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他明月好》 分卷阅读1 爱他明月好 作者:桃花流年梦忆 渭水汤汤 运筹在阳 荀老夫子摸摸胡子摆摆手让儒家弟子把我抬进竹屋的那一刻,我备受感动地在心下赞誉他是世上第二好的人。 大半夜被叫起的儒家弟子们睡眼惺忪地生了火,为四支僵劲不能动的我驱寒,其中一个还为我端来了一碗姜汤。我抖抖索索地接过就喝,入口的一瞬间胃如火灼,我被呛得连咳几声,不知是否该对碗救命良药报以感激。儒家弟子们本昏昏欲睡,被我的咳嗽一惊顿时去了几分睡意,纷纷坐直身子好奇地打量我。 荀老夫子斜了那端药予我的人一眼,问他放了多少姜。 他抿抿嘴答非所问:“夫子,子房性……性本善。” “你性本善。”荀老夫子冷哼一声,恍惚间我看见他的一撮胡子都掉了几根,“姜性本老的辣。” 我木木地端着一个碗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只觉得暖室内刮过了几缕阴风。 男女有别,我不能住在学生寮,荀夫子便吩咐书童收拾了竹园的杂物间,为我腾出了一席之地。彼时已临近年终,外边天寒地冻,荀夫子叮嘱我在屋内休息,免得和张良一样因清寒袭身落下病根。 我本对雪后逛竹园的光景有些期待,被他这么一说不免心下生畏,折了念头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每天翻翻书发发呆,日子过得自在却也无聊。 不知是荀夫子怕我闷得慌还是他也愁着消磨时光。我风寒初愈恢复了精神后,他便时不时邀我下棋。 荀夫子同扶苏哥哥似乎都对棋盘有一种执迷。尚在咸阳时扶苏哥哥每次从外边回来,总会找我杀上一局,并趁落子时同我闲聊。他总是先问我有没有认真研读书册,练剑是否有怠慢,问得我羞惭垂首时才会点到即止,转而问我是否于宫里见到有趣的事,有没有被谁欺负?有没有欺负谁?近来是否吃到惊艳的糕点? 这时我才抬起头侃侃而谈,他会耐心听我说,可待我说完还是少不得酸我一句——心思尽用在这些事上。说是切磋棋技,我们却都不太在意输赢。 可与荀夫子下棋不同,他下棋时总是一言不发,神情肃穆时不时陷入长考。兴许他是儒家德高望重的前辈,需要顾虑输棋遗失颜面,又或者他视棋如剑客视剑,不拿出全身的精气神对待有愧于心?并非我不想好好陪他下,可我实在习惯了下棋时说话,见他专心致志又不敢攀谈,于是只好趁他长考时偷偷放思绪驰骋。 屋子里暖和,值得一看的茶盏古书也不少,可我总忍不住向窗外看,即便外边天地苍茫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竹园里的竹叶俨然凋落,地面铺着厚厚一层雪。每年的这时候雪势都很大。偶尔有人进出,踩在小径上的行迹也很快被新的落雪抹去,就同咸阳宫的御道一样皑皑无痕。我看得入神时,荀夫子便会执子敲一敲棋盘的边缘,提醒我收心。我立马收回神思看向棋盘,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再想让思绪顺着漫天飞雪回到咸阳宫时,却发现回不去了。这有些像我平时做梦惊醒,明明夜间还悉数记得,待到翌日一早却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即便是这样下,荀夫子屡屡杀我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见他高兴。我琢磨了些许天才想明白这大概是曲高和寡战无不胜的孤独。孤独使他总盼着棋逢对手,摆上一局下个三天三夜,这才算得上酣畅淋漓的厮杀。我甚至想他之所以收留我,会不会是因为夹杂着一丝期许,譬如希冀我是落难民间的围棋高手,捡我回庄便能助他棋技提高一段……这样想着想着会让我有点紧张,倘若我始终不能如他愿,会不会在雨雪霏霏时被儒家扫地出门? 若真有这天,张良那小子没准会“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我来儒家的第一年,他尝试了所有可能逼我走,从委婉劝我到说服他师叔师兄再到动手。即便我是荀夫子亲口答应收下的,即便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都明里暗里劝他,在对付我的决心上他仍旧拿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拗。 我自当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决心回敬 纵荀老夫子慷慨捡我回庄,张良却一直对我心存芥蒂。疑我居心叵测,待我不冷不热。起初我以为自己见识短浅,他们君子说话都是这样含蓄,在小圣贤庄待了几个月学尽礼仪后我才知道张良他那种千回百转的说话方式跟含蓄压根挨不着关系,所谓——挖坑诱供是也。 张良长我三岁,我初来乍到就被他半诱半骗交待了真假半掺的身世。他显然不是很信,他太多疑。我却不知这到底是聪明人的共通点,还是他小时候上过当或者受过情伤从此信不过别人。 儒家孟轲所说生于忧患绝非虚言,初来小圣贤庄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因为张良他的计策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咸阳宫中我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耍阴招,扶苏哥哥也常与我讲行军时碰上过哪些狡诈的对手。我自以为生于长于帝王家,谋略城府即便达不到率兵打仗的地步,保我在小圣贤庄独善其身还是绰绰有余。 可张良的谋太古怪了些。不阴毒却有 分卷阅读2 些邪气,其狠戾在于见光,在于阳。他并不忌惮把他的一招一式展露给人看。 我想十年之后我都不会忘记他初见我时端予我的汤。究竟是多嚣张多没良心一个人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么小小一只碗里塞下那么多块姜,然后关切地看着我喝,并在我被呛到差点背过气时偏过头偷笑。 以前我在宫里受了委屈,扶苏哥哥总会安慰我吃一堑长一智。而如今我发现吃张良一堑后并不能有任何收获,反倒会失智。因为他的谋略不仅不会重复,而且会乱人方寸。 他的恨意是真,使出的招也明,可你就是躲不开。于是乎你就会感到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呼不出。 你会生他气,生他祖宗十八代的气,最后生自己的气。你没法拍案而起骂他小人捅你黑刀,因为通常情况是这刀明着朝你来你却不懂躲开。 伏念掌门初次察觉到我并非逆来顺受之辈大概是在我同张良交手长达六个月之后。我不小心掉落了的书袋被子慕捡了去。他把书袋里外翻了个遍想查明书袋的主人,并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一颗苦胆。伏念掌门大为震惊喊我去了正堂,问我卧薪尝胆是不是有血海深仇要报,见我装傻不吱声他便开始用以德报怨与人为善那套说辞劝我。 我听了频频点头,直夸伏念掌门指教的是,阿澈听后如拨云见日必然会谨记在心……他却脸色更黑几分,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自省。 当时我匪夷所思,出门看见张良的那一刻却又恍然大悟过来。 在诚恳认错,死活不改上,我们大概拥有旗鼓相当的造诣。他拿来对付掌门,我拿来对付扶苏哥哥。如此推之,若有一日扶苏哥哥见到了伏念掌门,说不定会相见恨晚,彻夜长谈地聊他们不省心的妹妹和师弟。 张良站在廊桥的另一头,我看到他时他亦看到了我。其实我们可以装作谁也没看见谁换条路走,可我们都选择了互不相让,昂着头朝彼此所在的方向走。 狭路相逢交肩之时他忽而脚下一滞,我戒心顿起吓得剑都差点拔了出来。毕竟之前有一次他就是借切磋的名义当众拿凌虚削我,先发制人一连削了我三下我才万分狼狈把荧惑从剑鞘里抽出来。 我一手按在剑柄上屏气凝神不敢挪步,忽见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书袋朝我晃了晃,里边竟也装着一枚苦胆。 那场面实在怪异滑稽。天圆地方,九曲回廊,杀气弥漫,我们面若冰霜,僵持对峙良久,最后竟以绷不住笑收场。 那兴许是惺惺相惜的一瞬,但也还谈不上一泯恩仇。 毕竟那天之后张良还是费尽心思赶我走,而他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难防。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实就算我步出小圣贤庄,亦可四海为家。我可去投蒙叔叔,也可去找章叔叔,但我还是执意留在小圣贤庄见招拆招,实在拆不了就装疯卖傻蒙混过关。 后来流沙众人曾问我如何能忍下张良,我说有志之士自当胸襟开阔,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太多,一番豪言壮语说得有模有样,他们频频点头感慨赞我肚量,唯有张良一边轻捏山根一边摇头。 我当然没同流沙说真话。我自秦宫来,心高气傲眼里沙子都不容下一颗还能容得下张良?调整心态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我白天里思索怎么借刀杀人借伏念掌门罚他面壁,夜里则努力梦见他跪在咸阳殿上俯首称臣,然后我会开心到活生生把自己笑醒过来。 但鉴于流沙问我此事时张良与我的关系已非同寻常,这时再说真话未免太伤感情了一点。我也没告诉他们,支撑我不惜与张良斗智斗勇固守小圣贤庄的是丁掌柜令人心潮澎湃到流泪的厨艺,也是我于渭水畔答应扶苏哥哥的事。 扶苏哥哥送我至渭水的那一日车辚马萧,风起沙扬。他开了一坛埋有十年的酒为我饯别,一番叮嘱后交代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且行珍重,阿澈是我秦国的公主,莫要被人轻看了。 我双手举觞,饮尽后红着眼眶朗声答,自然。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我于十一月入住小圣贤庄的竹园,住了小半个月,不到迫不得已决不到别处逛。荀夫子觉得奇怪,便问我是不是被关于伏念掌门的传言震住了不敢出去,我摇摇头回答伏念掌门待我不差。 荀夫子瞥我一眼,轻轻捋了一把胡子,没再追问待我差的那位是谁。 荀夫子是李斯叔叔的老师,能当李叔叔老师的人定能看清当前齐鲁三杰待我的态度——伏念掌门以德待我,颜路师兄以直,张良以怨。 若伏念掌门代表着荀夫子的立场,颜路师兄代表了儒家的立场,那么张良又代表了谁的立场? 张良不会无缘无故地与我过不去,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我们之间的纠葛在我坦白自己是秦国人的那刻便落地生根。 六国之人有多少敬秦?有多少畏秦?又有多少恨秦? 我只知道父王并不关心他们的咒骂,他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他的鸿鹄之志。孔丘笑侃楚王“人丢弓,人拾之”,墨翟亦推崇兼爱天下,若来 分卷阅读3 日父王真的能镇四海定六国使天下人皆为秦人,不知这两位先生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我曾问荀夫子张良是哪国人,荀夫子反问我为何不直接去问张良,这事便没了下文。我才后知后觉这位老好先生实则是块老姜。他明知我不敢去问的。 我本只是随意一问,可他这样半遮半掩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逮到时机便抓着儒家的弟子问,上上下下问了一圈,竟没有一人能给我答案。最后还是给儒家送饭的庖丁掌柜同我说,张良自小在桑海长大,与小圣贤庄里的其他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交了束脩荀老夫子才勉强收下他的。 丁掌柜此语一出,我忍不住大笑。丁掌柜摸不着头脑,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问我笑什么。我同他说不明白,只觉得他为人憨厚实在可爱,可以为友,于是开始有事没事下山同他混在一块。 一开始丁掌柜还拿“君子远庖厨”劝我,我不听,总是强替他拎菜篮,他也就遂了我的意,时不时带我去市上,教我如何与小贩还价,如何从一大盆河鲜中挑出最肥美的几只。 我从庖丁掌柜那学到了一点皮毛,兴奋的不得了却不知此乐能与谁说,实在憋得难受便只敢撞着胆子跟荀夫子提了提。孰知他不但不嫌我烦,反倒甚感兴趣地催我说下文。 荀夫子是如此宽和慈爱的一介长辈,每每见到伏念掌门却少不得板着脸要训他,于是我不免怀疑他们是不是八字不合。 我把我的推断说给丁掌柜听,他抽了抽眼角,顺手从盘里抓过一根鸡腿塞我嘴里,哄我多吃少想。 有荀夫子给我撑腰,伏念掌门不敢过问我的行踪,我便变本加厉往山下跑,不到用膳时间不回庄。张良眼不见我心不烦自不会管,最后倒是无繇师兄看不下去说了我几句。我早有应对之策,可怜兮兮地同他说,我虽进了儒家的门,儒家并不把我当自己人。无繇师兄一怔神,哭笑不得地说,阿澈啊阿澈,你怕是要变成第二个子房。 那是无繇师兄第一次喊我阿澈,他可能只是一时无语口不择言,但不管原因是何,凭这一声我便与他亲近许多,也不再万事都提防他。可说到底我不喜欢他们把我同张良相提并论,就好像张良什么事都快我一步,我只是照葫芦画瓢偷偷模仿他一般。 我忍住不满又问无繇师兄,张良刚来小圣贤庄时与谁最先交好? 无繇师兄回想了一会儿后摇摇头说,子房刚来时不与任何一个人交好。 真真是个比我还狠的人。我心下暗叹不得不服,继而又问无繇师兄,为什么呢? 无繇师兄微微一笑问我,那阿澈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我被他一句话堵得应答不上,只能羞惭地告退,慌不择路逃回了我的竹屋。 只有身处那片狭隘的天地,我才能感到安全。 我躲得过人,却躲不过元日。岁末年终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与学生寮整整齐齐地挂了一排灯笼,随风轻晃很是好看。 元日那天丁掌柜送饭来时还不忘替我扎了一只锦鲤灯笼,我爱不释手捧在怀里,开心得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间野民。 荀夫子见状便让弟子们以鱼为题谈谈近来的心得,子思说庄周与惠子在濠梁上的言论偷换了议题本身有失君子之风,子慕附和冷笑说道家的诡辩快赶得上名家了。子聪谈了谈“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说这话是否正确得看具体事情,若是见到快被饿死的人不直接予他一顿饭,去囔囔着要教他做饭便是迂腐了。这话说得有些新意,荀夫子微微点了下头又问子游的看法,结果他太过紧张支吾了半天没能说出什么来。场面正僵时,张良忽道,那子房先与诸位说个故事解解闷吧。 子游甚是感激地看他一眼,夫子点了点头,众弟子皆侧耳恭听。我正心下嘀咕张良那小子居然也有大发善心替人解围的一天,便见他看我一眼,启唇讲起了他的故事。 “相传鲁国博士公仪休嗜鱼如命,他出任相国期间,举国上下皆买鱼来送他。公仪休却不接受,门下弟子不得解,便问老师为何不收。公仪休告诉他们,他身为宫中人,自己买得起鱼。”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眸光又直落在我身上,“如今要是收了人家的鱼,便少不得按人家的意思办事,若乱了法纪进了牢狱,便再吃不上了。” 一时间全屋子的学生全看向我手里的锦鲤灯笼,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庖丁掌柜不明所以,还用力鼓掌直夸张良先生讲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孤独的掌声在屋子里久久回荡,使得整个厅堂更冷几分。 伏念掌门清咳一声,问子游想起了他要说什么没有。可怜子游呆若木鸡,惶然摇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于心不忍,救他一命:“子房讲的故事太严肃,子游本有想说的都给吓没了。” “是子房考虑欠缺。”张良不卑不亢点了头,“子澈能否赐教?” 他为什么还盯着我的灯笼。我暗暗攥紧了那锦鲤,向荀夫子投去求救的目光,差点就在他耳边喊你弟子性恶复发,速治! 可荀 分卷阅读4 夫子端坐稳如山,长须飘飘似一块老姜。 一时间我有点怅然,像张良和我这样斗下去,要不了多久小圣贤庄怕是要改名鬼谷。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求助荀夫子的目光,勇敢地抬起头与他目光相触:“恭敬不如从命,那子澈也同诸位讲一个故事。” “相传灶神水育文以食为天,一日她游逛民间,遇到了一位厨艺甚高的掌柜,她想着‘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便同他讨教取经。掌柜的欣然答应,他们交谈甚欢越发成为好友,这日献岁将近,灶神同掌柜的一同吃饭,掌柜拿出一鱼送她以贺新岁,在座却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言灶神收了这掌柜的鱼便乱了法纪。可灶神只觉得这儒在以文乱法,若想凭此让灶神把那鱼交出去,堪比缘木求鱼。” 室内俨然没了温度,窗外还在飘雪。 庖丁掌柜飞快地收拾了食盒下山去,我抱着那条锦鲤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拿起筷子,用后端轻轻碰了碰子游:“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待退席后我独自走回竹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后坐在了地上抱着膝哭。 我一边哭一边想遥不可及的秦宫,想父王,想扶苏哥哥,最后意识迷糊睡了过去。 出宫前我曾无数次梦见之后将面临的风餐露宿。但对夙兴夜寐,雨雪风霜的畏惧并不能阻住我为秦效力的热血。我想过长途跋涉被诸子百家拒之门外,想过寄人篱下受人排挤,却从没想过我是如此害怕孤独,更未料想陪我于秦宫之外度过第一个元日长夜的是一只鲤鱼灯笼。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翌日是子游在门外叫醒了我,他同我说张良有事找我。我隔着门板只回他两字,不去。 子游为难地表示这话他不知怎么转述,我告诉他不必挂虑,直说。 他却还是踌躇停在我门口絮絮叨叨喃喃自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便开了门。子游见我开门,先是缓松口气,继而又越发紧张地嗫喏道:“三师公说要说的事很是机密,子澈去了就知道了。” 我扯了扯嘴角甚是不屑:“哦?此外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略有迟疑,但还是交代了:“三师公说他知道子澈是谁。” 我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勉强定下心绪后同他说笑:“他当然知道了,我是灶神嘛。昨晚我只是觉得好玩便胡乱编了个故事,没想到居然惹得他如此不快。也罢,待我洗漱一下便过去同他赔罪。” 子游恍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子游胡乱揣测了三师公所说的话,实在失礼。” “咦?那你本是怎么想的?”我故作不解地看他。 “没有没有。”子游不敢说,我也不逼问他,只朝他笑笑,掩门洗漱去了。 我开门时子游仍旧安安静静候在外边,晾他如此之久我亦有些惭愧,心下更有几分忿忿不平:“既张良有机密之事与我说,为何不亲自前来,还麻烦你大老远跑一趟?” 子游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时便悄声同我说:“三师公怕荀夫子拉他下棋。” “……”我不知这话是张良教他说来诓我的,还是确有其事,无论真假虚妄,皆可谓有趣,堵在我胸口的怨气竟也一时消散。 意识到子游知道不少关于张良的事,我便借着他带路的时间套他话:“你们三师公棋技如何?” “不知。”子游摇摇头,“在下未与三师公对弈过。” 然后他又不发一语,老老实实走在前边带路。 子游像木头一般,荀夫子像姜块一般,儒家的人都是草木吗? 我连连摇头叹息,觉得小圣贤庄建得隽秀,很有灵气,偏偏待在里边的人不是太闷就是太闹,不是太钝就是太奸,全庄上下也就无繇师兄一个人算得上身体力行了中庸之道,也难怪荀夫子会同伏念掌门急眼。 子游领我穿过九曲回廊,一路到了张良授课的地方。见到我时堂内弟子皆面露好奇之色,我也不明白张良在玩什么名堂,便倚在柱子上静候。 他同弟子们正讲到《淇奥》,见我来后并没有直接停下,而是继续同弟子们授课:“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澈久居竹园,不常来这,少了很多切磋的机会,有些可惜。今日子房请她来,便是欲告诉诸位此理。”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向我逼来,我欲退,身后却抵上了柱子,情急之下蹲了身,再抬头便见张良手中的剑俨然钉在了方才我站着的地方,剑面寒光凛冽,再低个几分我怕是已身首异处。 说这是切磋,未免也太真了一点。 说这是切磋,未免也太假了一点。 他一击不成并未停下,复持那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我袭来。我方寸大乱只能借柱子为屏障左右躲闪,极勉强避开了第二剑,却还是被那清寒的剑气削断了一缕头发。 这场景与一年前我在殿上见的太过相像,差别在于荆轲刺父王时尚有剑圣盖聂保护他,眼下我却不得不靠自己保命。座下儒家弟子各个 分卷阅读5 看得目瞪口呆惊呼不断,所幸在隔壁授课的无繇师兄听到声响来得及时,远远朝我喊了一声“阿澈负剑!”,我才如梦初醒把佩剑抽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挡住了张良刺向我的第三剑。 我知张良恨秦人,却不曾想他的恨竟到了这个地步。我双手无力,勉强抓握着剑柄整个身子都在抖,只道他再一剑过来今日我定要命丧小圣贤庄。 张良却甚是平静地朝我抱剑行礼,竟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那把剑收回了鞘:“子澈剑法高超,子房受教。” 我先是愕然,继而心下震怒,不堪此辱拔剑砍他,剑锋逼向他时却被无繇师兄喝住了。 他脸色极差走到了我与张良中间,我再想报仇也没有拔剑向无繇师兄的道理,只得忍气吞声把荧惑按回剑鞘。 他确信我们不会再打起来后不容置疑命令张良道:“道歉。” 张良捏了捏剑柄,指骨都发了白。最后他抿抿嘴还是没有看我,侧身面向弟子们躬行一礼道:“子房未经得诸位同意便自作主张,让大家受惊了。” 无繇师兄朝弟子们点了点首,等他们鱼贯而出后才转向我们。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看了又看,似在克制自己的怒火,最后指了指架子上一排的竹卷:“去抄。” 张良面色一僵,似想辩解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下我乐了,正喜上眉梢时,忽闻无繇师兄对我说:“阿澈也抄。” 我愕然瞪大眼,张良的惊讶也不亚于我。我们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四目一对间明了了眼下逃避责罚的唯一方法就是——协作。 “无繇师兄,子房同阿澈的切磋虽然让弟子们受到了惊吓,但,但这一课他们必是受益匪浅。” “印象深刻。”张良认真点头附和。 “刻骨铭心。”我亦诚恳用力点头。 “是吗?”无繇师兄的脸色好转了许多,说话的语气却依旧很是严肃,“他们真的会记住吗?” “心诚所致,金石为开。”我们异口同声很是默契,既和气又亲密,恨不得当着无繇师兄的面就喝酒立誓结拜为肝胆相照的伙伴。 无繇师兄这才展露一点点笑意,摆了摆手放我们去了。 而我们一到他视线不所及的地方便立马恢复了本色。 分道扬镳前张良怕我信他的鬼话,居然特意一本正经地同我解释:“方才子房想说的词其实是——心不由意。” 他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话说得如此直白伤人,我却丝毫不生气,反倒感到棋逢对手的兴奋。我忍不住拍手笑起来:“哈哈哈妙极妙极!我也想到此词。” 张良略微扬了扬眉毛,告辞也不说一声便转身拂袖而去。 他越走越远,我忽想起他拿来砍我的那把剑长得如此灵秀应该有些来头,忍不住朝他喊:“它叫什么啊?” 他也懒得停下同我细说,背对着我一边走一边抬袖举起了那把剑:“凌虚。阿澈的呢?” 我拧起眉本不愿他这样喊我,转念一想我们若不想遭受抄书的惩罚,还是保持表面的相安无事为上策。于是我也举剑朝他晃了晃:“荧惑。” 张良脚步一滞但并未转身,继而又向前走了。我不知这柄剑让他想到了什么,却明了他说知道我是谁绝不是玩笑诈我而已。 以学堂比作咸阳宫,他为刺秦之人,那么他想表达的意思便再清楚不过——他知我为秦宫人。至于张良是如何知道我是秦宫中人的,他有没有告诉其余人,我还未琢磨清楚。 父王有魄力杀了荆轲,我却没能杀掉张良。妇人之仁?打不过他?无繇师兄在场?我想都不是,我心慈手软是因为他学荆轲学得还不够像。 他的前三招的确剑剑致命,杀气腾腾大有取我项上人头的架势。可他在能杀我时收了手,迟迟没有落下第四剑,这同荆轲刺杀父王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此他的目的并不是杀我,他大概心里清楚杀了我意味着秦国的铁骑会踏平小圣贤庄。玩这么一出或许只是因为他看不惯我,又或者……他是想借我为棋向所有人表示他对抗秦国的决心。 一个刺客倒下,便有无数刺客前仆后继而来? 我顿时心下了然,遂摸了摸荧惑自振士气,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杀一双,来十个我们……我们关门放盖聂。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虽无繇师兄放过了我们,张良和我还是很怕走漏风声扯出一堆麻烦。我们两提心吊胆,和睦相处了小半月,不明事情原委的荀夫子甚是欣慰地摸着胡子夸我们有长进。我虽受之有愧,却也没法同他坦白。 我总不能说因为我们当着你庄下弟子的面打了一架,怕伏念掌门治我们所以暂时休战协同装乖吧。 不知是无繇师兄交代儒家弟子了什么,还是他们真的信奉谨言慎行,张良与我闹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居然没传到荀夫子这里。 他们的缄默保我平安无事,我不禁对他们那木讷寡言的性格有所改观,遂不再同庖丁掌柜抱怨 分卷阅读6 我在儒家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了。 可丁掌柜却把这理解成,我在儒家找到了能说话的人。 他兴冲冲从架子上拿下一坛酒,摆出两碗拉我边喝边聊,封布都没完全揭开一堆的问题已然从他嘴里蹦出来:“是三当家吗?是三当家吧。发生了什么?你欠他人情了?唔——不对不对,我们阿澈若是欠了三当家人情,一定不会如此淡定。” 我不知他念叨的人情是什么东西,却很是认同后半句话。钱也好情也好,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可扶苏哥哥却总说一欠一还乃是制衡之术。 “唉,别急——都还没倒上呢。”他把我手里的酒碗抢走了,“阿澈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店里来了,同我说说庄里有什么有趣的事?” “阿澈也很想丁掌柜。”我不由叹口气,“小圣贤庄还是老样子,但我开始有课业了。” “那个六,六什么?”他怜悯地看我,边替我将酒满上。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好烦啊。” “这是儒家弟子们都要修的课业,他们学了那么多年都不曾抱怨,阿澈才来几天,就这么多怨言?”丁掌柜笑嘻嘻地将满了的酒碗递给我,“实在不想学便不学了呗,你同荀夫子说一声,到客栈来打下手,包你每顿有肘子吃。” 我笑着端过碗猛喝一口,说,一言为定。 丁掌柜酿的酒尝起来要比秦酒来得甜,入口滑顺但溜下喉时便寡淡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喝秦国的酒,秦国的酒多由稷酿成,含在嘴中时苦意略浓,但待那阵苦意消散后便令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我嫌那酒不带劲,便把剩下半盏放在桌上,不再碰它。 不知怎的丁掌柜忽然目不转睛怔怔地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忽而一言不发地把方才拿出的酒搬回架上,去了伙房。须臾,抱了一大缸酒出来放在桌上。 我虽不喜之前那酒的味道,但绝无责怪嫌弃丁掌柜的意思,见他这样顺着我,震惊之余更有内疚。他看出了我的不解,摆摆手笑着说:“故人故事,阿澈别过问。方才那酒不是佳品,你试试这个,也算替我了却一桩心事。” 我心下越发好奇,可丁掌柜不愿说,我也不想为难他。于是把方才碗里剩下的半碗酒往地上一洒,将空了的碗递给丁掌柜。他小心翼翼以一根细长的竹制酒器舀了几勺将碗添满后,递给了我。 我知这酒珍贵,便心怀敬畏心地以双手捧了过来,不待我嗅,一阵浓烈的酒香已迎面扑来,勾得我心下一痒,迫不及待尝了一口,为之惊艳的同时亦不可避免地猛咳起来。 见此丁掌柜再忍不住,同我说起了过往的事。 “桑海有来自各国的人,为了对客人们的胃口,客栈就得囤各国的酒。几年前有客人到这来,喝了赵酒,竟“噗”的一声吐了出来,挤眉弄眼问我是不是兑了水。我是赵国人,从小喝赵酒长大,只觉它清淡香甜,非别国可比,听他这样说自然不高兴。我便把菜刀往桌上一放……” 他一顿指向桌子,我顺着看过去,竟真的看到了一道砍痕,不免心下一动。 “呵,那家伙连忙赔罪道歉,嬉皮笑脸求我给他来碗烈一点的酒。我给他端了楚国的酒,单一口就能呛住人。可这家伙竟一饮而尽,什么事也没有,我心下诧异但也纳闷,便问他打哪来要去哪。他只笑不答,一心向我讨燕国的酒。燕国的酒乃六国中性最烈的,极易醉人。我看他穿得古怪还配着剑,担心他喝多了闹事,便没有给他,谎称店里的货光了。他满心失望走后,我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亏欠他,此后卖酒时总会留一碗燕酒,可我再没见过他。这客栈人来人往,行客匆匆,哪知道他来过一次就不再来了?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那小子是哈哈哈哈哈……” 丁掌柜忽然大笑起来。 荆轲。我在心里把他没有说完的话补上。 丁掌柜并不是第一个追忆荆轲的。在我飘摇在外的一年里,我在不同的地方听不同的人议论那个死在咸阳殿上的刺客。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比我更3真实的事情经过,却个个摆出亲眼见到荆轲刺秦的模样。夸他英雄气概可吞山海,图穷匕见智慧超群,讲到情动处还会扼腕跺脚,大骂苍天不开眼,让嬴政那狗贼侥幸逃过一劫。 明明荆轲玩的是小人算计,他们却夸他足智多谋。明明我的父王是被刺杀的人,他们却因他杀了荆轲而骂他残忍暴虐。 我不会拍案而起无他们争辩,我清楚知政者或在草野,在草野的却并不一定全是知政者。 我一碗接着一碗默默喝完了丁掌柜欠荆轲的酒,他是舒心了,我却难免心下孤寂落寞,那酒一入愁肠便氤氲出一阵莫名的悲凉来。 我大概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同丁掌柜谈天论地,我得像防所有其他人一样防他。 燕酒灼烫后劲十足,喝着喝着五脏六腑仿佛要烧起来一般。我喝到头脑有些发胀,脖颈支撑不住重量开始不自觉地点头,丁掌柜这才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把夺走了我的酒碗,不让我再喝了。 “阿澈喝酒喝得这般架势,故里定是英 分卷阅读7 雄乡。”丁掌柜感慨一声有些忐忑,“我早该拦着你点,你这样回小圣贤庄会被骂的。” 我摇摇头:“没人会注意到我不在了。我趴在这歇一歇明早回去就好了。” “不成不成,我还是得把你送回去。”庖丁掌柜很是坚决,“你是儒家的弟子,万一被说了闲话,被小圣贤庄赶出去怎么办。” “那我就在这里帮丁掌柜——”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有什么是我能做的,纠结了好久忽而明了悟道一般猛地拍他的背,“喝酒!” 丁掌柜顿时哀嚎一声,抱怨我没小没大下手没轻没重,抓了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扭送。我挣脱了一下没挣开,丁掌柜力气极大,一手提灯笼一手拎着我走。我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脚与地面似触非触,既不像御风也不像平日走路,甚是奇妙。 “一,二,三,四,五。”我一阶一阶台阶数着上去,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了雄心壮志,猛一使力挣开了丁掌柜的束缚,雄赳气昂独自往前走,脚下一软使不上力,踉跄了一下趴在了台阶上。 我抬起头,山顶处的小圣贤庄在我眼中成了斜的。 我忍不住拉过丁掌柜,笑同他说,哈哈哈这帮儒生走的是邪道,进的是歪门。 他抽了抽眼角,又把我拎了起来往山上送。我一脚一个台阶,走三步就要问他一下为什么还没到。 丁掌柜嘟囔着说他每次送饭上山时一路也是这样想的,并规定我只能十步一想。可我的视野晃晃荡荡,数都数不到十就被打乱,不得不一次次重来。 几次后我烦了,便很不满地要拉他停下来数清楚再走,丁掌柜忍无可忍拔出了菜刀,寒光一闪我一瞬间酒醒三分,只模糊见得钝的那一端朝我袭来,我微微偏了一下头却不知怎的没有避过,于是便再不省人事。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一切恍如我初来儒家的那天。我躺在榻上,一群半夜被叫醒的儒家弟子睡眼朦胧半睁不睁围着我。 荀夫子并没有责怪我,也没罚我抄书,更没有关我禁闭,他云淡风轻地同我说,如果再有下次,儒家不会给我开门。 说完后便率那些弟子出去了,我隐隐听得他在向门外的丁掌柜道谢,丁掌柜连连道歉,拼命揽责为我开脱。 我缩在被褥里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张良仍旧递了一个碗过来。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当做对自己的惩罚,一口喝掉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辣到狠毒的姜汤。 见我抬头看他,张良心领神会一笑:“子房用策,不会重复使用相同的计俩。” 我沉吟半晌眯起眼:“是你向荀夫子检举我的吗?” “无须言谢,子房只是担心阿澈遇到不测。关心同门,不是理所应当吗?”他笑着耸耸肩,答得君子坦荡荡。 “子房用策讲究不重复,可知我用策也有讲究?”我朝他阴恻恻一笑。 “哦?愿闻其详。” “阿澈讲究,有,仇,必,报。” 张良神色一变起身欲走,我当机立断大叫一声“荀老师!”,惊得荀夫子转过身,皱了眉看我。 “子房说他久未下棋棋技生疏,想请夫子指点多时,却怕夫子没有闲时。” “……”张良张张嘴似乎想指责我胡说,话到嘴边还是被荀夫子脸上祥和如月光的笑容硬生生噎了回去。 荀夫子两三句话打发走了丁掌柜,朝张良招招手:“荀某还觉得奇怪,近日子房都不来竹园,原来是私下琢磨去了。很好很好,先师有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来来来,荀某这便指点你一下。” 感到来自凌虚的杀气,我将被子裹紧了些,真诚地摆摆手:“无须言谢,关心同门嘛。子房勉之!”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六月时伏念掌门出了趟远门,两个月后回来了,召儒家弟子们到堂上说有要事。我不把自己当儒家弟子,可他不敢不把我当儒家弟子,遂派了无繇师兄来邀我同去。 这一招阴柔而玄妙,与他之前的治理方法大为不同,我不免好奇伏念掌门这一趟远游到底去了哪,竟有这样的提升。 进学堂时弟子们大多已到齐,唯不见张良人影。不过这也不奇怪,他要么喜欢掐着时间到,要么姗姗来迟,儒家上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我却以为来日他必会因此吃亏。 伏念掌门变得清瘦很多,脸上严厉的表情也变得莫名的柔和,我忍不住观察他,直到无繇师兄轻咳一声提醒我非礼勿视,我才回过神赶紧把目光转开。 “这些天我去拜访了道家的逍遥掌门,谈了谈各自对儒道的看法,逍遥先生见地颇深,在下很是受教。”伏念掌门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我,“逍遥先生听闻子澈到了儒家来,特意托我问你一事。” “师尊请说。” “呃——”伏念掌门显得有些犹豫而不知如何用词,他斟酌了很久方道,“逍遥掌门想知道子澈在儒家吃得可好。” “……”我心下暗骂逍遥老头,挤出一笑道,“承蒙逍遥先生关心,幸得庖 分卷阅读8 丁掌柜照顾,子澈在儒家吃得很好。” “嗯。”伏念掌门点了点头,这才面向众弟子,“逍遥先生特邀儒家弟子去道门一趟。” “什么?” “真的吗?” “居然有这等好事?” 他们各个喜形于色,仿佛即将春游一般开心。我依旧时不时偷瞥伏念掌门几眼,只在心下感慨他到底是跟逍遥掌门谈事情谈瘦的呢,还是活生生被饿瘦的。 在诸子百家里,道家是唯一一个对我敞开大门却被我拒绝的门派。道门所在处山清水秀,逍遥掌门也是道骨仙风看上去修为极高,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三日一辟谷。 不好好吃饭何来精力壮我大秦雄风! 所以一年前我跟逍遥掌门摇了摇头,很委婉地说我要去一个比食无忧的地方,他也不强留,还甚是友善地建议我,那小姑娘不妨去小圣贤庄。 “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他们的东西能好吃吗?”我表示怀疑。 “你知其一不知其二。”逍遥掌门摆摆手,“在下去过小圣贤庄一次,那里的膳食可在诸子百家中排第一。” 我顿时心动:“小圣贤庄在哪?” “桑海。” “什么?!那我去那里岂不是还得走一个月的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万一我被冻死在路上了呢……” “在下的道乃辟谷修仙,姑娘的道乃食为民天,以身殉道,尚可尚可。” 我不知名家的鬼扯实力如何,道家的反正不差。被他这么一忽悠,我脑子一热便拎着所剩不多的干粮翻山越岭披星戴月赶往儒家。 天寒地冻,我踩着草鞋,一级一级地爬阶梯,敲开儒家的门的那一刹那着实有种天地浩大,我已悟道的恍惚。 初次见面时我便在逍遥老头身上看到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亲和,因此即便他邀请我留下,我亦不敢随意答应。伏念掌门似乎与我有不同的看法,逍遥掌门一邀,他竟真的把弟子往道门里送。 真的不怕弟子们被饿伤吗。我心下喟叹,耳边不禁响起荀夫子的冷笑——“这掌门让他给当的”。 伏念掌门抬抬手,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他环顾一圈后皱了皱眉:“子房呢?” “子房他……”无繇师兄正在斟酌用词,伏念掌门却微微摇头,有意问我。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心下颇为感动,酝酿着到底说什么。 回掌门!色令智昏,子房他去山下看美人了!好高骛远,子房他去外边瞎逛了!掌门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兴致高涨使凌虚花里胡哨!书都不抄!走路都带飘! 我清清喉咙正要开口时,背后传来一人声。 “实在抱歉,子房来迟了。” 我准备好的华美言辞无一不被憋了回去,一时被噎得有些内伤。伏念掌门瞥了他一眼,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子房已写好予逍遥前辈回好信,方才下山托人给他送去了。” “嗯。”伏念掌门脸上最后一丝不满的神色消失殆尽,“你们去吧。需得用心准备,待明年阳春出发。需注意的事子房会同你们一一说明。” “是”儒家弟子们纷纷应答,我有些吃惊地问无繇师兄:“子房认识逍遥掌门?” 无繇师兄点点头说出了一句让我更加吃惊的话:“子房认识很多掌门。” 我不免有些后怕地噤了声。无繇师兄却含着笑问我:“咦?方才子房若是没来,阿澈会怎么同掌门说?” “当……当然是替他掩饰,说荀夫子留他下棋啦。” “阿澈心地善良,胸襟宽广,这点上子房他不及你。” 我被无繇师兄这一夸有些汗颜,只能讪讪一笑:“哪里哪里,阿澈不及子房。” 张良素不喜欢同弟子们交代事宜,伏念掌门却偏偏指派他,不知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里边。 我一定要在出发前往道门前设法搞到伏念掌门,荀夫子还有张良的生辰八字,到时问问逍遥老头他们三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相克相生。 “掌门师兄有交代,即日起好好准备,可先看看道家经典,以便见了道家的弟子有话可谈。”张良轻叹口气,“此外,本身的功课亦不可落下。” “道家的弟子就不会先看儒家的经典来应对我们的拜访。”子慕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 “子慕所言有些道理,可同掌门师兄一说。”张良赞许地点点头。 “三师公,子慕的意思是,是掌门这一安排比道家周全得多。”他连连摇头,座下遂再无弟子有质疑的声音。 张良点点头看向我:“阿澈不语多时,可是在想些什么?” 我正走神忽被他打断,没有防备直接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要屯粮。” 儒家弟子们面露不解之意,我也懒得同他们解释,起身告辞后便火速下山找丁掌柜。走了几步隐约觉得有人尾随我。我顿时起了戒心,便一边放慢 分卷阅读9 了脚步一边手探向荧惑,回头一看,却见张良。 我长松口气却不敢完全松懈:“你跟着我做什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确为上策。阿澈能找丁掌柜,子房不能找吗?”他耸耸肩朝我走来。 “……”我并不信他的话,遂追问,“那其他儒家弟子怎么办?” “啊,不必担心,他们比较听话,听话的人抗饿。”他摆摆手似在自嘲又似在嘲笑别人。 对此我只能木然地说:“言……言之有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日秋风飒沓,卷得青石板上的落叶纷飞,哗哗作响。我同张良第一次一齐下山,心中有些紧张忐忑,我不知他用意为何,偷瞥他时又见他神色自若并不像在算计我的模样,于是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阿澈有没有算过这阶梯有多少级?” “没有。”我摇摇头,“子房算过吗?” “严格来说,你应该尊称我为三师公。” 我不屑地一撇嘴,有意加重语气唤他:“子房,你早该知道我不是听话之人。” “也是。”他颇表认同,“这阶梯共有七十二段,代表着先师孔子门下的七十二贤。每段有三阶,意为三省。”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我一跃跨过三阶,“子房做到了几样?” 他倒是毫不客气答:“三样。” 张良并不是自夸自擂之辈,因而在这个问题上他大概没有撒谎。我斟酌了一下说,那我比你少做一样,我经常忘了温习功课。 他忠于他的国,我忠于我的国,因而我们没法是朋友。既不是朋友,他不信我我不信他,彼此猜忌不恰是应该的吗? 张良会心一笑,停下了脚步问我想不想下棋。我不是很想,我的心思在山下的那间客栈。但我隐约察觉到这是他表示善意和解的方式,若不应允日后怕是会有更多的麻烦,同时我也好奇这地方上哪去找棋盘来?犹豫再三我还是点了点头。 张良便拔了剑,低头一声不语在青石板上画了纵十九线,我讶然之余也抽出了荧惑,画了横十九线,开了局。他以剑锋轻挑起一片枯叶,率先占了东南角,又转手腕,借凌虚挑了一枚石子递予我,我不假思索便平放剑面接了过来,一垂手那碎石便顺着剑面“蹭”的一声滑下,占了西北角。 青石为板,黄叶碎石为棋。这着实是我下过最奇妙的一次棋了。待秋风瑟瑟刮过,我们周边落木萧萧,地上的枯叶也似蝴蝶一般扑腾,唯有棋盘中的叶子为碎石所压巍然不动。 待角、星、边皆占后,棋渐至中局,杀伐之气渐浓,张良却以闲谈的口吻问我天下如此大,为何直奔儒家而来。他问得云淡风轻,一瞬间让我想起扶苏哥哥与我下棋的模样。我怔了怔神,告诉他我不是直奔儒家来的,我流亡一年间走访多家,被其他家拒收了而已。 张良手中剑一顿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往下说。于是我扳着手指数给他听:“阴阳家想要我命,鬼谷名额满了,墨家清寒暂无闲钱收我,道家三日一辟谷我怕饿着自己,……” 我还没讲完公输家、名家、农家怎么把我拒之门外,他已眉眼弯下笑出了声。 适时,他对我长达近一年的忌惮终于如木叶一般,兜转数圈后乘风而去。 虽有荣观 燕处超然 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你对着蓍草龟壳算个半天,挑准了良辰吉日搬到道家,饥肠辘辘等着用膳却被童子告知你来这天是他们的辟谷日。 于我而言有间客栈的庖丁掌柜一直是亲人一般的存在。比起扶苏哥哥所说的王图霸业,厚积薄发,他烧的醋溜鱼与红烧肘子才是支撑我第一年死皮赖脸待在儒家不走的信念。 我本指望着背包里塞着的蜜饯和肉干撑过辟谷的时光,不料刚到了门口就被道家弟子们以替我贮存的名义收缴了去。 我可怜兮兮地揪着那个小包裹不忍撒手,最后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做出了妥协。 “姑娘不必担心,学会吐纳气息,辟谷便不是难事了。”道家的小童一边引我们去住处,一边安慰我。 “难事易事是一回事,乐事愁事是一回事,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如此?”虽临行前伏念掌门千交代万叮嘱不要初来乍到就同道家的人起口舌之争,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先师老子认为,五味令人口爽,过于贪享珍肴,便会错失体会食物本真的味道。辟谷之术可助道引身轻,清心寡欲。” “可你们这样以有欲之为以求无欲之欲,难道不是违背了他的教导吗?” “这——”那弟子一愣微微涨红了脸,“这是师门定下的规矩,每个人都得遵守的。” “可老子也说了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既然他不愿以教条束缚人,作为他门下弟子以礼自束,岂非道之华愚之始?” “阿澈。”无繇师兄严肃地喊了我,我遂压下一腔怨气,不再讥讽他们。 分卷阅读10 “实在抱歉,是儒家疏于管教,让她出言伤人了。”无繇师兄朝那弟子躬行一礼,替我赔了罪,“望足下莫要往心里去。” “自是不会的。”那弟子倒是不在意的样子,宽和地摇摇头,转过身去继续在前边带路。 “你呀,尽逞口舌之快。”无繇师兄摇摇头同我说,“阿澈以为人家真吵不过你吗?他们只是修为甚高,不屑与你争罢了。” “子房倒以为未必——”张良慢悠悠搭了一句。 “你也要跟着添乱是不是?”无繇师兄看他一眼。 “子房不敢,二师兄见谅。”张良连忙行礼,“只是入乡随俗,子房身至道门。不觉心直口快了。” “你知道入乡随俗,道家有辟谷的规矩,你还千里迢迢从有间客栈带果脯过来,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毕竟张良方才站在我这边,我不想欠他情分,便把话头接了过来:“无繇师兄误会了,这样是为了有宾至如归之感嘛。” “你们两个。”无繇师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懒得再与我们辩下去。 毕竟赶了一个月的路,到道门时儒家弟子们多已精疲力尽,由小童引进隔间后,纷纷躺下歇息。无繇师兄本想率我们先去拜见逍遥掌门,弟子们一听还要再走十里的路,顿时一阵哀嚎,请求无繇师兄暂歇一日。 无繇师兄抵不住哀求,便遂了他们的愿,只叫张良同去。 我逃过一劫,便瘫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地仰望着顶部。上边为一副太极填满,一黑一白,一阴一阳,虚看起来隐隐转动,定睛却见它安如泰山。我看着看着不免觉得有些晕眩,一阵困意袭来,索性两眼一闭睡过去。 我大概于晌午过后不久入睡,一觉醒来外边的天色已伸手不见五指。我睡得神清气爽,精神一振便感到饥肠辘辘作响。我难忍饥饿便拎了荧惑步出门去,道门依山傍水而建,抓只野味来烤应该不是难事吧。 我小心翼翼扶着栏杆,摸着黑脚步虚晃地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居然又回到了原点。心下惊奇之余也有些忐忑,犹豫再三还是退回屋中等夜尽天明。 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便坐在门口左顾右盼,虽夜色里视野模糊不清,但细看之下还是看出了一些门道。小圣贤庄的学生寮呈方形,坐北朝南,左右对称,中规中矩。道门弟子们落榻的隔间杂乱无章,乍看之下错综复杂,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们隐隐由一道弧线贯穿,无始无终。 原来是个圆啊。 我恍然大悟,心下虽佩服这房屋建造的精巧,但也几分不屑他们道家同阴阳家玩的是同一套。故意模糊了始与终,虚与实的差别,岂不是说什么都是对的了? 我想起月神给我算的那一卦。 我十六岁那年,父王派内将军渡黄河占领“天下之枢”,特命我为他祝酒践行。我听扶苏哥哥说在秦国伐赵无果陷入困窘时,内史腾向父王献出了南阳,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他受父王重用,我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虽兵法有言不战而胜为上胜,我也不喜沙场杀戮,可我就是瞧不起那些不战而降的人。 他投降也就罢了,怎么有脸带着秦国的军队攻打自己的故国? 可我没法违抗父王的命令,只能盛装出席到河畔,举起酒觞敬了他三杯。 一杯愿天佑我秦国。 二杯祝他破韩凯旋。 三杯诺他王权富贵。 内将军将祝酒饮尽,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可以带回来送我。我冷眼看着他,问他:“本公主志在流芳千古,将军能把这个带给我吗?” 内将军有些尴尬,便不再说什么,谢了恩后率兵甲渡河。大军浩浩荡荡远去后,扶苏哥哥又敲我头。 “你这张嘴迟早要惹出乱子。”扶苏哥哥神色不善地训我,“你明知他叛韩投秦,会为后世唾骂,还在他出军前故意讥讽他?若他一丢兵符脱了战袍,谁替我秦国伐韩?你去吗?!” “我去就我去,我去怎么了?”我亦恼了,将簪子耳环手镯全摔在地上高声道,“秦国人打韩国人,若败了,云集兵力再打就是,若胜便可胜得他们心服口服。秦国人勾结韩国人打韩国人算什么事?若败了必为天下人耻笑,若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公主莫要动怒。”祭酒月神忽来到我身侧,她按着我的肩膀,半蹲下身平视我,并轻拉过我的手,“公主想流芳千古,在下可为您一窥天机。” 我不喜阴阳家这些人,他们神乎其神骗父王花了很多时间在寻丹觅药上。但真当我垂下眼与月神对视时,却没有魄力把手收回来。 她牵着我的手,闭上眼睛,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神情有几分复杂。 “怎么样,本公主能流芳千古吗?”我见她神色凝重,心下半信半疑但还是有些不安。 “公主殿下命局玄妙。”她顿了顿迟疑道,“既名留青史,又是青史无名。” 我一愣,大笑起来。他们这般诓人的水平还不及我,到底是凭什么迷了父王的心窍? “扶苏公子, 分卷阅读11 公主殿下的命局尚可改。”月神没理会我的嘲笑,转向扶苏哥哥道。 “哦?请月神大人赐教。” 月神望着滔滔江水喃喃两字:“退兵。” 扶苏哥哥拧起了眉居然真的在斟酌,我岂能容这些人借天命装神弄鬼误我国事,当即从士卒手里夺过一把剑,剑尖直点月神眉心:“还请月神大人一窥自己的命局,今儿能不能活着回去?” 她倒是面无惧色,微微一笑凭空在我面前消失。我正怔神,她忽又出现在我身后,悠悠道:“一生一死,一死一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阿澈。” “阿澈。” “二师兄,阿澈她好像饿呆掉了。” “子房你能不能挑句好话说……” “阿澈,起来吃饭啦。” 我猛地回过神,一抖身子迷茫地看着撑着额的无繇师兄和正半跪下身扬着眉看我的张良。 我心下一动声音都有些沙哑:“吃的呢?” 张良耸耸肩回头朝无繇师兄道:“她醒了。” 无繇师兄略微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挥了挥手张良便站起身退到一旁。 “阿澈休息好了吗?”无繇师兄问我,见我点头,他才温润一笑道,“那便好。逍遥掌门要见你。” 夏屋渠渠 今也每食无余 天已将明,无繇师兄要陪我见逍遥掌门,我不忍见他如此奔波于是拒绝了,决意独自上山。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登至峰顶分有两道,挑右边哪条小径,走上三百步便会看见一片桃花林。你与守林人打个招呼,她会领你去见逍遥掌门。”无繇师兄怕我找不着路,在我出发前尽可能地同我说清楚。 “好。”我点点头往门口走。 “切莫往左边哪条道走,也别擅闯桃花林。”张良补了一句。 “为什么?”我脚步一滞。他不说还好,一禁止我这么做我便对不能走的路起了好奇之心。 “你会迷津。” 这理由听上去很是敷衍,却不像是假话的样子。更何况无繇师兄在这,料张良也不敢信口开河。 我遂点点头出了门沿着山路往顶峰去,一路上看见两侧低矮的树丛结满了红黑参半的野果,我顿时心痒,左顾右盼找不到可用来装果子的容器,一琢磨索性把荧惑抽出剑鞘绑在背后,用空出来的剑鞘拿来装采下的果子。 我拎一鞘果子边走边吃到了封顶,果真见路分两道。我迟疑了一下下还是走了右边那条路,未几便见落英缤纷,数不尽的桃花树陈列在前,外见娇柔,暗现阵法。我心道张良诚未欺我,于是便在桃花林的入口停住了,澄清来意。 “儒家弟子子澈受逍遥掌门邀,特此来谒。烦请守林人指路。” 话音刚落方才我看见的桃花林竟渐渐匿去,在新的地方重新出现。 有一足音自上而下来,我闻声看过去,一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少女不知从哪棵树上跳了下来。她细细打量了我一下后走在前边:“随我来吧。” 我紧跟着她七拐八绕九转,走了片刻仿佛回到了原地,正起疑时她却朝右边偏了偏头:“到了。” 我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果真见到一处木屋,静立在不远处。我便向她道了谢,往那里走。 “你的剑为什么不收在鞘里边?”我刚转过身背对她,便被她喊住。 “剑鞘用来装野果了。”我将剑鞘翻转,倒了几枚果子到手掌,回身掷向她,“挺甜的,你可以尝尝。” 她伸手稳稳抓住,细细观察了一会儿道:“你先吃一个给我看。” 我见她戒心这般重,顿时觉得无趣,偏不想依她的意思办,径直转身步向木屋找逍遥掌门。我才迈出一步,便直直撞上一树干,眼前一黑后仰倒地。等我眨眨眼缓过劲来,便见头顶一片灼灼桃夭。我摸摸额头,指尖竟触到一抹血,顿时心下不悦,欲拔剑找她算账。 “啊。”那少女面无愧色地蹲在我旁边,居高临下地拿了一粒野果递到我唇边,“你先吃一个。” 我才发觉我的剑鞘不知何时到了她手上,惊异之余不免张开嘴,她将那野果送入我嘴里后安安静静等了片刻,见我无所碍,才放心地从剑鞘里拿了一颗塞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好吃哇。” 我邪念突起,一口吐了刚才含在嘴里尚未咽下的小果,朝她笑道:“这果子一生只能吃一次,当然好吃。” 那少女先是一怔,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待她想明白后顿时脸色“刷”的变白,急急站起身连跑几步闯进了木屋。于是我就听到了她同逍遥子的谈话。 “瑶瑶,你怎么又不敲门。” “掌门,我要被毒死掉了。” “乱说,我道门何来毒物。” “儒家子澈带给我吃的!” “你不是在辟谷吗?” “哦哟,糟糕,忘记了。下次不会了,掌门救我!” 我实 分卷阅读12 在听不下去了,便屈指在门上轻叩三下。 “就是她!”那少女见了我后立马往逍遥掌门身边挪了挪。 “子澈姑娘,别来无恙。”逍遥掌门本坐在正中央,被她一挤便坐得有些歪,整个人半斜不斜定着。 “瑶瑶你先出去吧,这毒果你才吃了一颗,不碍事。调养一两天就好了,不致死的,你又不是吃了一堆。”那少女听了劝放下心来,便一言不发地退出屋外。 她是放心了,我的心却悬了起来。她只吃了一颗,可我……我吃了一堆啊。 “逍遥掌门,子澈可能要被毒死掉了。”我面露惶恐之色。 逍遥子肃穆地盯着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过了半晌,他突然抚掌大笑:“哈!被老夫骗了吧!” 那一刻我忽然想跟父王谏言,诸子百家,去掉一个道家没什么大碍,不致死的。 可我连张良的凌虚都打不过,如何能胜过逍遥老头的雪霁?于是我只能忍着,问他:“不知逍遥掌门找子澈来有何事?” 他沉思了片刻后摇摇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想同子澈小友侃谈道法。” 我手掌使力捏碎了几枚果子,黑红色的汁液顺着指缝滴答滴答流到地上,如血一般妖娆。我深吸口气向前凑了凑,指着自己蹭破了一层皮的额头给他看:“逍遥掌门,你无事生事让我走了十里,你的弟子还施幻术让我撞上了树,常言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们这般不讲仁义,怎么修天道?” “唉。”我这话问得不客气,逍遥老头却毫无恼意地感慨,“同样是撞上树,怎么你的火气就大那么多呢。” 我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后顿时生不起气,忍不住大笑起来。 逍遥掌门也跟着笑,微微眯起的眼里藏着狡黠的光:“子澈小友,绝仁弃义,此乃天道。” 我虽一撇嘴以表不屑,心下却又几分钦佩。但又不情愿走了十里山路只为来听他说教,于是身子往后退了退拉开距离,抱着剑鞘当着他的面把果子一粒一粒往嘴里扔。 见逍遥掌门的目光追随着我,轻咳一声问我初来道家有何感受。 我吞下一枚果子,朗声吟了《权舆》的一段予他听: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 逍遥掌门顾左右不看我,我乘胜追击直白道,再不进水米我怕是要命丧道门。 谈及生死,逍遥掌门倒是认认真真接了一句:“方死方生。” 逍遥老头是继月神后第二个把庄周的话胡乱拿来用在我身上的。我虽敬鬼神而远之,被他们这样一呼一应心里还是有些发怵。为掩饰我的不安与慌张,我向前逼仄几分,同他道:“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实其腹。实其腹!” 接连三声我说得志在必得铿锵有力。逍遥先生扯了扯嘴角陷入了沉思,最后还是作了妥协,挥挥手喊来瑶瑶,端了一碗饭予我。 我当即端着得之不易的饭回去找张良炫耀,到了门口猛地收住脚,倚在框上歪头朝他一笑:“嗟,来食。” 他微微眯起双眸,嘴角却是一点点向上扬起:“咦?阿澈讨到饭了吗?” 我被他一噎难以回呛,于是我决定独食,不分予他。 知白守黑 为天下式 空腹了一天的儒家弟子们都起了个大早,排着队领早膳,一碗见不到几粒米的粥,还有三片青菜叶。 无繇师兄见弟子们面露沮丧之色,遂安抚他们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捧着碗同负责盛粥的瑶瑶眨眼睛,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她一怔,撇了下嘴角,多赠了我一片青菜叶。 弟子们见状一阵喧哗,张良只出一语便又让他们安静下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瑶瑶与我对视一眼,一边多舀了一勺米给我,一边挑衅张良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张良没再同瑶瑶争下去,依我猜原因有三。其一,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交代过他不要与道门的人起争执。其二,他被饿了一天气虚体弱没精力争辩。其三,盛粥的勺子还在瑶瑶手上。 “你撞得还疼吗?”瑶瑶一边给他盛粥一边幸灾乐祸地问。 “多谢瑶姑娘关心,子房已无大碍。” 瑶瑶抿着嘴笑,忽而想起什么朝我道,“子澈,你的头还好吗?” 张良闻言一怔,瞥了我一眼,开始忍笑。 我不是很懂他这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愉悦源于何处,但也不情愿以自己为牺牲换他一乐。于是我便问瑶瑶:“咦?子房是如何撞上树的?” “他不知桃花林是幻境,眼见前路平坦无阻便背着身走,才走了三步就撞上树了。好响一声哦,那花都被他撞落不少。”瑶瑶忧愁地叹口气,很是心疼她的花。 “敢问子澈又是怎么撞上的?”张良锱铢必较 分卷阅读13 ,黑了脸追问瑶瑶道。 “她啊?头昂太高就撞到了呗。”瑶瑶瞥我一眼认真地说,“入我道门,自当学会低头。” 细想之下我的气量同张良比大概还是差了些,被她这话一激又不禁想起在秦宫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光,再不济到儒家也是被丁掌柜捧在手心上,今夕何夕,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个时辰前那碗粮下肚,虽不足果腹,但还是起了充饥之效,我不是那么迫切非喝这碗稀粥不可,索性把那碗放回台上,向屋走去。 “阿澈!”无繇师兄不明所以地喊我回去,我也听之不闻置之不理,一心去取荧惑自己到山上觅食。 我才把剑佩好,刚要出门便见张良,我瞥他一眼绕开他出了门,他一语不发地跟在我后边走上了山路,我忍无可忍转过身,他又抢在我赶他走之前开了口:“二师兄让子房看着你点。” 我哂笑一声:“子房看得住我吗?” 他狡猾地避开我的问题,不卑不亢答:“二师兄的吩咐总是要听的。” 我遂默许了他跟着我,我们一路走到了峰顶,又见一左一右两小径。我步至岔口时脚步一顿,选了左边那条小道,不料步出十步有余张良的足音还是随着我。 我放慢了脚步微微侧脸看他:“子房跟着我,不怕迷津吗?” “道生一,一生二。”张良摇摇头,“山路之后分东西两径,东径通向桃花源,西径通往水云间。子房亦好奇紧跟着的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指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道门上下的设计都暗藏了玄妙,心下讶然的同时也意识到我在阅书广度上远不及张良,一时想起扶苏哥哥的谆谆教诲,羞惭之意涌上心间,便垂了首道:“子澈受教。” 张良一怔哑然失笑道:“阿澈,子房并不是在向你卖弄——” “我知道。”我摆摆手打断他,“我们走吧。” 西径同东径大为不同,路狭而陡,不出百步便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我于夜间不怯夜色,却有些怕在白日里见到这古怪的黑,走到洞口便踌躇不前了。 “怎么了?”张良见我忽然停下,有些警戒地急步跟上来,把我往后边推,挡在了我前方。 他这一举动害我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我忆起了一三兄。当年一三兄两手空空就敢站在我前边厉声命令要抓我背书的先生:此乃我大秦公主,尔等还不退下! 我的乖戾脾气有一半是扶苏哥哥纵出来的,另一半便是他护出来的。 一三兄是王翦将军的长子,也是我的剑术老师。一三兄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我不喊他王将军也不喊他王兄,我跟他解释,前一称谓会与令尊混淆,后一称谓与扶苏哥哥混淆。他才恍然,笑吟吟夸我聪慧。夸完后又觉不对,疑问我为何不唤他贲兄。 我自不会告诉他我不懂这字念什么,于是我便反客为主:“一三不好听吗?以简为美知不知道?” 那小子大喜而去,逢谁都美滋滋地介绍他的美名:“在下王贲,表字一三。” “一什么?” “三!” “什么三?” “一!” “……” 学富五车的先生们敢怒不敢言,也就任由他用了这荒唐的名号。 扶苏哥哥在渭水为我饯别时一三兄随他爹远征去了,没能来送我。在秦宫时我总嫌他话多,孰知离秦宫不到两年,我也有想念他的一天。 不知一三兄同王将军回到宫中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怪我不告而别?扶苏哥哥应会同他解释,但我不知扶苏哥哥会如何同他说。 如果一三兄听到的是我受奸人陷害这一说,定会勃然大怒不把奸人逮出来誓不罢休,但这奸人名存实亡,又怎么可能被他抓到? 可如果扶苏哥哥同一三兄说了真话,万一他来寻我,我的身份一暴露,便违背了父王的初衷,问责起来他必要倒霉。 想着想着我不免头疼起来,长长叹了口气。 怎料张良听我叹气,阴差阳错做出了我怕黑的推断,紧张的神色顿时松懈下来,朝我道:“阿澈把眼睛闭上就好了。” 我怀疑他在诈我:“闭上还能走路吗?” “阿澈以为是睁眼看不见路可怕,还是闭眼看不见路可怕?” 他这话说得我毫无反驳之力,于是我便闭上眼,深吸口气踏入了黑暗。 与桃花林一样,进出山洞加起来共有百余步距离,但因我闭着眼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因而这一段路走起来格外漫长。 “左转,低头,停,向右一步,再一步,停,侧身,过。”张良的声音不紧不慢于我后侧传来,不用看我都能想象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奇怪的是我并不会怀疑他会故意引我入坑,大概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要坑我不会用如此君子不齿的阴招。 像张良这样的人,才堪比丞相。运筹帷幄,谈笑间便把万千人的生死玩于股掌间,若他愿入秦宫,必能得父王重用,可他终究与我有着不同的道。 分卷阅读14 诸子百家中,道家向来作壁上观,冷眼不为。如今墨家已成叛逆,儒家蠢蠢欲动,阴阳家居心叵测,我只能尽力把逍遥老头争取到秦国这边。 桑海有消息传盖聂带荆轲的儿子投了墨家,李斯叔叔已说动鬼谷派卫庄出山追杀他们。我尚且能听到风声,张良自然知道这件事。因此逍遥老头邀了所有儒家弟子至道门做客,是谓虚,在伏念掌门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与张良商议对策,是谓实。 我正神思驰骋,忽听到张良让我睁眼,便慢慢张开了眼,以适应洞外的亮光。 我本以为这到洞的尽头会是一片空旷平地,哪知还有一道水帘拦着。 “过不过?”张良望着那水帘若有所思。 我都走了那么远的路,不愿无功而返,于是斩钉截铁道:“过。” 说完我便要穿过那道水帘,一时水珠四溅浑自上而下的飞流浇得我看不清路,等我揉搓眼睛勉强睁开时,脚下往前迈出的一步踩了空,我大惊失色要呼救,才张嘴便被灌了一口水,什么都喊不出来便往下摔去。 张良愀然变色伸手抓我手腕,我被他拽得一悬空,才看清了那山洞之外再无路可走,唯有下边一汪水潭。我一口气还没松完,不知怎的身子一沉又往下掉,我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扎入水内,待我扑腾着探出头,抬头并不见张良人影,左右环顾又不见他,不免心下慌乱,潜入水中望了望四周,终于在水花沉静后看到了他。 他平躺在水里,睁着眼往上看。我好奇他在看什么,便学他的样子沉入水里仰望上空,隔着水层只见天上流云扭曲成了怪异可怖的模样,光影穿过树丫斑驳灵动,倒还有些好看。 我们静静看了片刻,便听不远处传来瑶瑶的声音。 “师姐,那里有两头好大的鱼哦。” “……你实在想钓就试试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鱼钩朝我甩来,我猝不及防勉强偏过头,面部侥幸避开了那钩子,发丝却不幸被缠了去。我儒怕瑶瑶紧接着会提竿,赶紧抽出荧惑挥剑断了那截发丝,然后浮出水面。 “咦?你是在表演割发代首吗?”瑶瑶见到我,瞠目结舌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尴尬一笑。 “你懂什么!”我横她一眼,于这一山一水一云之间却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这是壮士断腕!” “很好很好!”瑶瑶放下了钓竿,郑重其事地伸手拉我,“壮士,会烤鱼吗?” 我上岸后,扭头伸手向张良。他一眼看破我的心思,不肯拉我的手:“……别看子房,子房不会。” 这种法不责众的事情,自然多拉一个人是一个人。我铁定了心,不顾他的意思硬是把他拽上岸来:“没事没事,你负责钓。” “那我嘞?”瑶瑶抱着她空空的鱼篓眼巴巴地看我。 “你负责吃就好。”我拧干了衣服上积着的水分,话音一顿,“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去找些柴火来。” 瑶瑶喜形于色,当即把鱼篓和钓竿塞给张良,哼着小曲去找柴火了。 待她走远了,张良才看向我幽幽道:“阿澈,你这是在拖子房下水是吧?” 他这双关玩得太妙,一想到刚才他真是拉我没拉住反被我倒拽下水里,我心虽有一丝歉疚意,但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三师公胸襟宽广,见谅见谅。” 