头披一件松绿底的披风,这颜色略显暗沉,又难得上面没什么绣纹,十分素净,虽然一看缎面还是新的,但好歹没那么打眼了。 年景珩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遭,还是不满意道:“不行,你这样还是太打眼了,我让人去给你去两顶幂篱来,你戴上也好遮住脸。” 年清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戴了幂篱,别人是看不出我是谁,但是有熟人见了你,再一打听,还不是能知道吗?要戴幂篱,还是你自个戴着吧。与其藏头露尾的,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谁爱说嘴就让人说去。” 年景珩摸了摸脑袋:“你若是真不在意,我自然是没有什么的。” 两人这么说定了,便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身后跟了个一脸不忿但又不得不一起去的半夏。 …… 年景珩要带年清沅去的摊子在永和坊西的一条街上,街道两边处处是茶楼酒肆,桥下树边还有不少卖各色汤食的露天摊子。 这类小摊子大多是夫妻二人或者一家几口人共同操持的,占据了街头的某一角空地,支一口大锅,摆三两条长凳,全凭着大锅里翻滚的香气来招徕过路的行人。 年清沅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也有点饿了。 身后跟着的半夏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着四周,仿佛周围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这一带多是寻常百姓,虽有几家酒楼,但也没什么名气,除非是偶然路过下马,否则也招不来什么达官显贵。但年家兄妹一出现在这条街上,男的俊秀洒脱,女的清雅秀逸,与来来往往的行人迥然相异,还是引来了不少注意的目光。 年景珩一路上 分卷阅读160 嘴就没闲着,这会仍然在喋喋不休: “我听闻你平日饮食里喜欢清淡,这固然是件好事。但你底子虚,更应当多吃些饭壮气力才是。再有,如今这风气,但凡是道菜都要起个富丽堂皇的名头,什么金齑玉版的,听着华贵,不过是寻常的菠菜豆腐,即便做的再好,不过也就那么个滋味。家里的厨子虽然手艺还不错,但做得未免太花里胡哨了些,你偶尔也尝尝外头的,哪怕是当作调味也好。” “这家的萝卜汤团做得不错,先前有回我打这条街走过,闻着味找来的。” 说话之间,年景珩引着年清沅来到一家摊位前,对着忙碌的夫妻二人喊道:“来两碗萝卜汤团,再来两碟炸糖糕。” 他一扭头,见年清沅这看看那看看,脸上似乎有犹豫之色,便道:“你放心,他们家做得吃的都很干净。” 年清沅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萝卜,在外头吃多了有些不雅。不过既然已经跟你出来了,尝尝也好。” 年景珩想了想也是,不过既然已经喊了,也不好再改,便拉着年清沅坐下,顺便调笑一脸虎视眈眈的半夏道:“你要不要也尝尝?” 半夏头一扭:“多谢三爷了,我不饿。” 没过一会,两大碗萝卜汤团就送上桌来。 年景珩兴致勃勃地跟年清沅着听来的汤团做法。先把雪白的糯米在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带着水将它磨成细粉,用纱布过去渣滓,再将细粉晒干,和作汤团模样。 先拣了嫩肉捶烂成肉糜,再去掉里头的筋丝,再加上葱丝、秋油和馅。选饱满青翠的萝卜刨丝,先在沸水里滚过一遍,去除萝卜的臭气,等水分微干后,再把它和先前的馅料一起搅拌,然后再放入沸水翻滚的大锅里下汤团。 年清沅用木勺舀起一只团子,徐徐地吹了吹,然后小口地品尝。 年景珩眉飞色舞道:“怎么样,味道还成吧。” 年清沅撇撇嘴:“不过如此。” 她从前到现在,无论是自己吃过的还是见过的美味珍馐数不胜数,区区一份萝卜汤团就想让她夸赞,年景珩也未免太小看她了。 只是…… 她转头看向街角。 耳畔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眼前是熙熙攘攘的市井百态,虽然看着粗陋,却带着一股她最喜欢的鲜活气息,是她曾经一度贪恋的凡俗温暖、太平人间。 年景珩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也没看出个什么来,又继续低头吃了起来。 年清沅没能吃下多少,但一旁的年景珩就没那么讲究了,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年清沅看着他笑,他不由得道:“你也莫要笑我,在这种地方吃,可没那么多穷讲究。我喜欢往外头跑,不就图这么个自在么。” 年清沅笑问道:“你难不成就想用这么一碗萝卜汤团来收买我?这我可不依。” 年景珩笑道:“这有什么,等会我就带你去玩,今天、今天就去看看斗**。昨日听人说定远伯府和文昌侯府两家得了两只‘常胜将军’,今日就要分个高下,不知这会赶过去能不能看个热闹。” 一旁本就气呼呼的半夏一听年景珩要带年清沅去看斗鸡,顿时眼睛瞪得比铜铃大,被年清沅看了一眼,硬生生憋住了想要找茬的心思。 年清沅倒不在意这个,起身就要回到马车上,眼前一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叫出了声:“沈大人?” 那人转过头来,果然是沈端砚。旁边跟着的两人也是年清沅的熟识了,一个是沈端砚的贴身长随六安,另一个则是先前年清沅见过的那个名叫三七的护卫。 沈端砚回头见是年清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之色,只是点了点头。 年清沅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打那日被年家带回去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端砚。 他身着再简单不过的常服,但仍显得清俊非凡。 年清沅看着他腰间悬着一根丝绦,上面串着的正是她先前拾到过的那颗绿松石,不由得心里一动,隐约想起些什么来,又无处追寻。 这段日子,她也没少揣测过当初认回的事里到底有几分沈端砚的手笔。但平心而论,她确实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因为无论如何算,她始终都是得益的一方。 但,倘若是当年的小编修也就罢了,如今的沈首辅当真会有这份闲暇去安置一个女子吗? 年清沅低低道:“当日的事多谢大人秉持正道,若是沈大人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但凡让檀书给我送个信便是。” 她姿态放得很低,仿佛真心在感谢沈端砚送了她一场富贵一般,修长优美的脖颈微微低垂,一头乌云般的青丝上除了一根通透的碧玉簪外,别无他物。 只有年清沅自己知道,这话里一分真心,九分都是试探。 沈端砚的视线落在她的乌发上,先是微微晃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听了她的话才眼底闪过一丝讥嘲之色。 身后的年景珩屁颠颠地凑上来,挡 分卷阅读161 在年清沅身前,对着沈端砚一礼道:“沈大人。” 转过头他对年清沅道:“你先回马车上去。” 年清沅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向沈端砚做了个歉意的眼神,带着丫鬟们先回到马车上了。 因为有些担心年景珩这个不靠谱的举止失礼,年清沅挑动帘子的一角,从缝隙里看着年景珩和沈端砚两人说了会话,然后年景珩便向他告辞,朝着马车这边走来,这才放下了帘子。 在他们不曾注意到的街边一角,张勇张闯两兄弟坐在一家食摊的长条凳上,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把视线投向年家马车所在的方向。 “怎么样,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像,真是像。” “你先跟世子回去说一声,我在这再看会。” “……” ☆、其他类型拾箸记 那一日与沈端砚的偶遇不过是平淡生活的微些许波澜,到底也没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倒是顾先生估计真和年夫人说了什么,没过两天年清沅在陪年夫人吃饭的时候,就被她试探地问起来要不要给她派个贴身的教养嬷嬷这回事。 年清沅自然是答应了,于是日子便成了上午跟着年夫人派来的嬷嬷学规矩,下午便和年景珩一同出去疯玩。至于佟氏和年婉柔那边,都不过是平日给年夫人请安或用饭时偶然一见的点头情分罢了。 另一边,青黛的二哥也在外头行走,给她传来京城中这段时日的消息。 年清沅起初决定用那人,不过是忌惮引起年府里其他人注意,再加上这人和青黛有关好拿捏罢了,但真的用起来却发现,青黛这二哥也确实有几分可取之处。 比方说先前年清沅让他随意搜罗京中的消息,他便把近三个月来京中的大小事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一叠朝中事务,一叠是京中权贵人家的传闻,令年清沅啼笑皆非的是,还有一叠是诸如哪家御史娶了第几房小妾这等小道消息。 虽然手上无人,也很难对比出这些消息的深浅,但总归年清沅不至于被困在年府里,做个聋子瞎子了。 仲秋过后不多时,便又到了重九。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如今年清沅虽在自小长大的京城,却也不过是个异客罢了。 按着年家的规矩,重九当日清早一起来,人人都要喝一碗山茱萸粥。 采了新鲜的山茱萸,洗净去皮后放在杵臼中捣烂成泥粉,再放入两勺蜜,炒制成一处,再和粟米一同熬煮成粥,说是服之有补气益肾、明目强身的功效。 但茱萸的味道辛烈馥郁,哪怕只是和粟米熬粥,味道也称不上太好。 年清沅好不容易才喝完了一碗,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才用完了早饭,年景珩就来了抱琴居,说是要带年清沅出去好好玩一玩。 年景珩自说自话十分兴奋:“……对,就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那里早先就由各家清过山了。到那一天山顶附近到处都会有各家的年青男女来登高望远,咱俩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年清沅一脸狐疑道:“就我们两个?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年景珩正色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是你亲兄长,不过就去登一回高,还能害你不成。”他其实不擅长撒谎,说到最后自己显然也有些心虚。 这些日子年清沅对年景珩这人的性子也算是有些了解了,看着他的眼神就觉得有些不对,问道:“那为何不叫长嫂,为什么不带上那个谁?” 年景珩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我要是带了那个谁去,回来你还不知道又要怎么埋汰我呢。至于咱们长嫂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整日忙着交游往来那些宗妇都忙不过来,哪有空跟我们一起去玩。” “正是因为长嫂喜欢交游,所以才更要去登高吧。既然像你说的,山上都是京中各家官员的子女,她肯定爱去凑这个热闹。” 年景珩不以为意道:“她一个已婚妇人,去那种场合做什么。” 年清沅微微挑眉:“那种场合?” 年景珩有些讪然,但很快对她挤眉弄眼道:“就是京中尚未成婚的青年男女都去那里,你懂什么意思吧。” 年清沅想了想:“若是那样的话,我就更不该去了。” 年景珩有点急了:“都说了只是重阳登高罢了,到时候去了山顶上黑灯瞎火的,咱们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一坐,哪个不识趣的敢来打扰。” 年清沅微微皱眉道:“我只是觉得,你突然这么急切地想拉我出门,着实有些反常。” 更何况年景珩还一副目光闪烁的模样,就差在左右脸上分别写着他心里有鬼了。 可是年景珩这人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性格不坏,对她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妹妹也算是尽心尽力,这段日子两人相处的也颇为愉快,若真要说他想算计她什么,连年清沅自己都想不出来,毕竟这事无论怎么看,对年景 分卷阅读162 珩又没什么好处。 年景珩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心虚,嘴上还是强辩道:“什么叫我这么急切地要拉着你出去,这些日子我难道没有时常带着你四处去吃好吃的。你们这些姑娘家就是喜欢疑神疑鬼的,我是你亲兄长,难道还能将你卖了不成?” “那爹娘呢?既然是京中众人集会,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娘一向身子不好,爹又年龄大了,何苦折腾他们两位老人家。再说咱爹都那么大岁数了,上次拿鞭子抽我时那老胳膊老腿的,差点没闪着。爬个山要是摔着了,岂不是大麻烦。” 年清沅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说话。 年景珩心里咯噔一下,一转头,果然看见他爹背着手沉着一张老脸站在他身后。 “呦,爹,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我这正和清沅说着话呢。我们商量着今晚去京郊的山上登高看看,您要不带着娘咱们一起。” 年景珩反应很快,脸上立即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年大人冷笑一声:“我年龄大了,是个老人家,连登个高都登不上了。” 年景珩正色道:“这谁跟您说的?您如今身体康健,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别说登个高了,就是爬个树上个房顶都不在话下。” 年大人也不说话,只是冷笑着向他走过去。 年景珩从小挨揍到大,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年大人的脸色,就知道情况危急,情急之下瞥到旁边偷笑的年清沅,立即大喊一声:“爹!妹妹在呢!你不能不给我面子!” 年清沅笑着落井下石:“不急,我这就回去,还有针线要做呢!” 年景珩顿时大为受伤,露出“我看错你了”的神色,但还是拽着年清沅的衣袖不肯撒手。 年大人见了,脸色更不好看,沉声喝道:“男女有别,即便是亲兄妹也应当注意分寸才是,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虽然平日里看年大人就是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模样,但毕竟在官场沉浮了这些年,如今沉着一张老脸,那股不怒自威的架势就出来了,颇能唬人。 年景珩吓得下意识一哆嗦。 “你给我过来!” 年景珩面如死灰地松开了手,蔫头耷脑地走到了年大人身边。 年大人瞟了一眼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年清沅,以为自己是吓着她了,又咳嗽了一声,颇不自在道:“没说你。” 年清沅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年大人在原地站了一会,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年清沅叫他一声爹。父女俩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着,颇有大眼瞪小眼的架势。 最终还是年大人先清了清嗓子:“你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 年清沅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她如今名义上的父亲相处,只能恭恭敬敬道:“是。” 这也是从前她对着她那位父亲的态度,恭敬遵从有余,却不曾亲近。 她正要带着丫鬟们离开,就听年大人带着些许不自然道:“那个针线,不要一有空就把时间耗费在那上头,熬坏了眼睛就不好了。女儿家还是要多读读书,长长见识才好。” 年清沅微微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是。” 年大人摆摆手:“行了,回去好好玩吧。” 待年清沅走远了,年景珩那都快瞪出来的眼珠子还没能收得回来,连年大人什么时候转过头来神情不善地眯眼看着他都没注意到。等他发觉不对时,想逃跑都来不及了,只能看着自家老爹黑着一张脸说了一句“你跟我过来”,便灰溜溜地跟在年大人身后,准备挨训了。 然而等下午年清沅去见年景珩时,她结结实实地吃了闭门羹。 守在院门口的是年景珩身边随侍的陈贵,左拦右挡地就是不肯放年清沅她们进去。 如此三两回后,半夏先恼了:“让开,耽搁了姑娘的事,回头有你好果子吃。” 陈贵哭丧着脸道:“姑娘,三爷这会真的还没回来,您等三爷回来再说成吗?” 半夏呛道:“你说得倒好听,方才有人看见三爷回了院子,我们这才过来的。” 见陈贵一脸欲哭无泪,年清沅开口道:“罢了,陈贵,你去里头问问三爷在不在,若是不在的话,我们走便是了。” 陈贵如蒙大赦一般进去问话了,没过一会就出来一脸为难道:“姑娘,三爷说他不在。” 一旁跟着的甘草险些没笑出声来。 年清沅笑道:“三爷真生气了?” 陈贵哪敢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应答。 半夏瞅着年清沅的脸色,便道:“哪怕是三爷不在,我们也要进去看过了,确认了再走。” 说着一个闪身就要进去,还没迈进去就被陈贵拦住。 陈贵哭丧着脸道“姑娘,您就这么进去了,回头三爷肯定要踹我们的。” 年清沅又道:“你们三爷可真是好生不讲理,上午他硬要拉着我说让我晚上跟他一同出去,我这会要问他,他却不见人了。陈贵,你再进 分卷阅读163 去问他,到底还要不要我去了?” 陈贵只好再进去传话,没一会就神色舒展地出来,恭敬道:“姑娘,三爷请您进去一叙。” 年清沅这才提了裙摆,同半夏一前一后地跨入了院里。 年景珩正端坐在堂前,手里端着茶盏,见年清沅她们进来,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一副显然还在为先前她不讲义气地出卖他而生气。 “三哥——” 年清沅笑着叫了一声。 年景珩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半夏和甘草对视了一眼,就见自家姑娘从年景珩右边凑了过去,又笑着喊了一声: “三哥——” 年景珩又把头撇到另一边去。 年清沅笑吟吟地站到他正前方,问道:“三哥生气了?” 年景珩终于有了反应:“别叫我三哥,我没你这么个妹妹。” 年清沅泫然欲泣:“三哥可是真的生妹妹的气了?” 年景珩平生最怕女孩子哭,一见年清沅装模作样,又气又笑:“你再学人装模作样,我就、我就……”说了半天我就,年景珩也没能想出什么法子治一治她的嚣张气焰。 年清沅见好就收,笑道:“好了三哥,你还真生我的气啊。不然这样,下次爹若是来打我,你也袖手旁观便可,我绝对不怨你。” 年景珩倒也没真的生年清沅的气,不过总得装装样子让这个不省心的妹妹知道出卖兄长的下场。想到这,他冷哼一声:“我可不敢,你如今可是爹娘的心尖尖,他们怎么舍得碰你一根手指头。” “那三哥到底想如何?” 年景珩想了想,总归今日的事还是自己要算计清沅,为了这点小事反和她计较,实在显得自己有些小气,便道:“罢了罢了,就绕过你这一回吧。待会你就在我这边吃点,吃完趁着天还亮着,我们早些去京郊。” 年清沅微微挑眉:“既然要晚归,用不用去和娘说一声。” 说到这个,年景珩显然就有些不自在了:“这个……暂且就不用了吧。说了她肯定又要忧心天黑路远的事,还不如不说,等回来我去跟她解释便成。” 年清沅笑着应下了,心中却道,这家伙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第七十七章重阳花糕(一) 年家兄妹走得早,但因为京城地大,赶到京郊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远处的山林已经被阴影吞没,幽森冷清,但这座山下的驰道上却接二连三地有宝马香车辘辘而过,留下一地烟尘。到了山下已然能看到有兵丁把守,上山的路上更是处处火把,在晦暗的暮色中蜿蜒成一条火光的长龙,延伸到视线所不及的密林中。 晚风隐约送来游人的嬉笑吵闹声,还带着少许酒肉的香气。 一下了马车,年清沅倒还没说什么,反倒是年景珩不再嬉笑,神色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提出来把宴办在山顶上的,还是在夜里,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好。” 他有些后悔硬把清沅也带出来了 年清沅觉得还好,昔年她见多了京中各家开宴的豪奢奇巧,像重阳夜里在山上看烟火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听说过。虽然确实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但是这等规模的宴会一般是几家权贵一同操办的,自然都提防过这些,这一路上把守的兵丁便是明证。 兄妹俩在两名婢女的指引下走了一段,很快就见到了前方已经布好的场景。 这山上原先便有几座亭台小楼,如今已是灯火通明。 仿佛嫌那些还不够容纳客人一般,外头的空地上另有许多枝繁叶茂的铜灯树和数丈高的落地大屏风。这种屏风少说也有上百座,以白绢为底,上有作画,曲折迂回地组成了长廊,连接了各处的小楼。若只是寻常的画,再妙在这夜色将临时也要大打折扣,但这些屏风上的画里却掺杂了不少磷粉、金粉、云英粉。即便是火光幽微的角落,也有细如毫毛的光芒照着。 年景珩起初还张望着,怕有不长眼的凑上来,后来见来的人不多,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人太少,想玩什么也提不起劲来。 他正这么想着,脚下一边往小楼方向过去,一抬头就见二楼阑干上有个熟人,正想叫一声,突然又想起旁边还有自家妹妹在。 年清沅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人,当下猜到了年景珩的顾忌笑道:“你既然遇到了熟人,不妨去跟人打声招呼。” 年景珩摇头:“那边都是一群纨绔子弟,你跟着去不好。” 他虽然跟那群人厮混,但也就是些酒肉朋友,知道那群家伙没个靠谱的。万一被他们看中了自己妹妹,那可就糟心了,更何况他心里已经有个人选了。 “谁说我要跟着去了,我想在这看看画,” “可是……” 年清沅一脸好笑道:“我身边有自家的丫鬟跟着呢,你再看着周围,几乎走两步便是婢女,你难不成还怕我丢了。” 年景珩本来还想说什么,眼珠一转,突 分卷阅读164 然又想到些什么,立即改口道:“那成,我等会就上二楼跟人说会话,你在这下面转,我也能看见你,不过你可千万别乱走,这山上危险得很。若是有人传话说我找你什么的,你也不要信。”他可听说了,京城中有些人家的闺秀坏得很呢。看年清沅应声下了,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年景珩一走,年清沅当真沿着屏风长廊一边看着上头的画,一边缓步轻移着。 身后半夏嘟囔了句:“姑娘,这画有什么好看的。” 一旁的甘草悄悄拧了一把她的手。 年清沅虽说是看画,但心思其实不在这头上。 她直觉年景珩要搞什么名堂,但又确实察觉不出他有什么恶意,只能等着见招拆招了。 不过…… 年清沅看着这白绢屏风,再看着远处的铜灯树,有些出神。 她正站在原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孩子正簇拥着一个同伴一起向一座小楼走去。 被簇拥在正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檀书。 另一头沈檀书也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回头瞧见是她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又很快收敛起来,她看得出清沅这会应该也不想被人打扰。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很有默契地一触即分。 年清沅又扫了一眼檀书身边的女孩子,确实见到几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但大多已经不是当初那群人了。 她心头浮上淡淡的遗憾,但转瞬即逝,毕竟她从前的好友也不多,只和仪彤、阿韶两人最为要好。如今她已经知道她们各自都有了不错的归宿,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 年清沅本以为沈檀书这一去还要等好一会才能见到她,没成想过了不多时,沈檀书就带着绣雁、文鸯两个悄悄地跑出来找她。一见了年清沅,沈檀书就抱怨道:“你刚才既然看到我了,怎么也不来帮我,害得我被那一群人围着。” 年清沅无辜道:“不是我不想帮,但我过去了也没什么益处,反倒也要被她们围着。我娘还要留我两年,且让我好好清净清净。” 沈檀书瞪了她一眼,想到了什么,又突然一笑,看看四周又对年清沅小声道:“我这里还算好的,只怕我兄长那里要更夹缠不清。” 年清沅惊讶道:“你把你兄长也叫来了?” 沈檀书眉眼弯弯道:“总归我们俩都没成婚,他整天跟着朝堂上那群老头子混在一起,如今也是时候好好见识一下京中的闺秀们了。” 年清沅又想笑又想对沈檀书说,这些你兄长早就已经见识过了。 她没记错的话,就是沈端砚还在翰林院做小编修的那两年,也没少在京中的宴会上出席。 那会他正是少年得意之时,虽说只不过一个探花,京中底蕴深厚的世家并不能看上眼,但他胜在年轻俊美,自然是不少人家暗地里留意的佳婿。只可惜沈端砚自己不知怎么想的,挑来拣去,这才落得一群闺秀们私底下讥讽。 哪怕是到了今日,沈家兄妹这婚事,说起来要凑合倒也不是不能凑合,只是若真想找到十分合心意的,只怕也难。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年清沅脑子里转了一圈,她自己都忍不住暗自发笑,沈檀书倒也罢了,沈端砚又跟她没什么关系,又不劳她来操心。与其想着别人的事,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日后怎么办吧。 年清沅定了定心神,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道:“早先你就说了要和郡王妃开宴,一直都拖到这个时候了。再过些日子,只怕都要下雪了。” 沈檀书笑道:“放心吧,就快了。只是这些日子京中的大小宴会太多,我和王妃又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这才一直拖到了如今。这回回去,就快要给各家下帖子了。”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突然见有几位刚才见过的闺秀朝着这边过来。 年清沅不由得笑道:“怕是来找你的。” 沈檀书轻轻叹了口气。 年清沅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沈檀书硬着头皮向那几人走去,等再一回头,年清沅她们已经转向另一边了。 年清沅是特意挑着人少的时候才去了小楼附近。 这附近大约有三五座小楼,都约莫只有两三层高。只有两座楼的阑干上分别缠绕了青绸和红绡,一楼供男子欢乐,一楼留女眷齐聚,其余的都是男女混杂,以投壶、射覆、酒令为戏。人大多聚在楼上,反倒是底层除了婢女和外头的守卫外,几乎没什么人。 年清沅带着半夏她们溜到一层,四处走走看看,最后停在了放了糕点的桌子前。 因为今日是重阳,所以碟子里盛放的大多是各式各样的重阳花糕。 有的是细花糕,分了两三层不止,每层之间夹了细碎的蜜饯果干;还有的是花旗糕,上面除了青果、枣子的点缀外,还插着各色小旗;甚至还有的不是甜口的,而是夹了鸡鸭肉丝在里头,又是另外一种风味。 半夏小脸都皱起来了 分卷阅读165 :“姑娘,您来这里就是为了吃东西的啊。” 年清沅笑道:“不然呢,难不成要我去跟人逢迎,那可没什么意思。既然是宴会,大家自然要吃些好吃的,和好友一起说说话。再说走了这一会了,我也有些饿了。” 主仆们正说着话,外头突然闯进一个人来,正是四处寻年清沅的年景珩。 年景珩见着人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方才还在楼上看着你,不曾想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不想你原来在这里躲清闲。” 年清沅笑道:“我在外头坐得有些累了,所以进来瞧瞧。” 年景珩左看看右看看,便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出去看看了,你若是不愿意上去,在这里随便逛逛也好。一会我会让人来看看你,有什么事再说啊,我先走了。” 他说这些话明显的神情不自然,显然心里有鬼。 年清沅心里多少有数了,估计一会他要让她见的人就是此行目的之所在了。 年景珩又装模作样地交待了年清沅几句,这才大模大样地走了,临跨出门的那一刻,险些没被自己绊倒。 年清沅在身后看着好笑,转过头来继续和半夏她们说说话,四处看一看。 过了一会,年清沅突然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知道是有人来了。 她下意识地一转头,只见荧荧灯火下,站着一身紫衣、丰神俊秀的卫国公世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神专注又炽热,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第七十八章重阳花糕(二) 这是年清沅“重生”以来见的第三位故人。 她微微有些晃神,但还没忘记自己眼下的处境,当即微微低头,向对方行礼后不欲多留,准备错身而过。 卫国公世子却慢悠悠地开口道:“姑娘。” 年清沅的脚步一顿,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微微后退,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卫国公世子萧忱的目光缓慢地掠过她的眉眼,眼中有复杂莫名的情绪涌动着,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笑:“无事,我只是看姑娘着实面熟。” 自然是应该觉得面熟的。 年清沅在心里淡淡地想着。 她还在斟酌着如何回应,萧忱却上前逼近了一步,逼得年清沅不得不后退一步。 只听萧忱压低了嗓音道:“姑娘可知,你这眉眼形容,十分肖似我一位故人。” 年清沅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客气地笑道:“想来这天底下的人,无非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只要不是天残地缺,大抵长得都有那么几分相似吧。” 萧忱轻轻一笑:“姑娘说笑了,若是姑娘这般容色,都能与泯然众人矣,只怕天下没有几个能称得上生得出众了。” 年清沅见他有意曲解她的意思,一副诚心纠缠不清的模样,便不欲再多谈下去:“世子谬赞了,只是像世子这般随意夸赞女子的容貌,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萧忱见她不着痕迹地后退,试图拉开距离,立即逼近:“恕在下失礼,敢问姑娘芳名?” 这已经是**裸的公然调戏了。 年清沅脸色沉得几乎能滴水:“世子,请自重。” 萧忱轻笑了一声,真的不再靠近,甚至还向后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看着年清沅,神色从轻佻渐渐转成温柔专注。 萧忱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波流转之际,温柔得连天上的月色都能化开,这会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年清沅,非但不见她有所软化,反而神色更加戒备,嘴角噙着的笑意转深:“在下今日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年清沅冷淡道:“不敢。眼看就要开宴了,世子今日既然是东道主之一,还是招呼其他客人吧。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她说完退后一礼,竟是不欲和他多说,转身就走。 萧忱站在原地,没有阻拦,而是静静地看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消失。 张进低声道:“世子爷,您看?” 萧忱微微一笑:“你们说的没错,她果然和阿七很像。” 张进素来自诩有些聪明,但在这件事上也很难琢磨透自家世子爷的心思,便小心问道:“可是要小的们时常照看着?” 萧忱的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那是自然。” 一走远了,年清沅就冷着张脸吩咐半夏道:“去把三爷叫来,告诉他一声,他要是不来,回家去我就跟老爷告状,打断他的腿!” 半夏领了命,连忙穿过人群去找人了。 没一会,满头大汗的年景珩就过来了,一见年清沅脸色不好,顿知事情不大妙。他虽然纳罕萧世子分明是个极为周全的人物,这怎么把他这好性子的妹妹惹成这样,但他第一时间还是先安抚妹妹要紧。 他低声下气地问道:“小妹,你这是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可是前些日 分卷阅读166 子的病还没好全。怪我不好,这山上的风大,我竟然就这样带着你来了,要不咱们先……” 年清沅看了他一眼:“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萧世子是什么关系?” 年景珩心里咯噔一下,装傻充愣道:“什么萧世子,哪家的?” 年清沅直接扭头就走。 甘草、半夏两人连忙跟上。 年景珩心里叫苦不迭,但还是加快脚步,跟着年清沅她们一同远离了人群。没一会功夫,就来到了自家的马车附近。 年景珩见年清沅二话不说就上了车,一副气势汹汹要回家告状的样子,打心底慌了:“清沅,清沅!小妹!我错了,我不该……” 年景珩还没说出话来,就听里头年清沅拔高了声音:“你还敢说!” 虽说这里的人不多,可各家还是有留着看马车的仆从,要真让年景珩在这没脸没皮地说个什么,那年清沅以后也别想在这京城闺秀圈里混了。 年景珩连忙低声下气道:“好妹妹,我真错了,你下来,咱俩好好说一说话。” 里头传来半夏的声音:“陈贵,赶车。” 一旁的陈贵苦着一张脸对车里说:“可姑娘,这……” 这里还有位爷在这拦着呢。 年景珩苦大仇深地看着陈贵道:“听姑娘的。” 陈贵:“……” 三爷,您要是不这么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我就真信了。 陈贵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看着年景珩,也不知道到底是该赶车还是不该赶。 年景珩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踹了陈贵一屁股:“都说了听姑娘的!” 几乎他话音刚落,里面年清沅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要是真知道错了,拿人作什么阀子。” 年景珩十分憋屈,又自知理亏,只能闭嘴,狠狠剜了陈贵一眼。 陈贵一边在心里念叨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边老老实实地套了马准备给姑娘赶车。不曾想旁边年景珩眼珠一转,一把把他推开,自己跳上车辕就要驾车。 好在陈贵反应及时,连忙也跳了上去,跟他一起。 他可不敢让这冒失的祖宗驾车,这万一要是出了岔子,他可就要倒大霉了。 兄妹俩一直到回了府,年景珩都没能跟年清沅“解释”清楚。这还能解释什么,他自己问心有愧,这会东窗事发了也没办法。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在担忧,万一妹妹真跑到爹娘面前告状了,他要不要离家出走来逃脱一顿毒打呢? ☆、第七十九章翡翠甜饼 年清沅虽然气他,但还不至于亲自去告黑状,但年夫人还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少见地把年景珩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 年景珩先被叫到年夫人跟前时,还真以为是年清沅告状了。但他听到最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原来,他跟着生气的清沅一道回来后,山上出了事。 有刺客混了进去,引得当场一片动乱,最后还推到了铜灯树,火烧屏风长廊,赶上夜里起风,连那几座小楼都被烧得一干二净,虽然没有大的人员伤亡,但山顶沦为一片火海,有不少人被火伤着了。若不是他们走得早,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年景珩这才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切实地生出几分悔意。 一出了年夫人的院子,就赶去了抱琴居跟年清沅道歉。 毕竟过了一晚上,年清沅多少也冷静了些,也懒得和年景珩置气。倒是听了年景珩的话,知道了山上的那场变故,她连忙让人给沈府送了信,问沈檀书的情况。 沈檀书给她回信说她一切安好,让她切勿挂心,只是她近几天要处理府中的事,只怕不能时常给她回信。末尾还向年清沅请教,该如何挑选丫鬟的事情。 等回完了信,年清沅照例一边吃着翡翠甜饼,一边听着甘草念书,实则心思根本就没放在这上头。 年景珩那个不靠谱的货,也不知是怎么搭上了萧忱的线。他那点小心思,即便一开始年清沅没看出来,这会也已经全都反应过来了,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 她从前跟檀书提起过,她从前有一桩娃娃亲,定的人身份比她高贵,说的便是萧忱。 永宁侯府与卫国公府有旧,老国公昔日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开玩笑一般说要定了年清沅当她的孙媳妇。卫国公府或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但是永宁侯府里头还是颇为看重这桩婚事的,一直暗中有意促成此事,只是年清沅身子不好,到底是有些不方便。但平日宴会上,知道这件事的人,难免会拿他们二人打趣说笑。 但是从前她怎么没看出来,萧忱这家伙居然是这么一副轻佻的性子。 想到这里,年清沅不由得狠狠咬了一口翡翠甜饼。 半夏悄悄进来对年清沅道:“姑娘,留香居那边今日好像有些不对。早上那位去跟夫人请安过后,留香居便一直大门紧闭。里头的丫鬟今天也不见出来一个,听人说是出事了。” 年清沅闻 分卷阅读167 言微微挑眉,然后莞尔道:“昨晚她也出去了?” 半夏愣了:“我这还没说,姑娘您怎么就知道了?” 年清沅呷了口茶,才道:“随便猜猜便是了。” 年婉柔已是待嫁之年,如今婚事未定,又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自然会有意留心。 真要说起来,年婉柔和年清沅的矛盾就在未来的婚事上。 年清沅归来之前,年婉柔可以以养女的身份,受着年家唯一女儿的名头;但她回来之后,一切就截然不同了。非但家中其余人的关切被她分了一大半去,就连婚事上也只能退居其后。 半夏继续跟年清沅讲着留香居那头的事。 如同年清沅先前所猜测的那样,昨日就在她们离开不久后,年婉柔便让人备了马车,也去了京郊。年景珩向来瞧不上年婉柔,自然不可能带她一道出去;不过反过来看,年婉柔也未必看得上放诞跳脱的年景珩会坏了她的好事,更不愿跟她们一道。 后来年清沅和年景珩争执,一怒之下先回了家,也没在那里呆上多久。就在她们走后不一会的功夫,就生了变乱。年婉柔仓皇下了山,惊魂未定地回了府,瞒下了年夫人。不想年夫人已经得知了昨晚上的事,今早在年婉柔去请安之时便把她好生说了一顿,让她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不要再出去了。 年清沅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消息你是如何听来的?” 另一头,沈府,山月居。 鹊芝正跟几个丫鬟打着马吊,旁边还站了几个看热闹的。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跑进来个小丫头:“鹊芝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鹊芝皱眉呵斥道:“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做什么,后面难不成有狗在追你?” 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人牙子到咱们府上来了,这是要选新人进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着,紧接着第二个来报信的丫头来了。 “鹊芝姐姐,姑娘叫咱们都去看着。” 鹊芝心里浮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强压下心神道:“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姑娘叫你们去还不赶快去。你去通知其他人,让她们赶紧过去。” 众丫鬟这才一窝蜂散了。 鹊芝问一个小丫头道:“你燕草姐姐去了哪里?” 那小丫头道:“燕草姐姐已经被姑娘叫去了。” 鹊芝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打发了那小丫头,不知道这次姑娘又想做什么。 等她走过去时,远远地就看见前方的空地上站满了人。 小丫鬟搬了张藤条椅,沈檀书坐在上面,人牙子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 另一边是搬出来的箱笼,旁边一张书案上堆着册子,后面站着燕草。燕草抬眼看了一下鹊芝,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惶恐来。 沈檀书看都没看凑过来的鹊芝一眼,端着茶盏看着下头的丫鬟们,陷入了思考。 虽然先前跟年清沅传信问过如何挑选丫鬟的事,但年清沅说的也不能让她一眼就能透过皮囊,看出人心的好坏。更何况即便起初是个好的,再经了些事,指不定就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沈檀书挑人基本上就是看着合眼缘的来。 个头高矮不论,重在体态匀称,目光不躲躲闪闪,没有卑琐之相。这些在人牙子那里都已经筛选、调教过了,一些大致的礼节上不会有什么错处,剩下的便只需看眼缘了。 沈檀书大致扫了一眼,便随意一口气点了七八个人出来。 一旁山月居的丫鬟们个个都心里扑通扑通跳,看着那人牙子对着姑娘一副千恩万谢的模样,生怕下一句就是要把她们其中某个人交给人牙子。 然而,令她们心不断下坠的是,选完人后,被沈檀书挑出来的那些丫鬟站在了一旁,但沈檀书并没有停下来的架势,甚至一旁的人牙子也没有带着人离开。 沈檀书轻轻扬起下巴,对那一旁的燕草道:“开始对册吧。” 鹊芝眼皮一跳,下唇不由得哆嗦起来。 燕草硬着头皮,拿着手中的簿册开始念着:“蕉叶纹冻石杯九只,廿六箱,四月中旬入。” 另一头查验箱子的是绣雁和文鸳两个带着几个小丫头,听了之后翻检箱子一通后道: “姑娘,不曾寻着。” 沈檀书神色自若道:“继续对。” 燕草继续念下去,一直念到:“雨过天晴色釉瓷梅瓶,廿九箱,去年八月入。” “姑娘,不曾寻找。”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一本册子还没念完,没找着的物件已经越来越多,在场心里有鬼的人都是冷汗涔涔,那些虽然不沾过这些东西的也能察觉出气氛不对,个个噤若寒蝉。 鹊芝额头渗出了汗水,不由得出声道:“许是落在别处了。” 沈檀书看都没看她一眼,对燕草道:“好了,停下吧。” 燕草停了下来,口中发苦,但是眼珠子却还在不停地转动,快速盘算着 分卷阅读168 自己该如何脱身。 沈檀书语气平静地问道:“我让你们掌管着册子和钥匙,看好了东西,如今这样,你们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燕草终于下定决心,当即颤声道:“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鹊芝愣愣地看着燕草,没想到她居然会一口承担下此事。 沈檀书瞥了燕草一眼:“你在京中没有家人,平日里也鲜少有出府的机会,又为何要拿府里的物件出去当了?你要这么多钱财有何用?换来的金银又在何处?” 燕草自然是张口结舌,一副不知道该如何辩驳的样子。 到这会鹊芝已是明白今日逃不过这一遭了,咬了咬牙来到沈檀书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姑、姑娘……是奴婢有罪,少了的东西,是奴婢拿去当铺换了银子。只是……只是奴婢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奴婢是有苦衷的。” 沈檀书闭了闭眼:“你心思这样大了,看来也不适合留在府里了。”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鹊芝一下子浑身发软,向前膝行几步:“姑娘!姑娘,奴婢知错了!请姑娘看在奴婢侍奉您这些年的份上,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沈檀书蹙眉后退,反唇相讥道:“我为何要给你机会,难道从前那些日子,你就从没想过有今日吗?” 鹊芝没想到沈檀书竟然这么快就下定决心要把她撵走了,在她的设想里,即便沈檀书发现了这些事,但只要她在姑娘面前好生哭求一番,不就又没什么事了吗?从前不向来都是这样的吗?她虽然看着伶俐,但素来也不是个有急智的,这会已经方寸大乱,仓皇地看向一旁的燕草:“燕草,你替我说句话,你替我说句好话……” 燕草被她拉住衣摆,险些被拽得一个踉跄,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 但她不得不对着沈檀书连连磕头道:“姑娘,求您饶了鹊芝吧,她家里人不好,您若是赶她出去了,她可怎么过啊。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没有看好鹊芝……” 沈檀书转头对人牙子道:“当初既然是你把她带来的,现在你就将她带走吧,沈府留不下这样的丫鬟。” 不过一句话,瞬间就抽空了鹊芝的力气,她腿一软,一下子就瘫倒在地。 鹊芝双眼含泪:“姑娘!姑娘!奴婢拿得只不过是些您用不上的簪环首饰和一些小摆件,库房里的大件奴婢从未敢沾手。沈府家大业大,您为何就不能给奴婢一条活路呢!” 说着,她声音拔高,状若疯癫地连连叩头,几下就把额头磕在出了血印子。 见鹊芝哭闹得凄厉,众人都被吓到了,一时不敢上前。 沈檀书厌烦道:“沈府哪怕有再多东西,与你有何干?” 说着她转头看向一旁的人牙子:“你也都看到了,这人偷取主家的财物,日后怎样就由你处置了。” 沈檀书呵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带下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连拉带拽把鹊芝托了下去。 这一气选了七八个新丫头,又发落了一通旧人。且不说那咎由自取的鹊芝,其他平日里围着她们打转的丫鬟也没落着好。原先沈檀书身边等次高的丫鬟们只留下了绣雁文鸳两个,还被降成了二等。 这一下可好,吓得原先有些不老实的这会个个敛声屏气,噤若寒蝉。 沈檀书环视一周,这才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让茶香化去胸中残存的郁气。 “好了,这里的东西都收好,我现在要去看看兄长。” 沈檀书眉眼间的忧虑之色转瞬即逝,昨日山上那番变故,她毫发无伤,但沈端砚却是刺客的目标之一,虽无大碍,但也受了些许轻伤。 是逆贼作乱,还是朝中的局势已经到了对兄长这般不利的地步了吗? 沈檀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必须尽快把府里的事情解决好,至少不能再拖兄长的后腿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等数日后年清沅再见到沈檀书时,发现她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沈檀书这一日穿了一身蜜合色袄子和荼蘼白的挑线裙子,身上原先那种小女孩的天真娇憨仿佛一夜之间被洗去了,看上去端庄娴雅、落落大方,比原来稳重多了。 年清沅前两日接了帖子,今日特意早早地来了,怕她一个人紧张,不过看她的样子,倒是放下心来,笑道:“这些日子你可是忙坏了,等今日过去了,想来能歇上一阵了。” 沈檀书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场宴会前前后后可花了我不少时间,若不是有你和郡王妃为我拿主意,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年清沅安慰她道:“一回生二回熟了,其实也不过就那么一回事,你也不必太在意。只不过你是头一回开宴,才会这般紧张。对了,今日郡王妃可否会来?” 沈檀书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家里没有长辈,我怕撑不住场面,当然要请郡王妃来替我镇镇场子。” 年清沅又仔细想了想:“今时不比往日 分卷阅读169 ,你一定要吩咐好下头的人,今日打起精神来,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来。各家带来的下人一定要妥善安置好,以防有什么不轨之徒混进来。尤其是厨房、膳食上,更不能有什么疏漏。” 说到这个,沈檀书顿时敛容正色道:“这是自然,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 二人正寒暄着,一个小丫头进来报信:“姑娘,大理寺少卿府上的甄姑娘同孙阁老家的千金结伴而来,已经进来了。” 沈檀书转头对年清沅笑道:“客来了,我该忙起来了。” 年清沅道:“可用我同你一起去迎客?” 沈檀书摇摇头,自信道:“你今日是客,怎么能劳烦你,你且去小花厅坐会,一会我就带人过去与你介绍。” 年清沅摆了摆手:“你先不用管我,去招呼别人就好,今个我只想一个人坐坐,再尝尝封家娘子的手艺罢了。” 说到这她才想起来:“对了,能不能让人把小厨房的采薇叫来,我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想跟她说说话也好。” 沈檀书便吩咐下去,并对年清沅道:“你既然不愿意多见人,不妨先去我家园子里转一转,一会采薇便好去那边找你。” 年清沅笑着应了,在一个丫鬟的引领下,先去了沈府的小园。 时已深秋,沈府的小园里已是遍地秋英,什么叠金黄、太真黄、叠罗黄,还有荔枝菊、芙蓉菊、十样锦、白麝香、木千叶……各种菊花五颜六色、姿态无穷,几乎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空气中弥漫着冷逸的菊香,让人闻之忘俗。 年清沅缓步而行,没过一会就见采薇匆匆而来。 两人许久未见,这下见了对方俱是一笑,而后在假山附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年清沅温声问道:“你近来可还好?我先前托了檀书照顾你,听她说,她有意把你调到她身边来,只是你不愿意,宁可留在小厨房里做事,可是真的?” 采薇微微点头道:“你放心,我过得很好。姑娘待我很好,娘子也重用我,最近连采芹、采菽两个都老实了很多。留在小厨房实是我自愿的,姑娘身边需要个精细妥帖的人,我在小厨房那做的都是什么活计,怎么能伺候的好。” 年清沅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肯和我说实话。” 采薇的眼神微微黯然,却强笑道:“我怎么没和你说实话了,我不适合做什么大丫鬟,在小厨房做事挺好的,还能跟着娘子学手艺,真的挺好。” 年清沅定定地看着她:“哪怕你味觉甚至不如一般人灵敏,哪怕你要花更多的功夫才勉强能学到封家娘子的一招半式,这也算好吗?” 采薇苦笑道:“果然,你这般聪明,早就看出来了。” 年清沅看着她,没有说话。 虽然采薇有意掩饰这件事,但她在小厨房吃过几次采薇做过的汤食,虽然模样上都无可挑剔,只是味道咸淡都有那么些不对。年清沅的味觉分外敏锐,自然能察觉到不同。 采薇低声道:“没错,诚如你所说,我天生味觉不如一般人,即便是学做菜,比不过采芹她们,更比不得你。所以跟着娘子这些年,也只学到了些皮毛。但除了做这个,我也不知道学别的什么好。” “清沅,我不瞒你说,曾几何时我也想和你一样,想办法赎身出府,重归自由身。只是出了府去,又能如何。外面的世道,谋生何其艰难。我不是自夸,只是你我的容貌,在府中小心做事尚且还能保身,出去了只怕招灾。我幼年便家破人亡,如今外头也没有半个亲人,出去了仍是无依无靠,还不如你好歹有母亲……” 说到这里,采薇顿了一顿,“不,如今只能说一句何婆子了。” 年清沅低声道:“我听人说你被卖时年龄已经不小了,难道从前的事情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若是还记得,我也好替你寻一寻父母。” 采薇摇了摇头:“别为我白费功夫了。能卖来京中的女孩子,九成都是外省的人,想要找到亲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我早已家破人亡……” 年清沅叹了口气:“我观你容貌言谈不俗,想来以前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的。若是你父母泉下有知,你沦落至此,必然会为你难过的。即便没了父母,总归也有其他宗族亲戚吧。谋生的事情总归是有办法的,你再好好想想。” 采薇鼻头一酸:“没有的,什么都没有了。清沅姑娘,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前些年闽中发的一场大水。我本是闽地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一场洪水把整个城都冲垮了。我的父母与幼弟都在那场洪水中丧命,宗族中人也几乎死伤殆尽。我死里逃生捡了条命,后来为了给家里人下葬,我自己卖了身。起初我也是被卖过别家的,只是因为不听话,又被主家卖了出来。人牙子见我长得好,便一路把我带到了京城。合该我运气好,赶上当时沈家开府,我便进了府里来。” “你说的可是隆庆年间的那次?” 采薇点点头。 年清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周幅员辽阔,疆土广袤,几乎每一 分卷阅读170 年各地都会有旱涝之灾。若是采薇说的是别的,年清沅或许不一定清楚,但采薇一提起闽地,年清沅就想了起来。 隆庆帝晚年时闽地曾发过一次大水,几乎把大半的城池都冲垮,化成一片汪洋。百姓死伤无数,而后又因为当地官员救灾不力,引发了时疫。天灾**,导致百姓流离失所。 后因有人上下勾结、中饱私囊,以至于百姓无赈灾之粮,不得不易子而食,析骸为薪,其中惨状,令人闻之怆然。 年清沅想了想,语气缓和恳切道:“既然你不愿意在檀书身边做大丫鬟,那你可否愿意到年府助我一臂之力。” 采薇其实心里早有预感她回如此说,但是真的听到了还是不免微微动容,涩声道:“你若是因为见我可怜,就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我……我其实留在小厨房里也挺好的,娘子的手艺我虽然学不到十分,但学个四五分也不至于日后饿死,你不必这样。” 年清沅叹道:“甘草、青黛,你们站远一些,我这里有些体己话要和这傻丫头说。” 甘草、青黛二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走开一段距离。 待她们退下,年清沅才转过头来对采薇真诚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采菽采芹二人就不可怜了吗,这满府为奴为婢的人就不可怜了,我为何不对她们说这话。” 采薇正欲开口,又听年清沅叹了一口气道:“你道我如今被年家认了回去,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想把你要过去,是小姐发了善心,可怜你这个丫鬟,我却只以为是一个在别处举目无亲的人,想回来找个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人。” 采薇讶然道:“年府的人对你不好?” 年清沅故意露出几分郁郁不乐的神色:“倒也不是。只是你想,我毕竟离家十几年,如今又重新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就消除隔阂了呢。年府虽然处处都好,但我原先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里住的惯,心里只想找个人能说说话。可府里的丫鬟要么是年家的世仆,再不济也是被调教过一段日子的。唯一一个小丫头是从沈府过去的,不过是想攀着我得几分好处……我从前只有你一个好友,如今自然也是想着你的。可你却这样想我……” 说着她脸上的神色愈发楚楚可怜。 采薇不由得慌道:“是我的错……倘若你不嫌弃我粗手笨脚的话,我随你去便是了。等回去我就和娘子说一声,我跟你走!” 年清沅眼露期盼:“真的?” “千真万确。” 两人话说定了,采薇的脸上也多了些笑意,说起了小厨房里的事情:“对了,我方才来时,娘子正在做酥油鲍螺,你可要尝些。” 年清沅嗔道:“你既然看到了好吃的,来的时候还不替我拿一碟过来,现在才想起来。” 采薇笑道:“你且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年清沅脸上带着笑意,看着采薇离去。 ☆、第八十一章酥油泡螺(下) 酥油鲍螺,顾名思义,其长如螺蛳,扁如牡蛎,是一样用奶油制成的点心。 此物用料不过牛乳、蜂蜜之类,但会做的人却不多,故而十分稀罕。 年清沅从前听说过酥油鲍螺的做法,是将牛乳熬煮成渣,掺入蜂蜜、糖卤,待凝结成霜雪一般时,再将其挤出,自下而上,层层堆叠如螺纹,底圆上尖,多以乳白色为主,只有少数人能做出一种粉红的酥油鲍螺来。 但知道方子是一回事,能否做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过一会采薇就拿来了一碟酥油鲍螺来,来了之后她同年清沅说,今日小厨房里忙得离不开人了,她还要回去帮忙,不能陪她说话了。 年清沅也不好强留她,便放她去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园子附近的一处凉亭里吃着点心喝茶,偶尔下来赏赏菊花。 封家娘子所做的酥油鲍螺个个小巧可爱,几乎入口即化,口中还弥漫着香甜浓郁的牛**。 没过一会,来小园里的人越来越多。 京中的闺秀大多抱团结交,嫡女与嫡女一处,庶女与庶女一伙。今日这样的场合,更是泾渭分明。年清沅自己独自一人坐在一处的也不是没有,毕竟园子这么大,做什么不成呢。 年清沅见来人越来越多,间或夹杂着几张有些熟悉的面孔,不想过早地又被人喊出温七的事情来,便带着丫鬟们去了较为僻静的假山附近。 不一会身后传来一阵奔跑声,年清沅她们转头一瞧,只见一个身穿百花红蝶衣的女娃娃跑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侍人。 那女娃娃一身百花红蝶衣裙,上头掺了金线,一身衣裙在日光下格外华美。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颈上的璎珞项圈,上头有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粲然生辉。 她跑到她们附近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球?” “你是那日的……”一看清年清沅的脸,小县主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又咽了回去。 年清沅却笑了,点了点头 分卷阅读171 :“对,是我。” 小县主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故作威严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像模像样地一拱手道:“那一日的救命之恩,本县主还没亲自跟你道谢呢。” 年清沅看着她,神色温和道:“县主不必这般客气,当日我做的不过是些微末之事,真正救了您的是沈府的护卫。” 小县主摆摆手,故作老成道:“我娘说了,话不是这样讲的。你虽是一个弱女子,在危难之中却挺身而出,最是难得,那个护卫该谢,你的恩情本县主也是不会忘了的。” 她生得玉雪可爱,说话奶声奶气,偏还要装作一副大人的样子。 年清沅忍住涌到唇边的笑:“那就多谢县主了。” 这回换小县主摆摆手说了:“你不必客气。”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跑来一个头上顶着两个花苞头的小丫鬟,看模样和小县主差不多大小,气喘吁吁道:“县主,你的球,球我找到了。” 小县主看了一眼,回头对年清沅道:“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玩了。等改日人少了,你到我们府里来,我再和你一起玩。” 年清沅笑了:“好。” 小县主这才扭过头,跟着抱球的小丫鬟一起走远了。 正巧沈檀书这会也找过来了,年清沅看着走远的小县主身边那羞怯可爱的小女孩微微眯眼,问她道:“小县主旁边的那个小丫鬟是?” 沈檀书在一旁给她低声解释。 原来,当日永定桥那番变故中,小县主险些被歹人偷天换柱给掳了去。当时用来狸猫换太子的,正是这小女孩。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不到那伙歹人,便拿这小姑娘作阀子。 郡王妃是个明事理的,看了不忍心,便让人把这小姑娘放了。只是这小姑娘被迷晕了脑子,事后人也懵懵懂懂的,对以前的事情大都记不得了,又一时没打听着她家里的人,便干脆让她当了小县主的丫鬟,也好给小县主添个玩伴。 年清沅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说什么。 沈檀书问道:“你怎么了,看你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年清沅拉她走开到一边,才小声对她道:“这小女孩虽然可怜,但她来历不明,怎么能将她随便放在小郡主的身边做玩伴,万一真如同五城兵马司的人猜测的那样,她与那歹人是一伙的,那可怎么办。” 沈檀书有些讶异:“你未免也太多心了些,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又能做出什么事来。更何况这是郡王妃亲自点过头的。” 年清沅摇摇头:“诚然,我也不过是怀疑罢了,只是当日永定桥那回实在古怪,不能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就掉以轻心。至于郡王妃……” 一提起这位曾经的好友,年清沅就忍不住叹气:“罢了罢了,算我多心了。” 她那位好友虽然外表看着精明能干,又性格好强,可内里最是单纯天真不过。不过如今她已经嫁给了临安郡王,这等事情还是让郡王去操心吧。 说起那位临安郡王来,倒也是个人物。 年清沅印象里的临安郡王当年是个和气的胖子,人生得白白胖胖,脾气也绵软温厚,像个面团子。只是他性格虽好,模样实在不是世家女们心中的良配。从前她倒是没想过,仪彤和临安郡王能凑到一块去,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着实奇妙。 沈檀书只过来陪她说了一会话,今日她与临安郡王妃一同住持宴会,实在不好离开太久,只能先过去陪别的客人了。 …… 转眼就到了宴会散去的时候,府里的客人三三两两地离去。 小厨房外,采薇背着行囊,歉意地对封家娘子道:“娘子,我……这就要走了。这些年多谢您对我的教导,您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封家娘子神色冷漠地看了她一会,才道:“希望你能记住你说过的话,走吧。” 采薇冲她行了一礼,在小厨房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背着行囊离开。 ☆、第八十二章小米糖 采薇跟着年清沅回到了年府,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年清沅身边的大丫鬟。 她从当了丫鬟起就为了明哲保身,一直待在小厨房里做事,对伺候人的这些事并不擅长,好在年清沅身边的两个大丫鬟虽然性格迥异,但都不是难相与之辈,故而目前来看,她们相处的还算不错。 年清沅私底下吩咐甘草道:“她若是有什么不会的,你们也多教教她。” 甘草低声应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当大丫鬟除了伺候唯一的主子外,鲜少有什么值得忧心的事情。其余的打扫之类的活都有下头的人干,她们更多是管着下头的小丫鬟,再伺候着主子一的起居,连针线都不用做得太多,因为家里头有专门裁衣的娘子们。 这让在小厨房忙惯了的采薇一时有些不适应。 不过她没什么时间多想,无论是新的环境,还是新的人都要她去赶快适应。 采薇心里清楚,清沅是有意要帮她一把,但她…… 分卷阅读172 她也希望,她也能真正为清沅做些什么,也算是回报她的恩情。 …… 沈檀书那边自打过了那次宴会就得了闲,两人有空便约在了大观楼喝茶闲聊。 两人正闲谈着,突然听见楼下喧哗声大作。 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只见人人奔走相告,但由于过于吵嚷,一时也分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檀书转头吩咐道:“让人下去问问,外头这是出什么事了。” 没一会冬虫、夏草就返回来禀报:“回姑娘的话,听下面的人说,是有快马来报,西北大捷。陛下传令,传遍京城与百姓同贺。” 年清沅微微蹙眉:“西北大捷?是谁捉住了突厥人?” “这个外头的人哪里清楚,只听说是捉住了个什么可汗,不日就要押送到京城里来。” 沈檀书轻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冬虫夏草他们才走出门口,就听年清沅道:“好了,你们也出去吧。” 待伺候的人都退下后,年清沅与沈檀书的目光交汇,屋里一时寂然无声。 “你先说。” 两人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 最终还是沈檀书抿嘴一笑,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划了一个“八”字。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年清沅本想说什么,但哪怕有人在外面守着,最终她还是慎之又慎道:“罢了,在外面谈这些事总归是不方便,等些时候我们回去再说吧。” 说是等回去再说,但两人才刚出来没多久,并不急着回去,仍在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前些日子给了我个丫鬟,名叫苁蓉的,模样平平,看着倒也没什么古怪的地方,只是她一到我房里,就跟我说起了京中各家的情况来。起初我还只当是五味给我送来个知道世家底细的人,好助我一臂之力,后来越听越不对,那丫鬟总在我面前说些京中文士才俊的事情,有一天还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堆画卷让我相看。”说到这里,沈檀书脸上露出郁闷之色。 她本意是想埋怨兄长,没想到却听见年清沅一本正经地跟她分析。 “……依我来看,理想的人选应当是哪家的嫡幼子,家世清贵、品性不差,又受家中宠爱。最好是上头的老夫人也性格和善,家中兄弟姊妹关系和睦……”年清沅说着说着脸上的神色不知不觉地变了,表情有点诡异地看着沈檀书。 沈檀书有点不自在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檀书,”年清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突然神色郑重地唤道,只有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促狭的笑意,“我有一位兄长,年方弱冠,性情洒脱,正是家中幼子,不知你……” 沈檀书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水哐当为之一振: “年清沅——!” 虽说这番调笑惹得沈檀书有些恼羞成怒,但在回去的路上,年清沅越琢磨越有几分来劲,觉得此事颇有可为之处。 檀书性情淳真,沈端砚不可能把她嫁给心思莫测之辈。但京都余下的这些膏粱子弟她再清楚不过,个个是锦绣的皮囊、败絮的内里,若只是走马斗鸡便也就罢了,个个还最爱自诩风流倜傥,干那些寻花问柳、左拥右抱的下作事情。但年三哥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是个纨绔,但却不好色,除了玩心重不堪大用之外,也没什么大的毛病,更何况他还有张不错的皮相。 不过即便她有心,倒也要看看双方是否能情愿,若是她一力撮合出一对怨偶来,反倒坏了情分。年景珩那边倒还在其次,他毕竟是男子,若是耽搁了檀书,才是真正对不起人家,这事还是要等她回去好好考虑一番。 另一头,沈檀书倒是被年清沅这一番混账话勾出了另一番心思。 她早些时候受年清沅点拨,若是不想被催婚,不妨对兄长来一番釜底抽薪。如今被年清沅屡次调笑,不由得想到了同样的办法。 清沅性格温和大方,容貌清丽,见识颇有不凡之处,如今又是年家嫡女,与兄长十分相配,若是能就此成就一段姻缘,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 沈檀书叹了一口气,她想的哪怕再好,也要两人能情投意合才是。 就她兄长如今那副样子,脾气又不好,整个人成天阴沉着张脸,活像别人欠了他一千吊钱。莫说清沅,哪家的姑娘受得了这么个整日一心扑在公务上的人。 也罢也罢,还是回头再说吧。 …… 西北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捷让年清沅嗅到一丝反常的意味来,在马车上和檀书交谈的那些,因为两人都有所忌讳,只能含混而过,但她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 先帝即位时虽有雷霆手段,但奈何早早驾崩,还未来得及与西北那位曾经的八殿下图穷匕见。如今少帝年幼,朝中明暗两派的势力正是微妙之时,西北那边有了动静,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隆庆帝时,大周便与突厥休战数十年,一直相安无事。不想到隆庆帝晚 分卷阅读173 年,突厥的颉利可汗突然中风落马,诸王子为了争夺王位,再次袭扰西北,这才有了八皇子带兵去西北一事。 就当年看来,若不是隆庆帝身体急剧恶化,未等八皇子归来便殡天,待掌了兵权又立下大功回来的八皇子定然是储君之选。然而后来事情的走向出乎了所有人意料,隆庆帝传位废太子,三皇子狗急跳墙意图谋反被诛杀,昭告天下。 如今隔了这些年月,再倒果为因,年清沅才觉出当年隆庆帝派八皇子去西北的意图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或许他正是有意将其支开的。 这样来看的话……隆庆帝时一个绝对狠心的帝王,又是一个残忍无情的父亲。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从来没有考虑过另外两个儿子,他认定的继承人有且只有太子一个。但他不满太子的柔仁,故意用一重重磨难来折磨他,让另外两个皇子像小丑一样上跳下跳,是了,隆庆帝在位时便对开国世家有诸多不满,一再打压,他希望宣平帝能继续拿起刀完成他未竟之业,一个柔仁的太子自然无法完成这些,只有一个看穿世事的废太子才能做到这些。 直至最后他将八皇子留在了西北,也是他留给宣平帝的最后一道题目。 想到这里,年清沅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宣平帝甫一即位,便连发三道诏书,命八王爷回朝。八王爷乞表称西北突厥未灭,不敢置边陲万千百姓性命于不顾,抗旨不从。这样一来,八王爷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突厥人打了来,来了走,就这样打打停停一直到先帝驾崩,这才稍稍消停了,但据说仍有小股突厥人骚扰边城百姓。 少帝即位虽有一段日子,但朝中还尚且不能对西北那边做出处置。如今西北那边先动了起来,只怕是又要有什么变故了。 年清沅在想,在那几年,甚至还要追溯到更早时候的局势中,永宁侯府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或许,一颗没有起多大作用的棋子。 而如今的年家呢? 她是真正的世家女,早已习惯了从时局中抽丝剥茧,寻找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因素,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曾经的永宁侯府里她没有置喙的权利,但如今的年家,或许她还能有帮上忙的机会。 她闭上了眼,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 待年清沅回去时,发现年景珩已经在抱琴居等她有一会了。 年清沅一边让半夏替她解下披风,一边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年景珩得意洋洋地道:“我来给你送糖来了,快呈上来。” 一旁的青黛连忙把年景珩带来的东西呈了上来,那是一个翠绿的荷叶碟,上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小块淡黄色的糖。 年清沅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他从外头买回来的,不由得嘴角微抽,想起了上回那个牛皮糖。 年景珩却依旧兴致勃勃:“快尝尝。” 年清沅只得随手拈了一个尝了,好在这糖不似上回那个牛皮糖那般坚韧,含在口中很快就慢慢地化开了,而且难得十分香糯:“这是……米糖?” 年景珩扇子一敲:“猜对了,小米做的,我特意从外头买来的。” 年清沅吃完后直接问道:“你来我这可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她对年景珩也算是有些了解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若只是捎个吃的来,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在这待这么久等她回来。 年景珩清了清嗓子:“……我和你说了你别生气。”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不行,你先答应我,不准生气。” 年清沅直接道:“半夏,天不早了,送三爷走吧。” 年景珩连忙道:“别别别……我说还不成嘛。咳,你前些时候不是在外院收了个小厮,让他跑腿办事嘛。” 年清沅蹙眉:“可是他在外头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年景珩摆摆手:“这倒没有,只是今天我的人出去办事,正好碰见他在城南一带四处打听人,然后、然后我就想着来问问你,说不定我能有什么帮上忙的。不过你可别多想,我可不是有意要去探听你的事情的,只是正好碰上了,所以问问罢了。” 年清沅头疼地挥了挥手:“停停停,你让我好好想想。” 年景珩做出了一个封住自己嘴巴的动作,静静地等着她发话。 年清沅在心里再三斟酌后,才道:“我让那人查的是从前永宁侯府的事。” 年景珩讶然道:“听说那家早就不在京城好几年了,你查他们的事情做什么,可是他们从前得罪了你?” “没有,”年清沅轻描淡写道:“只是说起来也巧,昔日的永宁侯府里有位姑娘的名字和我一样。” 年景珩抬起头来看她。 年清沅叹了口气:“直接和你说了吧,永宁侯府那位姑娘不仅名字和我一样,样貌也和我相像,你说巧不巧。” 年景珩眨巴了一下眼:“有几分像?” 年清沅一脸无辜道:“这我怎么知道。不过听沈府的 分卷阅读174 人说,大概有五六分,或者六七分像?” 年景珩嘟囔道:“这倒确实是一件奇事。” 说完之后他想了想:“那个永宁侯府家似乎和娘有些血亲,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们才有几分相像吧。更何况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孔子和阳虎都能长得那般相似,更何况还和咱们家有些亲戚关系的人。” 年清沅叹道:“人长得像也就罢了,可是连名字都一样,这不得不让人起疑心。我曾问过那何婆子,她为何要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她自己也没说出什么来,只道是自己可能从哪里听来的,或许真的就是巧合罢了。” 年景珩挑眉道:“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再跟我藏着掖着的,我可不管你了。” 年清沅摇了摇头:“我倒没想做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在意。你不知道,我在沈府的时候沈家姑娘她们之所以对我另眼相看,正是因为我沾了那位温七姑娘的光。后来沈家姑娘和我说了一些事,因为她有些不方便,所以让我来找人代为查访。” 年景珩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你们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一帮你们的忙。” 年清沅笑道:“那自然再好不过。” …… 沈府,静思轩。 夜色浓重,窗外的寒蛩仍在悲鸣。 由于夜里寒气重,这个时候的书房一角已经放上了炭盆,里头烧的是上等的银霜炭。 书桌前一灯如豆,却赫然照亮了书房一隅。 沈端砚仍是常服打扮,只是如今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的左臂上缠了布条,只因前些日子重九节上京郊那次盛会的刺杀。虽然只是轻伤,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好得那么快呢。 “今日的园会上,可否有什么异常?” 沈端砚问的是今日沈檀书办得那场宴会。 六安恭敬道:“回大人的话,没有异动。” 原本重阳会上出了差错,沈端砚被刺,按理说沈檀书这次的宴会也办不成了。但考虑到贼人一回不得手,这次很有可能借机混进来,沈端砚便有意增派了人手,注意着这次的来客。 然而整整一天下来都始终安然无事。 沈端砚正又要落笔,突然又问道:“西北温家的人近来来信了没有?” 六安连忙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先前您说了不再看他们信,让小的自行处置。小的便自作主张,把它们都装在了箱子里,您若是现在想看,小的立即去给您找来。” 见大人又想起来那茬,六安不由得暗自庆幸,好在他机灵,先前把那些信都收好了。 沈端砚淡淡道:“不必,等他们什么时候来信说要回京城来,再把信呈给我。” 六安向来是反应比脑子快,立即应道:“是,大人。” 等回答完他退立在一边,这才反应过来,永宁侯府那群破落户要回京?他们怎么回? 且不说这千里迢迢一路舟车劳顿,耗费甚多,他们那一大家子毕竟是被流放到那里去的,这……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六安从中嗅到了一点反常的味道。 不过很快他就安下心来,有什么鬼蜮伎俩,在他家大人面前都是妄谈。 ☆、第八十三章梅花汤饼 转眼便已入冬。 一夜北风紧。 夜里风刮得门窗阵阵作响,临睡前半夏就念叨着下雪的事,第二天一早打着哈欠起来推开门窗一看,一阵夹杂着雪屑的冷风吹进来,让她原本迷蒙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抱琴居外果然玉树琼枝,处处银装素裹。 院子里铺了一地的雪,甘草已经带着小丫鬟们在扫雪了。 说是在扫雪,倒不如说是她们在打闹,这个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攥了一把雪在她前头一扬,那个直接抓起一把雪打了回去,好在女孩子们虽然笑闹,但声音不算大。 半夏连忙出来,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去给年清沅打水。 等她回来,服侍着年清沅洗漱完,才说起了外面的雪:“昨天晚上就听见外头的风呜呜地吹,我道是这个时候了,肯定是要下雪了,刚才起来一看外面,果然如此。” 年清沅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笑道:“既然昨夜风雪这样大,想来先生今日也没法到府上来,今日又能偷得半日闲了。” 半夏笑道:“姑娘今个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好去告诉灶上。” 年清沅笑了:“一大早上地就说什么吃的……对了,今日让灶上的人做些梅花汤饼吧。” “怕是一时半会来不及,姑娘再等等吧,一会我就让人去摘了梅花给您做这个。” 所谓的梅花汤饼,便是要拿这梅花洗净切匀,取檀香煎汁,再同面粉、梅花末一同揉合,最后用梅花形刻子在皮子上印出一朵朵线条分明的梅花饼来,然后投入汤中煮熟。 年清沅并不在意这个:“无妨。” 待年清沅用完早饭 分卷阅读175 后不久,青黛突然来了,伏在她耳边一阵耳语。 年清沅垂下眼眸:“既然如此,那就将人带进来吧。” 没过一会,青黛便领着人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青黛的二哥。 青黛的二哥明年才及弱冠,五官与青黛有几分相似,但显然还带着几分精明油滑,见了年清沅便长跪下去,还给她磕了个头:“小的见过姑娘。” 年清沅揭开茶盅,徐徐地呷了口茶,然后才舒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先前让你私底下去寻的人,可有消息了?” “回姑娘的话,有消息了,只是——” 年清沅摆了摆手:“但说无妨。”她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回姑娘的话,您让人找的那个姓赵的婆子,已经没了。” 年清沅长长地吐出闷在胸口的浊气,声音平静道:“哪一年没的?” …… 屋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北风呜呜地吹着,在屋里都能听得到风声。 待青黛退下后,甘草提了壶热茶水进来,只见年清沅斜坐在榻上,一只胳臂支在矮几上撑着额头正闭着眼,看神情似乎有些疲倦。 甘草大约能猜出来年清沅可能是心情有些不好,轻手轻脚地给她换下了冷掉的茶水,又重新斟上热的,静静地站在一旁陪伴着她。 地龙烧得室内暖意融融的,角落里的鎏金香鸭宝炉里徐徐散着零陵香温暖芬芳的气息,身下的茵褥绵软温厚,屋子里静得只有她和甘草两个人的呼吸。 周围的一切如平日里一般平静而舒适,但年清沅却莫名地觉得有种无形的寒意,从屋外渗进墙壁,又要一点点爬上她的身体。 “甘草,拿手炉来。” 甘草应了声,替她将手炉取来,而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年清沅双手搭在手炉上,热度透过来,稍稍温暖了她冰冷的指尖。 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问道:“甘草,若是你发现你曾经信重的人一直瞒了你很重要的事情,你会怎么想?” 甘草想了一下,才小心地回道:“那要看是对方隐瞒的是什么事了。” 年清沅微微颔首,眼神看向半空中丝丝袅袅的香雾,似是叹息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是了,还要看她们到底瞒了什么。” 只是她们能查到的人都已经身亡,线索已经断了,即便是想当面问个清楚,如今也不能了。更何况从檀书意外察觉到不对,到她派人去寻奶娘的消息,直到现在,她始终都没理清头绪,曾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让她身边的人瞒了她那么多事,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温七自小羸弱多病,又因幼年有被拐走一事,起初母亲也是疼爱过她的。 只是她的病一年年也不见好,再加上后来妹妹出生,她更健康活泼、更聪明伶俐,也更招人喜爱。母亲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妹妹身上,连带着其余兄弟们都更喜欢她一些。她虽不至于被苛待,但总归是府里受冷落的那个,整日里只有奶娘和丫鬟们陪伴着。 她和身边那几个丫鬟也算是主仆情深,尤其当年抄家时她们的维护,她一直还记得。 但到底是什么出了差错呢? 才让她们瞒了她什么事,以至于招来了杀身之祸。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的许多疑惑,在眼下注定无法得到解答。 冬日已至,京城里的第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数日不见晴天,边关传至京城这里的消息也越来越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捷也逐渐展现在世人的眼中。 早在半年前,突厥老可汗突然坠马重伤,卧病不起。消息虽然隐而不发,但王账内却人心浮动,尤以大王子和三王子为甚。 突厥向来有以长子为继承者的习俗,但老可汗素来不喜大王子,而偏爱三王子,但碍于大王子母族的势力,只能把立储一事搁置在一边,任由两派人马明争暗斗。结果没等老可汗做出决断安排好一切,就先落了马,几乎再没人能镇压住这两位王子的争斗。 不过半年的时间,突厥各帐依附不同的势力,互相厮杀,闹得整个草原血流成河。大王子渐渐地眼见落了下风,又看马上便要入冬了,便不顾早先和大周的盟约,挥兵进犯,烧杀抢掠,引得驻军们纷纷反击。西北沿边各路兵马在未奏闻朝廷的情况下已然先动, 请功的奏折上有两个名字最为引人注目,其中一个就是年清沅那位的二哥年景瑀,另一个是与她二哥同龄的青年才俊,名为温柏青,她曾经的兄长。听到这个人名的时候,年清沅险些没能稳住心神,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年清沅捧着手炉静静地回想着这位曾经的兄长,在她的记忆中,温柏青向来温文尔雅,心思缜密,善于逢迎,但若真说到排兵布阵,倒从未听说过他有这方面的本事。更何况温家流放被贬,到了西北也是戴罪之身,那边又没有故交关照,他是怎么攀上军中的门路的。 她心中虽然有些担 分卷阅读176 忧,但无论怎么说,能在这边听到他们的消息,总归是一件好事。 听京中的传闻,这次献俘要等到明年三月开春的时候。 年清沅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今年大周各地灾害频发,朝臣忙得不可开交,这次大捷虽然算是振奋人心的一件好事,但赶在年前这一年中事务最为繁杂的时候,短期之内要拟表演礼走过这一遍流程,大致就要等到过年那几日了。 自打天下了雪,年夫人怕年清沅再病了,便不再让年清沅随年景珩一道出门了。 于是年清沅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整日除了日常去年夫人那里请安、用饭外,一律闭门不出,好在这段日子年婉柔也老实了许多,遂也算相安无事。年夫人在征得年清沅应允后,又替她延请了两位先生,一位教画,一位教琴,另外又给年清沅房内配了两个老成持重的嬷嬷。再加上先前那会新选进来的丫鬟们,抱琴居的人这才算上上下下地齐全了。 年景珩这照例闲不住的,仍然是每日往外跑个不停,只傍晚日日来年清沅这里和她说些外头的新鲜趣事,或者是从外头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吃食给她。 这天不等傍晚,天依然大阴,乌云厚厚地压在顶上,扯绵搓絮般地下了雪。 年清沅正在屋里边吃着点心边听甘草念书,就听青黛从外头进来传话,说是年景珩来了。 她换了件袄子的功夫,年景珩已经拎着东西到了门口。 他向来性情跳脱,鲜少穿沉重的颜色。今日却在外头披了件灰鼠色斗篷,反倒让他的气质沉了下来,难得有了几分稳重。 他一进来,迎面就扑来一阵寒气。 甘草、半夏连忙上前去帮他解了斗篷,拍去上面的雪,露出年景珩里头松青色的圆领袍来。 年清沅见了他便笑道:“半夏一早过来跟我说,前院今天热热闹闹的,来了不少外人,原来是给咱们三爷送礼来的。” 年景珩不以为然道:“哪是什么送礼呢,这还没到时候呢,等过年后,门子那可才忙着呢。这是今早咱家在江南的庄子送了些过年用的东西。喏,我顺手拿了块鹿肉来,等会让人温了酒,咱俩一起吃了。” 他才说完,甘草已经准备转身出去让人好生准备着了,身后年清沅叫道:“先别急,这鹿肉吃多了本就性子躁,再喝了酒可还了得,让人再备些茶水。” 转过头来,年清沅又对年景珩眉眼弯弯道:“这鹿肉倒还罢了,我倒是想吃炙鹿肚,不知何时才能有这个口福。” 年景珩故意斜眼睨她:“你倒是从不亏待自个,借你个地方吃顿鹿肉,都要与我讨价还价。不过也算你运气好,今个就全了你的愿。半夏,你去叫外头的陈贵,让他去前院取来便是。” “顺道再让人去偏院的小花厅先放了暖盆备着,一会我和三爷过去那边。” 见年景珩瞅她,年清沅便笑道:“怎么,你还想在我这里烤肉不成?你不讲究也就罢了,我可不想晚上入睡时都闻着一股膻味。” 年景珩这才一拍脑门,道自己想得不周。 两人在房内说了会些新鲜趣事,直到半夏来说小花厅那边都已经布置好了,这才出门沿着回廊一路转到花厅内。 那小花厅原本是夏日乘凉所用,四面俱是透风的帘子。年清沅来了之后,便想到秋冬之日要用,前些日子便让人又让人在这里装了可供拆卸的竹墙,上面挂了缠花长绒毯,又贴着四周放了落地屏风,将外头的风牢牢挡住。屋内四角俱放着炭盆,室内暖意如春。 地上同样铺设着柔软厚实的毯子,摆了张长几,上面摆放着用来配鹿肉的各色肉酱与小菜。右侧的炉内,通红的炭火上放着铁网,切得厚薄均匀的鹿肉在上面炙烤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一旁从厨房里来的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在上面涂抹着油与蜂蜜。 兄妹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鹿肉。 “这京城的天就是冷,我一早出去,那风刮得跟刀子割似的。大家都不乐意出门,本来我前两日提议,去京郊的河上砸了冰捉鱼吃,结果今个他们都跟我打哈哈,说费那工夫做什么,要请我去什么八珍阁,我是缺那一口鱼吃吗?” “眼下也快过年了,这几日据说外头乱得很,有哪里的反贼混入了京城。其实哪里有什么反贼,不过是日子过得不好的流民,今年的雨水不多,有些地方遭了灾,他们吃不上饭罢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整日忙来忙去,也没见着他们做什么有用的。” “先前说大哥年后就到了考评时,就要来京城述职。原先听娘的意思是,想办法让他在家中留一留。若真是大哥回来了,以后家里可就有的热闹了。” “刚才说到那鱼,我倒是想起来,从前吃到南方一处的鱼丸,滋味可好,不知在京城能不能找见。” 年景珩素来是两人中话多的那一个,天南地北地把在外头看来的、听来的事情说了一气,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呷了口酒。自打上回喝了点酒便一睡不起后,年清沅这里不再让备什么劲道大的酒,只让人温了少许黄酒供兄妹二人小酌。 黄 分卷阅读177 酒滋味不淳,味道不烈,色泽微浊,只有淡淡的甜味, 年景珩索性把酒杯搁在一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啧了一声:“这茶水也是没滋味。” 年清沅转头吩咐道:“差人去问问,厨房里可还有梅子酱。若是没有,便让人拿梅皮煮水,然后早些送来。” 没过一会,半夏便匆匆带了碗温热的乌梅汤来,用白瓷碗乘着。 年景珩喝完后咂嘴,总算是觉得解了这油腻,但还是不满意道:“这梅子汤,还是要夏日里冰镇着才好喝。” 听了他的话,年清沅不知怎地想起了六月初的那一碗乌梅汤,不由得有些出神,直到年景珩举箸在她面前晃了两晃,这才回过神来。 “又在想什么呢?连吃个东西你都能跑神,一个姑娘家,怎么每天还那么多心思。” “想从前的事,”年清沅笑答道,“等明年夏日,我亲自做乌梅汤给你尝尝。” 年景珩一愣道:“好端端的,想那些做什么,都过去多久了。” 年清沅轻声唤道:“三哥。” “嗯?” “其实你和娘都不必这么……”年清沅斟酌道,“担心我从前的事情。我虽然比不上其余的官家小姐,但沈家姑娘人甚好,待我更是不薄。我从前过的日子,也不算太差。” 年清沅自忖说的是实话,她“重生”的日子不算长,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便就“回”了这年家里,真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年家的亲人诚心待她,她便也不愿再事事算计人心。 年景珩难得收敛了笑容道:“我说你是个傻的,你必然不爱听,但事实便是如此。你只道过得温饱便是好了,但你可曾真正把自己当作年家的女儿,你生来就应当富贵,所有的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也包括我和娘好生待你,只因为这是你是我的妹妹,是娘的女儿。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把过往那些年你没有的加倍补给你罢了。” 年清沅心中叹气,不知该如何同年景珩说。 即便她拿自己当温家女儿来看,也不觉得自己在沈府的日子过得多差。至于再说这骨肉之情,她只能缄默。 年景珩话锋一转,突然促狭地冲着年清沅挤了挤眼:“这么说起来,你说那沈家姑娘待人不错,那沈家那个大的呢?” 年清沅一时语塞,索性低头吃起鹿肉来,不和他说话。 但年景珩反倒不依不饶起来:“你快说说,沈家那个沈端砚到底人怎么样。你好歹在他们府上也待了那些年了,若是说没见过他,或者你心里没什么想法,我可是一点都不信的。” 年清沅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在桌子下面重重地踹了他一脚:“你不要说话了。” 年景珩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你是因为有她们在不愿意说是吧。” 这么说着,他连忙对半夏她们道:“你们先下去,我和你们姑娘有要紧的话要说。” 半夏、甘草虽然不想退下,但年景珩发了话,又见年清沅扶额挥手,只能相视一眼,依言退下了。 年景珩见她们都走了,这才搓搓手问道:“行了,人都走了,你就跟我说说吧,我保证不告诉外人,你对那沈大人,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年清沅没忍住,又在下头踹了他一脚:“我能对他有什么看法,从前他是主,我是仆,如今我是年家人,他是沈家人,再往大了说,他是当朝首辅,我不过是个女儿家,我能说有什么想法。” “我不过就问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年景珩嘟囔着,躲过她又踹过来的脚:“你又在想些什么龌龊的事,我不过问问你对沈端砚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你竟然这样对待兄长。” 年清沅才不信他只是想听听她对沈端砚的看法那么简单,用竹箸夹了一块鹿肉咀嚼起来,拒绝和年景珩这人再说话。 年景珩瞅着她的脸色,似乎也不算特别生气,便又凑过来,清了清嗓子问道:“先前是我问得不对,但是你老实跟我说,你从前当真对那沈大人没什么想法。唉唉唉唉,你先别急着踢我,我就问问,我真的就是问问而已,我是想说……上回那位世子,你可还记得吧。” ☆、第八十五章炙鹿肚(下)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年清沅就来气。 上次的事情,赶上后来那一场变故,再加上她当时被萧忱弄得心烦意乱,便草草放过了年景珩。真要说起来,她还没跟年景珩好好算账呢。 这么一想,年清沅神色不善地眯眼看着他道:“怎么,你又想做什么?” 出乎她意料的是,年景珩张口就是另一番意思:“我总觉得这萧世子有些不对劲,待明年你在京中露了头,以后还是小心地避开一些才是。” 年清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这葫芦里头,又是卖的哪门子的药。先前不是同那个什么卫国公世子好得恨不得把我甩手卖出去,如今怎么了,和他闹翻了。” 说起那回事,年景珩神情讪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倒也没有,世子 分卷阅读178 其实人还不错。”其实先前那回事,他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是让两人见个面认识一下罢了,大周的风气又没那么严,这也不算是私相授受什么的。但当时见年清沅那么生气,事后又被年夫人骂了一顿,他只能暂时熄了心思。 只是年景珩这头消停了,可不意味着卫国公世子那边就消停了。 饶是年景珩一开始只当是卫国公世子是对他家妹妹好奇,但这些时日只要一碰面,说三两句话都能拐到年清沅身上,他怎么也能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 即便是他妹妹年轻貌美,酒楼那一见,让卫国公世子倾魂难忘,他这态度也未免过于急切了,显得整个人都轻浮了,在年景珩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再回头命陈贵仔细地探听一下有关卫国公世子的消息,便听说了他有大肆搜罗美人的爱好。 虽说两人如今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酒肉朋友,但年景珩心底已经不大看得上这位萧世子了。这等好色之徒,即便是皮相再好,家世再高贵,都注定不是妹妹的良配。 年景珩虽然心里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心思,但面上却是另一番说辞:“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是那等不靠谱的人么。话说回来,你别拿这翻篇的事打岔,你倒是说说,这沈端砚为人究竟如何?” 年清沅没好气道:“雅重端方,是个君子,成了吧。用你的话来说,我们女儿家没什么见识,谁又能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你怎么偏要问这个?莫不是……看上了沈府的姑娘?” 年景珩连忙吓得摆手:“没有的事,你别瞎说,坏我声誉。” 年清沅这会却不肯轻饶他:“你老实说,你突然问起沈家的事到底是何居心?若是你不老实些跟我说,回头我就告诉娘亲去。” 年景珩连忙做出求饶的姿势来:“年大姑娘,你且饶了我吧,我跟你说实话,保证实话。是这么回事,陈贵注意到有人最近在打听和你有关的事。虽说娘亲已经定好了,等明年上巳节再带你到众人面前露面,但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只怕有损你的清誉。更何况,爹娘再怎么想留你,只怕也留不了几年。所以这些事,你要早做打算,我在外走动,也好替你提前相看着。” 年清沅眉尖微蹙,很快又恢复如常:“那些打听事的人,陈贵可曾抓住他们的首尾?” 年景珩摇头:“京城这么大,哪是那么好找,只怕是有些人家私底下养的人。据陈贵说,他们身手不错,又滑头,发觉陈贵他们几个发现之后,就没再出来。” 其实年清沅心里已经有了眉目,但又不好跟年景珩明说,只能道:“既然他们有心打听咱们家的事,早晚还会找人来的,提醒下面的人注意些便是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进来甘草的声音:“姑娘,您要的炙鹿肚好了,我们可否先送进来?” 炙鹿肚和这寻常的烤鹿肉不同,不便在这屋里炮制,故而先前年清沅让人在灶上做好了再送来。他们说了好一会话,这炙鹿肚终于也做好了。 年清沅道:“进来吧。” 得了应允,甘草这才托了漆盒推门而入。 黑漆雕花的托上用梅花彩盅扣着一只大碗,防止这一路上散了热气。甘草一揭开,浓郁的香气骤然升腾而起,露出里头色泽鲜亮的炙鹿肚来。 这一大碗炙鹿肚油光红亮,汤浓汁美,夹少许一尝,入口滑腴,不失柔嫩,细细咀嚼,又带着劲道,鲜美得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兄妹俩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伸箸,遂不再谈那些琐事,大快朵颐起来。 ☆、第八十六章拨霞供 转眼年关将近,年府上上下下又忙碌起来,准备扫洒。 抱琴居今年已经打扫过许多回,反倒没那么忙碌。不过怎么说也是年清沅进府来的第一次过年,半夏处处盯得紧,底下的小丫头不敢有半分错处。直到年清沅让她们歇一歇,抱琴居这才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 年家在江南各地的庄子店铺一趟趟北上送来了年礼,府上处处忙着分派年礼,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抱琴居除了分下料子首饰点心这些常见的之外,还特意让人抬了两笸箩的铜钱,抓了给丫鬟们分着玩。 傍晚天边的红霞未散,杭锦便来抱琴居这边告知年清沅她们,今晚年夫人做东,请各院的都去年夫人院子中一同吃拨霞供,年清沅自然是欣然应允。 杭锦回去复命后不多时,年清沅就跟着来了。 年夫人连忙起身去迎。 年清沅今日穿了件烟蓝色绣白兔的袄子,外头披了件斗篷,颈边、袖口均滚了一圈白绒绒的毛领,看着就暖意融融。耳边又坠了两颗用细细的银线穿成的南珠,光晕流转,愈发衬得她一张脸如粉雕玉琢,几乎可与明珠争辉。 年夫人不待丫鬟们上前去,自己先爱怜地走过去,替她解下斗篷,拂去她鬓上沾着的雪花道:“这两日风大天寒,你身子弱,这来往走动的,还是应当多穿些再是。” 年清沅微微笑道:“已经穿得不少了,再多穿两件, 分卷阅读179 只怕我出门都走不了几步了。屋子里那般热,出来少穿一点,也只当是透气了。” 年夫人嗳了一声,嗔怪道:“人就是这样才容易生病呢。” 年清沅转向旁边抱着梅瓶的甘草笑道:“过来的路上,见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好看,特意让人折了两枝插在瓶里送来。只可惜今日天色昏暗,一时也难挑出更好的。等改日清早起来,我再去园子剪了更好看的梅枝给您送来。” 年夫人看了看梅瓶中的虬枝,不住地笑道:“你到我这里来,还弄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吃我的拨霞供,特意折了这个做抵债。” 年清沅让人把梅瓶先拿下去,才笑道:“我倒是想这样就赖掉饭钱,只怕您不允。毕竟这梅枝是家里的,这梅瓶也是家里的。” “连你这个小人都是家里的呢,”年夫人拉着她的手往里坐下,“回头我让湘素给你再送个更好的梅瓶过去,你那个我就留在我这里了。” 年清沅眉眼弯弯道:“那可好,我来这一趟,不仅能吃着一顿饭,还得了个大便宜。”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又有人来了。 外头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的是佟氏和年婉柔。 年清沅难得能见到这两人凑到一处去,不由得新奇地看了一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她们二人,看向年婉柔身后的丫鬟手里捧着的梅瓶。 佟氏一进来便是笑语盈盈:“我在路上碰到了婉柔妹妹,还在争谁能到前头来,不想还是清沅妹妹拔了头筹。” 旁边的年婉柔看了一眼年清沅,才对着年夫人笑道:“嫂嫂还说呢,若不是我在路上见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又遣人回去拿了梅瓶来,说不定就能赶上和姐姐一道来了。” 湘素从丫鬟手里接过梅瓶,对年夫人笑道:“夫人,这一瓶梅花又要摆在哪里呢?” 年婉柔敏锐地捕捉到了湘素的话头,微笑道:“可是我送来得不巧了?” 湘素笑道:“今个可是赶巧了,前头清沅姑娘也送来了一个梅瓶,刚拿下去呢。” 一旁的杭锦瞅了湘素一眼:“是这样,难得两位姑娘都这般有孝心,今日都想了给夫人送了花来。” 年夫人淡淡道:“好了湘素,你也拿下去,放在我的居室里。” 佟氏这个向来话多的,这会在一旁含笑不语,直到年夫人发了话,这才笑道:“妹妹们这般玲珑心思,倒显得我这个长嫂不懂事了。娘,赶明我也来给您送上一篮子花来” 她一说话,年夫人就笑了:“瞧你这会说的,放心吧,即便你这猴儿不来给我上供,我这里也短不了你一口吃的,过来这边坐下。” 一屋子人坐在一块说了会话,也不见年景珩前来。 杭锦问道:“夫人,下头的人都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我已经让人去三爷那边催了,不然咱们先把桌子支起来。” 年夫人微微颔首:“先准备着吧。” 不一会,两个仆妇抬着一张特制的花梨木大桌,桌子的正中抠出了格子用来放置锅具;又有仆妇几个抬着风炉,几个抬着黄铜锅子,其余的丫鬟纷纷拿着盘碟鱼贯而入。 待年夫人又派人去催了第二次,终于外头小丫鬟又脆又响地喊了一声:“三爷来了。” 年夫人一边让人快快给他看座,埋怨道:“可算是来了,怎么还得我们让人去三请四催的。” 年景珩边笑边解去斗篷:“今天在外头走了一遭,回来正在沐浴着,杭锦就让人递了话进来,好不容易等头发干了才过来。不过再吃上这拨霞供,回头一身味,我还得沐浴一回。” 年婉柔接了话茬:“三哥若是怕身上的气味不好,回头可以跟姐姐借两枝梅花。” 正在喝茶的年清沅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年景珩挑眉,看向众人:“这里头可是又有什么典故?” 佟氏和年夫人都在一旁不说话,还是杭锦低声说了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听得年景珩撇了撇嘴道:“是了,即便是借两枝梅花,也原该和清沅去借,省得没能把衣服熏香了,反倒沾上了酸味。” 年清沅眼见着年婉柔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好笑,岔开了话道:“娘,既然三哥已经来了,便让人们张罗着吧。” 主子发了话,其余人自然开始忙碌了起来。 佟氏笑道:“我们一家子在这吃拨霞供,可父亲却还在外头忙着处理公务,回来若是问起了,难免显得我们这些小的太不懂事。” 年夫人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他整日要么在宫中吃着御膳,要么和同僚们在京城的酒楼四处打牙祭,可看不上我们这一锅杂烩。倒是老大和老二他们,如今还在外头,也不知能不能吃上好的。” 一提起年家另外两人,佟氏嘴角的笑意不禁微凝。 说到这个,年夫人也叹道:“原先只当你大哥过年前后便能回来,可到底中途出了些变故,只怕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回来了。” 佟氏与年家大爷成婚多年,却始终膝下无子,夫妻二人又聚少离多, 分卷阅读180 感情渐疏,天长日久,心里难免有些怨气。如今好不容易听到他将要回来的消息,又是一拖再拖,心中难免郁郁不乐,但面上却不好扫了众人的兴,只能强笑着道:“总归会回来的,我都不急,您也别忧心了。怎么说他待在南方,也比二叔在西北过苦日子强。” 两人说话间,年景珩已经招呼着人往风炉的炉膛里添上了烧红的木炭,架上了黄铜锅子,往里倒入了奶白的汤汁。这汤是小厨房里用大骨早早熬煮出来的,里头添了各式作料、药材。 佟氏看了一眼道:“今日难得大家聚在一处,要不要让人再来拿些酒来,也算助兴了。” 年景珩笑道:“这酒可不敢给妹妹喝了,上次给她送了点菊花酒,她就醉成那个样子,害我被爹娘好生数落,就让她在一旁看着吧。” 年清沅正要反驳,年夫人先替她说了:“上回只是个意外,你妹妹原先就攒了病气,借着酒劲正好发出来,少喝些酒倒是不妨事的。只不过女儿家,怎么也不能喝太烈的酒,包括你长嫂还有婉柔,也是一样。喝酒本为助兴,要是喝个酩酊大醉,反倒不雅了。” 一旁的杭锦笑道:“夫人,那我让人去取些酒水和果子露来吧。” 话正说着,黄铜锅子里的汤已经沸腾起来,咕咚咕咚地冒着泡,腾腾的白气升起来,氤氲着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年景珩道:“快,该下兔肉了。” 众人的注意力也纷纷转移。 一旁的杭锦笑着退下去叫人了。 旁边的大盘里早已备好了肉,那是在城外打来的野兔先放干净了血,再剥皮取肉,又在雪地里冻过,用快刀切成纤薄的片,用长筷夹着放在沸水里一烫一卷,片刻的功夫便熟透了。 寻常的拨霞供,不过是放些片好的野兔肉罢了。但年家格外不同,除了兔肉外还有鸡脯片、火腿片、千张、虾仁等等,均放在一旁供人取用,旁边的小碗里还备了各色肉酢瓜菽。 一大盘肉下进了锅里,奶白色的沸汤翻腾,香气四溢,肉片色泽红艳,犹如满锅云霞涌动。长柄木勺在锅中来回拨动,仿佛有翻弄云霞之感。 “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年婉柔念了这么一句诗,才看着众人笑道:“我初次听说这句诗,还只当是说哪里的景,何曾想这竟然是一道吃食。” 旁边的年景珩听了,习惯性地冷嘲热讽道:“是了,年二姑娘原是风雅人,只可惜了,如今却要和我们同席坐在这大嚼腥膻。” 饶是年婉柔善于做表面功夫,被年景珩当场挤兑还是有些抹不开面子,不由得俏脸微沉。 年夫人责怪道:“婉柔不过是说句诗来应个景罢了,你也要做这嘴上功夫,半点不饶人。” “这都是和清沅学的,您没看她挤兑我的时候,那才叫不饶人呢。” 年清沅正细嚼慢咽着,没想到被年景珩攀扯上,只得笑骂道:“又来拿我当借口了,这么些吃的,竟然也堵不上你的嘴。” 年夫人笑着劝道:“你自己不学无术便罢了,怎么你妹妹吟句诗都要顶两句,快给你婉柔妹妹赔句不是。” 年景珩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当面和年婉柔赔不是的,当然,私下里也不会。 年婉柔心里微微冷笑,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佟氏连忙打岔:“来来来,都不说了,还是快吃些菜吧。” 众人这才纷纷动起箸来。这兔肉紧实鲜嫩,又片得极薄,再加上汤浓酱郁,味道极好。 再加上有酒作伴,佟氏这个向来会说话的妙语连珠,桌上的气氛这才渐渐热络起来。 众人一直畅饮到夜深这才作罢,纷纷各回各院了。 ☆、第八十七章岁橘 饶是裹了斗篷裘衣,出了门冷风一吹,酒气一散,脑子就清醒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年清沅劝年景珩道:“日后看在娘的面子上,你也莫要再当面为难她了,最后反倒惹得娘也跟着不高兴。” 年景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会做好人。” “什么叫我做好人,咱们私底下再怎么不喜欢她都罢了,闹到爹娘面前,总归不好看。你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我再不跟你说便是了。” 年清沅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好奇之色:“我倒是想知道,你从前是在她手底下吃了什么亏,竟然对她这般厌恶。” 年景珩不屑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能让你三哥我吃什么亏。她最多也不过搬弄些是非,或者到你那不开窍的大哥二哥前告个状,挨点打罢了,这还不至于我记挂在心上。反正即便她不告状,那两个家伙总得找别的缘由来揍我。” 听到这里,年清沅不禁嘴角微微抽动。不过这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年景珩性情豁达,又不爱记仇,到底是年婉柔做了什么才能惹得他这般厌恶。 但她再问,年景珩却顾左右而言他,怎么都不肯再说了:“总之,你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人便成。你和这人相处时千万小心,别回 分卷阅读181 头被她害了都不清楚。” “你放心吧,我都明白。” 听到年清沅郑重地应了,年景珩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到了地方各自分开,各回各院去了。 年前最后几天过得反倒慢了下来,待抱琴居又扫洒了第三遍,终于到了过节的时候。 过节一大清早,年清沅便睡眼惺忪地被丫鬟们叫起来梳洗。 府里檐下都早已挂上了灯挂,皆用红纸糊就,门前也都换上了新的桃符。 虽然女儿家向来不被允许在在祠堂祭祖,但还是免不了帮着年夫人一道上下打点祭祀用的糕点牲礼,对外还要布设杂米粥,这一天下来,也把年清沅她们累得够呛,只有佟氏一人始终神采奕奕的。 除夕夜当晚,年家举凡在京里的人都欢聚一堂,就连向来忙于公务的年大人终于也得了空,和发妻儿女们坐在同一处。杯酒尽欢,直至夜深。 等宴席撤去,众人便聚在堂屋中说话守岁。 说是要守岁,但年清沅、年婉柔两个姑娘毕竟体力不济,白日里跟着忙活了许久,这会倚在榻上,搭不上话的时候便阖了眼微微休息,头一上一下地点着。 年夫人怜惜她们,便让杭锦去把她先前备好的东西取了来,才让人把她们俩唤醒。 “来,这是先前给你们准备的压岁钱。”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打开锦囊一看,见里面是用红绳串了各式各样的金锞子,有如意云状的,有鲤鱼状的,种种不一而足。虽然称不上有多么贵重,但只为讨个吉祥:“多谢娘。” 年夫人慈爱地看着她道:“你这傻孩子,谢什么。收了我这压岁钱,便压了一岁,日后可要多在我身边陪一年。” 年清沅笑道:“那娘明年可不要吝啬,年年给我,我便年年守在娘亲的身边。” 年景珩先嘲笑她:“又在娘面前卖乖了。” 年清沅转头见他旁边的两个小丫鬟不知何时手里各自捧了个朱篮,当即也不恼,笑吟吟道:“这可是三哥给我准备的压岁盘。” 年景珩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眼尖。不过想要我的东西,你得拿别的来换。” 依照大周的风俗,年夜长辈赐压岁钱,平辈之间的兄弟姐妹往往互送压岁盘。朱篮里面的东西也并不贵重,多放些糕果罢了。 年清沅笑道:“早让人送去你院子中了,着你大可放心。” 又和众人寒暄了一阵,年清沅、年婉柔两人双双告辞,先回自己房中歇下了。 出了院门,年清沅才发现外面下了雪。 府中虽然处处都挂着大红的灯笼,但并不喧闹,甚至还有一点寂静。 她放慢脚步,摊开手掌,一朵雪花打着旋飘落在她的掌心,很快化成晶莹冰凉的水珠。 在路上,年清沅本被风吹得头脑有了几分清醒,但一回到自己屋里,熟悉的熏香、暖意融融的氛围又让她很快疲倦起来。在丫鬟们的服侍下,她换了衣服,卸了钗环,上床不一会,便沉沉地睡去了。 半夏、甘草连忙在屋里点了一对守岁烛,就在旁边守着。 宵永烛长,在梦里年清沅隐约还能听到烛花噼啪爆开的声响。 等她再有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清早,甘草轻轻在她耳边提醒道:“姑娘,还要去老爷夫人那里辞年呢,该起了。” 一连催了几次,年清沅含糊地应了声,甘草这才和半夏一起将她扶起来。 “姑娘,快说句吉利话。” 年清沅这才迷迷糊糊道:“新春……诸事皆宜……”她这会脑子还混沌着,全然想不出什么更复杂好听的话来。 她刚一说完,嘴里便被塞进了一个凉凉的东西。 年清沅一惊,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采薇道:“是橘子。” 采薇笑道:“是岁橘。” ☆、其他类型拾箸记 过了一岁,晨起自然要换了新衣去拜见长辈。 年清沅的新衣是早就做好了的,上身玫瑰色织金团花的交领袄子,领子袖口均镶了绒边,下身是宝蓝的锦裙,都是鲜丽富贵的颜色。为了能压住这一身,也为了过年显得更喜庆,半夏还特意换了颜色更鲜艳的口脂给年清沅上妆,眉心还帖了梅花。 待梳洗完后,铜镜里的人眉目娇艳,容光慑人,和年清沅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外头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狐裘,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名贵无比。 待采薇她们将她一身上下都打理好,年清沅这才带着她们一起去了年夫人那里。 按照大周的风俗,年后第一日要去长辈那里行礼问安以及喝辞年酒。 辞年酒和寻常的黄酒差不多,酒性不烈,入口醇和,其余的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其实说白了,辞年酒不过是个名头,若是哪家喜欢,爱喝什么便喝点什么,像年清沅喝的这一小杯辞年酒里,就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显然应当是去年晚秋才酿的桂花酒。 年后 分卷阅读182 按旧应当走访亲朋好友,年家离京多年,在京中的故交不过就那么几家,能值得年夫人亲自带着她们上门拜访的人家并不多。年清沅随着年夫人她们一道去了,自然少不了要解说一番她的身世。毕竟,年家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女儿出来,实在有些惹眼。 年夫人对外只托说年清沅自小体弱多病,寄养在寺中清修,及笄之前不得回家。如今她年岁已满,年家又回了京城,自然要把她一道接来。 年家离京多年,除了少数世交外,那桩陈年旧事也没几个人记得。只要沈府与年府两边不出岔子,年清沅的事情几乎不会有什么外人知道。 等忙过最初的一阵后,她这才想起这些日子除了新年第一封小笺外,忘了给檀书通信,这才急急忙忙唤人取了纸笔来。 晚间青黛从前院取了沈檀书的信回来,年清沅看着信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这些日子檀书也忙着府里的事。她今年才第一次真正地打理沈府与京中各家的人情往来,这些日子分身乏术。这会算是不用再去这家那家的拜访了,但也要给不能亲自拜会的各家下飞帖。 在信里,沈檀书特意道,待上元夜那一日,她们可以一起同去京城四处看灯, 半夏捧了一碟芙蓉糕进来,放在年清沅一旁的桌上,无意中撇到了一眼,连忙收回了目光。恰好年清沅已经写完了,拈了信笺只待墨迹彻底干了再装进信封里。见半夏躲闪,便笑道:“你看见了便看见了,有什么好怕的。来,替我拿着,你要看便看罢。” 半夏小心地看了眼年清沅,见她笑着不像生气,虽然接过了信笺捧在手中,但也没有多看,只是不好意思地问道:“姑娘,奴婢刚才一不小心,瞧见了您给沈家姑娘的信里头说,待上元夜要一起出去看灯……” 年清沅静静地等着下文,半夏却说到这里低着头不肯再说了,她只好自己接话道:“可是你想出去看灯,要我带上你一起?” 半夏不好意思道:“其实先前奴婢就想问问姑娘了,没想到您真的要去。这么一来,等到上元夜,奴婢们也就可以跟着姑娘一起出门去看灯了。” 年清沅垂眸想了想:“你再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想上元夜一同出去看灯的。” 半夏出去问了,不一会匆匆归来,脸上带着为难之色:“姑娘,是有那么几个丫头也想一道出去。只是……如果都要放她们出去的话,只怕同去的人太多了。” 年清沅笑了笑:“这有什么打紧的,我又没说要带她们一道去。” 半夏被她的话弄得有点糊涂了。 年清沅笑吟吟地看着她们:“你们平日总拘在这里,难得这样的好日子,我便放你们所有人出去,你们好好玩便是了。” 半夏又喜又惊,不解道:“可是,姑娘不是也要出去么,身边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即便姑娘不出去,这抱琴居上上下下,总不能没人呀。” 年清沅拈了一块芙蓉糕在手中,本想等吃完再与她分说,见她实在着急,忍不住笑道:“你放心便是了,大不了那一日出去,我借夫人身边的吴绫来这里看管着。” 半夏还在犹豫:“这不太好吧。” 年清沅不容置疑道:“就这么说定了,稍后我便去和母亲说这事,你也先分派下去。记住,在上元夜之前不要四处声张。” ☆、第八十九章四色汤圆(一) 年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五这一日。 一大清早起来,半夏就闲不住地走来走去。 年清沅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书卷,打趣她道:“这还没到晚上呢,就这么安分不得?” 半夏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难得能出去凑一回热闹,我自然是心急的,姑娘就别笑我了。莫要说我了,只怕下面的小丫头更加等不及呢。” “好了,你也别再我眼前来来回回地闲不住了,去问问采薇、青黛她们,让她们好生准备着,等日头下去了,我们就和三爷一道出去。” “是。” 事实上未等日落,年府里就已经准备起来了。 年夫人喜静,向来不爱去那人多的去处,近来时常出门,又受了风寒,身子又有些不好,便让佟氏带着她们几个出去看灯。但年景珩和年清沅这对兄妹俩这些日子又在一处厮混惯了,又不愿和年婉柔一道,便禀明了年夫人,求他们俩一道出去,佟氏和年婉柔一同去,这就分了两拨人出府。 至于抱琴居,自然就如先前年清沅所说的,去央求了年夫人身边得力的人来帮忙看着,吴绫等几个丫鬟随侍在身旁。半夏她们被她放出了府去,命她们多人结伴一同去,还派了几名府中的护卫与她们一同去,防止半途中生出什么变乱。 马车沿着年府外那一条道路直行,不一会,暮色渐渐转深,两边的街景渐渐喧闹起来,街上的游人渐稠,沿街已经有人在叫卖。 马车行驶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年清沅挑开一角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外头的路上多了不少马车、轿子,还有大户 分卷阅读183 人家被不少奴仆簇拥着当街而过。 年景珩原本骑着马跟在车旁,见她向外张望,便凑过来道:“我在会仙楼上定了个临窗的座位,等一会人多得挤不开,咱们就上去看。” 年清沅笑道:“你向来是最爱玩闹的,怎么今日反倒想到了上酒楼上坐着了。” 年景珩无奈道:“往日跟着的是你那两个丫鬟也就罢了,今日不是吴绫在你身边吗?” 一旁的吴绫掩嘴轻笑。 吴绫也是服侍年夫人的大丫鬟之一,只是她不如杭锦那般被年夫人倚重,也不像湘素那样伶俐会说话,而是文文静静地站在年夫人的一旁。今日随年清沅出来,素来稳重的她神情中也难得有了几分轻快:“姑娘先前约了沈家的姑娘,要在剪秋楼上见面。只怕三爷您在会仙楼上定的那个位子,今晚要用不上了。” 年景珩倒是看得开,挥手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你们总不能只待在剪秋楼附近吧,若是走到了那一带,我们再去坐也无妨。” 吴绫点头道:“正是。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鳌山应当布置在会仙楼附近吧。” 年景珩惊讶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吴绫笑道:“既然是陪姑娘一道出来的,这些怎么能不先打听好。只是听人说,这两年又是涝灾,又是旱情的,鳌山靡费甚众,朝中已经有人吵着要停了这劳民伤财之举的。今年迟迟没有消息,也不知今晚还能不能看成这景。咱们这好歹是第一年进京,若是看不着了,未免也太遗憾了。” 年清沅在一旁笑着听他们说话,在窗边看着路边支起来的花灯摊子。 所谓的鳌山,便是用各色灯彩组成的灯山,因形如巨鳌而得名。组成一座偌大的鳌山,至少要有千百种灯连成一片灯海,场面蔚为壮观。但也诚如吴绫所说,这鳌山靡费甚多,实是劳民伤财之举。只是京中富庶,又年年有此传统,若想废除这鳌山,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年景珩见她看那花灯摊子出神,便道:“你先莫要着急,等一会好看的花灯会更多。我今天也带了不少人,你喜欢什么,咱们都买回去。” 年清沅故意问道:“若我喜欢那鳌山,你也能买给我吗?” 年景珩张了张口,头一回有这种张口结舌的时候。 放下帘子,年清沅和吴绫两人相视大笑,笑声随着风飘散而去。 …… 剪秋楼。 沈檀书已经捧着手炉站在楼头等候多时了,见了年清沅她们的马车来了,便连忙走下来迎。 年清沅见她这些日子清瘦了些,但精神还好,虽然身上原本的娇憨天真褪去了不少,但眼神愈发从容明朗了,不由得心里为她高兴。 沈檀书的视线转向年清沅身后站着的年景珩问道:“这位是?” 年清沅笑着为两人介绍:“这是我三哥,年景珩,这是我的好友。” 她本是存了一点小心思的,所以有意观察着二人的反应。 只见沈檀书睁着一双明净的杏眼看了年景珩一眼,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对方也像模像样地回了礼,便双双神色坦然地看向她。 年清沅不由得哑然失笑,便把之前那点小心思抛之脑后。 虽然先前已经在小笺上提过,但年清沅还是再次解释道:“今日毕竟到处都人多,所以我特意让我三哥跟了一起来,以防出了什么乱子。” 沈檀书理解地点点头,但很快脸上又浮现出一点尴尬之色:“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年清沅回头望去,就见一人正好拨开了帘子,从容走了进来。 来人长身玉立,身披一件玄色大氅,衬得他面如冠玉,神色淡漠。身后跟着进来在一旁站定的是年清沅的熟人,六安、三七。 不是当朝首辅沈端砚,还能有谁? 年清沅心里快速转过许多念头,上一回见到他是在街上,总不好行礼引起旁人注意,年清沅便也就混了过去,今日在厢房里见了,所以她是行礼还是不行礼呢? 她正在犹豫,檀书已经过来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行礼,还笑道:“不必拘礼。” 年清沅也就顺势起身了。 初进来的沈端砚只是瞧了沈檀书一眼,并没有发话。 在场最尴尬的当属年景珩,他礼已经行到了一半,这会只好直起腰来一揖,客套道:“沈大人,难得今日你也有空。” 沈端砚点了点头,同样回以一礼,把年景珩吓得不轻。 他转头就偷偷给年清沅使眼色,怎么把这位祖宗给搬了出来。 年清沅瞟他一眼,表示这也在她的意料之外。只是她不解的是,上回碰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次年景珩就一副苦瓜脸。 年景珩当然也没法现在就告诉她,除了先前在街上遇到那次以外,他后来还在别的场合遇到过这沈大人几次。首辅这个名头听着太过唬人,在他观念里向来应当属于皱纹胡子一大把的那种老头子。突地见了沈端砚这么个气度非凡犹如公子 分卷阅读184 王孙的人,他反倒对这个没什么概念,直到他看见一同玩闹的纨绔们的爹都对这位沈大人点头哈腰,举手作揖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差距。 虽说沈端砚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按理来说也算是同辈人,但沈端砚在年景珩心里,总觉得这人是和他亲爹一辈的。 年清沅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沈大人,许久不见了。” 沈端砚微微颔首,审视着她。被年家养了这些日子,她的气色更好了些,脸蛋也更圆润了些,眼眸水亮亮的,看人的时候仿佛眼瞳里含了天上的星子,满是清辉。 年清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先前就察觉出,这位沈大人看她的目光总有些古怪,他仿佛总是在透过她看一位故人,又仿佛在想些别的什么。 好在沈檀书先给他们兄妹二人解了围,招呼众人道:“大家先坐下用些茶水和点心吧。” 一群人依着桌子坐下。 往日年清沅、沈檀书二人相聚,总要有许多话说,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无所不谈。但因为沈端砚这座大佛端坐于此,两人有好些话也不方便说,颇有些难受。 就连一旁的年景珩也如坐针毡,按理说妹妹与妹妹们凑在一处说话,他这个当兄长的自然也应当与另一位当兄长的谈天说地。但他一个正经的纨绔,能跟眼前这位说上什么呀。 恰在此时,沈檀书没话找话道:“刚才说了这许久的话,竟然忘了让人上些点心。”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对了,今日是上元节,你们出来前可曾用过元宵了?” 年家兄妹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旁边的吴绫笑道:“走之前夫人还叮嘱我,让我提醒着三爷和姑娘,若是在外头吃饭,便用了这元宵。可瞧我这记性,竟然差点给忘了。若非沈姑娘提醒,只怕等回去了也想不起来。” 沈檀书问道:“巧了,我们出来前也没有吃过。与其夜里回到府中再去麻烦旁人,不如今日就在外面吃了吧。” 一旁的年景珩仍是摇头道:“我向来不爱吃这元宵,最多只能吃一个。” 沈檀书也摇摇头:“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爱吃这玩意,太甜了,且粘牙得很。只是今日是过节,我们只要一小碗分食了,也算庆祝了。” 听了他们俩这么说,年清沅也有些犹豫:“我倒是爱吃甜口的,只是这糯米不克消化,我也吃不了多少。” 年景珩在一旁小声道:“平时在家可没少见你吃点心、糖什么的,也从来不见你说不消化。” 可屋子里静悄悄的,围着桌子坐的就这么几个人,该听到的全都听到了,旁边站着的吴绫、绣雁、文鸳几个,都别过头去忍住了笑。 年景珩痛呼一声:“你踩我干什么。” 年清沅微笑道:“谁踩你了?”边说她一边转过头来眼神凶恶地看了他一眼。 年景珩连忙改口道:“没人踩我没人踩我,我自己不小心,左脚踩了右脚。” 三人交流完心得,齐齐看向了沈端砚,又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沈端砚轻咳一声:“我倒无妨。” 吴绫在一旁柔声道:“奴婢听说剪秋楼这里有一种四色元宵,一碗里至多不过四个,每个不过核桃大小,做得精致又可爱。既然各位都不想吃得太多,不妨就尝尝剪秋楼的这道四色元宵如何?” 三人对视一眼,均点了头。 ☆、第九十章四色汤圆(二) 不一会,四碗一模一样的四色元宵端了上来。 这四碗元宵俱用玉色的小碗盛着,衬得里面四颗青、红、黑、白的小元宵愈发珠光圆润,质地近乎剔透,样子好看又可爱。 年清沅用小勺子舀了一小颗红色的元宵,轻轻咬了一小口。 糯米外皮极柔韧却丝毫不沾牙,里面微烫的红豆馅顺着舌尖流进了口中,糯糯沙沙的甜意恰到好处,减一分则淡,增一分则腻。 还挺好吃的。 年清沅有些意外,复又抬起勺子,将碗中余下的三只元宵都吃了个干净。 等她吃完了再抬头一看,才发现除了她以外,只有另一边的沈端砚吃完了元宵。 另外两人碗里都剩下了三颗,见年清沅看向他们,年景珩奇怪道:“你们难道没有觉得太甜了吗?” 年清沅不解道:“这也算甜吗,我倒是觉得他们做得恰到好处呢。” 沈檀书见旁边的采薇忍着笑便问道:“采薇,你笑什么。” 采薇是今天抱琴居唯一跟在年清沅身边出来的人。 她自打进了年府,处处被年清沅安排得妥帖。虽然名分上是年清沅的大丫鬟之一,不过她并不拘着采薇,而是任她爱做什么做什么,绝大部分事务还是交给半夏、甘草两人处理,只是偶尔找采薇过来说说话。 清沅有意优待她,采薇心里是清楚的。 从前她拒绝沈檀书的好意,就是不想去真的伺候人 分卷阅读185 。如今真的到了清沅身边,反倒努力要做点什么,好不辜负她这一番心意,平日里没少泡在抱琴居的小厨房里。 今日清沅说要出来,她也便随着来了。 采薇笑着答道:“姑娘,您不知道呢,我们家姑娘向来最爱吃甜,平日里小厨房送的点心小食,她都嫌加糖加的不够,说味道寡淡。这剪秋楼的元宵您与我们家三爷吃着太甜,于她来说才是正好呢。” 沈檀书不由得对年清沅道:“从前只知道你爱吃甜的,没想到你居然是这般的,未免太过。食有五味,若是只偏注于哪一种,只怕对身子也不好。” 旁边的年景珩附和道:“是这个理。” 年清沅才不跟这两人客气:“是是是,檀书姑娘和年三爷说得都十分有理。只是要像你们说的那般雨露均沾,也不知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比如檀书姑娘您,虽然不嗜甜如命,但却只爱吃点心小食,尝尝吃了这些零碎就不愿再吃正餐;至于年三爷,若你不是那等大嚼腥膻之辈,这世上不知有多少飞禽走兽能捡回一条命来。” 平日里就互损惯了,所以她揭这两人的老底丝毫不留情,让周围一群听着的丫鬟们都捂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 “再说,”许是难得一次她一对二,还占了上风,年清沅便得意洋洋道:“沈大人不也吃得好好的,他日理万机,身高权重,你们还是劝他吧。” 话一出口,年清沅这才觉得有些不妥,偷眼去看沈端砚的神色,见他仍然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在想着什么心事,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檀书也被她居然胆子大到敢去调侃兄长这件事吓了一跳,连忙圆场道:“说起来,我平日只当兄长不重口腹之欲,从来没注意到他爱吃甜的这件事,倒是我这个当妹妹的不是,回去后定要让人去和小厨房的封家娘子好好说上一说。” 沈端砚正拿了银酒壶自斟,听了只是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年清沅也补救道:“是了,世事皆苦,自然要多吃些甜的才对。” 沈端砚原本在斟酒的手突然一顿,很快又反应过来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放。 他本意是将酒壶轻轻放在桌子上,但竟然一时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反倒使得壶底与桌面重重一撞,发出好大的声响,把年清沅她们俩都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沈端砚似乎也是知自己的举动有欠妥当,当即一笑,举杯对年清沅道:“年姑娘方才这一句‘世事皆苦’,颇有些佛偈的味道,当为此浮人生一大白。” 他这些年来性情愈发严肃,私底下鲜少有笑容,突然这么一笑,让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 沈端砚面容生得清俊,笑起来自然如云破月来般清朗。但年清沅看得真切,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甚至未能牵动他眼底沉沉如渊的波澜。 年清沅心里一紧,随手拿过茶杯连忙回敬:“不过是我随口妄语罢了,怎能和佛偈扯上关联呢。大人谬赞了。”说完,她也颇为痛快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以示诚意,看得旁边的年景珩直撇嘴。 沈檀书被她兄长吓得不轻,连忙提议道:“时候不早了,趁这会下面的人还不算太多,我们一同下去看看如何?” 年清沅兄妹二人也连忙应声。 一群人这才下了楼,走到了街上,年清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这气显然松得太早了。 很快,她就感觉到,虽然她和檀书有意与沈端砚拉远了距离,但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始终凝在她身上,看得年清沅浑身汗毛倒竖。 ☆、第九十一章四色汤圆(三)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街上灯火通明,处处高张的花灯彩结绚丽多姿,酒肆食店人满为患,街上的摊子卖糖果玩意儿、古董字画的种种都有人驻足,更有杂耍百戏,锣鼓一敲,喧闹声震天,什么吞刀吐火、牵丝傀儡,看得人眼花缭乱。 沈府和年府带来的护卫都紧紧靠着四人,试图将她们与人流分隔开,结果反而被人流左挡右阻,弄得好不狼狈。 沈端砚吩咐道:“让人散开来一些,缀在四周看着便罢了,不必跟的这样紧。若是遇到了寻常百姓冲撞,也不得对他们无礼。” 众人得了令,这才分散在了人群中。 年清沅被沈端砚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原本盎然的兴致也下去了几分,只低着头走路,心想着一会与沈端砚他们隔的距离大一些,好与檀书说一说这事。但她一直心不在焉,却没注意到将前头一个同样衣着华贵的仕女当作了沈檀书,心事沉沉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一段距离,正要和她说话,却讶然地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再一回头,身后人头攒动,哪里还能看得见沈檀书的踪影。 她心中一紧,见吴绫采薇她们还在她身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沈端砚,又提了起来。怎么好巧不巧,偏偏和他凑在了一起。 分卷阅读186 年清沅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问沈端砚道:“大人,怎么不见檀书和我三哥呢?” 沈端砚黑沉沉的眼眸凝视着她,唇角微翘:“檀书看中了一家摊子上的灯盏,想来这会还在那边挑灯呢。至于令兄,应当也在那边挑灯。我见你心事重重,只顾着闷头向前走,便跟了上来。” 年清沅虽然怀疑他是有意不出声提醒的,但还是一礼道:“多谢大人关照。” 转过头就低声问采薇:“你刚才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采薇瘪了瘪嘴,飞快地朝着沈端砚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敢说话。 沈端砚吩咐身边的六安道:“你去找找姑娘和年三爷他们,告诉他们一声,不必担心,我同年姑娘在一处。让姑娘身边的人护好她,回头我们在会仙楼附近见。” 六安听了有些不可置信,这等小事,随便打发个人去也就是了。他堂堂六管事,怎么能离开大人身边,做这等跑腿的活计呢。但当着沈端砚的面,六安不敢抗命,只得委屈巴巴地钻进了人群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既然已经落在了一处,年清沅也没办法,只能两人一前一后,缓慢地在人群中穿梭着。 走出几步远,年清沅便想到,她这样走在沈端砚前头难免有些不妥,又放慢了步伐,逐渐落在了沈端砚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年清沅总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道:“刚才一句妄语,也不知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大人似乎对佛法很有些研究呢。” 就她所知道的,近年来大周礼佛之风渐盛。除了寻常百姓外,不少文人士子都对佛禅大感兴趣,就连朝中的大臣私下里都有谈论佛法的爱好。沈端砚整日和那些大臣们在一起,闲暇之余,说不定就有这种爱好呢。 “没有,”沈端砚声音舒缓道:“我自小家贫,曾靠抄书为生。京城中的贵人们喜欢佛经,我曾经手抄过不少。谈不上什么研究,只是抄得多了,多少也记得一些。” 说着,他莫名地看了年清沅一眼。 年清沅被他看那一眼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只能揣摩着他的意思恭维道:“如今大人贵为一国宰辅,想来如今要得一本大人手抄的佛经,只怕是有价无市。” 沈端砚只是笑了一笑,语调依旧悠然:“大周开国以来,谈玄说佛之风渐盛。隆庆年间,京郊的各处佛寺都有向士子收取誊抄得好的佛经的惯例,并向他们付一定的报酬作为润笔之资。这原是一桩好事,只是这京城的穷困士子太多,字好的人又更是数不胜数,要想将抄录的佛经供于佛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不大明白沈端砚此时为何突然要跟她话起当年来,只能谨慎地答道:“但对于大人而言,那想必是件容易的事。”沈端砚的字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早在当年他还是编修的时候,一手骨力劲秀的字便闻名于士林。 沈端砚却摇摇头:“并非如此。我少年时的字虽然还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但当年腕力不足,字还欠缺些火候,想要卖出抄的佛经,也并不是你想得那般容易。” 年清沅立即露出惭愧之色,本想来一句今昔对比,又想起这话之前已经说过了。而且接连这般说恭维话,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显得自己过于谄媚了,便等着沈端砚再说下去。 沈端砚露出缅怀的神色:“只不过我运气好,后来有缘,竟然入了慈恩寺了悟大师的眼,从那以后便不用再愁抄出的佛经换不来钱的事情了。” “了悟大师?” 年清沅没想到,原来沈端砚从前也与了悟大师有瓜葛。 她在心里快速推算了一下时间,沈端砚替慈恩寺提供抄录的佛经时,只怕她那会成天往慈恩寺去,也不记得这老和尚有跟她说起这么一回事。或许是那老和尚没把这当成事,所以便没有提及吧。但沈端砚能得了了悟的青眼,果然他当年就不是泛泛之辈。 不过他这一提起慈恩寺,年清沅又想到了之前让青黛的二哥去打听的事情。虽说那人也算尽心尽力,但慈恩寺毕竟是百年大寺,想要从出家人口中打听出事情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身边的人流越来越多。身旁的护卫被人群推挤着,不得已又重新靠拢了来,随时观察着四周。 一旁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了悟大师佛法精深,但平日不见俗客。我与佛无缘,当年与大师不过数面之交。几年前京中变乱,大师深感世事无常,便决意四处云游。当时我有要务缠身,不得相送,说起来也算一桩憾事。” 年清沅自然而然地接话道:“了悟大师生性闲散纵逸,四方云游乃是他的一桩心愿。能够抛下京中的俗务,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沈端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才道:“慈恩寺贵为一国大寺,自然少不了红尘琐事烦扰。不过了悟大师口诵慈悲,当年那般时机,他却选择抛下一寺人,对大师而言自然是得偿所愿,但对于寺中的弟子却未必是件好事。” 年清 分卷阅读187 沅微微皱眉,她总觉得沈端砚话里话外有些别的意思,仿佛他对老和尚很有些不满。 虽然她曾经对老和尚那一套神神叨叨的神佛之论不屑一顾,但她们毕竟相交一场,听沈端砚这般口气,心里难免会不舒服,语调平静地反驳道: “我从前出身寒微,前些年的事也不过只在府中听外人说过大概。但据我所知,先帝虽然一向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但那两年的祸事并未牵连到方外之人。了悟大师当年曾不得已与京中一些权贵多有往来,想来看到平日烜赫一时的那些人最终纷纷落了那么个下场,不免感伤于世事,所以才会有云游一说吧。更何况慈恩寺中俗务,多年来早已交由其余僧人代为打理,即便了悟大师走了,应当也不算一走了之。” 沈端砚慢条斯理道:“先帝当年痛恨的不只是些贪官污吏,若非当年夺嫡之事留下许多是是非非,只怕如今的京城只会更加昌平。” 年清沅终于抬头看他一眼:“这里人多眼杂,大人还请慎言。” 沈端砚凝视着她:“陛下如今虽然年幼,但端谨圣明。如今宣平年间所贬斥的官员已逐渐有召回朝廷之势,包括当年被抄家夺爵的一些权贵,比如曾经的永宁侯府,日后说不定都会为他们洗刷冤屈。你也不必这般草木皆兵。” 听到永宁侯府四个字时,年清沅陡然心中一紧,若非理智控制着自己不要在沈端砚面前露出失态之色,只怕她此时此刻就要露出端倪了。心中越是狂跳,她的神情反而越为镇定,坦然问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当年那些被先帝抄家流放的权贵们,都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这话里还带着一丝顶撞的意味。 沈端砚从她的神情中看不出破绽,听了她的话也只是嘴角微微一勾:“那也未必。有些确实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另外有一些,则是罪有应得。” “比如,刚才我们说过的永宁侯府。” 年清沅的心再度收紧,有种喘不上气来的难受。 她虽是闺阁女子,但也知道,官场之上可不会都是什么谦谦君子、饱学大儒。但凡有人的地方,必然藏污纳垢,更何况是这天底下距离荣华富贵最近的地方。永宁侯府家大业大,要想久久地在京中立足,若说不曾接触这些事情,只怕连三岁小儿都会笑掉大牙。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从旁人口中确认,自己曾经的家人是为害朝野的硕鼠,她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当年永宁侯府一家为曾经的三皇子效命,与如今西北那位王爷在朝中多有争斗,私底下做过不少腌臜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便不提了。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数年前闽地的一场大水?当时上有天灾,下有**,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哀鸿遍野,处处都是人间惨相。” 年清沅当然记得,不仅记得,她身边的采薇正是那一场洪水的经历者。 她转头看向采薇,不远处的采薇正转头专注好奇地看着街上的花灯,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说什么。年清沅口中发苦,兀自硬着头皮道:“莫非是当年的永宁侯府与官员勾结,上下沆瀣一气,阻拦百姓入京状告?” 她说的正是当年洪水过后,闽地官员瞒报灾情一事。 上面的官员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最终引得当地大乱,另有一伙灾民突破重重阻隔,只剩下寥寥几人,终于在御前敲响了登闻鼓,惊动了住在皇城里的隆庆帝。 隆庆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虽然对外是处理了一大批官员,引得百姓拍手称快,但熟知这些腌臜的年清沅自然明白,这事若真的上上下下查个清楚,拔出萝卜带出泥,绝对不止菜市口问斩的那十几个人。永宁侯府在朝中自有一些势力,若是为了护住那些官员,参与瞒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沈端砚微微一笑,吐出来的话却冰冷至极,毫无温度:“不仅如此,事后朝廷拨派下来的款粮,永宁侯府也有份一杯羹。” 虽然身上穿着狐裘斗篷,但这一瞬间,年清沅只觉出了彻骨的寒冷。 她低着头慢慢向前走,一时没有回话。周围人影晃动,正好遮住了她刹那的表情,让沈端砚都看不清她一时在想什么。 “所以,年姑娘,你说永宁侯府抄家流放,是不是罪有应得?” 沈端砚虽然仍旧语调悠然,但年清沅不知为何察觉出一丝他几乎不加掩饰的恶意。 但这种感觉又转瞬即逝,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年清沅微微抿了抿嘴角,眼神看向前方,声音平稳:“自然是罪有应得。” 或许是极度的愤怒、失望等种种情绪的冲击,一直不怎么自在的年清沅这会终于头脑恢复了正常:“不过,沈大人今日为何频频提起这个永宁侯府,莫非是昔日与这一家人有过什么过节?大人分明先前还说,这永宁侯府的人说不定也能得到陛下的赦免,这后一句,反倒说起侯府昔日做过的龌龊事来了?” 沈端砚面色如常道:“或许是因为我曾与永宁侯府的温七姑娘有过数面之缘,她于我妹妹檀书又曾施以援手。几年前她在狱中病重而亡。我当时便心想,她这般心地纯善的人偏生在永宁侯 分卷阅读188 府这样的污糟地方,最后又受家族连累,韶年而亡。” 年清沅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在一旁低声道:“但凡女子,都是如此罢了。一生都托庇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般皆是命罢了。温七姑娘若是豁达之人,想来早就认命了。” 沈端砚看向满街灯彩,语气平静道:“是吗?但我不这么认为。蝼蚁尚且爱惜性命,更何况是一个人呢。” 年清沅想起从前沈檀书跟她透露过的事,不动声色道:“听大人的话,莫非温七姑娘的病故还另有什么隐情?” 沈端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突然道:“到了。” 年清沅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中被人群推挤着,来到了会仙楼附近。 ☆、第九十三章四色汤圆(五) 话说那头的沈檀书和年景珩两人,不过在摊子上买了个花灯的功夫,一转眼发现年清沅和沈端砚两个人双双不见了,不由得大为着急。沈端砚倒也就罢了,一个大男人的,总不至于走丢;但若是清沅和他们走岔了,那就不好了。 两人急急忙忙地就要四处去找,正好赶上六安过来报信,把沈端砚的话传给了沈檀书。 两人听了六安的话,知道清沅有沈端砚护着很安全,这才双双松了一口气。 年景珩看了一眼旁边的沈檀书,思忖道,虽说让妹妹和一个男子一同游街有些不妥,不过对方毕竟是沈端砚,且不说他于他们家有恩,这人也算是个端方君子,定然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 至于身边这个,他小心照看着就是了。 年景珩对沈檀书道:“既然他们两人先行一步了,不妨我们直接往那边去看看吧。” 沈檀书自然点头答应。 两人才走出几步远,身后就传来呼喊声:“来来来,都让开!” “速速后退!不得挡路!” 周边的人群喧哗声大作,两人不由得皱眉回头看来,只见一队兵马拉着数辆大车,自他们身后驶来。凶神恶煞的兵丁不停驱散呼喝着,人群不由得纷纷退向两边,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路来,周围也愈发拥挤。 年景珩与沈檀书二人随着人群向后退在一旁,看着他们缓缓走过。 马车上运送的东西用麻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看不出里面东西的面目,但从形状轮廓上来看,体积应当不小,而且分量不轻,车轮一路留下了深深的辙痕。 年景珩一边看新鲜,一边道:“这车上也不知运的是什么,看模样应当是个雕像吧。” 沈檀书也赞同道:“这塑像应当不小,你看这么多车马分别装着雕像的各个部件,若是真的立起来,不知道要多大。” 年景珩正看着,突然鼻子一抽动,忍不住皱了眉头问沈檀书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沈檀书闭了眼,仔细地嗅了嗅,才不确定道:“好像……好像是一股好大的灯油味。” 年景珩的眉头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还加深了:“不,是火油味。” 沈檀书问道:“这二者的气味有什么区别吗?” 周遭的人太多,什么气味都有,脂粉香、汗臭味、熏香味、食物的味道,包括路边上小摊子的花灯里也燃着蜡烛,她一时也没想什么,就这么问了出来。 年景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可能是我错了吧,总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我们还是快去找我妹妹吧,别在这耽搁了。” 说着,他就转身向着那一队车马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沈檀书连忙追上:“等等,你慢点!” …… 会仙楼是在京城里排的上号的大酒楼,今日上元夜,楼头张灯结彩,远看如琼楼玉宇般;楼前的大街上更是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已经有兵丁把守着,正在组织着人垒起鳌山。 年清沅仿佛忘却了方才的对话,对沈端砚道:“听人说去年有旱情,朝中有人上奏要削减了鳌山这等靡费无度之事,没想到只是谣传,原来我们还能再看一次这奇观。” 说起朝中的事,沈端砚又恢复了平常沉肃的模样:“去年受旱情影响,几地的收成已受影响。若非赈灾及时,只怕又有不少百姓要家破人亡。若是今年的雨水再有不足,只怕会更加难过。这鳌山自然是早晚有一日要废除的,只是前些年又是山陵崩,又是京中变乱,京城需要这些暂时冲一冲气氛罢了。。” 年清沅笑盈盈道:“大好佳节良辰,大人何必这般忧虑。与其做不好的假设,倒不如一会出城去放一盏孔明灯,祈愿我大周今年四海升平,五谷丰登。” “若是祈愿便能得偿所愿的话,哪怕在天上建一座鳌山,受言官弹劾,我也在所不惜。” 沈端砚嘲弄完年清沅的天真想法后,却发现对方没有回应,只是出神地看着不远处几乎快要成形的鳌山,眼眸被灯火映照,似乎也在微微发着光亮。 沈端砚丝毫没有察 分卷阅读189 觉到,自己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放柔:“你若是喜欢,我们不妨去楼头看,一会只怕人更多了。” 年清沅轻轻摇了摇头:“今日的会仙楼上,只怕也有不少名门显贵在楼头呢。我若是和大人一起上去,只怕会生出更多事。而且即便上了楼,也不过坐下吃酒喝茶,没什么意思。不如趁这会人还不多,先在这里看看,等过一会檀书她们来了,我们再一同离开,去别处逛逛。” 沈端砚看了一眼鳌山方向,便道:“既然这样,我们不妨走动到那边人少的地方去。若是一会檀书她们到了,也方便她们找到我们。” 年清沅欣然应允。 两人刚走至人流往来较少的那一边,就听见一阵欢呼声,双双循着方向往那边一看,只见鳌山赫然已经彻底成形。一只用花灯堆垒起来的巨鳌傲然屹立于灯山之上,仿佛足下的火海便是万丈波涛。 千灯荧荧,明光如昼。 年清沅仰头放眼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洋溢着好奇、喜悦,人人都怀着欣赏、赞叹之心看着眼前的巨丽鳌山,也莫名地受到感染,静静地看着鳌山。 只听见又一阵欢呼声,人潮涌来,前方赫然立起数座巨型的鎏金菩萨塑像,浑身遍布绮绣珠彩,在明灯烛火的辉映下愈发显得光华流转、宝相庄严。仔细观之,又能从菩萨低垂的眉目中看出几分悲天悯人和温柔可亲。 周围已经有人在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着祝词,年清沅也忍不住面向离得最近的那尊菩萨塑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了一会,这才睁开了眼,恰好对上了沈端砚的视线。 他的目光很奇异,仿佛还带了些许不动声色的温柔,在灯光烛火下愈发显得缱绻。 年清沅看得一愣,却见他又很快恢复了冷静:“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走吧。” 年清沅点点头,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人群外走。 “有件事情我想问一沈大人,还请大人替我解惑。” 沈端砚微微挑眉:“但看你问的是什么。” ☆、第九十四章四色汤圆(六) 玉漏铜壶莫相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街上花灯成行,游人成双,缓缓向前移动。 人群之中,只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男子高大清俊,女子清丽素雅。女子正微微仰起头来跟男子说着话,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以为这是一双怎么看都十分登对的璧人。 年清沅正色道:“檀书先前曾与我说过,我与一位温七姑娘的面容很是相似,她曾经承过温七姑娘的恩情,故而对我多有照顾。我想问大人,可是曾与温七姑娘也有何渊源?” 沈端砚凝视着她,那眼神仿佛要直直看入她的心底,“你为何会这么想?” 年清沅认真道:“我总觉得大人对我心中有些成见,看我时的眼神,像是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人的影子一般。但从前我的身份卑微,与大人是云泥之别,能与大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若是从前我做错了什么,也请大人指教,我好与大人赔礼道歉。但若不是我从前得罪了大人,那我只能推测,是大人和那位与我长得很是相似的温七姑娘有什么旧怨了。” 沈端砚唇角微抿,将视线转移至另一边,沉声道:“不是成见,也没有什么旧怨。” “那这其中又是何事?愿闻其详。” 沈端砚的眼眸深如寒潭:“这是我与她的事,和你无关,” 年清沅暗自咬牙,这怎么可能和她无关。她便是温七,温七也就是她,无论姓什么,她始终都是那一个人。看沈端砚的模样,分明从前和她有什么过节。但饶是她想破了头也记不得,她从前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若真是得罪了,当初他又为何要对她施以援手。 她又重新酝酿了说辞,试探道:“若是大人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但大人可否多少透露一些口风,也让我心里多少有底。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儿家,总不想因为这一张脸,平白被大人厌恶。”这话一出口,年清沅便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怪怪的,仿佛她有多在意沈端砚的看法似的。但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她总不能再改口,只能面上仍旧装得云淡风轻。 沈端砚抬眼看她:“你真想知道?” 年清沅道:“大人的私事,我一个外人本不应该过问。只是我也算与那位温七姑娘缘分不浅,好奇罢了,若是大人实在不愿,我也不强求。” 虽然说是这么说的,但若是沈端砚还是不松口,她还会忍不住好奇。 沈端砚的眼眸凝视着她,正欲回答,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喧哗声大作。 “菩萨流泪了!” “快看哪!菩萨流泪了!” “是菩萨发怒了!” 年清沅心中悚然一惊,立即抬头和沈端砚一起向身后的菩萨像望去,只见那方才还温柔敦厚的鎏金菩萨仍然高高在上,宝光流转,遥不可及。但即便隔得这样远,他们也能清晰地看到,从那菩萨的眼眶中,有两道鲜红的泪痕缓缓蜿 分卷阅读190 蜒而下。 那泪痕仿佛鲜血般艳红,挂在温柔微笑的菩萨脸上顿生惊悚之感,仿佛高踞云端的神佛在嘲讽地看着蝼蚁一般的凡人。 周围已一片混乱,不少善男信女痛哭流涕地跪拜在地,恳请着菩萨饶恕他们的罪过。更多的人茫然无措,已经开始骚乱。 沈端砚早在看到菩萨像流泪之时,就对年清沅喝道:“快离开!去找人来!” 年清沅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地跟着沈端砚要远离人群。 他们亲身经历过不久前永定桥的那场变乱,深知一旦人群混乱起来会造成多么可怕的恶果。真等到人群裹挟,避无可避之时,那时再走就真的晚了。 正当他们转身走开之时,身后数座菩萨像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血泪,最后定格在微翘的嘴角和悲悯的笑容上,下一秒就轰然一声爆裂开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轰——!” 顷刻之间,原本高大数十丈的鎏金塑像化作滔天的火光迸溅开来,几乎要灼伤在场所有人的眼瞳,灼热的气浪瞬间将人群掀飞,半空中随之飞起一阵血肉之雨。 年清沅和沈端砚二人虽然离得足够远,但也因为这一阵地动山摇而脚下踉跄了几步,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向身后,就看到了让他们肝胆俱裂的一幕。 漫天的火星犹如雨下,落在远处的人群身上便引起一阵阵悲惨的哀嚎,无数人痛苦地呻吟着在地上打滚翻腾,却被混乱的人群从身上踩过,渐渐没了声息。满地的残肢断臂、血肉白骨,恍若人间地狱般惨烈。 “走!” 沈端砚大声地对年清沅喊道。 但刚才那样剧烈的变故,再加上身边疯狂涌动的人群,一片混乱中年清沅根本无法分辨他到底说了什么,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端砚眼看隐藏在人群中沈年两家的护卫转瞬之间就被人群冲散,只来得及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手臂。至于吴绫、采薇几个丫鬟更是不堪,片刻的功夫就彻底淹没在了人群中。 身后又一拨慌不择路的人群仓皇之下挤来,眼看就要把他和年清沅彻底冲散,他又看了一眼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终于伸手用力一拉,把她牢牢地护在怀中。 撞入沈端砚怀中的瞬间,年清沅清晰地嗅到了一丝独特的清冽如寒松翠柏的香气,却一时说不上来这是什么香,只觉得分外好闻。 她怔了一瞬,抬头正好看到沈端砚紧绷的下颌。 他的下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即便是身陷险境,他的眼神依旧冷静而镇定。 他的一只胳臂紧紧地禁锢着她的腰肢,另一条手臂绕过年清沅肩头,按在她的脑后,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压。哪怕是她们这会被人群撞到了,只怕沈端砚也会先她一步被踩成肉泥。 若非场景不对,这样过分亲昵的姿势定要让旁人误会什么。 但此时此景,却让年清沅莫名地鼻头一酸。 沈端砚的身体被人后冲击着,为她挡去了绝大部分人群的冲击,偶尔被撞得狠了,也不过 发出几声闷哼。年清沅靠在他的怀里,听不清任何声音,但从他胸膛出传来的轻微颤动,也能猜出些什么来。 她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永宁侯府被抄家的那一日,她被官兵从床上一把扯下,即将跌落在地的片刻,还是眼前这个人,将她一把拉住,拦腰抱起。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确确实实是她第二次受他恩惠了。 ☆、第九十五章四色汤圆(七) 沈端砚是士子,虽不至于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毕竟是从未习武强身的读书人。年清沅从前就觉得他看起来文弱,但这会整个人窝在他的怀抱里,却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臂仿佛墙壁隔开了混乱疯狂的人群,让她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快点思考对策,或者推测一下方才发生的变故背后隐藏着什么,但她不知为什么,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甚至还能听到胸口砰砰的心跳。 一察觉到身体的异常,年清沅有些回过神来,她觉得这次回去,她可能又要病了。 沈端砚自然没有心思注意到怀中人的出神,而是谨慎地挪动着脚步,和人群一起转移。他知道,此时若是判断出错,他和年清沅随时都可能会葬身于人群的践踏中。 他也知道,怀里抱着一个人这样对他而言很危险。 失去了理智横冲直撞的人群随时可能把他推翻,他随时可能会因为怀中人的拖累而有性命之虞。他是一国首辅,他有未竟的青云之志,他是沈家唯一的男丁,是妹妹檀书唯一可以倚靠的人,他的命何其贵重,远非怀中这个赝品可以比的。 年家人即便再心疼她,不过是一个刚找回来没多久、感情并不深厚的女儿;檀书再喜欢她,过一段时间也就忘了。她不过是这人世间千千万万平凡女子中的一个,没有什么值得他在这种情况下特意保护的。 这与他无关,这与他 分卷阅读191 无关,他随时可以松手。 可他从前松过一次手,得到的却是什么? 沈端砚微微仰起头来,有片刻的失神。 远处的灯火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瞳中。 只片刻的功夫,水雾散尽。 他继续带着年清沅一起向前走。 两人的运气显然都不错,跟着分散的人流一起走,过了一会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倚在墙边双双松了口气。 一回过神来,两人这才发现他们的姿势过于暧昧。 一个突然松了手,另一个突然后退了几步,两个人尴尬相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年清沅努力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转头向旁边看:“刚才真是太危险了,也不知道采薇、吴绫她们被人群冲到哪里了。”她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这么一提起其余人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 沈端砚看着不断向这里涌来的人群不由得皱眉道:“只怕这里我们也不能多待,我们先去安全的地方,其余人的事稍后再说。” 说着,他自然地拉起了年清沅的手,向前准备走开,却没拉动身后的人,不由得回头看去。 年清沅低低地唤了一声:“沈大人。” 沈端砚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两人交叠的手,这才微微回神,不自然地别开头,语气镇定道:“这里人多,我们牵着手,以防万一。” 他的语气过于沉着冷静了,以至于年清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既然人家这般坦荡,她再扭扭捏捏,反倒成了那个心里有鬼的人了,所以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任由沈端砚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只是想是这么想,但毕竟都是未定亲的男女,这样堂而皇之地牵手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对年清沅来说还是未免太刺激了一点。 好在周围的人群够乱,想来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好在这条街的灯火没有那么明亮,只要不是有意观察,也很难看到他们在下面交握的双手…… 年清沅如是做着心理安慰。 只是,她还是觉得,沈端砚拉着她的手,似乎有点紧。 而且…… “沈大人,你掌心有点湿。” 沈端砚一顿:“是你手心出汗了,不必紧张,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松开手。” 虽然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沉稳,神情也是镇定自若,但年清沅总觉得他和往常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她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两只手相贴的部分,似乎更湿了。 她这会脸上烫得厉害,也许是被刚才的变故惊着了,整个人也都有些不在状态,向来过于敏锐的洞察力也受到了影响,一时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继续跟着他走。 两人一起并肩转过街角,就看见了一群熟悉的面孔。 这群人一见了她俩,顿时惊喜地叫道: “大人!” “姑娘!” 一群人推开周边的人,兴高采烈地来到他们面前,还没来得及和这两人提及刚才的情况,就冷不丁瞧见两人拉在一起的手,话彻底噎在了嗓子里。 吴绫、采薇她们虽然吃惊,但表情好歹还能克制。沈府的人则一个个瞠目结舌,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沈端砚这才松开手,放开了年清沅:“失礼了,年姑娘。” 年清沅的脸上再次发烫,捋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低声道:“事有轻重缓急,大人救我一命,我谢您还来不及。”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随即各自面对各自府上那群人。 三七终于冲了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沈端砚神色恢复平静,从容道:“无妨,刚才鳌山上出的乱子你也看到了,想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很快也会过来。今日是上元节,人流庞杂,你赶快去让人通知各城门紧闭,严加盘查,以防贼人逃窜。” 三七犹豫道:“可是大人的安全……” 沈端砚冷静道:“他们只为闹出动乱,这次并非是冲着我来的,不必担心。” 三七不再犹豫,领命而去,很快就又没入人潮中。 吴绫、采薇这会也纷纷凑到了年清沅身边嘘寒问暖,刚才的变故把她们吓坏了,这会见了年清沅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变故发生之时,人潮汹涌,她们很快就被冲散了。好在周围有不少沈年两家的护卫,也和她们一样被人群推挤,危急关头帮了她们一把,这才不至于出事。 沈端砚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再说。” 年清沅点点头:“有劳大人了。” 一群人紧紧地簇拥着正中二人,随着人潮的方向涌动。 好在他们选对了方向,越往前走人流渐稀,周围也越来越开阔。 吴绫一抬头,就看见对面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向她们这边找来,立即对那边喊道:“三爷,我们在这里。” 对面的人恰好也看见了她们,连忙快速赶来。 年景珩仍惊魂未定:“下次可 分卷阅读192 不带你来这人多的地方了,可吓死我了。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回头我可没脸再回去见娘了。” 年清沅安慰他:“你怕什么,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年清沅总觉得不妥。她这一年来也不经常出门,怎么两回都碰上了这种事。上一次是永定桥,这一回是上元夜,京中似乎真的来了这么一伙人,专门挑着这种人多的时候生事。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眉头皱起,理智逐渐回笼。 另一边,沈端砚表情凝重地对年景珩道:“既然年兄已经在此,那么年姑娘和檀书,便先交由你代为照看,我先带人去察看一番。” 年景珩豪爽道:“放心吧,都交给我了。” 得了年景珩的应允,沈端砚不再犹豫,当即带着几个护卫准备离开。 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年清沅在身后盈盈而立,专注地向他们的方向看来,一旁是满脸担忧的檀书。 隔着一段距离,四目相接,只片刻的功夫,仿佛抵得过千言万语。 年清沅和沈檀书双双看着沈端砚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过头来商量:“不然咱们这就回去吧,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怕一时半会消停不下来。” 年景珩看了看四周道:“也成,我们先带着人慢慢人少的地方走,再想办法绕开这一带回家去。” 商定之后,众人便开始行动。 ☆、其他类型拾箸记 才走出没多远,身边便有人叫道:“快看那边,大奶奶人在那里。” 年清沅一看,不远处被一群人簇拥着急急忙忙向这边走过来的贵妇人,不正是佟氏吗。 另一头,佟氏顺着丫鬟护卫们的呼声,也看到了他们,当下也顾不得形象,提着衣摆匆匆忙忙地向着她们走了过来。 两拨人一走近了,佟氏连忙问道:“你们刚才可曾看见婉柔?” 年景珩皱眉道:“她不见了?” 佟氏叹气道:“刚才闹得那般厉害,我们被人流冲散了,急得我到处找她。方才有人跑来送信,说是他们主子救了她,会带着她来这边跟我会合。我在这来来走了几个会合了,也不见有人来,不想一抬头就看见了你们。” 年清沅安慰道:“长嫂莫要着急,五城兵马司的人就在这附近,我们去问问他们便是了。” 佟氏一拍脑门:“是这样,瞧我,都给急糊涂了。” 三人正准备去请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帮忙,眼尖的采薇先叫了一声:“是婉柔姑娘。”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一男一女在护卫的簇拥下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 女的自然就是年婉柔。 她今日为了出门看灯,自然也是好好打扮过的。这会鬓发微微有些散乱,虽然明显能看出整理过,但头上的几支簪子早已不翼而飞。这会身上披的斗篷更是已经换成了男子的玄青色斗篷,把她从头到脚地笼罩起来。她本就生得娇小柔弱,这样一来显得整个人愈发楚楚可怜。 男的也是他们的熟人,卫国公世子萧忱。 萧忱身着貂裘劲装,腰悬佩剑,一身打扮英气利落又不失贵气,一看就是贵族公子的模样。他双眼含笑地看着年家兄妹道:“又见面了,二位。” 在场唯一一个一头雾水的便是佟氏,她疑惑地看向兄妹俩:“这位是?” 说来也巧,这些时日佟氏也算在京城拜访了不少人家,其中也有不少青年男女,但恰好逢上萧忱近来有事要忙,一来二去,佟氏竟然未曾见过他。不过即便没有见过,单看这一身的气度,也能知道眼前这位绝对不是常人。 年景珩虽然因为后来年清沅的事对萧忱心里有些意见,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怎么说萧忱方才都救了年婉柔一命,于情于理都是他们家承了他的情,便朗声笑道:“长嫂,这位救了婉柔的是卫国公府的世子。” 佟氏点点头,目光又回到了年婉柔身上,见她还低头含羞站在萧忱身边,不由得暗自冷笑,伸手将她一把拉了过来,才对着萧忱客气地笑道:“方才可是世子救了我们家姑娘?真是多谢了,明日我必去府上亲自道谢。” 萧忱微微一笑,目光始终放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年清沅身上:“夫人您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与年兄相识一番,能救下年姑娘,是我的荣幸。” 年景珩大笑三声,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将年清沅牢牢地护在身后:“世子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刚才人潮汹涌,情势危急,您不顾安危地救了我这位妹妹,我们自然是应当好好谢谢您。”至于其余的,他就不要多想了。 他护着清沅的动作过于明显,连一旁的佟氏都注意到了不对。 年婉柔在一旁一直低着头,脸颊微微羞红,却错过了这几人眼底的官司。 佟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萧忱和年清沅,主动出来圆场:“时候也不早了,今日我家姑娘又受了惊吓,恐怕要早些回府了。世子若是不忙,不妨同去府 分卷阅读193 上一叙。” 萧忱这才收回了目光,笑道:“不了,我还要带着人在这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既然诸位要回府,我便让我的护卫护送你们一道吧。” 佟氏微微讶然,很快又恢复笑容道:“这怎么能好意思呢,太麻烦世子了……” 萧忱正要搭话,突地听闻身后传来人马喧嚣声,回头一看,不远处正有一拨兵马向这边赶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端肃老成的那位青年首辅。余光瞥及一旁的年清沅,他不由得面容微沉地看向沈端砚:“沈大人,没想到今日又遇见你了。” 沈端砚淡淡道:“世子,时间不等人。我已让人去查了方才那几尊鎏金菩萨像的工匠,相信不多时就会有结果了。余下追查贼人的事,就有劳世子了。” 萧忱冷哼一声:“这是自然。” ☆、第九十七章四色汤圆(九) 萧忱最终还是派了一队兵马,护送着年家人回到了府上。 沈檀书在年清沅院子里坐了不久,便被沈府派来的马车接了回去。 她走之后,年府的各位主子们纷纷行动起来,处理后续事宜。 这场混乱中,虽然年家的奴仆都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有几个在混乱中受了一点轻伤。掌家的佟氏自然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候吝啬,命人支了药材和银子,一并送了过去。 因为近来年夫人身子不好,年景珩不敢让年夫人知道外面出的事,转头和年清沅商量到底应该怎么办。要让府里其余的下人不多嘴并不难,难就难在年夫人身边那几个丫鬟,尤其是杭锦。她是年夫人身边最为得力的大丫鬟,心细如发不说,向来最为铁面无私。有时连年景珩的面子都不肯给,更别说要她对年夫人隐瞒这件事了。 好在今日跟着年清沅一同出去的,还有年夫人身边的另一个丫鬟——吴绫。年清沅让她代为和杭锦交待其中的利害,这才堪堪过了这一关。 一番折腾之后,众人终于散去,各回各院了。 留香居。 看着铜镜中昏黄的人影,年婉柔的手抚摸上脸颊:“我今日是不是有些憔悴了?” 一旁的画屏连忙讨好道:“您这是因为今晚受了惊吓,难免脸色有些苍白,但这样反而显得您更好看了呢。” 年婉柔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算你会说话。” “你觉得今天那位卫国公府上的世子爷看起来如何?” “自然、自然是极好的,世子、世子他年少俊美、风采非凡……” 年婉柔轻笑一声:“皮相俊美倒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可是卫国公世子呀。”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神色,眼神也愈发炽热。 馨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低低地难为情地唤了一声:“姑娘。” 她倒宁愿是姑娘看重了那卫国公世子的风采,也好过是看中了人家的身份家世。 年婉柔自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嗤之以鼻。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前些日子虽然听说了京中的一些事,但对这位卫国公世子的了解还真不算多。馨兰,你明日就四处打听一下卫国公府的事情,我有大用。” …… 离留香居不远的一处院子中。 佟氏正端坐在梳妆台前,翠玉正在她的身后,替她一一取下鬓上的钗子。 屋里原本一片安静,佟氏突然问翠玉道:“你看今日那位卫国公世子,人怎么样?” 翠玉隐约猜出了佟氏的几分心思,笑道:“世子自然是家世高贵,又难得年少,风仪俊美,自然是极好的。您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了?” 佟氏意味深长地一笑:“也不是我有什么主意了,我是看人家世子似乎心里头已经有了什么念头了。瞧今日他见了咱们家的那位姑娘,态度那般殷勤,真是让人看了难免多想。” 翠玉一愣:“您是说婉柔姑娘?” 佟氏佯嗔道:“什么婉柔不婉柔的,你素来是个聪明的,今日怎么也走眼了。世子是把年婉柔送回来了不假,可你没看到他当时见着清沅后的那眼神。只怕过不了多时,咱们府上就要有喜事了。” 翠玉笑道“您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心急了些,这不过才打了个照面,日后怎样还是两说呢。” 佟氏摆手:“你懂什么,姑娘如今回来了,但也是真的瞒了岁数,她在府里留不了几年,早晚都要嫁出去的。夫人她心里最记挂的,还是她这亲女儿的婚事,至于另一个……呵。若是我能把这一桩事办好了,日后莫要说夫人,连姑娘都要站在我这一边。” 翠玉知道,当年年婉柔成了年家养女的过程很有些曲折,但她对这事也不过是笑笑,转过头还是劝慰佟氏道:“瞧您,又在说糊涂话了。您可是年家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是主持中馈的宗妇,即便您不去做这些,夫人和姑娘肯定也都是向着您的。您呀,还是看看衣裳打打首饰,夫人还没发话,您又何必早早地操这份心呢。” 分卷阅读194 佟氏一叹:“你不必说那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我,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知道。你们爷出去做官了这些年,我这身子也不见动静。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早晚罢了。” 说到这里,佟氏自嘲一笑:“说不定这两年他在外头,早就已经有了人呢。等过些日子回来,没准孩子都已经有了。” 翠玉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劝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别再胡思乱想了。您想想咱们爷是什么人,前头那些年都那么过了,如今又怎么会去招惹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更何况您还年轻,我们在京中再多多四处打探名医,早晚会有的。” 佟氏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叹了口气:“我出嫁了这些年了,也就你还叫我一声姑娘。我又是哪门子的姑娘呢,早已人老珠黄了。” 翠玉正又要开口来劝,佟氏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不说我的事了,还是说回咱们府里这两位姑娘身上吧。她们俩议亲的事就在这两年,另一个暂且不说,这个亲的,夫人定然舍不得她嫁得远了,依我来看,她多半是要在京中寻一户合适的人家把亲女儿嫁了。前头先帝弄那一回,京里如今家底殷实又恰好有适龄的人家只怕不多,这卫国公世子若是没成婚呀,早晚要被相看一番。” “我们最好早早做准备。回头你记得让外头的人去好好打听打听,这卫国公世子家里如何,或者别的什么传闻也好。” 翠玉应了一声,才道:“头发给您梳好了,时候不早了,先去睡吧。” …… 这一夜,不仅留香居她们那边回来之后难以入眠,就连抱琴居也是一样的。 半夏敲了敲门,得了应允后才推门而入,放下一碟点心:“时候不早了,姑娘也要早些睡才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想,也不迟呀。” 年清沅正一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腮凝神沉思,听见半夏说话,也不过挥了挥手,心不在焉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对了,咱们院子里的丫鬟都回来了,有没有出事的?” 半夏应声道:“您就放心吧,都回来了,一个都不少。” 她等了年清沅一会,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只能无奈地先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已经早早回来的甘草问道:“姑娘又在那里一个人坐着出神了?” 半夏嘴快道:“上次姑娘被三爷诳去了城郊,回来之后也是这样的。” 采薇在一旁跟她们道:“依我来看,都怪那个卫国公世子。” 说着,采薇就把今日她观察到的情形和半夏她们说了。 她们正说着话,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我能否听听?” 众人猛地一转身,就见吴绫笑盈盈地站在她们身后看着她。 半夏结结巴巴道:“吴绫姐姐,您、您还没走呀。” 吴绫微微一笑道:“我方才想起有一方帕子落在了这里,回来寻正好经过,听你们说得有趣,忍不住就来问问。不必紧张,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慢慢与我说了便是。” 几人对视一眼,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跟吴绫一五一十地说了。 吴绫静静地听完后,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半夏、甘草:“你们两个,如今都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了,怎么也这么不知轻重,竟然敢在背后偷偷议论姑娘。再有,先前三爷做了出格的事情,怎么也不和夫人说。” 甘草小声道:“吴绫姐姐,议论姑娘是我们的不是。只是先前那回事,姑娘既然决意为三爷瞒着,我们是姑娘的丫鬟,自然不能越过了姑娘去告诉夫人。今日若不是您路过听到了,我们也不会跟您说的。” 她这么一说,吴绫反倒愣了愣,反应过来才赞许道:“你说的对,这事是我说错了,你们做的很好。不过议论姑娘的事,再有下次,我可饶不了你们。” 半夏吐了吐舌头,很快表示:“吴绫姐姐,我们再也不敢了。” 吴绫道:“你们先去忙吧,我有些话想跟采薇姑娘说一声。” 待半夏、甘草走后,吴绫才对忐忑不安的采薇一笑:“采薇姑娘,从前我们家姑娘流落在外,多亏你对她多加照顾。” 采薇拘谨地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帮她什么,反倒是她教会了我不少。” 吴绫温和地笑了笑:“姑娘自小长在外面,如今只有一个沈府的檀书姑娘当手帕交,虽然以后她在京城里还会交到朋友,但我想,怎么都不如患难时的交情。” “采薇姑娘,”吴绫笑着看着她道,“夫人希望你能好好陪着我们家姑娘,不是作为一个大丫鬟,而是作为她的好姐妹。” 采薇也不知怎么了,眼圈一红:“我会尽力。” 只是她觉得,要真正拉近和清沅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来年府已经好些日子了,她始终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中。她努力地想帮忙,但始终没能做出什么有用的事情来。清沅只会摇摇头,告诉她不用去做那些,可是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又怎么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呢。 分卷阅读195 吴绫温和道:“你不必觉得太有压力,也不必有什么身份上的顾虑。若非时机不合适,夫人早就考虑将你收为义女了。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们想要挟恩图报。之所以这样说,是我们也想为曾经对姑娘好的人做些什么。虽然姑娘已经回来了,但姑娘过去的事,我们也有一直在打听。去年姑娘出了事情,如今有些事记不得了,难免对周围的人防备心重一些,只要你真心待姑娘好,她是会看到你的。” 采薇听到这里,这才点了点头。 ☆、第九十八章秋梨膏 等年清沅再次听到和上元夜动乱有关的消息,已经是许多天后了。跑来传话的人自然只能是整日无所事事、混迹于纨绔之中的年三爷年景珩。 会仙楼附近的那一出变故,造成的伤亡不计其数,朝野为之震动。上元夜当日,朝廷便立即抓捕了那一批制作鎏金塑像的工匠,却赫然发现其中有几人早已潜逃。 卫国公世子带着人在京城中几乎挨家挨户地搜寻打探,总算抓住了两个逃走的工匠,严刑拷打后,才撬出一丝有用的消息。 原来,那鎏金菩萨像之所以会双目流出血泪,是制作塑像的工匠预先在眼眶附近藏了红蜡,又在眼珠上开了小孔。当内里发生变化,蜡块受热熔化,从瞳孔中缓缓滴落,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两道鲜红的血泪。 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目的昭然若揭,无非是和永定桥那次一样,用这种方式来装神弄鬼、愚弄百姓。 不幸的是,幕后之人的把戏成功了。 上元夜鳌山那里的一处惨剧,闹得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再加上今年春夏直隶的旱情,已有传言说是天子无德,朝中已经有人打算上书让小皇帝下罪己诏呢。 “如今这情形,可真是……”年清沅向西北方向一指,“那位的心思,可真是路人皆知了。” 说到这个年景珩都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别的暂且不说,我倒是担心二哥二嫂在那趟浑水里,一旦出了什么乱子,会危及他们自身。” 年清沅张了张口,她其实也担心温家在那边会惹上什么麻烦,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问出了一个疑问:“当初二哥二嫂为什么会去西北那里?” 年家是诗礼名门,按理说即便她们二哥从武,也不至于到西北那种地方遭罪。 “咱们那位二哥,从小就好舞刀弄棒,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早些时候娘亲也劝过他了,他自己偏要去那里,说如今大周边陲已定,只有西北这几年说不定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一个人去倒没什么,只当是熬打筋骨了。只可怜咱们二嫂,一个柔弱美人,才嫁给他几天,也跟着二哥去了那边吃沙子。” 提到如今已经成为她二嫂的温韶,年清沅心中也难免有些感慨,好奇地问道:“你对咱们这位二嫂,可有什么印象?” “人长得美,脾性也好,就是身子骨有点弱,和咱们二哥刚好反了过来,”年景珩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比咱们那位长嫂可是豁达多了。” 年清沅也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说,她和二哥感情可好。二哥毕竟是习武的……我没有嫌弃他的意思,他……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打二嫂呀?” “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年景珩没好气地看着她。 年清沅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这不是也不知道二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嘛,所以也就问问。” “你放心吧,咱们二哥二嫂的感情好得很,不过话说回来,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年清沅撇嘴道:“难道问问都不行了?” 年景珩最终还是受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把他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倒了个底掉。 原来,早在当年温韶出嫁之前,她和年二就早已见过一面。 据说是之前有一年,年二回京城替父兄办些琐事,回去的时候正值春日,他骑着马出城,路过城郊,无意中碰到一伙踏青的闺秀,其中便有温韶。 年二对文静秀美的温韶一见钟情,当即停马上前去攀谈。他当时一身朴素,看着又不是那种文质彬彬的士子,直接上来问人家姑娘的底细,很是闹了些不愉快。不过好在最后温韶出来打了圆场,反倒坚定了年二的念头。 他自小习武,当时又年少,未免性情鲁莽,眼看归期在即,自己胡乱请了媒人去温韶家里提亲。温韶的父亲有心拿捏着她的婚事,日后好为他们家谋一条出路,自然不可能随便将她嫁给一个破落户。更何况这人非但衣着朴素,还胡言乱语,当即把他乱棍打出,事后温韶还因此挨了一顿训斥。 年二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回了家向年夫人提起这事,自然是被年夫人一顿数落。 数落归数落,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事后年夫人还是托了京中的亲友,替年二打听了一番温韶的情况。除了家里的父兄不上进,家世差了点之外,倒也没有探听出什么不好。但年家又不太看重这个,这下才放了心,开始为年二准备这事。 恰巧京中正逢宣平之变,永宁 分卷阅读196 侯府树倒猢狲散,温韶父亲正急得无头苍蝇一般试图托关系找门路,好保全一条小命。这头年家的人一托了人去问,那头他就喜出望外,恨不得亲自把温韶送到江南去。 温韶当时仓促嫁人,又千里迢迢跑到江南去,自然心中凄楚。亲友遭逢变故,她被父亲送走,眼看又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怎能让她心中不害怕。 直到洞房花烛夜,盖头揭下来,她才发现,面前站着的赫然就是当日那个冒失鬼。 听起来像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又难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年清沅听了之后放下心来,原本想笑,但突然喉头一阵难受,忍了又忍,还是轻微地咳嗽起来。她顾忌到年景珩在眼前,只克制地咳嗽了两声,又硬生生忍住了。 一旁的甘草早已看出她有些不舒服,便下去给她取秋梨膏。 年景珩看她难受,也皱眉道:“你这风寒也许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好。” 年清沅微微一笑道:“还说呢,我倒是想它早点好起来,可是身子不争气。” 那天上元夜回来,许是受到了惊吓,年清沅感染了风寒,夜里便发起烧来,又稀里糊涂地病了一些日子,最近病情才转好了,但还是有些咳嗽的毛病。 年景珩眉头皱了又皱:“我不是说你,你从前这身子是怎么搞的,底子未免太差了些。不生病还好,一生起病来一个多月都未必见好……”他说着说着,自己就住了口。 上回年夫人私底下让他去打听一下京中的名医,他确实也去打听了几位医术精湛的大夫,趁着这次清沅病了,便给她来把把脉。几名郎中说的都差不多,只道是清沅身体底子差,比常人更容易生病些,但究竟怎么一回事,又说不清楚。 他已经在考虑,若是有合适的机会,也去打听一下那些山野郎中。 说话之间,甘草已经取了放在青瓷小碗中,用温水调好了的秋梨膏,送到年清沅手里。 这道秋梨膏是宫中赐下来的药膳方子,止咳上很有效用。下面的人特意选了上好的秋梨,削皮取汁,和生地、葛根、麦冬、姜汁、贝母、蜂蜜等一起熬制成浓稠的蜜浆,冷却之后,便成了金棕色的蜜膏,其味酸甜可口,正适合年清沅这种嗜甜如命的人。 年清沅用调羹轻轻挑起一勺来,让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这才缓缓舒展了眉头。 其实不止年景珩这么说,她自己心里也觉得奇怪。 莫非当年永宁侯夫人和年夫人哪个生的是一对双胞胎,怎会有这样的巧合。两个清沅,相貌相似,又同样体弱多病。 她笑着对年景珩道:“可能我和娘一样,都是先天的体弱吧。” 年景珩不以为然道:“又说什么胡话呢,娘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是因为生我时伤了身子,后来又有一个你。你丢了那些年,她一直自责,积郁成疾,这才身体不好的。可不是我们年家有这种体弱多病的根。我都问过娘了,她说你一生下来,足足有八斤重,哭得声音格外洪亮,她本都昏过去了,又被你的哭声唤醒了,可见你当年健康的很。” 要他说呀,还是赖那个心肠歹毒的婆子,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把妹妹当亲生女儿对待,从未苛待她,但若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妹妹年纪还这么小,怎么会身子骨这么差。不过如今那何婆子已经被流放,年家人即便再恨,也不会再去多做追究了。 年清沅若有所思道:“是嘛,那还真是奇怪的很。” ☆、第九十九章鳗鱼面 沈府,静思轩内。 屋外夜色已深,和往常一样,沈端砚仍旧坐在案前批阅着公文。 上元夜的事虽然还没有彻查清楚,但已有了眉目。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永定桥、上元夜的幕后主使同为一拨人,这伙人大多来自闽地。至于余下的,便是刑部的事情了。 他是一朝首辅,等待他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像这样深夜仍在批阅公文信件的日子,他也过了有几年了,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灯火跳跃着,不时发出灯花爆裂噼啪的声响,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笃笃笃——” 门外传来三下叩门声。 “进。” “吱呀——”一声,六安小心翼翼地拎着食盒进来,关好了身后的门。 看着伏在案前的沈端砚,六安小心问道:“大人,您要不先吃点吧。” 沈端砚顿了一下,这才微微抬头,搁下笔问道:“封家娘子今日做了什么。” 六安难得见到他这么快就应了,立即殷勤道:“回大人的话,是鳗鱼面。” 平心而论,这确实算不上什么美味珍馐。若非知道沈端砚不重视口腹之欲,六安和封家娘子即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能这样糊弄了事。 沈大人素来讨厌麻烦,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是做些过于繁琐精致的菜色,难免会让他不快。一碗简简单单的鳗鱼面,吃起来朴素,又有汤汤水水的,足以暖人肠胃。b 分卷阅读197 r   沈端砚起身,走到另一边桌子上坐下。 六安一揭开食盒以及碗上的盖子,香气扑鼻而来。 这一碗鳗鱼面也是封家娘子拿出十二分的手艺做出来的,她将一整条上好的鳗鱼拆骨去皮,剔出雪白的鱼肉来。也不知道怎么熬出来的,只有浓郁的鲜香,没有半丝鱼腥气。 六安一边看着沈端砚吃,一边不住地夸赞道:“封家娘子这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 即便是吃鳗鱼面,沈端砚的举止仍旧优雅,带着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吃完了一碗面,这才慢条斯理道:“这本是她拿手的。” 沈大人不过说了一句话,六安就开始习惯性地拍起马屁来,无非是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自家大人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慧眼识珠之类的话,随手救了一个妇人,便有这样好的手艺。 他过于聒噪,以至于沈端砚开始出神。哪怕是向来自律克制的他,酒足饭饱后都会有片刻的倦怠。 他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又回到了案前坐下,却没有直接拿起公文来看,而是疲倦地揉了一揉眉心,问六安道:“姑娘这几日在府里都做了些什么?” 六安只当是他又想给沈檀书分摊事务,不免替沈檀书辩解两句:“大人,前些日子毕竟是在过节,府门外的人都想趁着这个时候来拜访您。今年您又将府内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姑娘,这来往应酬、上下打点的,姑娘也难免受累,再有……” 沈端砚可没那个耐心听他长篇大论,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也不出去和她的手帕交们多多走动?” 六安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但也继续解释道:“京兆尹府的那家里一摊子烂事,听说过了年也不得消停,所以姑娘也不好多打扰。如今正是四处走访亲友时,其余几家也不得闲。至于年府的那位姑娘,虽然两人不时常见面,但每日都有书信往来,连咱们府上的门子都认识年家跑腿的小厮了。” “让文鸳她们两个多提点着她,去年府看看。” 六安揣摩着沈端砚的心思,连忙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消息需要去年府上打探的?小的倒也认识年家三爷身边的几个仆从,使些银钱,想打听什么打听不出来。” 沈端砚停下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若是想打听年家姑娘的事,你也能打听出来。” 六安愣在了原地,他家大人想打听人家姑娘的事,这是、这是想干什么呢? 沈端砚继续低头批阅着公文:“让你去办事,你便老老实实去办了便是,少做些无用功。再有下次敢胡乱揣测,你这个位置,便换了人来做吧。” 六安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 沈端砚未置可否,六安一时也拿不准他的心意。 过了一会,六安脑子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回事道:“对了,大人,小的先前似乎挺姑娘说起过,前些日子年家姑娘似乎病了一场。您看,咱们是不是让人去送些补品什么的。” 沈端砚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嘲道:“你都能想到的事,以为檀书想不到吗?” 六安琢磨了一会,突然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大人要的可不仅仅是寻常你来我往的普通客套,而是要真真切切地借此机会表达对那位年姑娘的关怀。 “去打听一下京城周遭的名医,请一两个,直接给年府的那位三爷递帖子。” “是。” 六安得了令,没过一会就出来了。 等走出一段距离,六安回头望了一眼仍点着灯的静思轩方向,忍不住重重地搓了一把脸。 他觉得他确实是清醒的,可是他刚才怎么好像听见大人对年家的姑娘感兴趣了。 他站在原地又琢磨了好一会,也没琢磨出什么有用的结果,不由得一咬牙,喃喃自语道:“管她是哪家的小姐呢,既然大人说了,我去打听不就是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这头年景珩正愁着四处找医术高明的大夫,隔天就有大夫主动上了门来。 一番折腾后,终于把年清沅这拖延了有一个多月的轻微咳疾彻底治好了。 年景珩自然是喜出望外,命人给这位大夫的诊金又添了一倍,当着大夫的面把对方的医术夸得天花乱坠,吹得大夫老脸一红,连连摆手。 年景珩这才又十分心机地让大夫替年清沅再把一把脉,末了才和大夫一起出了门,又一番**汤灌下去,逼得老大夫不得不连连道:“我知道有几位神医,论医术之高明,绝对在我之上。只可惜他们性情古怪,不愿为世俗所累,大多都闲云野鹤,自在惯了,我曾想要向这几位讨教医术,都不得门路。” 年景珩顿时来了兴致:“您不妨说说看。” 老大夫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而先劝道:“令妹的身体虽然孱弱,但并无大碍,只要悉心调养,日后只会越来越好。公子不必这般大费周章,神医们行踪不定,又性情乖僻,想要请动他们出山,并不是一件容易 分卷阅读198 的事情。” 年景珩满不在乎地笑道:“您放心,我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万一哪天我运气好,真的让我碰上了呢。” 老大夫叹了一口气,知道没能劝动,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跟年景珩说了:“世人多愚妄,尤以病人为甚,凡是见了那有几分医术之人,便要道一声神医。于是这也是神医,那也是神医,反倒埋没了真正的神医。这天下能让我最为敬佩的名医只有两位。一位是位僧人,名为寒山,虽是佛门子弟,但据说酒肉无所不啖,性情放纵怪诞,行踪也最为诡秘;另一位是位道长,名为莫怀古,性情高傲,若是不能入了他的眼,千金难求一脉,若是对了他的眼缘,一文钱也能换来,行事颇有林下之风。” 年景珩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道:“有点意思。” 老大夫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只能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送走了老大夫之后,年景珩立即命人着手去打听。 可下面的人打听了半天,也没人听说过这两位神医的名号。 年景珩回过头来亲自跟平日里一起斗鸡赌钱的纨绔朋友们一一打听,平日里号称无所不知的这群人突然哑了火,直到众人即将散去之前,一个平日里玩得还不错的纨绔跑来对年景珩说,似乎曾听卫国公世子萧忱打听过其中一位神医。 年景珩心中冷笑,虽然娘和妹妹都说他是个草包,但他可不是真的蠢。他打听这两位神医的事这么久都没下落,突然就来一个人告诉他卫国公府的那位知道,天底下哪有这等打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好事。 冷笑归冷笑,既然人家都已经把手伸出来了,他不亲自回应,怎么对得起人家一番心意。 隔天,年景珩就在酒楼里宴请了萧忱。 萧忱自然是欣然应允,提前了半个多时辰到了酒楼里,便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年景珩,当即朗笑着大步走去:“许久不见了,年兄。” 年景珩洒脱一笑:“来,世子快坐,今日我请客,听说这家的百香蹄不错,算是他家的拿手好菜,一会你可要尝尝。” 两人坐下来谈天说地,言语间颇为投契。 酒过三巡后,年景珩才笑道:“有一些事我想请教一下世子,毕竟世子在这等繁华的京城待了多年,想必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给我一些指教。” 萧忱朗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年兄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我想问问世子,可曾听说过寒山和莫怀古这两个名字?” 萧忱本以为他是要来兴师问罪的,毕竟前段日子年景珩对他的客套与防备十分明显,但没想到他一开口问的竟然是这个。前些日子听闻那个和阿七长得极为相像、连名字也都一样的年家姑娘生病,他特意让人去送了一些药材补品,这会年三又问起大夫的事情来,莫不是他家里那位姑娘病重了? “自然是听说过的,这两位据说是出了名的名医,只是京城中鲜少有人得见,故而名声不显。想来年兄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吧。” 年景珩大笑两声:“正是如此,不知世子可曾知道这两位神医的下落?” “不仅我不知道,只怕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知道这两位神医的下落,”说到这里,萧忱的眼眸微微黯然:“从前我有一位旧友,她自幼生得体弱多病,无论开多少方子调养都不成。我曾经想过去求寒山来为她诊脉,但遍寻其踪迹无所得。虽然当时又托了慈恩寺的了悟大师代为寻找,但也没有结果。” 若是一般人,此时此刻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出声了,偏年景珩这种向来没心没肺惯了的,张口就问道:“那你那位旧友如今可还好?” 萧忱微微一笑:“几年前她便病故了。” “哦……失礼了。”年景珩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萧忱很洒脱地笑着:“没什么,生老病死本是常事。” 年景珩点头道:“世子说的极是,这人生老病死,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故去的人要么早登极乐,要么魂归太虚,自此与尘世再无牵绊,只可怜还活着的人念念不忘。这些活着的人心里念着故人,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只是有的人啊,一边要怀念故交,另一边还要找个替身来对影怀人,惦念着碗里的,还看着锅外的。这听起来够可笑了。” 萧忱脸上的笑容微僵。 年景珩微笑道:“世子,你说我说的对吗?” 萧忱敛容道:“听年兄的话,似乎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年景珩摇头道:“不不不,依我看是世子对我们年家有误会。” “此话怎讲?” 年景珩微微冷笑道:“世子既然对我们年家的事情如此伤心,想必也知道我妹妹自小身体不好,养在道观里清修,如今总算回到家里了。日后我们定要给她选一门好婚事,不求对方多显贵,但至少也要做到和我爹一样,此生绝不纳妾,更没什么拈花惹草之类的丑事。” 他话中嘲讽的意味过于明显,以至于萧忱连假装听不懂都很难做到,只能苦笑道:“原来年兄竟然是这样看我的。 分卷阅读199 ” 年景珩毫不客气地继续用话戳他心口:“世子早年那一门婚约,在京城里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你那位未婚妻家族败落、红颜薄命,固然可怜,但那是你的事。你要故作深情,寻了人来替代她,为何当初在她家中出事之时,不伸手帮她一把,反而让她惨死狱中?世子若是易地而处,可还会觉得这种人值得托付?” “不是未婚妻,”萧忱轻声道,“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只是两家的长辈曾经一时酒后失言,随口定下的口头婚约,并没有信物为证,也很少有人把那一句玩笑话当真。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有片刻的恍惚:“当年她家中出事,我自然是托了人暗中关照于她,只是她病情太重,入狱的第二日便去了。” “至于年兄意有所指的那些人,不过是我年少轻狂,寻花问柳的结果罢了。若是日后有了夫人,我自然会遣散这些人,与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白头偕首。” 年景珩可不信他的解释,只冷哼了一声道:“话已至此,世子又何必多言。这些话,还是留给想听的人解释吧。” 说完,他也不顾饭桌上还有一大堆菜都没动筷子,干脆利落地起身道:“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语罢,不等萧忱再说什么,他便转身离开了。 待年景珩走后,萧忱看着桌上刚上来的那一碟百香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伸出竹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所谓的百香蹄是取了整只的猪蹄煮成半熟,挖去了其中的骨头,再往肉里填入蹄筋、核桃仁、松仁、口蘑等,用大片荷叶包裹后用线紧紧缠住,再煮至烂软,待冷却后再切片而食。入口香而不腻,肉皮黏软却又有一丝弹牙,再加上里面填充的食材,更是鲜美难言。 萧忱放下竹箸,自言自语道:“的确是一道好菜,只是可惜了。 ☆、第一百零一章茶泡 在年清沅不经意间,寒冬悄然褪去了它的酷冷,春日悄然而至。 草色新绿,桃花燃红。天一日日地晴暖起来,许多事也一一排上日程。 比如说,最为紧要的便是年家的宴会。 这是年家回京以后第一次开宴,京中不少人家闻风而动,但凡收到了请帖的,大都携着家里的姑娘们一同来年府拜会。 年清沅、年婉柔作为年府的女儿,又是主人一方,这一日打扮得自然要比从前还要用心。 为了这次宴会,佟氏早早就着手安排了让绣娘为她们裁制新衣,不求什么大放异彩,但务必要妥帖稳重之中,又不失一丝少女的天真活泼。 年清沅的这一身是鹅黄琵琶袖对襟上衣配杏白绫子裙,这衣色本极其挑人,但因为她天生皮肤白,故而十分合适,温柔秀雅中透着一丝少女的娇嫩。她先前病了许久,如今总算好了,气色鲜活,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不多时,各家权贵的马车就纷纷停在了年府附近。 客人们陆续而至,往日平静的年府也格外热闹起来。 佟氏虽是宗妇,但今日的场面也不是她能招徕的,只能在一旁帮着年夫人。至于年清沅、年婉柔两个小的,更是只能跟在一旁温柔浅笑,只有在长辈问起时,才偶尔答上一两句。 来人虽然在过去半年多认识的是年婉柔,但一看和年夫人眉目相似的年清沅,自然还是忍不住纷纷问起。 年清沅柔顺地一一应答,无不妥帖,让年夫人看了心里都不免微微惊讶,没想到清沅这孩子竟然能做得这样好。 大多数贵客接二连三到来后,年清沅正陪着年夫人坐在一起和一群夫人们说话,杭锦突然步履匆匆地走过来,伏在年夫人的耳边一阵耳语。年夫人又转过头和年清沅低声交待了几句,她这才知道,原来最为贵重的一位客人,南安王府的太夫人居然也亲自前来了。 众人再一听,都纷纷起身去迎。 这位南安王府的太夫人身份尊贵暂且不提,更难得的是她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然身子骨硬朗,只是像今日这样,她老人家屈尊前来小辈宴会的情况,着实不多见。 年清沅从前也见过这位太夫人几面,如今再度相对,心中难免有几分忐忑不安。 没多久,她们便见到了一位鬓发如雪的老夫人,在婢女簇拥下,拄着一根沉香木雕成的木杖向她们走来。 年夫人连忙迎接上去道:“我虽然下了帖子,但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然是您亲自来了。” 太夫人不以为意道:“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弹的地步,这个便是你从前寄养在道观里的姑娘吧。一晃眼的功夫,人都已经这么大了。”说着,她看向一旁的年清沅,眼眸微微眯起。 年夫人笑道:“正是她。清沅,快来见过太夫人。” 年清沅连忙做了一个福礼。 “好个齐整的孩子。”说着,南安王府的太夫人便取下手腕上一串暗红血檀佛珠,交付于年清沅手中,“这虽算不上什么名贵的物件,却是当年我第一次进宫孝懿 分卷阅读200 皇后赐予我的,带在身边也有许多年了。交给你这样乖巧伶俐的孩子,也不算埋没了它。” 年清沅连忙双手接过:“长者赐,不敢当。” 南安王府的太夫人又端详了年清沅好一会,才笑吟吟道:“我瞧这孩子眉目生得这般好,未免多看了一会。不知是不是我人老眼花了,总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眼熟。” 年夫人早有准备,听了便笑道:“这孩子的长相近我。”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了,你和那位长得又像,这孩子跟你长得也像,难怪我看着总有些眼熟,是我老糊涂了。” 说笑之间,这个话题就这么被一笑而过了。 年家是诗礼名门,年太傅如今又被召回朝廷重用,故而今日无论来的夫人闺秀身份如何,大多十分给面子。宴会上欢声笑语,气氛极好。 等到宴席散去,各家夫人闺秀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游园。 年夫人陪着南安王府的太夫人一边说话去了,照顾今日来游园众人的任务自然只能交给佟氏和年清沅她们。 年清沅虽然才正式露面没多久,但早已被一些过于热情的闺秀盯上了。 她不知道的是,虽然她和年夫人总是觉得年景珩不着调,但对于这些闺秀们来说可不是这样的。年景珩出身名门,容貌俊秀,又是家中的幺儿,年夫人看着又是个极好相与的,但凡适龄的贵族少女们,自然都有意打听他的情况。即便不是为了年景珩,能和年家的嫡女搞好关系也不错。 年清沅的存在于一些有心人而言不是什么秘密。早在她去年第一回虽年景珩重九登高时,便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年家又多出了一个姑娘这件事了。再私下一打听,正好就打听到了年府特意派人往外散步的说辞。无论信或不信,今日年清沅在众人面前现身,又有年家在背后明着撑腰,这就算在大周京城的闺秀圈里过了明面,日后便能正常结交同辈的闺秀了。 当初的那些闺秀,在宣平之变那些年间为了避嫌,有的远嫁,有的低嫁,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温韶、谢仪彤她们这样的好运气,能够过得从容美满的。余下还在京城里的这些,当年与她同龄的大多已经嫁人生子,如今养在闺中的,几年前大多都还小。她当年又体弱多病,故而知道她的人不算太多。 对此,年清沅也不知道是应该松口气,还是有点怅然。 年清沅好不容易从一群闺秀中脱身,正要带着青黛她们找个地方喘口气,再理一理妆容, 才转过假山,就见水池旁边站了一个丽人,身后不远处站了两个侍女。 听到脚步声,对方立即转过头来,双方不由得同时微微一愣,旋即对视而笑。 年清沅行礼道:“见过郡王妃。” 她还未完全俯下身,就先被郡王妃双手扶住:“不必多礼,哪有我到了主人家作客,还让人家这般客套的。” 年清沅也不与她客气,顺势站直了身子。 两人从前本是密友,如今年清沅换了个身份,谢仪彤也变成了郡王妃,两人至今没能相认。但即便隔着重重的阻碍,那种一见了面的熟悉感还是掩盖不住的。故而两人一聊起天来,很快便又回到了从前的默契。 年清沅笑道:“春寒料峭,水边寒气重,我们不妨去那边的小花厅里坐一坐。” 郡王妃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欣然应允。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挪步至小花厅附近。 自从去年见过那一面后,两人已经许久未见了。 纵然知道世事难料,两人也从没想过,再次见面时 “让人取些茶泡来。” 郡王妃惊喜道:“年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茶泡?”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原来王妃也喜欢茶泡这种吃食吗?没想到竟然这样巧。” 等丫鬟们端了一小碟茶泡出来,郡王妃顿时有些失望。 原来此茶泡并非彼茶泡,她从前喜欢吃的那种茶泡,乃是茶树结出的一种异实。这种茶泡一般呈淡青色或乳白色乃至微红,表面有一小层薄皮,果肉厚实紧致,味道微甜带苦,略有一些涩味,嚼之松脆,吃起来异常爽口,并带有淡淡的茶香。这种茶泡极其稀罕,形成条件更是苛刻,只有每年清明前后雨水充足之际,江南茶山上偶尔才会生出,又极难以储存,一旦生了黑斑,便会慢慢枯萎,很难储存。再要从江南千里迢迢地运到京都来,更是价值千金。 而年家丫鬟所端来的这一碟茶泡,却是蜜饯、果干一类用来佐茶的小食,虽然模样精巧,但和她爱吃的那种茶实大相径庭。 不过郡王妃已出嫁几年,自然不会再为这点小事儿平白扫了两人的兴致,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又和年清沅说笑起来。 这一日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众人纷纷辞去之时。 临别前,郡王妃温柔道:“你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需开口就好。先别忙着拒绝,不仅仅是为了你曾经救过我女儿,还因为你的二嫂温韶,曾经是我的闺中密友。如今虽然她人 分卷阅读201 在西北,但无论怎么说,我也应该替她照顾着你。” 年清沅知道她的一番心意,只是微笑颔首,算是答应了。 ☆、第一百零二章耐糕(一) 自打年清沅在京城闺秀圈里过了明面,她的日常就比从前繁忙多了。什么花朝节、踏青、采春诗会,年家的门子几乎每日都能接下各家送来的帖子。 年清沅本人倒是想躲懒,哪怕是和年三整日出去胡乱玩一通也总比要应付一群莺莺燕燕要好,奈何年夫人不让她整日在家里待着,总是劝她要趁着大好春光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好不容易有一日能清闲下来了,年清沅反倒最先不适应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才决定去年夫人那里陪她说说话也好。 旁边的采薇笑道:“你说是想去看夫人,依我来看,是有馋夫人院子里的耐糕了吧。” 年清沅轻轻推她一把:“莫要胡说,仿佛我整天心里只想着怎么吃似的。” 说着说着,连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年府几乎每个主子都有各自的小厨房,只是年夫人院子里的那个手艺最好,而且心思最为乞巧。耐糕虽然名字里有个糕字,却不用任何米面,而是选了尚未熟透的李子,洗净去皮之后一切为二,挖去里面的核,将两瓣李子肉放在甘草汤中简单焯过,去掉涩味,再用蜜渍过的松仁、栗子碎等放入其中填满,最后在蒸笼上热了。 她们说笑着,很快来到了年夫人的院子前,小丫鬟们急忙走在前面去通报。 还没走进屋里,年清沅就听见年景珩聒噪的声音和年夫人的笑声。 年清沅一边坐在年夫人身旁,一边问道:“今日这是有什么喜事,能让娘这般开心。” 年夫人笑着告诉她道:“你忘了,你二哥这两天就要回来了。” 年清沅不解道:“这我自然就记得,只是这行程有快有慢,到底哪一天回来不是说不准的吗。莫非您已经得了信,说二哥二嫂今日必然会到京城?” 年景珩在一旁得意洋洋道:“虽然不是,但也相去不远。我算了算日子时辰,二哥他们差不多很快就能到了。好了,不与你多说了,我这就去接他们。” 说完,年景珩拔腿就往门外走。 年夫人叫了他两声,也不见他回头,再一看人已经没了影子,不由得又笑又叹道:“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了,即便他们今日就能到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年清沅笑道:“他既然喜欢去,便让他去就是了。等他等得无聊,说不定又跑回来了。”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眼看就要到晌午了,年夫人拉着年清沅的手,对众人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好些日子没来我这里吃饭了,今日我做东,咱们多让小厨房做几个菜。” 年清沅正要回答,就听见年景珩的声音从院门口那里传来。 “娘,你看这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当即起身向院子里迎去。 即便年景珩不说,他身后那人比他要高出一头来,一进来众人就看到了。 那人从年景珩身后越出,来到年夫人身前,朗声道:“娘,我回来了。” 他生得高大英武,气度轩昂磊落,身上有一股经风霜磨砺后的硬朗气质,和年景珩那种公子哥似的俊秀截然不同。他说完,便一撩衣摆要跪在年夫人身前,却被年夫人扶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做那些虚礼做什么。” 年清沅看着这母子相见的感人一幕,目光却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年二身旁那个娇小的女人身上,悄不做声地在一旁打量着昔日的好友温韶。 温韶性子柔顺,自幼生得秀美纤细,她去西北待了那么些年,整个人自然又清减了不少,皮肤也比从前黑了一些,却不再是以往那种惹人怜爱的苍白,而是气色更鲜活,整个人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如今站在年二的身边,她神采奕奕,笑容是开朗又热情的,显然这些年她过得不错。 察觉到旁边人的视线,温韶下意识转了头一看,顿时待在那里。 四目相接,短短一瞬,便胜过千言万语。 年清沅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唤道:“二嫂。” 温韶的眼睫终于一颤,竟然滚落下一大颗泪珠来。 年二虽一直在和年夫人说着话,但也一直分神关注着这边,见了温韶掉泪,连忙过来:“怎么好端端的,你倒掉起泪来了?” 温韶拭去眼角的泪滴,勉强一笑,轻轻推了他一把道:“没什么,或许是我与妹妹有缘,一见了她就觉得格外亲切。” 年二看着年清沅明知故问道:“娘,这位是?” 年夫人拉过年清沅的手,假作埋怨道:“你这孩子,与你的书信里不都说过了吗,这是你的妹妹清沅。” 年清沅对他微微一笑:“二哥。” 年二不善言辞,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陌生少女,只能点头笑道:“你能回来,这很好,很好 分卷阅读202 。”他说到最后一个很好时,也忍不住眼眶微红。 这些年母亲对妹妹的思念他看在眼中,当年妹妹被人抱走是他们一家心里最大的痛。虽然他也把婉柔当作自己的妹妹,但毕竟还是不同的,一想到他们一家衣食无忧的时候,妹妹可能在外面过着苦日子,他便觉得寝食难安。好在如今妹妹已经回来了,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年夫人拉着他们道:“好了好了,今日难得的好日子,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见了面都要哭鼻子。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刚刚相认的兄妹二人皆不好意思地笑了。 杭锦匆匆赶进来道:“夫人,外头的人来报,说是大爷今日也回来了。” 年夫人喜出望外:“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的,总算是都回家里了。” 佟氏在一旁难得有些慌张,走到一边问翠玉:“你看我今日这气色是不是不太好,早上我就说了,这支金钗的样式太过老气,你偏要我戴这个,还有你说我要不要回去再换身衣裳?” 翠玉笑道:“主子,我的主子,您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现在您要是回去了,一会大爷回来了,您就不能第一个看到了。” 佟氏这才深呼吸了两口气,定了定心神,一边和众人说笑着,一边焦躁不安地等着。 不一会功夫,又有小丫鬟跑来报信:“大爷朝这边来了。” 佟氏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正要转头跟翠玉说什么,突然心有所感一般转向门口,就见又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跨过了门进来了,一边进来还一边道:“我在来的路上听人说二弟也回来了,没想到今日居然这么巧。” 年清沅对自家这位大哥比二哥还要好奇一些,顿时去看,只见走进来的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他仪容文雅,相貌不俗,单论眉眼,比容貌俊秀的年景珩还要好看三分。又因为常年做官,身上已经沉淀出一种别样稳重端方的气质。 年夫人拉着他的手,又拉着佟氏的手,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处,眼神慈爱道:“有的人从年前盼到年后,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年景珵不动声色地微微抽开了手:“娘我刚刚入京,因为挂念着家里,所以尚未去官署报备。娘您与二弟他们先好好聊着,我先去看看,晚些时候便回来。” 一旁的佟氏面上虽然带着笑意,一颗心却直直地向下坠。 年景珵转头对年景珩道:“老三,我这些年不在家,你可没给爹娘惹什么麻烦吧。” 年景珩笑嘻嘻道:“我若是惹了麻烦,要么娘和长嫂在信里都和你说过了,你又何必来问我;要么自然有爹来揍我,大哥,你可别操这份没用的心了。” 年景珵黑下脸来:“你这小子!” 见年景珩缩了缩脑袋,躲到一边去,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年清沅温和道:“这位便是清沅了吧。” 年清沅走上前去,对他行了礼。 年景珵身为长兄,自然远比另外两人要稳重得多。但哪怕他面上足够云淡风轻,年清沅仍然能看出他平静的眼神下隐藏的激动:“很好。” 年夫人看了这一屋子的儿女,心满意足道:“好了好了,难得今天人这么齐,我这就让人去叫你们父亲回来,至于老大,你也别去官署了,让下面的人跑个腿告假便是。我们凑在一处,好好说会话。” 佟氏在一旁插嘴道:“娘,您就是想拉他们说会话,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总归人都回来了,又不能跑了。不然让二弟和弟妹一同先去沐浴更衣,等他们回来,咱们再好好坐在一处说说话。” 年夫人颔首:“还是你想得周全。” 一旁的年景珵道:“让二弟和弟妹先陪您说话吧,我还是先亲自去官署点个卯,傍晚和爹一起回来,咱们再好好凑在院子里,陪您说话。” 年夫人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随你去吧。” 原本还面带笑容的佟氏这下再也笑不出来了。 虽然先前年清沅早有过猜测,但这一会功夫,亲眼看到长兄接连不给长嫂面子,还是微微有些诧异。但她也只是好奇了一下,很快就收回心思。 大哥年景珵走后不久,佟氏脸上再也挂不住,推说有些不舒服,自己先回了院子。 众人都知道她的心情,便也没有阻拦,除了年婉柔一个在心底暗暗看笑话的,其余人都纷纷转换了话题,聊起了年二这次回来的事。 年二这次之所以能回来,无非是因为去年临近年底的那次大捷。他作为带兵的将领之一痛击突厥人,立下了大功,这次回来听候封赏。因为他们夫妻二人也有两年多没见家人了,便也带了温韶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 年夫人怜惜他们两人刚刚赶回来就来看她,有意想让他们稍微坐一会,便早早去休息,可旁边的年景珩可不管那么多,硬是缠着年二把西北大捷的过程讲个详细。 年二虽然往年在家时没少管教过他,但事实上却是家里除了年夫人之外最为纵容他的人,只能无奈地坐下来说,旁边一群女眷似懂非懂地听着。 分卷阅读203 虽然年二是家里学问最差的,但他毕竟也在外历练多年,又见过大世面。说起话来哪怕不能引经据典,但也颇有条理,并不时杂以西北的风土人情,倒也有几分意思。 年清沅也在认真地听着年二所说的,期间能感觉到温韶的目光有几次都落在了她的脸上,旋即目光又转向一边。 年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先前听说请功的名单上,有姓温的人家,那可是阿韶的本家?” 提到这个话题,温韶苦笑了一下,飞快地看了一眼清沅,含混地答道:“算是吧。” 年夫人之所以问起,本是想看在温韶的面子上问一问可否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但见温韶一脸为难之色,知道其中定然有什么隐情,便没再多问。 倒是旁边的年清沅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温韶,却发现她恰好也在关注着她。 四目交接,两人俱是一愣,又都不着痕迹地转开了目光。 ☆、第一百零三章耐糕(二) 先前年二和温韶早已让人捎了书信,说了回家的日子,所以府里早早地就替他们打扫了院子,住的地方离抱琴居不远,不过一小段路的距离。倒是年大,他突然回来,家里还没收拾好,佟氏忙着让院子里的人收拾,上上下下忙成一团。 无论怎么说,家里人的相继归来给年府带来了别样的生机,连带着下人们平日走路的步伐都比从前要快上几分。 唯独一件让人不快的事,便是刚归来的长兄年景珵和佟氏之间的矛盾爆发了。 原本年景珵难得能归来,佟氏自然是欢喜的,他接二连三地不给她脸面,她也看在他刚刚回来的份上一并忍了。但谁曾想,年景珵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甚至不肯和佟氏住一个院子,对年夫人那边只推说是家里离官署太远,往来不方便,平日他还是搬了铺盖住在那边比较好。 年夫人见他面子上闹得这样难看,私底下训斥了年大一番,他这才又沉着一张脸搬了过去。 这对夫妻的矛盾年清沅这会可没心思关注,她还是对年二他们更上心一些。 温韶回来几天后,年清沅思忖着她休息得也算差不多了,一早便去他们的院子拜访。 年二夫妻二人所住的院子名为春棠居,年清沅她们去时院门大开着,门前只有一个在扫地的丫鬟,见了年清沅她们的到来也不上来迎,而是停下动作看着她们。 年清沅问道:“你们家主子可在屋里?” 那丫鬟看着面生,不是从前温韶身边的旧人,虽然面目普通,但眼神明亮,举止有度,从容答道:“回姑娘的话,二爷一早便出去了,二夫人不久前刚走,说是要去临安郡王妃府上拜访。” 年清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是,温韶和仪彤也已经许久未见,她一回来,自然要去看看昔日的姐妹。只是她这次和仪彤的会面,说不定就要提起她的事情了。 等年清沅走后,里头出来一个丫鬟问道:“银针,方才你在和谁说话呢。” 被唤作银针的丫头笑道:“刚才有人来吵二奶奶,被我随口胡诌打发回去了。夫人最近总是乏力想睡,总不能让人打扰了她休息。” “刚才来的是什么人,你也敢随便胡说。” “是府里的一个姑娘。” “什么府里的那个姑娘,你说的是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听姐姐之前提起过,府里有一个姑娘心眼坏得很,让我们不要和她多接触,也不要让她有机会打听到咱们院子的事情,所以我方才就……” “你呀你,仗着夫人不说你们,整日就知道擅作主张,万一让人知道了实情,指不定要以为是夫人吩咐下来的,下次可不准再这样了。”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只是姐姐,” “不该你问的,就别多问。好好做你的事要紧。” 另一头的年清沅并不知道,自己早上是替了留香居那位受过了。 年婉柔虽然自小与年景珩不对付,但和年家的另外两位主子关系却十分友好。在年清沅未曾出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动声色地取代了妹妹的地位,备受两位兄长的宠爱。当年唯一让她颇为不顺心的事,就是这两位兄长的婚配。 大哥哥娶了佟氏这等精明泼辣的人物,年婉柔瞧她俗气,佟氏也看不起她的装腔作势,两人相看两相厌,时常不对付。但一边是年少夫妻,感情甚笃;另一边虽不是亲妹妹,却也情谊深重,碍于大哥年景珵的面子,两人也不好时时针锋相对。直到后来年景珵与佟氏两人夫妻离心,渐行渐远之后,年婉柔终于忍不住,私底下对佟氏冷嘲热讽。不知怎么被佟氏的人听去了,自此两人虽不至于势如水火,但互相拆台的事可不少。 二哥娶了京城里来的温韶,看着温温柔柔、娇娇怯怯,是个没主见的模样。起初年婉柔心里一喜,以为这位二嫂是个耳根子软、好拿捏的。但没想到,她看着一副文静秀美的模样,二哥一见了却神魂颠倒一般,整日围着她打转,让年婉 分卷阅读204 柔心中颇为吃味。她有意挑拨过温韶和佟氏之间的关系,没想到话说到一半,便被这位看似娇柔的二嫂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让年婉柔很是难堪。事后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发了好大的火。 永宁侯府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一个破落户居然还在她面前摆假清高的架子,年婉柔恨得牙根痒痒,但苦于没能抓住过她什么把柄。更让她不忿的是,她不过只在年二面前说了几次温韶不好,年二便渐渐与她疏远了,后来见面时,也只剩下敷衍的客套。 为了能融入年家,取代他们家那个走丢女儿的地位,年婉柔多年以来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才拉拢了年家两兄弟。一个半路杀出的温韶就让她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她自然多有不甘。 在温韶夫妻二人还没去西北之前,她们便多有不对付,连温韶身边的丫鬟都很不喜欢这位姑娘,故而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 年清沅回到院子里照常看看书,养养花打发时间,正百无聊赖着,青黛从外头进来对她一阵耳语,她不由得想了一想:“让他进来吧。” 很快,青黛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进了门。 那年青男子一进门,就跪了下来叩首道:“小的冬青,见过姑娘。” “可是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 “先前姑娘让我去打听的事,虽说还没能查到最后,但确实是有了一些线索。” “说吧。” “姑娘先前问慈恩寺的事情,小的想尽办法接近了寺里添灯油的小沙弥。那孩子年纪不大,有些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您感兴趣的那一盏长生灯是住持亲自吩咐的,小人想着,能请得动慈恩寺住持吩咐的,只怕这京中应当没有几人,对方的身份必然极其显贵。” 年清沅微微一愣。 她其实之前也有怀疑过自己是否过于多心,说不定那一盏长明灯是出去云游的老和尚临走前留下来的。但仔细一想,为“死人”点长明灯,本就极犯忌讳,老和尚也不像是有哪些细腻心思的人。不过无论怎么说,替她点长命灯的人总不至于对她有恶意就是了。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道:“你说背后之人身份显贵到还有几分道理,可若说没几人,便是小看了京城的世家们。还有别的吗?” “当然还有,先前姑娘让打听尸骨的下落,这事说来也是奇了,小人虽然打听出一些当年的消息,但那位温家姑娘的尸骨,却始终下落不明。” 年清沅心里浮上一丝荒谬感:“怎么说?” “当年永宁侯府获罪,但这位温姑娘过世前侯府尚未发落。即使她在那个节骨眼上病死了,照理来说,她的其余亲友为她收尸,也不至于受太大牵连。但我打听了京中与这位温姑娘亲厚的几家,似乎她们都不曾收殓过这位姑娘的尸身,只私底下为温姑娘立了衣冠冢。依小的来看,只怕当年温姑娘的病逝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年清沅沉默不语,心思飞快地转着。 冬青见她不说话,便自作聪明道:“对了,因着姑娘对从前永宁侯府的这位姑娘感兴趣,小的自作主张,又去打探了一些从前永宁侯府的消息。宣平年间,侯府上上下下俱被贬为平民,发配西北,自此后再无消息。不过近日京城要举行献俘大典,并由陛下亲自奖掖。请功的折子上听说就有一位温姓子弟,乃是永宁侯府之人。小人特意好生打听了一番,果然那位曾是侯府的小侯爷。姑娘若是想知道更多和永宁侯府有关的事宜,小人这就去好好打听。” 年清沅神色淡淡道:“不必了。” 冬青见她神色淡漠,知道自己可能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正在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多嘴,就听见年清沅突然道:“我在入府之前,曾经在外头置办了一处小院子,虽然地方不大,但胜在清净,以后你在京中打探消息,免不了要和三教九流有所往来,你看着那一处院子,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冬青当即喜出望外,重重叩谢年清沅。 他先前只是外院一个不入流的小厮,平日里只能和其他杂役一起挤大通铺。若非搭上了姑娘的路子,想要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有一处院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年月去。 年清沅挥了挥手:“好了,我也累了,你继续打听其余的事,若是后续有了消息,再来告诉我。” 等冬青和丫鬟们都退下,留下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时,年清沅低头抚上自己这张脸,自嘲地笑了笑。 这张和曾经温七相似的脸固然给她带来了不少便利,但若是出现在温家人的面前,反倒成了惊悚了。原因无他,只因为她的兄弟姐妹们对她的感情,还未必有温韶和仪彤对她的感情深,见了她这张脸,只怕疑神疑鬼要比惊喜要多。 从前她担忧他们在西北过得不好,会有性命之虞,如今大哥已经想尽办法回来了,想必他们在西北那边应当也已经攀上了当地的关系。若是朝中的故旧肯搭手,假以时日,温家重返朝堂是板上钉钉的事。 该放下了。 她对自己道,毕竟,她如今姓年,而不姓温。 分卷阅读205 ☆、其他类型拾箸记 沈府。 身为当今首辅的府邸,沈府门前向来是车水马龙,每日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从寒门士子到高门显贵,都要从这里出入,其中更是不乏一些阿谀奉承、攀附权贵之人。里头的管事三令五申,不要随便放些宵小进来,对于那些提着重礼来的,别管是谁,连门都不要让对方进去。可说是这么说,京城这掉下片瓦都能砸死两个七品官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门子哪里敢得罪。时间久了,门子也练出一番眼力。 这一日沈府门外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他虽然生得高大俊美,有点像世家公子,但衣着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沈府门前,说是要求见首辅大人。 门子瞟了他一眼,见这人虽然皮囊长得不错,但那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便心不在焉道:“可有名帖。” 来人朗声笑道:“有的有的。” 说着他双手取出名帖来,递给了门子。 头一回见着这么上道的,不由得脸色缓和,高看了这人一眼。 等门子看过名帖后,立即恭恭敬敬道:“请您稍等,我这就去里面替您通报。” 不一会,旁边的小门里出来一个人,满面带笑地拱手道:“温大人,让您久等了。” 一见来人,温柏青立即起身,态度谦卑地行了礼才道:“想来这位就是六管事吧,在下久闻您的大名,没想今日有幸就见到了 。” 六安听了,心里微微诧异,这人先前分明在边关,怎么连他这个随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面上虽然还是笑着,心里却升起一点警惕,默不作声地已经给这不知好歹的温家人心里记上了一笔,嘴上客气道:“温大人真是客气了,我不过是一个长随,怎能担得起您的礼。首辅大人还在等着见您呢。来,请。” 在六安的引路下,温柏青穿过回廊,来到了沈府的堂屋内。 六安道:“请温大人在此稍等片刻,大人马上就到。” 温柏青谦卑道:“无妨无妨,我在这里喝会茶也好。” 六安笑道:“那大人就现在这里等着,有什么吩咐尽管喊人,我先告辞了。”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管事,但温柏青还是站起身来,又与他客套了几句,眼看着六安一路走远,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坐下来品茗。 沈家出了一个首辅,连用来招待客人的茶都非同凡响。上等的君山银针,茶尖如针,滚水冲泡后在茶盏中徐徐绽开金黄的色泽,闻之清鲜,品之醇爽,几乎可以让人忘忧。 温柏青虽然已经有几年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了,但 续茶到了第四杯,沈端砚终于姗姗来迟。 温柏青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快步上前向沈端砚行礼道:“见过首辅大人。” 沈端砚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扶,温声道:“柏青兄何必这般客气。” 虽然沈端砚的手并未搭上他的,但温柏青还是顺势而起,一脸感激道:“当初若非沈大人特意让人关照我们温家,只怕我们一家在流放的途中便已经离散了,又哪能有今日重返京城的机会呢。我们一家虽大都保全了性命,只可怜了我那七妹妹……” 他一边叹惋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看沈端砚的神色,却发现他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丝毫没有扰乱他的心神,心里顿时一紧,又很快稳住:“已经好几年的事了,瞧我,好端端地又说起这些做什么。” 沈端砚未置可否,向前缓步而行道:“来,我们坐下谈。” 温柏青跟在沈端砚之后落座,听他道:“此番西北之事,真是有劳温兄了。突厥王子挟重兵压境,若非你们及时杀敌退兵,西北的百姓不知要死伤多少。” 温柏青朗声笑道:“大人谬赞了,男儿镇守疆土、为国杀敌本是常事。那突厥蛮子胆敢犯我大周边疆,我们自然应当迎头痛击。只是当时情势危急,我们来不及向朝中请战,也不知这番到京中来论起赏罚来究竟会如何。” “这你大可放心,”沈端砚从容道,“朝臣并非愚钝迂腐之辈,知道事有缓急轻重。陛下虽然年少,更是明察秋毫,赏罚分明。你们只需安心等献俘便行了。” 温柏青这才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这样一来,我便放心了。” 稍一客套后,堂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温柏青自然不会让两人的谈话中出现冷场的现象,看了一眼四周,见沈端砚仍然神态自若地喝茶,知道对方应该是不会把他带去书房谈事了,只得主动道明自己的来意:“不瞒大人,我此次前来,除了亲自道谢您当年对我们温家的照顾之外,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温柏青朗声道:“这事不必我说,想来大人您与朝中诸位大臣心里早有定数,这些年西北兵权握在八王爷手中,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如今北方各族混战,虽说我们一时取胜,但长久来看 分卷阅读206 ,必然会反受其害。” 他一番慷慨陈词,本以为沈端砚哪怕不至于和他推心置腹,但至少也会说几句勉励的场面话,但没想到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端砚只是端起茶盏,淡淡一声道:“哦?” 温柏青只能咬了咬牙,直接下了重注:“有件事不瞒大人,草民一家在西北时,曾经被八王爷的人招来过。他曾经和我们承诺过,会帮我们温家重返朝堂,只是要我们替他做事。” 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说出这件事,但看沈端砚的模样,他再不开门见山,只怕他依然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会就直接把他打发了。 沈端砚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一般,这才微微挑眉,有了些许兴致:“既然如此,那温兄为何要将这件事向我提起。” 温柏青苦笑道:“自然是要向大人表明,永宁侯府虽然不在了,温家如今也是罪人,但绝不会与八王爷那等人一道,做危害社稷之事。” 沈端砚微微摇头,不赞同道:“温兄何必妄自菲薄,先前你在西北大捷中出力甚多,如今也算是朝中的一员良将。日后若是你要带着温家重返京城,想来也只是假以时日罢了。” 温柏青想听的自然不是这个,但每次他一提起话头来,很快就被沈端砚巧妙地绕开了。几次下来之后,他终于有些挫败般闭口不提了,转而与沈端砚谈起西北的一些风俗情况。 好在沈端砚对这个还是有几分兴趣的,两人一来一往,气氛才不至于尴尬。 待温柏青走后,沈端砚的面色才彻底冷了下来,吩咐六安道: “让三七跟着他去看看。” …… 三七根据沈端砚的命令,在温柏青一出了府门就盯上了他。 只见温柏青出了沈府的大门后,并没有回给他安排的住处,而是七拐八绕,行色匆匆,最终进了一条狭长的巷子。 三七若有所思地看向巷子深处,虽然这条巷子外在看着不起眼,但离地段非同寻常,也不是一般商贾能租赁下来的。看来这温家,背后还有些势力。 想到这里,三七又向里面看了一眼。 温柏青扣了两下门,里面很快便出来人迎。他一错身进去,门便合上了。 三七看到这里便不再留恋,当即回头去复命。 ☆、第一百零五章酱肘子 初春的京城寒气尚未完全消退,日落之后天气仍然寒冷。 屋里早已生起了炭火,灯烛荧荧,炉前坐着一个二八妙龄的美貌少女,手里拿着银挑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炭火。她的眉宇间一派天真娇美,仿佛从未曾受到世俗熏染般的轻灵。 突然外头丫鬟急急来报:“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那少女放下手中的银挑子,连忙提着裙摆站了起来,向门口迎去。还没走到那里,就看见温柏青走进门来已经笑着摘下了斗篷。 “大哥。” 她清脆地唤了一声,声音婉转如出谷黄鹂,优美动人。 温柏青笑着应了一声。 “快进来坐下,烤烤炭火也好暖暖身子。” 温柏青被她拉着,来到炭盆旁边的坐墩上坐下,边坐边朝四周张望,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又看了看光彩照人的温清语,不由得感叹道:“这屋子还是太小,配不上我的妹妹。” 温清语佯嗔道:“大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在西北,再苦的日子、再寒碜的住处,我们不也都过来了吗?如今我们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我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温柏青赔笑道:“是是是,都是大哥的不是。我说错话了。” “大哥,今日你去那沈府上,感觉如何?” 温柏青顿了一顿,才道:“我们这些年毕竟远在西北,京中的消息都是王爷特意透露给我们的,究竟有几分可信,还未可知,还待我这次在京中多待一些时日再看看。比如那沈端砚, 传闻都道他是走了运,才能被先帝病急乱投医,让他做了这首辅。但依我看来,这人确实有几分不凡,只怕不是好相与之人。只可惜从前他还在翰林院那会名声不显,我们家当年竟然走了眼,不然托着他座师孙太傅这层关系,也不至于流落西北。” 温清语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想起从前她在母亲那里听来的一桩稀奇事,昔日她还笑话那个小编修,官靴上的泥点子都还未擦干净,就想要攀附权贵了,却又何曾想到,竟然有今日这番造化。 只不过,也有些人没这个福气受这番造化便是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哂。 温清语转移了话题,问道:“大哥,我们家的老宅,你可曾知道如今是谁住着?” 说起这个,温柏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跟人打听过了,当年咱们家落罪,老宅被抄,人也都散了。这短短几年的功夫,先是经了一位尚书的手,后来那位尚书也一样倒了霉,宅子又几次倒转,如今居然落在了一个富商手里。” 温清语的美目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之色:“荒唐 分卷阅读207 !那是我们家的宅子,昔日的侯府也是那浑身铜臭味的人配住的?” 温柏青捏紧了拳头:“你放心,早晚有一日,我会让温家会风风光光地从西北回来。如今我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等日后时局乱起来,便是我们大有作为之时!” 温清语仰头,一脸敬慕地看着他:“大哥,我相信你,你一定会重振家族的!” 温柏青被自家妹妹这般目光看得浑身舒畅,在外头郁结的气不知不觉就悄然消散了,转而笑道:“那沈端砚虽出身不好,但这些年居养气、气移体,这么看着倒也有几分气度,着实是个人物。若非他根基着实太浅,我倒真的想直接就把你嫁去沈家。” 温清语一听他拿她的婚事打趣便恼了,嗔道:“大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沈端砚真有那么好,让您见了就想把我撵出家门了。先前不是说好了么,我们先来京中看看局势,至于我的婚事要等理清了头绪再说嘛。” 她嘴上说得轻轻巧巧,但按照他们原本的谋划,却远没那么简单。 永宁侯府在西北蹉跎几年,对返回京城一事势在必得,哪怕不择手段,都要想尽办法往上爬。为此家族中的年轻子弟左右逢源,四处奔走,就连温清语这样的弱质女流都自有一番谋算。八王爷在西北势大,与朝廷暗地里对抗,对温家又有意拉拢,对于身处困境的温家来说,无异于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但仅仅一个八王爷,还是不足以温家就此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温柏青失笑道:“先前说是这么说,只是清语,你如今正是好年华。若非当年咱们家落难,早就为你寻一门妥当的亲事了。但凡有一丝可能,大哥都不能耽误了你的未来。我说真的,若是这沈端砚真能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这门亲事,我真替你定下来。” 见温清语抬手就要打他出气,温柏青一边笑着躲过,一边解释道:“你先别恼,听我好好说。这沈家虽然家底薄了些,但上无长辈,家里不过一个小姑子,你若作为正妻嫁了过去,日后府内上上下下,还不全是由你一人说了算。就算还有那个小姑子,又能翻得出什么风浪来,还不是在你手中,任你揉捏。至于那沈端砚,我家小妹这般好容色,又兰心蕙质,琴棋书画莫不精通,配他自然是绰绰有余。若非能让你做首辅夫人,我还未必能看得上他呢。” 温清语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中微动,但还是微微撅了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转移话题道:“好了,大哥,您就别拿妹妹说笑了。还是说回京城里的事吧,你这次有几分把握可以留在京城?” 温柏青眉头微皱:“这不好说。这次要论功行赏的人太多,虽说王爷那边说了会替我们想办法,但若是没什么人提起,只怕我即便受了赏,还是要回西北区。我正打算趁这些日子,早早想办法拜访以往的故交,好活动活动。” 温清语给他出主意:“咱们家昔日不是与那卫国公府上还有一门婚约,虽然如今那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毕竟两家曾经交好,又有这样的情谊在。大哥您不过想在京城里谋个落脚的地方,咱们肯拉下脸来,他们说不定念在旧情的份上,就答应了呢。” “旧情!” 温柏青冷笑一声,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和卫国公府,还有什么旧情。昔日咱们家落难,他们这个世交可曾伸手援助。好,即便是他们畏惧于先帝的威势,怕惹火烧身。但咱们流落西北的途中,派人关照一下总不难吧,可结果呢。” 他们一家在流放途中吃尽苦头,若非沈端砚后来派人去接济,只怕就连温清语都已死在流放途中了。 温清语摇头不赞同道:“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怨愤,但卫国公府毕竟如今势大,你若是控制不住对他们的恨意,只怕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昔日卫国公府虽然无情,但不代表我们就要放弃尝试。如今的京中对我们而言,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门路。” 温柏青稳了稳心神道:“这我知道,你且放心,我在外面绝对不会鲁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回头我回去找萧忱试一试。若是他还顾念你七姐姐几分旧情在,就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温清语面上浮现一丝怪异之色,很快又隐没了。她微微扬唇笑道:“好了,我们不说外面的公事了,来,你也累了一天了,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说起这个,温柏青便笑道:“先前还忘了问你,从外头给你找的这个厨子可还合心意。虽说他是京城什么酒楼里出来的厨子,但你这张小嘴,向来是可最刁的。” 他这话道不是故意调笑温清语,只是事实确实如此罢了。 温清语不满道:“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如今可都改了。不过那各厨子的手艺确实还不错,都能赶上以前咱们家小厨房的手艺了。他做的最好的便是鱼,可惜大哥你如今最爱吃的就是大块的东坡肉。” 温柏青无奈道:“好了,是大哥又说错话了。不过你再不让人去准备点吃的,大哥只怕连给你道歉的力气都没有了。” 温清语嫣然一笑:“刚才都是逗你玩的,其实我早让人备好了酒菜,一会就让人温了送来。” 分卷阅读208 …… 诚如温清语所说,酒菜是一早就备好的,不多时就送了过来。 菜不多,三荤一素,一壶小酒。一碟油盐炒枸杞芽,一碟东坡肉,一碟烩鸡片,最后一碟是切好了的酱肘子。饭菜的卖相虽然并不精致,却胜在足够“结实”,分量充足,哪怕一个成年男子的饭量都绰绰有余了。 若在从前,这样粗糙的饭菜摆在桌上,都是污了未来小侯爷的眼,但先是被流放一路,又在西北摸打滚爬了几年,温柏青早已顾不上过去的许多穷讲究了。 温柏青伸出竹箸,先伸向那一碟切好的酱肘子,尝了一尝然后挑眉,颇为惊喜道:“这是五蕴盛的酱肘子?难为你能想起这个?” 温清语言笑晏晏道:“这味道是很像五蕴盛的酱肘子是吧,我听那厨子自吹自擂,说是他除了鱼做得好,别的也不差,便让他拣了拿手的试一试。五蕴盛的酱肘子我从前不喜欢,即便你们带了回来,也不怎么吃。尝了那厨子做的,依稀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味道,想来你应该喜欢,所以就特意又催他做了。” 温柏青失笑道:“看来我真是拣了个宝贝,没想到这厨子还有几分本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五蕴盛的酱肘子咱们兄妹也有好长时间没吃了,明日我从官署回来,定然要走一趟,再买一份好好尝尝,这味道到底有什么不同。” 温清语劝道:“罢了,今时不比往日。你要在京中四处走动,少不了要用银子开路,用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们这些日子,虽不必过得太过省俭,但有些不必要的靡费还是算了吧。” 温柏青摇头不赞同道:“不过一点吃的罢了,算什么靡费。银子的事我自有办法,再怎么周转不开,如今都已经回了京城,我自然不会让你还吃苦受罪。” 家中除了早亡的温七之外,只有温清语这么一个嫡女。温七倒也罢了,她自小体弱多病,温柏青和众兄弟们和她也没什么感情,但温清语不一样。她是万千宠爱中呵护着长大的,若非永宁侯府当年的变故,她在家里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温柏青这等受宠的嫡长孙,在家里也是给她当马骑过的。 侯府参与夺嫡事败,抄家流放的途中,温清语这种自幼娇生惯养的闺秀没少吃过苦头。好不容易如今生活大大改善了,温柏青自然十分心疼他的宝贝妹妹。 温清语知道他说定了的事轻易不能劝得动,便也不再推三阻四,只道:“好,你说什么都好,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也不迟。” 趁温柏青低头吃饭的功夫,温清语的视线却转向室内的某一处,思绪渐渐飘远。 距离她那位嫡亲的姐姐过世已经好几年了,温清语早已记不起对方的眉目,哪怕是对方在世的时候,她在侯府里的存在感也更多像一个淡薄的影子。 温清语自幼备受家人宠爱,处处见的都是逢迎顺应,也没什么心思关注这个姐姐如何,即便有什么感觉,也更多是出于对她不来讨好自己的一点不满。 虽然当年娘亲常常在她面前叹息,和卫国公府的那门婚约若是能落在她身上,总比一个担不起宗妇身份的病秧子好。但当时的温清语心高气傲,觉得不过一个卫国公世子罢了,她聪明又貌美,日后何愁找不到一门更好的亲事,可后来的事谁又曾想……反倒是她这位生前在家族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姐姐,反倒是死后也算为家里尽了一份力了。 只是一想到过些日子她少不了还要借这个曾经看不上眼的姐姐来行事,温清语心里难免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膈应。 ☆、第一百零六章梅子茶 接下来的几日,她与温韶偶尔在府里碰到,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仿佛真的是一对刚见面不久的嫂嫂和小姑子,虽然听着亲近,但实则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情分。 年二回来后不到半个月,当今的少年皇帝就命人举行献俘仪式。 去岁的旱情,京都近一年来的动乱,以及不久前的上元夜都使得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异常的氛围,朝中确实急需这样一次机会来重振精神,故而这次献俘办得很是隆重。 原本年清沅她们也要找个好的地段看一看凑热闹,不成想献俘前两日,她竟然又病了,只能卧床养着。让她心中百味杂陈的是,温韶也没有一同去,而是主动要求留下来陪她。 年清沅心里有些奇怪,这些日子温韶就算不是有意避着她也差不多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起主动要来照顾她了。 喝完一碗苦药,年清沅忍着让半夏她们拿蜜饯的冲动,疲倦地苦笑道:“也不知怎么了,我这身子竟然这般不中用,今年才过去多久,我已经病了两次。” 温韶安慰她道:“生病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有些时候,人生一些小病也是无妨的,这是把身子里攒着的病气慢慢逸出来,便也就不至于再有什么大病。” 年清沅乖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哑然失笑,从前她就是这么哄她的。 温韶见她不信,便嫣然一笑道:“你不信我说的,这可是一位神医告诉我的。” 分卷阅读209 年清沅笑道:“那你说,那一位神医姓甚名甚?师承何处?又医活过几个死人?” 温韶正色道:“我告诉你也无妨,只怕你年纪小,从前没有听说过。那位神医名为莫怀古,我虽然不知他师承何处,但他的医术确实是厉害。” 这个名字让年清沅觉得隐隐有些耳熟,她很快就想起,从前她身子弱需要调养,看了不少郎中,也打听了许多名医,在许多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神医名字中似乎就有这个人。她眨巴了两下眼道:“这我确实没听说过,还请二嫂指教。” 温韶轻声道:“从前我也是与人说笑中无意听过这人的名字,只是这位神医性情乖僻,又踪迹不定,很难寻到他的下落。若非这两年去了西北,只怕找翻了天也找不到他。你道这位神医在哪?我初次见他,竟然是在边境的集市上,他医死了别人的羊,被人抓了打,若非你二哥出手相救,这位神医只怕要被当场打死了。” 年清沅大笑道:“这位神医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看来他只会医人,却不会医羊。” 温韶见她笑了,也跟着笑道:“谁说他不会治,我事后问过他了,他承认他是故意的。他声称自己要研究一种能让人无痛无觉的药物,所以便先药倒了人家的羊,然后又去给羊治病。给羊诊脉的时候,他心里觉得这只羊颇为肥美,便忍不住把它治死了,想着这只羊若是死了,羊主人说不定能看在他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还分他一条烤羊腿呢。” 年清沅一边笑一边摇头:“都说这些神医性情乖僻,我看倒真是如此。给羊诊脉,又要吃人家的羊,这事真是闻所未闻。只可怜了那只羊,还有羊的主人。” 温清沅也边说边笑道:“可不是,我们看他一身破烂,便替他赔了钱给那羊主人,对方这才罢休。起初这人还颇为高傲 ,说不想欠我们人情,打算替我们看病来还情。” “结果呢?”年清沅好奇道。 温韶笑得眉眼弯弯:“你二哥说他是个坑蒙拐骗的神棍,把他抓去了军中,哪怕他再怎么放纵不羁,到了那里他也逃不出去。其实你二哥见他虽然破衣烂衫,但相貌不凡,猜出他有几分本事,故意为之罢了。” “既然是神医,又那般高傲,他难道也会对着二哥的军棍低头吗?” 温韶大笑:“什么对着军棍低头,不过饿了他两顿,他便垂头丧气地低头听令了。” 年清沅边笑边感叹道:“古人有不为五斗米折腰,今有神医反而为了两顿饭低头。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只可惜这么有趣的神医,竟然在京城中名声不显。” “这一来是因为这人虽然性情放诞,但没有自吹自擂的爱好;二来这人疯疯癫癫,又性情高傲,让他出手救人何其难;三来他曾经立过誓,此生不踏入京城一步,人都不在京城里了,怎么可能声名传到这边来?” “哦?听起来这其中又有一段渊源了。” “据他自己说,是年轻时候与人比试医术,最终他输了,又被对方一顿羞辱,自此发狠立下重誓,此生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年清沅微微摇头:“医者仁心,若是连救人性命的医术都拿来做比试,这位神医也未免太儿戏了些。” 眼看年清沅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温韶不由得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先歇息吧,我也不打扰你了。” 年清沅道:“二嫂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来陪我说说话解闷,我已经很知足了。” 温韶微微一笑:“我与妹妹一见如故,昔日我还未出阁时,家中并无亲姐妹,虽有两个情同姐妹的好友,但总归是没有亲生姐妹的。如今我已出嫁,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妹妹。亲姐妹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年清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 献俘大典举办得异常成功,事后许多天,街头巷尾还在津津乐道着大破突厥这件事。 与之同时下来的,是朝廷的任命,年二毫无意外地仍然要回到西北。 即便再怎么不舍,离别那日还是很快就到了。 年夫人叹息道:“你们才刚回来这些日子,转眼就又要走了。” 温韶在一旁柔声道:“娘,西北的事不会太久了。等那边的事了,我们一定会早早地回来,在您的膝下尽孝。” “说什么尽孝不尽孝的,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这里有你妹妹、你大哥和三弟呢。好男儿志在四方,老二四处闯荡,我替她高兴都来不及。唯一担心的是你,从成婚就跟着老二去西北过苦日子,如今还要去那边生活。” 温韶正要答话,突然一阵恶心眩晕,忍不住捂住嘴干呕起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凑过去安抚她,等温韶停下来,年清沅让人沏了梅子茶给她,担忧道:“好端端地,怎么干呕起来了,要我说你先别急着走了,还是留在京城多待一些日子。这一路上奔波劳累的,你只会更难受。” 她话一说完,才发现周围异常的安静。 年夫人和佟氏两人脸上都带着奇异的表情看着温韶,也 分卷阅读210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一声:“快快,快让人请大夫来。” …… 一番人仰马翻后,大夫来为温韶诊脉了。 一屋子人屏气在一旁看了半天,直到大夫松开手,微笑着来到年夫人她们面前作揖:“恭喜夫人,是喜脉。” 虽然众人都有了预感,但这会听到大夫确切的答复还是一个个都喜出望外。 年二更是难以置信道:“我这就要当父亲了?” 他们同去边关几年,温韶的肚子里一直没有动静,他们还只道是今生也许跟大哥大嫂他们一样,没有子女缘。私底下说笑时,还拿年景珩来打趣。说年家这一带要开枝散叶,只怕重担要落在三弟身上了。却没想到,这一回了京城,反倒是他们第一个传出了喜讯。 佟氏半是嫉妒,半是含酸道:“二弟妹可真是让人羡慕,” 温韶只是低头羞涩地笑,手轻轻抚摸上小腹。 年清沅替她解围道:“您来羡慕二嫂,只怕二嫂也要羡慕您呢。如今二嫂有了身孕,只怕不能跟二哥一起走了,还是留在京城里养胎比较好。这一来,两人可就见不到了。还是您和大哥好,以后大哥就在京城里做官,你们天天就能见着。再沾沾二嫂的喜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家又要添一个孩子了。” 佟氏苦笑道:“真要那样,可真是托了二弟妹的福了呢。” 不过年清沅这一番话确实说在了点子上,温韶这一怀孕,确实不能再舟车劳顿地跟着年二去西北了,一旁的年婉柔一脸的若有所思。 再一看,这对夫妻已经在注视着对方。 众人会心一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先退了出去,把屋子留给这小两口。 待门关上,年二这才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上了温韶,许久之后两人才松开。 温韶把头靠在年二的肩头,轻声道:“我怀孕了,你也一定要回去吗?” 年二神情一滞,脸上的喜色这才渐渐退去,变为沉重:“阿韶,你知道的,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如今西北的局势你也是清楚的,朝廷在那边得用的人不多。而且听说最近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京城中变故频频,我得回去,必须得回去。陛下和首辅大人又对我委以重任,我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情而弃家国于不顾。” “所以你就要抛下我和孩子,去替皇帝卖命是吗?” 温韶松开手,轻轻推离了年二。 “阿韶……”年二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眼神里带了一丝恳求。 “好了,别这么看着我,”温韶仰起头深情地凝视着年二:“你有你的志向,我绝不阻拦。但我只有一句话,不管西北有多么凶险,我只要你活着回来。” 年二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 最终,两天后年二还是走了,留下了温韶在京城里养胎。 ☆、第一百零七章石榴露酒 得知温韶怀孕的消息,临安郡王妃第二日就亲自来年府拜访。 她来到春棠居时,年清沅正好也在。丫鬟进来一通禀,她便代为迎了出去,一见临安郡王妃就笑盈盈道:“许多日不见王妃,没想到今日难得来了,也是先看二嫂的。” 临安郡王妃见了她更是高兴,一边挽着她的手一边走进去道:“你和你二嫂还吃什么醋,你们两个我都是一样疼的。” 说笑之间,两人已经进了屋里。 原本坐在榻上的温韶见她们挽着手一同进来,在丫鬟的搀扶下微微欠身,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郡王妃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你同我还客气什么,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也不怕累着。” 温韶无奈地笑道:“我这才怀了多久,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我当成纸糊的了。” 郡王妃和年清沅一同坐下笑道:“好好好,反倒成我的不是了。我一听了消息,连忙赶来你府上想讨一口石榴露酒尝尝,没想到一来就惹了主人不高兴。”按照大周的风俗,出嫁女怀了头胎,定要给闺中时的姐妹分石榴露酒,祝愿她们也能多子多福。 温韶摇头道:“如今这时节,哪来的好石榴能给你做露酒呢,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一旁的年清沅终于开口道:“要等也等不了多久,先让人备好青梅汁,等五月后榴花一谢,便让人先摘了向阳处的石榴捣了。若是再等不及,京中总会有卖临潼石榴酒的,去买来就是。” 郡王妃此时恰好在饮茶,听了她的话放下茶盏笑道:“我倒是不急,只是怕在场这唯一一个没出嫁的小娘子太心急。” 她一说完,在场除了年清沅以外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年清沅摇头道:“我好心给你们出主意,你们反倒笑起我来了,果然这好人是做不得的。” 温韶微微一笑:“好了,都是说笑罢了。只是这露酒若是买来的,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你还忘了,这石榴酒还要再酿上百余日才能饮用。这样一等,没有半年多的功夫,只怕 分卷阅读211 你是讨不到这口酒喝的。咱们家年姑娘尚未出阁,自然也就不必着急。我们两个已变了鱼眼珠的妇人,总不至于这点小东西还要赖你。” 年清沅听了这话,当即起身道:“我就知道,我原是碍着你们两个好姐妹在这说话了。也不劳烦二奶奶和王妃赶我,我呀还是自己早些识趣,躲你们远远的吧。”她虽然口中这样说,但脸上却笑盈盈的,显然只是在和她们说笑。 郡王妃也笑着打趣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本就不该来跟我们两个来说这些,怕不是真要跟我们讨什么。不如这样你先去吧,等哪一日京郊的榴花开了,我和你二嫂定会送你最好的石榴裙,你看可好?” 年清沅知道她们只怕是有什么话要背着她说,笑吟吟地也不生气:“那我可就等着你们的石榴裙,若是不合我心意,我可不依。” 又是一番说笑后,年清沅 郡王妃看着年清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转过头来吩咐丫鬟们:“你们且都下去吧,我们两个说会话,若是叫了你们再来。” 丫鬟们依言退下,留下了郡王妃和温韶两个人在屋里。 两个人相对无言,半晌才俱是一声长叹。 郡王妃苦笑道:“刚才一进来见到你和她两个在我身边坐着,我险些以为还是我们在闺中的时候。” 温韶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我一回来就去问你,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 郡王妃坐到她身边,替她揉额头道:“说来也怪,起初看她只是七八分像,但这些日子和她相处,怎么看都觉得越来越像。你说,是不是佛祖有灵,让阿七借着年家姑娘……” 她话还未说完,温韶便已经摇头:“又在胡说了。阿七还在的时候便不信鬼神,如今你倒是会胡思乱想。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对了,她们确实很像。” 郡王妃被她嗔怪,表情有些讪然。 从前三人还在一起时,她便是里面最愚笨的那个,远远不及另外两人心思缜密。但这几年的日子过去,她多少也成熟了些,听出温韶话中有异,连忙试探着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温韶凝神沉思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说她和阿七有七八分像,我倒觉得不见得。” 郡王妃一脸不解。 温韶这才沉声道:“你认为不像的那两三分,无非在于她比阿七容色更好,但你有没有想过,阿七当年病体支离,形容憔悴,而妹妹虽然偶尔也会生病,身体却要比阿七那会好太多了。更何况如今也过了四五年,人总归是要有些变化的。” 郡王妃张口结舌道:“这、这,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韶淡淡道:“容貌相似,倒也就罢了,连声音和一些神态都这么相像,让我不得不怀疑,她和我们想的人是同一个。” 郡王妃忽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又疾步折返回来低声急促道:“你还说我胡说呢,你又在胡说什么,人死复生这种事,怎么可能?” 温韶抬头看她一眼,表情无奈道:“谁说什么人死复生了,你莫要忘了,当年阿七的尸身,可并非我们收殓的。” 郡王妃怔怔地看着她:“可是、可是,我当初确然看见了阿七她、她……”话没说完,她的身体就已经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那一日傍晚, 她扮作狱卒,使了银子潜入牢中想去看望病重的温七,走过去却发现那个永远笑着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冰冷。 温韶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安慰她:“好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郡王妃好不容易停止住发抖的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没事,你说的对,或许年家姑娘身上真有什么蹊跷。只是她如今身份毕竟不同,我们不着急,慢慢查,总会弄清楚的。她若不是,也没什么;她若是,我、我绝不轻饶她。”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拔高几分,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娇蛮任性的少女。 温韶轻声道:“从前我走得匆忙,这几年又一直在西北,一直没能问你,到底是谁为阿七收敛了尸骨,莫非是卫国公府的那位?” 郡王妃冷笑一声,言语尖刻道:“我虽然一直没能查出这件事来,但也知道,绝不会是那一家人做的好事。当初永宁侯府倒得那样快,哪一家沾上都是一身腥,就算萧忱还有几分良心,他那个母亲也绝不会让他插手。” 温韶自言自语道:“那倒奇了,京城里还有哪家是我们没想到的。” 郡王妃想了一想,才道:“说起这个来,永宁侯府的人前段日子不是进京了吗,这些年他们一大家子也在西北,你可曾和他们有过往来。” 说起这个来,向来性情柔和的温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哪怕是从前和阿七要好的时候,她们和永宁侯府的人也往来甚少。 温韶家是旁支,自然不被永宁侯府看重,受到冷遇是常有的事;郡王妃所出身的谢家虽然和侯府身份相当,但她当年性情蛮横,行事乖张,不受贵女们喜欢,自然也不怎么招永宁侯府待见。这本也就罢了,无论怎么说,侯府毕竟是阿七 分卷阅读212 的家,若只是因为这些,她们也不至于这样,但偏偏就在侯府对阿七的态度上,才让她们感到寒心。 且不说阿七自幼多病,本就应当多予她以照顾,但侯府对她的态度却冷冷淡淡,不仅她的一干兄弟姐妹们平日里待她并不亲厚,就连侯夫人对自己的嫡女都不甚上心,也不能怪她们对永宁侯府的人没什么好感。 永宁侯府落难之时,她们两家也都岌岌可危,自然无法伸手帮忙。但后来在永宁侯府的人流放途中,她们也曾托人关照过。后来温韶更是去了西北,难免想打听一下侯府的下落。 郡王妃虽然不知道她们发生了什么,但看温韶难得皱眉的表情,也知道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便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提那一家子了。” 温韶摇头道:“无妨。对了,上次你和我说,妹妹在回到年家之前便一直待在沈府,沈府那边,你可曾派人去打听过? “从我初见她,便向沈府那边打听过了。她与那何婆子几年前就一同来到了沈府上的,府里有许多人可以见证,这一点我查不出什么纰漏。” 温韶眉头微蹙:“沈家开府也不过是在那位首辅大人发迹之后的事情,算一算,不正好是她们入府那会吗?” 谁知郡王妃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和你想的一样,特意派了人拿了她的画像去那何婆子曾经住过的地方打听过。周围的住户见了画像,都指认过,那确实就是年家姑娘的模样。她的身份上,确实再查不出什么纰漏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再怎么怀疑,温韶也不能红口白牙地硬把两个人扯在一块,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我们也别着急了。日子还久着呢,以后总会弄清楚的。”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虽然猜不出她走之后温韶她们两个说了什么,但即便是知道,也不会在意。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她本人都是一头雾水,更何况是外人。若是她们俩真能查出什么来,反倒是帮了她的大忙。 毕竟,无论怎么说,温韶她们都不会害她。 她出了院子,带着丫鬟们转头就进了佟氏的院子,去打听石榴露酒的事。 虽然院子里的男主人已经归来,但大半时候佟氏还是一个人留在院中。自打年家大爷回来了,她外出来往应酬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但年景珵整日留在官署不愿回来,她也只能徘徊空庭,对着满院的春光发呆。 一听明清沅的来意,她立即让翠玉去取了来,并对清沅道:“你二嫂原就该来我这里问问的,这些年我虽然未能替你大哥生下一子半女,但心里总有点盼头,这些东西一直让人备着。” 她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提起年清沅的大哥,这让清沅多少有点尴尬。 这夫妻二人感情不谐,是合府上下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但看得出来是一回事,被当事人亲自提起又是另一回事。年清沅只能当做没听明白,一心等着佟氏说完,好早早离开。 好不容易等到佟氏终于说的差不多了,年清沅连忙要起身告辞,却听佟氏在身后叫道:“妹妹且慢, 我还有几句心里话想和你说说。” 年清沅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是躲不过了,只能转身重新坐下。 佟氏吩咐众人道:“你们先都下去吧,我和姑娘好好说会话。” 等丫鬟们都退下了,佟氏才对年清沅道:“妹妹,这件事我本不该找你。只是你瞧,咱们府上只有你一个嫡亲的姑娘,我也就你这么一个说知心话的姐妹了。” 年清沅含笑不语。 她回到年府这些日子,佟氏除了最开始的一段日子还常常来找她说说话,其余的时间大多是赴宴和京中的夫人们结交,要说什么知心话,可从来没跟她说过。 佟氏见她不说话,便装模作样地拿着帕子拭泪:“你大哥虽是人回了京城,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指不定落在哪里了。一日日地待在官署里宁愿过得清苦也不愿回家来看看,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她本只是为博取清沅的同情,但一想到自己拉下脸到这个地步,心中酸涩,竟然真的拭起泪来。 年清沅没想到她说着说着竟然哭上了,只好一通安慰。好不容易等佟氏说够了怨够了,这才方得脱身。 等回到了抱琴居里一关上房门,采薇、半夏几个就凑上来问道:“姑娘,大奶奶是不是和您说了什么了?” 年清沅笑着接过甘草递过来的茶:“无非想让我在中间传个话罢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房里这几个都是人精,一听就明白了。 采薇皱眉道:“大奶奶怎么能让您来说这种事?真是胡来。于身份上,您是妹妹,哪有一个做妹妹的去掺和兄嫂夫妻之间的事的,大爷听了,还不知道怎么想您呢。更何况您如今还未出阁,这未出嫁的姑娘说和这种事,大奶奶是怎么想的。” 年清沅呷了一口茶后才摇头道:“你说的不错,他们这对夫妻古古怪怪,又遮遮掩掩,我们不趟这汤浑水。放着娘亲不去求,哪有拐弯抹角找我 分卷阅读213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想办法的道理。” 采薇这才笑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小厨房里正在蒸如意卷,我这就去给您拿。”说完不等年清沅反应,她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清沅哑然失笑道:“瞧她,莫不是我要是掺和了这件事,她就不给我如意卷吃了吧。” 半夏紧张道:“姑娘,您莫不是又要改主意了吧。” 年清沅摆摆手,笑道:“罢了,她既然都开了口,你还是去找夫人身边的吴绫问一问。” 半夏张口结舌道:“我?去找吴绫姐姐?” 上一回她们几个在背后说起清沅的事情,正好被吴绫撞见,虽然只是被稍加训斥,但半夏一想起那位温和的吴绫姐姐,心里还是有点犯怵,一听年清沅让她去,心里便有点不乐意,连忙跟她求情道:“姑娘,还是换一个人去打听吧,让吴绫姐姐知道我去问这种事,肯定又要说我了。” “我让你去你就去,吴绫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半夏最终只能噘着嘴,不情愿地去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吴绫听了之后只是沉思了片刻,温和道:“既然是姑娘让人来问了,我自然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这些事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找一位知道内情的人和姑娘好好说一说,你看可好?” 半夏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但既然吴绫也不说她,那头姑娘那边她也能交差,这自然再好不过了。她当即欣然回去复命,才跟清沅说了没几句,那头杭锦亲自过来了一趟,说是年夫人叫清沅去她院子里用晚饭。 清沅心下了然,知道年夫人应当是要找她问问这回事,收拾妥当后便去往年夫人的院子了。 ☆、第一百零九章春笋小蹄髈 自打清沅、年家两兄弟回来以及温韶传出喜事后,年夫人的精气神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虽然身子骨还是柔弱,但整个人看着神采奕奕的。见了清沅来了更是高兴,拉着她的手寒暄了三两句,就切入了正题。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最近也不常回来,也没能多和你们兄妹好好相处。” 年清沅摇头道:“大哥也有他的公务要忙。” 即便没有公务,年景珵和佟氏感情不和,只怕也不愿意多回来。 平心而论,大哥待她这个当妹妹的着实不错,虽然不如老三年景珩整日寻些吃喝玩乐的特意来哄她,但一来他们年龄相差的大,二来又有男女之别,眼下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年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昨日吴绫来告诉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那长嫂也犯了糊涂。当年你大哥偏要娶她,我心里是不乐意的。但你们小儿女的心愿,我做母亲的,但凡能成全,总要顾及你们的意思。” 年清沅讶然道:“原来长嫂不是您给大哥挑选的,我还以为,长嫂是您千挑万选的长媳呢。” 年夫人摇了摇头道:“这话我也只跟你说过,连和你父亲都不曾提起。我当年只是看你长嫂还在闺中时性情偏激,人又争强好胜,有些担心罢了。但她嫁过来这些年,虽然和你大哥的感情渐渐淡薄,但对我和你爹、操持家中事务上却是无可挑剔的。你长嫂原先也是个可怜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和你大哥两方面的原因都有。” 年清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你长嫂原先是江南佟家的嫡长女,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很快又娶了继室,她在府中的日子很难过,所以性情好强一些也是难免的。她那时候看着貌美又骄傲,事实上暗地里却吃了不少苦头,你兄长曾经帮她解过几次围,一来二去就把自己搭上了。” 年清沅一边听一边笑:“听起来挺好的,英雄救美,终成眷属。” 年夫人又笑又叹道:“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可哪有那么简单。人的一生这么长,总不能每一日都是花前月下。他们又是夫妻,朝夕相处,你长嫂喜欢热闹,办什么事总要做得张扬漂亮,你兄长呢,自小和你爹一样,性情沉稳严肃,遇到事情像个闷葫芦,不肯和人说。时间一长,他们免不了要闹些意见。” “你长嫂那时候年轻,无论是谁的错,总要你长兄来哄。三年两年地哄下来,莫说是你兄长,就是我也会倦了。” 年清沅摇头笑道:“瞧您,还是偏心您儿子多一些。” 年夫人摇头无奈道:“你怎么说都无所谓,但以后你若是成婚了,且要记住,夫妻二人若要琴瑟和鸣,必然要互相敬爱才是。无论哪一方的性情过于偏狭,这日子都很难过得下去。” 年清沅撒娇道:“娘,您不是说了,要多留我几年,怎么这会就想法子赶人了。” 年夫人摇头笑道:“只是你们女儿家,若不是铁了心要落发去做姑子的,还是早些替自己打算为好。我虽有心替你挑个少年郎君,但你们小儿女的事,还是要你们乐意不是。这会只有我们两个,你跟娘说说看,你这些日子也算见过一些人了,可曾有哪一家的少年郎你觉得还不错的。” 年清沅作势要走道:“您今天是 分卷阅读214 累了,才说这么多胡话的,我看我还是先回去,明个再来跟您请安。” 年夫人笑着拉她坐下,却并没有松口:“我听人说,前些日子你和卫国公府那位年轻的世子碰过两回面不是?” 年清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吴绫向您告状了?我瞧她不声不响的,没想到竟然也要做这种事,待会去叫她来,女儿可要好好问一问她。” 年夫人无奈道:“我不过是问问,你又要为难人家做什么。” 年清沅低头道:“是见过两回面,不过我和卫国公府的人也算不上有多熟,只说了两句话。更何况每次都有我三哥在身边呢,不信您去问他。” 恰好说到这里,外头杭锦过来问:“夫人,小厨房的人把饭菜已经送来了。可否先让她们送进来?您和姑娘有什么话,用完饭再说也不迟。” 年夫人微微颔首:“让她们送进来吧。” 丫鬟们拎着食盒鱼贯而入,将里面的精致小碟一样样取出,摆放在桌子上。因为年清沅来,又特意让人加了一道春笋小蹄髈。 小厨房的人选了上好的前蹄髈,煮熟撇去浮沫,再放入葱姜香料,和新摘净的春笋放在一起用文火熬煮。整只蹄髈被炖得皮酥肉软,香滑软糯,看着就色泽诱人。竹箸不过在上面轻轻一划,便带下一块皮肉来,近乎入口即化,既有肉的浓香,又有笋的清新,丝毫不给人油腻之感。 虽然美味,但年清沅因为年夫人刚才那一番话,有点食不知味。 她突然意识到,从前被她忽略的一些事不代表如今的年清沅也可以浑然不在意。 温七是久病之身,又因为卫国公府那门不受承认的婚约戏言耽误了许久,更因为没人在意,婚事始终没有定下来,但年清沅不同。 她如今已经过了及笄之年,最迟一两年,就要定下婚事。如果她不想昏头昏脑地把自己的后半生交托给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必须现在就要做打算了。年夫人的话虽然有试探,但更多是善意的提醒。 但是,她又要和什么样的人偕首度过后半生呢? 年清沅有些茫然,伸出竹箸夹菜的动作也变得机械而重复。 一旁的年夫人虽然有意再和她说几句,但看她的样子又有几分心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母女二人静静地吃完了这一顿饭。 ☆、第一百一十章香椿鱼儿 从年夫人的院子里一出来,年清沅就带着人杀向了年景珩的院子。 好在这两日年景珩都没怎么出去和狐朋狗友们厮混,正在院子里跟一群小厮们清点他蛐蛐罐子。见到年清沅来,小厮们很自觉地纷纷退下了。 年清沅等人一走开,就神色不善地问道:“你最近没再跟卫国公府的人往来吧?我可先和你说好了,你若是再和他们有什么,让我知道了可不饶你。” 年景珩连忙拱手作揖道:“不敢不敢。我若是再跟那姓萧的混在一处,我便不是你三哥,改成是你三弟怎么样?话说你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可是他又来找你了?” 年清沅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这倒没有。只是我有预感,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先和你说一声便是了。” 年景珩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嘀咕了一句道:“不要说他待你不同寻常,我看你对他也挺古怪的。总是一副很了解对方的样子,说是害怕他又不像。” 年清沅陡然抬头直视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胡说八道的,”年景珩陪着笑脸道,“好了,不要管什么卫国公、英国公的世子了,只要不是陛下发话,你有什么可怕的。还是说说咱们二嫂,她这些日子整天吃不下饭,我看那样子怪吓人的。请来几个郎中,也都不顶事。你主意多,快帮忙想想办法。” 提起有孕在身的温韶来,年清沅也有些发愁。 温韶这些日子因为害喜,时常恹恹地吃不下饭,年清沅和年景珩两个便想方设法地让她吃点新鲜有趣的。前一日因着她说想吃香椿,清沅她们便张罗着让人去城郊的庄子上采了最鲜嫩的香椿芽儿,洗净焯过后裹了蛋液、面糊炸成了香椿鱼儿。可等灶上的人做好了送了去,温韶一闻到油味就开始捂着胸口欲呕,只能又让人端了下来。 她也去问过年夫人和郡王妃她们,都只道她们当年怀孕害喜的时候没那么厉害,也请过大夫来看了,也抓了方子,还是没能让温韶打起精神来。 年清沅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眼下还是春天,等入了夏,只怕她更要难受。这样整日荤腥不沾,身子怎么受得了。我们回去翻一翻古书上的食方,捡两个新鲜有意思的做了。说不定花样好看,她能提起几分兴趣来。”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这才散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去了温韶的院子陪她说话解闷。 才走到门口,就见屋里一群丫鬟端着水盆、布巾走出,和他们迎面撞上。 两人才想问一句,就听见屋里温韶的呕吐声,以及丫鬟们惊慌的呼喊:“先等一等,二 分卷阅读215 奶奶又吐了。”随后里面又是一阵混乱。 年景珩擦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喃喃自语道:“原来女子怀孩子都是这般难受的吗?娘当年生我们的时候,不会也和二嫂一样吧?” 一旁的年清沅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自古都说女子生产是鬼门关,谁曾想还怀着的时候就这般受尽苦楚了。”她看温韶的样子,想到自己以后只怕也要这样,心中惴惴。 两人等屋里的人清理完了才进去,就见温韶面色苍白、神情疲倦地靠在榻上,见他们来勉强支起身子笑道:“你们来了,快坐,刚才吓到你们了。” 年清沅担忧道:“我们倒没什么,只是你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温韶柔柔一笑:“你不要害怕,大夫不是说了嘛,再过些时候,等月份足了,自然就慢慢好了。我也只是闻到油腥才会有些反应,米汤什么的还是能喝下去的,你放心吧。” 年清沅皱眉道:“光喝米汤人怎么能撑得住,更何况你如今肚子里还有一个呢。真该让二哥好好看看,他才走了几天,你人已经瘦了一圈了。他可倒好,把你扔在府里自己一走了之。走了这么些天了,什么都不管不问。” 温韶被她这自相矛盾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好了,知道你心疼我,不过可别冤枉了好人。谁说你二哥不管不问的,外头的人才送了他的信来。” 旁边年景珩出声问道:“二哥信里说了什么?” 温韶微微一笑,眼眸中流露出慧黠的神采:“无非一些琐事罢了。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值得说一说的。等过些日子,咱们家里要来一位有趣的客人了。” 年清沅和年景珩双双露出好奇之色。 温韶将视线转向清沅,笑道:“妹妹应当知道的,前些日子你病了,我还跟你提起过,是你二哥在西北无意中遇到的那位医术精湛的大夫。” 年清沅想了一想:“就是那个想药了人家的羊吃的无良郎中,莫怀古?” 年景珩一听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可是那个和寒山和尚齐名的莫怀古?” 另外两人奇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年景珩一敲手中的扇子,解释道:“先前我到处打听医术高明的大夫,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字,只是怎么也寻不着他的下落。谁曾想,这人竟正好躲在二哥手底下,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温韶仍旧不解道:“你好端端的,寻一个大夫做什么?” 年景珩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我是担心娘,想让郎中给她开个滋补的方子罢了。” 温韶点点头:“先前莫先生说了,娘的病是心病。我看这些日子,娘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等莫先生来了,再让他给娘诊脉,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 说笑之间,这个话题很快就被他们带过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玉兰花馔 年清沅说要翻古书上的食方,就真的让年景珩从外头淘了一堆书回来,坐在屋子里闲着没事就看,没过两天真的亲自到小厨房里去了,连年景珩也兴致勃勃地跟了过去。 她们俩的到来显然吓了小厨房的人一跳,虽然先前年清沅已经让人打过招呼了,但等他们一到,小厨房的人还是有些手忙脚乱,不安地看着年清沅,生怕她弄出什么乱子。 年清沅为了今天到小厨房里来练手,特意选了件窄袖修身的褙子,从中垂落出两截纤细优美的手腕来。回到年家这些日子,她的一双素手已经养了回来。原本指尖的一层薄茧复归柔软,十根手指明洁如玉,怎么看都不是沾阳春水的料。 再来到厨房里来,年清沅突然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身后的年景珩探头探脑地想去拨弄丫鬟篮子里的花:“你是想把这玉兰花做成吃的。” 年清沅回过神来,一下拍掉了他不安分的手:“早上特意和人一起去采的,上面还沾着露水呢,你别碰来碰去的。” 年景珩悻悻地收回了手:“你何必费那个功夫。既然找出了方子,让他们做便是了。” 一旁小厨房的人也连忙附和道:“三爷说的是,姑娘何必亲自动手,让我们做便是了。” 年清沅摇头:“我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亲手做了,才显得诚意足不是?二嫂不愿意沾荤腥,我想着用鲜花入食,气味芬芳隽永,她应该会喜欢的。” 年景珩虽没吭声,但心里有点吃味。 分明他才是最先跟妹妹好的,偏偏她只对二嫂尽心尽力。这都半年多了,也没见她想起来问问他要吃什么,枉他隔三差五还给她从外头带好吃的回来,果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说着,她便推开挡路的年景珩,开始着手做准备了。 虽然有段日子没来小厨房了,但是她毕竟在沈府帮过那么长时间的忙,只打眼一看,就回想起许多。清沅没着急动手,而是先又拣了一遍篮子里的玉兰花。 她今天要做的是玉兰花馔,为此今早特意起来和丫鬟们一起去摘了玉兰 分卷阅读216 花,每一朵都饱满润泽,玲珑剔透,足足有婴儿拳头大小,香气清甜馥郁,沁人心脾。 将拣好的玉兰拆下花瓣来在碟中放好,用清水一一洗净,再用煮沸的甘草水很快地过了一遍,把每一片花瓣都均匀地裹上细粉,再放在锅里稍一炸过,就用爪篱快速捞起,盛放在盘中。炸好后的玉兰花片外表色泽金黄,犹如叶片堆积。 年景珩讶然道:“就这么快,就这么简单?” 清沅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再炸只怕油味太重,反而坏了玉兰花的味道。而且你以为这是在做什么,花瓣可经不起九蒸九煮的。” 说着,年清沅用竹箸夹起一片来一尝,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怎么是苦的,古书上可没提到有苦味呀。” 小厨房的人在旁边小声道:“可能是您没炸透,这种吃食不和那香椿鱼儿差不多嘛,做起来挺简单的,不然还是让我们来动手,您哪是做这个的。” 年清沅摇了摇头,她本意就是希望能炸得轻一点,最好不要损坏了玉兰花的清香,但却没想到炸不透的玉兰花半竟然带着一股苦味。不过她想了一想,还是点点头:“算了,你们来试试吧,做不好也不要紧。” 小厨房的人连忙上手打理,不一会又做出一盘玉兰花馔来。 年清沅又尝了一尝,果然如她所料,被油浸透的玉兰花馔果然一丝香气也无。 年清沅凝神想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这玉兰花馔名字听着风雅,但其实也离不了油,到头来送去二嫂那里,她闻到了说不定还是会吐。罢了,还是做点别的吧。” 她正说着,外头传来采薇的声音:“姑娘可是在这?” 话音刚落,采薇就推开门口堵着的人进来了。 采薇一见她还在这里,埋怨道:“您怎么还在这里呀,还弄得一身味。” 年清沅笑道:“怎么了,急急忙忙的。可是出了什么事,你别着急,慢慢说。。” 采薇无奈道:“没出什么事,只是您是不是忘了,今晚您还要和夫人一起去英国公府上赴宴。再说眼看都快晌午了,您也该用饭。饭后再一歇息,也没多少时间了。” 她一边拉着清沅走,一边和身旁的人吩咐道:“快让人去备水,一会好让姑娘沐浴更衣,再把姑娘前些日子调出来的鹅梨香也拿来熏一熏衣服。等等,衣服还没找好。回头我再和半夏她们好好挑一挑。” 傍晚的这场宴会是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下的请帖,说来也巧,借的正是玉兰花会的名头。他们家府上种了一株大白玉兰,如今正是花繁的好时候。不仅年清沅要去,年夫人也会一并带着年婉柔她们同去。 说是花会,其实请的人颇有门道。大多都是京城中的青年男女,再又请了一两位各自家中的女性长辈坐镇,这场宴会的性质不言而喻。 年清沅一想到就要头痛,所以不经意就把它抛在脑后,直到采薇提醒这才想起。 待她沐浴完更衣时,嗅到衣襟上甘甜香润的鹅梨香时,不由得摇了摇头:“我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调出的香,你这么快就给我用上了。” 采薇无辜道:“闻着这香怪清甜的,又没有一般熏香的烟火气,我便让她们用了。再说,调香出来,本就是为了用的呀。” 年清沅本想说,这香有些不同,她本是想试试早已生疏的手艺罢了。但她很快又想到了说辞,只是笑了笑没出声,低头自己系好了衣带。 等到年清沅这边收拾妥当,去找年夫人时,年婉柔已经在年夫人院子里陪着说了好一会话了。见到她进来,笑语盈盈道:“姐姐终于来了,可让我和夫人好等。” 春日的天气已暖,她今日只穿了件薄罗杏子衫,显得娇柔动人。 说起来年清沅感觉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怎么见过年婉柔了,最近几次只是在去给年夫人请安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她。虽然不明白向来和她相看两相厌的年婉柔怎么突然安分下来了,但她对此乐见其成。 毕竟如今温韶有孕在身,她不想年府里有半分的不安稳。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年清沅如今已经打算不再招惹她,便也点头笑笑。 年夫人看时候差不多到了,便带着年清沅她们一道乘着马车去了英国公府。 等她们到时,英国公府的门口已经是车水马龙。 年清沅从前还是温七时,便来过这英国公府的玉兰花会,不过今年倒是头一遭在傍晚来看白玉兰的。这家的后花园在整个京城都是首屈一指,因为老夫人喜欢,特意种了一大片玉兰花林。春日绽放之时,犹如白鸟纷纷落林,煞是好看。 但在夜里看白玉兰,连年清沅也是头一次。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不远处英国公府上的一位姑娘娇声道:“这玉兰花会年年都办,想来大家都看腻了,所以今年特意邀大家傍晚时分来看,等夜里点上灯,又是一番风味。” 其余几个闺秀听了纷纷笑道:“难为你们府上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夜里点着灯来看花,真是闻所未闻。” 此时后花园内的 分卷阅读217 闺秀夫人们已经很多了,年清沅抬头张望了一会,也不曾见道沈檀书的身影,心中纳罕她怎么没来,就见年夫人的丫鬟来传话,说是让她过去。 等年清沅一走近了,便有些后悔。 年夫人周遭坐着的大多是各府的夫人们,这个时候交她过来的目的简直不言而喻。但她人都已经过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配合着年夫人,和众人说笑。 一群人正坐着闲聊,突然走来一个丫鬟向英国公夫人报信。 虽然丫鬟放轻了声音,但离得近了还是能听到:“卫国公府的夫人来了。” 年清沅心里一紧,手心竟然捏出一把汗来。 从她在沈府上莫名其妙地醒来以后,并非没见过故人。只是那些大多是从前就对她抱有善意的人,最不济也不至于拿她当成什么妖孽。但这位国公夫人就不同了,她一时竟然不敢想象,一会她们见了面会是什么样子的。 身旁的年夫人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轻声问道:“可是坐久了有些不舒服,一会我们见过国公夫人,便先行告退便是。” 年清沅的情绪一点一点安定下来,知道总归是躲不过这一遭的。 与其日后在什么别的场面碰见,倒不如今天就见了。卫国公夫人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在这种场面,总归也不敢发疯。 想到这里,清沅心里一松,心道真要撞见了,她有什么可怕的。 不一会,一大群丫鬟仆妇簇拥着卫国公夫人来了,周围的闺秀妇人纷纷起身迎了上去。 年夫人和年清沅落在后面,看着卫国公夫人春风得意地应付着众人。 卫国公夫人今年四十余岁,因为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皮肤仍然紧致白皙,一双高傲的丹凤眼顾盼有神,恍若二十多岁的少妇,见人便是满面含笑,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国公夫人的架子一般。她在京城多年,与在座的众人大多熟识,一时招呼这个、忙活那个,竟也没有发现清沅的存在。 直到过了一会,卫国公夫人听周围的人说年夫人也在场,连忙让人引见。一上来就殷切地拉着年夫人的手,仿佛两人是多年不见的好姐妹一般:“早就听说夫人回了京城,一直想亲自登门拜访,不巧我一直没得闲,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碰见夫人。” 年夫人也只能温柔地笑笑:“去年我身子不好,也不曾出来几次,故而也未能拜会夫人,还望夫人见谅。” 卫国公夫人又和年夫人寒暄了几句,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年夫人身后的年清沅身上:“这位想来就是……”她话还没说完,一看清了清沅的面容,眼睛顿时睁大,喉咙仿佛被人掐住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年清沅微微一笑:“清沅见过国公夫人。” 卫国公夫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当场失色,但她眼下过于震惊,也只能干笑着点了点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年夫人在一旁看得真切,虽然心里狐疑,但只能笑着打圆场道:“我这女儿和我一样,自小就体弱。去年我们一同从江南回来,她好端端的偏要在船板上吹风,最终着了寒,只能自己留在那边先养病,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瞧夫人的样子,可是看着她眼熟。这孩子长得有几分像我,又有几分像曾经的一位姑祖母,前段日子还有人说她长得眼熟呢。 ” 卫国公夫人紧紧地盯着清沅看了一会,确实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几分和年夫人相似的影子来,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了,确实是看着有几分眼熟。不过再仔细一看,又不大像了。”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嗓音还是有几分发涩,显然是惊魂未定。 年夫人又岔开了话题:“才只见过清沅,我家这里还有一个呢。来婉柔,给夫人请安。” 年婉柔姿态优美地给卫国公夫人行了个礼,声音婉转道:“见过国公夫人。” 可惜卫国公夫人这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清沅身上,再加上早就听说年婉柔不过是年家的养女,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态度有些冷淡。 年婉柔脸上有几分挂不住,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恨恨地又看了年清沅一眼。 年清沅心里叹了一口气,刚想着她们日后说不定能起码维持表面的和平,看来再这样下去,连眼前这样的局面都保持不了多久的。 即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会她也想起了上元夜发生的事。萧忱生得俊美,又家世高贵,再加上英雄救美这么一遭,年婉柔想要不动心都难。若是因为刚才卫国公夫人的敷衍,而迁怒于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若是别家不熟的人也就罢了,若年婉柔想的是卫国公府,依照清沅对他们府上的了解,那只怕不太容易。 ☆、其他类型拾箸记 第二天傍晚,卫国公府。 萧忱从官署回来,没有先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先去了一趟国公夫人那里。 一进门,他就觉出气氛不对。 国公夫人也就是他亲娘,已经坐在座上等着他了,她身 分卷阅读218 后的丫鬟还偷偷给萧忱使了个颜色。 萧忱笑道:“这两天在外面忙,早上走得早,也未能给母亲请安。外头的人送上来的雨前龙井,您最喜欢的,我让人给您身边的丫鬟放着了,算是赔罪如何?” 国公夫人呷了口茶,才慢条斯理道:“我听底下的人说,你近来对年家的事情很是上心?” 萧忱一挑眉,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们,笑道:“外头的事有我和爹来办,母亲您不必操心。” 国公夫人见他有意避重就轻,心下更是不满,瞥了他一眼继续道:“说来也巧,我昨日去英国公府上赴宴,见了那年家的一位姑娘,那眉眼、那神情,简直和一个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你说稀罕不稀罕。” 萧忱默然不语。 国公夫人见他不说话,气道:“你从前糊涂,看重一个病秧子也就罢了。如今那个已经死了,你又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可不是诚心来气我。让我天天对着那么一张死人的脸,你可真是孝顺呀!” 萧忱向来带笑的脸上此刻阴沉,他沉声道:“母亲,还请您慎言!” 他天生俊美,从前哪怕是沉下脸,来也没有什么威慑力。但这几年他性情大变,又时常在朝中行走,这会竟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唬得国公夫人心里都一跳。 见他不快,国公夫人先软了口气道:“你若真是放不下温家那阿七,为何偏要找这么一个人,那年家可是好惹的。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跟你说。” 转头她吩咐身边的丫鬟道:“去把昨日那张帖子取来。” 不一会功夫,丫鬟手持一份芙蓉洒金笺而来。 萧忱眉头皱起,看到上面写着温清语的名字,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国公夫人一边注意着他的神色,一边笑道:“清语这孩子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比你小不了几岁。她自幼便乖巧可爱,我看了都疼,若非当年你爷爷酒后失言,定要你和他们那一房的长女成婚,你这些年又何苦来哉。不过话说回来,虽说如今永宁侯府落败了,清语她如今在身份上着实配不上你,但这孩子乖巧懂事,做你的良妾也是极好的。” 萧忱看了一眼他的母亲,神色淡淡道:“她是她,阿七是阿七。” 说罢,他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厌倦:“好了,我在外头还有事,回头再说吧。” 国公夫人心急又不甘心道:“这这这,你最近怎么总是往外头跑。后院里那些人终归只是些不得台面的,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也该自己着急些了。这清语既然投了帖子,我们家与她们家有旧,总不好袖手旁观。” 萧忱停下脚步,头也未回道:“她若是在京城里没有落脚的住处,就在外头随便找处院子给她住下,隔三差五来陪母亲说说话便是了。我还有事,回头再说。” 眼看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只片刻便不见踪影,国公夫人不由得气结:“瞧瞧他,如今这都什么样子了!连母亲都敢忤逆不孝!我辛辛苦苦怀他十月,难道就是为了生出他这个逆子来顶撞我的吗?” 周围的丫鬟们都低垂着头,噤若寒蝉。 卫国公夫人恨声道:“温七那个短命鬼,活着的时候祸害我儿还不够。如今都已经尸骨无存了,又出了一个年氏女顶着一张和她相像的脸来吓人。我管她是哪一家的,但凡成心和我卫国公府作对,我决不轻饶了她!” 萧忱走出院落,转头对随从的张进吩咐道:“去查查,是谁在夫人面前说这些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蜜酿蛷蛑 年清沅可对卫国公府的母子冲突一无所知,玉兰花会后,她回到府中,继续和年景珩一起为温韶的饮食发愁。好在温韶虽然不食荤腥,但米粥点心还是能吃了垫一垫肚子的。但她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恰好这时节天气也逐渐暖和了,她便整日和年景珩便服出去淘些吃食。 说起来年景珩不愧是吃喝玩乐行当里的名家,总能找到一些手艺极好的店家。年清沅从前在京城里住了十几年,也不如这个回来一年的人知道的地方多。 这一日他们正在一家酒楼上等着店家上菜,年景珩突然想起什么来,对清沅道:“你可还记得去年秋天咱们去吃鲈鱼脍的那家?” 年清沅想了想道:“你是说大观楼?怎么,那家又出了什么拿手的好菜吗?” 年景珩拿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一个姑娘家,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就是那个大观楼,听人说出事了,里面也不知是窝藏要犯,还是就是贼鼠窝,被人带着官兵一锅端了。幸好咱们上次去吃饭的时候没有出事。” 年清沅一听便来了兴趣,连忙跟他打听一些细节。 虽然年景珩也是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的,但两人一起还真的慢慢拼凑出了一些什么。 听人说,大观楼里藏匿的要犯正是上元夜一案的元凶之一。官兵破门而入之时本想只抓那一人,不曾想还有其余人反抗,这才知道大观楼那里藏的只怕不止这么一个人, 分卷阅读219 遂大肆抓捕,最终还是逃了几个。 依照他们的想法,那大观楼本是三教九流杂处之地,想来平日里正是那一伙人探听消息的地方。只是一家这样大的酒楼在京城立足可不容易,背后指不定投了哪一家的靠山。他们出了岔子,只怕连靠山都要跟着一同倒霉。 说到最后,年景珩摇头道:“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装神弄鬼来害人。” 年清沅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若是日子能过得下去,只怕也没让要做这掉脑袋的勾当。” 年景珩睁大了眼,又要用折扇敲她,被年清沅一下躲过:“你跟我胡说八道两句也就罢了,出去了可不准再胡说八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反而成了有苦衷了。” 年清沅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和别人哪怕就是和娘我也不说。这些人有苦衷倒也谈不上,但是你想想,他们要做的可是造反的事,这背后必然有什么原因。” 年景珩嗤笑一声道:“是有原因,不是被那边指使得么?” 说着他的手指指了一下西北方向。 年清沅挑了挑眉道:“这没凭没据的,怎能就确认是那位所为呢。” 年景珩大喇喇道:“他那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自己怀着不臣之心,故而想装神弄鬼,搞出这种把戏想来污蔑当今天子。” 自打永定桥、上元夜接连出了两次事后,虽然有无知百姓暗地里认为是老天降罪于世人, 但民间士子乃至朝中官员的看法基本和年景珩所说的差不多。一开始年清沅也是这么想的,可她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老实说,我不明白,如今那位坐拥重兵,真要做些什么,为何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年景珩一抖折扇:“这等乱臣贼子,自然爱耍一些跳梁小丑般的把戏。” 昔日隆庆帝驾崩前,当时还是八皇子的那位匆忙从西北赶回,不曾想到了半途中就听说了隆庆帝传位给废太子的事,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到了西北。之后宣平帝几次召他入京,他只称重病在床。可“重病”了好几年,这位八王爷还活蹦乱跳着,宣平帝却英年早逝。不过这样一来,八王爷虽还没真的起兵,但他不回朝、不就藩、不交兵权,朝野上下给他扣上了一顶乱臣贼子的帽子,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但清沅不完全这么想。 永定桥和上元夜的事,虽然在百姓中造成了恐慌,但依她来看,并没有什么大用,毕竟他的名头太臭了。而且哪怕日后八王爷真要做什么,这种事情也无益于他争夺皇位。 她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些事都是另外一伙人闹出来的。 两人说话的空当,店家先上了一道蜜酿蛷蛑。年景珩知道眼前这个素来喜欢吃甜的,特意点了这道菜:“去年秋天见你爱吃蟹子,可惜那时候又生着病,没吃多少便过了季。听人说这家做得不错,特意点了,你快尝一尝。” 所谓的蛷蛑,便是梭子蟹。雄蟹为尖脐,雌蟹名为圆脐,通常以雌蟹为佳。一年有春秋两季的味道最为鲜美,眼下正是吃它的好时候。 这道菜先前年清沅饭翻食方的时候看到过,先将梭子蟹用盐水煮过,变色后将其捞出,用手将其扯开,再用小钳将大鳌和足中的蟹肉取出,放入蟹壳中。再用蛋液淋在其上,加入少许蜂蜜调匀,放在蒸笼里蒸上少许时候。等蛋液一收,立即取出,不然就蒸得老了,反倒品不出蟹肉的滑嫩鲜腴。 待要食用时,再配上一碟橙齑、陈醋,用来驱寒暖胃。 这家酒楼虽然不大,但确实选得好蟹子,蟹肉如玉,脂膏肥美。 再加上丝丝甜气,让年清沅这个一向挑嘴的都点头不已。 她和年景珩两人在外玩到傍晚,这才回了年府。 一进屋里,年清沅就见采薇迎了出来。 今天采薇过来跟她告假,说是想回沈府看一看。并且最近她在小厨房里跟人学着做了几样新菜,想回去再向封家娘子讨教几分。 她来年府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在京城中认识的人也不多,年清沅听了便欣然应允,还让人给她备了一些薄礼回去好送人。 见采薇已经回来,年清沅笑着问道:“你去看了娘子怎么样,可有什么收获?” 沈府小厨房的人没什么变化,封家娘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采芹、采菽两个仍然偷懒耍滑,其余的人见采薇一回来便问东问西,变着花样地打听她在年府的情况。唯一不同的是,清沅、采薇两个人先后从小厨房走了之后,人手不够,近来又带进来一个小姑娘,说是封家娘子的亲戚。 “亲戚?”年清沅一听来了兴致,“先前不是说封家娘子来京城寻亲戚,可亲戚一家都已经找不到了吗?” 采薇笑道:“封家娘子的亲戚家里败落了,连宅子都卖了去,故而她才找不到人。家里的大人死的死,散得散,只留下一个小女儿,在酒楼里烧火做杂役。前些日子封家娘子上街上去,正好迎面撞上了,看她眉目和自己那位亲戚有几分相似,便问了一句,没想到一问就问着了。那小丫头个子瘦瘦小小的,皮 分卷阅读220 肤黑黑的,看样子一个人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干起活来手脚很勤快,让她杀个鱼什么的,手脚利落得很。” 年清沅突然想到什么,心里通通地跳了几下:“你去叫半夏来,我有事和她说。” 采薇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突然脸色变了,但还是依言叫过了半夏。 年清沅只留半夏一个人在屋里交待了什么,过了不一会半夏便出去了。 采薇直觉有什么事,犹豫了一会,还是主动问道年清沅:“可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年清沅摇了摇头:“这不干你的事,可能只是我一时想岔了。究竟如何,还要等半夏回来。” 采薇见她不提,也只能陪着她一起等。 没过多少时候,半夏便气喘吁吁地从外头回来了。 她关上了门,便对年清沅道:“姑娘,应该就是那个丫头。” 年清沅微微颔首:“此事事关重大,你能确定几分?” 半夏愣了一愣,反倒不确定道:“先前不过就见了一次,但我确实看着她眼熟……” “那便足够了。”年清沅冷静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话要跟采薇说。” 等半夏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下年清沅和采薇两人时,采薇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呀。” 年清沅正色道:“你可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我觉得封家娘子这人总有些古怪?” 采薇脸色一白:“这,我记得。可是娘子做了什么事?” 年清沅直视着她:“今日我和三哥出去,听说了一件事。朝廷的官兵捣毁了一伙逆贼的窝点,就在大观楼。去年秋天,我和三哥还去那家酒楼吃过鲈鱼脍。” 采薇心跳如擂鼓:“这和娘子有何关系?” 年清沅平静道:“你方才说娘子从外头领了一个小女孩去了小厨房,我听你的形容,那女孩和我们先前在那家酒楼见到的一个帮工有几分像。” 采薇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年清沅。 年清沅叹了一口气道:“原本我只是怀疑,所以特意遣了半夏找了个名头去看一眼。去年那时候出去,也是她陪着我的。她见到了什么,你也知道了。” 采薇声音苦涩道:“所以,你是说娘子和这伙逆贼扯上了关系。” 年清沅微微颔首。 采薇慢慢回过神来,她想,清沅既然没有立即报官,也就是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半夏也许看错了,也许娘子是无心的,总之这事还要慢慢调查,所以清沅先告诉了她,也是有给娘子一个机会的意思。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她低声哀求道:“清沅,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我想我们应当去问一问娘子……” “采薇,”年清沅头一次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我并没有在询问你的意见。” 采薇的脸色倏地一下变得惨白。 年清沅直视着她:“我只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这里面到底牵扯了什么。那一伙逆贼正是上元夜搞出乱子的人,还有永定桥的那一次,说不定也和他们有关。这其中牵扯了多少人命,两次你我都恰好遇上了,你应该清楚。” 采薇低头垂泪。 年清沅忍着安抚她的冲动,仍然认真地告诉她:“我知道你和娘子的感情深厚,甚至远胜你我之间,但这件事我可能无法顾及你的感受。你我都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趁这把火尚未烧身,我们必须跳出来。” 采薇仍然低着头。 清沅话说得直白,道理她也明白。但明白与释怀是两回事。 她当年卖身葬父,一直到被卖到京城,入了沈府,又进了小厨房跟在同籍的封家娘子身边做事。这几年来,封家娘子于她而言亦亲亦友,但凡有意思可能,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娘子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清沅没有瞒她,更没有骗她,直接挑明了最坏的恶果。而且,偏偏发现端倪的人是她。 年清沅知道只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采薇都没法缓过来了,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冷静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必出府了若是累了,不必做事,好好休息一阵,等你想好了再说吧。一会我会亲自写信,告知沈大人,其余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能够插手得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鱼生粥 年清沅确实没有欺骗采薇,等采薇哭着出去后,她深呼吸了几次,准备提笔写信给沈端砚。 诚如采薇想要辩解的那样,她没有亲自去看过,也可能是半夏认错了,或许封家娘子真的不知情,但这些并不是她可以知情不报的借口,毕竟这背后事关重大。 她之所以让半夏去,是怕那个杀鱼的女孩万一对她和年景珩还有印象,反而会打草惊蛇。 幸亏她发现的早,若是再晚一些,万一封家娘子想到利用采薇对付年假,或者在沈府做出什么事来,任何一种后果都不是她能承受的。 分卷阅读221 之所以和采薇挑明,也是要直接告诉这个傻姑娘事情的严重性,以防日后封家娘子真的攀扯出什么,她若是再一味心软,反而会惹火烧身。 打定主意后,她开始着手准备。 这件事关系重大 ,她不敢告诉檀书,还是直接交给沈端砚去想办法吧。 既然是写信给沈端砚,平日那些花里胡哨的花笺指定是不能用了。 她抽出一张素笺,亲自动手研墨。 一管狼毫蘸了墨汁,真到了下笔这一刻,她反倒不知道该怎样写。 犹豫了半晌,她才猛地一拍脑袋,这是纠结措辞的时候吗,当即提笔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在信重交代清楚。待墨迹干了之后,装入信函中在,上面写上让沈端砚亲启,外面又套了一个信封。 相信等檀书看到了,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沈府的门房已经认识了年府跑腿的小厮,见他又来便笑道:“你们家姑娘又来给我们姑娘送信了。” 那年府的小厮笑道:“是呀。”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信来,递给了沈府的门房。 门房再叫了人往里层层转交上去,不一会的功夫就送到了正在小书斋里看书的沈檀书手里。 沈檀书照例拆开信封,却只见里面又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让沈端砚亲启,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仔细看了一下,的确是清沅的字迹,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亲自带了书信,往静思轩方向去了。 六安这会正亲自坐在栏杆上看着人,见沈檀书过来,连忙跳下来迎上去拦着:“姑娘,大人在里边跟朝臣谈论事务,您不能进去。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我转交便是。” 沈檀书看了他一眼:“兄长还有多久才能谈完?” 六安为难道:“这、这我可说不准。” 沈檀书想了一想道:“罢了,我在附近等着,一会他出来,我亲自转交给他。” 清沅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兄长写信。既然写了,又让她转交,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她这么做还是过于鲁莽了,万一兄长把她误当作什么水性杨花之人,岂不是坏了大事。若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沈檀书想着想着脸上一红,她也能替清沅说两句话不是。 六安本想再劝她几句,见她坚持,便也不再说话了。 沈檀书让人拿了两坛棋子,坐在静思轩不远处的小亭子里自己对弈。眼看天色将暮,沈端砚书房那边也没传来消息,不由得摇了摇头,让绣雁她们去把她的琴取来。 没过一会,绣雁抱着琴回来了。 沈檀书的手指摩挲着琴弦,抬头看了一眼静思轩方向,开始拨动琴弦。 手指轻轻一划,便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并非世家女子出身,琴艺也是这两年才请了人学的。她素来又对这个不怎么上心,故而练了两年弹得也不好。 静思轩内。 在沈檀书弹出第一声琴音之时,书房里的沈端砚陡然抬起头来,转身对其余几人道:“天色不早了,几位大人今日就到这里吧。” 在书房这一群人中,他年纪最轻,却权位最高。几年的历练下来,他身上的气势已成,就连几个官员都唯唯诺诺地应了很快退了出去。 沈端砚听着生涩的、断断续续的琴声,捏了捏眉心:“去叫姑娘过来,别再让她弹了。” 六安连忙跑出去,不一会那琴声终于停了下来。 很快,沈檀书便推开了门,进到了书房里。 沈端砚仰面坐在椅子上,闭着眼道:“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 虽然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沈檀书是不会亲自跑来书房找他的。 沈檀书取出信来,递到他面前:“有你的信。” 沈端砚一顿,睁开了眼,看到信封上清秀柔美的字迹一怔,随即取了过来,拆开信封。 沈檀书就站在他面前,也不离开,紧张地看着,并注意着沈端砚的表情,却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 沈端砚抬起头来吩咐她道:“你出去,让六安把三七叫进来。” 沈檀书本来有一肚子话想替清沅解释,但看了沈端砚这古井无波的模样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地出去了。 她一只脚刚迈出门,就听沈端砚在身后突然道:“以后若是有急事要找我,直接让六安说,莫要弹琴。” 沈檀书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对,转过头来不快道:“你什么意思。” 沈端砚淡淡道:“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 沈檀书:“……” 不一会,三七进来带上了门:“大人。” 沈端砚揉了揉眉心,把该交代的事情说清楚后,三七再次离开,屋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书轩外的最后一丝光线彻底被黑暗吞没,门外的六安小心翼翼地敲了下门:“大人,让小的给您点灯吧。” 沈端砚淡淡地嗯了一声。 六安进门来, 分卷阅读222 见沈端砚疲惫地向后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轻手轻脚地先将食盒放下:“大人,小厨房送来的鱼生粥,您记得趁热喝了。”而后他点了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端砚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走到身后的书架子上,从最内侧抽出一本旧书来,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 昏黄的火光静静地照着一切,也照亮了书封皮上的字。 那是一本,《九州地域志》。 ☆、第一百一十五章蜜火腿 出了静思轩,一回到小书斋,沈檀书立即提笔给年清沅写信,也顾不得天色已晚,嘱咐了文鸳多给跑腿的人一些赏钱,务必要拿到年清沅的回信才能回来。 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连几次绣雁劝她吃饭都不曾理会,直到年清沅的回信到了,这才匆匆拆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看了个遍,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沈檀书把文鸳叫过来问道:“府里刚才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文鸳有点摸不着头脑:“没发生什么呀……对了姑娘,既然您已经等到了年姑娘的回信,还是早些用饭吧。” 她不提还好,一提到用饭沈檀书打了个激灵。 若是事情属实,她和兄长整日吃的都是小厨房送来的饭菜,岂不是随时都有可能遭了歹人的毒手。想到这里,沈檀书胃口全消,又不知沈端砚那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口问道:“小厨房送来了什么?” 绣雁道:“都是您爱吃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沈檀书打断:“可我今日不爱吃了,你亲自去一趟小厨房,让她们给我做一碗汤来。” 绣雁也没多嘴,亲自去交待了,不一会回来,就听沈檀书问道:“……汤可在做着了?可是封家娘子亲自看着的?” 绣雁有些不解,即便她再迟钝也看出沈檀书今天这会很有些不对劲,不解地问道:“姑娘,您说什么傻话呢,您和大人的饭食不一向都是封家娘子亲力亲为的吗。” 沈檀书愣了一下,才缓缓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去问一问年家姑娘,我们去年府一趟吧,至于那汤就留在灶上,若是我回来得早再喝,回来晚了便罢了。” 绣雁、文鸳两个虽然不明白今天自家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收拾一番,和沈檀书一同出了府,乘着马车向着年府的方向赶去。 沈檀书到了年府,远远地就看见年清沅亲自站在院门口相迎,见她来了还明知故问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沈檀书笑道:“自然是赶着年姑娘用饭的时候,来蹭一口饭吃。” 年清沅摇头道:“恶客上门,果然我今日不宜见人。” 沈檀书挽起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一下:“行了你,还不快带我进屋,好茶点心地招待着,我有事要问你。” 年清沅笑道:“好好好。” 两人进屋,待屏退其余人等,沈檀书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清沅无辜道:“给你送去的信上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嘛。” 沈檀书杏眼圆睁:“你还在我面前做起样子来了,先前我一拆开信封,险些没被你吓死,心道好端端地,你怎么写信给我兄长了。你也太鲁莽了,这件事大可托你兄长来写张字条交待便是,直接写信给他,若是触了他的霉头,可有你好受的。” 年清沅笑着宽慰她:“你放心吧,这不是没事嘛。我亲自写信,自然有亲自写信的必要。这事是采薇无意中告诉我的,她和封家娘子往来甚密,我担心日后会牵扯到她,先在信里提一提,也算是在首辅大人面前讨个情面。至于为什么不托我三哥他们写信,一来怕他做事不稳当,出了什么纰漏,二来我也怕沈府还有其他和封家娘子一样的人,万一见了信起了疑心怎么办。咱们俩平日素来就有通信的习惯,里面写的也不过是些琐事,他们应该不会注意。” 沈檀书想了想,也是,但还是不高兴地抱怨道:“你的信他既然已经看到,为何也不制住封家娘子和小厨房的人,反倒害我一个人提心吊胆的。” 年清沅猜测着:“也许是他想顺藤摸瓜,而且即便看到了,要处置她们只怕也没有那么快。你我再等些日子,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沈檀书嘟嘴道:“也不知道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反正我是不敢吃她做的菜了,不然也不会巴巴地跑来你这里。” “那正好,昨日我三哥才给我这边送来一条蜜火腿,我一会就让人去小厨房传话,今晚有娇客,让他们再添个菜,”年清沅说着说着突然笑道:“也不知道你兄长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不如这样,你这几日就住在我这里。我们年府厨子的手艺,也不比封家娘子的差。” 沈檀书颇有几分心动,眨巴着眼睛问道:“可以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年清沅摇头道:“这有什么,一会用完饭,我们一起去我娘那里打一声招呼就行了。不过几顿饭而已,我家里 分卷阅读223 又不是供不起。我们俩吃住可以在一处,至于衣裳,咱俩身量差不多,若是你介意,让人回去取两件便是了。” 沈檀书笑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可不和你客气。” …… 和她们先前说定的一样,沈檀书就在年府住下了。 沈檀书的到来无疑给抱琴居添了几分人气,两人同吃同住,再时不时一起去温韶的院子陪她说说话,让沈檀书和温韶也渐渐熟络起来。 而另一边,采薇自打那一日后,几乎就再没主动在年清沅面前露过面,整日呆呆地在房里坐着,虽然吃喝饮食正常,别人问话她也会回答, 唯独对年清沅的事情闭口不谈。 年清沅仿佛也忘了有这么个人在一般,也从不让人去叫她。 甘草、半夏她们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有心想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边怕清沅,另一边又不敢打扰采薇,只能夹在中间替她们着急。 又过了小半个月,一天傍晚,半夏正要回房找东西,却见采薇背了一个小包袱正站在院子里准备走。 半夏直觉有些不对,连忙问道:“你这要是去哪里,可曾告诉过姑娘?” 采薇惨淡一笑:“先前已经和姑娘说过了,你帮我告诉姑娘一声,我走了。” 路过的甘草听了连忙过来劝她:“好采薇,你说什么傻话呢,你又能走去哪里,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个人出去了,若是碰上了歹人怎么办。” 采薇低头道:“你们不必劝我了,其实我早几天前就跟姑娘提过了,她已经让人给我找了落脚的地方,稍后我也会慢慢自己再找合适的地方住下,你们不必担心,帮我告诉姑娘一声就成了,我就不去烦她了。” 半夏终于忍不住有点生气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跟姑娘到底是怎么了,之前还好端端的,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个要走,另一个竟然也点头答应了,如今连道别都不亲自去说一声,还要让我们转达。难道姑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采薇顿了一顿道:“她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是我不识好歹。你们若是不愿,那便算了,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的。”说完,她竟然转身就走,气得半夏在身后跳脚。 生气归生气,但半夏和甘草还是连忙跑去通知年清沅。 她们进去的时候,年清沅正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书喝茶。 甘草小声道:“姑娘,采薇让我告诉您一声,她要走了。” 年清沅淡淡道:“我知道了。她既然要走,那便随她去吧。” 半夏急了:“姑娘,您怎么也不留一留她。”虽然采薇进府得晚,但同在一处相处了这些时日,她们之间也是有情分在的,不然她也不会管这些。 年清沅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道:“她心不在这里,强留又有什么用。” 半夏着急道:“您都没留她,怎么知道就留不住呢。” 甘草在一旁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等甘草、半夏她们都退出去后,年清沅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和采薇的事情不方便和半夏她们透露,而且即便是说了,半夏她们也未必完全能理解。 采薇素来对人面冷心热,是个重情义的好姑娘。无论封家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采薇来说,都算是她的半个亲人。一方面是明知封家娘子有古怪,不能违背良心偏袒于她;另一方面是出于情义,让她明知封家娘子如今情境凶险,她偏偏又无能为力。甚至说,造成这种局面的人还是清沅。 虽然她当初一力要让采薇来年府,但她知道,无论沈府还是年府,都不是采薇的长留之地。之所以又让她在年府上待了这些日子,无非是怕她刚一从沈府小厨房出来有些不适应罢了。 无论在年府还是沈府,采薇的身份都比她们低一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毁取了她的卖身契,采薇仍然会像个丫鬟一样处处小心行事。如果只想让采薇做个丫鬟,她又何必把人从沈府带出来呢。 先前采薇和她说过,若是日后不在年府了,她想去外头自己开一家食肆。她这一趟出去,想来应该也会着手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 她让人在暗中看顾着,即便采薇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想来也能及时出手相助。 她很希望能够看到采薇能够独当一面的那一日。 这些时日,沈檀书虽然在年府上住着,但也不是每一日都在,偶尔还和年清沅出去几次。直到沈府有人来送信,说是小厨房的封家娘子走了,又换了个厨子过去,她这才松了口气。 她这样一直住在年府上,虽然清沅再三和她说不必介意,但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想来事情已毕,她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温韶这段日子孕吐渐渐好转了许多,慢慢地有了些胃口,开始主动让人找些酸的给她吃。因为年清沅喜欢,去年存的半坛风雨梅没出几天就被她吃完了,看得年清沅这个平日里 分卷阅读224 吃零嘴惯了的人都替她牙酸。 另一边,沈府的小书斋里。 沈檀书正在看书,突然听得有敲门声,便叫人进来。 来人一进门,沈檀书讶然道:“五味,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五味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姑娘这些日子都不在府上,这些账册还等着您看呢。” 沈檀书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揉了揉耳朵道:“好吧,我看看便是了。” 等她揭开第一页,五味还站在桌前,一动也没动。 沈檀书也没在意,一边看着账册一边在心里算着。 五味擦了擦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汗,在一旁小心道:“您在年府上住了这些时日,和年姑娘同吃同住的,想必对她也愈发了解了。” 沈檀书翻过一页:“嗯。” 五味见她没在意,便继续问道:“也不知道那年姑娘的口味如何,喜欢些什么,说起来她还是咱们府上出来的呢,可真要问起这些琐事来,反而没几个人清楚。” 沈檀书不以为意道:“她爱吃甜的呗,平时随身带着一个荷包里都装了糖。还喜欢吃点心,其余的倒没什么。” 五味连忙道:“可这甜的,也有许多分别呀。她是只喜欢吃糖,还是但凡甜的菜肴都喜欢。至于点心,那花样就更多了。其余荤素各样,也总有喜欢的吧。” 沈檀书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抬头一脸狐疑地看着五味:“你打听这么细做什么?” 总感觉五味这胖子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五味赔笑道:“姑娘您多心了,我只是想着,既然您和年家姑娘的感情这么好,您去年府上住了这些时日,说不定等什么时候年姑娘也要来咱们府上住些日子。小的自然想多知道一些, 免得到时候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反而丢了姑娘您的脸面。” 沈檀书眉头微蹙:“不对,我还是觉得你有些古怪,快说,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五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可没想到,姑娘如今居然这么敏锐,这么不好糊弄了。 沈檀书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松口道:“好了,你下去吧。” 五味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至于要问的事情,还是等机会合适的时候再问吧。反正大人应该,也许,大概不会催他吧。 五味心里抱着一丝侥幸这么想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清炖枸杞羊汤 自从上次母子二人不欢而散之后,国公夫人便跟自己儿子怄气,每日他早晚来请安的时候都称病不见。萧忱也不纠结,只在院门外行个礼转身就走,不一会便有大夫过来,给国公夫人问诊,说是世子让去的,把国公夫人气得不行。 这一日萧忱从府外办事回来,突然有人来传信,说是国公夫人叫他过去,不由得皱眉。虽然知道母亲可能又要折腾人了,但他还是去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国公夫人正在院子里等着他,看着还笑容满面的,全然没有生气的样子。 萧忱不由得心生警惕。 卫国公夫人仿佛忘记了前些日子的不愉快,笑道:“你瞧瞧,今日谁来了。” 萧忱眉头一挑,向国公夫人身后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少女亭亭而立。 少女年约十五六,生得杏眼桃腮,异常美貌。虽然一身淡绿的窄袖罗衫过于素净,却和她灵气清逸的容貌格外相衬。 温清语盈盈一礼,笑意嫣然道:“世子哥哥,许久不见。” 萧忱原本听到她被国公夫人接入府中这件事,心里很是不快,但这会见到了人,目光触及她那张天真娇美的面孔,最终还是软和了口气,目光温和道:“许久不见,当年还只是个小丫头,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温清语佯嗔道:“世子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比我大几岁。莫不是清语变丑了,世子哥哥才这样说?” 萧忱哑然失笑道:“本以为你真的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没想到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国公夫人见他们俩言谈甚欢,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来来来,我们进去坐下再说。” 一群人进了屋内,丫鬟们连忙奉茶添水。 萧忱温柔问道:“侯爷和夫人这些年可还好?西北苦寒,想来不必比京中。虽然我先前和那边的人打过招呼,只怕他们招待你们不周。” 温清语微微一笑:“世子哥哥这是说得什么话,当日我家落难,京中无人敢施以援手。清语本想着等去了西北,指不定就要老死异乡,若非世子哥哥派人去安顿我们一家,只怕我活不到再来京中见你。” 卫国公夫人的眼角抽了一抽,在背后看了萧忱一眼,脸色有几分难看。但她很快又喜笑颜开地岔开话题:“你哥哥这次立功受赏,怎么把你也带来了,你们要留在京中多少时日?” 虽然她的神色变化极快,但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温清语的眼中。 她 分卷阅读225 心中冷笑。 当年侯府落败时,萧忱还只是个纨绔子弟,无权动用国公府的人脉。虽然他想法设法要人在流放途中多关照他们一家,但纨绔就是纨绔,打点的官差也靠不住。那一路非但没有宽待他们,反而还多加折磨,若非后来沈端砚又暗中托了人,只怕他们一家真的不等到西北就要离散了。这也是为何上回温柏青对卫国公府恨意难消的原因。 虽然她没有切耳听到什么,但她想也能想到,当年的情形下,眼前这位捧高踩低惯了的国公夫人想来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即便心中再怎么轻蔑,温清语还是乖巧答道:“这一次回来的不仅有我,二哥其实也跟着来了,帮着大哥办一些事情,一直未曾得闲。在京中留多久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是听大哥的意思,说西北那边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一个姑娘家,不适合在那边多待,想在京中给我置办一处房子先住下,等他们日后慢慢过来。但这怎么能行呢,我想等兄长一走,我还是要跟着回西北的。” 卫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语气亲热道:“还走什么,如今你兄长出息了,你们一家重回京城也是早晚的事。你一个姑娘家,来回颠簸得多不方便,不如就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也好多陪陪我这个老婆子。”说着,她瞅了萧忱一眼。 温清语正要说几句恭维话,就听萧忱附和国公夫人的话道:“让人去收拾一间院子来,你在府中好生住下,平日里陪我母亲多说说话。她从前便喜欢你,总说想要你这么乖巧的女儿,如今你们难得又见了,你便遂了她的心愿吧。” 温清语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迟疑之色,轻声道:“世子哥哥,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不比往常,我在你们府上住着,只怕多有不便。若是夫人想要我陪着说话,只需让人说一声就是了。” 萧忱听她拒绝,脸上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不过听她一番解释,还是颔首笑道:“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既然如此,便让母亲做主,收你做了义女,再来府上居住,想必旁人也不会再说什么闲话了。” 他这话一出,卫国公夫人和温清语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这要是真认了这个义女,两人的盘算可都不成了。 这么一想,两人反倒心有灵犀一般反驳:“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温清语先解释道:“世子哥哥莫怪,你的好意清语心领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怎能不先和家里商量就自己定下了呢。” 卫国公夫人也帮腔道:“这事确实是他考虑得不周,你莫要为难,不过说笑罢了。若是日后你父母能回到京城来,我当面向他们提一提。” 既然两人都不愿意,萧忱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道:“那就劳烦清语妹妹有空多来国公府坐一坐,权当是来解解闷罢了。” 温清语笑着应下了。 待温清语走后,卫国公府这对母子俩难得凑了一起吃饭。 丫鬟们犹如流水一般上菜,很快就在母子二人的桌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 国公夫人今日仿佛吃错了药一般,对萧忱格外亲切,甚至还亲手替他盛了一碗清炖枸杞羊汤:“来来来,这是我特地让厨房做的,给你滋补身子的。你这些日子在外头想来也忙坏了,多喝一些。” 萧忱无法推辞,只能接下了。 国公府的规矩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国公夫人私下里也会遵守这一套规矩。她在一旁喋喋不休,萧忱一直只是沉默地听着,直到用完了饭。 萧忱沉吟良久道:“上次母亲提到的那件事,我本应该早早地跟母亲说了,一直拖到现在,确是我考虑不周,让母亲费心了。” 卫国公夫人脸上的笑容一滞:“难得今日我心情这般好,就莫提那扫兴的人了。” 她很快转移话题道:“今日清语一来,你见她如何。还是和从前一般美貌动人,连我看了都忍不住疼惜。我先前还当他们一家在西北吃了几年沙子,指不定要磨搓成什么样子。可你瞧,清语这丫头果真是天生丽质,还是那娇花软玉一般的人物,你就没什么想法。” 萧忱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自顾自道:“您之前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因为年氏女和阿七生得极像,所以才对她格外上心。我知道您从前便不喜欢阿七,嫌她是个病人,怕耽误了我,但阿七如今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我希望您能放下对她的成见。” 卫国公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那个死了的,我可以不再提她,但那个活着的呢!” 萧忱轻声笑道:“您不觉得,这是天意吗。阿七韶年而亡,没几年便出了一个跟她生得那么像的人,可见我与她之间是天赐的缘分,我怎能轻易放手。这年氏女,我要定了!” 卫国公夫人又急又气:“你可真是糊涂!我可听人说了,这也是个身子不好的。不过吹了点风,就能病得不动弹。这样的病秧子,哪一家娶了都是平白添了晦气,更何况你堂堂一个世子。你若真是喜欢年家的女儿,他家另一个倒还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你若是喜欢,娶了她也便罢了。 分卷阅读226 这世界上好生养的女子多了去了,你怎么偏就在这一棵病树上吊死!” 萧忱低头喃喃道:“我已经负过阿七一回,总不能再负她第二回。” 卫国公夫人几乎被他气倒,正要再和他好生说道一番,却见萧忱突然站起,声音转冷道:“我今日来和您说这一件事,不是要和您商量,只是知会您一声。稍后我也会和父亲去谈这件事,年家虽然不算什么权贵,但在朝野之中极有声望,门生故旧更是遍及天下,与国公府也算是门当户对。想来父亲应当会同意我迎娶年氏女。” “你,你!”卫国公夫人被气得几欲吐血。 待萧忱走后,卫国公夫人只觉一阵心慌气短,伏在桌子上,吓得旁边的丫鬟们连忙给她倒茶拍背,并出声劝慰着。 过了好一会,卫国公夫人才缓过神来。 她喘了两口气,慢慢平复了心情,眼看着前方咬牙道:“这个温七,做了鬼也不肯放过我儿。既然那年氏女要魅惑我儿,我就让她这个大头鬼知道厉害才是。” 一旁她的心腹丫鬟担忧道:“夫人,可是您这又能做什么呢,我看世子是铁了心了,而且这年家也不是好惹的。” 卫国公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个冰冷有些扭曲的笑来:“既然不是好惹的,我们便从长计议,左右横竖不过是个女鬼,想要治她的方法多了去了。不过这鬼既然转世了这么久,也该见一见她自家的人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钉果盒(上) 收到卫国公府的帖子时,年清沅的第一反应是,萧家那对母子俩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当即吩咐甘草将其拿下去:“我不去,以后有卫国公府的帖子,一律不必送给我,你们自行处理了便是。” 一旁的温韶听了摇了摇头:“你仿佛对着卫国公府有很大的成见呀。” 大夫先前嘱咐过温韶,虽然怀了孕,但也不能整日坐着,时不时要出来走动,也好方便以后分娩。不过年家自然也不可能让温韶走多远,顶多是从她自己的院子到年清沅的院子,或者偶尔让人陪着去花园里散散步罢了。 眼下,她正好在年清沅屋里。 年清沅撇了撇嘴:“确实是有成见。” 她也不瞒温韶,把之前碰到萧忱的事情说了一遍,以年清沅的身份来看,这人确实是莫名其妙的一个浪荡公子。 温韶顿了一下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和那位卫国公世子也算是自小认识的。他这人被国公府惯坏了,自小想要什么,他娘没有不依的,他便养成了个性子,一旦看上了什么就不肯轻易撒手。你若是一味躲着他,反而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把话说清楚。” 年清沅嗤笑一声:“那可未必。难道我头一回见他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温韶想了一想到:“这样吧,我身子不方便,就让仪彤陪你去一趟,有她在,至少萧世子不会逾矩,卫国公府的人也不敢轻易为难你。” 年清沅这才点头,勉强答应了。 等从抱琴居回来,温韶一个人坐在榻上想了一会事情,便开始叹气。 旁边的丫鬟听了连忙道:“夫人,您怎么好端端的,去了一趟姑娘那里就不高兴了呢。” 温韶看了她一眼:“没有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那丫鬟小声道:“好吧,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我就是了。” 等丫鬟出去了,温韶这才得了清净。 