合抱之木 生于毫末 瑶瑶抱柴回来时已夕阳西下,我和她一起搭好架用打火石生了火,张良依旧没钓一尾鱼上来。 “算了算了,我来吧。”瑶瑶拍拍手上的灰尘,走过去不由分说把钓竿拿了过去,“你坐过去烤火。” 张良如获大赦坐到我对面,又嫌不够暖和往火堆处凑了凑,合眼静坐。 我才注意到他面色过白,想起荀夫子曾说他清寒入骨身有病根,不免担心:“子房冷吗?” 张良稍一迟疑点头道:“略冷。” 我实在怕他折腾出病,到时候少不得无繇师兄和伏念掌门问责于我。于是转头喊瑶瑶:“天快黑了,夜里寒气太重,我们还是回去吧,明儿白日还可以来。” 瑶瑶不情不愿地一收钓竿,拎着鱼篓走过来,“你们好娇气哦。” 说完一噘嘴转身便走,一溜烟没影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见追上她无望,索性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再站起身来。 柴越烧越旺,火苗扑腾乱窜,我身上湿透的衣服大抵烤干,但见张良衣袖沉沉,依旧湿湿嗒嗒。 留有蛛丝马迹,无繇师兄尚可能瞧出端倪。这一大摊水,岂不是指明了事有蹊跷。 我走至张良身侧,他顿时警惕地微微往后缩了下,见我无恶意便僵坐在原地不动了,一言不发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子房很少出远门吧。”我抓了他的衣袖,张良吓到浑身抖了一下,我差点笑出来,但怕他恼羞成怒,便强忍着不敢笑,低埋了头把手里那块布料汲取的水给挤出来。 “把你衣服上的水拧干了,我们再回去 分卷阅读15 。”我给他演示完便往后退开身,站到了我之前坐的地方,“方才那洞风很大,子房这样一路吹着回去,会得风寒。” 张良半晌不语,在我的注视下默默拧了一阵衣服后忍无可忍道:“阿澈你能不能背过身去。” 比起请求这更像是一个命令,我觉得他这般羞赧无措的样子罕见而好笑,便也不跟他计较,双肩一耸背对着他。 我百无聊赖,无意间一望星河,惊奇地发现水云间的星星比桑海的多上一大片,便忍不住盯着它们看起来。 终于张良整理清了他的衣服,同我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先前一般从容:“我们走吧。” “这里的星辰比桑海多。”我指了指苍穹把我无意间的发现告诉他。 “果然如此。”张良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上一看,若有所思道,“兴许星辰数量多少本身未有变化,只是身处水云间的人能看到更多。” “这是何意?”我不解其意,侧脸看他。 “桑海多雨雾,入夜月色朦胧,景色别致,星辰却为云所遮,不易看到。水云间午暖夜寒,天地澄澈,自然随便一看便捕星辰入眼了。” 我喃喃自语道:“若想像子房这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得看多少书啊?” “阿澈以为,当今世上还有多少书可看?”张良凝视着那团火焰轻轻一叹。 我心下有所起伏却不知如何接过话头往下说,于是沉默地去溪边掬了一捧水在手上,浇灭了燃烧着的柴火,启程返回。 张良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世上的书那么多,莫非他全阅遍了不成?即便如此,诸子百家也会有新的言论,岂能说没有书可看了? “我们没法依原路回去。”张良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抬头一看,发现他所说不假,方才我们顺着飞瀑轻易跌入水潭,却很难再沿着嶙峋的山石爬回去。 我们便只好沿着溪流的方向走,所幸上游未分支流,路线明晰并不复杂。我们一路向东北走,到了一个节骨点溪水忽而向下拐弯,指向东南。我们依旧沿溪行,没走多久竟望到远处即桃花源所在地。由此一推,我们未再往那去,直接南下,找到了山路欲摸黑下山。 意料之外的是下山一路两侧皆点上了灯,路狭道窄的地方竟有许多道家弟子在切磋剑法。 需得一提的是,不是张良同我在小圣贤庄切磋的那种切磋。 说来好笑,自张良和我在儒家弟子面前大闹一场后,他们听到“切磋”二字都会如临大敌,草木皆兵。害伏念掌门很是郁闷,如此风雅的两字怎么就让弟子们闻之色变了。 他费解归费解,弟子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良与我更不可能到伏念掌门那自找罪受,于是这事便成了伏念掌门难解的谜团之一。我多次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既愤又悱,却暗忖绝不能启发他。 总算回到居住地,便远远见无繇师兄和逍遥掌门正并肩站在院子里的树下议事,也不知两人在说什么说得这般投机,没说几句另一方便频频点头以表赞许。 “掌门,无繇师兄。”我朝他们各行一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掌门,二师兄。”张良亦 跟着行礼。 “回来啦,先吃饭去吧。”逍遥掌门见到我们,乐陶陶地招呼我们进屋去。 “是。”我们急急应答着,掠过他们就往屋里去,才溜了一步就被无繇师兄喊住了。 “子澈你去吧,子房留下。”无繇师兄挥挥手放我走,我正心下窃喜,却闻逍遥掌门道:“若要比,理应也让子澈一试。” 我心下好奇,顿时又站住脚步折了回去:“比什么?” “我欲启程往墨家机关城一趟,路上缺个伴。”逍遥子假装没看见无繇师兄脸上的为难之色,同我说明了,“道门弟子纷纷心痒,都想随我出去一见世面。可此行凶险,我便让他们以剑论道,比出个剑术最高的再与在下同去。” “咦?这时候逍遥掌门不主张无用之用了吗?”我忍不住调侃他一句。 “子澈,不得无礼!”无繇师兄立马喝止我。 “无妨无妨,就当我道门多来一个瑶瑶。”逍遥掌门倒是看得开,摆摆手压根不与我计较,“只是子澈小友这话说的不对,在下这一举措,恰为无用之用。” “请前辈指教。”我兴致顿起。 “我道门弟子久在山川水泽间,不知天高地厚,爬棵树抓条鱼就已沾沾自喜。再加上他们个个心直口快,不谙世事复杂,随我一行实在不妥。”逍遥子连连摇头,“老夫教予他们的剑术皆是防身术而已,哪有高下之分?让他们比剑悟道不过意在让他们挫挫彼此的锐气,知难而退。” “逍遥前辈此招虽妙,阿澈却不免担心。”我瞥了一眼无繇师兄,见他没有不让我往下说的意思,才继续开口,“掌门这样护着道家弟子,他们便心若赤子,对外人外界毫无防备之心,来日一旦涉险,怕是会浑然不觉。”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阿澈慎言。”张良一言既出 分卷阅读16 ,便把逍遥的面子全救了回来。 “噫吁嚱!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子房谣诼谓余以狂言,阿澈不说便是。”我撇撇嘴,吟了一句屈子的《离骚》。 张良斜睨我一眼,没再说话。 “哈哈哈哈”逍遥子大笑,“若我道门有幸收下你们两个,应会很有趣。” “岂敢给贵门添乱……”无繇师兄讪讪一笑,短短一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所以逍遥掌门的意思是让子房陪你去一趟墨家机关城吗?”我故以云淡风轻之姿问逍遥子,那老头却很是精明不肯跳下我为他挖的坑。 “咦?此话怎讲?”他甚是无辜地摇头,“无繇、子房与子澈三人皆从儒门来,通晓人情世故,若不嫌弃,皆可与在下作伴。” “那我们是不是也需要一比高下分个胜负?”我眯了眯眼,心下终于了然道家掌门在玩何算盘。 “便烦劳三位一比,以安抚道门弟子不平之意了。胜出者随在下去,也算顺其自然嘛。” 好一个顺其自然。我心下一阵冷笑,逍遥子这老狐狸。看似让道家弟子切磋,实则想借儒家张良一用。 他设了这么多虚晃的障眼法,不就是仗着我打不过张良,无繇师兄又可故意败给张良,以图浑水摸鱼,顺理成章拉张良陪他去墨家。一旦引人起疑过问,他大可坦荡把我们三人比试的结果当盾使——不是他有意选张良,他只是顺其自然选了胜者。 明白了逍遥子的立场我亦无须与他客气,遂朝他一笑道:“既逍遥掌门盛情邀请,却之不恭,什么时候比?” 逍遥子大概没料到我真会应战与张良一比高下,下意识与无繇师兄对视一眼,稍一盘算后试探着问:“三个月后如何?” “好,那便在三个月后一战。”我爽快答应,“比什么,如何比,还请逍遥掌门提前告知,子澈好尽早闭关修炼。” “闭……闭关修炼?”逍遥子愈发愣神,邀我入局的后悔之意顿现。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子澈知自己剑术不敌子房与无繇师兄。”我耸耸肩道,“不一搏,怎么能赢下陪逍遥掌门一访墨家机关城的机会?”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逍遥子沉了脸色,劝我道,“知其不可而为,为者败之。” 我莞尔一笑,凝眸望他慢慢道:“掌门忘了一年前教导子澈的话吗?子澈铭记在心,莫不敢忘。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纵墨家此行艰险,虽千万人吾往矣。” 朝曦煦风 偷得浮生 我既拿定了主意闭关,便收拾了一些衣物住进了通往水云间的山洞。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着瀑布山泉领悟剑道。 逍遥掌门隔三差五会派瑶瑶来巡视一圈,顺带给我送些饭食。一开始我还颇为感动,以为逍遥掌门暗藏一丝温情,直到瑶瑶一语惊醒梦中人告诉我,掌门是怕你把水云间的鱼都吃光了。 听得我目瞪口呆,意难平便当即抓了几只鱼烤了泄愤。瑶瑶在一边分羹,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地问我剑练得如何。 我恐她受托来探我口风,没准转身就把我告诉她的剑招全交代清了,便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跟她说。 “你可真小气。”她啧啧摇头,又在我夺她手中鱼肉时哇哇大叫,匆忙改口夸我慷慨大方。 “你有看到张良练剑吗?他练得如何?”我忽意识到若她受逍遥子之托来观察我,没准也能受我之托去观察张良。 “看了啊。”她又撕了一块鱼肉丢进嘴里,动动腮帮吐出刺来,“还是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我蹙起眉用心夺了她手里剩下的鱼骨,她气力没我大,便只好松了手。 “哎呀,你都没法说清你练成哪样,岂能要求我说清楚他练成哪样。”瑶瑶舔舔嘴,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的鱼骨看,“你若担心,可以在正式比试前与他练练手嘛。” “那张良岂不是会提前知道我的剑招。” 瑶瑶很是困惑道:“他知道你的,你也知道他的,这不是很公平吗?” “若他藏招呢?”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多疑。”瑶瑶面露轻蔑之色,“成天猜忌来猜忌去,一个劲往邪里揣测对方,不嫌累吗?像我一样每天看看桃花钓钓鱼,多好呀。” “是很好。”我会心一笑,把她心心念念的鱼骨还给了她,“但阿澈没法每天看桃花抓鱼。” “是怕掌门发飙吗!”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不是!”我赶紧阻止她胡乱领悟,“瑶瑶,你生在道门,有桃源避世藏身,又有逍遥掌门护着,自然无须挂念外边的事。” “那阿澈有小圣贤庄做后盾,也有伏念掌门保护,又在怕什么呢?” “小圣贤庄和伏念掌门……”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是张良的庇护处,不是我的。” “咦?”瑶瑶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你们不是一齐从那来吗 分卷阅读17 ?为什么这么说?他们排挤你了不成?若你被排挤了,可来道门,掌门应很乐意收下你。” “非然。”我摇摇头,“子房与我虽都从儒门来,其中却有万分不同,太复杂了,我一时间难以同你说清楚。” 瑶瑶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我:“那阿澈的庇护处在哪里呢?” 我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后答:“天地之间。” “吁,你好骄傲!”她吐了下舌头,“小庄说啦,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的意思是天地万物皆庇护你不成?” “你喊庄子小庄?又有多谦虚?”我驳她一句,瑶瑶顿时面色涨红起来,“阿澈的意思是,我颠沛流离只能以天地为家,自己保护自己。” “啊?”瑶瑶顿现怜悯色,“你的家人呢?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的家人希望我出来……闯荡闯荡。”我谨慎地斟酌着言辞,“鄙乡在渭水畔。” “你的家人倒是放心你。”瑶瑶扮了个鬼脸,“我出道门一个时辰,回来都会被师哥师姐们念上一天。” “唉?逍遥掌门不念你吗?” “他怕我抓鱼。” “……” 七天后我还是没能按住心中忐忑,托瑶瑶请张良来水云间一试剑。 交手之时他虽依旧占上风,我却暗感招架他的进攻已不如往昔一般吃力。只是不知是我剑术确有提高,还是张良没使出全力。 比完歇息时我们就坐在大石块上,聚众烤鱼。从一开始的黑炭色到之后的金黄色,我们通过勤能补拙,硬生生扭转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弱势。 也不知儒家弟子们会不会觉得奇怪,为何他们来道门半载各个消瘦下去,他们的三师公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依旧步履沉稳,脚下生风。 水云间里的鱼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好抓了。可张良同我谁也没有就此收手将心思收好专心致志练剑,在瑶瑶的怂恿建议下,我们又将视线投向了……参天大树上的野果。 “子房,勿以善小而不为啊。”干这些事以拉张良下水开始。 “……君子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他断然拒绝奉献自我,爬树给瑶瑶和我摘果子。 “礼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所以瑶瑶也帮我劝他。 “有理有理,瑶姑娘请。” “……” 张良说什么也不肯爬树,瑶瑶和我谁也辩不过他,只好卷起袖子裤腿亲自上阵。 一般我把果子摘下递给瑶瑶,瑶瑶集齐一捧便塞给张良由他去洗。平心而论这样分工其实有一个好处,至少不会洗着洗着洗完了果子就吃完了。 至此我们再过招时,荧惑经常会弹出一小截木枝,凌虚则散发着阵阵果香。 瑶瑶就在一旁感慨,夸我们的剑术练得越发……天然。 垂钓烤鱼赏桃花的摘果子的神仙日子太过逍遥,等我反应过来时才几分不安地发现先前那份闭关练剑绝杀张良的鸿鹄之志竟已被消磨得一点不剩,也不知这算不算愚民的阴柔之处?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润物无声。 我不禁思索兴许道门上下,最深藏不露的高人其实并非逍遥子,而是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真正的,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朝夕相处的结果就是我对张良再提不起敌意,对瑶瑶对道家来说都有益处,对我而言这却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就意味着十天后我们之间的比试就真成了无欲无求的切磋,意味着张良依旧会占上风,依旧会三局两胜赢我,依旧会顺理成章地同逍遥掌门去墨家,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儒道墨三家结盟,致秦国于险境。 我想我对瑶瑶说的话并不全假,但也不是毫无保留。自我离秦宫后,的确颠沛流离只能依靠自己,可若要说普天之下我没有归属地,却也没那么凄惨。我笃信不疑,渭水畔的咸阳宫,秦国的子民都在等他们的公主回家。 我冥思苦想不知有何策可逼自己从这浮梦中清醒,最后在离三月期近的倒数第七天幡然醒悟。比剑之时,我咬紧牙关故意放了一招不避,张良那一剑直中我左肩,顿时血把我左半边的衣襟都染红了,他和瑶瑶同时睁大眼,难以置信的表情堪称如出一辙,我不免有些懊悔应该选一更难防的招来作戏更为妥当。 最后是瑶瑶把我扶进了她住的小木屋,她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又搬出了一堆绷带纱布给我。 “是不是很疼啊?”她一边捂着眼睛一边递纱布给我,嘴角忿忿念道,“张良也太不小心了。” “当然疼了,你被刺一剑试试。”我咬了一截纱布,脱了上衣扭头把纱布贴在伤口上,那片纱顿时被血浸染成红色。我又换了一片,还是一样,如此几番后血终于止住了。待我看清了那伤口,却一怔,然后仰天大笑起来。 瑶瑶茫然地皱了眉问我在笑什么。 我不答,让她把绷带递给我,去给我拿些 分卷阅读18 药来。她虽面上不情愿,还是照做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过了一会儿瑶瑶搬着几个药瓶回来了,又忍不住问我一次。 我从她手里拿过药抹在伤口上,却还是缄默着不告诉她。 这伤口太浅,在我立而不避的情况下张良只伤我如此,便意味着——他的剑偏了。 道之为物 惟恍惟惚 今日是我与张良比剑的日子。地点选在桃花林里。瑶瑶本怕我们惊扰到逍遥掌门,让我们换个地方,逍遥老头知晓后却摆摆手,亲自邀我们过去。掌门发话,瑶瑶便不好再说什么,遂托无繇师兄看着我们一些。 我敬重她考虑周全,也欣赏无繇师兄温和如玉。但平心而论我以为这实在是很无用的一招,因……因为不论我还是张良,无繇师兄都不太管得住。 桃花林幽僻,我们的脚步声便很是明显。无繇师兄朝逍遥掌门住的木屋躬行一礼,张良与我亦跟着行礼。未几,逍遥掌门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他让无繇师兄在张良与我比试的间隙进屋同他下一把棋。 见无繇师兄有些为难,我便同逍遥掌门扯了谎,说无繇师兄是受我之邀来看张良与我比试。逍遥老头慢慢“哦?”了一声,兀自说他还以为无繇师兄是瑶瑶邀的呢。 当时是,桃枝轻动,几只鸟雀飞过后便是一片死寂。我们四个面面相觑,既觉得好笑却又都不敢笑。最后还是张良打破沉默开了口,恭敬地邀逍遥掌门出屋同看。 逍遥子映在窗上的影子朝我们摆了摆手,婉拒了张良的邀约,继而一挥衣袖,示意我们开始。 虽张良与我多次比试过剑法,但毕竟不是真打实斗,更没有人围观作裁。因而这次我们都有些紧张,只一心急于站好位置,竟疏忽了向借此地予我们的逍遥掌门表示感谢。到底还是无繇师兄沉得住气,有礼有节代我与张良向逍遥掌门道了谢后,才不慌不忙地将剑锋沾浸墨水的木剑递予我们,而后退直一旁,朝我们点了点头,宣读我们早已烂熟于心的规矩。 为了赢下去墨家机关城的机会,这三月来我近乎每天都在琢磨这一场比试该如何取胜。 比试分三轮,三局两胜。第一轮比的是速度。一柱香的时间为限,待时间到了以身上的墨点数少者为胜。张良用剑喜试探,不摸清形式他不会轻举妄动,而我擅长急攻,因而我对拿下这局有七分把握。 第二轮比的是取舍,先在对方身上留下墨点者取胜。攻易取胜却也易露破绽,防则反之。讲究的是在一张一弛,一进一退间把握取舍,避免顾此失彼,因而比之第一局更侧重巧劲。经第一局摸索,张良极有可能已看清我的剑路,因而此局我应以守为主,诱他进攻露出破绽时一招制胜。 第三轮比的是御剑,这一场不仅是我与张良在比,亦是荧惑与凌虚之间的较量。在两者内力相当的情况下,握剑的手势,所握剑柄的位置,持剑人与剑之间的交流都成了不容小觑的取胜因素。虽荧惑本身的戾锐气稍压凌虚,凌虚却胜在清寒难近。此局胜负着实难测,只能听由天命。 我们双手持剑柄,彼此躬身行了一礼,揭开了战局。 第一局恰在我预料之中,我速战速决,以破竹之势大败张良。 “十九点比三点,子澈领先一局。”瑶瑶声调平平地同逍遥掌门汇报战况。 第二局张良的谨慎却全然在我意料之外,他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坚守着阵脚。毕竟成败关乎一年的温饱,我汗如雨下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一局便僵了。 张良严守,我亦不攻,兜兜转转竟一直从夕阳西下耗到了月牙天悬,不知从哪传来潺潺流水声,有一刹那我的心绪情不自禁被勾到了水云间的游鱼上。便是在那一瞬间,张良的剑猝然穿破月色直逼我脚下,我忙垂剑格挡,撞开了他的剑却也乱了步伐,欲重振时他的剑锋已然自左上方斜削下来,不轻不重落在我的右肩上,登时有一抹墨色在我衣上浅浅绽开,像一朵梅花。 “子房得一局,一比一暂平。”无繇师哥宣布道,我偷闲瞥了瑶瑶一眼,她本背靠在桃花树上睡着了,闻此语一个激灵又醒过来,揉揉眼睛看向我们。 我的心往下沉了几分,心心念念的墨家机关城好像都变得虚晃。我用力摇摇头逼迫自己集中神思,将木剑丢至一边,把荧惑拾了起来。 张良亦换好了剑,月华铺洒在剑面上,绽着清冷的银辉。 我顿有不祥之感。荧惑性属阳,凌虚性属阴,于夜间比试便毫无优势可言。我遂横放了剑示意停战,无繇师兄问我所思,我以夜深所视不清为由请求翌日再战,他过场一般问张良是否答应,就在我们收拾收拾都打算回去休息时,张良却不假思索摇头,慢悠悠地说,不可以。 无繇师兄与我同时睁大眼看他,无繇师兄忍不住为我说话,问张良为何非得于今日比完?张良哼了一声没直接回答无繇师兄,而是侧过脸朝我狡黠一笑:“阿澈,你以为子房为何把第二局耗到这时候?” 他笑得君子阳阳,衣襟沾满柔和的月光,手里的凌虚却毕 分卷阅读19 露了锋芒。 夜间风起,月照花林,无数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我不该在大战在即时神思游走,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在那一刻要命地想到了母亲最喜唱的《山有扶苏》。 记忆中幽幽宫闱中的烛火总是忽明忽灭。父王半张脸浸于阴影中,另一半却分外明亮。他左手抱着扶苏哥哥右手抱着我,朝窗外的明月抬了抬下巴,我们偎在他怀里,既暖和又安稳。 “若此月能永照秦国疆土,寡人求不得命数与这皎皎月轮同长又如何?”父王喃喃着,一句话之间含了无数叹息。言罢他目光灼灼地凝望着扶苏哥哥,神情肃穆令人心下生畏,像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你准备好了吗?” 扶苏哥哥尚在斟酌没有回答,我却举起手雄心壮志地插了一句:“阿澈准备好啦!” 父王一愣笑嗔我胡闹,继而揽着我们轻晃起来。 月光在殿下洒了一地,我兴致一起唱起了“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才唱一句扶苏哥哥便慌乱拦我,父王却只是笑着摆摆手让我唱了。 待我们退出殿外扶苏哥哥才告诉我这是赵国的曲子,曲调悠扬但终究不登大雅之堂,我身为秦国公主,不该唱这歌。 我有些委屈地说这是母后最喜欢的歌,她能唱得凭什么我唱不得?扶苏哥哥向来是让着我的,那日却突然拿出王兄的气势压我,他告诉我因为母后是赵国人,而我是秦国的公主。 那时我生他气,只顾着闹别扭也不细想他所说之话背后的含义。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殿前最高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威胁他:“那我就不要扶苏了,我……我我要去见狡童。” 扶苏哥哥不觉莞尔,挥挥手招我下来。我蹲在台阶上抱着扶栏执拗地摇头,他无可奈何地将手负在背后转了身慢慢地走,走出三步便悠悠唱了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这才喜笑颜开从台阶上蹦下去,一路小跑追上他。 他一曲唱完忽而侧脸唤我:“阿澈。” “嗯?”我抬起头看他。 “王兄倒是真的很好奇之后你所遇狡童会是何模样。” “……”我愕然睁大了眼盯着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阿澈?”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陷入了长考,“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入我们阿澈的眼呢?” 我自然给不出答案,但并不代表我不好奇,于是我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等着扶苏哥哥的猜测。 半晌,他若有所思道:“依王兄看,很有可能自韩国来。” “韩国?”我回忆了一下曾在军营里见过的地图,“是离函谷关最近的那个吗?” “阿澈真是聪明。”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待秦国收并韩国的疆土,打通函谷这一关节,铁骑东出便不成问题了。” “真按你这么说,那狡童怕是要恨死我了。”我不以为然地摇头。 “秦并四海是迟早的事,韩国作为第一个领略王者之风的国家,也算是他们的荣幸。” 我扯扯嘴角松开他的手:“王兄,你听父皇念叨听多了,脑子不好使了吧?” 扶苏哥哥抬手敲了敲我的头,嘴上说的是“不得对兄长无理”,眉眼间却又带笑全无恼意。 我们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看月亮,关于狡童的问题我却越想越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他定会欺负我的。” “吁,你这傻丫头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扶苏哥哥哑然失笑,“阿澈只需待在宫里乖乖长大就好,时机到了父王定会为你于秦国择一良人。” “那得多无趣。”我托着腮叹口气,“良人还不如狡童呢。” “哦?那你不怕他欺负你了?” 我冷哼一声将腰间的木剑一拔,胸有成竹一扬头发:“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扶苏哥哥一愣,继而畅怀大笑,他摸了摸我的头柔声道:“见阿澈如此,王兄便放心了。” 彼时我持一把顿钝木剑尚能壮志凌云,而今有削铁如泥的荧惑守着我,我却再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 可能是因为月下的凌虚看上去真的太凶了。 也……也可能是因为乱花迷人眼,此情此景下张良看上去太像狡童了。 惚兮恍兮我把他看成狡童,恍兮惚兮又疑他是良人。 我恍恍惚惚盯着张良看,神游太虚以至于这第三场,还没交手我就知败局已定。 虚怀若谷 荧惑守心 张良耐心等了片刻,见我一直没动静,沉吟片刻后垂下剑道:“不如这第三局还是不比了。道家水云间远胜墨家机关城,阿澈若愿在道家待着,便留在这等子房回来,我们一同回小圣贤庄。若心念丁掌柜,便同无繇师兄他们先回去。” 瑶瑶朝我走过来:“阿澈,你留在这与我作伴嘛。张子房他想去你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好了。” 我知他们在给我找台阶下,可前两局是木剑在手,要让也就让了,这一局我既已将荧惑拔出来,不比出个结果我有何颜面把它收回去 分卷阅读20 。 我把瑶瑶轻轻推到一边,握紧了剑柄昂起首:“继续吧。” 张良的提议不过尽尽礼仪而已,见我坚持他便不再同我客气,持剑向我逼仄过来。恰好乌云蔽月,夜色间我再看不清他的脸与身形,只见泛着蓝光的凌虚离我越来越近,离我还有三尺时我看清了它所指之处向我心口,我遂屏气凝神横剑回挡,凌虚行至半途被此一截未停下,而是凭力上挑,剑面顺势贴合着荧惑向我眉心刺来。我铆足了力气抬起荧惑逼凌虚向上,岂料我费尽心思才让它微偏,张良竟立马察觉到我的打算,他使力一压,凌虚又回到原先的轨迹上,剑刃相摩之下咯咯作响,赤蓝两光交相辉映,凌虚的剑气已然抚过我面颊。 我臂力不敌张良,左肩又带伤没法过分使力,无法借荧惑撞偏凌虚,想变横剑为纵剑又已为时过晚,无措的刹那忽而顿悟逍遥老头念叨的“将欲进之,必先退之”是何意,当即收了全力。 张良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略一迟疑并未收手回力,凌虚便顺着荧惑直直劈下,剑路陡转顺着我的面部直直朝我心口的方向落回。就在此刻我一转手腕,轻而易举便将荧惑从凌虚的压制之下抽了出来,划了个弧度带出一朵剑花,在心间的位置挡住了凌虚的剑锋。 瑶瑶在一旁惊呼一声:“这是什么招?!” 我还在思考如何给这情急之下胡乱使出的剑招取一个可比“逸尘凌虚”更为潇洒的名字,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的逍遥掌门接了她的问题,替我省去了这一麻烦。他摸着灰白的胡须,眼眸清亮如星道:“虚怀若谷,荧惑守心。” 张良收剑负于背后,凝眸望我笑道:“阿澈倒是能忍,子房与阿澈过招上百次,竟不知你藏了这一手。” 我摆正了身子调稳了呼吸,方不动声色瞎侃道:“阿澈没有藏招,只是悟了道。道家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子房气力胜我,凌虚占天时,未有谦让之意,是谓不慈。凌虚尚不及荧惑粗,就镶了这么多颗赤石,是谓不俭。第三局比试子房率而攻之,是谓为天下先。不执道纪,何能于道门胜我?” “阿澈这样一说,子房倒越发费解起来。”张良从来不愿在言辞上让我,不假思索辩道,“子房占天时若不用,岂不逆其自然?凌虚剑颚所镶十八颗珞珞红石,亦比不过荧惑所嵌一枚琭琭白玉来得不菲。再者,以剑论道不同于以道论剑,相互承让岂非太过重视礼节,误了剑与道。以此推之,子房没有败之理。” 我想在辩合这一事上,我是赢不了张良的。他的凌虚未伤到我,言辞却使我有内伤之感。因而我不免暗自庆幸好险逍遥老头信奉“行不言之教”,如果他让我和张良以论道的方式一决高下,我便毫无胜算可言。 那时我不过闪念一过,并不曾想几年后张良竟真的剑不出鞘,仅凭他那唇枪舌剑对战六剑奴,兵不血刃为小圣贤庄斩获了至关重要的一局。 “掌门,他们在曲解道法!”瑶瑶神色不悦地叉腰站着,“没一个是好东西,还是我陪你去机关城吧。” “瑶瑶!”逍遥老头严厉地呵了她一声,“心里想着就好,别说出来。” 这大概就是伏念掌门毕生都达不到的境界,我感慨一声,便听无繇师兄询问逍遥子:“这三局如何,还请逍遥掌门指点一二。” 逍遥子捋捋胡子沉吟片刻后评道:“第一局子房屡屡退让,只败不胜,并非有意承让,而是在试探子澈的剑路。子澈心无防备将所有剑招展露出来,虽赢下第一局,难免在二、三两局中处于劣势。” “掌门又没亲眼看到,怎么知道的?”瑶瑶拧着眉几分狐疑。 “瑶瑶不知我道门有‘不出户,知天下’一说吗?隔着一道门知两人比剑而已,有何难?” 我见瑶瑶一脸迷茫,便小声告诉她:“你听他说得玄乎,不过耳力好听清了张良跟我的气息变化而已。” 瑶瑶恍然大悟一点头,撇撇嘴问道:“那第二局嘞?” “这第二局,在下观至一半去与周公梦谈了,不甚清楚,瑶瑶有何见解?”逍遥掌门面色坦然,仿佛张良和我比剑时他们道家一老一少看到睡着是人之常情。 “啊……我也睡着了。”瑶瑶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无繇是醒着的!可由颜当家来评。” 无繇师兄一怔,温然笑道:“那无繇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第二局本意考察进退取舍之机巧,不知怎的硬生生被子房与子澈熬成了毅力之间的比拼,害逍遥掌门与瑶姑娘受罪了。” 逍遥老头和瑶瑶竟不约而同几分委屈地点了点头。 我对道家人略显无耻的坦率有了新的认知,便拉了拉无繇师兄的袖子道:“无繇师兄,你别同他们客气。” 无繇师兄对我的话不予置评,但未再寒暄,开始分析肌理:“细说来这一局着实让人啼笑皆非。子澈不攻,子房亦严守,两相僵持八炷香的时间里过上了不到十招。若不是子澈心乱剑偏,子房觅得可乘之机,在下还真难判断胜者为谁。” “听听听听,阿澈会输都是被掌门你给饿的。”瑶瑶 分卷阅读21 连连喟叹,拍了拍逍遥掌门的肩。 闻此语我颇为感动,十分认可地点了点头,逍遥掌门看我的眼神却似在说我的厚颜无耻不在他之下。他不轻不重拍了拍瑶瑶的头幽幽道:“瑶瑶,你可知你来后秀木林山禽陡减,阿澈来后水云间都看不到鱼了。” 无繇师兄侧脸看我,我一时心虚,当即指张良:“子房也吃了!鱼是我烤的不错,但是是他钓的。” “我作证。”瑶瑶在一旁帮腔,“他还讲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故事诓我们用没鱼饵的鱼竿钓鱼,结果我们饿了一天都没等到一条鱼。” “就是!他自己倒是钓了一篓鱼,要不是他不会烤,说不定就自己独食了。” “他还不肯用凌虚切鱼肉,都是阿澈用荧惑切的。” “而且我们摘果子他也不帮着爬树就等着吃。” 瑶瑶同我一人一句把积攒多月的怨念纷纷倾吐,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最后是逍遥子扯着眼角打断了我们的控诉:“你们是辟谷的人啊。” 无繇师兄大概见这种冷场面见多了,见怪不怪平静解围道:“还请逍遥前辈说说第三局。” “以在下之见,第三局颇为精妙。”逍遥老头端正了神色慢慢道,“子澈身陷险境能临危不乱,参透以退为进的道理化险为夷,实在天资过人。子房步步为营,行人事博天时,又知借力使力,可谓虚怀若谷御剑有术。两位的比试着实让在下大开眼界,只可惜——” 张良与我对视一眼同时看向逍遥子,他顿了顿凝视着我们,遗憾道:“你们的剑都留了情。” ——权舆卷(完)—— 我闻有命 不敢以告人 张良随逍遥子去墨家后,无繇师兄率弟子们回了小圣贤庄,我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同他说我不同他们走,愿在道门等张良回来。无繇师兄没强求我,托瑶瑶多照顾我些就回去了。 儒家弟子走后道门一下空荡许多,我和瑶瑶每天谈天侃地虚度光阴,无忧无虑一晃到了四月。我们正在桃源煮酒,有弟子匆匆前来传讯,说有打发不掉的访客。 瑶瑶让我留在桃花林里,她下山看看,那弟子却犹犹豫豫地说,访客要见我。 “找阿澈?”瑶瑶不解地看向我,“是你的朋友吗?” 我见来传讯的弟子脸色不太好,心下大抵猜到几分,只是不确信找上门来的是扶苏哥哥的人还是阴阳家。 “不知。”我喝完了盏里的剩酒,起身往桃源外走,“有人要来看我,我便去让他看看呗。你留在这将酒温一温,有些凉了。” “阿澈,道门故意建在这地方便是为了避世,若无领路人,不是寻常人可以找到的。”瑶瑶放不下心,追上来陪我一同下山。 待我步过转角,抬眸看到的既不是扶苏哥哥的部下,也不是阴阳家,是……是一三兄。 几年不见,王贲这小子兴许是饱经了风吹日晒,脸颊消瘦不少,比我上次见到他时显得更为果敢干练。他身上的甲胄蒙了厚厚一层黄土泥沙,也不知从是在哪儿沾上的。 一三兄见到我,眼前一亮当即翻身下马向我走来,身后跟着的一支骑兵军纪默契地纷纷下了马等侯。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士卒所持的黑红旗,只觉方才喝下肚的酒灼烧起来,烧得我热血滚烫,心绪一阵起伏。 “阿澈倒是会藏,溜到山里来了,害我苦找。”