阿七和萧忱之间有一门可有可无的婚约,这是她们几个人当初都知道的。阿七身子不好,总是生病,卫国公夫人瞧她不上,永宁侯府那边又想着用她那个妹妹来替她,故而闹得阿七的婚事一直拖着,她和萧忱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尴尬。 阿七和萧忱算是青梅竹马,他们自小认识,曾经也是好友。至于说阿七对着萧忱有没有情意,温韶不敢确定,但她们那个圈子里,男子中阿七也只和萧忱一个比较要好。萧忱长得也还行,若说半点情分都没有,那应该不大可能。而且萧忱显然是对阿七有意的,两人私底下若是说了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可惜她们还没来得及探明阿七的心意,她便病倒了,之后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对欢喜冤家,也彻底天人永隔了。 虽然当年的事情温韶一直对卫国公府心中有气,但看着如今看着和阿七那么相像的清沅妹妹如此厌恶于萧忱,还是觉得造化弄人。 …… 卫国公府的帖子不仅请了年清沅,还一并邀了年婉柔同去。 她们两人都不怎么想和彼此凑在一处,清沅便早早地从家里走了,先去临安郡王府上找谢仪彤,两人一道乘着马车驶向卫国公府。 年婉柔却因为没她那么磨蹭,早早地就到了卫国公府。 一听丫鬟来通禀年家姑娘来了,卫国公夫人意味不明地一笑,转头和蔼地对她身旁的温清语道:“你也离京了许多年,来,让我给你介绍一下年龄相仿的朋友。” 温清语直觉国公夫人又想折腾什么了 分卷阅读227 ,连忙打起精神来。 一见了只有年婉柔一个,卫国公夫人一愣,直接问道:“你姐姐呢,她怎么没来。” 年婉柔面上仍然微笑道:“临川郡王妃邀姐姐一道前来,想来不一会应该也到了。”她不知道的是,卫国公夫人从前因为讨厌温七,连带着谢仪彤和温韶两个人也看不上眼。但年婉柔进京也有些日子了,还是知道郡王妃和国公夫人不和的事情的,有意在此点出,就是希望她能因此恶了年清沅。 旁边的温清语也在听着,她自然知道临安郡王妃便是谢仪彤的,也记得从前她和嫁到年家的那个都和温七的关系极好。虽然她那个姐姐是个短命鬼,但两个手帕交偏生都嫁得不错,如今也能为她所用,今日正好能和她们叙叙旧。 卫国公夫人舒了一口气,笑着拉着温清语的手介绍道:“来,清语,这位是年家的姑娘,和你年龄正相仿,你们也认识一下,以后也好做个伴。” 温清语和年婉柔的视线在空中一交汇,很快就从彼此扬起的温柔浅笑中明白,大家都是同一类人,虽然心中都有几分忌惮,但笑得反而愈发灿烂了。 尤以年婉柔为甚。 本来一个年清沅在一旁虎视眈眈就足够让她头疼的了,突然又蹦出眼前这么个人来。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早已从别的闺秀口中听说过温清语的存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破落户这些日子以来几乎天天出入卫国公府,这也就罢了,后来更是发展到陪着国公夫人一同赴宴的地步,真是没脸没皮到了极点。 年婉柔正心思转动之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慵懒的女声。 “呦,国公夫人,原来您在这里呀。” 年婉柔转头,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她眉目明艳,雍容大气,一走过来便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而她只是习以为常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到了温清语也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 临安郡王妃谢仪彤挑眉一笑:“巧了,在场的都是熟人。” …… 一到了国公府,年清沅便和谢仪彤两人先分开了。 年清沅考虑了一下,为了国公夫人能多活两年,她这张脸暂时还是不要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当然,若是她愿意主动上来找刺激,那就怪不得她了。 但谢仪彤和她想的不一样。 她可是受温韶所托来找茬的,自然要先会一会主人,尤其是萧忱那个亲娘。至于清沅,她还是跟闺秀们一起玩去吧,妇人们的战斗,不适合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插手。 于是年清沅便去了园子另一边,想找个僻静角落,起码待到仪彤那边处理完了,她们再一起走。 她转到一处假山石附近,那里的小径很僻静,几乎没什么人。 可她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了前方有语声传来,不知道是哪几个闺秀聚在一起,正在拿人说笑。 “听说她从前家里是因为宣平年间的事情败落的,以前也是个侯府千金呢。” “侯府出身又如何,如今家里还不是败落了,也不知道去了西北做了什么营生呢。流放的人,还能养成那般模样。” “依我来说,真要是侯府出身的,更应当懂本分才是。一个未出阁的异姓姑娘,天天来国公府上,打的什么主意,真当外人眼都是瞎的。” 年清沅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被这几位嘲笑的那位着实有几分可怜。京中贵女的嘴巴向来刁钻,说起刻薄话来一个赛过一个。不过她听了几句之后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她们正在说的人似乎……她认识? 年清沅笑吟吟道:“几位在说什么趣事,远远地看在你们凑在一处,我不请自来,不会打扰了吧。” 几个闺秀连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清沅你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群人招待她坐下,让丫鬟再给清沅添茶水,还又一盘钉果盒来一起吃。 年清沅虽然在她们的社交圈子里出现的时间不长,但她毕竟是年家的女儿,诸位闺秀们至少都愿意和她结交。虽然年清沅很少出席这样的场面,但之前几次露面,她一直表现得温柔好相处,又不至于显得不太坦诚,众人对她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虽然对清沅还颇有好感,但她们也不敢随便在她面前和刚才一样说话。不过还是有人憋不住,不一会就试探着又说了起来。 其中一个闺秀问道:“清沅,你可曾听说过永宁侯府?” 年清沅思索了一阵,像是不太确定一般道:“也许在哪里听过,总觉得有几分耳熟。不过,可是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闺秀道:“你就别为难清沅了,她才回京城来多久,哪里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年清沅在心里暗叹,这才过了几年,这就成了陈年旧事了。 不等她接话,刚才的闺秀就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说起来应当也有不少人知道了,近来国公夫人身边多了个姑娘家陪着,听人说是整日都来国公府上,偏生又不是什么亲戚。先前我还不信,刚来一 分卷阅读228 见,果然有这么个人在。听人说是从前永宁侯府的千金,但永宁侯府已经败落了,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整天来别人家里,也不嫌丢人。” 年清沅若有所思道:“这样,确实有些不好。不过看样子,昔日的永宁侯府和国公府应该是有几分交情的,不然国公夫人也不会带她出来。” 一个闺秀只听了前半句就嚷道:“岂止是不好,简直是不知羞耻。难道国公夫人带她出来一次两次还不够,她自己难道也不懂得避嫌吗?” 年清沅坐在那里应付了她们好一会,这才借着丫鬟来找她的由头起身离开了。 等离了很远,半夏才在后头小声嘀咕道:“这些闺秀们平日里看着端庄,怎么骂起人来这么难听。” 年清沅摇头道:“不过是因为男人罢了。” “男人,什么男人?” 年清沅无奈道:“你自己想,卫国公府里还有谁值得这群闺秀们这样虎视眈眈的。不过……” “不过什么?” 年清沅脚步一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卫国公府为什么请我到这里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钉果盒(下) 半夏问道:“为什么呀?” 年清沅笑了笑,语气轻快道:“我不告诉你呀。” 半夏:“……”姑娘好无聊。 说来也许是天意如此,才转过假山,年清沅就碰上了此行卫国公夫人想让她见到的人。 两人正好一个往这边来,一个向那边去,迎面撞上了。 温清语只觉得头顶一道雷劈下来,整个人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目瞪口呆,活像见了鬼一样。 却只见对面的人笑语盈盈道:“看这位姑娘的样子,似乎又是一个认识我的人?” 温清语脸色苍白,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半天。饶是她一向聪明机灵也好久才反应过来:“抱歉,我失礼了。这位姐姐,您和我一位故人长得极像,我刚才险些把你错认成了她。” 年清沅温柔地笑道:“无妨,我自从回了京城,已经不止一次被人认错了。” 温清语干笑两声:“是嘛。刚才唐突了姐姐,还望姐姐见谅。可否请姐姐移步,我们到那边的檐廊下一叙?” 年清沅微微一笑:“不必了,区区小事而已。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回去,就不陪妹妹了。若是以后有缘,我们改日再叙。” 不等温清语开口,她果断地转身带着丫鬟们就离开了。 等她跟着丫鬟来到谢仪彤她们那边时,显然谢仪彤已经和卫国公夫人斗完了。占了上风的显然是前者,她始终高昂着头,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至于卫国公夫人,本来脸色就已经铁青,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风度,见清沅过来了,脸色更是难看。 两人和卫国公夫人客气地道了个别,携手一同走了,颇有从前同仇敌忾的味道。 回了年府,清沅的好心情来得莫名其妙,让一群丫鬟们都十分不解。 半夏给她卸妆时试探着问:“姑娘,今天碰到的那位温姑娘你可从前可曾认识。” 年清沅轻声笑道:“你莫要试探我,我是不会和你说的。” 半夏小声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 年清沅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半夏紧紧地闭着嘴巴,不再吭声了。 等拆散了头发,年清沅看着铜镜中的人,微微一笑。 温清语是她的小妹,也是除她以外侯府里唯一的姑娘。只是和她不一样,她是个人见人嫌的病秧子,温清语自小却被家里的兄弟们捧着,受尽宠爱。 她生得貌美,人又聪明,除了性格有些骄纵,又爱耍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外,倒也没什么不好。姐妹两人没有很深的感情,但也没有多不对付。但年清沅也清楚,她们俩互相看不上对方,今天见她被吓了一跳,她心里多少有点恶作剧般的得意。 这之后,她便开始思索,为什么温清语会在这里。 能从西北到京城,想也知道她定然是跟着温柏青一同来的,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兄弟。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温清语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和卫国公府的人凑在一块,他们打的主意显而易见。 想到这里,年清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从前她就知道那位大哥好钻营,但万万没想到,如今这种事他都能做得出来。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第二日又到了冬青来见她的时候。 一进了门,冬青就搜肠刮肚道:“先前您让小的打听慈恩寺的事情,小的不才,虽然还没能打听出什么来。但却和寺里的一个沙弥攀上了一点交情,这您是知道的。”说着,他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者年清沅的神色。 年清沅神色平静道:“你接着说。” “只是宣平年间的那一场乱子,多了不少无名鬼。虽然慑于天家威严,但还是有人私下祭拜的。您要打听殿内长明灯的事情,小的还没有头绪,但是听 分卷阅读229 那小沙弥说起一件奇事,不知姑娘可否感兴趣。” “别卖关子,但说无妨。” “慈恩寺是京城大寺,就连皇族也和住持多有往来。这等佛门之地,按理说不是一般人能为所欲为的。但那小沙弥告诉我一件事,这几年在慈恩寺后山附近多了个墓穴,里面葬的也不是他们寺里的人,有位神秘的客人每年都会去拜访,姑娘,您说,这是否有些奇怪?” 年清沅不傻,很快就想到了那墓穴里葬着的人可能有问题。 虽然她不觉得那里面葬着的人会和她有多大关联,但凡事都有万一,更何况这件事确实透着古怪。而且这提醒了她一回事,从她醒来到如今,她竟然忘了打听自己的墓在哪里。 上一回冬青提到有人替她立了衣冠冢,她也没当一回事,如今想起来,才发觉自己是在心太大了。不过她倒是没想过自己可能被抛尸荒野的可能性,毕竟她对谢仪彤和温韶两人还是有那么一点信心的。永宁侯府的事她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她们不会让她尸骨无存就是了。 年清沅想了一想问道:“说了这么多,这墓穴的主人可打听清楚了,亦或是那位神秘的客人,你可知道究竟是谁?” 冬青干笑两声:“回姑娘的话,这个、这个小的还没打听出来。” 年清沅面有不虞道:“我道你是真的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来了,原来不过还是拿上次探听来的消息来搪塞我。” 冬青连忙低头道:“小的不敢,只是、只是姑娘再宽限些时日,小的一定尽力替您打听出来。” 年清沅意兴阑珊道:“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先退下。” 冬青看出她不高兴,有点慌张道:“姑娘莫要生气,是小的办事不力。下次、下次小的来一定让您满意。” 年清沅安抚道:“罢了,本就是件不容易查的事,你慢慢查便是。千万注意要藏好身份,否则出了什么事,我可来不及保你。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去打听。” 冬青连忙道:“姑娘请说。” 年清沅闭了闭眼:“卫国公府上近日应该常有一位娇客出入,你帮我找人盯住了那位客人。手脚要小心干净一些,莫让人抓住了首尾。若是你被人发现了,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冬青心中一凛,顿时俯首道:“知道了姑娘,若是出了差池,小人绝对不会牵连了姑娘。” 年清沅打了个呵欠道:“下去吧。” 等冬青退下了,年清沅才睁开了眼。 当时她刚入年家,怕引起年景珩他们的揣测,所以随便找了这么个人。但时日久了,这青黛的二哥也没拿出什么让她眼前一亮的本事,她渐渐对他也有些厌烦了。 还是应该再想办法找两个得力的手下才是。 ☆、其他类型拾箸记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温韶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显怀,让年清沅看了就担忧。她虽然不太懂,但也知道女子分娩的艰难,生怕她有什么不好,一有空就翻翻书看着,反倒比温韶这个有了身子的更上心。 眼看就要五月了,一些这个时令早熟的果子已经下来了。因为温韶爱吃酸的,她特意让人做了酸梅糖饺,准备带过去看她。 所谓的酸梅糖饺,便是取梅子、山楂洗净挖核留肉,同干桂花、糖卤一起用小火熬煮,直至熬成黏稠状,稍后再用小木勺挖了,用纤薄的饺子皮中一裹,便绞成了饺子形状。放在笼屉上再蒸两刻,便成了让人生津的酸梅糖饺。 在小厨房里做好后,年清沅拎着食盒去看温韶。 才走到门口,她就见温韶正坐在榻上低头做针线,听到她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想下来迎他一下。 清沅连忙把食盒交给一盘的丫鬟,扶着她又坐下:“我来你还起身做什么,还不好好坐着。” 温韶只好又坐下了,看着清沅不好意思道:“大夫都说了,我偶尔活动活动是有好处的。” 清沅没答话,而是低头看了一眼她刚才做的针线,都是小孩子的肚兜、虎头帽一类的玩意。 年清沅埋怨她道:“你做这些做什么,也不怕累着。更何况算着月份,他还没到出生的时候呢,他也用不上呀。” 温韶柔柔一笑:“我这不是想着明年的这个时候,肚子里的这个说不定就能用上了。” 年清沅摇头道:“听人说着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长得可快了,你如今也不知道他到时候有多大,白白伤神罢了。再说家里又不是没有针线娘子,哪里用得到你亲自动手。” 温韶低头羞涩地抚摸上肚子:“我知道,只是闲着没事罢了。针线娘子固然做得更好,但我也想尽为娘的一番心意。” 年清沅虽然能明白,但还是不愿让她伤神,脑子一热,话就说了出来:“不如这样,我替你做便是了,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你?”温韶听了掩口笑道,“娘可是和我说了,你的女红可是把顾先生都给吓跑了,让你做针线,未免 分卷阅读230 也太为难你了。你有这份心便好了,何必费这份力呢。” 年清沅讪讪道:“那,我给你肚子里的这位打个络子吧,我络子打得还不错。以后他的络子,我这个当姑母的,通通包了。” 温韶微笑着颔首。 两人正说笑着,年景珩挑开帘子进来,见了清沅她们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俩都在这,刚才去抱琴居找你,一见你不在,我就知道,你准是来了二嫂这边。” 年景珩这个向来话多的一到,屋子里更是热闹了几分。 他说话有趣,又见多识广,把温韶逗得前仰后合直笑。 可没多久,又有人从外头匆匆进来了。报信的丫鬟道:“听人说府门外来了一个道士,说是二奶奶特意请来的客人,但跟他要帖子,他又给不出,只好大的架子,让人传话出来,要二奶奶亲自去迎他才是。” 年清沅原本还笑着,听后冷笑道:“这个庸医,医术不知道如何,架子倒是不小。明知道二嫂怀有身孕,还让她一个妇人亲自迎接,我要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温韶还没来及替那莫怀古解释,年景珩先抢白道:“年大姑娘,您先消消火气。这可是二哥托人来的,怎么说也要给人几分面子不是。再说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那么几分傲气,你就忍忍吧。更何况他是个大夫,不为别的,就是你自己的小命着想,你也不要去得罪人了,还是我出去看看。” 他这么一说,年清沅只能压了压火气:“不成,我也要去。” 年景珩苦着一张脸道:“年大姑娘,我们是去迎客的,不是去结仇的。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放心呀。” 年清沅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你什么时候见我和人起过争执了?” 温韶在一旁劝道:“好了,就让你三哥一个人去吧。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一个大夫,你一个姑娘家亲自去府门迎,算是怎么回事呢。” 年清沅只能作罢,坐在温韶一旁陪着她等人过来。 不一会,年景珩就带着人进来了,脸上还带着笑:“来来来,莫先生到了。” 清沅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个道士装扮的中年人,身形高大结实,留一把很短的胡子,眼神格外明亮,亮得有点吓人。虽然穿了一身道袍,也不怎么仙风道骨,反倒和她二哥一样,像是个武人。 温韶一见了对方,便温和一笑道:“莫先生,劳烦您一路奔波了。” 那道士下巴一抬,傲慢道:“你也知道我一路奔波,怎么不到门口亲自去迎接我。” 若不是当着人面,年清沅真想翻个白眼。 好在这道士虽然嘴巴不招人喜欢,但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又到了京城里来,臭着一张脸伸出了手:“来吧,我给你把把脉。” 年清沅眼神示意丫鬟们下去,屋里就留了她和年景珩两个,屏住呼吸看着,直到那名叫莫怀古的道士松开了手,“胎相还不错,就是你太瘦,还得多吃点,多活动。” 他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温韶嘟囔了一句:“听起来就像养猪。” 莫怀古嗤笑一声,正要说什么讽刺温韶,年景珩抢白道:“莫先生,你可否先替我这位妹妹先诊一下脉。”说着就拉起了清沅的手腕。 年清沅一脸莫名其妙:“你拉我做什么,我的病已经好了。” 年景珩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腕递给了莫怀古:“莫先生,有劳了。” 莫怀古斜眼睨了年清沅一眼,神色颇为嫌弃地搭上了她的手腕,不过几息的时间,他的神色顿时一变,紧紧地掐着年清沅的手腕,看得三个人顿时心中一凛,都紧张起来。 身为当事人的年清沅最不好受,心里总觉得毛毛的。 良久,莫怀古才神色奇异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年清沅:“……大概是,神佛保佑?” 莫怀古嗤笑一声:“你这身子虽然底子不算好,但看脉象分明是先前中了慢性毒药,毒素在体内日积月累后又被庸医用了虎狼之药驱毒所致。虽然解了毒,但身子也掏空了大半。” 年清沅面沉如水,年景珩和温韶两人已经大惊失色。 “莫先生,我妹妹没事吧,她、她这……” 莫怀古傲然道:“毒既然已经消了,自然就没什么大事。至于余下的,她还年轻,开两个方子慢慢滋补就是了,只要日后不要过于劳心伤神,好生调养,慢慢地就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年景珩一张俊脸早已阴沉下来,神色郑重道:“莫先生,这话可不是乱说的,我妹妹什么时候中毒了,先前可从未有郎中这么说过。” 莫怀古翻了个白眼:“你爱信不信。” 温韶拉了年清沅的衣袖,忧心忡忡地问道:“妹妹,你好好想一想,以前可曾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在年府中,她的饮食自然不可能出问题,日常旁人也很难有下毒的机会。那就只有可能是清沅还跟何王氏生活在一处时,那个恶婆子动的手脚。 分卷阅读231 年景珩气得一拍桌子:“当初我说什么来着,那恶婆子害得我们一家骨肉分离,怎么能就让她流放了事。我这就找人把那恶婆子押回来,也让她尝尝被喂毒药的滋味。” “三哥,你先冷静一下。我觉得这事未必是那何婆子做的。” 年景珩瞪大了眼看着年清沅:“你怎么还替她说话,不是她还能有谁?” 年清沅颇为头痛地跟他解释道:“你想清楚了,何王氏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指望着日后靠我过上好日子,怎么可能给我下毒药。既然是慢性毒药,可不比砒霜什么的好买,她又从哪里弄来的,又从哪找了大夫给我解毒的。她若是有这种本事,那我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年景珩被她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走到一旁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旁边温韶劝了一句:“好了,先让莫先生帮忙看一看咱们府里各个小厨房的膳食,若是真有什么不对,咱们也好妥当处置。若是没有,咱们再重新找找缘由,有你们争执的这个时间,都足以让莫先生给清沅开个调理身子的方子了。” 莫怀古翻了个白眼:“你让我开方子,我就开方子,真想把我当牲口使唤?牲口还有人给喂口草料呢,我千里迢迢跑到你们家里来,现在连口饭都没吃上。” 温韶连忙安抚他道:“莫先生不要生气,是我们过于心急了,忘了给您安排。不然这样,您先跟着丫鬟们去沐浴,等沐浴完了再用饭如何?” 莫怀古也不顾他一个大高个子,跟个小孩子一样撒泼道:“你休想!我偏不沐浴,我现在就要吃饭!” 温韶就像哄孩子一样道:“好好好,先吃饭先吃饭。” 等温韶好不容易把莫怀古哄得心满意足去用饭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时,气氛才变得渐渐凝重。 ☆、第一百二十一章 石榴晶饼 从“重生以来”,年清沅越来越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迷雾之中。 无论是对温七死后空白的那几年,还是对于现在的她的过去,里面都有太多疑点。 她刚醒来的时候,简单地把这些事情归诸于还魂重生,但天长日久,她越来越觉得她自身的存在本来就疑问重重。在莫怀古指出她曾经中过毒后,这种怀疑几乎升至顶点。 年景珩安慰她:“你不要多想,刚才那道士不是说了嘛,你的毒解了,身子没什么大碍了。余下的我们慢慢追查,总有一日会把给你下毒的人揪出来的。” 年清沅虽然心里乱成一团,但为了一旁的温韶不担心,很快就笑了起来:“我才不多想呢,反正毒已经解了呀。倒是你们两个,脸色比我还难看。” 等把年景珩和温韶两人哄好了,年清沅这才找了个由头回了抱琴居自己想办法。 从她苏醒以来虽然遇到了不少故人,有好有坏,但一直以来,她始终没有打算揭露自己的身份。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未免过于骇人听闻,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无异于把能致她于死地的把柄亲手交给了别人。 但现在不同,她需要帮手。 即便要找个合适的人来打听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她固然可以用年家的势力,但是她又不太想让年家更多人知道温七的存在。温韶如今怀着身孕,突然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只怕吓到了她,恐怕她只能找谢仪彤摊牌了。 想到这里,年清沅有几分心虚。都在她面前晃了这么长时间,还装模作样的,这下要是告诉了她真相,只怕她不是要被打死。 年清沅扭头喊道:“半夏,取我的鹅梨香,用来熏一熏衣服。明日我要去见郡王妃。” 半夏脆生生地应了,但转而疑惑道:“上次采薇姐姐用的时候,您不是说了,最好不要用这鹅梨香熏衣服,您不喜欢吗。” 上次采薇无意用了鹅梨香替她熏衣服,她虽然穿出去了,但事后为了避免麻烦,还是将鹅梨香束之高阁。 年清沅睨她一眼:“我这会又喜欢了,不行吗?” 半夏小声嘀咕道:“行,您是姑娘,您怎么说都对。” 等半夏出去张罗了,年清沅这才托着腮看向窗外。 其实,其实除了她的两个至交好友,还有一个人是她可以完全信任托付的。 若是他在,或许她有许多事情都能 想到这里,年清沅趴下身来,还像小女孩时候一样嘟囔道:“了悟你这个老滑头,早不去云游晚不去云游,偏偏要你帮忙了,你也不在。” …… 第二日一早,年清沅便乘了马车,到了临安郡王府上。 清沅在丫鬟的引路下来到郡王妃房中时,正好小县主也在,正抱了她亲娘的大腿不停地摇晃:“娘,您把阿绿找回来陪我玩嘛,我一个人在府里好没意思。” 郡王妃一边无奈地看向清沅,一边道:“来人了,你知不知羞呀,还这样赖在我身上。” 小县主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清沅,顿时放下心来,继续像 分卷阅读232 颗扭股糖一样抱着不肯撒手:“是阿七姨,又不是外人。” 郡王妃的神情一滞,反应过来后皱起眉头来扒下小县主的手:“多大年纪了,还整日只想着玩,女红做了没,大字写了没。来客人了还不懂事!” 小县主见她亲娘真的生气了,当即也不敢伸手抱了,嘟着嘴道:“不愿意就说嘛,这么凶,明明你也不做女红,字写得也不好看……” 郡王妃柳眉倒竖,正要大发雷霆,小县主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临走前还没忘跟清沅做了个鬼脸。 等她走后,郡王妃才无奈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被她爹宠坏了,太过骄纵,这么大了一点也不懂事。” 年清沅在心中腹诽道,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她还脾气大呢。 郡王妃拉着她坐下,一离得近了,她立即就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润香气。不过她只以为是自己房内常用鹅梨香,故而残留的香气,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喏,还拎了东西。” 年清沅让丫鬟把食盒放下,笑吟吟道:“先前王妃说送我一条石榴裙,如今还没见着,所以我就亲自做了石榴晶饼,上门来和你讨债。” 郡王妃一边直接上手去揭开盖子,一边道:“那我可得先尝尝你的手艺,若是做的不好,我可要赖账了。” 她一揭开盖子,就惊喜地叫道:“呦,好漂亮。” 只见雪白的瓷盘上,堆放着三五枚精巧剔透的石榴晶饼。外表是晶莹柔软的皮和精致繁复的花纹,隐隐约约透出内里鲜艳如霞一般的颜色,让人看了连吃都舍不得。 郡王妃却不管那么多,拿起一个,一尝就笑了:“说是石榴晶饼,可里面却是玫瑰馅的。” 年清沅笑道:“石榴可没法一起蒸,也只有玫瑰才能染出这样漂亮的好颜色。而且这石榴晶饼吃的可是石榴花呀,你再仔细尝尝。” 郡王妃又尝了一口,这才隐约觉出来:“似乎是有些不同。” 年清沅笑着给她解释道:“石榴花里只有花萼能吃,要特意去掉它的花瓣和蕊,剪了好多石榴花,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石榴,才能做出这些来。这份小食,可否算得我一片心诚?” 郡王妃正要答话,又听年清沅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和你们王妃说,都退下吧。” 丫鬟们听命地退出房门,站在门外不远处,随时等候吩咐。她们等待的这个距离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屋里的主子们交谈她们恰好听不见,但一旦里面起了大的动静,或是主子们叫她们有事,正好能听到。 因为两边的主子都时常有往来,下边的丫鬟也都认识了,她们正在低声说笑着,里面突然隐约传来茶杯坠地和人撞击在桌椅上的声音。 丫鬟们顿时一惊,连忙问里头:“王妃,可是有什么事吗?” 过了一会,里面才传出来王妃颤抖的嗓音:“无事、无事,你们退下……” 里头又传来年清沅冷静的嗓音:“没事,王妃刚才一不小心打碎了茶盏罢了。一会我们叫你们,你们再进来收拾。” 两边的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经历过最初的不以为意、将信将疑、难以置信、方寸大乱后,郡王妃终于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温七,你可真够能沉得住气的,竟然瞒了我这么长时候。若是你用不着我,是不是就要一直把我当猴子耍?” 年清沅一脸歉意道:“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这种事非同小可,我一开始不打算轻易告诉你们,也有怕吓到你们的一层因素在。但我也没打算一直瞒你们一辈子,不然我在年府好好的,调什么香不好,偏要调这鹅梨香。”说着,她抬起衣袖,一阵清雅馥郁的香气对两人而言都是那般熟悉。哪怕是一样的香方,不同的人调出来的香气都会有细微的差异 “我不管!”郡王妃气冲冲道,“你休要找这些借口。你就是想到要用我帮忙了,才和我来这一套的。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这样待我。我只当以后没你这个姐妹!” 年清沅没有生气,仍然微笑道:“我先前总想与你们相认,但想想自己是个借了别人的躯壳,总归里头还是孤魂野鬼,那就算了吧。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觉得我可能不是个鬼,还是个人,所以就想来找你们,也帮我验证一下这件事。一开始我还怕你不会信,没想到才说了没几句以前的事情,你就都信了。” 郡王妃虽然神情仍旧倔强,但怒火已经慢慢平息下来,委屈、气氛、复杂、激动、茫然……种种滋味一时涌上心头,让她反倒说不出话来,只能含泪瞪着年清沅。 年清沅想了想,正要再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王妃,年姑娘,还是让奴婢们先把那碎了的茶盏清理干净了,你们再说话吧。万一被碎片扎了脚,那可就不好了。” 郡王妃吸了吸鼻子,扯出帕子来粗粗地拭去泪,哑声道:“你们进来吧。” 丫鬟们打开们,见两人都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这才放心,低着头将碎瓷片清理出去。 直到彻底 分卷阅读233 推出去之后,一个丫鬟才拉了另一个的袖子道:“你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 “我瞧王妃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才哭过的样子,而年姑娘就没有。是不是年姑娘欺负咱们王妃了?” 另一个丫鬟茫然道:“不能吧,说不定,是刚才她们说起什么伤心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橙玉生 虽然最初她还是冷静的,但最终从临安郡王府回来,年清沅的眼眶已经红了。 一回到抱琴居,半夏就张罗着让人给她热毛巾来敷眼睛,心疼道:“您瞧,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咱们出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等明天再顶着一对核桃出去,看三爷不笑话您。” 年清沅闭着眼躺在榻上,感受着毛巾的温热,轻轻笑道:“他敢。” 半夏、甘草不知道她和郡王妃谈了什么,虽然心里有些担忧,但看这会年清沅心情已经平复下来,还和往常一样说笑,便不再多问了。 没过两日,临安王府便派人送了石榴裙和无数药材补品来。年清沅收到时只是笑了笑,让半夏她们将石榴裙收好,留着以后合适的时候再穿。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她很少出门,潜心在家调养身体。 莫怀古便以年府请的郎中为由头,在外院住下了。每日除了早晚给温韶诊脉以外,便没了别的事情。最多就是偶尔给年府的其他人开开方子什么的。 这人性情放诞无礼,先前又在西北待惯了,不习惯在京城这种笼子一样的宅院里待着。整天嚷嚷着要出去,幸亏有年景珩在,整日带着他出去,没多久两人就好得称兄道弟起来。 年清沅想知道的事情还没查出来,反倒先有另一件事让她不得不出门。眼看就到少年皇帝的生辰了,今年少年皇帝下旨,令群臣赴宴,并可以携带家眷一同前往。众女眷移至后殿,与皇后同乐。 除了温韶身子不方便外,年家的女人难得同一次倾巢而出。原本清沅怕温韶孤单,还想留在家中陪她,却被温韶笑着赶了出去,只能也跟着一道去了。 还在马车上,年夫人就嘱咐年清沅、年婉柔她们二人:“到了宫里,千万要记得谨言慎行,不要随处乱走动。” 两人双双应了。 马车行到为高大的宫门外,便被皇宫守卫喝停。众人一道下马,只见宫门外马车云集,遍目罗绮珠翠。虽然人来车往,却井然有序。 按照规矩,外臣未得诏令,不得骑马或乘马车入宫,女眷们亦是如此。她们必须在此处下马,再再按各家的品阶身份乘着软轿,摇摇晃晃地向宴会的宫殿行去。 这一次停下后,年家众人就站在了巍峨的宫殿前。 …… 正当众女眷和群臣赶来赴宴之时,皇帝的御书房外突然来了一个人人。 守在门外的侍卫一见来人立即行礼道:“首辅大人。” 沈端砚看了那个大声喊他的护卫一眼,若有所思地向书房里看了一眼,抬脚就向书房里走去,却被那护卫拦住,为难道:“首辅大人,陛下正在里面批奏折,您可否稍等一等再进去?” 沈端砚看了他一眼:“群臣很快就到了,宴会也即将开始。我去催一催陛下。” 那侍卫本来还想再拦,但到底畏惧于沈端砚的身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推门而入。 一进去,他便能看见少年皇帝正手持一卷书站在书案边。 沈端砚扫视四周,屋内除了皇帝以外空无一人。 少年皇帝装模作样地放下手里的书卷,快步向沈端砚走来,矜持道:“首辅这时候来,可是有事?”半年多的时间,少年人的个头已经向上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不用再费力地仰着头看他了。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正值多事之秋,少年皇帝的气质也比从前愈发沉稳庄重,看起来比从前要可靠得多。 只是在接触到沈端砚的目光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闪避,分明透露着心虚。 沈端砚看他一眼,抬脚就要向里面走去,被少年皇帝挡在了身前。少年人的脸上惊慌中带着愧疚道:“首辅!首辅!朕知道错了!” 沈端砚顿了一下,还是越过他去,向里边走去。 少年皇帝在后面又急又怕,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跟在后面抓耳挠腮。 御书房靠里的地方是专门辟来供皇帝临时休息的,一桌一榻,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桌上蒙了一块桌布。沈端砚扫了一眼,便看见那桌布似乎在抖动,下边还露出了黑色的靴子边,他伸出手,拈着桌布一角掀了起来。 少年皇帝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地低着头。 只见那桌子下头蹲着一个黑衣的小太监,正双手抱着头背对着他们两人,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一般。那小太监虽然抱头蹲着,但还是能看出身形纤瘦娇小,一双捂住脑袋的小手白皙如玉。虽然背影有些眼熟,但以他的记忆里,小皇帝身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身姿动人的内侍。 分卷阅读234 沈端砚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沉声道:“出来。” 那小太监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仍低垂着头。 沈端砚冷声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太监抖了一下,含混不清道:“是、是风仪宫的……”最后那几个字说的又轻又模糊,连离得那样近的沈端砚都没听清楚。 沈端砚正要让人把这个小太监拉出去,却见那小太监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恰好被他看了个清楚。那小太监眉目明艳,虽然还有几分少女的稚气,但仍能看出她的不凡来。她不好意思地看向沈端砚,惭愧地叫了一声:“首辅大人,” 沈端砚一怔,立即行礼道:“微臣参见皇……” 话还没说完,便被皇后示意止住。她声音清脆道:“首辅大人万万不可,陛下都不许您跟他行礼,您又何必跟我一个女子行礼呢。若是让人知道了,定要说我难不成还能越过了陛下去。今日的事是我不好,看陛下这段日子整天愁眉不展,特意来逗他的。求首辅大人怪罪我一人便好,不要怪陛下了。” 小皇后都这样说了,沈端砚一个外臣也无法怪罪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心虚的少年皇帝,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宴会就要开始了,请您莫忘了时辰。” 说罢,他便转身退了出去。 眼见沈端砚的背影彻底消失,一对少年帝后不由得双双松了口气,再转头一看对方,相视而笑起来。 皇后嘲笑道:“陛下,瞧您刚才的样子,哪里有一国之君的威风。” 少年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还不一样,抱着头蹲在桌子下面,哪有皇后母仪天下的样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又笑了起来。 虽然沈端砚没说什么,但少年皇帝还是忧心忡忡:“你说,首辅不会和我秋后算账吧。万一他改日在朝堂上说起来这件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皇后也有几分担心,叹气道:“若是这样说起来,我肯定也要被那些大臣们骂了。” 这一对全天下最尊贵的少年少女转喜为忧,双双发起愁来。 “好了,你别担心了,一会咱们就要去赴宴了,打起精神来。”少年皇帝拍了拍自己皇后的肩头,“沈大人也不像是那么大嘴巴的人,应该不会和其他人说的。他要是往外传了,我就,朕就治他的罪。” 小皇后双手托腮道:“你说沈大人年龄也不算大,为何总和个老头子一样,而且他一生气起来,甚至比那些老头子还要吓人。” “这朕哪知道,”少年皇帝嘀咕道,“其实首辅大人是个好人,可能只是性子冷了一点。” 小皇后想了一会突然问道:“我记得首辅至今还未娶妻吧?” “是未能娶妻,首辅一心操劳国事,我却这样让他失望,真是对不起他。”想到这里,少年皇帝有几分愧疚,没看见旁边小皇后撇了撇嘴。难怪首辅大人性情这样古怪,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有成亲,肯定会有些不正常的。 “既然是这样,你给首辅赐婚不就好了,”小皇后在旁边提议,“给首辅大人挑一个聪慧大方的闺秀,替他操持家事,也算是对他的嘉奖。” 少年皇帝皱眉看她:“你不要胡乱出主意了,这婚姻大事,岂能盲婚哑嫁。若是随便指了一个不贤惠的女子让首辅娶了,日后闹得家宅不宁,朕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小皇后讪笑两声:“这有什么,我好生帮忙相看一下不就是了。今日的宴会有不少命妇都是带着自家的女儿前来,我帮着看一看总没错处吧。对了,首辅的妹妹也会来,我问一问她,不就好了。” 少年皇帝扬了扬手:“这是你们妇人之间的事,你看着办吧,总之,不许胡来。时候不早了,你去换衣服,一会咱们俩先一起去前殿。” …… 大殿前,年清沅饶有兴味地看了几眼四周,然后就收回目光,跟在年夫人身后。 说起来这还是她至今以来第一次到宫里来赴宴。从前还在侯府时,按理说她应该也有进宫的机会。只是侯夫人说她一身病气,要是传给了其他贵人就不好了,所以每次都是带的妹妹温清语入宫来。故而直到温七身亡,她也不曾有入宫赴宴。 另一边的年婉柔则要激动得多,小脸微红着,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一群女子都在宫女的引领下微微提着裙裾,走过长长的台阶,进入殿内, 此时的殿内早已明烛高悬,灯火如昼。 皇后的凤座高高在上,底下的命妇们按照品阶列座。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沈檀书,她虽然没有品阶,但却也坐得十分靠近皇后,以示皇后对沈家的亲近。 年家到的时候她人已经坐在那里了,因为宴会还没开始,大家也没有全然拘谨地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有几位大胆的闺秀过来找她说话。 她站在人群中,看到年清沅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 年清沅回以一笑,没有急着过去和她说话,而是随着年夫人一起落座。 毕竟,她们俩的座位 分卷阅读235 实在不算远。 每一家的座位前都是翘头高足的长几,上面高低错落地摆着各式果盘碗碟,雪藕冰桃、青橘紫李,无一不备。由于还没到开宴的时候,除了瓜果酒水外,再就是点心之类,此外还有一些冰镇消暑的小食,比如说年清沅最喜欢的一道橙玉生。 年婉柔看了一眼四周,见附近的几张长几上摆放的点心都大致相仿,尤其是橙玉生,更是桌桌都有,不由得惊讶道:“这个时节了,皇宫里竟然还有这么多橙子。” 年夫人笑道:“都是放在冰窖里藏着的。” 所谓的橙玉生,便是将黄澄澄的橙子一切两半,再将边缘用刀刻成齿状的样式,用勺子挖去橙肉,放在别的小碗中,只留下碗托状的橙皮。再取了雪梨,去皮切块,放在橙皮碗中。最后,将之前取出来的橙肉用勺子反复挤压碾出橙汁,最后倾洒在梨块橙皮中。 橙皮如盅,托着如雪玉雕成的梨块,散发着清冽甘甜的气息。 年清沅还在盯着橙玉生,沈檀书那边终于应付完了其他闺秀,主动来找清沅说话。 “夫人。” 沈檀书先给年夫人见了礼。 年夫人一见她便开心道:“你这孩子,何必来那么多虚礼。近来怎么也不见你来我们府上作客了,清沅一个人也不爱出去,整日闷在家里,我让她去找你玩,她也懒洋洋的。” 沈檀书不好意思地笑道:“上次突然去您府上,一连住了好些日子,我哪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呢。虽然最近忙,不常和清沅出来,但是我们俩每日都会通信的。” 年婉柔见了沈檀书,也是满脸带笑:“檀书姑娘,你若是想来,便尽管来我们年府玩吧。哪怕多住几日也无妨。”对于年清沅和沈檀书交好这件事, 虽然起初年婉柔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是从前年清沅当丫鬟那会巴结人惯了,但后来见清沅和檀书来往甚密,情同姐妹一般,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得劲。虽然她也有意和沈檀书往来,但自始至终沈檀书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和对其余闺秀没有分别。 一群人正在说话,突然殿外传来了太监尖锐的嗓音。 “皇后娘娘驾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冰雪小圆子 殿内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下跪,年清沅也跟在年夫人身后跪了下来。 一群宫女簇拥着头戴凤冠、衣着华贵的小皇后从殿外走了进来,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上面是用金线绣成的繁复花纹。 皇后一行人还没走到最前方,就在年清沅和沈檀书她们面前停下了脚步。 “快快起身。” 小皇后亲手将沈檀书扶起。 沈檀书再次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小皇后笑道:“檀书你何必与我客气,早就说了不必如此多礼了。你近来在忙什么,也不进宫来多陪我说说话。” 在场其余的贵女们听了,对沈檀书都是异常艳羡。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哥哥。 沈檀书一五一十地答了最近在忙些什么,小皇后一看沈檀书的位子和这里的距离,便问道:“你怎么不在自己的座位上,莫不是来这边和人说话的。” 沈檀书不好意思道:“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之前还没等到您来,便想着先来说几句话。” 小皇后来了几分兴致,问道:“哪一位是和你要好的?” 沈檀书走到清沅旁边,大大方方道:“就是这一位。” 小皇后道:“起来说话。” 年清沅站起身来抬起头给小皇后见礼。 她一抬头,小皇后只觉眼前一亮。 而且想来是檀书的手帕交,应该为人也不会太差,小皇后暗暗记在了心里。 她只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便越过清沅她们,向上位走去。 等到小皇后令众人平身,在场的命妇贵女们这才起身来,有几个先前和檀书一样走到别人那里闲聊的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很快,宴会开始了。 或许是因为这位皇后的年龄还小,没什么心思和各位命妇们说太多。只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便让宫里的优伶乐人进殿来献歌舞。 趁这个时候,年清沅也开始一边看着歌舞一边吃了起来。 她下手的第一道便是方才看了有一会的橙玉生。梨块清脆爽口,橙汁冰凉酸甜,让人只觉畅快无比。 第二道便是旁边放的另一样冷饮,冰雪小圆子。 跟旁边的命妇说完话的年夫人回过头来,看她没个闲着的时候,不由得低头嘱咐道:“你莫要贪凉,吃多了回去有你好受的。” 年清沅停下动作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等年夫人她们又去忙着应酬了,她又继续低头吃了起来,反正她也不太想和人去应酬,还不如多吃一点来得好。 年清沅浑然不知的是,正当她全心全意低头对付眼前的点心时,上位那位尊贵无比的小皇后正在 分卷阅读236 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虽然当时脑子一热,和陛下说要替首辅挑个闺秀,但是真的看起人来,小皇后便有几分发愁。 小皇后本身也是世家女,只是出身并不高。 当年先帝还是太子时,因为失势,连带着自己儿子的亲事也受到了连累,小皇后这才得以和当今的少年皇帝定下了婚约。先帝即位后,他们便早早成婚,成了少年夫妻,性情投契,这才有了先前那一出。 虽然从前她们家的地位在世家中算不得多煊赫,但小皇后也是清楚有一些世家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的。有些闺秀平日里和你笑语盈盈的,看着既温柔又可亲,可也正是她们,私底下打死奴婢陷害姐妹都不带手软的。 小皇后虽然对沈端砚有几分意见,但也不希望把那等心思歹毒的女子误当成了珍珠送到他身边。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就这样在上面看,似乎也看不出个什么来。看来看去,最终把目光又放在了沈大人妹妹新结交的那位手帕交身上。 沈檀书不爱交朋友这件事,也算是出了名的。就连小皇后,若非因为身份在这,只怕她也不愿意进宫来见几次。突然结交了这么一位闺秀,小皇后自然对她十分好奇,但这么看着,好像和一般闺秀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也不能这么说。 比如说这会宴会开始了,气氛渐渐热闹,其余闺秀们都忙着说笑或者是别的,只有她一个人专心致志地低头品尝着食物。她还不像别的闺秀一样细嚼慢咽,一块点心仿佛能吃上一年,吃了两块就停下了,而是举止优雅吃得又不亦乐乎,小皇后注意她也有一会了,也没见她停下。虽然她有些担心,万一让这女子会把首辅家里吃穷了,但就目前来看,这人至少应该不是一个好钻营的。 还是再看一看吧。 …… 宴会还没进行到一半,年清沅便觉得有些难受了。她们的座位本就太靠殿内了,空气并不流通。虽然角落里放了冰鉴,但这会还是渐渐热了起来。再加上内处处燃着火烛,时间一长,难免让人有些气闷。 年清沅低声对唯一跟来的甘草道:“这里闷得慌,我想出去透透气。” 甘草为难道:“这,您可不能乱来,还是要问问夫人吧。” 年夫人一直留神着她,见她想出去,便低声告诫她道:“速去速回,切莫走到你不认识的地方去。也不要听信一些太监宫女的话,随意跟着人就走了。今日宫中人多眼杂,正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睛,表示她知道了。 得了年夫人的许可,她微微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从后面绕了出去,走出了门。 一出了宫殿,夜晚的凉风迎面扑来,让人的神志为之一清。 今日群臣大宴,虽然宫殿内洋溢着欢快热闹的气氛,但外面却守卫森严。每隔十步都有护卫把守。年清沅一出来,就有目光扫向她。看衣着以及身后跟着的丫鬟,显然是哪一家的贵女,那些如芒般的目光才消失了。 年清沅这才舒了一口气,沿着殿外的回廊漫无目的地散步。 甘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虽然是出来透气,但年清沅记得之前年夫人嘱咐过的,不敢随便走得太远,只和甘草沿着回廊来来回回地缓步走着。没过一会,正当她们准备回去时,不远处走来一队巡视的侍卫,其中为首的一个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甘草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呢。 那队侍卫向她们迎面走来,火光之下,走在最前头的那人虽然一身劲装,但眉眼含笑,丰神俊朗,不是卫国公世子萧忱又是谁。 年清沅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来。 萧忱吩咐身后的侍卫道:“你们先去那边等着我,我有几句话要和这位姑娘说。” 等那群侍卫听命走远后,萧忱又瞥了一眼年清沅身后的甘草道:“你也退下。” 甘草不敢直视他,却依然守在年清沅身边,半步也没有挪开。 萧忱一挑眉,口气转冷:“怎么,我说的话不好用?” 甘草低着头,仍然不肯动。 年清沅再度皱眉,吩咐甘草道:“你走远几步。” 甘草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眼中带着不认同。 年清沅摇头道:“放心吧,就说几句话,不会有事的。” 见年清沅坚持,甘草没办法,只好一步一步地走开,走了二十几步便停下,看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只要萧忱稍有异动,她很快就能冲过去。 萧忱不再理甘草,低头专注地看着年清沅道:“年姑娘,又见面了。” 年清沅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他柔声道:“我今日带着侍卫们巡视,本只是来这边转转,想着或许能碰到你。没想到我运气这样好,竟然一来就看见你了。” 年清沅心道,今日来赴宴,怎么偏巧就忘了看黄历。 萧忱见她不回话,只是一味低着头,便继续道:“上次回去之后,我打听了一下。若是我没打听 分卷阅读237 错的话,姑娘如今应当还尚未定亲。” 他话音刚落,年清沅便倏地抬起头来,眉眼中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愠怒:“世子这是何意?我的事情,与世子有何干系?” 萧忱微微一笑:“听闻姑娘尚未定亲,我正好也没有定亲。如此一来,你我二人岂不是正好可以结为鸳盟?” 年清沅冷笑:“我从未听说过,有哪一家的子弟可以像世子一般,这样直接跑到一个姑娘家的面前,硬要和人定亲的。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请世子慎言。” 萧忱看着她,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论身份,我是卫国公府的世子,整个京城能和我相比的也没有几人;论相貌,并非我自吹自擂,也算是仪表不凡。偏生只有姑娘一人,从第一次见我至今,从未给我过好脸色。到底是我哪一点不好,竟然一直入不了姑娘的眼?” 年清沅可不会被他吓到,语气仍然冷漠:“是我有眼无珠,也高攀不起,世子应当去找那能慧眼识英雄的人。” “我不需要别人,我只想娶你,”萧忱沉声道:“你若是嫁给我,便是世子夫人,日后便是人人称羡的国公夫人。我会一心一意待你,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年清沅冷笑一声:“世子以为您是在和谁说话?我是年家的女儿,纵然嫁不成皇亲国戚,也不必一门婚事都要看你们国公府的脸色。我的婚事自有父母来替我拿主意,什么世子夫人、国公夫人,世子还是去找有心的人与您成亲吧。” 萧忱自从第一回见她就屡遭她冷脸,如此多次,心里早有些不耐。若非这年氏女生了张和阿七相似的脸,他可没那份耐性。他当即冷笑一声:“既然年姑娘这么说了,即日我便亲自登门,去问一问年大人和年夫人的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倒要看看姑娘难不成还要忤逆不孝?”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留年清沅在原地气得不行。 ☆、其他类型拾箸记 萧忱一走,甘草就急忙过来,见年清沅气得转身就走,她也急匆匆跟上。 两人再次回到殿中,年清沅余怒未消,甘草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 不一会年夫人就发觉了不对,私下问甘草:“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甘草摇头,小心答道:“姑娘只是因为回了这里有些气闷,所以烦躁罢了。” 年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好在没过多久,因为沈檀书又过来和她说话,年清沅很快平复了心情,先把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 眼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小皇后从上面走下,来到她们俩身边,微笑着取下腰间悬挂的璎珞,和手腕上的玉镯,分别给了沈檀书和年清沅,对后者道:“檀书难得能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希望你能和她一直这么要好。” 年清沅和沈檀书相视一眼,双双谢过了皇后。 虽然她们这边并没有大张旗鼓, 但皇后毕竟是皇后,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这一幕被其余闺秀们看到,更是羡慕得不行。沈檀书就不必说了,这几年以来一直是京城闺秀们嫉妒的对象;这个新出现不久的年清沅也得了这种被皇后另眼相看的待遇, 旁边的年婉柔更是眼睛都快喷出火了,看着被年清沅接过的镯子,指甲几乎深陷到了掌心里。但她很快低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等到宴会终于散去,年清沅才跟年夫人她们一起出了宫。 甘草扶着年清沅上了马车,这才在后面放下了帘子。 她们没有注意到,放下帘子的瞬间,另有一伙官员从旁边经过。 为首的一人正是沈端砚,他身旁还跟了一个人,同样生得风度翩翩,俊美谦和,正在和其余的几位官员们说笑着。 年家的马车很快就被车夫赶着离开,恰好与他们错过。 温柏青谦卑地让其余官员们先走了之后,这才上了等在角落里一辆简陋的马车。 宫门外的马车逐渐散去,只留下沉沉的夜色和寂静的宫城。 …… 温柏青敲了敲院门,对里面的人道:“是我。” 开门的人一听出是他的声音,连忙叫道:“大爷回来了。” 整个院子开始忙碌起来,点灯的、开门的、报信的乱成一团。 在里面等着的温清语听了消息后连忙吩咐道:“快,快把我先前准备的醒酒冰给大爷拿来。” 话音刚落,丫鬟们打了帘子,温柏青带着一身酒气从外头进来了。 众人一番手忙脚乱,服侍温柏青坐下,吃了小半碗醒酒冰,温柏青这才清醒过来,抬起头来笑道:“多谢妹妹了。” 温清语笑道:“你我兄妹,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兄长今日去殿上赴宴,感觉如何?” 温柏青只是笑了笑,笑意中带着几分矜持:“我的官职不高,在场也不过是给人多陪笑脸罢了,能有什么感觉。不过宫宴上的点心倒是不错,可惜没法带些回来给你尝 分卷阅读238 尝。” 他前些日子因为在京中不停地走动关系,总算能多留在京中一些时日。这些日子整日和一些官员们混在一处,虽然过得不比永宁侯府那会,但比他刚入京时,却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从前永宁侯府还没败落之时,母亲侯夫人总是带着自家小妹去赴宴的,心里头顿时有几分沉重,对温清语道:“好妹妹,你再等一等大哥,过段日子,大哥一定想办法也让你能和那群闺秀、命妇们平起平坐。” 温清语语气轻松道:“兄长又说什么傻话呢,那么多人,那么多品阶,想要平起平坐,就连咱们爹爹当初都不敢对母亲那样说。” 见温柏青酒已经醒了大半,她便对丫鬟们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和你们大爷说。” 等丫鬟们都退出了房间,温柏青才问道:“有什么事?” 温清语低着头道:“大哥,有一件要紧的事,我想和你说。” 温柏青见她神情郑重,也紧张起来:“怎么了?” 温清语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候。前些日子我陪卫国公夫人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 温柏青神色奇异道:“莫非又是哪一家的故人?” 温清语摇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是故人,而且还……罢了,我还是直说了吧,我见到有一个女子,长得和七姐姐很是相似。” 听到清语说七姐姐的时候,温柏青还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那个已经过世的七妹后才悚然一惊,浑身汗毛倒竖:“你、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温清语点了点头:“虽然已经隔了好几年,但我想我不会记错,确实和七姐姐很相似。” 温柏青平复下来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的是因缘巧合,和七妹长得相似罢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古怪吗?” 温清语微微颔首:“没错,若只是相似,我便也不会这儿么惊讶。过后我和人打听了,你猜那位和七姐姐长得很是相似的姑娘名叫什么?她竟然和七姐姐一样,闺名都唤作清沅二字,名为年清沅。” 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温柏青已经觉出这事情的惊悚之处了。一个女子长得像已经死去的温七,就连闺名都一样,这未免过于巧合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眉头问道:“你说那女子名唤年清沅,她可是那个年家的。” 温清语依然颔首:“没错,兄长你说巧不巧,这年家二房的妻子,不正是七姐姐昔日的闺中好友吗?” 温柏青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的脑子转得很快,立即就想到了:“难不成是、难不成当初七妹根本就没有死,而是有人将她偷梁换柱换了出来,然后改了姓氏,让她去了年家?” 温清语这次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继续说下去:“我得知这些事情之后,也不敢声张,只能在背地里观望。那卫国公夫人却和我说起这件事,整日和我埋怨,说萧忱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想要娶那年氏女。她有意挑唆我与那年氏女对立,你觉得奇不奇怪?还有,临安郡王妃昔日在闺中时,也曾是七姐姐的闺中好友,如今也和那年氏女多有往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温柏青眼神闪烁:“若单单分开来看,到也还好说。可这么多巧合凑在了一处,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年氏女定然大有问题,说不定她真和七妹有什么关联。” 不过他又仔细一想,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不对呀,这又是为什么呢,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手笔,竟然能请得年家出来做戏,把一个外人收来当作女儿。无论是萧忱,还是温韶,只怕这两人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温清语叹了一声:“这也正是我所疑惑的,只可惜这里面牵连甚广,我们一时恐怕很难查清楚了。”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过了一会温柏青才叹了一口气:“即便那年氏女真的是你七姐姐,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如今身份贵重,自然有一番好前程。哪怕咱们去找她,她也未必愿意相认。而且先前她不是已经见了你了,若是想要相认,只怕早就来见你了。” 温清语静静地看着他:“若是那年氏女真的是七姐姐,兄长就打算这样算了吗?” 温柏青道:“不然呢?” 温清语突然冷笑一声:“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她是咱们温家的女儿,这些年咱们一家人流落西北,吃了多少苦头,可她倒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个身份,仍然富贵荣华,可曾半点考虑过我们这些亲人?若是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既然知道了,怎么能就让这种不忠不孝、忘恩负义之人还继续锦衣玉食地当着年家的女儿。” 温柏青听她说得愤慨,心里也有几分气愤。 是啊,若是这年氏女真是七妹,凭什么他们在外受苦,她倒安然无忧。 “那,我们能怎么样呢?” 温清语扬起下巴,语气冷然:“她既是温家的女儿,自然生是温家的人,死是温家的鬼。她若是死了,那便也就算了;若是活着,自然要为我们温家尽一份力。 分卷阅读239 ” 温柏青一想到年家的权势,顿时心头火热。很快他又冷静下来道:“可若真的这一切只是巧合,那年氏女并非你七姐姐呢。又或者即便她是,我们如何来证明?” 温清语微微一笑:“若她真的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天衣无缝的事,我们总会找出破绽的。” “若她不是,”温清语眼波流转,“兄长,难道你不觉得,老天把她送到我们面前,就是为了在给我们温家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酥黄独(一) 宫宴结束的第二天,年清沅思前想后,还是一早便去了年夫人的院子。 一见她来了,年夫人便高兴道:“小厨房的人新做了酥黄独,你快来尝尝。” 所谓的酥黄独,便是用熟芋和杏仁、榧子等煎至金黄而成。 年清沅只是略略尝了一点,便找了个借口让其余丫鬟们都退下去了。 年夫人静静地看着她。 年清沅犹豫道:“娘,有一件事女儿一直想和你说,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提起。” 年夫人拉她坐下:“傻丫头,你我是母女,有什么事不能明说的。你放心地说吧,不必有什么顾虑。” 年清沅硬着头皮,把昨日萧忱的威胁都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后,她抬眼小心地看着年夫人的神色,却见年夫人脸色铁青道:“真是岂有此理!他卫国公府莫非真当我们年府无人,随便三两句轻浮话就想娶我年家的女儿!这卫国公是怎么教子的,竟然教出这样的浪荡子来!” 年清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若萧忱真能想起来她是年氏女,反倒不会这么轻浮随便了。偏偏她这张脸在对于他而言就是温七,永宁侯府一个有名无实的病弱嫡女,和他们家结了婚事便是高攀。虽然从前他并未在她面前流露出这些意思,但是奈何他亲娘卫国公夫人整天耳提面命,长久这样耳濡目染下来,萧忱不知不觉中也这样想了。 若她还是温七,或许他还能念在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给她两份面子,可是如今在他心里,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长得相似的替代品罢了,又有什么资格谈别的呢。 年夫人勉强压下怒火安慰她道:“你放心,莫要怕他。这事我回头会和你爹说,总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来。别的你也不用担心,哪怕日后要给你说亲事,爹娘也会先问过了你的意思再定夺。” 年清沅听了这句话以后才算放心。 就在年家母女俩商量着应当如何是好时,年婉柔一早便出了门。 昨日宫宴上,无论是沈檀书,还是皇后对年清沅的另眼相看,都让她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同样是年家的女儿,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落在了突然冒出来的年清沅身上。既然当初丢了,为什么彻底地丢了,偏偏要这个时候了,又被找了回来,处处与她作对。若是没有了年清沅,和沈檀书交好的人应当是她,被皇后另眼相看的人也应当是她才对。 她越想越气闷,便索性让人送了信和一位交好的闺秀约定好在一家酒楼碰面,稍后再一起去逛街。 等到了地方后,年婉柔厢房外面等着的丫鬟看着有些脸生,心里便有些奇怪。但她也没有多想,毕竟各家的丫鬟那么多,她也不是每个都能记住脸,敲了两下门便笑着推门而入。 房内早已坐了一个美貌少女,听见推门声微笑着转过头来,仿佛已经等婉柔许久了。 年婉柔一见是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几步,却被温清语上前一把拉住:“年姑娘,何必这样急着走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说也要喝杯茶再走吧。” 年婉柔想了想,吩咐丫鬟们出去等着,虽坐了下来,但仍冷着一张俏脸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问我的。” 温清语笑吟吟道:“婉柔姑娘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与你之间,可是无冤无仇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有一个同样讨厌的人。” 她话音刚落,年婉柔顿时抬起头来看她,眉头一挑:“哦,你倒是说说,我讨厌谁了,你又讨厌谁了?” 温清语眨巴了两下眼,一脸的天真娇俏:“婉柔姑娘最讨厌的,难不成不是年家的嫡女吗?” 年婉柔冷笑道:“你不用费心思挑拨了。我和年清沅如何,那是我和她的事情。我们都是年家的女儿,她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自然也会一起跟着倒霉。你若是只想说这些,我就要告辞了。” 温清语轻声道:“那若她不是年家的女儿了呢?” 年婉柔心头一震,随即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清语非但没有回答,反而笑道:“婉柔姑娘可以放心,我家中虽然败落了,但也曾是一等侯府里出来的,自然不会做那等下作的事情。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和你请教一下,你可不要误会了我。” 年婉柔眉头皱起,有些烦躁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清语慢条斯理道:“我家中曾经有一位行七的姐姐,只可惜十五那年因 分卷阅读240 为家中败落,她病情加重,早早地就死了。若是能够活到今日,想必也会和那位清沅姑娘一样生得貌美。你定又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那位姐姐和清沅姑娘容貌上乍一看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再一看,还要更像,仿佛是我那早死的姐姐转世投胎一般。” 年婉柔皱着眉头不说话,看着温清语在房中来回踱步道:“可是转世投胎又哪有那么快呢,毕竟你们家清沅姑娘如今的年纪,只怕和我家那位姐姐也差不了几岁。不过还有一件陈年旧事,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觉得有几分意思,也想和婉柔姑娘说一说。” “我母亲生我那位姐姐时便有几分艰难,对她更是爱若珍宝。可没过多久,因为家仆看管不周,我那姐姐还在襁褓之中便被人拐了去。好在朝廷的人办事得力,不久之后又找了回来。” 温清语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也不怕说给你听,我母亲曾经告诉我,她怀疑我那位姐姐不是她亲生的。” 年婉柔脑子中一时有些糊涂了:“这,这,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清语曼声道:“年清沅和我那位姐姐面容上至少有七八分相似,但我又听说年夫人还有清沅姑娘,其实都是和年家的一位姑祖母生得相似。我打听了一下,发现一件巧事,原来你们年家那位姑祖母,和我们温家也沾亲带故的,连我娘都和那位在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你说巧不巧。” 年婉柔脑子更糊涂了,这一下出了个四个人,这个像那个像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清语看着她,神色不屑道:“还不明白吗?我怀疑十几年前的那一次拐卖,官兵们找回了那群孩子。在她们被人认领的时候,眉眼相似的两个女婴被人抱错了。我那位姐姐,其实才应该是你们年家的女儿;至于现在在你家中的那一位,应当是我们温家的姑娘才对。” 年婉柔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你没有证据……” 温清语微微一笑:“这种事,要什么证据呢。难道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都无法察觉吗?年姑娘若是不信,便也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再去打听打听,说不定就能找出什么证据了。” 话说到这里,年婉柔已经慢慢回过神来:“等你找到了证据,证明年清沅其实是温家的女儿,那么她就会被年家扫地出门。” “话不用说的这么难听,”温清语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不过谁会把别人家的孩子养在身边呢,她既然是我们温家的女儿了,她的事情自然也就由我们温家来接手,包括她的婚事。” 年婉柔脸上浮现一个有些冰冷的笑容来:“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凭什么?年清沅固然挡了我的路,但温姑娘的心机深沉,可比区区一个年清沅要厉害得多了。即便我再不聪明,也不会做这等引狼入室之事。” 温清语无奈地摇头:“婉柔姑娘,我也不知做了什么,竟然让你对我有这般成见。我知道你怕的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那卫国公世子萧忱绝无他意,充其量也只是年少时两家有几分交情罢了。若是婉柔姑娘真的能帮我解了我那位姐姐和清沅姑娘的身世之谜,我定然想办法帮你的忙,你看如何?” 年婉柔虽然知道这人诡计多端,不能轻信,但偏偏她确实觉得温清语说她对萧忱无意的话是真心的,在心中反复权衡后最终一咬牙道:“好,我可以告诉你。” 接着,年婉柔把年清沅回家前后的事情几乎全部告诉了温清语。 等温清语满意地离开后,年婉柔这才真正清醒过来,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呷了一小口。 虽然她把绝大部分细节都和盘托出,但有一件事,她却隐瞒了对方。那就是,年清沅曾经是从沈府上出来的。 温清语在打什么算盘,她清楚的很,左右无非为她们温家谋利罢了。若是让她知道,年清沅曾经和沈家有过联系,必然会想法设法让她嫁到沈家去联姻,好再攀扯上首辅的关系。她既不愿意让温清语得利,也不可能让年清沅得到那么好的一门婚事。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等到了那个时候,她想让年清沅嫁给哪一家,只要流言一推波助澜,她还不得乖乖就范。 她倒想看看,没了年家护着的年清沅,是不是还能那么趾高气扬? ☆、第一百二十六章 酥黄独(二) 那边温清语从年婉柔口中得知了一些关键的情况后,简直要喜出望外。应付了她几句后便匆匆赶回了宅院中,一等到温柏青也回来,便迫不及待地把她知道的这些事和她一说。 温柏青没关注别的,反而先察觉到另外一件关键的事:“你说母亲怀疑七妹不是她所亲生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清语叹了一口气道:“那是先前在西北之时,有一回不知怎么和母亲谈起七姐姐时,母亲随口说的。母亲说,七姐姐虽然长相和她有几分相似,不知为何,她对七姐姐始终没有对待咱们几个那种血脉相通之情。七姐姐小的时候也就罢了,越大无论是性情,还是习惯,都和她与爹 分卷阅读241 爹不同,所以她总会在心里多想,当年是不是把七姐姐抱错了,才会让母女二人情分这样生疏。毕竟七姐姐当年丢的那一回还只是在襁褓中,身上又没什么显眼的胎记,只能瞧着模样来辨认,认错了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温柏青只能默然。 他那位七妹妹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怕过了病气给他们几个,从小便不让她和他们一处玩耍,故而他们也没有多少情分在。当初她在狱中病故,母亲似乎也不见有多伤心,他还道是因为当时家里已经破败,母亲无心顾及她的缘故,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在里面。 不过唏嘘归唏嘘,眼下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关心。 温柏青突然担忧道:“只是妹妹,你和那个年婉柔说你无意于萧忱,甚至还会帮她完成心愿这件事可是真的?” 温清语笑了:“这自然是真的,我确实对那萧忱没什么想法,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温柏青皱眉道:“咱们先前说好了,这次上京来,除了为家里的事奔走之外,还要想法子解决了你这婚事。若是你看不上萧忱,那又有哪家的男子能配得上你呢?” 他之所以带着清语匆匆上京,主要还是为了她的婚事而犯愁。 温清语自幼生得貌美,即便这几年在西北吃了些苦头,还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不俗。八王爷有心拉拢他们温家做棋子,他的长子更是看中了清语,想娶她为妻。温家虽然表面上和八王爷他们虚与委蛇,但暗地里却只当他们是乱臣贼子,根本不可能与朝廷对抗。温清语又聪明貌美,是他们一家自幼宠爱大的,自然不能嫁给王府。但若要随便配给了普通人家,莫说温清语,就连温柏青都替自己的妹妹不甘心,所以只能千里迢迢地到京城来想办法。 温清语摇头道:“总之无论如何,卫国公府是靠不住的。从前咱们家落难,他们堂堂国公府便能袖手旁观,可见是虚情假意之辈。别的不说,先说那卫国公夫人,你看她这些日子虽然面上对我还不错,但其实还是因为咱们家如今没了爵位而瞧不起我,还打着主意想让我给她那宝贝儿子当妾呢。再说那萧忱,从前和我七姐姐有婚约之时,虽然对她有意,但却因为不敢忤逆母亲,始终不敢提婚约的事情。后来他想帮咱们,可也没做多少落在实处上的事情,可见也是个懦弱无能之辈。这卫国公府,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温柏青听了她的话点头称是:“是我考虑得不周,那卫国公府虽然富贵,但却是不值得你托身。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沈端砚这人如何?” 温清语顿了一顿:“这、这且等我再看一看,稍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说回七姐姐和年氏女的事情。” 温柏青这才回过神来,顺着温清语先前告诉他的情况说了下去:“你方才说,那年氏女也曾在年幼时走失,直到去年才被年家秘密找回来,改了年姓?这可未免太巧了。好妹妹,你说,咱们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做点什么?” 温清语微微一笑:“你说,既然温年两家的孩子都这么巧在十多年前丢过一回,最终又都这么巧地找了回来,你说有没有可能,当初咱们家就抱错了人呢。” 温柏青不解道:“可是,这样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 温清语无奈地摇头道:“兄长,你好好想想呀,若是我们想办法证明了那年氏女其实应该是我们温家的人,那岂不是她就任由我们处置了。若她真是从前的七姐姐,我们就可以想办法撬开她的口,搭上她背后的人;若是她不是,我们也可以拿了她去讨好沈端砚不是。” 她这一番话说得让人心动,温柏青还有些犹豫:“只是,只是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了年家?” 温清语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大哥,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君子欺之以方,年家是诗礼名门,便是那谦谦君子。只要我们在情理上占尽了上风,他也只能认了这件事。等这事过了,再想个办法与他们和好不就成了。再说了,若那女子真的不是他们年家的女儿,我们反倒是帮他们查明了真相,他们又怎么能怪我们呢?” 温柏青这才下定了决心:“好,就按照你说的来做,我这就去让人着手准备。” 待温柏青走后关上了门,温清语这才垂下了眼眸。 其实她刚才说的话半真半假,有些事情不是随便说说想想那么容易的。不过三言两语,几句谣传,怎么可能就让年家心甘情愿地放弃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呢。 但是没关系,她的本意并不在此。 温清语突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森冷。 哪怕没法从此事中获利,她也能躲在暗处让那个长得和温七一样的年氏女生不如死。 谁让她倒霉,生了那么一张脸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酥黄独(三) 过了几日,年清沅又到年夫人院子里请安时,便恰好听说了先前的后续。 年夫人道:“那卫国公果然当众和你爹爹提起了你的亲事,幸亏我和你爹说得早,他直接当面回绝了,没给那卫国公留半分 分卷阅读242 情面。想来他碰了个钉子,以后也不会再做自讨没趣的事情了。虽然如此,不过以后你还是要注意。再出去的时候多带些人手,也一定要带着你三哥,那个萧忱这几年手底下领着一些兵马,我担心他不肯善罢甘休。咱们家虽然不怕,但也要担心他使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年清沅点了点头,这才舒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先前决定主动把萧忱的事情告诉年夫人,就是怕他真的想办法和年大人提亲,而年大人万一不知道其中的事,稍有犹豫,可能就被卫国公府那对父子钻了空子。好在年大人确实靠谱,一点也没给他们机会。 母女二人正准备换个话题,突然门外传来年婉柔的声音:“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话音刚落,她便步履匆匆地从外头闯了进来,身后跟着还没来得及通报的杭锦她们。 年夫人难得沉下脸来,皱着眉头看她:“你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年婉柔委屈道:“我从外头听了一件对咱们家不好的消息,所以才急急忙忙想跑回来告诉您,您就别怪我了,先让她们退下再说吧。” 年夫人看了她一眼,才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年清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没打算留下来听,正要起身离开,却被年婉柔拉住,“姐姐为何要走,你又不是外人,而且这件事情恰好和你有关。” 母女二人心里俱是咯噔一下。 等丫鬟们把门关上之后,年夫人才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好说。” 年婉柔道:“夫人,我方才去了刑部尚书千金办的诗会,请帖是几日前就下的……” 年夫人无奈道:“说重点。” 年婉柔顿了一下,才道:“我偶然听到几个闺秀说起姐姐,说姐姐从前是在别人府上做下人的,直到前些日子才被找回来,所以才会在咱们家到了京城一段日子后突然出现。” 她说完之后,屋内沉默了许久。 年婉柔见她们两人都不说话,心里突然没底,连忙问道:“夫人,怎么办,姐姐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这可怎么办呀。” 年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年婉柔克制住心虚,佯装不解道:“夫人,怎么了?” 年夫人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道:“清沅的事情,家里知道的不过也就几个人,到底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呢。” 年婉柔神色僵硬道:“这、这我怎么知道呢,会不会、会不会是沈府,很有可能是沈府的人走漏了消息,把姐姐从前在那里当丫鬟的事情说了出去。” 年夫人抬手止住了她继续说下去,揉了揉眉心道:“清沅,你先不用担心,这些事情自然有我来想办法。婉柔,你也先回去。这几日,你们两个暂时都不要出去了,都留在家里,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年清沅和年婉柔只好双双起身,一同离开了年夫人的院子。 抱琴居和留香居之间虽然离得不远,但毕竟还是不在同一处。等走到了快要分开的地方,年婉柔才假惺惺地对年清沅道:“姐姐,不管外面怎么传,你都不要往心里去。” 年清沅微微一笑:“我当然不会放在心里,因为我知道,无论怎么样,都是娘的女儿呀,你说是不是?” 年婉柔被她反将一军,噎住了。 年清沅带着甘草她们越过她,向抱琴居走去。 等回了屋子里,半夏才嘟囔道:“刚才留香居那位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不知道她在背后是不是又搞些什么小动作了。” 年清沅丝毫没有介怀地笑道:“喏,不过是我先前流落在外面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她有些幸灾乐祸罢了。” 她话一出,几个丫鬟都紧张起来了。 半夏着急道:“这事府里知道的人并不多,怎么就让人知道了呢?” 一向稳重的甘草也急了起来:“这被外头的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嚼舌头坏姑娘的名声了。” 青黛眉头皱起:“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查出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年清沅笑了笑道:“不用担心,外面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件事自然有夫人来处理。这几日只怕我们不方便出去了,有空我就去二嫂院子里转一转好了,你们也帮我多想几样点心,总不好空着手去看她。” 半夏抱怨道:“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管点心呢。” 甘草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好了,姑娘都已经这么说了,你别瞎操心了。”说着,她还给半夏使眼色。 青黛也跟着道:“咱们去小厨房问问点心的事,让姑娘静一静吧。” 等到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年清沅一个人时,她终于叹了一口气。 传出她先前流落在外的事情,甚至传出她从前在沈府当过丫鬟的事情,都不会让她太过担心。但是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了流言。 年清沅隐隐有几分不安。 她隐约觉得,这件 分卷阅读243 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她觉得,这件事情可能和年婉柔脱不了干系。但即便年婉柔再蠢,她应该会明白,不管不顾地把从前的事情捅出去,固然能坏了她的名声,但是只要她是年家的女儿一天,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护着她。她那样做,反而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所以,她必然还有什么后手。 但若是能早想出对付她的办法,年婉柔也不会拖这么久,所以搞不好是有什么人给她出了对策。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其他类型拾箸记 不过几日的功夫,京城中的流言愈演愈烈。 起初只是不知从哪里传出说年清沅早些年流落在外的事情,再后来连她在别人府上当了丫鬟的事情也传了出来。说她是烧火丫鬟的还算尊重事实,更有一些不堪的传言,说什么通房丫头的、流落到秦楼楚馆里的都有。总之,照这种传法下去,若非生在年家,这会年清沅就应当一死以证清白了。 年家的女子这段时日都闭门不出,就连最爱交际的佟氏也都谢绝了外出,留在了家中。 虽然流言汹涌,但她们都察觉到这件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边在暗中查访到底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一边等待着后招。 没过多久,两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年家。 温家兄妹到来的时候,年清沅正好在年夫人这里陪她说话,见到他们二人的到来,心里暗暗吃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荒唐!”听明了二人的来意后,向来温婉亲切的年夫人愠怒道:“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清沅是你们温家的人?” 温清语委屈道:“年夫人,您是长辈,在您的面前,清语自然不敢说谎来骗您。虽说我们现在没什么证据,但是母女连心,我相信我娘的感觉不会骗人。更何况,您也是做母亲的人,母女二人血脉相连,是不是您亲生的孩子,您应当会有感觉的。” 年夫人神色冰冷道:“我自然能感觉出来,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清沅就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们若是有别的证据,拿出来再说。” 温柏青神情沉重道:“年夫人,我知道让失而复得会让您很难受,尤其您的亲生女儿可能在几年之前便死在了牢狱之中,这对您来说,未免归于沉重了。但是同样的,您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位姑娘便是您的女儿呢。无论是温家,还是年家,十几年前都经历了丧女之痛,也都一直想找回自家的女儿。您伤心,可我的娘亲这十几年也是一样的伤心呀。” 年夫人再也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拍着桌子道:“那就让她到京城里来!除非她拿出证据,除非清沅认她,否则你们休怪我要报官了!” “娘!”站在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年清沅忍不住关切道,“您别生气了,莫气坏了身子。” 年夫人的身体从前就不好,好不容易最近身体情况好转了,她很担心她会被气出问题来。 从进门之后,温柏青先是震惊于这个年氏女和七妹的相似之处,而后一直在观察她。看到年清沅自然地关心年夫人,心中有一些怀疑,或许这人真的不是七妹,只是恰好和她相像呢。不过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温清语转过头来看向清沅,笑吟吟道:“年夫人,方才清沅姑娘也在这里听了好一会了,不如让她说两句,您看如何呢?这位姐姐,您对您小时候的事情,可还有印象?” 年清沅瞥了她一眼:“母亲在前,自然没有我插话的份。我倒是很好奇,没有证据,这位姑娘如此迫不及待、处心积虑地想让我认祖归宗,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 温清语佯装不解道:“姐姐你为何会这样说,难道想让你认祖归宗还需要有什么理由吗?我只是不忍心娘这么多年由于思念你而痛苦罢了。” 年清沅正要说什么,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传来男人粗犷的嗓音:“真是有意思,亲爹亲娘抢着认女儿也就算了,这哥哥妹妹的也上赶着认。既然要认,那就滴血认亲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身道士装束的莫怀古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年景珩。 年夫人勉强打起精神来,对年景珩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说着她用眼神示意年景珩把莫怀古这个外人赶紧带走。 年景珩非但装作没有看明白她的意思,反而和莫怀古一唱一和起来:“说的对,有本事就滴血认亲呀,是不是你们家的人,滴血认亲了就知道了。” 温柏青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你们真的要如此吗?” 年景珩仿佛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一般:“对,滴血认亲!若你们不敢,便是有意来我们家撒野,我们会立即报官,把你们抓走。” 温清语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故意眼圈微红,仿佛被他激怒了一般道:“滴血认亲就认亲,让人取清水来。” 年景珩转头唤丫鬟们:“取清水来。” 年清沅在一旁看得无语,对年景珩简直无话可说,好好地她 分卷阅读244 为什么要滴血认亲呀,戳手指也是会疼的,这温清语她们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只怕就等着这一刻呢。但年景珩既然已经叫了人,她也只能相信自己这个向来鬼主意多的三哥应该也是留了什么后手吧。 丫鬟们很快取来了盛满了清水的铜盆。 “几位可看好了,这些可都是你们年家准备的,我们可没动什么手脚。”温清语说完后,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用力刺破了指尖,一滴滚圆的血珠滴入了清水中。 年清沅无法,只好和她一样刺破指尖,同样一滴血珠落入了清水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两滴鲜红的血珠缓缓凑近,最终融为一体。 温清语这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来之前的那碗药没有白喝。 一旁的年景珩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对,这不对,我以前在医书上看过,这滴血认亲也未必都是准的,或许是你们在里面动了手脚,对,一定是这样的。” 温清语矜持地笑道:“这位公子,滴血认亲的结果大家都已经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原先想着,再多留我姐姐在你们这里一些时日,等我娘亲从西北赶回来再说。毕竟你们也相处了这段日子,也算有些感情,一时难以接受,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但是你硬要把事情弄成现在这副局面,只怕我们不带走姐姐也说不过去了。” 年景珩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看来,你是认定滴血认亲的结果了?” 温清语感到好笑道:“不然呢?” 一旁的莫怀古突然道:“这位漂亮的小姑娘,借你的簪子一用。” 温清语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簪子就被他一把抽走,同样往手指上一次,一滴血落入水盆中,很快那一滴血也和其余的血滴融在了一起。 温清语张目结舌道:“怎么、怎么会……” 莫怀古笑吟吟道:“你们快瞧,滴血认亲的结果明明白白,咱们俩的血融到一块了。这位漂亮的小姑娘,你快问问你兄长,你家是不是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儿子,或者说,你是不是有个多年未见的亲爹?” 温柏青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他上前去揪住了莫怀古的领子,却被年景珩一把拉开。 年景珩冷着脸道:“京城里突然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今日你们两个突然上门,说什么我妹妹原来是你们家的人,我看你们两个很有些问题。怎么样,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很出乎你们的意料?你,温柏青是吧,想在我们年家撒野,就你的官位,只怕还不够。” 温柏青语塞道:“你,你……” 年清沅站出一步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还是你们只会这些了?若是没有别的想说的了,请你们离开吧。” 温家兄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自乱了阵脚,只能面上佯作镇定:“好,还请年姑娘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我们一定还会再来的,希望下一次你还能这般笃定。” 自从年景珩突然出现把控了整个场面后,年夫人在一旁看完了整场滴血认亲的闹剧,等温家兄妹双双离开之后,才问年景珩道:“你和莫先生怎么来这里了?” 年景珩转过身来,对年夫人长长一礼,然后才道:“妹妹这几日因为京城中的传闻都没有出门,我带着莫先生找她诊脉,结果她不在抱琴居,也不在二嫂那里,所以我只能来您这里找人了。我一来您的院子,就看见杭锦她们守在外面。因为担心您和妹妹,所以儿子只能不顾礼节,在外面偷听了几句,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带着莫先生一起进来。幸亏莫先生手段高超,才算解了这个局。” 年夫人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地追究年景珩偷听的事情,而是忧愁道:“你快去把你大哥和你父亲叫回来,这事我要和他们好好商议。” 年景珩连忙道:“这是应该的,只是这件事情让我们男人来处理就好了,您就不必多费心了,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也敢来挑拨咱们一家人的感情,我会让他们知道厉害的。再说了,您就算信不过我,不是还有大哥吗?有大哥在,这件事情,一定会处理好的。” 年夫人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开,她隐蔽而担忧地看了一眼清沅,示意年景珩把她带走:“好了,这两个人今日碰了壁,想来接下来几日应该不会来了,我们也可以松口气。我今日累了,你先带你妹妹出去吧。” 年清沅和年景珩双双跟年夫人道了别,从院子里一同退了出去。 回抱琴居的路上,年清沅忍不住问莫怀古道:“莫先生,刚才那个滴血,你是怎么做到的?” 莫怀古睨她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年清沅:“……”这个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若是平常,这会年景珩早就变着花样地拿年清沅来说笑了,但这会他在一旁神情仍旧严肃:“清沅,今天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是我们年家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不要随便听外面跑出来的阿猫阿狗胡说两句,你就胡思乱想。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会护着 分卷阅读245 你的。” 年清沅垂下眼眸:“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但是,万一,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年景珩急了:“你又在胡说些什么,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胡思乱想……” 年清沅叹了一口气,突然又笑了出声。 她其实还好,只是突然觉得有一点茫然。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以温七温清沅的身份活着,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永宁侯府的人。哪怕和自己所谓的亲人们没什么情分,她的内心还是认同温七的存在。即便成了年清沅之后,她也无法真正地摆脱过去的自己。可是今天突然有一天跑来有人和她说,过去的她不是永宁侯府的孩子,现在的她不是年家的女儿,这多少让她一时有些错乱。 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没什么,我心里已经想到最坏的可能了,”年清沅笑道,“早在父亲去沈府上找我认亲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会有这种可能。十几年都未曾找到的人,突然一下子就见着了,可一没信物,二没凭证,只靠着何婆子的供词和滴血认亲,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踏实。如今这样,其实也好。” 最多不过是当成做了一场长达大半年的梦,梦醒了,她还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走。 先前让青黛的二哥冬青帮她打理那一处她买下来的宅子,终于又可以派上用场了。还有再之前她攒下的金银也没有动,更何况她还和仪彤相认了。 她不是没有容身之处,也不是完全没有退路。 比起去年刚刚一睁眼的时候,她的处境其实已经好过很多了。 她的处境,其实不会太差。 年景珩语气急促道:“没有这种可能,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是娘想了很久失而复得的女儿,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你平日里看着聪明,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糊涂,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年清沅打断他的话,认真地问道:“如果我真的不是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三哥,假如我真的不是年家的女儿,也不是你的妹妹,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维护我吗?” 年景珩的喉结动了动,一时噎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莫怀古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笑话。 年清沅叹了一口气道:“三哥,我到了,你们留步吧。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请你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至于那两个人说的事情,麻烦你们代我处理,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能接受,你们不必顾忌我。我先回去了。” 年景珩张了张口,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年清沅和丫鬟们的身影消失在前方。 ☆、第一百二十九章 蟠桃饭 虽然温家兄妹的突然造访看起来像一场闹剧,但却给年家的人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当晚,时常留宿官署的年景珵都匆匆赶了回来,和年景珩商议此事。 上一回,佟氏通过年清沅,求得年夫人发话让他回来,可过了不久他又故态复萌,恢复了住在官署的日常,所以平日里即便是年家的人也很少能见到他。 等年景珩一口气把白天里的情况说了个清楚,年景珵才呷了一口茶,冷静地问道:“这件事家里还有多少人知道?” 年景珩道:“当时那两人来的时候,除了清沅在娘的院子里,再没别人了。我和莫先生是后来赶到,除了我们几个之外,再没人知道了。二嫂怀着身孕,我不敢告诉她,只能找你商量。对了,这件事怎么着娘都会告诉爹的,这也算一个。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年景珵仍慢条斯理地喝茶,过了一会才道:“就这么一件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了。平日里你的鬼主意不是很多吗?” 年景珩着急道:“你有什么主意说便是了,都这会了还嘲笑我做什么。再过几天,外面不知道能传成什么样,你让妹妹怎么办呢?” “很简单,”年景珵放下茶盏道,“背后的人本身就是冲清沅来的,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家里对清沅怎么想,清沅自己又怎么想?” 年景珩挠头道:“这我哪知道?” 年景珵瞥了他一眼,颇为嫌弃道:“若是今天来的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清沅不是咱们年家的女儿,你怎么看她?” 年景珩不解道:“那两个人一看就别有用心,清沅怎么可能不是咱们家的人?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年景珵干脆懒得跟他说话,自顾自地继续喝茶了。 年景珩想了半天,才道了一句:“如果不是,那清沅就不是我的妹妹了,那她岂不是很可怜,好不容易才认了我们做亲人,转眼又要再认一次亲。虽然她对我这个兄长平时不怎么尊敬,但是这大半年来,我和她处得还不错……也不知道那一家的人会不会对她好。” 他越说情绪越低落,到最后竟然沉默不语。 年景珵这才道:“所以若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也愿意认她?” 年景珩瞪了他一 分卷阅读246 眼:“什么我的你的,那也是你妹妹。她在我们府上住了这么些时日,若是不认她,你让她如何自处?就算不为了她的名节,也是有情分在的。” 听完之后,年景珵笑了:“那你说,爹娘会怎么想?” 年景珩皱着眉头,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如果清沅真的不是妹妹,娘一定会很伤心,爹肯定也会。他们两个因为妹妹当年丢失的原因很是自责,再空欢喜一场……可即便是这样,爹娘应该也不会对清沅坐视不管的。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年景珵这才微微颔首:“既然咱们这边没有问题,余下的,就看清沅怎么想了。” 另一边,他们口中的年清沅正在抱琴居里一个人发呆。 白天里发生的事情给她的冲击太大,她内心的反应远超年景珩他们的想象。 因为她不仅如今是年清沅,曾经还是温七,今日温家兄妹的那一番话,解答了她曾经的困惑。从前还小的时候她就不明白,她只是身体不好会生病,为什么母亲对她会如此冷淡。她和清语是同为母亲所出,为何待遇会天差地别。 温清语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生病过,但母亲会对她嘘寒问暖、疼惜异常,反而对温七就没那么耐心了,只是让她不要去打扰别人,把病气过给了旁人。 甚至后来,她们在去慈恩寺上香的途中,发现了悟大师对温七颇为青睐,就让她去寺院里清修,无论她在那里住多久,侯府几乎都不会派人去过问。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温七很有可能不是侯夫人的亲生女儿,所以侯夫人才会那么对待她。 虽然明白了这一切,但年清沅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茫然之色。 如果温七真的不是侯府的人,现在的她也不是年家的人,那她该如何是好? 她只觉得冥冥中仿佛有天命在跟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让她无论变成了什么人,到了哪里,似乎都不得安宁。 门外的甘草在轻轻敲门:“姑娘,奴婢知道您心烦,可是总不能不吃饭呀。有什么事总归有夫人和三爷他们,您还是先吃点饭再想。一会还有莫先生给您调的汤药,您也得喝了。” 年清沅收回思绪,叹了一口气:“你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甘草拎了食盒进来。 因为知道今日年清沅心情不好,甘草特意交代了灶上的人做些清淡的吃食,所以今日小厨房的人便送来了蟠桃饭和几样小菜。 时令尚早,桃子还未全下来,小厨房用的也是从京郊一处山谷特意种出来的。 蟠桃饭, 即将新鲜的桃子用淘米水洗净,而后切片均匀地闷在热好的饭中,稍后再取出依次摆在粳米饭上,最后再浇上少许糖桂花、玫瑰酱加以点缀。 做好后的蟠桃饭米粒雪白饱满,桃肉如玉,再加上琥珀色的糖桂花和娇艳的玫瑰红,样子漂亮极了。被饭食自然闷热的桃片温热柔软,却也没失去新鲜甘甜;而米粒中又被沁入了桃子的香甜,更是可口,更不用提舌尖萦绕的桂花香气了。 年清沅素来喜甜,这一顿饭吃完,心中的烦躁稍稍平复,脑子这才清醒了几分,命甘草她们拿笔墨纸砚来,写了一封信给临安郡王妃,让她帮忙调查此事。 第二日一早,她便出了门,亲自去了一趟慈恩寺。 正是初夏时节,通往慈恩寺的山道上林荫蓊郁,蝉声初噪。 一入了山林,空气顿时凉爽宜人起来。 年清沅下了轿子,在甘草半夏等人的簇拥下,先去了正殿上了一炷香。 在宝相庄严的佛祖面前,她双手合十祈愿过后,这才磕头跪拜。 从前还是温七的时候,她不信鬼神之说,对佛门更是罕有敬畏之心,即便是跪拜在神佛面前,也没有多少诚心。因为有了悟大师的教导,她也不至于对这些不恭,但也绝不会像一些人一样遇事便求神拜佛。 可这苏醒之后的大半年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重活一次的原因,也只能寄于鬼神之说。但若是这样也就罢了,谜团接踵而至,让她自顾不暇。若是了悟大师还在慈恩寺中,想来凭他的智慧,定能帮她拨云见雾吧。 长长的叩首之后,年清沅站了起来,正打算和甘草她们一起在寺院中再走走,突然看见灰衣僧人慧清已经站在不远处观望她们一行多时了。 见年清沅转头看过来,慧清的目光仍旧坦然自若。 年清沅想了一想,抬脚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先是双手合十一礼,才问道:“大师,可否请您移步,我有些问题想要和您请教。” 慧清低头道:“不敢当。” 她们和慧清一同转到慈恩寺后一处僻静的碑林后,年清沅才试探着问道:“我来慈恩寺几次,见大师总是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似是和我认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 温七自小就常来慈恩寺长住,和了悟大师更是多有往来。当年的慧清负责照料了悟大师日常,想来不可能不认得她。只是前几次见到他时,身边总是有年夫人跟着,她也 分卷阅读247 不好和慧清一个僧人多说。如今难得见了,年清沅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搭话的机会。 慧清看着她, 眼眸清澈见底:“自然是认识的。不过不是在今时,而是在前尘。” 年清沅一听什么今世前生的,便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她这可不是转世投胎,转世投胎可没她这么快的。不过慧清既然说了认识,想来应该是看她这张脸还会觉得有几分眼熟吧。 年清沅问道:“听闻了悟大师外出云游,不知他何时能归?” 慧清摇了摇头:“贫僧不知。家师生性闲云野鹤,既然决定外出云游,想来三年五载都无法回来。” 年清沅追问道:“既然这样,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大师呢。你既然是他的弟子,多少应该知道他的行踪。他如今在哪里落脚,你总该多少清楚一些吧?” 慧清仍是摇头:“家师乃是长辈,岂有到了地方向贫僧报备的道理。” 话问到这里,年清沅也知道,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里却有点怅然。这种怅然不全是为了不能求得了悟大师帮她的忙,还是因为一点担忧。了悟的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他真的铁了心四海云游,不肯再回京城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二人今生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慧清温声道:“女施主可是有了什么无法化解的危机,可否告诉贫僧。虽然贫僧未必能帮到什么忙,但或许说出来能减少你心中的几分烦忧。” 年清沅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向慧清打听了悟大师的下落,他自然能猜到她是有事求人,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您是出家人,这些凡尘俗事不该拿来打扰您。” 慧清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一礼道:“女施主请跟我来。” 年清沅不解地跟在他的身后,向着后山深处走去,越走只见周围的景物越熟悉,心下不由得了然。果不其然,等他们转过拐角的一处灌木时,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只见眼前是一个山谷,前方飞瀑如练,下面一汪清潭,不远处修筑着一排竹舍,显然是慈恩寺专门用来供香客清修的地方,她从前曾经也在这里短暂地住过一段日子。 慧清目光澄净道:“俗世烦扰,若是日后施主愿意,不妨就在此处清修一段日子。”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从前她是永宁侯府的人,能住在这里自然是托了侯府的情面。若她以后也不是年家的女儿了,那也能住在此处吗。 她便问道:“可若是我没有香油钱能供奉给佛祖呢?” 慧清微微一笑:“我佛慈悲,施主又何须挂怀这些俗物。” 年清沅虽然心中讶然,但还是笑着回答道:“我是俗世中人,自然免不了俗。多谢您的一番好意,只是事态尚还未到如此地步。若是真的解不开这一局,我定然还会来叨扰您的。” 待谢过慧清后,年清沅最终还是离开了慈恩寺。 ☆、第一百三十章 玫瑰雪耳糕 一下了山,人还是回到了凡尘俗世中,还有更多的事烦忧。 年清沅先去了一趟她曾经买下的小院看了一遍,那里面被冬青打理得很好。院子里扫洒得干净,原本空着的两畦菜地也被人种上了菜,长得格外茁壮。 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冬青,思忖了一下,无论怎么说,先前已经给出去的东西,如今再收回来也不太好,更何况冬青已经把这里打理得很好了,她还是另寻住处吧。 等回了年府,去了一趟小厨房后,年清沅直奔年夫人的院子去了。 这些日子因为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厉害,年家的女眷一概不外出,所以年夫人这会正在院子里,见到她来,连忙打起精神来招呼她。 因为年清沅的身世问题,这几天她大为伤神,脸色也颇为憔悴,见了年清沅还是温柔地笑道:“听下面的人说你今日去了慈恩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家里也乱糟糟的,你去山上也正好清静一番。” 年清沅笑道:“不过去拜拜佛烧几柱香,我就不去叨扰佛祖他老人家了。前些日子让灶上的的人照着方子试着制了这玫瑰雪耳糕,有润肤滋补之效,您尝一尝。” 说着一旁的杭锦就代为揭开食盒。 只见里面摆放着一碟玫瑰雪耳糕,这糕大半是用马蹄粉做成的,糕体犹如半凝固的羊脂玉冻,晶莹剔透,润白如雪,其间还夹杂了嫣红的玫瑰花瓣,煞是玲珑好看。 年夫人还没尝,便不住赞叹道:“果然精巧,也只有你有这样的心思。回头让我这边的人也和你那里的厨子好生学一学。不过我这会不饿,杭锦,你先去换那个绯红缠丝玛瑙的碟子来盛着这点心,会更好看。” 两人说笑了一会,见年夫人心情还好,年清沅小心翼翼道:“娘,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年夫人的笑容微敛,隐约有几分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年清沅尽可能斟酌着语气道:“这些天因为我的身世,闹得外面的人都在说家里的闲话。虽然现在事 分卷阅读248 情还没有弄清楚,但我想,无论怎么说,那些人都是冲我来的。过段日子等外面的流言蜚语平息了也好,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也好,我便搬出府中,再和温家那些人好好商议,也好给你们减少麻烦。” 年夫人脸上的笑容全然消失了,难得尖锐道:“你这么说是怎么想的。” 年清沅垂下眼眸,不敢吭声。 怎么想的,还能怎么想,不过是趁人发话之前,早早地避开,免得日后真的发现是年府弄错了人,大家再心生隔阂罢了。 年夫人见她装聋作哑,沉下脸来气道:“杭锦,去取戒尺来!” 一旁的杭锦为难地低声道:“可是夫人,咱们府里哪里来的戒尺。三爷他们几个,可都是用鞭子的,不然的话,我去把老爷用的鞭子给您取来?” 年夫人瞪了她一眼,杭锦连忙改口道:“您先消消气,好生在这里等着,有什么话您好好和姑娘说,我这就让人给您找。” 等杭锦出去之后,年清沅低着头不敢看年夫人的神色。 年夫人可能确实是被她气得不轻,也不说话,就那么坐在那里。 年清沅早在来之前就知道,她这样表态必然会触怒年夫人,但这些话她不得不说。可看眼下的气氛,年夫人比她想象的还要生气,她一时有些不敢多言。 不过一会,杭锦竟然真的拿了戒尺过来,还对年清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早早认错。 等她退出去关上门后,年夫人沉声道:“你三位哥哥小时候犯了错,你爹从来都是拿鞭子抽他。婉柔虽然养在咱们家,但我没法拿她当作你,故而至今还未曾罚过人,这把戒尺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年清沅喏喏道:“女儿、女儿猜,是因为女儿说错了话,伤了娘您的心。女儿不应该这样急于和家里撇清关系,哪怕是出于不想再给家里惹来麻烦的缘故,也不该如此。” 年夫人听了又气又笑:“你什么都知道,为何偏要犯错。” 年清沅语塞,又不吭声了。 “伸出手来。” 年清沅抬头看她一眼,见年夫人板着一张脸,知道是躲不过了,只好畏畏缩缩地伸出一只手来,只希望一会年夫人能打得轻一点。 哪知道她一伸出手去,年夫人手持戒尺直接就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响,年清沅只觉得手上先是一麻,随后是火辣辣的疼痛。 她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 年夫人当真发了狠,没有丝毫手软地连敲了十几下,这才看着年清沅,恨铁不成钢道:“我问你,你还敢不敢了?” 年清沅这是头一次挨打,虽然疼得不行,但还是心里不服,本想抬头再和年夫人分辩,但一眼看到年夫人眼中隐含的泪,话到了嘴边,讷讷地改口道:“我,不敢了,娘,我知道错了。” 年夫人红着眼圈定定地看着她,手突然一松,戒尺咣当一下掉落在了地上。 年清沅看她这样,心里也难受,低声道:“是我不好,我只顾着自己的想法,没有考虑到您是怎么想。无论我日后到底有没有那个福气继续做年家的女儿,我都会把您当作母亲来尊敬,请您别再为我而伤神了。” 年夫人掉泪道:“我打了你一顿,你还是不明白。你就是我的女儿,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了,这天底下哪里有当娘的认不出自己女儿的道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身体里也流着我的血。什么温家,都是在那胡说八道,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可倒好,家里还没说什么,你倒先知道避嫌了,你又是避的哪门子嫌?” 年清沅见她哭了,又是慌乱又是愧疚,自己也红了眼:“娘,娘您别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年家的女儿,我哪里也不去了。” 年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一家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你出了事,上头自然有父母兄弟替你扛着,何时要你一个人去面对了?你遇到事情,只想着自己一个人顶着,何曾真的把我们当作家人来信任?这将近一年来,我们对你的心如何,你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她这一番话说得年清沅心中十分愧疚,回想起这些日子年夫人待她的好,原本就噙在眼中的泪早已悬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年夫人搂过她:“傻孩子,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等母女二人哭得累了,声音渐渐平息,门外这才传来了杭锦的声音:“夫人,姑娘,我让人打盆水来可好?” 年清沅清了清喉咙:“去吧。” 不一会,丫鬟们带着水盆手巾鱼贯而入,服侍着母女二人重新梳洗了一番。 等其余人退下后,杭锦笑道:“瞧你们俩,两个人四只眼,都肿得核桃一样。一会我就去告诉小厨房的人,让他们不用费心拣好核桃做核桃酥了,这里就有现成的。” 年夫人笑骂道:“平日惯得你,今日居然连我们也敢取笑了,把戒尺拿过来,我先打你一顿好好出气,看你还敢不敢了 分卷阅读249 。” 杭锦连忙讨饶:“可不敢了夫人,您可饶了我吧。您才刚罚完姑娘,再来罚我一个小小的丫鬟,让外头的人知道了,肯定要说是姑娘惹您气得厉害,对您二位都不好。” 年清沅揉了揉眼眶笑道:“好你个杭锦,刚编排完了我娘,又来编排我了。” 杭锦想方设法地把她们俩人都哄得开心了,气氛这才慢慢转好。 临走之前,年夫人嘱咐道:“你回去好好歇息着,若是憋闷得慌,就让你三哥带你出去转转。没事的话,就不要胡思乱想。” 杭锦则代年夫人把年清沅送出了门,一直把她送到抱琴居附近,这才温声道:“姑娘,您放心吧,无论会有多大的风浪,夫人她们都会护着您的。您倒是不要先自己乱了阵脚才好。” 年清沅默然。 有这样的家人站在她身后,不问一切地愿意帮她,她还能再退缩吗? 答案很显然。 然而,那一边站着的,毕竟也是她曾经的亲人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狮峰龙井 因为温韶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众人都没敢把这些日子府中的事告诉她。但她向来聪明,早已看出了家里最近的不对劲,再稍一打听,很快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等有天年景珩来看她时,三两句就从他嘴里套出了话。温韶听了不禁摇头道:“这叫什么事。这一家子,从前看着虽然不着调,没想到落魄了之后更是现了原形,竟然这般胡搅蛮缠。” 年景珩哼了一声:“二嫂你原先和这温家人有旧,自然知道他们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算是被这家人开了眼界了,就没见过这么心狠手黑的。若不是顾忌着清沅的名声,我早就让他们知道厉害了。” 温韶眼波流转,凝神沉思了一会,突然柔柔一笑:“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年景珩连忙道:“二嫂,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就是了。” 温韶提议道:“既然这件事咱们年家的人不好出面,为何不请有身份的人来帮咱们说说话。就如今这样的局面,咱们处处被动,反倒让背后那些人看了笑话。” 年景珩苦笑道:“这法子不行。先前娘打算找英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帮忙说句话,但最后还是没成行。关键还在这件事上,清沅的身世一日不查清楚,咱们就要小心行事,打老鼠还怕伤着玉瓶呢。现在外头已经处处都知道清沅原先在别人府上做过丫鬟,他们一家子泼皮无赖不在乎清沅的名声,直接跟外头的人都说了,可咱们不行呀。” 温韶摇头道:“我倒是不明白,大家都在怕些什么。这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已经是最糟的局面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清沅真的不是咱们年家的女儿,是温家的孩子。但那又如何,我就问你一句话,真到了那一步,娘就会对清沅不闻不问了?” 年景珩摇头道:“娘不是那种人,咱们年家也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家,肯定不会把妹妹置之不理。” 温韶理所当然道:“那不就结了。清沅的事有咱们年家,最坏是将来婚事受了影响,咱们年家也有办法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温家人先是在外头散播清沅从前的事,而后大张旗鼓地上门认亲,这一步步算计得紧,咱们越是被动,反倒趁了他们的意。” 年景珩皱眉道:“那我回头就和娘说,让她去请英国公府那位老夫人帮忙?” 温韶摇了摇头:“老夫人年事已高,何苦劳烦她来。我倒有个人选,不知道你敢不敢去请?” “但说无妨。” 温韶微微一笑:“我想你去请沈大人。” 年景珩顿时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二嫂,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咱们家的事,怎么跟首辅扯上关系了。更何况人家位高权重,咱们去请,他也不一定能答应呀。” 温韶不疾不徐道:“清沅从前就是沈府的人,也是沈大人帮忙让她回到年家的。因为她从前的事,现在外面说什么乌七八糟的都有,更有那心怀叵测之人,说清沅伺候了哪家的少爷,当了哪家的通房丫头,但究竟如何,沈大人一定最清楚不过了。让他出面一证清沅的清白,自然最合适不过了。若是可以,再让沈家姑娘帮忙说几句话,至少清沅从前这段经历便可以不轻不重地带过去。至于温家要认亲——” 她冷笑一声:“这温家的人在西北的时候可是很不规矩,如今到了京城硬要说清沅是他们家的人,却如此败坏清沅的名声,想必背后肯定有什么图谋。朝廷不是发愁西北的事吗,沈大人一定会对温家人的事情有兴趣的。” “温家此举,只怕是想拖着清沅和咱们家扯上点关系,最后只怕会变成无头帐。若是真的走到这一步,我们早晚也免不了请沈大人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年景珩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二嫂突然有点可怕。 不过这感觉也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振奋起来:“我这就去沈府登门拜访!” 说着,他转身 分卷阅读250 便走,大步出了院子。 另一头,沈府,静思轩内。 公事谈毕,书房内的几位官员便放松地闲聊起来。 一位年龄大的官员呷了口茶后不由得赞叹道:“上好的狮峰龙井,果真是馥郁醇厚,首辅大人果真是懂得享受之人。” 另外一位道:“我家中也存了往年的狮峰龙井,只是不如沈大人这里的好,只怕这是御贡的那十八棵茶树所出吧。” 一身常服打扮的沈端砚神色如故:“两位说笑了,我自幼家贫,并不懂得品茶。这茶虽好,我却品不出来。知道几位有此雅兴,今日特意让人沏了招待各位。只可惜我们府中没有懂茶之人,不能让这茶叶尽显滋味。” 他们正说着,六安从外头进来,轻声过来说了几句。 沈端砚眉头一挑。 他和年景珩见面的次数寥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若说真有什么事能让这人来找他,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年清沅出了什么事。 念头一转即过,他当即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就不留几位大人了。” 几位官员也是知情识趣之人,连忙起身告辞。 不一会,沈端砚去了前堂,远远地便看到了早在那里等的不耐烦的年景珩了。 待听年景珩一口气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仍然面色平静:“年兄请放心,且不说家妹与年姑娘有旧,我和年大人同朝为官,向来敬重他的为人,于公于私,此事我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年景珩原本已经做好了大费口舌的准备,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喜出望外道:“沈大人果然仗义,您的恩情我们年家必定没齿难忘。既然您答应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温家那群王八蛋把事情弄清楚?” “此事不急,时机未到,”沈端砚见他不解,又多解释了一句:“想来温家女眷已经在赶来京城的路上,与其等稍后她们还要兴风作浪,不如看她们还能使出什么计谋。” 年景珩笑道:“既然沈大人愿意帮我们家渡过难关,我就先代我妹妹谢过了。” 等送走了年景珩后,沈端砚吩咐六安道:“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六安小心道:“大人,说来不巧,这事小的先前恰好听人说起过。” 说着,他便把这些日子外头传的听来的风言风语都跟沈端砚一五一十地说了。 六安原先心里没当回事,虽然姑娘和那年氏女有旧,可不代表着他家大人就会对从前的丫鬟另眼相看,于是秉着听见什么就说什么的原则,把外头那些污言秽语也都有模有样地学了来。才学了几句舌,他突然瞥见他家大人脸色阴沉,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沈端砚眉头紧蹙,抬手捏了捏眉心,像是有些厌烦道:“让你先前派人去盯着温家,这就是你盯的结果?” 六安头皮一紧:“是小的办事不周。小的以为只要盯着温家人背地里和哪些朝臣来往便是了,没想到温家认亲这种大事都给遗漏过去,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说着六安还轻轻地扇了自己两下。 沈端砚懒得看他做戏,直接吩咐道:“让人这些日子盯紧了温家人,尤其是温家那对母女。年家也要派人照看着,有什么和年家姑娘有关的,立即禀报。” 六安一凛:“是。” ☆、其他类型拾箸记 卫国公府。 夜色已深,也到了主子们宽衣就寝的时候。 国公夫人吩咐丫鬟们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等丫鬟们都退出了房间,她才着手亲自帮卫国公宽衣。 卫国公今年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不凡。颌下留有几绺长须,颇有几分儒雅之气。 卫国公夫人刚替他解下衣带,就听卫国公突然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抬头看他一眼,笑道:“巧了,我也有件事想问问你的,不过还是你先说吧。” 卫国公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道:“你这几天在府里好好准备一份礼单,过几天找个合适的媒人,去年府给你儿子提亲,娶他们家的嫡女,不是那个养女。” 国公夫人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你竟然要让忱儿娶亲?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现在才和我说,而且、而且你居然要让他娶年氏女?” 卫国公微微皱眉,但还是耐了性子和她解释:“虽然是仓促了一些,不过也是事出有因。至于年家,虽和咱们几家不能比,但也算是诗礼名门。我和年大人同朝为官,更何况忱儿自己也喜欢,就由着他的性子去吧。” 国公夫人气得手都在发抖:“胡闹!忱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他一起胡闹!你知不知道那年氏女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见了那年家的女儿长得像死去的温七,才要娶她的。前些日子他就跟我闹了一通,还说要跟你商量提亲的事。我当他只是小孩子一时顶撞,你一个当父亲的总归” 分卷阅读251 卫国公眉头皱起:“长得相似又如何?这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不知凡几,温家那女儿本就和忱儿有婚约在身,虽然她福薄早亡,如今这年氏女生得和她有几分相似,不正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吗?” 国公夫人气道:“什么老天注定的缘分!分明是孽债!她死了都不让人安生,还要化鬼投了胎来纠缠我们忱儿。让一张死人的脸天天在府里晃,你也不怕半夜祖宗来问你!” 卫国公不耐烦地压抑着怒火道:“你越说越离谱了,那温家的小阿七才死了几年,年氏女如今又多大年纪了?平日里你求神拜佛,我便也就由你去了,这种事怎么能胡说八道。我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不是和你商量,你休要再多言!” 国公夫人又气又怒,抓着他的衣袖道:“你们父子二人真是商量好了要来对付我一个。这么些年我为你们爷俩打理家中的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你们就这么对我。忱儿的婚事,我一个做母亲的,难道连说句话都不能了吗?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那个痨病鬼进了咱们家的大门。” 卫国公冷笑一声:“这恐怕由不得你,我意已决。你若是不怕丢人,我自然有别的办法去上门提亲。”说着他一把推开了卫国公夫人,又拿起了外袍穿上,大步向门外走去。 国公夫人被他推倒在一旁,等站直了身子出去追,却看见卫国公转头就进了姨娘的院子里,气得她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等她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搀扶进了屋子里,喝了口热茶缓过神来,这才抹泪道:“我这是做的什么孽,这辈子碰上这么一对父子呦——” 然而她更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她先想出法子来,第二日一早,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便受她丈夫卫国公所托,亲自登了年家的门拜访,去当了一回媒人。 不巧的是,那位老夫人上门之时,年清沅正好出去了,和临安郡王妃谢仪彤一起,正好错过了这一出。 这些日子里京城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最能明白年清沅这个局中人感受的,恐怕也只有已经知晓她身份的谢仪彤一人了。她猜到年清沅会因为温家的事心情郁郁,一忙过手头的事就来陪她出来散心。 两人坐在马车里闲聊。 等听完年清沅说了那日惹怒年夫人的事情后,临安郡王妃沉吟半晌才道:“这事是你做得不对。我知道你因为从前在温府的时候无依无靠,轻易不肯相信别人,但你这样做,未免太容易伤了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 年清沅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自己确实有这个毛病,不过难得出来,她也不想多提这些扫兴的事情,岔开话题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临安郡王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带你去祭拜一位故人。” 年清沅心头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很快就猜到了:“你不会要带我去祭拜……温七吧?” 看临安郡王妃笑吟吟的目光,年清沅知道,她猜对了。 自己祭拜自己,这即便不是世上头一份,也是罕有人听闻的事了。 马车辘辘前行,一直驶到了京郊的一处山林。 越往山里走,山路越难行,有的地方连马车都不得通过。郡王妃便让人拿出她临行前就备好的窄袖胡服,和清沅一同在马车上换了,这才双双下车,向着山里走去。 郡王妃本就生得高挑,换了一身利落的红色胡服后,更是显得整个人都明艳灿烂,飒爽如火,仿佛还是闺中时那个骄傲蛮横的少女。 她走在前面带路,一个人大步流星,落在后面的年清沅都跟不上,不过一会功夫就气喘吁吁道:“你嫁到郡王府也有段日子了,连孩子都生了一个了,怎么精力还是这么旺盛。” 郡王妃停下脚步来等她:“不是我精力太旺盛,实在是你体力太差。从前你身子不好也就罢了,等过段日子得了闲,我要带着你好好练一练,瞧你这般没用的样,若不是这回生在了富贵人家,只怕没两天就被人磋磨坏了。” 年清沅勉强跟上,有些不服气道:“我刚醒来的时候,也是在沈府的小厨房做杂役的,那会不也是捱了下来。我只是许久没出来,有些气喘罢了。” 嘴上逞着强,但她还是不得不大步地跟上郡王妃的步伐。 也不知走了多久,年清沅眼看就要走不下去了,她们两人终于来到了郡王妃和温韶两人替她立的衣冠冢前。 她们为温七立的衣冠冢在向阳的山坡上,周围草木繁茂,随风摇曳,旁边种了一株桃花。如今山下的桃花早已谢了大半,但这里的桃花正是灼灼的好时候。微风拂面,花瓣飘零,纷纷落在了隆起的小小坟包上。 年清沅看得出来,这里是时常有人来这里清理过的。 一旁的郡王妃俯下身来,轻轻抚摸过冰冷的石碑边沿:“当年事出突然,我虽有心想替你收敛尸身,但却被人抢了先。萧忱那混账,只说替你找了好去处,并不肯告诉我们到底把你葬在了哪里。我和阿韶没办法,只能想办法买通了人,得了一些你的旧物,替你在这里立了个衣冠冢。” 年清沅心中微微 分卷阅读252 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她的尸身是由萧忱收殓的。 郡王妃慢慢地说着:“这附近住着一个樵夫,我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有空就上山来帮忙清理杂草。每年寒食前后,我都会来这里看看你,说一说咱们从前的事情。温韶虽然不能来,但我想她在西北的时候,也没少给你祭拜。你说你,平白骗了我们好几年的眼泪去。” 年清沅低声苦笑道:“我若是早知道,定然会早早还魂来和你们相见。只是我自己都对这件事稀里糊涂的,连我自己到底是谁都一头雾水。” 郡王妃转头冲她一笑:“我知道,这不怪你。我们还能见到你,就已经足够了。不过你可知,今天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为什么?” 郡王妃微微一笑:“是想让你好好想一想从前的事情。” 年清沅的神情慢慢柔和下来,看着遍目青翠的山野,和着山间的微风,听郡王妃慢慢道: “从前咱们三个还都在闺中的时候,就和京城中其他闺秀格格不入。” 年清沅无声地笑了笑,确实。 不过要说到格格不入,她和温韶倒还好,最特立独行的还是身边这位。 她那时候懒散,温韶性情羞怯内向,但要和人相处好还不至于差太多。可谢仪彤不一样,她自幼被父兄宠爱,又在军营中长大,少女时候的性情犹如烈火一般暴躁桀骜。京中的一些闺秀们,虽然从外表看着珠玉绮秀,但内里的污糟事不知有多少。 谢仪彤看不惯那些人,也不给她们好脸色,自然触了那伙人的霉头,回过头来就暗地里使绊子让她难堪。 “我那时候虽然脾气不好,喜欢我的人不太多,但有意逢迎我的一些小官之女也不是没有的。阿韶那时候虽然看着唯唯诺诺,但你也知道,她心里素来是最有主意的。虽然她家里不好,但凭她的聪明,要讨好奉承人还是容易的。但我们二人都和你最为要好,情同姐妹,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年清沅一怔。 郡王妃看着她认真道:“不是因为什么永宁侯府,也不是因为你是什么长房嫡女,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而已。你就是你,和是温家的女儿还是年家的女儿都无所谓。” 年清沅吸了吸鼻子,认真道:“谢谢你。” 两个人相视一笑,站在衣冠冢前静静地看了一会。郡王妃这才突然想起来:“差点忘了,我让人带来了一小坛红颜酒,今日难得有此闲暇,咱们要好好共饮。” 说着,她便招呼不远处的人把一小坛酒拿了过来,取了两个茶碗 红颜酒,又名不老汤。虽然名字起得大,但终究不过是闺秀们闲暇时啜饮的小酒罢了。酥油、雪蜜放入底酒中,缓缓搅匀。底酒大多用黄酒或金华酒,闺中女子不耐酒性,也常用米酒来替代。等搅好后,再往酒瓮中放入去皮的甜杏仁、核桃仁、红枣等,封存二十天便可取用。稍饮一些,并不醉人,还有润肤乌发之效,故而备受闺秀们青睐。 甘甜清冽的酒液入口,在喉头化开,抚平了人心中的烦忧。 年清沅突然问道:“听你的意思,我的尸身是由萧忱那混账收殓的?那你可知,我到底葬在何处?”她虽然问起这个,但并非对自己葬在哪里纠结,而是出于对如今身份的疑虑。她需要借用这个来验证一些她心中的疑惑。 郡王妃饮了一杯酒后,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起初那几年,我确实以为是萧忱帮忙安排了你的身后事。但到如今,我自己都有几分怀疑。” “怎么讲?” “我问过几次萧忱把你葬在哪里,他始终不肯告诉我。我当时心里有气,好几年也没和他说话。后来我憋不住,央求了郡王,让他找人每年清明、中元前后偷偷跟着他看一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所以我怀疑,也许萧忱也不知道你的尸身落到了哪里。” 说到这里,郡王妃神色有几分歉然。 年清沅蓦地想到了冬青提起过慈恩寺后山上的无名冢,有心想问郡王妃一句,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对了,这些日子关于我身世的事你可曾查到什么?” 郡王妃喝了点酒,虽然没醉,但也是微醺着笑道:“你才回来这些日子,得罪的人倒是不少。这些日子外头传你的事,我让人去查了谁在背后兴风作浪,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有三伙人在喉头煽风点火呢。其余两拨人手脚做得干净,一时半会还没查出什么来,不过另一波可有意思极了,竟然是你们家的内鬼呢。” 她这么一说,年清沅顿时心下了然,脸上不由得露出苦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紫苏熟水 年清沅心事重重,没什么心思喝酒,倒是郡王妃一个人把这一小坛酒喝了大半。 饶是红颜酒不醉人,到这会她也有些醺醺然了。 等年清沅把她送回郡王府,正好赶上郡王回来,听说她喝醉了匆匆赶来,正好和年清沅撞个正着。 分卷阅读253 几年不见,原先的郡王在年清沅印象里还是个温和的胖子,如今整个人都已经瘦了下来,身材颀长眉目清朗,眼神有几分锐利,除了五官隐约还能看出从前的轮廓外,几乎和以前判若两人。 年清沅不由得欠了欠身歉意道:“抱歉,是我没有照看好王妃,让她喝多了。” 临安郡王皱了皱眉头才道:“无妨。” 两人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年清沅很快就准备告辞。 等她走后,临安郡王吩咐身边的长随道:“去沈大人那边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 时间一日日过去,两家人相持不下。不仅年家人背地里心焦,连温家那边也不好受。 虽然目前看外头的风声是他们站了上风,但温夫人一日不到京城,一日拿不出关键性证据来,他们就下不来台。若是从前的侯府家大业大,自然不当一回事,但是如今这样,却由不得他们不心虚。 一开始温柏青被温清语三言两语冲昏了头脑,这会冷静下来细细分析过后,才后怕起来,连忙找她商量对策:“妹妹,我觉得咱们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温清语不以为意地笑道:“兄长,既然都已经这么做了,您还怕什么呢?” 温柏青担忧道:“我原先的打算是,咱们在暗中操纵,可如今咱们既然主动露了头,只怕场面一时没那么好收拾了。那个年氏女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我看她也不是那么像你七姐姐,万一她跟咱们真的没什么干系,又得罪了年家,那岂不是要惹火烧身了?” 温清语轻笑一声:“兄长,你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太迟了。” 温柏青的神情一滞。 温清语安抚道:“好了,兄长,你就莫要担心了。无论如何,咱们家保证都能从这件事里漂漂亮亮地抽身,你且放心吧。更何况我算着日子,应该就这两天,娘也该到了。你与其发愁别的,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娘好生住下。” 她猜的没错,第二日傍晚,从西北赶来的温夫人终于来到了京城。 温家兄妹早已亲自在城郊等着,一见了他们的马车,便连忙上前去迎接母亲。 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一位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妇人下了马车。 她的面容和年清沅其实有几分相似,但神情郁郁,莫名给人以阴沉之感。从前是侯夫人养尊处优,这些年在西北,虽有人照拂,但也吃了一些苦头,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颧骨也突了出来,看上去有几分刻薄。 不过见了数月不见的一双儿女,她这张阴沉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来,尤其对着素来疼爱的女儿温清语,更是关切道:“你怎么也跟着你兄长跑到这里来了?这里风大,你身子骨又弱,万一吹了风着凉了怎么办?” 温清语笑着撒娇道:“娘,我哪里有那么娇贵。女儿是想您了,才特意和兄长一道出来接您的,谁曾想,您竟然还不领情呢。” 温夫人不由得爱怜道:“好了好了,是娘说错话了。几个月没见,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我看你都瘦了。” 一旁的温柏青连忙道:“好了,你们何苦在这地方说。先上车,咱们先到了地方再慢慢聊也不迟。” 母女二人上了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着直到进了城,东拐西拐地进了温家兄妹落脚的那条巷子,兄妹二人这才搀扶着母亲下了车,进了宅院。 一进了门,温夫人便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丫鬟们早已等着了,见到主子们回来,纷纷忙活起来倒茶送水上点心。 温清语吩咐道:“不要茶,快取一碗紫苏熟水来,让夫人解解乏。” 丫鬟们赶紧下去,又重新换了一盏紫苏熟水来奉給温夫人。 温清语有几分不满地抱怨道:“这些临时买来的丫鬟确实不顶用,调教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笨手笨脚的。” 紫苏熟水有宽胸解滞之效,最适合长途奔波劳累后的人。 温夫人一饮而尽后,果然觉得胸中的浊气消散许多,不由得慈爱道:“家里的兄弟姐妹那么多个,还是就属清语最贴心。” 一旁的温柏青笑道:“可不是嘛,人家都说女儿是为娘的小棉袄,咱们这一房如今就清语一个女孩,您也最偏疼她了。”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说笑起来,才说了没几句,就有丫鬟从外头匆匆进来对着温柏青说了几句。他眉头不禁皱起,很快又舒缓开来,对着母亲妹妹笑道:“娘,我有些要事在身,只怕要先走一步了,还是让妹妹好好陪您吧。” 温清语不满道:“你又有什么要紧的事,能比娘还重要的。才刚说没几句话,你就要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温柏青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好好好,都是兄长的错。” 虽然温夫人也觉得有几分扫兴,但也知道儿子这些日子在京城确实不易,当即道:“你去忙你的吧,这里有你妹妹在就足够了。” 温柏青匆匆告别了母亲和妹妹后,屋里只剩下这对母女说话。 没了他在, 分卷阅读254 温清语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很快就把温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等说完了分离这段日子各自的见闻,温夫人不由揽过她心疼地唤道:“我的儿,你可知在你这些兄弟姐妹中,我最疼的唯有你一个人。家里的事情再多,我断然也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你的姻缘去。这次我到了京城,一定要看你有了好归宿才能放下心来。” 温清语靠在母亲的肩头,轻笑道:“您放心,我自有打算。” 温夫人对着自己的小女儿总是无限爱怜,问道:“那你老实和我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先前入京之前,说是要看看沈萧两家。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你看得如何?” 温清语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那沈首辅我其实远远地也看见过几回,只是一想到他对我无意,我还要借了别人的光才能在他面前出现,我心里就不舒坦,所以也不曾考虑过他。至于那卫国公府,虽然世子哥哥如今倒有了几分样子,不过他那对父母可不是好相与之辈,也不是良配。” 温夫人摇头叹道:“我知道你心气高,你自小聪明伶俐,一百个也比不上你,可是婚嫁这种事你不可过于挑剔。这两家虽然也并非十全十美,但在京中也算得上能和你相配的了,更何况如今侯府已经没了,我们难得还和这两家的人有旧,若是真有心促成一桩婚事,也不是不能的。你既然看不上他们,可是又觉得哪家的少年郎君还不错?” 温清语神秘一笑,却没有直接说,而是道:“女儿家谈婚论嫁,说是要求一心人,可这一心人哪里那么好寻呢?他若是在天涯海角,只怕我这辈子都寻不着。女儿年龄虽小,但也看得出,这世界上的男子都是一个样,总归要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即便有的人前些年能守住,但一等妻子色衰,便立马寻了小妾通房;有的人初始山盟海誓、矢志不移,等正妻一死,没多久便有了继室。” “所以娘您看,大多女儿家所谓的嫁人,不过嫁的是个门当户对罢了。要么夫君上进,要么家有余财,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只求个衣食温饱,一声富贵罢了。” 说到这里,温清语微微仰起头来:“既然要寻富贵,我自然要去那天底下最富贵的去处。” 听了她的一番豪言壮志,温夫人反而大惊失色:“我的儿,是哪个在你面前挑唆得你,竟然让你动了这种念头?你以为那宫里是什么好去处?有些人入了宫,一辈子都见不着皇帝几次,活生生从红颜少女熬成了白头老妪;当今的天子和皇后是少年夫妻,正是情谊甚笃的时候,你若是入了宫,也不知道要熬多少时日才能换来那荣华富贵。听阿娘一句话,权利富贵有你的父兄去挣,你别动这种念头。” 温清语不以为意道:“这些我都知道,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宫里固然危险,但也能搏来泼天的富贵。这天底下再高贵的门第,也没有越得过皇家去的。娘你不要只看眼下,皇后虽和陛下是少年夫妻,但她出身并不高,见识也未必高到哪里去。更何况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呢,日后谁能笑到最后,还尚未可知。您怎么就知道,您的女儿将来就不能母仪天下呢?” 温夫人被她的野心吓住了,但看着一向疼爱的女儿脸上骄傲的神情,只能无奈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娘也不愿违了你的心愿。你自小就聪明伶俐,娘相信你心里定然是有成算才会这么说的。不过进宫这件事万万不可着急,你须得我好好替你想一想,若是不能给你铺好路,我是绝对不会轻易放你进宫的。” 温清语笑盈盈地抱住了她:“娘,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 温家这对母女情深之时,沈府上的六安也匆匆进了静思轩,向沈端砚禀报下面的人打听来的消息,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这个消息说出来之后大人会有什么反应。 沈端砚照例坐在案前忙碌。 他身为首辅,平日里就忙于公务,即便好不容易处理完了公事也不得闲,还要忙着治书整理经史,远比他从前准备科举时还要忙碌。 六安站在书桌前低着头:“大人,今天盯着那两家的人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特意来向您禀报。” 沈端砚没有抬头:“说吧。” 六安硬着头皮道:“今日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代卫国公上门去年家提亲了,说是要求娶清沅姑娘。” 沈端砚倏地抬起头来,眼神冰冷道:“你说什么?” 六安见自家大人反应这么大,不由得口中发苦,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猜测很可能要成真了,小心翼翼道:“小的听盯着温年两家的人说了,今日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亲自登门,替卫国公府的人说媒,要求娶年家那位姑娘。” 沈端砚声音很快又恢复平稳道:“年家的人怎么说。” “据说先前卫国公就和年大人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年大人找借口推脱了。但是这次情况不同,虽然婉拒了老夫人的说媒,年大人似乎有几分意动,觉得卫国公府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肯求娶清沅姑娘,颇有诚意。年夫人却道是清沅姑娘不喜欢世子,且觉得世子性情轻佻,不是良配,想来他们应该以后不会答应这门 分卷阅读255 婚事。不过,年大人和年夫人又说了——” 说到这里,六安下意识觑沈端砚的脸色。 沈端砚抬起眼来,眼神凌厉:“再吞吞吐吐,就换个能把话说清楚的人来。” 六安连忙道:“听话的人说,年大人和年夫人有意等风波过后,把清沅姑娘送回江南,在那边为她寻一门妥当的婚事。” 沈端砚搁下笔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六安连声应是,退下关门后这才苦着一张脸。他觉得他猜的事情**不离十了,他家大人确实是对从前那个丫鬟有意,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有意。 匆匆出门、满怀心思的他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他关门的刹那,沈端砚放在书桌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拳。 ☆、第一百三十四章 蒙顶石花(上) 温夫人抵达京城的第二日,便亲自登了年家的门去拜访。 恶客上门,年家自然是严阵以待,包括时常不在府里的年老爷和年景珵都留在了家中,除了怀有身孕的温韶被强行勒令留在了自己院子里,据说是以防看到这些恶人会对未出世的孩子有不好的影响。 年清沅站在年夫人的身边,看着温家兄妹搀着一位中年妇人进来,瞬间心里有些难受。 虽然温夫人身上穿的也是贵重料子,但是都是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从前的温夫人只怕看都不会看一眼。这几年她人也老了许多,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不过精神倒还好,让年清沅也稍稍放下心来。 温夫人一进来,年家的其余人都在心中暗暗皱眉。 单看眉目而言,这位温夫人确实和年清沅有几分相似,和年夫人看着更像姐妹一般。 温夫人慈爱地看着清沅:“孩子,过来让我看看。” 年清沅正在犹豫,旁边的年景珩却叫道:“看什么看,清沅不准过去,我们年家的女儿也是你随便看来看去的。” 年夫人淡淡道:“景珩,不得无礼。” 虽然她呵斥了年景珩,但也没有让年清沅过去的意思。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温夫人虽然有几分不自在,但还是很快切入正题:“我今日来的目的,想来各位也都知道。虽然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们,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 “十九年前,我诞下一女,对她爱若珍宝。但是谁能想到,她还在襁褓之中,便被歹人抢了去。那一年的事情,我也就不多说了,想必年夫人您也清楚。” 年夫人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心中也并不平静。 温夫人继续道:“幸得隆庆皇帝圣明,官兵们及时把孩子找了回来。当时她年岁不大,混在一群婴孩中难以辨认。除了整日抱着她的奶娘外,没几个人能辨认出来。当时照看小七的奶娘一眼就认了她出来,把她抱了回来。” “那奶娘原本是侯府的家生子,平素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而且小七那孩子跟我眉目很有几分相似,一开始我也没有怀疑什么。她自小体弱,我为她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说到这里,她拭了拭泪。 年清沅在一旁听得难受。 她记忆里,侯夫人自小就对她态度格外冷淡,在温清语出世后,对她的态度更是疏远。但其实,原来在她不记事的时候,侯夫人曾经也是会疼她的。 温夫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身为母亲,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多少还是会有些感觉。虽然小七确实和我长得相似,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对不上劲,心里总是怪怪的。夜里做梦,有时候都会梦到我亲生的女儿给人为奴为婢,过苦日子。到了清语出世后,我越发觉得不对。” “可那时候,我也只是心里有些怀疑罢了。” “我暗地里让丫鬟们观察小七的举止习惯,越看越觉得她和清语、和我、还是和侯府的其他人都很不相似。终于有一日,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忍不住去质问了小七的奶娘。最终那女人终于承认了——” 温夫人的声音带上几分痛苦,几分恨意:“她当年在官兵找回来的婴儿中辨认,怎么都没看到我女儿的踪影。她本就因为弄丢了我的孩子而惴惴不安,看到眉目和我女儿有几分相似的小七,顿时动了心思,谎称她就是侯府的孩子。” 年夫人这才出声:“她是怎么确认小七是不是你女儿呢,毕竟你说了长得很相似。” “我女儿耳后极隐蔽的地方有一粒小红痣,她是乳娘,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年清沅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着,差不多是在温七十三岁那年,侯夫人就知道她不是她亲生女儿了。那几年温七是怎么过的呢?好像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 以温夫人的性子,还能容忍她这个假货的存在,已经算是对她有几分情分了。 “小七虽然不是我们温家的女儿,但侯府败落前的十几年,我们也是锦衣玉食地把她养大了,我自认也不算亏待了她。但她到底不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血,我心里自然记挂着我自己的亲生女儿。清语前 分卷阅读256 些日子第一次见到清沅的时候,便有些怀疑,特意来信告诉我。后来不知京里怎么有些传言,说了清沅的身世,他们兄妹便忍不住上门来问了这件事。” 年景珩忍不住又开口道:“清沅从前流落在外的事情,难道不是你们背地里弄得满城风雨吗?” 温夫人摇摇头:“恕我直言,这种事想来换了谁家都应当上上下下地瞒着,除了内宅的人,只怕没几个能清楚这种事。怎么可能是我们知道在先呢?” 她这么坚决地矢口否认,反倒让年景珩有几分疑心起来,莫非真是他们想错了。 温夫人说完,让人取来了一张按了手印的纸:“这是那个奶娘当初认罪的状纸,我原先本打算送她去见官,但她认罪之后便自缢了。若是还不够,那个奶娘的丈夫也会出面当人证。现在,只需要让我看一看,这位年姑娘耳后有没有一粒红痣,或许就能清楚了。” 她这样一说,年家众人只觉有几分不妙。若是对方没有成算,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地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怕对方早已买通了年府的下人,打听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年夫人冷声道:“这位夫人,你说的这些,只能证明已经死去的那位姑娘不是你的女儿,但却不能证明清沅和你们温家有关。我也不妨说句难听的话,那位逝世的姑娘人已经不在了,那位奶娘也已身亡,死人开不了口,您爱说什么就是什么。” 温夫人堂而皇之道:“夫人何必言语相激,不过就让我看一眼,夫人也这么抗拒,莫非是在心虚?我能理解让夫人失而复得的心情,但我也是一位母亲,也请夫人体谅我的心情。” 年夫人神色淡淡道:“莫说这痣痕就在耳后,稍一有心就能留意到。即便是身上**部位的胎记,只要有心,也都能想办法买通了身边的人来。这算不上什么证据。” 温夫人分毫不让道:“莫非夫人已经自认御下不严,连家宅里的下人都管不住?” 年夫人反唇相讥道:“莫非温夫人也已经自认,已经使了钱财买通了下人?”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像两只母狼虎视眈眈地争夺幼崽,让周围其余在场的人根本没有半分插嘴的余地。就连年清沅这个当事人,也只能这样看着她们,心中仿佛有天人交战一般。眼前的两个位,从前和如今,都是的母亲,她实在不愿意看到眼前的景象。 想到这里,年清沅轻轻抚了一下耳垂,那里嵌着一粒明月珰,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她突然出声道:“娘,就让她们看一看吧。” 众人纷纷看向她,温家的几人脸上露出笑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年景珩正要出声阻止,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能在一旁提心吊胆着。 年清沅缓步走到温夫人面前向她盈盈一礼,而后转过身来,背对着她:“请您看一看吧。” 说着,一旁的甘草还替年清沅轻轻撩起两耳侧边的发。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年清沅左右双耳后的肌肤光洁如玉,哪里有半点红痣的踪影? 温夫人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温清语,只见温清语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两眼发直,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和她们打探来的消息根本就不一样。 温清语连忙镇定心神分辩道:“那点红痣的位置藏的过于隐秘,只怕要放下头发才能看到。” 年清沅笑着看了她一眼:“来人拿屏风来。” 等几个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把屏风抬来,在场的所有男子都被隔在屏风外回避。 甘草替年清沅抽下簪子,一头青丝随之流泻在肩头。 旁边另外两个丫鬟帮她握住头发,好让温家母女查看。 温清语顺着她乌黑的发际看过去,可别说一点红痣了,连半点别的痣都没有,她不由得下意识想要推开丫鬟,好看得更清楚一些,却突然听见身后的温夫人抽泣起来。 “娘,您怎么了?” 年清沅心中一哂,用眼神示意甘草替她们绾发。 温夫人轻轻推开温清语的手,抬头含泪看向年夫人:“年夫人,我想这件事,或许真的是我们搞错了。” 温清语急道:“娘!” “毕竟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只怕我的女儿早已不知流落到何处,我实在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来麻烦您一家。”温夫人没理她,拭泪道:“或许真是冥冥中的缘分,才让我又见到了清沅。年夫人,如今这事我们双方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谁。只怕陛下来断,都未必能断得清楚。我们侯府已经败落,清沅这孩子还是留在你们府上。若是清沅还愿意认我这个母亲,不妨就认我做个义母吧。” 清沅见她终于松口,心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听一旁的年夫人非但没有感动,反而冷笑道:“这位夫人,您这话倒是说得太过随意了一些。我好好的女儿,你们硬要赖上门来说是你们家的女儿。如今拿不出证据来,又妄想让她认了你们这门亲?我不妨说句难听的话,你们温家也配?” 温夫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愤然道:“年夫人, 分卷阅读257 虽然我温家如今落魄了,但曾经也和你家有旧,还轮不到你看不上我们。你们年家妄称是诗礼名门,没想到也是这等势利之人。” 年夫人当即站起身来,分毫不让道:“是我们年家势利,还是你们温家心怀叵测?你们红口白牙就来诬赖我的女儿,如今攀咬不成,又打着让她认亲的如意算盘。若是她认了你们这等无耻的人家,日后你们想借她做什么?若是她不肯认你们为亲,你是不是也要到外头说她是贪图富贵的势利之人?” 她这番话算是撕破了脸皮,双方顿时怒目而视,谁都不肯相让。 正在这时,杭锦突然从门外进来,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声音又脆又亮:“夫人,沈大人前来拜访。” ☆、第一百三十五章 蒙顶石花(下) 众人纷纷一惊,连忙向杭锦身后看去。 只见从门外进来一人,身着石青色圆领袍,腰间悬绿松石丝绦,气度沉稳从容,不是沈端砚又是谁? 温夫人见了沈端砚,又惊又喜道:“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他一进来,在场的人都纷纷起身,把注意力转向他。 年清沅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沈端砚何时和温家扯上了关系,瞧温夫人的模样,似乎把他当作了靠山一般。 可是和温夫人的热切相比,沈端砚的神色就要冷淡多了。 他只是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年夫人她们,行礼道:“年大人。” 年老爷和年景珵也上来见了礼。 温家这次来的人中只有温柏青一个男子在朝为官,而且官职还低了年家父子一头,虽然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但想到沈端砚应该是向着他们这边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放心的。 年大人一拱手问道:“不知沈大人前来府上有何要事?” 沈端砚看了他身后的年清沅一眼,微微一笑道:“听闻年大人府上最近出了一桩奇闻异事,今日正好我休沐,所以不请自来想和年大人请教一番。” 一旁的年景珵露出沉思之色,瞥了一眼年景珩和年清沅两人。 年大人微微皱眉道:“沈大人,这是我们年家的家事,就不劳你插手了。” 沈端砚神色自如道:“既然是年大人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最近您的家事传得满城风雨,连陛下都有所耳闻,特意下了口谕让我来看一看,毕竟如今柏青也已经在入朝为官。两个朝臣为这种事闹得不可开交,传出去也不是件好事。” 年大人脸上露出勉强之色:“好吧,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请沈大人这边坐下,也为我们做个见证。来人,给沈大人看座。” 沈端砚坐下后并没有开口,而是先接过丫鬟们奉上的普洱茶,慢条斯理地啜饮了片刻,才放下问道:“我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可否有哪位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一直在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温柏青抢先道:“由我来说吧。” 温柏青的叙述乍一听不偏不倚,还算客观公正,基本上还原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来龙去脉。但他话音刚落,年景珩就在一旁叫道:“有件事你说得不对,难道不是你们先把我妹妹从前流落在外的事情传出去的吗?这会又装什么无辜?” 温柏青神情坦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这位年兄,无论你相信与否,这件事绝对和我们温家无关。我们原先也只是有几分怀疑,听说了清沅从前的经历后,才会找上门来的。至于背后是谁在搞鬼,年兄总有一日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到时候自然就能分晓。” 他说得这样坦然,反而让人真心觉得错怪了他们。 年景珩不由得皱眉看向一旁的年婉柔。 沈端砚听完后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这可就有趣了,你们两家如今都觉得清沅姑娘是自己的女儿,可是却偏巧都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温柏青叹了一口气道:“沈大人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虽说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确实也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但年家这里也是如此,所以才让我们一家放心不下。” 年大人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我们年家会认错女儿不成?” 沈端砚抬了抬手:“年大人稍安勿躁,虽说当初清沅姑娘是从我们府上出去的,不过温兄说的确实不错,除了滴血认亲和眉眼相似之外,确实也没有更有力的证明。我不妨做个大胆的猜测,若是清沅姑娘既非温家人,也不是年家的女儿呢?” 年清沅不由得微微挑眉,有几分了然。 年夫人笃定道:“即便清沅不是我们年家的孩子,我也愿拿她当亲生女儿来待,她这一份嫁妆,我年家还是出得起的。更何况我从未怀疑过,她便是我的女儿。” 沈端砚转头问道:“那温夫人呢?” 温夫人被他问住了,一时竟然有几分踌躇。 从前养了一个假货十几年,她胸中早已憋了一口恶气,如今万一再要回一个假货,她们温家岂不是要白白再赔一份嫁妆。从前侯府家业丰厚, 分卷阅读258 还不在乎那点钱财,可今时不比往日了,她实在不敢随便点这个头。 但她也明白沈端砚的用意,知道自己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松口,只怕半点好处都没有,还会彻底得罪包括年清沅在内的所有人。 她咬牙道:“即便她不是我的亲女儿,我们、我们温家自然也会好好待她。” 虽然她也答应了,但那瞬间的犹豫和说话的口气早已透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沈端砚向来清冷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容:“虽说清沅姑娘也许并非任何一家的女儿,但无论是温七姑娘,还是她,能有缘出现在诸位面前,又和两位夫人生得相似,足以见是上天的眷顾。温七已经过世,你们两家既然都曾经历了丧女之痛,双方又都愿意好好待她,想必日后清沅姑娘出嫁,自然都愿意出她的一份嫁妆。” 温清语直觉不对,连忙问道:“沈大人的意思可是说,让这位姐姐认了我们两家的人为亲?”若真是这样,反倒合了他们的心意,只是她直觉沈端砚似乎并不想站在她们这一边又怎么会替她们说话呢? 沈端砚端起茶盏:“非也。既然清沅姑娘不是任何一家的女儿,那么认哪边的亲应当由她自己来做决定。不管她最后选择了哪一方,另一方身为父母亲族,都应当厚待于她。” 年夫人当机立断道:“沈大人这么说也无可厚非,这确实是个解决困难的法子。至于那位温七姑娘,她虽然已经过世,但她和我们也算有缘,我们年家会出力为她重修坟冢,厚葬于她。” 温清语忿然道:“那她呢,只需接着我们两家的嫁妆,什么也不用做?” 沈端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听温姑娘的意思,父母怜惜子女,也如同商贩做生意一般有来有往,有进有出。若是清沅不能提你们温家牟利,就没有认回她的必要了?” 温清语虽然平素有几分小聪明,但一下子被沈端砚抓住了话柄,也只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旁边温夫人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沈大人,您怎能偏帮年家的人?即便是看在小七……” “温夫人!”沈端砚沉声道,原本清俊的眉目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凌厉,“请你适可而止。” 温夫人气息一滞,竟然下意识低下头来,不敢与他对视。 沈端砚淡淡道:“父母之恩,无非在于生养二字。既然如今不知为谁生,那也只能依照养恩来判。年清沅与年家相处已久,感情甚笃,年家也在她身上花费了不少心力,那么她便是年家的女儿。至于温家,生养俱无恩,又凭何来认亲,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话已至此,温家人也听出来了,沈端砚已经给这件事情一锤定音,除非真要闹到圣上面前,他们已经无法改变结果。而若是闹到了小皇帝跟前,沈端砚作为首辅,小皇帝又怎么可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他的脸呢。 温柏青的脸色很是难看,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风度道:“既然是首辅大人的意思,我们自当听从。今日在此多有叨扰,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府上亲自致歉。” 年景珩插了一句嘴:“不必致歉,你们最好再别来我们家。” 等温家人脸色灰败地走了之后,年家的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包括年清沅在内,气氛渐渐回暖,众人这才和沈端砚寒暄起来。 沈端砚一来,三两下就帮他们一家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难题,年大人不由得喜形于色地吩咐杭锦道:“怎么招待沈大人只用普洱,还不快去把我珍藏已久的蒙顶石花拿过来。” 蒙顶石花产自蜀中的蒙顶山上,因形似石上的苔藓,滚水冲泡后又会如花一般徐徐绽放而得名。历来是皇家的顶级贡茶,极其贵重,年大人手里的也不多。 沈端砚拦住他道:“年大人不必了,我不懂茶。这等好茶落到了我的手上,可算是明珠蒙尘了。不过我倒另有一个请求,我有两句话想和清沅姑娘说,不知年大人能否答应?” 年大人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本想一口答应,旁边的年夫人却一脸狐疑道:“沈大人有什么话要和小女单独说的,为何我们不能在一旁听着?” 她不质疑还好,这么一问连带着其余人的眼神也有点不对了。 年景珩和年清沅对视一眼,前者连忙去搀扶着年夫人道:“娘,您在这也累了好久了,快去歇息一会吧,这里都交给我爹他们。” 年夫人没办法,一边被他搀着走,一边瞪了他一眼。 正当年大人准备接过先前的话茬,回绝沈端砚的请求,一旁的年景珵突然起身道:“既然今天的事情都差不多了,我也先走了。对了爹,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和你说,这里就交给沈大人吧。” 年大人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看着女儿也一脸委婉地劝他离开的神情,只能心有不甘地看了沈端砚一眼:“既然这样,那就请沈大人在此稍留片刻,等我取了蒙顶石花就来。” 其余人都走了,一旁的佟氏和年婉柔也不好继续留在这里看戏,纷纷找了借口告辞。于是方才还热闹的堂内,除了沈端砚、年 分卷阅读259 清沅二人,只剩下旁边几个伺候的丫鬟。 