一三兄无视了一脸警惕的瑶瑶,走到我身前,笑着同我搭话。 “你找我做什么?”我拧起眉,不断同他使眼色赶他走。 一三兄会意,绕着我围转一圈:“王某闻白石还活着,特来确认一下,这便走。” “白石?”瑶瑶一呆,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阿澈的别名吗?‘扬之水,白石粼粼。水之粼粼,是澈也。” “小姑娘见识不浅。”一三兄夸了瑶瑶一句,问她道,“在下行军多日,未进水米,不知道门可否一济?来日必有重谢。” “不巧道门今日辟谷,将军请回。”瑶瑶撇嘴,对一三兄承诺的回报甚是不屑。 我见秦卒久经奔波疲惫不堪的模样,一时不忍,遂拉了拉瑶瑶劝她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是瑶瑶自己说的吗?” “谁说秦国之师便是王师了?”瑶瑶拧起了眉颇有不服。 一三兄闻声冷笑,剑已出鞘,被我剜了一眼后停了手,一声不吭又把剑按回了鞘。幸在他一举一动皆在一瞬之内,瑶瑶并未察觉。 “没人这样说。”我先稳住瑶瑶,继而同她瞎侃道,“但你瞧这将军恰好姓王,他麾下士卒饥渴交迫,瑶瑶卖他个顺水人情,不吃亏。” 瑶瑶瞅了一眼一三兄的军旗,看到上边真的写着“王”字时才勉强点了下头,朝一三兄道:“王将军你记清楚了,今儿我看在阿澈的面子上送尔等一碗饭吃,你们出去了,来日可千万别回来重谢道门。若让天下人知晓道家济了秦师,你们丢得起这个面子,我们丢不起。” “将军!这厮口出狂言欺人太甚,我秦师到何处不 分卷阅读22 是所向披靡?岂容她这般羞辱,属下请缨——”顿时有一骑兵出列,依他所站的位置应是一三兄的副将。 “放肆!你们将军尚未说话,你瞎囔什么?”见事态不对,我赶紧厉声一喝打断了他后边的请愿。 “归队归队。”一三兄摆摆手,语调温和但不容置疑,那骑兵不敢多言站了回去。一三兄这才看向瑶瑶不温不火道,“丫头你也听清楚了,我王师宁死不受嗟来之食。今儿我是看在你照顾了阿澈的份上才未下令踏平这道门,你可莫就此以为刀剑有眼。” 言罢拽了缰绳,一跃上马道:“全军听令,转向,出谷。” “踏平这道门?哈,竖子好大的口气!”瑶瑶气极反笑,对着已然远去的秦师骂道,“你们无人、无地、无法、无天,以何法道?!” “好啦,别骂了,他们听不到了。” “没关系,我可以骂给你听。”瑶瑶尚不解气,虽这话她说得无意,可我心虚因而听来十分别扭,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劝她。 瑶瑶又是旁征博引骂了一阵,待口干舌燥才缓过气来,几分幽怨地喃喃道:“阿澈你交友不慎啊,怎的结识了这么个蠢人?” 我于心下同一三兄暗道一歉,并不替他辩驳:“年……年少无知。” “罢罢罢。”瑶瑶叹口气扯扯我的袖子,“那小子尽毁我心情,我们还是回山上去把剩酒喝了吧。” 我稍一沉吟,朝她摇摇头:“不了瑶瑶,既今日山都下了,兴许阿澈也是时候走了。” “走?!”瑶瑶顿时攥紧了我的袖子,蹙起了眉,“颜无繇才带儒家弟子走了几日,张子房也还没有回来,你要走去哪里啊?” “阿澈很是想念桑海的有间客栈——”我谨慎地斟酌着言辞。 “你少骗我。”瑶瑶轻哼一声,“你在道门住的好好的,今天见了个访客忽而就决意要走,你定有事瞒着我。” “哦?”我两肩一耸无辜地看着她,“那你说我有什么事瞒你了?” “你有意瞒我,我如何知道?”瑶瑶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你有意瞒我,我便不想知道。” 说完她果断撒开我的衣袖,用手抚平了上边的横褶,背过身一步一步走上山去。起先她走得极慢,不似平时那样蹦跶,我知她在候我,再三犹豫我还是没有叫住她,也没有跟上去。 再同她入桃源,我会走不掉的。 渐渐地她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我目送她直至再见不着时才踱回所住的地方,收好了行李,步至门口又觉不妥,于是倒走回去找其余弟子讨了笔墨竹卷,草草留了信,托她师姐替我转交予她。 “子澈姑娘这是要走?”瑶瑶的师姐很是诧异,她同我一起走到了门口,“怎么如此突然?” “临时有些急事。”我含糊其辞。 “可是小圣贤庄遇上了什么事?”她若有所思地察我言观我色。 “这一年多谢水师姐照顾担待。” 见我屡屡避开要害不答,她便不再追问,转而微笑道:“子澈姑娘见外了,若来日有兴致,可随时来道门看看瑶——” 她是极其聪慧的人,大概从我托她转赠竹卷一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当即一顿,改口道:“看看水云间和桃源。” “一定。”我点头朝她笑道,“小圣贤庄亦恭候水师姐莅临。” “小圣贤庄亦欢迎外客吗?”她有些讶异。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伏念掌门定会用心招待诸位。”我虽同水师姐这样说,但也只是为小圣贤庄留留面子。事实上伏念掌门一点也不喜欢儒门弟子以外的人进出小圣贤庄,他嫌乱。 “来日可期。”她遂同我笑笑,拿着竹卷上山去找瑶瑶了。 我独自步出山门,于树荫下走了一段路,确定四下无人时,将一三兄悄递给我的两片竹片取了出来,借着穿过枝桠的亮光一看,竹片上画着一个坐在阶上啖烤肉的人,我眯着眼诧异地想这诡异的图上摸索些信息,看了半天才辨出那根棍子一般的东西是荧惑,由此推之一三兄画的竟是我。 虽他画得出入太大,我还是不忍弃这竹片,毕竟能把我画得如此难看还活到现在的,翻遍咸阳城也只剩一三兄一个了。这小子不好好随王将军征战,千里迢迢跑山林来见我献这么一幅丑到无法无天的画?待来日有机会了,我必要谏扶苏哥哥罚他一个月军饷。我将那竹片搁在袖袋里,随意一瞥另一片,本想着会看到一三兄的又一杰作,这一瞥却惊得我呼吸都为之停滞,便见: “墨家高渐离行刺未成,瞎其双目收押咸阳。盖聂剑断机关城,余党不知去向。相国欲访桑海,望察。” 瑶瑶或知扬之水,白石粼粼。却不知她知不知下一句是,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我强定心神,用荧惑把那竹片彻底刮花后,将其丢下山崖。我记不得自己如何走下山,如何走到了一个渡口,直到船家问我要去哪,我才恍惚地答:“机关城?” “机关城是什么地方?”船家一脸莫名其妙。 分卷阅读23 “等等……不是,咸阳,我要去咸阳。”我捂着头只觉一片混乱。 “咸阳?”船家睁大了眼睛,“姑娘,你莫不是同小的开玩笑。你如何从这乘船去咸阳?” 我思绪已全然混沌,被他这一问忍不住问:“这是哪儿啊?” 已然登上船的乘舟人皆哈哈笑我愚笨,有善者好言提醒了我一句:“这是桃源渡口,姑娘若愿去咸阳,不该走水道。” 我的神智倏然清醒过来,遂朝船家道:“桑海,我要去桑海。” “对喽!”船家吆喝一声,调侃道,“姑娘确定不去机关城,不去咸阳吗?” 说完他与众人又一同嬉笑起来,我不理会他们的取笑,交了钱在船上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我细细计量着当作何打算,却很是苦恼不知该想清哪件事。正心乱如麻亟需安宁时,偏偏有过客与我搭话。 “我见姑娘双眉紧蹙,可是在忧虑什么事?” “是。”我静不下心,所思无果,又觉得不答无礼,遂应了一声。 “莫不是情缘之事?予我一壶酒钱,必为姑娘解惑。”他笑得意气风发,周围人亦哄笑起来。 “予你一壶酒钱,可为我解天下事否?”我嗤笑一声,轻蔑反问道。 岂料他懒洋洋伸手向我:“天下事,那就得是壶好酒的钱了。” 我知这小子多半是口出诳语,招摇撞骗,但还是忍不住想听他会如何瞎扯,遂掏了一袋钱交到他手上。 “吁!姑娘你可莫轻信这小子。”见者眼红,有人忍不住前来相劝。 那人不予理会,只笑嘻嘻看我:“姑娘请说,有何天下事要问?” “心系家国,漂泊无依,进退维谷,前路茫茫,该退该进?” 那人顿时敛了脸上的笑,正襟危坐托着下巴思忖片刻,后又伸手予我,认真道:“这个问题……得加钱。” “……”我盯着他看了看,迟疑片刻又扔了一袋钱予他。 他抓了钱袋掂了掂分量,这才看向我道:“进则桑海,退则此地。” “唉你这不是瞎挣钱么,你就是听得人家姑娘说了要去桑海才这么说——”听者忿忿不平囔道。 “该进该退?”我却听出他话里有话,乘机逼问一句。 他拧眉沉思一会儿,把之前那袋钱扔还给我,叹气道:“恕在下无法替姑娘做决断。” “哦?那足下的决断是进是退?”这人能把到手的钱如此洒脱地丢出去,绝不是见钱眼开目光短浅之辈,我心下惊异忍不住同他攀谈。 他摆了摆手,答非所问:“都还不是时候。” 说完起身便走,我本欲追上去问个清楚,适时船颠簸了一下,便被颠退了一步。众人一阵惊呼,互相推搡责怪起来,我勉强挤过人群,环顾四周却再也见不到方才那人,只得作罢。 船夫兴许是见我出手阔绰,同我说话的模样都奴颜婢膝起来:“不知姑娘是要去桑海做什么呀?” 我本不想搭理,可心里实在鄙夷他,遂朝他粲然一笑道:“杀人啊。” 余下的行程里,船上人皆安安静静,未有人再同我说一句话。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昔年来道家时因儒生众多,我们便包了两艘船出发,中间没有停留,只用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而今我独自一人从留县的桃源渡口向北行,船停停走走耗了一个月,尚未到桑海。 行至阳武渡口时,我再度见到了索我钱财的人。他喊船家停了船,背着行囊下去了。我稍有迟疑还是没逮着他让他把之前的话说清楚。他的回答是属于他对天下局势的一知半解,既然我不能依照他的判断来找我要抉择的路,又何须过问。 夏来骤雨繁多,水激浪急,船家怕有翻船的危险,行船行得小心翼翼。我本预计能赶在张良之前回到小圣贤庄,奈何天公不作美,等我回到小圣贤庄时,齐鲁三杰已站在门口等着我。 那阵势真的有点让人发怵。 我一边用余光探查他们的神情,一边毕恭毕敬地同他们行礼,故意区分了称呼:“伏念掌门,无繇师兄,子房。” 伏念掌门长期冷着一张脸,即使平时也是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样子,我很难看出当下他的心情。无繇师兄喜怒不形于色,只朝我点了点头,也没法推断。张良虽精明,与他的两个师兄比起来还是嫩了些,闻此言下意识瞥了瞥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然后忍不住偏过头窃笑。 我悬着的心便稍稍放了下来,他还笑得出来,便说明无论墨家机关城发生了什么,儒家尚未被卷入争端。 兴许事态还没严重到桑海大乱,可我依旧很难独善其身。他们三个并排往门口那一站,哪里是迎我回庄,明明是堵门盘问的架势。 “子澈怎么既不与无繇同行,也不与子房同行,独自回来了?”果不其然,伏念掌门率起攻之。 “禀掌门,阿澈天资愚笨,未能在无繇师兄回庄时悟出道,遂想留在道门再琢磨琢磨,也 分卷阅读24 好等子房回道门与他一起回来。可是悟道一半阿澈忽而顿悟了,便觉得待在道门烦劳道家弟子照顾很是过意不去。可那无繇师兄已和弟子们出发多日,逍遥掌门和子房又去了——” “阿澈说得不错,子房确在那时从逍遥前辈出门远游了一趟。”张良打断我,同伏念掌门解释道。 我心下顿时明了,伏念掌门压根不知道张良去了墨家。 “你继续说。”伏念掌门皱皱眉有些不悦张良插话。 “逍遥掌门和子房又去——”张良盯着我,我饶有兴趣地回盯他,拖长了音慢慢道,“去远游了,阿澈无法向他们请示,只能擅做决定自己回来了。” “师兄,阿澈她已奔波了一月之久,应该很是乏累,不如先让她去歇息歇息?”无繇师兄在一旁微松口气,友善建议道。 伏念掌门听之不闻,凝视着我慢慢道:“你既成了小圣贤庄的弟子,一言一行代表的便不仅是你个人,也代表着整个儒家。人无信,不以立,君子既有诺在先,岂能凭一己之念,如此随意地变更?” 我知伏念掌门在气头上,便低垂了头默默挨骂:“子澈知错。” 伏念掌门长嗟一声:“去把与信有关的章卷抄上一百遍,不抄完不许用膳。” “是。”我领了罚,他便拂袖而去,齐鲁三杰中间空出一地,小圣贤庄的门便可进了。 “阿澈可知你这一个月杳无音信,儒家上下全在找你。”待伏念掌门走了,无繇师兄才同我说,“大师兄今日重罚你,你可别往心里去。其实他担心你得紧,只是不善言语罢了。今儿他见到你回来,才彻底安下心。” “何止心安?见阿澈归,掌门可谓乐由心生。”张良笑搭一句,“久见不到你,荀夫子焦急无果,不知把大师兄抓去训了多少次。如今你回来了,他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我闻言当即笑出声,无繇师兄起先还想说说我们,最后竟也忍俊不禁,跟着我们一起笑起来。 进门后我欲先去搬书回竹园抄,张良却意味深长地建议我先回竹园拜见荀夫子,再去拿书抄。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我便意识到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不对啊。按之前子房与我的约定,是子房回道门与我一同回小圣贤庄。可子房于我之前先回来,便说明子房未回道门找我,而是径直回来了。”我走着走着停下来侧脸看他,“你也失了信,为什么你不用抄书啊?” 张良嘴角一挑,以眼神示意竹园里的竹屋,望着我不答反问道:“为什么子房让阿澈先来拜见荀夫子啊?” “……噢。”我顿时反应过来,哈哈哈哈笑骂他,“子房黠矣!” 张良侧过脸去,并不辩驳只浅浅地笑。 他同我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走到竹屋外,便停了脚步不再冒进,站在三尺开外的地方,显得很乖。 我见状忍不住低声调侃他:“怕荀夫子留你下棋啊?” 张良又气又笑道:“阿澈之狡黠岂在子房之下?” 说完又逼问我道:“你究竟是听谁说的这事?” 我固然不能卖了子游,遂同张良插科打诨道:“当然是听儒家弟子说了。至于是哪一个——三阶,三自省。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阿澈且忠且信,且习子房授我之课,呜呼!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啊。七十二段,七十二贤人,子房不妨一个个问。” “阿澈你——” “在这等着。”我当即打断他,在他反击前急步跑进竹屋,于荀夫子那寻得庇护。我同荀夫子打了个招呼,恭恭敬敬跪坐下身,为他沏壶茶。 荀夫子大概同伏念掌门是一种人,即便心有埋怨也不会随意说出来。他只一边摸着胡子一边问我:“道门可有何有趣的见闻?” “有的有的。”我急于戴罪立功,不待他吩咐便搬过棋盘,推了一棋盏予他,陪笑道,“夫子请,我们一边下,一边说。” 荀夫子瞥我一眼:“伏念让你抄书了吧。” 我拿棋的手一抖,抓漏了一两颗,它们啪嗒掉回棋盏:“夫……夫子果然高见。” 荀夫子哼了一声,敛袖执棋:“说吧,你在道门都遇上了什么事?” 尚未得到荀夫子的赦免,我不免有些忐忑。他出手把张良从伏念的惩罚中救出来一次,会不会懒得再管我了?可我的来意已被他点明,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厚着脸皮求夫子一救吧? “阿澈在道门见到了水云间和桃花林。”我只得压下初衷,老老实实回答起来,“水云间可烤鱼,桃花林可赏花。春花秋月,很是逍遥。” 知人论世,这些话我断不敢同伏念掌门说。但荀夫子却不同,大概是他上了年纪,仁义礼智信听多了嫌烦,便不介意弟子们说说不同的领悟,偏偏伏念掌门在这点上不开窍,每次被荀夫子教训还非得引儒门经典反省认错,他越是认错荀夫子越是觉得他领悟不深。 在道门时我纠结再三还是没敢请逍遥子替我算算荀夫子,伏念掌门和张良到底怎么回事。逍遥老头和伏念 分卷阅读25 掌门私交甚好,万一逍遥老头没心没肺提及这事,那我岂不是腹背受敌,孤立无援,只能喊无繇师兄救我。可即便无繇师兄有仁者之心,荀夫子伏念掌门还有张良三人齐上阵,估计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救不了我。 权衡之下我认为不宜行此险招,稍加妥协拉了瑶瑶来陪我算。 我备好了蓍草,瑶瑶拿来了龟壳,依他们的生辰八字,算以一卦。 瑶瑶胡乱摆弄一番后同我说,荀夫子克伏念掌门,伏念掌门克张子房,张子房克荀夫子。 我为天之玄机惊而起立鼓掌:“准准准。” 而后又把我的生辰八字报予瑶瑶请她一算。 瑶瑶信手拈过蓍草,小指无名指间夹了好几撮,听她口中念念有词,“六七□□、阴转阳卦,二阳一阴、二阴一阳”念了一堆后愁眉苦脸地拍拍我的肩说:“荀夫子克你,伏念掌门克你,张子房克你。” 我愕然,当即骂她业术不精。她一脸委屈:“你先别生气嘛,阿澈你也能克别的——” “什么?” “水云间的鱼。” “……” 荀夫子淡淡一笑道:“逍遥子没让你们辟谷吗?” “食色性也,弟子……弟子没有听。” “哈哈哈哈食色性也,食色性也。”荀夫子朗声笑道,“这便是你去道门顿悟出的道吗?” 听他这样说,我才知伏念掌门在我来之前已同他有过交谈:“只是其一。” “哦?还有其他?”荀夫子白色的眉毛动了动,看向棋盘的眼光聚集到我脸上。 我意识到这是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自不愿错过,稍一思忖答道:“阿澈于道门静修,总觉得道之恍惚,非黑非白,同师兄师弟们再三议论,也难以参透。可当阿澈乘舟回来时,静下思索,倒因内自省通透许多。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若非要让弟子答悟出了什么,阿澈不才,答不出。” “不言之教,荀况受教了。”荀老夫子微微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吧,若掌门同你要罚抄的书,让他来找我要。” 我欣喜若狂恭维他:“荀夫子常善救人,故无弃人。” 他眉目和善,笑嗔我道:“巧言令色,鲜仁矣。” 我如释重负,兴致高涨出了竹屋,却见张良坐倚回廊的柱子,低垂着头俨然已睡着。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他尚带困意地眨了眨眼,几分迷茫地看着我。 “子房在荀夫子的竹屋前睡,不怕被拖进去下棋吗?”此言一出,张良身子一抖睡意全无,眼神顿时清冽起来。 他一清醒,便微微拧了眉反问道:“不是阿澈让子房在这等着吗?” 我愣怔一下笑道:“子房倒是守信之人。” 张良却没有笑,他很是认真地同我说:“子房从不食言。” “你不是没如约回道门吗?”我心有几分不服。 “那是因为逍遥掌门收到了瑶瑶的信,说阿澈已独自回来了。既阿澈不在,子房回道门找谁赴约?”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找……找水云间的鱼啊。” 张良莞尔一笑,不再就此事说下去:“阿澈此‘自省之行’可遇到有趣的事没有?” 我听出他言中的讥讽,遂回敬道:“子房‘远游’,应该也碰上了好玩的事?” “自是有的。”他神会一笑,纠正我道,“事有先后,子房先问的。” 我虽不知瑶瑶会不会把一三兄来找我的事告诉逍遥掌门,但这事张良不问去我便绝不可能亲口同他提。于是我挑了回程路上的事不同他说:“我于船上碰到一个从在外游学的小子,他在阳武渡口下船,应是阳武人士。” “哦?不知他做了什么事让阿澈觉得有趣?” “他骗了我一袋钱。” “……骗了你一袋钱?”张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没问出来的后半句大概是为何我没有拔剑削了那小子。 “话也不能这样说,阿澈给钱时是心甘情愿的,给后才越想越后悔。” “这……不就是被骗的意思吗?” “不管了不管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子房喜远游,指不定来日会碰上这巧舌如簧的小子,当心点。” “谨记。”张良如是说,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我不是伏念掌门也不是无繇师兄,见他是这反应也就懒得再三提醒他,便将话题转了问道:“子房又碰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谈不上好玩。”张良摇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苦恼,“子房怕是要多带两个弟子了……” 我略微同情他,更多的其实是幸灾乐祸:“庄里的束脩又不够吃了吗?” “……”张良一怔,笑道,“兴许吧。” “辛苦三师公舍己养庄。”我笑着朝他拱拱手,收到他一记白眼。 而待那两名新进的儒家弟子同丁掌柜一齐出现在小圣贤庄门口,我却笑不出来了。 且不 分卷阅读26 说他们年纪太小,小圣贤庄有没有收他们的理由。光是其中一小孩的长相,就让我在见他第一眼时想起了那个死在咸阳殿上的刺客。 张良引他们从侧门进,还不忘仗着人家读书少嘲笑他们是小人。我总算明白丁掌柜念叨的三当家的人情是个什么玩意,一时有些不寒而颤。 我本以为张良会在墨家机关城被毁后抽身而退。 但是他没有。 我在子明和子羽来小圣贤庄的第一天,拦住了授课结束的张良,那两个小鬼躲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我。 张良侧脸安抚他们,微笑着介绍我:“这位是荀老夫子的侍读,与子房是旧交了,她心性善良,只是不喜闹腾的小孩子,因而看你们的目光凶了些。” 那两个呆娃娃愣愣地听着,频频点头 张子房又在瞎扯。这哪里是凶不凶的问题,明明我也可以一边和善地看他们,一边拔荧惑砍人。 “这两位是子明和子羽。”张良轻咳一声,抬眸平视我,有意无意把他们往身后带了带,“子房新收的两个弟子。” 我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揪着张良不肯爬树时说的话问他:“子房记不记得自己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 “云水间的果子很甜,子房岂会忘记?”张良闻言会心一笑,他沉吟片刻话音一转道,“可是阿澈,当一件事变成天下大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 张良领着那两个小孩下山去逛了,我侧开身没有阻拦。 我忽不知我们两到底谁更傻一些。张良他置身漩涡,知其不可而为之,至少做出了他的抉择,而我却仍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我能眼睛不眨一下,尽我所能送墨家上路,可我没法在儒家插手后还心如止水地按李斯叔叔的吩咐,来几个就多送几个上路。 小时候王翦将军曾带着一三兄和我守过城,我骑在王翦将军肩上,居高临下地看我秦师所向披靡,杀退一波一波敌人的进攻。一三兄愤愤不平拽我脚腕,说那位置是他的,王翦将军无可奈何便弯腰使力把他兜抱在怀里。 “那我还是低阿澈一截唉。”一三兄仍是不满。 “嘘。”王翦悄悄说,于是一三兄闭了嘴,顺着他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累累战鼓,赳赳秦师,身着血衣,大杀四方。刀光血影下,他们在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而我又当与谁同衣同袍? 我有嘉宾 非同凡响 酷暑难耐,我特意在夕阳下山后去找丁掌柜聊天解闷,到了客栈却不见一人。我叫了丁掌柜也没人应答,我猜他在伙房舀酒,便去后边寻他,岂料一推开门,一群围桌而坐的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我。 只一眼我便看到了盖聂,其余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我就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摸到了墨家余党的藏匿点,却因未做准备,一时只知呆呆盯着他们看,不知所措。 盖聂见我略显惊讶,他眉宇一皱屋里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不待我开口,便有人自我后背袭来,我侧了身险险避过,那偷袭之人瞬间之内又至我前方,落地无声。 我才看到他手上并无刀刃,正诧异之际忽见他笑嘻嘻地拎起一把剑,细细端详。我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才惊觉荧惑到了他手上。 我不免细细打量他,贼眉薄唇,身段这般灵巧,应是墨家盗跖无疑。 “小跖,快把剑还给人家。”有一老头低声呵斥他,所用的称呼佐实了我的猜想。 “她杀气那么重,我害怕。”盗跖摆摆手,不愿把荧惑奉还。 “拿来!”我眯了眯眼,欺身上前劈手便夺,他却脚步一挪轻松闪过。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眉开眼笑面有调侃意。我心下冷笑,遂不再夺剑,只一掌向他胸口打去,那小贼一惊,这才抽出了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急急然扼住我的手腕,另一手将荧惑举高了:“慢点慢点,你的剑还在我手上呢!” “它摔不坏。”我甚不屑他的威胁,既他拉我手腕,我便顺势半转个身向他怀里倒过去,在他睁大眼愣怔之际,当即抬肘狠撞他,这一下他未能躲闪,硬生生挨了一下,哀嚎一声了手往后退出五步,再抬头看我时眼神锐利了起来。 “干嘛呢这是!”从外边端酒进来的丁掌柜大叫一声,阻止了我们继续打下去。 “他抢我剑!”我先告一状。 “她调戏我!”盗跖不甘示弱。 “我调戏你?!”我一拍桌案,杯子纷纷往上跳了一下,溅出的水珠似乎沾到了盖聂脸上,他微微眨了眨眼,也没擦。 “丁掌柜你你你评评理,她她她追着我打,还还还投怀送抱。”盗跖几分委屈地躲到了丁掌柜身后,期期艾艾道。 “得了吧,人家阿澈哪能看上你。”丁 分卷阅读27 掌柜瞪他一眼,朝他伸了伸手。 盗跖扮了个鬼脸,把剑交到了丁掌柜手里。 “诸位莫要紧张。”丁掌柜先安抚了摩拳擦掌打算群起揍我的墨家各位,指向我道,“这是儒家的子澈,并不知道你们在这,她只是来找我聊天喝酒,不想偶逢各位了。” “唉?儒家还收女子吗?怎么不曾听张良先生提起过?”盗跖那边自言自语,被方才那个矮矮的老头瞪了一眼,不说话了。 “你们张良先生没把我当女弟子。”我朝他假笑,“你也最好别把我当女子轻视了,是男是女,命都只有一条不是?” 盗跖连声道“失礼失礼”,趁庖丁不备取了荧惑,朝我掷来:“完璧归赵,还给姑娘。” 我伸手抓过将其系回腰间,扫视了屋内众人一圈。我掂量着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逮住他们所有人,于是决定按兵不动,朝他们点点头,走为上:“既然丁掌柜今日没空,那阿澈来日再找掌柜喝酒。” “好好好。”丁掌柜连声应答着,“那庖丁就不送阿澈出去了。” “丁掌柜见外了。” 我摇摇头朝门口客栈走去,忽闻身后若有若无的足音相随而来,无须回首我已知那人是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一言不发跟着我走了一段路,行至无人街角时,迟疑地叫了我一声:“殿下。” “盖先生不用这样叫我。”我摆摆手,“先生不再为秦国效力,澈也再不是秦国公主。物是人非,这些称呼没有意义了。” 盖聂默然点了头,平静问我道:“发生了什么?” “盖先生与澈几乎是同时离开咸阳宫的,难怪不知晓。”我顿了顿,闭上眼倚靠在墙上,“荆轲刺秦后,有心怀不轨之臣祸水东引,父王听信谗言怀疑我参与了谋划。” 常人听到这事,要么惊呼要么催促我讲,盖聂却只静静听着没有什么反应。我没法知道他有几分相信这故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 “父王软禁我于宫中欲查明事情原委,奸佞之人屡屡进献谗言,扶苏哥哥恐我遭不测,便率亲兵护送我东渡渭水,暂找庇护处。澈游历多处,诸子百家知我是秦人,大多拒我于门外,幸得荀夫子以恻隐之心收下澈,我便在小圣贤庄住下了,不曾想今日会在这遇到盖先生。” “原来如此。”谎话说完我才敢睁眼看盖聂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澈闻盖先生残月谷一战以一当百,而后又于机关城护得众人,豪情不减。” “幸得殿下记挂。” 我在心下叹口气,一别多年,盖聂一句话把话聊死的水平一如当年。我不知能如何再同他说上话,便同他点点头说了声“后会有期”,便要回小圣贤庄。 “盖某陪殿——澈姑娘一程吧。”他犹疑几许提议道。 “秦兵要抓你,也要抓我,我们却一齐在桑海街上招摇过市,这是什么自投罗网的走法?”我不禁笑道,“不劳盖先生护送,盖先生有伤在身,还是在客栈修养一阵子。这离小圣贤庄也不远,澈自己回去就好。” 盖聂不再强邀,只平静看着我,点了点头:“时局不善,盖某勉强求得在有间客栈独善其身,有劳澈姑娘于小圣贤庄兼济天下。” 他语调波澜不惊,我心里却涟漪微起。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居然要我照顾荆轲的儿子。若非不得已,盖聂从不轻易拜托别人,也不知他是信不过其余人,还是怕给别人造成麻烦。 这是他对我所在立场的试探吗?他是不是对我所编的故事已起疑心?世人言鬼谷一出,诸侯震动,也不知鬼谷子教了他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术,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招架。 “盖先生放心,澈必多加关照。”我答应着,忽瞅见他手里所持的剑已不是渊虹,一时心下有些莫名的感伤。 父王的剑术是盖聂教的,他的渊虹是父王赐的。最后父王用他教的剑术杀了荆轲,他则用父王赐的剑护着刺客的儿子四处奔走。 如今剑都断了,他同秦国的最后一丝瓜葛是不是也不复存在? 扶苏哥哥说盖聂之所以被誉为剑圣,不仅在于剑术出神入化,更在于其仁义之心。何谓仁义之心?锄强扶弱。因此待秦国强大起来,他注定会站在帝国的对立面。 我心里敬佩他,但我还是更愿意选择用另一种更残忍但有效的方式去实现父王的道。 每一场战役都会有数不尽的人死去,每一次进攻都会遭到各国的抵抗。六国之人都在咒骂秦国,可战火休止的那一天即是天下一统。至那时钱同币,书同文,再无六国之间明争暗斗,难道不好吗? 扶苏哥哥却认为操之过急,未收民心时就贸然开辟疆土,即便攻占了别的国家,其子民亦不愿臣服。我便笑他,这帮鼠目寸光之辈各个坐井观天,缩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一旦秦国迈进他们的疆土,他们只当你是敌人赶你出去,哪会心怀感激迎你? “譬如韩王安懦弱无用,内史腾便敬献南阳。” “韩王安是一个人,加上内史腾是两个。可韩国 分卷阅读28 有几个人?扶苏哥哥要收民心,收得下所有人的吗?扶苏哥哥有耐心等,父王有耐心吗?” 扶苏哥哥半晌不语,最后笑叹着摸摸我的头:“阿澈若是男子,必能比为兄更得父王夸赞。” “才不要呢。”我连连摇头,“当女子多好啊。” “哦?愿闻其详?”他饶有兴趣。 “可以抹各种各样的胭脂,画好看的眉。王兄就不行吧?” “阿澈的心思整日在这些,还敢嘲笑别人坐井观天?” “那怎么了!女为悦己者容,你们却只能为知己者死,还是当女子不亏些。” “你这张嘴,不进名家可惜了。”他畅怀大笑。 “名家的人说话都很厉害吗?”见扶苏哥哥点头,我又问道,“有我厉害吗?” 他思忖半晌摇摇头:“他们是依附秦国的人,为兄若替你召他们进宫比试,他们见你是公主,说不准会承让。” “也是。”我悻悻一叹,几分遗憾没能见到名家风采。 时隔多年,我竟有幸于小圣贤庄一睹名家之人,也不知算不算命中的缘分。 一三兄给的情报无比准确,我回竹屋住了一天,翌日下午李斯叔叔便携几人来访竹屋。荀老夫子让小童随意找个理由哄走他,小童焦急地说不知怎么赶老师的学生走,荀夫子不耐烦地瞪着他,道:“谁是他老师了?荀况这一辈子只收过韩非一个学生。” 我心下为李斯叔叔默哀片刻,又很是感慨不知荀夫子这话被齐鲁三杰听了,他们会作何感想。 小童见夫子生气,不敢再多言,匆匆出了竹屋将话转告了。 而后我便听得一笑语,娇似莺歌燕语。寻常人没法笑出这声音。我心下好奇,忍不住半探出头趴在竹帘后边偷瞄外边的情况。便见一美人轻晃着一支面具,巧笑倩兮跟在李叔叔后边。 “要看出去看。”荀老夫子动了怒,连我也未能幸免。 “不了不了。”我赶紧放下竹帘扭过头赔笑道,“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他才有所消气,拉过棋盘嘴中忿忿念道:“李斯这厮,来这作甚。” 我不敢接话,只安安静静陪他落子下棋。那一局荀夫子大杀四方,不到半个时辰便把我的子吃了大半去。我这才知原来他先前同我下棋不过随意消磨时光而已,心下便有些恍然为何张良如此怕被荀夫子拉去下棋。说不准荀夫子同他下时,就是丝毫不承让往死里整他。 说起来还是当女子好啊。我心下喟叹一声,心思又被牵引到刚才那位名家的美人身上,不免背后一寒。 我熟稔父王与别人结盟的手段,一为掷万金,二为联姻。李叔叔今两手空空没带钱财来小圣贤庄,莫不是借用名家那位美人来联姻的。 齐鲁三杰怕是要有一人阵亡了。 我一阵沉思,想了想我能接受最坏的结果。伏念掌门若娶个名家的美人回来好像也说得过去,说不定能教会庄内儒家弟子如何辩合。若是无繇师兄,我便有些不乐意,无繇师兄如此温柔的人若娶了妻,指不定就守着她过日子,再腾不出时间陪我聊天了。若是张良,若是张良,若是张良,那那那绝对不可以。 李叔叔应会尊重我的意见,那我该怎么同他解释呢?因为伏念掌门和名家美人一看就很搭,不用多想,不用怀疑,佳偶天成! 名家美人来小圣贤庄,我当即理清对策,弃伏念守无繇保张良。 但万一……万一他们对美人趋之若鹜,不配合我呢?我摸不准儒家众人对这美人是何态度,便试探着问张良。 张良笑道:“掌门师兄以为,名家的公孙先生,非同凡响。” 竟为伏念掌门赏识,这人果真了得。我心下惊叹一声,有些紧张地问他无繇师兄怎么看。 张良笑意更深:“无繇师兄不予置评。” 我心更沉下几分,怕不是这女子惊为天人,连无繇师兄都找不到言辞来加以形容。 “那子房以为公孙先生如何?”我提心吊胆问出最后一问。 “只可远观。”他的笑僵在脸上,答得却很是轻松。 “子房以为公孙先生高山仰止,离她太近会自惭形秽?” “……”张良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阿澈以为子房之貌如何?” 他这样问我,莫不是在盘算自己能否配得上公孙先生!我心下一惊摇头道:“不怎么样,不怎么样!” 张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他那神情似愠非愠,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赧然道:“那公孙先生便是……很不怎么样。” 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 逢李叔叔访小圣贤庄,于情于理我都该想办法见他一面,可他当真来了我却又不太愿见他。 我不知见他后我能说什么。李叔叔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没有一定的城府,做不到丞相这个位置。我怕他问我一些我不愿答却又不能不答的问题,比如说儒家是否藏匿了墨家的叛逆分子。 之前 分卷阅读29 在荀夫子屋里的掀帘一瞥,我虽意在看名家美人,但还是不经意看见了这次随李斯叔叔一同来的人。德高望重的楚南公以及阴阳家的星魂。 若李叔叔单独盘问我,被问及致命的问题我尚且能拿公主的身份压他。但他带上一老一少这两个人,便多了变数,事情就诡谲难测了。 自张良同墨家人搭上关系后,总是不见他人影,过分时课也不授了,竟让弟子们待在学堂内自省,以求愤悱。