或许是因为这里太过安静,让两人相对时的气氛格外尴尬。年清沅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却佯作镇定道:“沈大人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她不知道她这点掩饰,在洞若观火的沈端砚面前几乎无所遁形。他不由得嘴角微翘,吩咐一旁的甘草她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甘草为难地看了年清沅一眼,年清沅见沈端砚坚持,只好冲她点了点头。 丫鬟们三三两两地从屋内出去,甘草正要关门,被沈端砚叫住:“不必关门,你们站远一些就是了。” 堂屋四周的门都敞开着,丫鬟们虽然站得远,但里面的情形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避嫌的作用。年清沅不由得舒了口气,还好,沈端砚没有让她太难做。 年清沅不由得抬眼道:“沈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沈端砚微微颔首,声音不疾不徐道:“若是以后温家的人还要纠缠不休,你让人送信到沈府,由我来解决。” 年清沅听完后又静静地等了片刻,见他没了下文,这才答道:“大人事务繁忙,打扰您一次已经让我们一家很不好意思了,又怎么敢再拿这种事来叨扰您。” 沈端砚乌黑深邃的眼眸看着她:“你是从沈府上出来的,又和檀书是好友,我自然应当帮你。” 难不成每个从沈府上出来的,和檀书要好的每个闺秀你都要帮忙吗? 年清沅自然不敢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只能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大人了。”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杭锦就远远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盒。 见他们看过来,杭锦笑道:“老爷让我把这盒蒙顶石花送来,请沈大人务必收下。” 沈端砚并没有去接,依然看着年清沅道:“替我谢过年大人的心意。” 年清沅轻声道:“大人的恩情,比这蒙顶石花要珍贵得多了,还请大人收下吧。” 见沈端砚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年清沅不知为何突然领会到他的意思,犹豫着伸出手来接过杭锦手中的木盒:“沈大人的随从在何处,让他把茶叶带……” 她话还没说完,沈端砚已经自然地伸出手来接过她手中的木盒:“他们在外院等着,给我吧。” 杭锦眼睁睁地看着这木盒从年清沅手里转到了沈端砚的手里,根本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向年清沅。 可已经到了人家手里的东西,年清沅自然也不好再要回来,只能把视线移开:“沈大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沈端砚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再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和温家的这一场纠葛,在沈端砚的帮忙下总算平息了,年家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京城人的忘性大,过上十天半个月茶余饭后又会换了新的笑料。他们只等时间过去,事态慢慢平息,也不会再有不知趣的人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了。然而,尽管事情已经解决,但年清沅的名声也已经坏了个差不多。 她本正当谈婚论嫁的年龄,原有几家都已经和年夫人透露了求娶的意思,如今她从前流落在外,甚至在别人府上为奴为婢的事情传了出去之后,便再没人主动问起这事了。 年清沅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这些也是能猜到几分的。比如年夫人时而不经意露出担忧她的神情,比如这几天闲着没事就带她出去散心的年景珩。 眼下两人正坐在路边上的一家小食肆内,等着这家店特色的手打鱼丸端上桌。 听年景珩说,这家店的鱼丸做得最为弹牙爽脆。他们家以肉质厚实松软的白鳗鱼为材料,用刀背剁得鱼肉与鱼骨分离,再将鱼肉捶打烂,和姜汁、盐一起搅拌均匀,最后揉制成雪白的鱼肉丸子,下入棒骨、冬菇、鲜笋煮成的清汤里。 不一会,一大海碗和一只小碗就被一起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年清沅用瓷勺小心地舀起一只雪白圆胖的丸子,一咬就深觉这丸子难得地软韧又不失爽脆,汤味更是鲜美,不由得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年景珩瞥了一眼正在小口秀气地吃着丸子的年清沅,脸上露出几分探究之色。 当日莫怀古为清沅诊脉,一诊就诊出她曾经中过毒,又被人用虎狼之药拔除,年景珩当时便觉得很是奇怪。就像当时清沅分析的,按照他们先前查到的,清沅自幼在何王氏那婆子身边长大,以那婆子的目光短浅,根本没有给清沅下毒的必要。 更何况之后,莫怀古私下和他提到,清沅中过的那种毒也并非凡品。它名为“渐离”,是一种慢性毒药,价值不菲,并非寻常人能用的。据说中了此毒之后,人的身体会一日比一日衰弱,直至病死也查不出任何原因来。 此毒难寻,但解毒更不容易。 莫怀古说,天下能解这种毒的人,不过一手之数。 若真是何王氏,她不过 分卷阅读260 一个看园子的婆子,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至于被下毒的人是清沅,那就更让人费解了。她当时不过是沈府的一个丫鬟,虽然和其余人有几分龃龉,又有谁能那么歹毒,要将她置于死地。 为了查明此事,年景珩私底下便派人去寻那被流放的何婆子。 但一时半会,想来也不会有回信。 年清沅一脸吃了四个丸子后抬起头来,见年景珩在看着她,面前的大海碗还一动也没动,不由得纳闷道:“你瞧我做什么,还不赶快吃你的。” 年景珩这才收回了思绪,笑道:“瞧你慢吞吞地吃着,我都替你着急,你别看咱们俩的碗差的大,等你吃下半碗去我再吃,肯定也吃得比你快。你信不信?” 年清沅正要开口作答,突然陈贵从外头匆匆进来,俯下身来在年景珩耳边说了几句,年景珩便站起身来对年清沅道:“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陈庆他们几个留给你,在外面散心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去。” 年清沅点了点头,看着他匆匆离去后,低下头来继续吃完了她那碗鱼丸,这才让几个随从和店家结账走人。 这是第一次和年景珩出来被他半路撇下,她走在街头,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只能带着青黛她们几个胡乱走,偶尔看见有卖小泥人、布老虎一类玩意的买几个,准备带回去给温韶。 走了一段路,她突然想起什么,问起身边的青黛道:“采薇这段日子可还好?” 这段日子她自己身世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也没能顾得上采薇那边。 青黛笑道:“姑娘您且放心,采薇日子好着呢。她在东市附近开了一家小食肆,虽然日子忙碌点,但我上次出去看她,见着她人精神着呢。” 年清沅摇摇头:“采薇的性子最是要强,你能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她一个姑娘家,在市井抛头露面的,总归有不少难处。若是碰上了泼皮无赖,那就更麻烦了。” 这些也就罢了,最让她有些担心的是采薇的味觉。 采薇的味觉天生比常人弱上几分,也正是因为如此,还在沈府的小厨房时,她跟封家娘子身边学了几年,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但进步有限。虽然她可以凭借手艺的娴熟来掌握调料的多少,但还是难免会出错。 青黛连忙道:“姑娘您放心,我让我二哥私底下帮忙照看着采薇姐姐,若是食肆那边有什么事,他会在暗中帮忙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年清沅更是笑叹:“我说句不好听的,青黛你可不要生我的气。你那个二哥办起事来马马虎虎,论起心性来也不是个稳妥的人。采薇生得那般貌美,若是让他整日在暗中看着,天长日久地,我还怕看出什么事来呢。你快让你二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头我托陈贵再帮我看看。” 青黛听了也只能苦笑,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二哥那点本事,她心里也清楚得很。 年清沅想了想,左右眼下无事,她还是亲自走一趟吧,也不必走近了,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她打定主意,当即带着人动身前去。 采薇的那家小小的食肆缩在长街的一角,一竿黑色的酒旗在外招展着。 年清沅她们的马车停在了街道的拐角处,远远地看着那里面人进人出。她很想进去看一看,但又怕采薇见了她会不高兴,一时有几分踟蹰。 一旁的半夏看出她的犹豫,提醒她道:“您在担心什么?您可不要忘了,采薇是做菜的人,一时不会到前面来。食肆里招徕客人的,应当是她雇来的两个小厮。采薇姐姐应该不会看到您的。” 年清沅这才放下心来:“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食肆的店面不大,里面收拾得却很干净。有几桌客人已经落座正在一边用饭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看他们的打扮,应该都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年清沅一进门,跑堂的少年便跟了过来:“这位姑娘,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旁的青黛替她道:“上一壶茶就行。”毕竟年清沅刚才吃过一碗鱼丸。 食肆里的生意不错,很快人越来越多,年清沅没在店里坐多久,只问了那个跑堂的少年几句话就走了。 一出门,她刚登上马车,突然瞥见街角那边有一个妇人行色匆匆地低头走了过去,那背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眼熟,似乎有点像封家娘子。 年清沅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耽搁,匆匆让人转过车头来,向着沈府的方向而去。 …… 这天入了夜,食肆里最后一位客人走了,采薇和另外两个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擦桌子、收拾碗筷,打扫地面。好不容易等活都干完了,三个人都累得够呛。 采薇拖着疲惫的身子,给两个少年人下了一大碗面片汤,对他们道:“在我这吃完了再回去吧。” 其中一个少年不好意思道:“采薇姐姐,我们已经拿了你的工钱了,午饭也是在你这里吃的,哪还好再吃你一顿呢。” 采薇摇了摇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不是你们两个在,我可忙不过来。今天都这么晚了 分卷阅读261 ,你们回去还要麻烦家里人,干脆就在我这里吃了便是了。” 两个少年见她坚持,只好坐下来吃了起来。 一人一大海碗面片汤,里面还放了肉丸子,分量足得很。两个半大小子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不一会的功夫就撑得肚皮溜圆。刚才说话的那个突然打了个饱嗝,想起来什么道:“对了,采薇姐姐,今日店里来了个奇怪的姑娘。” 采薇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奇怪了?” “她穿的衣服很好,人长得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咱们这种小店里吃饭。还问了我一些事情,她是不是认识你啊?” 采薇回过神来,微微笑了一下:“可能真的是认识的人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毒八角 年清沅自从见了和封家娘子相似的背影,便让人匆匆赶往沈府。 等一见了沈檀书,年清沅便急忙问道:“你可知那封家娘子去了哪里?” 沈檀书一愣,不确定道:“应该是被我兄长派人抓去了吧。” 年清沅叹了口气:“还说呢,刚才我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一个人,那模样形容,分明就是封家娘子,你把你知道的和我好生说一遍。” 原来,当日年清沅匆匆报信给了沈端砚,之后沈檀书见她兄长没有动手,再加上担心清沅,便去了年家住了一段时日,等听府里的人说,封家娘子突然辞工了,这才以为沈端砚已经都把事情处理好了,这才回到了府上。可今日听年清沅的意思,似乎这封家娘子非但没被沈端砚控制住,反而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上了? 沈檀书当即郑重地向她道:“你放心,我这就去问一问我兄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年清沅叹了口气道:“别的事情倒还好说,我就怕万一封家娘子真的有问题,又和采薇扯到了一块。” 沈檀书安慰道:“你不要担心,我们这就一起去书房找我兄长。有我在,他不敢为难你的。” 两人结伴到了静思轩外,见到六安守在门外,便让他进去禀报。 不一会,沈端砚便亲自出来,对她们二人道:“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来到静思轩不远处的亭子那里,年清沅将自己的所见所想一股脑问了出来。 沈端砚略一沉吟,便道:“这件事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不可外传。” 沈檀书点头道:“这是自然。” 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封家娘子的事可以追溯到几年前宣平帝还在位时。 封家娘子原本是闽中富贵人家出身,因为隆庆年间那场洪水家破人亡。当地官员沆瀣一气,上下勾结,瞒灾不报,她毅然和许许多多同样无家可归的流民一样,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不为谋生路,只求能敲响登闻鼓,让闽地的灾情上达天听。 然而。等她一路乞讨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之时,却愕然发现已经有人敲了登闻鼓,将闽地的灾情上报了朝廷。 封家娘子陡然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她娘家擅长饮馔一道,她也有一门手艺。为了生计,她去了京城中的一家酒楼里帮工。 然而京城大,居不易。 封家娘子空有手艺,在酒楼里初来乍到,只能处处受人排挤。因为是女人的缘故,她只能做最底下的粗使活计,根本不能掌勺。然而过了没几年,这样的日子也到头了。 她帮工的那家酒楼和另一家酒楼由于有生意上的竞争,对方便起了心思,买通了里头的一个学徒,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酒楼里用的八角换成了莽草。 这个年清沅从前在和封家娘子学辨认香料的时候恰好听说过,莽草和八角长得极为相似,只是一个有毒,另一个可以当作调料,稍有不注意,确实容易混淆。若是误服用了莽草,轻则头晕呕吐,重则引人疯癫乃至丧命。 可想而知,酒楼里的客人吃了放有毒八角的饭菜出了事,酒楼老板和厨子便拿无亲无靠的封家娘子顶了罪,并买通了人要让其屈打成招。 当时的沈端砚不过是初入官场的新秀,由于老师孙太傅的关系受到提拔重用,在刑部做事,恰好审理到封家娘子的案子,察觉到其中的疑点,最终还了封家娘子一个清白。 封家娘子被救出之后,也因此对沈端砚感恩戴德。 她那时身无分文,又刚脱离了牢狱之灾,只能自卖为仆役,托身于沈府。 至于先前和大观楼里出来的小丫头那件事,则又和闽地那伙流民有关了。 当日封家娘子听闻已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朝廷派出钦差大臣去彻查此事,便以为闽地的百姓有救了。然而,事情并不像她和许多人一样想的那么简单。 朝廷中的官员上下勾结,背后有权贵世家座位靠山,早已织成了一张大网。涉事的官员推出了几个倒霉的替罪羊,其余的仍然高枕无忧。更令人气愤的是,随后赈灾粮款被贪一案事发,同样是雷声大雨点小,让人心寒不已。 许多 分卷阅读262 和封家娘子一样流落到京城并在此定居下来的闽人大多结成了团,其中有那么一股不为人知的力量便悄无声息地活动起来,逐渐汇成了一股暗流。而这伙人,便和京城近几年来出现的一些怪事有关,比如去年的永定桥,和今年的上元节。 封家娘子在首辅府上做事,又是闽人,自然是那一伙人暗中拉拢的对象。 那个从大观楼里逃出的帮工少女,就是那伙人中的一个。沈端砚趁这个机会,便让封家娘子接纳了她,想趁机套出更多消息,不想却被年清沅先发现了她的踪迹。 年清沅不由得苦笑,若是早知道封家娘子没有问题,她也不必在采薇面前做了恶人。 不过话说到这里,她也就放了心,连忙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打扰沈大人了。” 说着,她就看向沈檀书,准备两人一起离开,却听见沈端砚在身后道:“还有一件事,劳烦姑娘转告年夫人。” 年清沅转身:“大人请讲。” “那一日年夫人既然已经应承了要替温七姑娘修坟,希望她能履行诺言。” 年清沅听他要转告的是这件事,不由得微微一愣,才道:“这是自然。我们年家既然已经答应了,必然会信守承诺。我今日回去,便让人去郡王妃府上一趟,和她商量一下如何为温七姑娘修葺坟冢的事情。” “不是衣冠冢,”沈端砚平静地打断她道,“是给温七姑娘选一处好的地方长眠。” 他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他是知道温七葬在哪里的。年清沅只觉得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讷讷道:“可是我先前听人说,那位温七姑娘的尸骨早已下落不明,只有衣冠冢尚存于世,还是和她从前要好的手帕交立的……” 沈端砚转过身去一边拿茶盏,一边道:“温七姑娘当初随侯府一同被下狱,因病情加重死在了狱中。当时永宁侯府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她,也没人敢出手相救。我曾于看守她的狱卒有恩,又用了些银子,便把她的尸身带出来葬了。因为她身份敏感,一直也不得为她立个像样的坟头,如今正好请年夫人帮忙办了这件事。” 年清沅不知为何眼眶有点发热,她只觉得,她欠沈端砚的人情似乎越来越多了。 一旁的沈檀书嘀咕了一句:“你帮忙葬了温七姑娘,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端砚呷了一口茶,定了定心神才道:“你这脑袋不记事,全然忘了当初是你让我帮忙想办法,不要让温七流落到荒郊野外去。” 沈檀书虽然有点懵,但听他这么一说还是点头道:“那就应该是我说过了。” 年清沅轻声道:“温七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会感谢大人的。” 沈端砚听她语气轻柔得有些古怪,但并未多想,平静道:“她已经过世了,说这些无用。从前沈家与温家并无明面上的往来,若是我们替她收殓尸骨一事传出去,只怕有人要生口舌。还望清沅姑娘替我保密。” 年清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对了,上次大人说,有件事我过段日子就应该知道了,不知道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我如今能不能知晓呢?” 她抬头看向他,眼神格外认真。 沈端砚看着她,目光变得有几分柔和:“再等一等,你会知道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雀舌茶 沈端砚让人替温七立的坟冢就在慈恩寺的后山上,正是先前冬青禀报过的无名冢。 他们挑了一个合适的黄道吉日动土迁坟,那一天年清沅没能亲自前去,去负责看管的的人是年景珩,他觉得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看有些不妥。 据说那一日,沈端砚也亲自到场了。 等坟冢重新修好立碑后的第二日,她与怀着身孕的温韶、谢仪彤三人一起来到了墓碑前。 那上面并未镌刻她从前的家族名字,只有以温七二字替代了一切。 但年清沅觉得已经足够了。 从隆庆四十七年到景和四年,有关于温七的那些事终于能大白于日光之下。 而如今的她,也不是一个飘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她有了新的家人,而从前的旧友,也恰好都在。她还活着,且不是孤身一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 一样的日子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和年家的这一场风波结束后,最为不快的自然只能是温家的人。 他们在背后谋划了这段时日,甚至把温夫人都千里迢迢从西北接来,结果沈端砚从中横插一手,他们非但没能捞着多少好处,反而还惹了一身臊。 温柏青难免心中有几分不痛快。 他左思右想,总想问一问温清语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又想去问问温夫人,为何那一日沈端砚反而偏向了年家一方。 一转头,他就看见温清沅已经盛装打扮过了正准备出去,不由得问道:“你要去哪里?” 温清语答道:“去见一见年家的人。” 温柏青皱眉道: 分卷阅读263 “又是年家那个养女?这人派不上大用,先前你和她打听那么重要的事情,最后都出了差错。” 温清语摇了摇头:“总还是有用处的。再说了,先前的事情我总得问一问。” 温柏青勉强点了点头:“那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多陪陪娘,她一个人在家里左右也没个认识的人。” 按照先前的约定,温清语很快来到和年婉柔约定见面的那家酒楼。 店小二带着她进入了雅间,先上了一壶茶水。 虽然用来沏茶的是还算上成的雀舌,但温清语自小就生在富贵地,一尝就尝出来这茶叶是陈了的,不由得意兴阑珊地放下。 这一次从西北回到京城,温清语再看京城里的一切,只觉得物是人非,仿佛处处与她作对。眼下这样糟心的日子,她实在不想继续过下去了,还是得早先想办法进宫才是。只有越接近天底下权力与富贵的中心,她才能实现她的心愿,改变家族如今的处境。 她正这么想着,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年婉柔。 温清语也不和她客套,开门见山地就问了:“先前我和你打听的事,为何会出了差错,你得给我一个交待。” 温家人这次折戟沉沙,让年婉柔对她们最后一丝期望都打消了,不由得轻慢道:“还能怎么回事,想来是那个丫鬟看错了。” 先前温清语让她想办法向年清沅近身伺候的丫鬟打听一下,她身上有无什么明显的胎记和痣,尤其是耳后那里,是否有一粒红痣。 可年清沅身边的丫鬟大多是年府已经筛选过的下人, 自然知道什么应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她一向御下严格,把抱琴居内外打成了一块铁板,即便年婉柔有心也无力。 唯一一个能探听出来消息的,就是抱琴居里一个叫白术的小丫头。她以前叫百灵,是自己从沈府跟到年府的,从前就和年清沅认识,对她的一些事情自然熟悉得很。可她也只是下面跑腿办事的小丫鬟,贴身伺候那种事情也轮不到她。 年婉柔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让她打听,没想到那个叫白术的丫头一口咬定,年清沅耳后确实有一粒红痣,她千真万确地看到过。然而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问题。 温清语见她不以为意,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道:“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一次我们未能成功,但她从前在别人府上当丫鬟的事情传了出去,以后想来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婚事,自然也挡不了你的道。” 说起这个,年婉柔不由得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她上头还有一个偏袒她的母亲,还有一堆围着她打转的父兄呢。” 温清语一听她的口气就知道,这个年婉柔并没有打算放过年清沅,不由得笑道:“怎么,姑娘还是不满意?若是还不够,就在外头传几句别的,让她随便嫁娶哪一家便是了。” 年婉柔瞥她一眼:“这个暂且不劳你费心。我倒是想问问,当日你说替我想办法和国公府搭上关系,你的诺言何时能兑现?” 温清语当即答道:“这我自然会和国公夫人……” 还没等她说完,年婉柔便冷笑一声,轻飘飘道:“罢了,我瞧姑娘也不像是能办成事情的人,我原不该把希望放在你们身上。今日的茶就算在我的账上了,就当是我请的,以后咱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奉劝姑娘一句,今时今日的京城可不是从前永宁侯府在的京城,姑娘做事若是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话,还是莫要惹火烧身的好。” 话说完她便起身出去,留温清语一个人在身后气得牙根直痒痒。 这头年婉柔离开了酒楼,就带着丫鬟们向她和别人约好的另一处地点而去。 这一次的雅间可比之前温清语订的那一间宽敞奢华多了。 她一进去,就看见珠帘后隐约坐着一个丽人正在低头抚琴。 听到她的脚步声,对方连忙抬起头来应了上来。 哗啦一声,珠帘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里面出来一个蓝衣女子,眉如远黛,眼含秋水,轻轻叫了一声:“年姑娘,许久不见。” 这蓝衣女子正是卫国公府上的琼玉姑娘,也是萧忱养在后院的女人之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槐花紫霞糕(一) 年婉柔见了她,脸上也露出笑容:“琼玉姑娘,许久不见了。” 两人说着便挽手一同坐下,仿佛真的是一对许久不见的手帕交,亲热地说起话来。 这琼玉是前段日子年婉柔时常去国公府上作客时,偶然在花园里的假山池子附近碰到的。虽然知道她是乐伎出身,但年婉柔一点也没有嫌弃她的身份低微,反而和她结为了好友。 因为琼玉身份尴尬,两个人在国公府的时候不便交谈,便有空就约出来会面。 两人说了一会话,琼玉终于切到了这次来见年婉柔的正题上。 她一脸忧虑道:“前些日子您家中出了事,我也没敢去打扰您,如今风波终于 分卷阅读264 停歇了,有件事我想和您说一说。不知道您在府上听说过没有,国公托了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上门去向您的姐姐提亲了。” 这件事年婉柔自然知道。 虽然抱琴居那边不好下手,但她住在年家这么多年,几个耳目总还是有的。 她拿起茶盏徐徐吹了口气后才道:“听说过,只是夫人她们并没有答应而已。” 琼玉叹了一口气:“是这样的,世子为了这件事日日烦忧,一连几天到我这里来听琴,我也因此知道了一些旁枝末节。听世子的意思,他并未打算就这样放手,反而要另想办法。” 年婉柔的心提了起来,嘴上却叹息道:“世子真是痴情之人。国公夫人向来疼爱世子,想来最后应该会拗不过世子的意思,点头同意吧。” 琼玉摇头道:“国公夫人在府中素来说一不二,她的意思只怕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更何况这件事的关键也不全在国公府,还要看您家里的意思。若是年夫人不肯松口,世子这一片痴心自然就只能错付了。” 年婉柔沉默不语,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盏。 “过段日子是英国公府那位老夫人的寿宴,想来世子和你家姐姐应该都会到场,”琼玉一脸担忧道:“世子性情执拗,只怕他会想别的办法,来娶你家姐姐。” 年婉柔一惊,连忙问道:“你可知道世子想出了什么办法?” 琼玉摇了摇头:“世子的想法,怎是我一个小小的女子能随意猜测的呢。但要我来说,男子如果真的想要一个女子嫁给他,总会有很多办法。只怕这次赴宴,世子暗地里存了在宴会上闹出名堂的心思。女子的名节何其重要,我实在不愿意看世子犯这种糊涂,所以特意来通知姑娘一声,还望姑娘转告你家姐姐一声。” 年婉柔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流露出感激的神情道:“琼玉姑娘,多谢你了。你放心,我一定回去让我姐姐多加提防。”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聊了聊近来国公府和年家各自的一些事情,交换到了彼此想要的信息后,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年婉柔一出了门,琼玉原本温柔可亲的脸上就露出一丝冷笑。这人这些日子有意和卫国公府搭上关系,处处讨好国公夫人,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自从她知道世子是因为痴恋从前的未婚妻而对她青睐有加,心就灰了打扮。但让她彻底放下世子是不可能的,自从她被世子赎回来的那一天起,她便发誓此生必将以身报答世子,一世相随,永不离弃。 可不久之后,她便听说了,世子对一个年家的姑娘很是在意。 因为世子喜欢,她便想尽了办法,远远地瞧了那年家姑娘一眼。 那女子果然和她特意寻来的画像很是相似,尤其是一双眼,和琼玉的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因为是不同的人,流露出的神采不同罢了。 琼玉自然知道,让男人见了和他从前长得相似的情人是什么后果。若是世子真的娶了那位年氏女,对方又稍微懂事几分,只怕整个后院往后的日子都要独守空房了。 她自然不可能眼见这种事发生。 因为私底下打听到国公夫人对从前的那一位并不喜欢,再加上她善于揣测对方的心理,很快就把那年氏女的事情捅到国公夫人面前。但是她没有想到,世子的心意既然是如此坚决,哪怕对方声名狼藉,都一心要娶她。 这还未成婚,便已经如此,等娶到府里来,哪还有琼玉她们的活路。 思来想去,琼玉还是决定找了年婉柔当合作对象。 一来这人便是年家的人,对那位算是知根知底,有她的帮忙,对付起来也容易许多;二来她也打听过,和京中其他贵女比起来,年婉柔只不过是年家的养女,身份并不高;三来和最近时常出现在国公夫人身边的那个温清语相比,世子对她也没什么情分,无论是利用还是如何,想来只要她掌握好分寸,即便世子发现了,也不会怪罪。 世子的院子中有一个没什么脑子、养女出身的主母,总好过有一个和世子的旧情人长得相似的年家嫡女。这一笔账,琼玉还是算得清的。 可近乎同一时间,出了门的年婉柔不由嗤笑一声,一个个都想拿她当枪使,莫不是真拿她当了傻子? 那个叫琼玉的小贱人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她一眼就知道。不过一个下贱的乐伎,入了世子的后院还不知安分,仗着有几分姿色,也敢插手世子的嫁娶之事。若非还能用得着她,年婉柔早就让她知道厉害了。 不过琼玉这种人也没必要放在心上,等她入了卫国公府之后,自然有的是办法收拾后院那群女人们。她要应付的,首先是家里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由得露出厌恶的神色。 …… 诚如琼玉所说的那样,英国公府的老夫人寿宴很快就来了,不仅卫国公府的人在受邀之列,年家女眷自然也在这次前去祝寿的名单中。 佟氏早早地就打理好了礼单等一切事宜,到了那一日,年家女眷倾巢而出,就连前段日子处在流言蜚语中心的年清沅也 分卷阅读265 跟着一同去了。 年夫人原本不打算让年清沅跟着一起去,但佟氏和温韶都劝她,清沅不能因为先前的事就躲在家里一辈子不出门,既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露面,也让外人看清年家的态度。若是还有人存心计较这事,那么也休怪年家与她们撕破脸面。 英国公府很快就到了。 年清沅在丫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年夫人身边,发现年婉柔已经先下了车,站在了那里,冲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今日很不巧,平素一向要在衣着打扮上和她别一番苗头的年婉柔和她一样穿了水芙色的对襟琵琶袖上衣和月白绫子裙,旁人若是不知道,定要真以为她们俩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嫡亲姐妹。 要知道,平日里若是年清沅要穿素淡的,年婉柔必然要明艳动人;若是年清沅打扮得精致些,她就要柔弱婉约。今日二人撞了衣衫,她竟然也没有换,就这么跟着年夫人来了。 清沅下意识眉头一挑,觉出年婉柔今日似乎有几分古怪。 她其实不太懂年婉柔到底想干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进府的路上趁年夫人不注意时,低声警告她:“今日是英国公老夫人的寿宴,你不要胡来。” 年婉柔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姐姐在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年清沅这下可以确定了,这年婉柔确实是有什么打算。 她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来,因为英国公府迎客的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英国公老夫人已经年近七十,又是今日的寿星,自然不可能是她来迎宾。前方衣着华丽的妇人们已是她的孙媳辈,正在招徕着前来的贵客。 她跟在年夫人身后和人见过礼之后,找了个机会吩咐甘草道:“让杭锦帮忙留个神,看着年婉柔的举动。” 甘草想了想问道:“杭锦姐姐要在夫人身边随侍,不如我去找湘素姐姐吧。” 年清沅摇了摇头:“湘素不行。” 湘素性情浮躁,又向来和留香居的人多有接触。若是今日跟着一起出来的是吴绫,她也不必让杭锦看着。 杭锦听完甘草的话后,无声地冲着年清沅点了点头。 年清沅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杭锦是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向来心细如发,做事沉稳老练,最难得的是她在府中威信颇高,莫说是年婉柔忌惮她,就连年清沅平日都要给她三分薄面。有她看着,年清沅也能放心许多。 年清沅收回思绪,跟在年夫人她们身后落座。 园子里已经来了不少女眷,她们的到来很快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尤其是前段时间的话题中心年清沅。虽然众人还不至于失礼到当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光她们异样的神色,换了旁人早就羞愤难当了,而年清沅仍然心理素质极好地在那坐着,甚至面上还带着笑容。 正当此时,一群丫鬟们就搀着英国公老夫人向她们这边走来。 英国公老夫人身穿**同春团花寿袄,她虽然年已七十,满鬓白发,但人胖胖的,精神也好,看着就和蔼可亲,看了年清沅她们笑道:“好一双齐整的丫头,也不知日后什么样的人家会有这样的好福气。” 年夫人笑道:“承您的吉言,这两个丫头可是让我好生烦心呢。” 清沅听她们对话,知道这位老夫人是有意替她说话。 有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替她背书,她以后在圈子里的处境也会好过一些。 她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瞥到远处站着的一个人,顿时眉心跳了跳。 好不容易等年夫人和英国公老夫人寒暄完了,年清沅才凑到年夫人身边道:“娘,我先出去透透气。” 年夫人点了点头:“去吧,若是有什么事,就赶紧到我这边来。” 年清沅应了一声,当机立断地带着甘草、半夏她们,躲开人群,趁人不注意,向园子里去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英国公府的花园里早已有闺秀们三三两两地在谈话或者赏花,见了年清沅来,虽然她们不至于连个招呼也不打,但怎么说也比前些日子见面时冷淡了不少。 年清沅不以为意,正好在一边躲清静。 她选在假山石中一条小路附近的石桌那里坐下。 这里的位置恰到好处,三面俱是岔路口,一方临着水池。虽然清净,但若是有什么事在这里只要提高声音,假山外都会有人注意到。除非三面来人,不然她随便从哪都方便离开。 可年清沅尚未坐下来,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厮佝偻着身子似乎正要离开这里。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凭年清沅的记忆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刚才那个分明就是她曾经见过的沈府三七,沈端砚身边那个身手极好的长随。 他怎么会在这里? 年清沅心中泛起疑问,在三七身上的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几分。 一旁的半夏很快就顺着她的目光发现 分卷阅读266 了那个形迹可疑的小厮,当即对着三七喝道:“你在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三七的身影一顿,顿时定住了。 半夏喝道:“还在那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年清沅不由得想扶额叹气,若对方真是个歹人,这会半夏的举动无疑是引狼入室。 不过三七已经向她们慢慢走过来了,她只能审视地看了他几眼。 虽然对方的脸上做了伪装,但年清沅还是能确定,这就是三七,她不会认错的。 年清沅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微笑道:“你正好去替我拿一碟槐花紫霞糕来。” 三七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过来送糕点的换了一个子高挑、面目普通的丫鬟。 年清沅不由得看了那丫鬟一眼,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就让她下去了。 时入初夏,正是槐花开放的好时节。槐花洁白馥郁,芬芳隽永,故而经常人被用来入食。所谓的槐花紫霞糕,便是用了蜜酿槐花、山药泥、面粉等揉制而成,放在蒸笼里蒸出来的。 年清沅虽然不饿,但还是吃了几块垫了垫肚子,正准备离开,突然见到对面来了人。 看那身和年清沅一样的装束,不是年婉柔又是谁? 年清沅打起精神来,吩咐半夏她们道:“我们走,莫要和她起争执。” 主仆三人连忙起身,步履匆匆地朝着身后那条小路折返回去,只当没有看到年婉柔她们一行人。才走出一段距离,就见假山前方转出来一个丫鬟,战战兢兢地拦在她们身前:“姑娘莫要离开,我们姑娘有话想和您说。” 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年婉柔身边的丫鬟馨兰。 半夏上前一步就要推开她:“你拦在这里做什么,谁教给你的规矩,竟然也敢挡住姑娘的路。” 馨兰哭叫道:“半夏姑娘,你何苦来为难我。我也是听我们家姑娘的话行事,清沅姑娘,求您行行好,您就和我们家姑娘说几句话吧。” 两个丫鬟顿时拉扯起来,半夏趁机对身后的人道:“姑娘,您先快离开这里。” 年清沅看了她们一眼,正要先越过这二人,馨兰顿时大叫起来:“清沅姑娘,您不能从这边走。卫国公世子就在前头,正往这边来要找您呢。您就算不为自己的名声着想,也要为我们家姑娘想想。我们家姑娘过得苦,你可不能害了她。” 半夏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年清沅皱了一下眉头。她已经察觉出自己正在掉入一个为她而设的局中,馨月的话虽然不知真假,但她着实不愿意面对萧忱,也不敢拿这个去赌,哪怕原路折返,碰上年婉柔也好。 她当即对甘草道:“我们回去吧。” 她倒想看看,年婉柔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半夏被馨兰死死地扯住不肯松手,甘草则随着年清沅往回走。 刚转过拐角,假山石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挡在她们身前。 这下就连脾气好的甘草都有几分怒了,正要上前呵斥,突然发下挡在眼前的正是方才那个给她们送来糕点的高个丫鬟。 听见不远处又匆匆传来脚步声,似乎有几人正朝着这边追赶过来,高个丫鬟看了年清沅一眼道:“清沅姑娘,事态紧急,请您跟我一起躲上一躲。” 年清沅没有犹豫,跟着那高个丫鬟一矮身,钻进了假山之中。 甘草一咬牙一跺脚,也跟着钻了进去。 那陌生丫鬟待她们都进入之后,随手一拨灌木,很快就掩去了她们的踪迹。 年清沅从没想过,原来假山石中也可以另有一番天地。 那陌生丫鬟在前面东拐西绕,弯弯曲曲,仿佛对这里的地形无比熟悉,走了一阵后她终于拨开一丛灌木,微微躬身:“年姑娘,请。” 年清沅看了她一眼,俯身走出了出口,只见她们已经赫然站在花园的某一处。 四周寂静无人,不远处却传来女子的说话声:“苁蓉那丫头又去了哪里?到了别人的府上她还到处乱走,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年清沅眉头一挑,这不正是沈檀书的声音嘛。 她这才想起从前沈檀书跟她提起过一次,她兄长给她塞过一个叫苁蓉的丫鬟,总喜欢管着她,原来就是眼前这个。 她道了一声多谢,理了理裙摆,快步去找沈檀书去了。 沈檀书一见了她,立即惊喜道:“清沅,你原来在这里。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年夫人,却不见你在身边,四处寻你,没想到你就在此处。” 说着她皱眉看向一旁的苁蓉:“你这丫头,怎么又要乱跑,再有下次,我可不饶你。” 年清沅上前挽着她的手,神色郑重道:“好了,先别说这个了。刚才若不是你家的丫鬟,只怕我很难脱身了。甘草,你快去马车上取我的衣裳来,檀书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沈檀书还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边的半夏却只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争吵声,不由得心中大急,愤 分卷阅读267 怒道:“你松开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馨兰仍然不敢松手,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拦在她。 半夏只听见身后的声音越来越高,索性一闭眼,狠狠地把馨兰推倒在地,转头就往那边跑了过去,急得馨兰大叫道:“半夏姐姐,半夏姐姐。” 半夏还没赶到那边,就听见扑通的落水声,随后是年婉柔身边一个叫柔月的丫鬟仓促道:“姑娘,她掉进水里了,咱们快走!” 半夏心中大急,当即跑了过去,假山石后早已无人,只看见一道水芙色的身影一闪掉入了水中,顿时骇得大叫:“来人,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救命呀,我家姑娘落水了!” 她在岸边急得不行,奈何自己是个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只能大喊着。 身后的馨兰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半夏着急道:“你会不会游泳?” 馨兰垂下眼眸,没有吭声。 半夏又气又急,正准备自己下水,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有男子的声音清朗道:“在这里叫什么,出了什么事?” 半夏抬头一看,认出对方是之前见过的卫国公世子,虽然知道自家姑娘十分讨厌这人,但还是求救道:“我家姑娘掉到水里了,求世子帮帮忙,想想办法。” 萧忱一顿,扫视了一眼半夏和旁边低头不语的馨兰。虽说另一个丫鬟看着有几分面生,不过年清沅身边的半夏他还是认得的。 他凤眸微眯,飞快地扫过涟漪不断的水面。 这样也好,倒也省了他一番功夫。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当即不再犹豫,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等萧忱下了水,半夏这才强迫着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最初的慌乱过去后,半夏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之处。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若真是姑娘落水了,为何甘草不见了踪影。 她虽然性情鲁莽急躁,但也并非愚笨之人,很快就隐隐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当即恶狠狠地瞪了旁边屏声敛气的馨兰一眼。 可她再怎么担忧也来不及了,因为离假山近的闺秀早已听到了她的呼救声,不断地向这边聚集而来。眼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半夏的心也越来越沉,不敢想象一会要如何收场。 正在此时,水面突然哗啦一声响,萧忱终于从中冒出头来,手臂里还紧紧地圈着一道水芙色的身影,那纤瘦的身形一看就是个女子。 岸上的闺秀一半在哗然,还有几个指挥着丫鬟仆妇们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拖上了岸。 萧忱的一身衣衫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结实的身形。 他对眼前的人群置若罔闻,甚至顾不得擦一擦额前的水珠,翻过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时正要施救,突然动作顿住,眼瞳蓦地收缩。 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秀美微蹙,不尽的楚楚可怜之态。虽然这人和年清沅一样的装束,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忱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别人的算计,当即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半夏和她身旁的馨兰。 半夏自觉问心无愧,当然也不怕她。但她也知道,就眼下的情况,她恐怕也没法走脱,只好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会该怎么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正扶着年夫人走过来的年清沅,当即喜出望外过去:“姑娘。” 年清沅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她,放心,有她在,一切没事。 至于别人有没有事,那就不一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槐花紫霞糕(三) 循声而来的年夫人皱眉看着悠悠转醒的年婉柔一旁浑身上下都**的萧忱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氏和的一位夫人在一旁打圆场道:“别再外头说这些事了,两个孩子都落了水,再被风一吹,只怕要着凉,还是找个屋子换了衣衫再说。” “是呀是呀,有什么事先等大夫看过了再说。” 年夫人推开佟氏来搀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地上的年婉柔:“婉柔,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婉柔头皮一麻,知道年夫人这是在逼她表态,但她还是一咬牙,佯装无辜道:“我、我也不知道,先前我和……”她正要说是年清沅把她推入水中的,突然眼角的余光瞥到年清沅身后不远处的沈檀书,心中一凛,立即改口道:“我先前走到这里,不知怎么了脚底下一滑,就跌倒了水中。幸好世子路过,不然……”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年夫人呵斥道:“够了,住口!” 年婉柔低下头来,不敢再做声。 “起来,还嫌在地上不够丢人吗?” 馨兰连忙上前去,和柔月一起把年婉柔扶了起来。 英国公府的人连忙道:“让各位受惊了,请各位移步到前面去小坐片刻,稍后咱们就可以开戏了。” 分卷阅读268 众人一听,知道英国公府和年家的人这是要处理这件事了。虽然不少人有心要看热闹,但既然主人家也发话了,她们也不好在这里多做停留。反正等寿宴散去,这热闹还有的看呢。 …… 卫国公府。 屋内。 “砰——”地一声。 卫国公夫人拍着桌子恨声道:“我平日都和你耳提面命了什么,这样低劣的手段,竟然也能哄得你昏了头,这下可好了,惹得一身臊。你自小在脂粉堆里厮混大的,这些女人有什么手段你会不清楚?听见人落了水,你便急急忙忙去救,在那么多人面前落了把柄。如今可好,被人死皮赖脸地缠上了,又是年家的养女,我看你要怎么脱身!” 萧忱听了冷笑道:“瞧母亲的意思,年家的另一个女儿入不了您的法眼,还有前因;这一个这些日子可没少讨好您,怎么也不能得了您的欢心。” 卫国公夫人理所当然道:“她不过是一个养女,年家对她有几分情分还未可知。若是给你当个良妾也就罢了,想要当世子夫人,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的妻子,自然是要千挑万选出来的世家贵女,容貌端庄,性情贤淑。” 萧忱已经懒得和她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要出去。 卫国公夫人急忙叫住他:“你个小孽障!你又要到哪里去?这年家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你就急着往外头跑,也不怕被人看见。” 萧忱脚下一顿,头也没回道:“母亲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卫国公夫人走到他跟前,气道:“这事是我想如何处置便能随意处置的吗?这是你惹下来的事,你必须想办法处理。” 萧忱冷酷道:“要么让那个养女去死,要么我娶了她。” 卫国公夫人跺脚道:“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平日里的机灵劲都用到哪里去了?” 萧忱讽刺地笑道:“那么母亲又何见教?” 卫国公夫人胸中早有注意,听他这么一说连忙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需得你出面。这年家的养女既然对你有几分痴心,你不妨就借用这个去哄哄她。想办法让她松了口,让她自愿做了笑的,日后也好不耽误你的前程。” 萧忱怒极反笑道:“母亲以为那年家的养女当真是傻子,她莫非连脑袋也都进了水,才会松口当妾室?” 卫国公夫人道:“她不肯松口,你就不能想办法骗了她的身子去。这女人一上了头,稀里糊涂半推半就,等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就由不得她一个婚前失贞的女子不答应了。” 萧忱对她已经无话可说,当下不再与她说半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你给我站住!” 卫国公夫人眼睁睁看着她自小溺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又摔碎了手中的茶盏。 …… 而与此同时,年家也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听完年婉柔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年夫人的脸上早已是一片冰霜。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堂前跪着的年婉柔,对一旁的佟氏和年清沅她们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些话和婉柔说。” 年清沅点点头,知道年夫人这是给年婉柔留面子,便先行告辞了。 可等她一回到院子里,却发现年景珩早已等在那里了。一见了她居然幸灾乐祸道:“怎么,我听说年婉柔今日出事了。” 年清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够快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年家前段日子因为她的事情已经大大地扬了一回名,今日年婉柔在英国公府闹的这一出,更是会让年家彻底沦为笑柄。幸亏年府上只有她们两个姑娘,不然其他姑娘的婚事都必然会受到影响。 年景珩捅了她一下:“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即便一开始年清沅还有些迷惑,这会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曲折。只是她实在搞不明白,沈家的三七和那个苁蓉,为什么会出现在英国公府? 她拍掉了年景珩的手,隐去了关于那两人的部分,把自己的猜测和年景珩说了一遍,就听他冷笑道:“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净会用这种腌臜手段。” 年清沅轻声道:“我从前倒是小看了她,她这个局做的确实精巧。” 可不是嘛,年婉柔的算计虽然看着拙劣,但胜在有效,而且期间环环相扣,能在英国公府的地盘上做到这种地步,也算她有心了。若非苁蓉及时出现把她和甘草带走,哪怕她有办法分辩清楚,也少不了被她再泼上一身脏水。 年景珩冷笑道:“她这人就是又蠢又坏,根上带来的,这么多年也不见有长进。想要什么就只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要去害别人。” 年清沅固然不喜欢年婉柔这人,但听了他这话还是劝道:“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她自己做的孽,就不要牵扯到父母身上了吧。” 年景珩嗤笑一声道:“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年婉柔吗?” 年清沅眨巴了一下眼, 分卷阅读269 来了精神道:“愿闻其详。” ☆、第一百四十二章 槐花紫霞糕(四) 年景珩对年婉柔的讨厌,几乎是年家人尽皆知的事情。 平日里两人一碰到,年景珩总免不了对她冷嘲热讽几句,虽然最后落得被年夫人她们训斥,可总也不改,连面上功夫都懒得装。年清沅之前几次问过他原因,都被他一语略过了,今天难得年景珩想说,她自然想听一听其中的因由。 “其实家中不喜欢她的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娘。怎么样,你是不是很意外?当初你因为意外被坏人抱走,娘为此大病一场,爹原本想着抱一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婴回来,但是娘不愿意,在娘的心里,没有人能替代你的位置。” 年清沅更不解了:“那后来为什么还是有了年婉柔呢?” “年婉柔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家里本就是年家的远支,只是败落了,到了年婉柔这里,她父亲早早地就死了,母亲又是一身的病,当年带着年幼的年婉柔千里迢迢地上了咱们家的门来投奔。因为家族子息不盛,所以爹娘对她们母女二人都很照顾。” 年清沅猜道:“然后年婉柔的娘身体不好,就去了?” 年景珩摇头道:“她亲娘确实是死了,只是不是病死的,而是在咱们江南的家中自缢了。” 年清沅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险些吓了一跳,追问道:“这里头,可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年景珩冷笑道:“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咱们家可不亏欠这对母女俩。多少年连封信都没通过的亲戚,找上门来给她们吃住,帮她们治病,还给年婉柔请了女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后来又养她这么大,不算亏欠她吧。” 年清沅想不通:“既然这样,那她母亲为何会自缢而死?” 年景珩嗤笑一声:“还不是那年婉柔,别看她当时年纪小,来了咱们家以后好吃好喝的还不满足,想长长久久地赖在咱们家住下来。不知从哪听说了你走丢后的事情,跑到咱娘面前说要给她当女儿。你说好笑不好笑,自己的亲娘还在病榻上躺着,她倒会巴巴地凑上来。” 年清沅迟疑道:“你确定这不是你出于对她的偏见才那么想的,她们当时无依无靠,或许是为了谋一条生路,所以才有意想用这种方法来讨好娘的。” 年景珩挥了挥手:“你先别打岔,听我说下去。咱娘的心思我先前已经说过了,她怎么可能把别人当作你,更何况年婉柔还有母亲在堂,于是她拒绝了年婉柔的请求。” “但我们谁都没想到的是,年婉柔因此而怨恨上了她自己的亲娘,回去之后对她多加埋怨。她母亲本就缠绵病榻多时,又因为年婉柔的挖苦,而自觉阻了女儿的前程,一时想不开,当天夜里就吊死了。” 年清沅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年景珩继续道:“她娘亲临死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要把年婉柔送给咱们家当女儿,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好心帮人,结果这对母女俩,一个贪图咱们家的富贵,另一个以性命要挟,死在了咱们家里,让咱们怎么做都不是人。这也就罢了,若是那年婉柔有悔过之心,也就罢了,偏生这些年她在咱们家还是不安好心,怎么能让人待见她。” 这件事是年景珩从以前伺候年婉柔母女的仆妇那里无意中得知的,所以年家其他人知道的不多。那个仆妇是她们的旧仆,跟着这对母女一起来了年家。结果年婉柔的母亲自缢身亡,她只能跟在年婉柔身边。奈何年婉柔心中有鬼,怕她们泄露了她和母亲生前最后一次谈话,没过多久就找了借口要把她们发卖了。 年景珩看那个仆妇年纪大了,有些于心不忍 话说到这里,年清沅已经无言以对。 这对母女固然曾经也很可怜,但是正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叹了一口气道:“她如何我并不关心,只是担心娘和她这种执迷不悟的人说话,一会肯定免不了要生气了。” …… 年清沅猜的没错,和年婉柔一起单独留在屋内的年夫人早在英国公府上就已看出事情的端倪,这会按捺住怒气问跪在地上的年婉柔道:“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年婉柔低头垂泪,颇有梨花带雨之态:“是婉柔的错。婉柔不应当在英国公府上乱走,不应该靠近水边。还有、还有不应当让男子将我救起来。” 年夫人听出她的狡辩,眉心跳了跳:“我让她们都下去了,你也不肯老老实实地跟我认错。你莫要在我面前装傻,我是因为你落水被人救起才罚你在这里跪着的吗?做了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 年婉柔心中暗恨,只道是年清沅定然在背后捣鬼了。 她精心计划的场面里,原本是她和年清沅起了争执,年清沅“失手”推她下水,而后柔月再把她引开喊人,等卫国公世子来把她救起之后,她便能说是年清沅推她下去的,这样便能一举两得了。然而谁知道,她们根本没看到年清沅躲去哪里了,只能自己演了一场戏。 虽 分卷阅读270 然最后也算成功了,但到底没能把年清沅给拖下水。 幸亏她反应快,一看到沈檀书也在,知道是年清沅招来作证的人,便连忙改口,这才避免了露出更多马脚。 年夫人见她低头不说话,以为她知错了,正要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年婉柔复又哭啼道:“夫人,婉柔知道,您是气偏偏救我的人是卫国公世子。只是这件事并非婉柔的意愿,您总不能因为他家里上门求娶过姐姐,就生婉柔的气吧。” 年夫人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被她气昏过去。 她当即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你既然还认识不到自己错在哪里,就回去一个人好好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告诉我。”她实在不想再和这个糊涂种说话了! 年婉柔顾不得哭起来难看,紧紧地拉着年夫人的衣袖嚎啕:“夫人,婉柔求您,求求您疼疼婉柔吧。婉柔知道,我不是您亲生的,也不敢奢求您能待我和姐姐一样好。但如今的情况,若是您不帮我,婉柔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年夫人被她气得头疼,好半天才冷冷地问了一句:“当年,你可也是这样求你娘的?” 她这一句话震得年婉柔脑海中一片空白,双唇颤动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年夫人:“您,您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对,我不明白。” 年夫人深呼吸了几口气,扯落了年婉柔的手,在一旁闭眼叹气。 她这一闭眼,就回想起当年还在江南时候的旧事了。 婉柔和她母亲来到府上的那一年,不过才六岁。小小的一个女孩,生得又粉嫩可爱,只是看人的神情怯怯的,惹人心疼。 虽然她那时候和老爷说了,她无意把别人家的孩子当成清沅,但见了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还是忍不住要心疼几分。婉柔的母亲比她还要多病,一入府后便整日卧床不起。 她病情稍好的时候,便多加照顾她。婉柔也很懂事,说话做事虽有些早熟,但看起来也是个知礼的好孩子。她当时便想着,总归她们母女二人要在年府上住很长一段日子,若是日后时机合适,便问问婉柔母亲的意思。 可年夫人没想到,先提起这件事的是婉柔。 一开始年夫人还有些感动,可听到婉柔想直接记在她的名下,当她的女儿,她才觉得有些不对,毕竟婉柔还有自己的亲娘,而且她虽然也姓年,但和年家也不是同一支的,这样弄反而显得她像是被寄养的庶女一样。 所以,年夫人尽可能委婉地拒绝了她。 但第二天,婉柔的母亲就自缢身亡,临死之前留下一封遗书,里面字字血泪,要求她们在她身死之后,把年婉柔当作年家的女儿来教养。 倘若这事是婉柔母亲病情加重临终所托,年夫人自然会答应她们的请求。但对方偏生要用投缳自缢这种惨烈的方式来相逼,即便答应了,她心里始终也留了个疙瘩。之后无论年婉柔如何小意奉承,她始终在心里无法完全接受她。 可她更没想到的是年婉柔接下来的话。 年婉柔见年夫人一脸厌恶地看着她,知道她已经知道实情了,脸色苍白地喃喃自语,替自己辩解道:“是……我当年是想要当您的女儿,可是我也没说不要她。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她可以委身老爷,既是报了年家的恩德,也算有个名分,那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她有了归宿,您也成了我们的嫡母,这不是很好嘛?我没有让她死!我没有!那是她自己想不开,与我何干?” 年夫人只知道当初的年婉柔小小年纪便贪图富贵、忤逆母亲,却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细节。他们一家好心收留这对母女,结果小的竟然还想让自己的母亲做那种爬床的丑事。 她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拿起一旁的茶盏扔在了地上,咣当一声成了一地的碎瓷片。 在门外不远处守着的杭锦、湘素等丫鬟们听见里面的声响,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夫人从未这样发怒过,竟然拿了东西撒气,只怕这回不能善罢甘休了。 过了没一会,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年婉柔失魂落魄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蒙顶甘露 卫国公世子救了年家落水的姑娘这件事不过一日的功夫就传遍了京城,漫天的流言蜚语中,当事的两家却大门紧闭,即便是有人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两家的人都只是沉默以对。 双方这段时日见过两次面,彼此之间都是客客气气的。卫国公府始终不松口,年家也没有明确地表态,双方都在拉锯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然而就在这种时候,年家却有客人上门了。 等年夫人听说这件事后,便亲自去找了一趟年老爷。 她进去的时候年老爷正在书桌前品鉴着一张画,见她进来连忙招手道:“快来看,快来看,前朝关寿昌大家的鹊华秋色图。” 年夫人知道自家老爷一直对关寿昌推崇备至,对他这副鹊华秋色图也是多方打听,没想到今日上门来拜访的人竟然把这个送到他手上了 分卷阅读271 。 她不喜反忧:“人有重礼,必有所求。只怕这幅画你拿了烫手。” 年大人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你放心,这画是沈大人让人送的。先前我不过和他随口提了一句,他竟然就找出来了。” 听到是沈端砚让人送来的,年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叹气道:“沈大人送这样的重礼来做什么,咱们家欠他的人情已经够多了。” 年大人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画卷,看着她笑道:“你瞧你,人家送了这样的重礼来你反倒要怪人家。这有什么,赶明你从我珍藏的字画里挑几幅好的,再照着这份礼单给人回一份去。小沈大人年纪正轻,又对咱们家有恩,我有意和沈家好好结交一番,你看怎么样。” 年夫人接过那份礼单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下。 年大人在一旁道:“这年轻人哪里都好,只是过于客气了。你瞧前些日子我才送了他一盒蒙顶石花,他转手又送了蒙顶甘露回来。” 蒙顶甘露与蒙顶石花一样,都是产自蜀中蒙顶的名茶。 年夫人放下礼单,皱眉道:“老爷,你没有觉得这份礼送得未免有些过重了。” 年大人愣了一下。 他向来只管朝堂事务,对这些事务不说一窍不通也差不多了。但即便他不懂人情往来送礼轻重,也看得出礼单上的其他物件确实价值不菲,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道:“小沈大人早早地就丧母了,家中又没个长辈帮忙打理,想来时他亲妹子的手笔。他那妹妹不是还和清沅是手帕交,或许是她年纪小没轻重。你是长辈,若是以后有机会点点她便是了。” 听他这么说,年夫人也只好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 而另一头,沈家。 五味站在书桌前恭恭敬敬道:“姑娘。” 沈檀书看他一眼,声音温软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五味,我听说府里最近出了一件事,所以想请你为我解惑。” 五味心中苦笑,心道姑娘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这么快就知道了。但表面上他还是规矩道:“姑娘请说。” 沈檀书道:“我听人说,你最近又在清点库房,重新造册。这件事我记得今年我已经做过一回了,怎么这么快又重新造册了?” 五味连忙应答道:“回姑娘的话,前些日子大人要我找一样金丝楠木屏风送予吏部尚书,随口提起来这件事,让小的们重新清点库房,所以只好又让人清点了一次。” 沈檀书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五味的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去,就听见沈檀书又道:“既然已经送了给吏部尚书的礼,也清点了库房,那送出去的那些礼是给谁的,礼单又在哪里,怎么不拿给我来看一看?” 五味顿时出了一身汗,却还镇定道:“回姑娘的话,那份礼单是大人特意要拿出去送人的,所以先前没来得及送给您过目。若是您要看,小的这就让人回去抄录一份就是了。” 沈檀书摇摇头:“不不不,五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咱们府上的那些玩意,整日放在库房里也不过是积灰罢了,你送出去什么,我并不在意。我好奇的是,你代我兄长把那些东西送给了谁?” 这个问题,五味可不敢随便回答了。 沈檀书轻声道:“不如我替你回答了如何,这份礼是送去了年府。我不为难你,只是有些好奇,好歹我和年府的姑娘相知相识一场,送礼去年府上倒也没什么,只是为什么偏要避着我?莫非我在咱们府上,已经变成了外人不成?” 五味苦着一张脸道:“姑娘,您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苦来为难小的呢。不然您看这样,您亲自去问大人。若是大人点了头,您再来问小的,小的保证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如何?” 沈檀书瞅了他一眼:“我若是要去问他,还叫你来干什么?” 五味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姑娘若是想知道,还是亲自去问大人吧,小的真的不能说。” 沈檀书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道:“好,那我就亲自去问。” 说着她当真起身,绕开书桌推开门,向着静思轩的方向过去。 五味跟在她的身后连忙道:“姑娘,您等等,您等等我!” 一到了静思轩门外,沈檀书头一次不顾六安的阻拦,直接闯入了书房。 今日沈端砚难得有空闲,正在案前看书。见了她闯进来,并没有生气,只是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两人。六安、五味两个苦着一张脸跟在沈檀书身后,见自家大人看过来,连忙低头做忏悔状,却听他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连忙如蒙大赦一般地退了出去,实在不想卷入这对兄妹的战火之中。 沈檀书瞥了一眼书的封面,见是《九州地域志》,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你也喜欢看这个?我还以为你整日忙着朝中的事,没空看这些闲书呢。” 沈端砚抬头,眉头微蹙道:“你何时喜欢看这个?我记得你平日不是最喜欢那些无用的诗词。” 沈檀书摇头道:“不是我,是清沅说过她喜欢。倒是你 分卷阅读272 ,不要因为自己诗作得平平,反而把那些诗词大家都一竿子打翻了。” 说完,兄妹二人看着对方,双双冷笑一声。 沈檀书虽然有意想找茬,但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还是先软了口气道:“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端砚漠然道:“你说哪一件。” 沈檀书气结,不由得直截了当地问道:“好,我问你,先前是不是你让五味来和我打听与清沅有关的事情的?” 沈端砚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看着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檀书反倒被他理直气壮的模样一噎,却还是咬牙问道:“为什么,这不像是你会感兴趣的事情?” 沈端砚心平气和道:“她是你的至交好友,身为兄长,我代你关心一下你的朋友,送些薄礼,有什么不对吗?” “你到底是只想送年大人一份厚礼,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沈檀书语重心长地教训她的亲兄长:“沈大人,容我说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娶一位夫人回来了。既然日后要娶人,就应当庄重一些,既是给我未来的嫂子颜面,也不要坏了人家清沅的清誉。她的处境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你不要再给人家添麻烦。” 她说这话是发自内心,诚心诚意。清沅这段日子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再招上她哥这个麻烦,只怕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沈端砚淡淡道:“若是我说,我有意求娶的是年家女呢?” 沈檀书那双明净的杏眼豁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虽然她早已猜出了几分,但是亲耳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感觉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她兄长……这块千年的铁树,终于开花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这天一早,年清沅给年夫人去请安时,远远地就看见院子正中跪了一个人。 她原先还在纳闷,是哪个丫鬟惹得年夫人这般动怒,没想到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年婉柔。 年清沅都想替年夫人叹一口气了。 这些日子年夫人让年婉柔在留香居闭门思过,并且罚抄女戒。而年家也在不动声色地给卫国公府施压,想要一个满意的结果。但今日年婉柔既然主动走出来跪着,就足以说明,她这些日子抄的女戒根本是白抄了。 她进去之后,见年景珩已经到了那里,正在给年夫人顺气。 见年清沅也来了,一家人凑在一处谈论年婉柔的事情。 年夫人叹道:“这个糊涂种,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一头心思要往那里头钻?那卫国公府是什么好去处?卫国公是虚情假意之辈,那位卫国公夫人更不是好相与的人,也不用提那位世子满后院的莺莺燕燕。她从前就自恃那几分聪明,在家里那些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了人家府上,别人可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了。” 年景珩撇了撇嘴:“她就是看咱娘心软,吃定了娘不会拿她怎么样。” 年清沅道:“可是让她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这要传出去,指不定外面的人会怎么说呢。” 年景珩嘀咕道:“娘,要我说啊,既然她自己愿意,您就成全了人家一番心思呗。咱们年家左右不缺她一副嫁妆。等她嫁出去了,以后和咱们家也没什么干系了。” 年夫人被一双儿女说得心烦意乱,呵斥道:“你们两个插什么嘴,这件事还没轮到你们说话的地步,我自有打算。”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一阵混乱声,不由得皱眉道:“又怎么回事?” 杭锦匆匆出去察看后又折返回来道:“夫人,婉柔姑娘刚刚有些头晕,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不过她马上又起来了,还在那里跪着。” 年夫人听了前半句已经起身,听了后半句又坐了下来,咬牙道:“她可真是……” 说了半天,她气得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年清沅和年景珩相视一眼,都没敢出声。 年夫人按捺了半天,最终还是起身出去,另外两人连忙跟上。 院子正中,年婉柔果然还在跪着,只是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上。听见脚步声,她连忙抬起头来,见到是年夫人,顿时怯怯地喊了一声:“夫人。” 年夫人懒得理会她的惺惺作态,直接问道:“你素来聪明,为何这次要一意孤行?你就真的那么想去卫国公府?” 年婉柔哽咽道:“可如今的局面,婉柔横竖也是一死,为何不能放手一搏呢。” 她万万没想到,时间竟然能拖这么久,两家还没下个定论。她的名节已毁,若是不能嫁给卫国公世子,只怕以后只能和青灯古佛度过后半生。这让她怎么能甘心。故而拼了得罪年夫人,她也想给自己挣一条生路出来。 年夫人对她已经彻底失望透顶,当即冷声道:“既然你铁了心要和卫国公府扯在一处,我便遂了你的心愿。我会和卫国公府的人说道,但人家愿不愿意 分卷阅读273 要你,那是人家的事。若是他们答应,我年家也不缺你这一份嫁妆,你日后嫁到了别人府上,便是别人家的人,生老病死,都和我年家再无干系;若是他们不答应,我会送你回江南,你回去好好反思,等你想明白了为止。” 说罢,年夫人再也不想看见她,直接拂袖而去,转身又进了屋里。 杭锦来到她们面前,一脸歉意道:“对不住了婉柔姑娘,夫人不想您再待在这里了,请回吧。这几日也不要来请安了。” 年婉柔的双唇颤抖了两下,最终还是在馨兰、柔月的搀扶下起身,一瘸一拐地回了留香居。 一回了屋里,馨兰就连忙叫道:“快拿活血化淤的药膏来。” 底下的丫鬟们不敢耽搁,急忙把药膏送了过来。 馨兰和柔月帮她解开下裳,只见年婉柔的膝盖处已经是一片深重的淤青。 柔月的手指一按上去,年婉柔就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轻点。” 馨兰蹲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替她揉捏着,一旁的柔月轻声道:“还好姑娘您装了一下晕,把夫人叫出来了,没跪多久,只要好好养伤一些日子就行了。” 年婉柔只是冷笑一声。 馨兰垂泪道:“姑娘,您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不爱重您的男子,您得罪了清沅姑娘也就罢了,还得罪了夫人,日后只怕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年婉柔低声呵斥道:“你懂什么。” 上元夜世子救她那一回,她只不过有几分意动,没想到就被那佟氏看了出来,私底下去打听卫国公府的事情,想要拿年清沅和卫国公世子的婚事去讨好年夫人。 可她凭什么? 她既然已经丢了,就彻彻底底地不要回来,为什么要时隔这么多年后还要突然被找回来,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还来抢夺理应是她的一切。 一开始,年婉柔虽然存了和年清沅一争高下的心思,但是还并不急于动作。可后来她得知,年夫人私底下有意将她许给定远将军,当即决定赶快动手。 她原先以为,虽然年清沅着实可恶,但年夫人待她还是有几分情分的,即便不会让她嫁给卫国公世子,至少也会给她挑个公子王孙。但那定远将军又是什么家世,一个粗陋不堪的武夫,凭着微末军功勉强挤进了京城的圈子,也配得上她? 想到这里,年婉柔突然觉得膝盖上一痛,忍不住一脚把馨兰踹倒在地:“你不能轻点。” 一旁的柔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冬瓜糖(二) 等年夫人丢下那句气话回屋后,年清沅和年景珩两个连忙跟着她回去,想尽办法说话来缓和气氛,可始终不见年夫人舒展开眉头。 过了没一会,甘草过来在年清沅耳边说了几句,年清沅转过头来到:“娘,檀书找我有些事情,我先出去一趟。” 年夫人点了点头:“你去吧。” 年清沅回过抱琴居换了衣服,便出了门乘了马车到沈府上去。 沈檀书已经在沈府的园子里等着她的到来,见了她来连忙迎上来道:“清沅,清沅你来了。” 年清沅笑着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沈檀书干笑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来听我抚琴,我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正好弹给你听。” 年清沅假装没有看出沈檀书的心虚之色,笑着坐下:“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等绣雁、文鸳把古琴取来,沈檀书试了弦,等了片刻便轻轻拨动琴弦。 沈檀书今日弹的曲子名为《风入松》,取的是风过松林、吹彻山壑之意,大气古朴之中带着一丝空灵。可沈檀书的指法生疏倒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她心思不定,连着琴音也有几分浮躁,很快自己也越弹越乱,最后实在自己也听不下去了,松开了手,对年清沅歉意道:“清沅,其实、其实我今日找你到府上来,是有事要和你说。” 这点年清沅已经猜到了,不由得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这样。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了。” 沈檀书更是愧疚,低声道:“其实是我兄长有话想和你说,所以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无地自容一般。 年清沅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笑道:“沈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沈檀书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低声道:“这要他自己说。不过你若是不愿意见他,我这就送你出府。” 年清沅摇了摇头:“我来都来了,不差这几句话的功夫。既然沈大人找我有事,那肯定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你不必这么不好意思。” 沈檀书想说不,他找你可不是什么正经事。 然而话到了嘴边,她还是说不出口,只能叹了一口气道:“你稍等,我这就去让他过来。” 趁沈檀书去叫人的功夫,年清沅坐在远处看了看风景。 沈家的这座亭子建在荷花池中,四面通向岸边。如今已经是初夏,放眼 分卷阅读274 望去皆是犹如绿罗伞一般的硕大荷叶,其中夹杂着几点深红浅粉之色。 年清沅正在想着今年可以用荷叶做些什么吃的,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她转身过来的瞬间,沈端砚恰好站定。 他今日仍是常服打扮,一身竹叶青的圆领袍显得格外清隽飘逸,仿若谪仙。 年清沅行了礼问道:“不知沈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沈端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了她。 年清沅:“……?”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脸狐疑地接过沈端砚的荷包,就听见他低声道:“从前向姑娘借过两次糖,如今应当是还回的时候了。” 年清沅只见荷包里又是一个油纸包,抽出来一看,里面果然是一粒粒淡绿色的糖,上面还凝着一层白色的糖霜,色泽如翡翠一般,碧绿剔透,玲珑可爱,煞是好看:“是冬瓜糖。” 她向来嗜甜,一看就知道是冬瓜糖。 年清沅收好油纸包,又将荷包递给沈端砚:“想来沈大人今日特意托檀书找我到这里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还我糖的吧。” 沈端砚没有接过,而是点了点头:“我是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姑娘。” 年清沅见他没有收回荷包的意思,只好拿在手中问道:“那请问大人想要问我什么?” 沈端砚声音平静道:“我想问姑娘一句,可曾还记得去年七夕的那一根红线?” 年清沅心里一惊,脸上微微发热道:“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端砚凝视着她:“姑娘素来聪慧,我的意思应当并不难懂。” 年清沅硬着头皮道:“不过是民间随意玩闹的小把戏,这种事情当不得真的。” 沈端砚微微颔首:“确实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 可还没等年清沅松了一口气,他便目光清湛地看着她,大方坦然道:“年姑娘,我欲娶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年清沅的眼倏地睁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和沈檀书平时笑闹打趣是一回事,但一个成年男子当着她的面说出要求娶的话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眼前这人,和她之间的种种渊源实在令人尴尬。 她只听见沈端砚冷静地叙说着:“我原先打算等过了这个一年半载,再和年大人提亲。毕竟前段日子京城里对你的身世议论纷纷,此时再与你议亲,只会把你架在火上烤。但是我可以等得,别人似乎等不及了。” 他说的这个旁人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年清沅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地,讷讷道:“前些日子大人说我总有一日会知道的事情,莫非就是这一件?” 沈端砚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他早在当时就已经有了向她求亲的意思。 年清沅突然道:“大人莫非是因为看我可怜,觉得我如今在京城中名声不好,所以才说要娶我。” 沈端砚摇头:“我并无此意,但若是你要这么想也无妨。” 年清沅低头轻声道:“如果大人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娶我,那么算上之前的,大人已经救了我三回了。” 沈端砚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我不记得我救过你那么多次。” 他第一次救了病重垂危的温七,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说的。 年清沅仍旧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道:“第一回自然是大人替我找回父母,让我得以摆脱奴婢的身份,恩同再生;第二回是上元夜,人潮汹涌,若非大人舍身相护,说不定我早已死于人流践踏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年清沅微微抬眼,看着他认真道:“第一次,大人替我找回亲生父母,是因为大人与我父亲同朝为官,而且这事又恰好发生在您府上,您不会袖手旁观;第二次,是情况危急,我又恰好在您身边,您也不会坐视不理。但是这一次呢?您又是为什么想要帮我?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您实在不应该轻易许人。” 沈端砚语调平静道:“我不是想要帮你,你不必多心。我久未娶妻,正好需要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替我打理府中的事务,最好这人还能和檀书相处得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不知为何,年清沅心头竟然掠过一丝失望。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至少沈端砚说的是实话。 他想寻一个合适的主母替他打理沈府,她正好要报恩,也是恰好要寻一个人嫁过去,得过且过地过日子。她和檀书素来要好,沈端砚也算是个君子,哪怕日后他再娶妾,至少也不会昏聩到做出宠妾灭妻之类的事。 她日后会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他应当也会是个合格的夫君。 然而下一秒,她就听沈端砚道:“但我确实也不愿看到你嫁给旁人,无论对方是谁。” 年清沅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却恰好撞入了他沉沉如渊的黑眸,那里面涌动的情愫过于剧烈,让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b 分卷阅读275 r   她的双颊不知何时悄然晕红,连忙掩饰性地低头:“你我之间的约定未必能作数,还要先问过我爹娘同不同意。”这话一出口,她脸上更热了,这不是明摆着她把沈端砚或许是玩笑的话当了真吗? 然而沈端砚并没有笑她,而是沉声认真道:“年大人他们那边由我来想办法,只是你要考虑清楚。若是你不愿,只当我今日没有提过。” 年清沅低着头没有吭声。 她想,她还能怎么说呢。总不能让她开口,再信誓旦旦地说,她愿意嫁给他为妻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冬瓜糖(三) 年清沅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府上,回去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始终想不明白,沈端砚怎么突然说要娶她,而且她、她怎么就他这么一说,她自己就随口答应了呢。 年清沅一会觉得后悔,一会又告诉自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在转动,扰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偏生这件事她也没办法和其他人求助,只能自己一个人翻来覆去地想着对策。 她一连几日心神不宁,也根本无心关注其他的事情。 等她再知道年婉柔与卫国公府定下婚约的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不过她知道了也只是一愣,没有放在心上,总归这件事情和她没太大关系。她正犹豫着,要不索性找个借口再去沈府一趟,告诉沈端砚她是一时糊涂了,然而沈端砚办事果然干脆利落,根本就没有留给她后悔的余地。 这一天年清沅正在陪年夫人说话,突然外面人来报,说是圣上传旨。 一家人匆匆去迎,等听完了旨意,年家的人都呆住了。 年大人起身双手接过明黄的圣旨,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位公公,你没听错吧。这、这陛下的意思,真的是要给小女清沅赐婚?还是和……沈大人?” 那个传旨太监掐着兰花指笑道:“年大人,您没听错,圣上确实是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年家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是好。 年婉柔万万没有想到,以如今年清沅的“名声”,竟然还能得了御赐的婚事,甚至还要嫁给那位年轻的首辅大人。 至于年景珩他们,更是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这两个人怎么被少年皇帝乱点鸳鸯谱凑到一块去了。 当事人年清沅更是愕然,虽然那一日沈端砚已经和她约定好了,但她还是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更关键的是,他怎么也不先和年夫人她们说一声,而是直接求了谕旨赐婚?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是少年皇帝临时起意来的那么一出,必然是沈端砚求来的圣旨。 只是、只是这未免也太仓促了一些。 传旨太监看着这一家人表情各异,但没有一个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暗暗记在了心里。 年夫人已经回过神来,连忙让人给传旨太监赏钱。 等一家人终于把传旨太监们送走,关上门来,这才面面相觑道:“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年清沅虽然很想告诉他们内情,但是想到自己私底下答应了沈端砚的事情,如今成了真,这也算是一种私相授受吧。最终,她还是没有开口,假装茫然地对着众人,仿佛她是其中最无辜的人一般。 年夫人叹了口气:“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清沅和我过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年景珩丢给年清沅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转过头道:“二嫂,我扶您回去。” 年清沅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年夫人一起回到屋里,一回去年夫人就呵斥道: “跪下。” 年清沅扑通一声干脆地跪下了。 年夫人冷声道:“我问你,你可是和那沈大人有了私情?” 年清沅摇了摇头:“我和沈大人虽有私交,但并无私情。” 她说的是实话。 沈端砚从前还好,如今心思难测、喜怒无常,她们的交情仅限于几次交集。要说私情,肯定是没有的;要说私交,还是她欠他的人情太多,也算不上多少。 但若说私相授受,甚至是私定终身,她确实是有的。 想到这里,年清沅不由得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跪得笔直。 年夫人看着一脸温顺的女儿,只道是自己多想了。若是清沅真的和沈端砚有事情,想必也不用等到现在。她心疼地将她拉起,又拉着她的手坐下,认真地看着她:“清沅,这陛下的赐婚来得太过突然。你若是不愿,我和你爹即便抗旨,也会向陛下请求收回成命。” 年清沅摇头道:“不,娘,女儿想好了,女儿愿意。”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很快不知为什么又平静下来。 年夫人静静地看着他:“你真的想好了?女儿家的婚嫁本就是大事,这御赐的婚姻,更不是儿戏。若是眼下不想办法,只怕日后你成了婚,想和离都不那么容易。更何况那沈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外头看着风光, 分卷阅读276 但也不知道能风光几年。你确定你要嫁给那沈端砚,而不是等我和你父亲,再好好为你相看一门婚事?” 这一次,年清沅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至少现在我相信,沈大人会是个良人。更何况如今我的情况,再抗旨不尊,只怕要连累咱们家都沦为笑柄。您不要皱眉,我也不全是为了您。我是真的觉得沈大人是个好人……若是日后沈家真的倒了,那也是女儿的命,女儿认了。只是到时候,说不定还要麻烦您和爹爹为我操心。” 她起初说的并不顺畅,但后来越说越自如,连带着这几日她心里的忐忑都消失了。 年清沅知道,她总归有一日是要嫁人的。 虽然她相信即便她如今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但年夫人她们还是会替她寻一门妥当的婚事。然而她却不能确保,那个素未谋面、却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能不能至少让她不厌恶? 从很多方面来说,沈端砚对她而言,确实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年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了,那便由你去吧。不过,虽说陛下下了圣旨,但也没有即日完婚的道理,我和你爹会为你好好选一个良道吉日,再和沈家商议一番。你才刚回来没有多少时日,我实在不想这么早就把你嫁出去。” 年清沅点了点头,她也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好为人妻子的心理准备。 等从年夫人这里出来,她一转身就进了温韶的院子。 她进去时年景珩和温韶两人正在说话,见了她来便连忙问刚才赐婚的事情:“娘怎么说。” 年清沅不想和他们多说,只是摇了摇头:“这些事有爹娘做主,我说了不算数的。” 年景珩当即皱眉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一起想办法,横竖不能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过去。” 温韶却从年清沅的神情中瞧出几分不对劲,连忙替她说话道:“好了,你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抗旨不尊不成?别的不说,爹娘可比你心疼妹妹。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对了,刚才咱们说到哪里了?” 有温韶帮忙岔开话题,年景珩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又回到他们之前谈论的话题上。 在年清沅过来之前,他们正在说佟氏的事情。 大哥年景珵回来之后的几个月,她想尽了办法小意讨好,中间又几次通过年夫人、年清沅传话,可还是没能把他哄得回心转意。如今又见着温韶肚子里揣着一个,全家上上下下都当宝一样,围着她打转,心中酸楚之余,又动了别的念头。 没过两天,她便道年夫人跟前去说话,说是她这些年无所出,眼看着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孩子了,想着以后抱养了温韶的孩子,记在长房的名下。 年夫人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想着等问过了温韶的意思,若是温韶答应了,便全了佟氏的一番心意。可没想到她会错了意思,原来佟氏不是想等日后温韶有了第二个孩子再抱走一个养着,而是就要温韶如今肚子里这一个,这下可把年夫人和温韶都给气着了。 莫说她们,就连年清沅听了也气:“这是什么道理,二嫂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有的头一个孩子,才生下来就要抱到她那里去。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且不说别人,若今日易地而处,问问她自己舍得不舍得?” 年景珩也在一旁冷笑:“可不是,她不折腾大哥了,就想办法来折腾别人撒气。还一口一个是为了二嫂的孩子好,说什么抱去了长房,便是咱家的嫡长孙,和着咱们二哥是抱养来的不成? ” 温韶原本也在生气,可看了这两人比她还要义愤填膺后,不知怎么突然气就消了,反而安慰他们道:“你们放心吧,只要我不松口,她再怎么想也没辙。” 年景珩眉头微皱:“即便是二嫂不松口,只怕长嫂也不会善罢甘休。让她整日盯着,也不是件事,倒不如想个办法让她自乱阵脚。实在不行,我回头让人挑两个模样标志、性情温顺的瘦马给大哥,看她还能不能闲到管别的院子的事!” 他话音刚落,另外两人便双双道:“万万不可!” 温韶看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主意多,张口就能说出这么坏的点子来。把两个瘦马迎进家门,你倒也能想的出来。你是想气长嫂的,还是想拿来气咱们娘的。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哪个正经人家会把那种烟花出身的女子往家门里带的。别人家里没有不肖子孙沾上的,都已经是烧高香了,你可倒好,还想塞进大哥院子里去,你还要不要咱家的名声还有大哥的前途了?” 年景珩被向来温柔的二嫂呵斥了一通,神色讪然道:“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二嫂你那么生气做什么。我当然不可能把瘦马塞给大哥了,我又不会嫌自己活得太长。让他纳个良家出身的妾室总行把,他们想要儿子,就让他们两个想办法生呗。” 年清沅在一旁冷声道:“纳妾也不行,你不要再动这种歪脑筋。” 年景珩颇有几分不服气道:“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办?” 年清沅 分卷阅读277 正色道:“长嫂虽然有错,但对付她有别的办法。我们同样身为女子,怎么能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给她找个妾室来。你是男子,自然不会明白,” 一旁的温韶也点点头:“她只是心里不痛快,我们就多忍一忍。” 年景珩哼了一声:“大哥一日不见好,她就得日日不痛快,看你们能忍到几时?” 他的话年清沅和温韶两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他那个馊主意反而勾起了年清沅的心事。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端砚一和她求婚,她就直接答应了。 她是不是应该提个条件什么的,比如说不允许他纳妾什么的? 这个念头只在年清沅脑子里打了个转,很快就被她压下了。 她也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太为难男人这种生物了。 人世间像年老爷这样愿意只娶一个还不纳妾的男人着实少之又少,像年家这种没有纳妾规矩的人家更是罕见。更何况她和沈端砚只是出于利益考量才决定结婚的,只要婚后他们能相敬如宾,纳妾这种事,她不应该多管。 年清沅压下心头莫名泛起的酸意,继续和她们说笑着。 …… 另一边,宫中。 年轻貌美的小皇后听完传旨太监对年家众人的描述后,挥了挥手:“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和陛下说会话。” 待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后,皇后忧愁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做了坏事呀。倘若那年氏女真的不愿意,日后心里愤懑不平,岂不是害了首辅?” 少年皇帝笑话她:“你管这些做什么,这是首辅自己的事。他亲自求来的赐婚,还能有错吗?你语气担心外臣的家事,倒不如想想今年的选秀如何。” 皇后的一张小脸瞬间就冷了下来:“请陛下放心,臣妾一定给您选最好看的女子给您,尽臣妾的本分,这样行了吧。” 少年皇帝见她生气,不由得笑道:“越来越不经逗了。以前还开得起玩笑,现在说你两句,你反倒要给朕摆脸色。你若是不情愿,少选两个便是了;若是再不愿意,你求一求我,说不定我就不去别的妃子那里了?” 小皇后冷哼一声:“可别了,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想要宠幸后宫,雨露均沾即可。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是连陛下这些事都要管,改日就要被大臣们参一本善妒了。”她本是酸溜溜地说出这话,可越说不知道为什么越生气,索性转身就走。 少年皇帝连忙追上她:“你别生气,我是和你说笑的,我才不要什么秀女……” 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少年人清朗的嗓音和脚步声,虽然渐渐远去,却给这仿佛亘古寂寞的深宫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樱桃煎 圣旨赐婚之后,紧接着就要走那一套三书六礼的老流程了。三书,即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则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 年清沅与沈家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正是春暖冰融,桃花初绽的好时节。《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春日,确实是个成婚的好时节。 只是年夫人还是不大高兴,她原先的想法是能多留一日就多留年清沅一日,她巴不得等后年、大后年再成婚也不迟。不过她也并非完全没有理智,知道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只怕会耽搁了女儿,只能点头应了,转过头来就开始替她筹办嫁妆。 与此同时,年婉柔的婚期也定下了,就在今年秋日。卫国公府不知怎么终于松口妥协,将以正妻之礼迎她进门,也算是了结了之前闹得整个的那段丑闻。 因为过程的种种不愉快,如今年夫人已经懒得再多理会她了,她的嫁妆虽然由年家出,但却是由佟氏来操办。至于婚后若是年婉柔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不用想着年家给她撑腰什么的。 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后果。 因为定了婚,年清沅也再难得闲,整日要跟在年夫人和佟氏身边学着主持中馈、看账本,连温韶那里去得都少了。沈府没有当家主母,她去到那边之后定然要接受一府人的生计。再加上沈端砚位高权重,往来的俱是达官显贵。她作为妻子,以后上下打点来往迎客也是少不了的。 除了这些之外,年清沅已经撂下一段日子的针线又重新提上了日程,她又回到被顾先生耳提面命的日子了。按照佟氏的说法是,总不能以后年清沅成婚了,丈夫的针线活计还要府里的针线娘子来做吧。 对此年清沅想说,真的可以,针线娘子的手艺总比她的好多了。 好不容易年夫人放了她一日假,她得了闲,也懒得在这么热的天出去玩,便亲自去了一趟小厨房,挽了袖子给温韶做了一道樱桃煎。 洗樱桃的时候她微微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去年还在沈府小厨房外的大树下做蜜饯樱桃那时候的事情。不知不觉中,一年已经过去了。 回顾起来,这一年以来发生的大小事情可以说得上是跌宕起伏,足以 分卷阅读278 抵过她从前当温七时十几年间的精彩。 她回过神来,用布巾擦干了双手。 但是如果能选择的话,她还是宁愿安安稳稳度日,不要再生什么波澜了。 新鲜樱桃洗净去蒂,放入砂糖中腌制一个时辰后取出,再将其放入砂锅之中,加入少许水、冰糖小火熬煮,直至将樱桃煮成果肉泥。煮好之后一一挑出里面的果核,将其舀出,往原先已经备好的酥酪上一淋,便大功告成了。 樱桃煎做好之后,年清沅让人装了食盒,拎着去了温韶的院子。 一进门,透过竹帘的缝隙,她便看到丫鬟们正在给半躺在榻上的温韶揉腿。 见年清沅来了,丫鬟们连忙站起身来遮住她的视线。 温韶因为有孕在身,整个腿脚都时常是肿着的,时常需要丫鬟们来按摩。 年清沅摇头道:“还躲什么,先前我又不是没见过。” 说着,她很自然地坐在了榻的边沿,接过丫鬟们刚才的活计,替温韶轻轻揉搓着小腿。 年清沅一边替她轻轻揉腿,一边心疼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怀孕了,让你遭这份罪。” 温韶哑然失笑道:“怀孕的女人都会这样,又不是偏偏我一个人遭罪。总不能因为我难受,就不让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出来吧。” 年清沅哼了一声:“你就替这小家伙说话吧,我看就你现在这样,将来肯定要溺爱于他。不过我可就没这么多顾忌了,等他一出来,我就要狠狠揍他两下,看他让你这般受苦。” 温韶笑着推开她的手:“可别了,我可不敢让姑娘替我揉腿了。我自己只怕都舍不得打她,还舍得让你来欺负她?你不要现在说得厉害,你早晚就要嫁人,总有你生子那一天。” 她本就是说笑,拿年清沅来打趣罢了,不曾想年清沅这个素来脸皮厚的,今日听了竟然微微红了脸,把头别到一边去。 温韶这才想起来,原来眼前这个婚事已经定了下来,怪不得突然懂了事呢。 她不由得掩口轻笑道:“说起来真是想不到,你最后竟然和沈大人凑到了一处去。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沈大人是个君子,他既然向陛下请了圣旨赐婚,必然是得了某人的应允,不然应当不会做出这种强迫于人的事情。” 年清沅不由得有几分窘迫,她没想到温韶一开口,就猜中了大半的实情。 但她猜中了是一回事,年清沅肯不肯认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当即嘴硬地回敬道:“二嫂可莫要说这种话,哪里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再说,我和沈大人有没有私情还尚未可知,但二哥当年没有父母之命就冒昧上门的事情,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说起这个,温韶不由得脸上微红,有点恼怒道:“你这个牙尖嘴利的,看了以后到了别人家里,有的是人能治得了你。” 年清沅笑吟吟道:“这我不怕,总归沈家没有什么恶婆婆恶姑子的,檀书和我关系要好,肯定是向着我这边的。” 温韶看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揶揄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真是如此。你这个恶小姑子,这还没到沈家呢,你这些都已经想好了。只可怜了娘,在你口中平白变成了恶婆婆。” 年清沅只是笑,并不说话。 提到她的婚事,温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起初你告诉我,你看那萧世子不顺眼的时候,我还有些惋惜。心想着日后有机会替你们说和说和,他生得一表人才,品行么,虽如今有些放浪形骸,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其实他为人还说得过去。家中虽然有个母亲过于刁蛮难缠,但若是他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定然会想办法把她护住的。若是他确实喜欢你,日后你也不那么讨厌他,说不定兜兜转转,能凑到一块。没想到,最后要跟他成亲的人,竟然会是年婉柔。” 年清沅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呢,总归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他。既然年婉柔一意孤行,就任由她去吧。” 温韶的心思,她明白。左右不过是看着萧忱和她们自小一起长大,说起来也算知根知底,而且从前他一向对她不错,所以觉得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可她不曾这么认为。 从前她还是温七的时候,因为和萧忱有一桩口头婚约,可无论是温家还是国公府都不想就这么认下这桩亲事,所以她的处境格外艰难,然而那时候的萧忱只眼睁睁地看着她每次被人起哄为难,对她投以歉意的眼神,而不是伸出帮助的手,更不会主动站出来替他说句话。 作为朋友,她能懂他的为难;作为与他有婚约的一方,她也能理解他总不能为他忤逆父母。但理解是一回事,愿意又是另一回事。 她前生此世,从不认为萧忱会是她的良人。 至于重生之后的几次,他拿她当了温七的影子,却对她没有半分尊重,仿佛她人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更是把他们之间本就淡薄的情分消磨干净了。 若让她再来选择,哪怕她不选择沈端砚,也绝不 分卷阅读279 会选择萧忱。 两人说着话,没过一会,年景珩也来温韶这里应卯了。 兄妹叔嫂坐在一块说话打趣,不一会功夫,有丫鬟在门外通报道:“二奶奶,莫先生来给您诊脉了。” 不一会,莫怀古便进来了。 他到京城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整个人已经胖了一圈。好在他个头生得高,倒也不会显得过于臃肿。只是人还是那副傲慢无礼的样子,见到年清沅在屋,更是白眼以待。 莫怀古没有先替温韶诊脉,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给你,年二的信。” 那信封上还有一个油手印,显然先前拆信的人吃什么油腻之物时留下的。 年清沅觉得有点奇怪,二哥从西北寄给阿韶的信每次都是直接送来的,怎么这一回反而要莫怀古来转交。 温韶一目十行地扫过后,把信给她看:“是你二哥来信了,他要莫先生回西北一趟。” 两人一听,连忙拿过信来看。 果然是年二从西北寄来的书信,里面提到西北近日局势有变,让莫怀古尽快赶回西北。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回去,半个字都没提。 年清沅气得不行:“早不来信晚不来信,偏偏这个时候来信。眼看他的妻子就要生产了,他可好,直接来一封信,把大夫都叫走了。” 年景珩在一旁劝道:“二哥这也是没办法了,才会写信回来。倘若他有别的办法,绝对不会让莫先生回去。再说莫先生虽然医术高明,但是他也不擅长给妇人接产。这种事,还是要交给经验老到的稳婆来。这个我已经让人找好了,你就放心吧。” 莫怀古在旁边不高兴道:“谁说我不擅长,我在西北的时候可没少给母羊接产,那小羊羔都可好吃了。” 年清沅一听就瞪起了眼睛,年景珩夹在两人之中,大为头痛:“莫先生,您先别说了。” 好不容易把左右两人哄好了,年景珩这才和温韶商议道:“既然二嫂您答应了,回头让莫先生再开几个方子,我这就安排车马护送他回西北。” 温韶点了点头道:“有劳你了,顺便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大哥。你二哥突然召回莫先生,必然是西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便随意揣测,但大哥和爹身为朝廷命官或许能理出什么头绪。” 等众人商量好一切事宜,眼看年清沅总算平复下来,年景珩这才敢和平常一样打趣她:“二嫂你瞧,虽然这些日子二哥不在你身边,可咱家里有一个,可比孩子的亲爹还替上心呢。” 年清沅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温韶却一怔,脑海中有什么念头如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突然想通了什么。 是了,她怎么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在她怀孕的这些日子,清沅对她的关切,已经远远超过寻常的妹妹该做的了。若换了旁人,即便是感情再好的妹妹,可曾会为了她而气自己的亲二哥?而清沅的态度,让人一眼就看明白了这里头的亲疏。 她回过神来,神色柔和下来轻声道:“是了,这孩子有福气,不仅有个好姑母,而且还有个好干娘。” 年清沅一愣,旁边的年景珩却不明白了:“什么干娘不干娘的?小娃娃可不能认清沅当了干娘,那样可不乱了辈分了。” 温韶微微一笑:“是我糊涂了。” 说着,她和年清沅四目相对,相视一笑,仿佛有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瞬间道尽。 ☆、其他类型拾箸记 既然定下了要回西北,年景珩不敢耽搁。 把事情禀报给年夫人后,他马不停蹄地替莫怀古安排车马、准备行囊。 临行的前一日,年景珩去莫怀古的院子里找他,一进门就见莫怀古正抓着一只小蹄髈大啃,不由得乐道:“莫先生,在吃肉呢。” 莫怀古虽是道士出身,但是这些年久居西北,早已养成了无肉不欢的习惯。来到年家之后,年景珩有意讨好他,除了带他在京城四处吃之外,小厨房也没少给莫怀古开小灶。 可这会莫怀古忙着吃,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年景珩也不以为意,坐下乐呵呵道:“原来是金银蹄髈,这么迟可不够过瘾。先生要走了,我让人给你带几条好火腿、好酱肘子过去,等去了西北那里,这些可不这么容易得了。” 莫怀古终于啃完手里这只蹄髈,瞥他一眼:“有什么事快说。” 年景珩嘿嘿一笑:“莫先生既然要走,有些事还是要处理好。之前我妹妹清沅身上的毒不知有没有清……” 莫怀古睨他一眼:“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她身上的毒早就被人解了,被一个庸医解了!她人没什么事,有了我的方子,只要好好调养,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还能和正常人一样。” 年景珩这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莫怀古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妹妹身上的病是好了,不过脑子里的病还没好。”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年景珩的心 分卷阅读280 突然提了起来,等听到了后半句,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暗暗发笑。妹妹和这位脾气古怪的莫先生俩一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没想到临走了,莫先生还要编排她两句。 年景珩当即也附和道:“我那妹妹在外头待了些年,脑子自然是不太好的,不然平日也不会不敬兄长,对我都没大没小的。莫先生切莫和她这种小女子一般见识。” 莫先生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是和你说笑?她是真的脑子里有问题。” 年景珩见他神情认真,不由得笑问道:“那请莫先生告诉我,我妹妹到底怎么了?” 莫怀古轻哼一声:“她虽然被人解了毒,但也被人下了另外一种药。” 年景珩瞬间紧张起来:“这怎么办?这毒莫先生您能不能解开?对她的身体有没有大碍?” 莫怀古一脸嫌弃地推开他:“松手松手,你看她人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有力气瞪人,自然是没什么事的。” 年景珩这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莫先生,你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虽说你和清沅互看不顺眼,不过我们也未亏待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莫怀古冷哼一声:“不过是脑子不好,又没碍着她吃喝,有什么紧要的。” 年景珩没有被他唬过去,而是琢磨了一阵,突然道:“莫先生,你莫不是因为自己解不开这种新的毒,所以之前才一直避而不谈吧。” 他这话说得莫怀古老脸一红,一张黑脸都要成了烤红薯。他连忙为自己辩解道:“什么叫解不开,我自小学医,和人比试医术时只有一败。怎么可能有我解不出来的毒呢。” 年景珩毫不留情面地吐槽道:“你不会就和那一个人比过吧。” 不过紧接着,他来了兴趣问道:“莫先生,那个曾经让你败过的人是谁啊?” …… 抱琴居。 年清沅绣完最后一针,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把荷包放在一旁。 这是顾先生前日布置给她的课业,这段时间以来,顾先生每隔几日就会这样考察她一番,所做的无非是扇套、荷包一类常用的物件,主要是防止她婚后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做的拿不出手。另外,顾先生还严厉警告她,不准再用丫鬟们的针线来糊弄她,让年清沅很是羞愧。 先前她还以为顾先生没看出来呢。 见她终于完成了绣活,甘草、半夏两个急忙凑上前来又是端茶送水的,直到年清沅就着茶水吃下两块点心。两人才互相看了看对方,最终还是甘草先开口道:“姑娘,前几日您心烦,我们也不敢和您说。今日您心情好,我们想着这件事还是要告诉您一声。” 年清沅笑道:“说吧。” 半夏快言快语道:“姑娘可还记得那个叫白术的丫头。先前您让白芨看着她,可算是被她看到了,这个叫白术的丫头和留香居的人有往来。前段日子咱们府里闹得鸡犬不宁时,白芨便看见了她和留香居的馨兰说话,还收了那边给的东西。您说,这种吃里扒外的丫鬟要怎么处置?” 年清沅挥了挥手:“不用,我都知道。就让她继续待着吧,我留着她有用。” 白术就是先前从沈府跑到抱琴居来的那个小丫鬟,原先叫百灵。她一向好吃懒做,又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爱耍滑头,素来不得大丫鬟们喜欢。但碍于年清沅一直没有发话,她们也只能训斥几句。这次既然抓到了她的首尾,按照半夏的想法,这种蛀虫自然要把她彻底挖出来才好,可她没想到年清沅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她了。 见她不明白,年清沅解释了两句:“她不过是最底下的一个小丫鬟,知道的有限。咱们院子里虽然上下齐心,但也保不住外头会有人打主意。既然外人有心来打探消息,就留她当一个口子。” 半夏很快就听明白了,又和年清沅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姑娘,前些日子留香居那边有个丫鬟想来找您,说有事情想和您说,被我们拦下了。” 年清沅稍一思忖,很快就猜到了:“是那位先前在罪臣家眷里挑的那个?” 半夏点头:“就是她。” 甘草低声道:“您先前和我们说过,这等人家出来的女眷只怕都不是善茬,让我们别和她说话。那丫头分别拦了我和半夏两次,我们都没理她,直接走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上次英国公府的事情之后,我和半夏一直在想,既然咱们院子有白术这个口子,那是不是在留香居那边也……?” 年清沅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和年婉柔两人婚期已定,待在府里的日子也不长了。日后我去了沈家,她去卫国公府,有交集的时候不多,那一大家子有得她忙活呢。至于那个丫头,她已有新主,却还两头摇摆,想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想来应该也不是个容易相与之辈。还是让她留在那边,继续祸害别人去吧。” 主仆三人正在说着话,青黛在外头敲了敲门而后进来道:“姑娘,是檀书姑娘让人送来的信。” 年清沅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信笺来一看 分卷阅读281 ,果然是沈檀书的手笔。 上面写着,由于近来天气炎热,她请她几日后去京郊的消夏池游玩,去那里看看荷花。 年清沅想起去年七夕那会,她还和沈檀书说笑着以后要去消夏湾避暑,当即提笔给她回了信,和她约好见面的地方。 等青黛拿了回信,又匆匆出去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一回,到底是檀书要请她出去玩,还是又有别的什么人有话要和她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莲花茶 消夏湾在京城东郊,周边历来是权贵们夏日避暑的胜地。 一入了夏,水面上除了无穷的莲叶荷花之外,就是各色船只。有如楼船一般的画舫,有轻巧灵便的兰舟,穿梭在花丛中。好在这里的水域足够宽阔,放得下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船只。 约定好的两人在岸边一见面,沈檀书就道:“你今日怎么穿了这样一身来。” 年清沅不解地看了自己这一身窄袖绿罗裙,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沈檀书笑道:“这里四处是荷叶荷花,你穿一身浅绿,一会咱们在湖上泛起舟来,入了花叶丛中,岂不是连人都见不到了。” 年清沅知道她是在打趣,也笑话她道:“那你穿这一身水红,入了花丛,岂不是也寻不着?” 两人说笑完,带着各自的丫鬟登上了船。早已有船娘在上面等待着,人一站定,就一点书面摇着橹向着远处荡去。 小舟上早已摆了茶点,两人对坐。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终于扯到正题上了。 沈檀书神色微微不自在道:“对了,清沅,有件事我要和你说。” 年清沅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七八分,不由得失笑道:“说吧。” 沈檀书清了清嗓子,却压低了声音道:“是这样的,我原先约你出来” 说完之后她就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因为年清沅身后那两个丫鬟都向她投以谴责的目光。 都怪她兄长,害得她如今在清沅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仿佛她每次见面都是为了带坏人家姑娘,好方便和沈端砚私会的一样。 老实说,沈檀书本人到现在都还没能从“我兄长看上了我手帕交”“不到一个月圣旨就命令他们俩成婚”这两道惊天霹雳中清醒过来,每次一想到这俩人凑到一块,都有一种莫名的不真实感,但好像又觉得有点理所当然。毕竟她确实觉得这俩人挺般配的,除了她兄长老了点、现在的脾气差了点之外,之前她还想过万一清沅做了她的嫂子,两人就可以食常见面了。 可想是一回事,真的快要成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沈檀书觉得,这个未解之谜有待清沅嫁进她们家之后慢慢发掘原因。 好在年清沅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问道:“沈大人在哪里?” 她左右看了看,她和沈檀书如今正坐在小船上。这一带附近人比较少,已经有一会没有看到其他船了,四处又都是莲叶荷丛。 沈檀书轻声道:“就在前面了,一会就能见到。” 小舟在船娘的操纵下荡入荷花深处,拨开重重莲叶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只见四周的莲叶荷花恰好围出中心一片空着的水域,其中停泊着一只乌篷船,上面站着的人一身天青,面如冠玉、气质卓然,正是沈端砚。 沈檀书来回瞅了他们俩一眼,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真是凑了一对荷叶。” 船娘摇着橹靠近了沈端砚的那条小舟,才一靠近,乌篷船上的三七、六安两人不等自家主子发话,就自觉地跳了过来。 两个大男人一进小舟上,顿时整条小船就往下沉了沉。 年清沅站起身来。 甘草动了动嘴唇,几次欲言又止。 年清沅回头对她莞尔一笑:“放心吧。” ——不,姑娘,我放心您,可是我不放心沈大人啊。 甘草虽然在心里这么想着,不过她也不可能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姑娘上了贼船。 两只小舟之间离得已经很近,但考虑到年清沅是女子,可能有些不方便,其中还是搭了一条宽木板方便她踏过。 年清沅提起裙裾,很谨慎地踏出一只脚,确定踩实了才彻底站了上去。 另一头的沈端砚很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拉她。 年清沅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思忖着,虽说当着檀书、甘草她们的面就这样实在有些不好,但是她都已经决定和沈端砚乘船了,好像再顾忌这些细枝末节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更何况万一她真是要站不稳,当场掉进了水里,那还不够丢人的。 所以她短短地犹豫了一瞬,还是搭上了沈端砚的手,借力轻巧地踏入他那边。 沈檀书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我们就在荷花丛另一边,最多三刻钟的功夫,我就来接你。” 说完,她就让船娘划桨 分卷阅读282 走了,船尾在水面上留下的那道涟漪很快缓缓消散,又恢复成了如镜般光滑的水面。 她们一走,年清沅和沈端砚两人双双陷入了沉默,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大周虽然风气开放,但已经定了婚的男女,公开场合还是要少见面为好。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沈端砚才会让人在这个地方见面 荷叶高高如伞,投下无数阴凉。水风徐徐吹来,夹杂着淡淡的荷花香气,凉爽宜人。周围很静,静到只能听到水波晃动和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年清沅突然想起那首《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回去后,她或许该做一点莲花茶了。 虽说他们明年就要成婚,但对彼此的了解并不多,这会已经相对无话,只能沉默地坐着。 过了一会,还是沈端砚先开口道:“今天托檀书约你出来,是因为上次见面太仓促,有些话没有说清楚。” 他当时骤然和她提出求娶,已经把她吓了一跳,所以有些话他当时没有说出口。这些天不知道她会不会辗转反侧,担惊受怕,所以这些话还是和她说了为好。 “大人请讲。” 出乎年清沅意料的是,沈端砚竟然开口和她道歉:“圣旨赐婚的事我做得有些过于莽撞,没能提前知会年大人他们一声,是我不对。” 年清沅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端砚继续道:“以这种方式来取得年大人他们的同意,希望你不会以为是我以势相压。” 虽然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年清沅顿了一下问道:“我不生气,只是觉得大人对这门婚事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她斟酌了一下,才选用了最后这个词。 因为细究起来,沈端砚的态度真的让她有几分捉摸不透。 沈端砚对她没有情意,却要求娶;态度郑重,却又做出先行求旨的事情。如此矛盾又反复, 让她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最重要的是,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她。 沈端砚很平静道:“最迟明年,西北会有大动作。我忙于朝务,只怕有相当一段时日顾不上你。日子太长,我怕夜长梦多。” 年清沅试探着问了一句:“我可以问一下,西北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她刚才被沈端砚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了年二把莫怀古匆匆召回的事,心里有几分担心。温韶还怀着孕,孩子的父亲不在身边已经够让人心寒了,若是西北那边起了祸乱,不知道她要多担心。 沈端砚摇了摇头不打算和她详说,公事公办道:“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你会知道的。” 他不肯说,年清沅也不再问。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听着船下脉脉的流水声。 年清沅见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神情也带着困倦,猜到他应当是这些日子在忙着朝中的事务,只是不知怎么今天有空,特意跑来和她说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出声道:“时间应该还早,大人若是困了,不妨在这船上睡一会。” 沈端砚摇摇头:“不必了。” 他虽是这么说,但看向荷叶荷花的时候还是越来越困倦,只是勉强打起精神。见年清沅不说话,他便道:“你若是有什么想问我的,除了朝中要务,尽管开口。” 年清沅正在看着水面。 这消夏湾不知哪家的人往里头投了锦鲤,年深日久地在这里长着,那么肥的一条,悠游自在地摇曳着尾巴从船侧游了过去。 她听了沈端砚的话才回过神来,看着他问道:“我问什么大人都会回答吗?” 沈端砚顿了顿:“我尽量。” 下一秒,年清沅就很坦然地问了出来:“大人从前可曾有过喜欢的姑娘?” 沈端砚抬眼看她:“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年清沅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大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却一直没有定下婚约,直到现在才娶妻,所以我也只能这么大胆地做个猜测。若是大人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冒犯,只当我没有提起过。” 这些日子,她思来想去,怎么也没想明白个中原因。她曾经想过有一种可能,说不定是沈端砚背地里有个喜欢的女子,因为出身不好,所以需要找个合适的主母,省得日后会为难于他的心上人。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自己推翻了,沈端砚不是那种人。 而且逻辑上也说不通。 别人家里是因为上有长辈,外有宗族,有许多顾忌才要那样。但沈家父母早已去世,沈端砚的事情自己说了算数。哪怕是他喜欢上风尘女子,只要他愿意,旁人不过说几句闲话而已,于他根本无碍。更何况他如今贵为首辅,想要给喜欢的女子安一个贵重的身份也只是易如反掌之事。 这么一想,她就更无法理解了。 沈端砚这次沉默了许久,才答道:“有过。” 年清沅虽然早有预料,但是 分卷阅读283 听他亲口承认,还是有几分讶然。 一考虑到明年要和他成婚的人是她,年清沅差不多能猜出来,沈端砚喜欢的女子很有可能是嫁人或者有什么变故了,正要转移这个话题,突然听得沈端砚又道。 “但是她已经过世了。” 年清沅歉意道:“抱歉,我不该问的。 沈端砚很快恢复了一贯冷静的神色:“没关系,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这与你无关。” 年清沅面上浮现一丝古怪之色。 人死不能复生,这话她从前也是深信不疑的,故而对了悟那个老和尚说什么因果轮回,总是不以为然。可若是没有,她如今好端端坐在这里又算什么呢? 年清沅也不知道答案。 沈端砚很快回归正题道:“你不必担心……她。你会是我今生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 年清沅听懂了他的意思,回头愣愣地看着他,却只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片真诚。 她本想说人的一生很长,现在说的许多话,将来不一定就作准了;她也想说,有的人越是会承诺,往往会出尔反尔。 但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远处不知从哪里起了风,拂过荷叶一阵哗啦啦地响,连带着水面都起了波纹。 沈端砚站了起来:“起风了,一会只怕天气有变。我让他们早些过来。” 可能是他腰间那根坠子原本就没系牢,站起来的瞬间,那根坠子就直直地往下掉,恰好落在年清沅眼前。 去年她还在沈府上时,就见沈端砚戴着这个绿松石坠子。后来两人几次见面,她也从未见他摘下过,想来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拾起坠子,抬手递给他。 沈端砚也正好俯身下来,恰好看到她微微仰着脸抬头看她,眼神明净。 他先是一怔,素来平静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挣扎之色后,才下定了决心一般看着年清沅,眼神坚定道:“不必了,这个给你。” 年清沅有点懵,随后反应过来问道:“你确定吗?它好像对你很重要。” 沈端砚微微颔首。 在他的注视下,年清沅只好收起那根绿松石的坠子。 沈端砚的目光移动,落在她腰间系的那根络子上问道:“这个可以给我吗?” 年清沅愣了一下,只觉得耳根隐隐发烫。 这根络子是前两天她自己做荷包之余打的,鹅黄色配浅葱绿,很别致的颜色。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根络子和沈端砚似乎有些不搭。 而且若是给了,她也算是坐实了私相授受这回事了。 可犹豫了片刻,年清沅还是准备给他。 虽然她知道这样似乎有些不好,但是两人已经定下了婚约,直接拒绝好像也不好。 年清沅佯作镇定地取下腰间坠的那根络子,递给了沈端砚。 沈端砚伸手接过她那根络子,低头系在了腰间。 年清沅想,真的是莫名有种交换定情信物的感觉。 交换完络子后,沈端砚俯身从船篷里拎出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一只鸽子来,解开它脚爪上的细绳,往天空中一扔。 呼啦一下,那只白鸽就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没过一会,荷叶另一头传来沈檀书的声音,“清沅,我们过来了。” 在这周围只有她们两条船的情况下,她还特意压低了声音,生怕自己不像是一个给私会男女通风报信的人一般。 年清沅:“……好。” 莲叶被再次拨开,露出她来时的那一叶小舟。 沈檀书见他们两个都好好的,顿时松了一口气。 甘草无意瞥了一眼,发现自家姑娘腰间的挂件似乎不是她们出来时的那一个。 她正要开口问,被一旁的半夏轻轻扯了一下衣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闭嘴。 算了,既然姑娘愿意,她还是不要先得罪了未来姑爷比较好。 ☆、第一百五十章 玩月羹 诚如沈端砚所说的,自从那一日在消夏湾见过之后,一直到入秋,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沈端砚。以沈大人那种性子,也不是个会给未过门的妻子写小笺的人。两人仿佛就像不认识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往来。 好在沈檀书偶尔还会提到她兄长几句,说最近在府里也不怎么能见着沈端砚人,整天就留在文渊阁和一群老头子商议政事。偶尔回府,也只是匆匆换个衣服就走了。 沈檀书对此有些担忧,因而对年清沅也很是愧疚,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像沈端砚这种整日忙于公务不着家的人,年清沅一嫁过来岂不是等于守了活寡,以后的日子还有的熬呢。 但年清沅觉得还好。 大户人家里的男子,若是不忙于公事,便只能寻花问柳;即便是寻常百姓家,忙于为生计而奔波,夫妻也不可能朝夕相对。而 分卷阅读284 她未来的夫君至少人品端方,且不至于让她为衣食发愁,这已经足够了。 沈端砚有事,她可以养养花草看看书,做些点心,总能打发时间。只要她愿意,日子不会太难熬。日后若是有了孩子,只怕她连分给他的时间都不多。 夏日炎炎苦昼长,可再漫长的夏日都会过去,渐渐地转到了秋日。 仲秋节当日,年清沅亲手做了一道玩月羹给众人分食。 玩月羹虽然名字听起来风雅,但其实做法很简单,便是将莲子、藕粉、冰糖、桂圆干煮在一处,最后撒上少许糖桂花作为点缀。 和众人一起举杯邀月的时候,去年仲秋的景象仿佛还历历在目。 那是她曾经在年家过的第一个仲秋节,而如今也是最后一个仲秋节了。虽说年二不在难免让人有几分遗憾,但下一次若想这么多人团聚一桌,也不知道会是哪年哪月。 毕竟,今明两年,年家的两位姑娘都要出阁了。 可能是因为终于得偿所愿的缘故,年婉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做出什么讨人嫌的举动。这段日子一直安安分分地在留香居里备嫁,和年清沅也没什么冲突。 仲秋节过后,转眼已是深秋,眼看就到了年婉柔出嫁的日子。 虽然之前嘴上发狠,再也不信管年婉柔的死活,但年夫人还是不忍心让她在人生唯一一次出嫁的时候都那么凄凉,私底下又给她的嫁妆添了箱。 佟氏虽然素来不喜欢年婉柔,但这样大喜的日子,她也不会特意跟她过不去,更何况她是要嫁去卫国公府,总不能让年家丢人。 提前几日,年府就已经开始收拾布置,不说处处张灯结彩,但也是喜气洋洋。 到了成亲当日,年清沅作为家中唯一的姐妹,自然是要替年婉柔梳妆的。 年夫人和佟氏也知道她们两个关系并不融洽,只嘱咐她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毕竟是她大喜的日子,面子上要过得去。 年清沅自然答应。 她和年婉柔固然互看不顺眼,但也没有仇恨深重到连她的终身大事都要破坏的地步。 年夫人和佟氏替年婉柔梳妆完后,因为府里还有众多事情需要她们操持,就先行离开了,让年清沅先陪着年婉柔一会,年清沅答应了。 今日的年婉柔妆容远比平日精致。 黛眉新画,脂粉光艳。 她是偏单薄的长相,从前打扮也多好婉约柔美的风格,之后虽然尝试过几次明艳动人的妆容想压过年清沅一头,可都没起到什么效果。然而今日的妆容却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一身烈烈红衣衬得她人比花娇。 年婉柔端详了一下铜镜中的自己,心里这才有点满意。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边的年清沅,突然吩咐馨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和清沅姐姐单独说几句话。”馨兰一时犹豫着,没有听从她的吩咐。 年婉柔微微一笑:“放心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总不会坏了我自己的好事。更何况清沅姐姐都没怕,你在怕什么。”说到最后,她又带上了那股嘲弄的口吻。 年清沅很平静道:“我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多说的必要。” 说完,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准备离开了。 年婉柔陡地转头,声音拔高,有些尖锐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连说句话都不肯。” 年清沅没有转身,仍旧平静道:“要想别人看得起你,首先你先要学会自重自爱,其次,你也要学会看得起别人。” 年婉柔不顾馨兰的拉扯,仿佛要一次性把所有的话都说个痛快。她恨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你有父母兄弟宠爱,明明原先是在别人府上当丫鬟的,名声已经坏成那样了,还能得到圣旨赐婚,还要嫁给首辅。而我只能捡你看不上的,还得孤注一掷地求来。年清沅,你真风光啊,把我逼成这样,你是不是很得意?” 即便是泥菩萨一样的性子,碰到年婉柔这种也得恼了。更何况年清沅的好脾气从来只对着亲近的人,当下也懒得和她客气,直接嘲讽道:“但凡你不这么偏执,我有的东西,你也不会少。更何况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是不是忘了,年家本来就不是你的家,更不欠你什么。哪怕连你今日的嫁妆,也都是从年家出的。若是没有了年家,你知道你现在会是什么状况吗?可这么多年,你又为年家做过什么?” 她说完抬腿就走,不给年婉柔反驳的机会,也懒得听她胡搅蛮缠。 才刚跨出门槛,身后就有一道劲风袭来。 年清沅没有躲闪,直接大步向前,那被年婉柔抛出的物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身后,发出一声脆响。 年婉柔在她身后大喊:“年清沅!你给我站住!” 闻声而来的丫鬟们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冲出去。 快步跟在她身后的半夏见年婉柔发疯,又是气愤又是担忧:“姑娘,咱们要不要去找人看着她,万一出了什么事……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她竟然还敢、还敢这样。” 年清沅冷笑一 分卷阅读285 声:“你以为她傻吗,她发疯也只会去害别人,可舍不得伤了她自己。好了,不说了,咱们去夫人那里。” 佟氏和年夫人正在前头忙碌着,一个正在调度指挥着底下的仆人们忙活,另一个正在焦急地等着卫国公府的人前来迎亲,一边也免不了要操持一些事务。两人忙了半天,正准备歇口气,恰好瞧见年清沅来了,便一起进屋坐下来喝茶说话。 虽然不想和年婉柔争执,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年清沅要对她的行为忍气吞声。 所以,她当即行使了她身为子女的合法权利——向年夫人告状。 当然,她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年夫人也不可能惩罚年婉柔,更何况年婉柔都要嫁出去了。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不然就自己一个人知道,那得多憋气呀。 佟氏一听就柳眉倒竖:“她若是不想成这个亲,就趁早说了。大婚当日还敢这样闹,日后到了卫国公府,岂不是要给年家丢尽了脸。” 年夫人也在一旁皱眉。 年清沅摇了摇头:“我倒没什么,气过了也就罢了。只是觉得她这样的人到了国公府,只怕一生都不会快活了。”以卫国公府后院的糟心事,年婉柔这种性子过去了还有的苦头吃。 年夫人叹了口气:“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们就算能帮,也只能帮一时,帮不了一世。” 她们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迎亲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年清沅自己为了躲避不想见的人,自行去了温韶的院子。她因为肚子大了行动不便,今日也窝在院子里,只有替年婉柔梳妆的时候才出去了一趟。 姑嫂二人说了会话,等一会外面有人来报,说迎亲的人已经吹吹打打地走了,这才双双松了口气。总算是走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参片 成婚三日后,按照大周的风俗,年婉柔回门了。 因为不想见到萧忱,年清沅直接称病闭门不出,正好赶上冬青每月来跟她汇报消息的日子,便听了一听。 冬青继续道:“前些日子您让我盯着温家的人,小的私底下打听到,温家那位姑娘似乎正在准备今年七月进宫选秀的事情。” 年清沅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温家这是想用温清语的婚事去宫里来换权势富贵。说是换也不太准确,应当说是温家在赌,用一个温清语来赌一个机会。 这种事情在世家里其实屡见不鲜,但发生在温清语身上,多少让她有点莫名感慨。从前温清语便是家中千娇百宠大的,又素来聪明伶俐,备受温夫人宠爱,没想到到头来,到了这种要为家族奉献的时候,还是少不了牺牲她。 不过这种事情也是人各有志,更何况如今温家的事情她也插不上手,也懒得多管。 年清沅只道:“好了,你下去吧。以后温家的事情,不必再打听了,随他们去吧。” 冬青这头被打发出去了,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这几回 “你回头再在姑娘面前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青黛才不听他的:“你若是办事得力,哪里用得上我在姑娘面前说话。” 兄妹两人说不到一处去,又是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还是和之前一样,年清沅窝在府中待嫁,做做绣活,陪陪温韶,偶尔和年景珩斗斗嘴,闲暇时陪沈檀书看看花,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只是依然很少听到沈端砚的消息。期间过节的礼沈府倒是一样不少地送到了年府上,只是人却没能来过几回,更别提私底下见面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入冬,温韶的产期也一天一天接近了。 她怀胎将近十月,中间虽有波折,好在每日来给她看脉的大夫都说胎相很好,不必担心,这才让年府众人松了口气。 这一日年清沅正在抱琴居和年景珩下棋,走到关键的一着时,青黛突然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姑娘,不好了,二奶奶那边……动了!” 年清沅还没说话,年景珩就先出声了:“好好说话,什么动了静了的。” 他话音刚落,年清沅就蹭地起身:“你笨死算了!是二嫂要生了!” 年景珩大惊失色,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和年清沅一起跑到了温韶的院子里了。 年夫人、佟氏她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们神色焦急,也没空搭理这两人,听着屋里头传来的声音不住地在院子里打转。 丫鬟、婆子们已经备好了热水,一次次抬着水盆进去,过一会又抬着血水出来,让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里面断断续续地传来温韶的呻.吟和丫鬟婆子们让她用力的声音,气氛让人愈发焦灼不安。 年景珩讷讷地问年夫人道:“二嫂还要这样叫多久啊?” 年夫人这会正着急着呢,闻言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这才刚开始呢。” 兄妹两人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都有几分发白。 年景珩打了个寒颤:“生孩子真可怕。” 分卷阅读286 年清沅咽了咽口水:“跟你又没关系,你又不用生。” 年景珩一想也是,不由得舒了口气:“也对,反正我也不用生。” 年夫人不由得烦躁道:“怎么女大夫还没来,不是已经让人去请了吗?” 底下的丫鬟没敢吭声,她瞧见年景珩,直接推他一把:“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一点眼力劲也不长,平时倒是四处乱窜。还不快去找人看看,女大夫是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用咱家的马车,快点把人接回来呀。” 年景珩灰头土脸地出去了,年清沅为了不被年夫人也赶出去,连忙吩咐人道:“快拿椅子和茶水来,这里这么冷,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吧。” 年夫人摆摆手道:“不用了,我没心思喝茶。” 年清沅劝道:“那您要不就去偏房里坐着,等再在院子里吹了风着了凉。小娃娃生下来了,您也不能抱了。” 年夫人这才被她说动,正要带人先去偏房里坐着等小心,突然听见里头温韶的呻吟声突然变得凄厉。 年清沅顿时冷静不了了,一个箭步就冲向门口:“我进去看看。” 她刚走到那里,就被一个丫鬟拦了下来:“姑娘不可,这未出阁的姑娘若是进了产房,定然要沾了晦气的。再说里面有稳婆在呢,您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年清沅一滞,她从前只听说过不让男子进产房,说是会沾了晦气,没想到连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让进:“那岂不是女子分娩时,身旁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就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干疼着。” 旁边一个婆子陪笑脸道:“姑娘,都是这样过来的。里头都是丫鬟婆子的,更何况您们还在这里等着,二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人,会没事的。” 年清沅皱眉:“好了,我不管那些规矩,我也不怕什么晦气,你们让开,我进去陪二嫂说说话也好。”说着,她就要闯进产房里。 年夫人在背后叫住她:“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来添乱。在这里老实待着,我和你大嫂进去。” 年清沅还想分辨什么,反倒是佟氏先急忙叫道:“娘,这可万万使不得。这产房晦气,您进去了万一沾上了怎么办?” 年夫人冷冷地看了自己这个大儿媳一眼:“那你一个人进去?” 佟氏一噎,她也怕沾了晦气啊,可是这话又不能直白地在年夫人面前说出来,只能讷讷不语,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妙语如珠。 年夫人对年清沅道:“你在这里好好守着,等大夫过来,我和你大嫂一起进去。” 说完她便带着人进了门,佟氏没有办法,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她们两人虽然进去了,但似乎对立面温韶的困局于事无补。年清沅只听见传出来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心仿佛被人揪成了一团,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 正当年清沅急得不行时,外面突然有丫鬟喊道:“女大夫来了!女大夫来了!”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子背着医囊大步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年景珩,看那模样,别提有多殷勤了。 女大夫年纪二十上下,虽然一身灰衣,却生得艳若桃李,兼具霜雪之资。虽然她看上去过于年轻貌美了,但这一身的气度反而让人不自觉安定下来。 年清沅连忙迎上去,诚恳道:“有劳女大夫了,请您务必保住我二嫂。” 女大夫点了点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年清沅在门外听着,温韶的叫声时而高,时而低,还是每叫一声都让她的心抽动一下。 也不知这种煎熬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婴儿一声嘹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二奶奶生了!” “是个大胖小子!” 里面的人声音一传出来,身后的甘草、半夏她们顿时高兴道:“姑娘,二奶奶没事了!” 年清沅并没有松口气,还紧紧地盯着门道:“只是孩子出来了,大人还不知道有没有事呢。” 恰在此时,里面的人终于想起来还要给门外的人报信,丫鬟婆子们涌了出来,欢喜地叫道:“姑娘,母子平安!” 年景珩挠了挠头,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点怪怪的。 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因为年夫人她们已经抱着孩子招呼他们过去了。 产房里还残存着血腥味,但没人顾得上这个。 年景珩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年夫人怀里抱着的肉团子,只见小婴儿的皮肤皱巴巴的,小身子红通通的,虽然已经被人擦干净了,看起来还是像一只小猴子。 年景珩看了又看,一撇嘴道:“真丑。” 仿佛听到了这个不靠谱的三叔正在说他的坏话,小婴儿一蹬腿就开始娃娃大哭。 年景珩顿时被吓得手忙脚乱道:“这这这,这怎么就哭了呢。是不是有问题呀?” 女大夫冷声道:“刚生下来的小孩子都是这样,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她一开口,年景珩就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可是他怎么不睁 分卷阅读287 眼呀,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一次女大夫还没来得及开口,年夫人已经忍不了他了:“你给我出去,别在这里晃悠着惹人心烦。” 年景珩瘪了瘪嘴,知道这种时候最好别招惹亲娘,所以难得没有油嘴滑舌,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只是眼珠子还不停地在小肉团和女大夫身上打转。 年夫人抱完了刚出生的小小肉团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跟女大夫道谢:“这一次真是多谢您了,一会的诊金请您务必不要推辞。” 女大夫一听,就知道等会年家给的诊金绝对不会薄了。不过她虽然年轻,在京中大户人家行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下也没有推辞,只点了点头。 年清沅一进去就直奔里屋,看见温韶倚在床头,精神还好,一颗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 她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虚弱,神情却一如既往地沉静的温韶,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些了吗?” 温韶生产后虽然有些乏力,但口里含了参片,这会精神还好,见她担心便柔柔一笑:“你别担心,大夫和稳婆都说了,我这是顺产呢。只是有点累罢了,可能一会就睡了。” 年清沅这才松了口气:“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好好休息。” 温韶浅浅一笑:“孩子的乳名叫什么,我还没想好呢,竟然就这样生下来了。” 年清沅道:“这有什么好急的,你先休息好了,一觉起来再起一个名字也不迟。” 等温韶睡过去了,她这才慢慢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里有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她从前就知道女人生孩子很难,但是亲身旁观了一场后发现,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等明年她嫁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要怀孕生子,那时候的她也会像温韶这样吗? ☆、其他类型拾箸记 温韶十月怀胎生下了年家的嫡长孙,乳名瑞哥儿,大名已经传了书信让远在边关的年二亲自给起。她因为生产时又几分凶险,在床上休养了半个月才下床。 之后的这段时日,年清沅又多了一项新的任务:每日去逗一逗刚出生的瑞哥儿。 瑞哥儿生下来几天后,慢慢地就长开了。新生的小婴儿皮肤粉白,大眼睛水汪汪的,让人看一眼就心软了,莫说是她,就连先前嫌他丑的像个小猴子的年景珩都格外稀罕他,闲着没事就从外面买一堆新鲜玩意来哄瑞哥儿玩。 说起年景珩,倒也有件稀罕事,他最近整天往年府外头跑,不是和他从前那群狐朋狗友厮混,而是又有了新的骚扰对象——就是那个给温韶接产的女先生。 他整日跟在人家女子后面跑前跑后,说是要给人家帮忙。可人家是女大夫,用他一个大男人帮什么忙。 年家的女人们私底下坐在一块讨论时,觉得差不多家里又快要有好事将近了。 她们倒不看重女方的身份如何,只担心年景珩行事浮躁,说不定人家姑娘会不同意。 期间,嫁去了卫国公府的年婉柔也断断续续地传来了消息。 因为之前落水一事,卫国公夫人对她十分不喜。奈何人已经娶进门来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过对年婉柔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以年婉柔那样的脾气,虽然卫国公夫人对她多有挑剔,但她竟然也容忍下来了。 或许是她讨好得当,时间一长,卫国公夫人的气也慢慢消了,婆媳二人相处的还算融洽。只要这两年她再在卫国公府生下一儿半女,站稳脚跟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年家没打算让她一个出嫁女帮扶什么,只要她不给家里惹事,大家都要烧高香了。 当然,这些都与年清沅关系不大。 这一日她照常去温韶院子里看瑞哥儿。 年清沅进屋的时候,见到屋里跪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在里头不住地给温韶磕头,声音凄怆:“求二奶奶开恩,求二奶奶高抬贵手,让我好好给瑞哥儿喂了吧。小的虽然有错,但看了瑞哥儿这样哭个不停,实在于心不忍啊。” 见年清沅进来,温韶吩咐周围的丫鬟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开口,快把这人拖下去。” 两边的丫鬟应了一声,上前去把那个年轻妇人拉住,把她拖出去。 那年轻妇人自然不肯,可温韶身边的丫鬟都是从西北带回来的,原先出身军户人家的,手上都很有力气,还是连拖带拽地把她弄了出去,不让她再在主子们面前撒泼。 年清沅坐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瑞哥儿一向很乖的,怎么会哭个不停呢?” 温韶叹了口气:“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当初温韶怀孕,家里早早地就替她准备了三个奶娘,都是身家清白,性情忠厚老实之人。可到底还是看走了眼,跪着的那一个就是其中动了歪心思的那个,她为了争宠,特意在胸上抹了蜜。整日离不开她,一没了她抱就哭,也不肯再吃别的奶娘。 可瑞哥儿一个才出生没几个月的小孩子,哪能吃蜂蜜。 分卷阅读288 好在温韶很快就觉得不对,虽说小孩子眷恋乳母是应有的事,但是这种情况未免过于反常。因为事关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儿子,她也没心思慢慢细察,直接让人抓了那奶娘,当场给抓了个现行。 虽然那奶娘口口声声称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但哪怕她再怎么苦苦哀求,这种人,温韶是不敢再用了。 今日为了受到重用,就不惜算计一个小孩子,等明日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情呢。 可是瑞哥儿已经养成了习惯,又一时半会离不开这个奶娘。温韶便发了狠,让人拿黄连头捣了涂在那奶娘的胸上。这样一来,瑞哥儿虽然被熟悉的奶娘抱着,但一咂弄就觉得苦,又吃不到奶,哭了几次之后已经慢慢地不再眷恋她了。 年清沅听完之后只觉自己又长了见识:“还能有这等事,这也未免太可恶了。” 连对一个小孩子都这么有心计,这种乳娘换了别家不被赶出去都算轻的了。 温韶认真道:“好在那奶娘只是一时动了贪念,没有做出什么更坏的事情来。咱们家尚且如此,你日后去了沈府,一定要小心防范底下这些小人。咱们固然可以用她们,但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背地里她们会做出什么事请。大人有心还能躲过一二算计,可孩子这么小又能做什么呢。” 年清沅连忙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温韶怕她不重视,又给她讲起一回事来:“我听人说,有那种人家里妻妾争风吃醋,若是小妾通房怀了孩子的,主母为了做个表面功夫,干脆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买通了伺候在孩子身边的丫鬟婆子,随便掀个被子开个窗户,或者乱吃点什么。小孩子本就体弱,又什么都不知道,一场风寒就没了命,偏生面上谁都看不出不好来。” 这些事情年清沅从前也有所耳闻,但如今心态变了,感受也大不相同。 她自我安慰道:“好在咱们小时候好像每那么多事。” 她这么一说,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虽然温韶已经确定了年清沅就是温七,年清沅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心细如发的好友认了出来,但一直以来两人都心照不宣,从未在明面上提过这个问题。 温韶心里想的是,她从温七变成年家的女儿,中间不知牵扯了多少隐秘和波折,虽然她是好友,也没有必要事事都打听的那么详尽。 至于年清沅,她就更不知道应该如何提起了。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们都默契地把过去忘了,只把年清沅当成她现在的身份,而很少提到她从前还是温七的时候。 年清沅又想了一想,对她苦笑道:“我原先是想说,我们再怎么样也是自小被好好照看着长大的,但一想到我的身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她这里说的是温七的身世。 温家的人来年家强行认亲的时候,曾经拿温七的乳娘说过一回事。 他们说,温七的乳娘早早地就认出了温七不是永宁侯府的孩子,却害怕受到责罚,昧着良心把狸猫当了太子。后来终于被心有怀疑的温夫人识破,只能承认罪状。她害怕去见官,更怕祸及子女,当晚就自己上吊身亡,临死之前留下了认罪书,请求温夫人放过他们一家。 年清沅对乳娘的印象不太深。 按照常理来说,寻常人家的乳娘会一直在喂过的孩子身边伺候,情分深厚,但温七的七八岁大的时候,乳娘就推说家里有事,想照顾自己亲生的孩子,自己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随着温七年岁渐长,又时常生病忘事,逐渐也很少提起这个乳娘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她至少也在温七身边伺候了七八年。再想到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只怕乳娘也没少费心思照顾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 不然当初年清沅打听到她从前的奶娘身死之后,也不会一个人发呆了许久。 当初打听到的消息里,奶娘自杀身亡的谜团已经解开了,那么她那些贴身的丫鬟也死的死,散的散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清沅想起这个问题,心中的疑云还是挥之不去。 等逗玩了瑞哥儿,她回到院子中,经过反复思考,最终决定提笔给沈端砚写一封信。 ☆、第一百五十三章 虎皮崩豆 年清沅一直还记得,去年她还在沈府的时候,曾经听沈檀书提起过。 当年温七去世,沈家兄妹因为怜悯或报恩,不仅为带出她的尸首而出走奔波,还安置了曾经在温七身边伺候的婢女们。 年清沅曾假称有个手帕交名叫茯苓的,在永宁侯府上当差。沈檀书一听茯苓的名字,就猜到茯苓曾经是温七的人,还特意让人去查过。结果最后反倒查出了温七身边的几个婢女死的死,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当时为此两人都怀疑沈端砚隐瞒了什么。 沈檀书曾经也想过找出线索追查下去,但她毕竟是沈端砚的妹妹,沈端砚虽然不过问沈府的事务,但她手下的人其实都只听从沈端砚的吩咐,最终自然没能查出 分卷阅读289 什么,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年清沅来到年家,曾经让冬青多次查访此事,但冬青能力终究有限,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她又不好去亲自问沈端砚,只能始终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如今既然他们已经定亲,这件事说不定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年清沅连理由都想好了。 她没有直接去问那群丫鬟的下落,反而还是借了温七的名义。她费了不少篇幅说自己之前听了温七的身世,如何感同身受,除了为她修坟,还想为她多做点什么。只是温家的人无情,而且她也不愿与他们多有牵扯。 笔锋一转,又提起自己从前有个小姐妹名叫茯苓的,据说从前是在温七身边伺候的。永宁侯府败落之后,不知为何不见踪影。不知从前沈端砚为温七处理身后事时,可曾知道昔日她身边那些丫鬟们的下落。 沈端砚的回信来得比年清沅想象的快。 她送过去不到半天,年清沅正在闲着吃崩豆,就有人送了他的亲笔回信过来。 这种崩豆不过是一样用来磨牙的小零嘴,之前年景珩看她一吃零嘴就要吃些甜食,特意让人做的。要做这种崩豆,至少要用十几种调味料,除了常见的桂皮、茴香、甘草、贝母、五味子等等翻炒。最后炒出来的豆子外皮黑黄,上有裂纹,里面的豆子酥脆不硬,十分好吃。 只是若不用勺子一粒一粒吃,就得弄了满手的渣滓。 年清沅去净了手,这才拆开了信封。 说是回信,但只不过是一张纸条。以沈端砚的笔力,上面的字迹都有几分龙飞凤舞,可见他确实是有要务缠身,于百忙中匆匆回复的。 沈端砚只说,他最近公务缠身,此时说来话长,若是日后有空,会再和她说起此事。 年清沅不知他话中有几分真假,但还是不免有几分失望。 她能察觉出,沈端砚并不想告诉她关于温七的这些事。 然而她这边也查不出头绪来,只能就这么搁置在一边,等着它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在年清沅为自己的身世烦忧之时,京郊年家的一处庄子上却悄然有了进展。 陈贵出去跑了一趟茅房,回来看见陈喜他们几个还守在门外,不由得朝里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三爷还没问完那婆子话呢?” 他口中的婆子不是别人,正是和年家有旧怨的婆子何王氏。 前段日子三爷不知怎么想的,让人去边陲千里迢迢把这何婆子带回来,今日人刚一到,连乔大夫那边的事情他也顾不上管了,直接让人把那婆子提进去问话。 在场的几个都是自小就跟在年景珩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 “说起来倒也奇怪,咱们三爷把那老虔婆带回来做什么?要我说当初就该给这老东西个痛快,还让她能好端端活着。” 说这话的陈喜去年才成亲,媳妇年底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前些日子差点被拍花子的拐走。那之后陈喜对人贩子深恶痛绝,恨不得能把那些人活剐了,对何王氏这种人没什么好感。 两人正说着,门从里边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他们口中的婆子何王氏从里面出来了。 从京城被流放到边陲之地,又被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如今的何王氏整个人都苍老不堪,人瘦脱了形,头发干枯如蓬草,脸上的皮肤皱成一团,仿佛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一双眼睛早已浑浊不堪,只有偶尔转动之时才会从中射出怨毒来,让人看了不免吓得心跳一下。 陈喜低声咒骂了一句:“这老货。” 陈贵道:“你先把她押下去关着,我去找咱们爷问问。” 他说完就大步迈向前,敲了敲门,得了年景珩的应允之后才推门而入。 屋里只有年景珩一人,正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那张向来爱笑的娃娃脸上,此刻竟然一片凝重严肃,显然和那婆子见过面之后心情不太好。 陈贵凑上来道:“三爷,那个婆子咱们如何处置?” 年景珩回过神来瞥他一眼:“你说呢。” 陈贵挠头,这他哪知道三爷什么意思,只能试探着着问:“要不我再把她送回去?” 年景珩想都不想地抬起脚踹他:“送什么送!我年家是有银子没地使了吗?她偷了我妹妹,让她流落在外十几年,吃尽了苦头。我还要留她一条狗命?你收她多少银子了?” 陈贵一边躲一边委屈道:“三爷我哪敢收她的银子,而且也没收多少。而且这不是您让我们千里迢迢去把那恶婆子带回来吗?” 年景珩结结实实地踹了他一脚后这才停下:“我还用你管!” 被踢了一脚的陈贵蔫头耷脑道:“是是是,小的也不敢管呀。” 年景珩消了气,这才道:“行了,去把那何王氏给我处理干净了。若是以后有关于这婆子的事泄露了半分,你就跟她一起合葬吧。” 一听这话,陈贵立即苦着脸告饶道:“您可饶了我吧,我还想娶媳妇呢。” 见陈贵挨了一脚还不麻 分卷阅读290 溜地去办事,年景珩睨了他一眼:“怎么,你娶媳妇还得我这个当主子的帮你娶?” 陈贵嘿嘿一笑:“是,也不是,小的最近看上一个姑娘,只是这事不太好办,想求爷您帮个忙在咱们姑娘面前说两句好话。” 年景珩一听就明白过来了,又追着他踹:“姑娘让你帮忙看个人,你竟然想看到家里去了,真是胆大包天。还想我帮你说两句好话,用不用我干脆帮你娶了那个什么采薇呀?” 清沅放心不下采薇,让年景珩身边的人帮忙偶尔照看着,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平日跟着年景珩在京中四处胡混,也算交游广泛,对付底下那群地痞无赖最是有效不过。可是这才几日,这个不要脸的陈贵竟然打起了采薇的主意。 陈贵这次没躲,张口就来:“成,您既然这么说了,我这就去跟乔大夫说一声,说您已经打算娶别家的姑娘了。” 他口中的乔大夫不是别人,正是温韶分娩那一日年景珩亲自去请来的女大夫。 一听陈贵提起她,年景珩不由得气息一滞,随即没好气道:“滚滚滚!再多说一个字回过头我就告诉姑娘,让她给那个采薇说一门别的亲事。” 等陈贵一瘸一拐地离开后,屋里彻底静了下来。 年景珩闭了闭眼,回想起刚才和何王氏的对话。 这个疯婆子一开始还顾忌几分,言辞躲躲闪闪。等他问了想要知道的,她才露出本性,对清沅破口大骂。当然,那些话都被年景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只记得最重要的一件。 那何王氏口口声声说如今的清沅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一个,根本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女儿! 而且她提到至关重要的一点:真正的清沅自小耳后就有一粒红痣。 再一回想起当日与温家对峙之时的场景,年景珩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他忍不住问自己,清沅她到底是谁? 与她相处并把她当成亲妹妹两年,年景珩相信他不会看错人。清沅绝不是那等心怀叵测之人,而且她似乎自己都对自己的事情稀里糊涂的,也不可能知道什么。 年景珩有限的脑子想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一件事。 母亲只怕承受不住这样的失望,而且这样对清沅来说也太不公平。 就这样吧。 把那个疯婆子的话当成是胡言乱语,只当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见过这么个人。 年景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定就这样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油酥银杏 仿佛忽地一阵风卷过,大半年的时光过去,春日随着满院春光悄然而至。 婚期一日日接近,年清沅虽然面上无恙,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坐在屋里闲着无所事事了。要么做点针线,要么去小厨房里忙活一阵,才能让她不至于整日胡思乱想些有用没用的。 这一日她才亲手做了一碟油酥银杏,亲自送到年夫人院子去,却发现年婉柔也回门了。 她掀了帘子进去时,年婉柔正在坐着和年夫人说话,听她进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几个月不见,年婉柔人还是老样子没大变,只是一身衣着早已不似还在闺中时那般娇颜柔嫩,而是盘了发髻,穿了蜜合色袄子配杏白绫子裙,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端庄稳重。之时脸上比起还在年府时少了几分做作的笑影,看着有几分阴沉。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淡淡地和彼此打了声招呼就没了下文。 因为有年婉柔在,年清沅今天只在年夫人这里坐了一会就走了。 等回到院子里,没过一会她的两个大丫鬟就匆匆进来,一副有要事禀报的模样。 甘草低声道:“姑娘,世子夫人身边的丫鬟柔月要找您。她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说,让您务必要见她。” 年清沅摇头道:“不必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让她回去吧。” 甘草有点犹豫道:“您要不还是见一见吧,左右又没有什么害处。我看她似乎真的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想亲口告诉您。” 年清沅看她一眼,突然笑了:“好了,既然你都这么开口说了,就让她进来吧。” 甘草应了一声,不一会就把她们之前提到的那个丫鬟带了进来。 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侍奉在年婉柔身边的柔月。 柔月是犯官家眷,当日人牙子带着她来到年府,在年清沅和年婉柔别苗头的时候出声,趁机留在了年府。这丫鬟也聪明,知道年清沅因为她的出身不肯要她,年婉柔又是因为吃了闷亏才不得已带她回去,之后在留香居一直老实安分,慢慢地得了年婉柔几分信任。 当然,也就只有几分罢了,和馨兰根本没法比。 年婉柔是后来才到了年家府上,又因为出过一回事才能留下,对身边的人总是不放心。昔日身边的旧仆早在江南就被她打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馨兰跟在身边。 分卷阅读291 虽然年婉柔私下里对馨兰也没少打骂,但最信任的也就是她了。 柔月是个看着老实,心里不知道多少鬼主意的。跟着年婉柔一起进了卫国公府,这还不到一年,就在回年府的时候跑到年清沅这边来通风报信,这人的禀性可想而知。 她一进来就盈盈拜倒在地,虽然一身素朴,头上也无半点簪饰,但光看那玲珑柔顺的身段和雪白修长的脖颈就足以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了。 年清沅看了一眼,先呷了口茶,才慢条斯理道:“我听半夏说你想要见我,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既然来了,就不妨说说看。” 柔月态度恭谨道:“我这次求见姑娘,确实是有要事相告。” 年清沅瞥她一眼:“既然有事,那就直说吧。” “当初虽然是我们夫人嫁了世子爷,但是奴婢知道,世子爷对夫人根本没有丝毫情分,他一心想要求娶的是姑娘您。” 半夏急了:“你在这里满口胡说什么呢,我们家姑娘都已经定亲了。” 柔月只是低头轻轻一笑:“半夏姐姐何必这样急着拦下我说话,左右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姑娘都没有生气,你又为何如此恼怒呢。” 