他这般折腾,儒家弟子竟也老老实实听他安排,没人起疑,更有甚者夸他授业有术。 无繇师兄有些看不下去,便来问我张良的去向。我被他问得很是迷茫:“我不知道。” “是重要的事。”无繇师兄诚恳道。 “是真的不知道。”我一愣,同样诚恳地回答。 面面相觑之下,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张良这小子托人打掩护托习惯了,竟害得无繇师兄同我没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近日子房便心神不宁,常常时至夜半屋里还亮着。”无繇师兄叹口气,“若他同你说了什么没轻没重的话,还望阿澈别替他瞒着。” 我点头允诺,再一想张良的反应,用《关雎》里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来解释不就是,张良他因想名家公孙先生想得觉都睡不着了。 我当即决定去亲睹名家公孙究竟是何方神圣,听无繇师兄说即日将有几场辩合在小圣贤庄举行,公孙先生将以一敌儒家众人,我便越发跃跃欲试愿与她一战,岂知到了比试那天,我才知这对决并非私下里一对一地辩论,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比高下。 知李叔叔会出席,我便默默退出会客厅,站在外围观看。远远便听那公孙先生舌灿莲花,连破儒家七局。 细观众人,伏念掌门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无繇师兄频频蹙眉,张良却显得神情自若。 我不免心下愤懑,张子房重色轻友,只知道欣赏名家的美人,都不在乎输赢,不惦记自己的师门了! 虽我不愿把自己视作儒门弟子,但相处了近两年,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会有感情的。眼下这位公孙先生光天化日之下用诡辩之术对付这些老实敦厚的儒生,实在欺人太甚。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向前挤了挤,要同她下战书。忽闻张良发话:“儒家子房,请公孙先生赐教。” 算他有良心。我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人群外,再抬头时却对上了星魂的视线,那小个子微微勾了唇角漾出一笑。 我心知不妙,但此刻仓皇出逃岂不更显得我心虚?于是我站定了身,朝他微微颔首。他眨了眨眼,倾身同李斯叔叔耳语些许,方继续围观辩合。 “子明,你来。”张良宣荆轲的儿子登场的刹那,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他身上。 那小子摇头晃脑,大巧若拙,须臾之间便把名家公孙收拾的服服帖帖。儒家弟子们纷纷为他叫好,我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背后的人。 把秦国重金悬赏的逃犯冠冕堂皇地展示给李叔叔看,这一阳谋真的只有张良敢想敢用。 即便来日李斯叔叔发现了子明的真实身份,小圣贤庄仍能全身而退,毕竟这小孩连帝国都认不出来,又岂能要求小圣贤庄识破其伪装?不知者无罪,小圣贤庄最多检讨反省,便安然无恙。 且子明以儒家弟子的身份登场,先入为主之下少不得打消李斯叔叔对他的怀疑。 再者他小小年纪便能大败公孙先生,明里暗里已为儒家挽回颜面——小圣贤庄最弱之人即可击败名家最强。 此计一石三鸟,精妙绝伦。 我正出神,忽闻“哐当”一声,公孙先生的面具沉沉落地,我立即转过目光看向她,只觉得一瞬间呼吸停滞,胸闷气短。 果真是非同凡响,果真是难以言喻,果真是只可远观。 我心下感慨齐鲁三杰用词的境界实在高,他们三可谓把非礼勿言发挥得淋漓尽致。见儒家扳回一局,我顿觉扬眉吐气,也懒得计较那小孩独占风光是否对张良不公。一谋一策,有人在正面,便有人在背面。张良都无所谓,我又何必替他抱不平? 弟子们各自散去,我亦绕过九曲回廊回了竹屋。我提笔写了近日在小圣贤庄的所见所闻,计划着直奔下山托人寄给瑶瑶,顺带同丁掌柜一说辩合的结果,再蹭一顿肘子烧酒。真正揣信下山之时却瞥见于东北方,西北方,西南方皆有人影,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余人,硬生生挡住了我的去路。 即便知围师必阙,所阙之处必有诈,可三面封锁之下我依旧只能望向东南方。 阴阳家的小个子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我,细声细语地腻着嗓音说:“殿下,别来无恙。” 我手探向荧惑,斟酌一下眼下的处境,还是垂了手,微微昂首朝他一笑:“幸会,护法大人。” “在下受相国大人所托,邀殿下叙叙旧,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当然好。只是澈如今身为儒家弟子,小圣贤庄又规定了进出时间——”我欲婉拒。 他 分卷阅读30 轻蔑地笑着打断我:“相国大人日理万机,就是想也没法与殿下谈上太久。只要殿下不是有约在身,便请吧。” “护法大人真是抬举澈了。”我故作叹息,“澈于桑海孤立无援寄人篱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能有约?只是小圣贤庄家法森严,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所作所为不合礼节被赶出来,辜负了相国大人的谏言,才无奈提了门规,护法大人可千万莫要误会。” “委屈殿下了。”星魂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一间小阁,“这毕竟是相国大人的意思,若殿下错过了回庄的时间,同伏念掌门好好解释一番,想必他也不会介意。” 我遂不再推辞,朝那间小阁走去,走至门口却被守卫一拦。 “这是何意?”我拧了眉问他。 “有劳殿下耐心侯上片刻,里边的人出来了,殿下再进去。”星魂悠悠说着,忽而语调一转轻快上扬道,“若他出不来,恐怕相国便会邀殿下于别处商谈了。” “相国竟在本宫之前约见了别人?真是不诚意。”我摇摇头有意套他话,“不知何人有此颜面比我先见着李叔叔?” 星魂尚未答话,方才拦我的士卒有些慌神地拱手辩解道:“殿下息怒,相国大人绝无失敬之意,只是今日于此偶遇小圣贤庄的三当家下山,便邀他一谈了。” “你说什么?”我一瞬间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开着的门,“张良在里面?” “殿下为何如此诧异?”星魂似笑非笑地问我。 “他平时不下山的,今儿说不准是来找我没找到却被李叔叔请去谈事。”我当即要闯门,见那士卒还在拿戟挡我,遂朝他道,“相国既要找我们说事,大可一同说以节省时间,何必一前一后分别找我们叙旧?” “是啊。”星魂喟叹一声,“何必啊?” 他顿了顿眸里流转着狡黠的光:“会不会是怕辨别不出你们是否说谎,于是只能分开来问?” “星魂大人。”我心知他所说不差,面上却露了冷笑,“你这般离间李叔叔同我,是何居心?” “不敢不敢。”他连连摇头,忽而启唇一笑道,“子澈莫急,这不,张良先生不是出来了吗?” 星魂对我的称呼陡转,不再以殿下称呼我,倒是让我心下长松口气。 张良出门时本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见到我后脸色又僵了回去。他蹙眉望着我低声唤了一声:“阿澈?” 我与他对视片刻,难按捺心下恐慌,遂以唇语道:“子房救我。” 张良越发拧了眉,其视线越过我肩,扫视了一圈后朝我走来,才迈出一步便有一片叶子缓缓于他身前落下,其脚步下意识一滞。 “张良先生莫要再向前了。”星魂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满是戏谑意,“浅尝辄止,是谓天道。” 张良的反应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无视了那枚叶子的警告,径直向我走来。起初星魂未反应过来,他安然无事走了三步之后,第四步便有叶子若利刃一般袭身,于他衣服上划开几道,第五步时更有树叶割开他的手,血瞬间涌了出来。 而这五步足以他与我交肩而过。 他离我最近最近的那一步时什么都没交代我,只予我一句“子房在这”。短短四字,竟把我所有惶恐安抚下去。 我不能回头看他,于是一步一步往前走。我迈过了那道门,听着大门于我背后慢慢合上的声音,“哐”的一声巨响,而后便是一片死寂。 李叔叔站在阶前朝我躬身行礼:“殿下在此,李斯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我摆摆手同他一起走进了那小阁间,以手一触,茶案上的杯子尚有余温。 “来来来,入座入座。”李斯招呼着我,一面亲自烫了干净的杯盏,倒了茶水予我。 “相国别来无恙,身体安好?”我接过杯抿了一口,稍定心绪后同他寒暄。 “幸得殿下记挂,李斯体态安康。”他为自己添了杯,叹气道,“只是这几年公主殿下在外流离,受委屈了。” “哪里哪里,若非叔叔献予父王的锦囊妙计,澈如今定是在宫中虚度光阴,何来机会出宫一览天下?” “殿下这是在怪罪李斯了。”他听出了我弦外之音,讪讪一笑道,“时局动荡,乱臣贼子纷起,李斯也是迫不得已请公主出山。” “说起来李相国这一招可不能叫请吧?父王同意了,扶苏哥哥同意了,李相国却偏偏没问澈的意见。” “李斯以为殿下深明大义,必不会拒绝。” “答应自然会答应,镇压这些闹事的判乱分子亦是阿澈所愿。可相国不先同澈说一声,未免还是有些不妥。” “殿下指教的是。”李斯点了点头,我本占了上风心下暗喜,突觉一阵寒意从腹部而起,瞬间之内扩及全身。 “殿下于桑海待了不少时日,斯有几个问题欲请教殿下。”他把我的反应看在眼里,却视之不见,意有所指道,“望殿下诚以告之。” 我才知他方才在给我的那杯水里做了手脚,心 分卷阅读31 下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装傻朝他笑道:“相国这话说得奇怪,澈难道会欺瞒相国不成?” “斯岂敢怀疑殿下?只是殿下仁厚,与殿下打交道的这些人又都是城府极深的家伙,斯恐殿下为他们一时迷惑,不经意替他们遮掩了。” “相国大人既质疑澈的能力,当初又何必说服父王让澈出宫?”我瞥了一眼案上那杯留有余底的茶,辨出其是蜀山的天宫云雾翠后,当即心下了然李斯这厮的居心。 这茶为云中君所炮制,专门用来对付誓死不招的战俘。饮此茶如种毒蛊,喝下一杯半时辰内便撒不得谎,若敢违背此道,轻则内力大失,重则毒入肺腑。他不择手段让张良和我喝这茶,少不得一堆盘问。 “殿下莫要动怒,权当斯多虑了。”他微笑着致歉,脸上却毫无羞愧后悔之意,“殿下出宫后,去了哪些地方?” “澈游走百家,为诸子所拒,最后能投得小圣贤庄,还是因荀夫子开恩。”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只恐一不留神便祸从口出。 “老师还是色厉心慈。”李斯微笑抚须道,“殿下于小圣贤庄待了多久?” “两年。” “竟有这么长时间了。”他点点头,“可有何有趣的见闻?” “今相国携星魂护法与名家公孙一同访小圣贤庄,还嫌不够有趣吗?”我耸耸肩。 他浅浅一笑,直直凝望我道:“斯的意思是,殿下可曾见儒家与另外一些人有来往?” 我细细斟酌,说了实话:“澈常待在竹园陪荀夫子下棋,很少出门。” 李斯微微眯了眼,笑道:“那就是不曾听闻儒家与其余人有所来往了?” “并非如此。”我摇摇头,“澈来儒家第二年,便受逍遥掌门之邀前往道门,修身养性一年,遭受辟谷之苦,饿坏了呢。” 李斯一阵大笑,连声道“辛苦殿下”,而后又问:“不知殿下可曾听闻墨家余党的动向?” 我见到了盗跖,见到了盖聂,连荆轲的儿子都见到了!可我没听到。我心下几分庆幸张良没同我侃谈他跟墨家那帮人都搅和了什么事,当下坚定摇头道:“没听到。” 李斯细细观察我的面色,我亦坦荡荡地回看他,他的疑虑最终慢慢消去,遗憾的神色慢慢显露在脸上:“殿下于秦宫外游历,虽是辛苦委屈,也当多留意才是。” “相国大人所说在理,澈受教了。”我诚恳点头。 “殿下这反应,同子房倒是如出一辙。”他微微翘了嘴角,“你们这般默契,莫不是商议好了才屈尊来同斯品茶。” “伏念掌门对弟子要求极为严苛,一旦犯错不认,惩罚便接踵而至。兴许子房与我都受他管教,才会如此仓皇认错,只求苟活。” “仓皇认错,只求苟活?”李斯笑道,“这么说殿下便是嘴上服气,心下不服斯之劝谏了?” 我见他神色放松已无一开始威逼之色,便也接过他的话继续调侃下去:“竟被相国看穿!那澈只好如实招了。澈是李叔叔从小看着长大的,想必李叔叔也知澈好声色犬马,不喜明争暗斗。今辗转流落乡间,心念渭水秦宫,却偏偏得独在异乡,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长年累月不见亲友,心里当然委屈了。” 李斯面色顿时缓和些许,柔声安慰我道:“斯也知阿澈思念秦宫,只待事情理毕,定迎殿下回宫。” “那阿澈便先谢过李叔叔了。”我朝他躬行一礼,甜甜一笑。 “殿下见外了。”他摆摆手只淡淡一笑,其审问终于告一段落。 门开启时,外边已是夜色浓重,漫天星辉。我迈步走出,发现三个方向的侍卫已然悄悄撤去,星魂亦不知去向。 张良竟仍旧立于台阶之上,他闻声转头,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这里。” 我屏气凝神朝他走去,这一路无比顺畅无人阻扰。走至他身侧时我恐有人监视,只敢直视前方不敢看他。他亦会意,缄默不言与我并行。 待步至庄门口确定无人尾随时,我长舒口气瞪他:“你等我做什么?”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时间回庄,子房不给你开门,阿澈打算翻墙进吗?” 他越是云淡风轻,我越是焦虑难平,也顾不上非礼勿动之礼拉过他的手腕看他伤口:“你同李斯撒谎没?那茶是——” “蜀山的天宫云雾翠,子房知道。”他慢悠悠打断我,“阿澈撒谎没?” “没有,不都是你教的吗!” “瞎说,子房教你什么了?” “不把话说全啊!‘这里有一碗姜汤,可为姑娘驱寒’,你压根没说那碗里有多少姜!” “……阿澈果然记仇,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绝非虚言。” 我见他伤口不深遂放下心,一边推他进小圣贤庄的小门一边回敬他:“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子房同阿澈一样难养。” 他一怔也不恼,兀自一笑道:“那真是辛苦掌门师兄啦。” 南有乔木 不 分卷阅读32 可休思 时至入秋,丁掌柜的货商拉来了整整一车螃蟹。他热情地邀儒家弟子上下前去品尝,却没人应约。只因荀夫子嫌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壳硬肉少,磕得牙疼又填不饱肚子,远不如牛羊禽鱼吃起来方便,遂委婉拒绝。他无意之间作了表率,席下儒家弟子却以为吃螃蟹有违礼仪,纷纷跟从荀夫子的决定,推辞了有间客栈的邀请。知晓此事荀夫子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好直接命弟子们下山吃螃蟹,遂放了我一天假,让我去同丁掌柜解释清楚。 我平白无故捡了这么一大个便宜,飘飘然在张良授课的学堂外来回晃悠,唯恐他不知。 我从左往右走了一遍,从右往左走了一遍,又从左往右走了一遍,张良视我不见,认真授课。子明和子羽却没能领悟看见与看不见之间还有一种看法叫视之不见,他们见我徘徊于窗外,便纷纷举起了手,好心提醒张良。 张良装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卷步至窗口,问我道:“子澈有何要紧事,不能迟些时候说?” 我向前探探,身子越过了半扇窗,以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宣布:“荀夫子放了我一天假去有间客栈吃螃蟹,以谢你们的却之不恭之罪。” “螃蟹!哪里有螃蟹啊?!”那个姓荆的小孩大叫一声,莽莽撞撞冲过来,被张良一手按了回去。 “你去就去,何必说予子房听。” “我才不是说予你听的。有人托我多照看照看这小孩。”我朝子明努努嘴,“时有珍馐,我是来邀他的。” “大叔吗是大叔托你——”他话音未落便被子羽捂住了嘴。 “子明。”张良侧脸看他一眼柔声道,“回位置上去。你的课还没有上完,亦没人未予你假。” “螃蟹……”他悻悻咂嘴,不情不愿被另一个少年半拖半拽了回去。 张良见他安稳了,方转过头看我,一看他那秋后算账的神情我心下大叫不好,欲撤却被他叫住:“子澈既然如此关心同门,不如替大家带一份螃蟹上来?” 他顿了顿微笑道:“毕竟荀夫子只给你一人放了假不是?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圣贤庄上下,唯有子澈一人有闲时,何不以善小而为之?” 他的弟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不好拒绝,却也不想便宜了他们,于是点点头朝张良道:“好啊。这算子房欠我的第一个人情如何?” 一时学堂内鸦雀无声,我以余光看见弟子们的眼光在张良和我身上扫来扫去。 张良没答话,他径直把窗牖给我关了。所以张良的三省吾身究竟是怎么三省的?他都没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学堂的墙不太厚,隔着壁隐隐能感到来自凌虚的寒气。于是我不再逗留,下山去找丁掌柜。 我推开门时,墨家人依旧围在一张桌子上,只是这次盗跖没再偷袭我,可能是因为他不再对我怀有戒心,也可能是因为他两只手皆抓拿着蟹壳,腾不出第三只手来夺我的剑。 我一时觉得这场面很是滑稽,李斯叔叔在外边夙兴夜寐找墨家余党,本该狼狈不堪的这帮人却优哉游哉在客栈里聚众吃螃蟹。 “咦,又是你?”盗跖瞄着我,转了转眼珠笑眯了眼睛,“是不是丁掌柜烹的螃蟹太香了,小圣贤庄的各位坐不住了,竟亲自下山来品尝?” “咦,前几日我才对你投怀送抱,没过几天我来看你,你却说我是来吃螃蟹。”我清清喉咙,模仿了一下公孙先生的声音,“真是无情。” “……”盗跖惶然往后退了几步,无奈挤出一笑道,“澈姑娘,我都同你赔不是了,你就莫记小人过嘛。我我我受不了这般内伤。” 他讲得很是真切,逗得客栈内众人同时笑起来,连角落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亦露了一丝笑意。 “雪女姑娘,你可终于笑了!”盗跖有所察觉,顿时惊喜得笑容满面,转向我悄声道,“喏,子澈这般有本事能逗雪女姑娘开心,是不是张良先生教你的?” 这盗跖说话带着不知哪儿来的乡音,屡屡把张良喊成“涨亮”,每每称呼我也是车姑娘车姑娘地叫,听起来怪异又好笑,我同他生不起气,只能勉强板下脸道:“她是褒姒吗?不是。我是诸侯吗?不是。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逗她开心?” “你也太没恻隐之心了。”盗跖闻言拧了拧眉,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被上次那个老头拉拉袖子耳语几句,一时恍然大悟又改口同我道歉,“不知者无罪,失礼失礼。” 我不明所以,盗跖却不打算同我解释,笑嘻嘻放下了手中蟹壳,端过一大盘螃蟹毕恭毕敬道:“车姑娘请呀。” “……”我细细推算一番,接了那沉甸甸的盘子问他道,“刀掷兄不吃了吗?” “足下先请,先请。”他摆摆手丝毫没察觉到我在模仿他的口音,店中其余人却听出了端倪,由丁掌柜带头,又是一阵笑。 “咦?你们在笑什么?”盗跖费解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也跟着笑起来。 “小跖的乡音听上去很是可爱。” 分卷阅读33 一直静默不语的女子忍不住开了口,同他解释道。 “啊!是笑这个。”他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朝我挤眼睛,“你们儒生,倒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无聊。” 我不搭他的话,径直坐到了盖聂旁边的位置,顺带将那盘子放在了桌案上。我瞧见墨家众人飞速地交换了视线,只当做没看见。 “蟹食多则体寒,当佐酒来配。”丁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一大缸酒放上桌面,“诸位放开喝,今日我请客。” “是哪国的酒?”我接过一碗闻了闻,酒香扑鼻却又不似先前喝的燕酒那般呛人。 丁掌柜瞅了眼盖酒的布似在找寻答案,还未回话盖聂已抿了一口做出了判断:“这是韩国的酒。” “韩国?”我强忍轻蔑意,正正经经应了他,“当今天下,只闻韩地,可不曾听说什么韩国。” “至少它的酒留了下来。”那青丝如雪的女子冷声接过我的话,“秦国的铁骑踏平了许多地方,但总有他们征服不了的东西。” “子澈姑娘。”兴许盖聂洞察到我欲与雪女争辩的意思,冷不防叫了我一声,惊到了我亦惊到了所有人,一时间我们皆纷纷闭了嘴看向他。 他却不发表意见亦不站边,只插科打诨道:“吃些蟹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若我再抓着方才的话与雪女辩下去,轻则引他们不满,重则引他们起疑心。不是什么上策,我遂顺了盖聂的意,侧首朝盗跖勾勾指道:“君子远庖厨,来,你剥给我吃。” “哇!”他惊呼一声嗤笑道,“你怎么就是君子了?再说了,在座这么多人,凭什么你就点我一个?” “丁掌柜总夸你手巧,把你说得神乎其神的,你不露几手,我凭什么相信?” 盗跖嘻嘻一笑邀过丁掌柜的肩:“想不到嘛丁掌柜,你竟也会在我背后夸我?” 丁掌柜甚是嫌弃地要拍他,埋怨训斥道:“拿开拿开!都是油!” 盗跖轻巧地避开丁掌柜的手,瞬息之内窜至我眼前,昂着下巴同我道:“小爷我的手可不是用来剥螃蟹的,但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便勉强替你这个君子近近庖厨。车姑娘你可别到处往外说,若是让别的姑娘听到了,小爷我的名声可就败了,她们就不追着我跑了。” “刀兄,澈必守口如瓶。”我笑着朝他拱拱手,倒了一盏酒递予他,“请。” 盗跖挑挑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放下酒盏的同时从盘子里拎出了一只蟹,使力一掰蟹钳,肥美的蟹肉便露出半截。他用闲着的手轻拍桌案,横摆着的箸为之一震,乖乖跳到了他手里。他拿了筷箸,顺着蟹壳斜插进去,也不知如何鼓捣,再将筷子取出时,那蟹壳应声而破,裂成了许多碎片掉在桌上,剩下一只完整的蟹钳肉于他手上。 “是不是不输你的解牛刀法呀?”他微一偏头,额前两缕头发翘了翘,显得好玩又欠打。 丁掌柜大概习惯了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理他。 “喏。”盗跖将那蟹钳递予了我,“你予我酒喝,我替你剥了蟹,我们便算是半个朋友了吧。既然是半个朋友了,你能不能替我做件轻而易举的事?” “那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轻而易举。”我顿时几分警戒,不敢接那蟹。 “你别紧张嘛。”盗跖撇撇嘴,敛了些许嬉笑意几分认真道,“想必我们的处境姑娘也知道些许,我们平日难以上山,只能等三当家到客栈来与我们商议。你们儒家人讲究‘人无信,不以立,既我们的巨子天明赢了你们荀夫子一局棋,荀况先生也答应出手一救蓉姑娘,可自他答应后便再无音讯。我……我断不是怀疑他,只是怕荀夫子贵人多忘事,你既住在竹园,可否旁敲侧击,问问他这件事。” “子明下赢了荀夫子?”我愕然看着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唉?你不知道啊!”盗跖几分惊异,“我还以为那小子赢了荀夫子,会告诉整个小圣贤庄。” “若非张良先生指点他,天明哪能下赢荀况先生。”丁掌柜恐儒家丢了面子我会不悦,连忙接过一句,“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乃无可奈何之举。盗跖兄你就莫要为难子澈姑娘了,耐心等上几日,三当家一定会带来消息。” 盗跖悻悻一叹,耸耸肩道:“好吧。” “等等等等。”我扳过他的肩膀,“你同我说说张良怎么指点子明下赢了荀夫子,兴许我心情一好就替你催催荀夫子了。” 他拖长了音调慢悠悠地说:“小,孔,成,像,听说过吗?” 我不予置评地扬扬眉。 “倒酒!”他嘻嘻一笑,将空的酒碗强塞给我,我稍一迟疑还是将酒盏接了过来,为他斟满。 待蟹也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罄了,他们便各回各屋休息去。丁掌柜装了几盒未动的蟹又烫了几壶热酒交予了一个叫石兰的伙计,让她给山上送去。我本欲揽过担子省得那伙计多跑一趟,丁掌柜却把我拉到柜台前,掏出了一竹卷和一个包裹给我:“太重啦,你一个人带不上山的。” 分卷阅读34 “这是什么?”我接过那竹卷,只需一眼便辨出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是瑶瑶手笔,却很是好奇那多出的包裹是何物。 “别人寄予阿澈的东西,我庖丁岂能打开?”丁掌柜摇摇头,又忍不住怂恿我道,“打开看看呗。” 我遂当着他的面小心翼翼拆开了包裹,里边有三串手链,分别是以桃花、枫叶还有五彩石编成的。还有一壶密封的坛子,揭开封顿时传出一阵酒香以及鲜甜味。 丁掌柜嗅了嗅惊叹道:“这是上好的醉蟹。” 我心下一暖细细看了看竹卷上写的字,是瑶瑶问我——“阿澈来水云间玩邪?” 她定是知道短时间内我是走不了的,不然何必费尽心思遥寄一罐醉蟹来?我心下有几分喟叹怅然,遂同丁掌柜讨了笔与竹卷,当下写了回复——“遥遥不可期,瑶瑶可期”。 我将竹卷卷好,摸索了一下全身上下,一时没能找到什么珍贵的东西作为回礼。四下探看,看见了镶在荧惑剑上的那块白玉,遂托盗跖替我取了下来。他端详着那块白玉看来看去想评头论足一番,我径直夺了回来,只将竹卷与白玉皆交付给丁掌柜,请他为我寻信得过的人送往道门。 “看样子,你们儒家不穷嘛。”盗跖赖在柜台边不走,贼兮兮地套我话。 我亦笑眯眯朝他道:“子房的凌虚上有十八颗赤石,刀兄若喜欢,他一定会慷慨相赠。” 盗跖瑟瑟一抖:“算了算了,我还是不打子房的主意了。” “盗王之王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怕子房作什么?” “偷得来东西——”他有板有眼地拍拍我的肩,长吁短叹道,“还不了人情啊。” 纵盗跖是墨家人,可他说话实在有趣,让人讨厌不起来。我忍不住笑,又恐不知不觉与他太过亲近,碍了我之后的抉择,遂强推开他,先行辞去。 我抱着瑶瑶寄予我的东西顺着青石板往上走,忽见得有人影自李斯叔叔的住处出来,我无暇多想跟上几步,那人脚步忽快忽慢竟似鬼魅一般我仅仅跟了他一段距离,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气息越发难平时忽觉中了圈套,当即停下脚步,将我怀中的东西放在地上,拔出了荧惑。 那黑影本背对着我,察觉到我不再随他,便微微侧脸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丝冷笑。乌云蔽月,他融于明暗交界处,慢慢转过身,剑未出鞘我便被他的杀气震慑到惊惶不能动。 “是李大人派你跟着我吗?”他逆着光,整张脸又遮蔽于斗篷之下不容人看清。 “不是。”我握紧了剑柄,不敢有丝毫分神。 “那恭喜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语调却有几分蔑视的上扬,“暂时保住了你的命。” 我尚未答话,只在蹙眉的刹那间,便见一道橙红色的光破夜色而来,直逼我眉间。我才侧身险险避过,他转手又是挥剑横扫,我以荧惑挡过一击,却被他这一剑砍震得手臂发麻几欲握不住剑。不等我回过神,他的横剑已陡然竖立,径直朝我劈下来,我招架不来只能后退,他剑气所至之处碎石纷飞,青石板上硬生生裂开一道三寸长痕。待空中乱石落至地面,他的剑锋已架在我脖颈前,而我的荧惑还距他一尺有余,未能伤他分毫。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腿脚发软,强撑着忍住战栗,他微微昂了下巴打量了我一眼,又将剑收回了剑鞘。我死里逃生,不自觉瞥了他的剑一眼,顿时背后发寒。 “你认得这把剑。”他自言自语,全然不屑听我的回答,“子房同你提到过吧。” 我闻他这样称呼张良,又惊又骇,遂默然不语。 “我不喜欢被人偷偷摸摸跟着,但子房曾请求我莫杀儒家人。”他不紧不慢道,“我答应过他。你走吧。” 我垂下了荧惑却没有走,他有几分不耐地傲视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时夜风忽起,吹开了挡着月亮的云,月光倾洒下来,直直照在了他的白发上。 “卫庄先生。”我竭力克制住嗓音的颤抖问他,“子房同你是旧识?” 他微微眯了眼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斟酌片刻他还是点了头,再无兴趣理我,转身走了。 我直直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苍天同我开了个莫大的玩笑,我曾疑我将遇见的狡童是韩国人,我曾疑张良是狡童,曾疑张良是良人,却从未疑他是韩国人。 而他恰是韩国人。 ——无衣卷(完)—— 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 时至岁末,又到了弟子聚于堂的日子。伏念掌门率一行人亲自到了竹屋外请荀老夫子,荀夫子却嫌天寒地冻,不愿出去。伏念掌门又请示夫子能否让学生们进竹屋,他正要回话,我朝他连连摇摇头恳求他不要答应。 荀夫子稍一愣怔,一边盯着我一边朝门外道:“你们回去吧,我清净惯了。” “那我们便先退下了。”伏念掌门领头对着紧闭的木门躬身行礼,儒家弟子们也纷纷躬身。 我心下微微松口气,隔着竹帘 分卷阅读35 间的缝隙偷瞥他们,弟子们尚未散去,不知张良同伏念掌门说了什么,伏念掌门本背对竹屋要走,竟又转过身来道:“子澈你出来,师叔喜清净,莫打扰到他。” 我心下一沉再次向荀夫子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很是好奇地打量我几眼,还是伸出了援手:“无妨,有她作陪下棋,也算解闷。” “是。”伏念掌门应答了一声,遂率弟子回去了。 “三师公?”走了几步子明转过头纳闷地叫了一声。 “你们先走,我随后便到。”张良此言一出,他们并没有觉得哪里奇怪,我却没缘由地慌乱起来, 子明同子羽嘀咕了几句便走了,张良遂朝竹屋走来,他每近一步我心跳愈快,观望四周又退无所退,只能装作不动声色地跪立在原地,静候时机。 “你好像不是很乐意见到子房。”荀夫子斜眼瞥了瞥门口,一捋长须。 我尚未回答张良已然走进屋中,省下了我同荀夫子解释的麻烦。我趁他朝荀夫子行礼的空隙起身告辞:“既三师公来同荀夫子下棋,子澈便先回去了。” “回哪里去?”荀夫子却不再遂我的意,叫住了我,“子澈不喜与太多人待在一块我不曾逼你,如今你可是连三人都嫌烦了?” “弟子不敢!”我听他言带恼意,赶紧躬身垂首。 “师叔误会了。阿澈她性急憋不住话,恐师叔与子房下棋时做不到观棋不语会惹师叔不悦。”张良跪立于荀夫子面前,伸手从棋盏间抓了一小棋子笑道,“师叔欲猜它是单是双?” 荀夫子看了张良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慢悠悠道:“双。” 张良将手心里的棋子倒扣于棋盘上,两枚两枚拨算,共拨了四对。张良略微沮丧地一耸肩,将盛有黑子的棋盏推予荀夫子:“夫子又占了先机。” 荀夫子这才脸露些许笑意,接过棋盏一边提子一边道:“子房当加紧提高棋技,与子明小友一战,莫让别人轻视了我们儒家。” “子房谨遵师叔教诲。”张良点点头叹了口气,“师叔的棋技儒家上下无人能敌,若师叔都败给子明,子房要想赢他便须下很大功夫了。” 张良恭维人于无形之中,荀夫子被他一番话说得很是高兴,面色也温和许多。一边落子一边头也不抬道:“子澈。” “啊?” “你离那么远作什么?过来看吧。君子当敏于行而讷于言,恰好磨练磨练你的心性。” “是。”我稍一迟疑还是走过去跪坐在他们之间,垂着眼看一黑一白于棋盘上勾勒出无数纵横线。 我沉默不言,荀夫子却一改寻常风格,每下二三子便与张良侃谈,所说事宜无非小圣贤庄弟子们的进修状况,我便渐渐放下心来,这才有心思认真一看棋局的形势。 荀夫子所执的黑子以西北为据点,越过中线向右下方扑杀过来,张良固守隅处,另有几枚棋子零碎散落于上边,似乎想从北处绕道包抄。又是几枚黑白子交涉之后,荀夫子提子难落,深思熟虑一阵沉吟后,悬子于北断了张良的路,收了十余粒白棋,棋盘上顿时显得黑压压一片。胜负已初见分晓,张良却不慌不忙,神色从容提子落在天元之上,形单影只显得很是突兀,却足以阻住向前逼仄的黑棋。这一招虽未绝了黑子的气,却迫使两路黑棋相与分离。荀夫子捋了捋胡须微微前倾了身子,细看棋盘之后忽而捋须笑了。 “子房棋技精湛,所欲不在输赢而在制衡,老朽竟现在才看明白。”说着荀夫子便放下了手中棋盏。 “师叔谬赞了。”张良亦不再提子,局便停了。 “横有黑,纵有白,以纵对横,不如以纵横对天下?”荀夫子慨然叹口气,“你有几分把握?” “师叔误会子房的意思了。”张良抬眸凝视荀夫子道,“子房做不到墨家有难时独善其身袖手旁观,却也不能因一己私欲让整座小圣贤庄涉险。” “恩。”荀夫子缓缓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因此,若掌门师兄对子明子羽的身份有芥蒂而欲逐他们,还望师叔能劝劝他。”张良眉眼微垂,“子房甘愿受罚。” “你此举欺上瞒下,又令儒家处于危险之中,可不是罚抄几卷书卷就算完的。”荀夫子哂笑一声,语气严厉了几分,“若依家法,当将你逐出师门。” 我不禁愕然侧目,对上荀夫子的视线又匆匆收回视线。荀夫子候了片刻,见我缄默不语,他遂自己开口:“如此子房也无所谓吗?” “师叔、师兄以及儒家待子房有没齿之恩,子房心下万分感激,岂会没有所谓?今帝国流沙联手,意将墨家赶尽杀绝,子明子羽不过两个少不知事的幼童,流离天下居无定所,子房实在见之不忍动了恻隐之心,且彼时生死攸关,将他们收为儒家弟子是不得已之举。”张良轻叹一声,“然子房擅作主张置师门于险境,亦无可争辩。子房一人做事一人当,并不惧责罚,只望师叔能在子房离开师门后为子明子羽寻得庇护处。” 荀夫子半晌未语,过了好半会儿才点了点头:“伏念是掌门人,他的决定 分卷阅读36 便是小圣贤庄的态度,老朽无力更改。但若他真的为儒家大义牺牲这两个孩子,便让他们住到竹园来吧。” “师叔——”张良猝然抬首欲劝。 “子房不必多言。”荀夫子抬手止住他,扬唇一笑竟带着些许轻蔑意,“李斯杀戮同门,已为天下不齿,若再加上弑师一条,必为唾骂千年。” 荀夫子一语说完,举杯饮了几口茶复慢慢说道:“儒家讲究仁义,子房为成天下之仁,不惜舍身取义,无可罚也,倒是那些牺牲他人以求苟活的人该扪心自问是否丧失了君子之道。” 说罢他又看向我,语气很是温柔道:“子澈明辨是非,不受李斯蛊惑背弃朋友,亦值得褒奖。唉,水都凉了。这天怪寒的,我们还是去丁掌柜那品些好酒吧。我腿脚不便走得慢,你们先去吧。” “谨诺。”张良与我一同向荀夫子告辞,前脚才刚出竹屋,脸上的恭敬神色瞬间全无,偏着头朝我笑,“夫子实在偏心,只说子房不该罚,到阿澈这直接夸了。” “荀夫子确实待三师公严格了些。”我点点头附和他,一边往山下走。 “……”张良微一怔神,疾步赶超过我,站我面前挡我去路,“阿澈无需忧虑,纵李斯怀疑小圣贤庄与有间客栈有所联系,今夜将计就计必可使他的猜忌不攻自破。” “三师公,子澈没有忧虑。”我摇摇头,欲绕开他他不让我过,反倒近了一步害我不得不往台阶高处退。 “是不是子房做了什么惹阿澈生厌了?”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几分小心地问。 “你挡我道了。”我把原因直白地告诉他,他却未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一怔神让开身容我过去了。 “子房不挡了也不见你气消啊。”他跟在我身后轻叹一声,“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脚步一僵猛地转过头看他:“你说什么?” “子房躲伏念掌门,是恐抄书,躲荀师叔,是恐下棋,躲公孙先生,是恐折寿。子房躲人皆有缘由。可子房不曾逼阿澈抄书,不曾逼阿澈下棋,不曾——呃,不曾以眉目传情,阿澈又是为什么躲子房?” “等等等等……公孙先生对子房眉目传情?”我细细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打断他。 “……”张良没有否认,表情微变。 我一想公孙先生眉目流转烨烨生辉的那副模样,再克制不住笑出声来:“那子房传回去啊,切莫让名家轻视我们儒家没人。” 张良决然摆摆手望我道:“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我一时不知这话当如何接,下意识顾左右。忽闻道两旁木丛“窸窣”作响,我闻声望过去,见到一只赤蛇窜进草间,撞得覆盖在草木上的积雪一振,似糖霜一般纷纷落下。 “这时候怎么会有蛇?”我欲跟过去一探究竟,却被张良伸手一拦。 “莫为禽兽之故让师兄等我们太久。”他说得正经,我却觉得这措辞有几分揶揄微妙,但又不知他在嘲讽什么,便遂了他的意顺着山路往下走。 有一片羽毛自九天落下,色若白雪,于天地一白之间不易察觉,可它飘飘转转,凭着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气流逆风而行,又倍显奇怪。我盯着那羽毛看,亦觉得被什么看得芒刺在背,心起警戒手已探向剑柄,张良却忽然几步上前于我后侧道:“阿澈,闭眼。” 我虽觉他的主张荒谬,迟疑再三还是放松了手闭上眼。便觉西风扫面,有一庞然大物乘风而去,待我急急睁眼欲看时,已然杳然无踪。我不免失声问他:“那是什么?” “兽也禽也,横行霸道,不足为道。”他耸耸肩,不愿回答。 “欺也瞒也,胡说八道,不足为道。”我却不甘他有事瞒我,不依追问。 张良闻言一怔而笑,思量再三还是松了口风:“纵也横也,捭阖之道,不足为外人道。” 我如拨云见日,恍然大悟望向刚才那一兽一禽去的方向:“子房想让——” 他以指尖搭在唇上,“嘘”了一声止住我:“此事机密,阿澈切莫同外人说。” 我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同他走了几级阶梯后又忍不住放慢脚步小声嘀咕:“不足为外人道子房还同我说。你知我是秦人,就不怕我同李相国泄密吗?” 张良只当没听见,催促我走快些不然要迟到了。小道幽静,拾级而下,他未说话。闹市熙攘,车马穿行,他未说话。到了有间客栈门口,闻讯将转移的墨家众人再三向他致谢,他只浅笑不说话。盗跖那贼小子临行前唯恐天下不乱地问我凌虚上边是不是真的有十八块赤石,他微微扬了眉还是未说话。 我便有几分懊悔说的话太过直接惹恼了他,孰知待得人去屋空,他步入屋内沏了一壶温茶,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过去。我稍一权衡,想到如若不趁早占个合适的位置,待会有可能坐到伏念掌门旁边,于是便走过去跪坐下于案前,便听他在我身侧不紧不慢,一字一句道: “阿澈于子房,不是外人。” 门外寒风凛冽,雪落簌簌有声,掀帘入户,袭 分卷阅读37 彼衣襟,湿我眼角。 纵横捭阖 聚散流沙 李斯叔叔如期所至,他志在必得地命令我们摘下斗篷,我却忽想起伏念掌门让公孙先生以真面目示人的后果,一时乐由心生强忍着笑。 “阿澈?”无繇师兄低声提醒我。 我用了几分定力好不容易把笑憋回去,张良却又突然笑出声。我便再也忍不住,越发低了头浑身都在抖。 “……”无繇师兄很是无语地叹了口气,弃我们不管。 荀夫子率先摘了兜帽,我们也纷纷随他。便见李斯叔叔面色惊愕,混杂着恼怒与沮丧。但他调整得很快,片刻间便藏好了表情,强笑着与荀夫子问好。荀夫子言辞激烈挑衅他,他也不敢回话,倒也算是尊师重道。 张良等李斯叔叔被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向前一步,接过话不卑不亢一番忽悠,李斯叔叔虽一脸狐疑却也无话可说,只得挥手让侍卫们退下。 他走时有意往我这看了一眼,我被他看得几分心虚忐忑,一时不知作何回应。张良察觉后不动声色转过身朝我走来。他看似入席,实则挡在了李斯叔叔与我之间,斩断了我们的视线接触。我便再看不到李斯叔叔的表情,只听到他与荀夫子告辞离去了。 “阿澈若不想,便不必看他。”待他走后,张良同我道。 “他是相国。” “那子房换种说法,阿澈愿看相国,岂料被子房挡了看不到。” “……”我心下叹服,“澈受教。” 他浅浅一笑提壶斟茶,我正拿起筷箸盘算着要率先夹哪道菜,便听他说:“这便受教了?子房都还没开始教你。” “哦?”若在平时他愿同我细说他的锦囊妙计我一定侧耳恭听,但眼下珍馐在前,我的心思被勾到了那上边,哪还静得下心听他说话,只随随意意敷衍了一句。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心不在焉让他看穿,张良伸手取走了我的筷子,似笑非笑道:“请借前箸以筹之。” 于是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儒家的子慕子游子思一堆弟子夹走了我心悦的各项菜肴,而我的筷子还在张良手里。我一时没了耐性,不等他授业解惑便把筷箸夺了回来,一边夹了一块清蒸鳜鱼,一边为我的行径正言:“去甚去奢,虚心实腹。” 张良虽未阻我,却道出一句“五味令人口爽”,害我被呛得一阵猛咳。无繇师兄见状以为我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赶紧倒了茶递予我,一面叮嘱我吃慢些,一面低声训张良道:“食则不语,吃鱼时更该如是。” “谨诺。”张良点头认错,在无繇师兄坐回原位的空隙亦提筷夹了片鱼肉至我碗中,笑吟吟观察我的反应。 我知他心怀鬼胎,若同他发火便是正中他下怀,于是也笑眯眯地将那鲜鱼夹入嘴中,细细咀嚼后吐出刺来。 “你倒是不跟鱼记仇。”他激将不成,懒懒转过头去。 “岂能因噎废食?”我顿了顿话音一转,点破他的言外之意,“至于与子房结下的梁子,该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完我便往他碗里塞了一片生姜,诚恳又真切地慰问他:“来,驱寒。” 张良不语,默默将那块姜从碗里拨了出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房知错了吧?”我循循善诱。 话音刚落我便被张良踩了一脚。他这一脚踩得并不重,甚至可谓一点我足面而已。但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居然趁我不备同我玩阴招,还是让我大为惊怒。我正欲发作,忽见荀夫子正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那样子怕是已经盯上我们多时。我当即闭嘴低头,老老实实夹菜吃饭,吃着吃着却忽而一阵心酸,这里的鱼怎么也比不上水云间的好吃。 待我用余光见荀老夫子转开了视线,才微微松口气以手肘轻轻撞了撞张良,压低了声问他:“我们还有没有闲时回水云间?” “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阿澈过些日子再思考这问题不迟。” “……” 待弟子们用膳后,便相邀作伴,出了客栈沿路返回庄内。张良却情愿对着案前一堆残羹冷炙,也不愿出门。无繇师兄瞧出了端倪,也留了下来,待见客栈内再无别人,便问他:“你又要去哪里啊?” “师兄勿担心,子房翌日清晨定能回来。”张良离席起身,无繇师兄遂不再说什么,步出客栈同弟子们一起回去了。 我亦站起身,迈了几步随他。走到门口,他却朝我摇了摇头。 “夜黑风高,花前月下,子房要去私会公孙先生吗?”他不让我跟着,又要偷偷摸摸背着我做事。我心有几分不悦,便调侃他。 “莫要胡说啦。”张良摇摇头,眉尾却禁不住下弯。 “那我为什么不能同去?” 他因此问题微微笑了笑,但还是坚持己见:“此行凶险,阿澈还是不要跟来为妙。” 不等我提出质疑,他又匆匆补充道:“子房此行意在让纵横联手。然墨家与流沙之间仇恨太深,能否化解亦说不准。真要是打起来 分卷阅读38 ,混战一片,阿澈剑术再高超,也难免受伤。” “子房不怕受伤吗?”我虽不吃张良奉承那套,但他说得真挚,我闻言依旧有几分被说动,语气便软了下来。 “怕。”他倒是毫不羞于掩饰,“但今夜之转机会影响到天下格局,子房必须去。” 我知张良是决绝之人,他一旦做了决定,就连伏念掌门都拖不住,更何况我?再劝无用,索性不再白费口舌 。 “行吧,那阿澈送子房一程。若途中碰到些许拦路人,也能替你省几分力气。”他并未反对,却也没爽快答应,算是牵强的默许。我跟在他身后朝桑海城外的方向走,恐他反悔便故意与他攀谈转移他的思绪,“流沙有哪些人?” “卫庄,白凤,赤练。”张良抬手撑了撑额,“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听到这三人名字时我不免一颤,想起了之前那个一剑把我胳膊震酸了七天的黑衣人,以及方才下山之时看到的赤蛇,还有那根诡异的羽毛……心底当即认同张良所说的不好对付并非言过其词。 “子房打算怎么对付他们?”我虽未见过白凤与赤练,但万分清楚卫庄的剑术邪佞而煞气,张良怕是招架不住他十个回合。擒不住卫庄,又谈何拿下整个流沙? “子房不同他们打。”张良看穿我所想,断然一语,而后甚是委屈地叹口气,“子房打不过……” 形势严峻,可他那踌躇难办的模样实在罕见,因而格外好笑,我便压抑不住,偏过头低声笑起来。 “阿澈竟还笑得出来。那如果子房告诉你,逍遥前辈也被卷入此事当中呢?” 我脸上笑容顿僵,惊愕地皱眉看他:“逍遥前辈?!道家都受牵连了吗?那瑶瑶呢?瑶瑶也有危险吗?” “道家弟子尚在水云间待命,应该无碍。”张良沉吟片刻幽幽道,“若是纵横两家,子房有三分把握说服他们摒弃前嫌;若是流沙与墨家,子房有三分把握让他们止戈为武;若是纵横、流沙、墨家、道家一齐出现,子房便有十分把握……” “说服他们?” “他们会针锋相对、摩拳擦掌、互不相让、各说各话、答非所问、一片混乱。”他不间断一连串说完后,微微喘了口气。 “……诸子百家真是可爱。” “子房真是可怜。”他喃喃一叹,抬手示意我不必再跟,独自向前走去。 张良步履坚定,却是孑然一身。不过须臾便没入一片迷雾之中,再看不见了。 我不知要等他多久,却不愿在他未归来时前独身回小圣贤庄。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只能停在原地傻等。兴许是我素来少有等人的经历,他刚走片刻我便焦虑不安起来,经不住胡思乱想,若这帮人打起来张良会站在哪边? 这是个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得出结论的问题。二者不可得兼,张良宁可与卫庄反目成仇也会选择道墨家两家。 乱我心神的是接踵而至的问题。若流沙和墨家打起来,谁胜谁负?流沙胜了会不会杀光败者,抓了荆天明那小孩回咸阳宫?父王若要杀他我该不该插手相劝? 我忽然明晰了李斯叔叔这一借刀杀人之策有多精妙。卫庄手握流沙,盖聂是天下第一的剑圣,他们都是过于强大,威胁到了秦国的存在。与其全力围剿盖聂和墨家,不如诱哄卫庄带流沙追杀他们,然后作壁上观,着他们自相残杀。待其中一人倒下,再不费吹灰之力地收拾掉已然伤了元气的另一个。 而张良欲做之事便是平息这场争斗,就像荀夫子说的那样,他压根就不在乎纵横之间谁赢谁输,他只求衡一字,也就是,让他们不起争斗,遂无输赢之分。 我忽想起了鬼谷的另外两位,张仪苏秦亦曾是让人万分头疼的人物,先祖们不敢不听他们的游说,却又生怕压错筹码信错了人。 今夜若张良失败,纵横之间便有一者灭亡,无论倒下的是谁,李斯叔叔必会伺机而动灭杀另一方。若张良成功,纵横、流沙、墨、道、儒家便会冰释前嫌共同对抗秦国。 他成他败,天下格局都将大变。 我思绪渐渐清明,忽闻连天号角声起,片刻后一队兵马冲破迷雾疾驰而来。我心下讶异欲寻掩护处,还未找到便闻“嗖”的一声,我下意识躬身闪躲,一冷箭于我头顶飞过,钉在了我后边的树梢上。 “来者何人,竟敢阻我行军!”持弓人一声厉喝,又是引弓搭箭对准我的方向,待马蹄带起的扬尘渐渐散去后,他顿时睁大眼,一把丢了弓,翻身跃下马单膝跪地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朝殿下放箭,臣死罪。” “不知者无罪,蒙叔叔快请起!”我急步上前双手扶起了他,“阿澈闻集结号忽响,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国疆受侵,十万火急。”蒙恬面露愧色,“恕末将无法陪殿下叙旧了。” “国事要紧,蒙叔叔无须自责,快去吧。来日相见,再谈往事不迟。”我好声安抚了他,蒙恬便朝我抱抱拳回到马上,带军疾驰而去。 他麾下兵马至我身前自然而然分成两道,仿佛江流石不转。 分卷阅读39 前锋过去后,尾翼紧跟着逐渐没过我,我迎着他们站立不动,突然觉手心一痒,倏忽再看已多了一簇粉白色的小花,猝然回头见一三兄朝我招了招手。 我又惊又喜又是惴惴不安,百感交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也只能同他招了招手,待大军绝尘而去后握着那簇花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扫过,我手中已空空如也。便闻一油腔滑调:“车姑娘在发什么呆?是不是在担心我呀?” 我抬首望去,看到了咧着嘴笑的盗跖正玩转着那簇花,于他身后站着一行人,墨家在左,流沙在右,张良不出意料地站在中间,不快不慢朝这走来。 “小爷我之前可从未把流沙那伙人放在眼里,也不曾想过会有与他们联手的一天。直到今夜才明白,诸子百家打了那么久不握手言和今儿却歇战,说到底还是因为……”盗跖摸着下巴,以眼神示意张良。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我心间冒出一句话,忍不住说了出来。 “哈哈哈哈,这句话我喜欢。”盗跖笑眯了眼将花递还予我,“不过嘛,我有一句更妙的,你听不听?” “哦?敢请赐教?” “你真是太配合了,少有人愿意听我说话的!”他略表惊奇,继而转转眼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他一番胡说八道曲解了这话本来的意思,却平添一番乐趣。我心下叹服,拍了拍他的肩:“盗跖兄可寻名家公孙比比言辞机巧,阿澈所见,你未必会吃亏。” “这便是那个你们都见过,唯独我没见过的姑娘吗?”说话间一赤红色的身影倾步上前,她身姿婀娜媚眼如丝,是个不可方物极具吸引力的美人。 ……就是腰间盘着的那条蛇有些令人望而却步。 “我也没见过。”另一位接了她的话,我侧脸看过去,见得一个身上挂满羽毛肩上还停了一只小鸟的人。 我闪念一过,继而顿悟,这便是赤练白凤,和他们的兽禽。又不免叹息,若是瑶瑶,定会怀揣一串烤鱼务实出场,哪会同他们这般花里胡哨。 “师哥亦见过她吗?”卫庄忽而发语。 “见过。”盖聂点点头,未多加解释。 我顿时心下惶恐,天知道张良侃侃而谈瞎扯了什么让他们放下了血海深仇,如此和睦地交谈。 不行不行不行。他们的交谈太过平和,若他们齐心协力来对付秦国,谁还抗得住他们?我必须寻机让他们结些梁子,就算一时半会儿没法断了这一联盟,也得让他们彼此猜忌信不过对方。 张良欲效苏秦合纵,我当仿张仪连横。 我一阵冥思苦想,计上心来,便关切地朝盖聂道:“盖先生,碧血玉叶花可还无恙?” 如我所料,一时间流沙墨家两派人脸色都僵了,只有逍遥先生与世独立面色从容。 所料之外,张良不守规则,径直伸手把我嘴给捂了。 洵美且异 美人之贻 至此,我每日便以挑拨离间为己任,并逐渐悟出门道来,稍加整理,可总结出五诫如下: 其一,不需以言语激盖聂。因为就算你千言万语一通说,把流沙墨家之间的旧账从头到尾替他梳理一遍,他也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其二,以言语激卫庄时必须有盖聂和张良在场。卫庄出剑太快又极意动气,一怒之下二话不说就抡鲨齿砍你,若非凌虚木剑同时架住他,难免身首异处。 其三,端木蓉三字有奇效,若密语一般,一旦念及,众人色变。盗跖会瞪盖聂,盖聂会瞪卫庄,紧接着盗跖幡然醒悟一般,和盖聂一起瞪卫庄,卫庄会瞪盖聂,瞪完后拔剑的拔剑,抓瞬飞轮的抓瞬飞轮。 然后张良会硬生生挤到他们中间,以三寸不烂之舌一阵游说,安抚下双方后转头以秋后算账的眼神瞪你。此招有趣却不宜多用,毕竟张良的忍耐有底线,真的招惹到他得不偿失。 其四,赤练姑娘看似狠厉不易亲近,却也有弱点。挑衅她与墨家的关系,只需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告诉她墨家如何非议卫庄,赤练便会毫不客气把墨家人数落一遍,奇妙的是她言辞毒辣却不显粗鄙,直切要害戳人痛处的水平几乎能与张良平分秋色。墨家人莫名其妙被她损后,往往不会解释,当即与她辩驳起来,两方越吵越凶不需多时便剑拔弩张。即便盖聂在场,代表墨家稍加解释,赤练也不听解释,只冷笑一声,面若冰霜堪比飞雪玉花带来之寒。 她是一招好棋,虽然可以带来斐然成效,却也不能频频同她汇报。一旦她起疑你居心叵测,便会千娇百媚施“火魅术”于你身上,你便会神智模糊,迷迷茫茫听她诱哄对她所说之话笃信不疑。 自我不明不白受她骗过,自此坚信张良是终南山的狐狸变成的,能在月圆之夜变回原形。遂缠着张良旁敲侧击让他演示给我看看。他闻言愕然,抬手触我额,问我醉否?发烧否?有疾在膏肓否?见我振振有词的模样,他先是匪夷所思,而后了然叹气,同赤练讨了解药给我,并威胁我再这般不老实,便让赤练姑娘诱我 分卷阅读40 相信伏念掌门是女扮男装。 ……可叹我无人证物证,空口无凭没法到伏念掌门那告他的状。 其五,喊白凤的凤凰鸽子,它会气到掉羽毛,收集一捧后送给墨家人,白凤就会朝他们丢羽刃。此计浑然天成,唯一的问题是那只神鸟羽毛渐渐稀疏,我良心略有不安。 我将观察到的东西纷纷记录在竹册,遥寄赠予瑶瑶,一来望她将来碰上这些人,能够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二来亦望她知道我并未忘记她。 可我不曾料想这一竹卷竟是与她最后的通函,之后想起,亦只能抱憾神伤,追悔没邀她来小圣贤庄一趟,未能一改她的命局。 我有意挑拨诸子百家的关系,张良则不厌其烦地调和他们的矛盾,一来二去,纵横的关系没有恶化却也没能改善。张良隐隐察觉到我的企图,问我对诸子百家联手是否有意见,我便装疯卖傻反问他,为何要有意见? 我按五诫谨慎行事,张弛有度小心翼翼,张良一时抓不到我的把柄,只能姑且顺其自然。于是我便我行我素,继续怂恿他们仇视对方,张良亦继续哄完一边哄另一边,于百家之间斡旋。 说来好笑,他们之间和平了,我却同张良越斗越凶。大概事极必反,三月之后,转机翩然而至,我与张良停了战,而原因令我自己都啼笑皆非——李斯叔叔派人抓走了丁掌柜。 李斯叔叔抓墨家人,我或许不会插手,抓儒家人,我或许会好言相劝,但他恃强凌弱抓走丁掌柜,实在惹我不快,再者他为了把祸水引到桑海来,竟不惜把扶苏哥哥扯进此事,实在破了我能忍受的底线。 我一气之下撂担子不干,以乾坤扭转之姿开始促进诸子百家的和睦,以确保他们能相与合作把丁掌柜从噬牙狱救出来。张良被我突然的转变吓得不轻,他怀疑我想出了什么厚积薄发的长久之策,打算卧薪尝胆、蓄精养锐收拾他。我懒得同他解释,张良这么多疑,让他自己吓自己,该。 为了逆而行之,我逼自己将先前的思绪清空,拟了新的办法。 譬如,以墨家的名义送流沙东西。毕竟以墨家的名义送流沙,后者不会信。我以为盖聂是上上人选,因为不论是谁听说东西是盖聂送的,都不会拒绝,亦不会闲着发慌去问他是不是真的送了。 挑礼物亦有讲究,得揣摩盖聂这样的人有可能送出什么东西。细细沉思几天,我掷千金买了三对白璧,恭恭敬敬献给了流沙。卫庄收下了,隔日回礼一般让白凤带我乘风凌云。至于九天之上我俯视河山,只觉天地无穷吾生须臾。我正看得入神,怎料白凤突然伸手推我,猝不及防我便直接栽下了凤凰。 我一阵惨叫,六神无主时又被他的凤凰险险接住。心有余悸之下我抱着凤凰的脖子不撒手,白凤便不乐意了,说我下手没轻没重这样抱着凤凰,它都要呼吸不畅了。我还在天上,我脚还发颤,我便明智地放弃了以武服人,同他讲故事以德服人。 “从前有一天,马厩失火了,孔丘的弟子匆匆来报,先师只问他们有没有人受伤。” 他半晌不语,过了片刻后道:“马是马,凤凰是凤凰……” “《诗》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送你白璧一双,你不回赠我一只桃子也就算了,竟这般恩将仇报。” “你可别怨我。”他阴恻恻笑道,“我也只是奉卫庄的命令行事。” “……奉卫庄的命令行事?”如此说来卫庄看穿了我设的局,我顿感不妙与费解,他既未问盖聂,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还以为只有庄子喜欢这样绕着弯说话,想不到儒家弟子说起话来也是兜兜转转拖泥带水。”他抱肘而立,居高临下地睥睨我,轻蔑笑道,“那我也同你讲个故事。传闻齐景公帐下有公孙接,田开疆,古治子三员大将。他们战功彪炳,但也因此恃功而骄,晏子为绝后患,避便建议齐景公早日除掉他们。可他们水平高超,都是难以对付的角色,晏子便设了一个局。他让齐景公把三位勇士请来,赏赐他们三位两枚桃子。三个人无法平分两颗桃子,晏子便提出协调办法——三人比功劳,功劳大的就可以取一颗桃——” “我听过这个故事。” “哦?你听过啊。”他眼中杀气更甚,“那你便不是不知者无罪了。古有‘二桃杀三士’,今你三璧杀四人,还打着盖聂的名义,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流沙哪里来的四个人啊?”我万分震惊地看着他。 “原来你不知道啊。”他向下撇了撇嘴角,整张脸变得扭曲,身形突变,原来那身蓝白相间的衣服亦在一瞬间内换了模样,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你看清楚了,流沙不止三个人。” 也是。白凤那种一个月说话不超过三句的人,我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跟我讲故事。我细细打量他,从脸看到胸,依旧判断不出他是男是女,看他这打扮也是故意为之,于是我也不为难他,只问他叫什么。 他的身形又开始变幻,我便见得一个束着发,穿着黑衫系着赤色腰带同我长相相同的女子,凑近我道:“你又叫什么?” 这 分卷阅读41 氛围甚是诡异,我并没有回答她,只盯着她看啊看,竟似照镜子一般。而她比镜子看起来更显生动活泼,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感慨一句:“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一阵大笑,就连笑声也同我一模一样。她偏偏头嗔我道:“你可真不要脸。” “不像了不像了,我可不会这样嗔人。” “……”她微微拧眉,算是接受了我的指正,摆正了姿势同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告诉你你借盖聂之名送东西予流沙的漏洞在哪里。省得你白费心思拉拢流沙墨家,却弄巧成拙。” “在哪里?”我顿感好奇,立马追问。 “盖聂从不送人东西。” 居然是这么个原因。她这论断用在别人身上我或许还不信服,用来解释盖聂我却半点怀疑也没有。我于心下一叹,同她道了谢,只是有些闷闷不乐我送出去的那三对白璧没派上任何用场,卫庄小人收我赠礼还这般羞辱我。 “阿澈是后悔把美玉赠出去了?”忽闻张良声音,我吓得花容失色往后缩,他只眉眼轻柔看我,“你真是甚没骨气,方才掉下去时救命都喊不出口,只懂声嘶力竭喊子房。” 我顿觉脸上有火在烧,恼羞成怒也顾不上害怕,咬牙松了抱着凤凰的手,勉勉强强站起身拔荧惑要削他。他坦荡荡毫无惧色站在原地躲都不躲,我明知他只不过借了张良的形,再三扬高了剑却做不到把剑挥下去。 我曾以为伤害张良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拥有比他更快的速度,更高的剑法,更敏锐的洞察力,我就能毫无悬念地击败他。可早在在水云间三场比剑后那场加试结束后,我便知我太高看了自己。 击败张良的方法不是没有,事实上逍遥先生都明晃晃说了出来,一曰绝仁,二曰弃义。我口口声声说我愿随道法视仁义信如浮云,但这三个字却无一不束缚得我夜不能寐。 要一统六国,就要舍弃仁慈。要围剿叛逆,就要出卖朋友。要达到目的,就要牺牲誓言。 是荀夫子在我饥寒交迫时,不忌讳我秦国人的身份收我回庄,而设局送我出宫门的却是我最亲近的人。李斯叔叔不择手段追杀叛逆,而所谓的叛逆又伤害过了谁?我曾答应瑶瑶会陪她待到张良回水云间找我,却因听闻桑海变动毅然决然背弃了我的誓言。张良却能做到说在便不弃,说等便不离。 平心而论我并不希望他们待我好,他们在乱我心魄。又或者我本就心术不正,是他们一点一点引我走上正道。 见我长久未反应,那人影一变又恢复了原样,嗤笑着问我:“下不了手啦?” 我没答话,只收剑回鞘,就如当年在道门面对张良时一样行云流水。 “麟儿,你闹够了没有。”赤练姑娘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几分歉意地伸手拉我,将我带到了地面上。 我偷瞄赤练一眼,心下有几分莫名的愉悦。果然女孩子还是爱礼物的嘛。 岂料那蛇蝎美人拉着我的手腕漾出妩媚一笑:“闹够了就轮我了。” “子房救——” “别喊了,子房没空救你了。”赤练托着下巴笑着看我,“儒家讲究不偏不倚公平公正,那你同我说说,你这三对白璧究竟是送给谁的?” “……”他们有四个人。我心凉了半截,只恐她下一刻便朝我施幻术让我从此笃信伏念掌门是女扮男装…… 我倒吸口凉气,沉吟片刻后抬眸看她,成竹在胸答道:“当然都是送给赤练姐姐的。” 她微一怔神,继而扬唇笑起来,妖冶美艳。待笑累了她的四指慢慢从我手腕上滑下,饶过了我。 见识了流沙都是一群什么丧心病狂的人,我便无兴趣以身涉险。当晚用膳时张良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未来,我痛改前非再不跟他抢着坐在纵横两家之间,我选择坐在角落。 盗跖见了觉得奇怪,凑过来问我怎么不到大桌上去。我勉强朝他挤出一笑:“这里安全。” “那儿很危险吗?”他吊高了眉毛。 我都还来不及提醒他居安思危,他已一屁股坐在了流沙与墨家的交界处,卫庄与盖聂之间。 “……这是张子房的位置。”盖聂好意救他,盗跖却听不懂言外之意,只说张良同他关系如此好,一定不会介意。 他也就撑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端着碗筷坐到了我旁边。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忍不住嘲他一句。 “哈哈哈哈”盗跖干笑几声摆摆手,“子房的位置嘛,不敢占不敢占。” 言罢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哎呀糟糕,我忘了与子房有约!” 说完急匆匆夺门而出,我拦他不及没能问清是何事,手里把玩着三尊白璧的赤练轻咳一声,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久闻丁掌柜厨艺高超,说不定过些日子便能尝到他做的菜了。” 我眼前一亮侧脸看向她,她却低着首摩挲那白璧并不看我。 所以说,女孩子还是喜欢礼物的嘛。 分卷阅读42 不我以归 忧心有忡 三月十八,盗跖被章邯叔叔逮进了噬牙狱。 三月十八,我将噬牙狱的地图构造画出来,交予了张良,他略有迟疑,最后并没问我如何知道的。 三月十九,张良说服纵横联手去噬牙狱救人。 三月十九,赤练同雪女一言不合吵着吵着打了起来。张良尚在小圣贤庄授课,我越俎代庖试图劝架,硬生生挤到她们中间想阻住她们,却因她们收手不及被赤练姑娘的火魅术和雪女姑娘奏出的白雪同时击中。 三月十九,我坠入幻境。真真假假,虚虚妄妄,分辨不清。如处炼狱,如处寒渊。 三月廿日,我神智慢慢清醒,视线却看不明晰。模糊见得个灰色的人影长舒口气。我支撑着要坐起,却被逍遥掌门一按肩膀压了回去。他慢悠悠命我躺着歇息,别浪费了他输予我的真气。 彼时我根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便问逍遥老头。他幸灾乐祸吟诵一句:“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 我都没力气瞪他了,细细回想半天,这才慢慢记起昨日劝架不成,阴差阳错受了火魅术和白雪的夹击。我心下几分委屈却也松口气,终于知晓我经历的那些不过一场噩梦。 “子澈小友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逍遥掌门递给我一块手帕,一脸好奇,“上半夜你哭个不停,喊得撕心裂肺的。下半夜又浑身发抖虚汗不止。” “瞎说。”我说完却的确察觉到后背冰凉,再一瞥枕头竟真的全湿了。铁证在前,我没法否认便有些赧然。 “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记起了国恨家仇,看到了离别之苦?”他饶有兴致地怂恿我说。 “逍遥掌门这么好奇,可以叫赤练姑娘和雪女姑娘让您亲临一下。”我斜着眼瞥他。 “哈哈哈哈”他捋捋胡子笑道,“每个人害怕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老朽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只是好奇子澈会见到什么,没有鱼的水云间?” 我闻言一乐,心里的郁结消了,感觉精气神皆有所恢复,便趁他不备跳下床溜了出去。逍遥子也没再执意拦我,只跟在我后边慢慢走了出来。 “你可算醒啦。”盗跖眼尖,第一个见到我。他本倒挂在树上,一个侧翻敏捷地跳了下来朝我走来,“车姑娘真是太爱哭了,凭谁说都不听。一哭就是一时辰,哭得声音哑了也不停。唉,不就是一个噬牙狱嘛,你也不用这样担心我” 我闻言羞恼我狼狈的模样被这么多人看见,便使力推了他一把:“谁关心你死活。” 不曾想我气力不足没推动他,自己反倒退了一步。盗跖一愣,识趣地自觉往后大退三步,朝我赔笑道:“好好好不关心不关心,你退一步我退三步,这样行了吧?” 说完又凑上前来问我:“雪女姑娘同我说,火魅术与白雪皆能让人经历最恐惧的事情,你遇到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他每说一句便勾起我对幻境的惨痛回忆,可他又说得诚恳并非故意,我也只好忍着气委婉拒绝:“不麻烦盗跖兄了。” 见我不执意不说,盗跖也就不再追问,只笑嘻嘻道:“你休息够了没?休息够了就回儒家领罚吧。昨晚子房来时见你那副模样,半夜三更的便要回庄,墨家人欠他这么大个人情也不敢拦他,雪女姑娘让我跟着他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便去了。你们儒家有过了时间不让进门的规定,可子房宁愿自己翻墙也不让我进顺一瓶药出来。咳,不是小爷自吹自擂,子房可能是比我聪明那么一些,但他翻墙的水平实在是——借用你们掌门的话说,非同凡响。我在墙外苦等他半天也不见他出来,过了好久才听到伏念掌门的声音,让我把安神药送下来予你,子房扣下面壁了。哇……伏念掌门的声音实听得我背后发寒,我强忍惶恐劝了几句,哪里说得过他。无计可施,我便溜回来给你送药了。” “……”我沉默半晌弱弱问他,“你们墨家还收人吗?” 盗跖一愣,大笑道:“怎么?你要弃儒门于不顾转投墨门了吗?” “道门永为子澈小友敞开。”逍遥老头还要不嫌乱地乐呵呵加上一句。 “等我先把子房救出来再说。”我按了按额头,绕开他们往山上走。 “车姑娘愿为子房献身同伏念掌门斗法吗?”盗跖夸张地拍了拍掌,“此情实在是感天动地。” 我抽闲回头看他一眼:“盗跖兄,澈教你一招,下次再碰上伏念掌门要关子房,你去请荀夫子。” 盗跖连连应答,逍遥老头则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不忍冷落了他,遂特意补了一句给他:“同理,若逍遥掌门再拿阿澈开玩笑,澈便去水云间抓鱼。” “……”逍遥子感慨一声,夸我绝仁弃义之术练得颇有进展。 我进庄后回竹园换了套干爽的衣服,并未谒见荀夫子,而是径直去了张良长期被关面壁的屋子。我轻叩了叩门,他不知道是我,竟让我将吃的放在外边。 我心里觉得好笑,便又叩了三声门,朝他道:“嗟,来 分卷阅读43 食。” 门那边沉默片刻,才听张良一声叹息:“你不好好在据点歇着,大清早地跑回庄里来取笑子房吗?” “岂敢。说子房翻墙翻得非同凡响的是盗跖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当即把盗跖给卖了。 “子房自然比不上盗王之王身手矫健。”张良虽嘴上这么说,我却听得出他语调里的一丝不自在。 盗跖要完。我心下一阵得意,又因在门外站累了,遂背靠着门倚坐在地上,同他侃谈:“子房昨日不在据点,错过了一场好戏。” “哦?是何好戏?”他尾音上扬,声音似乎离我近了些。 说话间我只觉得木门微微一动,没费多少时间我便明了他也席地坐下了,与我背靠着同一扇门。 “你不是被罚面壁吗?” “子房正面着壁呢。” “……我可以把这个教给子思子游他们吗?” “不可以。”他一定摇了头,又引着木门轻微一晃,“阿澈速说,到底是何好戏啊?” “赤练姑娘和雪女姑娘的骂战。”我由衷喃喃,引了他的话,“真的是针锋相对、互不相欠、答非所问、一片混乱。” 张良笑道:“愿闻其详。” 我便将他不在时我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通。 卫庄和盖聂去噬牙狱救丁掌柜和盗跖时,赤练便显得坐立不安起来。她于屋内从左踱到右,又从右踱到左,很有前些日子我向儒家弟子炫耀有螃蟹吃的风采。但我踱步踱了三趟也就完了,赤练姑娘一踱便是半时辰不带停,看那样子他们不回来她便不歇脚的架势。 “赤练姑娘心有牵挂,按理说这也没什么,可雪女姑娘却冷不丁一句,让她别晃悠了,踱也是白费力气。赤练姑娘大概心里本就不好受,被雪女姑娘这么一说当即就翻了脸,冷笑一声说什么,她至少有人可等。这一句话出来那真是不得了,雪女姑娘红了眼二话不说拿出箫来,赤练姑娘不甘示弱也拔了练剑。” “红莲殿下说话确实心急了些。”张良喟叹一声。 “红莲殿下?”我一怔有些莫名的忐忑,“子房是在说赤练姑娘吗?” “都是过去事了。赤练不喜别人称呼她红莲,子房一不小心说了,阿澈莫在她面前提起,惹她不悦。” “嗯……”我迟疑应了一句,没告诉他我关心的并非红莲,而是殿下二字。 卫庄自韩国来是毫无悬念之事,再加上张良又称她殿下。以此推之,这个一路追随他的赤练便极有可能是韩国的公主。 我心下忽对她生出一阵愧疚与怜惜起来,那丝情绪太过复杂,不容我明察便已转瞬即逝。 “阿澈还是好奇吗?”估计是我忙于沉思久未说话,张良误以为我还在纠结,做出了妥协,“这是很以前的故事了。若有闲时,子房可以说给阿澈听。” “好啊。”我点点头,也忘了他压根看不见,“子房。” “嗯?” “雪女姑娘本是拒人千里之外之人,平时也鲜少说话。