年清沅终于再次开口道:“继续说下去,我不确定你再这么东拉西扯下去,我对你要说的话还有没有兴趣。” 见她发话了,柔月这才有所收敛,低头恭谨道:“是奴婢多言了,但还请姑娘务必听我说完。我们夫人自然知道世子心不在她身上,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过去想要讨好世子,又对您向来不忿,所以想出了一个主意,想让您和世子生米煮成熟饭。” 她这话说的足够直白,在场所有人瞬间都被这毒计吓了一跳。 半夏先出声道:“你、你又在胡言乱语了!看我不让人把你拖出去!” 柔月轻声细语道:“这是我亲耳所听到的,世子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馨兰商量,让人在迎亲的路上将姑娘的花轿偷梁换柱,好成就一桩好事。” 年清沅紧盯着她:“你红口白牙一张嘴就说这样的话,若是没有证据的话,信不信我可以直接让人扭了你把你送到你家夫人面前去。” 柔月轻笑了一声:“证据我自然是没有的,信或不信也全在姑娘一念之间。我只是恰巧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忍见姑娘这样的人物落得那样的下场 ,所以特意来告诉姑娘一声,姑娘若是不肯信我的话,那就等姑娘大婚当日再见分晓也不迟。” 年清沅看着她,在心里快速盘算着这件事情的真假。 没错,柔月的话不可全信,但她既然敢说,必然是年婉柔背后想要动什么手脚。她口中所说的年婉柔定下的这条毒计,乍一听很蠢,但是不得不说,一旦事成了,确实很有效。 若是她真被年婉柔得了手,家里或许会为了她的名声着想把事情压下去。即便年婉柔后来受到惩处,但事情已经铸成,她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而且这其中,萧忱那个混蛋很有可能也是知情的。 一想到这里,年清沅不由得气得发抖。 因为过于愤怒,她反而很快又冷静下来了。 既然已经知道年婉柔的打算,自然就有应对的办法。更何况,她也相信沈端砚那边的反应能力。上一次在英国公府,便是三七和苁蓉突然出手救了她。哪怕这一回她不知情,以沈端砚的性子,也不会让成亲的那一日出现这种事情的。 她直视着跪在地上的柔月冷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年清沅知道,这天底下从来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柔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和她透露年婉柔的打算,必然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来求她。 柔月抚上了小腹,神情突然带上了几分哀戚道:“姑娘,我这样做实不是为了我一人而来的。而是我的腹中,已经有了世子的骨肉。世子夫人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若是让她知道了,哪里会有我的好果子吃,求姑娘看在我今日特意来报信的份上,帮我一把把。” 年清沅笑了:“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柔月低头垂泪:“求姑娘开恩,把我从世子夫人那里要过来。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 年清沅不由得挑眉:“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是那种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之后,有一天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世子,让他发现你生了个儿子的非分之想吗?” 被她当场戳破心思,柔月的脸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姑娘何必这样羞辱我,奴婢是心甘下贱,但这不也是被您和世子夫人联手逼的吗?倘若当初是您愿意收留我,就不会有今日这种事情了。世子夫人平日里动辄拿我们这些人撒气,所以奴婢才会、才会……” “够了,别说了,”年清沅懒得听这些借口,这柔月和年婉柔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无论有什么事都只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从来不想想是不是每个人遇到她们那种境地都会去选择害别人,“即便我在外头给你找了地方,让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国公府也不会认 分卷阅读292 这个在外头生出来的孩子。即便这样,你也甘愿在外头含辛茹苦地把这个孩子一手带大吗?” 柔月咬了咬下唇,又抚了抚肚子,没有出声。 年清沅替她回答了:“你不愿意。” 柔月抬起头来直视着她,不甘地问道:“姑娘怎么就知道,国公府会不愿意认这个孩子呢。这,这毕竟是世子的第一个孩子。” 年清沅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天真的有点可笑。 世界上想要攀附权贵的人何其多,但凡有点底蕴的人家,看重的不仅有血脉,还有身份。 萧忱身为国公府的世子,虽然很早就开了荤,甚至有一后院的美人,但想要生下他的长子,哪怕是庶出的哪有那么容易。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孩子早就能塞满国公府了。 年清沅笑了:“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个孩子不是在国公府生的,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太多,谁能作证这就是世子的孩子呢。你不必看我,你为我提供的消息还不足以让我趟进国公府这汤浑水里。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世子年富力强,只要他身体不出毛病,孩子和女人,他以后要有多少就有多少。你能在国公府这么多女人的虎视眈眈下怀上孩子,是你的本事。但若这孩子不能在国公府生下来,认不认就全看国公府的意思了。” 柔月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年清沅一看就知道这人又在动什么鬼心思,“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柔月连忙道:“还请姑娘赐教。” 年清沅语调平静道:“你去求国公夫人吧,她若是知道了你腹中已经有了国公府的骨肉,无论怎么样都会替你护住的。” 一听是这个主意,柔月连忙又哭诉道:“姑娘,求您发发慈悲吧。国公夫人高高在上,又怎么会看得起奴婢这样身份的人” 其实不仅仅是她,国公府想要走国公夫人的路子可不少,且不说萧忱那一大后院的温香软玉,就连年婉柔不也挖空了心思往那头钻吗?可国公夫人的性情古怪那也是出了名的,要讨好她,那可并非易事。 年清沅神色平静道:“要想讨好国公夫人,说难也难,说容易倒也容易。国公夫人平生最信鬼神,尤信清平观的道姑们。你若是找对了门路,自然就有办法。不过国公夫人向来疑心重,你若是过于贪心,把她当成猴儿耍,回过头来被她发觉,会怎么样就不必我多说了。” “孩子若是诞下之后,你若是不想他落到年婉柔手中,想办法让他留在国公夫人身边养着。只要你不动歪心思,你们母子二人有国公夫人庇佑一日,必定能平安无事。等日后国公夫人若是不在了,你的孩子也已大了,别人就更没有办法了。” 柔月虽然对年清沅给出的办法不太满意,但还是给年清沅磕了三个头:“奴婢多谢姑娘提点,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 年清沅未置可否。 等她下去之后,半夏不解地问年清沅:“姑娘明明可以不帮这人,为什么还是给她出主意呢?” 年清沅轻轻一哂:“我若是不让她想办法找国公夫人,只怕她要动歪脑筋连累道其他无辜的人身上。她若是能傍上国公夫人,至少可以保住她肚子里孩子的那条性命。以后若是能老实做人,或许还能有条生路 。” 以柔月这种人的性子,她必然要以腹中胎儿来作为筹码,要么栽赃陷害别人,要么引得萧忱怜惜,这些都是内宅常用的手段。虽然残酷,但很有效。可这样只会害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年清沅不愿意见到的。或许是因为温韶家的瑞哥儿,也或许是为了她以后的孩子积善,她都不想见到太惨烈的局面发生。 “至于年婉柔,我也算是和她礼尚往来了。” 当然,其实她也有另外一种选择,就是把柔月交到年婉柔手里,让年婉柔来处置她。不用想也知道,落到年婉柔手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是年清沅替年婉柔解决了麻烦,这年婉柔也未必会领情,说不准到时候反咬一口都有可能, 之前年婉柔一而再再而三地,她还可以当做是小打小闹,看在年夫人的面子上,不和她计较,但是这一次,年婉柔实在是触及了她的底线。倘若年清沅还要放过她,那才可笑。 眼下她婚期在即,暂时分不开人手来对付她,不过这笔账年清沅算是记下了,等回头早晚有她好看的。 等出了门,半夏对甘草感叹道:“原先姑娘说她不是个省油的灯,我还觉得是姑娘太过小心了。如今看来,她确实有一手本事。世子夫人那样的人,她都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和世子睡了,还能一直瞒到肚子里有孩子了,可见她的厉害。” 甘草点了点头:“咱们以后跟着姑娘去了沈府,也得防着底下那些不长眼的往姑爷面前晃。” “对!”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合卺酒(一) 年清沅不知道自己两个大丫鬟因为受了柔月的刺激,正精神抖擞地准备看好下面的小丫鬟呢。她没有犹豫,直接把这 分卷阅读293 事告诉了年景珩,让他注意看着点。 刚得知这件事情的年景珩差点被气疯了,硬是要亲自去一趟卫国公府,被年清沅好说歹说才拦下了,但他也撂下了话,以后早晚有年婉柔好看的。 三月,婚期已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成亲的这一日,终于到了。 虽然迎亲的人要等下午才到来,但从一早起就要给年清沅束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桃木梳穿过青丝,一下又一下梳过年清沅的一头长发。 年夫人只梳了两下,就匆匆放下梳子,转头对杭锦笑道:“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眼里一直进沙子,这大喜的日子,偏生也来给我添乱。” 她脸上分明是在笑着,眼里却分明有泪。 有些话杭锦不好说,一旁的温韶轻声道:“娘是舍不得妹妹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年夫人的眼泪就直接这么下来了,慌乱道:“你瞧我,这么好的日子还是没能忍住。” 年清沅明白年夫人的难过。 寻常人家,为娘的嫁女都有千万个舍不得,而年夫人呢,女儿丢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养在身边,却波折一重接着一重,终于安定下来了,女儿转眼又要嫁做人妇,不能长伴身边,这怎么能让她舍得。 但她们心里都清楚,早晚都要有这一天的。 她抬起手来握住年夫人的一只手,微笑道:“娘,这不怪您。女儿也舍不得您。” 年清沅永远不会忘记,在她莫名出现在几年后的京城,遍目无亲之际,是谁给了她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庇身之所,又是谁在她喝完苦涩的汤药之后往她口中塞入蜜饯。 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两年的时日,她欠年家的却已经太多。 年夫人定了定心神,自嘲道:“是我不好,好端端地竟然哭起来了,杭锦快去打水,这脂粉又要重新上了。” 等杭锦打了水让年夫人擦拭了眼睛后,还是能看得出眼眶有一点肿。 佟氏、温韶两人陪着年夫人一起替年清沅梳发,等发髻终于梳成了,这才松了口气。 年夫人吩咐佟氏、温韶道:“你们先去前头吧,我有些话要和清沅说。” 温韶她们知道年夫人这会要说的是什么,不由得都掩口轻笑着出去了。 年清沅还不明就里,以为年夫人要和她说什么体己话呢。 年夫人轻声道:“从前你尚未定亲,闺阁之中,有些事情娘不方便和你提起。过了今日,你也是一家的别人的妻子,一府的主母了,日后还要成为一个母亲,有些事情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应该和你说一说。你可曾知道,你大嫂与你长兄为何感情如此不好?” 年清沅迟疑道:“不是说,他们二人性情不投契,日久生了嫌隙,所以才会这样疏远吗?” 年夫人叹道:“是,也不是。我不瞒你说,你大嫂嫁进家中三年都无所出,她自然着急。我知道她是怕,怕我为了让年家开枝散叶,给你大哥塞了通房妾室。可平心而论,我也是女人,怎能不知女人的艰难。更何况若是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相协,旁人插手又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年夫人顿了顿,这才想起她要说的话题:“当时你大嫂为了求子,想尽各种办法打听偏方,她自己求神拜佛,喝些乱七八糟的汤药也就罢了,还要折腾你兄长,最终让你兄长不仅彻底厌恶了敦伦之事,对你长嫂也生份了。” 年清沅正听着,突然年夫人转到了敦伦上面,她先是一愣,然后顿时面红耳赤。 敦伦二字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懂的。 个中细节,年夫人也不好说的过于露骨,只能点到为止:“所以说夫妻二人,除了性格要投契之外,这种事也是要注意的。”说着,她从袖子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图册,给年清沅大致看了一眼,又收了回去。“这本册子稍后我会让你的贴身丫鬟收好,等你去了沈府,若是用得上,便和丫鬟们说一声。” 年清沅的脸早已飞上红晕,拉住年夫人的衣袖小声道:“不用了娘,我、我用不上的。” 年夫人一戳她的额头:“什么用得上用不上的,哪一家嫁女儿前,为娘的都要这么告诫一番。我手里这一本,还是出嫁时你外祖母给我的。咱们家里就你一个女儿,我不给你给谁。” 年清沅实在说不过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门外传来半夏的声音:“姑娘,大爷和三爷他们来了。” 年夫人顿时起身道:“好了,我也去前头看一看,就让你两位哥哥和你说会话,稍后若是无聊了,再让人叫你二嫂过来陪你说说话。” 说完后,丫鬟们推了门,两个相貌俊逸的青年人大步迈了进来。 母子简单的寒暄之后,年夫人先行离去,随后年景珵也先走了。 年景珵和年清沅两兄妹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不如她和年三深厚,但是唯一的亲妹妹出嫁,他自然也要来说几句话,更何况年景珩一副“他和妹 分卷阅读294 妹有话要说你赶紧走”的态度,他也只能先行去门前准备拦着一会好迎亲的人。 年景珩作为她的兄长,自然也要去。 只是他还有些不放心年清沅:“我让你们院子里的小丫鬟看着,一会年婉柔要是敢过来找你的麻烦,我就替国公府好好教教她。” 年清沅点了点头:“你放心,咱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不出差错,年婉柔的人不会有机会的。” 他们事先早已商议好,虽然不和家里人通气,免得让他们担心。但是坐花轿去沈府这一路上,年景珩他们以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会在各条路上看着,为此还请得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出手。若是年婉柔招来的人敢有半分异动,就立即把他们投到牢里去。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报信的人的声音:“三爷,迎亲的人已经快到府门前了,您快去呀。” 年景珩来不及和妹妹多说,顿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而年清沅也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也要做好准备了。 一团榴帕似火,盖住了凤冠霞帔和镜中人明艳的面容。 视线被喜帕遮挡,通红一片,年清沅只能看到帕子四周垂下来的流苏、胸前的璎珞以及绣鞋尖上坠着的明珠。 年清沅被人引着一步步走出了房门,而后在一片喧闹中,从喜帕下看到了沈端砚伸出来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看起来就很可靠。 她微微晃了晃神,伸出手被他牵着。 两手交叠,掌心相接之处源源不断地传来对方的温度。 直到年清沅坐进了轿中,手才松开,沈端砚骑着马随着轿子一同晃晃悠悠地向着大街走去。 才拐过第一个街角,迎亲的队伍突然停下了。 年清沅的心里沉了沉,就听见花轿外传来沈端砚清朗的声音:“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世子特意拦道相迎,实在是客气了。”他虽然声调清越,其中却暗含警告之意。 果然是萧忱。 自从去年他和年婉柔仓促定婚之后,在年清沅的有意回避之下,两人就没再见过。她本以为双方的亲事都已经定下了,他应当不会再做纠缠,没想到今日却拦在了迎亲的路上。 外面传来萧忱低哑的轻笑声:“不错,我今日确实是为护送沈大人的迎亲队伍而来,顺便来和大人道喜。虽说数年之前大人未能求得心上人,但今日能结此良缘,也算是一番造化。” 他虽然说得豁达,但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再明显不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特意跑来找茬的。 外面原本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长街骤然静了下来,年清沅只听沈端砚声音平静道:“多谢世子一番美意,不过今日为防生乱,圣上已特意派了御林军前来,就不劳世子烦心了。还请世子稍后移步沈府,府上必有美酒相待。” 萧忱大笑三声:“不必了,我稍后还要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去巡视,就不劳沈大人相送了。祝沈大人能与佳人白头偕首,子孙满堂。” 说完,一阵马蹄声终于踢哒着远去。 年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他类型拾箸记 虽然中途跑出来个莫名其妙的萧忱,好在这迎亲的一路有惊无险,最终年清沅还是平安地抵达了沈府门前,再次被沈端砚亲自牵着,跨过了火盆,来到正堂前。 沈家父母早已故去,族中又无德高年劭的尊长,只得在堂前供了灵位。 拜了天地高堂之后,作为新妇的年清沅先被送去了洞房之中等待。 而沈端砚作为沈家唯一的男人和今日的新郎,少不了要在前面和人应酬。 ——希望最后他不要醉醺醺地回来。 盖头下传来年清沅细细的声音:“我有些渴了。” 她从一早忙到现在,只中途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一盏茶水就没再进食过,折腾到现在确实是饿的有点撑不住了。 不等一旁的甘草替她倒茶水,旁边沈府的嬷嬷笑道:“姑娘,不是我们想苛待您,只是这规矩坏不得。郎君没挑开盖头就吃东西,只怕会折了您日后的福气……” 年清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一旁的半夏瞬间沉下脸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才进府不到半日,你倒敢咒我们姑娘了……”她说话毫无顾忌,声音不知不觉中就拔高了,还气势汹汹地看着那嬷嬷,一副大有撒泼的架势。 那嬷嬷沉不住气,正要跟半夏好生理论一番,就被甘草轻轻拽着衣袖,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就听甘草低声道:“这丫鬟一向是个混不吝的,嬷嬷可莫要跟她置气,今个是我们家姑娘大喜的日子,咱们不如出去说话。” 那嬷嬷只得咽下这口恶气,被甘草拽着出去了。 一出了门,甘草从袖子底下递给嬷嬷一个装了金银锞子的绣囊,悄声道:“我瞧嬷嬷是个周全的人,自然不会为那个不懂事的计较。更何况那些都是前朝的规矩了,总不好拿老一套来要求新人吧。” 嬷嬷心里 分卷阅读295 也知道这俩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毕竟人家是新主子身边的人,她也不好说什么,收了绣囊,便不再开口。 可她没想到,收下绣囊之后甘草就笑吟吟道:“左右这房里又没什么事,有我们几个陪着就行,一会就不劳烦嬷嬷再进去了。” 嬷嬷一听就知道这是要赶她走,有心想闹个脸色吧,可受理的绣囊又拿着烫手,左右嘴里憋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甘草又折回去了,这才没办法准备会自己屋里去。 她刚一转身,就瞧见沈檀书身边的大丫鬟文鸳正朝这边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文鸳姑娘怎么来了?” 文鸳笑道:“我奉姑娘之命前来看看,夫人这边可还好。” 说到这她反应过来了:“嬷嬷这会不是应该陪夫人在房里吗,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可是夫人有什么要求?” 甘嬷嬷无法,只好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文鸳一听便恼了:“嬷嬷真是好不懂事,你说的那是哪门子的规矩。夫人身子弱,饿了一天了,这会也不给口水,姑娘是看着嬷嬷稳重齐全,才让您在一旁伺候着。” 若说被甘草、半夏埋怨,甘嬷嬷心里还有点不服气的意思,可文鸳是檀书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这么一通训下来她连头都不敢抬,喏喏地连连点头:“是我老糊涂了,是我老糊涂了,文鸳姑娘千万莫要告诉姑娘和五味管事,回头我就跟夫人亲自赔罪。” 文鸳听了这才作罢:“这就不必了,夫人这两日正是大喜的日子,你再巴巴地过去岂不是坏了她的心情。以后可切莫要做这等不分上下的事情了,不然没人能救得了你。” 甘嬷嬷唯唯诺诺地应了,目送着文鸳离开后,这才一个人往住处走,心里颇不是滋味地叹了口气。 才走出没两步,就瞅见府里的一个管事拦在她身前:挤眉弄眼地问道:“新妇怎么样?” 甘嬷嬷落了两番埋怨,这会听人问起,不由得耷拉着个脸,不悦道:“这也是你们问得的?” 来人笑道:“瞧您说的,我们不就是好奇才跟您打听一下的嘛,您老见多识广,看一眼就能知道个差不离了。咱们府里新来的那个主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沈府在整个京城里都算头一等的去处。且不说沈家大人在朝堂上得陛下重用,那年年过节的赏赐如同流水一般,关键在这沈家的主子少又好伺候,待下人也不苛刻。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别动歪歪心思,那日子保证过得舒舒服服的。 虽说从去年开始,姑娘突然开始管起事来,但除了收拾了院子里吃里扒外的几个以外,其余的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转眼这突然迎进门一位主母,以后肯定是要接过这掌家大权的,之前也没打听到多少有用的消息,只能趁早问一问府里伺候这位新夫人的人。 甘嬷嬷冷哼了一声道:“你们且等着瞧吧,咱们这位夫人以后可不是能随便能糊弄的主。这才进门呢,姑娘就亲自给她撑腰,只怕以后更不得了。” 来人一下就明白了,这位新夫人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日后的日子可有得好看了。 …… 把甘嬷嬷打发走之后,屋里沈府派来的其余人都不敢出声了。 年清沅喝了茶,吃了两块点心之后这才觉得好受多了,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沈端砚回来。 按照她的设想,只怕等夜深了沈端砚才能归来,然而她没想到,才过了一会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脚步声,随后门被人推开。 丫鬟们低声道:“大人回来了。” 年清沅微微坐直了身体,听着那脚步声向自己走来,直至停在自己的身前。 沈端砚身上虽然带着酒气,但步伐稳健,并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眼神一片清明。 他亲手挑开了年清沅头上的盖头,在看到年清沅的面容瞬间,顿时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又缓缓归于平静。 沈端砚在打量年清沅的同时,年清沅也在看着他。 今日的沈端砚和平日有些不同,他穿着一身红衣,看着和他清冷的气质有些不搭,身形却仍然挺拔如松,眼神依然黑亮,如玉般的俊秀面庞上多了少许因不胜酒力而浮现的红晕。 一旁的丫鬟提醒道:“大人,您和夫人应当喝合卺酒了。”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饮完合卺酒后,丫鬟婆子们识趣地收拾了东西,纷纷退下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烛火跳动着,映得两个人的影子悠长;灯花偶尔爆裂发出噼啪的响声,衬得整间屋子格外寂静,静得能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沈端砚先开了口。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声音也有几分发涩道:“……天也不早了,咱们也该歇下了。” 年清沅面上微微发烫,想起之前年夫人偷偷塞给她的那本秘册,心跳不由得加快:“那、我们把蜡烛吹了吧,不然太、太亮了,一会我睡不着。” 沈端砚清了清嗓子 分卷阅读296 ,发现自己的声音依然有些低哑:“那是喜烛,要一直燃到天明的。不然的话会不吉利。” 年清沅含糊地哦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眼神无处安放。 沈端砚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清朗,多了几分沙哑:“你就打算这么一直低着头,今晚就这么过去了吗?” 年清沅忍着羞意抬起头来,佯装镇定地看着他,却不知早已悄然红透的耳根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波动。不过这会沈端砚也好不到哪里去,额头上隐约有汗渗出。 四目交接的片刻,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 也不知是谁先低低地说了一声:“我们可以……拉上被子……” 另一个人含糊地应了一声。 烛火摇曳着,映在窗上的一双人影交叠。 良宵苦短,正是不能辜负的好时候。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合卺酒(三) 云歇雨罢,一夜鸳梦。 第二日早上年清沅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摸了摸身边的被窝,似乎还残存着那个人的体温,人却已经不见了。 年清沅喊了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大人呢?” 闻讯而来的甘草低声道:“大人已经起来了,在前堂等您。” 年清沅哦了一声,这才在甘草的帮忙下起身。 才一坐起身来,她只觉后腰一阵酸软,不由得脸微微一红。再一看帮她整理衣裳的甘草,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她的衣服上,一点也没注意到年清沅身上那些奇怪的痕迹。 年清沅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以后若是大人来了我院子里,早上你们只需打水即可,不必服侍我穿衣了。”她还要脸呢。 甘草忍住笑,知道自家姑娘这是害羞了,连忙应声道:“知道了。” 等甘草服饰年清沅梳洗完,便去前堂找沈端砚。 沈端砚人已不在那里,年清沅多少有点不高兴,直接对甘草道:“去打听一下大人去了哪里,不——我们直接去静思轩。” 她们刚一出门,就撞见迎面小跑而来的六安。 六安一见了年清沅,这才松了口气,连忙道:“夫人,小的刚去找您,听丫鬟们说您在这里,幸好没来迟。大人让我来告诉您,朝中有人前来奏事,他要与人商议,一时不好离开,让您先用了早饭,不必等他。” 原来是有公事在身。 年清沅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 她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和他计较。 一旁跟着的甘草也反应过来了,低声对年清沅道:“大人起的时候还特意吩咐我们别惊醒了您,让您好好歇着。他本来想趁您睡着先来这里处理公事,毕竟这里离得近,一会再过来陪您,可谁想到这才多一会,事情就找上门来了。” 年清沅的心情这才好起来:“好了,咱们先回去吃饭。六安你也跟着,等会给大人也送一些过去。” 六安和甘草她们这才双双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关他们算是替大人过去了。 这是年清沅嫁到沈府上的第一餐,沈檀书先前早已将她的喜好都说给了小厨房那边的人听。据说小厨房的人也是用心准备的,不过年清沅简单尝了尝之后还是放下了筷子。 过了不久,沈檀书来了。 她来的时候,年清沅正像从前在家中之时一样看书解闷。 沈檀书看到年清沅手中那本《九州山河志》,了然道:“你又在看这本书了。” 年清沅放下书道:“什么叫做又,我不过是无聊,拿来看看打发时间罢了。” “说起来也奇怪,前段日子我看到我兄长也拿着这本书在翻看。他这个人向来只喜欢看那些经史,不知怎么也翻起这种地理方志来了。” 年清沅只是这么随便一听,并没有把她说的放在心上。 这对新成的姑嫂二人说了会话,又一起用了午饭,直到下午沈端砚才带着人过来了。 他刚和几个大臣议事完便匆匆赶到这里,一来也看见了年清沅之前放在那里的那本书,也是愣了一愣,才轻声道:“之前听檀书说你喜欢看这些,我还以为是她随口说的。难得你喜欢,我书房里还有几本这样的,回头让六安给你送来。” 年清沅只是点头笑道:“哪用那么麻烦,我不过随手翻翻看看,打发时间罢了。” 见他们两人终于见到了彼此,沈檀书也放心下来,先走一步,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她一走,这对新婚不久的夫妇稍微有些不自在,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沈端砚的父母早亡,家中有没有其他长辈,所以年清沅省却了给公婆敬茶的这道礼,只需和沈端砚一起,在祠堂中他们的牌位前上香便是了。 年清沅跟在沈端砚身旁,接过线香,行礼之后和他一起插入香炉之中。 香雾袅袅升起,后面的牌位肃立,仿佛沈端砚的 分卷阅读297 双亲在冥冥中注视着一对新人。 沈端砚对着牌位轻声道:“爹,娘,儿子带着新妇来看你们了。” 他其实不时常来祠堂这里,记忆中双亲的音容笑貌也早已被岁月磨蚀殆尽了。 他少年之时,就已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能自己一人咬牙带着妹妹,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通过科举出人头地。他抄过无数诗文,给佛寺道观抄过经,捱过饿,受过冷,也曾经饱受别人的白眼与嘲笑,而今终于身登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势一途他已经位极人臣,年纪轻轻就已经走到了终点;曾经心怀的志向,也在一日日地接近;只是受前尘羁绊,一直未能娶妻生子,为沈家开枝散叶。如今他带了身边的人来,想来二老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幕,应当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吧。 身旁的年清沅跟着轻轻叫了一声:“爹,娘,清沅来拜见你们二老了。” 沈端砚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一直没有再说话,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陪他站着。 直到过了一会,沈端砚回过神来才看着她道:“爹娘看到我能娶了你回来,一定会替我高兴。”他的声音沉稳,神情专注而认真,任由是谁被他这样看着,都要信了他说的话。 年清沅听出他是在夸她,笑得眉眼弯弯道:“能嫁给你,我也很高兴。” 她的笑靥如花,有这么一瞬间让沈端砚微微失神。 年清沅发现他突然红了眼眶,有点不知所措,连忙安慰道:“好了,我知道你难过。可你都这么大了,爹娘在天上看了该笑话你了。” 沈端砚一把揽住她,把她牢牢地搂在怀中。 年清沅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大胆吓了一跳,心里有点莫名的雀跃,又有点难为情道:“你能不能先松开手,这、咱们这毕竟是在爹娘面前呢……” 虽然她这么说,沈端砚还是过了一会,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之后才收回了手,转头对着灵位道:“爹,娘,稍后我和清沅还要入宫谢恩,今日就不能多陪你们了,改日我再和她一起来,陪你们说说话。” 两人一同出了祠堂,紧接着又让人备车马,准备入宫。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合卺酒(四) 这虽然不是年清沅第一次入宫,但却是她第一次跟着沈端砚入宫。 而且还是在她们新婚第二日,来谢过大周朝有史以来身份最高的两位“红娘”,就是如今的少年帝后。 身份不同,人的心境也大为不同。 少年皇帝和小皇后对沈大人的新婚妻子很是感兴趣,早就想见年清沅一面。 之前小皇后在宫宴上曾经见过年清沅一回,当时因为她是檀书的闺中好友,曾经还动过这方面的念头。后来因为六宫事务繁忙,她也就忘了,直到沈端砚求陛下赐婚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年氏女不就是先前她见过的那个吗? 这么一想,他们的心态不由得变得十分微妙。 这不,能和妹妹的手帕交不知何时看对了眼,看来沈大人倒也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古板。 虽是臣子见皇帝,但因为沈端砚的身份特殊,这一对帝后待他犹如师长一般,说起话来反倒少了几分距离。 年清沅该说话的时候也能妙语如珠,很快把小皇后哄得开心起来。 小皇后一高兴,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就露了馅:“当日首辅大人跟陛下求旨赐婚的时候我正在一旁躲着,一听他要求圣旨赐婚真是吓了好大一跳。你和首辅大人是什么时候好的?” 少年皇帝在一旁几次想打断,最终还是没能抢救成功,只能给了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果不其然,小皇后一说完,沈端砚就冷声道:“恕臣多言,皇后娘娘当时既然在场,为何要做那藏头露尾之事。圣人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应当母仪天下,过问臣子家事,非是一国之母所为。” 小皇后被沈端砚一番话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气得牙根直痒痒,却还只能僵硬地笑道:“首辅大人说得是,是我逾矩了。”虽然口头上服了软,但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服气。她搞不明白,沈端砚是陛下的老师,又不是她的老师,为什么每次就像宫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嬷嬷一样教训她。偏偏她也不知道为何,就跟见了父亲发怒一样,也不敢顶嘴。 年清沅见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便主动出来打圆场道:“皇后娘娘,其实是这样的。从前我尚未回到年家之前,便寄居在沈府上,是那时候与首辅认识的。” 虽然话很简单,但里面却透出一股耐人琢磨的意味来。 小皇后听完之后神色变幻不定,但比起之前已经舒缓多了,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在心里替年清沅他们编排起了相识相知的故事情节。 沈端砚看了年清沅一眼,微不可查地要摇了摇头,似乎是对她这样说并不赞同,转而对小皇后语调平静道:“从前夫人与家妹住在一处,我忙于政务,所以两人几乎未曾见过。直到她被年家认回,我和夫人是 分卷阅读298 前世夙缘,所以才会有今生。” 他这么一说,皇帝和皇后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后,神色都有点复杂。 没想到沈大人平日看着这么严肃,说起这种情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他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懂。无非是补了年清沅之前所说的漏洞,向他们解释二人婚前并无私情,是他自己看了人家好,所以才特意求娶的,还文绉绉地扯出了前世夙缘的说法。 年清沅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是呀,可不是前世夙缘嘛。 她从前还是温七的时候,遇到沈端砚时,怎么就没想到会有如今这一日。兜兜转转,她竟然嫁给了他。 有年清沅在,总归气氛不那么僵硬了 少年帝后也没有多留他们,很快就放他们离去。 等人走后,小皇后迟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沈夫人可比沈大人看起来要有情意多了。”小皇后原先想说的是,她觉得年清沅喜欢沈端砚,可比后者对前者的情意多了去了,但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说法。 少年皇帝不以为意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这六宫之事还不够你操心的。” 小皇后被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冷笑道:“这六宫的事,我可不想管。满后宫都是你的女人,谁知道你今天喜欢哪个明天喜欢哪个。” 少年皇帝见她生气,急忙哄道:“不管我今天喜欢哪个,明天喜欢哪个,你是朕的皇后,能和朕一起的只有你。” 他自以为是和小皇后剖白心迹,却不知这样的话反而让她心寒。 但自从去年七月选秀之后,小皇后如今也成长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笑道:“好了,别说这些了。我记得御书房里还有一堆折子在等着您批呢。” 她这么一提醒,少年皇帝也想了起来。 想起西北那位虎视眈眈的皇叔,想起去今两岁直隶频发的旱灾,想起他登基至今那些各怀心思的朝臣,他的眉间不由得出现一抹忧愁之色。 …… 当天夜里,年清沅正睡着,突然隐约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动。虽然对方的动作很轻,但她还是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问道:“怎么了,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沈端砚此时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床边,见她还是被他吵醒,柔声道:“没什么,宫里传诏让我去议事,你好好睡。” 年清沅实在困得不行,脑子也不太清楚,却还记得提醒他:“明日我们还要回门呢。” 沈端砚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放心,我记得。” 年清沅困得睁不开眼,虽然有心再和他多说几句,但最终还是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睡过去之后,沈端砚这才起身离开。 ☆、第一百五十九章 清蒸鲥鱼 第二日一早等年清沅醒来,发现沈端砚又在她身边沉沉地睡着。 睡着了的沈端砚和平日里看着不太一样,少了平日里的沉肃与不苟言笑,就连那清冷的气质都褪去了几分,眉目柔和多了。只是眉心还微微皱着,仿佛在梦里还在忧国忧民一般。 一开始年清沅还愣了一下,以为昨天夜里的一切都是她在做梦。 她蹑手蹑脚地爬起,从他身侧爬过,捡起放在一旁的衣裳先行穿好,这才放轻了脚步出门,去找甘草和半夏她们。再一问,才知道昨晚的一切并非做梦,沈端砚确实半夜被宫中来人叫走,直到天明才归来,才又在她身边躺下。 年清沅先打发人去安排早点,然后在偏房洗漱。 才梳好了头发,就听丫鬟们来报,说是沈端砚已经醒了。 两人一起用了早饭后,按照大周的风俗,沈端砚今日要陪年清沅回门。 年夫人那边一早就起来等着,直到看到这一对新人携手进来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无论她心里怎么疑虑重重,可沈端砚的外表、风仪上确实让人挑不出错处。他谈吐不凡,举止有度,面对年家人的时候也称得上谦恭有礼,看起来确实是个良配。 只不过年夫人一个当娘的,无论对方有多么好,难免还是会担心。 毕竟人心隔肚皮,日后怎么样,还是两说呢。 一大家子凑在一处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六安突然从门外进来,在沈端砚身边一阵耳语。 沈端砚不由得皱起眉来,待听完之后转而对年老爷道:“可否请年大人移步书房?” 年老爷一听他用的是官场上的称呼,顿时知道定然是朝中出了大事,当下也不犹豫,立即起身带着沈端砚去了自己的书房。 等过了一会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年老爷和沈端砚在书房议事,很快又被人叫走了。 年景珩皱眉道:“今日回门,他才来几刻就走了。” 年夫人拍了他一下:“你少说几句吧,没瞧见你爹也一起走了吗?定然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不然沈大人也不会做 分卷阅读299 出这等失礼的举动来。” 年清沅跟着点了点头:“我想肯定也是,昨日他就忙于议事,中午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几口,和我一起匆匆去了一趟皇宫,半夜又被人叫走了。” 年景珩撇嘴:“嫁人这才几天,胳膊肘往外拐倒是快,看你以后被欺负了,哭着找谁。” 温韶在一旁叹了口气:“但愿不是西北那边出了问题。” 她这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年清沅软声安慰她道:“二嫂,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虽是这么说,但是她的心里也已经泛上了点预感。 沈端砚从去年夏日就开始忙碌,未等温韶临盆年二就匆忙叫了莫怀古回西北,差不多应当就是这时候了。 年夫人岔开话题道:“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倒是清沅你,你这几日在沈府怎么样?” 年清沅回过神来,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这两日她新婚燕尔,闲暇时候还没想起来这回事。 一看她的神情,年夫人就猜出个七七八八,没好气道:“先前教给你的什么,转过头就忘了。你如今是在沈府,不是还在闺中的时候,整日还顾着吃吃喝喝。檀书是你的好友,可以替你管一段时日。但万一日后檀书嫁了人,难不成你还要等着沈大人替你拨算盘?” 年清沅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低头受训状。 这一日,直到傍晚沈端砚才一脸疲倦地归来。 年清沅早已在府中等待他多时,一听人来报说他已经回来了,一边打发人去小厨房催人备好饭食,一边去亲自迎了沈端砚。 沈端砚见了她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等他,原本紧绷的神情这才渐渐放松下来,拉着她的手一起进了屋中,口吻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责怪:“若是我以后还回来的这样晚,就不要再等我了,你先用饭吧。” 年清沅轻声道:“今天回来的还不算晚,以后我就不等你了。” 因为知道沈端砚这一去必然是很晚才能归来,一身劳累,年清沅特意让小厨房准备了清淡滋补的菜色,尤其让人好好做那一道清蒸鲥鱼。 鲥鱼体扁身长,脊背略带青黑色。性情凶猛,离水即死。虽然多刺,但肉质鲜嫩丰腴,最是美味不过。这其中又以镇江的鲥鱼最为出名,乃是御贡的珍品。府上的这几尾,还是前几日进宫时少年帝后赏赐下来的。 年清沅便亲自下厨做了两份,一尾送了山月居,另一尾正在他们面前的桌上。鱼身如银,肉白如玉,上面撒着碧绿的芫荽作为妆点,下面还铺有笋片、口蘑片与火腿片,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沈端砚虽然面上没有流露出多喜欢,但年清沅还是注意到,他的竹箸多次伸向那碟清蒸鲥鱼那里,心里多少有点高兴,只是一样神情不显。 晚饭过后,沈端砚没有去静思轩。 他简单地沐浴过后,便披散着长发坐在那里看书。 年清沅很自然地拿了布巾在他身后替他吸干头发上的水分,和世间许多平常夫妻一样。 虽然成婚不过两三日,但两人都一样性子简单,相处起来已经如同老夫老妻一般自然。 不过她只擦了两下,就被沈端砚捉住了手,拉她坐下:“你也累了一天了,我自己来吧。” 年清沅抿去嘴角微微泛起的笑意,想了一想才问道:“我倒还好,倒是你一直忙个不停,你虽然是首辅,但也没有必要事事躬亲。你要不要也试着偶尔让自己休息一下?” “这次情况不同,”沈端砚顿了一顿,这次倒没有瞒她:“你二哥托密探送来暗报,说他们的人最近在西北发现有大批军队暗中调动,只怕八王爷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有大动作。” 年清沅虽然早有预料,但从他这里确认之后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八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了。 说句不好听的,从当年宣平帝即位起,全天下的人都眼睁睁等着这位坐拥重兵的网页谋反。这把刀悬在整个大周头顶上几年,如今终于要落下了。虽然是个大麻烦,但也让人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沈端砚这次没有寥寥几句就转移话题,而是又对她道:“你可还记得去年在你家府上那个大夫?” “你是说莫先生?”年清沅没想到连沈端砚都知道那个不靠谱的兽医。 沈端砚微微颔首:“你二哥匆忙写信将他召回,正是因为八王爷府上传出了消息,说是他病重在床,遍请名医都不曾寻着,听说了莫怀古的大名便向你二哥要人。正好你二哥也打算借莫怀古一探八王府的虚实。” 年清沅反应过来:“二哥是担心八王爷那里有诈?” 沈端砚的回答模棱两可:“是,也不是。” 昔日隆庆帝的几个皇子中,以八皇子最为骁勇善战,他在边境打了大大小小上百仗,胜算足有六成,其余大多为持平,鲜少有落了下风的时候。正是凭着这一身赫赫军功,在隆庆帝几度废立太子的时候,朝野中才会有这么多支持他的声音。 八王爷若是无病,说明他必然 分卷阅读300 已经按捺不住,要有所作为;若是他真的重病在床,也不全然是一件好事。他的儿子中年龄最大的比小皇帝还要年长三岁,只怕他死了,他手下那群人也不会轻易就交出兵力,引颈待戮。 无论怎么说,一场腥风血雨都是避免不了的。 年清沅虽然担忧远在风暴中心的年二,但也知道大事在即,已经顾不得一家之私。 她看了一眼屋内跳动的烛火,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但愿这一次能少生祸乱,朝廷能尽快平定一切风波,让世人少遭些苦痛吧。 ☆、其他类型拾箸记 婚后的第四日,沈端砚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子。一早天还没亮,他便要起身去上朝。 虽然他放轻了动作,还特意交代甘草她们不要吵醒了年清沅,但年清沅向来敏感,还是硬撑着起来替他打点周全了。等沈端砚一走,她立即撑不住,回到床上又补了一个回笼觉。 再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年清沅一边起床穿衣,一边对甘草、半夏两人抱怨道:“你们两个怎么也不快叫我起来?” 甘草笑道:“奴婢来叫过姑娘两次了,可是姑娘都没有醒。难得姑娘睡得这样好,所以我们私心想着让您再多睡一会。” 年清沅起身道:“好了,如今我都已经嫁人了,就不要再姑娘姑娘地叫了。” 甘草、半夏两人服侍着年清沅梳洗完毕后,这才开始着手处理昨日檀书全部送来的账本簿册,上面记录着沈家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各项开支,想要把它理清楚,只怕一天两天是做不完的。所以年清沅也只是大致翻看了一遍,就先放到一边,让人去分别叫来负责府内大小事务的人过来问话,并让吴绫和绣冬两个丫鬟也一起在身边听着。 年清沅嫁到了沈府,不仅把原先抱琴居的丫鬟大都带过来了,而且还从年夫人院子里要了两个人才,一个是年夫人身边的吴绫,另一个是年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绣冬。 吴绫自是不必说,她本就是年夫人身边倚重的大丫鬟之一,论起沉稳来比杭锦也不遑多让;至于小丫鬟绣冬,纯粹是年清沅看她长得喜庆,会厨艺,而且也算聪明伶俐,从年夫人身边讨了个添头罢了。 她平素被甘草她们伺候惯了,一时半会身边也离不开她们。再让她们帮忙管着府里的事情,也只怕忙不开手,倒不如让吴绫这等做惯了的来帮忙。至于绣冬,则还要慢慢调教。 沈府的下人之前被沈檀书和五味清过一遍,大多还算忠厚老实之人。虽然有几个心思活泛的,但早就听到了风声,在年清沅面前也做出安分守己的模样。所以年清沅接手这一切后,诸事都十分顺利。 直到最后,看管沈家祠堂的人被叫来问话,年清沅再度打起精神来,交待了几句。 回话的人都喏喏地应了,然后对年清沅恭敬道:“夫人请放心,祠堂的事大人都交待过了,那间小屋小的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牌位前的供奉也让人每日换上新鲜的。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件事上马虎半分。 “小屋?”年清沅只跟沈端砚去过一次祠堂,但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小屋,随即好奇地问道:“这间小屋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人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却还是恭敬地答道:“原先也是个供奉牌位的地方,只是去年突然又撤去了。里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们也不太清楚。因为大人几乎不让我们进去时常打扫,偶尔他过来的时候会亲自清理。” 年清沅点了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等人走之后,半夏悄悄问年清沅道:“夫人,要不要我稍后在府里多打听一下?” 年清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虽然他们已经结为夫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要将自己的**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这点分寸年清沅还是有的。她愿意尊重他的秘密。 但年清沅没有想到的是,打脸来得如此之快,转眼她就破了自己刚说过的话。 这天直到傍晚,沈端砚还在宫中没能回来。 年清沅正在屋里看着杂书打发时间解闷,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人语声,不由得放下书站起身来:“可是大人回来了?” 甘草笑道:“是六安,他专门送了大人的书来给您。” 年清沅听了也笑道:“好了,我知道了,让人把书拿过来吧。” 等人把六安送来的书都送到年清沅面前时,她才发现沈端砚让人送来的书实在不少,有几本甚至是从前她都只闻其名、却遍寻不得的孤本。 她没有先急着翻阅,而是让甘草拿了纸笔来,亲自记下拿过来的这些书目,打算先挑选一番后,再留下来几本慢慢翻看。 才抄录了几本,她又拿起一本书。 是《九州山河志》。 年清沅一愣。 她这里已有一本,怎么六安又拿了沈端砚那里一本。 想来应该是沈端砚没有交代清楚,六安 分卷阅读301 在收拾书房的时候误打误撞把这本也算进来了。 年清沅看了一眼封皮,显然沈端砚的这一本《九州山河志》已经有些年头了,书皮边缘都因为时常有人摩挲而泛了点卷。 她不由得有点佩服自己的夫君了。 听檀书说,他整日忙于朝务,闲暇下来还不忘治学。连这类不常看的书都能翻成这样,可见她们家沈大人是个勤学上进之人。即便他如今不是首辅,也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年清沅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反正也没人知道她想什么,她想怎么夸他,就怎么夸他。 她原本没打算翻开这本书,而是想让人回头送给六安,让他再放到沈端砚的书架上。没想到她正要拿往一边的瞬间,手一滑,书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捡起,吹掉上面的灰尘,见书页没有摔出褶皱破损,这才放下心来。正要把书合上放好,视线突然一凝,再也转不开目光。 只见那书上有人用簪花小楷写了批注,字迹清丽柔弱,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的手笔。只是这人手上似乎没几分力气,字还有几分潦草。 不知为何,年清沅总觉得这字迹隐隐有点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字到底在哪里见过。她把自己见过对方字迹的人在脑海里一一对过,可还是没有着落。 沈端砚本人没有动机,也没有可能特意改变了平日里的习惯,用女子的手笔来写这个。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本书不是沈端砚的,而是一个女子的。 想到这里,年清沅心里已经有点不快了。 沈端砚的书房向来轻易不让人进去,连她和檀书进去都要事先通禀,还是有急事才能过去找他。他可倒好,在书房里藏了别的女人的书。 她压着心里泛上来的一股酸意,强迫自己冷静一点,好好分析。 这字不是檀书的,显然不可能是她的书;看这字迹,显然写字的人手上没什么力气,估计对书法也没什么造诣;平素能与沈端砚往来的女子少之又少,所以必然是和他有关系的人,才会将她写过批注的书特意相赠。 若这人不是沈端砚已经过世的娘亲,就应该是从前他那个心上人了吧。 年清沅顿时牙根有点痒痒。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大度贤惠的妻子,不要再过问此事了,毕竟沈端砚娶的是她,而不是别人。但还是不知为何,想要一探究竟。 她可以尊重他有一些秘密,但不意味着,她也要一直容忍他心里还有别的女子。 ——除非他亲口告诉她,让她彻底灰心。 做好决定后,年清沅便不动声色地开始验证自己的猜测。 她先是对照了沈端砚留在其他几本书上的笔迹。一个人的字迹或许可以随时变化,但起笔的方式往往不容易改变。对照之后,她可以确定,这本《九州山河志》上的字迹肯定不是沈端砚自己闲着没事变换笔迹写来玩的。 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别的女子的藏书了。 年清沅心中沉沉一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清炖肥鸭(下) 没等年清沅彻底平复下心情,前面就有人来报,沈端砚回来了。 她匆匆让人把书收拾好之后,才起身一边让人上菜,一边迎回沈端砚。 沈端砚一边净手,一边瞥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问道:“是糯米八宝鸭?” 年清沅笑吟吟道:“不,是清炖肥鸭。” 寻常八宝鸭的做法,是在鸭肚子里填入火腿、糯米、笋丁、香覃等,然而再隔鸡汤蒸,虽然滋味香醇鲜美,但火腿、笋丁、香覃本都是极其鲜香之物,又用了鸡汤,未免过于醇厚。 年清沅的做法是化繁就简,直接将鸭子去毛掏腹洗净后加入调料去腥,将它装在瓷坛中,再放入装了一半水的锅里,用文火蒸着,一脸蒸了三天,蒸的整只鸭子都皮酥骨烂,。不过用筷子一夹,就能扯下一块肉来。 这方子也是她从从前的书上看来的,别的不说,最费的还是人力和火候。 年清沅虽然不用全程亲力亲为,但也少不了时常去小厨房盯一盯情况。 这样算下来,也不必做一道糯米八宝鸭简单。 沈端砚不由得道:“不必如此麻烦。” 年清沅只是笑:“总归我在家中闲着无事,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两人一同吃完饭后,沈端砚照旧没有去书房,而是留下来陪年清沅说话。 年清沅说了几句闲话后很快切入正题道:“前两天看到祠堂那里有人在收拾屋子,我突然想起来,爹娘可曾留有什么遗物在家中的,我也好让人收起来,在小祠堂那里布置好了。以后你若是想他们了,便去那里坐一坐。” 沈端砚闻言摇了摇头:“哪里有什么遗物。二老过世前,沈家一贫如洗,只有破屋一间,薄田几亩,勉强能维持生计罢了。老宅在京郊,你若是想去,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一趟,只是那里也没什么东西。” 分卷阅读302 年清沅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确定爹娘没有留下什么吗,比如说书本之类的?” 沈端砚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但不知年清沅究竟何意,仍然摇头道:“没有。” 年清沅让甘草将那本《九州山河志》取来,亲手交给了沈端砚:“那请大人以后将自己的书收好了。” 沈端砚一见是这本书,顿时气息一滞,抬头看向年清沅。 她的双眼明锐,嘴唇紧紧地抿着,手里拿着那本书:“沈大人,你要不要给我一个解释。” 沈端砚也抿了抿唇,视线转到一边:“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这本书确实是别人之物。” 年清沅尽量放柔了自己的语气,使自己的口吻不会那么显得咄咄逼人,而是轻声问道:“所以呢,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的?” 沈端砚垂下眼眸,神情淡漠:“这本书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有些话我不想多说,而且本就不该这样的话。” 一旁的甘草和半夏都要被他这种没有求生欲的言辞吓坏了,有心给他使个眼色,但沈端砚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再补救只怕也来不及了。 年清沅深吸了一口气:“好,你没有可说的,但是我有。” 她异常郑重道:“沈端砚,我不妨告诉你,你刚才这样说,我很不高兴。” 她神情难得的严肃,沈端砚看了却莫名想笑,唇角微微勾了勾:“好,我知道。” 年清沅有点气结,却还是一字一句认真的告诉他:“沈大人,我需要你要给我个明确的态度,你到底想如何。我们已经结为夫妻,你若是要一心一意悼念着你那位红颜知己,可以,只要你亲口承认你只想着她,今生今世只念着她,我从此便再不过问此事。可若不是,你至少也要告诉我一声,你什么时候才能忘了别人。” 她一通话说完了才有几分后悔,不对,她不该这么咄咄逼人的。 以她的性子,分明应该把这当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闲闲说来,等试探了沈端砚的态度,再徐徐图进。但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会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么大。 沈端砚没有先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她身后的丫鬟们:“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和夫人说。” 甘草不敢走也不想走,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只怕她想不开。 还是年清沅先冷静下来:“甘草,你们下去吧。” 年清沅都开了口,甘草她们没办法,只能先行退下了。 等她们走后,年清沅和沈端砚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年清沅虽然没有出声,但心底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垂下眼眸,正打算说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过去,从今以后和沈端砚真的“相敬如宾”,却听见沈端砚终于开口了。 “你说得没错,这件事是我对你不住。你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我理应一心一意待你。从前的事情,我会试着忘了。”虽然他的口气足够诚恳,但说到最后这一句,沈端砚下颌的线条不自然地紧绷着。 年清沅素来敏锐,如今正对着他,更是把他细微的表情看得格外分明。 她对他已经失望透顶,闻言只是摇头:“够了,沈大人,今日算是我自取其辱,这件事我本不应该问的。你也不必当着我的面说这样说违心之言,你难受,我听了也不高兴。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拿这些事来为难你。” 说罢,她便要起身离去,却被沈端砚拉住:“你不必走,该离开的人是我。” 他的声音中难得带了几分挣扎:“清沅,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有些事情,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年清沅轻轻拿开他的手:“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蜜枣蒸山药(上) 自从那一日的不愉快之后,两人就陷入了僵局。 确切地说,是年清沅单方面在闹别扭,沈端砚那边反倒成了在配合她。一连几日,他都睡在了书房里,早上几时走的她都不知道。 等冷静下来,年清沅才觉出自己的莽撞。 但事已铸成,再懊恼也没用;让她想办法补救,心里分明又咽不下这口气。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找个人说一说,好歹把心里这口气顺下来再想办法。 可和谁说也是一个问题。 和檀书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想来也无法理解,更何况让她知道他们做兄嫂的,才成亲不久就出了问题,反而还要害她担心;至于年夫人她们那边,她又实在没脸过去说。所以年清沅最后还是抽空去了一趟临安郡王府上。 等和郡王妃把前因后果说过一遍后,年清沅叹口气道: “你说,若是换了你,你能如何做?” 郡王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得意洋洋道:“恕我直言,这个我可没办法替你出主意。毕竟我们家子清自始至终都只看重我一人,我也很难设身处地地考虑你的处境。” 年清沅面无表情道:“你不必直言了,最好闭嘴。”b 分卷阅读303 r   郡王妃摇了摇头:“分明是你要问我意见我才说的,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年清沅拉下脸来:“算了,我真是脑子不清楚才会来问你。” 郡王妃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有想到,你也会有一天,像个拈酸吃醋的妒妇一样来向我讨主意。那沈端砚也真是有本事,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年清沅闻言一滞,半晌之后才幽幽叹道:“你莫要拿我取笑,我是不如你和阿韶运气好,能遇上这样一心一意待你们的良人。我确实对沈大人心有好感,但还没到为了他昏了头的地步。若是他对我真的半点情意也无,我自然会从此收心,好好当一个正妻。” 可是偏偏,沈端砚这人的心思太过复杂难测,她实在猜不透。 郡王妃想了一想,问道:“我倒是好奇,那位能让你们家沈大人念念不忘的闺秀是谁。”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人来就让年清沅如鲠在喉。 年清沅皱了皱眉道:“那都是从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想起了那本书上看着眼熟的字迹,心里有几分介怀。但又不好直接问谢仪彤,只能自己一个人闷头琢磨。 郡王妃虽然体谅她心情不好,但一直陪她待到傍晚,见天色不早了,她还是一脸闷闷不乐,终于忍不住问年清沅道:“你不会准备一直赖在我们府上吧,不是我要赶你,只是万一沈大人来找我们府上要人可怎么办。” 年清沅拍案而起:“好你个谢仪彤,今日我算认识你了。不劳郡王妃大驾,我这就走。” 郡王妃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忙跟上去,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哄得高兴了才走了。 等她走后不一会,临安郡王终于回来了。 他听说今日年清沅造访,又听郡王妃说起年清沅和沈端砚的争执来,从记忆中搜检出一些往事来,对郡王妃道:“说起沈大人的夙缘,我恰好曾经听说过一桩旧事,或许和沈大人那位已故的红颜知己有关。” 郡王妃顿时来了兴趣:“你和我说说,是哪一家的闺秀?从前我可曾认识?” 临安郡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你不仅认识,还和那位的关系好着呢。” …… 因为在闹脾气,年清沅最近也不等沈端砚晚上回来就用饭。 她每逢心情不佳的时候就格外喜欢吃甜食,尤其这几日和沈端砚闹了别扭,晚上更是少不了要吃一小碗蜜枣蒸山药来消气。 丫鬟们刚撤了桌子,六安就来了。 自打年清沅和沈端砚两人之间出了状况,两边的下人们相处起来也格外尴尬。 六安也深知自己在这边不受欢迎,连忙对年清沅道明来意:“大人说,夫人去年曾经写信问过大人一件往事。当时因为大人公务繁忙,没能来得及和夫人详说。这几日大人特意吩咐了底下的人,去把当年的知情者找了过来,夫人若是想见,马上就能给您带过来。” 年清沅回想了一下,这才想起她去年曾经给沈端砚写过的那封信。 她当时试探着想打听温七的往事,却被沈端砚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如今终于想起旧事重提了,是想拿这件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吗? 见年清沅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六安连忙又道:“大人还说了,请您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把从前的旧事慢慢都告诉您。这些日子他忙于朝政,还望您多保重身体。” 年清沅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了,把那个人带过来吧,正好我眼下无事。” 六安应了一声,很快带了人过来。 年清沅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堂下跪拜的年轻妇人,眼神顿时就凝住了。 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甘草。” 在她身边站着的甘草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发现屋内同样有人也出了声,不由得惊讶地看向刚进来就跪在地上的那个年轻女子,却发现对方也有点茫然地看向她。 年清沅深吸了一口气:“你们都退下吧。” 等人陆陆续续走了之后,屋里这才又静了下来。 年清沅一时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似是叹息又是询问地叫了一声:“甘草。” 这是曾经她身边最为信重的大丫鬟的名字,她亲自取的。 年轻妇人浑身一颤,而后长长地叩首。 她曾经一度以为,甘草这个名字此生都不会有什么人再叫了。没想到有生之年,既然还能有人这样叫她,而且眼前的女子还和旧主长得如此之像,让她一时之间恍在梦中。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还是年清沅轻声道:“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些事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贵人请问吧,但凡民女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轻妇人初始被人唤来时还有几分惶恐不安,但一看到眼前这位女子相似的熟悉面容和高雅不凡的气度,就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能使唤动沈大人身边的亲信,又在这沈府上见她的妇人,还和旧主长得如此相似 分卷阅读304 ,这已经说明了许多了。她不由得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几分同情,但愿一会她得知了真相,莫要被妒火冲昏了头脑。 果然,她听到了对方这样问道。 “我想问你的事和你的旧主温七有关。” “我曾听闻,永宁侯府败落之后,婢女仆役也被一并发卖了。你的旧主温七曾因对人有恩,报恩之人将你们这些贴身婢女也赎了出来,并给你们安排好了去处。可是没过多久,其余人先后暴毙,只剩下你一个人还存活至今,你可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年轻妇人斟酌了一番言辞才缓缓开口道:“这事说来话长,真要从由头说起的话,要从隆庆年间一次人贩子犯案说起。” 她不过才说了一个头,年清沅便眉心一跳,整个人的脑袋嗡嗡地响。 面前的人把永宁侯府丢失了还在襁褓之中的嫡女一事叙述了一遍,这才提到年清沅去年才知道的一些情况。 “奶娘虽然认回了我家姑娘,但是她心里清楚一时作假不能一世当真。侯夫人向来疑心病重,早晚有一日会被她发觉,所以她起了心思,想在我家姑娘小的时候就让她早早夭折。” 年清沅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一抖,随即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茶盏放下。 “我如今也做了母亲,自然知道一个大人,尤其是奶娘丫鬟之流,想要害死一个不懂事的小婴儿有多容易。掀了被子,或者不开窗,或者多灌吃食,即便是再怎么好的孩子也都经不住这番折腾。想来我家姑娘小时候也没少受过这样的苦楚,慢慢地身子越来越差。虽然侯夫人疑心,但奶娘一口咬死了是婴儿体弱,又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会这样。” 年清沅一边听着,一边只觉得手脚发冷。 如今再回想起温韶那次教训完奶娘之后对她所说的话,只觉得恍然如梦。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既然这样,那为何你家姑娘还活了那么久?” 年轻妇人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曾得知,只能推断,或许是那位奶娘中途良心发现,也或许是她实在不忍心再这样造孽。姑娘六七岁大时,她就自称身体不好,去侯府城外的庄子上休养了。后来偶尔回来几次看我家姑娘,我看她的模样,也不是全然没有情分在的。” 年清沅冷笑一声:“你接着说下去。” “夫人一直疑心我家姑娘不是她所亲生,但看在两人眉眼相似的份上,也不好深究。直到后来,她终于按捺不住去对那奶娘严刑拷打,这才得知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并非亲生。” “奶娘畏罪自杀,可永宁侯府的那位夫人却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她本就气量狭小,从前在府中时,下人都对她十分畏惧。得知自己受了这么多年的欺骗之后,心中的恨意可想而知。” 想到侯夫人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年轻妇人只觉得齿冷。 虎毒尚不食子,即便不是亲生的姑娘,也在跟前看了十几年,能下得了那样毒手的人,世界上能有几个。 年清沅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蹿了上来:“她做了什么。” 那妇人长跪在地:“夫人对我家姑娘恨之入骨,竟也不顾从前十几年的母女情分,想致她于死地。然而姑娘虽然病弱,但也不至于突然暴毙。为了避免别人起疑心,所以夫人便命令我家姑娘身边的人一同下毒。那毒是慢性的,下在茶水里,下在日常所食的糕点里,甚至是下在熏香之中。日久天长,毒性越积累越深,到我家姑娘十五及笄那时,已经积重难返,药石无医,连床都下不得。”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带上了几分颓然:“最后的结果,想必夫人您已经知道了。我家姑娘本就病重在床,后来侯府被抄家下狱,姑娘也被关在了监牢之中,头一日夜里便去了。” 年清沅紧紧地盯着她:“她买通了什么人,你又是怎么得知这么多的?” 年轻妇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家姑娘身边当时连我在内,有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除了我之外,想来应该都被夫人买通了。我当时自然是不知情的,是后来她们几个东窗事发,被沈大人查出了端倪,我也被一同关押起来审问当年的事情,才知道了许多往事。” “自始至终,你当真都不知情?” 年轻妇人苦笑道:“若只是我家姑娘身边一人出了问题,我自然不会被糊弄过去,但谁能想得到,一时之间竟然是除我之外所有的大丫鬟都出了问题,她们心照不宣,互相勾结,我又能如何。我和她们贴身照料姑娘,想要下手的机会太多太多了。更何况那毒并非急性之药,不容易被人察觉。我同姑娘一样被蒙在鼓中,若非后来沈大人察觉到端倪,只怕我还傻傻地以为,我家姑娘真是因病而亡的。” “若是夫人要问为何当初她们不连我一起收买了,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和其余丫鬟不一样,她们大多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只有我一人是姑娘怜我身世凄苦,将我从外头捡回来的,自然心里更向着我们家姑娘。只可惜我到底还是这般没用,没能及早发现端倪,这才让我家姑娘白白丢了性命。” 分卷阅读305 说到这里,年轻妇人泪如雨下:“只是我不明白,到底主仆一场,姑娘待她们素来不薄,她们怎能如此狠心。这其中但凡有一个人肯泄露一丝半句,姑娘就不会这样早就去了。” 年清沅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她当时本就体弱多病,又因为和卫国公府的婚事悬而不绝,处境尴尬。身边的丫鬟若一直跟着她,只怕前程也好不到哪里去,故而她们心里早就有了这种担忧,只是一直不曾说出来。 温夫人虽然性情偏狭,但管家的能力还是不必说的。那些家生子父母兄弟的性命、前程都掌握在她的手里,而且得知了温七并非侯府之女,那些人的动摇不足为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而如今,因为沈端砚的插手,那伙背主的婢女们早已得了她们应有的下场。 可再回想起初醒之时,她曾经因为担心温家在西北颠沛流离而辗转反侧的那些日夜,还有她因为认亲之事而心怀愧疚之时,年清沅只觉得这一切仿佛是莫大的讽刺。 她一直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松开,声音平静道:“好了,既然事情你都已经说清楚了,便下去吧。” 年轻妇人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张和温七十分相似的脸,心里百味杂陈。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不由得开口道:“夫人,恕我多言,我家姑娘早已长眠于人世,如今应该都已入了轮回。夫人才是与沈大人此生此世长相厮守之人,民女人微言轻,但也盼着夫人能与沈大人恩爱偕首,直至白头。” 年清沅听到她这话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有几分哭笑不得。 这丫鬟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难不成她以为,她是因为觉得沈端砚把自己当成了温七的替身,所以才把她找来,问了这些话的吗? 沈端砚和温七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牵绊呢。 这个念头不过刚跳出来,年清沅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仿佛冥冥中有千头万绪都在这一刻连接在了一处,她隐约抓住了什么,但又无从寻起。 直到从前的甘草退出房门之后,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跳了起来,招呼半夏她们:“把那本《九州山河志》给我拿来。” 丫鬟们不敢怠慢,急忙替她找来。 翻开书页,上面清丽柔弱的字迹越看越熟悉,仿佛就是曾经……温七的手笔。 年清沅呆呆地拿着手里的书卷,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蜜枣蒸山药(下) 突然想通了其中的某个关窍之后,许多事情的脉络瞬间清晰起来,一些从前年清沅没有深究的问题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年清沅这才意识到,这么久以来,她理所当然地把沈家对温七身后事的安排,当作是檀书同情温七所做的。但无论是沈家私下里冒着一定的风险给温七立了坟,还是之后安置她的丫鬟,都已经超出了一般人情的范围。 再回想起和温家对峙的那一日,温夫人她们起初见到沈端砚前来时,都是惊喜交加,那种反应骗不了人的。 她敢肯定从前的永宁侯府和沈端砚并无瓜葛,那就只可能是在永宁侯府败落之后,两边才扯上的关系。若是她没猜错的话,沈端砚肯定也没少派人去关照温家。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饶是她搜寻了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始终都想不起从前沈端砚到底和她有什么瓜葛。年清沅还没有自恋到,会以为只凭当初在宴会上寥寥几次碰面,沈端砚就会对她一见钟情。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忘了什么事情,就像她忘记了曾经帮助过檀书一样。 年清沅的脸上不由得浮出一丝苦笑,她这个记性可真是要了命了,怎么从前那么多事情都不记得。又或者是当时她根本没想到,这对兄妹会在数年之后对她的生活有这样大的影响。 一时之间,她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去找沈端砚问个清楚,还是另想别的办法。连带着夜里她一个人睡得都不安稳,总是接连不断地做梦。可梦到了什么,转眼就忘了。 她梦见年幼的自己在慈恩寺的后山上闲逛,突然看到前方有一个少年正在树下徘徊,显然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了。他的面容模糊,身穿一袭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衫,背脊却挺得很直。 可是等她走过去,那个少年只是瞥了她一眼,身子侧了一侧给她让开了路。 ——原来他不是在等她呀。 她从他身旁经过,看见他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本经书,下意识地想要叫住他问一问。 可她刚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骤然从梦中惊醒。 年清沅睁开了眼,盯了一会帐子上的石榴纹样发了会呆,又缓缓地合上了眼。 等她起身梳洗时问起甘草她们,她们只道沈端砚早已经去文渊阁议事了。 年清沅打起精神来,让人把账本拿过来,打算用这来消磨时间。 正当这时,青黛来报,说是临安郡王妃来了。 分卷阅读306 郡王妃一进来就屏退了众人,对年清沅道:“我来是因为昨日从郡王那里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你从前听说过没有,特意想来告诉你一声。” 年清沅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郡王妃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古怪:“我也不知你从前是否听说过,但这件事总归和你们夫妻二人有关,所以还是要问你一问。是这样的,郡王他和我提起,你们家沈大人从前还是编修的时候,曾经向永宁侯府提过亲。” 她说完之后特意去看年清沅的脸色,却发现她的神色有点过于平静了。 年清沅木然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呀。” 郡王妃加重了语气道:“没错,子清告诉我,他当年和沈大人交好,曾经听到沈端砚打听永宁侯府的事情。他当时好奇,悄悄派人去追查此事,发现沈大人曾有意和永宁侯府结亲。” 年清沅点了点头:“然后呢?” 郡王妃拍了她一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话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那沈端砚能向永宁侯府求娶的人是谁?永宁侯府一共才两个女儿,另一个如今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去年进了宫里。你自己说,让你们家沈大人念念不忘、让你耿耿于怀的人,到底是谁?” 年清沅叹了一口气道:“是温七。” 郡王妃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喜笑颜开道:“没错,就是你。你瞧昨日你还在我那里长吁短叹的,没成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到头来沈大人还是和你在一起了,可见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看你呀,也别在这里愁眉苦脸的了。你和他也好几日不说话了,这样下去可不行,等他今日回来,你们好好说道说道如何。” 年清沅摇头:“我能和他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我就是温七,我死而复生了吧?” 郡王妃听出不对来,连忙提醒她:“你好端端的又在闹什么别扭,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本就是他的心上人,他若是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 年清沅轻笑一声:“你也太看轻了沈端砚,若是我直接这样和他说,保不定他又要起什么疑心。更何况我不是温七,温七也不是我。” 郡王妃被她弄糊涂了:“什么你不是你的,你就是你呀。温七是你,年清沅也是你,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年清沅不以为然道:“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温七根本不曾记得从前和沈大人有过什么往来,更不知他的心意。但是按照时间来推测,指不定是从前在沈大人落魄之时温七曾对他有恩,所以沈大人才会对她心怀感激。后来温七早早死了,沈大人心里觉得遗憾,所以才会生出求不得之感。但,我如今已经是年清沅了。” 郡王妃还是不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她和年清沅不一样,性格直来直去,从来不会多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年清沅眼神清明之中有坚定:“他若是真心爱年清沅,绝不会因为她是温七而多爱她一分,也不会因为她不是温七而少爱她半毫。他若是心里真的有温七,也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当作是她的替身。” 郡王妃的神情愈发困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 年清沅微微一笑:“你不用明白了,你只需知道,现在还不是告诉他我身份的时机。我想赌一赌,赌一下沈端砚到底是不是我的良人。” 郡王妃有点费解道:“你弄得这么麻烦做什么,总归温七和年清沅不都是一个人吗?” 年清沅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我自有主张。” 见她的态度这样坚决,郡王妃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起身拉着她的手:“清沅,我知道你一向心里有主意,但是做人不可太过执拗。你们家沈大人做的一些事我也听说过,他是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只愿你能嫁得良人,一生顺遂。” 年清沅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其他类型拾箸记 西北军队暗地里调动频繁,朝野上下都大为关注。 事关重大,沈端砚这段日子不得不长留宫中议事,几乎没有回府上的时候。所以也就无从和年清沅谈心,但他和温七过往的一些事还是通过温七曾经的大丫鬟甘草口中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年清沅耳中。 已为妇人的甘草也是在温七死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位沈大人对自家姑娘情深义重的。 当初她在发卖途中被沈端砚的人救下,而后安置在了京郊的一处庄子上。过了不多时其余丫鬟东窗事发,她被牵连一同关押在一处,得知真相之后差点没亲手掐死其中一个人。沈端砚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审问之后,才确信她和投毒之事无关,放她离开。 但是甘草偏想要见这位帮温七沉冤昭雪的大人一面,最终,她见到了。 甘草曾经和温七见过这位大人的,但是也只有几面之缘,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初见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愕然,而后她很快想起了一件事。 永宁侯府还在的时候,她有一次无意中听到温清语 分卷阅读307 的丫鬟们拿自家姑娘的婚事说笑。其中一个提了一嘴,说是温七生得一副福薄之相,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后,甘草向沈端砚提起这件事试探,沈端砚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头认了。他确实曾经有意向永宁侯府求亲,却被侯夫人冷笑拒绝了。 当时的他虽然称得上是少年才俊,但他出身贫寒,没有根基,即便是一个翰林院的小编修,又怎能为侯府娇女的良配? 温清语自然不必说,那是侯夫人的心头肉;至于温七,侯夫人的拒绝也并非全然是为温七而着想,更多还是为了整个侯府考虑。虽然卫国公府那边并没有给出过明确的说法,但万一国公和世子还是想让温七嫁去那边,她这边应下了一个穷书生,回头岂不是要大大地开罪了国公府?即便温七不嫁给国公府,换一门别的亲事,对侯府来说自然也是一番好助力。 可谁能想到,几年之后会是现在这样。 曾经的甘草固然给年清沅解惑了许多,但如今的她却不全然是温七,所以不得不仔细思考沈端砚把甘草送到她面前的用意的用意。若他真的曾对温七情根深种,这种无异于自揭伤疤的行为,可否是他在试着向她坦诚他的过去? 那个她没有多少记忆的、遥远的曾经。 年清沅在等,等沈端砚忙过了这段日子,把曾经他们错过的那段时光里发生的种种都亲口告诉她,然后她再决定,应当如何来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 虽然沈端砚不在府中,但年清沅还是要接手府里的事务。 她嫁进来没两天,沈檀书就如释重负一般把手上的账册和大小事务统统交到了她的手里,所以现在的年清沅手握掌家大权,沈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全听她一个人调度。 她最先想调整的就是小厨房,原因无他,纯粹是因为封家娘子走后,小厨房的手艺断崖式的下跌。前几日沈端砚在府里,她还亲自去盯一盯,这几日没她盯着了,顿时又原形毕露。 而另一边,小厨房的人也都心里惴惴。 封家娘子因为要帮沈端砚找出藏在京中的反贼,先前突然消失不见。沈檀书对外只说是她赎身辞工了,小厨房也找不到封家娘子对证,自然也没办法问为什么。 可她这一走,小厨房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沈檀书自然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来负责他们的膳食,但后来者毕竟是后来者,一时半会还没法一下子收服这群人,这段日子已经和沈檀书告过几次状。前两天刚和底下的人闹翻了,这会连沈檀书的面子都不给,直接称是要回家养病。 好在封家娘子还在的时候,虽然为人严厉,却不曾藏私。有心跟着她学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学了几手菜,一时还能撑着。只是这段日子他们的手艺不合新夫人的口味,已经被她身边的大丫鬟们敲打过几回了。 虽然大丫鬟们说了,夫人可以给她们机会慢慢提高自己的手艺,但她们还是担心,万一夫人再突然变了主意,岂不是要把她们都换了?其中一些人不免在心里发些牢骚,但嘴上都不敢乱说,生怕被身边怀着心思的人去告上一状。 这其中就包括采芹。 何清沅被年家认回之后,沈檀书在府里下了封口令,不准她们到处乱说。众人在外面自然是不敢随便说话的,毕竟年家那是什么人家,万一得罪了他们就只有倒霉了。可关上了房门,小厨房的人背后总是难免要嘀咕几句。 采芹心里还是忍不住泛上一点酸意。 一样都是从小厨房里出来的,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何清沅成了千金小姐,如今还又堂堂正正地嫁到了沈家当夫人,比他们这些人高出不知道多少个层次。可她还得每日在小厨房里面对这些柴米油盐,累得要死要活。 何清沅刚走那回,采芹夜里总是做梦。 梦到小厨房外又有人找上门来了,说是她多年不见的爹娘,家中富裕,有良田千顷,仆婢无数,只有她一个女儿流落在外多年,等她回去继承家业。 可惜,梦才做了没多久,天很快就亮了。 醒来之后,照样得洗菜刷碗。 慢慢地,采芹也不再做梦了,老老实实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何清沅的消息还是不时传到她耳边来,什么她和檀书小姐成了手帕交,即便是去了年府两人的感情还是很要好,隔三差五便让人道对方府上递个条子;或者她家里遇到了事,有关于她身世的,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她嫁了首辅,又回到了沈家,成了她们的主子。 再想起从前她在小厨房时候的日子,采芹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只不过是噩梦。 她从前就和何清沅关系不太好,甚至屡次刁难于她,不像采薇,是个有眼力劲的,年清沅回复后没过多久就把她接到了年家。人家不愿意当丫鬟,就放了她的身,据说还给了银钱让她在外头开了一间食肆。 采芹曾经也去看过采薇那家小店,虽然不大,但因为正朝着街道,再加上采薇的手艺也不差,所以生意兴隆。听采菽说,采薇已经打算再扩大店面 分卷阅读308 ,多招些人手。可她看得出来,要不是有何清沅在后面给她撑腰,这店能不能开起来还是两说呢。 谁不知道,在这京城里想要做好生意,免不了要打点那些地痞无赖,不然他们就会找各种由头上门生事。轻则打砸抢掠,重则构陷人命。而采薇那小食肆从开店到现在,非但没有人找上门去,反而越做越大,定然是年清沅在背后帮她撑了腰。 采芹虽然有点羡慕采薇,如今能够自己在外开店,还是自由之身,但她在沈府的日子过得也不错。然而偏偏年清沅嫁过来了,万一她时不时想起从前的事情,采芹岂不是就要大大地倒霉了? 一想到这里,采芹不由得就心虚起来。 一连几日,她在小厨房里干活的时候都安安分分,丝毫不敢耍懒。 这一日她正在外头井边打水洗菜,前头突然来一个小丫鬟跑过来传话道:“夫人说了,她这会想吃面老鼠,让人给做了送过去。” 来传话的小丫鬟白术,也就是从前的百灵。 从前在沈檀书手底下,后来清沅回到年府之时,她厚着脸皮跟了过去,本想混出一番成就来,不想直到今日还是个底下的小丫鬟。 不过即便是小丫鬟,因为如今是夫人院子里的人,其余人也不敢怠慢,更别说采芹了。她急忙起身应道:“我这就让人去做,马上就给夫人送去。”好在年清沅提出的要求不高,面老鼠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吃,小厨房里人人都会做,连采芹自己都会做。 采芹说完却不见白术转身就走,而是笑吟吟地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仿佛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等着采芹开口来问。 采芹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道:“可是夫人那里还有什么问题?” 白术笑了:“夫人那里没别的交待了,不过采芹姐姐,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采芹赔笑道:“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 白术看了看四周,小声问道:“你记不记得,咱们以前夫人右耳后面是不是有一粒红痣呀。” 温家认亲的事情虽然已经落幕许久,但白术始终对年清沅身上那点不翼而飞的红痣耿耿于怀,她当然记得,年清沅身上有一粒红痣,她曾经亲眼看到过,所以才会在年婉柔身边的大丫鬟馨兰私底下来问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和她们保证。 然而当日两家对峙,温家人上前查验时,那颗痣却不翼而飞了。 事后,白术担惊受怕了许久,生怕年清沅要揪出院子里的内奸,或者年婉柔那边的人翻脸无情。好在馨兰是个心软的,她哭着求了一会便答应在年婉柔面前替她说几句话,至于年清沅那个傻子,根本也没想过自己院子里的人会有问题。 风波渐渐平息了,但白术还是很不满意。 按照她原先的计划,若是年清沅被温家认回去,年家自然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年清沅人是走了,但丫鬟们是年家的人,不用跟着一起走。年婉柔那边已经允诺过,到时候会想办法把她送进年夫人的院子里,年夫人性情宽和,她在年夫人手底下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在年家混日子下去,而且还能得到年婉柔给的一大笔银钱。 如今不仅没有了钱财,年清沅还好端端地当着年家的姑娘,甚至嫁给了首辅,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不错,白术对年清沅心怀不满已经很久了。 从前还在山月居的时候,这人就嚣张跋扈惯了,没少欺负过人。后来她终于被罚去了小厨房,回来之后倒是变了一个人,紧接着就接二连三地撞上了好事。先是姑娘重新对她信任有加,再然后是年家亲自上门把她认回。 白术对她的好运眼热,抓住了机会从沈家跳到了年府,原本想着年清沅在年家初来乍到,肯定对身边的人不放心,会对她大加提拔。可没曾想,年清沅那么快就收拢了身边的人,到最后她还是底下一个不得重用的小丫鬟。 白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就想看着年清沅倒霉的那一日。 一回到沈府,她就暗地里琢磨着找个人再来问一问,所以今日特地问了从前和年清沅不对付的采芹,想从她口中问出一点东西来。 采芹愣了一下,这她哪记得。 白术看她一脸懵,知道自己是打听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不由得白眼一翻,转身就走了。 采芹不由得气结,等白术走远了就冲她的背影呸了一口:“什么东西!”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面老鼠(下) 白术确信,她的记忆不会出错。可除了她自己以外,也没人能证明确有此事。 她还是得找个知情的人来问一问。 问题是,该找谁呢? 从小厨房出来,回去的路上白术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瞅见前边正在弯着腰扫地的灰衣丫鬟似乎有些眼熟。 白术走过去一看,咦了一声:“这位不是燕草姐姐吗?” 燕草抬头瞥了她一眼,见到是她,神色冷淡。 去年沈檀书突然翻脸,查账后就要发落她 分卷阅读309 们这些敢欺上瞒下的大丫鬟。 虽然她们看准了沈檀书心软,一番苦苦哀求之后,还是从人牙子手里捡回了一条命来,结果仍人糟心。鹊芝被直接撵回了家,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但燕草却留在了沈府里,只是从大丫鬟落成了底下的小丫鬟,而且也不在沈檀书的院子里做事。 这世上向来不缺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人,从前燕草是大丫鬟的时候,走在府里,哪个都讨好她;如今她落魄了,自然也不乏踩上她几脚的人。故而虽然她颇有心计,善于笼络人,但燕草的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白术一见是燕草,本来想直接走开。 从前待在山月居的小丫鬟们都清楚,大丫鬟里绣雁和文鸯两个是一伙的,鹊芝和燕草是一处的。前两个只管伺候姑娘,其余的倒没什么;后两个哪一个都不好惹。鹊芝姐姐虽然横,但也没有多坏;燕草看着和气,却满肚子心眼,你什么时候得罪了她都不知道。 如今看得燕草沦落成这样,白术心里别提有多幸灾乐祸了。 不过,白术想起了刚才的疑问,脚下一顿眼珠子骨碌一转,“燕草姐姐,我问你一件事。” 燕草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这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然而依照她如今的状况,也不好随便得罪她,只能道:“你有什么就问吧,但凡我知道的,一定会说。” 白术笑嘻嘻地,仿佛浑然不在意,只是这么随口一般问道:“我问你,咱们夫人先前还在伺候姑娘的时候,你记不记得她右耳后有一粒红痣?” …… 另一边,等采芹忙完一天的活计,回到屋里已是腰酸背痛。 虽然她还在气白术这丫头狗眼看人低,但自己不禁就着她的话头回想起来,还真的隐隐约约地回想起这么一件事。 那是何清沅,不,如今应当称呼夫人了。 她刚来到小厨房的时候,还是个满肚子怨气鼻孔朝天的臭丫头,仗着自己在檀书姑娘的房里待过,对谁都不放在眼里,来小厨房的头一天就捅出了娄子,差点没把整个房子给点了。封家娘子当时还在,说她她还不听,气得封家娘子直接揪了她的耳朵,要送她去见五味管事,这才把这个狂到没边的丫头给哄住了,不情愿地认了错。 当时她就站在她们的后面看热闹,在封家娘子动手揪住她耳朵的时候,好像确实看到了她耳朵后面有一粒红痣。因为何清沅皮肤生得白,衬得那一粒痣格外鲜红,她还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好几眼。 想到这里,采芹蹭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去告诉白术。 但她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房门,突然察觉到有点不对。 毕竟过了一年多,采芹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随便被人说几句话就能气得跳脚的傻丫头来。 她仔细咂摸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白术是何清沅的丫鬟,为什么会突然跟她一个外人来打听她身上的体征? 再说了,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何清沅耳朵上有一粒痣,为什么还要来找她验证? 这么一想,即便采芹还没搞明白白术心里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还是很快就猜到了她肯定心怀不轨,当即脚下一转,往年清沅的院子那里去了。 年清沅听完采芹的一番陈述之后点了点头,赞许道:“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回去之后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若是白术再问起来,你只需推说不记得了。其余的事情我自有主张。”说完,她还让甘草和半夏拿了她的妆匣让她挑几件回去。 采芹如今也不是以前那种眼皮子浅的了,哪里敢在那里面挑,只说是自己应当做的,不敢邀功。还是年清沅亲自从里面挑出一双玉镯给她,她这才接下转身离开。 等采芹走后,年清沅屏退众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这些日子反复推演,关于当初的事情已经隐约推测出了几分轮廓,只是还需要更多证据来证实这些。 或许,明日,她该去一趟慈恩寺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错菜 时已四月,春光将暮。 山下的桃花早已凋零,而这山上却还正是春光烂漫的大好时候。 年清沅在留供香客歇脚的一处小院中等了很久,才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转身一看,身后站着的正是灰衣僧人慧清。 两人相对行礼过后,年清沅直接问道:“去年的某日,我曾向您请教,您不愿回答,只带我去了一趟后山那里,说我可以在那里避世而居。我想请问慧清师父,当时您是否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恕我愚钝,猜不透您的用意,还请您直言相告。” 慧清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是施主多虑了。” 他有意装傻充愣,年清沅只好继续问道:“若是我没记错,当年我与母亲第一次来上香时,师父曾经转达过了悟大师的一句话。‘一啄一饮,皆由前定’,了悟大师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却过于宽泛,毕竟这人间万事,哪一件不在这因果轮 分卷阅读310 回之中呢。我今日再次前来,是想问我的因果究竟在何处,还请慧清师父替我解惑。”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上山之时,年夫人手上戴了一串伽蓝血檀,慧清当时认出是了悟多年之前所赠,这说明年夫人从前就和了悟那老和尚认识。 年清沅怀疑,年夫人可能受了悟所托,参与其中。 因为除了了悟这个老和尚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人会在当年那种情况下帮她一把,还能请得动年夫人来圆这个谎。 可是再仔细一推,其中还是有太多无法解释之处。若真是年夫人帮了悟做了局,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在她醒来之后几个月再推她入了年家,而不是一开始就让她回到年家做年氏女? 但慧清始终不肯开口,她也只能再一次抱着满腹的疑惑离去了。 她固然也可以直接去找主持,或者再在慈恩寺中找人打听,但只要看慧清就知道了,这寺中若是真有知情的人,只怕也不会和她说什么。 临走之前,年清沅诚恳道:“慧清师父,请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若是了悟大师云游归来,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有很重要的问题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等她走后,慧清脸上才露出一丝苦笑。 他是真的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他老人家前年跟师叔两人一起出去云游,在京城里留下这么一堆麻烦,让他根本不知如何处置。好在这段时日这个当年跟在师父身后的小姑娘没有出什么大问题,余下的事情,他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只希望师父能早日归来。 慧清长叹一声,这才收回思绪,转身离开。 …… 年清沅刚回到沈府,就有丫鬟来报,说是沈端砚回来了。 两人多日未见,乍一听到他的消息,年清沅先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 她进门的时候,沈端砚正在用饭。 他因为事务繁忙,饮食又不规律,年清沅来到沈府之后,便嘱咐过小厨房的人,若是大人忙完公务回来用饭,切忌油腻,只需清粥小菜即可。 沈端砚正在就着的那碟小菜就是年清沅带来错菜。 这是去年秋天下霜之后,她特意让人腌制的。这种菜做法很简单,就是将各种菜洗净切碎,放进虾油里浸泡,再将瓦罐封好。到了第二年春天再取出来,小菜鲜绿欲滴,酥香可口。 这段日子没见,沈端砚的神色疲惫又憔悴,年清沅倒是好吃好喝,反而养得气色红润。若是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要以为是年清沅对他不住呢。 见她进来,沈端砚的动作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年清沅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吃完了整顿饭。 等丫鬟们把饭桌撤下,退出屋外,沈端砚这才犹豫着开口:“清沅……” 年清沅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也累了许多天了,不然先去休息了再说。” 她面上笑盈盈的,仿佛这些天从未生过他的气一般。 沈端砚轻轻叹了一口气:“清沅,过来。” 年清沅心中一动,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却没有听从沈端砚的话过去,只是低垂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像是柔顺的服从,也像是无声的抗拒。 沈端砚揉了揉眉心:“那个叫甘草的丫鬟你都见过了吧,想必她已经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了。” 年清沅轻声道:“她确实是把你曾经心系温家那位姑娘的事情告诉我了。” 沈端砚只觉得胸口闷着一股气,但是始终纾解不出来,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是,我确实曾经心系温七姑娘。”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呢?”年清沅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眼波清澈却没有沈端砚所设想的愤懑不平,“你突然一下子说要娶我,突然一下子告诉我你从前有个心上人,而所有的人都说,我和她长得很像。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倘若做出这等混账事的人不是沈端砚,倘若他从前心悦的人不是温七,年清沅现在早就要和他翻脸了。可正因为是他,所以她想听他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端砚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也知道,你和她很像。” “很久之前你还在檀书身边伺候的时候,我也见过你,那时候的像只是皮相的相似,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所以也不会为此而心神不宁。” 甚至他对这样一个空有温七皮相的人也不感兴趣,所以一直连她的名字都未曾过问,直到后来才发现了这个天大的巧合。 年清沅的神情微滞。 她几乎没有刻意掩饰过她的性情和从前不同,幸亏从前熟知何清沅性情的人也不多,一直也很少有人看出什么来,但是没想到,在沈端砚眼里,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沈端砚见她没有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注意到你之后,我原先以为不只是谁探听到了陈年旧事,特意拿你做棋子来试探于我,便命人调查你的来历,知道何婆子是年家旧人。后来恰好翻到卷宗,看到隆庆年间孩童丢失一案,永宁 分卷阅读311 侯府和年家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我虽非权贵出身,这些年因为和他们周旋,却也知道京城的世家之间多少都有些关系,便让人往这个方向查探。结果你也知道了,你和温七是两家分别丢失的孩子。” 年清沅依旧沉默,能从卷宗中找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地查出她的身世,他也算有心了。 沈端砚继续道:“查明你的身世,不过是顺手而为,将你送回年家,也是想看看你背后究竟有没有人。知道你不是别人的棋子之后,我便不打算再和你有什么关联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可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 年清沅抬头看他:“后来呢,你后来是怎么想的?” 沈端砚垂下眼眸,神情淡淡道:“若非因为卫国公世子对你纠缠不放,或许我还会再等个两三年,等到年夫人一定要为你指婚的时候才恍然初醒,再从别人手里把你抢过来。” 抢过来。 年清沅愣了一下,虽然她不太明白萧忱是怎么刺激了沈端砚,但他口吻中的果决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提起萧忱,沈端砚的嘴角微微勾起,有点漠然,也有着一丝轻蔑,这在他的脸上是很罕见的表情:“你可能不知道,七夕那一根红线,原先拿着另一头的人是他,后来他说要赐我一段良缘,硬塞到了我的手中,我顺着那根红线找到了你。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从前抢了我的一桩婚事,如今却是我娶了你。” 年清沅皱了皱眉头,她不在意什么红线不红线的,但她很不喜欢沈端砚现在的口气,仿佛说的她是一个物件,任凭他和萧忱抢来抢去。 沈端砚看见了她的表情,嘴角的笑容微微收敛,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我不瞒你,从前我欲求娶温七姑娘,被永宁侯府拒绝,他们只说是和国公府有一桩婚约,又奚落我出身寒微,我只能在一旁观望打听,可我打听到了什么。后来阿七在牢狱中病死,萧忱可算知道后悔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了却要悲春伤秋。” 说着说着,他嗤笑了一声:“我瞧不上这种人,当然,他也瞧不上我。” “我向侯府求亲的事情隐秘,知情人并不多。也不知他后来从哪里听说了我对温七有意,便处处拿此事嘲讽于我。念在故人的面子上,我不与他多做计较。但是谁让他又发现了你。” “若是他不对你一味死缠烂打,或许我还要再过很长一段时日才能认清自己的心意。但正因为他先有所动作了,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年清沅冷不丁地出声问了。 沈端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然知道他之前和接下来说的话都只会让清沅更生气,但他还是将自己的真正心意吐露:“从前是我没有能力,但如今我决不能容许让别的人将你娶走。” 虽然他说得含糊,但年清沅听明白了。 他口中的你,是把年清沅这个人当成了曾经的温七。 话说到这里,沈端砚的眼眸里带着歉意:“我心中有别的人,却将你娶回了家中,误你一生,是我对你不住。但我并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说到这里,沈端砚的声音带上了强硬和果断,一瞬间变成了朝堂之上那个生杀予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年清沅静静地等了一会,才问道:“你说完了?” 沈端砚嗯了一声,却又改口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又觉得对你不住。” 年清沅快要被他气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耐心听他继续说下去,耐着性子最后问道:“所以呢?” 她从头至尾态度都十分冷淡,沈端砚已知不好。 但他确实长到这个岁数,从来不会和女子说什么甜言蜜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或许你可能不信,但我与温七姑娘之间确实并无私情,全是我一厢情愿。” 他怕越说越错,话头陡然转折:“算到如今,我既然娶了你,却还拿你当了别人的影子,是我对你不住。我今日将实情全都告诉你,是想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学会慢慢把你和故人分辨清楚。” 年清沅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方才她听他话中频频提起温七,虽然可能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但她却挺得分明,他话语中全是回护之意。若非那就是从前的她,年清沅这会只怕都要被气出病来。可他越这么说,她的心里越是时而酸时而甜,两种滋味搅得人心里难受。 有这么一个瞬间,她都想直接告诉沈端砚一声,她就是温七。 可是她的理智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生生拉了回来,即便她告诉沈端砚她就是温七,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之间还是横亘着许多问题,拿过去的情谊只能暂时掩盖,天长日久后还是会现出原形。 究竟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她而言,也是一个难题。 年清沅轻声道:“你不必这般费力,我们就如眼下这样就好。你也不必觉得对我愧疚,总归路是我自己选的,承担后果这点决心我还是有 分卷阅读312 的。若是你日后让我不高兴了,我们和离便是了。” 前几句沈端砚听了还有几分想反驳,到了最后一句他直接忍不住道:“我绝不会与你和离。” 年清沅看了他一眼:“还是说大人想要等厌烦了我那一日,给我一封休书?” 她的意思沈端砚听明白了,无非是两人若是相处得不好,她说走就掉头走了,绝不纠缠留恋。沈端砚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之感,却又不全是因为她说要走而生出的,还有一点对她能这般洒脱的不快之感。他把心底泛上来的感觉压了下去,郑重其事道:“不会有休书,也不会有和离。今生今世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 年清沅没有笑他,而是认真地点了头:“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赐绯含香粽 那一日长谈之后,虽然没有得出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解决方法,但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渐渐缓和了,又重新回到新婚不久之后的相处状态。 相敬如宾,举止有度,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府里最大的两位主子和好了,下面的人也松了口气。 西北的兵马调动虽然频繁,但始终没有真的起兵。那边心向朝廷的将领也不好做什么,生怕一旦逼急了八王爷,他真的狗急跳墙,西北那里才真的是遍地生灵涂炭。当然,她们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在那干瞪眼看着,但具体如何布局,年清沅自然是不清楚的。 只不过转眼的功夫,已经又是一个重午节了。 年清沅早就打点好了过节府里要用的一切,这天上午沈檀书过来找她,一进门就问道:“左右今日过节,又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府中,要不要一起去看龙舟?” 家里只有她们姑嫂二人,沈端砚白日里几乎不在家,要出去玩也只能她们两个一起。 年清沅想了一下,虽然有点心动,但还是摇头拒绝:“算了吧,那里到处都是人,看个什么热闹。更何况这两年京中每逢热闹的时候总会出点事,我算是怕了。” 永定桥和上元夜两次,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还有去年重九那次赴宴,若非她早走一步,指不定又要经历一次混乱。 若在平时,只要带的护卫多、武艺足够高强便足以了;可在那种人山人海的地方,一旦人潮乱了起来,无论你是谁都没用。运气好的还能撑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维持秩序,运气遭的早就在人流践踏中变成肉泥了。 见她不愿意去,沈檀书脸上露出遗憾之色:“你不去没办法,我可是要去看热闹的。你就在府里,等我回来给你带‘健人’。” 所谓的健人,是重午前后在集市上卖的一种小玩意,江南有些地方称之为“豆娘”。这类玩意多是用金银丝扭成各种形状,例如钟、铃、宝塔等。还有的用艾叶、缯绡来制成,攒成鸟木虫鱼的形状。其中有一种极为精细的,还用小钗贯穿点缀,形如人状,外头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喜欢用来插在髻上。 年清沅想了想道:“既然你要去,就多带些人手。回头我和你兄长说,让他把三七给你,万一有了什么事,也能护得你周全。我再让我三哥和你一起,他向来最爱凑热闹,肯定不会不去的。” 沈檀书不以为然道:“哪用的上那么麻烦,我多带些人手去就成了。” 年清沅认真道:“你不要不当一回事,这两年出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上元夜那一回,若不是我们侥幸,只怕当场都要被踏成肉泥了。” 她一提起上元夜的事情,沈檀书这才重视起来:“好,我都听你的。” 见她肯上心,年清沅这才放下心来。 等把沈檀书安排好了打发走了,前面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宫里又赐下了过节的东西和含香粽。沈端砚身为首辅,又向来受少年皇帝崇敬,每月宫里赏赐下来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不少,更何况是过节。 跟着赏赐一起回来的还有沈端砚。 他一进来,年清沅就看到他腰间坠的那根络子,就是之前在荷塘里他跟她讨去的那一根,这些日子他一直戴在身上。但是今日是端午,按照习俗,都是要佩戴五彩丝编成的长命缕的。 沈端砚看了看四周,问道:“檀书今日怎么也不来陪你?” 年清沅随口答道:“她去驻塘河那里看龙舟了。你过来,我给你系上长命缕。”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丫鬟手中接过长命缕,低头给沈端砚系上。 沈端砚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了许多。 年清沅突然想起来一回事,沈端砚一直很重视的那根绿松石坠子,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其实是用五彩丝编成的。按照大周的风俗,除了给刚出生的小娃娃和端午这一天之外,平常很少有人用五彩丝线来编络子的。 所以沈端砚那个绿松石坠子,应该也是在端午那一日得的吧。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她隐约觉得脑海里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她忘记了,可香了一会也没有头绪,只能摇了摇头。 沈端砚 分卷阅读313 一边任由她帮忙系好络子,一边低声问道:“怎么不和檀书一起去看龙舟,难得这么热闹。” 年清沅笑吟吟道:“赛龙舟虽然热闹,但也太热闹了些,我听了锣鼓的声音嫌吵,所以干脆就不去了。让三哥陪了檀书一起去,万一又有人闹事,她身边好歹也能有个可靠的人照应。” 提到有人闹事这一节上,沈端砚的脸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嘴上却安慰年清沅道:“你放心,近来出过几次事,已经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驻塘河附近一带好好看着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年清沅想了想,小声问道:“那伙人还没抓到?” 沈端砚嗯了一声。 京城太大,而那伙人已经扎根在不知名的角落,想要抓到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虽然之前用封家娘子做了局,想办法在那伙人里面埋了钉子,但是那边已经许久没有传出消息了,只怕封家娘子和几个探子情况有变。 这伙人说是亡命之徒不假,但也算不上是可怜人。 一场洪水害得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贪官们又官官相护、助纣为虐,这才逼得他们起了心思,要与朝廷作对。若是他们只把目标放在那些贪官污吏身上,倒也能让人称赞一声高义,但是他们偏偏连无辜百姓都不放过。每一次闹出动静来,都有数十乃至上百条人命陪葬,这等祸及无辜的举动,很难让人同情起来。 但年清沅也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犹豫着问道:“你觉得,封家娘子当真可靠吗?” 她也是突然才想到这一节上的。 封家娘子毕竟是闽人,她要帮沈端砚对付的人里面有她的同籍同乡。 沈端砚看了她一眼,很平静道:“或许可靠。” 他这么一说,年清沅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虽然用着封家娘子,但也未必完全相信她,肯定还是留有后手以防万一的。 她舒了一口气,只要他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正在说着话,突然外头传来丫鬟慌慌张张的声音:“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姑娘出事了。” 沈端砚和年清沅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来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的画舫出事了,然后姑娘掉到河里去了,不过已经被人救上来了。” 听到这里,两人才不约而同道松了一口气。 年清沅皱眉问道:“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姑娘和年三爷一起去看赛龙舟,可那正赛到一半了,龙舟不知为何突然爆炸,死伤无数。本来河道里到处都是画舫船只,岸上又全是人,当场就出了大乱子。您没看见那个场景,太可怕了。姑娘和年三爷他们的画舫离得近,被爆炸波及,落入水中。好在定远将军就在附近,认得咱们家姑娘,就把她救了上来。” 年清沅又问道:“年三爷人没事吧?” “三爷也被定远将军的人救了起来。” 左右这两人没什么大问题就好,二人双双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种事一出,沈端砚不免又要去忙碌了。 两人对视一眼,沈端砚的眼神中带着歉意:“只怕我现在不能在家陪你了,我会尽量在晚饭之前回来,檀书就麻烦你照顾了。” 年清沅点了点头:“你放心地去吧,府里的一切都交给我。” 沈端砚离开后,年清沅才开始着手处理沈檀书的事。 沈檀书落水之后被定远将军救起,不久之后被一驾马车从后门送了回来。虽然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不过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年清沅问了她几句状况后,便让沈檀书喝了小厨房送来的姜汤,等她喝完躺下后这才离开,着手准备给定远将军送礼的单子。 这位定远将军年清沅之前也见过一回,那是她有一次被封家娘子带出去喝酒,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驰马而过的定远将军。只不过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也看不出什么来。 后来她陆续也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将军的事。 这位将军同样出身贫寒,原本只是普通军户人家出身,父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位老母,全凭在战场上的生死厮杀得来的官位。据说他在打仗的时候伤了脸,所以二十多岁了还没定亲。 这次沈檀书落进水里被他救起,又被马车悄悄了送回来,可见这位定远将军至少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日后年清沅免不了要亲自登门和人家道一声谢。 至于年三,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没什么事,不过年清沅也嘱咐了他一番,让他最近尽量不要外出了。 等到晚上,沈端砚回来之后年清沅忍不住问了:“那伙人还是没抓到吗?” 沈端砚淡淡地嗯了一声,不久又突然说了一句:“就快了。” 年清沅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去问。 沈端砚也没有详提,只说了一句:“封家娘子的任务失败,如今已经回来了” 年清沅愣了一下,然后才问道:“她是否用我们帮忙安置一下,万一被那伙逆贼找到她就不好了。” 沈端砚摇了摇头 分卷阅读314 :“之前我让人安排了她的去处,被她拒绝了。” 年清沅微微皱眉道:“封家娘子在京中无亲无故,如今她从贼窝里逃出来,又能去哪里呢。若是被那伙歹人看到,她岂不是会有性命之忧。” 沈端砚未置可否:“这你不必担心。”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年清沅也只能把这件事先放一放。 两人熄灯睡去,一夜无话。 ☆、其他类型拾箸记 采薇端着一碟炸肝尖走到食肆前头时,正巧听到前面食客的吆喝声。 “什么打打杀杀的,这都吃着饭呢,今个给讲个年氏女的事吧!” “就是就是!”周围都是热烈的附和声。 她掀了帘子,走进前堂,原本在一旁歇着听书的一个少年立即站了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碟子:“采薇姐,不是说了叫我一声就行了吗,你怎么亲自来了。” 采薇把碟子递到他手里,才笑道:“这会客人不多,而且你们也累了一中午了。” 那少年又嘟囔了几句,跑去送了那一碟炸肝尖。 两人说话的功夫,说书先生已经一拍唱木,说起书来。 采薇的生意日渐兴隆,店面扩张之后,也请了一位说书先生来坐馆。今天他在讲的,就是京城里这段日子最火的话题之一,主人公恰好就是年清沅。 要说这位年家的姑娘,可真是传奇。 且不见她去年至今这些时日,就凭她一个人的故事,就盘活了多少说书的饭碗。 她先是因为流落在外十几年,在别人的府上为奴为婢,紧接着就被年家这等诗礼名门接回教养,成了千金小姐。这种麻雀跃上枝头当凤凰的情节,已经足够让人津津乐道了,可紧接着又有人家也要上门来认这门亲事,双方虽然没有闹在明面上,最后私下里解决了,不过也能想象得出来,过程中肯定是一出精彩的好戏。 这还不止,没过多久,年家的养女就和卫国公府的世子双双落水,不对,是一个落水一个去救,听说还是在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上,好多人家都亲眼看见了。虽说那位年家姑娘在此事中没有牵扯,仿佛和她一点关联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坊市中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力,替这三个主人公添加一番爱恨情仇勾心斗角。 原本年家的养女和卫国公世子已经定婚,算是了结了这件事,让它告一段落。可谁都没想到,故事山回水转,突然圣上就下旨给这位年家姑娘赐婚,让她嫁的还是当朝首辅,这一下可就点燃了他们八卦的热情。 各家酒馆茶肆的说书人都充分发挥了他们的想象力,在其中添加了各种狗血横飞的情节,也编得越来越离谱。一条街上往往有五六个添油加醋的版本,可最后不知怎么,慢慢地都流传下来固定成一个情节模式了。 故事里的年清沅成了可怜娇弱的小白花,自幼被何王氏抱走流落在外,受尽了苦楚,有一日正巧赶上年家人回京,母女在街头相逢。事后一查,揪出了恶人何王氏。然而府里还有一个鸠占鹊巢多年的养女,看见亲女回来了怀恨在心,有意报复,并和卫国公世子来了一段三人纠葛。最后幸亏皇上圣明,赐下好婚事,这才有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年清沅听说了这些,对此不过一笑了之。 她在世家里的风评已经算不上多好了,索性也就厚着脸皮,任由别人爱说什么算什么了。能给这些百姓们添了茶余饭后的笑料,也算是功德一件。 可另一个人就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态了。 据说另一位女主人公还让人私下里给几个说书先生递了银子,让他们重新编排一下这个故事,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说书先生们虽然日子过得不如人意,只能靠卖艺为生,但骨子里的清高可不比正经的文人雅士少,一听来人要用钱贿赂,顿时勃然变色。 等斥退了来人,第二日在茶楼酒馆里,几位说书先生对此大肆宣扬,无非是吹嘘自己有多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而另一边年婉柔派来的人则成了反面角色。 消息传到了国公府上,把年婉柔怄得一整天都没吃得下饭,回过头还得想办法在府里阻拦着消息,不能让国公夫人听见。她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做小伏低,把国公夫人哄得稍稍脸色好了一些,不再计较她婚前做出的事情来了,万一让她知道,少不了又要一通鸡飞狗跳。 远在食肆里忙碌的采薇却不管那么多,虽然她不太喜欢说书先生提清沅的事情,但是架不住来吃饭的食客偏要听这一个。她无奈之下只能跟说书先生委婉地示意了一下,若是他编排了清沅的不好,她就只能把她扫地出门。 好在这一位说书先生比较有职业操守,没有做出那种反咬一口的举动,十分上道地把要讲的话本给采薇看过一遍,她这才点了头让他在店里说下去。 一整日忙下来,好不容易到了打烊的时候,送走了店里帮工的两个少年,采薇正打算坐下来歇一歇,突然听见传来敲门声。 她下意识以为是那两个少年又丢三老四,把什么东西落在 分卷阅读315 这里了,连忙去开门,一打开门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采薇愕然道:“是、是娘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去年就没了消息的封家娘子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封家娘子的神色有点憔悴,不过看着精神还好,仍是从前的样子。 虽然对封家娘子还有感情,但采薇没有忘记清沅和她提过娘子背后那群人的危险之处,顿时有几分警惕想要合上门,却听封家娘子苦笑道:“我道是我好歹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你一段时日,你这个孩子素来又是个念着情分的,没想到却是这样。” 采薇心头一阵惭愧,虽然心里还是警惕,但并未松开手上的力气,低声道:“娘子,采薇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娘子所做之事牵连过甚,恕采薇无法听从娘子的吩咐。娘子今日来了这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还请娘子速速离去。” 谁知封家娘子居然一脸惊讶:“你在胡说什么,你莫非把我也当成了逆党?” 见采薇沉默不语,她只好将她的身世和沈端砚的托付这一段都和盘托出,末了苦笑一声:“只可惜我辜负了大人的期望,非但没能取信于他们,反而被他们识破了来历。若非我警觉,只怕此时早已陷在那伙逆贼手中。如今我也回不去沈府了,听说你在这里开了一间小食肆,便想来你这里藏身,可没想到。”封家娘子不禁摇了摇头。 采薇听了不疑有他,惊喜道:“原来娘子和那伙逆贼不是一伙的,是采薇失礼了,娘子快快请进。”她说着就将封家娘子迎进门来。 待采薇把门彻底关好,才亲自为封家娘子倒茶,边道:“娘子这些日子受苦了。” 她说的不假,封家娘子这段时日东躲西藏,脸颊都已经消瘦了不少。 封家娘子摇摇头道:“这没什么,只可惜了失去了那伙逆贼的下落,又要让大人烦心了。” 虽然在沈府上待的日子不短,但采薇对沈端砚兄妹的感情还没有对年清沅的深,只是安慰道:“大人乃一朝首辅,要处理的事情不知凡几,再说了,这抓乱党又不是大人的差事,会有别人操心的,娘子还是在我这里好好躲一段时日,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采薇是真的敬重封家娘子,知道她没有和歹人扯上关系,顿时松了一口气。若是可以的话,她想让封家娘子就留在她这里,日后若是封家娘子还不想嫁人,她就替她养老送终。 封家娘子点了点头:“我正有此意。虽然大人让人替我安排取出,但我想着左右不知道干什么,又听人说你在这里开了一间食肆,所以特意来你这里看看。若是你不嫌弃,我还能帮你在后厨忙活一阵。” 采薇连忙道:“这可使不得,娘子来我这里,怎能让娘子这样操劳。更何况以娘子的手艺,怎么也不该是在我这种小地方做菜的人。” 封家娘子哑然失笑:“小地方怎么了,你是看不上我,还是看不上在你店里歇脚的粗人。” 采薇摇头:“娘子说笑了,娘子若是能留在这里,我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我的厨艺粗陋,食客们肯在我这里停留,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能挑挑拣拣呢。” 封家娘子微微颔首:“这便是了,饮馔一道,虽然在食材用具之上有贵贱之分,但我们这些做菜的人,可万万不能心存偏见。只要能让人吃得高兴,就证明我们这一身厨艺没有白费。” 采薇敬服道:“娘子说的是。” 封家娘子看向她,向来板着的一张脸上露出些许柔和的笑意:“你这孩子虽说天生味觉不敏,但难得心诚。若是你不嫌弃,这段日子我便把我一生所学传授与你。” 采薇顿时又惊又喜:“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封家娘子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早就让小厨房众人都看着眼馋,但凡学个一招半式,都足够她们受用的了。从前封家娘子不教人也不指点,也不藏私,做菜也不遮遮掩掩,就敞开来让众人看,谁能学到是谁的本事。但饮馔一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们只能看着依样画葫芦,连皮毛都没学去多少。 直到清沅去了,见她天分出众,封家娘子这才松了口,却也让她学做点心。后来年清沅被认了回去,当了千金小姐,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采薇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份运气。 见封家娘子微笑着颔首,采薇提起裙摆就跪了下来:“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封家娘子连忙扶她起来,在采薇起身的时候掩去了眼眸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第一百六十九章 红烧肉 封家娘子就在采薇的这间食肆停脚了。 有她在后厨,采薇自然不敢班门弄斧。第二日,后厨就让封家娘子接手了,她还和以前一样在旁边打下手,听着封家娘子一边做一边讲解。偶尔封家娘子累了,她再替上。 沈端砚兄妹对饮食并不挑剔,封家娘子的厨艺放在沈府,虽说算不上被埋没,但也是明珠蒙尘。一到了外头,自然大放光芒。 一连几日,采薇的 分卷阅读316 食肆爆满,几乎没有一刻有空座。 有些人等不及,甚至拿了自家的碗要从这里装了菜带回去。 一天下来,不仅采薇和封家娘子两个女人累得够呛, 就连采薇请来帮工的那两个少年,都有些脱力。好在晚上这顿都在采薇这里吃,而且还是封家娘子亲自下厨,他们能大饱口福。 比如说红烧肉。 这是一道人尽皆知的菜,相传有上百种做法。这几天封家娘子在后厨里,已经做了十余种不同的做法,比如说她现在正在做的这一种,就是先将五花肉放在清水里煮。等煮到到五六成熟,然后再将其放入锅里,一一加糖色坐油勺。用旺火热油,竹签子穿肉,放到锅中炸了片刻功夫,再走油水。 火滋滋地烧着,肉皮终于咕咚咕咚冒出了小泡。 封家娘子见差不多了,就将其捞出,切成厚厚的肉条,放在预先调好的酱料碗里蒸透,合成拼盘,再倒扣过来送到前头去。 这道红烧肉很受一些做苦力的人喜欢。 他们一天力气消耗大,吃得多,这道菜最是下饭不过。 晚上采薇也学着封家娘子的做法做了一大碗红烧肉,让两个在店里帮忙的半大小子吃得满嘴流油,最后提出了一个建议,太费功夫,也太费油。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因为采薇的食肆里招待的人都是些贩夫走卒,来她这里能一个人点的起一盘红烧肉的人并不多见。即便是有点的,也不过是几人凑钱买了一份肉菜一起吃。 而且红烧肉可以提前做好了再热,预先备下并不是什么难事。 每每封家娘子做菜的时候,采薇一边打下手,一边在旁边看着尽力地学下来。 这一日店里打烊后,其余人都走了,两人坐在一起休息。 封家娘子状似无意地提起道:“你这家食肆能开得这么红火,想来也离不了清沅的帮忙吧。只是这些时日,我怎么也没见她来过你这里。” 采薇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我和清沅如今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了。” 先前因为娘子的事情,她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主动和清沅请辞到了外头来,开了这一家小店。看似她全程没用过别人帮忙,都是自己一点点把店面做大的,但是采薇知道,若是没有人在背后照拂,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京城里开店,只怕不等第二日就会有流氓无赖上门来了。而还会有谁在背后悄悄地关照她,不用猜也知道。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封家娘子点了点头:“她如今做了首辅夫人,自然是不比从前。” 采薇连忙替年清沅辩解:“娘子,清沅她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只是我们先前有些误会,所以才会这样。”说到最后半句,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封家娘子循循善诱道:“从前她还在沈府的时候,你们两个就要好。难得后来她回了年家还想着你,把你也带了出去,更是全了你们这一段缘分。人这一生,能有个知根知底的朋友不容易,若不是什么化不开的仇怨,主动低一低头也不是错处。莫要等时光流逝、日久情疏之后再追悔莫及。” 采薇连忙追问道:“那娘子说,我该如何是好呢?” 封家娘子笑了笑:“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怎么用你这般为难。不过是请她来吃顿饭一叙,尝一尝你的手艺,两个人坐着慢慢把话说开就好了。” 采薇有几分意动,却还是道:“我菜做得不好,只怕不合她胃口。”她在清沅身边待过一段时日,知道她向来最是挑嘴不过。当然,她也知道,如果是她做的,清沅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一道关卡。 封家娘子摇头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手艺的问题,是你心里的问题。” 良久,采薇终于咬牙下了决心:“好,我这就写帖子让人送到沈府去。” 封家娘子点了点头:“你能想的通,这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说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很快,采薇的信就送到了年清沅的手上。 甘草在一旁笑道:“采薇姐姐总算是想开了,姑娘以后也不用再担心了。” 年清沅皱了皱眉头,把信纸递给她们道:“采薇向来性子别扭极了,怎么可能会突然想开了主动邀我去那里。先不急,去一趟咱们府上,把三爷身边的陈贵给我叫过来。” 一旁的青黛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顺便对年清沅道:“说不定是封家娘子听说了您和采薇姐姐之间的事情,所以在一旁帮您说话了,所以采薇姐姐才想开了呢?” “封家娘子?” 年清沅挑了挑眉。 她印象中的封家娘子,可不是一个会温言解语的好心人。 而且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封家娘子不接受沈端砚的安排,而是去了采薇那里。 不过她也只是有几分好奇,采薇愿意主动和好,她自然会高高兴兴地去赴约。而且她也好奇, 采薇会用什么来招待她呢。 ☆、第一 分卷阅读317 百七十章 酱爆鸡丁 年清沅在好奇的时候,采薇那边也在发愁。 帖子是下了,但是请清沅吃什么这件事让她着实犯愁。 如今不是在年家,也不是在沈府,没有什么鲍参翅肚的珍贵食材给她祸害。而且清沅向来嘴挑,从前她就见识过了。思来想去之后,采薇还是决定请封家娘子亲自掌勺。 封家娘子只是笑,并告诉她:“既然是你来请客,自然要你亲自下厨。而且你想得太多了,哪用这么麻烦。你若是真的想方设法凑一桌山珍海味出来,只怕她会觉得你只拿她当贵客相待。倒不如你店里哪几样卖得最好的,你最拿手的做给她尝一尝。” 采薇摇头道:“做家常菜倒没什么,只是还是清淡一点好。咱们店里那些菜,个个都浓油赤酱的,只怕她吃不惯。” 来食肆吃饭的客人多是卖力气的壮年男子,每日干体力活消耗大,所以吃菜巴不得油水越丰厚越好,可清沅那样的怎么行。 封家娘子笑道:“既然说了做家常菜,但也没有哪家天天都是油水厚的。你若是实在介意,就炒四碟,两荤两素,不用做一百来个花样,她在年家和沈家,有什么吃不到的,平平常常才是最好。” 采薇听了封家娘子的话,决定做自己拿手的酱炒鸡丁、五柳鱼、烧菜心、糖浇香芋。 她和年清沅约定的时间在傍晚店里打烊之后,当然,为了不至于让年清沅来回太晚,这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食肆就先收摊了。 不一会,沈府的马车就在食肆的前门停下。 年清沅一身简易素雅的袄裙,只作平常装扮,在高个子的丫鬟搀扶下下了车。 采薇觉得有点奇怪,清沅身边这个丫鬟,她从前似乎从未见过,但隐约又有那么一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年清沅见她看着自己身边的丫鬟,便笑道:“她叫苁蓉,是沈府的丫鬟。” 说来也怪,就在她收到采薇来信的当晚,沈端砚突然提出让檀书身边的苁蓉跟着她。今日半夏有些不舒服,甘草留在府上照顾她,她便带了这个苁蓉过来。 采薇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 两人多日未见,中间又隔着这么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如今再碰头,采薇本以为会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年清沅道歉。但她没想到的是,年清沅直接没提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疏远,反而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她开店以来碰到的事情。 等采薇想起自己还没做菜时,屋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她这才急忙起身:“你先在这里吃点点心,我这就去做菜,一会就好。” 年清沅连忙道:“你不必着急,对了,娘子在哪里,怎么不见她人。” 采薇笑道:“今日娘子也累了一天了,这会正在后院休息。你稍微一等,我这就叫她出来,你们两个也坐在一起说说话。” 年清沅和封家娘子的关系一般,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她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也不见封家娘子一面。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年清沅道:“先前事出有因,我向大人写信告知大观楼那个丫头的事情,险些冤枉了您,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封家娘子不以为意道:“这倒没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 年清沅又和她说了几句,心中暗暗纳罕。怎么觉得封家娘子这一进一出,待人接物倒是比从前豁达多了。 封家娘子可能是说累了,神态自然地起身道:“采薇那丫头也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能忙完,我去看看她。” 说到这个,年清沅起身:“我也去瞧瞧。许多日子没看见采薇在厨房里忙活了,也不知这些日子她的厨艺精进了多少。” 她还没站起来,封家娘子就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好了,你来是客,怎么能让你到后厨去。你就是去了,也是劳烦采薇给你赶出来。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坐着,采薇那里自然有我看着。她这些日子为了忙活这一顿饭,可没少缠着我问东问西的。” 年清沅只好坐下笑道:“那就有劳娘子了,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一会大饱口福。” 封家娘子摇头笑道:“大饱口福算不上,只是寻常的几样菜,你莫嫌弃就是了。”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彼此谦让几句,封家娘子这才往后厨去了。 封家娘子来到后厨之时,采薇正在做她近来和封家娘子学的那道酱爆鸡丁。 做这道菜要取鸡脯肉放在冷水中浸泡半个时辰后,去掉鸡皮和经络,切成四方的小丁,在加入蛋清、细粉搅和均匀,再下到四成热的油锅里烧到六七分熟。最后再放入麻油、黄酱、白糖、姜汁与黄酒翻炒出锅。做好的鸡丁酱香浓郁,柔嫩可口,散发着热气。 采薇道:“娘子,您快替我尝尝,我方才手一抖,似乎是酱放得多了。” 她味觉不敏,对咸淡的把握全靠自己的感觉。平日里给食肆的客人做菜,她都预先估摸好了分量,即便是没把握准,稍微咸一点淡一点,客人们也无心 分卷阅读318 追究。但给年清沅这种味觉敏锐的人就不一样了,她不得不求助于封家娘子。 封家娘子取了竹箸一尝,笑道:“哪里是酱放得多了呢,你心慌意乱的,这味道还没进里头就收了火,这道酱爆鸡丁做得淡了。” 采薇有点沮丧:“既然这样,那我就重做一盘吧。” 封家娘子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快准备别的,这一道菜我给你回锅。” 对于封家娘子的厨艺,采薇向来是放心的,她既然肯主动提出帮忙,采薇便放心地去准备别的才了。她在厨房已经耽搁了好一会,总不能让清沅一直等着她。 两人合力,很快把四道菜都做了出来。 封家娘子推说自己累了,让年清沅和采薇两个在这吃就好,她就不打扰她们了。 年清沅在采薇略带紧张的目光下最先夹起一小块鸡丁尝了尝,顿了一下,然后惊喜地笑道:“采薇,你这段日子厨艺真是好生长进了。” 采薇见她称赞,心里也跟着高兴,有点不好意思道:“这道菜我先前酱放得少了,没有入味,是娘子帮我回锅的。你要不再尝一尝其他的?” 年清沅微微愣了一下,才笑道:“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尽管采薇先前的意思是想让清沅早去早回,免得回去的时候天黑了出什么事,但两人还是不知不觉谈了许久才停下。 采薇一直把清沅送到门口,原本还想再往前送一段,还是年清沅道:“就到这里停下吧,我出来带了人的,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倒是你,街上这样冷清,回去关好门就不要出来了。” 采薇颔首,也不与她客气:“既然这样,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两人道别之后,看到年清沅登上马车,车子消失在拐角,采薇这才关上店门。 沈府的马车才刚折过拐角,年清沅坐在车厢里就听见外头在吆喝:“卖栗子喽,又甜又面的炒栗子——” 年清沅心中一动,突然有点想吃栗子了,便招手让马车停下来,准备打发人去买栗子。 一直沉默寡言的苁蓉突然在一旁出声劝道:“夫人,您若是真的想吃栗子了,回去让小厨房的人给您炒便是了,这外头卖的东西总归不干净。” 年清沅一想也是,正要吩咐车夫从卖栗子的人身边绕过,速速回府,突然听见封家娘子的声音:“给我来二斤栗子。” 她心中一动,挑开帘子一看。 前方隔了一段距离正站着卖栗子的小贩,看模样打扮应当是一对中年夫妻。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封家娘子背对着她,正在摊子前看小贩称栗子,还在和他们讨价还价。 等她买完低头往回走,路过年清沅的马车时看了一眼,有点惊讶道:“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年清沅笑道:“娘子不是说乏了,怎么这会还在街上。” 封家娘子提了提手中的纸包:“我睡不着,出去喝酒,回来的路上正好听到有卖栗子的,想买了回去剥着吃。” 还在沈府时,封家娘子就有出去喝酒的习惯,这个年清沅知道,从前她也被封家娘子拉去喝过一会。她有心劝她一句少要饮酒伤身,但想到封家娘子这向来我行我素的性子,话到了嘴边改口道:“我才从采薇那里出来,听到有喊卖栗子的,正想让人过去替我买一点呢。” 封家娘子摇头道:“你今晚吃到这样晚,菜又油水重,若是再买栗子回去吃,只怕晚上要积食难受了。再说府上的人除了龙肝凤髓什么不能做,你就别贪这一口馋了。” 年清沅笑着点了点头:“我听娘子的话,就不贪这个嘴了。时候不早了,娘子也累了一天了,还是早早回去休息吧。” 两人客套几句,这才告别。 前面街口卖栗子的小贩夫妻看到马车过来,连忙低头敛气地退让在了一旁,直到马车辘辘而过,才骤然抬头看向拎着一包栗子正朝着他们大步走来的封家娘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雷公栗 回去的路上,年清沅坐在马车上一直闭眼沉思着,再也没开过口。 直到苁蓉搭手扶她下车之时,才轻声问了一句:“夫人可是心情不好?” 年清沅抬头看了她一眼,才道:“没有。” 她只是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处处充满了不对劲,尤其是刚才卖栗子那会,更让她疑心大起,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那一道酱爆鸡丁。 那道菜采薇做得有些咸了,她为了宽解她才假装没有尝出来。 可采薇却说,那道菜是封家娘子回锅过的,先前还淡了,让年清沅觉得有点反常。 封家娘子的厨艺自然是不必说,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等回到院子里,沈端砚正在他们的卧房里看书,见到她回来把书放在一边问道:“回来了。” 年清沅顿了一下,虽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分卷阅读319 只点了点头。 沈端砚向她伸手:“过来。” 年清沅朝着他走去,被他一把拉过坐在他身旁,听到他沉稳冷静的声音:“我有些事想告诉你,关于封家娘子的。”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放松下来了,仰起头来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沈端砚:“你说,我听着。” 她的目光盈盈若秋水,神态专注而认真,让沈端砚莫名心头一软,语气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封家娘子的事,我原先想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不过她既然想借着采薇的名义来控制你,我不得不提前告诉你一声。虽然有府里的人暗中保护,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听到他这句话,年清沅才彻底确定,今晚的一切并非她的错觉。 封家娘子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 沈端砚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之前你和我说过,担心封家娘子会有异变?” 年清沅当然记得,但是被自己这样一语成谶,还是心情复杂。 沈端砚沉声道:“这次重午节,朝廷的人得到了线报,提前有所布置,但是没想到,还是被那群人得手。封家娘子向我回禀之时说是她的身份被那伙人察觉,所以只好逃出,但是她的话自然有待斟酌,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有暗探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她有什么行动了吗?” 沈端砚微微颔首:“自她逃出来以后,一直在采薇的食肆里掌勺,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有和什么人往来的迹象。但她突然推动采薇与你和好,实在居心叵测。我今日让人暗中跟着你好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就在方才,暗探们发现了她的反常。”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封家娘子又是怎么想的,但是她反水这件事无疑是板上钉钉了。 年清沅听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 沈端砚看着她一脸的若有所思,不由道:“是我对你不住,让你被卷进这场风波之中。今日未能确定封家娘子是否有问题,就让你仓促去赴宴。” 年清沅摇了摇头:“这不能怪你,这伙人图谋不小,又屡屡殃及无辜,京城中人大多都在他们的局中,你我不过是因为身份被置身于风口浪尖上罢了。” 只是这伙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他们和采薇的头上,就让年清沅心中有点恼怒,不由得问道:“顺着封家娘子这条脉络,你们能否抓到幕后主事之人?” 沈端砚看着她点了点头:“会,而且很快。” 西北变动在即,京师不能再出分毫岔子,他们已经准备渐渐收网了。 年清沅松了一口气,微微抬高身体,抱着沈端砚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再一松开手,就看见刚才还镇定自若的沈端砚微微红了脸。 …… 年清沅不知道的是,在她的马车驶离巷口之后,原本寻常百姓模样的小贩夫妇陡然直起腰背,双眼精光内敛,神情气质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封家娘子看了看四周,拎着刚买来的那包栗子向他们走来,很谨慎道:“你们确定这周围没有人盯着吗?” 那对小贩中的女人笑道:“监视你的那一批暗探几天前就撤走了,我们又看了几天,刚才也巡查了四周才过来的。” 她的汉子皱了皱眉道:“方才那位就是首辅的夫人?我看那位夫人有几分眼熟。” 封家娘子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你们平日不是到处在京城游走着卖兰花干吗,指不定她是什么时候当了你们的主顾。” 刚才说话的汉子一脸憨厚相,眼里却精光内敛,显然是个练家子:“你刚才不应该跟过来,不然会惹得怀疑。” 封家娘子冷笑一声:“我先前已经和你们说过,沈府的人由我想办法下手,你们不要随意靠过来,免得被沈端砚的人发现。可刚才若是我不过来,你们打算怎么样?彻底把人掳走吗?既然你们决定信任我,就拿出态度来,不要背着我偷偷摸摸做事。” 对面的女人仍然笑吟吟的:“我们也等了你这段日子了,可你直到今天才把首辅的夫人叫出来吃了个饭,这让我们怎么能信你的能力呢。你若是不行的话,我们自然会再派人来帮你。” 封家娘子声音拔高:“帮我?你想怎么帮?直接在这里把人掳走?你们是不知道沈端砚是什么人,还是生怕朝廷的狗咬你们不够狠?” 那汉子沉声道:“是你当初就应当接受沈端砚的安排,最好再想办法留在沈府的小厨房里,这样才有可能及时控制沈端砚的一举一动。如今窝在这间小食肆里,你的身份对我们而言也大打折扣了。” 封家娘子嗤笑一声:“我劝你们不要多想了,我若是留在了沈府,那才是真的打草惊蛇。且不说沈端砚手底下那几个人,就方才走掉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她的疑心有多重。还记得霜叶吧,她不过是听采薇说了几句话,就能怀疑到她和大观楼的关系,不动声色地让人去沈府上刺探,若非你们碰到的是我,只怕如今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那高壮的汉子眉头紧皱:“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 分卷阅读320 时间了,这段日子以来官兵对我们围追堵截,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必须尽快想办法控制住沈端砚的女人。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女人在京城里只有沈府这一处栖身的地方,沈端砚更是曾经对你有恩,不过你不要忘了,正是因为大周这些官员,你我的族亲才会死光了。他当年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我们和这些人之间是有着血海之仇的。” 封家娘子淡淡道:“好了,我知道了。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省得采薇起疑心。” 女人问道:“那个叫采薇的丫头真的那么有用,有她跟你在一起,实在容易暴露。不如让我们的人把她杀了,而后偷梁换柱。” 封家娘子漫不经心道:“不用这样大费周章,等我用药粉控制住了那个年氏女之后,再杀了也不迟。你们真把她杀了再找人易容,以那个年氏女的机敏警觉,只怕第一时间就会发现不对。活人才最有用,死人不过是一摊烂肉,对我们没有半点用处。” 三个人交流完毕后,终于各自分散开。 封家娘子通过后门回到院子里时,正好赶上出门来倒水的采薇。 采薇看到她回来,讶然道:“娘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去了。” 黑暗中的封家娘子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拎了拎手上那包栗子,笑着说道:“突然想吃栗子了,听到外面有人叫卖,就出去买了点,你要不要尝一尝?” 采薇连忙摇手:“不用了,娘子您也少吃一点,免得晚上积食。” 封家娘子笑着应了,拎着栗子回到了自己房中。 隔壁采薇那边没一会就没了动静,她也跟着吹了灯,坐在桌子前,一个人不知道想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才想起买来的栗子还没有动。 封家娘子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拆开油纸包,抓了栗子剥壳来吃。 栗子虽然已经没有刚买来时那么热了,但上面还带有余温。那对小贩选的是好的油栗,香甜粉糯,每一粒都炒得熟透,皮上裂开口子,很好剥。随便咬一口,便香气四溢。 很久之前,她还未家破人亡时有个儿子,只有五六岁大,最喜欢吃她亲手剥的栗子。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唯一的骨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里怕摔了,别说是栗子,即便是龙肝凤髓她也会想办法替他寻了来。 后来一场洪水来了,堤坝冲毁,房梁倒塌,一片汪洋。 她在水中抓住了一只大木盆,想把他放进木盆里。 可她没能拉住,木盆带着她的孩子就此漂走了。 而后来到那里赈灾的官兵们不肯放粮,惹得和她一样的灾民们哗变,随后上面派兵镇压,死伤无数,可封家娘子逃了出来,和人一起讨饭来了京城。 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那场洪水里丧生了,她也浑浑噩噩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上京城来敲响登闻鼓,至少能救一救闽地数十万水深火热的百姓。 可等她千里迢迢来到了京城,她却听说已经有人敲响了登闻鼓,向陛下告知了灾情,朝廷派了钦差去赈灾。知道百姓们有救了,封家娘子继续浑浑噩噩地在京城里想办法找口饭吃,就到了一家酒楼帮工。 后来,又查出了贪污赈灾粮款,官员上下沆瀣一气,让她对大周的官员们彻底失望。 再后来,她入了狱又被沈端砚救了出来,进了沈府的小厨房。 起起伏伏十几年,从前的亲人大多都忘了,只有那个在木盆里被冲走的孩子她做梦都忘不了,一想起来就是钻心蚀骨的痛。她的孩子死了,可昔日那群中饱私囊的官员们还在活着,原本倒了的永宁侯府,这两年又要卷土重来,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她接触刚才那伙人,可比沈端砚让她接触霜叶还要早。 只是封家娘子知道那群人都是一伙亡命之徒,一直和他们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暗中观察他们的举动,结果让她大失所望。这群人只会滥杀无辜,引发混乱,今天在这里杀人,明天在那里杀人,却始终杀不到那些脑满肠肥的贪官污吏身上,更是不可能把那些恶人除个干干净净。若非封家娘子实在找不到别的人来坐这些事,她才不想为这群人做事。 还有,若非被年清沅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和霜叶的关系,她也不至于这么快落到如今的境地。 想到这里,封家娘子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 这是刚才那伙人交给她的,里面的药粉据说混合了一种毒花提炼出来的粉末,下在人平日吃的饭菜里,日久之后就会让人上瘾,毒发之时即便是傲骨铮铮的铁汉都会跪地求饶,最适合用来控制人不过了,更不用说那年氏女只不过是个弱女子。 只要能用药控制住了年清沅,再控制了沈檀书,就等于在沈端砚身边插了两枚钉子。 至于直接给沈端砚本人下毒,封家娘子没有想过。 且不说他曾经与封家娘子有恩,但就他本人而言,封家娘子实在不愿意招惹。他虽未及而立之年,但却能坐稳首辅这个位置至今,让人不得不心生忌惮。b 分卷阅读321 r   封家娘子坐在黑暗中想了很久,这才拍拍手上床去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那一日去过食肆之后,之后每隔十天晚上年清沅就会受邀,和采薇、封家娘子一聚。 饭桌上众人言笑晏晏,好不热闹,一回到府里年清沅就忍不住问苁蓉:“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看到封家娘子下药?” 苁蓉稍一犹豫,便将实情告诉了她:“我们的人在暗中盯着厨房,看到她往酱味重的食物里洒了药粉,但试毒的人却试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种毒。现在怀疑可能是一种不知情的慢性毒药,只有积累到一定分量才会生效。夫人去了两次,每回回来之后还服下了解毒丸,想来应该不会有大碍,只是我们不得不防。” 年清沅点了点头。 先前她就已经猜到封家娘子若是要下药,肯定会在荤菜里下了,所以这两次在饭桌上根本碰都没碰一筷子,只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封家娘子也不会坐以待毙,稍过一段时间定然会想出别的办法。 苁蓉想了想低声道:“先前按照大人的意思,您其实不必再以身涉险了。” 年清沅笑了笑:“没关系,本来也就只打算先去一两次,安抚住了封家娘子那边的人再说。眼下不是六月了么,我要忙着参加各种宴会,哪里还有空闲呢。你们好好查,等查出了那种药粉是什么,我再去也不迟。说不定等到了那时候,这伙人已经被一网打尽了呢。” 苁蓉想了想也是。 年清沅说是要去参加宴会,是真的要去参加。 其实从她三月完婚之后,各种帖子就雪片一样飞到了沈府上。想要巴结沈端砚的,或是和沈家交好的人太多太多了,若非年清沅推掉了一大半的邀约,只怕每天光和沈檀书两人连轴转就能累死了。 入夏之后,天气炎热,京城的闺秀夫人们大多都前往京郊避暑,连带着什么茶会、诗会、文会也不少。这些闺中少女争相出风头的场合,年清沅从前就不怎么参与,如今嫁了人,更是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一连大半个月,年清沅和沈檀书一起早出晚归,直到日暮才回来。 转眼六月也要过去,又是一年七月了。 年清沅傍晚在舀着一小碗冰汁凉桃脯小口吃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七夕又快要道了,这也是她和沈端砚成亲之后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七夕节。 这时,沈端砚恰好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着吃着突然发起呆来,不由笑着把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你在想什么呢。” 夏日的傍晚,即便是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暑气仍未消退,屋里哪怕放了冰盆都让人觉得闷热,故而这对年轻的夫妻二人来到了小花厅里乘凉。 穿堂风一吹,遍体生凉。 年清沅抬头对他粲然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又是一年七夕了。” “七夕这几日,你和檀书就待在家中,切莫出去。” 年清沅顿了一下:“那你呢。” 沈端砚微微笑了一下:“即便是平日出行,我身边也有无数暗卫守着,你不必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 两人这段日子向来都是平平淡淡,难得有温情的时刻。门外却大煞风景地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后是六安的声音:“大人,西北有急报。” 年清沅心里陡然跳了一下,转头看向沈端砚。 沈端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 和年清沅所预料的一样,沈端砚说是去去就回,但直到这天深夜,他才迟迟而归。 沈端砚远远地就看到院子里还亮着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让身后提着灯笼的六安一时都差点跟不上。等进到了跟前一看,屋里果然还灯火通明。 年清沅正斜倚在榻上看书,半夏正在一旁给她打扇。 打扇的人倒还好说,看书的那个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整个人头一点一点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倒在床上。 半夏看见沈端砚进来了,连忙想叫醒年清沅,却被沈端砚用眼神示意,只好退下网门外走。 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年清沅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嘤咛一声,自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到面前站着的沈端砚微微笑了一下:“你回来了呀。” 她身上穿着家常的玉色小袄,露出修长的脖颈。一头青丝松松地挽着,有几缕不安分的发丝垂下来落在雪白的肩膀上,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整个人犹如一幅海棠春睡图般动人。 半夏不敢耽搁,连忙出去把门关上。 沈端砚坐在床边拉着她一只手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可问完之后,他才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多余。她这么晚还硬撑着没睡,自然是为了等她。 年清沅坐起身来,脑子还有几分不太清醒,却还是笑道:“看书看晚了,正好等你回来。” 沈端砚本想和她说,以后不必等他,但想到之前也说过几 分卷阅读322 次了,但清沅始终不听,心里也有点淡淡的无奈。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年清沅等问出声来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有些事她不该过问的,而且沈端砚向来有自己的分寸,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 沈端砚并没有瞒她,声音微沉道:“八王爷死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米壳花粉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霹雳打在头上,震得年清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八王爷,死了?这、这怎么这么突然?”前些日子西北那边才在暗地里调动兵马,眼看就是准备起兵事变了,可这个节骨眼上八王爷突然死了,让人莫名生出一种荒谬之感。几乎整个大周的人只差开盘下注赌八王爷什么时候起兵造反了,他却一声不吭地死了,一下子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更关键的是,西北那边应当如何收场。 沈端砚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有几分头疼:“究竟是真是假,还要等西北那边的暗探来报,等明日再说吧。” 年清沅看他神色郁结,抬手用指尖一点一点去抚平他的眉头,认真轻声道:“你不要总是皱着眉头,这样容易变老。” 她的指尖柔软温热,按在沈端砚的眉心处,让他觉得感觉有点奇怪。 沈端砚轻轻嗯了一声道:“睡吧。” 第二日一早,沈端砚照常入宫议事去了,年清沅送他走后睡完回笼觉起来,正打着呵欠让半夏帮她梳头时,苁蓉进来了。 苁蓉支支吾吾左看右看的,显然是有话想和年清沅说。 年清沅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把其余人打发走关上门后才问:“查出那种药粉是什么了?” 苁蓉的脸色有些难看:“查出来了,那种药粉是用一种名为米壳花的毒花提炼出来的汁液制成。虽无剧毒,却极易让人成瘾。一旦沾上,人会日益消瘦,即便是壮汉都熬不住发作的痛苦。但好在夫人只去过两次,又没夹过几筷子菜,不然我们即便是死也难辞其咎。” 年清沅不以为意:“既然我没事,你们也不必这么放在心上了。这种药粉可曾有解药?” 苁蓉的脸色更加难看地摇了摇头:“没有解药,这种毒并不致命,所以无药可解。” 年清沅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这样,看来我少不了又要推掉这次的见面了。” 她虽然想帮忙抓住这伙歹人,但还不至于以身犯险到这种程度。只能回过头再找个理由告诉采薇,她有事不去了。但年清沅心里也有几分担忧,她已经接连三两次找借口不去食肆那边了。采薇那边她倒是不担心会如何,只是怕封家娘子那边会生出变故。 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不会以身试毒,去尝尝那米壳花粉的滋味就是了。 她向来惜命得很。 虽然不去采薇那里,不过年清沅还是免不了隔三差五要出门。 沈端砚担忧她的安全,这些日子特意嘱咐了府内的护卫必须跟从,所以每次年清沅出门,都少不了有一大队人马跟着,浩浩荡荡地穿过闹市人群。 今日也是如此。 宽敞的街道两边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往常一样热闹。 年清沅坐在马车中,不知为什么突然生出几分烦躁之感,若不是已经兴师动众地备了车马出门了,她现在就想掉头回府。 苁蓉察觉出她情绪不对,连忙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虽说年清沅并未摄入太多药粉,按理说不会成瘾,但是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年清沅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是今日天气太过炎热,坐在车中久了有几分胸闷。” 她们正说着话,马车转过街角,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两下,而后停在原地不动。 年清沅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有种不详的预感:“怎么回事?” 车外传来随从的声音:“夫人,马蹄上的铁掌出了问题,您稍等片刻。” 年清沅直接对外头扬声道:“不用了,我们想办法尽快回府。” 下一秒发生的一切,很快证明了年清沅的预感无疑是正确的。 只听得“咻咻咻——”一阵利器破空之声,数十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片刻功夫就把整个车厢射的如同刺猬一般。 好在车壁足够结实,这些箭支刚穿透车壁就没了后劲,箭头仿佛镶嵌在了车板上,再也无法前进一寸。黝黑的箭尖泛着冰冷的寒光,让人看了为之胆寒。 年清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外面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声和街道两边人们惊慌失措的惨叫声,不用想现在外面也一定是人仰马翻的混乱状况。 苁蓉一把抓过年清沅,把她整个人都按倒在地。 年清沅倒下的瞬间,几乎是同时一支乌黑的羽箭穿透了车壁,擦着年清沅的头皮飞过,迸溅的木渣险些没飞到年清沅眼睛里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咻咻咻地放箭声,箭支不断穿透马车,整个车身都在剧烈地摇晃。 年 分卷阅读323 清沅素来胆大,但生死之际,看着近在咫尺的羽箭也忍不住脸色发白。 苁蓉早已从袖中摸出匕首,眼紧紧地盯着门帘处,只要一有人进来,她立刻会有所行动。虽然情况危急,她还是安慰年清沅道:“夫人,您不要怕。他们竟然敢在京城里就动手,一会就会有人来救您的。” 年清沅咬了咬牙:“你可还有匕首,给我一把。” 苁蓉摇头:“夫人万万不可!这伙人的目标就是要捉您来要挟大人,他们要的是活口,哪怕捉到了您,您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的。但您若是执意反抗,惹恼了他们那就糟了。” 年清沅苦笑着指了指一旁还在微微晃动的羽箭:“你看这样子,他们是真的只想捉活口吗?” 只怕是孤注一掷,若是能捉到活的最好,捉不到杀了也无妨。 若是年清沅再没猜错,只怕同一时间沈檀书那边也会有人想要对她下手。