依阿澈看,并不像是会因见不得别人踱步就寻事的人,她竟然率先针对赤练姑娘,真是好奇怪啊。” “兴许是她看着赤练,想起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我越发好奇,坐直了身子。 “墨家雪女与高渐离的往事,子房去机关城时曾听逍遥掌门提起些许。这两个人自相识起便历经了许多劫数,好不容易解开了心结,却未能相守多时。自高先生闻荆卿刺杀秦王失败,便精心筹备,只求为他的挚友报仇。” “所以那个收押秦宫瞎了眼的琴师是雪女姑娘的——”我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之前倍感困惑的事,也因太过震惊忘了遮掩一三兄秘密透露予我的信息。 张良沉默片刻,他必然把我所说的话听了去,但他并未作什么反应,也没追问我是从何听得的消息,就如他对我知晓噬牙狱构造一样,不闻不问。 他不问,我心虚却也没法同他解释,只能软下语气恳求他:“子房莫要疑澈。” 他倏尔轻笑一声短短两字念得极慢,诺我道:“不疑。” 张良言出必行,我遂渐渐放下心来。为缓解气氛故意挑衅他道:“既卫庄先生与盖聂先生救回了丁掌柜,那阿澈便要重操旧业煽动他们自相残杀了。” “阿澈果然心怀不轨。”张良笑叹一声,也并未同我生气,只委婉劝我道,“待时候到了,他们鬼谷自然会自相残杀,何须你多此一举?” “这要等到何年何月。”我连连摇头长长叹息,“他们根本就不像会自相残杀的样子啊。” “何以见得?”张良颇为不解。 “子房,我平时唤你什么?” “……子房?”他略有停顿,似乎怀疑我在诈他。 “是了。我高兴时唤你什么?” “三师公。” “正是。我生气时又怎么喊你?” “直呼子房名姓。” “没错。”我再次给予肯定,“可纵横两 分卷阅读44 位,且不论盖先生脾气好喜怒不形于色,便看喜怒形于色的卫先生平时喊盖先生什么?” “师哥。” “高兴时喊他什么?” “师哥。” “生气时喊他什么?” “师哥。” “子房发现问题否?”我不待他答便告诉了他我的预判,“若无外人煽风点火,他们根本打不起来。” 张良半晌没答话,好久才喃喃回我一句:“良受教。” 我闻言有些飘飘然,心情大好遂转过头隔着门缝问他:“子房这一关要关几天?需不需阿澈去同荀夫子求求情?” “求什么情?”张良尚未答我话,我便听到了伏念掌门的声音自我背后幽幽响起。 我心下大骇默默转过头去,脚下发软只能僵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门前。 伏念掌门一声叹息,所幸他没深究,把我也扔屋子里面壁,只摆摆手示意我让到一边。我便找回了些许气力,强撑着站起来,也不顾腿脚发麻,乖乖闪开了。 伏念掌门走上前开了门,我偷瞄一眼,张良已端端正正站好,正面对着墙壁似在认认真真地自省,丝毫看不出来方才他曾坐在地上。 “出去吧。” 张良闻言转过身,恭恭敬敬朝伏念掌门行了一礼,走出门口时才问:“掌门师兄,可是有客人要来小圣贤庄了?” 我正心下惊讶难不成张良又用什么高瞻远瞩的方法拉了他的亲友来当救兵,谁料伏念掌门点了点头,平静道出的名字竟是我的亲故: “公子扶苏莅临。” 桃之夭夭 大梦初晓 扶苏哥哥的造访很是突然,仓促之间伏念掌门来不及筹备,只请了十二名乐师以颂国风。 那日儒家上下所有人都到了门口迎接王师,众生纷纷施以跪礼,我亦跟着跪于地上,偷偷以余光上瞄,见扶苏哥哥仪表堂堂立于前,威仪之风顿显,我心下便有几分骄傲,再无意一瞥,忽见张良仍僵立在我右前方。 他仍没有下跪,依旧挺着脊梁。 我冷汗都出来了,但于此情境我又不可能开口提醒他,只能屏气凝神见机行事。张良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恰好能看见他袖摆下四指慢慢屈起,嵌入了手心。似乎想抓住什么,最后却无力地松开。 然后他一屈膝,垂首跪下了。 那绝不是心悦诚服的一跪,反倒像是一种将欲进之必先退之的妥协。 我虽松了口气但心底仍是百感交集,呼吸都乱了节奏,面上却只能强撑着做出波澜不惊的模样。 扶苏哥哥挥挥手让儒家弟子们起了身,歌者颂者退至两侧,伏念掌门引着他自正门进庄门。扶苏哥哥并不急着跟着走,恬然扫视一遍人群,目光于我脸上掠过时浅浅笑了一下,又瞬间正了色,步履稳健迈进了庄门。 我心惶然,只觉得自己无力应对这一场面,遂同无繇师兄告病请辞。严格上说我的身份算不上是小圣贤庄的弟子,而是荀夫子的侍读。无繇师兄知我不喜接见外人,因而平日来了尊贵的客人,他也不为难我,只钦点几名机灵的弟子招待宾客。可今日来的毕竟是国卿,他便犯了难,踌躇半天也不敢答应我。 伏念掌门顾着领路,自没空理会我们跟在后边的人。滑天下之大稽,最后竟是张良一句“阿澈若身体不适,先去休息”赦了我。 “子房!”向来与世无争的无繇师兄也为此皱了眉,低声提醒他,“这次来的客人是公子扶苏,儒家所有弟子都该出席。” “阿澈你回去休息。公子扶苏学识渊博,当知民为贵的道理。”张良没再说下去,但不妨让听的人明白后半句是人尽皆知的社稷次之,君为轻。 无繇师兄有几分急了,但估计是怕闹出动静,也不敢斥责他,只好朝我使眼色道:“退下吧退下吧。” 我不敢久留,疾疾然转了个方向与儒生们背道而行。 “唉?子澈你要去哪里啊?”子慕那个缺心眼的小子没事找事竟还堂而皇之大声问出来。 我不知他这一问是否被扶苏哥哥听到了,只能随机应变朗声答:“如厕!” 子慕一瞬间红了脸,唯唯诺诺乖乖为我腾了道,我这才摆脱了人群,一路向竹园狂奔,唯剩我独身一人时,才稍微平复了心绪。 我跌坐在水塘旁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是越喘越急。我方恨当时没好好学习逍遥掌门所授的吐纳之术。以前他总说专注一呼一吸御好了气,辟谷便不再是难事。可惜我压根不愿接受辟谷这一自我折磨,只觉得捞一条鱼比学会御气省事得多,如今心神起伏难定却便懊悔起来。 水里映着茂林修竹天光云影,适而清风拂面,为我拭去些许浮躁。我顿觉清爽,却又疑那风来得不明不白有些诡异,蓦然回首,便见一道骨仙风的女子手持拂尘,身姿曼妙,遗世独立站在竹园门口。 她身着一广袖水纹裙,发丝全白,却长着一张少女的容颜,生着一副柔和眉眼,眸中带着的冷意却又似千年 分卷阅读45 霜雪。 我强撑着站起身,躬身朝她行礼道:“谢姑娘。” “谢我作何。”她抿了抿唇,“假风以用罢了。” 她这人衣着古怪,说话也阴阳怪气,什么时候不出现,非得在扶苏哥哥造访儒家时到这来,便不大可能是巧合。我不由地猜她来意,要么是寻机以见扶苏哥哥,要么是哪方不明不白的势力坐观玄机。 可她那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又不像是会不辞万里前来看戏的人,因而她来见扶苏哥哥的可能大些。我心里掂量几分,开口求证道:“客人们皆在会客厅,姑娘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子澈可为你带路。” “客人们皆在会客厅,你又在这做什么呢。”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虽不是真的盘问我,却也噎得我一时不能语。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他们还有两场剑要比,谁与谁比都未决定,我何必急匆匆了去。” 我不知她在说什么,心里不免起了戒备:“比什么剑?” “晓梦受扶苏公子所邀,来小圣贤庄以剑论道,共有三局比试。”她顿了顿微微扬唇道,“客随主便,谁与谁对战可由你们儒家人挑。” 我闻她自报姓名时,已是瞠目结舌。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三局两胜以剑论道,更是五雷轰顶脚一软差点又跌坐回去。我极勉强地站稳了身子,再度躬身行礼:“子澈有眼不识泰山,晓梦大师前来,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晓梦轻蔑一笑道,“若你连礼也失了,还能剩什么?” 她那咄咄逼人的样子让我背后阵阵发寒,一时想起了逍遥掌门曾同瑶瑶和我讲过这个恐怖的天宗掌门。 据他描述,若来日不幸碰上了晓梦,就该以对鬼神一样的态度,敬而远之。 那时瑶瑶和我一边烤鱼一边撒盐,只当他在讲鬼故事,谁也没功夫理他。逍遥掌门无可奈何,憋了难受便抓了张良讲道家内部天宗与人宗的斗争。 张良很给逍遥掌门面子,频频点头,时不时赞成,等逍遥子一吐为快,问他有何疑问时,张良默然半晌转过头问我们鱼熟了吗。气得逍遥老头吹胡子瞪眼,委屈兮兮地轻抚雪霁,很是悲凉地自言自语:“可传何人?可传何人?” 张良默默抱紧了凌虚,我默默抱紧了荧惑,瑶瑶抱紧了钓竿。 逍遥子长吁短叹,跺了跺脚甩袖要往竹屋里走,“咚”的一声直直撞上了桃树,仰躺在地。 “都第几次啦。”瑶瑶见怪不怪,叹息一声为他敷了块方巾,“掌门不出户知天下,走路还是要看路的啊。” 即便如此,由于逍遥老头的渲染,晓梦二字在张良和我心里留下了一定阴影。 毕竟她八岁就已击败了道家天宗除掌门赤松子以外的六位天宗长老,而后又被已五十年不收徒的北冥子收为关门弟子。 有这一履历真不是开玩笑的。辈分比伏念掌门高且不说,若她性善,那还可救助苍生,若她不仁,百姓于她眼中便成了刍狗。 瑶瑶却不以为然,只当晓梦是庄生梦到的蝴蝶,同为渺渺天地过客而已。逍遥掌门欣慰夸瑶瑶觉悟甚高,夸后又愁眉苦脸叮嘱她,蝴蝶虽小,切莫轻视。 逍遥掌门劝归劝,瑶瑶是否听进去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我神思游走久未答话,晓梦形影忽变。她本离我十尺之距,闪忽之间已到了我跟前。 “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见我大为惊异,她只慢慢吟出一句,伸出手来一转腕,一朵娇嫩的桃花于她手心慢慢现出,“水云间有人托我将此物转交予你。” “瑶瑶吗?”我眼前一亮,径直将那花取了过来,“烦劳大师相告,她过得可还好?” “足下不必挂念了。”她收回了手,神色凉薄。 “想必晓梦前辈看破红尘,不屑情谊之事。”我小心翼翼将那花收好,忍着不发作,只赔着笑。 “七情六欲,倒也不是说绝便能绝,说断便能断。”她漠然摇摇头,“只是及她无身,汝有何患?” 我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一时间脊背发凉,克制不住脸色变幻,颤声问她:“你说什么?” 她面无表情的脸这才露了些许好笑的神色,只用那睥睨的神情瞧我:“前恭后倨,这便是你们儒家待客之道吗?” “澈只身一人,代表不了儒家。”我勉强尽了责撇清与儒家的关系,只怕我接下来的言语冲撞到她给儒家惹上麻烦,“澈愚钝,望前辈说清楚。”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晓梦再度嘲了我一句,方缓缓道,“你说的那丫头,朝闻道了。” 她说得仍是隐晦,但我已然确信她在宣告瑶瑶已殁。一时间我有些恍惚,并不觉悲痛,倒觉怒心火难抑,只欺身上前逼质问她:“可跟你有关?” 晓梦听我不再以前辈称她,不惊不怒,更是平添一分轻蔑意。她终究是毫无愧色坦然点头承认,应证了我的猜想。 举手投足间那般漫不 分卷阅读46 经心,仿佛她所做之事不过折了一只桃花一样微不足道。我见之大怒,便再不同她客气,猝然抽了荧惑向她心口刺去。 纵晓梦是扶苏哥哥的座上宾那又如何?她是天宗掌门又与我何关?我泱泱大秦多她一人不多,少她一人不少。 晓梦冷笑一声,一手自上而下将拂尘别于腰间,另一手同时自下而上将一把泛着紫气的剑提了出来,剑鞘一横,便轻而易举地格住了荧惑。任我用劲使力,终有一股气盾拦截在前,荧惑始终突不破,难以向前。 而她的秋骊甚至都还未出鞘。 “不自量力。”晓梦淡淡道出四字。 她并非虚言,她的造诣远在张良之上,是我远不能及。我应见好就收,赔礼道歉,明哲保身。因为我已知其不可,而知其不可而为之,恰是我最鄙视的小勇。 可那一刻我知道,亦明晰我想杀她。我要扒她皮抽她筋挫她骨扬她灰,以祭瑶瑶之灵。 哪怕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哪怕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我也要割她一缕发丝,告诉瑶瑶我尽力了。 我想起瑶瑶甩向我的鱼钩以及我不得不牺牲掉的那缕青丝。她笑我割发代首,我则同她扯那是壮士断腕。后来那缕青丝也没浪费,瑶瑶测天机时把它扔进了火里,一本正经术业不精地同我说,荀夫子克你,伏念掌门克你,张子房克你……哎呀阿澈你也别灰心嘛,你克水云间的鱼。 水云间的鱼一定多了许多,又好抓了,只是我这辈子都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了。 人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永以为好也,不过灼灼桃夭,大梦初晓。 我抓紧剑柄,猛地横放了剑,剑颚上本该镶着琼瑶的地方空空如也。那是我亲自盯着盗跖兄把它撬下来,又托丁掌柜送往水云间的。瑶瑶不识货,只哀怨地嫌白色太单一不好看,得寸进尺怂恿我从凌虚上扣颗赤色的予她,好配水绿色的衣服。 红色哪里配水绿色啦?我曾在信里嘲讽她为五色而盲目,至于她会如何回嘴,再无法知道了。 晓梦所御之气瞬间向空凹了一块的剑颚汇涌而来,原先她所筑的气盾顿时开了一道口子。晓梦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当即收手欲将那气收回去。我岂能让她得逞,当即乘胜追击,以荧惑虚晃一招,她果然分了神以剑来挡,秋骊俨然出鞘,直接把荧惑震飞出去,聚在她前边的气流却也在那瞬间有所削弱,我无暇再将丢了的剑找回来,情急之下只能躬身拔出了本来用于防身的匕首,用尽全力掷向她。 晓梦拧眉收手御剑,一时剑光闪闪紫气萦绕,一枚太极文符凭空出现,阴阳相合的瞬间径直吞噬了那把匕首后,向我逼仄过来。 我一击不成剑又离身,万念俱灰之时竹屋门声响动,荀老夫子走了出来,他并未言语,只远远站着,神色肃穆望向这边。 晓梦瞥了他一眼,似在思量,最后收了秋骊。方才那太极印便慢慢散去,杳然无踪。 “惊扰了荀况先生。”她将秋骊收好,换了拂尘朝荀老夫子一颔首,言语之间只听得出挑衅,绝无致歉的意思。 “大师不是还要与弟子们一战吗?何必在此损耗内力。”荀老夫子索性不接她的话,只不卑不亢应答。 “蜉蝣朝生暮死,方念得知。彭祖岁八百,何虑朝夕?”她摇了摇头,所说的话依旧不知轻重,神色却比方才恭敬些许,“请辞。” 言罢转身出了竹园,明明才迈出一步,再现见她身形又已在三步之外。 我步履蹒跚摇摇晃晃走向一旁,想弯腰把荧惑给捡起来,孰知一躬身再也支撑不住,头重脚轻往前栽了下去。幸在荀夫子来得及时,提我衣襟后领拽住了我,他又替我拾起了荧惑,扶我进屋。我启唇想要言谢,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喉咙一阵甜腥。 “不要说话。”荀老夫子摇摇头,“阿澈流失了太多内力,老朽难以凭个人之力救你。你且歇息,我寻些人来为你疗伤。” 我四肢无力头脑却还算清醒,大概猜到知荀夫子要找何人,赶紧拽住他的衣摆连连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提醒道:“扶苏李斯赵高都在这里。” “那又如何,民如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荀老夫子皱皱眉,朝小童吩咐了几句,他怯怯瞧我几眼,用力点头往山下跑去。 难怪荀夫子会如此偏爱子房。我一阵好笑,却又忽而悲从中来,木然垂了首用指尖一遍一遍地抠剑颚凹进去的那块地方。 若是伏念掌门见我与晓梦动手,早已大声呵斥,即便他给我面子不当众训我,待晓梦走后也必然予我重罚。荀夫子却对我方才之举不加苛责,也不知是他已觉得我无可救药,还是认同了我拔剑的理由。 四书五经无不推崇以德报怨,可当恨由心生,它们便成了纸上谈兵。 我忽而迷茫,有些分辨不清黑白是非起来。如果荆轲、高渐离像我恨晓梦一样恨父王,他们的行刺又有何以厚非?这恩恩怨怨纠缠不休,又岂容外人只言片语评说对错? 我在竹榻上躺好后, 分卷阅读47 荀夫子便回到了隔壁的屋子里。而后便有埙声传来,那乐哀转幽冷,虽未化我忧愁,却也使我心境慢慢平静下来。 他一曲未毕,那出门寻人的小童已气喘吁吁地跑回,将竹门一开,恭迎了剑圣进来。盖聂进屋后小童便要掩门,怎知后边竟跟着卫庄,一手扼了他手腕,皮笑肉不笑道:“儒家欢迎师哥,不欢迎卫某吗?” 小童被卫庄一掐一吓,再是训练有素亦是害怕,眼眶一红便要哭出来。盖聂只瞪他一眼,见卫庄没有悔改的意思,也懒得再与他废话,一掌向他手腕袭去。卫庄这才缩手背于身后,趁小童愣怔之际强行闯入屋,环顾四周后,毫不见外地走过来,坐在床尾,扯了一个十分难看不能算得上是笑的笑看我:“怎么就你们儒家那么事多?” 我是经受过齐鲁三杰恐吓的人,倒没被他吓哭,只怔怔地听一阵诡异的“噼里啪啦”,而后“哗啦”一声,我身下竹榻断成了两截。 卫庄坐的那截塌了。 估计在他的武学生涯里卫庄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瞬间之内做不出反应,起身不及于是坐到了一堆竹片之间,只黑着脸抿紧嘴不说话。 我心本冰雪积层,见此幕却如沐春风,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然后鲨齿便来了。妖风扫面,我却习以为常避也不避,那剑至我眼前时被一木剑耐心挑开。 “小庄,我们是受荀况先生所托来救人,而非伤人。”虽然荀夫子只邀了盖聂,但我没敢挑他的刺。 卫庄毫不退让:“她侮辱了鬼谷,侮辱了纵横。” 盖聂沉默半晌,几经犹豫又开口道:“可……你坐塌了人家的床。” 卫庄脸色又黑几分,我听鲨齿与那木剑已咯吱作响,唯恐那木剑断了,赶紧插了一句:“这竹榻本就不行,不配予卫先生坐。澈有伤在身无法下榻,委屈卫先生站一会儿了。” 卫庄这才脸色稍霁,收了剑不动声色地站起:“这才像句人话。” 盖聂几分无语,只伸手向我欲探我的脉:“盖某闻荀况先生说姑娘受了内伤。” 我默默地缩回了手:“男女授受不亲。” 盖聂神色有几分尴尬,他手一僵缩了回去,低声一句失礼,只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尚未说,荀夫子的小童终于缓过神来,神色忧伤盯着地上一片狼藉,没好气地批评我:“都什么时候了还男女授受不亲,人家盖先生一身正气,你倒是扭扭捏捏,怕啥?” 卫先生坐我榻,我床塌掉一半尚能将就着睡。他要是真在屋里挥剑,竹屋塌了我上哪睡去? 我心下喟叹,只斜睨那小童一眼,骂他:“竖子不可与谋。” 白石粼粼 水云渺渺 我将与晓梦一战同他们说了,盖聂闻知与我交手的是晓梦,愀然变色,执意要为我疗伤。而悬丝诊脉、望闻问切素来是医家的讲究,相比之下他们鬼谷为人疗伤的方式很是朴素,直接以气来度。 因竹榻长度不够,我只能在小童的搀扶下坐到了地上,盖聂稍理衣袖席地而坐,运气于掌。须臾他道了声失礼后将手掌按于我后背上,当即有一股热力袭来,沿着我的脊背蜿蜒而上。 “我们替你们救回了庖丁和盗跖,师哥又传真气予你,卫某有些好奇这情分儒家要怎么还?”卫庄站在一旁一如既往地找茬。 “小庄,这不过是损有余以补不足。”我再是言辞犀利也不敢接他的话,盖聂听不下去便为我解围。 “哈哈哈师哥走的是天之道,可惜卫某不才,只能参透人之道。”说着他便强凑过来,带过的一阵风冷得我一哆嗦。 “小庄!”盖聂瞬间明白卫庄要干什么,奈何他一掌仍在我背上,因而只能用另一手去阻。 我不明所以,待揣摩清楚卫庄说的人之道指的是“损不足以奉有余”时,几乎就要跳起来夺门而出。 我身子再健朗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昨天赤练和雪女同时出手,那两掌打得我头晕目眩,所含之毒渗我皮囊游走我五脏六腑。那时我没了意识,不知道逍遥子用了什么办法把那毒逼出我的身体,醒来时身子里的浑浊之气没了,却也有一股气四处游窜,我难以将其压回丹田,只能听之任之。 未等我调平气息,又与晓梦交手。过招时我一心寻她破绽,故意变了剑势。虽抽离了她的气,但感到那气流至荧惑剑颚时,我却被身内身外两股气冲得经脉乱跳,喘不上气险些昏过去。 而今盖聂刚度气与我,卫庄便要来夺,他当我是什么?橐籥吗?! 盖聂没能用一只手拦住卫庄,不知怎的被硬生生挤到一边去,掌亦被迫离了我后背。卫庄的手俨然贴上来,我顿觉体内真气阵阵流失,又惊又惧悲愤地惨叫一声。盖聂不甘让我沦为板上鱼肉,腾出两手后当即反冲过来。 我僵立着一动不动,任后边掌风阵阵,也断不敢回头。 盖聂虽没能治我,治卫庄还是有一套的。三下两下把卫庄打出一声闷哼,被迫松了手,我源源不断向外流失的真气才得以留存。 分卷阅读48 卫庄这厮才被教训,也不好好反省,反倒振振有词:“师哥!她御不住六气,只能疏导。”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是我考虑不周了。”盖聂闻言恍然,他竟被卫庄说服,于是干脆地停了手把我交送给刀俎。 “师哥何必自责,她自己水平太差。” 水平太差?你才水平差。贵门张仪苏秦庞涓孙斌没一个是善茬。我在心底将鬼谷弟子皆问候了一遍,郁结之气依旧盘旋心头挥之不去。 “动气啦?”卫庄却低沉沉地笑了,“这便对了,你不生气,我怎么把你体内多余的气引出来?师哥你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 “惹她生气。” 盖聂沉默了一下道:“这种事情还是小庄擅长。” “不见得吧,师哥惹我生气不是轻而易举吗?” “我何曾惹你生气了?”盖聂语调存疑。 此言一出,卫庄当即恼了,他一生气下手便没轻没重,我本就心浮气躁,被他一压,筋脉扭曲,全身都发起抖来。 我边抖边希望张良回来时还能看到一个身躯未破碎的我。我开始想他,简直是片刻不见兮,如隔三秋。 “别闹了,眼下替子澈姑娘疗伤是要事。”盖聂抬手覆在我右背上,当即抚平了我的不适。 卫庄没应话,但手中掌力确实收回几分,竟与盖聂的掌力平衡了。一时间我只觉体内的气被硬生生拆分为二,一部分分被压制住,另一部分则不断向外散去。一收一放,一张一驰,有条不紊。 得乎御六气之辩,身可乘天地之道,形可游无穷,神可游太虚。庄生诚不欺我。 恍惚之间便见天之苍苍,水云渺渺,有一水绿色长衫的少女正蹲在岸边聚精会神地用溪石打磨一块白玉。倏尔乌云遮月,她拧拧眉将那琼瑶收好,忙不迭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跑,急匆匆进了桃花林。未几,有不速之客翩然而至。那桃林变幻无穷,落英缤纷,乱花迷人眼,阵法已现。来人站在阵前,从容不迫地一挥手中拂尘,骤雨突至,倾盆浇灌下来。风如刀刃,过处割断无数枝干,幸存的木枝上花簇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立于阵中的少女不忍见无数花叶摧折,叹口气轻抚身侧那棵合抱之木,整片桃林便分至两侧,露出一道平坦无阻的小径。 破阵者这才悠然收了拂尘,步履飘忽走至桃林入口。 “这天地本来清净,不曾见一丝乱花杂草。逍遥老儿怎就将这地方糟蹋成这般模样?”她虽是自言自语,说话时眼睛却紧盯着听者。 “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守林人疾步上前,挡了来人的去路,“掌门闲暇之时种点花花草草,碍足下什么事了?” “留县本是我师兄赤松子修炼的地方,未经他允许,逍遥老儿便染指了这块土地,还有脸跟我谈天谈道谈自然?” “啊呀,赤松子是阁下师兄?!”少女惊呼一声捂住了嘴,“难不成你就是那个人挡杀人的天宗掌门晓梦?” 来客闻言脸上的冰雪消融些许,嘴角微微翘道:“怎么?逍遥老儿是这样同你介绍我的?” “岂止。”少女歪着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然后才摆正了身子喃喃道,“久仰大名。” “你让开吧。”晓梦微微颔首,“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少女闻言脸色白了几分,往后退了几步就要让开,退至道口时却忽又定住身子不退了,挡在正中央直面来人。 晓梦微微眯了眼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说话间拂尘微扬,平息的风声再度呼呼作响,刮起一片叶子疾速蹭过那少女的面颊,顿时刮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少女痛得皱了眉,却以手背一抹脸,昂首朗声答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晓梦闻言面露赞许之色,收了拂尘耐心劝道:“天地草木不曾有情,你又何必舍身相护?”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少女摇摇头指了指身后桃林笑道,“有好多棵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呢。我看着它们破土发芽,从小苗长成小树,又从小树长成参天大树,心里喜欢它们,当然要守着它们。” 晓梦沉吟半晌道:“若我就此退去,足下可会告知逍遥老儿?” 少女一怔,斟酌片刻点头道:“是在下职责所在。” 晓梦微叹口气,神色有些凝重:“你可谓近道之人,我不想杀你,却也不能容你同逍遥老儿通风报信。你只有两条活路可走,其一,你自行解开封印,出人宗投天宗,将这桃林毁了。其二,我将你的记忆抹去,放逐你于天地之间。” 少女仔细思量片刻后沉默不语地转了身,踮起脚尖折了一枝花下来,轻抚掉乱叶后细细挑了良久,最后择出其中一朵桃花,小心翼翼托放在手心上,朝晓梦走去。 “跟着逍遥子时不时得辟谷又没前途,还时不时有人上道门找麻烦。”少女抱怨一番,幽幽一叹,“可他是我师父,他教了我这么多道理,我若背弃他,他会难过 分卷阅读49 的吧。” “那你便要选第二条路了?” “不。”少女摇摇头道,“虽说浮生一梦而已,忘我是得道之境。尘世纷扰,还是很有趣的,我可放不下。我选第三条。” “第三条?” “你有命在身,我也有命在身,我不记恨你。”少女将手中桃花往前一递,“若足下执意要破这封印毁这桃林,请许我留存一朵,转赠儒家的子澈姑娘。至于我嘛,我不走了,我与它们同生,便当与它们同灭。” 晓梦稍一迟疑,将那桃花接了过来。喟叹一声,手中拂尘不过一扬,刹那间有一道阴影自末端涌出,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所到之处草木枯槁。少女背过身向小径走去,随意寻了棵树,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块白玉,紧攥于手上。这才慢悠悠坐下身背倚树干,神色从容望向逼仄过来的千丝万缕墨色。 那黑色不费吹灰之力掠过了她,她连同着手中紧握的那株桃枝一起,刹那之间失了色,天地寂静无声。 我心下大恸,声嘶力竭喊她瑶瑶,她似乎捕捉到了风声,偏过头神情恍惚地朝我的方向微微一笑,便入了那墨色画卷,定格不动了。 ——终南卷(完)—— 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 季夏三月,腐草为萤,点点散布在小池旁,群曜如星。纱窗外人影微动,细细一看,是袭白衣。 “公子扶苏?他怎么会来这?”盖聂警惕地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扶苏哥哥突然造访小圣贤庄,一定有他的的理由,可他屏退侍卫随从独自寻到竹园来,便是要见我了。可他们一纵一横尚在我屋中,盖聂好意替我隐瞒身份,我断不能什么都不解释便出去迎接,引起卫庄怀疑。若他知我为秦国公主,少不得让流沙往我身上施各种刑罚,置我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嬴政派三百秦兵抓不住师哥,所以这回派扶苏来游说了。”卫庄撑着下巴,“软硬兼施,真是无君不奸。” “……”盖聂略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找了个十分清奇的角度训卫庄,“只闻无商不奸,不曾闻无君不奸。既身处儒门圣地,小庄不可胡乱造词,在读书人的地方造次。” “师哥,小圣贤庄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我怎么会在自己的地盘造次?” 盖聂遂不再言语。这倒不能怪他,比剑盖聂能赢卫庄,比奸我便不指望他了。 鬼谷子的言辞之术应该很是厉害。否则怎能教出张仪苏秦口若悬河游说六国?怎能教出盖聂卫庄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 思至此,我突发奇想:“贵门鬼谷先生如果和名家的公孙先生吵起来,谁会赢谁会输?” 他们皆一愣,盖聂不卑不亢回答了我的问题:“师父应该不愿与公孙先生有口舌之争。” “师哥说得不错。”卫庄沉吟片刻,少有地认同点头,“师父他老人家会直接放玄虎咬她。” 盖聂眼角微跳看了他一眼,卫庄毫无愧色,一副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奈我何的模样。 即便是夏季,夜间果然还是会有些冷。我背后抖了抖,起身道:“公子扶苏夜游竹园,若澈不出去迎接,既失礼仪,也难免引他怀疑。两位在屋内好生歇着,澈去会会他便回。” “站住。”卫庄一声喝住我,把我魂都给吓散了。我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端倪,胆战心惊面色凝重地僵住脚步,盖聂也神情警戒手放在了木剑的剑柄上。谁料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睥睨着那碗粥道,“这红豆是哪里买的?” “……”我心下长舒口气,“不清楚,是丁掌柜送来的。” “比鬼谷的好吃。”他自言自语,语调听起来有些幽怨怅然。 我不免怀疑卫庄的头发就是这样白的。这家伙尖酸刻薄,每天怨天尤人,连红豆都要比个高低,头发不白才见了鬼了。 我不知卫庄这话能怎么接,也不觉得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于是不再理会他,径直出了竹屋,走向扶苏哥哥。 他本背对着我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汪池水,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便回过首,脸上浮现了笑意,自然而然伸了手将我搂了过去:“这几年漂泊在外,实在委屈阿澈了。”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低埋着首用力摇头。 “受谁欺负了?”扶苏哥哥轻拍着我的背,“同为兄说说看。” 我于心底里过了一遍这些年待我不善的人选,顺带替他们排了个序。名列前三的分别是,张良,卫庄,伏念掌门。 伏念掌门是秉持家法,我心服口服。卫庄算是误伤,我无话可说。张良欺我太甚,不可开脱。可我思虑再三,最终却咬牙切齿中挤出了与我不过一面之缘的人的名字:“晓梦。” “晓梦?”扶苏哥哥诧异地松了手,退开些身子追问道,“她如何欺负你了?” 一提这事我便难免想起瑶瑶,心下伤悲。更难以在短时间里同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只能略施春秋笔法,略去起因结果,只同扶苏哥哥道:“她打我了。” 分卷阅读50 他闻言咋舌,脸上顿起阴霾:“我闻晓梦大师造诣颇高,是得道之人,才邀她同访儒家。她为何同你动起手来?” “阿澈怎么知道?”我只摇摇头隐瞒去事实,“兴许是她步至竹园时看见我,怀疑我是墨家人,便来试探?可她话也不问清楚上来就打我,王兄要为阿澈做主。” “嗯。若真是如此,为兄会同她一说。” “一说怎会够?!”我欺身上前抓紧了他的衣袖道,“我要她五马分尸,挂在城墙上示众。” 扶苏哥哥闻言拧了眉道:“你都是同谁学的这些刑罚?儒家竟教了阿澈这些东西?”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赤练者善谈血流成河,近卫庄者善谈心狠手辣。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情急之下我只能舍鱼保熊掌,面露愧色道:“一三兄教我的。” 扶苏哥哥听我提到一三兄,顿时脸若云销雨霁,笑骂我道:“他好歹也是王翦将军的世子,阿澈当好好称呼他姓名,怎能这样没大没小的?” “他不介意的。扶苏哥哥有此闲情替他抱不平,都没有空替阿澈一雪前耻吗?”我继续怂恿撺掇他,“那个晓梦,走路一步三晃,自命清高,不把人放在眼里,秦国何必留她?” “阿澈真有那么讨厌她?”扶苏哥哥哑然失笑道,“她虽心高气傲,若能为秦国所用,也不失为一枚好棋。” “只怕她目中无人,秦国控不住她。” “许久未见,阿澈挑拨离间的功夫倒是增进不少。”扶苏哥哥微微一笑。 感谢纵横。我心默念一句,认认真真道:“扶苏哥哥明察,我想她死。” “阿澈须得说个所以然来,为兄才有可能考虑。”他摇摇头,试探着问。 我沉默半晌最终妥协道:“她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扶苏哥哥闻言一怔,抬手想安慰我,我却往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阿澈。”他神色有几分哀痛与凝重,“你可知你这模样,让为兄想起一个人。” 我没答话。 扶苏哥哥长嗟一声喃喃道:“你像极了高渐离刺杀父王时的模样。”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不知能说什么,我只能看着他。 “第一次刺杀,高渐离失了手,父王爱惜他的才华,不顾百官劝谏,没有杀他,只将他的眼睛熏瞎。数月前他竟又以琴掷向父王,这次父王便再难饶他不死了。”扶苏哥哥顿了顿,凝视着我慢慢道,“他们问他为何屡屡刺秦死不悔改,他不辩解也不求饶,只说父王杀了他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扶苏哥哥叹了口气道:“阿澈还记得你与为兄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吗?你是女子,即便与晓梦有再大的过节,也当止戈为武。” 扶苏哥哥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不管原因为何,他是不会为了我去寻晓梦麻烦的。我心下沮丧,但知劝他无用,便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你是秦国的公主。”他缓缓说道,“你必须为秦国牺牲比常人更多的东西。” 扶苏哥哥说的不错。我不该反驳这句话的,可我还是没能学会动心忍性,我只冷眼看着他:“我也是瑶瑶的朋友。” 扶苏哥哥拧了眉欲开口,我摇摇头止住他:“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棋子一样被牺牲掉。王兄你懂不懂?” “那阿澈又懂不懂,即便为兄杀掉晓梦,也换不回你的朋友了?”他正了色道,“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我木木望着扶苏哥哥,只觉心下悲戚。他依旧是渭水畔时的他,白衣翩翩温润风雅,纵是一别经年,眉眼也未有太大变化。可他在我眼里到底陌生许多,再不是当年宠着我的王兄。