比起她这个进门还不到半年的新妇,沈檀书这个亲妹妹那里才是重点关照的对象,但愿檀书今日千万不要出门。 苁蓉正要开口说话,外头突然有人跳到车辕上,整座马车剧烈地震颤起来。 她不由得神色一凛,在车帘子被掀开的瞬间陡然暴起! 然而她的身手快,对方却比她还要快! 年清沅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过了几招,苁蓉就已经被对方正中一掌,整个人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窗外,传来重重落地的一声闷响。 黑衣蒙面的刺客已经来到年清沅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揪着她就要跳下马车。 年清沅心跳如擂鼓,双膝只觉发软,唯有握紧衣袖中藏好的发簪才能勉强镇定住心神。 车外已经是一片惨相,这伙黑衣人身手不俗,沈府的护卫已有十之**遭了她们的毒手,倒在血泊中呻吟着。街道两边的百姓早在变故发生之时就已经逃之夭夭了,只有余下的黑衣人在快速清扫现场,给那些一息尚存的护卫补刀。 苁蓉就落在马车不远处,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揪着年清沅的黑衣刺客是个高壮的男子,力气极大,不仅能拎小鸡一样抓着年清沅,还走到苁蓉身边准备补上一刀。 方才还温顺的年清沅突然大叫起来,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若是再不放了我!我夫君是当朝的首辅!你们信不信一会就有人来把你们通通杀了!”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就冲着黑衣刺客的耳边大声尖叫起来,嗓音尖锐得让人难以忍受。 那黑衣刺客眉头一皱,手上动作一滞,毫不犹豫地一掌劈在年清沅后脑处。 年清沅的声音骤然中断,身体软软地瘫倒,彻底昏迷过去。 发簪从她袖中滑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黑衣刺客瞥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他这才转头,旁边的同伙已经凑了过来:“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咱们快点走把,不然一会官兵就要过来了。” 好在年清沅的运气还没有差到极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大批官兵闻讯赶来。 刚才还一边倒的形势瞬间逆转,五城兵马司的大批人马瞬间就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不给黑衣人们丝毫退路。若是年清沅没有昏迷的话,还能看到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熟人临安郡王和卫国公世子萧忱。 两人看到黑衣人手中的年清沅,皆是面色沉凝,吩咐众人道:“不准放箭,千万不可伤了首辅夫人,这些人都围好了!一个都不准放跑!” 五城兵马司的人虽然身手不佳,但黑衣人们刚才一场大战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眼看被五城兵马司的人越围越小,剩下几个尚可一战的人背靠背站着,其中一个还要拖着半死不活的年清沅当人质。 黑衣蒙面的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再被他们这样车轮战下去,只怕今日所有人的人都要赔在这里。 抓着年清沅的黑衣汉子突然把年清沅重重往前方地上一掷:“人还给你们了!” 与年清沅同时坠地的还有乌溜溜乱转的几粒弹丸,落地的同时砰地一声炸响,散开无数呛人的烟雾,直接遮蔽住了黑衣人们的身形。 周围众人只听黑衣人们彼此争执了几声。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快走!” “就差一步了!让我去杀了她!” “放心!她活不了!快逃!” “都别说了!速离!” 在年清沅整个人被抛出的瞬间,临安郡王和萧忱两人同时上前去,可还没来得及接到人,烟雾就已经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之后又是一通混战厮杀。 等烟雾彻底散去之时,黑衣人也大多已经逃之夭夭。两人只看见他们要救的年清沅躺在满地尸体之间不知生死,脑后洇开了一团暗红的血迹。 ☆、第一百七十四章 鸡蓉粟米羹(一) 年清沅遇袭之时,沈端砚正在宫中 分卷阅读324 ,直到议事完后才坐上马车,就听六安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年清沅重伤昏迷的消息,当即命车夫一路纵马狂奔赶回了沈府。 院子里灯火通明,主母受了重伤,丫鬟们没有一个敢懈怠的,这会无论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都守在了房里。除了她们之外,沈檀书也坐在床边,等着沈端砚回来。 沈端砚走得很快,不仅身后的六安跟不上,甚至先跑来报信的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直接闯入了里屋,径直向床榻的方向走去。 丫鬟们见到他来了,连忙起身道:“大人。” 沈端砚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年清沅。 她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头上用白纱布厚厚地裹了一层又一层。他离开前还光洁如玉的面容上多了许多细小的口子,整个人毫无生气,几乎和记忆中那张面容一一重叠。 几年前的一幕再次在他眼前浮现,让沈端砚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瞬间崩断。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倏地变红,看着一旁的沈檀书,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大夫怎么说。” 沈檀书从未见过她兄长这副模样,尽可能语气轻柔道:“其余地方都没有大碍,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那伙歹人把清沅掷于地上,头受到了撞击,具体如何还要等她醒来才能查看。” 沈端砚听到那句没有性命之忧,紧绷的弦才稍微松了松,这才注意到沈檀书的胳膊上同样裹着纱布,右手无力地垂下,显然是今日也受了伤。 他揉了揉眉心,命令道:“你回自己的院子休息,清沅这里有我。” 沈檀书也知道这会还是把空间留给这对夫妻两人比较好,没有异议地离开了。 等她走后,其余丫鬟也一律被沈端砚赶出了门。 回到自己房门口,甘草眼眶微红,不知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道:“夫人若是知道首辅这样担心她,想来应该会高兴的。” 半夏哽咽着:“有什么好高兴的,夫人昏迷了这么久,大人这么晚才回来,什么都没有他的国事重要,夫人若是醒着才要难过呢。” 两人说得对不上,但也没有心情争执,各自回了房去睡觉。毕竟年清沅重伤昏迷,只怕接下来的几日还有的熬呢。她们只有养足了精神,才能帮得上忙。 …… 所有人都退下之后,沈端砚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房间里也可以这样静,安静得令人有些心慌。而除他以外唯一在场的人,现在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沈端砚自幼沉默寡言,生性喜静,不忙于生计之时,可以独自一人在枯坐一整日。受他影响,妹妹檀书的性子也孤僻内敛,鲜少与外人往来。 做了首辅之后,他整日忙于政务早出晚归,偶尔留在府里的时候也是在书房里处理政务。陪伴他的多数是漫漫长夜的灯火和黎明前夕的虫鸣声,他的心境也一如既往地寂静,静得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他心中一丝涟漪。 直到清沅嫁过来之后。 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打破他平常的习惯。 沈端砚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同僚在一起,很少能回到府中,因此,他对清沅心里不是没有愧疚的,因为他一己之私,害得她常常一人独守空房。但就像他曾经坦白的那样,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对此却很少抱怨,好像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两个人一天之中只有晚上才能凑在一起,通常只是寥寥说几句话,就各自看书去了。 卧房里也和现在一样安静,只是和这种死水般的沉寂全然不同,里面有清沅轻柔的呼吸声,有她偶尔翻动书页摩挲出的声响,也有她身上缱绻动人的熏香。而绝非现在这样,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榻上的人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却一直眉头微蹙,仿佛在梦里也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他却不能帮忙分担丝毫。 从前,偶尔沈端砚问起下人夫人在府中做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夫人无非吃吃喝喝看看书,偶尔和檀书一起。她总是能找到事情做,总是能一副悠游自在的样子,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无论他是否在她身边。 但沈端砚明白,她心里怎么可能不介意,只是对他强颜欢笑罢了。 虽然这些日子他们谁都没再提起,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清沅对他从前那段过往,一直都介意的很。只是她一直在给他机会,等他放下过去,等他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对她坦诚。 而沈端砚也有点不安地察觉到,他正在逐渐沉溺于清沅的温柔,也正在被她一点点瓦解掉心防。他已有预感,有一天他会因她而溃不成军,却没想到等彻底明白心意,却会是这样的场景。 …… 这一夜漫长的等待让人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难熬,可是更难熬的是,清沅始终没有醒来。 直到第二日,前来给清沅复诊的大夫才多嘴地提到了一句:“对了大人,那位同样受了重伤的姑娘已经醒了。” 沈端砚紧盯着他,声音嘶哑地问道:“那夫人 分卷阅读325 为何还没能醒来。” 那大夫顿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多嘴。 好在沈端砚虽然不满,但还不至于迁怒到大夫身上,更何况,清沅这里还需要这些人医治。所以他只是神情疲倦地挥了挥手,那个大夫顿时如蒙大赦一般退了出去。 等过一会六安来催,说是宫里有事要他前去商议。 沈端砚这才起身出去洗了把脸,让人把沈檀书叫过来看着。 等到了晚上他从宫中回来,再让沈檀书休息,继续在床边守了一夜。 昏睡中的年清沅自然是不知道外面人的兵荒马乱,她正沉在梦境里无法脱身。 她又做了那个梦,梦到慈恩寺的后山上,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仿佛在等人。 大概只有六七岁大的温七从他身边经过,可对方看都不看她一眼,让她心里有一点失落,又有一点生气,他凭什么不理她呢,那她也不要理他好了。然而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突然改变了心意,正要回头叫他一声,问问他是做什么的。 温七才一转过头,周遭的一切景象迅速远去。 转眼已经是十二三的温七正在楼头远眺,下面的长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仿佛有什么喜事要庆祝一般。人群自动一分为二,中间留出一条路来,一个青年骑着马从中走过。 温七好奇地看着楼下那人,想看清他的面孔,但不知为何,总是看不清楚。 那人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抬头向着温七所在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接的瞬间,温七隐约能感觉出,那人似乎正在冲着她笑。 不过她又不认识那人,所以只是百无聊赖地别过头去,和旁边的人说话。 眨眼之间,场景再一次变换。 不知那是哪一年的春日,雀鸟啁啾,桃花林内一地芳菲。 温七和身边的贵族少女们一样身着春衫,从林中欢笑着出来,迎面遇上一伙新登科的年轻士子。一群人正值韶年,明媚无忧;一群人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两拨人都好奇又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点头示意后缓缓擦肩而过。 温七被同伴们裹挟着远去,回头看一眼,那群年轻士子中最为清俊的一个,恰好也回了头正在看他。 这些片段变换得飞快,往往年清沅还没来得及分辨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就已经切换到下一个场景了。 然后,年清沅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是温七死前最后见到的景象的延续。 永宁侯府被抄家下狱,她也孤身一人处于监牢之中。 只是,她的待遇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地上的稻草堆干净而整洁,上面还厚厚铺了一床被褥。饭菜虽然称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也算干净可口。温七那时突然转醒,只是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勉强支撑着自己喝了小半碗粥,就窝在床铺里沉沉睡去。可到了半夜,她就发起烧来。 再然后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但隐约还残存着一些知觉。 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手上,以及逐渐新鲜潮润的空气。她甚至还能感觉到,天空骤然亮起的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皮。 原来,她“死”的那天,外面正在下雨呀。 她模模糊糊地想。 有人紧紧地抱着她,胸膛火热,带着她乘着马车一路不知奔向何方,那里山路崎岖,一路颠簸得厉害。若是温七还活着的时候,只怕早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然而没有,她的身体一直僵冷着,分毫都动弹不得。 之后温七听到几个人的絮语声,嗡嗡地响在耳畔,可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只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越来越多的落在了她的手上和脸颊,让她忍不住想叹气,告诉抱着她的那个人,她其实还没有死,至少还没有死透。 直到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开她,将她放在了冰冷光滑的棺木里,温七才有些错愕。 这怎么回事? 她还没死透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鸡蓉粟米羹(二) 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温七眼睁睁地听着棺木缓缓合拢而上的声音,铁锨一下一下地挖起泥土盖在棺木上的声音。最后,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温七简直要对埋她的人破口大骂了,但是她一动也不能动,想骂也没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又听到了声音。 这一次的声音终于清晰可闻,但说话人的声音却让人感到有几分讨厌。 “还好挖得及时,再等一会药效过了,人就真的死透了。” 然后,温七睁开了眼,看到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 年清沅的梦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她终于缓缓睁开眼,一点一点看清了周围的景物,然后才发现沈端砚满脸疲惫地坐在她床边。 见她醒 分卷阅读326 来,沈端砚的神情显然有惊喜,但更多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年清沅微微点了点头,他去倒了水,把她扶起来,小心地喂她喝下去。 喝完水后,年清沅的神智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与此同时周身的剧痛也一并袭来,让她不由得痛得呻吟出声。 沈端砚顿时手忙脚乱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大夫,快叫大夫!” 门外的丫鬟听到了连忙跑去叫人了。 年清沅虽然周身每一寸地方都酸痛不已,但忍过了第一波之后,咬着牙慢慢也就能忍住了。更何况她从前就多病,忍痛不说对她而言很容易。她勉强对着沈端砚微微一笑,安抚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刚醒来有点难受而已,这会已经好啦。”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自己声音着实难听至极。 但沈端砚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微蹙的眉尖里极力忍耐的痛楚。 他哑声道:“好了,你不要说话。等大夫过来给你看了再说,要不要在喝一点水。” 年清沅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大夫终于过来给年清沅把脉。 顶着沈端砚阴沉沉的目光,大夫好不容易理清思路道:“夫人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是毕竟是头部受到重击,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还是要多加留神。切忌劳神忧思,情绪起伏,若是感觉头晕、恶心、头痛,再来请人诊治即可。” 沈端砚虽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但还是点头让他下去了。 不一会,沈檀书也闻讯赶来了。 年清沅从醒来时就发现,向来注重仪表整洁的沈端砚神态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她看得出,沈端砚也不知几日几夜没合眼了,连忙劝道:“我已经没事了,檀书也来了,你快去休息吧。” 刚刚赶到的沈檀书也担忧地附和道:“兄长,你先好好睡一觉吧,嫂子这里有我照看。” 旁边的丫鬟也劝道:“大人,您先去休息吧,若是熬坏了身子,反倒要让姑娘替你担心。” 看到清沅醒来的一刻,沈端砚一直紧绷的那股劲头突然一放松,铺天盖地的疲倦顿时涌了上来。他自己也有几分神情恍惚,知道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所以不再坚持,下颌的线条绷紧:“好,我去休息。” 等沈端砚走了之后,年清沅才转头问道:“我昏睡了多久了。” 沈檀书轻声道:“你已经三日没有醒来了,兄长他很担心你。” 年清沅苦笑:“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昏这么久,没想到那个混蛋黑衣人居然下手劈得这么重。 沈檀书摇头:“别说这样的话,是我和兄长连累了你才对。” 说话之间,半夏捧了一碗鸡蓉玉米羹来,轻声道:“夫人,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好喝药。” 她这么一说,年清沅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确实有几分饿了。 这几日她一直昏迷不醒,旁人也只能给她喂少许水和流食,确实不顶饿。 沈檀书接了过来,用瓷勺小心地舀了一口徐徐吹去热气后再喂给她。 这一碗鸡蓉粟米羹纯用小米和鸡肉粒熬成,汤羹温热香滑,味道鲜美滋补,最是适合年清沅这种体虚的病人。 年清沅看到沈檀书胳膊似乎有些行动不便,连忙问起。 原来,那一日年清沅遇刺,沈檀书几乎是同时出府遇袭。好在她又被定远将军所救,只是胳膊受了点伤,并没有大碍。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年清沅这才想起昏迷前看到黑衣人想要对苁蓉补刀的场景,连忙问道:“苁蓉呢,她怎么样了?” “苁蓉受了重伤,只怕以后不能练武了。不过好在没有伤及要害,比你早一天醒来了。” 年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又继续问当日在场其余侍卫的情况。 然而,其他人就没有苁蓉那样的好运了。 一同出行的几十名护卫,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三五人,也都受了重伤。 虽然她这个主母倒下了,但好在府里还有沈檀书在,已经帮忙处理好了后续事宜,给了那些护卫的家人们丰厚的钱财,并把他们都安排在了一处城外的庄子上,虽然不能换回他们的一条命来,但至少也能让那些他们家中的老幼们得以安度余生。 年清沅叹道:“这些日子只怕要辛苦你了。” 沈檀书摇头道:“你和我说这种话做什么,府里一切事情你都不用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那伙人抓住了吗?” “刺杀你的人当场就抓住了大半,只有几个身手厉害的人逃走了。事后朝廷的人带着官兵捣毁了他们的老窝,几乎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过可能还有几条漏网之鱼,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问到最后,年清沅沉默了一会才道:“你知道封家娘子人如今怎么样了吗?” 一提到昔日的旧人,沈檀书的神情也有几分复杂:“和那伙人一 分卷阅读327 起下狱了,如今正关在大牢之中。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会和那群逆贼一起推到菜市口问斩。” 年清沅没再说话。 她之前从沈端砚口中听过一些细节,知道封家娘子并不无辜。 今年重午节那一回,逆贼有所行动,原本有两个和封家娘子一样潜伏进去的暗探要传出消息给朝廷示警,不想却被反水的封家娘子告发,那两位暗探的人头之后就被送到了官兵们手中,成功地挑起了所有人的怒火。 更何况年清沅这次遭到刺杀,封家娘子无论是否参与其中,至少是知情的。 年清沅素来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自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对她还抱有什么怜悯之心。 喝完药后,姑嫂二人又聊了几句,见年清沅面上露出疲倦之色,沈檀书便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 …… 年清沅清醒后,年家的人也陆续来府里看她了。 之前她遇袭受伤的事情,年景珩他们有意瞒着年夫人。但到底这也算是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最后年夫人还是知道了,急急忙忙赶来沈府上照看清沅。 母女二人见面后哭了一场,好在这时候年清沅已经醒了,不然年夫人还要掉更多泪。 养伤的这段日子,沈端砚难得推掉了许多公务,时常守在她床边。然而他毕竟是首辅,还是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过问他。 最后倒是年清沅过意不去,直说了让他去忙就好,不必顾忌她。 天气一日炎热过一日,年清沅因为伤全在头上,不得不把一头青丝都剔了,用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顶着这样一个可笑的脑袋,她也实在不想让沈端砚每天对着看,更不用说出门见人了。 年清沅心安理得地躲在府里养病,偶尔从沈檀书或者沈端砚口中得知府外的事情。 那伙在京城为乱长达将近三年的歹人终于被一网打尽,定于秋后问斩,京城的百姓只觉大快人心,纷纷拍手称快。 然后是西北那边终于传出了八王爷的死讯,天下震动。 八王爷的嫡长子上书请求朝廷允许他替父亲扶棺回到京城安葬,却被朝廷驳回。理由是当初隆庆帝驾崩,宣平帝即位之时就几次三番地召八王爷回京,然而他始终找各种借口推托,抗旨不遵。既不肯就藩,也不肯回京。如今他虽然身死,但按照规矩,也应当是去他的封地下葬,而不是返回京城。 但是对方并不死心,接二连三地上表请求返京,一封写的比一封哀婉凄怆,让人闻之泪下,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朝廷是怎么迫害这位王爷了呢。 朝廷的态度异常坚决,非但勒令这位郡王扶棺离开西北,回到藩地,还让他及早交出昔日由八王爷掌管的兵符,另一边暗地里派前往西北的暗探盯紧了这群人的行动。 双方目前正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扯皮之中。 表面的小打小闹之下,是涌动的暗潮。 对于八王爷的死,暗探们始终没有查出真相到底如何,所以朝廷这里也不敢掉以轻心。 京师与西北往来不便,消息一来一往至少要一个月。因为消息过于滞后,早在先前朝中已经暗令沿路各府县随时注意西北那边的动向,一旦情况有变,将以烽火为讯,昭告天下八王爷一家的不臣之心! 这天傍晚,沈端砚早早地就回来了。 晌午过后,京城就下了一场大雨,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下。 沈端砚进屋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身蓑衣,上面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他在门口脱了让丫鬟们拿下去,这才走到年清沅身边。 年清沅一看他的神情,便不由得笑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难得看你这样轻松。” 沈端砚微微颔首,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笑意: “那位郡王已经答应扶棺返回八王爷的封地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惊讶地睁大了眼:“真的?” 她确实没有想到,那位郡王竟然真的肯遵从朝廷的命令。 沈端砚的神色难得舒缓道:“至少在明面上,他的态度做得不错。他已经上表自陈心迹,愿意交还兵符和西北兵权,即日由朝廷的兵马护送他扶棺回到封地。” 年清沅也舒了一口气:“能这样是再好不过了。” 那位郡王能想得开,天下也能少起烽火,于百姓而言实是功德一件。 沈端砚坐在她身边:“不过西北事关重大,等交接完兵符,还有许多军户要妥善安置,想来又要忙上一段时日。等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去京郊登高可好?”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年清沅提出邀约,神色虽然有点微微的不自在,但眼神认真而专注,是有在征询年清沅的意见。 年清沅眨巴了一下眼,心想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吧。 这一次她遇袭,虽然说不上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但也因此而大病了一场。人一旦经历了这种事后,总是很容易想开许多事。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分卷阅读328 ,命运又何其无情,稍有不慎就会抱憾终身。她得放过她自己,也放过别人,若不然有一日她再碰上这种倒霉事,眼一闭,临死之前都没能把事情说清楚,该多让人遗憾啊。 就比如说,她觉得有些事情,应该告诉沈端砚了。 她斟酌了半天,才轻声问道:“端砚,你可不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和温七的事情?” 沈端砚沉吟片刻,再次向她确认:“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 年清沅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端砚斟酌了一会,才慢慢道:“我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年,她只有七岁。” “那一年我听人说京郊的慈恩寺收录寒门士子手抄的经书,自告奋勇拿了自己从前的习作上山一试。当时慈恩寺的一些和尚,借着这个机会向士子们大收贿赂。我当年性情孤傲而愤世嫉俗,不屑与此等小人打交道,绕到慈恩寺的后山上,想碰运气找到寺里的高僧,让他们看看我的字,但是高僧哪里是想碰就能碰到的。” 说到这里,沈端砚微微自嘲地一笑:“是我运气好,那一日正好遇见了她。她叫住我,问我是做什么的。听我说了原因后,或许是有点可怜我,替我引见了了悟大师。” 年清沅静静地听着他说,只觉得和自己从梦中得来的片段渐渐一一对应上了。 “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时常去慈恩寺送经书。她因为身体不好,久居那里清修,我们也得以常常相见。不过也只是相见,偶尔说说话罢了,当年她的年纪还小,我也整日为生计而忧愁,我和她之间并无私情,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我骗你。” “又过了一段日子,她下山回到自己家中去了。我那是只知道她是京中某户权贵人家的女儿,却不知她出自永宁侯府。我当时下定决心,日后若是能考出功名,科举有成,定然要报恩。我起初,确实是那样想的。” 年清沅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揶揄:“所以后来,你的报恩就成了以身相许了?” 沈端砚听她开口调笑不由得有些错愕,但看她的神情,确实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才稍稍放心,神情难得有几分窘迫,却很坦然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后来她不记得我了,再加上她年岁渐长,又是大家闺秀,若是我再不识相地与她保持距离,反而会害了她的名声。所以我想,或许等我考取功名之后,有朝一日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还是带着憧憬、眷恋与怀念,仿佛还是当日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想到心上人时眼眸会微微发亮。但最后那眼中虚幻的光影一点点消散,却清晰地映出了眼前年清沅的影子:“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沈端砚这一次说完之后心情比从前平静许多。 换做从前,他自己也很难想象,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对旁人提起当年的往事。 只是这个旁人,不是别的其他人,而是他的结发妻子,也会是今后与他偕首白头的人。 年清沅看着他轻声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沈端砚只听她继续说道:“当日你让年家代为温七修坟,迁棺的人告诉了我三哥一件事情,说是那棺木太轻,轻得有些异常。那人是村里常年为人抬棺的,肩上不知送走了亡魂,对棺木的分量清楚得很。他只觉哪怕是女子,也断没有这样轻的道理。只是当着许多人的面,那人也不敢声张,看着我三哥爱笑面善,当他是个随和的人,私底下告诉了他一声。” 沈端砚听到这里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僵住:“清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三哥性情粗率,对这件事没有放在心上,有一次闲来和我随口一提。” 年清沅对他微微一笑:“端砚,你现在去看一眼吧。” …… 等沈端砚终于起身离去之后,年清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接告诉他,她就是温七。 什么迁棺人,什么告诉了年三,其实全都是她编出来的。要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以年景珩那个大嘴巴,早就忍不住把这件事告知沈端砚了。 她只是根据自己梦中所看到的片段,推测出了一些情况。 若是她猜的没错,当年温七不知为何陷入假死,被沈端砚带到山上求救,再之后被了悟手底下的和尚从棺木里挖了出来,之后又和何清沅之间调换,顶替了她的身份被人放入了沈府之中。只是其中还有太多她没法解释的地方,比如说为何她会假死,为何她对中间的许多事情没有印象,比如说她又是如何顶替了何清沅的。 这些,恐怕只有如今还在外头不知做什么的老和尚了悟才清楚了。 不过,这些事还好说。只是不知道她们家沈大人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一回事。毕竟无论是死而复生,还是别的什么,对于一般人来说,只怕都不是能消化得了的。 但愿她不要吓到他才好。 …… 沈端砚听了年清沅的话,带着人一路匆匆赶到郊外为温七新修葺的坟 分卷阅读329 前时,天正在下雨。 每年京城入夏之后的七八月份,郊外山间时有暴雨倾盆。在这样的夜里骑马匆匆赶路而来,来到荒野的坟地里,包括沈端砚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身狼狈不堪。 夜色漆黑,六安让人撑了伞,在伞下举着火把,幽幽的火光这才穿透了雨幕,照亮了他们身前的坟冢与墓碑。 沈端砚看向墓碑上的字样,陷入了沉思。 他隐约觉出清沅想要告诉他的事情非常重要,但不知为何,身体又在本能地害怕着一会开棺见到的结果。 然而,沈端砚复杂的心理变化并不为外人所知。 在外人看来,他的神色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的任何想法。 比如说六安,他就猜不透自家大人为何暴雨夜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一副要掘人坟的模样。莫非是又和夫人吵架了?看这样子,夫人是把大人气得不轻呀。 狂风裹挟着水汽,险些把火把上的火焰吹熄。 暴雨冲刷着地面的泥土,逐渐汇成无数细流,从坟墓两边的沟壑流过。 沈端砚记得,他把温七葬下的那天也是这样下着暴雨。 永宁侯府全家下狱的事情,他一早就知道了。只是当时的他还是地位卑微,只是凭着恩师的提携才得了先帝的青眼,根本无力改变先帝的决定。 更何况,永宁侯府贪污赈灾款粮,落得那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抄家的当日他亲自赶去了侯府,并为他的心上人打点好一切。他知道狱中的条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正常情况下相比,所以他连夜到老师府上,请求他帮忙说话,为他赐婚。只要等这一夜过去,拿到赐婚的圣旨,他就能把她从牢里解救出来。 虽然事出仓促,但老师还是点头答应了关门弟子的请求。 可他一出了门,五味已经等在外头,告诉他温七当晚就死在了狱中。 他来不及进宫和先帝求情,甚至来不及思考后果,买通了狱卒,闯入了牢房中,亲眼看到了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温七,而她已经死去多时,毫无气息。 当年的沈端砚甚至来不及慌乱,威逼利诱各种方法强行带走了温七,带着她连夜上山,闯到了慈恩寺,求了悟大师救她一命。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旁传来六安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大人,真的要挖坟吗?” 沈端砚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动手吧。” 其余人虽然心中都有几分不解,但还是不折不扣地按照沈端砚的命令执行。 铁锹下去,铲起湿润的泥土,不时穿出磕碰到石头或棺木上的声音。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隆起的坟包被推平,原本的地方也挖出了一个大坑。雨水哗哗地冲刷去了棺木上的泥土,所有人等在两边,只等着沈端砚一声令下。 这一次,沈端砚犹豫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开棺!”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天上划过一阵闪电,将四野照得一片雪亮。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仿佛上天也正在注视着这一刻。 当日年家为温七迁坟,虽然替她换了上好的楠木棺材。但为了不惊扰亡人,最里头盛放尸体的小棺并未动,还是沈端砚当年见过的那一副棺木。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拆去上面钉死的木楔,棺木终于缓缓滑开,露出里面的景象。 ☆、第一百七十七章 鸡蓉粟米羹(四) 当年他亲手将温七葬在其中,如今的棺木之中却已空空如也,只有一套旧衣。 六安几乎不敢去看沈端砚的脸色,低头跪在地上道:“大人放心,小的这就让人去追查到底是谁动了手脚。”他虽然这么说,但口中发苦。能胆大包天掉换这里头的人能有几个,只怕回去之后大人和夫人又要闹起来了。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其中还有别的可能。 沈端砚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动了动嘴:“不用了。” 他的声音干枯生涩,仿佛已经许多年未能开口说话的人一般。 沈端砚突然回想起,当年了悟大师离京,他替他在京郊的长亭古道上饯别。 了悟大师的神情复杂,似乎是有话想和他说,但最终又什么都没有提到,只是送了他一个锦囊,让他好自为之。若是日后他有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可以打开锦囊一看究竟。 了悟大师是天下闻名的高僧,不知有多少人想求他指点个一言半语都始终不得门路,对沈端砚更是有半师之谊。他留下的锦囊,自然被沈端砚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 这些年,他身居朝堂之上,虽然几经风波,但这个锦囊却始终没有打开。 因为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他都自信自己可以度过。 但在这一刻,他整个人神思混乱得完全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这个锦囊,犹如即将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端砚从怀中取出那个已经有些陈旧的锦囊,心跳陡 分卷阅读330 然加快。 到底当年了悟大师有什么想要和他说的,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最后只能放在锦囊之中,等着他有朝一日能发现真相。 他拆开锦囊,里面有一张折好的纸条,边缘已有些发黄,但仍能看出里面透出的隐隐墨迹。将纸条彻底展开,风吹得笺纸边缘哗啦啦作响,只见那上面写着的是一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宴歌席莫辞频。” 沈端砚看下去,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 “眼前人。” …… “轰隆——” 外面传来滚滚的雷声,年清沅整个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 卧房的一角传来甘草的询问声:“姑娘,您可是害怕打雷?” 沈端砚不在的晚上,大丫鬟们和从前在家里时一样,在年清沅的房中角落里支一张小榻,方便半夜时随时伺候。 年清沅哑然失笑,甘草怎么拿她当小孩子,她怎么会为这种事而不得入睡:“没事,我不害怕这个,只是有点睡不着罢了。” 她只是,只是有一点后悔偏偏今天就莽撞地点醒了沈端砚这一切。 今晚下着这么大的雨,万一沈端砚真跑去开棺,这一路雨湿路滑的,说不定来回一趟就受了风寒。即便没有,这样的天气,再得知了这样的事情,只怕他的心情也不会好。 而且今晚,怕是他不会回来了。 甘草想了想到:“既然姑娘睡不着,不如我起来掌了灯,姑娘先看会书再睡下?” 年清沅笑道:“罢了,我一会就睡了,不用这么麻烦。都已经梳洗了,再起来还要麻烦你折腾来折腾去的。” 听她拒绝,甘草这才不再坚持:“那这样我陪姑娘说说话吧,说不定说着说着姑娘就睡着了。” 年清沅侧卧在榻上,笑吟吟道:“你怎么还叫我姑娘,如今应该改成叫夫人了。” 甘草这才惊觉她刚才不知不觉已经叫错了很多句了,只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主仆二人才聊了几句,年清沅便渐渐地生出几分困意,眼看就要睡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杂乱的脚步声,也有丫鬟们的惊呼声。 “大人,您稍微等一等,夫人已经睡下了!” “大人,您慢点走,让小的给您打着伞!” “快去叫夫人起来!” 听声音似乎是沈端砚闯进院子了,年清沅赶紧从床榻上下来。 角落里的甘草也开始手忙脚乱地起床收拾 ,才刚套上衣服,门就被外面的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口处站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因为屋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但不用说,两人都知道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院子里其余的人这时候也跟到了门口,灯笼在黑暗中摇晃着,照亮了沈端砚的身影。 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淋湿,整个人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沈端砚从其中一人手里拿过灯笼,声音有些压抑道:“你们都下去。” 光线晦暗,他的面容隐没其中,让年清沅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众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纷纷都退下了,就连原本在屋里的甘草也敛声屏气地裹着被子从旁边溜走了。 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 沈端砚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年清沅心里有些怂了,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看到她往被子里躲,沈端砚僵了一下,转身将灯笼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而后拉了圆凳坐在离床榻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尽可能让声音平稳道:“清沅。” 这一声轻唤,似是叹息。 年清沅轻轻地应了一声,正打算问他一句,有什么话要不要先换了衣服再说,却又听到沈端砚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说,我应当叫你一声阿七?” 她也僵住了,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叫什么都好。” 温七也好,年清沅也好,她们本来都是同一个人。 沈端砚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再次向年清沅走去。 他原本想在床边坐下,却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只好顿住脚步。 室内唯一的灯火黯淡,又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让两人都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沈端砚的声音有些苦涩:“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反而让你因我而受尽委屈。” 明明心上人就近在咫尺,他却一再让两个人之间横亘着误会,直到今日,若不是清沅自己主动说出来,他还没能想到这一层上。 明明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出两人神态举止惊人的相似,明明又那么多次他都可以接近真相,结果他还是一再错过。若非清沅一再肯给他机会,只怕他们两人现在早已不是这样的结局了。b 分卷阅读331 r   然而从前和现在,他今生今世唯一放在心上过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只能问道:“我负你良多,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吗?” 年清沅愣了一下。 她想到沈端砚会喜出望外,想到他或许会质问她为何不早早告诉他,她就是温七。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一见面,反倒会心疼她曾经受到的苦与误会。 但其实,她运气一直还不错,也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一路更是有亲人、友人呵护,虽然吃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苦头,但是众生皆苦,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人生永远是甜的呢。更何况,沈端砚并没有辜负她。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心里还是慢慢涌上一股酸涩之感,眼圈也开始泛红。 为她自己,为沈端砚,也为他们中间错过的许多年。 年清沅仰着头认真地看他:“那如今的我不知是人是鬼,你也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吗?” 温七是注定无法堂而皇之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孤魂野鬼,年清沅却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很多夜里,她自己都会为如今的身份而感到错乱。温家,年家,过去,现在,种种交错混杂在一起,让她茫然不知所措。 而对面的这个人,轻轻抓住她一只手,在上面落下一吻,带着无尽的温柔与珍重,无声地回答了她一切的疑问。 ☆、第一百七十八章 芙蓉雪片鸡 夏日的清晨,雀鸟在枝头啁啾。骤雨过后的庭院散发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清新怡人。 半夏一早推开窗户,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甘草端着水盆从门前经过,叫了她一声:“还在愣着做什么,起来了就快点过来帮忙,夫人和大人这会应该也要起了。” “知道了。” 半夏吐了吐舌头。 虽然同是大丫鬟,但是甘草性格认真,反倒像她姐姐一样总要教训她。 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直到天将明才停下。半夜里大人匆匆赶回府里,一来不顾守门的仆妇阻拦就往屋里闯,把丫鬟们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大人好像和夫人之间有什么问题要处理,不过她们这些丫鬟又不能在场,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能期盼着两人千万不要吵起来。 甘草端了水盆,半夏拿了手巾,两人站在门口轻声问里头:“大人,夫人我们可以进来了吗?”刚才已经有小丫鬟通报过了,说是屋里的两人已经起了,所以她们才过来询问。 里面传来沈端砚沉稳冷静的声音:“进来吧。” 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地推门而入。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两位主子这会没有一个在床榻上的,而是穿着中衣正在梳妆台前。 年清沅坐在圆凳上,沈端砚站着低头俯身,手持螺黛为她细细勾勒眉形。 两人对视一眼,都下意识地想起了张敞画眉的典故,顿时也不敢出声,敛声屏气地看着沈端砚的手一点一点绘出优美的线条。 然而画到最后,沈端砚还是没能控制好,手一抖,整条眉毛瞬间变成了臃肿的毛虫。 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替年清沅擦拭:“抱歉,是我失手了。” 年清沅也很无奈,连忙唤半夏她们:“你不要擦了,反正半夏她们已经端了水盆过来,让她们用水替我擦一擦就好了。”语气中带着对丈夫粗手粗脚的娇嗔。 半夏、甘草连忙上前去,伺候年清沅梳洗。 沈端砚捏着那一小截螺子黛,颓然地叹了口气:“我只当这么个小玩意在人眉眼上勾涂,应当和用毛笔写字差不了多少,没想到到了手里才知道有多难把控。” 年清沅才不和他客气,嘲笑道:“我的沈大人,你真当为女子画妆和你练字做文章是一样的道理?这上面,只怕你还有得学呢。” 半夏和甘草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脸上都带着一丝窃笑。 从前夫人和大人之间感情也好,只是那种好更多是相敬如宾。若说他们之间没有情谊吧,也不是,只是两人之间仿佛有一层隔膜。如今那层隔膜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这对成婚半年的夫妻终于亲密无间起来。 主子们感情好,她们也跟着高兴。 夫妻二人梳洗完毕,准备在前厅用早饭。 因为年清沅这段日子受了伤,再加上天气炎热,沈府小厨房的饭菜多以清淡适口为主,又要兼顾滋补之效。其中又以一道芙蓉雪片鸡做得难得出众,香滑幼嫩,润泽饱满,色泽洁白如玉,年清沅这种向来挑嘴的一尝,也只觉爽口,吩咐一旁伺候的人道:“今天这个雪片鸡做的不错,给山月居也送一份过去。” 半夏在一旁笑着回答:“可巧了,刚才进来之前听人说,檀书姑娘一早就出门了,这会应该早就已经吃完饭了。” 沈端砚察觉出了一丝古怪:“檀书最近是怎么回事?” 被人这么一提醒,他才觉得反常。沈檀书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在没有 分卷阅读332 人催没有邀约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自己主动出门。 年清沅悄悄告诉他:“我瞧咱们妹妹,似乎是有心上人了呢。” 沈端砚眉头皱起,一时想不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悄无声息地从他眼皮子底下和沈檀书有了往来。 年清沅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提示道:“你觉得还能是谁?” 等了片刻,见沈端砚还是没有想出来,年清沅不由得无语:“你再好好想想,最近和檀书有接触的人到底有谁?” 沈端砚这才想到了,有几分难以置信道:“你说的莫非是定远将军?” 年清沅微微颔首。 沈端砚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请教年清沅道:“你觉得这件事应当如何?” 檀书虽然是他的亲妹妹,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这几年以来两人的关系日益疏远,让沈端砚对如何管教她也颇为头痛。从前府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他也只能粗暴地命令沈檀书做这做那,但如今有了清沅在就不同了。 两人本就是好友,如今更是姑嫂,反倒和他这个做哥哥相比关系更为要好。 年清沅含笑问道:“你觉得定远将军这人如何?” 沈端砚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简单地答了两个字:“还行。” 年清沅几乎想翻个白眼给他看:“哪里只能用还行两个字就能评价一个人的,沈大人,你现在不是在朝中选官,而是在给妹妹选丈夫。定远将军的家世如何,样貌如何,是否有什么不良习性,家中可否有侍妾,从前有没有和别的女子纠缠不清,这些都很重要,最关键的还是他家里人如何,若是檀书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她一说就是一大串,让沈端砚这个看惯了连篇累牍的折子的人都不由得觉得头大:“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回头让五味去把这些情况一一都打听清楚了禀报你,你替我拿个主意就好。而且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曾去将军府上拜访过,这些事情你们应当知道的很清楚吧。” 沈端砚听说过,京城这些夫人圈子里没少交流东家长西家短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年清沅应当也清楚这些。 年清沅没好气道:“但是那些都是大家知道的,打听的再多又有什么用。你和定远将军同朝为官,判断一个人的品性应当不难吧。” 沈端砚回忆起定远将军这个人,才道:“是个颇为正直的人,办事也有能力。虽然和文臣不睦,但在朝中并没有结党营私的迹象,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大问题。” 反正说了和没说一样。 年清沅虽然不满意,但还是点头道:“回头还是我让人慢慢打听吧。若是檀书真的看中了那位定远将军,我们做兄嫂的,但凡能遂了她的心愿,就依了她去吧。” 沈端砚颔首:“那就让你多费心了。” 年清沅笑道:“费心倒是谈不上,檀书是我们的妹妹,自然要替她好好相看,毕竟女子的婚嫁是人生大事,再怎么慎重都是应该的。只是人的一生这么长,我也不能保证替檀书挑选的人真的能和她一辈子恩爱到老,到时候免不得又要我们沈大人操心了。” 沈端砚看她笑,嘴角不知不觉中也微微翘起:“要我操心什么?反正你一直都在。” “女子出嫁之后,唯一能给她底气和凭恃的只有娘家了。若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一直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首辅这个位子上,莫说檀书出嫁之后婆家其余人不敢欺负她,就是她未来的夫君,想纳妾都得掂量三分。” “也不说檀书,就拿我自己来说。若我的夫君是个盖世英雄大能臣,以后出门在外也没人能欺负得了我。” 年清沅眉眼弯弯地替他整理衣襟道:“所以沈大人,那你可要努力当好官呀。” 她的个头刚好到沈端砚胸口上方,替他整理衣襟之时低着头,正好能让沈端砚看到她头顶乌发之间藏着一个小小的发涡。 沈端砚心中一动,若非周围还有一群丫鬟在看着,他下意识就想拥她入怀了。他也是头一次觉得伺候的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的,吩咐旁边的人道:“以后我和夫人用饭,你们不必一直在旁边伺候。” 旁边的丫鬟们虽然不知道自家大人的心理,但也能猜出是她们在场着实碍事了,不由得纷纷捂着嘴笑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诗礼银杏(上) 夫妻二人才用晚饭不久,宫里就又来了人叫沈端砚前去议事。 饶是这对真正相认才不过一夜的年轻夫妻依依不舍,但也不得不暂且分开。 临走之前,年清沅为沈端砚系上他日常佩戴的络子时说了一句:“我发现还是你原来那个绿松石的络子最好看,只可惜让我收到了盒子里,等我回头找出来,重新给你打条络子戴上。” 沈端砚顿了一下:“那个绿松石的坠子是你的。” 年清沅一开始以为他说的是他拿绿松石的坠子和她互换的事情,没有当回事。 却听沈端砚叹了口气:“看样子你已经不记得了。” 分卷阅读333 年清沅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端砚的意思是,这本是她的旧物? 果然,沈端砚继续道:“那是有一年的端午,你正好佩戴了这个坠子去驻塘河那里看赛龙舟。结果那一日风浪太大,险些把许多画舫都吹翻了。侯府的人匆匆护送着你离开,并没有注意到那条络子。我当时把它捡了起来,原想还给你,但又想到我再贸然送到府上,落到有心人眼里反而会对你不好,所以索性收在了箱底藏好。” 直到后来温七死了,偶尔他才会拿出来睹物思人。 他这样一说,年清沅虽然还是没能想起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突然想到了有一年重午节,她确实去驻塘河上看过龙舟。只是半途因为风大匆匆而返,未能尽兴,事后还因此而感染了风寒。 年清沅轻声道:“我从前的记性不是很好,把你忘了这么久,是我不好。” 沈端砚温声道:“没关系,反正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慢慢提醒你。” 两人四目相接良久,最终相视一笑。 对呀,一辈子还长得很呢。 眼看沈端砚都要走出房门了,年清沅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提醒道:“对了,关于了悟大师的事——” 两人昨夜说了大半宿的话,绕来绕去发现,要想解开一切谜团,关键还是落在已经不知所踪的了悟大师身上。 沈端砚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已经命人去追查了悟大师的下落。当年他一路向南而行,我已经让人通知南方个府州县、寺庙观宇,若是有人得知了悟大师的踪迹,会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到京城,到时候我们再请他回京城一叙也不晚。” 其实对他而言,当年究竟中间发生了什么波折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正在身边。无论怎么说,当年清沅能活下来,都和了悟大师有关,若是能再见到他,他也希望能亲自和了悟大师道一声谢。 年清沅有几分啼笑皆非,还是应道:“那我就放心了。” 了悟这老和尚,把他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自己却拍拍屁股跑了。不过他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被人这样兴师动众地,抓逃犯一样在全天下找他。也不知道他被人找到的那一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说笑归说笑,了悟年纪已经大了。年清沅还是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能否找到他人还在其次。若是真的找到了了悟的踪迹,她想劝一劝他,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和人在外面四处云游了,好好待在慈恩寺里不好吗? …… 从府中出来后,沈端砚登上马车,向着皇宫方向而去。 虽然西北这一大隐患暂时去了,但朝中还有更深的隐忧。 几年前宣平帝即位之时,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血洗了一大批权贵世家,为朝廷中腾出不少空的职位,世家们不得不收敛爪牙,小心潜伏。沈端砚是受了先帝破格提拔才登上了首辅之位,此后填补众多空缺的也多为寒门子弟,如今在朝堂之上已经形成了两股势力针锋相对。 如今新帝即位已有几年,世家们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想要借着各种机会在要职上插派人手,双方之间已经有过几次摩擦。 沈端砚虽然贵为首辅,但事关朝堂,也不可能做到一言决之。 他出身贫寒,又承宣平帝遗志,辅佐少年皇帝至今,天然就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已经几次被世家派系的官员攻讦,声势愈发浩大。尤其从八王爷的嫡长子上表已来,没有了悬刀之忧,世家们行事愈发无所顾忌,沈端砚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这也是为何自从年清沅嫁过来之后,他时不时就要议事到深夜才能回府的缘故之一。 尤其在昨日和清沅坦白心迹之后,沈端砚难得觉得对来宫中议事有了几分抵触。 不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今日进宫议事的内容主要有两件,一是明年各地的秋闱如何安排,二是八王爷死后,留在西北的精兵应当如何处置。前者事关寒门和世家在朝堂上势力的对比,后者则还是与兵权、局势有关。八王爷若是真的死了,哪怕他的儿子们不想谋反,也很难担保从前在八王爷收下的将领们不起异心,所以如何安置、分化、利用这伙人,实在让人头疼。 好在今日议事的时间不长,众人便已经讨论出了头绪。 临近中午时,少年皇帝留了沈端砚在宫中用午饭,至于其他官员自然识趣地回家去了,毕竟陪陛下吃饭这种恩宠也就只有沈大人能消受得起。不过很可惜,今日连沈大人都不想留在宫中陪少年皇帝吃饭,只想早点回家。 但皇命不可违,他只能硬着头皮留下了。 宫中御膳向来奢华,能摆在皇帝饭桌上的,自然都是各地的名菜。 沈端砚对吃食向来并不上心,也就是因为和年清沅在一起后,见她整日鼓捣这些才有所留意,其中有一道色泽剔透如琥珀、清甜可口的诗礼银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由得想起,从前清沅是温七的时候就喜欢吃甜食,如今还是不改习性。 分卷阅读334 见首辅大人感兴趣,传膳的太监连忙解释说,此乃孔府最上等的几道名菜之一。据说远在曲阜的衍生公府上有一间诗礼堂,堂前有两株银杏,已栽种了百年有余。每年银杏成熟之际,便采了果实用来做成菜肴。 少年皇帝也来了兴趣,一问之下得知沈端砚是看了这道菜想起家中的妻子了,连忙大手一挥,豪爽地让底下的人赐菜出宫。 等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皇帝才放下象牙箸,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太傅,有个问题朕想要请教你,但是提前说好了,我问了你你可不准批评朕。” 沈端砚正色道:“这个恕臣不能答应,还要看陛下问的是什么问题。” 少年皇帝不由得露出失望之色,但还是坚持问道:“绝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问题。朕、朕只是想问一问太傅,究竟是如何做到与夫人伉俪情深的?”说到最后,小皇帝的脸上也有几分忸怩之色。 沈端砚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看样子,最近这一对年轻的帝后之间相处得不太好呀。 ☆、其他类型拾箸记 沈端砚沉吟片刻才道:“按照常理说,后宫乃陛下的家事,臣子不应当过问。” 少年皇帝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眼睛发亮。 果然,沈端砚话锋一转道:“但既然陛下已经开口了,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少年皇帝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问道:“朕就是想问问,太傅是怎么才能和夫人琴瑟和鸣的?朕与皇后之间总是不甚愉快,所以想问一问太傅对此有什么高见。” 沈端砚虽然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可真的听到少年皇帝问出来,还是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不曾过问少年皇帝的私事,但稍一沉吟,便推测出很有可能是因为后宫的纷争原因,这对少年帝后才会闹到皇帝来向他一个臣子求助的地步。 再一询问,果然如此。 少年皇帝唉声叹气道:“朕就不明白了,她是皇后,六宫之主,为什么偏要和一个小小的妃子过不去。” 沈端砚一听就知道症结所在,颇有几分意外道:“陛下近日是有了宠幸的妃子?” 自少年帝后成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虽然时有打闹,但始终没有第二个女子可以插在二人中间。然而这种情况眼下被小皇帝一手打破了,也难怪小皇后会不高兴。 少年皇帝讪讪道:“算是吧,不过那不过是去年才进宫的一个秀女,又怎么能和皇后相比,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醋意。太傅,听说你家夫人温柔贤惠,想来应该不会如此善妒吧?” 他记得上一次沈夫人进宫时他瞥了一眼,是个温柔柔弱的女子,应该不敢和太傅对着干吧? 沈端砚挑眉,实在不知道小皇帝到底从哪里听说的他家夫人温柔贤惠来着? 他敢保证,若是他但凡有一丝半分流露出想纳妾的意思,清沅当场就会给他两巴掌,然后与他和离,头也不回地离开沈府。 所以沈端砚长身一礼:“恕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臣妻虽并非善妒之人,但臣此生无纳妾之想,只怕不能理解陛下的心情。” 少年皇帝挑了挑眉,脸上带着几分懒懒的笑意,有几分新奇,又有几分不以为意道:“太傅,你们好歹只是官宦人家,若是不纳妾也就罢了,一夫一妻差不多能相守一生。朕可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难不成宠幸一个小小的妃子还要看皇后脸色?” 他倒是没想到,太傅竟然是个痴情人。 沈端砚叹了口气:“皇后娘娘之所以敢给陛下脸色看,难道是不明白陛下是九五之尊吗。她之所以失了分寸,只是因为在心中在意您,不愿意和别的女子分享罢了,也请陛下为皇后娘娘多考虑。” 他虽然不是女子,却也能体会到小皇后的苦衷。 这种事无非将心比心罢了,若是换了小皇后心里有别的男子,只怕皇帝现在早已怒发冲冠地要去提剑杀人了。只是道理如此,话却不能这样说。 少年皇帝哼了一声:“朕还不够为她考虑吗?若她不是皇后,敢这样屡屡给朕摆脸色,早就被拖出去了。” 沈端砚不由得摇头:“若是陛下真的在乎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从皇后娘娘的角度,为她想一想。” 少年皇帝不解道:“朕还要怎么想?” 沈端砚指了一指桌上盛着葡萄的玉碗:“陛下喜欢这只玉碗,不知可否割爱赏赐给臣?” 少年皇帝大手一挥,慷慨道:“既然太傅喜欢,拿去便是,不过一个玉碗罢了。” 沈端砚点了点头:“听闻前段日子西域小国进贡了一匹汗血宝马,陛下十分喜欢,不知陛下可否割爱,赏赐给镇国将军。” 虽然有点舍不得自己那匹宝马,但少年皇帝不是个吝啬的性子,拎得清轻重,所以点点头道:“大将军为国征战,朕自然应当以宝马相赐。” 沈端砚又道:“听闻太祖在时,曾经徘徊于景乾殿中,感慨少时出身贫寒, 分卷阅读335 不曾想有朝一日得以住在此等堂皇的殿宇之中,甚至动了将地下陵寝修筑成和景乾殿一样的格局,最后因被群臣劝谏作罢。大周以孝治国,陛下可否割爱,将景乾殿换成祭祀太祖之所?” 少年皇帝的脸色变了变:“太傅,您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 不过,沈大人也不用这么比喻吧,连把他所住的寝殿都要划出去了。 但沈端砚并没有停止,而是静静地看着他道:“那臣斗胆问陛下一句,若是已故的八王爷向您讨要江山,您又作何感呢?” 少年皇帝陡然站起,勃然变色道:“沈大人!你逾矩了!”与他的话音一起拂落的还有桌上的无数盘碟,都坠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了碎片。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已经纷纷跪了一地,浑身抖如筛糠。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到少年皇帝这样大发雷霆的模样,而且居然还是冲着首辅大人。 沈端砚在心里叹了口气,撩起衣衫下摆,和其余人一样跪在地上。 少年皇帝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情,双手扶着沈端砚起身:“太傅莫惊,朕只是一时失态。朕知道太傅的意思,但是这种玩笑切莫再开。朕与皇后虽有打闹,不过和民间的寻常夫妻一样,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江山天下,岂能当儿戏!” 沈端砚借势站起了身子,仍然在比他矮了一头的少年面前行礼:“是臣逾矩了。” 少年皇帝的神色愈发舒缓:“朕既然已经说了没事,太傅就不必多礼了。此事朕已有分寸,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了。” …… 等从宫里出来,夏天午后的日头仍旧火辣,脚下的石板路都发着烫。 沈端砚坐上马车时,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好在不一会马车开动,徐徐清风吹动帘子,那股燥热之意才逐渐褪去。 虽然身上燥热,但沈端砚的心中却一片清明。 方才在宫里的场景还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他假作失言冒犯小皇帝,果然引得他发怒。 其实自从西北那边传来八王爷身故的消息滞后,沈端砚就最先察觉出了小皇帝的变化。 没有了那个随时可能把他从皇位上赶下的皇叔威胁,少年人逐渐变得从容自信,身上也逐渐有了一个皇帝该有的架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听说哪一地有了旱涝灾害,会无助地求问沈端砚这个太傅,是否是他这个皇帝失职才会引得上天示警,降罪于百姓。 皇帝对蠢蠢欲动的世家心怀不满,因为那些人挑战的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严;他对与之少年结发的皇后不满,因为皇后干涉了他任意宠幸妃嫔的自由;甚至于他这个太傅说错了话,他也能当面呵斥,之后再和没事人一样扶他起身。 小皇帝,终于要长大了。 沈端砚一时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怅然。 宣平帝死前,他守在床边承接遗诏,要辅佐景和帝治理天下,哪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几年,他也是如此做的。 但在心里说句大不敬的,他对这位少年天子,一直视为自己的弟弟般教导。他希望景和帝能长成一位真正的帝王同时,身侧仍能有真正爱重他的人长伴,莫要重蹈了昔日隆庆、宣平二帝的覆辙。小皇后与陛下是结发夫妻,又曾携手走过那几年微难之日,他们本可以在此后几十年都偕首同心,共揽河山的。 但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愿,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如旭日初升的年轻帝王。 蹒跚学步的乳虎终究会长成啸聚山林的百兽之王,昔日孱弱的少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爪与牙,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就会在世人面前显露。 沈端砚相信,那一日不会太远。 ☆、第一百八十一章 疗妒方 虽然心中隐隐对未来有几分担忧,不过沈端砚清楚,三五年之内,小皇帝还是离不开自己这个首辅。毕竟,想要掌控这些各怀心思的朝臣,对于如今稍显稚嫩的少年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眼下沈端砚最想要的,还是早早回到府中,和他的妻子守在一起。只有在她的身边,朝堂上那些纷争才会彻底远离脑海。 好在沈府离皇宫的距离不算太远,午后街道上车马较少,没过多久就到了府门口。 沈端砚回到院子里时,年清沅刚睡过午觉醒来,正在床榻上回神呢。 夏日天热,她身上出了兜肚,外面披了一件浅绿的纱短衫,露出玉色的肩膀和脖颈,脸上还残存着因睡在了竹簟上印出来的几道纹路,眼神也呆呆的,着实有几分可爱。 沈端砚一进门来就看到这样的景象,心几乎都要软化成一团。 他大步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问道:“这就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 他一进来,年清沅就清醒了许多,只是还赖在床上懒懒的不想动,声音软软道:“不睡了,再睡多了一会要头疼。” 沈端砚看了一眼她的脑袋,没忍住唇角弯了弯。 因为之前伤在头 分卷阅读336 上,当时血液粘在了头发上,根本不方便上药,所以清沅的一头青丝都已经剔去,眼下她伤势好转,纱布已经拆去,又因为天热污水没有戴义髻,如今只剩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再想长出从前的长度来还不知要多少时日。 但两人相对,他面上什么表情怎么能逃过年清沅的双眼。 气得她直接推了沈端砚一把:“天怪热的,你离我远点。” 说着自己在床榻上蹬了几下,试图坐起身来。 沈端砚轻笑着伸出胳膊拦住她纤细的腰肢,扶她坐起来,却被年清沅一把推开,不由得低声哄道:“还在生气呀。” 年清沅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沈端砚还是不依不饶地来闹她,年清沅不由得恼了:“都让你离我远点了!”说完,她气咻咻地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身边的人过了一会才道:“还在生气呀?” 年清沅哼了一声:“你说呢?” 沈端砚好声好气地哄她:“是我的错,我不该笑你。我们沈夫人即便是没了头发,也依然是最美的那个。” 年清沅气得抬手打他:“你偏要说!你还说!我看你就是嫌我丑了,想再讨个小的!” 沈端砚连忙为自己分辨道:“我绝无此意!话说你哪来这么大醋劲?” 年清沅更气了:“嫌我气性大了?有本事你去找一帖疗妒方给我!总归你别想讨了别人放在府里碍我的眼!” 两人打闹了好一会才消停,年清沅消了气,懒洋洋地问他:“你今日去宫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往常不都很晚才回来吗?” 沈端砚摇头,把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 年清沅听得心惊肉跳,埋怨道:“我知道你对朝廷忠心耿耿,但你好歹也为咱们自家想想。有些话咱们是不能说的,更何况你如今身居高位,最容易被陛下猜忌,日后难保不被秋后算账。” 沈端砚叹了口气,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闷闷地:“是,夫人,在下知错了。”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这样抱着清沅低头认错的样子更像是在撒娇。 年清沅立即眉眼弯弯地安慰他道:“好啦,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两人温存了一会,沈端砚才想起来问道:“檀书还没回来?” 年清沅笑了:“已经回来了,我正打算去山月居看看她。” 她听下面的人说,沈檀书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人,正打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个可不能告诉她旁边这个,省得这人回过头又要去训檀书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正打算往外走,却被沈端砚一把拉住:“我在这里,你又要到哪里去?”说着他胳臂一收,直接把年清沅带进了怀里。 年清沅又是笑又是无奈:“沈大人,你今日怎么这么粘人啊?” 沈端砚直接把她按在了床榻上,气息喷洒在年清沅的脖颈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粘一会怎么了?从前我时常不在府里,檀书霸占着你我也没说什么。今日我难得早早回来,怎么你还要先管她?” 这人,竟然和自己的妹妹都吃起醋了。 年清沅简直拿他没办法,好不容易把他安顿好了,这才去了山月居。 去山月居的路上,年清沅听下面的人禀报今天沈檀书的事情。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算了,但年清沅听说的是檀书居然把已经赶出府多日的鹊芝带回来了。这就由不得她不多想,亲自赶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等她到了,沈檀书刚好迎了出来:“你来了,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原来,檀书也正打算去找年清沅说这件事。 今日她出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半途拦路的鹊芝,就把她带了回来,眼下人正在屋里睡着,她不知如何安顿这人,正打算和清沅商量。 “那一回我清理门户,让她收拾包袱家去了。没想到她的哥哥嫂子是个狠心的,从前看鹊芝能往家里拿钱就好生巴结,见她被赶出来了就对她横加打骂,最后竟然把她卖到了青楼里去。老鸨逼迫鹊芝日日接客,她实在受不住,跑了出来正好撞在了我的马车前,人昏了过去,我就把她带了回来。” 年清沅皱眉道:“你莫不是打算要把她留在府里,还让她在身边伺候?” 这个鹊芝从前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如今落得境况凄惨,只怕也不会改了本性。更何况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实在让她无法对这人有什么同情之心。 沈檀书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一时没有想好,到底应该如何安置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落入那些人手中吧?” 见她还没有糊涂到底,年清沅这才舒了口气:“这个好办,家里在城外又不少庄子什么的,到时候你找个庄子好好安置了她养病。过一段日子,再给她寻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便是。” 沈檀书点了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 眼看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年清沅不由得笑问道:“听说你今日出门去了,不知 分卷阅读337 去了哪里?” 沈檀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你若是知道,又何必来问我?又要拿我打趣,我不理你了!” 年清沅笑了,屏退众人后轻声问道:“檀书,你告诉我,对于定远将军,你是怎么想的?” 沈檀书低着头玩衣带,脸微微涨红,半天没有说话。 年清沅一看她这样子,心里就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笑着安慰她:“你不必怕我,我又不是你那兄长,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可问题是,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人间事不如意十之**,谁也难保证檀书喜欢定远将军,对方也恰好看中了她。一旦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最后伤心落泪的还是沈檀书。 年清沅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兼好友深陷其中,所以必须早早地点醒她。 沈檀书抬头看着她,眼神清明而认真:“我知道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酥蜜粥 沈府的一切都是好的,哪怕只是一碗粥,都用酥油、蜂蜜来调和,用来温养人的肠胃。眼前的这碗酥蜜粥散发着温暖芬芳的气息,喝下去能够一直暖到人的肺腑里。 绣雁轻声道:“慢点喝,还有。” 一旁的文鸳看着狼吞虎咽的鹊芝,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 谁能想到从前高傲的鹊芝如今会沦落成这副模样呢? 虽然已经梳洗干净,也换上了一套衣服,但鹊芝看着就和从前不同了。 身上那些淤青暂且不提,光脸上就有不少被人打过的痕迹。从前一双高傲的凤眼如今也没有了趾高气扬的感觉,而是畏缩地不停打转,似乎眼前的人在哪里都会感到不安全。 鹊芝慢慢喝完一大碗酥蜜粥之后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地看着绣雁和文鸳两人:“我、我已经好久没吃的这么饱过了。” 绣雁安慰道:“没事,你放心,以后也不会饿着你的。” 鹊芝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眼神有些惊喜道:“绣雁,你的意思是说姑娘、姑娘不会赶我走对不对?我可以留在这里对不对?” 绣雁和文鸳两人对视一眼,有几分为难道:“鹊芝姐姐,你先冷静一下,不是这样的。姑娘当然不会赶你走,只是你的伤势比较严重,等过几日可以转到城外的庄子上静养。更何况,你也不希望留在府里被别人打扰吧。” 她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不过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鹊芝不可能留在沈府,最好的去处就是城外的庄子。 鹊芝不由得失望道:“我不能留下来吗?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姑娘难道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想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姑娘。两位妹妹能不能在姑娘面前帮我说句话,哪怕让我在最底下做粗使丫鬟都使得!” 她真的不想再出去了! 鹊芝家里受了小半辈子的穷,只有在沈府那两年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可因为她不珍惜,得罪了沈檀书,转眼就被赶了出去。一开始她自恃从前偷卖沈府的东西,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家私,即便是出了府也是过逍遥快活的日子。沈檀书空长了个脑袋,不过三两句话就放了她自由身,也没有追查那些东西的下落。只要有钱,她在哪里不能过好日子! 可鹊芝当时糊涂,听得哥哥嫂子几句话就被哄了回家去,又被他们一点点抠去了手中的钱财,等她发现为时已晚。两人合起伙来把她卖到了青楼里,榨干了鹊芝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鹊芝的一身傲气和那点小心眼在青楼里一点用也没有,反而还为此挨了不少毒打,也吃不饱饭。她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法子,让青楼里一个外出采买的老婆子替她打听消息兼望风,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她真的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了! 当然,她也不想去什么城外的庄子静养。 哪怕说的再好听,城郊到底是乡下,庄子上又哪里比得了沈府气派。到了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哪里比得上在沈檀书的身边当着丫鬟,轻轻松松的能吃好喝好,有人追捧,还有月钱可以领。 绣雁歉意地摇了摇头:“鹊芝姐姐,这是姑娘的意思。” 她说了又不算。 一旁的文鸳笑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出去看看女大夫来没来。有什么事情等你身上的伤好了再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鹊芝出去了一趟性子也没怎么变,还是心气高的很呢。 姑娘给她一条出路她不愿意,竟然还想赖在府里,也不看看她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当了娼妓的人还想留在姑娘身边伺候,真是不要脸极了。 等绣雁、文鸳两人走后,鹊芝一个人侧卧在榻上,目光渐渐转冷。 这不能怪她。 鹊芝心想。 沈檀书救下她的那一刻,她真的是想做个好人的。 可是她救了她,凭什么又把她随便扔到沈家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庄子上去。别以为她不知道,沈檀书就是想日后随便拉个庄稼汉配了她, 分卷阅读338 可这凭什么! 当初若不是沈檀书把她赶出府去,她怎么会沦落到青楼里去,还没了清白! 鹊芝咬牙,声音森冷道:“沈家,你们都给我等着!” 早晚有一日,她也会让她们尝一尝被踩在脚底的滋味! “咚咚咚——”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鹊芝连忙收敛起自己脸上狰狞的表情:“进来吧。” 一看来人,鹊芝不由得愕然道:“燕草,怎么是你?” 燕草惨淡地笑了笑,在她的床边坐下:“鹊芝,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回到府里了,所以我特意来看一看昔日的老朋友。” 鹊芝随意一瞥,就看出燕草身上穿的衣服早已不如当年光鲜,甚至袖口都有几分磨损了,人也憔悴了许多,仿佛平白老了好几岁,也不比鹊芝强到哪里去。 两人已经许多日子都不见了,如今两人混得同样凄惨,一个不如一个,即便是当初互相之间有点怨恨,如今再见到也只剩嗟叹。 两人说着说着话,也不知怎么说起来了年清沅的身世问题。 燕草这才发现鹊芝对此还一无所知,连忙把去年至今的许多传言讲给她听了,并且还把白术打听来的消息也告诉了她。 鹊芝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关窍,连忙问道:“所以你们最后查出什么来了?” 燕草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若说证据,我们是没有的,不过有一个猜测。我们怀疑,当年她还是何清沅的时候,有一次跑到城外的慈恩寺里出了事,就在那时候被人掉过包了。这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何清沅,也不是年家的女儿!” 鹊芝一惊,连忙压着惊喜道:“那你们怎么不去告诉年家的人,拆穿这个假货!” 她可不会忘记,她和那个年清沅之间也有一段仇呢。若不是她在其中挑唆,她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只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燕草摇了摇头,把有关年清沅身世的那些事情都给鹊芝讲了一遍,最后下了结论,“她运气好,碰上了年家这等人家。年家的人只是想要一个女儿,管她真的假的。” 说到最后,饶是燕草极力掩饰,还是露出了几分羡慕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和白术那丫头查了半天,最后还是沮丧地放弃了,继续日复一日地在府里熬日子。 听到这里,鹊芝叹气:“也只能这么说了。” 若是她也有这样逆天的好运气,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 ☆、第一百八十三章 蜜汁梨球 年清沅说了要送走鹊芝,就绝不含糊。等大夫来给鹊芝看过,开了伤药之后就把人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这种生性和毒蛇一样的人,她可不敢在府里多留。 养病的这段时日,沈府闭门谢客,年清沅整日待在府里,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一个夏天过去了,秋意渐浓。今年的皇后千秋宴,宫里传下旨意,让各家命妇闺秀进宫,年清沅和沈檀书也正在此列。 这是年清沅第一次正式以命妇的身份入宫。 几个月前她还来过一次,只不过当时是以沈首辅的新夫人来的。 而这一次,她身为人妇已经可以和年夫人并列一处了。 年清沅看到前方台阶处等着她的年夫人和佟氏、温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快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年夫人一见了她便爱怜地问道:“你的伤可还好些了。” 年清沅笑道:“您放心吧,我早就没事了。这些日子连个头疼脑热的都没有,我好得很。” 年夫人哪里不知道她是只报喜不报忧,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摇了摇头,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寒暄完一转头,就遇到了一个她们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的人。 是温夫人。 几个月不见,她的气色愈发好了。 比起上一次相见时,无论是她身上的衣料,还是首饰,都终于开始符合一个贵妇人的身份了。更为难得的是,她今日居然也能有资格和命妇们一起进宫,稍后还要和皇后、妃子们一起共饮,想来她的儿女们应该也没少出力吧。 若说从前相见,年清沅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旧日母女的温情,但自从得知了温夫人曾经买通她身边的大丫鬟们,给她下毒之后,那丝本就薄弱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是一片冰冷的杀机。 俗话说虎毒尚不食子,哪怕不是亲生的,即便是养了十几年的狗都有感情了。可这个面慈心苦的温夫人,知道温七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就能痛下杀手,甚至不惜给她下毒。在温七死后,却又能恬不知耻地想要巴上沈端砚。这种人实在是脸厚心黑得罕见。若非端砚及早发现了真相,只怕现在所有人都还要被这个毒妇蒙在鼓里。 先前几个月,年清沅没来得及倒出手来收拾她,今日既然见了,倒勾起她一番心思。 只不过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年清沅按捺住满腔的恨意,对着温夫人缓缓露出一个 分卷阅读339 笑容。 而对方同样也回之以一笑。 待两人再转过头来,嘴角的笑容都不约而同地变淡。 身边是同样妆扮谨严得体的贵妇人,年清沅跟着她们一起进了殿中,正好她和檀书的座位排的离年家的座位很近,两家人也得以先说说话打发闲暇时间。 年清沅盯了一道蜜汁梨球半天,正想要下手,恰好皇后驾到,只能把吃的先搁置在一边,和众人一起行礼迎驾。 不过几个月不曾入宫,小皇后已经比上一次相见之时稳重多了。 原本嘴角活泼明媚的笑意有所收敛,变得端庄从容,透着淡淡的距离感,仿佛一夜之间,从前天真无忧的少女终于有了六宫之主的风仪。 ——年清沅能感觉出,小皇后并不高兴。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小皇后一旁笑靥如花的温清语身上。 或许如今她应该称呼一声,云妃娘娘。 去年七月她便听说温清语入了宫,虽然她清楚以温清语的聪明劲,后宫里早晚会有她的一席之地,但还是没能想到,不过一年的功夫,温清语便一跃上枝头,瞧她脸上自得之色,仿佛在后宫之中已经可以和小皇后分庭抗礼了。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说,温清语自从去年七月入宫之后一路位分升的飞快,如今已经成了第一个小皇帝即位后有了名号的妃子。不久之前少年皇帝和小皇后闹得不愉快,听说也有她的功劳在里面。 大概是过得真的春风得意,温清语也不见一年前去年家那会的温顺了。她的眉宇之间都写满了志骄意得,竟然也忘了收敛。看来从前在西北那几年的苦日子,对她而言确实很难熬。以至于稍一松懈,就现了原形。 年清沅没有在意温清语如何,毕竟如今两人一个在深宫,一个身为臣子,虽然要给这人行礼让年清沅有些不甚高兴,不过除此之外倒没什么。且不说温清语眼下只是个小小的妃子,手伸的再长也够不到她身上,即便她日后成了贵妃,也没什么用。本朝提防后宫干政提防得紧,但凡她敢插手前朝的事情,言官们把温家的祖宗十八代拖出来羞辱。 年清沅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察觉到有一道不善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立即抬头看去。 ——那个方向坐着的是卫国公夫人和年婉柔。 年清沅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两位也许多时日不见了。 年婉柔今日穿了一件秋香绿缠枝莲对襟的长衫,发髻高挽,略点珠翠,面色惨淡地挤出几分笑意,勉强维持着这种场合应有的风度,看起来反倒不如旁边的卫国公夫人神采奕奕。 去年见到年婉柔时,她的气色还不算太差,没想到时间过去将近一年,她反而愈发消瘦,整个人憔悴不堪,说是比她的真实年龄大上十多岁也有人信,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做了太多亏心事的缘故。 至于卫国公夫人—— 年清沅这些年也在纳闷,都说世间有报应和因果轮回,但在这位身上可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管说过多恶毒的话,做过多少恶毒的事情,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呢。 她还是温七的时候,这位长辈可没少借着长辈的身份说她是短命鬼。也不知道国公夫人知道她还活着,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温韶过来找她说话,才低声和她透露,说是年婉柔最近过的不好,已经接连回了几趟年家找年夫人了。听说是身边的丫鬟爬床有了身孕,国公夫人还亲自护着,萧忱那边又不管不问,她气得没办法,几次想要下手,结果却被反将一军。 一开始年夫人还愿意听她哭诉,等到了后来已经颇为不耐烦了。 当初是年婉柔自己要死要活用了各种手段求着家里把她嫁出去,如今话里话外反倒埋怨起年夫人偏心,不给她寻一门好姻缘,让年夫人彻底心寒,再也懒得搭手理她。 整个宴会的全程,年清沅都在吃吃喝喝走神中度过,期间应了小皇后几句话,答得恭恭敬敬滴水不漏。总的来说,这一场宴会下来,除了遇到几个讨厌的人之外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直到年清沅回到沈府,才听说出大事了。 ——西北,谋反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得知这个消息还是沈端砚回来时说的,他突然提起时年清沅正在和一个蟹粉狮子头努力做斗争,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竹箸一歪,差点没把狮子头戳到地上去。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西北的兵变肯定早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然而谁能想到,就在那位郡王已经上表乞怜,肯交出手中兵符,眼看就要扶棺回封地之时,突然又撕毁了旗帜,摇身一变,号令八王爷的旧部起兵呢。 那位十分擅长上表的郡王爷这次让手下的文人写了一篇更加花团锦簇的檄文昭告天下,哭诉自己是如何受到朝廷的欺压,迫不得已才造反的。而且还把矛头指向了沈端砚,说是他在小皇帝身边挑拨是非,还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年清沅听到消息的时候都要被气笑了, 分卷阅读340 可等傍晚沈端砚回来时却说:“倒也在预料之中。” 原来,朝廷内部也并没有因为之前他们的惺惺作态而放下警惕,毕竟那位郡王爷一再拖着没有扶棺返回故地,实在让人无法完全消除戒心。 年清沅想了想问道:“八王爷的死讯还是没能确定吗?” 沈端砚微微颔首:“之前你二哥召回了莫怀古,去八王爷府上替他诊治。从脉象上来看,对方确实是时日无多。依我来看,至少八王爷重病一事应当不是假的。” 年清沅继续追问道:“那莫先生确定他是给八王爷把了脉吗?” “传回来的消息上说,莫怀古屏风后的人把脉。从脉象上来看,对方应当是常年习武之人,虽然血气健旺,但沉疴累积,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想来只有生平经历大大小小数百次征战的人才会如此。你说的虽然也不无可能,但目前情势难明,我们姑且把那人当成是真的八王爷来看,只怕此次起兵,他是要孤注一掷了。” 年清沅不明白,虚心请教自己的夫君:“可这有什么区别吗?无论怎么说,他最终还是起兵造反了。”造反这种事,一旦沾上了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朝廷可不讲什么情面。 八王爷身为皇族,自然不可能抄家灭族,但等他兵败之后,下场显而易见。 沈端砚面色沉凝:“若是八王爷意在染指皇位,所针对的不过是京师和天子。只怕他是自知命不久矣,想要借此泄愤,反倒让天下动乱。” 沈端砚看年清沅似乎是听懂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若要追根溯源,还是隆庆一朝留下的祸患。” 年清沅也不由得默然。 确实,谁也不能理解当年隆庆帝到底在想什么。 隆庆帝年轻之时便刚愎自用,到了晚年更是独断专行,几个儿子都不讨他的欢心,其中尤以他一手教养大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宣平帝最为倒霉。因为皇后去世得早,宣平帝自幼长在隆庆帝身边,按照他的心愿和要求长大,自小文武兼备、风度翩翩,待人更是谦和有礼,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可帝心难测,隆庆帝晚年那段时候,宣平太子屡遭呵斥,在朝中逐渐失势。三皇子和八皇子势力崛起,渐渐有许多世家分别倒向了他们。可最后的结果却仍是废太子即位,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一地下巴。 可当时宣平太子已经失势,遗诏是几位大臣当夜在宫里听隆庆帝下的,根本做不得假。甚至为了不起变乱,三皇子当天夜里被软禁在自己王府中,八皇子被远远调到了边疆去打仗,直到宣平帝坐稳了皇位后几个月,三皇子暴毙身亡,远在西北的八皇子根本来不及赶回京中,因为一切已尘埃落定。 后来,宣平帝也死了。 景和帝毕竟年轻,西北那边有个虎视眈眈的叔父几乎让他一度寝食难安。 毕竟这位叔父骁勇善战,曾经一度被拥护者称之为大周的战神,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民间,都有着极高的声望。若非宣平帝早早预料到这种状况,曾经连发数道诏书逼得八皇子不得不抗旨脏了名声,否则小皇帝的状况会更加被动。 不过无论怎么说,谋反就是谋反,没有任何借口可言。 大周疆域广阔,朝廷与西北相隔甚远,等朝中陆陆续续接到西北那边传来的消息时,西北已经乱成了一团。八王爷的旧部虽然起兵谋反,但并不代表着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狼子野心。 谋反的和站在朝廷这一边的打得不可开交,朝廷的人和西北民众竟然死死地咬住了跟随八王爷多年的骁兵勇将,眼下正在鏖战之中,连朝廷的探马都传不出消息。 而年清沅的二哥,温韶的夫君也正陷落在那里。 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但是真到了这种地步,没有人真的能置身事外。 接下来的几天,年清沅回过年府一次,去看了看温韶。 她倒是比年清沅想象的要镇定的多,怀中抱着小小的瑞哥儿轻轻地哄着,笑容温婉:“你不必担心我,从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甚至是当年,陪他从江南到西北时,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了。” 年清沅知道,这个好友向来看着柔弱,其实心里是最有主意的,但看她真的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她还是佩服之中又有几分羞愧。 她知道,自己是绝对做不到温韶这样的。 若是沈端砚敢以身涉险,她肯定想尽办法哪怕把人打昏了都要把他带走。 他们好不容易才彼此相认在一起了,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能让它这么快就到头。 但是局势还是一天天地让人揪心。 在西北混战引动各方风云之时,一伙八王爷的旧部带着精兵一路南下,终于向着夜幕下浑然未觉的城池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等援兵赶到之时,八王爷的兵马已经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了一座被屠戮殆尽的空城。 满地尸体,血流漂杵,城内的惨相不仅让赶来的援兵看得眼都红了,消息一路传开,更 分卷阅读341 是让天下为之大哗。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松鼠鳜鱼 屠城向来只有在王朝倾颓、天下大乱,又或者是异族入侵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八王爷的旧部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来是没有打算收手了。 但是,让这样一支精兵一路南下,坐在皇宫里的小皇帝也只觉惴惴不安。 所以这些时日,沈端砚又忙了起来,到三更半夜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好歹是文官,只需在后方运筹帷幄就好,像年清沅的二哥,甚至还有定远将军,在这种时候都已经身处于战场之中。没错,自从西北起了乱子,定远将军也被派了出去,所以替檀书说亲的事情也不得不耽搁下来。 朝堂上的事沈端砚从不徇私,更何况这个私有没有还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呢。 这天夜里年清沅等沈端砚又一次等到睡着了,突然听到身边有轻微的响动,是甘草轻轻拍了拍她,提醒道:“夫人,大人回来了。” 年清沅强迫着自己睁开眼,可费了半天劲,眼皮仿佛粘在了一处,她只能放弃努力,勉强记着沈端砚已经回来这件事。一听到门口处传来脚步声,就叫了一声:“你回来了。” 说是叫人,可她的声音实在太轻,反倒像一只幼猫细细地咪呜了一声。 好在沈端砚都听到了,应了一声走到床边,掀开被窝就钻了进去。 秋日的夜晚已经带了寒气,沈端砚进屋之前先在旁边的偏屋里烤了火盆,把身上都烘暖了才到这屋里来。 年清沅也没察觉出其中的门道来,只觉得身边的人身上暖融融的,气息清冽又干净,整个人安心地枕在他怀里轻声问道:“你说,这一次朝廷真的能平叛吗?” 沈端砚安抚道:“当然可以,别忘了,你夫君是首辅。我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他这话说的有点像哄小孩,着实没有什么可信度,也就是看年清沅正在犯困哄了她几句。 年清沅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其实不是也没关系。” 沈端砚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年清沅过了好长一会才闭着眼慢慢道:“当年你突然跟陛下请了圣旨赐婚,娘她担心我会被你欺负,告诉我日后即便是过不下去了,家里也会替我撑腰。你即便不当首辅也没什么关系,不做官也没有关系,和我一起回家蹭吃蹭喝也好。” 沈端砚听了低低地笑,整个胸膛都在震动,让枕在他胸口上的年清沅只觉得耳朵一阵酥痒:“我觉得我只会被年大人给扫地出门,娶了他的宝贝女儿,非但没能照顾好她, 反而让她因为我而担惊受怕。”他的声音低沉不失清越,说话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缓如江流。 年清沅也跟着低声地笑:“如果爹娘把你扫地出门,我也跟着你一起走。你可不要小看我,我有厨艺傍身,走到哪里都能养活你。”说到最后,语气自然带上了一点少见的娇蛮。 两人都心知肚明是在说笑,互相打趣个没完。 过了一会沈端砚才叹息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有分寸。即便不为了我自己,只为了你我也舍不得。” 年清沅小声地嘟囔道:“其实我也没有很担心,只是觉得……” 才说到这里,年清沅自觉不对,顿时住口不提。 偏生沈端砚还要追问:“觉得什么?” 他接连追问几次,不依不饶地要问一个结果,年清沅只好叹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半是埋怨半是撒娇道: “我只是觉得你太忙了。” 好像忙到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分给其他的事情。 比如说她。 她知道沈端砚心疼她,也不需要用熬夜或者早起来等他,做一个贤惠妻子的模样。可之所以还这样做,只是因为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哪怕那几句话只是没什么用的“在宫里多吃饭”“早回来”。 从前她没有那么在乎,但一日日下来她的心态早和最初之时不同。 当然,年清沅也知道她这样想不对,所以才会说了一半就停下。 沈端砚毕竟是男子,有他自己的抱负。她作为他的妻子,不应当阻拦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沈端砚还是太忙了,忙到时常一天都见不到人,忙到只有夜里才能回来。 年清沅不是那种不会自我排遣、整日埋怨的人,白日在府中,她可以打理府里的账务,可以四处去出席宴会,也可以和沈檀书一起品茗论诗。但是这些对她而言都不是最想要的,她其实还是最想沈端砚能多在她身边多陪陪她。 而且,她的内心深处还有更深一层的隐忧。 年清沅虽然只喜欢读地理方志,但并不意味着她不看史书。 纵观历朝历代史书,但凡托孤之臣,很少能有好下场的。沈端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托孤之臣,景和帝也就是当今的小皇帝即位之时,年龄也不算太小,但还是掩盖不了这对君臣的年龄差距。一个羽翼渐丰,一个是已经在朝野中颇具声望的年轻首辅。 分卷阅读342 谁又能保证,一生都能够做到简在帝心、恩宠不断呢。 眼下沈端砚风光无限,是因为小皇帝还需要这位年轻的太傅为他把控局势,还需要他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一旦将来两人之间有了龃龉,再想全身而退,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毕竟朝堂之上的许多事,还是太危险了。 年清沅怎么说都是一直生活在京城顶层的世家之中,对底下的暗潮汹涌知之甚深。 她其实有点害怕。 这一次沈端砚沉默了很久,才对她轻声道:“先睡吧,最近事情太多,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再好好商量。” 年清沅也知道,她这么早就提出要求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沈端砚还年轻,他才刚到而立之年,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时候还早着呢,等以后再说吧。 年清沅这么想着,偎在他怀中,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为何,她近来总是有些嗜睡。可能是自从上次出了事,她也不怎么出府,整天待在府里的缘故,吃了睡睡了吃,所以人越来越困倦,胃口也不大好。今天傍晚沈端砚不在,她本来想吃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结果没吃几口就没了心思。 可能是一直待在府里太无聊了吧。 年清沅模模糊糊地想。 等这些事情都了了,她一定要和端砚好好出去玩一段时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干烧鲤鱼(一) 等第二天一早,年清沅起床,沈端砚人又已经走了,身边的被窝都没了他的体温。 她不由得有几分懊恼:从前沈端砚早起走的时候虽然动作也很轻,不过她还是很容易及时醒过来的,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睡得太沉了,竟然半点知觉也没有。 等甘草她们端着水盆过来服侍她洗漱的时候,年清沅不由得抱怨道:“不是说了让你们叫我起来嘛,怎么大人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让我这么睡过去了。” 甘草笑道:“大人走之前特意叮嘱了我们,让我们不要叫醒您,让您多睡一会。” 年清沅哼了一声:“行了吧,亏得你们还是我的大丫鬟,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你们就只听大人的话不听我的话了呢。”语气中带着娇嗔,显然不是真的在生气。 甘草、半夏两人连忙只能笑着说不敢。 倒是向来不怎么出声的青黛突然说了一句:“夫人最近似乎很爱撒娇呢。” 几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都纷纷笑了,可不是,大人和夫人的感情越好,夫人也跟着娇气起来。不过比以前总是过于淡然的性子来说,讨人喜欢多了。 年清沅自然是笑着骂了她们两句:“又来编排我,回头小心我扣了你们月钱。” 等笑闹完了,半夏给年清沅梳妆的时候看了看年清沅新长出来的头发,还是有几分惋惜道:“夫人原先那一头好头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这几个月年清沅的头发长得很快,但也才刚刚触及肩膀,根本挽不成发髻,平日在府里只能梳成少女时候的垂髫。 年清沅倒是不怎么在意,而且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快了,至少如今不必担心出门见人了。 甘草端详了一会年清沅的发式,过了一会突然笑道:“夫人这段日子果然是养伤养得好了,瞧着比前段时间气色好多了。” 年清沅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看向铜镜,果然镜中的人脸比先前弧线圆润了几分,不由得大为惊恐:“我这是胖了?不对呀,我最近胃口分明不好,吃的东西也很少。” 一群丫鬟们纷纷来安慰:“夫人哪里胖了,只是先前太瘦不觉得,如今这样正好。” “夫人没有胖,只是这镜子看着显胖罢了。” “夫人这些日子吃得其实并不少,只是很少碰油腥了,能维持这样已经不错了。” 年清沅听得头痛,连忙挥了挥手道:“好了,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了。” 她的心情有点沉重。 年清沅从前敢随意吃点心蜜饯,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怎么也吃不胖的体质。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就胖了。好在她发现的早,她们家沈大人也还没有察觉,只要以后及时控制应该还来得及。 年清沅正在为如何控制自己发胖的趋势发愁,突然外面的小丫头来报:“夫人,卫国公府那位世子夫人来了。” ——是年婉柔。 年清沅撇了撇嘴,有点嫌弃道:“她来做什么?” 她可不觉得,她和年婉柔之间有什么好谈的。两人从前还未出嫁的时候关系就不好,之后还更是结下了梁子,她自从顺手点拨了柔月几句后没再找年婉柔的麻烦,已经算是两清了。年婉柔却还主动找上门来,莫不是真的看她好欺负?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今日不见客。” 小丫头一脸为难道:“夫人,世子夫人说她已经来了好几 分卷阅读343 回了,您都闭门不见,实在太失礼了。若是近日您还不见她,她就坐在府门口等着了,直到您肯见为止。”若非这样,她们也不会跑来特意告诉夫人。 年清沅有点诧异,也有点感叹:“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呀。” 才说完她就觉得不对,应该是更不要脸了才对。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年清沅觉得,这人从前若说还有几分忸怩作态,如今可真是彻底拉下脸来不要了,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年清沅想了一会才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年清沅倒是不怕年婉柔所谓的威胁,只是想看看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无论怎么说沈府都是她的地盘,左右也不怕她搞出什么乱子来。 更何况年婉柔若是真的在沈府门口闹,万一让人误会她和沈端砚有什么就不好了。 没过一会,丫鬟们就引了人进来了。 年婉柔比前些日子在宴会上见到的更苍白了些,整个人气色不太好,看起来像是没睡够的样子,神情恹恹的。 年清沅虚伪又客套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到我们府上有何贵干?” 年婉柔抬起眼:“我只是想来找你说说话。” 年清沅挑了挑眉:“哦?” 年婉柔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对我成见甚深,但既然你我都已经出嫁,我过得这样不好,从前在闺中的事情你又有什么必要计较呢。” 年清沅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年婉柔的厚脸皮程度。 当初年婉柔想派人在成亲途中对她做的事情,她可还没忘呢,没想到年婉柔自己就忘了。即便没有这件事,之前在温家认亲时她在外头散播谣言推波助澜,也足够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了。今日她反倒有脸说年清沅对她有成见? 年清沅不再说话了,她微笑着静静看着她,随便她说什么好了。 年婉柔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年清沅不肯相信,她真的是只想来找她说说话。 因为现在,她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肯听她说了。 从她出嫁前,年夫人就已经厌倦了她,之前几次回年府,她的态度已经明显很冷淡了。从前年婉柔觉得年夫人向来心软,只要天长日久地泡着磨着,再认个错,总能哄得她回心转意的。可是这一次,年夫人却没有改变心意。 她不仅在年夫人那里碰了壁,卫国公府那里的情况也不尽如人意。 一开始她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想要卫国公府当个世子夫人不难。 年婉柔看得出,卫国公世子萧忱和他的母亲之间关系并不好,可笑的是国公夫人自己还整日得意洋洋,自以为还能掌控与她早已离心的儿子。萧忱的后院虽然女人众多,但无论是之前的那个琼玉还是其他人,都出身低微,没有生育,而且萧忱这人薄情,对每个人的宠爱都相差无几,那些姬妾根本没有能和她对敌之力。 这些在外人看来成问题的事情根本难不倒她,只要她先稳住了萧忱,生下一子半女,想要在国公府站稳脚跟并非难事。 但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萧忱根本不屑碰她,只因他真正想娶的人是年清沅,却被她算计,所以新婚之夜就甩门而去,虽然后来也碰了她,可根本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卫国公夫人也对她不满意,虽然年婉柔一再讨好,可还是隔了许多层。更何况在年婉柔看来,这世界上能讨好的了国公夫人的儿媳,只怕还没生出来呢。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年婉柔自恃还能忍下去。 可偏偏、偏偏柔月那死丫头居然背着她爬了床,居然还有了身孕,甚至不知怎么撬动了国公夫人,不仅点头答应留下柔月肚子里的孩子,还把她留在身边,让年婉柔根本无从下手。 年婉柔不死心,买通了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可还没动手就被国公夫人发现了端倪,自此彻底得罪了国公夫人。这些日子,国公夫人天天早晚让她去立规矩,每日站得年婉柔头晕眼花,气色愈发难堪,还要看着柔月那死丫头在她面前看笑话,心里的恨意更甚。 年婉柔才意识到,年家的氛围太云淡风轻,以至于让她生出了许多错觉,也错估了人心。 可她还能怎么办,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的她只有世子夫人的空名头,外人看着风光,可究竟如何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更何况,和年清沅比,她所谓的风光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她慢慢理了理思绪,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年清沅淡淡道:“也有很多人应该会很羡慕你。” 她这话虽然原本只是陈述事实,没有讽刺的意思,但却刺得年婉柔脸一阵红一阵白。 不过年清沅这么一说,反倒让她先前酝酿好的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时之间,气氛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干烧鲤鱼(二) 直到过了一会,还是年清沅先 分卷阅读344 忍不住开口道:“行了,你想说什么就继续说吧。” 她倒是宁愿年婉柔说点什么倒也比现在这样两人大眼瞪小眼好。 年婉柔原本想说的一腔话就被年清沅一下这样堵了回去,再要开口只觉得没了心情,只好跟年清沅话家常,说的无非是官夫人这个圈子里零零碎碎的一些琐事。 年清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两人之间的气氛竟然难得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甘草和半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对视了一眼,都觉得眼前这个场景是在是太奇怪了。 两人就这么一直一应一和到了晌午时分,年婉柔还没有走人的意思,年清沅不由得沉思起来。瞧着这位的意思是,是今日还想在沈府蹭饭? 年清沅颇感无语,但沈府也不是少这人一碗饭,便挥挥手让人上了饭桌,转过头给青黛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派人去一趟卫国公府找萧忱,赶紧把他的人带走。 主仆二人长期相处下来,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青黛趁人不注意,偷偷从房里溜走,准备出去找人了。 尽管沈端砚白日经常不在家,但年清沅这种挑嘴的从来不会在吃食上亏待自己,一桌饭菜很是丰盛,每样分量不算太多,但对于两个女子来说应当是足够了。 因为年清沅近来不喜油腻,小厨房荤腥也做的很少,以清淡的素菜为主。可不管怎么说,桌上一点荤腥都没有也不像话,所以桌上还有一道干烧鲤鱼。 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是,这道鲤鱼才一端上桌年清沅就大皱眉头:“今日这道鱼做得不好,腥味太重,油也放得太多了,拿下去吧。” 甘草连忙让人把干烧鲤鱼端下去,心里却在叹息,她们家夫人挑食的问题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到如今一道菜只端上桌,还没下筷子就能判断出如何来,以后可怎么得了。 倒是青黛多看了一眼,总觉得想到了什么可又抓不住头绪。 众人都只当是年清沅的照常挑食,只有一旁年婉柔的脸色慢慢变化了,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点阴森的笑容来,又很快收敛起来。 等午饭后,按照常理来说,年清沅都是在屋里消消食,过一会睡一觉。 可今日还有一个赖着不走的,她也没办法,眼看着自己的午觉就泡了汤,年婉柔还主动提出想要看一看沈府的园子。 去园子里看看倒是没什么,只是和年婉柔一起逛园子就很有问题了。 趁年婉柔转到别的地方去看了,年清沅低声嗔怪道:“让你去叫人,怎么还没叫来人。” 青黛苦着一张脸低声道:“夫人,卫国公世子不在府上,我们派去的人也没办法,总不能让那位国公夫人来吧。” 年清沅想了想也是,只好转过头去,打算一会年婉柔再不走人她就要赶人走了。 才这么一想,年婉柔就从前边转了过来,向她走近笑道:“姐姐,我看你们府上的假山石倒是很别致呢。” 年清沅随口接道:“是嘛。” 她怎么没看出来。 年婉柔一边说还一边挽起了年清沅的手臂,亲热道:“咱们一起到前头看看去” 她不这样动作还好,一做出这种举动来年清沅就知道她一定又要捣鬼,心里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了出来。 年婉柔脸上的神色僵了僵,但旋即又挂上了笑容。 两人一起往假山中走去,丫鬟们在身后跟着。眼看到了拐角处,小径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年婉柔颇为知情识趣地示意年清沅先过去。 年清沅瞥了她一眼,也没推让什么的,径直向前走去。 年婉柔快步跟上,可能是因为走得太快了,竟然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年清沅身上扑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年清沅早就提防着她,一察觉出身后不对,整个人伶俐地往旁边一跳,年婉柔一个没收住,直挺挺地往前方地下栽,砰地一声,直接就倒在了地上。 馨兰连忙惊慌失措地扑了上去叫道:“夫人!夫人!” 而她们的身后,也不知是哪个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快又强行憋了回去。 年清沅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年婉柔,正要下逐客令,却眼尖地瞥到了年婉柔雪白的挑线裙子上洇开了一团暗红,当即眉头紧皱道:“快去叫大夫来。” 听了她的吩咐,周围的丫鬟们才跑去叫了大夫。 青黛一个人困惑地皱了皱眉,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帮忙。 而地上的年婉柔察觉到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淌而出,也慢慢反应过来,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就连旁边的馨兰也都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犹如死灰一般。 等大夫过来的这段时间,年清沅还是让人扶了年婉柔起身,到离得最近的一处屋子里先躺下,还让人打了热水来。 年婉柔早已被自身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面如白纸,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口中不住呢喃着:“我不是 分卷阅读345 、我没想过,清沅你要救我,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不想失去他,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虽然她这个样子乍一看着实可怜,但年清沅实在没有同情她的心情,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拂袖而去。 不过年清沅虽然生气,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旁边的屋子里等候消息。 没过一会,虽然人在山月居小书斋里不理世事,但还是被惊动了的沈檀书也闻讯赶来了,听说了状况之后也是颇为无语,碰到这种情况,饶是她这种好脾气的都想说脏话了。 两人足足等了半刻钟,大夫这才来到偏屋里告知他们年婉柔的情况。 年婉柔虽然摔了那么一下,不过胎儿好歹还是保住了,没什么大碍。但是大夫也说了,她最近的情绪实在不好,若是再来这么一次,胎儿未必能保住了。 年清沅听完后舒了一口气,正要让人送大夫离开,旁边一直低着头的青黛突然站出来道:“夫人,您也请大夫把把脉吧。” 年清沅一开始还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却又听青黛咬了咬牙,一口气把自己之前的猜测说了出来:“夫人,您这些日子不是总是犯困没精神,还不喜欢吃油腥吗?还是让大夫看一看吧。” 即便之前再怎么迟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年清沅和其余几个丫鬟都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即便一开始没有想到这方面,这会被青黛这么一说,连年清沅也确实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众人不敢耽搁,连忙又让大夫给年清沅试了脉。 那大夫把脉了足足有一刻,再三确认之后才对着年清沅长身一礼:“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年清沅愣了一下,旁边的沈檀书和丫鬟们已经反应过来,连忙给那大夫塞了银子, 等大夫走后,她还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檀书惊喜道:“太好了,若是兄长知道他一定……诶,他怎么还不在府里?” 年清沅随口接道:“你还不知道他,还在宫里议事呢,只怕到了晚上才能回来。” 沈檀书哦了一声,随即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清沅,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按理说这种时候不应该都是喜气洋洋的吗,可清沅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有什么笑意。莫非她其实不喜欢这个孩子? 年清沅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说不出来现在什么心情,反正应该也是很惊喜吧,不过惊可能比喜要多一点。”她觉得,她好像还没有做好迎接这个孩子到来的准备。 “只是,你兄长他知道了应该会高兴吧。” 年清沅自己也有点不确定道。 毕竟沈端砚年龄也不小了,应当会希望早早为沈家传宗接代的。 沈檀书重重地点头:“兄长肯定会很高兴的,只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 是呀,若是现在沈端砚在身边的话,或许她心里的迷茫也会少一点吧。 不过年清沅很快收回思绪,摇了摇头:“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先想一想卫国公府的人该怎么对付吧?” 沈檀书一下子不说话了。 虽然她没有和卫国公府的那位国公夫人打过太多交道,不过对方在京城也算是名声在外了。无论怎么说,年婉柔都是在沈府出了事,万一真闹将起来,也真够让人头疼的。 ☆、其他类型拾箸记 年清沅虽然有点烦,但对于那位国公夫人如何还不至于发愁。 毕竟她夫君和娘家都不必国公府差,不怕她撒泼和无理取闹;而且这件事本身就是年婉柔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即便是对方找上门来,年清沅也不怕。 她只是有一点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卫国公夫人虽然对年婉柔如何并不感兴趣,但是毕竟她如今肚子里有一个,听到消息还是立马赶来了。一进了府门就面色犹如寒霜一般:“年家教的好女儿,真是好没规矩!” 她今日难得出了一趟门去寺里,没想到一回到府上就听说了年婉柔去了沈府,还险些小产的事情。虽然又气又嫌弃,但涉及到国公府的嫡长孙,卫国公夫人还是急冲冲找上门来了。 她来的时候年清沅正在转身吩咐了丫鬟们一句什么,听到她的话倏地抬头,一双清亮逼人的眼紧盯着她:“夫人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 那张和温七近乎一模一样的脸陡然转过来,吓得卫国公夫人气息一滞,面色一白,刚才还十分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下来。 不过国公夫人向来嚣张跋扈惯了,没一会就反应过来,冷笑道:“难道是我说的不对。也不知你们沈府是如何待客的,竟然能让我好端端一个儿媳,到了你们府上就小产了。”她虽然不喜欢年婉柔,但毕竟事关国公府唯一的嫡长孙,卫国公夫人还是下意识地要找人泄愤。而这个和温七那短命鬼长得十分相像的年氏女自然就成了她发作的对象。 沈檀书正要分辩,却被年清沅拦住。 分卷阅读346 就檀书这种绵和性子,哪里能是国公夫人这种人的对手。 她云淡风轻道:“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子一离了娘家,就冠了夫姓,是婆家的人,请国公夫人也莫忘了。你看我也不会因为国公夫人,而觉得崔家的人就是如何粗俗无礼。”卫国公夫人的娘家正好就姓崔。 卫国公夫人何时被人这样言语顶撞过,当即大怒道:“大胆!你竟敢这样和长辈说话!” 年清沅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叫您一声国公夫人,称呼一句您,可不是因为你是什么长辈?沈家哪来您这么一门子亲戚,倒是还请您自重。我家夫君为人心善,没少对上门打秋风的人以礼相待,不过这亲戚可不敢乱人,尤其是这种自恃年龄长个十几二十岁就凑上来的长辈。” 卫国公夫人气得脸色清白,指着年清沅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年清沅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一样远离她,嫌弃地摇了摇头:“快来人,准备两副担架,把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赶紧抬走。今日算是倒了霉了,一个来我府上碰瓷要小产,另一个又来装病,这卫国公府的水土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卫国公夫人向来只有恶语伤人的份,何尝受过这种当面的羞辱,当即就对身边的丫鬟道:“把她的嘴给我堵上,给我重重地掌嘴!” 她虽然大声命令,但身边的丫鬟们却没有一个动的。 丫鬟们也不是傻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在沈府的地界上,国公夫人莫不是疯了,才要在人家的府上去掌掴人家的主母? 正乱得一团糟时,外头有小丫鬟脆声来报:“世子来了。” 卫国公夫人顿时不嚎叫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向门口望去。 外头快步走进来一个身材修长的俊美青年,正是闻讯而来的卫国公世子。 他还没进门,目光就已经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堂中的年清沅,把急切迎上来想让儿子替她讨回公道的卫国公夫人险些气个倒仰。 年清沅皱了皱眉。 为了防止卫国公夫人撒泼,她让人分别去叫了卫国公和萧忱,还特意嘱咐了,只有卫国公不来的情况下才能去通知他,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人来了。 不过来了就来了吧,年清沅倒也不怕什么,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沈府里。她已经嫁为人妻,难不成萧忱还能把她掳走? 她开口道:“好了,既然世子已经来了,就请把您的母亲和夫人都带走吧,今日之事究竟如何,你回去问问你家夫人和馨兰就知道了。世子莫怪我把话说得难听,尊夫人和令母以后还是不要登我沈府的门为好,她们来我们府上叫个大夫倒没什么,只是所作所为未免过于败坏别人的心情。沈府不欢迎这等恶客,若是再有下次不请自来,休怪我不懂礼数!” 卫国公夫人正要发作,却被旁边的萧忱沉声喝道:“母亲,够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竟然没有给卫国公夫人留半分的面子。 卫国公夫人脸色难看,却被他喝得不敢出声,只能一脸怨毒地看着年清沅。 萧忱压低了声音,难得真诚地向她道歉:“抱歉,近日京城防卫收紧,我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外巡视,没能及时赶来,给夫人添麻烦了。” 嘴里听着倒还像是人话,只是这人的一双眼还是直勾勾地看向她,让人很难相信他是在公事公办,反倒像是在和年清沅表明心意一般。 年清沅淡淡道:“世子客气了。” 只要他们家的人少来赖上她,就已经很足够了。 萧忱直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年清沅只觉得那目光让她本能地觉得不舒服,却没有察觉出他眼里瞬间流露过的一丝势在必得。 等萧忱终于带着人走后,沈檀书才舒了一口气,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年清沅道:“清沅,你之前真厉害,把那卫国公夫人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年清沅冷笑一声:“那是自然,这种人对她用不着以礼相待。” 她今日总算是把从前卫国公夫人骂她短命鬼的那口恶气稍稍出了,也幸亏萧忱来得早,不然她还有更多的话要拿来刺她,让她再好好尝尝当面被人羞辱的滋味。 “只是,那卫国公夫人今日受此大辱,只怕日后会对你的名声有碍。” 沈檀书还是有几分担忧道。 年清沅挥了挥手:“你不必担心这个,她长了一张嘴,难道我就是个锯嘴葫芦不成?我们两个哪个名声都不好,但至少我夫君可比卫国公在朝廷中得势多了。” 沈檀书这才放下心来,突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兄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一日也真是,闹得整个府上都乱糟糟的,还有你怀孕的事情,还是要及早告诉他。” 年清沅顿了一下笑道:“急什么,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这一天的起承转合,让年清沅格外心累,尤其是肚子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更是打得她措手不及。傍晚她和檀书两人早早就吃了晚饭,之后就躲在屋里看书,等沈端砚回 分卷阅读347 来。 可一直等到夜色深了,灯花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归人还是没有消息。 年清沅看完一卷书后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大人还没回来?” 半夏脆生生答道:“夫人,还没呢。” 其实不必问年清沅心里也知道答案,但她就是随口问一句,仿佛多问一句沈端砚就能早点回来一样。 不过,今天她不打算等他了。 毕竟如今肚子里揣了一个,即便不为了她自己,也要为这个小的多考虑一下。 等明天,或许她应该去找温韶和谢仪彤她们问一问,应当如何养胎了。 年清沅让半夏吹灭了灯,在一片黑暗中这样想着。 …… 月光下的城墙厚实如堡垒,上面的兵丁把守森严,偶尔还能看到有一两点火光在墙头摇曳。因为得了消息八王爷的人一路从西北而来要直扑京城,所以守城之人都不敢懈怠,这几日夜里时时巡逻,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立刻敲响大钟示警。 这大钟一旦敲响,即便是远处的皇宫都能听到。 而城门楼斜对面山坡上的密林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正在翘首向那里望去。 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面容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的英气俊朗,眼神坚毅中带着果断与凶戾,若是有认识他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当场惊呼,八王竟然还活着! 没错,八王爷确实还活着。 这一个多月以来带着精兵一路南下烧杀抢掠的正是他。 也只有曾经骁勇善战的他,才能在朝廷的围追堵截中冲破重重包围,灵活穿插一路急行军,在官兵尚未发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京城跟下。 八王爷虽然不在京城多年,但当年在京中的经营却没有完全付诸东流。 他之所以敢一路孤军深入到京城腹地,只因朝中暗地里还有许多支持他的世家,在里应外合。甚至是今夜城门楼处,都即将有接应的人放他这只猛虎入京。 八王爷李宸濠向北方眺望,身边的手下原本有什么话想和他说,但是看到他沉思的表情都不敢出声,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眼前的京城是李宸濠一度住了十几年的故乡。 他十八岁第一次领皇命去西北打仗时才第一次离开这里,那一日他也是在这里回头远望,只见大道尘土飞扬,身后跟着他是满身甲胄的士兵,远处高高矗立的城墙仿佛在目送着他远去。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十几年了。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也变成了深沉持重的中年人,自从父皇驾崩皇兄即位后,他也有七年没有回到这里了。 西北多风沙,每年初春寒冬都是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到了夏日则是烈日炎炎,几乎能把活人生生给烤出油来;天高云淡的秋天总是格外短暂,倏忽就入了冬,一夜之间就是北风卷地白草折,遍目萧瑟。更不用提还时常有突厥人每年秋冬骚扰边境,让人不胜其烦。 起初,他在西北为了整个大周受苦受难之时,父皇不声不响地驾崩了,临死之前一道遗诏,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大哥。哪怕大哥几次忤逆他的意思,哪怕他已经亲手废了几次太子,最后父皇选择的人还是大哥,而不是为国征战的他; 后来,大哥没两年也死了,他的小侄子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在这京城里受万民敬拜,而他仍然留在西北惶惶不可终日,犹如一条丧家之犬不敢归来,任由人人唾骂他是司马昭之心,意图谋逆。而他也不敢辩驳,除了在深夜里狂吠两声,只能暗自舔舐伤口。 没有人记得,他曾经保大周安宁,他曾经身先士卒地立下赫赫战功,在朝野之中更是有战神之称! 而今,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不远千里谋反起事,带着一支精兵一路来到京城,就是为了今日! 他抬起头来,右手按在佩剑上,对着夜幕下的京城语气森然:“父皇,大哥,我来亲手讨一个公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干烧鲤鱼(四) 年清沅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之时,屋外的天还是黑沉沉的。 睡在角落里的半夏听到响动,迷迷糊糊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年清沅问了一句:“大人呢?他还没有回来?” 半夏还是不太清醒,打着呵欠道:“应该是没有,若是大人回来,肯定会到您这里来的。” 一来一回说了两句话,半夏也慢慢打起精神来了,借着月光向年清沅床榻所在的方向看去。她只看见年清沅起身坐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脸上的表情晦暗难明。 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兵马厮杀,火光冲天,沈端砚站在一地血泊中,脸上、身上全都是鲜血。她下意识地想要叫他,人却突然醒了过来。 想到之前沈端砚曾经和她提起过,八王爷的一支兵马一路南下,目标直指京城。年清沅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感觉有些不好,命所有人都起来,把姑娘叫到我这里 分卷阅读348 来。” 半夏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她立即起身跑出门去传达年清沅的命令。 年清沅自己起身穿衣服,不一会沈檀书就带人匆匆赶了过来,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清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年清沅眉头轻蹙道:“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感觉不好。” 也就是说,还不知道有什么事。 沈檀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年清沅叹口气道:“我已经让人全府戒严了,刚派了人出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异常,若是无事最好,有事的话我们也能来得及应对。” 她相信自己突如其来的预感不是杞人忧天,若是今夜京城真的有变故,沈端砚不在府中,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了。 沈檀书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不由得面色微变:“你是说,今日京城?” 因为众人在眼前,她话说到一半就不再吐露,因为沈檀书也清楚,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就这样说,只会引得人心大乱。 年清沅摇了摇头:“出去查探的人还没有回来,目前我什么都不能确定。今夜只当我草木皆兵好了,无论怎么说,至少要等到你兄长回来我才能安心。” …… 年清沅正下令整个沈府戒严之时,八王爷已经带着人犹如流水一般淌进了京城中。 京城的构造和历代都城一样,分为外城、内城与皇宫三大部分。因为有人接应,八王爷直接越过了外城,进入到了内城之中,兵分两路,一拨人快速驰往各处街巷,而八王爷则带着大部分兵力直扑皇城。 这一夜,外城的百姓睡得并不安稳,隐隐约约在梦中听到了外头有兵马巡逻的声音。不过经历了一天的辛苦劳作,他们也无暇去管这些,因为这段时日京城内外一直都在戒严,每天夜里都有兵马走过,只是今晚的人比较多,有点吵人罢了。所以大多数人都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又熟睡过去,浑然不知道第二天会迎来什么。 当然也有少数在夜间出来的人,比如说打着梆子的更夫、烂醉的酒鬼和梁上君子,绝大部分人在发现军队入侵的同时就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射杀了。 月光下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犹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仿佛一股黑潮,即将席卷整个大周最为要害的咽喉之处。 然而此时,留在宫中议事的人仍然浑然未觉。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看着小皇帝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沈端砚对众人道:“好了,今日不如就到这里吧,各位早早回去,明日一早还有要事相托。” 其余人连连喏喏,口称不敢。 等大部分人向外走去后,只剩沈端砚和临安郡王等几个心腹大臣在此,小皇帝的脸上才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太傅,也难为你们陪着朕熬了整整一日了,不如今晚就在宫里歇下吧。” 小皇帝近来也有一个月没睡好了。 自从听说西北起兵之后,他就日日夜里做噩梦,先前才生出来的几分志骄意得已经荡然无存,而今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惊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帮酒囊饭袋才能抓住那个带着一支精兵的叔父,也不知道朝廷中这些看似忠心耿耿的大臣是不是真的都打从心里拥戴自己这个皇帝,也就只有在沈首辅和这几位在面前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心。 沈端砚摇了摇头:“虽然天色已晚,但臣子怎可留宿宫中。” 见沈大人已经拍板定论了,小皇帝只能颇为遗憾地一直送他们几位到了门口,看着他们远去才叹了一口气问身边的太监道:“皇后娘娘呢?” 少年皇帝自从去年至今和小皇后已经屡屡不睦,起初他还有心哄个一二,到了后来两人越走越远,毕竟对于少年皇帝而言,温柔可人的解语花可比皇后这种娇蛮带刺的性子可爱多了。但是这几日,他心神不宁,第一个想起的却还是皇后。 他还记得几年之前,那会他还不是皇帝,甚至也不是太子。那几年父皇被祖父压制的日子并不好过,上头两位兄长先后病终后,父皇一夜之间也老了许多。朝中那些所谓的世家,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他们父子二人的日子都很不好过,连带着少年皇帝也只能娶了身世并不如何高贵的小皇后。 洞房之夜其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双少男少女在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一见钟情。 最卑微的那几年,是她陪着他度过的,所以一到了这种时候,他最先想起的还是皇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小皇帝慢慢从思绪中抽离,这才喟叹一声:“摆驾去看看皇后吧。” 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应了一声,正要让下头的人备好辇架。突然外头有人匆匆跑了进来,不等大太监呵斥就跪在了地上,对少年皇帝道:“陛下,沈大人和郡王说皇宫有变,请陛下移驾别处,以防万一!” 小皇帝的瞳孔陡然收缩。 他突然冷汗涔涔地意识到,那位让他寝食难安的皇叔来了! ☆ 分卷阅读349 、第一百九十章 干烧鲤鱼(五) 沈端砚出了大殿,便和临安郡王两人走在一处,从高高的石阶往下走。 朝中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人不仅家中的娇妻是闺中好友,甚至两人本身也是好友。沈端砚与临安郡王两人性情颇为投契,早在隆庆一朝,两人便相识,这几年同朝为官,共同辅佐小皇帝,交情更是愈发深厚。 清冷的月辉照在汉白玉铺就的长阶上,两人并肩从上头走了下来,都没有说话。虽然议事了一整天,总算可以回家了,但两人都没有觉得轻松,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根据一路雪片一样飞来的战报,西北那边的战况胶着,定远将军虽然带了大批兵马过去,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一时之间战局也没有改变,仍然在僵持着。至于那支一直让朝廷抓不住首尾的精兵,他们要扑向的目的地正是京城。 再找寻不到他们的踪迹,指不定哪一日起来八王爷的人已经兵临城下了。 而那支精兵之所以能这样灵活诡魅,原因只有两个。其一是带兵的将领,很有可能就是昔日那位战功赫赫、至今生死不明的八王爷,也只有他才能带领出这样一只行动如风、来去自如的军队,有条不紊地一路奔突奇袭,敢胆大包天地向着京城方向而来。 至于另一个原因—— 无非便是京城之中有太多八王爷的内鬼了。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昔日夺嫡之时,京中已有半数世家站在八王爷那一派,只是后来天命归了宣平帝,他们也只能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可是宣平、景和二帝对世家不满已久,两父子即位前后都对世家采取了一些行动,让他们不得不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比如说最近的事情,到底有多少世家暗地里藏了别的心思,就连沈端砚他们一时也说不清楚。 沈端砚正心思沉沉地想着,突然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在前方宫墙之上一掠而过。在月光下的照耀下,那鸟长长的翎羽上闪过一丝墨绿的色泽,一看就非凡品。 临安郡王瞥了那只鸟一眼:“没想到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有鸟在飞。” 沈端砚语调悠然道:“你好歹也是一位郡王,夜乌也不认得?” 夜乌乃是岭南土族向大周进贡的一种异鸟,习性异常,只在晚上出来活动,因翎羽灿烂被当成奇珍,平日里素来被养在皇宫的北苑,没想到今日正跑到了这里来。 临安郡王面上划过一丝了然之色,不过旋即又不解道:“这鸟竟然跑了出来,北苑的宫人们怎么也不来寻?”竟然还一直让它飞到了这里来,毕竟从北苑到这里可不近。 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陡然都已经变色。 沈端砚果断道:“你速速调动可以用的守卫,其余的交给我。” 情况危急之下,两人根本来不及多说,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便各自掉头。 临安郡王去召集守卫,而沈端砚先派了宫人前去给少年皇帝报信,随后向着皇帝日常起居的景乾殿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沈端砚不知何时已经扯下了腰间悬着的绿松石坠,将它深深攥入手中,以防待会起了变故、人马纷乱之时遗失。 ——清沅,且等我平安归来。 …… 皇宫内暗潮汹涌之际,沈府的后门被人敲响了。 “笃笃笃——” 清脆有节奏的敲门声惊得守门的毛尖一跳,对着身边的同伴道:“我先过去看看。” 毛尖是沈府底下的一个小厮,因为性情粗笨,手脚也算不上多伶俐,平日里一直负责守门的。他提着灯笼,对门外喝道:“什么人!” 门外传来娇柔的女声:“是我。” 毛尖一听,不由得诧异道:“鹊芝,你不是去了城外庄子上了吗?” 鹊芝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是,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想见一见姑娘。” 毛尖皱了皱眉头道:“这可不行,我可不能随便放你进来。夫人说了今天晚上要戒严,更何况你还是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前些日子鹊芝被送回来的事情,毛尖也是听府里的人说过的,只是她不久又被姑娘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今天突然半夜回来,让他不得不生出几分警惕。 虽然毛尖也觉得这大半夜的,前院突然传来夫人的命令说是让人戒严什么的,着实不可理喻。沈府可是首辅府上,又处在内城核心位置上,附近的权贵人家数不胜数,向来是五城兵马司巡逻的重地,能有什么危险呢。 鹊芝的声音发着抖,带着凄惶可怜之意:“毛尖,你听我说,我是从城外的庄子上连夜逃回来的。那庄子上的管事垂涎于我,想要对我用强。他都已经五十的人了,我怎能从他!你且行行好,放我在姑娘面前讨一条生路吧!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等到天亮,那管事必然要到处寻我,若是落到他的手里,我真的没法再活下去了!” 毛尖眉头拧紧,虽然有几分同情鹊芝的遭遇,但还是不敢应承什么,只是道:“ 分卷阅读350 这我说了不算,夫人刚说了要戒严,我就放你进来。鹊芝,我领份差事也不容易。” 鹊芝见苦苦哀求之后还是没有结果,只能颓然一叹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守在门外吧,等你们天亮再开门。” 毛尖颇有些意外,不过既然鹊芝想开了,他自然乐得轻松,挥了挥手,示意同伴们可以一起远去了,然后对门外的鹊芝道:“行吧,那你暂且就待在外头一晚上,等到明日一早姑娘起来,我再让人传话。姑娘向来心善,肯定不会轻饶了那个老不要脸的管事。” 门外传来鹊芝细细的啜泣声,她似乎是强忍着呜咽道:“毛尖,我再最后问你一件事。”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说。” “你身边可曾有人?” 之前陪毛尖在小门这里巡视的两个同伴已经打着呵欠去别处看看了,毛尖道:“他们走远了一点,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鹊芝似乎是忍着羞意道:“我逃出来时,身上没有多少衣物。如今露寒霜重,你能不能扔一件旧衣给我。” 毛尖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又有几分唏嘘。 这鹊芝从前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生得貌美又高傲,没想到会落得今日这种地步。 一想到她一个女子,在外面要是露着什么不该露的地方一直到天亮似乎也有些不好,毛尖想了想:“行吧,你等我开条门缝,把衣服递给你!” 说着毛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衫,小心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还没来得及把衣服扔出去,就被一柄雪亮的匕首捅透了心窝! 毛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正要开口大叫,却发现自己浑身的力气正在缓缓流逝,整个人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 ——有歹人来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而半开的小门外,雪亮的月光照在鹊芝的半边面孔上。 她眼神闪烁着对身前的人道:“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话骗开门了,你们接下来还想干什么?” 鹊芝的身前站了一伙黑衣蒙面的人,个个身材高大魁梧,气势不凡,一看就是练家子,说话还带有明显的京城口音,也不知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 一日前,鹊芝被这伙人从城外的庄子上掳走,然后交代了她今晚的任务。 她虽然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但他们显然是冲着沈府里头的人来了。总归小命被握在别人手里,又能看到沈檀书她们倒霉,鹊芝何乐而不为呢。 其中一个人嗤笑了一声:“总归这女的已经没用了,不如就这样杀了吧。” 鹊芝一听慌了,她只想要看别人倒霉,可没打算搭上自己的命呀。她连忙祈求道:“你们别杀我,沈府里的各个院子我都熟,我带你们去找首辅的妹妹和夫人!” 另一个人笑道:“这样自然再好不过了,你快点在前头带路。” 鹊芝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在了前头。 一会等这伙人跟沈府的守卫打起来,她就赶快跑掉,总归沈府的地形她熟,知道哪里可以藏身,之后的事情再另想办法。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喉咙一热,下意识地抹了一把。 手掌上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睁大了双眼。 ——是血! …… 看着眼前缓缓倒地的女人,刚才说话带着笑意的蒙面人啧啧了两声:“可惜大爷平生最痛恨你这种阴险狡诈的小女子,你说的话,我可不敢信。” 他身旁的同伙冷冷道:“快点换衣服,再等一会时间天就要亮了。这还只是一道小门,里面还得想办法进去呢。” 这群黑衣人一转身,换上了黑色的甲胄。只是那些甲胄都有几分破烂,上面残留着未干的血迹,有的胸口上还有一个大洞。 等这群人换好了衣甲,又向着里面走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干烧鲤鱼(六) 京城的深秋寒气重,不过一路从北边的玄武门回到皇宫里来这一会功夫,盔甲上就凝了一层细小的霜粒。北苑虽是皇宫中相对荒僻的地方,但对于自幼生长在这里的八王爷来说,昔日的亭台楼阁还是那样熟悉,仿佛就在昨日,他还意气风发地在侍卫的簇拥中走过。可转眼之间将近十年过去,父皇死了,太子死了,三皇兄也死了,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身边的副将小声提醒道:“王爷,不能再耽搁了。” 八王爷这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自嘲地笑道:“年龄大了,难免多思多想一些。” 副将连忙道:“王爷千万不要这么说,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八王爷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这副将乃是他手下的一名爱将,也算跟从了他征战多年的心腹。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八王爷的情况如何他们心里都清楚的很。 年已四旬,虽然比不上年轻人,但确实还是大有可为的时候。 只是八王爷 分卷阅读351 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他多年为国征战,身体上已经遍布了大小暗疾。西北气候苦寒,根本不适合养病。久而久之,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已经被掏空。去年秋日他犯了病,险些死了,事后虽然被大夫郎中们齐齐抢回一条命,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既然他都要死了,还在西北苦苦隐忍有什么用。 只要他死了,他那个皇帝侄子会迫不及待地收回西北的兵权,昔日跟随他的将领都会被撤职乃至砍头,还有他的子子孙孙,终生也只能如猪羊一样被圈养。 他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从当年父皇驾崩,却把皇位传给大哥的那一刻就开始在他心里暗暗滋长,这七年来无时无刻不如虫般啮咬着他的心脏,而今终于破土而出! 八王爷按捺住起伏的心潮,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老太监道:“我那皇帝侄子今日宿在哪个宫里?” 那老太监恭恭敬敬地答道:“回殿下的话,陛下不久前才和沈首辅、临安郡王等朝廷重臣议事完毕,原本打算前去皇后宫中,后来突然改道去了清凉殿。” 这老太监原先就是八王爷的旧人,也是他埋藏在宫里的暗桩。 像这样的人还有许多,分布在皇宫和京城的许多角落,只等他振臂一呼,就会跪倒在他膝下山呼万岁。八王爷得以顺利地重返宫中,正是因为这些人在背后奔走。 清凉殿素来是宫中宠妃居住的地方,八王爷不由得露出讥讽的笑容:“看来我这小侄子倒是个知道怜香惜玉的人。”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宠幸美人,离他爹宣平帝真是差的太远。 就让他这个当叔父的好好教一教这不成器的侄子吧。 八王爷傲然一笑,吩咐手下的人:“我们兵分两路,一路随我去清凉殿,另外一路抓住皇后之后去找玉玺。” 身旁的副将犹豫道:“王爷,咱们带的兵力本就不多,若是再兵分两路只怕——” 说实话,大约是因为做的是谋逆之事,他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全感,生怕这皇宫里还有什么埋伏。虽然他肯陪王爷进宫来,就已经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谁不会更想活下去呢。 八王爷冷静道:“也好,只要抓到小皇帝,其余的一切事都好说。” 一群人在听命于八王爷的太监侍卫带路下,才来到清凉殿附近将其围住,就遇上了抵抗。 但宫里这群宫里的侍卫怎能和身经百战的兵卒们相抗,没过多久第一拨人就冲入殿中,从里面传来声音:“王爷,抓住小皇帝了!” 八王爷大喜,当即昂首阔步地走入殿中,果然看到兵士们围着一个身穿黄袍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年,他旁边还有个裹在被子里的妃子,其余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也躲在角落里。 八王爷不由得大笑道:“陛下何事如此惊慌。” 捂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小皇帝声如蚊蚋般道:“自然、自然是因为皇叔……” 周围的兵卒们听了哈哈大笑,而八王爷却皱起眉头,直接刷地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刺向蹲在地上的小皇帝。 而那原本捂着脑袋的小皇帝却仿佛背上长了眼睛一般迅速跳起,手腕中闪过一抹寒光,不退反进,径直向八王爷身上撞来。 可还没等他近身,就被八王爷先一剑刺在肩膀上。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乱剑砍向那个小皇帝,顷刻之间那个假皇帝就被砍成了肉泥。 “有诈,速退!” 八王爷刚带着人匆匆出了大殿,就见闻讯赶来的羽林卫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清凉殿,逐渐形成围歼之势。 副将大喊一声:“王爷,您先走!咱们还有机会!” 皇宫这附近能调动的守卫最多不过两千人,而八王爷带来的兵士却足足有三千之众。各宫门乃至其余地方的守卫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赶到这里,诚如副将所说,他们还有机会! 八王爷带着一波人很快杀出重围,匆匆在皇宫里四处搜寻小皇帝的下落。 可他们才刚走出清凉殿不远,就在一处甬道被人从正前方堵得水泄不通,正要后退,却又听到后面传来喊杀声,甚至两边高高的宫墙上都有无数箭矢对准了他们。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谁都知道情况不妙。 所有人都存了死志,个个以一当十,但到底是形势不利,等到最后只剩下几十个人还能勉强和八王爷站立。 前方路口终于转出一群羽林卫,正中簇拥着两个人,正是临安郡王和沈端砚他们。 ☆、其他类型拾箸记 一阵夜风吹来轻纱似的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 八王爷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两个青年,先把视线放在了他熟悉的临安郡王身上。 他记得当年的临安郡王不过是众多子侄中一个才能平庸的小胖子,却没想到这两年在西北偶尔还能听到他的传闻。听说太子即位后 分卷阅读352 他竟然得了重用,再到侄子即位之后,更是手握重权的大臣。 八王爷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记得你父亲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他的儿子居然如此出息。” 临安郡王不卑不亢道:“叔父您过奖了。” 他的父亲是隆庆帝的第七子,和八王爷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不可相提并论。当年的宣平太子是先皇后所出,正经的嫡长子;三皇子、八皇子母族都出身不凡,只有七皇子母亲出自教坊司,身世上就低了几个兄弟一头。而且他自幼腿有残疾,早早就退出了对储位的争夺,寄心于诗赋丝竹。 但临安郡王却始终记得自己的父王是如何忧惧而死的。 他不愿参与兄弟之间的是非,一再向兄长和弟弟表明,他只愿做个闲人,不想参与这些事情。但中庸之道又岂是那么好走的,反而闹得让两边都排挤他。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便三皇子和八皇子他们不用动嘴,下面的人稍微做些手脚,就足够他父王担惊受怕的。 也就是那时,年少的临安郡王学会了如何收敛锋芒,如何低调做人。当年的他只是一个文静内敛的小胖子,比他的父亲还要不起眼,直到宣平帝即位的那一刻,他才抓住机会,一跃冲天。到了如今,更是有了直接站在这位皇叔面前的资格。 临安郡王平静地想,父王,您当年也一定想不到,这位八皇叔会有今日吧。 八王爷毕竟是年已四旬的人了,虽然身材魁梧,但一张脸早已被西北的风沙吹得格外沧桑。因为刚才带兵厮杀,他的发冠已经散落,披散下来的半边头发在月光下竟然一片灰白,显得他整个人平白又老了几岁。尤其在眼下的兵败之境中,显得有几分凄凉。 他的视线又缓缓落在了临安郡王身旁的沈端砚身上。 昔日他还是八皇子时,沈端砚不过是个新科探花,如今七年已经过去,八王爷虽然认不出沈端砚,但也能猜出他的身份。 事已至此,他终于长长叹了一声:“是天亡我——” 哐当一声,手中的长剑落地。 围了他一圈的士卒顿时犹如虎狼一般扑身而上,将八王爷压得死死不能动弹。 没有人敢对八王爷掉以轻心,连忙拿绳索结实地捆了。 正要把人押走之时,八王爷突然开口问道:“沈首辅,我那侄子皇帝这几年也算是你一手带大的,你说,他会如何对我这个叔父呢?” 沈端砚平静道:“殿下毕竟是皇室宗亲,虽有谋逆之举,但毕竟是陛下长辈,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 八王爷嘲笑一般念叨了几遍:“性命之忧,性命之忧。”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之时第一次上战场之时,属下兵将们都劝他,身为千金之躯,不必以身涉险。但少年时的他豪气干云,上阵杀敌之时又何曾惜命过。正因他不惧生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大捷而归,得父皇赞许。 对皇位,起初他并无非分之想。 太子是父皇一手带大的,情分深厚,他虽然又羡又嫉,但也深知自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可是谁让这个希望是父皇给他的呢。 太子一日日失宠,两度遭到废弃,眼看着已经彻底失去了争储的资格,怎能让众兄弟不暗暗心动。身上都流着父皇的血,那个位置,凭什么太子坐得,他们坐不得? 三皇兄虽然在朝中渐成与他分庭抗礼之势,但当年的八皇子并不担忧。这位皇兄才华不如太子,全靠母族势大勉强能与他持平,既无赫赫之功,也无治国之才,父皇肯选这样一个草包才是怪事。而当时的他不时在朝中被父皇赞许,早已有几分飘飘然,以为皇位已经胜券在握。直到父皇一道圣旨,命他去西北打仗。 带兵去西北打仗的事对于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更何况父皇肯将重兵交到他手中,已经说明了父皇对他的信任。 他走之时,父皇的身子骨还硬朗,所以他也并未多想,只等打完这一仗再早日回京。 然后,他等到了父皇驾崩,太子即位的消息。 京城与西北相隔甚远,甚至在他得知消息后,父皇的棺椁已经被下葬到皇陵里了。 下属的将士们死死拉住他,不让他回京,他自己也深知,以他最后这几年对太子的轻视,回京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毕竟两次被废,尝尽世间人情冷暖的太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善良温和的储君了。 只是父皇、父皇为何还要把皇位传给一个废子? 八王爷始终想不明白,许多个夜里他辗转反侧,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是他胜仗打的不够多,还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 可惜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只是无论他如何想要逃避,心中都再清楚不过,他才是父皇真正放弃的那一枚废子!先是用来做了大哥的磨刀石,而后是他这个小侄子! 想到这里,八王爷抬起头来看着高高的月亮,神情凄怆中带着几分茫然:“父皇,这样的结果,是您希望看到的吗——” 分卷阅读353 沈端砚一看他的神情就心知不好,连忙喝道:“都按住他。” 但为时已晚。 八王爷是善战之人,一身武勇,寻常的绳索与兵卒哪里能困得住他。 只听他一声暴喝,身上的绳索刹那之间齐齐崩断,周围原本看管他的士卒也被他一脚踹飞,他直接拔出其中一个人身配的长剑,横在自己脖颈之上,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斩断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留恋。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果决,竟然不惜当场自刎! 颈间血四处飞溅,离得比较近的沈端砚和临安郡王都被溅了一身。 而此时此刻,八王爷那从来都是高昂着的头颅终于低下,脖子上留着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水还在不断低下。他在拔刀自刎后身体残留的意识还让他能用长剑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一双眼睛里最后的光采渐渐暗淡。 他最后的想法被冻结在苍白的双唇间,再也无法向着夜幕下深深的宫城吐露最后的叹息。 ——父皇,这样的结果,想必您满意了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干烧鲤鱼(八) 景乾殿内,坐在御榻之上的一双少年男女紧紧地拉着手,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外头传来的消息。因为精神过于紧绷,两人仿佛成了惊弓之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要问一问太监们,外头的情势到底如何了。 少年皇帝只觉得今天夜里格外漫长,就像从前父皇还是太子时被废的许多夜晚,让人只觉得难熬,而高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却始终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往日富丽堂皇的宫殿让人觉得幽森恐怖,原本觉得淡雅芬芳的熏香也不能让人安神宁心,只有紧紧握着身边人柔软的手,仿佛才能给他少许慰藉。虽然这微末的慰藉,在争夺皇位的血腥斗争里几乎微不足道。 小皇后轻声道:“陛下,您不必担心,首辅大人和郡王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这样的话,从小皇帝传她来寝殿告诉她消息之后,她已经说了很多次。 虽然她生性骄傲倔强,但之前和皇帝闹了大半年别扭,反而将他越推越远,她心中早有后悔之意。今日情况如此危急,皇帝却还能记得她,早已让她感动不已,哪里还能记得过去的那些不愉快。 而小皇帝的面色茫然中带着仓皇,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哪里还能听得到小皇后在说什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外头传来许多人急促的脚步声,少年皇帝已经吓得面色发白,却因为小皇后还紧紧拉着他的手才能勉强不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 双双进门的是沈端砚和临安郡王。 一见到是他们二人,小皇后就先松了口气,知道大局已定。 果不其然,沈端砚沉声禀报道:“陛下,罪臣李宸濠已经伏法。” 少年皇帝愕然之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颤声道:“他,死了?” 他听到消息的瞬间下意识就松开了小皇后的手,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皇后垂下了纤若长羽的眼睫,在鼻翼上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无声而自嘲地笑了笑,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临安郡王一挥手,已经有侍卫拖着八王爷的尸体进来了。 小皇帝连忙走上前去察看 ,只看见一个英武的中年男人气息全无,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倔强的灰色眼珠还在僵硬地看着前方,仿佛还在死死地瞪着小皇帝,让人看了下意识打一个哆嗦。 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小皇帝还是一眼看出,这位就是那位让他许多个夜里都觉得寝食难安的八皇叔。 如今,他终于死了。 少年皇帝只觉得胸中那口浊气瞬间倾泻而尽,除了如释重负之外,还生出了几分不真实之感,这个曾经逼得他和父皇一度不敢直视的皇叔真的已经死了? 他不由得喃喃而道:“他怎么会就自刎而死了呢?” 一旁的临安郡王默然。 沈端砚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轻声提醒道:“陛下,您该下令了。” 小皇帝渐渐从茫然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狂喜涌上心头,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几乎在瞬间变得神采飞扬。他当即从容不迫地朗声道:“虽然皇叔以下犯上作乱,但毕竟是朕的叔父,且把他厚葬了吧。立刻命人传旨,向天下百姓昭告八皇叔已经伏法。命令西北各部速战速决,只诛首恶,尽早平叛。班师回京的那一日,朕给他们好好封赏!” 因为宫里这一场混乱,等到沈端砚得以正要出宫之时,天空都已经泛上了鱼肚白。 然后他看到了灰头土脸等在宫门外的六安。 沈端砚虽然一直在京城里处理相关事宜,但也清楚夜里内城肯定会有动乱,八王爷的兵马少不了要在京城牵扯其余的兵力,混淆视听。 可他也知道,内城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巡逻,沈府所在的那条街绝对是兵丁们会护卫的地方,更何况沈府本就门高墙深 分卷阅读354 ,他这些日子在府中加强了护卫。哪怕事出突然,守上一段时间也是绰绰有余。 可不等他走到跟前,六安就嘴唇颤抖,哭丧着脸告诉他:“大人,夫人被人掳走了。” …… 乱兵攻入沈府的时候,年清沅眼皮一跳,知道自己不幸预感成真了。 ——叛军果然进到内城来了。 沈檀书脸色发白:“清沅,我们该怎么逃?” 年清沅摇头:“能怎么逃,现在外面的天还是黑着的,其他地方估计也乱了起来,与其出去,倒还不如依照咱们家中的庭院作为抵挡,说不定还能与这些人周旋一二。等到天亮,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现在皇宫里也是这种情况吧。等到天亮,皇宫里的局面定了下来,自然能倒出手来收拾内城的残局;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八王爷的人兵变成功,他应该也不会让京城里一直乱下去。 最让她担忧的是,沈端砚那边现在的情况不知如何了。 他在宫中固然有直面八王爷的危险,但万一兵变之时他恰好从宫里出来,外头乱兵这么多,只怕才是真正危险。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抚了抚小腹,露出苦笑来。 她才刚得知有了孩子的消息,不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就出了这种乱子。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能不能活到彼此平安相见的时候,也不知道肚子里这个孩子究竟能不能保住。 但年清沅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慌乱。 沈端砚不在府中,檀书不经事,她是这府里的主母,也是众人的主心骨,自然不能轻言放弃。 年清沅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离她近的几个院子里退,关紧院门,并且组织家丁奴仆泼水浇油想尽一切办法反击。 沈府的宅子墙高院深,一时半会那伙叛军。竟然被挡在了外头不得入内。 年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时间,估计着应该能撑到天亮。突地又听见外头一片人仰马翻声,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没一会前去查看的小厮过来报信:“是朝廷的官兵来了,两拨人打起来了。” 年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是她今夜到目前为止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又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面的人来报:“夫人,外头那位将军说想要拜见您。” 年清沅想了想,对沈檀书道:“你好好待在屋里,不要出来。我去看一看究竟怎么回事。” 沈檀书有点害怕:“会不会有诈什么的,说不定刚才那两拨人是一伙的呢。” 眼下这种情况也不能怪她草木皆兵,毕竟话本上经常有这种情节。 年清沅安抚她道:“时间这样仓促,他们应该来不及做这些,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小心的。你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沈檀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清沅去了。 年清沅虽然决定见一见人,但是为防有诈,也只是在有家丁把守的前院里单独见带兵的将领一人,即便对方真的有什么阴谋诡计,在众人包围之下也做不了什么。可若是她这个主母不去见人,难免让人觉得她轻视对方,搞不好会得罪人。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沈府的这些护卫也不能撑太久。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所以,她还是去见了对方。 那带兵的将领年龄大约三十左右,浓眉大眼,看着隐约有几分眼熟,京城口音。之所以赶过来,是因为想讨好沈家,听人说到沈府这边起了兵戈,连忙带人来救,只求结个善缘。 听到这里,年清沅这才放了心。 可等她刚想客气两句,那人却突然扑上前来,以掌为刀,直接劈在她脖颈上。 昏迷之前,年清沅最后的想法一闪而过。 ——混蛋,又来劈她的脖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银夹花平截(一) 等沈端砚匆匆赶回家中,沈府已经一片狼藉。 动乱中还活下来的下人们正在处理府里的尸体,冲刷地上的血迹,见到他之后纷纷行礼。只是沈端砚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抓了一个下人问了话,一路匆匆找到了沈檀书。 沈檀书的一双眼已经哭肿得如同核桃一般,见到他回来还没说话就簌簌落泪:“兄长,嫂子她、清沅她,她被人……” 沈端砚沉声道:“先不急,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檀书擦了泪,定了定心神才和沈端砚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年清沅去前院见人,虽然做了一定的防备,但是还是没想到对方武艺高强,直接劈昏了年清沅,然后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把年清沅掳了出去。 这一伙人虽然身上穿着五城兵马司的衣服,但却撞开了院门,烧杀抢掠。危急之中,她和一个丫鬟换了衣服躲藏了起来。好在没一会陆续有真正的官兵赶到这里,那群人抓住了那个丫鬟,没来得及辨别真假就走了。 分卷阅读355 沈端砚皱了眉,觉得事情远没有沈檀书说的这样简单。 八王爷入京为乱,重点在皇宫之中,虽有部分兵力分散在内城混淆视听,但还不至于为了沈府而费这么大力气。更何况掳走清沅的人身手不凡,在军中想来也地位不低,这样的人若是想查,应该不会太难。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伙人得真的是来自西北军中的。 而且这群人掳走清沅是想要做什么,还有许许多多细节都不清楚。 沈端砚勉强压下自己内心的烦躁,问了沈檀书另一件事:“知道清沅被掳走的还有谁?” … 年清沅幽幽转醒之时,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厚实的青锦格子被。 若非这被子上的花纹和她平素用的不一样,她只怕还会以为自己在梦里呢。 可显然不是。 不仅被子不同,她身下躺着的床也不一样,上面挂了重重的珠纱罗幕,透过烛火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屋内的陈设,也和她的卧房不一样,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切都隐隐透着几分眼熟。 但她可以确定,她不在沈府之中。 难不成八王爷的人抓了她,还特意把她好吃好喝好住地关在这么一出雅致的屋子里? 年清沅觉得不像。 虽然她知道首辅夫人这个名头说出去确实些分量,但是对于八王爷这种注定要谋反的人来说,一个女人而已,根本关系不到大局的轻重。 更何况沈端砚是宣平帝留下来的旧人,若是八王爷真的已经掌控了局面,根本就不可能留着沈端砚,更别提人的夫人了。 年清沅眉头皱起,正在思忖之时,鼻尖突然嗅到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 这香不似一般的熏香,格外甘甜清润,透着丝丝清冽之意,分明有几分典故里“鹅梨帐中香”的风韵。当年她和温韶二人闲来无事,翻遍古籍复原了前朝的香方,能知道此方的人只有几个相熟的朋友。 临安郡王妃谢仪彤算是一个,后来的沈檀书是一个,而另一个——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外头进来了一个人。 他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一袭紫衣华贵无双,正是卫国公世子萧忱。 年清沅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萧忱。” 她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这个疯子把她掳到这里来了。 萧忱慵懒一笑,向她的床边大步走来:“我以为你还会喊我一声世子。” 年清沅紧盯着他,一双平素清如水的眼眸此刻也带上了三分火气,显得灼灼逼人:“你让人把我掳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萧忱低头凑近她,语气中带着狎昵:“夫人玲珑心窍,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年清沅这会已经在心里把卫国公府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面上却还佯装镇定地问道:“檀书怎么样了?” “夫人自身难保,反而还惦记着小姑子如何,果真是贤惠,沈大人好福气,”萧忱嗤笑一声,但还是答道:“不过夫人请放心,我只为抓你,那沈家姑娘于我而言无用,我自然是留给沈大人了。” 看到年清沅松了口气的模样,萧忱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好笑。 若是让眼前的女子知道她的丈夫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另一个女人,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像眼下这样。 不过,萧忱也有一些事没有告诉她。 他手底下的人为了把戏做的更真,索性在沈府真的当了一回叛军,烧杀抢掠,最后还揪回来一个假的沈檀书。这倒不是那群人办事不力,连沈端砚的亲妹妹都认不出来。而是没必要再生那么多麻烦,毕竟沈檀书到了手上也是个麻烦,很难处理,干脆就装作不知道那个是假的,把人带走了。 年清沅却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萧忱既然没有把沈檀书也抓过来,说明他至少还不想把事情做绝了。 只是她困在这里不知道外头的情形到底如何了,不然的话,或许还能根由针对性地说几句硬气的话。不过她也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因为萧忱这混蛋已经开始伸手捉了一绺她的头发在手中把玩。两个人好歹曾经也算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这王八蛋究竟想干什么她一目了然。 年清沅一巴掌拍掉了萧忱不安分的手,向后退得后背紧贴在墙上:“世子,请你放我回去。先前叛军捉了我,幸好有世子的人相救,我回府之后必当重谢。”她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只要萧忱肯放她走,她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萧忱却凉凉地笑了:“夫人何必还要念着沈大人,如今你是住在我的别院里,自然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沈大人对你的下落可是不怎么上心,直到现在,沈府都没有对外寻人呢。” 年清沅一听他这话的意思是真的没打算把自己放了,也跟着冷笑:“我虽然不聪敏,不过世子也别把我当成了傻子。” 沈府没有对外寻人,自然是因为担心现在情况没有查清,消息一旦传出去,对外头说她被乱军掳走了,反而会坏了名声。毕竟这年头落到兵丁手里头的女眷,即便没遇到 分卷阅读356 哪些污糟事,也很难堵得住世人的悠悠之口,更何况年清沅如今肚子里还揣了一个,万一真的被安然无恙地找回去了,回去之后再怀孕生子,只怕更会有许多流言蜚语。 萧忱看着她那秀雅五官上流露出熟悉的神态,眼神却慢慢柔和了:“人若是真傻一点,是有好处的。”说着他再次逼近,想要俯身去亲吻年清沅的唇。 年清沅在他稍稍一起身的瞬间陡然曲起膝盖,向着萧忱的下腹撞去,却被对方更加眼疾手快地按住双腿,还听得他冷笑道:“我本来没想这么快就做那等不风雅的举动的,却没想到夫人比我还着急。” 男女体力相差悬殊,年清沅被他按住了双腿后怎么也无法挣脱,眼看萧忱那张讨人厌的脸又凑近了过来,再也忍不住直接上手了。可还是没等她的双手近他的身,就被萧忱一手钳制住了两只纤瘦的手腕,最后也不得动弹了。 年清沅大怒,直接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用头撞了上去。 这次萧忱可没法躲开,被她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两个人都只觉脑袋轰然一撞后,都是眼冒金星。萧忱直接就松开了年清沅的手和退,向后捂住了额头。 年清沅自己当然也是晕头转向,不过能换得萧忱后退她已经很是满足了。 按照常理说,寻常人这样应当就没了兴致,可她没想到萧忱这个疯子转瞬之间又如狼似虎地直接扑了上来,将年清沅牢牢地压在身下,开始粗暴地拉扯着她身上的衣物。 年清沅还想挣扎撕打,可惜都被已有预料的萧忱牢牢按住,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狂风骤雨一样密集的吻都落在她脖颈侧。 这样情急之下,年清沅反倒冷静下来了。 而萧忱也察觉到身下的人渐渐停止了挣扎,也跟着逐渐停下了动作,正准备挑起她的下巴,冷笑着撕碎她的自尊,却听她用一种异样的语调道:“萧忱,你就只会用这种手段了吗?” 萧忱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她又嘲笑道:“从以前到现在,你都是这副样子。喜欢的能乖乖地在掌心里最好,若是不在,哪怕是抢也要夺了来。” 萧忱听了这话起初没有在意,可正要接着动作之时突然察觉出不对,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赝品。 身下的人微微一笑,她仰起苍白的面庞,在摇曳的烛火中几乎能和记忆中的人分毫不差的对上,神态更是带着几分令人触目惊心的熟悉。 她说:“月明千里故人来,萧忱,多年未见,你已经认不出我了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金银夹花平截(二) 萧忱只觉着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蹿了上来,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从年清沅的身上抽离,整个人难以置信地后退。 而床榻上的人慢慢起身,甚至也不去看自己已经滑落到肩膀的衣襟,而是冲着几乎已经退到门边的萧忱缓缓一笑,声音前所未有地娇柔甜美:“你怕我?” 萧忱下意识摇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整个人的思维仿佛都在一瞬间被冻住,头脑中乱哄哄地一片,最后也顾不上风仪如何难看,转身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看那背影,着实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等他彻底出去之后,年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把门关上,并且用圆凳挡住。她又试着去拖桌子,可惜实木的桌子着实太沉,她力气太弱拖不动,只能作罢。 无论怎么说,今晚总应该是能太平度过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抚了抚肚子,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在她还没做好准备就突然造访,她其实心里也乱得很,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之前温韶生产的时候她在一旁看过,本能地对这件事有几分害怕。怕怀胎十月的艰辛,怕一朝分娩的痛苦,更怕再次触碰她最害怕的生死关。但是再害怕也没用,毕竟这个孩子已经揣在她肚子里了,她身为一个母亲,总该好好保护他。 ——但愿沈端砚他们能快点找到她。 外面正是晚上,门外的院子里有守卫,也不知道她之前到底昏迷了几天了。 年清沅在房中走动良久,最终还是怀着满腹心事沉沉睡去,一夜做了不少噩梦。 直到天明,她才逐渐醒来,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床边,险些没吓得大叫起来。 好在尖叫快要冲破喉咙的瞬间,又被理智强行压了下来,她再定睛一看,果然是萧忱那王八蛋坐在她床边,一双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得人心里发毛,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这看了多久了。 见她醒来了,萧忱也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 最终还是年清沅没好气道:“你滚出去,我要换衣服梳洗,还要吃饭。” 萧忱眼珠转都不转地盯着她,口中却道:“你从前从来都不会对我这么说话。”他的眼眸中还闪动着疑惑,显然是对之前年清沅主动承认自己是温七的事情还有几分疑虑。 年清沅冷笑一声:“你从前也不如现在这样惹人憎恶。” 萧 分卷阅读357 忱虽然有满腹疑问等待验证,但最终还是先出去了,等年清沅在里屋换完衣衫,梳洗完毕,趁着别院的丫鬟们拎着食盒往里走的时候,他才进去了。 一进去之后,萧忱便愣了。 年清沅正坐在圆凳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丫鬟们打开食盒盖子,把里面的食物一一端出来, 昨日夜里她长发披散,今天的头发却梳成了少女时的发式,没有盘成发髻——这完全是因为她的头发还没有长到原先那样长的缘故,身上还穿了一件颜色比较嫩的鹅黄衫子。她越是这样,却愈发和萧忱记忆中的那个小小少女的形象缓缓重叠。 年清沅虽然知道这人进来了还直接坐在了她对面紧盯着她,但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直到丫鬟们盛了一碗碧粳米粥放在她眼前,她才用小勺舀了一口放进口中,马上就哇地一口又吐了出来,难以置信地指着这粥:“这粥里到底放了多少糖了。” 萧忱抿了抿唇,冷声道:“你从前最爱吃甜的。” 年清沅冷笑:“你有病不是,哪个爱吃甜的都不会把糖当成饭来吃。更何况糖放得多了,甜到了极致发而齁得慌。你若是想验证我到底是不是温七,我可以把你从小到大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给你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少来拿这种东西来害我。” 萧忱听她这么说,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却没再说话。 好在除了那碗粥之外其他的食物味道勉强还是正常的,年清沅吃得差不多之后萧忱挥挥手让人撤下,直接问道:“你当年没有死?沈端砚把你从狱中偷了出来?” 他也是懊恼,现在才想到也有这种可能。 当年他仓促听到了阿七的死讯,等赶去牢里之时却发现尸体已经被人带走了。之后经过盘查才知道,带走温七的人竟然是沈端砚,这人甚至从前还有意求娶他的未婚妻。两人自此便因为这件事结下了梁子,在朝野之中颇不对付。 但他怎么就没想过,有可能是沈端砚做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霸占他的阿七呢。 年清沅神色淡然:“你觉得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吗?” 此时距离她“重生”之后萧忱第一次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她已经嫁为人妇,名正言顺地成了沈端砚的妻子。至少在世人口中,和萧忱扯不上分毫关系。 萧忱这次沉默良久,才涩声道:“阿七,当年是我不好。” 当时的他还太懦弱,而且耳根子软到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母亲不喜欢阿七,他也不敢顶撞,只想着慢慢在其中调和,改变母亲对阿七的印象。若是他早早强硬一点,哪怕只是和父亲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许他当年早早地就能把阿七娶回家。即便后来永宁侯府发生变故,他至少也能名正言顺地护着阿七。 再之后,他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等地步。 年清沅很平静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总归我还该谢你当年不娶之恩,不然的话我也不会遇见端砚。” 见她一再提及他最痛恨的人,萧忱终于烦躁起来:“你一直在这里,可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被掳走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你猜一猜他们会在背后说你什么?我知道你一心想着等沈端砚来救你,但你不妨自己好好想想,即便沈端砚真的有朝一日找到了这里来,甚至知道把你掳走的人是我,你觉得他会相信你我这么长时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年清沅怒极反笑:“那我应该多谢你,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也太不了解沈端砚了。我若是在你这里受了半点委屈,以他那古板的性子只会自责不已,愈发地对我好。人生如此漫长,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难保证,我和我们家沈大人现在固然要好,但也难保他以后会不会纳妾来气我,但有了你做的这些事,我保证他一辈子都会愧疚难当。我们必然会和和美美,恩爱到老。” 萧忱不由得摇了摇头:“你不必说这些话来气我,你在怕我,还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我,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肚子里那个沈端砚的孩子,你怕我伤了他是不是?” 年清沅这下不说话了。 “他们把你带到这里来之后就找大夫给你诊了脉,本来是怕下手没了轻重伤到了你,可是谁能想到你已经怀孕了呢。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吧。那沈端砚呢,他知不知道你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萧忱一直注意着年清沅的表情,见她神色微微变化,知道自己终于占了上风,这才缓缓笑道:“看来你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年清沅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萧忱淡淡道:“你觉得我又是为了什么?” 年清沅抬头看他,眼神中确确实实是有着疑惑的:“我确实不明白,过去的我尚且还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你对我有多么情深义重,反倒是我死过一回,却见你如此情痴。我未表露身份之前,你只当我是一个和故人长得相似的赝品,对我死缠烂打不说,还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来。你在追逐着赝品的时候,从来 分卷阅读358 都没有觉得是在羞辱我吗?” 萧忱一张如玉的面孔因她的话而涨红,只无力地替自己辩驳了几句:“阿七,这不能怪我,换做是你,一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整日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真的能半点心都不动吗?从前、再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好,未能护住你,是我不好。你只当给我一次,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说着他痴痴地看向年清沅,只等她点头应允。 他平生头一次如此真切而低声下气地向人恳求,只觉得此刻恨不得把一颗心都剖出来给眼前的人看,只要她轻轻应一声,只要她也肯和他一起。 年清沅心平气和道:“我们如何从头来过呢。我腹中已有了端砚的骨肉。即便你可以不介意,待我十月怀胎生下这个孩子之后,你又想让我以什么身份自处?姬妾?外室?萧忱,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一次又一次地置我于不堪的境地。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你先想到的也不是放了我,而是满足你的私欲。”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似怜悯,又分明有着洞察一切的残忍:“萧忱,这就是你所谓的情意,只要你自己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哪怕随手把别人打入尘埃中,都在所不惜。” ☆、其他类型拾箸记 砰地一声,屋子的门再次被人从里面撞开。 院子里的守卫只看见他们世子再一次从屋里跌跌撞撞地出来,脸色惨白,浑然没有了平日的潇洒自如。 张进连忙担忧地迎了上去问道:“世子,您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萧忱越过他大步迈了出去,直到走到院子外,萧忱的脸色才缓和过来。 张进跟在后头,心里暗暗咋舌,能把他们世子弄成这样的女人,也真是不多见,屋里头那位夫人真是够可以的。 眼看世子慢慢平复了心情,张进才大着胆子问道:“世子,屋里那位您打算如何处置?” 萧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见他低头噤声后才道:“让人好生伺候着,找个靠谱的郎中每日给她诊脉,夫人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力满足,只是不准她和外界有半分交流。” 张进连忙应道:“是。” 萧忱交待完这些才问道:“外头怎么样了?” 张进知道他是问外头搜寻沈夫人的行动进展如何,连忙道:“有咱们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沈夫人被叛军掳走的事情在京城中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虽然沈年两家以及羽林卫的人都在京城中秘密搜寻,不过他们不知道是咱们的人动的手,再怎么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您放心,咱们这出别院隐秘的很,应当不会有事的。” 萧忱理了理衣袖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得走漏一丝风声。” 张进连连应声,萧忱这才拂袖而去。 … 而此刻的沈府,因为年清沅被掳走后消息走漏,也是气氛沉重。 静思轩中,不仅有沈端砚兄妹,就连年府的温韶、年景珩以及临安郡王夫妻也在这里,一群人正在商讨对策。 众人起初还只是让手下的人秘密搜寻,等到消息不知为何愈演愈烈后索性直接在京城内外大张旗鼓地搜罗,可三五日过去了,那支叛军的祖上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找到。 临安郡王妃虽然在心中为好友感到焦虑,但也知道在座的每一个心情都不必她轻松,尤其是沈端砚。他这几日尤为憔悴,哪里还能看得出从前那个一丝不苟、端肃沉凝的模样来。 她和温韶对视一眼,两人正想劝几句,却听沈端砚敲了敲桌沿,慢慢开口道:“诸位,这几日寻找清沅下落的事情,有劳你们费心了。” 临安郡王开口道:“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这样客气。” 一旁的年景珩也附和道:“就是。” 沈端砚微微颔首:“我有个猜测,这些日子咱们一同搜寻抓走清沅的叛军究竟藏在了哪里,又有什么企图,其实从起初方向就错了。抓走清沅的人很有可能不是八王爷的人,而是另一伙人,在内城混乱之际乔装改扮,以求瞒天过海。” 临安郡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也有此怀疑。” 年景珩嘟囔道:“可即便真的是这样,对找到清沅似乎也没什么帮助。那群人来得快去得快,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温韶却道:“怎么能说没有用,若是这群人不是八王爷的人,那他们掳走清沅的原因就更奇怪了。清沅虽然身份不凡,但在这京中,也没什么值得人这样算计的必要;哪怕是为了要挟沈大人,这都几天了,绑走她的人都没有分毫动静,这全然不符合常理。” 沈端砚也点了点头。 温韶看向他问道:“沈大人心里可是有了怀疑的对象了?” 沈端砚抬头看了众人一眼,语调平静道:“清沅和旁人无冤无仇,即便是和人有些龃龉,一般人也断然没有这样大的能耐,可以动辄调遣数十上百人扮作叛军,掳走人之后再从容撤退。这伙人京城口音,对周围地形又这 分卷阅读359 样熟悉,只有可能是京城某一家的手笔。” 谢仪彤和温韶两人俱是心中一动,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来。 … 年清沅不知道萧忱这王八蛋究竟把她关在了何处,但据她推测,应当还是在京城之中。 自从上次她把萧忱说得当场拂袖而去之后,一连几天都没人烦她,她也乐得在这里安心养胎。至于外面的事情,倒不是她不想,只是此情此景想再多都没用。 萧忱手底下的人看她极紧。 每日她活动的最大范围不会超出院子,和守卫说话也从没有人搭理她。身边的婢女倒是偶尔会和她说几句话,只是除了问吃什么喝什么之外其余一概不提,对年清沅的百般试探也只是柔柔一笑,比锯嘴葫芦还要严实。 年清沅实在没了办法。 不过,虽然外面的消息她一无所知,但还是能差不多推测出来,想来八王爷的兵变没有成功,不然的话,以萧忱的性子,早早地就过来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了。 既然萧忱想圈着她,那她倒想看看,他的容忍限度到底在哪里。 一连几日,年清沅仿佛真的当着别院是自己家里一般,不仅处处挑剔起来,还学会了点菜。她对别院小厨房的手艺压根不屑一顾,但凡要点的都是京中出了名的酒楼里的拿手好菜。比如这天,她就跟伺候的丫鬟吩咐道:“如今正是吃蟹子的好时候,我想吃盎春楼的金银夹花平截,下次让人送来。” 那丫鬟不敢应承,出去问了张进。 张进拿不准主意,回过头去问了萧忱的意思,萧忱挥了挥手:“她向来是个挑嘴的,如今又有身孕,最是挑剔的时候。她爱吃什么就想办法寻来吧,只要对她的身子无碍便可。” 张进在心中腹诽,府里的那位夫人和另一位怀着身孕的时候,也没见您这么通情达理过呢。 不过面上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打发了人去那盎春楼买了来,装在食盒里送到别院。 可他没曾想到,即便是送了年清沅爱吃的过去,这人还是要挑毛病,嫌弃送过去的食物都凉透了,即便厨房再热了也不是那个风味。 这道年清沅特意点的金银夹花平截里用了蟹肉与蟹黄,这种东西就吃个鲜美滋味,若是凉了就易腥,再热就没了鲜活味儿,麻烦得很。 可这位姑奶奶要吃,张进也没办法,只能派了人专门乘坐马车去给她买了早早送回来,总算是让这位勉强满意了。之后每隔三五日,她总会让人去买一次这道菜,当然偶尔还得捎上点别的,比如说什么五蕴盛的肘子、采芝斋的点心之类的。 张进烦不胜烦的时候,并不知道年清沅已经悄无声息地大致推测出了自己被软禁的地点。 他更不知道的是,已经有人悄无声息地盯上了他。 ☆、第一百九十七章 金银夹花平截(四) 一开始年清沅确实没有想过探究自己到底身在何方,毕竟她身娇体弱,肚子里还有一个,万一逃跑未遂反而伤到了自己就不好了。但是打从张进毕恭毕敬地按照她的吩咐,把那道菜从盎春楼带回来之后,发现菜凉了之后,她突然就动了心思。这些日子指挥着人东跑西跑,很快就跟饭菜的温热程度推断出了各家酒楼离的位置远近。 而另一边,最先发现年清沅失踪线索的其实是年景珩。 他这些日子为了寻找年清沅的事情一度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再和从前的狐朋狗友们鬼混,甚至连之前追的一向很紧的那位女大夫那里都不去了。 那天去沈府里谈论如何寻找清沅的下落,另外几个人都咕咕哝哝说了一堆话,他云里雾里地听了一对,最后只记得沈端砚那个便宜妹夫告诉他,让他多和自己原来那群朋友们交游,说不定能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所以年景珩只好勉为其难地继续和这群人鬼混。 既然都说了是酒肉朋友,自然少不了吃吃喝喝那些事。今日请客的人好巧不巧就在盎春楼摆的席面,这一道金银夹花平截作为盎春楼的拿手菜,自然也在桌上。 年景珩食欲不振,自然对这些美味珍馐也不甚上心,偏生旁边的人还撩拨他:“年三,你这有段日子没出来了,好不容易今日我请客,你还拉了老长一张脸,怎么,是这些菜式不合你年三爷的胃口?” 年景珩懒懒地抬起眼皮道:“有什么合不合胃口一说,不过都是寻常的几样菜随便往桌上一摆罢了。我没记错的话这道金银夹花平截里用的是蟹肉吧,这都什么时节了,蟹子都不新鲜了,还把这个也摆在桌上。” 旁边服侍的小二赔笑道:“三爷最会说笑了,虽然眼下蟹子的好时候过了,但既然是给您们的菜,楼里自然不敢以次充好。就拿这道金银夹花平截来说,您是识货的人,这蟹肉是否新鲜一尝便知。像这段日子楼里有人点了菜带回家再去吃的,路上就凉透了,哪有什么意思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年景珩心中突然一动,想起自家那个妹妹就是个爱吃蟹子的。 分卷阅读360 也不知道这段时日,她一个弱女子被掳了去在外头过得如何了。 等回到年府里,他还跟二嫂温韶好生唏嘘了一番这回事,一抬头却看见温韶皱着眉瞅他,不由得愣了。 温韶难得语气不太好道:“你就没去打听着问问到底是什么人点了这道菜带回去吃的?” 若是偶尔为之那也不足为奇,但就拿小二所说的,这段日子不时有人点这道金银夹花平截,足以说明这其中有问题了。这种情况下,温韶根本不想放弃任何线索,直接又打发了年景珩,让他必须去盎春楼找人问个清楚。 这一问之下,果然发现了不对,便派了人去暗地跟着。 果然那个带了菜的人七拐八绕,非但没往富贵人家扎堆的宅邸里去,反而去了城西的一条巷子里,做贼一样敲了敲门就进去了。 跟踪的人就跟到了这里没再敢往前,生怕打草惊蛇,转过头回去禀报了。 …… 被软禁在小院子中的年清沅已经靠着这几日的胡作非为,差不多判断出了她所在的位置,她目前应当就是在京城西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只可惜她恰好对这片地界不熟,知道了也没用。 但能稍微动动脑子,总也比现在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要好。 只可惜,太平日子过了没多久,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这天年清沅正捡了新送来的话本子正在翻看,突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一会,萧忱果然从外面进来坐下,端详了她一会才笑道:“听人说你这几日胃口很好,果然是长了些肉,这很好。” 年清沅冷笑一声:“只可惜有些人过来后,我又要瘦回去了。” 许多日子不见,萧忱已经学会了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你又何必用言语相激,都这些时日了,我想你应该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年清沅索性把头转到一边去。 萧忱起身,走到她身旁来,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轻声道:“清沅,你给我个期限,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佳人在侧,他却不得亲近,这让自小顺风顺水的萧忱如何能甘心。 可不等他说完话,年清沅就已经抬起了胳膊,坐到一边去:“我也奉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即便我心里没有沈端砚,也不会有你。你把我再关上十年、二十年,我也是如此回答。” 萧忱的眼眸暗沉,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危险:“阿七,我不愿意对你用强,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一直这么纵容你下去。我毕竟也是个男人,你若是再这般不配合于我,休怪我要违背你的意愿。”从前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温七时,他便念念不忘,所以特意趁京城大乱的机会做局把清沅抢了出来。后来知道了眼前人即是心上人后,他更加不可能放手。 年清沅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一笑:“你违背我意愿的事情又做了不止这一件了,再做几件向来也是无妨的。不过萧忱,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什么性子你再清楚不过了,我已经死过一回,也不怕再死一回。你若是胆敢碰我一根指头,你不妨试试看。” …… 最终的结果是萧忱再一次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年清沅虽然嘴上说得大义凛然,但等他走了之后还是松了一口气。 没过一会,外头的人进来送饭进来了。 今天还是那道年清沅素来爱吃的金银夹花平截,只不过她伸出竹箸,才吃了一口还未咽下突然就发了脾气,随手摔了一碗粥,咣当一声吓了旁边的丫鬟们一条。 “真是你们世子的好狗!就连我吃东西你们都要看着!给我滚出去!” 这群丫鬟们已经伺候了年清沅一段时日,都道这位主子是个随和爱笑的,头一次见她这么大火气,顿时吓得退出门去。 等众人把门都关上,年清沅才皱着眉头从嘴里吐出一枚小小的蜡丸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花香四物汤(一) 这天夜里,张进才打了个瞌睡,就听到外面的响动。 今日本是他在这院子里值夜,但是他已经看了院子里那女人许多天,料得她一个孕妇也不敢如何,便让人替他看了,自己倒头便睡。没想到不过才一刻钟,外头就乱了起来。 张进揉了揉眼,耳朵微动,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似乎是重重兵马冲了进来,顿时一骨碌爬了起来问外头的人怒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外头的守卫们慌忙道:“外头说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卫国公世子萧忱在五城兵马司领了副指挥的职,平日里但凡人员有所调动,萧忱身边的人必然知道。今夜这番景象,张进哪里还能不知道是这边露了首尾,被人发现了踪迹,当机立断下了命令道:“速速退去!休要恋战!放火烧了这里!” 其中有个守卫喊道:“里头那位夫人如何?” 张进稍一犹豫,咬牙道:“不必管她!咱们先走了再说!至于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 他 分卷阅读361 分得清轻重缓急,那个女人被人找回去倒是没什么,万一他们这伙人身份泄露了,回过头去世子那边必然会有大麻烦。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里大骂了几句红颜祸水,然而外头的人眼看已经逼近了,他不敢恋战,很快就带着一群人匆匆离去。 而身后已经亮起了火光。 年清沅早在动乱开始之前就准备好了。 她从蜡丸里看到字条的瞬间就松了口气,他们总算是找到她了。 等到了夜里,她假装吹了灯,实际上并未换衣服,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好在到她等到睡过去之前,外面就已经有了动静。不过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只能躲在床帐后继续咬牙等下去。 然而年清沅没想到的是,这群人竟然放了火? 这下她可窝不住了,连忙趁火势还不大,就在身上披了一条棉被就往闷头外冲了出去。 一出门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人的胸口上。 她不由得一愣,连忙道:“是我。” 年清沅说着就松开手,想着露出脸来之后应该就不会被人误当成别的什么人了吧。 可等她抬头一看,却发现多日未见的沈端砚正站在她身前。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愣地看着对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年清沅想都没想,直接扑进了沈端砚怀里,没一会沈端砚就只觉胸前一片湿热。 沈端砚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好了,不要哭,我们先回家再说。” 夜黑沉沉的,等他们走后,厮杀声渐渐平息,喧闹声依旧不止。张进等人临走之前放的那一把火不小,火势很快波及到四周。原先赶来追捕他们的人也只能先帮忙救火,没来得及抓到那群人的首尾。 而等回了沈府,到了熟悉的卧房之中,年清沅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和沈端砚说,却又听他语气轻柔地安抚道:“好了,不要急。今天太晚了,你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 年清沅看他这些日子又清瘦了几分,整个人的气色也不好,知道这人担惊受怕只怕远胜于自己,当即点了点头。她这段日子虽然吃得不错,但也睡得不好。 为了防止萧忱那个神经病半夜翻窗进来,她始终精神绷紧,夜里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醒来。今夜又熬了这么晚,早就困了。 沈端砚这么一说,她让人服侍着简单梳洗过后,便躺了下来和他相对而卧。再三确定是沈端砚在她身边之后,才闭眼安然睡去。 等到她终于睡熟之后,原本躺在一旁陪她的沈端砚这才悄悄起身,去外头处理余下的事情。 等第二日一早年清沅醒来,只见沈端砚就在她的枕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端砚也恰好睁开了眼,第一眼就是转头看向年清沅。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年清沅才轻声叫道:“端砚?” 沈端砚的声音沉稳有力:“我在。” 年清沅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钻进他怀里就开始捶他,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累的委屈、害怕、不满一股脑地都发泄出来,声音却已经带上了哭腔:“你怎么才来呀。” 沈端砚连忙揽住她,低声哄了半天,年清沅的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下来。 等到她冷静了,沈端砚才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和她低声说了。 八王爷入宫作乱,兵败自刎。小皇帝已经昭告天下他的罪行,怜在八王爷曾经为大周征战多年的份上,最后还是给他葬在了皇家陵园里。至于西北那边,消息一传出,叛军便溃不成军,定远将军和年清沅的二哥他们已经连连大捷,基本扫清了西北的叛乱,只是目前还留在那里收拾残局,等到明年春天,再进京封赏。 当然,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和她说的。 比如说她丢失了这段日子,京城里有什么传闻。 这些也并不重要,清沅能够平安地回来,对沈端砚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年清沅窝在他的怀里,从听到八王爷自刎的时候就愣愣的,一直等他说完了也没有反应。 沈端砚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年清沅缓缓吐了一口气,抬起眼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恍然。没想到隆庆年间的许多事情,到了今日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 仔细想来,无论是发自闽地的逆贼,还是西北作乱的八王爷,都是隆庆一朝的遗祸。而他们这些人,被前尘往事纠缠着、牵扯着,一路披荆斩棘,到今天这一刻才真正得以了却过去,沐浴着晨曦朝向新生。 ☆、第一百九十九章 花香四物汤(二) 年清沅虽然被平安无事地救了回来,但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 比如说,如何对付掳走她的人。 至于究竟是谁大费周章地骗过众人的耳目把清沅劫走,这个问题不等年清沅亲口告诉沈端砚,他也已经知道了答案。虽说萧忱手底下的人临撤退前把首尾打 分卷阅读362 扫得干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掩盖之前所做的一切。 两人从前就因为温七的事情颇有龃龉,在朝堂之上也十分不对付。萧忱自恃是世家子弟出身,瞧不起沈端砚这种科举出身的泥腿子;而沈端砚官职高出他一大截,也不屑和这种绣花枕头争长短。但这一次,沈端砚是真的动了火气。 他向来不喜欢徇私,但这一次却势必要让萧忱付出代价! 只是卫国公府毕竟是朝中勋贵,想要让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下也并非一时一日之功。 他不必着急,他可以慢慢来。 但另外一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当初年清沅被人掳走,沈府没了主母,沈檀书处事不力,消息多多少少走漏了一些。再之后被萧忱的人大肆宣扬,几乎大半个京城都已经知道沈府的夫人之前下落不明的事情。 虽然沈端砚知道,清沅对此并不在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败坏清沅的名誉。第二天,沈端砚便去了一趟宫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大夫正好在给年清沅诊脉。 她如今有孕在身,昨夜又受了惊吓,免不了要让大夫看一看。 年清沅看了沈端砚一眼,没有说话。 看他什么都不问的样子,应该已经是知道她怀孕了。 直到大夫交待完孕期的注意事项后,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沈端砚难得踌躇了片刻后才坐下来问她:“我听檀书说,你在知道怀孕之后并不是很开心,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年清沅愣了一下,随后低头摸了摸小腹,沉默着没有回答。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沈端砚轻声道:“清沅,你是不是在害怕?” 年清沅抿了抿唇,犹豫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确实很怕。 从前她便听人说过,女子分娩犹如过了一趟鬼门关。寻常的女子尚且要受尽苦楚,更何况她这种久病之身。当年她跟着一群人站在温韶的产房外,听到温韶的痛苦呻吟,心里潜藏的惧怕也被一同放大。怕分娩时候的痛楚,怕身边人的习以为常,也怕死。 无论是真死假死,她已经死过一回,不想再死一次了。 可是肚子里这个已经揣上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身旁的沈端砚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清沅,不要怕,我陪着你呢。我们可以请好的大夫,慢慢为你调养身体。你要相信上天不会苛待我们。” 他其实有些后悔,若是早知道清沅害怕成这样,他应当早早地和她商议,如何服用避子汤药的事情。只是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与其担忧下去,倒不如两人一起想办法如何应对。 年清沅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反正早晚也是要生的嘛,毕竟你们沈家总要留一线香火不是。”如果她不肯生的话,早晚也会被别的女人凑上来要生。沈端砚对她再纵容,总不能让她不生孩子,还不准他纳妾,就这么断了沈家的香火吧。 沈端砚看着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年清沅察觉到他的不高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良久之后,沈端砚才叹了一口气,把她拥入怀中,声音闷闷道:“清沅,你这样会让我很难过。”如果不是今天的谈话,他也不会发觉自己其实对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知之甚少。 从两人真正定情到现在,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与喜悦中,却忽略了两个人的沟通。他们中间错过了许多年,不久前才真正开始认识、磨合。他留给她的时间太少,以至于到现在,她还不敢完全信任他。 沈端砚道:“只这一个孩子。” 年清沅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看他。 却只听他声音郑重道:“无论是男是女,也不管他能不能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者健健康康地长大,既然你不喜欢生,那不要也没关系。” 反正携手白头,归根到底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年清沅讷讷道:“可是这样不合规矩,你是沈家唯一的男丁,若是……” 沈端砚淡然道:“没有关系。若是实在需要,日后檀书出嫁,若是她能多子,我们便从她名下过继一个来。若是不能,我们就从外头捡一个回来好好养大。” 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清沅的性命更重要的。 年清沅靠在他肩头有几分哽咽,良久才释然笑道:“我们谁都别早早地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既然已经怀上了,就好好保胎吧。也不知西北那边如何了,到时候再好请莫先生回京城一趟帮我看看。只不过我先前对他多有得罪,怕是要借了二哥二嫂的面子。” 沈端砚见她终于听进去了他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温声安抚道:“若是莫先生不愿意来也不打紧,我亲自写封信去请她。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告诉你,我的人已经得到了了悟大师的消息,大师不日将和他的师弟寒山和尚一起返回京城。” 年清沅蓦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 分卷阅读363 :“你是说,已经找到了了悟大师的踪迹了?” 沈端砚微笑着颔首。 年清沅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对于她而言,了悟大师不仅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还是她的师长,相当于她半个亲人。当年她能死里逃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要归功于了悟的帮助。这么多年没能见到他老人家,突然听到他的消息,年清沅真的很开心。 沈端砚安抚道:“他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路途遥远,只怕至少还要等一个多月才能回来,你不必着急。” 年清沅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着急,我不着急。” 沈端砚顿了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最近若是有时间,就多进宫陪陪皇后。” 年清沅先是有点惊讶,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了,沈端砚是找了皇后来替她这段日子的消失做解释。但她有点担心:“这样做没问题吗?” 沈端砚轻声道:“你放心便是,这件事陛下那里也是知道的,有皇后肯替你说话,自然不会有人敢不识相地说别的什么。” 年清沅这才点了头。 … 等第二日一早,她睡饱了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准备进宫。 小皇后知道她如今有孕在身,特意应允了让她什么时候想去凤仪宫便去就是了。年清沅自然也不会和她在这种事情上客气,毕竟她最近确实越来越嗜睡,有些不方便。 等她在宫女的指引下来到殿内时,小皇后正在喝一碗汤药。 年清沅从前是久病之身,多多少少也通一点药理。一看就知道小皇后喝的是调养女子身体的四物汤,只是她觉得有点难以置信,皇后的年龄分明还小,怎么这就用到调养这个了。 或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小皇后喝完药后才对她解释道:“我从前起便癸水不调,这些日子身上又有些不好, 所以特意喝点汤药调养。” 两人就此事谈了几句之后,小皇后才想起来什么,对她笑道:“听人说,你近日有喜事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只有一些小玩意给你。” 说着,她让宫女拿来一个木匣转交给了年清沅的丫鬟。 年清沅连忙恭维道:“皇后娘娘挑出来的物件,肯定都是好的。” 小皇后哑然失笑,摆了摆手让人退下后才道:“你不必说那些话来恭维我,你是沈太傅的妻子,太傅又是陛下的老师。你于我而言也算半个师母,何必这样客气。” 年清沅只是笑,心里却道,这全天底下有几个敢把你们俩真的当成弟子的。 好在小皇后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接着又问起了年清沅别的。 聊着聊着,两人的话题就从寻常琐事到了皇宫之中,小皇后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我曾听人说起过,云妃曾经一度想要和你家认亲,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的是温清语。 年清沅心里有数,避重就轻道:“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云妃娘娘误以为我是她的姐姐,所以错认了。之后误会解开,云妃娘娘又进了宫,之后也没什么往来。” 小皇后微微点头:“那可真是可惜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年清沅在心中腹诽,嘴上却换了相对婉转的说辞:“说来倒让我有几分惭愧,当时因为认亲的事,让云妃娘娘的母亲温夫人很是失望。当时我尚未嫁人,有些事处理得并不周到,也没能找着机会和云妃娘娘聊表歉意。”换句话说,两人有过节,而且相当不熟。 小皇后嘴角含笑:“你这么小心做什么,云妃又不是那等计较的人,更何况谁没个办错事的时候。她定然会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也不可能为难于你。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娘家的二哥和云妃的兄长同在西北。这次西北动乱,年二平叛有力,想来也离不了温家兄长的并肩作战。既然你们的兄长是同僚,云妃对你应该更亲切才是。” 年清沅心中冷笑,面上却恭顺道:“是,皇后娘娘。” 她隐隐察觉出小皇后的意图,但嘴巴却闭得很紧,几乎每句话都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几个来回周旋下来,终于还是小皇后先颓然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屏退所有人才道:“沈夫人,我自幼母亲早亡,昔日在闺中时也因性情孤直倔强没什么好友。如今在这深宫之中,有许多事无法向人倾吐。你年长我几岁,若是不嫌弃,可否偶尔听我发几句牢骚。” 年清沅连忙道不敢。 开玩笑,谁敢嫌弃皇后。 小皇后怔怔地看着年清沅道:“沈夫人,你可能不知道,我很羡慕你。” 年清沅微微挑眉,却什么也没说。 小皇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自语道:“夫人或许不曾知道,陛下有一日曾经向首辅问起你们沈府的家事,沈大人当场和陛下表示,心中只有夫人一人,以后不会再娶妾。一生一世一双人,沈夫人当真是好福气呢。” 年清沅莞尔一笑:“可是皇后娘娘,这一生还长着呢。” 小皇后回过神来,又 分卷阅读364 怔了一会,才突然跟着笑道:“是呀,这一生还长着呢。” 沈夫人眼下不过二十来岁,沈大人也才三十出头,甚至两人才刚刚成婚一年有余,未来的事情,着实难说的很。或许沈大人只是趁着现在情好意浓的时候说了两句好听的话,等到将来的某一天,又全然是另一番做派。 男子对女子的话,有很多向来是当不得真的。 而小皇后她自己的一生也还长的很呢。 眼下的她不过才十几岁,长到还要继续忍受下去,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长到还要忍受皇帝身边可能出现的更多女人,什么张清语、李清语、刘清语,许许多多温柔的女人、妩媚的女人、天真的女人。 她不是不可以收敛自己的脾气,温柔小意地哄着皇帝开心,只是小皇后很清楚,人的喜好没有那么单一的。皇帝既然可能喜欢温柔的,也有可能喜欢妩媚的,可能喜欢娇蛮的,也可能喜欢柔弱的,那她是不是就要因为他是皇帝,而随着他的喜好,顺着他的喜好,把自己变来变去,弄得面目全非呢? 哪怕她真的每每都能变成皇帝喜欢的样子,可等变来变去,变到最后,许多年过去了,哪一个是她呢。 小皇后微微笑了,但那笑容中分明还有泪光闪动。 … 这天晚上,沈端砚回到家中,就见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头钗环都已经解开,青丝在肩头流泻。她一人手执桃木梳,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轻一下重一下地梳着,连沈端砚进门坐下有一会了都没有在意。 最终,还是沈端砚从背后抱住她:“你在想什么?也不理理我。” 年清沅微笑着回了回头,嗔怪地看了孩子气的某人一眼道:“我在想皇后娘娘。” 白日里那一番觐见让她感慨颇多。 眼睁睁看着一个明媚天真的少女变成如今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替她难过。 然而天家无情,骨肉兄弟之间尚且能手足相残,更何况是夫妻离心呢。以小皇后的性子,若是当初嫁得不是小皇帝,说不定日子还能好过的多。如今只是一个温清语和她争,日后再有了更多人,真不知她该如何是好。 沈端砚不由得微微挑眉。 年清沅轻声解释道:“我今天入宫陪她说了会话,觉得她的状况有点让人担心。” 这一次,沈端砚沉默了一会才开口:“皇后娘娘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先帝当年亲自为陛下挑选的。先帝明察秋毫,之所以选了皇后娘娘,想必自然有他的深意。更何况陛下和皇后是少年夫妻,到底是情分深厚,旁人比不上的。只是她性情刚直执拗,若是真的想不开,只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小皇帝长起来的那几年正是宣平帝做太子时最不好过的那段日子,对他也疏于管教。当年宣平帝病重之时,并不属意自己这个儿子。只是小皇帝上头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死了,总不能越过了唯一剩下的这个,再去找宗室的子弟,只能勉强让他做了储君。 小皇帝一天天大了,性情也愈发阴晴不定。尤其在这次动乱过后,眼见着没了能威胁他皇位的人,性情愈发凌厉浮躁起来,这对于朝中任何一方而言,都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沈端砚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对陛下的教导还是不够,时间还是太短,以至于还没能彻底将皇帝的性子扭转过来。 八王爷一死,朝中最大的危局只剩下了世家和寒门之争。世家一方自然是不必说,他们背后是上百年的深厚底蕴和盘根错节的关系,自然底气十足;而寒门这一边,唯一的倚仗只能来自皇帝。 年清沅察觉出他的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可是朝中又有什么事情让你担心了?” 沈端砚把自己心中的担忧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了,并且告诉了年清沅一件事:“这次八王爷入京得神不知鬼不觉,明摆着是有人与他暗通款曲。对于如何查处此事,陛下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年清沅讶然道:“莫非陛下想替世家遮掩,把这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沈端砚未置可否,只是道:“陛下如今也大了,自然想当一位贤明的帝王。” 年清沅听了之后颇为无语。 眼下好不容易击垮了八王爷,正是朝廷威望最高的时刻,要想在世家之中立威,如今的时机再合适不过了。可这位小陛下想要以宽容示贤明,不得不说是走了一着昏棋。 倒不是说不能用怀柔的手段,只是一颗甜枣得配下一根大棒,恩威并施,才能让人心悦诚服。而小皇帝若是将此事都草草揭过,以后再想要震住下面这些不安分的人只怕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年清沅总觉得,小皇帝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总还有别的目的。 她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沈端砚道:“陛下最近待你如何?” 沈端砚平静道:“一切如旧。” 但他这么一说,年清沅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了,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是了,她怎么忘了。 如今 分卷阅读365 在寒门一派中,声望最高的便是沈端砚和年家,而她又嫁给了沈端砚为妻。她的大哥也在朝中为官,二哥更是远在西北掌兵,妹妹檀书这边有意和定远将军结亲,手握羽林卫的临安郡王更是和沈端砚交好。 不知不觉中,她们身边人已经连成了一张大网,足够小皇帝忌讳的了。 皇帝固然想要剪除世家的羽翼,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群人坐大。他之所以决定放过这次打算当墙头草的世家们,无非是为了日后好在朝堂上对抗以沈端砚为首的寒门士子。两派争斗,皇帝才能一点点握紧自己手中的权力。 只是这样,再想要扳倒那些世家就难上加难了。 沈端砚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你且放心,我在朝堂上好歹也历练了这些年,何时进退我心中自然有数。即便有不好,不是还有岳父大人罩着我吗?” 最后这一句话他难得带上了戏谑的语调,显然是还记得之前年清沅和他说过的话。 年清沅笑着捶了他一下,然后才偎在他的肩头。 ☆、其他类型拾箸记 除了偶尔去一两趟宫中陪小皇后说话之外,余下的日子年清沅一直在府中养胎。 她虽是第一次怀孕,什么都不太懂,不过就年夫人她们所说和她之前观察温韶怀孕时的情况对比来看,至少她肚子里这个不折腾人,也没让她遭什么罪。除了初期有点轻微的恶心之外,年清沅的胃口一直很好。 转眼到了腊月,了悟大师他们因为半途出了点小事故,还是未能回京。天寒地冻,年清沅也不敢让了悟大师在这种时候还赶路回来,早早地就让人传书过去,让了悟大师他们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天气晴暖时再入京来也不迟。 京城今年多雪,自入冬以来,天时常阴着,一起风就飘飘洒洒地下起了细碎的雪花,顷刻之间地上就积满了一层。往往第二天一早起来,院子里已是雪雕玉砌的一片小天地。 这是年清沅嫁到沈府过后的第一个新年,意义重大。 她虽然怀着身子,但还是拉着沈檀书一起兴致勃勃地准备过年的诸项事宜。 到了年底,沈家在郊外各处的庄子都纷纷来向主母禀报一年的收成,并带来了各色货物。给与沈府有交情的人家的年礼早已备好,不过年家、临安郡王府还有定远将军府上的三份礼单却是两人都亲自过目的。此外再是打扫府内上下,购置年货,分发赏钱,不知不觉中,姑嫂二人便忙活到了沈端砚休沐那一日。 沈端砚贵为首辅,虽然位高权重,但也事事需要他来忙碌。平日里即便是休沐日都要被叫去宫中议事。忙活一年下来,也是难得能有几日可以稍作喘息。 他和沈檀书两人父母早亡,昔日贫寒时每到过年之际都只是两人空对残粥冷饭;后来沈端砚发迹,家中虽然有了丫鬟婆子伺候,饭桌上摆的也是从前不敢想象的珍馐,但到底是只有两个人,冷清得很,两人吃完年夜饭说几句话就撂下筷子各自回房了。 而今年不同。 沈府不过多了一位主母,再算是肚子里那位也不过两人,却好像整个府邸都活了起来。即便是三九寒冬,空气中也莫名弥漫着一种暖洋洋的氛围,让回家这件事变得让人格外期待。 沈端砚下了马车,站在府门前,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柔和的笑意。 身后的六安偷偷翻了个白眼,自打那位进了府里,他觉得自家大人真是越来越恋家了。 沈端砚一路匆匆进了院子,早有小丫鬟向里屋通报了他回来的消息,丫鬟们便站在门口迎他,年清沅因为身形不便活动,干脆仍在屋里忙活她自己的事情,等沈端砚进了门才抬起头来道:“你回来了呀。” 沈端砚应了一声,站在门口解下身上披着的灰鼠斗篷,随手交给丫鬟。 他没有急于去年清沅身旁坐下,而是先走到炭盆边站了一会。等到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走到年清沅身边,看她为账目而凝神细思,不由得皱眉道:“怎么还在忙这些,不是都说了把这些琐事都扔给檀书便好吗?她这两年就要嫁出去了,也好早早让她多磨砺一番,你不能这样惯着她。” 屋里的丫鬟都捂嘴低声地笑,年清沅也无奈道:“你又要欺负檀书了,她这些日子已帮了我不少忙,你这个当兄长的,反而还要累她。” 沈端砚挑眉:“我让她早早学理家,难不成还是在害她?我担心你受累,反而成了我的不是。” 年清沅狡黠一笑:“你若是真的担心我受累,为何不亲自帮我算账,还要去劳烦檀书?” 沈端砚不由得一噎,看她得意洋洋的小模样,便知道她早就有抓他来做活的念头了。他抢过来年清沅手中的笔与账本,挪到自己面前,没好气道:“你若是想让我来帮忙,倒不如直说。总归当嫂子的是要心疼妹妹的,而非她兄长。” 年清沅脸微微红了一下,随即眉眼弯弯地凑到他身边:“我只道怀了孕的人爱吃酸的,没想到沈大人也醋的厉害。”而且连自己妹 分卷阅读366 妹的醋都要吃,真是不讲道理。 沈端砚这次不再搭理她,翻开账簿开始看了起来。 他久理政务,翻看的速度可要比年清沅这种懒人要快多了。 年清沅也不觉自相形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在旁看着他忙活,悠闲自在得很。 他们两个一人忙一人看,都不说话,丫鬟们也不敢再出声,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偶尔沈端砚翻弄账册的声音。 等到他快将手上这本翻弄完了时,年清沅正要夸他,突然哎呦了一声捂着肚子。 沈端砚连忙扔下笔,和丫鬟们一起紧张地凑了过去:“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年清沅在众人的注视下摇了摇头,神色有点复杂道:“他踢我了。” 众人一愣,这才纷纷欢喜起来。 年清沅有孕已经将近五个月了,按理说早应该有胎动了,但之前却一直没有动静,还让她有点紧张。若非每日的平安脉都说她胎相良好,早就不知慌张成什么样了。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明显感觉到胎动。 沈端砚低头贴在她的小腹处想听,被年清沅羞恼地拍了一下脑袋:“都有人看着呢。” 丫鬟们纷纷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二人独处。 等人走了之后,沈端砚才好奇地问道:“他还在踢你吗?”他的耳朵贴在了年清沅微微凸出的小腹上,听了一会也没听出什么来。 年清沅很难用言语描绘这种特殊的感觉,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就像一只鱼吐了个泡泡一样。”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带了点笑意,温柔得几乎让沈端砚无法移开目光。 墙角的炭火盆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室内温暖如春,隔绝了屋外的寒风冷意。 这对年轻的父母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零一章 四喜饺子 除夕夜很快就来临了。 当天早上,年清沅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再在晚宴上加几道菜时,宫里便来了人送赏赐。她只好放下这件事,和沈端砚一起到前院接旨。 因为怕她冻着,每次哪怕只是在院子里走动一会的功夫,沈端砚都要让人把她过得严严实实的。比方说今日她就穿着一身大红洒金绣梅纹的斗篷,领口袖笼处还有一圈白蓬蓬的绒毛,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比从前圆润多的小脸,嘴角含着笑意,让人一看便觉得温柔亲切。 宫里每次逢年过节对沈府的赏赐已经成为惯例,所以府里的下人早有准备,跟着三位主子一起接旨磕头时从容不迫,仿佛已经演练过许多遍。 小皇帝虽然羽翼渐丰,自己也有了别的想法,但为了表示对这位太傅的恩宠,不仅赏赐和往年一样丰厚,还特意送了一些精巧奢华的小物件,用以给孩童把玩。托了这个未出世孩子的福,年清沅也不必下跪接旨,只站着听完了。 除了有少年帝后的赏赐,还有一位贵妃娘娘的赏。 年清沅听到消息后之后有点讶然,没想到温清语竟然如此受宠。 她入宫这才入宫多长时间,竟然转眼就升了贵妃的位分。 等年清沅回了屋里,便问起了沈端砚。 沈端砚毕竟一个男人,对后宫的事情不好过问,对于小皇帝宠爱温清语的事情也只知道个大概。不过朝堂之上的事情,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西北叛乱平定,了了小皇帝一番心事,大周四境安定,眼看三五年内都不会再起兵戈。将领们眼看着无仗可打,无官可升,但凡和这次西北叛乱沾点边的都卯足了劲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等到明年三月开春,将士入京论功行赏,只怕各方在背后少不得要打破了头。 即便是在这个冬天,朝堂之上也是暗潮汹涌。 若论头功,自然应当是出力最多的定远将军和年清沅的二哥。但是沈家有了和定远将军那边议亲的打算,这样一来,只怕这次论功之时,年家这边少不了要受到牵连。 年清沅听他这么一说,便想起来了,虽然温清语进了宫,温夫人留京,但昔日永宁侯府一大家子大多都还留在西北呢。温清语既然当了贵妃,肯定免不了要想办法把那一大家子再千里迢迢的弄回来。而去年温清语入宫之前,温柏青在京中耽搁了一段日子,很快就回了西北那边,这次只怕要借着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这还不算什么,年清沅只怕,这伙人还想借着小皇帝,在她二哥身上分一杯羹。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几分心思郁郁,面上便显露出闷闷的神色来。 等沈端砚问起,她才慢吞吞地吐露心思:“他们若是抢了别人的功劳也就罢了,若是真想夺了我二哥应得的,我就、我就……”她支吾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能惩治这些人,最终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 年二这几年为了西北的局势常年驻扎在那里,以至于温韶怀孕生子都不能陪在她身边,还要让温韶替他担惊受怕,他们的付出,只怕不是那些背地里想要抢功的人可以理解的。 分卷阅读367 年清沅不是埋汰温家那群人,即便是她之前还不知道中间的仇怨时,她也对温家那群人的德行一清二楚。永宁侯府的这些人和京城中的无数权贵一样,一代又一代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磨平了这些人血液中承自祖辈的锐气。他们擅长蝇营狗苟与勾心斗角,比方说之前这么多年在西北,要说他们没跟八王爷那边搭上路子,年清沅可不信。 但她很清楚,自己虽然有些小聪明,但还远远不到能插手朝堂之事的程度。更何况她只是个女子,那些事情她怎么想都没用。 沈端砚安抚道:“你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年清沅睁大了眼,有些惊喜道:“真的?” 沈端砚好笑地抚了抚她的发顶,算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应允。 于公于私,沈端砚和她一样都不希望见到温家起复。 但小皇帝想要自己一点点握住朝臣,无论他身为太傅还是首辅,都不好阻拦此事。 只是,不阻拦也不代表着沈端砚回放任自流。不仅是温家,还有卫国公府,让萧家的人平安过去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动手好好收拾一番了。 沈端砚垂眸神思,突然想起之前清沅曾经和他提起小皇后的事情来了。 …… 等到了晚上,一家人难得一起坐在屋里吃饭。 按照大周的风俗,除夕夜也是要吃饺子的。小厨房这段日子在年清沅的调教下进步的飞快,一道四喜饺子做得有模有样,还难得能得了年清沅额外的赏。 这种四喜饺子乃是四瓣的,每瓣颜色各不相同,所填的馅料也各不相同,模样精巧、味道独特,摆在缠枝莲纹的瓷碟上,犹如开了一盘的花。 年清沅自从怀孕之后胃口大开,竟然一连吃了十几只才停下,吃完之后才有点担心,看着自己手臂上长出的软肉,埋怨沈端砚:“你怎么不拦着我点,又让我吃多了。” 她自从怀孕起人便一天天丰满起来,虽然还不至于到胖的地步,但如今也比从前丰腴多了。有时候她自己掐一下脸颊上的软肉都有一点发愁,也不知道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她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出于这种忧虑,这段时日,她只要一吃完就埋怨沈端砚不拦着她。 沈端砚只能摇头笑着安慰他几句。 沈檀书看着兄嫂和谐,心里高兴之余也有一点点怅然。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能和她喜欢的人也能像兄长他们一样举案齐眉呢。 沈檀书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 在沈府一片其乐融融时,其他的地方同样沉浸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喜庆气氛中。 京城又下了雪,转眼之间天地就被一片白覆盖。 雪落在年府飞起的檐角上,屋内的一群人同样坐在桌前饮宴,年景珩又在说什么笑话逗大家了,所有人都笑了,只有年大人吹胡子瞪眼板着一张脸,被年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后最终也只能跟着扯扯嘴角笑。 雪落在皇宫的琉璃瓦上,这一夜少年帝后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围着火炉共同回想从前的那些日子。炉火红通通的,照在两张年轻的面容上。少年手舞足蹈兴奋地说着,少女难得温顺安静地坐在一旁倾听,只有偶尔眼神才会划过一丝怀念与忧伤。 狂风裹挟着皓雪,往天南地北飞去。 某处寺院里,一个胖乎乎的光头和尚正在擎着一只鸡腿大肆撕咬,而旁边坐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闭上双眼口念佛号, 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西北的某处城墙上,年轻英俊的将军安慰了不得回家过年只能守在这里的小兵,还让人送来热乎乎的汤水。他自己一个人挎着长剑,站在城头向东南方向远眺。 天空仿佛被人用雪水擦洗过一般干净,只有寥寥几粒星子在闪烁着。旷野的风在高空中仍然肆虐着呼啸着,却始终无法动摇将军直视前方的目光。 因为那里,有他深爱的人们。 ☆、第二百零二章 清汤火方(上) 过完头几天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年清沅终于才不情不愿地被沈端砚叫了起来,准备回娘家拜见父母。其实晚一点回去倒也没什么,只是年清沅太过嗜睡,屋里炭盆又生得太暖和,她长期一个人待在室内,让沈端砚有点担心。 两人把可怜的沈檀书一个人留在府里看家,一同坐了马车去年府。 等他们到了时,年夫人她们亲自迎出来接了。 年夫人一看年清沅挺着个肚子被沈端砚小心地抱下车了,自己心里也跳了两下,替他们捏了把冷汗。等年清沅站定之后,才埋怨道:“怎么来这么早,你身子这样不方便,实在不行就不要过来了,还不如我们去看你。”说着还瞅了沈端砚一眼。 年清沅知道年夫人偏疼她,笑吟吟道:“哪有麻烦您和爹爹跑一趟的道理呢。” 年夫人拉着她的手:“好了好了,不说了,先进屋,外头冷。”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屋子,原本还算宽敞的堂 分卷阅读368 屋顿时显得有几分拥挤。 这间屋子里通了地龙,冬天室内暖烘烘的,催得一盆水仙已经开出了一串玉色的小花骨朵。年清沅一进去只觉得一阵热气迎面扑来,随后连忙解了身上的白狐裘交给了丫鬟们,然后才在年夫人身边坐下。 堂屋里另外摆了一座绘松石的落地屏风,男人们聚在另一头谈事,而女眷们则凑在床榻上坐在了一起,围绕着年清沅的肚子发表意见。 佟氏眼睁睁看着二弟妹温韶怀孕生下了瑞哥儿,如今又看着年清沅也怀了孕,不知道多眼热。年大如今回了京城做官,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比从前长了。她好不容易把人哄得这些日子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什么时候她能有孩子也未可知,故而看到她们心里又羡又嫉。 可眼热也没用。 之前她倒是想把瑞哥儿抱走,可不等她行动,温韶就果断找了年大,差点让她下不来台,自此佟氏虽然绝了这番心思,但对温韶这个而弟妹心里也有了意见。 不过有意见归有意见,面上她还是要做足了功夫。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正说着话,外头丫鬟来报,说是卫国公世子和年婉柔也过来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众人彼此对视一阵,很快又面色如常,等那两人过来。 先前年清沅失踪被绑一事,年家只有温韶和年景珩两人知道内情,对萧忱那混账玩意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至于其他人,对年婉柔也没什么好感。 所以直到两人进屋时,众人的应对也很是冷淡。 有丫鬟在两边打了帘子,萧忱走在前头,长腿一迈便进来了。 他今日身上穿了一袭深灰色的斗篷,里头是宝蓝色直裰,又以金冠束发,愈发显得人面如冠玉,一身贵气又不却风流倜傥。 年婉柔微垂着头落后他半步,身上穿了莲青色的厚斗篷,仍掩不住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几个月不见,她倒是比上一次在宫中见到时稍微胖了少许,原本尖尖的下颌处也有了些肉,显得比从前丰润多了。只是气色依旧不见好,仿佛疲倦至极的模样,眼眶下一片乌青,一看就是多日未能睡好了。 萧忱一进来,还没来得及寻找年清沅,却恰好先对上了从屏风后转出来的沈端砚。 两人对视一眼,按捺住心中的冷笑,不约而同地寒暄道:“沈大人。” “世子,许久不见。” 一旁站着的年景珩脸色更加不好,只差没亲手上去撕了这个不要脸的。但他好歹还记着二嫂之前的告诫,冷哼了一声,把头转到了一边。 坐在屏风后的年清沅也有点不高兴,和温韶对视了一眼,决定一会找个机会直接溜走,她可不想和这两口子一直待在一间屋子里。 萧忱跟年家的男人们客套了几句,便向屏风后头看去:“咱们说了这一会话了,也没来得及拜见母亲。”说着他就自然地转到屏风后,果不其然地看到坐在年夫人身旁的年清沅。 几个月不见,年清沅的气色愈发好了。只是和先前一样,几乎不拿正眼看他。 但萧忱还是松了一口气。 先前他出门在外办事几天,清沅突然被沈端砚的人找到带走,张进和其余几个属下匆忙扫除痕迹,生怕被人知道当初是他们下的手。萧忱却不以为意,即便沈端砚知道是他又能怎么样,他乃是卫国公世子,背靠国公府,即便沈端砚是首辅,想要扳倒他们家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这几个月过去了,他还不是好好的。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阿七。 诚如他先前威胁她的那样,这世界上又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抢走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曾和对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屋。即便阿七是清白的,只怕对方也不会相信,到时候阿七百口莫辩,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不过,他确实没有想到,阿七竟然看起来安然无恙,气色甚至还比之前丰盈许多,显然之前的事情对她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萧忱不知自己应当是高兴还是失望,不由得多看了年清沅几眼。 年清沅如今再看到他只觉得恶心,转头对年夫人道:“娘,我有些累了,想先去抱琴居休息一会。”她虽然出嫁了,但是抱琴居的陈设还一直为她留着,并且时常有人去那里打扫,方便年清沅偶尔回娘家小住。 年夫人连忙道:“抱琴居好些日子没人住了,先让人进去放几个炭盆,你先让你二嫂陪着去我屋里坐一会,一会再找大夫来给你请个脉。” 年清沅笑道:“不用了,娘,早上出门前已经让府里请了大夫诊过平安脉了,我和二嫂就在你屋里坐一会。” 一旁的年婉柔静静地没有出声,看到年夫人对年清沅嘘寒问暖,也只是垂下苍白的眼睑,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温韶起身,陪着年清沅先行出去,去了年夫人的屋子。 随后她让人抱了瑞哥儿过来,两人逗弄了一会小孩子。瑞哥儿如今也有一岁了,生得活像个粉团子,小脸肉嘟嘟的,可爱得不行。 年清沅拉着他的小手教他叫 分卷阅读369 姑姑,逗得瑞哥儿咯咯地笑。 小孩子的笑声天真无邪,最是清透不过,如同银铃铛铛的脆响。 温韶在一旁笑着看着一大一小,叹道:“也不知道你肚子里这个究竟是男是女。” 年清沅微笑着抚摸肚子:“管他是男是女呢,反正我们家沈大人觉得都好。” 若是在从前,年清沅难免纠结这个问题。但自从上次两人谈话,把话说开了之后,就再没了这重顾虑。沈端砚其实想要一个女儿的,她也觉得女儿好,乖巧听话,还可以给她做各种好看的衣服打扮她。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俗话说外甥似舅,万一生了个皮小子,和年景珩那坑货一模一样,岂不是让人头疼。 温韶看她嘴角含笑,几乎眉梢都透出美满幸福的滋味来,由衷地为自己这位好友感到开心。 虽然她不知道年清沅和沈端砚过往的那些波折,但就清沅如今的样子来看,那位沈大人应该真的对她很好。 两人坐着闲聊,自然而然地就提到刚才那两人了。 温韶在年家,不免时常听到他们的消息,便说起了年婉柔的事情:“听说她最近在国公府过得挺不好的,虽然怀了孕,不过之前有个丫鬟也爬了床,还被国公夫人带在身边,月份比她还大。若是她这头一胎生得不是长子,只怕日后还有的熬呢。” 年清沅神色平静道:“左右当初的路是她自己选的,怪不了别人。以她的性子,即便咱们家里帮了她,她也未必会有什么谢意,指不定这会还在憋着什么坏呢。” 说着她想起了之前年婉柔去沈府的那一日,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温韶听。 温韶听后也不禁大皱眉头:“这人心肠也未免太歹毒了些,口口声声说只想和你聊聊,结果猜出你怀了身孕,竟然就想绊倒你,结果却没想到自己腹中也有了一个。” 年清沅点头:“所以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了吧。好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没有出事不然以后我一想起来都觉得难受。无论怎么说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只是运气不好,摊上这一对爹娘。” 虽然和年婉柔关系恶劣,但年清沅倒还是希望她这一胎能生个儿子。不然的话,摊上萧忱和年婉柔这两个人,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长大呢。 说起年婉柔来,温韶便想到了萧忱,不由得叹了口气:“从前大家还在一处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他竟然是这么出格的人。他竟然、他竟然能做出这等混账的事情来,我原先还以为,他既然肯点头答应娶了年婉柔,以后自然会修身养性,不再纠缠于你,没想到他居然不知悔改,一错再错。” 她说的是先前萧忱把年清沅掳走,偷偷安置在城西,想要强占她那一回事。 不仅是她没想到,只怕出事之前谁都没有想到。 萧忱能提前知道八王爷进京,安排了人马假扮叛军,直接把人从沈府里抢出来这种事,若非发生在年清沅自己身上,只怕她也想不出来。 虽然听起来令人觉得是天方异谭,但如果不是各种机缘巧合与猜测之下,沈端砚最终找到了年清沅,只怕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萧忱对她用强是迟早的事情。 他这一次的举动,实在触碰了所有人的底线,更是将两人之间最后的微末情分都消磨殆尽。 若非其中顾忌太多,只怕不等沈端砚动手,年家都要往卫国公府讨个公道。 然而眼下,她们只能一并瞒着年夫人他们,只说是将其从叛军手中秘密救了回来。 无论怎么讨厌萧忱和年婉柔两人,今日到底还是要在一起吃饭的。 等到了中午的时候,年家分了两桌,男女各一席。年清沅左挨着年夫人,右边是温韶,和年婉柔隔得远远的。 因为正是过年,宴席上的菜肴也格外丰盛。年府的好厨子大多都是从江南带回来的,一些淮阳菜式做得炉火纯青,比方说那一道清炖火方,纯用金华火腿吊出清汤,滋味鲜醇难言。 吃完饭后年清沅,便跟年夫人讨要她的厨子,年夫人刚一应允,那头一直沉默的年婉柔突然开口了:“既然总归是年府的厨子,去沈府做完菜后不妨也去国公府一趟,这道清炖火方,我吃着也不错。” 气氛一时有几分凝滞。 年夫人眉头也皱了起来。 姐妹二人共用一个厨子倒也没什么,只是什么事情一到了年婉柔身上就变了味。谁知道她一直不声不响的,心里又在憋着什么坏呢。 若是在从前,这种事情年夫人早就点头答应了,可接连出了几次事,即便是再没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年婉柔对年清沅的恶意,年夫人怎么可能放手让她危害自己的女儿。 到了如今,年夫人再也不存着什么能让姐妹二人和谐共处的心思了。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幼年的年婉柔和她母亲的所想所为,早就成了梗在她喉咙间的一根刺,让她根本就不可能和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接受她,更不用提什么把养女当作亲生女儿来待,放着自己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肉不去疼惜,反而处处看一个逼死母亲的养女脸色,这才是本末倒置 分卷阅读370 。 若是年婉柔真的乖巧听话,那也就罢了,但偏偏不是。 只是年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萧忱先沉下脸来:“国公府自有自己的厨子,哪里用得着和娘来讨要。”他婚前就对年婉柔看不上眼,若非她当初闹了那一回事,死命地缠了上来,年萧两家商讨过后,最终按了他的头让他娶了她,不然他怎么可能让她做了自己的正妻。 年大人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看萧忱当着众人的面都不给年婉柔脸面,神色也有几分不虞,正要出口调和,却被年夫人先瞪了一眼。 年夫人开口道:“府上从江南带来的厨子又不止这一个,你姐姐先开了口,这一个便给了她吧,回头你再挑一个带去国公府便是了。” 事情到了这里,按理说已经差不多可以了。 但年婉柔冷笑一声:“不过是一个厨子,姐姐要夫人便大方地给了,我要就不成吗?哪一家的姐妹不是都一碗水端平的,断没有夫人这样偏心的。” 众人一听她这话,都纷纷皱起眉头。 别家再怎么一碗水端平,哪怕嫡庶一道,也越不过是至亲骨肉。可这年婉柔一个偏远旁支的女儿,又有什么底气,还好意思嫌弃年夫人偏爱自己的女儿。 年清沅懒得和她计较,淡淡道:“既然你喜欢,那这个厨子你带走吧。”她还没到少一口吃的就不依不饶的地步。 可年婉柔并没有就此停手,反而不屑地冷笑一声:“你又何必慨他人之慷,在我面前装这份大度。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来路,莫非你自己也不清楚?” ☆、第二百零三章 清汤火方(下)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看不下去了。 年景珩直接冷声道:“你若是要闹,回你的卫国公府去闹,少在我们年家撒野。” 年婉柔反唇相讥:“三哥何必这么着急反驳我,莫非是因为知道什么,替人心虚吗?” 原本年景珩还没觉得有什么,一听她这话就知道有蹊跷,心里打了个转,很快就猜出了几分她想做什么,不由得脸色微变。他知道事情不妙,连忙看了温韶一眼。 温韶立即会意,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过年的日子,何必让大家都闹得不愉快。这会大家都吃完了,若是无事不妨行个酒令?” 年婉柔却不领情,嗤笑一声道:“二嫂何必出来装这个好人,你看他们的样子,有几个像是想和我行酒令的样子。” 温韶顿了顿,嘴角的笑容微敛:“原来你还有这个自知之明。” 一旁始终不出声的老大年景珵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妹妹怀着身孕坐了半天,想来也累了,有劳世子陪她去偏屋里坐一坐。一会等大夫来了给她诊个脉,若是还不舒服,及早回卫国公府吧。” 他一开口,年婉柔便浑身一震。 她从前便和年景珩不对付,和年二后来也渐行渐远,只有这个大哥自始至终对她的态度都是淡然的,对年清沅也是如此,让她一直觉得这府里好歹有人是还没被年清沅迷惑的。 她向来对年景珵有几分仰慕,今日听到他也出声,顿时眼圈慢慢红了,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知你们都维护她,不过是因为她和你们流了一样的血。可若不是呢?若这人和我一样,和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们还会这般区别对待吗?” 年夫人只觉头痛,又觉烦躁。 先前出了温家那一回事,她对这个话题早已敬谢不敏。 清沅是她的女儿,她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即便真的不是,也不影响她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为何这么简单一个问题,总有人在这上面反复纠缠,尤其这人还是年婉柔。 年婉柔却只觉今日就是她扬眉吐气的时候了,也顾不得隆起的肚子,站起身来对门外道:“去传我的话,把人带过来。” 沈端砚起身扶起了年清沅,扶她坐在了榻上,并有条不紊地让丫鬟们撤了酒席。 年景珩想说什么,给他使了几次眼色,但只见沈端砚微微摇头:“既然有人想要拿清沅的身份说事,今日我们就一同在这里听着,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年婉柔顶着萧忱冰冷的目光,攥紧了拳头。她倒想看看,等一会人来了,这两人还能不能像眼前这般恩爱。 屋里的气氛几近凝滞,在众人等得不耐烦之前,人终于带到了。 从门外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丫鬟,看模样颇有几分姿色,而且还是年清沅的熟人——燕草。 一看到她,年清沅便心下了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不由得摇了摇头。 之前采芹曾经和她提起过一回,白术那丫头背地里打听过年清沅身上的印记,她当时听了并没有往心里去。白术身边一直有一个她特意安排的小丫鬟白芨盯着,但凡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白芨早就告诉半夏她们几个大丫鬟了。 白术和燕草两人背地里勾搭上了,甚至去了慈恩寺想要查清她背后的事情,年清沅也知道。她正打算看看两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偏 分卷阅读371 巧又赶上了八王爷作乱。 当日沈府被萧忱派去的假叛军冲破,在里面烧杀抢掠了一番,白术这等心思灵活的丫头自然想趁乱跑出去,不给沈府陪葬。不过她聪明的过了头,一出去就被人逮到,反而先送了性命。燕草倒是安安分分地躲过了那一场变乱,没想到转眼又不知怎么和年婉柔勾搭上了。 殊不知,此时的燕草心里也正在暗暗叫苦。 她当初确实跟白术合计着查清年清沅的来历不假,但她可从没想过要自己出面。按照燕草原先的打算,自然是等白术这个丫头跳出来,她在旁边看戏就好。可没想到白术突然就死了,而她介绍的这个年婉柔突然把她叫到了年府上来,还叫到了沈大人和年清沅面前。 燕草知道,情况不妙。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奴婢对夫人并无恶意,只是那死去的白术硬要拉着奴婢去慈恩寺打听消息,打听来的结果方才也与诸位说了。白术死前曾对奴婢透露,说是怀疑夫人并非是何清沅,而是另一个人替换了。可这怎么可能呢,奴婢只当成是无稽之谈,可没想到、没想到今日世子夫人传唤,但奴婢实在不清楚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说着,燕草惺惺作态地哭了起来。 年婉柔挥手让她退在一旁,紧接着又是慈恩寺的一个扫地僧人上前来答话。 这扫地僧人印证了方才燕草所说的话,大约三四年前,慈恩寺的后山上确实住了一位神秘的女客,只是她从不出禅院,几乎无人见过。 只是神秘女客不出去,不代表没人进去过。 这扫地僧人曾经就见到一位女子偶尔进出,其形容、身条都和年清沅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当时他看到的时候隔得很远,再加上已经过去几年了,究竟那个女子是不是年清沅,他也不能确定。只是后来无论那位神秘女客还是那位进去的女子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只是算一算时间,她们双双消失的时间差不多正好是何清沅这人在慈恩寺出事昏倒时候的事。 这下情况便微妙起来了。 众人几乎都要被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弄得糊涂了。这两个女子面容相似,又同样身世成谜,让人如坠雾里,根本分辨不清到底哪个应当是哪个。 之后再是年婉柔一一打听来的,从前何清沅与现在的年清沅性情、习惯上的区别,甚至还揪出一个让年景珩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乃是年景珩院子里的一个小厮,虽然不得重用,但平日里也没少巴结陈贵等几个随从。他跪在下头,顶着年景珩杀人一般的目光,哆哆嗦嗦地把先前年景珩如何让人去边陲找来何婆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等到所有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完了,年婉柔才心满意足地命人都退在一旁,一脸嘲讽地看着年清沅:“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是该叫你一声温七呢,还是叫别的什么?”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皆是沉默。 年清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没有想到,年婉柔竟然能查到这种地步,她找出来的几个证人,就连年清沅的人先前也没能寻到。就她所说的这些,和目前她与沈端砚两人的推测相差无几。若是再往前推几个月,年清沅说不定这会真的要被她吓住了,毕竟她自己都不怎么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可是到现在,该知道她身份的人大多都已经知道了,她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沈端砚,而沈端砚恰好也在低头看她。 两人四目相接,相视一笑。 二人的默契反而刺痛了年婉柔的眼,她咬牙道:“温七,你本是罪臣之女,欺君罔上不说,还假死冒名顶替了别人,你可知罪?沈大人,你乃是当朝首辅,难不成还要包庇她?” 年清沅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问道:“年婉柔,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拆穿我的身份,无非想要证明我不是爹娘的女儿。但是先前温家来闹那一回想必你也记得清楚,她们认为温七不是他们的女儿,而你现在又说,何清沅也不是年家的女儿,你不妨给我个说法,温七和何清沅这两个身份到底哪一个才是年家的人?” 年婉柔见她神色坦然,从容不迫地提出刁钻的问题,心中顿时一乱,但还是很快稳住了阵脚:“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今日老爷和夫人都在这里,你不妨说一说,你假死顶替何清沅,到底意欲何为?” “够了!” 她话音刚落,年夫人突然出声,竟然拍桌而起,桌上的茶水随之飞溅而出。 年婉柔气息一滞,气势已经弱了三分:“夫人,婉柔知道您心中难过。但是您不能再一味逃避下去了,我这是为了您……” 最后一个好字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年夫人再次出声打断:“我说够了!” 她素性柔和,即便是年大人都鲜少见到她大发雷霆的模样。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年夫人罕见地沉着一张脸,缓缓扫视而过包括年婉柔在内的所有人,眼神带着寒意:“今日家里的人除了老二基本都在 分卷阅读372 ,有些话我不妨就放在这里。清沅是我的女儿,我说了算,用不着别人指三道四!” 就连年清沅都没想到向来看着柔弱的年夫人有朝一日竟然能如此气势逼人,一个人的气势压住了全场,首当其冲的年婉柔早已脸色苍白。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年夫人转向了萧忱:“萧世子。” 萧忱对年夫人欠了欠身。 年夫人语气冷然道:“我与年婉柔,虽有族亲之实,让她多年寄居在我年家,但绝无母女之名。她既已出嫁,便是你卫国公府的人。大周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今日既然在我年府撒野,与你脱不了干系!” 萧忱没想到年夫人的怒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正要张口解释,却被年夫人再次堵住:“你带着她速速离开年府,今日的事我可既往不咎!但从今日起,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只要我还是年府的夫人,你卫国公府的人不得踏入我年府半步!” 萧忱被震住了,连忙道:“年夫人,何至于此——” 而年夫人懒得听他再多费口舌,直接道:“年大,年三,你们两个还不送客。” 年景珩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就去架上萧忱往外走。趁着两人拉扯的功夫,还没少往萧忱身上下黑手。 年夫人既然已经发了话,年景珵也只能上前去帮忙。他彬彬有礼道:“萧世子,抱歉,得罪了。” 最终萧忱还是被两人拉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年婉柔一人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年夫人盯着她:“世子夫人,莫非你也要我让人请才肯离开?” 年婉柔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正当年夫人失去耐心要叫人之时,她突然捂住小腹,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我、我的肚子……” 不知其余人是什么感想,年清沅的第一反应是:又来了。 ☆、其他类型拾箸记 虽然不知年婉柔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但众人沉默片刻后,还是让丫鬟喊了大夫来,将年婉柔扶去偏房安置。 等人都走后,年夫人才整个人松弛下来,颓然瘫在了座椅上。 年清沅走上前去,轻声道:“娘,我有话想和您说。” 有关她身份的事,她还是应该亲口和这位真正珍视她、爱护她的夫人说一声。只是年婉柔今天这一出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原先是打算等了悟大师进京再说。可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的这么快。 年夫人抬起头来看她,眼神仍然是慈爱的:“好了,你不用和我说,娘都知道。你有孕在身,情绪不可大起大落,若有什么话,还是让沈大人和我说吧。” 年清沅微微惊讶,反应过来后才只觉窘然,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了沈端砚一眼,见他微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这才退了出去。 出了院子,年清沅先去找了温韶和她一起坐着说话。 提起刚才的事情,两人还是有几分唏嘘。 年婉柔这次的思路其实没有错。她想证明年清沅居心叵测,证明她身份可疑,通过这些来动摇年家人对她的感情,这些本来没问题的,只是她忽略了这几年以来,年清沅和年夫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 更何况,尽管世事兜兜转转,但年清沅确实是年夫人的女儿。 年清沅原本打算等了悟大师回京那一日,再跟年夫人把话说开了,但没想到年婉柔今日会突然挑破一切。虽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但归根到底还是影响不了最终的结果。 只是年清沅还是觉得有几分奇怪:“我实在不明白,年婉柔这又是想做什么。她既然怀了孕,不好好地养胎,反而硬要闹成这样,对她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即便她不是年家的女儿,如今她也已经嫁给了沈端砚,难不成年婉柔是认为,没了年家女儿这个身份,她就会被众人厌弃,被沈端砚憎恶吗?还是说,年婉柔以为,只要除掉了她,她就能成为年家唯一的女儿了吗。 提起这个,温韶也很是不解。不过年婉柔那种自私执拗的性子,也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她也不在此上多费心思,只是道:“她这一次算是彻底得罪了娘,以后她不再登门了,想必就不会再生出这么多事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外头有丫鬟跑进来通禀,说是沈大人已经出来了。 年清沅连忙出去,就见院子中的沈端砚长身玉立,微笑着冲她颔首。 她心下了然,径直走进了年夫人房中。 屋内只有年夫人一人,正坐在花梨木雕成的座椅上,听到年清沅的开门声,顿时抬起头来。 年清沅这才发现,年夫人已哭得双眼红肿。 才分开不过半个时辰,但母女二人这次相见却不同以往。 两人默默无话,对视了半晌,都红了眼眶,却不发一言。 良久之后,年夫人才伸出手来,声音颤抖道:“娇娇儿,过来娘身边。” 年清沅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 分卷阅读373 作两步走上前去,进了年夫人的怀抱中。 母女二人直到这一刻才痛哭出声,为多年来的骨肉分离之痛,也为两人得以重聚相认的欢喜。 自从上一回温家人来年府生事,年夫人口中说得信誓旦旦,心中未免还是有疑虑。虽说最后温家人铩羽而归,但也给她留下了心结。清沅是个好孩子,年夫人与她颇为投契,哪怕她不是她亲生的,年夫人也有心认了她做义女。只是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可能是假的,这到底让她无法接受,所以她一直未敢细想。 今日年婉柔又拿此事来戳她的心病,由不得年夫人不大发雷霆。 然而方才沈端砚的一番话,早已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清沅确实就是她失散多年的至亲骨肉,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再听到清沅作为温七时所受的那些苦楚,年夫人更是心如刀割,如今抱着自己的爱女,一时之间不由得泪如雨下。 半晌之后,母女二人这才渐渐收了泪。 年夫人拭泪笑道:“是娘不好,方才还说了你有孕在身,不可太过激动,结果还是带着你一起哭了起来。” 年清沅微微一笑:“您放心就好了,大夫说了,我这一胎很安稳,他很乖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年夫人怕年清沅觉得疲倦,连忙让沈端砚带了她去屋里休息片刻。 等看着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走了之后,年夫人又用巾帕拭了拭眼角,转身冷冷地问杭锦道:“年婉柔如何了。” 杭锦连忙躬身,低声道:“大夫说了,婉柔姑娘是因为一时情绪起伏动了胎气,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她这段日子似乎是心情郁滞,总归对胎儿不好。而且,婉柔姑娘还说,说她想要见您。” 年夫人眉目冰冷,手捻腕间那一串伽楠血檀:“我们去看看。” 听说年夫人终于到了,原本还躺在床上的年婉柔顿时让馨兰扶着她坐起身来,眼巴巴地看向缓步走进来的年夫人,凄然喊了一声:“夫人。” 年夫人早已没了往日的慈爱,紧盯着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乱年家,害我女儿,莫非真把我们年家人当成了泥捏的性子,任由你磋磨?我今日之所以不发落你,全然是看在卫国公府的面子上。你我之间,本无恩仇,自今日之后,你也莫要再踏足我年府!” 年婉柔听了这话才彻底慌乱起来,她本就只有年家一处可以倚靠了,若是年夫人真的翻脸不认人了,她在卫国公府就彻底没了依靠,还不得被国公夫人生生磋磨死。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如今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怎么能吃苦遭罪呢。 年婉柔连忙替自己的行为辩解:“夫人,夫人,婉柔之所以想要拆穿那年清沅的真面目,全是为了夫人好呀。婉柔自幼年来到年家,便对夫人一片孺慕之心,多年来侍奉夫人,只求夫人能把我当成半个亲生女儿来待就好。婉柔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为了能得夫人垂怜……婉柔、婉柔只是一时糊涂。” 年夫人几乎要被她气笑了,当下也懒得再和她多费口舌,转身就要离开。 年婉柔却不顾自己还挺着个大肚子,从床上下来匆匆拉住了年夫人的衣袖跪了下来:“求夫人再救婉柔一次,求夫人再帮婉柔一次,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 年夫人甩开她的手,一脸厌恶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年婉柔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凄怆道:“夫人,我、我想和离。” …… 这一日的纷乱让年清沅颇感疲惫,不待傍晚便和年夫人她们辞别,想要回到府上休息。 等又过了几日,眼看到了上元节这一天,年景珩来沈府给她送新淘来的宫灯时,她才听说了年婉柔竟然想和萧忱和离的事情,不由得有几分惊讶道:“她才和萧忱成婚多久,腹中还有个孩子,怎么突然就想着要和离了呢。” 她算了算日子,即便是那柔月要生产了,也是下个月的事情,她生的是男是女孩尚未可知,年婉柔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和离,难不成真是被卫国公夫人磋磨得受不住了。 年景珩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谁知道呢,当初要死要活地巴上了人家,现在看着过不好了,又想让年家给她接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过好在这一次年夫人没那么好说话,直接让人打发了她回去卫国公府,并且还告诉她, 想和离是她自己的事情,年家已经给她贴了嫁妆还得罪了人,不可能再给她出头。若是和离了,年家也不可能再收留她。 年婉柔回去之后就老实了。 可她那一日在年府的举动大大得罪了萧忱,回去之后萧忱怎么可能给她好果子吃。这还不算完,她暗地里想要与萧忱和离的事情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引得国公夫人大怒,这段日子据说她很不好过。 兄妹二人只说了两句便不想再提着人,转而换了别的话题。 等年景珩走后,傍晚时分,沈端砚也从外头回来了。 他回来之时,馋嘴的年清沅正在吃小厨房新送来的吊浆汤圆。 分卷阅读374 这种汤圆和寻常的汤圆不同,须要用两成籼米、八成糯米,泡水后磨成米浆,再用余下的湿粉揉捏而成,风味独特。年清沅不喜欢豆沙或芝麻馅料的,只觉太过甜腻,所以特意让小厨房的人做了另外的口味。玫瑰馅的送去了山月居那边,她手里这一碗是桂花香的。 眼下一颗颗玉色的汤圆正盛在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碗里,用小勺随便舀一粒,饱满软糯,香弹可口,用牙齿一咬破柔软的外皮,软韧的米皮便缠缠绵绵地裹住了唇齿,之后里面浓香馥郁的桂花馅料便热热地流淌而出,沁得双颊香透。 年清沅一抬头见他进来,便笑着舀了一勺问他:“今日这吊浆汤圆做的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素手如玉,笑靥如花,这样的邀约让人很难拒绝。 沈端砚快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来就着她的勺子一口吃下。 汤圆香软粘牙,几乎甜到人的心里去。 沈端砚半晌之后才得以开口说话:“宫里传来消息,皇后有孕了。” ☆、第二百零五章 甜笋金雀汤 少年皇帝登基也有几年了,但始终没有子嗣,不免令朝中之人心思浮动。如今终于传来喜讯,不仅小皇帝高兴得往凤仪宫送了无数的赏赐,就连沈端砚这个太傅都为之欣慰。 有了孩子之后,想来皇帝应该也能更稳重些。 年清沅微微惊讶了一下,很快也替小皇后感到高兴。 自从温清语进宫之后一夜飞上枝头,小皇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起来。如今她怀有身孕,也算是小小地扳回一局,也是弥补她和皇帝之间裂痕的好机会。只是,令年清沅有些担心的是,后宫之中那些鬼蜮伎俩,也不知小皇后能不能应付得来。 从前少年皇帝心中只有她一人,自然没人敢起不该有的心思,但如今不同了。 年清沅的顾虑,沈端砚自然也明白。 只是这种事情,即便他们担心也没有什么用。毕竟这是后宫之事,他身为朝廷重臣也不便插手。眼下正是小皇帝疑心渐重的时候,若是他再把手伸到后宫,只怕会引火烧身。 而远在皇宫之中的小皇后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年节过后,她便不时邀请几位信得过的官夫人进宫偶尔陪她说话。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已经生产过的临安郡王妃谢仪彤和温韶,也少不了和她一样正怀有身孕的年清沅。 一群女子坐在一处,难免要谈论起小孩子的事情来,有时一进宫就是大半天,甚至要在宫里陪皇后一同用了午膳。 初春万物萌发,天气逐渐转暖。 对于年清沅这种贪嘴的人来说,许多应和节令的食材也是时候端上餐桌了。 皇宫之中的厨子本就手艺不凡,开春后的这段日子再取了新鲜的食材制成菜肴,更是让她也颇为赞赏。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只能说是因为小皇后如今怀有身孕,在吃食上格外注意。不仅从太医那里问过种种禁忌不说,饭桌上的山珍海味也要想方设法搭配得宜了。虽然味道不差,只是同一道滋补的菜肴,连着吃过三四次后,难免让人生腻。 这一日她们留在宫里,午膳的时候,年清沅见了桌上多了一道甜笋金雀汤,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发起怔来。 小皇后虽然颇为窘然,不过还是跟她解释道:“这金雀可不是鸟肉,而是金雀花。此花性温味甘,太医院的人说有滋阴之效,正好可以用来调养身子。你我既然都有孕在身,不妨吃些没坏处的。” 年清沅顿了一会,才不确定道:“此物确实是有滋补之效,不仅能滋阴,还可健脾、和血,甚至……还有催乳之效。” 临安郡王妃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转头微笑着对满面通红的小皇后道:“皇后娘娘深居宫中,平日吃用都是最好的,反倒不必这样苛求滋补。若是皇后娘娘无事,还是应当多多活动。”免得滋补过甚,最后孩子大了反而不好生产。 小皇后点了点头,却听年清沅抿了抿唇角道:“这金雀花虽可滋补,亦可害人。其花叶中有一种毒性,经久可以积累于人体之中,成人体壮尚可防治一二,若是幼儿不慎服用,必有大祸!”至于有孕在身的人吃了如何,又未可知。 她说话声音不高,却已经让众人纷纷吓了一跳。 谢仪彤和温韶两人还只是面色大变,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们已经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温韶先反应过来,瞥了一眼周围跪倒在地的宫女太监们,连忙对小皇后道:“皇后娘娘,可否让人把守住殿内,莫要让这些人胡乱走动?” 有了温韶的提醒,面白如纸的小皇后这才反应过来,眼神逐渐恢复了一点神采:“对,对,让人守住这里,没有我的口谕,谁都不得随意离开!” 等将侍奉在这里的人都赶去一旁的偏殿之后,殿内只剩下了她们四个人。 临安郡王妃转头问年清沅道:“沈夫人,你方才说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可否确定是真的?” 她们乃是多年好友,郡王妃相信 分卷阅读375 年清沅绝对不会随便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故而特意帮腔。 年清沅抬起头来,眼神清澈地注视着小皇后:“臣妾不敢确认此事。这本是臣妾还在闺中之时,听一位西北来的大夫偶然提起的。金雀花原本产自蜀中、南滇等地的高山之上,后经人传入中原。但此花适宜生长在干燥之处,又传入西北。那位大夫虽然精通医理,却也是在西北生活多年才偶然得知。至于他所言是真是假,臣妾无法验证,但还望皇后娘娘以自身为重,小心为上。” 话听到这里,温韶的脸色先变了。 清沅口中所说的从西北来的大夫,除了莫怀古还能有谁。至于莫怀古的医术如何,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这小皇后只怕真是不知不觉中着了谁的道了,但那个背后里操纵一切的人是谁,在座的人没有心里不明白的。 小皇后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良久才觉鼻头一酸,眼眶里顿时滚出两行热泪来。她咬牙几乎一字一字道:“她,实在欺我太甚!” 众人看了也都不忍,纷纷上去劝慰她。 小皇后赤子心性,年龄又小,从前虽然听说过女人们争斗起来刀光剑影的,却从没想过有一日这种事情也会落到自己身上,甚至险些危及腹中的孩子。若非年清沅今日说出这回事,只怕她早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着了人家的道了。 她虽然心中愤怒又凄楚,但因性情倔强,没用众人劝慰几句,很快就收了眼泪,挺直了脊背对年清沅道:“沈夫人,今日多亏有你,你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她的眼中还残存着泪意,却因怒火正盛,整个人的眼眸都明亮慑人。 年清沅连称不敢。 等她们从凤仪宫中走出来,谢仪彤问她:“你说小皇后经历了此事之后,能振作起来吗?” 其实论起交情来,谢仪彤和小皇后也没什么情分。只是她从前就不喜温清语,今日有听到她以如此下作的手段去陷害怀有身孕的皇后,心中更是不忿。 年清沅轻笑一声道:“你莫要轻看了咱们这位小皇后,先帝当年为陛下挑选女子时,虽然处境不好,但能从京中诸多闺秀中为他挑来咱们皇后,必然是因为她有过人之处。” 一旁的温韶跟着叹了口气:“但就目前看来,只怕皇后娘娘未必就能争得了上风。” 一想到温清语这人从小就一肚子坏水,再一对比小皇后的性情,三个人都不由得心有戚戚焉,确实如此。人想要转变,哪是一朝一日就能成功的事情。 临分开前,谢仪彤对她道:“你这些日子最好还是不要再进宫了,今日你挑破此事,虽有皇后帮忙处理首尾,但也难保她那边的人不走漏风声。” 等回到家中,年清沅照常该吃吃该喝喝。 离了宫里那些鬼蜮算计,还是这人少事简的沈府让她安心。 和往常一样,今日一直到天黑,沈端砚还没有回来。年清沅也不等他,自己倒头就睡。 直到半夜,她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往外看,正准备上床的人动作顿了一下,还是利落地钻进了被窝里轻声道:“抱歉,把你吵醒了。” 年清沅拱进他怀里,过了一会才嘟囔出声:“没事,是我有心事没睡好。” 她闭着眼,把今日在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沈端砚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郡王妃说的没错,你确实不宜再进宫了。若是皇后那边叫人过去,你也不必理会,有什么事等六月之后再说。” 而年清沅的预产期就在五月,眼下只有不到连个月的时间了,他生怕她出丝毫意外。 宫中女子争斗得你死我活不要紧,但若是连累了清沅就不好了。凤仪宫如今是是非之地,清沅在那里吃喝,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卷入皇后和贵妃的争斗之中。那里人多眼杂,沈端砚的人手也不能面面俱到地看着,自然不想她以身涉险。 年清沅嗯了一声,随后问道:“你今天是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端砚简短地答道:“长平郡王要入京了。” 伏在他肩膀上的年清沅微微一动。 长平郡王乃八王爷的嫡长子,先前也就是他在八王爷诈死那段日子装模作样地给朝廷上书,还声称要扶棺返回封地,做得一手好戏。只是等他终于撕破面纱谋反之后,又暗地潜回西北,替他父王掌控那边的大局,不曾想京中的消息一传出去,八王爷的旧部纷纷溃败。他东躲西藏,直到前些日子终于才被活捉了。 西北那边不敢耽搁,虽然大军还未回返,但生怕夜长梦多,连忙快马加鞭地把人送了过来。 和长平郡王一起入京的,还有定远将军从其下榻的府邸中搜出的一车信件。那些信件是八王爷居于西北这些年,直至谋反前后和京中世家暗地里的来信,关系重大,扔到手里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而如今,这块烫山芋扔到了朝堂之上,终于打破了八王爷之乱后京城里表面的风平浪静。 ☆、第二百零六章 三丁包子 分卷阅读376 年清沅只听到这里,就替自己夫君叹了口气。 那些书信干系重大,难怪他今日耽搁到这么晚才回来。这种事情只怕比想象中还要不好处理,以他如今的地位,稍有不慎,就会会引起世家反弹。 但她想了想才道:“之前你不是说了,陛下不欲追究此事吗?” 因为真的要追究起来,这位小陛下只怕要丢不开面子。 八王爷毕竟出身高贵,母族不凡。昔日他曾在朝中经营多年,再加上这几年世家勋贵们心思各异,暗地里背着上头不知和八王爷有多少往来。就比方说这次八王爷从西北长驱直下,一路上给他大开方便之门的人就不知有多少。虽然他们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怂了,想坐山观虎斗,但真的要查不知能牵连出多少人。 沈端砚淡淡地嗯了一声:“陛下准备在书信抵京的当日,召群臣入宫,当着他们的面将那车书信付之一炬。” 年清沅愣了一下,好半天也不知如何评价,只说了一声:“陛下真是……一位仁君啊。” 怕不是在效仿太祖。 昔日太祖征战天下,最终入京之时,京中的前朝旧臣惶惶不可终日。这伙人久在京中,没少与太祖为敌,即便是后来太祖割据一方,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想投奔逐鹿天下的其他部族。后来太祖一统天下,那些他们暗中与别部往来的书信自然也落入太祖的手中。 孰料太祖登基那日,将那些书信付之一炬,称既已改年号为天启,便不再追究往事。此事被史官记载下来,遂成一段佳话,皆道太祖胸襟宽广,不曾想今日这位小陛下竟然也想效仿先祖此举,真是让人不只如何评价。 沈端砚的声音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疲倦:“昔日太祖之所以这样做,乃是因为新朝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免不得要让那群人以为风浪过去,不生事端。但如今——” 如今的朝廷虽也是用人之际,却和开国初年不同。 世家在朝中安插的官僚已经不少,他们费了好些年的功夫才拔去不少钉子。小皇帝为博仁厚之名,想要将此事揭过不提,那些生性如豺狼虎豹一样的世家面上装得感恩戴德,背地里指不定要怎么蠢蠢欲动,想要借机再撕咬下几块肉呢。 沈端砚的意思也不是要赶尽杀绝,而是要借机敲打世家,不能就此简单放过。可今晚他在宫中多次陈明利害,小皇帝始终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耗得众人都只觉疲惫,只好回复。 对小皇帝想要效法先祖之心,沈端砚只能在心里冷笑一声。 萤火之光,也配与月华争辉。 小皇帝最近,是越发不知自己的斤两了。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好对年清沅说,只是轻轻啄了一口她的面颊:“朝中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早早睡吧。” …… 到底是怀孕的月份大了,起初几个月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年清沅最近也觉得不舒服。一觉起来非但无精打采不说,还腰酸背痛,小腿发胀,虽然没到让人起不来床的地步,难免还是会心中烦闷 。 可偏等她醒来时,枕边人又上朝去了。 她只能气得自己一个人用早饭。 今早小厨房送来的早点里头有一道三丁包子,即以笋丁、鸡丁、肉丁作为馅料的包子,滋味鲜美。若是再加上参丁、虾丁,便是五丁包子,更是滋补。只可惜年清沅因为有孕在身,参丁不得多吃,包子也只能吃三丁的。 年清沅带着气吃了整整一屉包子,还没消下来,让半夏和甘草两人一顿好哄。 她们之前也听大夫说了,怀着身孕的人,脾气最是变幻无常,年清沅这样时不时闹一下小脾气的,反而能让她们放心。 等过了一会,年清沅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又去让人去年府把年景珩叫过来说话。 叫谢仪彤或者温韶她们,年清沅还觉得麻烦,但年景珩整天无所事事,没事就是斗鸡走狗,和那群狐朋狗友们鬼混,还不如来这里陪她说说话。 没一会,年景珩灰头土脸地来了。 年清沅一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就心里有数了:“你又去找人家小乔大夫了?” 乔大夫就是之前给温韶接生那个女郎中,年景珩看人家姑娘生得好看,已经跟了人家一年多了。起初年夫人她们还以为年景珩终于好事将近了,只可惜乔大夫对他无意,永远都是一副冷若冰霜、公事公办的态度,之后也劝年景珩不要再去打扰人家姑娘。 年景珩虽然听了话渐渐减少了和那位小乔大夫的往来,但隔三差五不免还是要去找她。 今日来沈府之前,他一见到乔大夫,就被对方告知,她要成亲了。 年景珩只觉一个晴天霹雳下来,在外六神无主地游荡,不想回年府,正好碰上了来叫他的人,直接就到沈府这边来了。 年清沅安慰他道:“你缠了人家这么久,也给人家造成了不少麻烦。既然小乔大夫都已经要成婚了,你也不要再想这回事了。稍后我让人备一份厚礼,给人家乔大夫送过去,也算是替你赔礼道歉了。” 分卷阅读377 年景珩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痴痴地看着前方道:“我总觉得她对我是有好感的。” 年清沅嗤笑一声:“有好感还要嫁给别人?年三爷,你可醒醒吧。” 年景珩蹭地一下直起身子,让丫鬟们都退下去才犹豫道:“我说的是真的,她还送我了我东西,说什么一句什么诗,就是送了我东西还要哭的意思。”他说着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对小小的珍珠坠子在年清沅眼前晃了一下,一看就是女子平时带在耳上的饰物。 这珍珠坠子成色一般,但年景珩却捧在掌心里一副爱若珍宝的模样,痴痴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就连娘和二嫂也不准说。这是她送给我的,万一让人知道了,对她名声不好。” 年清沅若有所思地问道:“她跟你说的那句诗是不是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 年景珩挠了挠头:“对,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他的肯定后,年清沅冷笑一声:她先前和年夫人她们一样,都以为是年景珩不懂事,跟在人家姑娘身后给人家添麻烦。万万没想到,那位看着清高孤傲、目无下尘的乔大夫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原先叫年景珩过来,本是想揪着他说点有意思的事情来缓解心情,没想到最后反而变成了年清沅哄了他半天,总算把人给打发走了。 临走之前,年景珩倒是想起一件事,跟年清沅说了。 ——卫国公府的婢女前段日子生下了萧忱的庶长子。 年清沅对卫国公府的事情不感兴趣,听完就抛在脑后。倒是那位手段高明的乔大夫勾出她几分好奇心,她一边让人送信给温韶,一边自己这里也差人去打听了消息。 沈端砚手底下的人办事倒是利落,没半天就把事情查清楚了。 原来这位乔大夫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她原本是临清伯府的庶女。只可惜因为宣平年间的事情,临清伯府和温家一样都没了爵位,只不过好歹还不至于发配西北,他们一家留在京城另谋生路。勋贵们大多都是吃得脑满肠肥,平日不事生产,临清伯府的人没了爵位之后便一蹶不振,一大家子过得很不容易。 这位乔大夫从生母那里学了点医术,专给女子诊病,经常出入于京中权贵人家的内宅,渐渐混出了名声,在家中也有几分地位。因她生得貌美,又素来清高孤傲,一副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样,很是引动了一些人的心思,像年景珩这种想给她大献殷勤的人同时还有好几个,只是像他这么好骗的倒是不多。 乔大夫不久之后要嫁的也是一位皇室宗亲,说起来还是熟人。这人乃是十三王爷,论辈分陛下还得叫一声十三皇叔。隆庆年间夺嫡之时,这位王爷年龄还小,幸而躲过一场风波,如今是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和年景珩厮混的圈子也有不少交集。在一干追逐乔大夫的人中,算是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位。 若是换了别的情况,年清沅顶多只是佩服这位乔大夫手段了得,能把好几个男人玩得团团转。但她偏要招惹了年景珩,临了要成婚了,还留下几句让人回味的话。 真是好手段。 年清沅冷笑一声。 虽然她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恶事来,不过她给年景珩的信物,还是得想个办法送回她手上。免得这位玲珑心窍的乔大夫,真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可以瞒天过海了。 …… 这天傍晚,乔韵音拎了医箱正要回府,才走到巷口就见自家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看到她回来,守在外头的下人连忙通报,马车上下来一位俊美青年。他玉冠束发,腰间坠了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顾盼行止之间颇有几分潇洒之气,一双桃花眼更是生得含情脉脉,往乔韵音所在的方向看来。 这人正是十三王爷。 乔韵音脸上一红,连忙道:“你怎么来了?” 按大周风俗,订了婚的男女虽然并非禁止见面,但还是少见为好。 十三王爷一笑:“我倒是要问你,怎么都是待嫁之人了,还整日去给人看病。我未来的王妃,怎么反倒成了别人家专属的女大夫了。” 乔韵音正色道:“吏部尚书家的女儿身患有疾,不便让寻常大夫看,我身为郎中,自然要走一趟。”她这话答得正气凛然,让十三王爷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最佩服她的便是这份虽为女子之身,仍一心悬壶济世的高洁,绝不似寻常庸脂俗粉那般整日只知勾心斗角、算计男子。所以他才会不计较身份,硬是要娶了乔韵音做他的王妃。 两人正站在门前说话,十三王爷突然瞥见巷口一个小厮正在鬼鬼祟祟地往这里张望 ,不由得眉头一皱,直接让人把那小厮抓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见他气势非凡,也知道是贵人,连忙口齿清楚地表明来意,说是他们家夫人看到自家公子手里把玩着女子饰物,见着眼熟,知道是乔大夫的旧物,连忙让他送了过来,并向乔大夫致歉。 乔韵音一看小厮取出那对小小的珍珠坠子,心头一跳,面上神色一变。 十三王爷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家 分卷阅读378 公子不知是哪一位?” 那小厮答道:“我家公子乃是年太傅家行三的那位。” 是年景珩。 十三王爷平素也是跟他厮混过的,一下就明白了。 从前年景珩追在乔韵音身后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后来乔韵音拒绝得厉害了,这人才渐渐不追在她后面。至于这对珍珠坠子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乔韵音无意中遗失,被那年三捡到了,所以特意差人来送还。 他还没多想,旁边的乔韵音先叹了一声:“先前我这对坠子丢了,还道是被那个路人拾取了,没想到是落在他的手里。这人也真是胡闹,若非他家的女眷看到了送了回来,留在他手里,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十三王爷道:“你不必担心,既然已经送回来了,就不会有事。年三那个人我跟他也是喝过酒的,不是那等会拿了你的东西,做什么文章的下作之人。”他自觉胸怀宽广,一番话也说的很是坦然,没有半分怀疑乔韵音的模样。 乔韵音只是又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只要十三王爷不起疑就好。 至于年家—— 三月的天气里,她微微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哪位在出手警告她了。 ☆、第二百零七章 红羊枝仗 年清沅原本想等晚上沈端砚回来,告诉他她今日发现的好事,没想到傍晚沈端砚倒是早早回来了,只是神色郁郁,一看就心情不好的模样。 她只好把这件事情搁在一旁为他倒茶添水,温柔小意地问他怎么了。 沈端砚被她一番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本想告诉她不必如此,又想她如今正怀着孕呢,做什么都是有情可原的,便也不再阻拦。 两人腻歪了一会,沈端砚才告诉她,今日长平郡王入京,朝中已经找了一处宅邸软禁他。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位郡王只怕要在那座宅邸里被圈进到老死。 至于查封出来的书信,小皇帝还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当廷烧得一干二净,引得群臣纷纷称颂少年皇帝的仁德。至于有些人心里怎么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这些还不是最坏的消息,最糟糕的结果是今年的科举主考官也定了下来,小皇帝越过沈端砚之前提交上的一长串名单,最后随手点了世家出身的一位朝臣。 众所周知,科举历来是朝堂要事。 每任科举的主考官相当于那一年所有考生的座师,而那一批中了进士的考生日后免不了要入朝为官,所以选定主考官一事对日后朝廷的格局颇有影响,寒门和世家两边的人为此已经争夺过一段时日了,不想最后竟然是这个结局。 既然小皇帝拍了板,人定了也就定了,但事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若是先前小皇帝跟沈端砚说了要定那位大臣做主考官,即便他心有不愿也无可奈何。但问题就出在小皇帝出尔反尔,说变卦就变卦这件事上。身为皇帝,却言而无信,甚至将沈端砚这个首辅都玩弄于掌心之中,只怕小皇帝现在都在得意洋洋自己手段了得。可若非沈端砚这次替他兜下了,皇帝这一次的行为传出去,免不了要让不少大臣寒心。 年清沅听了也觉得小皇帝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宽慰了沈端砚几句。 沈端砚也不想把公事带到家里来,让清沅为他担忧,很快也转移了话题。 长平郡王既然已经押解入京,定远将军也回来了。再过不久,年清沅的二哥也要从西北归来,准备在殿前论功行赏。到时候,朝堂之上免不了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沈端砚大概是真的觉得身心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黑暗之中,年清沅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头,发现那里果然还是皱着的,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在年清沅坚持不懈地几次抚平他的眉心后,熟睡之中的沈端砚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唇角微勾,眉头不知不觉中舒展开来。 …… 烟暖云舒,天气晴暖,院子里的一树梨花纷飞若雪,转眼三月就走到了末尾。 四月初的一天,年清沅正坐在家中看闲书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小丫头来报:“夫人夫人,二公子进城了。” 今日正是年二和一干西北将领返京的日子。 早在前一天,年清沅便已经从沈端砚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是她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如今肚子这样大,实在行动不便,沈端砚也不放心让她出去,只能听着外面的人传来的消息。 这也就罢了。 关键是小皇帝今日还要大宴群臣,并要仿前朝的烧尾宴来犒赏将士,各家命妇也可携女眷入宫。只是沈端砚不肯放年清沅入宫,所以也没了大饱口福的机会,让她觉得颇为可惜。 等到傍晚沈端砚回来,年清沅才追问他今日烧尾宴上的菜肴如何。 因为猜到她今日肯定要问,沈端砚特意留心过,一一讲给了她听。 前朝末年战火纷飞,末帝一把大火将宫殿烧没,连带着许多珍贵典籍、史料都化为灰烬,更不用提一些御 分卷阅读379 内的菜谱了。今日仿前朝的烧尾宴,御厨们也只能根据典籍的描述将其一一复原。年清沅先前也做过此类的尝试,对御厨们的手艺自然也十分好奇。 “……所谓红样枝杖,原是前朝烧尾宴的第三十九道菜肴,乃用西北的红羊烧制而成,经香料腌制后绝无膻味,肉质鲜美,蹄上裁一羊而得四事……” 他讲到这里,年清沅好奇地问:“什么叫做蹄上裁一羊而得四事?” 沈端砚顿了一下才道:“就是将烧羊蹄截取一节,可得四块。” 今日在殿上,小皇帝亲自执银刀分割,一块赏了他,一块赐给定远将军,还有一块给了年二,最后一块则分给了温柏青。群臣虽不敢当场议论纷纷,但大多都交换了眼神,知道小皇帝这是想要提拔贵妃的娘家了。 年清沅一看他的神色就猜出来了,轻声问道:“今日陛下论功行赏,可是偏爱温家了。” 沈端砚知道自己瞒不过她,索性点头认了:“不错,陛下赐了温柏青一座将军府,至于定远将军和你二哥虽然各有封赏,但都比不过他一人。” 年清沅眉头一挑,终于忍不住道:“咱们这位陛下,莫不是看八王爷终于死了,高兴得昏了头。”如此任人唯亲,竟然也不顾朝野的议论。 “这还不是最糟的,”沈端砚平静道。“陛下喝了酒,当廷问起永宁侯府的旧事,和温柏青一同做了场戏,要彻查当年永宁侯府勾结官员一事。” 话说到这里,年清沅已经骇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这是想为温家平反?” 当真可笑至极。 永宁侯府的人背地里做过什么勾当他们自己清楚,当年宣平帝发落他们并非无由迁怒,若非他们连赈灾粮款都敢过手,也不会让先帝能如此轻易地抓住他们的把柄,把他们连根拔起。如今小皇帝为了一个女人,不,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竟然还想为永宁侯府翻案。他真把自己当成戏文里裁夺善恶的明君了? 沈端砚的心情比她还要沉重。 这件案子当初他也过了手,自然清楚其中的内情。小皇帝想替温家翻案,无非一耳光打在了当初经手此案所有官员的脸,更是打了已故宣平帝的脸面。 最要紧的是—— 沈端砚直视着年清沅道:“陛下已经命人重新审问当年旧案,并且另寻人来审理此事,而陛下任命的那个人,是卫国公世子萧忱。”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抛了出来,听到现在,年清沅都已经有些麻木了。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眼巴巴道:“不然等我生下孩子,咱们一家三口早早跑了吧。”远离京城的是非,也远离朝堂之上的钩心斗角。 沈端砚好笑地看她:“那檀书怎么办?” 年清沅这才想起来,檀书的婚事还没有定下。先前定远将军忙着带兵打仗,也没时间提起这回事。即便定远将军那边好说话,顺理成章地定下这门婚事,筹备好一切至少也要大半年的功夫。 她正在懊恼,却听沈端砚道:“你说,我若是要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年清沅精神一振,很认真地给他提建议:“我们可以往南方走走。江南是爹娘待过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那边看一看姑苏烟雨、广陵春深。吴越之地不仅富庶,还风景如画,去哪里都不错。再往东南,我们也可以去闽地。听说那里有不少海客,从西洋、南洋等地带来各色奇珍,也是一个好去处。”她自幼读遍各种地理方志,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离开京城四处看看,若非怕吓到沈端砚,她还能说出更多地方来。 沈端砚这次拍着桌子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才停下来。 年清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怀,若是他笑的不是她,她或许也会跟着开心。但偏偏不是,所以等他笑完之后,年清沅便皱着眉不快道:“你问我的意见,却还要笑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端砚微笑去拉她的手臂,被气恼的年清沅随手打掉,只好道歉道:“是我的错。不过,将来若是我致仕的时候,你说的那些地方,我们真的可以去四处转一转。你喜欢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看好不好。” 年清沅才不信他,没好气道:“等你将来乞骸骨,少不得说我们都要成了七八十的老头子老婆子了,到时候莫说要远行,从京城到京郊就能颠簸到一身骨头散架,还去转什么转。” 沈端砚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他固然有自己的抱负要实现,却也没打算一生都要蹉跎在京城。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有了清沅在身畔,怎能忍心让她和他一起为朝中事务牵绊。 将来有一日,他安排所有的事后,定会和清沅一同离开京城。然而却不是眼下,如今他腹背皆为敌,哪怕连抽身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年清沅并不领情:“那你自己说,你要我等多久。” 沈端砚只是笑,末了才来了一句:“等有朝一日,我总会陪你一起离开京城的。不过须得是我自己情愿,绝非被人逼走或者失意而退。他们若是想 分卷阅读380 这样就吓倒了我,未免也太小瞧了我。”话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微抬,带上了几分昂扬之意。 年清沅定定地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沈端砚,突然一低头,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好,我等着那一天。” ☆、其他类型拾箸记 就在沈端砚回府的同时,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一路奔驰,停在了年府门口。 守门的小厮一看来人,便迎的迎,跑去报信的跑去报信:“二爷回来了!” 前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后院之中,今日年大人、年夫人和佟氏双双去宫中赴宴,年景珩又出去游荡,至今未归,唯一一个等在家里的只有温韶一人。 她正在屋里逗弄着瑞哥儿,听到消息刚一起身,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一阵人影疯了似的跑了进来,直接扑到她身上把她抱住。 温韶下意识就要挣扎,从一身强烈的酒气中突然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紧绷的身体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回来了呀,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一身都是味。” 她轻声细语,语调温软,仿佛两人没有分离长达一年之久,而是年二今早才外出和朋友喝酒,日暮而归一般。 而紧紧圈住她的人许久才将她放开,声音有几分沙哑,眼神里还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与愧疚:“今日陛下大宴群臣,不得不喝,以后不会了。” 两年多未见,年二那张英武的面容没发生多大变化,只是一路匆匆回京,下巴处多了点胡茬,看起来有几分沧桑。 年二本是武将,少不了有同僚劝酒。而且他本是年家的儿子,西北一仗他又立了大功,群臣有不少纷纷向他示好的,有些酒他不喝也得喝。好在他这些年一直待在西北,酒量还不错,一场大宴下来,非但没有喝醉,反而还能一路疾驰回到年府,比乘坐马车归来的年夫人她们还要提前回来。 他看着年轻温婉的妻子,心中虽有许多话要倾吐,但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其实昨天夜里,年二带着军队已经到了京城数十里的郊外。他本想偷偷一路飞奔而回,早早地回家见自己的妻儿,但他那个首辅妹夫提前派人送了信,提点了他几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忍到今天才入了京城,又直接带人奔往皇宫。 进城的时候,他特意放慢了马行进的速度,只想在楼头看一看有没有他心爱的人在等着。可没想到他看花了眼也没找到温韶,反而差点被一个姑娘从高楼上抛下来的苹果砸到脑袋。 等进了皇宫,见到了父亲,听说阿韶也没来,让他更是失望。 至于宫里那场豪奢的宴席,虽说是犒赏他们这些将士的宴会,但大殿内的氛围却让人感到莫名烦躁,让他根本没什么胃口。皇帝、群臣各有心思,就连侍奉的小太监眼神都闪烁不定。他自幼是个粗人,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虽然婚后经过娇妻调教几年,但还是对揣摩人心感到头痛。 如今一回来,自然是忍不住想和阿韶倒苦水。 可是他烦,难道一直一个人留在京里的妻子难道就过得顺遂了? 年二张了张口,还是没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说出来。 温韶一边叫人替他拿来醒酒汤、准备沐浴用的水,一边拉他进里屋坐下。 一进门,年二就看到丫鬟怀里抱着的瑞哥儿,顿时眼就直了:“这个可是瑞哥儿?” 等得到温韶肯定的答复,年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量自己的儿子。 瑞哥儿生得白白净净,小脸肉嘟嘟的,睁着一双乌黑的葡萄眼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他正想扭头看往温韶的方向,要娘亲过来抱他,可没想到那个陌生的男人竟然走近过来,伸出手来就要抱他。 瑞哥儿当即不再犹豫,小嘴一咧:“哇——” 突如其来的大哭声让在战场上厮杀从没皱过眉头的年二吓得一哆嗦,整个人僵在原地,求救般地看向了温韶。 温韶哭笑不得,先过去安抚了瑞哥儿几句,之后让人把他抱下去,嗔怪道:“你才刚回来,瑞哥儿还不认得你,自然会害怕。等这两天你在家里好好和他说说话,他认识你了,就不会害怕了。” 从温韶怀孕到瑞哥儿蹒跚学步这段日子,他这个当父亲的一直没有守在她们的身边,也难怪年幼的瑞哥儿认不出他来。 年二又是愧疚又是失落,听了她的话才点点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温韶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娇嗔道:“你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瑞哥儿都这么大了。要是真的觉得亏欠我们母子,以后就好好听我的话。好了,醒酒汤来了,你先喝了解解酒,然后赶紧去沐浴。浑身都是酒臭味,难怪刚才瑞哥儿不想让你抱。” 年二一边从丫鬟手中接过醒酒汤,一边笑道:“顺便再让厨房的人给我做点吃的,我又饿了。”他是武将出身,饭量大饿得快,今日在殿上光顾着喝酒了,反而没吃多少东西,这会一回到家里来只觉得饿得发慌。 温韶没好气道:“知道了,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分卷阅读381 年二这才心满意足地去沐浴了。 等过了一会,他沐浴完换了常服过来,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精致的小菜。随便扫一眼,里头大多都是素菜,不由得苦着一张脸:“你又让我吃草。” 他自幼习武,吃起饭来无肉不欢,就是不爱吃菜,就连年夫人都改不了他这毛病。但自从温韶嫁进来之后就不同了。他的小娇妻温温柔柔,总是有办法治得他不得不茹素。这对年二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在他看来,吃素就和牲口吃草一样没什么区别。 温韶不容置疑地拉他到桌前坐下,一双素手压着他的双肩:“莫先生说了多少次,荤腥吃得多了对人身子不好。更何况你今日在宫里已经吃了那么多大鱼大肉了,是时候吃些清淡的了。” 年二只好谨遵妻命,认命地拿起一双竹箸去夹草吃。 他说是草,倒也不全是夸张。因为桌上摆的几样小菜多是各种清炒菜,其中又以一道金陵草中最为出名的芦蒿炒香干味道最为清淡。每根芦蒿都经小厨房的人精挑细选出来,只掐下一段青嫩的芦蒿尖儿,炒的时候也绝少油盐作料,一盘从锅里端出来后菜色还是鲜翠欲滴的。 用竹箸夹一段一咬,清脆爽口,让人唇齿生香。 这几碟小菜下去,吃得年二整个人都清心寡欲,四大皆空,一脸了无生趣地看着温韶,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温韶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招呼了丫鬟把余下的食盒也拎过来,从里头拿出早已预备一碟碟肉菜来,看着重新精神抖擞的年二,心里漾起一点满足。 她轻声道:“你慢点吃,再吃这么快,下次真不给你肉吃了。” 年二浑身一僵,这才放慢了速度,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等他酒足饭饱后,才把今日在殿上的一些事告诉了温韶,末了有点愧疚道:“我本以为这次立了大功,怎么说也能给你挣一个诰命夫人回来,没想到被温家的人抢了功劳去,最后反而没捞着什么。” 他自己倒是从三品的武将变成了超二品的将军,但是之前还在他手底下做事的温柏青如今一跃和他官职相当,甚至赏赐也比他丰厚,让年二颇觉丢人。 温韶安慰道:“这也不能怪你,要怪呀,只能怪你没有一个当贵妃的妹妹。” 关于这件事,先前清沅早就让她做好打算了,温韶对此并不奇怪,只是担心年二会因为皇帝不公而愤懑难平。 好在年二向来是个粗莽直率的性子,见温韶没有不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再一听她的话顿时笑了:“对,就怪我那个没有当贵妃的妹妹。” 两人相视大笑,而远在沈府的年清沅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半夏连忙劝年清沅道:“您快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赶紧回屋吧,万一真的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年清沅也知道如今自己不比从前,乖乖听话回到了屋子里。 沈端砚今日要私下见一见定远将军,试探一下他的意思,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当然,这件事他们都没有直接告诉沈檀书,免得她跟着一起提心吊胆。 但愿,端砚这次前去,能有一个好结果吧。 ☆、第二百零九章 玉露团 这天傍晚,在年清沅等的几乎不耐烦之前,沈端砚还是回来了。 他一进门,年清沅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但还是连忙和他确认道:“定远将军那边是什么意思?” 沈端砚来不及喝口茶,嘴角含笑道:“檀书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能嫁给他自然是他的福气。”他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含蓄,甚至还颇有几分自得,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很显然,他也为此事高兴。 沈檀书和定远将军这桩婚事,并非是女方一厢情愿,之前两人惊鸿一瞥之后,定远将军本人对檀书念念不忘。只是他因为自觉年纪大了,相貌有损,家世一般,又是个没什么文化的武将,所以也不敢表露心思。如今听到沈端砚有意结亲,自然喜出望外。 若非如今肚子大了,年清沅真想自己亲自跑去告诉沈檀书这个好消息。不过她好歹还记着自己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压了压激动的心情,又想起来问道:“那你有没有和定远将军说清楚,咱们家的……情况?” 其实她的意思就是让沈端砚告诉定远将军,沈家如今的状况,已经不比前几年了。八王爷死了,日益成长的小皇帝对沈端砚这个首辅不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逐渐有意扶持外戚与之抗衡。而定远将军身为武将,和文臣之首来往密切,将来免不了要遭到皇帝猜忌。若是现在不陈明利害,将来亲家反而说不定会变成仇家,所以在定下婚约之前,这些情况还是有必要和人家说清楚的。 沈端砚微微颔首:“定远将军心里早有预料了。” 年清沅这才放下心来。 夫妻二人又商量了一通定婚的细节,直到夜深了才吹灯睡去。 接下来两天, 分卷阅读382 年清沅坐在家中翻看历书,准备寻个好日子让定远将军府的人早早来定下婚约。她正为沈檀书这边的喜事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那一头年夫人的诞辰转眼也到了。 年清沅只能将此事暂且搁下,等到年夫人寿宴那一日,和沈端砚一起亲自登门。 等他们到来时,年家正堂前众人已经齐聚。 年夫人见她到来,连忙招手道:“清沅,你看谁来了。” 不用年夫人说,年清沅也一眼看到了屋中站着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正站在那里,也向着年清沅看来。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大和尚,也正斜了眼正在瞅年清沅。 当着年夫人和其余人的面,年清沅也不好再和小时候一样叫声老和尚。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褪去了少女时候的青涩,对这位昔日对她颇多照顾的师长也是心怀敬意。所以她只是跟众人一样,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是的,别来无恙,此情此景,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了悟大师眼神慈爱地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丫头,微微颔首。 两拨人这才坐下,纷纷谈了起来。 了悟大师约在五年前离开京城,和师弟寒山和尚一起外出云游。五年多的时间,他们的足迹已经遍布大江南北。沈端砚传令让人去找了悟大师之时,他和寒山二人正在闽地。听说了消息之后,了悟大师欣然应允,掉头回程。因他年事已高,众人也不敢让他舟车劳顿,只让他在路上慢慢走。中间又因为赶上冬天,又耽搁了许久,所以直至今日才回到了京城。 简单的寒暄几句,问过了了悟大师的近况之后,年夫人才开口道:“我们两家特意劳烦大师千里迢迢归京,实在是有解不开的迷津,还望大师能为我们指点一番。” 了悟大师对此早有预料,他微微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将一段尘封已久的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年夫人的娘家出身于陈郡谢氏,也是出了名的望族。了悟大师和谢家一位长辈有旧,故而当初年夫人嫁到京城来后,也和她见过几回,对这位故人后辈颇为照顾。 年夫人平日几乎不离身的那串伽蓝血檀,便是当年了悟大师所赠。 了悟虽居于慈恩寺中,却素来不理俗务,对山下的事情更是鲜少过问。等他一次闭关出来,才得知年家丢了小女儿,年大人便主动请调江南,陪年夫人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了。 对这件事,了悟也只能唏嘘几声,之后就没再想起,直到几年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年幼的温七,一眼就从她的眉眼中看出故人的影子。 虽然当年的温七和温夫人眉眼也有几分相似,但了悟始终觉得,这个眉目灵秀的女孩还是更像年夫人一些。之后再听说了温七还在襁褓之中时曾经丢过一回,后来又被人找到,更加重了他的怀疑。 只是了悟大师虽然德高望重,但这种无凭无据的推测至多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当时年家已经调往江南,往来有诸多不便,他只能暂且将疑虑搁下,看着小温七一日日长大成人。 直到她十三岁之后身体非但没有半分好转,反而愈发恶化。 当年的了悟大师曾经也一度对温七的病情感到困惑。 了悟大师年轻之时也对医术有所涉猎,他替温七诊过脉,知道她的身子骨底子不差,但不知为何会一再生病;好不容易等病好了下山一趟,没过多久总是又病恹恹地回来了。 他的医术虽然还算不错,但到底并没有常年研究此道,只能将此疑惑放在心底。等到温七十五岁那年,了悟大师多年在外云游的师弟寒山和尚突然回了一趟慈恩寺。了悟大师自然请了他来出手相助。 寒山和尚医术精湛,天下莫有能与之相匹者,只看了几眼就知晓温七已经身中慢性之毒,而且积累日深,再这样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了悟大师虽然久居寺庙之中清修,却并非不懂世故之人。 温七住在侯府之中,虽说宅院之中人心复杂,但她本身聪慧,身边的人又大多是侯府的家生子,怎么可能被人经年累月地下毒还没有发觉,只有可能是身边信任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了悟大师虽然明白这点,但毕竟涉及到人家内宅之事,只能趁温夫人来慈恩寺上香时,特意对她提及此事,本意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至少多看护一下孩子,不曾想温夫人面色微变,一下子就被了悟大师看出了端倪。 如果说一开始了悟大师还不能确定的话,之后温七被侯府禁足,只能待在家中,再也没上过山便足以验证了他的猜测。 这毒只怕就是那位温夫人下的,只因她也察觉出了,温七并非她的亲生女儿。 若对方只是寻常人家,了悟大师还能借着官府之力来插手此事,但偏偏对方是永宁侯府的侯夫人,事情就让人觉得棘手起来。 寒山和尚在一旁给他师兄出了个主意,让小温七吃点假死药,偷梁换柱地把人弄出来,先抢回来一条命再说。这种事情过于 分卷阅读383 骇人听闻,了悟大师还在犹豫,寒山和尚这种掺和热闹不嫌事大的就已经偷偷摸摸地行动起来。 可永宁侯府并非他们想办法便能把药送进去的地方。 就连了悟大师派人送去的几封信,温七都没有收到,更别提什么把人带出来医治了。 说起来也巧,正当了悟大师和寒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永宁侯府包庇贪官污吏一事东窗事发,一家人当天被抄家下狱,连带着久病在床的温七也进了狱中。 时间仓促,寒山亲自下山想办法买通了人,给温七喂了假死药,实则勉强吊住她最后一口气。原本他们以为人死之后自然会被狱中的人扔出来,不曾想竟然是沈端砚把温七送了过来。 出于保护温七的考虑,了悟大师这个出家人平生第一次和师弟一起,在沈端砚面前演了一出戏,之后再将假死状态下的温七救了回来,秘密安置在慈恩寺的后山养病。 因为毒性积累得太深,寒山替温七拔除毒药的时候也不得不下了重药,那药性太强,而温七的身体又太弱,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年多,期间醒来的次数寥寥无几,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昏昏沉沉,只有偶尔才能醒来。 等到了第三年,寒山和尚又给温七开了调养的方子,经过一年左右,温七的身体这才有了起色,逐渐和正常人无异。这期间,寒山和尚意外发现了一个和温七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女,那名少女便是何清沅。 寒山和尚生性顽皮,特意引了何清沅到后山上,正好碰到正在拄杖而行的温七。 两个少女一见了对方,都不约而同地愣在了原地。 起初,何清沅与温七二人认识,不过是出于双方长相相似的好奇之心罢了,两人的性情并不投契,也说不到一处去。何清沅仅仅凭着温七的衣着相貌隐约能猜出她的出身不凡,但试探了几次,仍然不清楚温七到底是什么来路。 直到何清沅被沈檀书发落到小厨房去之后,她嫌脏嫌累,才不知不觉动了要和温七暂时交换身份的心思。之后她无意中又听说了悟大师有意外出云游之后,便动了心思。按照何清沅的想法,了悟大师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在京中都有无数权贵想尽办法只求见他一面,等到了别处自然也少不了人夹道相迎。 若是能跟着了悟大师一起去京城以外的天地走走,总好过困在沈府小厨房里不知蹉跎多少年月。 恰好在此时,了悟大师觉得温七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告知她一些事情了。 于是,当年的温七这才知道还有沈端砚这么个人在她假死还生中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但她当时对沈端砚的印象淡薄,两人之间更是没什么情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决定和了悟大师一起云游四海。 了悟大师也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准备带她一同下山出京。 而另一边的何清沅也终于下定决心,咬了牙做了个局,在温七出京前一日假借道别之名,将她打昏,把两人调包过来。之后自己假称自己脸上出了疹子,戴上帷帽,和了悟大师她们一同出了京。 这何清沅本就有几分小聪明,又和温七生得形貌相似,等他们发现不对之时,已经离了京城很远。稍后了悟再传信派京中的弟子打听,得知温七已经阴差阳错地进了沈府,只能道一声是因缘注定。之后让慧清注意着京中的动静,若是清沅有什么需要,必要之时再出手援助。 听完了悟大师的话,只有年景珩一个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闭上了。 他想起自己从前把那何婆子从边陲找回来,稀里糊涂地分析出清沅不是自己的亲生妹妹,然后还异常沉重地下了决定,不告诉家里人这件事情的样子,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缺。 真的傻缺。 所以他决定还是闭嘴,什么话都别说了,省得自己再继续露怯。 其他人没空注意到他的反常,都在为这段复杂离奇的陈年往事而感到唏嘘。 年夫人先前就从沈端砚口中得知了这一段曲折,如今再从了悟大师这里得到证实,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她和年老爷一起,连忙谢过多年来了悟大师对清沅的照料。 一番客套之后,年清沅才想起来问道:“对了大师,那个和我相貌颇为相似的何清沅现在在哪里呢?” 虽然温七曾经见过那个真正的何清沅,但是当日被掉包之时,年清沅便被她那一下给害得失去了那段时日的许多记忆,直到现在也只是偶尔能想起零碎的片段。不过也正是因为她当年想出的这条计策,阴差阳错地让她被年家认回,又和沈端砚终成眷属,所以年清沅也不欲再计较往事,只是对这个人的下落有几分好奇。 了悟大师还没出声,旁边的胖和尚倒是说了出来:“我们在外四处云游的时候,那丫头早就自己寻摸了一个大官嫁了过去,估计这会孩子都有几个了。” 何清沅从前就向往着能够嫁给高官显贵,当官夫人,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如今她这样,也算是如愿以偿。虽然当年何清沅曾经打昏了她,可年清沅也不想再和她计较,知道她应该过得还不错,便点了点头,遂不再询 分卷阅读384 问。 ☆、第二百一十章 同心生结脯 这一日,众人一直谈到傍晚时分,为年夫人举行过寿宴之后方才散去。 了悟大师和寒山回了慈恩寺,他们岁数大了,在外云游多年,也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候。此次回来,倒不全是为了年清沅一事的缘故。 今后若是没有意外,他们此生应当不会再离开京城。 回到府上后,年清沅的心绪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等吹了灯躺下之后,她睁着眼看着黑魆魆的夜,良久才突然出声道:“端砚。” 只有两个人的卧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打破了沉寂的夜。 身旁的沈端砚淡淡地嗯了一声,原来他同样没睡着。 年清沅轻声道:“你说,当初了悟大师告诉我你曾经为我做的那些事之后,我是怎么想的呢?”今日了悟大师说,当年的温七得知了一切后,还是选择了和了悟大师一起离开。年清沅不禁想,若非何清沅起了心思将两人的身份调换,就没了之后的种种。 她心道好险,两人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而卧在她身旁的沈端砚很久之后,才迟疑道:“云游四海是你当年的夙愿,既然有机会,你肯定不想轻易错过。或许对于当时的你而言,我这个人并不重要……抱歉,我说不下去了。” 他说着说着就颓然一叹,伸手揽住年清沅。 今日听到了悟大师说起那一段时,他真的很庆幸,很庆幸当年那个何清沅的临时起意,庆幸清沅没有从他的身边离开。若是命运真的把她放走,让她离开京城,去更广阔的天地,或许今天留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是他。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沈端砚只觉心如刀割,不由得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禁锢在自己怀中,仿佛她下一刻就会逃开一般。 年清沅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臂膀上,轻声解释道:“我便是温七,温七便是我,我们本身是同一人,她的想法,也只有我最清楚。要我看来,当年的她或许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你,才会选择远走的。” 归根到底,他们那时并非熟识,温七骤然得知了这么一件事,只怕也难以接受。让她因为一段恩情委曲求全以身报答,更是不可能。 好在他们有缘,才没有错过。 沈端砚的声音仍然有点闷:“我们今天不提这个好不好,早点睡吧。” 他不想听到这个话题,也不愿意去想任何一点清沅曾经决意离他而去的可能。 年清沅愣了一下,才笑道:“好。” 两人紧紧相拥,彼此的体温与呼吸几乎连在了一处,仿佛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分开。 一夜过去了。 屋外天光破晓之前,沈端砚意识初醒,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熟睡的人,却一摸了个空。他顿时整个人从床上坐起,果不其然地看见睡前躺在里侧的人没了。 再一摸被窝,还带着余温。 沈端砚来不及多想,匆忙穿上衣物并叫人道:“夫人呢,夫人去哪里了?” 半夏闻声匆匆赶过来在门外道:“大人,夫人一早起来去小厨房了。怕打扰到您,所以才没叫您起来,我这就去叫夫人过来。” 沈端砚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好了,我知道了。” 等半夏退下后,他才隐隐察觉出自己的失态。 不过是偶尔一次清沅突然比他起得早了,竟然让他吓成这样。 没过一会,挺着个大肚子的年清沅终于被丫鬟们簇拥着回来了。 她因为月份大了,身形不便,这些天的衣衫一向以宽大舒适为主。比如今日,她就在外面罩了一件天青色大袖衫,广袖飘袂,飘飘若仙。 沈端砚关注的重点却不一样,上前去握了握她的手,发现手心温热后才放下心来,还是责备道:“穿得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年清沅虽然知道他是关心,但还是没好气道:“如今都已经四月了,我真要再这么捂下去,只怕不等伏天就先悟出一身痱子。” 见她薄嗔,沈端砚只好转移话题:“你今日怎地起这么早,也不怕睡不好一整天都没精神。还去小厨房那里,也不怕被油烟呛到。” 年清沅颇有几分无奈道:“小厨房里的人做事,我只是在一旁看着。若是油烟呛人,我自然会躲的。你又在管我了,怀孕九个月,我倒没被肚子里这个小的折腾,反倒被你拘着什么都不能做。他再不出来,只怕我先要闷死了。” 沈端砚拿她没办法,只能沉着一张脸对丫鬟们道:“让人把早饭呈上来。” 不一会,丫鬟们拎着食盒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粥饼饭食一一摆在桌上。 沈端砚扫了一眼,不由得好奇道:“你一早去了小厨房,我还只道是你又要尝试什么新鲜菜式,怎么桌上也不见变化。” 年清沅微微一笑:“得等一会呢。” 夫妻二人一同用完饭后,沈端砚 分卷阅读385 照常入宫议事。 先前小皇帝有意替温家人翻案,想点了萧忱做办案大臣,被他不动声色地顶了回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小皇帝就此罢手,近来他又连连提拔世家大臣,几次直接驳回了沈端砚的奏折,让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明眼人都已经看出,小皇帝对自己这位曾经的老师已经不似从前那么信任了,指不定某一日,沈端砚逆了小皇帝的心意,就会再次从高处狠狠跌落,甚至跌个粉身碎骨。 对于这一天,有不少人早在暗地里期待着了。 这几年沈端砚承先帝遗命对抗世家,早已将这群人得罪殆尽。即便没有这些事,只要他一日坐在首辅这个位子上,便挡了一日的道,少不了有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沈端砚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那些人想看他从高处跌落,只怕他们永远也不会等到那一天。即便有这么一天他不再是首辅了,也绝不会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从那个位置上赶下来,除非他自愿离开京城。毕竟如今的他和从前不一样,不仅为了他自己,还有清沅和她腹中即将快要出生的孩子,他也不能后退半步。 沈端砚的眸色转暗。 至于小皇帝,既然他这么想让他这个太傅让位,他不妨就暂时满足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学生的心愿。也让他清醒一下,没了他们这些保驾护航的大臣,小皇帝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这一天等沈端砚下朝归来,京城内已经起了轩然大波。 首辅大人竟然在今日的朝会上疏请求致仕! 这一消息在朝堂之上就炸开了锅,原本还志得意骄的小皇帝当场愕然,等反应过来后这才慌了手脚。他是想自己抽回权利这不错,但小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的自己根本离不开太傅的帮助。换句话说,现在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太傅怎么要抽身了。 他当廷便驳回了沈端砚的奏折,没曾想沈端砚仿佛真的下定决心要远离这些是非一般,不顾小皇帝和朝臣的劝阻,再三陈明自己无才无能,不宜再执掌首辅之位,要挂冠而去。 等朝会散罢,这个消息随着百官出宫飞快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而尚在沈府悠哉吃喝的年清沅却不得知,直到沈端砚亲口告诉她发生在朝堂上的事情之后,才惊讶道:“你真的打算要致仕了?” 虽然从前两人说笑时拿这件事开过玩笑,但真到这一天年清沅反而有点难以接受。倒不是因为她没了首辅夫人这个名头会缺了什么一样,而是因为沈端砚如今才刚到而立之年,正是在朝堂上大展拳脚的时候,哪怕要急流勇退,也未免太早了些。 不过一看沈端砚微微上扬的唇角,年清沅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呢,无非是他要以退为进,遏制小皇帝越来越过分的举动罢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你真是要吓死我了,好了,不多说了,咱们先用饭吧。” 既然沈端砚不是真的打算致仕,她对朝堂上的反应也没兴趣,先催促他用饭。 毕竟平日里沈端砚从早上出门,到宫中每每一待一整日,午饭时常是年清沅自己一个人,或者偶尔和沈檀书搭伙吃的。好不容易有几次他终于正午回来了,两人说着话才吃了没几口的功夫,又有人来把沈端砚叫走了。 等各色菜肴上齐之后,沈端砚一眼就看到了年清沅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那道菜,不由得挑眉道:“竟然是荤菜?”他还以为她又研究出了什么精致的小点心呢,毕竟她素来爱吃甜的,总吃个没够,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最多。 年清沅循循善诱道:“你看这碟酥肉像什么?” 缠枝莲纹的青瓷盘碟正中,摆放着几团绳结一样的酥肉,均用油炸得金黄酥透,香气四溢。上面又以芫荽、莳花加以点缀,看着颇为诱人。 这下可难住了沈端砚,他凝眉想了一会才不确定道:“像一团麻绳。” 年清沅一拍手道:“差不多对了,你仔细看看,它像不像同心结。” 沈端砚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她。 年清沅眉眼弯弯地笑道:“这道菜名叫同心生结脯,是前朝烧尾宴上的菜式。按理说先前的烧尾宴上应当有的,一看你就没有留心到这个。” 沈端砚看她一眼,几乎掩饰不住嘴角的微微笑意,伸出竹箸夹了一块一尝,果然味道极佳。不过他面上还是微微作出沉吟状,引得年清沅问道:“怎么了,难不成是他们做的不好?” 沈端砚摇头:“倒不是不好,只是不够。” 年清沅不解道:“怎么不够了?”难不成是盐和作料放少了,还是他觉得分量不够? 沈端砚微笑道:“一道菜就想把我打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年清沅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微微一红。 两人的气氛正暧昧着呢,青黛突然匆匆从外头进来:“夫人,出事了。” 因为她怀孕身有不便,今早青黛特意被派去往定远将军府上送了一份重午节的礼单,毕竟两家快要定亲了,这些往来肯定少不了。年清沅一听便眉头一皱:“怎 分卷阅读386 么回事,你好好说。” 青黛一脸的气愤不平:“婢子刚才禀命去定远将军府上送礼单,不曾想那府上的老夫人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一个丫鬟进来跟她耳语几句,她就让奴婢把这些东西拿回来,说高攀不起咱们沈府。”虽然话说得好听是高攀不起,不过对方的轻视之意谁看不出来。 年清沅听完之后更是皱眉:“这位老夫人是怎么回事,先前不还是好好的吗?” 去年沈檀书落水那一回,她之后曾经亲自去定国将军府上拜会过那位老夫人。这位老夫人虽然出身贫寒,但言谈举止颇懂礼数,给她的印象颇佳。所以之后沈檀书流露出这方面的意思,她也没有在这方面担心过多。 如今定国将军府的态度突然变化,实在让人疑惑。但她最担心的还不是退回礼物,而是两家分明都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位老夫人突然翻脸,只怕檀书的婚事有变。 一旁的沈端砚倒是心知肚明:“只怕是因为我要致仕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青黛在定远将军府上受辱,一路匆匆赶回来,还不知道此事,乍一听也是大为惊讶。 年清沅担忧道:“你先前不是已经和那定远将军说过情况了,按理说他应该也知道的,怎么突然就来这一手。都怪我,我早早就和檀书说了,这下出了波折,她定然要难过了。” 沈端砚倒是比她淡定得多,神色平静道:“定远将军的品性虽然不至于做出才捧高踩低的事情来,但却难保其母爱子心切,担心他的前途。幸好婚约尚未定下,能早早发现也不失为好事一桩。”若是等婚后才知道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才是真的误了沈檀书。 年清沅连忙对青黛道:“知道今日定远将军府态度的有几人,切忌不可走漏风声,尤其不准让姑娘知道。” 青黛还未来得及应答,就听沈端砚道:“你亲自去告诉她,这种事情不必瞒着她。” 年清沅皱眉一脸不赞同道:“你这个当兄长的未免也太狠心了吧,这种时候怎么好跟檀书说。咱们先再去试探一下定远将军本人的意思,若是不成再来跟她说也不迟。” 沈端砚摇头:“我的妹妹,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早晚都要知道,与其一直瞒着她,不如让她自己早早作决断。等用完饭后,你我亲自去山月居告诉她一声。” 见他如此坚持,年清沅只能勉强同意。 回头再看向那盘同心生结脯,她已经没了胃口,只觉心情沉沉,但愿一会檀书不要太难过才好。 她正想着,一旁的沈端砚拉住她的左手,轻声道:“你不必担心,檀书会想明白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汉宫棋 说是这样说,但是沈檀书平生难得动一次心,眼看好事在即,却又出了这种事情。年清沅自忖,将心比心,若是换成了她,她心里也一定难受极了。 等两人饭后去了山月居,由年清沅委婉地把今天在定远将军府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沈檀书原本嘴角的笑意已渐渐消失,到最后整个人都沉默不语。 年清沅趁她不注意,瞪了沈端砚好几眼,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和你嫂子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总该自己做出决断。你是怎么想的?若是还执意要和定远将军成亲,我回头会亲自和定远将军协商此事;若是你决定放弃……”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年清沅率先打断:“好了好了,檀书你可以慢慢想。总归婚约还没定下来,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你慢慢想,等想好了再说也不迟。” 说着她又瞪了沈端砚一眼。 哪有他这样刚告诉人坏消息就逼人做决断的,至少也得给檀书一个缓冲的时间。 沈檀书却慢慢抬起头来,眼眶已经微微红了:“不,清沅,我已经想好了。” 年清沅连忙慌乱地抽出帕子替她拭泪:“好好好,咱们不哭,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你兄长不好。你说,你想怎么办?” 沈檀书很快就收了泪,声音温软却坚定道:“劳烦兄长再替我去问一次那位老夫人的意思,若是她还是因你在朝中失势而轻视于我们沈家,那么这门亲事,不结也罢!”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年清沅不忍,问道:“你确定真要如此吗?或许那只是老夫人一意孤行,而定远将军并不这么想。你最终还是嫁给定远将军的,而不是嫁给那位老夫人。” 其实她也不愿意檀书嫁去一户势利的人家里,但更不忍心看她这样。 沈檀书坚决地摇了摇头,虽然双眼通红,头脑依然清醒:“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将军他事母至孝,若是我执意要嫁过去,反而会让他夹在其中为难。日久天长了,两人的情分就磨没了,再往后蹉跎半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年清沅见她心里明白,轻叹一声,也不再劝。 沈端砚微微颔首:“你能想清楚了,这很好。你放心,等过段日子我和你嫂子自然 分卷阅读387 会为你再寻一门好的婚事。” 若非有人在,旁边的年清沅都要气得抬手打他了。这是说得什么话,檀书还正为定远将军的事情难过着,他可倒好,一张口反而又说到下一门亲事了。 果然,沈檀书苦笑着摇摇头:“不必了。” 她本就无心嫁人,若非偶遇定远将军,或许会一生埋首书中,与经史子集为伍。 如今这样,对她来说,倒也算是一桩好事。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关切的年清沅勉强微笑道:“清沅,你不必担心我。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和兄长先回去吧。之后的事情,可能还要麻烦你们为我操劳了。” 年清沅摇了摇头:“别说这样的话。” 既然沈檀书已经开了口,他们两个也不好继续留在这里,只能嘱咐了丫鬟们一定要照看好沈檀书,这才离去。 等她们走后,沈檀书才仿佛被人陡然抽去力气一般,倒在床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一旁的绣雁、文鸳对视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替沈檀书愤慨,但是又不好劝,只能等沈檀书的哭声渐渐平息之后绣雁才劝道:“姑娘,您别难受了,为这么一家子不值当的。” 文鸳犹豫了一下,咬着下唇道:“若是您实在放不下定远将军,不如就按夫人说的那样,直接问了定远将军本人的意思。若是将军真的值得托付,嫁过去也未尝不可。奴婢大着胆子说句难听的话,那位老夫人即便再长寿,总归还是要走在您前头的。等她一去,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在您和将军之中的。再说,即便她还活着,您有大人撑腰,自己关起院门来和将军过好日子,她总不能扒着窗户看吧。” 沈檀书慢慢坐起身来,两人连忙上前扶她坐起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哑着嗓子,几乎一字一字道:“萍水相逢,情薄缘浅,怎能经得起年年日日的消磨。即便他的母亲会走在前头,只怕到那时候两人的情分也都熬尽了。倒不如趁着情根不深之时,早早斩断,免得日后痛苦。” 两人看着一脸决绝之色的沈檀书,心中暗叹,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 不仅沈府的绣雁、文鸳两人有此感想,就连远在宫中的绛簪、碧钗二人也有同感。 小皇后这些日子愈发地成熟了。 两人同时心里泛上这个念头时,小皇后正坐在榻上亲自为未出世的小皇子做针线活。 十几岁的少女初为人母,袍服下的小腹早已微微隆起,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中,哪怕露出的侧脸上没什么表情,都显得柔和多了。她的皮肤苍白,在日光下如玉般透明。背脊挺直,姿态优雅中带着一丝倔强,仿佛即便是身在凤仪宫中,也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 绛簪、碧钗她们两个从前便是小皇后的婢女,后来眼看着当年服侍的小姑娘一路长成了太子妃,甚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成了她身边的女官,从未离开她半步。 陛下和皇后都年龄不大,一直也都是孩子心性。她们从前便担忧小皇后不能一直天真下去,可很长一段时间,她和陛下两人都十分恩爱,虽有争吵,却感情甚笃。然而正当她们松了口气时,这一天真的就突然到来了,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不过一次选秀,陛下便点了清凉殿如今的那位。 起初对方看着还一副温婉和顺的模样,对小皇后也毕恭毕敬。可不知不觉中,陛下来凤仪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对皇后娘娘说话也显而易见地带上了不耐烦。虽然中间因为八王爷作乱那回事,陛下再次爱重起皇后来,但到底不比从前的时候。 而从前天真倔强的小皇后,也在一次一次失望中逐渐变得成熟起来。 上一回沈夫人发现了膳食中的异常后,皇后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一回。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为查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最后还是被陛下轻轻放过了,清凉殿那位仍然安然无恙。不仅如此,陛下还有意提拔贵妃的娘家,听说为此事还不惜和首辅大人都起了冲突。 而自从那一次后,皇后整个人幽居凤仪宫,将上上下下都查过一遍,仿佛彻底放弃了再和贵妃一争高下的念头,安心养胎。只是说是这么说,小皇后还是日益沉默消瘦,让人看了就不由得揪心。 绛簪低声道:“娘娘,该用膳了。” 原本正在低头绣着一只凫水鸭子的小皇后这才淡淡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针线。 自从上一次膳食出了意外之后,不仅小皇后提高了警惕,皇帝那边也下了令让人严加注意,自此后这才算风平浪静。哪怕偶尔桌上多一两道新的菜肴,都会先问过太医,再有人专门试毒,重重检查之后,才会送到小皇后口中。 毕竟,小皇后腹中怀着的,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重大。 小皇后瞥了一眼,看到今日桌上又多了一道汤食,里面的东西似乎是用面点做成的,上面刻有印花,个个犹如棋子大小。 一旁的碧钗看到,连忙解释道:“皇后娘娘,这是膳房新做的汉宫棋,先前您在烧尾宴上见过的,说是喜欢,问过太医后特 分卷阅读388 意让人做的。” 小皇后这才回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想了一想问道:“当时我忘了问,起这个名字可是有什么典故?” 绛簪迟疑道:“应该是没有的,膳房那边的人并未告知,回头奴婢再去问问。” 小皇后摇了摇头,只是道:“我还当这道汤食是取了班婕妤的旧典,还在奇怪怎么只听说过班婕妤的团扇诗,却没听说过还有和棋子有关的奇闻异事,原来是我弄错了。” 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神色:“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少女的声音仍然娇脆婉转,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时,却带了点沉沉的暮气。 绛簪心中难过,这班婕妤的团扇诗乃是当年被成帝冷落时所作,实在不是一首好诗。然而小皇后无法听到绛簪的心声,只念到这里,她不由得顿了一顿,脸上露出苦笑,却还是自顾自地念了下去:“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她的神情中带着哀婉,眼里依稀有泪光闪动。这一次还未等她念完,就被一旁的碧钗大着胆子打断:“娘娘,您快用饭吧,再一会就要凉了。” 小皇后抬了抬手,却还是将最后一句缓缓念了出来:“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最后一句念出后,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有几分决绝。 殿内众人吓得纷纷跪下。 绛簪神色不忍道:“皇后娘娘,您是六宫之主,是陛下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后,又何必以班婕妤一个小小妃子的诗自比呢。那些人又怎能和您相提并论?” 小皇后闭了眼,良久之后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平静道:“你说得对,我是大周的皇后,当为六宫表率,不应念此诗,徒增烦忧。不过,绛簪,你替我去叫陛下来。” 绛簪有几分不解,又有几分担忧。她生怕小皇后因为怀孕喜怒无常,再次惹怒皇帝。 小皇后的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一如从前一样明媚:“我在想,以后用膳的时候应该要让陛下多来陪陪我,毕竟他的孩子也想多见见自己的父皇呢。”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带上几分娇软,让人听了心尖一颤。 绛簪和碧钗两人却是十分欢喜。 自从清凉殿那位来了之后,小皇后因为生气倔强,很少主动让皇帝到凤仪宫这里来,更不用说还用了这样巧妙的借口。 她们相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都写满了欣慰。 ——皇后娘娘这样,是彻底想开了呀。 只是她们都没能看到,小皇后微笑时眼底深深的阴霾。 ☆、其他类型拾箸记 和定远将军府结亲的事,最后还是告吹了。 虽然沈檀书让沈端砚再去问一次定远将军那边的意见,但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饶是定远将军怎么和他的母亲解释,怎么告诉她沈首辅那样做是以退为进,她始终都不肯点头。再一说,她又要寻死觅活,又拿定远将军那早死的爹来说事。她虽然出身贫寒,却有着平头小老百姓的精明与狡诈。 什么以退为进,呸,若非陛下已经用不着他沈端砚了,他怎么可能会用得着玩这出把戏。难怪先前堂堂一个首辅的妹妹竟然到主动到要上门来问婚约。搞不好背地里是个不知羞耻的偷了汉子,看她儿子老实想要祸害呢。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在口头上说出来,但是意思却很明确。 ——沈檀书想要进她家的门,挡了她儿子飞黄腾达的路,这不可能! 到最后,定远将军自己也心灰意冷,只能苦笑着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折腾到这会,已经是这一年五月了。年清沅眼看就要临盆,沈端砚自然不可能让她出来见客,省得她再被气到,自己亲自在前堂见了定远将军。 而此时的年清沅正在小厨房忙着让人做奶油凤梨冻。 这一道菜是从东南沿海闽粤一带传来的,据说还有西洋风味,是由了悟大师的师弟寒山和尚提供的方子。这个胖和尚虽然和年清沅也不太对付,不过两人都有同一个爱好——吃,尤其是吃甜食。这道点心本身做起来并不难,只是一些用料比较麻烦。 寒山虽然喝酒吃肉,是个浑和尚,但在京中大张旗鼓地搜寻这些东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特意把方子送给了年清沅,让她帮忙做出来。 年清沅的肚子发作出来时,这道奶油凤梨冻刚好已经做成了。 这道甜点做起来着实不易,几乎耗了年清沅和小厨房的人两三天的功夫。 先是要寻到合适的凤梨,其次还要找到琼脂与鲜奶油,光这就耗费了不少功夫。等挑完合适的风里后,将其切片,捣出汁水来,再将琼脂浸泡煮化,将糖、果肉和汁水都倒入其中再次煮开。等停了火,再将其倒入预先准备好的刻花模子里,再放入冰盆中冻上一会,最后才取出。 做好的奶油凤梨冻个个晶莹剔透,润泽小巧,色泽呈鲜艳的鹅黄,让人食指大动。不仅 分卷阅读389 周围观看的丫鬟们纷纷称奇,就连见多识广的年清沅也等不及沈端砚,正准备自己先尝一小块,突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起来,当即脸色苍白。 旁边的甘草、半夏两人一直注意着她,一见她脸色不对就知道了,连忙叫了起来:“快快,快扶夫人回屋里去!” “快快,都别愣着!去叫稳婆!去叫大人!去叫大夫!还有,也去年府报个信。” 两个大丫鬟虽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起初有些慌乱,但到底还是身经百战,很快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众人来,并让力气大的婆子先抬着年清沅回里屋去。 年清沅只觉肚子虽然疼,但似乎还没疼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虽然白着一张脸,但还是提醒甘草她们道:“把那碟子奶油菠萝冻给我拿到房里来,我还没吃呢。” 半夏脸色木然,这都要生孩子了,她们主子还惦记着这一口呢。 报信的人最先通知到前面正在和定远将军谈话的沈端砚。 一听说年清沅那里已经要分娩了,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沈端砚顿时不冷静了,连再敷衍几句的心情都没有,直接撂下一句“送客”就冲了出去。 身后的定远将军愣了愣,随后苦笑。 六安在一旁客气地引了他出了前堂,代沈端砚送客。还没走多远,迎头就碰见同样听说消息、匆匆赶来的沈檀书,两边不由得同时一愣。 不等沈檀书发话,六安就自觉地要退下了,却被她叫住:“六安,你不必离开,我和将军说几句话就走。” 六安心道这叫什么事,却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做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沈檀书很客气地先问了一句:“多日不见,不知将军近来可好?” 因为匆忙赶来,她今日穿了一件家常的月白对襟绣茶花的上衣和竹青色折裥裙,却依然亭亭玉立,清丽端庄。 其实她不必问,只看定远将军憔悴的神色便能知道,他最近这段时日夹在两边格外为难。一边是辛辛苦苦将他抚养成人的寡母,另一边是他一见钟情的姑娘,无论偏向哪一边,对另外一边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尽管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但定远将军还是点了点头:“我很好,只是……辜负了姑娘。” 他原本想问沈檀书一句,她近来可好。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道歉。 ——是他他出尔反尔,坏了婚约,再问她好不好只会显得虚伪可笑。 谁知沈檀书仍然目光清朗:“将军何谈辜负不辜负,你我的婚约并未定下,早早散了也不影响各自的嫁娶。如今这样,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定远将军只觉口中苦涩,讷讷不知如何应答,却又听沈檀书道:“我长嫂临盆在即 ,恕檀书今日不能与将军多言。当日救命之恩,檀书铭记在心,若是将来将军有难,但凡檀书能做的,必然赴汤蹈火。至于婚约一事,今生既已无缘,乃是你我命中注定。还请将军宽心,你我就此别过。”说罢她不再犹豫,当即转身离开。 定远将军站在原地,看着沈檀书的背影消失,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还是一旁的六安道了一句:“定远将军,您请吧。” 他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一下,转过身来,正好和沈檀书离开的方向相对,就像他们的一场相遇,匆匆擦肩而过后越走越远。 … 而另一边,沈端砚不顾阻拦才一进产房,就看见那个吓得他心脏都快停了的人正皱着眉头躺在榻上,用竹签子小口地吃着奶油凤梨冻,不由得气息一滞,停下了脚步。 这奶油凤梨冻清香甜爽、柔滑可口,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若非肚子还隐隐抽痛着,对于年清沅这种嗜甜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上美味。 她才吃了两块,就见沈端砚进来,连忙招手道:“你快来尝尝。” 沈端砚这下是真的哭笑不得,来到床榻边上坐下问道:“你肚子疼不疼,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吃东西。你不用怕,一会我会一直陪在这里。” 年清沅抬头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人家都说了,产房污秽,男子不能随便进。而且你又不会接生,更不通医术,在这里也只能给人添乱。”说着她用竹签串起一块冻糕,颤巍巍地送到了沈端砚嘴边。 沈端砚一口吃下,含混不清地劝道:“我留在这里,不会给稳婆和大夫添乱的,你若是怕了,就抓着我的手,若是疼了,咬上一口也是好的。” 他吃完之后拿过年清沅手中的竹签,随手扔在了一旁,并皱眉对旁边的丫鬟们道:“你们也不看着点夫人,万一被竹签子戳到怎么办。” 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出声。 他又扫了一眼装冻糕的碟子,不等年清沅开口就自行拿了起来,放到远处的桌子上,从容不迫地顶着年清沅恼怒的目光吩咐道:“趁夫人疼得还不厉害,去做点吃的送过来,不要拿点心,吃了不顶饿,一会也不长力气。” 等丫鬟领命下去了,年清沅才 分卷阅读390 不高兴地哼哼道:“你倒是比我想的镇定。” 沈端砚镇定自若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所以一会你也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让年清沅莫名鼻头一酸,小声附和道:“我不怕,我才不怕。” 饶是两人都做足了准备,一个时辰后,阵痛真正开始时,年清沅还是遭受不住,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面色苍白,整个人呻吟不断。疼痛犹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仿佛绵绵无穷,没有尽头。可饶是这样,稳婆还是在旁边聒噪。 “夫人,您用力,吸气,呼气,对,就这样。” 年清沅按照稳婆所说的反复几次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问道:“沈、沈端砚,到底什么时候,才、才能停下呀。” 一旁握着她一只手的沈端砚也和她一样面色苍白,满头大汗,闻言茫然地看向同样守在床边的沈檀书。沈檀书只觉一阵头大,但也只能帮忙安慰道:“就快了,就快了。” 说话之间,年夫人她们也终于到了。 一进来年夫人就看到沈端砚守在床边,先是一愣,随后哭笑不得道:“你一个男子在这里做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给人添乱。” 沈端砚这会心神不定、眼神飘忽,也没了平日里身为首辅的架子,在年夫人面前就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般束手束脚。 他尴尬地解释道:“清沅害怕,让我多陪陪她吧。” 声音还难得带了几分低声下气的恳求。 年夫人的原意还是要赶他出去,可见他这样,反而不好说什么,只能一起守着。 整整一下午的功夫,年清沅叫得喉咙都有些沙哑了,总算在傍晚时分,晚霞满天之时,守在门外的年大人、年景珩他们几个总算听到里面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还没等里面接生的稳婆出来,他们就听到里面人的声音:“是个千金。” 年景珩顿时一蹦三尺高:“是个女儿!是个女儿!女儿好,女二好!” 年大人沉着一张老脸呵斥道:“你在这里跳什么跳,生女儿好什么了!” 他扫视了四周一眼,才对年景珩低声道:“你懂什么,沈家一脉单传,你妹妹这一胎不是男丁,日后免不了还要再受一回苦。” 年景珩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不过不管怎么说,年清沅除了开始稍微吃了点苦头外,最后还是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了,而且母女平安,让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一十三章 鸭花汤饼 因为生在五月,新生下来的小女娃有了两个乳名,一个叫阿午,是沈端砚起的;另一个名字叫阿榴,石榴的榴,是年清沅起的。 这样一来这对年轻的父母就有了分歧。阿午谐音是五,阿榴谐音是六,到底应该选哪个? 不用争执,最后还是年清沅占了上风,家里人统一叫小女娃阿榴,大名叫沈嫣。 生完孩子后,一连几天年清沅都没下床,只能在床上抱一抱小女娃。新生的婴儿褪去了刚出生时候的皱巴,皮肤舒展开来,变得奶白柔润。等眼皮再一睁开,是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晶亮亮的让人心仿佛都要跟着化了,获得了一干人等的宠爱。可想而知,眼前的小娃娃长大之后肯定会出落得很是漂亮。 年家人不能常驻倒还还好说,沈檀书几乎整日都要守在沈嫣床前,对着自己小侄女傻笑。刚出生的小女娃仿佛能感受到小姑姑对她的喜爱,也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来。 至于沈端砚就更夸张了,直到年清沅能下床来,他还不敢亲自去抱阿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孩子摔了碰了。 对此,年清沅只能摇了摇头。 按照大周的风俗,女子坐月子期间不得随处走动,甚至不得沐浴洗头。可生产当日年清沅就出了一身汗,之后又在床上捂了几天。大夏天的,虽有人给擦洗身子,但还是觉得身上气味酸朽不堪。等托人和一些大夫打听过过后,最终还是舒舒服服地沐浴了。 等沐浴完后,又到了午饭的时候。 年清沅分娩前后胃口一直很好,小阿榴生下来后,饮食上少了一些禁忌,她更是吃起来畅快不少。今日厨房做了她最近喜欢的一道鸭花汤饼,虽然是夏天,汤冰又热乎乎,但带着汤汤水水一并吃下去也别有一番风味。 等她吃完后,被丫鬟们扶着在屋里走动一会,便躺在床榻上午休。 院子里浓荫匝地,蝉鸣愈躁。午后的熏风从小窗吹入,暖暖软软的,让人不知不觉就感到困倦。屋里静悄悄的她身上仍和前段日子一样着宽松舒适的衣衫,手里拿着一把生绡白团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沈端砚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只觉得哪怕就这样看着她,心里也是满足的。 见他进来,一旁守着的丫鬟们也悄无声息地退下。 等他上前坐在她身边,年清沅才微微睁开眼笑道:“你回来了呀,今日在朝中怎么样。” 分卷阅读391 沈端砚把头压在她颈窝里,嗅到她身上沐浴过后浅淡清新的香气:“一切顺利。” 先前他假意要辞去首辅之位,让小皇帝慌了手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日的举动太过激进,老老实实地三次请求首辅归朝,这段日子也收敛了爪牙。 沈端砚也坐出了一定的让步,想扶持温家可以,但卫国公府不行。 温家虽然前身是永宁侯府,但早在宣平年间根基就已经彻底毁了,如今虽然借了小皇帝的势能站在朝堂高处。但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相是无根之萍,撑不了太久,一时之间也撑不了气候。 唯一让他有几分顾虑的是后宫那边。 上一次清沅在宫中点出金雀花的危害之后,他这才对后宫的事情上了心,暗地里也培养了一些人手,探听后宫消息。因为此事是臣子大忌,他也让人一直小心行事,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了。小皇后和温家女儿明争暗斗这两年,一直处于下风。她心性骄傲耿直,不愿与人示弱,就连面对皇帝也不屑献媚讨好。这种性子注定了她要吃亏。 不过这段时间,小皇后似乎是想开了,以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为借口,留得小皇帝几乎日日到凤仪宫应卯,清凉殿那边反而不常去了。温贵妃那边还一直没有动静,因为她自己想必也清楚,如今宫中最得势的只有她和皇后两人,皇后腹中的孩子若是出了差错,即便小皇帝再相信她,也只会怀疑她一个人。 但眼前这种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日子也不知能维持多久。 只要温清语的身体没有问题,怀孕是迟早的事情。等她也有了孩子,和皇后的斗争只会更加激烈。小皇帝如今心思也多了,若是再有一个知情识趣的美人,只怕后宫更要乱成一团。 即便本朝如何不允许后宫干政,后宫里的这些纷争迟早会影响到前朝。 沈端砚不得不早做打算。 耳畔传来清沅的声音:“你又在撒谎了,看你回了家里也在想朝堂上的事情,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沈端砚只好如实告诉她:“我方才只是突然想到,再过段日子,皇后娘娘也要分娩了。” 一提到这个,年清沅也是一怔,随后叹道:“是呀,她年龄还那样小。”如今还和小皇帝离了心,只怕临盆时要更加慌乱不安。而且小皇后自幼丧母,家中又无可靠的姐妹,在深宫之中生产,没有一人能陪着她,那场景真是很难让人不生出几分同情来。 她手中的生绡团扇轻摇了几下,突然想到了别的事,转头问沈端砚道:“我想对付卫国公府和温家人,你是首辅,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她说话时神情坦坦荡荡,仿佛不是在让沈端砚假公济私,出主意给她报仇呢。 沈端砚哑然失笑:“先前你从未提过,我还只当你顾念旧情,想把所有的陈年旧事一笔勾销,没想到你现在才提。说吧,你想让他们如何?” 年清沅用力地扇了两下,忿然道:“怎么可能一笔勾销?温家那女人毒害我在先,虽未能要了我的命,却不是她心慈手软、手下留情,而是我福大命大逃过一劫。托她和那个奶娘的福,我小半生缠绵病榻,若非得名医诊治,只怕早就去见了佛祖。还有卫国公府,从前那泼妇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我是短命鬼,她那个儿子几次三番侮辱于我,甚至还想、还想强迫于我。我向来心眼小,怎么可能就此揭过。” 她说起自己小心眼时,当真一点也不遮掩,神情坦荡自如。 “先前我搁置不提,不过是因为阿榴还在我腹中,怕她跟着学坏了。如今阿榴既然也生下来了,我自然有我的仇要报。我也不要他们如何,只要他们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几分激动,眼眶也有点红了。 温夫人对她下毒一事几乎成了她的心病,一提起来难免心绪起伏。 沈端砚连忙安抚她道:“好了好了,不急,不哭。有我在,我自然不会让害了你的人能逍遥快活。”其实他暗地里早已布局,只是不方便透露给她听。 朝堂底下的事情太过黑暗,他不愿让她见到他的另外一面。 年清沅嗔道:“我才不信你,别的不说,那卫国公府不是顺顺当当过了这么久了。你这个首辅当真做得好,公正严明,从不徇私,只可惜咱们那位陛下还是不信你。”她说到最后一句有几分后悔失言,连忙住口不提。 沈端砚却并没有计较她的无心之失,而是嘴角含笑道:“我从前确实觉得,当一个忠臣,为陛下驱使,为万民谋利便足够了,但是我现在觉得,偶尔做个权臣,照看好我身边的人倒也不错。”温萧两家他都不会放过,只是时候未到,他什么也不能说。 年清沅这才松了口气,还是闷闷道:“我也不是非要你做什么,总归那些苦头我都已经吃过了,难受就难受吧,反正都过去了。但是你要好好的,朝中嫉恨你的人本来就多,莫要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反而要让那些人笑话。咱们一辈子还长得很,有的是时候看他们哭呢。” 沈端砚微微叹息,揽住她的腰肢,轻轻吻了吻她的额际,什么也没说。 分卷阅读392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只不过他也不会让清沅等这么久,就像清沅之前所说的那样,若是等他们都白发苍苍、老到昏聩了,再看到仇人得报,那夜没什么意思。 一年、至多两年,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结果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豆蔻熟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清沅产后的身体逐渐好转,尚在襁褓中的小阿榴也一日日长大了。 沈府的奶娘是预先就找好的,其中温韶、谢仪彤还有年夫人她们也帮着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只有佟氏不一样。一开始年清沅怀孕生产,她也跟着凑热闹,等看到生下的是个女孩就撇撇嘴,之后也不怎么上心。 年清沅对这个长嫂已经算是看透了,懒得搭理她,总归自己的女儿自己宠。只是她回头跟温韶道,让她小心着些。若是什么时候有了第二个孩子,及早告诉年二,早些跑回西北也好、江南也好,省得回头又要和佟氏夹缠不清。毕竟佟氏可早先就放出话来了,若是温韶有了第二个男丁,就要抱给她到长房养着。 温韶只是一笑了之。 和年清沅差不多同一时候,年婉柔也生了,生的同样是个女儿。 她之前想和萧忱和离一事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在国公府的日子比从前还不好过。萧忱巴不得要把她扫地出门,却被卫国公夫人拦住。总归如今她肚子里还有卫家的种,想要如何还是等她生下孩子再说。 可一见年婉柔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个病恹恹的女娃,卫国公夫人顿时就翻了脸。若非因为年婉柔刚生完还在坐月子,这会就把她赶出家门难免会落个不好的名声,她早就让她收拾铺盖滚蛋,省得耽误她儿子了。 若这女娃是头胎,卫国公夫人还能勉强看在是萧忱的第一个孩子上给年婉柔几分脸面。可先前柔月已经给萧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胳膊腿饱满得犹如藕节一般,让她欢喜得不行。唯一的缺憾是这孩子的生母身份不行,只是个庶出,让她颇觉遗憾。 而年婉柔那个女婴本就生得艰难,生下来之后更是一副短命相,没三两天就要请一回太医,卫国公夫人只觉晦气得不行,已经变着法地想等机会合适了赶这对母女出门。 年婉柔自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本就打算了要和萧忱和离,不等卫国公夫人开口,自己就要死要活地想带孩子走,还说什么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一辈子青灯古佛也好待在卫国公府这等地方。让外人一听,指定了就往卫国公夫人磋磨儿媳上想。卫国公夫人本来风评就不好,如今再被年婉柔这么一搅和,更是名声扫地。 气得卫国公夫人暗地里咬牙切齿,转过头还要对她笑面相迎。即便是哄,也要哄着年婉柔过了这段日子,等她作得厉害了,再将其扫地出门也不迟。 年清沅听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她一听差不多就猜到,年婉柔指不定是着了柔月的道,所以连带着孩子也跟她一块倒霉。 虽然看到年婉柔如今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但年清沅心里也没有多高兴,反而还有一点沉重。毕竟柔月那条疯狗是她给支的招,让她得以留在卫国公夫人身边狐假虎威,才会导致这种局面。对目前这种状况,其实她早有预料。若说多同情年婉柔的境遇也提不上,因为易位而处,柔月落到年婉柔手里,只怕也会同样凄惨。 她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她闲了,逗弄小阿榴的功夫还不够,偏生要去想那些有用没用的。 炎炎夏日蒸腾的暑气被金风吹散,庭院里的桂树也开了一树金黄的小花,香气馥郁袭人。秋雨过后,落得遍地都是。只是被雨水一冲,空气中的香味变得淡远悠然,反而更值得让人回味。 不知不觉中,小皇后也快要分娩了。 宫里传出小皇后诞下皇长子的消息时,年清沅正在饮一盏豆蔻熟水。 她因为最近吃得多了,有些积食,便让小厨房用白豆蔻煮了熟水饮下,有暖胃消食之效。一旁的阿榴正在榻上爬来爬去,看到她在喝熟水,呀呀地叫唤个不停,乌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年清沅。她如今也有五个月大了,或许是因为在娘胎里和母亲一样吃得好,如今已经是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生得唇红齿白,让人看了便心软。 年清沅拿着茶盏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小阿榴,你是不是也想喝这个?” 小阿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呀呀呀呜哇。” 不等一旁的半夏、甘草劝阻,年清沅很耐心地跟她解释:“这里面泡了药材,很苦的,不好喝。而且你年纪小,也不能乱喝。” 小阿榴听不懂,咿咿呀呀乱叫一通,扑腾着小手小脚向年清沅爬过来,压得她身上一沉,连忙把手中的茶盏递给了甘草她们:“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越来越胖了。回头该跟奶娘说一声,让你少吃点。” 她这本是吓唬阿榴的玩笑话,一旁的甘草先不答应了:“夫人,姑娘还小着呢,正是吃奶长身体的时候,您当娘亲的,怎么能苛待她。 分卷阅读393 再说了,姑娘吃得可没您多。”说到最后这一句,她声音这才渐渐小了,只是嘀咕个不停。 年清沅有些讪然:“我不过就是吓吓她罢了,瞧你,竟然还敢为了小的凶起大的来了。还有,什么她吃得没我多,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吃得比我一个大人还多,那像什么话。”她越说越觉理直气壮,腰板也硬了三分。 半夏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了:“夫人您怎么和小孩子一样,甘草不过随口一说,您也要和她置气。只是您确实这些日子吃得不少,先前您还说等生下了小姐之后就要节食——” 可这都好几个月了,也没见到她节食到哪里去。 说到这年清沅也觉得忧虑起来,连忙唤人拿了镜子来自照。 年清沅仔细地看着,镜中人的眉目还是她熟悉的眉目,只是脸庞连带着下颌比从前愈发圆润,却也不至于胖到肥嘟嘟的地步,而是香腮恰到好处的有点肉,让人想掐一把试试手感的地步。可能是因为这段日子吃好睡好一切舒适,容色反而比她刚嫁人那会还要好。镜子里的人肌肤赛雪,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段袅娜风流。 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彻底褪去了闺中时的青涩,真正有了少妇的成熟妩媚。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成这样了呀。 年清沅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心中是觉得高兴,还是怅然。 身后的小阿榴因为母亲的忽视又叫了起来,呀呀地扑腾着要找她。她连忙转过头去,熟练地抱住她小小软软的身子,嗅她身上的奶香味,只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所以等青黛进来告诉她小皇后平安生下皇长子时,年清沅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在意,继续逗弄她的宝贝小女儿。但宫里宫外,已经因为皇长子的诞生一片喜气洋洋。 小皇后头胎就生下了皇长子,自己松了口气不说,连皇帝也跟着大为高兴。百官再一称贺,更是意气风发地决定大赦天下,同时直接封皇长子为太子,让凤仪宫的人都喜极而泣,皇后娘娘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而另一边的清凉殿始终安静如故,之前还颇为张扬的贵妃终于安分了不少。 在这个节骨眼上,温府人终于进了一趟宫,见了自己的女儿。 温清语自从入宫以来就颇为得宠,她所居的清凉殿更是大周宠妃的居住之地,殿名取自前朝末帝那句“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飞檐反宇,殿楹漆朱,修建得格外华美。 一群身穿浅绿色宫装的女官引了温夫人来到殿内时,重重鲛绡织就的纱幔低垂下来,后面的人影若隐若现。地上铺了厚厚的长毛绒毯,松软得让人几乎一脚下去都要陷落在里头。空气中飘浮着淡雅的熏香,甘甜清润,让人闻之忘俗。 遍目所及,皆是奢靡之物,整个殿内弥漫着一种靡软、让人昏昏欲睡的氛围,让温夫人这等曾经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妇人都不由得咋舌,知道自己的女儿果真了得。 她心中既是为她欢喜骄傲,同时又有几分担忧。 等宫女们在前头帮忙撩开纱幔时,温夫人终于见到了闲坐在榻上的温清语。 她正在用金挑子在鎏金狻猊宝相花香炉随意拨弄着,方才温夫人所嗅到的奇异熏香便是从这香炉里面徐徐散发出来的。 母女二人只有每逢宫中设宴时才能一聚,除此之外温清语也只能偶尔想她的时候,才能召母亲进宫陪伴,但也不能太频繁。毕竟在这宫里,有百来双眼睛盯着她,她的行动也不是那么随心自如。 距离两人上一次相见已经有三四个月了,温清语的模样和从前几次见到时并未变化。 她本就生得绝色姿容,在深宫里金娇玉贵地养着几年,如今更是妩媚多情,眉眼顾盼之间,就连温夫人也暗暗心惊,更不用想小皇帝是如何为她神魂颠倒了。 见母亲来了,温清语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挑子,娇声道:“母亲可闻着这熏香熟悉?” 她这么一说,温夫人才觉出有几分熟悉,但饶是她见识不凡,一时也想不出来这香从前在哪里闻到过,却听温清语道:“母亲果然不记得了,这香原先是姐姐和温韶调弄出来的呢。当年姐姐和分支家的温韶,也就是如今年家的二奶奶要好,两人合力复原出这前朝的香方来,我闻了喜欢,跟姐姐讨要,她却不肯给。最后还是您发了话,姐姐才交出了香方。只是之后,她再也不肯用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温夫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陈年旧事。只是一提到已故的温七,她脸上便飞快地闪过一抹厌恶、憎恨之色:“你提那个短命鬼做什么,她吃我温家的、用我温家的,你想要个香方,她居然也敢不给。”她当年就不应该心慈手软,若非应当直接把这个害她女儿流落在外、至今不知生死的贱种掐死才对。 温清语对此并不在意,低头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也幸亏这个香方,陛下闻了很是喜欢,还夸我心灵手巧。” 温夫人听了这才脸色稍霁。 却又听温清语若有所思道:“娘,你可还记得那和姐姐长得相 分卷阅读394 似的年氏女?” 温夫人顿时皱眉道:“怎么了?” 她自然还是记得的。只是先前她虽然怀疑那年氏女就是她流落在外多年的亲女儿,但欢天喜地地到年府见了,却始终觉得对方身上有种令她厌恶的熟悉感。莫说年家那边不想让她把那年氏女认回去,她自己也觉得那就是个赝品,不是她真正的女儿。 温清语低头慢慢道:“我入宫这些日子,偶尔会想起这件事,总是觉得有点古怪。当年都说姐姐死了,可是咱们谁也没能见到她的尸首,这件事让我有些介意。” 她这么一说,连温夫人都悚然一惊:“莫不是说,那年氏女有可能是那短命鬼假扮的?”她越想越有可能,心中又急又气。 温清语又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姐姐当年只怕没那个本事。萧忱是个靠不上的,至于沈首辅,他对姐姐有意,若是他让她假死的,想必早就想办法把人娶回去了,不可能等到几年后才迟迟动手。或许是我多想了,这一切可能真的只是巧合。” 只是她还是觉得有几分惋惜。 当年家里落败得太快太彻底,以至于他们在西北时举步维艰。若是但凡手上还能留存一两分力量,及早找一个和温七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送到沈端砚身边,或许她现在身边已经多了一大助力。若是有沈端砚相助,莫说是对付小皇后了,说不定她现在早已将后位收入囊中。 温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若真是一个她们早就都认为已经死了的人死而复生,那也未免太可怖了。她想起自己进宫来的目的,连忙对温清语道:“你最近可好,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近肯定没少为难你吧。” 温清语轻笑着摇头:“只怕她有心无力,根本办不到。” 虽然她答得轻松,但温夫人还是免不了为爱女担忧:“你不要不把那小皇后放在心上,她到底是当年先帝亲自选的人,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即便没有,她是元后,你现在没有子嗣,想要扳倒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不然的话,我们就——” 她拉长了腔调,眼神里闪过一丝凶狠。 温清语颇有些无奈,不知道该说温夫人是从前在侯府的日子太顺心,还是她这些年再未曾算计过人心,所以对这些事已经生疏了。但她还是耐了性子和温夫人解释道:“如今宫里只有我能和分庭抗礼,若是皇后和皇长子出了什么事,别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所以现在我们非但不能对她们下手,还得小心她们出了什么事,赖在我们头上。” 温夫人叹气道:“还是你这肚子不争气,你若是现在也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局面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温清语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道:“怀孕的事情也不是我想怀就能怀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些人手来帮我打开宫中的局面。” 温夫人顿时来了精神:“可是需要我们在外帮你做什么?” 温清语微微颔首:“先前我让大哥帮忙在宫外搜罗美人,也不知他做得如何了。听说他最近因为升了官,从前的朋友又纷纷回来了,想必应该是春风得意的。不过娘记得帮我提醒家里的人,切莫在这种时候给我添乱子。皇后的娘家虽然出不上什么力,但保不准正有人虎视眈眈地想要看女儿栽跟头呢。” 温夫人连忙应了:“你放心,你放心,若是还有什么家里能帮得上的,你尽管说。” “宫里的事情你们不必担心,”温清语终于有几分不耐烦道,“我自有主张。” 她看向殿外,语气悠然道:“这后宫里,早晚会热闹起来的。” 只是这热闹,得由她挑起这个头。与其等着皇帝将来厌倦她那一日,倒不如趁着欢好情浓时做个顺水人情。 ☆、第二百一十五章 九层糕 三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等年清沅回过神来,小阿榴已经能不用丫鬟们搀扶,一个人歪歪扭扭地在庭院里走路了。 今年初秋连下了几场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天气远比去年寒冷得多。桂花才开就落了满地,只有院子里的石缝里还有三两株草,倔强地绿着。 年清沅回过神来,对前方摇摇晃晃的阿榴道:“慢着点,小心别摔了。” 不过等她喊出去也觉得自己多心了,一群丫鬟都在后面跟着她,怎么可能让她摔了。 前方的小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见娘亲还是没有跟上,又啪嗒啪嗒跑回来,张开小手就要她抱。可年清沅哪里还抱得动,只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乖,跟娘回去吃九层糕。” 阿榴如今已经三岁了,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嫩得如同早春的白玉兰骨朵,莹白饱满,惹人喜爱。五官更是结合了父母的优点,一看将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因为她还小,不敢给她穿裙子,怕她穿着走路绊倒了,所以今日的小阿榴穿着烟粉色交领上衣,墨蓝色袄裤,方便她走来走去,哪怕踩到泥水里也不至于让衣服看起来太脏。 所谓的九层糕,其实是一种甜米糕,可以一层一层剥开,能分隔出九层来,故而得名。 分卷阅读395 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鸽子玻璃糕,只因做好之后外形乳白剔透,犹如羊脂玉一般,香软糯滑,丝毫不沾牙,还透着丝丝桂花的香甜。 母女二人正一起吃着点心时,沈端砚从外头回来了。 见到她们母女俩围着桌子吃点心,他也坐下来让年清沅投喂了一块,吃完后才道:“不是说今日带着阿榴进宫陪皇后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年清沅笑了一声:“皇后宫里又去了妃子,阿榴闻着那些女人身上的熏香打喷嚏,我就早早跟皇后告退,带着她先回来了。” 这几年来,后宫里眼见着热闹了。 当年皇后生下皇长子后,清凉殿那位温贵妃马不停蹄地让宫外的兄长送了一位姓曹的美人进宫,果然深受小皇帝宠爱。第二年宫内选秀,小皇后索性一口气点了不少容貌才艺俱全的女子留在宫中。如今的后宫,早已不复当年只有温贵妃和小皇后两人分庭抗礼了,各色莺莺燕燕争奇斗艳,倒是让小皇帝享足了齐人之福。 昔日的小皇后吃了不少暗亏后终于成长,如今不仅稳稳坐着她皇后的位置,不久前还平安诞下了第二位小皇子。而至今,清凉殿那位的肚子还没有动静。虽然她手下的美人倒是接二连三地传出喜讯,不过毕竟不是亲生的,还隔了许多层。 见爹娘又说话不理她,阿榴委屈道:“爹爹,抱。”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沈端砚过去把小女娃一把抱起,还在空中转了两圈,吓得小人手脚扑腾着大叫:“晕,晕,娘亲救我。” 沈端砚这才笑着把她放下。 才一站稳,阿榴就一溜烟跑到年清沅身前:“阿娘,爹爹坏,我们不跟他玩。” 年清沅笑着点头:“好好,我们谁都不跟玩,把爹爹丢得远远的。” 阿榴一瘪嘴,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阿娘骗人,上次、上上次你也这么说。我也不和你玩了,我要去找檀书姑姑玩。” 说着小女孩一撒手,啪嗒啪嗒地跑出去找沈檀书了 这对年轻的父母微笑着看女儿跑远,把丫鬟们打发下去,这才继续谈话。 年清沅习惯性问道:“今日在朝堂上怎么样?” 三年前,八王爷之乱解决后,小皇帝一度志骄意满到昏了头的地步,最后被沈端砚主动上书致仕、群臣罢朝吓得脑子清醒了几分,这几年的手段也比从前高明了许多,但沈端砚这个首辅之位还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不过沈端砚过得舒坦了,肯定有人就不自在。 比方说卫国公府,比如说温家。 卫国公府这三年来每况愈下,虽然外头的架子还在,但内里已经倒了下来。卫国公父子在朝中受沈端砚排挤,又渐渐不受皇帝重用,逐渐门庭冷落,只是到底还有个国公的名头罢了。 而温家则攀着温贵妃的裙带,一路向上爬。当年西北平叛论功行赏时,温柏青一路不知踩了多少人当垫脚石,带着一大家子终于从西北返回了京城。虽然不比从前永宁侯府的风光,但总归不比再留在那苦寒之地受罪。 起初小皇帝宠爱温清语,又想替他们翻案,又想给温家人加官进爵,结果最后惹得群臣议论纷纷,有人暗地里把温家昔日流落西北时与八王爷的人勾结的证据捅到了御前,惹得小皇帝勃然大怒。虽然最后被温贵妃吹了枕头风,得以平安无事,但小皇帝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至此对温柏青也冷淡了不少。 年清沅知道仇人倒霉后,自然开心得给沈端砚多添了半碗饭。 沈端砚这一次没有笑,只是淡淡道:“陛下这几年愈发不成器了。” 三年的时间,八王爷死后,他仿佛彻底挣开了压抑已久的天性,愈发放诞起来。他非但没有长成一位励精图治的青年帝王,反而越来越昏聩。若说小皇帝傻,那也不尽然,这三年来他对付大臣倒是愈发有了心得,只是整日忙着和自己的臣子勾心斗角,正事却没做几件。其余的时间就是沉溺享乐,不是扎在女人堆里,就是看侍卫们打马球、修建豹房。御史上书了几次,都被他扔了奏折。 而沈端砚这个昔日太傅的劝谏,小皇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面上的恭敬下隐藏着几分不耐烦。 这让沈端砚不禁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先帝驾崩前的叹息。 他曾一眼看出这个小儿子不堪大用,所以安排下种种后手。从前沈端砚想着,即便这位陛下不若先帝那般聪明颖悟,但至少他勤奋刻苦,能听得下群臣进谏,假以时日,也能成为一代明君。不成想到了今日,这些得力大臣反而成了小皇帝纵情享乐的后盾。 年清沅听着也叹气:“你这话也就在家里说说,再进宫可万万别摆你那太傅的架子了。” 沈端砚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却还是点了点头。 年清沅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我今日倒是见到了太子。皇后娘娘说,太子如今也到了开蒙的年龄,是时候为他延请师长学习了。”说到这里,年清沅不免为之一叹。太子与阿榴一般年龄,比他们家阿榴还要小五个月呢,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开始 分卷阅读396 读书了。可小阿榴还能日日赖床,得年清沅去三请四催了才肯起。 “先前陛下和我提过此事,让我看看太傅的人选。”沈端砚淡淡道。 年清沅眉头微微一挑:“可皇后娘娘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你再来当一回太傅。” 不过看样子,小皇帝怕是不会点这个头了。 这几年小皇后一直有意和沈家亲近,但沈端砚为了避嫌,只能一再退避。小皇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屡屡召年清沅这个沈夫人进宫陪伴,明里暗里的示好之意显而易见。沈端砚虽然没说,但年清沅总觉得,皇后的示好隐隐透着些许不对劲,但怎么个不对劲法,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沈端砚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平静道:“皇后无论怎么想,是她的事。如今陛下还正年轻,还没到时候。” 年清沅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只怕以小皇帝目前这荒淫无度的模样,怕是会比他们想象的还早就到了谋算后路的时候。上一次宫里举宴,她进宫见到小皇帝,看到他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浑然不像十**岁如旭日初升的少年人。 然而沈端砚说的对。 只要少年皇帝一日没有真正倒下,还轮不到其他人争夺的时候呢。 … 皇宫之中。 秋日的天空总是格外寥廓高远,汉白玉砌成的重重台阕之上,便是巍峨雄伟的皇家殿宇。若是站在这上头往下俯瞰,让人只觉高处不胜寒。 而这样的场景,小皇后已经见过许多次。她身处皇宫,数年来日日夜夜都住在这里,对这样的景色屡见不鲜,却还是屡屡为此驻足。只因每当站在这里,她都回想起当年皇帝登基时,她作为皇后和他并肩走至最高处的场景。 风很大,吹得她的袍服衣角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秒整个人都要凌空飞去。 身旁传来太子稚嫩的嗓音:“母后,小心。” 她一转头,看到年幼的太子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轻轻拽她的衣角提醒。 他今年不过才三岁大,但却生得一副小大人模样,言谈举止努力做出个大人样子来,浑然不知自己这样实在天真又可爱。 小皇后心头顿时涌上无限爱怜,俯身摸了摸爱子的小脑袋:“好了,母后知道了。咱们回去看弟弟,好不好。” 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如今还在襁褓之中,没有人敢随便抱他出来。即便是小皇后自己出来散心,也不敢带着他。 太子乖巧地点了点头,任由她拉着,走下重重台阶。 身后的太监宫女们纷纷跟上。 太子的小手柔软,被握在小皇后的掌心里捂得温热。 这是她十月怀胎,躲过无数阴谋算计拼了命才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那年的小皇后因为温清语的进宫而方寸大乱,对许多阴狠龌龊之事都是一知半解,以至于生太子前后受了不少苦楚。万幸的是,她的麟儿健康平安,聪明颖悟。三年以来小皇后也成长了许多,才能在群狼环伺的后宫抱住了她的爱子,让他得以平安成长。 然而只有这样,还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凤仪宫里的夜越来越寒冷漫长了,更漏沉沉,许多个夜晚她辗转反侧,时常无法入睡。虽然她正年轻,又有宫人教她如何保养,但小皇后还是觉得,自己正在一日日衰朽枯竭下去。 想到这里,小皇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重重台阕。至高处空无一人,只有寥廓的天宇和巍峨的宫殿,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身旁的太子不明所以地问道:“母后?” 稚嫩的嗓音唤回了她的理智,小皇后回过头来,对太子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其他类型拾箸记 重九节的当日,皇宫又召集群臣命妇入宫赴宴。 年清沅照常把阿榴留在家中,临走前叮嘱了丫鬟看好了她,却被阿榴抱住大腿,软软地控诉道:“阿娘坏,阿娘又要一个人进宫去吃好吃的,却不带阿榴。” 她这话一出,屋里的众人纷纷都跟着笑了。 一旁的甘草打趣道:“夫人,瞧,连姑娘都知道您想一个人撇下她去吃好的了呢。” 三年过去,如今的甘草也已经挽起发髻,做妇人打扮。一年前,她嫁给了冬虫,之后又回到了年清沅身边做了管事娘子。而原先的青黛顶替了她的位置,做了贴身大丫鬟。 只有年清沅哭笑不得,但她又不好跟阿榴解释。 宫宴上人多眼杂,最是容易动手脚的时候。她一个大人时时注意着还没什么,若是带了阿榴去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当年她得罪过温贵妃,对这种毒蛇一样的人,她如今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什么时候被狠狠地咬上一口。 年清沅哄了阿榴一阵,还是不见这奶团子撒手。她实在没办法,只能蹲下身跟她拉钩钩约定。等年清沅回来,一定让小厨房给她做很多很多好吃的,阿榴这才点头,依依不舍地扒着门看着父母出府,登上马车离去。 因为已经是秋 分卷阅读397 日,年清沅和沈端砚出门前特意都穿了披风,到了宫门外下马时才将其留在车上。之后两人分开,在太监宫女的引领下前往不同的宫殿,因为官员和女眷们行宴的场所不同。 年清沅进殿坐好后,小皇后还没来。 温韶、谢仪彤二人照例来这边找她说话,随口提起前段时日宫里发生的一件事。说是皇后身边的宫人被买通,想要暗害还在襁褓中的二皇子,好在被人发现,立即捉拿绑缚送到了皇后跟前。经过一番严刑拷打后,那宫人才说是受了曹美人的指使。 皇后和听闻消息的皇帝都大发雷霆,当即召了曹美人对峙。曹美人连忙哭诉,说是贵妃陷害得她,不是她动的手,这又牵扯上了温清语这个曾经把她带到宫里来的大恩人。 温贵妃自然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来到御前陈明利害。最终皇帝自然还是信了他的贵妃,把曹美人打入冷宫,对受了惊吓和委屈的贵妃与皇后大加安抚,这件事情才算勉强平息了。 这三年来宫里的明争暗斗年清沅多少也有耳闻,不过这回的事倒是新鲜了。她不由得笑道:“真要论起来,这曹美人还是温贵妃带进宫来的,却反咬一口,看来两人这几年以来处的不怎么好呀。” 谢仪彤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只怕未必,那曹美人当初被送进宫来只怕就是为了替人背黑锅的。如今奴才大了,也到了送死的时候。” 温韶也道:“究竟是不是曹美人动的手我们也不清楚,大多都是乱传的。事情究竟如何,想来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年清沅向远处扫了一眼,突然奇怪道:“真是怪事,今日卫国公府的人怎么没有来。” 不仅年婉柔没来,就连卫国公夫人也不再。 温韶笑道:“你这两年在京中也不时常和人走动,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卫国公夫人自称最近被她那个儿媳气得病倒在床,正要闹着让世子休了她呢。” 一说起卫国公府的事,几个人都只觉好笑。 当日年婉柔口口声声说想要和离,但国公夫人怕年婉柔刚生下孩子就走,会让外人说她儿子闲话,免不了放下身段让年婉柔作践了好些时日。期间年婉柔也没少让人去年府传话,就盼着年夫人能回心转意,最好之后能收留她们母女。 年夫人早就看穿了她心底打的小算盘,早早就放出话来。年家白白养了年婉柔那么多年,还白饶了一幅嫁妆,可年婉柔出嫁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可劲地作。她若是想回年府,可以,除非她把从年家那里拿走的嫁妆再还回去。 这样一来,年婉柔还哪肯回去,只能拖到今年。卫国公夫人忍了她三年,终于忍不住狗急跳墙了要让萧忱休了她另娶,可年婉柔也早已琢磨出如何对付她的心得,无非是装疯卖傻就地撒泼,把卫国公夫人气了个倒仰。 这次宫宴,她不得不在家称病,就是因为这回事。 一群人正在说着,皇后娘娘和贵妃以及诸多妃子也来了。 各人连忙回到各自的位子上纷纷行礼,等皇后令众人平身后,年清沅才起来。 坐在高位上的小皇后头戴凤冠,一身雍容华贵。虽然还是绮年韶华,但举手投足已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真正有了一国之母的风范,反倒是比年清沅先前见过的小皇帝要出息得多。她一双含笑的凤目明亮动人,朝向年清沅看来时还微微点了点头。 年清沅自然也回以一笑。 虽然她和沈端砚的意思都是不要过早地掺和进后宫的明争暗斗,但比起温清语来说,她心里自然还是更向着小皇后一点。 这个问题,不仅她们俩心知肚明,就连一旁的温清语也清楚得很。 波光流转的妙目盈盈看向年清沅,发现对方也同样向她报以虚情假意的一笑,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面上也不好发作,只能将目光转开,在心底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一举把沈年两家扳倒。 当然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年来,少年皇帝也想一点点磨去自己老师的爪牙,虽然对方确实安安分分很少抵抗,只有偶尔逼急了才会亮一爪子。但他明白,那是因为没有触及到沈端砚的底线。作为他的宠妃,温清语自然知道这些。 可经过先前有人检举温家那一回事,即便是小皇帝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也不可能再大力提拔温家了。这让温清语一想起,未免恨得牙根痒痒。 很快,宫宴开始了。 因为是重九节,几乎每一张长案上都备了菊花糕,是用杭白菊做成的糕点,酥软可口,比起寻常糕点多了一重菊花隽逸的冷香,让人久久难忘。 年清沅才吃了几块点心,就有女官从旁边匆匆走到殿前,来到皇后身边,俯耳禀报了几句什么。皇后原本还是微笑着的,可听完那女官的话后顿时脸色大变,竟然也不顾在场诸多命妇在这里,竟然站起身来匆匆往殿外走去。 随后又一位女官来到贵妃身边,温清语也挑了挑眉,和皇后一样出了大殿。 这下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皇后和 分卷阅读398 贵妃先后离去,这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年清沅心里也泛上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对着眼前的美味珍馐也没了胃口。她就知道,这皇宫里头就没什么好事。瞧她们的样子,很有可能后宫的女人们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因为皇后、贵妃的离席,今日的宫宴比往常还早就散了。 等年清沅出了宫,在马车上等了一会,沈端砚很快出来了。 他撩开帘子,在她身旁坐下。 等马车开动后,沈端砚才告诉她:“太子出事了。” 年清沅心里咯噔一下,问道:“人没事吧?” 沈端砚摇摇头道:“不好说。” 回府之后几日,年清沅他们才陆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日皇帝大宴群臣,太子也坐在一旁,结果吃下了有毒的食物,当场发作。殿上当时乱作一团,好在太医及时赶来救治,才保住太子一条性命,但太子至今仍然卧病在床。 忙活了几天下来,宫里虽然揪出了一批人,但还是没能找到幕后的主谋。 小皇帝大概是觉得颜面不保,又想给皇后那边一个交待,随便拎了一个妃子出来罚入冷宫了事。但皇后那边还没说什么,群臣反而不乐意了。 且不说谋害太子,怎么能如此轻易了事。这几年的后宫争斗,连大臣们都有所耳闻。也不知是哪个在背后指使了一个愣头青御史跳出来,一本参上了温贵妃,怀疑是她指使的。没想到这一下捅了马蜂窝,群臣对温清语这位宠妃不满已久,直接纷纷上书,要求皇上夺了温清语的妃位。 可小皇帝这边被大臣们驳了面子,回过头去疑神疑鬼,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怀疑从头到尾这一切都是小皇后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对着她大发雷霆。这事不知怎么又传到前廷去,大臣们认定了是温贵妃在背后挑唆。他们本来就对着女人没什么好感,这下更是认定了温清语是个奸妃。 朝堂之上的传闻又流传到京城各处茶馆酒肆里,让百姓们也跟着一道议论起来。原本皇家秘辛就是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下更是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总而言之,这事传来传去,闹得不可开交,就连年清沅这个听话的人都觉得头大。 等到了晚上沈端砚从宫中回来,她不由得问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其中真有小皇后的手笔?” 沈端砚未置可否,只是把他知道的部分说了出来:“之前那个妃子确实是无辜的,自然背后也没什么人指使。大臣们起先只是对后宫这几年的频频动作不满,并没有直接指向温贵妃。起初上书弹劾温贵妃的人其实背地里是温柏青的人。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后玩脱了,弄成眼下这样的局面。” 年清沅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了半天才慢慢理清了头绪。 虽然直到现在还不清楚给太子下毒的人究竟是谁,不过温清语那边的举动很好理解,是想借着让人弹劾,把矛头指向小皇后,让皇帝怀疑是皇后为了争宠做出了这种举动。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在朝中的风评竟然已经如此之差。温柏青暗地里指挥着御史不过开了个头,就引得朝臣纷纷附和,最终引火烧身。 不过她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成功引起了皇帝对小皇后的猜疑。 唯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然而小皇后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实在太好了,反而愈发衬得温清语不堪。且不说当年皇后曾陪伴皇帝步过微时的情谊,就说自从皇帝登基这几年,皇后非但不曾干政,也不为娘家讨过一官半职,已经很是难得。若说从前文武百官还没注意到这位小皇后的贤德,在温清语的对比下也能看出来了。 总的来说,在这次的太子中毒事件中,温贵妃和皇后两人明争暗斗,互有胜负。 温清语赢在终于成功使得帝后离心,输在恶名外传。 哪怕再过几年,她真的能斗倒了小皇后,以她的声名,日后也不可能登上后位。她还活着就在世人口中成了奸妃,若是死了只怕正史野史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年清沅叹息一声,后宫纷乱,前朝也未必能安稳,也不知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争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二百一十七章 红锞金糕 太子中毒一案,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这件事涉及的多方人马都没能捞到半分好处:温贵妃臭名远扬,皇后与皇帝离心,群臣上了奏折,反倒被少年皇帝痛骂一顿;就连皇帝自己,据说也被气得吐了血,也不知是真是假。 年清沅倒是觉得,这两年来皇帝的身子因为纵情淫乐,愈发虚弱了,急怒攻心的情况下,吐血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回想起四年前她和沈端砚刚成婚后,进宫见到年少的皇帝皇后时,少年俊朗英气,少女天真明媚,年清沅也只觉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唯一能让她稍稍觉得安心的,是偶尔深夜醒来,沈端砚始终握着她的那只手。 从隆庆到景和年间,算来已有十多年,这人始终在她看得见,甚至看 分卷阅读399 不见的地方,庇佑着她走过无数风雨。而且今后,这人还会陪在她身畔,同样牵着她走下去。 这就足够了。 倏忽间又是一岁年关将至。 年清沅和沈檀书又坐在一处为新年做准备。前一日年清沅便吩咐下去,让人做了红锞金糕,以备过年祭祀之需。 当年和定远将军府的婚事告吹后,沈檀书果真又恢复了从前对婚嫁不甚上心的模样。而另一边据说曾经也寻过几桩婚事,但都因为各种原因而告吹。 如此一来,竟是两人至今都未曾定亲。 一想到这件事,年清沅夜里辗转时未免和沈端砚叹息两句,怕这对有情人兜兜转转,怕是要因此蹉跎半生年华。哪怕在未来某一日,两人还能再续前缘,等可等那鬓生华发的时候,一生中的大好时候都已经过去了,未免太过可惜。 只有沈端砚不以为然。 他觉得沈檀书既然已经决定斩断情丝,自然不会做什么为了他人而终生不嫁的事。 年清沅想了想,或许他这个做兄长的话有道理。 檀书是豁达之人,应该不会因为此事而想不开。 只要她过得顺遂平安,她这个做好友兼嫂子的自然也替她开心。 想到这里,她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沈檀书。 沈檀书正坐在一旁低头替她看账本。因为屋里的炭火太热,又是在年清沅房中,她只穿了素色对襟绣山茶花的小褂,下面一条雪白的挑线裙子。她因为视力不好,不得不低头几乎趴在上面看着,长长的睫毛低垂,偶尔微微颤动一两下,仿佛还是当年初见时候的样子。 不过,她能记起的和沈檀书的见面是在沈府,而不是檀书曾经和她说过的更久远前的那一次。过往的许多事,年清沅这些年还是没能记起来。 她还是温七的时候,因为时常生病,头脑昏沉,记性就不算太好。假死之后,从了悟大师那里得知了一些事后,便请求过寒山和尚给她一味药,让她能忘记从前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再到后来,被何清沅打昏那一回,更是平白消去了几年的记忆。这一重一重下来,想要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对她而言,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有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才能记起些许零碎片段,之后再从沈端砚、温韶等人口中得到验证。但想要彻底补全,还不知道要过去多少年。 年清沅正这么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后,冷风吹了进来,原本还有几分燥热的屋子里顿时清凉了片刻。厚厚的帘子被丫鬟们从两边分开,身披斗篷的沈端砚抱着穿了一身白狐裘的小阿榴走了进来。 小阿榴整个人都裹在白绒绒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眉心点了一点鲜艳的红痣,头上还梳了两个小抓髻,整个人犹如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好看。 进门一见了年清沅,就向她张开小手:“阿娘,抱。” 而抱着阿榴的男人轻笑了一声:“阿榴你最近又胖了,你阿娘可抱不动你。” 他眉目俊逸,气质沉稳端凝,一边逗着女儿一边向年清沅看过来,双眼含笑,仿佛还是当年初见的模样,只是少了从前的冷漠,多了一份只对至亲之人展现的柔和。 身旁的沈檀书一抬头就看见两人对视,不由得撂下笔,揉了揉手腕:“好了好了,你们两口子说话。阿榴,姑姑来抱你。” 阿榴自己也知道,爹娘若是在一处总是顾不上自己,还是小姑姑对她最好。当下也欢欢喜喜地从沈端砚怀中挣脱跳下来,和沈檀书一边玩去了。 年清沅看着他们不由得笑了起来。 过去丢失的那些记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边如今还有这些她珍爱的人们。她会和他,和他们一起度过今年、明年以及未来许许多多个年头,会有更多更美好的记忆。 … 寒风凛冽,呼啸着吹过皇宫上空。 黑沉沉的夜幕下,昔日朱墙黄瓦的宫城已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只余一片苍冷萧瑟的灰白。 凤仪宫内,铜鹤灯已经静静地亮了大半夜。 虽然殿内通红的炭火滋滋地烧着,温暖如春,但所有人只觉如坠冰窖般寒冷。 琉璃屏风后的床榻上,还不到一岁的小皇子仍在昏睡不醒,旁边的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只能硬着头皮如实告诉皇后实情:“皇后娘娘,微臣实在已经尽力了,只是小皇子若是再不退烧,只怕、只怕活不到明天。” 皇后已经多日没睡了。 她才十七八岁的年龄,原本有着清澈的眼波、凝脂般的皮肤,因为这段时日的煎熬,如今的眼里已经布满了红血丝,脸色灰败干枯。虽然她脸上的神情还是镇定的,但因为那一双发红的眼,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颇为骇人,哪有之前的半分容光照人。 太子中毒的事情草草了结,好在最后他平安无事。可从入冬以来,她的小儿子二皇子便一直生病,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一直到昨日,眼看就要过年了,幼儿高烧不退,太医束手无策。眼看着她这还未满 分卷阅读400 一岁的孩子就要不成了,皇后只觉满心都是疲倦与麻木。 或许是因为已经累到了极点,她神色平静地看向前方:“陛下还不来吗?” 绛簪跪在地上道:“已经让人去清凉殿告知陛下了。”只是、只是皇帝正忙着和温贵妃寻欢作乐,哪有心思顾及一个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回的儿子。 这后半句,绛簪实在不敢说出口。 自从上次太子中毒,也不知温贵妃在其中是如何挑唆的,总之最后陛下怀疑一切都是娘娘自导自演,拿太子做戏,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温贵妃。陛下竟然也不曾想,虎毒尚不食子,太子是娘娘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娘娘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邀宠。 温贵妃的谋算成功了,皇帝这次彻底和皇后离了心。 这几个月以来,凤仪宫的日子虽不至于难过,但也不算好受。 从前陛下虽然偏宠别的妃子,但总归对皇后是敬爱有加的,可如今却彻底变了。 身侧的小太子面色还有几分苍白,但嗓音稚嫩坚定道:“母后你别难过,我这就去清凉殿叫父皇,让他过来看弟弟。” 几个月以前的那次中毒因为发现的及时,再有太医悉心诊治,对他的影响并不算太大。因为年龄还太小,他也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还乖巧懂事地安慰着皇后。 皇后这才微微动了动,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轻声道:“不用你去,你在这里,好好陪弟弟。绛簪,你再派人去清凉殿最后一次,告诉皇帝,他的小儿子要死了,若是他来,等明日只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等安抚了太子后,她才这样对绛簪吩咐道。 绛簪叩头:“喏。” 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甚至还格外有力:“若是他今晚不来,那么他再也不用来了!” 她这话虽然铿锵有力,但谁都没发现,她的声音竟然还带了微微的颤抖。 绛簪只当是皇后的气话,却没发现,之前还在这里的碧钗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见风消(一) 沈府。 因是除夕,祭祖、吃饺子、放烟火忙活了大半晚不说,一家人还要围着火炉守岁,等着这一年过去。 小阿榴虽然之前信誓旦旦地要跟着大人一起守岁,并且第二日一早要第一个跟年清沅说新春如意,但小孩子觉多,不到申时,她的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被沈端砚抱在怀里,小乌龟一样上下点头。又过了一会彻底撑不住,和周公爷爷说新春如意去了。 年清沅让人抱了阿榴回房好好睡下,她们三个大人坐在一处话家常。 没过多久,沈檀书也困得打呵欠了,好不容易勉强撑着过了时候,跟兄嫂说了几句吉祥话,得了她的压岁钱,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山月居。 夫妻二人这才宽衣吹灯睡下,他们也着实有点困了。 然而才睡下没一会,年清沅就隐隐约约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问身旁坐起来的人:“你怎么又起了,还没到上朝的时候呢。不会是宫里又来人了吧?” 沈端砚嗯了一声,仍在忙着穿衣。 年清沅透过黑暗看他,只觉他今日似乎比往常要忙乱几分,心中微微一动,脑子也清醒了几分:“宫中出什么事了?”大过年的,竟然也要劳烦沈端砚进宫去商议,想来定然是什么大事。 沈端砚声音沉稳道:“还不清楚,只说出了大事召我入宫。你在家看好了阿榴和檀书,我去去就回。” 他虽然答得语焉不详,但年清沅还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抓着被子也坐起身来,连忙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好歹也给我交个底。” 黑暗中,沈端砚长叹一声:“来人是奉了皇后的旨意召我入宫的。” 年清沅听了,只觉头皮一紧。本朝对后宫甚为提防,皇后贵为六宫之首,深夜召见外臣乃是大忌,她不会不知道。可她还是做了,说明这只有一种可能—— 小皇帝出事了。 她只觉喉咙发干,刚想说什么,沈端砚已经先俯下身来抱住她。 他身上的气息温热令人安心,臂膀结实有力,让年清沅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声音仍然沉稳:“不必担心,宫里的一切事情有我在,不会出大乱子。至于家里,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遍。你放心就好。” 年清沅虽然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前的危机感,但沈端砚的话还是让她很快镇定下来。 她仰起头看他,仿佛隔着黑夜也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我和阿榴就在府里,等你回来。” 等和年清沅简单而郑重地告别之后,沈端砚穿戴整齐,走出屋子时六安已经等在门外,手中还抱着沈端砚平日里常穿的那件灰鼠斗篷。 这一次没有年清沅亲自给他披上,他从六安手中拿过斗篷系好,大步向府门外走去。 屋外的天黑沉沉的 分卷阅读401 ,没有月光,只有漫天星斗,仿佛在静静地注视着什么。雪已经停了,只有偶尔冷风吹来,才会从檐瓦枯枝上刮落一蓬雪屑。 沈端砚抬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登上马车。 任由马车一路飞快疾驰,带着他奔向深深宫城。 车轮辘辘,在下过雪的长街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 而在沈端砚尚未入宫之时,清凉殿里的气氛已和往日迥然不同。 平日里傍着温贵妃耀武扬威的宫女太监们已经被赶到了这座偏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若非侍卫们的刀剑闪着寒光,早有人会忍不住哭出声来。饶是这样极力克制,人堆里还是会不时传出几声细微的啜泣。 而重重帷幔后的美人榻上,温清语正坐在其上。 外面是滴水成冰的严寒隆冬,她在屋里还能只穿着夏日的薄罗衫子,还露着大半雪白的臂膀,衫子上还带着些许褶皱,衣带散乱,显然是匆忙穿上的。 她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平日里总是妩媚含笑的绝色面容此时已一片灰白,却也比最初被人揪出来的时候好了几分。 温清语终于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虽然手还在颤抖,却咬着牙道:“皇后呢,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一旁名为碧钗的女官神色冷漠道:“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正在替陛下整理仪容,等稍后大臣们来了,自然会来看您。您且在这里等着吧。” 温清语冷笑一声:“她也敢替陛下整理仪容,这个毒妇!这个贱人!她竟然敢谋害陛下!等大臣们进了宫,一定会让她下地狱的!” 她虽然声声怨毒,但脸上的神色却分明透着绝望与疯狂。 碧钗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贵妃娘娘,您在这说什么呢。分明是您妖媚惑主,为了向陛下邀欢,不惜让陛下服下虎狼之药,这才害得陛下以壮年之身,暴毙于您身上,怎么反倒怪起了皇后娘娘的不是。皇后娘娘贤淑德懿,百官莫不知晓,您还是省省力气,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求情吧。” 温清语凄怆地仰天大笑:“好一个贤淑德懿,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她自恃聪明貌美,入宫以来即便皇后处处打压,也仗着皇帝对她的宠爱一路顺风顺水。她知道这几年小皇后一直隐忍不发,搞不好是在筹谋什么,但哪怕是再糟糕的局面,她都有信心与那皇后博弈。但温清语万万没能想到,小皇后竟然会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地掀翻了整张棋盘! 没了皇帝,她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又谈何再跟已生有两子的小皇后斗下去。 温清语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却还因为心中那一口不甘之气撑着,让她又勉强冷静下来,几乎一字一字问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皇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弑君的念头的?你是她贴身的女官,又被她委以重任,你一定知道所有情况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现在已经成了笼中之鸟,稍后就要被你的主子拿出去当替罪羊。你告诉我,让我死前做个明白鬼?” 碧钗对此只是淡淡一笑,笑容中带着轻蔑与嘲讽:“贵妃娘娘,您的话恕奴婢听不懂。奴婢还要回去娘娘身边伺候,不便和您多言了。” 皇后娘娘交付给她的人物,她连身边最亲近的绛簪都没有告诉。没有娘娘的命令,她怎么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这个女人。 想当个明白鬼?她也配! 说罢,碧钗转身拂袖而去。 临踏出偏殿前,碧钗吩咐身后的侍卫统领道:“皇后娘娘有命,让你们好生看着这偏殿里的所有人,若有一个出了差错,你们拿头来见。” 人高马大的侍卫统领听完后浑身一哆嗦,连忙应声。 碧钗这才不再留恋,向正殿方向走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见风消(二) 前方的太监提着灯笼引路,一直带着沈端砚往清凉殿的方向走去。 宫里的夜似乎永远比别处黑,两侧的宫墙高而深,投下的长长阴影仿佛冰冷的湖水从人头顶没过,让从中走过的人感到窒息。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发出声响,在这寒冷的夜里,让人感到牙酸。 若非沈端砚这几年在宫中投放了一些耳目,传出些许消息,他只怕要以为这一切都是清凉殿的温贵妃想要对付他。 但他很清楚,不是。 前方的正殿已经灯火通明,侍卫们已经听从皇后的紧急调令,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哪怕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可看到了沈端砚到来粥,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沈端砚定了定心神,拾阶而上。 殿内灯烛如炬,往日用作遮掩的重罗帘幕都被宫人提前束起,豁然露出正前方的景象来。只见那华美的七宝琉璃榻前,跪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原本榻上挂着的鲛绡罗帐也被宫人挂在了鎏金雀衔钩上,让床榻上的一切都能让人一览无余。 身穿凤袍的皇后正背对着沈端砚跪在冰冷的地上,似乎是 分卷阅读402 在轻抚过榻上睡着的人。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声音仍然平静道:“首辅大人,您来了。” 沈端砚一直走到她的身后,才行礼道:“皇后娘娘。” 皇后仍没有转身,只是轻轻一叹:“首辅大人,这种时候了,您大可不必行礼。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为何要找您,您说,接下来该如何办呢。” 沈端砚这才直起身子来,平静地问道:“敢问娘娘,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后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立在琉璃榻前轻声道:“贵妃为了邀宠,哄陛下服了丹药。然而陛下身子虚弱,怎能承得住丹药之力,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去了。我得到消息,命人先封住了这里,又派人去请首辅大人前来,就是这样。” 她叙述着一切的时候语气过于平静了,仿佛在说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沈端砚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后的背影,才道:“皇后娘娘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为何还要让臣孤身前来,而不是召集其余大臣,一起来商讨如何来应对。” 立在榻前的小皇后终于动了。 她缓缓转过身来,垂下来的广袖遮住了身后榻上人的面容。 小皇后的神色似悲似喜,似笑非笑:“首辅大人,您清楚的,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陛下突然驾崩,朝中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能应付得来呢。我需要您的帮助。” 沈端砚明知故问道:“皇后娘娘希望微臣做什么?” 小皇后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任由长长的袍服后摆在身后拖曳而下,一直走到沈端砚身前,她才轻声道:“陛下骤然离世,我身为皇后,虽然万分悲痛,但也深知国中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走得仓促,虽未有遗诏,但却早早就立有太子。本朝不准后宫随意干政,我也不敢过问前朝的事情,但请首辅大人看在苍生社稷的份上,及早辅佐太子登基,一如从前辅佐陛下那样。” 沈端砚垂下眼眸:“陛下驾崩,无论按哪朝律法,都应是太子即位。皇后娘娘又何必多言呢?”他言语之中带上了讽刺之意。 皇后见他屡屡打太极,索性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首辅大人,您也不必再和我说客套话了。若是在从前,我还能相信你对后宫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这几年过去,我不信你在后宫没有耳目,今夜发生了什么,只怕你入宫之前就已经清楚了。” 沈端砚闭了闭眼:“微臣只是有些猜测,没想到——” 没想到身为弱质女流的皇后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小皇后提前打断了他,声音果决:“陛下就在那张榻上,你可以再去看他最后一眼!” 沈端砚的气息一滞,还是选择越过皇后,走到琉璃榻前。 身穿明黄袍服的少年皇帝已经气息全无地躺在那里,永远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没了生气的尸体。虽然他的双眼已经被人阖上,但脸上仍然残存着些许惊恐、绝望、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嘴唇发乌,脸色青灰,显然是中过毒的模样。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沈端砚还是瞳孔微缩,只觉得心中微微刺痛。 哪怕这三年来,他和小皇帝这个学生已日渐疏远,情分渐薄,但到了这一刻,还是有些恍然失神。先帝死后,当年的他承遗诏一跃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面临着许多质疑。而当年的小皇帝却对他这个年轻的太傅信任有加,几乎是发自内心地言听计从。 那几年君臣相知的情分不是假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沈端砚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身后的小皇后却冷嘲道:“这殿里没有外人,首辅大人也不必再和我虚与委蛇了。今日的局面,只怕大人心中早有定数。一日日看着局势走到今天,不正是合了大人的意思吗?” 沈端砚睁开眼来,眸色暗沉:“皇后娘娘,是你毒杀的陛下。” 他没有用疑问句,语气笃定道。 话说到这种地步,小皇后也索性认了:“没错,是我做的。这毒下了也有三年多了。这毒本身毒性微弱,天长日久地积累下来,还没到能要了他的命的地步。这么长的时日,我等着他回心转意。但就在今夜,我等不下去了。我有太子,为什么还要一直做一个任人嘲笑的皇后,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一身荣辱托付在一个完全不可靠的男子身上?” 沈端砚声音冷厉道:“他不仅只是一个男子,还是你的丈夫,是一国之君,更是大周的天子!” 小皇后杏眼圆睁,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也抬高了声音道:“那又如何?太子将来只会比他做得更好!我是太子的母亲,至少将来他不会如同皇帝一样对我!我若是一直等下去,等到年老色衰,等到他废了我们母子,那才是坐以待毙!” 沈端砚看着她道:“皇后娘娘当真就确定,有朝一日太子殿下长大成人,知道了您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会有任何反应?还是说等到有朝一日,你挡了他的路,他就不会也像您除掉他的父皇一样,对你也下手?” 小皇后倔强道:“不会有那一天。若是太子能顺 分卷阅读403 利登基,我退居后宫,绝不干涉政务,更不会有垂帘之事。太子年幼,登基之后一切全权交由沈大人您来辅佐,太子也教给您来教诲。至于将来有一日,太子是否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就要看您想怎么选了。” 沈端砚眉头微蹙:“你想说什么?” 小皇后咬了咬牙,一撩凤袍跪在了地上:“沈大人,你可以怀疑我,但你也为你留在沈府的妻女妹妹好好想一想。陛下对你动手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想来你也清楚。你才过而立,正是大展抱负的年岁。陛下给不了你大展拳脚的机会,太子可以。我之所以敢铤而走险,正是是看重了沈大人您的才能与品行。” 见沈端砚不说话,她仍不死心道:“我不过一个女流之辈,虽然使得微末伎俩侥幸得手。但等天亮之后群臣觐见,若是他们有心刺探起陛下的真正死因,我也瞒不过去。到时候自然是死路一条,除非沈大人肯帮我。眼下是生是死,我的命全在大人手中,全由大人定夺!” 沈端砚盯了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先帝告诉我,之所以选了皇后娘娘做了他的儿媳,乃是由于娘娘性情刚毅果决,与陛下或能相补。想来先帝当年也想不到,会有今日之祸。皇后娘娘就是这么报答先帝的恩情的?” 提起已故的宣平帝,方才还一直振振有词的小皇后终于苍白了脸色。 她对皇帝有怨,所以还能撑着一口气和沈端砚理论,但对于已故的宣平帝,她却还是敬重有加的。当年若非宣平帝亲自点了她做儿媳,否则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她来做。 她低垂着头,良久才讷讷道:“所以我说了,我绝不做垂帘听政之事,一切全由大人处置。我之所以敢将一切筹码都压在大人身上,只因大人曾经是先帝看重之人。我相信大人不是那等贪恋权位的乱臣贼子,也相信大人定然能将太子真正教成一个英明果敢的帝王,而不是像他的父皇一样昏聩!” 说到最后,她抬起头来,仰视着沈端砚,眼神中带着祈求。 终于,沈端砚开口道:“陛下有今日之祸,我身为太傅,自然有一份不可推脱的责任。若是揭穿了你,即便太子殿下即位,日后也免不了要受世人指摘。我也不愿看着太子殿下将来重蹈覆辙。太子年幼,还需要您来照顾。还请皇后娘娘放心,之后的一切事情交由我来处理。” 说着,他亲自弯下腰来搀扶小皇后起身。 听到他应允,小皇后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借着他的力,从地上站起。 她知道,有了沈端砚这个首辅帮忙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她到底还是年轻,这会整个人松懈下来后,才觉得有几分茫然与慌乱:“首辅大人,接下来我们应当怎么办。” 沈端砚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夜,语调悠然道:“自然是昭告群臣,陛下驾崩的事情。” ☆、其他类型拾箸记 “当——” “当——” “当——” 初晨第一缕浅金色的日光刺破京城上空的云层时,早已有无数平民百姓打着呵欠来到自家庭院或者门外的街道上,准备为新的一天忙碌生计,突然听到这一阵钟声。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晨起的士人女子,都纷纷驻足,下意识地抬头向皇城方向望去。 那钟声宏大悠长,一连响了九下,乃是丧钟。 自从沈端砚离去之后,年清沅整整一夜未能阖眼。直至天明时分才靠在床边打了个盹,意识昏沉之间,突然听得这阵声音,顿时整个人都惊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人进来,而后才揉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是什么声音?” 青黛低声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这声音应该是从皇宫方向传来的。” 年清沅揉眼的动作一顿,良久才放下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除了祭天等重要的日子外,皇城鸣钟,只有一种可能,宫里有贵人薨逝了。而宫里值得鸣钟昭告天下的贵人至多不过两位,其中一位昨夜突然紧急召了沈端砚进宫。 那么只有可能是小皇帝驾崩了。 虽然从昨夜起,年清沅就猜到有这种可能,但真的确定后,心里还是起了滔天巨浪。 小皇帝这几年虽说行事荒唐,沉溺于淫乐,但毕竟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心里虽然有了不好的猜测,但眼下什么都不能确定,索性还不如不想。不过皇帝死了,朝中只怕又要起风浪。 她有些担心沈端砚。 等半夏她们打了水来,年清沅匆匆洗了把脸,之后就叫来了沈檀书。 姑嫂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逗着小阿榴,等着沈端砚回来。 小阿榴懵懵懂懂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听着阿娘和姑姑两人偶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但只要她们偶尔停下来一逗她,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直等到快要中午了,阿榴饿了,想吃点心。 年清沅想了想,问半夏道:“上次那种油 分卷阅读404 炸的面点,阿榴喜欢吃的,再让人少送一点过来,先给她垫垫肚子。” 半夏立即知会道:“您是说那道‘见风消’吧,奴婢这就让人送过来。” 年清沅滞了滞,才道:“换成别的吧,这个名字不吉利。” 见风消,随风而消散,这个名字确实不吉利。 景和帝突然驾崩,京城震动。 这一天直到半夜,沈端砚才从宫中回来。 早在天明之前,朝中重臣已经奉诏秘密入宫。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一边着手准备为景和帝下葬,一边准备太子登基等诸多事宜。随后才让人敲响了大钟,通知文武百官入内。 景和帝的死法并不光彩,群臣听说个大概后便心知肚明,对下葬的事一笔带过。太子本就是储君,虽然年幼,但即位一事名正言顺,没有任何人能反对。至于温贵妃,景和帝一死,她一个有宠无子的贵妃自然就失了势,要如何处置不过是皇后一句话的事。 沈端砚作为首辅,同时又是皇后信重的大臣,理所当然地在宫里忙到了最后,这才辞别了太子和皇后他们。等他回到府里时,夜已经深了。 霜月如钩,疏星几点,空气中寒意逼人。 已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小路两边传来细细的虫鸣声。 前方的院子里还为他留了灯,朦胧昏黄的光亮让沈端砚心下一暖,脚下又快了几分。 如他所想的一样,年清沅还在房里等他。 她身穿雪白的中衣,领口松松地散开。手里还捧着一卷书,正在低头看着。因为已经卸去了钗环簪饰,任由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上,身上盖着织锦被。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了沈端砚的目光。 直到看到了她,沈端砚整个人这才彻底松懈下来,坐到床边轻轻揽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抱歉,又让你担心了。” 年清沅抬头微笑:“你我夫妻,说这些做什么。今日在宫里可还好?” 沈端砚微微颔首,没有瞒她,把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饶是已经猜到这种可能,年清沅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皇后、皇后这是怎么想的,她居然、居然敢这样做。” 弑君,这种事她想一想都会觉得心惊肉跳,却没想到小皇后竟然做出来这种事。而且是在大过年的时候。 沈端砚淡淡道:“皇后性情刚烈偏执,能做出这种事情倒也不足为奇。昨夜二皇子发了高烧,命悬一线,据说凤仪宫那边几次去催人问过,陛下和温贵妃寻欢作乐都顾不上。再加上先前太子出过一回事,皇后在怒火攻心之下,未免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小皇帝若是还活着,有温清语和后宫越来越多的妃子们在,小皇后的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捱。就如同这三年一样,情分被日复一日地消磨殆尽,怨恨却与日俱增。她若是继续束手待毙下去,最后非但自己要沦落到命运由他人掌握的境地,甚至有可能连累自己年幼的儿子们。而小皇帝死了,她的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皇后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应当如何取舍,她也是这样做的。 年清沅问道:“二皇子如今可还好?” 沈端砚点了点头:“昨夜原本还高烧不退,太医们几乎都要认为他活不成了。不过二皇子福寿绵长,今日天明时分终于慢慢退了烧,现在想来应该平安无事了。” 对于皇家这些秘辛,年清沅也很是唏嘘。 不过这些和眼下关系不大,所以她感叹完后,便催促沈端砚道:“好了,早些睡吧,接下来几天还有得忙活呢。” 吹了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如同年清沅所说的那样,沈端砚和文武百官忙着为景和帝定下谥号、葬入皇陵,同时还要准备太子登基前的诸多事宜。这期间,年清沅作为命妇,还和众多诰命夫人一起进了宫,哀悼年轻皇帝的突然逝世。 因是国丧,众人俱服缟素,头簪素银钗,没了往日的争奇斗艳。 等到了殿内,年轻的皇后眼眶红肿,几次险些哭晕过去,幸得众夫人开解要为年幼的太子和二皇子着想,她这才渐渐止了泪。 而年清沅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之一,只能打心眼里佩服小皇后这番唱作俱佳的演技。 慢慢地,终于到了太子登基这一日。 沈端砚作为文官之首,和众臣子身着朝服在景乾宫前列队等候。 前一日夜里,年幼的小太子还在睡梦中迷糊时,就已被自己的母后催促起来。在宫女太监的忙碌下,他沐浴、更衣,穿好了孝服前去宗庙拜祭。之后再换上明黄衮服,头戴冠冕,乘着銮驾前往景乾宫。 鸿胪寺的官员们前方引路,沈端砚率文武百官进入宫城,在景乾宫正前方的广场上,文武分成左右两列静跪,等待未来天子的到来。 不一会,年轻的太后这才拉着太子的手,一步步穿过人群,向着景乾宫至高处一步步登去。 汉白玉的重阶九层又九层,乃是至尊之数。对 分卷阅读405 于年幼的帝王来说,若是没有母后的牵引,走这条路,这并不容易。 他懵懵懂懂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迈动着小短腿跟着母后费力地登上台阶,眼神一直看向前方的巍峨宫殿,湛湛天宇。尽管眼下的他并不明白,这象征着什么。 最终,他站在了至高处,看着下面叩拜在地的文武百官,有些不安地抬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年轻的太后容颜素净,端庄从容,对他微微一笑,小声地提示着他应当如何。 有了最熟悉的母后在身侧,他才稍稍觉得安心,一板一眼地按照几日前母后和礼官所教的,向上苍做出祷告的模样来。 尽管小皇帝的动作稚嫩,但流程还是顺利地完成了大半。 终于,大太监双手拿过诏书,开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尖利悠长的嗓音在整个景乾宫上空回荡。 年轻的太后思绪也随之飘远。 这样的场景,许多年前她也曾经历过一回。 下首的太监还在念着:“先帝骤崩,归于山陵。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先帝之遗志,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 只是那时候,她没能陪着皇帝站在巅峰,而是作为太子妃在下方,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当年的她,青涩、稚嫩、懵懂,虽比身边的儿子年龄大了许多,但还是同样茫然无措、激动中带着一丝不安地看着,甚至还大着胆子,去偷偷握了握同样激动不安的太子的手。 后来他成了皇帝,她成了皇后,两人同样又经历了一次这样宏大的场面。虽然表面上比第一次时镇定得多,可登记前后的几日,床榻上相对的少年男女却因心潮澎湃,连续说了几晚的话,天真地幻想着遥远的未来。 无论哪一个身份,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走到今天。 风很大,吹得袍袖猎猎作响。 当年纯真的誓言也在不知不觉中,随风而散了。 小太后的眼神一一扫过广场上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 这些人,前几日还在为先帝之死而做出忧心忡忡的模样,转眼之间,又要拥戴她的儿子登上皇位。一代新人换旧人,即便你是九五之尊,也逆转不了这种局势。 隆庆帝如是,宣平帝如是,景和帝亦是如此。 想到那个人,她的心中还是难免有一丝钝痛,但转瞬即逝。覆水难收,如今再想这些,对她而言已无益。往后今生,她唯一的依靠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小太后的眼眸重新变得坚定。 恰在此时,太监已经将诏书念到了最后,拉长了腔调。 “谨于今时祇告天地,即皇帝位——” 下面群臣跪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于,钟磬齐鸣,礼成。 ☆、第二百二十一章 见风消(四) 先帝猝然离世,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元嘉。 沈端砚作为前朝首辅,朝中肱股重臣,理所应当地接起了辅佐幼帝的大任。太后对之更是信赖有加,时时教导小皇帝,要多听从首辅大人的教诲。 有些人从前眼看着沈端砚与景和帝君臣逐渐离心,本以为再等上不到十年,就能看到这位首辅大人抄家下狱的那一日。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局势峰回路转,他又成了皇帝尊重依赖的师长。而且只要不出大问题,他未来至少十几二十年内都能高枕无忧,稳居朝堂之上。 这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一句,时也,命也。 当然也不乏那等心比天高之辈,对这位沈首辅仍旧不屑一顾,认为他不过是走了惊天的狗屎运,才能当上首辅的。不过也正如前人所叹息的那句时也命也,沈端砚固然生逢其时,运气颇佳,但这世上又有几人真的能在机会到来之时紧紧抓住机遇,乘风直上呢? 无论怎么说,景和年间的旧事已经翻过了这一页,转眼就到了第二年。 元嘉二年春。 这一年的春来得格外迟缓,眼看着到了三月,院子外的杨柳梨杏才刚刚抽条结苞。空气中仍然带着料峭的寒意,让人不敢轻易脱去身上的夹袍。 这一日沈端砚下朝归来,仍和往常一样直奔院子,却扑了个空。 清沅和女儿阿榴竟然都不在。 等他换好了朝服,才听丫鬟们道,今日清沅请了临安郡王妃和年府的二奶奶,让她们一同带着孩子来府上玩,这会家里人都在花园里。 他想了一想,虽然他确实想见到妻女,但她们一群女眷凑在一处,难得开心,他也不便前去打扰。只让人去告诉夫人一声他回来了便是,自己一个人去了静思轩。 他才刚坐下没多久,六安就在外头敲了门。 “笃笃笃——” “进。” 六安进来,小心道:“大人,夫人那里出了点事,请您过去一趟。” 分卷阅读406 沈端砚原本还在低头练字,闻言顿时站起,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六安苦着一张脸脸道:“这个小的也不清楚,是小的刚拿了小厨房送来的点心,就碰到了檀书姑娘身边的绣雁。她说不敢来打扰大人,让小的通知大人速速过去。” 沈端砚脚步一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六安整个人吓得一哆嗦。 从前他还觉得这个六安,虽然心思是多了点,但办事好歹还算伶俐。但最近这几回,六安办事越发不靠谱了。 好在他什么都没说,还是脚步飞快地向前走去。 六安在后边几乎一溜小跑地跟着,心里叹气,自从这位夫人嫁到府里来,大人走起路来真是越来越快了。 年清沅不在自己院子里,而是被人就近扶到了离沈府小花园很近的一处院子里。 等沈端砚赶到时,谢仪彤正在院子里和沈檀书说话,另外三个小孩子正在旁边玩闹。一个是临安郡王家的小县主明珠,另一个是瑞哥儿,还有一个自然是他的宝贝女儿阿榴。 明珠今年已经十一岁了,逐渐有了小大人的样子;瑞哥儿也已经六岁了,也有了哥哥的模样。他正拉着阿榴的手让她不要一直跑来跑去,免得摔跤了又要喊疼。而只有四岁的阿榴还傻乎乎地,没心没肺地冲着走进门的沈端砚一咧嘴扑了过来:“爹爹!” 她这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沈端砚牢牢接住飞扑过来的小阿榴,抬头问沈檀书道:“清沅到底怎么了?” 其实一看到众人站在院子里,沈端砚心里差不多就有数了。清沅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不然众人也不能如此安然站在这里说话,不过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 沈檀书走过来,将扒着沈端砚腿的小阿榴带到一边去:“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这么说着,杏眼里难得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沈端砚心中突然有了预感,当即也顾不上许多,连忙越过众人,推门而入。 房内,年清沅正坐在床榻上和温韶说话。 听到声音后,温韶转过头来,一见是他来了,便自觉起身,微笑着看了一眼年清沅,示意要留给他们两人独处的空间。 等温韶退出去后,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沈端砚在年清沅床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年清沅抿了嘴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里,这里有一个小娃娃觉得不舒服。”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沈端砚还是没能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因为知道清沅害怕生孩子这件事,在她生下阿榴之后,沈端砚便请了寒山和尚,调配出一味对人无害的避子汤。但没想到清沅竟然还是有孕了,这让他一时又是担忧又是自责。虽然心里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一时竟沉凝不语。 年清沅看他一脸沉重,不由得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莫非你不高兴?” 沈端砚摇头:“并非如此,我是担心你。” 他们已经有了阿榴了,已经不用清沅再这样以身涉险。他担心年清沅的身体很难再次承受分娩的痛苦,担心许多许多。 看他拧眉的模样,年清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替他抚平眉头:“好了,你不必替我担心。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有让寒山和尚和莫先生开了方子,调养身体。若是没有把握的话,我也不会最近停了汤药。你且放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沈端砚这才知道,原来是她偷偷让人换了汤药,才会有了这个孩子。 他又是好气又是无奈:“你既然有了要孩子的打算,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提到这个,年清沅不由得有几分心虚:“瞧你的样子,我若是早早告诉了你,你定然要不同意了。好了,你也莫要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我只是想着,若是只有阿榴孤零零一个,若是等你我百年之后,她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岂不是孤单得很。” 沈檀书始终不愿意嫁人,这样下去,沈家的下一辈只怕就只剩下阿榴一个女孩了。 沈端砚沉默半晌,才叹道:“阿榴她虽然没有至亲的兄弟姐妹,但也有明珠县主,还有瑞哥儿这样的玩伴。至于日后,若是你我去了,身后事我们也管不了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年清沅抬手打了他一下:“什么叫儿孙自有儿孙福,阿榴只是一个女儿家。男子有立身进仕的门路,至少能考个科举。若是文不成,也能和二哥一样走武将的路子。再不济,卖力气种田去也能养家糊口,可女儿家有什么。如今你当着首辅,自然万事不愁,可将来总有人走茶凉的一天。若是给阿榴寻亲事,即便我们再怎么相看,也只能看一时的好,往后她自己还有好几十年的日子要自己关起门来过。家中若无兄弟帮助,你让她怎么办。” 沈端砚无奈,捉了她的手道歉:“是我考虑不周,但你既然有孕了,阿榴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想办法,你好好养胎。” 分卷阅读407 年清沅这才露出笑意:“你这说的这句话倒还像样。” 自那日之后,年清沅的肚子终究是一日日大了。 小阿榴也知道阿娘要给自己生个小娃娃来陪她的事情,偶尔也会趴在她肚子上听一听,好奇地眨巴着眼问她:“娘,你生的小娃娃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年清沅也有点发愁:“我也不知道,但愿是个小弟弟吧,这样以后他长大了,还能保护你。”不过若是个女孩子,也没什么,总归能和阿榴两人相互扶持,让她多少能放心一点。 小阿榴小嘴一撅,傲气冲天道:“我才不要弟弟保护我,我有明珠姐姐和瑞哥哥。等回头娘把小娃娃生下来,我可以护着他。” 年清沅微微一笑,哄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好,我们阿榴最厉害了。” 暮春和暖的日光柔柔地照在她们身上,画面一时温馨美好得让人忍不住驻足。 听到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年清沅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沈端砚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们母女二人。 满院子春光中,两人相视一笑。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结局 元嘉十五年,名震天下二十余年的首辅沈端砚辞去官位。 虽有皇帝太后苦苦挽留,但沈首辅依然挂冠而去,携妻出京远游,自此踪迹全无。 有人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沈氏夫妇的踪迹;也有人说,沈大人曾在蜀中著书讲学;还有人说,他们当年一路离了京城之后,便径直去了闽地,在那里隐居。 众说纷纭,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无人得知。 又一岁仲秋,泉州城。 傍晚时分的码头上仍然人来人往,一艘船正靠近岸边停泊。 船客们纷纷带着行李包裹下了船,也有那等大户人家几十个奴仆搬着行李,侍卫开道护着衣锦风流的公子哥下船。 说是公子哥也不确切,这人眼看着明显年龄也不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了,只是面上无须,神态还有几分公子哥的风流骄矜,浑身上下一副富贵不知愁的模样,所以看着格外年轻。 秋日的天气里,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描金乌木骨扇子,打开来胡乱扇两下,一双眼在岸上的人群中搜寻着他想要找的人。 可还没等他看见,身旁的侍从就指着一处叫道:“在那里!沈老爷和咱们家姑奶奶在那里!” 公子哥连忙看去,果然看到那头张望的人正是他那亲妹妹和便宜妹夫。 这公子哥不是别人,正是年三。 今年春,他这首辅妹夫突然辞官,只留下奏折和一封家书,之后就和他妹妹南下远游了。他打听了许久,总算得了他们的踪迹,一边传书让他们在这里等等他,一边乘船匆匆往泉州这里赶来,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沈端砚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只是他面容清俊,一身青衫淡然出尘,乍一看仿佛还是个年轻的书生。他身旁的女子玉钗挽髻,眉眼清丽,仿佛还是当年模样。 两人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 年景珩见了他们两人就到:“你们两个,不说一声就自己跑了,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 年清沅笑了笑:“好了,别在这里说了,先回家里去再说。” 今年春,两人离开京城一路南下,一路上并没有如传言中那样游山玩水,而是直接南下来到了泉州这里,买了房舍在此定居。 之所以来这里,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和他们同行的采薇,原先家中就在此处,这次回来也算叶落归根。 采薇当年虽然因封家娘子一事,与年清沅之间闹了些许别扭。之后封家娘子有心利用采薇,后因年清沅受伤,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渐渐也成熟起来,两人遂也和好如初。 她在京城开的那家食肆越做越大,手艺渐渐也磨炼出来了。 这次和年清沅他们一起回到泉州,她直接住在了年清沅府上,两人闲来无事便凑在一起琢磨菜式,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 二是因为虽然沈端砚这人辞了官,人还不得闲,听说泉州这里与外洋通商,特意来这里察看民情。只是还没看出什么,先被年景珩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下落,一路追了过来,要与他们同行。 等回到府中坐下,年清沅才对年景珩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了,今日就是仲秋节,你也不在爹娘身边陪着,让他们二老为你们担忧。” 年景珩摇头:“咱爹巴不得我这白吃白喝的赶紧走呢,至于咱们娘,她忙着含饴弄孙还来不及,哪有空管我这个不孝子,还不如来投奔你们。” 年大人年事已高,五年前就已经致仕了,回到家中颐养天年。年夫人如今忙着照看温韶再次生下的一对龙凤胎,确实也无心再管年三这个老大年龄不肯成婚的不孝子了。 既然他人都来了,年清沅倒也不介意多他这么一个人。看时间还早,打发了他去沐浴更衣,先休息一会,等晚上正好一同 分卷阅读408 行宴。 夜幕很快降临了。 仲秋宴设在花园里,摆了一张黄花梨木大圆桌,周围摆了落地屏风和灯盏,虽是在花园中,却也有灯火煌煌。丫鬟们鱼贯而入,拎着食盒将佳肴一道道摆在桌上。 因在自己家中,也不避讳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三人都坐在了一处。 他们在泉州买的这处三进的大宅院占地甚广,据说从前是一位富商耗费巨资修建的。亭台楼阁,花木疏石,无一不俱。只可惜这样雅致的园林,只有他们三四人在这,金风吹来,难免显得有几分凄清。 年景珩感叹道:“从前的时候,咱们家仲秋宴可热闹着呢。” 因为沈家没有长辈,后来年清沅他们过年,都去了年府和众人一起度过佳节。年家人多,只要没有不识趣的人,气氛定然都是其乐融融的。 一旁的沈端砚也突然道:“也不知阿榴和阿宵他们如何了。” 阿宵是年清沅小儿子的乳名,大名沈廷炤,今年已有十五岁了。因他出生在正月十五,故而乳名叫阿宵。他如今正在京城中准备明年的科举,所以未能跟随在父母身边。不过按照少年人的意思,想来日后也是要在朝堂上济世安民的,也不可能和他们这等人到中年的人一样,四处游山玩水,消磨志气。 至于长女阿榴—— 沈端砚一想起她难免心中沉沉,那种心情仿佛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多年的兰花,被不知从哪来的雀鸟啄了一样。 年清沅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着撞了撞他的胳膊:“好了,当年是谁和我信誓旦旦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既然先前已经决定了让她自己拿主意,就让她去吧。” 年景珩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个孤家寡人看这对夫妻不顺眼,连忙出声捣乱道:“好了好了,吃饭了吃饭了啊!” 身旁的苁蓉噗嗤笑出了声,被年景珩瞪了一眼。 只不过年景珩这个主子在年沈两家向来都没什么威严,旁边的丫鬟都在低声笑。 自从当年受伤之后,苁蓉的一身功夫去了大半,只能彻底养在沈府。起先她跟着沈檀书,后来沈檀书入了宫里当女官,她便跟在了年清沅身边,这一次他们南下远游,甘草、半夏、青黛等人都留在了京中,帮阿榴打理沈府,她身边只带了苁蓉和白芨两个。 三人这才动筷。 不一会酒足饭饱之后,丫鬟们呈上月饼,供他们分食。 年景珩抬起头来看着天上道:“只可惜今晚天公不作美,都这时候了,云还遮着月亮呢。”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会夜幕沉沉,上面也并无星斗。本应当绽出皎洁清辉的圆月正卧在云堆中,竟也不肯露面,未免让人遗憾。 旁边传来沈端砚沉稳有力的声音:“等过一会起风了,或许咱们就能看到了。” 年景珩正要答话,一抬头看到那对夫妻两人正在相视而笑,显然沈端砚刚才那话是对年清沅说的。虽然这么多年他自觉都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未免胸口一滞。 ——这两人就不能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个孤家寡人吗? 年清沅笑道:“不如咱们放孔明灯吧,值此佳节良夜,写几句祝福的话也好。” 她既然说了,另外两人自然都是点头应允,不一会功夫下人们就拿了孔明灯的材料过来。 有人在一旁帮忙,孔明灯很快就糊好了。 三人一人拿了一支狼毫,沾了墨汁在上面写下自己心中最真挚的祝愿。 年清沅回想起当年她初回到年家度过的第一个仲秋,只觉恍如隔世。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最先写完,探头去看沈端砚写了什么,却被他一手挡住。 沈端砚眼里含笑道:“不准偷看。” 年清沅干脆扭过头去,表示自己并不稀罕,却被沈端砚拉住:“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脾气还和小孩子一样。” 远处的年景珩默默地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只觉得这个秋天真是太冷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三人还是点燃了一盏盏写满祝词的孔明灯,看着它们一个个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逐渐向高空升去,承载着他们的美好心愿,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终于,起风了。 一阵轻风卷走了天上的云堆,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宇之上,倒映在在下方紧紧依偎的这一对夫妻明亮的眼眸中。皎洁的月光照彻了这一方小小的庭院,照彻了夜幕下的泉州城,照彻了千里之外的京城,更照彻了大周万里疆域的每一寸土地。 自此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再无缺憾。 ☆、番外一 沈嫣(上) 元嘉十六年。 这年冬天,沈嫣再一次进宫了。 前夜京城下了一场雪,宫里的砖道上虽然一早被扫出一条路来供人行走,但明黄的琉璃瓦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风一吹就有雪沫簌簌下落。 分卷阅读409 沈嫣身上披着大红织金绣梅萼纹的斗篷,身上的夹袄厚实温软,袖中还揣了手炉,暖烘烘的,即便在这雪地走过,倒也不会觉得太冷。 只是她露在外面的小巧鼻尖,还是不免被风吹得微红。 两旁引路的宫女替沈嫣打着伞,走在前头的一个女官转头对沈嫣道:“天气这样冷,本不应当召姑娘入宫里来,不过太后实在想见您,这才让人请了您来。” 沈嫣微微一笑:“碧钗姑姑,您何必跟我这样客气。” 她自幼就随母亲一起,不时进宫在太后跟前说话,和碧钗熟稔得很。其实她方才本想问碧钗一句,今日太后叫她入宫到底是何意,但想了想碧钗也未必会说实话,索性干脆就不问了。 一年前,父亲辞官而去,偕母亲南下远游,只她和弟弟两人被留在了京中。 同年秋天,三舅舅就去找他们一起游历了。 虽然京中还有明珠姐姐和表哥,还有外祖母一家在,但没了至亲的父母在身边,她和弟弟偶尔还是会有几分落寞。弟弟还好,他近来忙着考今年的科举,整日闭门读书,只有偶尔才出来几回。她在家中有管事娘子帮忙打理庶务,自己无所事事,心中难免有几分埋怨爹娘竟然把他们抛下。 正想着,慈宁宫已近在眼前了。 十六年前,先帝骤然离世,太后扶持年幼的太子登基,之后却并不垂帘听诊,而选择退居后宫。前朝一应政务,全权交由大臣处理。 起初,朝野上下不是没有非议的。 虽然对外头黎民黔首说是病死,但京中世家权贵又有哪个不知道实情的,那不过是为皇家留了脸面的说辞。先帝正值壮年,突然就暴毙在温贵妃身上,怎么说都不是光彩的事。 但人人心照不宣的实情,就真的是实情吗。 谁也说不准。 头几年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先帝的死因,只是怀疑也没用。 小太后虽然自称不干预朝政,但皇帝毕竟还这样小,以后的事情谁敢保证。若是小太后言而有信,那全权交由沈端砚,就不怕日后养虎为患,祸乱朝野。 然而这些议论,最终还是岁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太后言而有信,赢得了朝野上下的赞誉;父亲急流勇退,保全了两朝首辅、君臣相知的情谊。 沈嫣从容地跟在碧钗的身后,走入殿中。 殿内地上铺着紫锦地衣,九层博山炉徐徐喷吐着沉水香的气息,暖香怡人。 太后如今还未满四十,因为保养得宜,看着面容依然姣好,眼波如昔清澈。她一见了沈嫣便笑道:“阿榴,许久不见你进宫来,莫不是把哀家给忘了。” 沈嫣行过礼后,走到她身边坐下笑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阿榴自然是想要进宫时常陪伴您的。只是如今我爹娘在外远游,家中尚有弟弟在读书,免不了要多照顾他几分。” 两人多日不见,寒暄了几句。多半是太后在说,沈嫣在听,偶尔说几句话也是有意说来逗太后发笑的。一时之间,殿内的气氛也算其乐融融。 正说着话,女官绛簪和一位同样身穿朱衣的女官从外头进来。 那朱衣女官肤色苍白,面容秀丽,一双杏核眼漫无焦距,只有在看到沈嫣的瞬间脸上才微微带了笑意。 待她行过礼后,沈嫣惊喜道:“姑姑,您今日竟也来了。” 沈檀书对着这个自己几乎一手带大的侄女微笑道:“太后今日叫我来陪她说说话,我正想着好些时候没在宫里见到你了,没想到今日可是见到了。” 当年她不愿嫁人,便一直留在家中,成了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姑娘。 嫂子年清沅担心别人说她闲话,便主张让她找点事做,比方说整理书籍,编纂经卷之类的,也好过整日在家替她和沈端砚带孩子消磨时光。沈檀书想了一想,她自幼喜欢读书,最向往的还是书多的地方,索性就进了宫当了皇宫藏书阁的女官。 虽然因为太后的缘故,她在宫里比寻常人走动要随意些。不过到底是在禁内,想要见到宫外来的人也不是那么自由。所以太后偶尔叫沈嫣进宫陪伴时,也会喊她过来。 太后点头:“你们俩也有多日没见了,正好也凑在一块好好陪哀家说说话。我这慈宁宫冷清得很,也只有你们在的时候才能热闹些。” 她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并非作伪。 当年景和帝死后,她成为太后,便搬到了许久没人住的慈宁宫里。隆庆、宣平二帝的皇后早丧,慈宁宫空虚已久,她刚搬来这里时只觉比冷宫好不了多少。 景和帝的那些妃子她又看不上,自然也无意和那群女人往来。几年前二儿子就在京城开了府邸,搬出去住了,也不能长伴她膝下。 而如今的皇帝又尚且年轻,后宫空虚,也没有皇后妃子热热闹闹地来给她做个伴。 想到这里,太后不由得看了一眼沈嫣。 因为殿里太热,进来之后她便解下斗篷,交给一旁的宫女。 少年人爱鲜亮,她里头也穿了件浅绯色的袄子,下面压 分卷阅读410 着石榴裙,映衬着明眸皓齿,整个人的容色鲜妍极了,却又不会显得俗媚。 沈夫人是京城中都排的上号的美人,沈端砚更是一表人才,他们的女儿自然也出落的亭亭玉立,端庄秀雅,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让人看了便舒心。这孩子自小就时常进宫,也算是她看到大的,太后对她也确实有几分感情。 只可惜—— 太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无论她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不曾显露,只是仍微笑着和她们说些闲话。 眼看就要到了晌午,太后身边的女官提醒快到了用膳的时候,沈嫣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连忙起身要告辞。 太后一脸不赞同道:“你既然来了哀家这里,自然应当陪哀家一同用膳,哪有让你空着肚子的道理。” 沈嫣笑道:“太后您说的是,只是近来我外祖母感染了风寒,眼看都要中午了,怎么说我当小辈的,都应当回去床前侍疾了。” 她这个借口找的并不高明,年老夫人病了,但是膝下又有儿子又有儿媳的,哪里用得到她一个外孙女去侍疾的。 不过太后也知道她不想留在这里的原因,也不好多勉强她,只能点了头。 沈檀书也跟着起身:“太后娘娘,让我去送送这孩子吧。” 太后无奈道:“知道你们姑侄二人感情好,去吧去吧。” 不一会,这两人终于出了大殿,往外走去。 等她们走后,女官才唤人传膳。 太后才刚刚拾起一双象牙镶金箸,就听外头有人来报:“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身穿明黄龙袍的少年天子匆匆步入殿中,先扫视了一圈后,没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才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回过神来才对太后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元嘉帝和他的父母都颇不相似,据年老的宫人们说,相貌倒是有他曾祖父隆庆帝的几分风采。他眉目英气硬朗,鼻骨挺拔,形容举止之间已有了帝王风范,和他拿孱弱的父亲、温和的祖父都不同。 太后笑着摇头:“你这哪是来我这里请安的,分明是来我这里寻人的。不过你来的晚了,你要找的人刚走了。” 她眼睁睁瞧着自己这个儿子一听说人刚走,原本已经坐下的身子又起了起,像是下意识想要追出去,但好歹还顾忌着几分颜面,最后还是坐下了。 太后可不给他留颜面,一边让人给皇帝拿一份象牙箸,一边笑话儿子道:“你怎么不追出去了,还要留在我这里,陪我一个老婆子用膳。” 元嘉帝微笑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一下了书房就赶到您这里来,自然是为了陪您用膳的。至于其他人——” 他顿了顿,虽然极力装得冷淡,但未免神色还是流露出一分落寞:“人家既然躲着朕,朕哪毕竟是九五之尊,哪里还有巴巴凑上去的道理。” 太后看他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皇帝和沈嫣乃是同一年出生,只是后者比前者早了五个月。后来她做了太后,时常让沈夫人带上儿女进宫来玩耍,年幼的皇帝每每来给她请安时,两人没少见过面。只是当年她哪里能想得到,这两个孩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看对了眼。 太后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沈嫣是她看大的孩子,知根知底,知道这孩子性情好又聪慧大方,会是个合适的好媳妇。若是再历练一番,将来也会是个好皇后。再加上皇帝自己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她乐意,不代表别人也高兴,比方说沈首辅和他的夫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困于深深宫廷之中。尤其一方是皇帝,另外一方是她这个太后。 这些年虽然她退居后宫,和沈端砚这个权臣相处还算和谐,两人都遵照了当年的承诺,使得大周日益国泰民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放心地把女儿送入后宫,毕竟在他眼里,她的作为可以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了。 虽然如今他和沈夫人已经离开京城了,但只要他们不点头,沈嫣这向来听话的孩子只怕也不会违逆他们的心愿。 对于当年她做过得那些事,太后直至今日也不曾后悔。若非她当断则断,只怕今日她和两个儿子早不是如今的局面。 只可惜,如今却苦了这对小儿女。 元嘉帝自己口中说着不在意,没过一会自己还是忍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想来方才沈姑姑也来您这里了吧,怎么也不在这里陪您用膳就走了。” 他口中问的是沈檀书,实际上想问的是谁,太后心里哪能不清楚。 她笑道:“人家姑姑侄女多日未见了,自然要送一送的。” 元嘉帝微微颔首:“沈姑姑如今还是只喜欢待在藏书阁里?她入宫也有好些年头了,儿臣觉得至少该给沈姑姑升一升品阶,偶尔也放她出宫看一看。”省得她想见自己的姑姑还只能到慈宁宫里来,这句话,他到底还是藏在心里没能说出口。 太后随口答道:“只怕不必了,沈女官只怕过段时日就要出宫去了。她在宫里待了这些年, 分卷阅读411 也待够了,前些日子还跟我说,等她整理完手头的旧稿,就要去寻她的兄嫂一同远游了。” 元嘉帝却陡然一惊,站起身来:“什么?沈姑姑也要离开京城了?” 沈檀书要离开京城,他固然惊讶,但是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她走了,另一个人会不会也要跟着她离开。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就无法淡定。 旁边的太后慢悠悠地放下象牙箸道:“人还没走远,你现在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 皇帝心道,来得及又有什么用。 她不肯,所以哪怕他贵为皇帝也没有办法。纵然再喜欢,他也不至于勉强了她来。 他还在犹豫,一旁的太后已慢悠悠道:“你们也已有多日未见了吧,这人呢,一不见了感情就会生疏。说不定阿嫣这段时日,又看上了哪家少年郎。” 她话音刚落,元嘉帝就已经按捺不住:“母后!您别说,我去还不成嘛!” 他口中虽然说的万般不情愿,但还是一阵风一样出了大殿,并且越走越快。 等皇帝走后,太后这才慢条斯理地一个人用完饭。 待宫女们将桌席撤下后,碧钗才轻声问道:“您既然还是看不下去沈嫣姑娘和陛下这样,为何不直接修书一封,让沈大人和沈夫人好好考虑一番呢?” 太后摆手道:“强扭的瓜不甜,我若是再强行要沈大人他们做出让步,这就不是结亲了,是结仇。即便最后阿嫣这孩子入了宫,违逆了父母,心里也会难受。走一步看一步吧。” 更何况沈端砚辅佐皇帝多年,这才离京不多时,就要以权势相压,强娶人家的女儿,未免要让人平白心生龃龉。 绛簪笑道:“您还是心软,不然方才也不会去点拨陛下,让他去找阿嫣姑娘。” 这一次,太后笑了笑没说话。 等到众人退下,只留她一个人在殿内午休时,她才悠然想到,她自己蹉跎半生也就罢了,总归不能让儿子和阿嫣也重蹈她的覆辙。 她还是希望,皇帝和阿嫣这对小儿女能够携手,相互扶持走过一生。 就如同当年她曾经希望的那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其他类型拾箸记 除了慈宁宫后,沈嫣和姑姑沈檀书二人并肩走着。她们多日未见,沈檀书又在深宫中,免不了要多问沈嫣府上的状况。 沈嫣一一应答。 两人正边走边说,迎面来了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匆匆而来。 狭路相逢的瞬间,双方都愣了一愣。 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和沈檀书有过婚约的定远将军。沈嫣只是普通人,沈檀书倒是宫中有品秩的女官。论官职,他可比沈檀书一个女官要高的多了。 沈檀书当即微微低头,向对方行礼。 而定远将军连忙低头大步走过,看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等他走过后,沈檀书她们才抬起头来。 当年定国将军的母亲在订婚前期听说沈端砚要致仕,顿时反悔了,生怕沈家连累她儿子的前途。若非后来景和帝猝然驾崩,或许她也能称得上一句有先见之明。只可惜沈端砚还是一连又做了十几年首辅,若非他才四十多就要和年清沅去游历,只怕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坐上十几年的功夫。 这样一来,那位老夫人未免也感到后悔,觉得对不起自己儿子。 至于定远将军,起初的那几年他也没有成婚,仿佛是在愧疚,也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在他母亲病危时,挨不过老母的哀求成了婚。如今家中也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 之后偶尔再见到,他总是远远地躲开了沈檀书,仿佛有愧于她的模样。 沈檀书倒是很想告诉他一句,其实不必如此。 当年她说放下,或许因为年纪小还不曾真的能放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埋首经卷,以治学为己任,回头再看一看当年的事,已可以云淡风轻地笑一笑了。 不过她想,如今这情况,即便她说了也未必有用吧。 身旁的沈嫣像是怕她难过,小声道:“姑姑,您别理这种人。” 沈檀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介意。 天上不知何时再次阴云密布,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地挤在一处,细碎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两边的宫女们撑开伞,陪着她们走过朱红的宫墙。 两人一同走到远远可以看到前方宫门的地方,沈檀书才停下脚步来对她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过段时日我会和太后请辞,离开皇宫,去和你爹娘一起游历山河。” 沈嫣既是讶然,也有几分失落道:“姑姑,您也要离开了?” 沈檀书微微颔首:“我半生困于书斋,但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是时候去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看了。” 沈嫣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姑姑,我也、我也跟您走。” 她说这话时并不确定,甚至还咬了咬下唇 分卷阅读412 ,显然还是在纠结中。 沈檀书摇了摇头:“你若是真的想走,只怕当初你父母要离开时,你就要随他们一起去了。阿榴,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想离开京城吗?” 沈嫣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姑姑说的对,若是她真的想要离开京城,爹娘不会撇下她离开。而她之所以不肯走,只是因为这京城里还有一个她割舍不下的人。 沈檀书轻柔地拍了拍侄女肩头的雪,对她道:“没关系,你还小,有许多事情可以慢慢想清楚。无论是我,还是你爹娘,都不可能一生陪伴你。有的决定,还要你自己来做。人的一生不求一世落子无悔,只要你能走下去。即便事后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有改过的机会。” 沈嫣低低地说:“可是姑姑,爹娘告诉我,有的事一旦错了,便是跌得粉身碎骨。” 沈檀书微笑道:“你怕吗?” 沈嫣低头不语,眼眶渐渐地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害怕,但她知道自己最怕的是将来有一日,自己跌得粉身碎骨不要紧,还要连累自己这些亲人们。 沈檀书叹了一口气道:“你爹娘什么都好,只是做事万求小心,就连教导女儿都是如此。但是人行于世间,怎么可能有万无一失的事呢。” 沈嫣闻言抬头,眨巴了一下眼,一滴泪珠不小心滚落,让人看了更是忍不住心生怜爱。 她撒娇道:“姑姑,您能不能帮我求求娘,让她帮我说两句话。我爹那个人,向来最是固执不过,谁说都没用。他就只听我娘的。” 沈檀书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擦去泪痕:“我才不帮你,你娘帮你的,还不够多呀。” 沈嫣泪眼汪汪地抬头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沈檀书一指头戳在她的小脑袋瓜上:“你以为,以你爹的性子,想管你还会一直把你留在京城,让你照顾阿宵?阿宵如今也都十五岁了,又不是吃奶的孩子,还用得着你照顾?” 沈嫣越想眼睛越亮,脸蛋绯红地看着她:“那、那姑姑,你说,我现在应当如何做呢?” 这个问题拿来问一个半辈子都没出嫁的人,未免也有点为难人了。但沈檀书还是微笑着告诉她:“至少现在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这话让沈嫣有点糊涂了,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岂不是就要错过了。 一想到宫里那人,她心中便不免黯然。 爹娘不肯点头答应她和那人的婚事是为她好,她自然知道。这人世间的男子与女子之间最是不公平,尤其当心上人乃是天潢贵胄时,这种不公平就拉大到了极点。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笑。即便爹娘不阻拦,试问她自己真的有勇气去面对坐拥后宫的心上人,并与他一起去面对以后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吗? 沈嫣一想到这个问题,只觉心中忐忑,连自己都没有答案。 身前的沈檀书轻轻替她解惑道:“我是觉得,至少你要等到他来找你才比较好。姑娘家虽然要有勇气,但是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来做。” 沈檀书听了一愣。 她正低头想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嫣——!” 即便是多日未见,这声音也令沈嫣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寒风忽地一下大了起来,卷起漫天雪片纷纷下落,密如骤雨,一时竟让人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但仅那一身明黄的衣袍便足以说明对方的身份。 后面跟着跑来的太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皇、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下跪,沈嫣反应过来来正要跟着人一同行礼,却被元嘉帝一把拉住,不让她跪下。一时之间身旁的人连同姑姑都已经矮下了身子,只有沈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元嘉帝一边微喘着,一边看着她,眼眸黑亮亮得惊人。 她不由得又羞恼又窘迫,挣脱了皇帝的手,低垂着头不说话,只露出一双微红的耳朵。 元嘉帝让众人平身后,才转向沈檀书,颇为客气道:“沈姑姑,我有些话想和阿嫣说。” 沈檀书自然不能说什么,恭顺地应了一声,和其余人一同退去。就连跟在皇帝身后的太监们也都纷纷走出一段距离,留出地方给他们说话。 等沈檀书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一看。 漫天风雪中,远处的少年少女仍在拉着手。一人低头,一人仰头正在说什么。虽然隔了很远,但仍然能看出他们在相视的瞬间,心里眼里都只有彼此。 这画面过于美好,让人只看了一眼,就很难忘记。 沈檀书嘴角噙着笑意,转过头来,和宫女们继续向前方的重重宫殿走去。 她想,等过了这个冬天,这沉寂多年的皇宫里,或许应该办喜事了。 ☆、番外三 萧问筠 元嘉二十八年春,萧问筠随夫返回了京城。 她十五年前离京远嫁西北,直至今日才回到自小长大的地方。第二天一早便 分卷阅读413 和她的丈夫魏涯一同携礼,头一个去拜见了自己的外祖母年老夫人。 说是外祖母,其实萧问筠自知,自己是远远配不上年家外孙女这个身份的。 年家虽非权贵出身,但却是书香世家,以诗礼传世。早已致仕在家赋闲的外祖父年老大人曾做过宣平帝的太傅,后到江南为任。景和、元嘉两朝又携家眷返回京中,成为朝中重臣。 大舅舅和二舅舅一文一武,一个时任礼部尚书,另一个手握重兵,竟是不逊于外祖父。 这样的家世,着实令人称羡。只可惜—— 她的母亲并非年老夫人亲出,乃是年家一远支亲戚投奔到了年府上,后因她的亲外祖母病死后,母亲才得以在年老夫人膝下做了养女。 年老夫人其实自己有一个亲生女儿,在外流落多年,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这便是萧问筠的姨母。后来姨母嫁给了前任首辅沈大人,成就了一桩至今都人人称羡的好姻缘。 可无论是外祖母年老夫人,还是姨母沈夫人,都对母亲颇为不喜。她们说母亲当年还在闺中就做了错事,之后一错再错,让人心寒,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怨不得别人。 不过确实,从很小的时候,萧问筠有记忆以来,母亲就在京郊的一间佛堂长伴青灯古佛。正常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待在这等了无生机的地方呢。 母亲在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对着空寂的长夜太久,以至于她的精神状况并不是很好,时常对年幼的萧问筠碎碎地念叨一些陈年旧事。 她因为脑子不清楚,话说得颠三倒四。萧问筠那时又年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从母亲掐着她胳膊时所用的力气和一字一字怨毒的语气中能猜出,多半是些泄愤之辞。 她很害怕,但是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法告诉别人。 哪怕她的父亲还是卫国公府的世子。 萧问筠生下来不到三岁时,母亲闹和离,当时外祖母家不肯收留她,让她在京中自寻住处。后来母亲几次想要攀附权贵改嫁都不成,最后竟被一个商人骗去了妆奁,以至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外祖母虽说不管她,可看她这样还是没办法出手相助。可母亲还是不知悔改,之后又出过几回事,被一气之下的外祖母送去了京郊佛堂和她为伴,想着看着自己的孩子,总该能让母亲生出几分慈母心肠来。 然而外祖母想错了。 母亲那样的人向来眼里只有自己,旁人但凡对她有一丁点不上心,便是对她不住。 不过她的到来还是让萧问筠的日子好过了些。 而年幼的她原本被留在卫国公府,后因为据说八字和祖母相克,被抱到京郊佛堂养着,为亲祖母祈福。佛堂的尼姑们知道她是国公府里不受宠的姑娘,对她也不在意,从她记事起便要帮她们打洗脚水做这做那。 于身份上,她是当年卫国公府的嫡长女,日子却过得连寻常勋贵人家的一个庶女都不如。 母亲因是年家人送来的,有人嘱咐了吃穿用度的事,再加上她性情偏激凶戾,尼姑们寻常不敢惹她,连带着萧问筠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真心崇拜母亲的,哪怕母亲恨起来会把她的胳膊掐得青青紫紫的,但是如果母亲不这样凶的话,又怎么能镇得住那群尼姑们呢。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有一次二舅母到京郊佛寺去,突然想起她们母女,亲自去看了一眼。见到萧问筠胳膊上的伤,就把她带回了年家。 从那之后,萧问筠才真正过上了人过的日子。 年府很大,假山池水,亭台楼榭,美得如同画中仙境。 她自己还有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傍着年府的园子。院子里还有无数丫鬟仆妇伺候她的饮食起居、盥洗钗发,这样的日子让她如坠梦中,好长一段时间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会飞走。 外祖母年老夫人和二舅母都是很好的人,大舅母性情刻薄,但也不会在面上为难她,还有舅舅们,对她都不差。唯独让她有几分不安的,是和她同辈的兄弟姐妹们。 当时二舅母的龙凤胎还在襁褓之中,府中唯一能和她说话的只有瑞表哥。 一开始的时候,瑞表哥确实也时常来找她说话,陪她玩,只是她那时候小,又没什么见识,总是战战兢兢的,很快瑞表哥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再见面就只是淡淡的了。 毕竟他还有别的玩伴,比方说后来成为她表嫂的那位明珠县主,再比方说他们的表妹,也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想到这里,马车缓缓停下,萧问筠这才惊觉年府已经到了,连忙下车。 下人们连忙进去里面通禀,她跟在丈夫身后一起往里走。 十一年前同样一个春日,她的那位表妹沈嫣便入主中宫,执掌凤印,成了皇后。 当时萧问筠远在西北,听到消息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表妹的婚事才耽搁了两三年。沈嫣是姨夫沈首辅的掌上明珠,若想出嫁只怕放出个消息来,提亲的人都会踏破门槛。她还以为这位表妹也要和沈家那位姑奶奶一样,立志终身不嫁呢 分卷阅读414 。 不过萧问筠早该想到的,表妹和她不一样。 她被父母连累,哪怕背靠年家,长到十五岁那年都无人问津。说是无人问津或许过了,但贴上来的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总归挑不出合她心意的。后来二舅母可能看出了她的心思,把她叫了过去,问她愿不愿意嫁去西北。 二舅舅在那里领兵多年,手下有些年轻将领,虽然出身贫寒,但凭借自己的才能与战功,也可以一步步升迁,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比起京中的膏粱子弟来说,要可靠得多。 萧问筠虽还有些犹豫,但也知不好拒绝舅母的一番心意,最终还是点了头。 而丈夫魏涯便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 他父母双亡,相貌英俊,又颇有才能,还是二舅舅的属下,是个可靠的人。嫁过去这五年,夫妻二人果然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如今已有一双子女,只可惜他们路上感染了风寒,不能带来年家作客。 年府她有十多年没回来了,但里面的景物还是如往常一样没变。 外祖母比前几年看着老了些,不过精神还好,两位舅母她们也在。 等到傍晚,夫妻二人在年府上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二舅母不经意说起,第二天她们要一同进宫面见皇后。 萧问筠不知为何心中一动,看了二舅母一眼。 二舅母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很快又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萧问筠心里有点着急,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舅母,明日和你们一同入宫吧。”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二舅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萧问筠知道二舅母在惊讶什么。 她和表妹沈嫣的关系并不算好,两人的母亲从前便如同仇人一般。到了她们这一代,家里的长辈也不会因为她们就是小孩子而隐瞒从前的事,而是交由她们自己去判断。而结果是沈嫣看不上她,萧问筠自己也识趣,平素不会主动往这个表妹眼前凑。 外祖母淡淡地发话道:“那就一起去吧。” 等他们从年府出来,丈夫才问道:“你也想跟着一起进宫见皇后?” 萧问筠笑道:“我嫁去西北十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后娘娘了。好不容易你进京述职一次,怎么着我也该去看看她。” 魏涯只以为她们是姐妹情深,并没有多想。 等第二日,她随年家的女人们一同进了宫。 沈嫣当了皇后,住在凤仪宫中。众人见她时,哪怕是她的长辈,都已经需要行礼了,更不用说萧问筠。 她站在最后面,小心地看向座上的沈嫣。 多年不见,她这位表妹出落得愈发了不得了。因是接见家人,她今日并没有穿凤袍,身上的簪饰也不多。但即便是那一身红底缕金百蝶缂丝衣裙,上头绣工的精湛便已是世间无匹了。从前沈嫣便生得容色出众,十年后的她更是大气雍容,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她在看沈嫣的同时,沈嫣也一眼看到了在后面畏畏缩缩的她。 不过也只有一眼,沈嫣便收回了目光,转而和舅母她们交谈。 众人陆续落座后,宫女们轻手轻脚地给她们上茶。 萧问筠正要伸手去接,那宫女一个没稳住,手里的茶盏一歪,虽然没烫着萧问筠,但泼出来的茶水还是溅在了她的裙摆上。原本萧问筠特意为进宫穿的一条霁蓝素面杭绸裙子,上面都洇湿了一大片。 沈嫣微微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快带魏夫人下去换一身衣裳。” 在女官的带领下,萧问筠先去了一侧的偏殿换衣服。 她和沈嫣的身量差不多,加之又是年家的亲戚,所以女官们选了一件今年春特意为皇后制的新衣。那衣料也是缂丝的,染成了天水碧,色泽光润莹洁,放在手上的感觉犹如握住了一捧烟云,瞬间把萧问筠身上穿的绸缎比成了粗糙的麻衣。 萧问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压住对这个表妹的几分酸意。 同样是投胎,为何沈嫣就能有这样好的命,她的家世比她好,她的爹娘比她好,甚至是——她的丈夫都比她好。 诚然,魏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这么多年来,夫妻二人感情很好,魏涯凡事都会问过她的意见,而且最难得的是,他从不沾花惹草,至今连纳妾的念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深情,确实足以令寻常女子羡慕了。但和元嘉帝一比,那又算什么呢。 沈嫣入宫十一年,至今宫里连个有品阶的妃子都未曾听说过。曾经也有朝臣上书,指责皇帝独宠皇后一人,未能雨露均沾。结果却被皇帝训斥,天子家事,哪里用的到一个做臣子的指手画脚,当场罢了那人的官,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提起此事。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独宠一人,和寻常武夫的不肯纳妾,又怎能相提并论。 萧问筠只觉得心里仿佛打翻了一瓶子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酸意越来越浓。 等换上衣服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是少年帝后, 分卷阅读415 如今的太后当年也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是后来不还是有了温贵妃。虽然那位温贵妃因为先帝猝然驾崩而幽禁冷宫,家族也被人寻着错处,再次发落回西北做苦役。不过沈嫣从入住中宫至今已过了十一年,即便她再得意,等他日年老色衰了,还是免不了要忍受皇帝左拥右抱。 而这一天想必也用不了多久。 这样一想,她才缓缓平静下来,觉得心口的那股气总算顺了过来。 萧问筠不知道,等她走后,沈嫣直接对温韶道:“舅母,以后若是没有必要,进宫来不要再带着她了,我不喜欢。”她的口气里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还是有淡淡的不满。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表姐,总觉得这人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喜欢时刻窥伺着别人。更何况她也知道母亲和京郊那位的龃龉,即便知道那和萧问筠没什么关系,也不会对她有多少好感。不出言为难,已是看在年家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了。 温韶愣了一下,才要解释几句,就被沈嫣一语带过了。 等萧问筠回来时,屋里的人正在说朝中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萧问筠坐下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件事原来还和她有一点关联。 原来,在她和丈夫从西北赶往京城的这段路途中,西南土司杀死驻边的将领叛变,将士群龙无首,一时大乱。好在有人在危急之中及时聚起军心,被士卒们临时推举为统帅,最终大败土司,成功平叛。 而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昔日的卫国公世子——萧忱。他虽是戴罪之身,但也算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等到时再论功行赏。 没错,戴罪之身。 早在十多年前,卫国公府就已在朝堂争斗中落败,后被抄家夺爵,国公府的亲眷都被送去西南瘴疠之地做苦役。那位从前把她一小就送去祈福的祖母,也从高贵的国公夫人沦落为贱民。据说被押解离京的那一日她还没能接受现实,在大街上发疯,沦为许多人的笑柄。 当时萧问筠年龄还小,不懂什么。直到长大之后,才觉得痛快至极。 卫国公府于她而言,有仇无恩。 从前这家人尚未落魄时,根本没对她这个嫡长女投以半分目光;后来他们被发配西南,充作苦役时,险些连累得她也跟去那里受苦。若非年家保下了她,让她得以在京中长大,如今过的什么苦日子还不得知呢。 温韶瞥了一眼身旁低垂着头的萧问筠,才淡淡道:“即便回来又能如何,萧家是成不了气候了。”卫国公府早已树倒猢狲散,即便萧忱自己再有本事,也很难立下盖世之功,重新获得国公这样高的爵位。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皇帝或许会重用他,但也不会允许曾经的世家子再次登上高位。 萧问筠垂在身侧的手却动了动。 她这次陪魏涯回京,自然是存了想借年家的势留在京城的想法。西北贫瘠,那里她实在是待够了。即便不为了自己想,总不能也让儿女陪他们一直在边城蹉跎。 可魏涯回京之后,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年家,这人情总要用在刀刃上,方能见效。若是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够回京,说不定将来也能对魏家大有裨益。 萧问筠知道,她这个父亲和祖母还有母亲都有些许不同。至少当年,他对她还是存了几分愧疚之心的,若是加以利用,未必不能为家里谋利。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这拖长了的腔调一直传到屋里来,让一屋的女眷都忙乱起来。萧问筠也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仓皇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下拜,准备迎接突然造访凤仪宫的皇帝。 很快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只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角进来了,随后是男子低沉醇厚的嗓音:“我说今日你怎么不在前头侍弄花草了,原来是娘家来人了。”他竟然只自称我,而非朕,口气轻松而惬意,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过是寻常人家的丈夫。 萧问筠心中莫名的酸意翻江倒海,几乎要喷涌而出,连沈嫣说了什么她都未曾听清楚。 等眼前衣影纷纷,萧问筠这才跟着众人一起起身,小心地向前方望去。 只见沈嫣身边多了个身穿明黄衣袍的年轻男子,正拉着沈嫣的手坐在她旁边。他气质高华,眉目英俊,姿态闲适而慵懒,却还是遮掩不住身上那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萧问筠只小小地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她的注视当即就引得元嘉帝的注意,皱着眉头抬眼看了过来,看到年家女眷里突然多了一张陌生面孔,神色更是不可遏制地透出几分厌恶来。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考虑到沈嫣的面子,还是没多说什么。但他身旁的沈嫣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萧问筠心中一凛,这才回过神,连忙低下头来。 之后的事情她便记不清楚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中,脑子里一会是元嘉帝淡漠的视线,一会是沈嫣那警告的眼神,到最后她只能紧紧攥住衣角。缂丝的衣 分卷阅读416 料轻软,她仿佛握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像是憋了口气,想要一吐为快。 等到晚上,魏涯从官署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日进宫可还好?” 萧问筠低低地说:“还好。” 魏涯没有放在心上,宽衣解带后吹了灯,很快睡了过去,传出细微的鼾声。只有萧问筠一人侧在床边,直到天明也未曾阖眼。 接下来一段时日,她有事没事就往年府里跑,去找二舅母温韶说话。 她知道,沈嫣自幼和二舅母亲近,深宫寂寞,免不了要时常召温韶进宫陪她说话。这期间果然也有几次,她正好赶上温韶进宫要出门。 只可惜无论萧问筠再怎么暗示,温韶只是装聋作哑。 等过了几次后,萧问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起,却见向来温和的二舅母冷了脸色:“你硬是想要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眼神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萧问筠讷讷道:“舅母,我只是、只是想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让我夫君魏涯留在京中。西北苦寒,总不能让孩子们一直在那里蹉跎。” 温韶意有所指道:“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萧问筠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是,就是如此。” 温韶闭了闭眼,像是对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你若是想要问魏涯的事,自然可以找我、找你二舅舅、找你大舅舅说,为何偏偏要进宫?你莫不是把家里人都当成了傻子,那天你在凤仪宫的一举一动真以为自己做的隐蔽。我若真要再放你进宫,就是给皇后娘娘惹麻烦,就是给年家招祸!” 之后温韶还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让萧问筠无地自容,最后温韶厌倦地挥了挥手让她离开,只说以后若是萧问筠无事,也不要来年府了。 回去的路上,京城里下了雨。 萧问筠坐在马车中,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一直等到了他们住的地方,萧问筠这才被丫鬟们搀扶着下了车。旁边有人给她撑了伞,她被搀扶着走过庭院,听着雨水落在伞面上的沙沙声,心里也仿佛下起了倾盆大雨。 等回到房中,丫鬟们见她脸色不好,问她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一看。 萧问筠摇了摇头,让人上一碟点心来。 等桂花糕端上来,她让丫鬟退下,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里想静一静。 她抓起一块桂花糕,这桂花糕做得香甜松软,却让萧问筠缓缓流出泪来。 二舅母所说的话仿佛还字字剜心,她很想为自己辩驳,可是她偏偏当时说不出口。 ——她不过是、她不过只是想闻一闻,她不会抢了别人的桂花糕的。 她将桂花糕塞入口中,麻木地咀嚼着,直到整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再也塞不下,终于才痛哭出声。 ☆、番外四 年景珩 这一年初夏,年景珩又跟着妹妹、妹夫她们返回了一趟江南。 这些年他和妹妹、妹夫,还有沈檀书四人走南闯北,四处游历,着实见识了不少好风景。如今返回江南,却不是因为要游玩,只是因为年家二老。 光阴似箭,岁月荏苒,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更不用说年老爷和年夫人。他们年事已高,京城的气候不养人,他们今年便回了江南定居,准备在这里终老。 年夫人这几年的身子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地生着病。虽都是小病,但还是不免让人忧心。年老爷也患了咳疾,若是碰到天气阴冷湿寒时,免不了要咳个惊天动地。人到了这时候,都是在熬日子,身体已如风中的残烛,只要一阵寒风过来就能将其吹熄。 所以年景珩他们这次来到江南,短期之内也不会离开了。他们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一直侍奉二老安度晚年。 年老爷当年曾在江南做过十余年的官,年景珩自小长在这里,有不少熟识的人。他多年不回来,一一去拜访了昔日故交,才发现别人都已经儿孙满堂了,只有他一人还孑然一身。每次被二老看见都免不了念叨他还不成亲的事。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年景珩身边也免不了有妾侍,只是他也不愿成亲,有个女人管束自己,更不愿有什么孩子。因为他也清楚,就自己这不靠谱的性子,也担不起教养孩子的重任。还是现在这样潇洒一人比较好。 因为沈家也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年老爷甚至还曾动过乱点鸳鸯谱的念头。只可惜年景珩和那沈檀书两人一个生性好玩,一个只看死书,说起话来是鸡同鸭讲。不过交谈三两句就对彼此失了兴趣,根本没那份心思。 最后家里人商量了个办法,让二哥那对龙凤胎中的一个过来承了三房的香火。 谁知年景珩只要了自己的小侄女嘉芙,却不肯要侄子,还振振有词地说将来要给嘉芙娶个俊秀书生回来,把年老爷气得来了精神,追着他一顿好打。 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这么定了下来,年嘉芙成了三房的女儿,前段日子也从京城来了江南,整日跟在年景珩身边四处玩。b 分卷阅读417 r   这天叔侄二人受邀登上一座画舫,在船上却碰到一个熟人。 那是一个贵妇人,身着白衣,鬓发高挽,面容艳若桃李,神色清冷,虽然眼角都已经生出了细纹,但还颇有几分目无下尘的味道。她在侍女的簇拥下往这里来,正好撞上年景珩叔侄, 两拨人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就双双愣了。 年景珩讶然道:“乔大夫……不,十三王妃,你们竟然也在此处?” 乔韵音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复杂地缓缓点了点头。 一旁的嘉芙不由得眨巴了几下眼,好奇地看着这二人。 她向来聪慧,一看便知道这两人是有一段往事的。 自从乔韵音当年嫁入王府后,再出门就有诸多不便。后来那十多年间,两人也不过寥寥几次碰面,却没想到如今既然能在江南碰上。 故人相见,自然免不了坐下来叙旧。 乔韵音看着对面仍然显得俊美风流的年景珩,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当年追求她的爱慕者众多,其中大多是名门公子。但即便同样是出身名门,也自有一番高低贵贱,她免不了要货比三家,挑选值得她托付终身之人。而年三自然也是她曾经考虑过的对象之一。 乔韵音自认颇有识人之能,看得出来此人持心赤诚,性情单纯直爽,最是好拿捏的性子不过。年家门风清正,在朝野之中声誉颇佳,年三是小儿子,深受父母宠爱,妯娌虽是个问题,不过年夫人却性情宽和,甚至年家的男人都很少纳妾。若是没有十三王爷,这年三她也确实是动过心的。 只是年家和王府的泼天富贵比起来,着实还是差了一层。 论相貌俊美,两人不分伯仲;论待她的心意,乔韵音也觉得分不出上下,只是十三王爷毕竟是皇室中人,又是个闲散王爷,皇帝们不会亏待了他。她若嫁给了十三王爷,一嫁过去便是高高在上的王妃;若是嫁给了年景珩,连个诰命都没有,哪怕一时之间过得不错,可等年家二老百年之后,还要仰仗年家那两位兄长的鼻息。 乔韵音自小已经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她绝不能再这样过活。 但是她到底对年三还是有几分情意的,所以当年告知他她即将要成婚的消息后,还将一对珍珠耳坠送给了他,作为日后的念想。谁曾想不知被年家哪位夫人从中横插一手,险些让她在十三王爷面前露出马脚。 好在她及时掩饰过去,对方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最后她还是顺利嫁入王府。 婚后的几年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她一跃成为身份高贵的王妃,扬眉吐气;十三王爷也遵守了当初的承诺,真的没有纳妾。只是恩爱的日子过了没几年,先前追求过乔韵音一位权贵公子给她惹出了事,让十三王爷和她渐渐生分了。再加上十三王爷又在外头招惹了一群狂蜂浪蝶,她没忍住出了手,一步步走到夫妻离心的地步。 这几年若非她有儿女傍身,在王府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这次她和十三王爷说是一同到江南来游玩,其实十三王爷早就撇下她去和瘦马们寻欢作乐了。儿女看她神情郁郁,今日特意让她出来散心,没想到却碰见了年景珩,让她心中不得不生出几分唏嘘。 只是年景珩对当年的事仿佛记不清楚了,两人坐下没谈几句,他就匆匆地要带自己的小侄女去玩了,跟乔韵音打了声招呼,毫无留恋地走了,让她莫名堵了半天,才化作丝丝怅然。一回去翻出了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摩挲着想了许久。 等晚上十三王爷回来,难得歇在了乔韵音的院子里。 她正低头给他宽衣解带时,却听他道:“我听人说,你今日见了年景珩?” 乔韵音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他:“是哪个小人在王爷面前嚼舌根子?” 十三王爷本不过随口问一句,看她反应这样大,当即知道她心里有鬼,不由得冷哼一声:“你倒真是贼心不死,又想勾了那年三为你神魂颠倒?” 乔韵音也怒了:“王爷何出此言,我自从嫁给王爷以来主持中馈,相夫教子,自认问心无愧,王爷今日却因为小人一两句话而这般折辱于我?” 十三王爷见她一副下一秒就要赌咒发誓的模样,懒得和她多言,直接自己穿好衣服,摔门而去,临走前吩咐了院子离得侍卫,禁了乔韵音的足。 即便他从前看不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来夫妻相对,总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了。若非为了儿女,他早就要休了这水性杨花的女人。 等他走后,气得浑身发抖的乔韵音这才陡然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坐在牡丹凳上。 她浑浑噩噩地想,若是当年她没有被富贵蒙蔽了双眼,嫁的不是十三王爷,而是年景珩,今日的结局,会不会有不同? ☆、最终番外 元嘉三十六年冬,帝后南巡,留太子于京中监国,筑行宫于姑苏。 江南的冬天不比京城的干冷,而是湿寒透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都躲在家里取暖。 傍晚时分,两辆马车悄无 分卷阅读418 声息地停在了沈家后巷。 早在前一日便有无数重兵在此把守,等马车驶进巷子之后,所有明里暗里的守卫更是精神紧绷,直到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上面下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两人虽然身着常服,但皆是气度不凡,身旁的仆从面白无须,对他们更是毕恭毕敬。 来人正是南巡的帝后,今日才抵达姑苏,甚至还未来得及接见当地官员,便匆匆赶往沈家。 他们之所以匆匆前来,甚至整个南巡的目的只是为了来见至亲的最后一面。 今年秋,沈夫人重病,远在京城的沈嫣得到消息,整个人心急如焚,整天想着如何早早来看母亲。但她如今身为皇后,想要出宫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一直拖到了今日才迟迟赶来。而据说母亲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 身后的马车上也下来一个年轻女子,乃是当朝公主,沈嫣的女儿。 沈嫣的亲弟弟,新任首辅沈廷炤已在等着。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匆匆步入宅院里,正好赶上沈端砚从年清沅屋里出来。 沈端砚如今已年近七旬,面容清癯,他比年清沅大了十多岁,身体反而比她还硬朗些。 父女多年未见,本该有许多话要说,但因为如今她也生儿育女了,沈嫣一时反而说不出什么,只说挂念母亲,想进去看看。 沈嫣进去时,年清沅已经睡了。她虽然面色苍白,人也有些憔悴,但睡着时眉目安详,想来至少在梦里应该是没有病痛的苦楚。 等沈嫣退出来,一家人才坐在屋里叙旧。 到了傍晚,一行人又返回城外行宫,等第二天再来看年清沅。 夜里,沈端砚照常守在年清沅床边。 入睡前他拿着巾帕亲自沾了热水替她擦了脸和手,跟昏睡的人说话:“今天阿嫣她们回来了,你明日应该早点醒过来,你们母女多年未见,你一定也想她了吧。” 而睡着的人仍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那里,对一切都无所察觉。 沈端砚吹了灯,和衣躺在她身边睡下。 很早之前,他曾和清沅说起过生老病死的事。他大了清沅七八岁,原想着会走在她前头,曾经叮嘱过她,若是他死了,不必为他难过。沈端砚这辈子位极人臣,儿女双全又有好的出路,他们夫妻二人更是相守一世,自认生平没有任何缺憾。 年近七十古来稀,即便是死了,他也是喜丧。 但他没能想到,两人之中竟然是清沅先病倒了。 寒山和尚多年前就已坐化,莫怀古也在西北老得不能动弹,两人一身医术虽然有传人,但即便是神医,对垂垂老去的人也无力回天。清沅全靠施针吊了一口气才撑到今日,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到这时,沈端砚才发现,他一点也做不到想象中的从容应对。 昔日庄子丧妻可以击盆而歌,但他做不到。他只是尘世中最普通的一个凡人,只想牵着她的手一直走下去,走完今生尚且不够,他还要来世。 只是来世他无法预料,所以今生还要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只盼着她再好起来。 直到半夜,沈端砚才昏昏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年少时的清沅站在山坡上,远处还有两道人影,似乎是早已坐化的了悟大师和寒山和尚,更远处好像还有许多故人的影子,她像是要和他们一起远行。 她对他微微一笑:“端砚,我先走了。” 沈端砚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身旁人的气息已绝,身体还带着余温。 黑夜里,这个以宠辱不惊、遇变不乱而流传后世的名臣抱着他死去的妻子,平生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之后的事情便一目了然。 匆忙赶来的皇后他们也同样哀伤,但还是强撑着为母亲忙活身后事宜。当然,他们能做的也不多,主要的安排还是听从了父亲的意见。 沈端砚对着儿女从来话没这么多过,絮絮叨叨地交待了他们许多事。 只有作为女儿的沈嫣察觉出一丝不正常,她觉得父亲的一些交待像是也在安排自己的后世。她心中难过至极,对沈端砚道:“母亲虽然走了,但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她只觉得母亲一死,父亲的精气神都被人抽走了一半。她归家那日看着父亲精神尚还好,这些天却越发不济了。 而沈端砚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等忙完了年清沅的丧事,沈端砚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自从年清沅死后,她已有多日不曾入梦。但这天夜里,沈端砚终于又梦见了她。 梦里的年清沅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但她那时候不叫温七,而是姓年,是年家的小女儿。乖乖地跟在年夫人身后,到慈恩寺去上香。 她健康而活泼,扯着年夫人的袖子跟母亲讨糖吃,被年夫人嗔怪地点了点额头。 沈端砚一直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直到年夫人和了悟大师到一边去说话,她和丫鬟们留在外面。实在忍不住了才回过头来看他:“喂,你是谁呀,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分卷阅读419 他听到后才发现,原来他竟然身上穿着一袭破旧的青衫,手脚也变成了少年时期的模样。他竟回到了十几岁初遇她的那次,他不再是名满天下的首辅,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不过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少年,怀中抱了抄好的经书,想来慈恩寺碰运气。 可能是他呆头呆脑的样子逗笑了她,小年清沅走到他面前,摘下了腰间的小荷包递给他:“你是不是饿了,可我身上没有带钱,这里有糖给你吃。” 沈端砚不由得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人。 这一幕隐约和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他脸上露出了笑意。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错过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