我不知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亦迷茫到底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又或许我们都变了,世道逼着我们长大,并开玩笑一般让我们变成自己曾经不屑曾经鄙夷的模样。 扶苏哥哥要走的是君王之道,而这条道注定孤家寡人众叛亲离。我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只能默默期许若来日他君临天下,至少把我当个能说话的人。 他久不说话,面有神伤之色。我见之不忍,于是开口将话题一转:“王兄今日突访小圣贤庄,是为何而来?” 扶苏哥哥缓缓回过神,意有所指道:“为兄是没法从你这知道什么与墨家、儒家有关的端倪了吧。” 我稍一迟疑坦然答:“墨家我不清楚,儒家确实没有做什么。” 他却一撇嘴甚是不屑我的包庇:“哼,你可知藏书阁里的书依旧有各国文字?” 他说得这般明确,我否认便是明目张胆的撒谎了。我不能否认,只朝他耸肩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小圣贤庄不教弟子们学六国文字,之后抓了六国细作通信的文书,谁知道他们密谋什么?” 扶苏哥哥微微扬眉,笑叹一声:“为兄本以为儒家是些老实人,来时还恐再见阿澈时,你已再无灵气。现在看来是为兄多虑了。你在儒家待得竟越来越强词夺理油嘴滑舌起来?” 分卷阅读51 我摇摇头道:“那能怪我吗?是李相国带公孙先生来小圣贤庄的。我是跟她学的,王兄要怪就怪她去。” 扶苏哥哥再忍不住哂笑一声:“你啊,离张子房远一点。” “……”我呆呆地看着扶苏哥哥,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扶苏哥哥却若有所思地眯了眼道:“……真是他教你的?” 我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他不过是诈我而已。当即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是阿澈无师自通。” 扶苏哥哥并未理我的辩解,只兀自一笑夸我道:“学的不错。” 我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了,却也纳闷扶苏哥哥怎就知道张良口齿伶俐了。张良向来是观之为谦谦君子,近之才知他比寻常君子欠打了那么一些。 单从这点上说他似乎和盖聂有些不谋而合。盖聂也是观之为不食人间烟火之辈,近之才知他不仅会劈柴生火,还会熬粥削木剑。 奇哉怪也,张良怎么就和卫庄成了好友呢? “呃……子房他做了什么事,让王兄刮目相看了?”我纠结再三,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阿澈不是该叫他三师公吗?”扶苏哥哥不答反问,“你平时也是这么叫他的?” 我左思右想憋出一句:“子房不过就比我早入了小圣贤庄而已,岂能让他在辈分上占我便宜?” 我并没有骗扶苏哥哥,这的确是我刚开始拒绝与其他弟子一样喊张良三师公的原因。可到了后来,不知怎的事情好像就有些变了味。待我心悦诚服愿以三师公称他时,张良反倒听不习惯了。他听着别扭我说着也奇怪,索性还是以子房唤他。 “你倒是注重身份。”扶苏哥哥露了笑意,“今日他与六剑奴以剑论道,以一敌六,意气风发。” 赵高的六剑奴。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再把持不住,惶惶然大喊出来:“什么?!” “阿澈这么激动做什么?”扶苏哥哥觉得奇怪,“今儒家与秦国的客人们一一过招,三局两胜。客随主便,为兄让他们自选对手,儒家倒是精明,亦知田忌赛马的道理。张子房挑了六剑奴,颜无繇对战胜七,伏念则同晓梦大师比试。” “张良他受伤了吗?” “阿澈你倒是颇为仁厚,不问胜负,不问输赢,只问人是否受伤。”扶苏哥哥顿了顿揶揄我道,“不对,只问一人是否受伤。” “王兄!”我当即恼了,却顿觉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喊他我也别无他法。 “好啦,不同你闹了。”扶苏哥哥微微笑道,“张子房没事,仅是受了一点点皮外伤。倒是六剑奴被他唇枪舌剑噎得七窍生烟。” “是子房了。”我顿时眉开眼笑拍手称快,“那他可是为儒家赢下一局?” “阿澈啊阿澈,你的胳膊究竟往哪里拐?”扶苏哥哥连连摇头道,“若以剑论道,他一人岂能对抗六剑奴?张子房偷换概念,硬生生将以剑论道扭成了以道论剑,王兄未判他输,已给足了他面子。” “王兄未墨守成规,可谓明判。”我笑嘻嘻地恭维他,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以示亲昵。 “还需你来教我?”扶苏哥哥斜睨我一眼,意味深长笑道,“为兄来访小圣贤庄时,阿澈不看马车,不看秦卒,心不在焉只看着张子房,你当为兄瞎了不成?” “……”我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仓皇之间也就现用了从张良那偷师来的无耻计俩,伸手把他嘴给捂了,“哪里哪里,澈权当王兄哑了而已。” 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 自海月小筑事发后,宫人们人心惶惶,相与猜忌,李斯叔叔与扶苏哥哥疑此事与叛逆分子有关,我的立场尴尬,不好发表意见于是干脆缄默不言。 扶苏哥哥便又同我侃了些宫里的事。兴许是久不见他回去,隔三差五便有侍卫前来探看,以确保他的安全。扶苏哥哥对此不悦却也无可奈何,他说话总被打断,没了兴致也就不再同我谈及过去,临走时斟酌再三后问我:“阿澈可想同为兄回去?” 我一怔神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几乎就要跟着他走,却又不知被何束缚着再难向前。 “还不到时候。”我摇摇头,躬身朝他行了一礼,“王兄且行珍重。” “阿澈长大了。”扶苏哥哥颇为感慨地轻叹口气,“为兄尊重你的抉择,但你也要记得回家。” “是。” 他微微颔首,转身于侍卫们的护送下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发了好长一会儿时间呆,忽想起屋里还有纵横两位,赶紧跑回屋里一看情况。 情况不是很妙。荀夫子的小童已然离去,盖聂和卫庄正互相盯着对方,方才应该发生过争吵,毕竟桌案上的筷子断了一双。 我有些明白为何张良从不邀请卫庄到小圣贤庄一坐,大概是代价太昂贵了。 “你和你的扶苏哥哥谈得可还顺利?”卫庄的声音悠悠传来,他在同我说话,可看的是盖聂。 我心下一惊顿觉懊悔。我不该当扶 分卷阅读52 苏哥哥眼瞎,更不该低估这两个人的耳力。虽竹屋的隔音不差,但他们毕竟是内力深厚的人,即便将扶苏哥哥同我所说之话全听进去是也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我不知他们听进去多少,只能含糊其辞道:“叙叙旧而已。” “我本以为此行无聊无趣,不过又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好事,不料发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卫庄说着说着斜眼看向我,嘴角勾处了一丝笑意,“秦国的公主成了小圣贤庄的弟子,而儒家上下竟丝毫没人察觉,就连子房也被你骗了过去。” “我没有骗他!” “你是没有。”卫庄冷哼道,“可你也没有告诉他你是谁。不是吗?” 他的问题太恶毒了,比赤练姑娘的那条蛇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子房也没有告诉我他是谁。”我捏紧了衣角才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他知道我是秦国人,我知道他是韩国人,这就够了。” “是吗?”他顿了顿压低了嗓音诱我道,“你就不好奇子房的过去吗?他在韩国时是何模样?他是何身份?他有什么样的朋友?他的家人都去了哪里?” 卫庄的每一个问题都砸于我心坎上。自我知道张良是韩国人的那天起这些问题就不断萦绕于我心上。我固然好奇,可我又如何能问张良? 我没有问他任何问题的资格。 见我沉默,卫庄的眸子里越发闪出邪佞的光:“卫某以为若让子房知道你是秦国的公主,小圣贤庄的处境似乎会比现在安全一些。” “我从未背弃儒家。”是我唯一的辩解,我做不到低声下气请求卫庄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却又莫名希冀我的解释能改变他的决定。 “我并不关心。”卫庄不为所动道,“不过卫某确实好奇,若儒家人知道了你的身份,有多少会选择相信你,又有多少会疏远你,恨不得将你扫地出门?” 卫庄越问越毒,我思绪不免由他牵引,发现这些问题皆是我不曾敢想更不愿细想的。他层层质问,我已心律不齐,冷汗涔涔而下。 而他的步步紧逼竟以劝谏告了终。比起之前的拷问,这一居高临下的教导简直称得上是温柔。他同我说:“暴露自己在意的东西,会让你的敌人看清你的弱点。所以你有三种选择,要么不在意,要么不暴露,要么杀光你的敌人。” 他顿了顿嘲讽我道:“可你三样都做不到。” 正说话间,竹屋的门被轻推开,听得张良倒吸口凉气,立马又拿出了主人的模样,诚然笑道:“卫庄兄与盖先生莅临鄙庄,子房未能原迎,实在失礼。” “子房来得正巧。”卫庄背对着张良,头也不回招呼他道,“过来叙叙旧?” 说完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心生幽恨,心里怪罪盖聂没把他一刀捅死在墨家机关城,省得这十恶不赦的家伙为非作歹乱我心神。 “诸位趁子房不在,都谈了些什么呀?”张良不紧不慢走过来,他瞥了一眼地上纷乱的竹片,又瞥了一眼桌案上断了的那截筷子,轻咳一声,佯装一副好奇的样子。 我盯着卫庄,他盯着我,须臾而已,恍若百年之久,才听他缓缓答:“除子房外的儒家弟子皆是不善言辞,谈吐无聊,我没心思记。” “卫庄兄谬赞。”张良自谦道,“鄙门推崇‘讷于言而敏于行’,弟子们遵守此道,倒被卫庄兄嫌弃了。况且,再是精通言辞的弟子,又如何敢在鬼谷门前卖弄?” 张良这话不卑不亢,前半句说给卫庄听维了儒家的门面,后边那句却无疑是说给我听的。他多半是猜测那坐塌的床与拗断的筷子有我一半功劳,才会七歪八绕地暗示我莫要招惹卫庄。 我实在委屈,今日我可谓规规矩矩什么坏心眼也没敢起,明明是卫庄弄坏了我的竹榻,偷听扶苏哥哥与我的谈话还得理不饶人地边恐吓我边外带着挑拨离间。而盖聂先前还出手相助,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卫庄恃强凌弱也不加阻扰。 等下,这实在是很不符合盖聂的作风。我不由瞥了盖聂一眼,惊觉他仍岿然不动瞪着卫庄,身形略显僵硬,俨然是被定住的模样。 我心下了然,这才明白为何盖聂忍心看我孤军奋战节节败退,却仍未救我于水火。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子房乃敏于言行之辈。”卫庄翘了翘嘴角并不吝啬他的夸赞,“多教教小圣贤庄的弟子。” 他说小圣贤庄四字时故意添了停顿,被他这样断句,好端端一句话便成了不知廉耻的自夸。 张良浅笑道:“一定。” 卫庄这才欺身越过桌案,神情略微紧张地抓了筷子一端戳了盖聂胸膛某处,后者猛地一眨眼喘上一口气,青筋都从额边跳出来了。 张良眼疾手快,当机立断想把我拖离桌案。可他拽我拽得匆忙,没抓到我的胳膊只抓住了袖子,就此一拉我猝不及防没被他拉起来,反倒后仰摔去。张良一怔,赶紧反手托住我的脖颈。瞬间之内我整个人由纵坐变成了横躺,除了木木地仰望他,也做不出别的反应。 盖聂的视线向这转了转,似乎在 分卷阅读53 犹豫要先收拾卫庄还是先搭手帮个忙。他好像很是厌恶这种舍一取一的处境,眉峰微蹙,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盖聂想得倒是不紧不慢,可我毕竟还吊着胳膊扭着身子,从腰到手脚皆使不上力,僵持到快麻了便忍不住开了口:“子房是真的想拉我出局,还是在围赵救卫啊?” 我本是调侃张良弄巧成拙,顺带抱怨盖聂优柔寡断,不曾料此言一出,有了奇效。盖聂本皱着的眉慢慢松开,沉着的脸色也大有好转,最后竟微微掀了掀嘴角,笑了。 兴许是因为他不常笑,一笑便成隽永。 我们三个人都呆掉了。当是时,我看张良,张良看卫庄,卫庄看盖聂,盖聂谁也不看。 他兀自起身,抬抬手臂活动了活动筋骨,掠过我们走出了竹屋。留我们三在屋内面面相觑,眼波流转又倒置成了卫庄看张良,张良垂眸看我,我抬手捂住眼睛:“子房,放我下来。” 也不知张良在想些什么,他一时没回过神,闻言下意识松了手。他一放手我没了支撑径直仰摔在地上,尾椎撞到地板痛得我一声惨叫,幸在我头抬得及时才没磕到脑袋。 卫庄告辞也不说一声便走了,我视线随他背影至门口,才见到东方已既白。待他走没影了,我慢慢转回头仰视上方,直直盯着张良。 他虽有羞愧意,更多的却是忍笑。正视线胶着之际,忽闻侧边桌案“啪嗒”一声,竟是硬生生裂开两段。 张良便半俯下身,垂首笑看我,甚有自夸的意思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真是厚颜无耻。我又气又笑本想骂他,忽见他脖颈处有道口子,伤痕虽浅,血却凝着未来得及清洗,应是同六剑奴交手时添的新伤。我喉咙一涩顿时便再没法凶他,乃闭眼长嗟:“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我行其野 芃芃其麦 天才刚亮,荀夫子的竹屋依旧暗沉沉的尚未点烛,我不好打搅他,只能从柜子里翻找止痛化瘀的药,摸了半天总算找到一瓶我从宫中出逃时御医老爷爷塞给我的活血散。这药稀罕,再加上它出自秦宫,我更是舍不得用它。 与儒家弟子们比试剑术时,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不小心时还是会受些皮肉伤。口子若不幸落在关节处,一拉扯便引得周围的地方都痛起来。兴许是习武时陪我练剑的不敢同我下重手,出秦宫后我才知道自己不仅不善防备,且相当怕疼。 据说习武习久的人会变得皮糙肉厚不惧刀枪,也不知是因为这说法分男女之别,还是我每次受伤的地方都不一样,长年累月练下来,对疼痛的忍耐力未有丁点提高。我实在怕痛,却又不愿被别的儒家弟子轻视了。因此一旦比试时负了伤,继续切磋就得叼块木头在嘴里以防我一不留神喊出来。可笑他们竟各个心惊胆战地猜测这是我的绝招,再交手时气势俨然不如之前。 如今张良被秦国的六剑奴刺伤,我却不假思索拿秦国的药给他用——这胳膊拐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若扶苏哥哥在这,说不准又会敲我头。 管他呢,反正他不在这。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遂趁自己没反悔将那瓶药递予张良:“喏,子房拿去用。” 他接过瓶子打量一番,凑近瓶口嗅了嗅后拧起眉道:“太苦了。” “让你敷又没让你喝,爱用不用。”他如此不识相,我有些恼了便顺手把瓶子抓了回来,“那你等荀夫子醒了再同他讨药去吧。” “且慢且慢,让子房再看看嘛。”他指尖微微用了力,我也不是真想把瓶子抢回,遂松了手任他拿去了。 “这是水纹瓶吧。”张良横放了瓶子,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上边的纹路后道,“雕工精细。” 我随口一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一怔,我也同他一起怔住,继而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扶苏今日参观学堂时,还特意问了那柱子上的剑痕是怎么回事。”张良微垂眼睑有几分惭愧道,“大师兄惊愕不已,脸色又黑又白,还是二师兄随意找了借口搪塞了过去。” “咦?无繇师兄是怎么说的?”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一手将瓶子拿了回来,一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张良昂首。 他略一犹豫,还是扬起了脖颈,仰望屋顶道:“他说两个愚钝的弟子们切磋时偏了剑,柱子便被殃及了。” “两个愚钝的弟子。”我忍不住笑着慢慢重复这句话,一边拿酒浸湿了方巾往他脖间的伤口贴去。张良轻轻“嘶”了一声,眉全拧在了一起。 我将沾了血的方巾翻了干净的那面,把瓶子里的药粉倒在上边,再向张良伸手时他竟微微往后缩了一下。我翻了个白眼,朝他晃了晃方巾道:“药还没上呢。” 张良踌躇半晌,长嗟一声还是把脖子凑了过来。我方才见他也是吃不住痛的,下手便轻了很多,仅仅是让那些药粉落在他伤口上,按也不敢按,只轻轻点了点。 “阿澈是从哪里拿到这瓶活血散的?” 真是好眼力。我不得不叹服张良学识之广,想探明他问我这一问题的原因 分卷阅读54 ,却又因为他仰着头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斟酌着回答:“从关心我的人那儿拿的。” 张良闷闷一声:“这答与没答有什么区别吗?” “子房莫问那么多啦。”我只想着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时隔久远,记不清了。” “所以……阿澈把隔了很久的药拿来给子房用吗?” 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可以掐死他呢?我手掌暗暗使了力,以提醒张良他的伤口还在我手下:“子房同六剑奴以道论剑论了那么久,怎么还没说够话?” 张良当即倒吸口凉气,幽幽然道:“阿澈不能下手轻点吗?” “我已经比平常轻了!”我虽嘴上不服气,到底手还是收了点力回去。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孺子可教也。”张良微微翘了翘嘴角。 我没工夫接他的话了,匆匆将那药粉铺撒完,便收了手,顺带着把瓶子给封好。 张良便将仰起的头慢慢放下,看着了那瓶子一眼后望向我道:“这是从秦宫来的吧?” 我以为张良不会没有缘由有此一问,应该是有了什么猜测的依据。我不好瞒他,便点头承认。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子房是如何知道的?” “子房并不知道,只是一猜。”张良摇摇头,“秦国尚水德。荧惑和阿澈初来儒家穿的那件衣服上皆有与这瓶子类似的水纹。” “子房果然观察敏锐。”我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它是从秦国来的不错,为何是从秦宫中来的?” 张良定定看我片刻后平静道:“因为它是阿澈的,阿澈是从秦宫来的。” 虽先前张良早就明里暗里警告过我他知道我的身份,闻言我还是不免心下一惊。 我一直相信张良知道,却从不敢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生于秦宫曾是令我倍感荣光的事,可自这一身份隔阂在他与我之间后,我便再无法那么引以为傲。我惶恐我对秦国的热血会受此牵连而冰冷下来,却又无力做出任何改变。 我便不由想到月神所说的,生于心宿的人,成也在心,败也在心。 按理说来,月神身为阴阳家的领头人物,应该竭力讨好王室才对。可她总喜欢针对我,每每为我卜筮算卦,总说不出吉言。 父王信了她的话,唯恐我遇不测。当即强塞了一群士卒跟着我,又命工匠花了九九八十一天锻造出一把剑赠予我佩戴在身,还钦点了盖聂授我几招防身的剑术。可惜盖聂的剑招太是精巧,任他频频演示我也领悟不来。按部就班地模仿倒不是不是难事,可真到实战却一招也使不出来。盖聂没了辙,便托王翦将军带我从常人学的剑术练起。 彼时我只觉得自己斤两不足,被剑圣嫌弃了塞给平庸之辈,又羞又恼便赌气不肯随王翦将军练剑,只囔囔着除了盖聂外我不拜别的师。 王翦将军拗不过我有了言弃的意思,盖聂却只静静看着我闹,他那一言不发波澜不惊的模样倒有几分骇人。可在我探明他的态度前,有一小子策马而来,弓腰俯身便把我的剑抽离了剑鞘,毫不客气地端看起来,连连夸它是把好剑。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王翦将军的世子王贲。当时王翦将军急得大吼他,一三兄才后知后觉看到我一般,匆忙跳下马来,以剑撑地,抱拳躬身。 一直沉默不语的盖聂忽而开口道:“殿下与王将军的世子年岁相近,何不与他一齐练剑?” “你很厉害吗?”我昂着下巴睥睨他,一把夺回了我的剑。 一三兄也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并未因我是公主就高看我几眼,抬了首不卑不亢答:“比殿下厉害就够了。” 我闻言眯眼,欺身上前欲拿剑恐吓他,岂料近身后反被他扼住手腕扭到背后,剑也到了他手里直直架在我脖子边。 王翦将军气得脸都青了,一三兄却还在不知好歹地自夸:“都说了嘛,比殿下厉害就够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殿下看不起家父的剑术,家父的剑术倒还看不起殿下呢。兴许殿下当从拜我为师开始?” 我闻言勃然大怒,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劲硬是挣开了他的束缚,乘胜追击一掌劈在他手腕处,劫回了本属于我的剑,转手便要削他。 一三兄两手空空只能左闪右躲,避过几轮攻击后盖聂看不下去了。他一拔剑,剑气震得我胆寒侧目,全然忘了正在做的事。 王翦将军抓了一三兄的肩,将他一把拎起,朝我赔笑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老臣教子无方,才有这小畜生不知天高地厚,殿下还是拜盖先生为师吧。” “爹你放我下来!”一三兄左右挣扎了一阵,奈何王翦将军就是不松手,他便泄气不再尝试了。只幽怨地嘟囔,“她不就是个公主嘛,宁有种乎。” 他这话一出王翦将军声音都抖了,骂着他“大逆不道”,一边扬手就要赏他耳刮子,王将军一掌劈过去却硬生生被劫在半途。 盖聂竟和我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臂,王将军不敢动了,只老老实实垂下手去。盖聂察言观色,这才放心地松了手。 我 分卷阅读55 大可以对他百般羞辱,可我也不想趁人之危,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仅仅回呛他一句:“比你有种就够了。” 可他这点嘲讽也承受不住,哇哇大叫着不服,被忍无可忍的王翦将军扛了回去,再没出现在练剑场上。 我都怀疑他被王翦将军打死在家中了,因而半月后再见他出现在练剑场时心下还是有些惊奇。盖聂见他来,便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练。那小子苦恼地摇摇头,委屈兮兮地同盖聂抱怨,说他筋脉都被他爹给打断了,这辈子怕是学不了武了。 那时我年纪尚小懵懂不知事,听他说得有模有样便来不及怀疑筋脉断了的人怎么能走路。只呆怔惶然地想着因我之故秦国折损将士一名,当即愧疚万分走上前予他赔罪:“那……弟子替师父好好学。” 一三兄双目圆瞪,错愕地眨了好几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讪讪一笑道:“……徒儿别打死为师就好。” 不知此言让盖聂想起了什么,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绽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恍若春风化雪,润泽万物。 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见盖聂笑,痴痴地看了片刻一三兄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道:“喂?谁才是你师父啊?” 我这才回过神,转开视线提了剑乖乖跟在他后面,边走边忧虑地问他:“师父你经脉寸断,还能教我吗?” 他含糊其辞地说多费点精力还是可以应付的,我便越发愧疚,再不敢拿公主的身份压他,只老老实实同他学剑。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他说的经脉寸断不过是个幌子时,抓着剑追着他绕着城墙跑了三圈有余。 他一边惨叫着喊“弑师啦”一边威胁要把我逐出师门。 路过的李斯叔叔拦下了他,问他:“公主追你你不站着还敢跑,是不是活腻了?” 一三兄是耿直的人,指着我的剑道:“她持器追我我站着不跑才是活腻了!” 李斯叔叔笑了笑让他宽心:“荧惑是用来守心的,不是用来伤人的。” 言罢朝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同一三兄化干戈为玉帛。我虽不情愿,李斯叔叔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能走过去礼节性地与一三兄握手言和。 “原来这剑有名字啊。”待李斯叔叔走后,一三兄才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佩剑看。 “咦?”我没怎么跟上他的思绪,一三兄却摆摆手不同我解释,推诿着让我想问便问李斯叔叔去。 莫名其妙地,自那天起我的佩剑就有了名字。我照李斯叔叔的说法唤它荧惑,它一守我守了十年。 十年后它第一次失守,在道家的水云间。 又三年后它第二次失守,在小圣贤庄的竹屋。 仅仅因为张良同我说了两句话。 他说的第一句是:“那日于江畔,子房看见你了。” “子房原谅你。” 这是第二句。 三星在隅 夜夜流光 扶苏哥哥离开了小圣贤庄,丁掌柜与盗跖也被救了出来。丁掌柜为表谢意,便拿了许多坛酒来庆功。一阵吃喝后,在座的众人已多少有些醉意。流沙的墨玉麒麟喝得胸襟开张,非要折腾出些事情玩。她突发奇想拉我离席,易容成了我的模样,拉我去试试墨家与流沙的眼光。 待我们两再回到据点时,墨家人与流沙绕着我们探看半天,用了各自的方法推断,却依旧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答案。盗跖灵机一动,让持相同猜法的人站成一队,输了的那队便要喝酒作罚。 赤练姑娘招手让张良也来,张良摆摆手推辞了。赤练姑娘不依,红唇微扬道:“这游戏是予聪明人玩的,若子房不一做决判,岂不可惜?” 向来赤练姑娘提要求,张良力所能及便不会拒绝,然这次却坚持婉拒道:“子房不才,还是不献丑了。” “张良先生是怕认错了人,车姑娘会不高兴吗?”盗跖邀过张良的肩,张良被他一拉,人歪了一下,趔趄了几步才险险站稳。 “子澈胸襟宽广,哪里会因这种小事生气?”张良摇摇头,轻哼一声道,“子房是怕辨出她,诸位会缠着子房问个没完。” 我闻言心下一沉。锋芒毕露,他真的是喝多了。 “哟。”赤练姑娘果然越发被勾了兴致,不依不饶道,“那这样如何?子房若认出子澈姑娘,我们绝不过问你缘由,向你敬一杯酒,若子房认不出,当罚酒五杯以谢口出狂言之罪。” “一杯?那太少了。”张良莞尔道,“不如这样。若子房认出阿澈,诸位莫要过问,且以五杯酒敬子房。若子房认不出,便以千杯酒敬她。” 事情好像比我预判的严重。张良怕不是喝傻了。 “哈?一千杯?”盗跖呆了呆,不怀好意道,“子房说话算话?” “决不食言。”张良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得我恨不得伸手托住他的下巴。 “子房啊子房,你实在让我刮目相看。”盗跖感慨一声,拿过桌案上的杯盏,一连倒了五杯一口气喝了,“能结识子房这样的 分卷阅读56 好朋友,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子房猜对猜错,这五杯酒我都先敬了你。” 盖聂见之,便要效仿盗跖,这边刚提了酒壶,那边杯子便被卫庄抱走了,夺了杯还振振有词:“这小贼傻,师哥要同他一样犯傻不成。若子房输了,师哥岂不白喝了?” “可子房如此爽快——” 卫庄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师哥先想想,你喝五杯酒后还能直着走路吗?” 盖聂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经历,一言不发把酒壶放回了桌上。 “诸位真的不后悔吗?”张良目光各自扫了左右两派人,见他们都无所退缩,便微微一笑道,“好,那子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我身侧,与我并肩而立转过身面向众人道:“这位是阿澈。” “麟儿?”赤练有几分狐疑地唤了一声,一旁的墨玉麒麟便显了原形。 “愿赌服输。”张良眨眨眼,“诸位喝吧。” 墨家人皆心服口服地喝了酒,流沙众人虽面有不服之色,还是将酒喝下了。 “卫庄兄?”张良特意偏首看他,“你若愿多喝,子房并不介意。” 卫庄瞪了张良一眼,屈指在桌案上一下一下敲打。最后一声不吭地伸手拿过酒坛,倒了十杯的酒,悉数饮尽后脸都泛了红。 盖聂诧异地看了卫庄一眼,顺手要拿酒坛来倒,却被张良及时叫住:“若盖先生再喝,卫庄兄要怪子房的。” 盖聂沉吟片刻迟疑道:“小庄为什么会怪子房?” 卫庄笑道:“不怪不怪,我会让子房看看鲨齿的。” “凭什么只给子房看?!”流沙的抱怨声此起彼伏,“我们也要看。” 我瞥了一眼神色同我一样复杂的逍遥子,心下慨然长叹喝酒果然使人失智。 好歹这帮人喝酒也只是喝呆了,天真无害倒显可爱。张良这算怎么回事?!一喝酒彻底喝飘了,连卫庄也敢调侃他是嫌命长还是嫌命长? “子房不胜酒力,人我带走了啊。诸位若有事找他,来日再联系。”我不敢再容他惹是生非,朝台下诸位拱拱手,拉着张良便往门口走。 “哎哎哎!!”盗跖一个闪身追上来,“子房还没说,说,说,说什么来着?” “说你是怎么认出阿澈的!”赤练接了盗跖的话。 “对对对对对。”墨玉麒麟又幻作我的模样,拧眉耸肩道,“我易容的哪里有问题,还请子房指教。” 张良脸上已露出给弟子们授课的表情,转了身怕是要同他们细细分析个彻夜。我一阵汗颜,只能一边喊着“如厕了啊”一边扒开盗跖。才推开他赤练又追上来按住门,非要张良揭晓玄机才放行。我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同她提了之前赠她的那三对白璧,请她高抬贵手放个行。赤练姑娘这才不情不愿让开道,一边喃喃着便宜小良子了,一边拉开门豪爽地说,走吧走吧。我赶紧推搡着张良往外走,反脚一勾把门给带上,这才隔绝了里边一片喧哗。 今晚众人喝得很是酣畅,却因我身上尚有伤,不准我多喝。我便眼睁睁见证了一群神志清醒的人怎的在杯酒下肚后变成这般滑稽的模样。但愿逍遥掌门能控制住局面。 我生拉硬拽把张良拖上了二百一十六级阶梯,他每走几步路便要同我攀谈,说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说什么他以为最好看的楼阁新郑天枢,被卫庄兄跟盖先生直接掀了。 说什么水云间的鱼是时候翻面,再不翻要焦了。 说什么伏念掌门要抽查背书了他还没背完他要完。 说什么雪女姑娘吹得《白雪》动人心弦就是听久了有点冷。 说什么子明一直学不会系腰带,楚南公总是幸灾乐祸调侃他被公孙先生追。 说什么六剑奴里属断水最不好惹,以剑论道时扶苏简直莫名其妙,一边瞪他一边又判他平局。 张良走得极慢,讲的话却实在太好笑,我压根生不起气,就一路默默地听,憋着笑待他絮絮叨叨念完一句后问:“还有嘞?” “子房说了那么多,阿澈记不记得住啊?”他讲着讲着忽而颇为忧虑地停了一停。 “记得记得记得。”我连道三声,只求赶紧把他拖回庄里完事。 “明天不会忘记吗?”他上扬了语调。 “不会不会不会。”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已然能料到翌日绝对是张良他一脸茫然全然否认今夜说过这些话。 “那你不要忘啦。”他脚步虚晃,那风姿走得跟晓梦有得一拼。唯一的区别是没人扶他他会摔。 “不忘不忘不忘。”我再三保证,望着马上就要到达的庄门长长松了口气。 然后他突然挣开我,越过我踏上了那最高那级台阶,回过身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挡着我的道。垂了眼睑盯着台阶看了半天一声不吭,耗了好久才低声道:“子房心悦——” 一句话未说完他便阖了双眼一个后仰,栽倒在草丛里,从眉眼到衣裳全染了月华。 分卷阅读57 我瞠目结舌站在原地呆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反应,遂蹲下身戳了戳他的脸:“喂,你把话说完啊。” 彼时正是三星在隅明月当空,小圣贤庄门口唯有他与我。天时有了地利有了,唯独缺了人和。我被气得抓了他的肩晃了又晃:“张子房你把话说完!” 他俨然同周公笑谈。我跪坐在草地里发了会儿呆,最后无可奈何松了手站起身,猛地敲小圣贤庄的门。 并非我忘带钥匙,我可以带他偷偷溜回庄不吵醒伏念掌门的,但——张良他活该面壁。 活该面壁。 活该! ——晨风卷(完)——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灭六国,四海归一。 王师凯旋,秦皇帝亲自设宴为众将庆功。咸阳宫内觥筹交错,笙歌达旦。酒至尽兴,问众将所欲,或直爽受之,或委婉推辞,秦皇帝皆论功行赏。 王贲依位次坐在王翦后侧小桌,待秦皇问王翦何所欲,王贲本以为他会婉拒,岂知父亲不仅坦然受之,更戏言赏赐多多益善。 满座宾客皆笑,始皇帝亦笑。王贲心下纳闷,又不好在席间发问,只能压着性子等到散席一问究竟。奈何王翦喝酒喝得尽兴话也说不清楚,王贲只好将心中疑问先行搁下,欲扶父亲回去,人走到殿门前却碰见了扶苏。 王翦一见扶苏,挣开王贲的手便要行礼,扶苏连忙上前搀了一把,摆手叫来侍从扶王翦回去,王贲欲推辞,见扶苏神色有所指,遂默然点了头,目送侍从将父亲送走了。 “殿下。” “你们父子在外征战多年,为我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父皇授予这点赏赐是应该的,小将军无须不安。” “效忠陛下是臣下应做的。”王贲低头拱了拱手。 “不同小将军寒暄啦。”扶苏微笑道,“今日找你,是想请小将军为我做一件事。” “公子请说。” “吾妹在外漂泊多年,是时候接她回家了。” 王贲闻言一时竟有些愣怔,木木然看着扶苏,做不出任何反应。扶苏左等右等不见王贲应话,只能妥协道:“若小将军疲乏需休息也不碍事,我再找别人去就是。” “不用休息不用休息!臣一定不负公子所托将殿下接回来。”这下王贲回过神来,见扶苏要将此事委派别人,情急之下也忘了讲礼仪,拽了扶苏的衣袖。 “小将军无戏言?”扶苏这才露了笑,不动声色敛了袖子。 “必带阿澈回家。” “好。”扶苏点头道,“那你带些人马,尽早前往小圣贤庄。切记先同伏念掌门交涉清楚,得他回应后再同阿澈说。若她耍性子不愿同你回来,就说这是我的命令。若她还是不肯依,绑也要把她绑回来。” “恕末将愚钝,请公子解惑,阿澈她怎会不愿回来?” “吾妹这个脾气,小将军也是知道的。”扶苏轻叹口气,“当年李大人谏言父皇送她出去探查叛逆分子的底细,父皇未同她商讨便答应了。再遣人请她入宫计议时,阿澈只当父皇把她出卖了,情急之下连宁死不从这种混账话都说出来。父皇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本还觉得愧疚对不住阿澈,可见她这般反应,便铁了心赶她出宫磨磨她的气焰。这下可好,她是将密令接下,却赌气什么也不带便出了秦宫。她打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什么苦,如何受得起秋冬严寒?但阿澈好面子,父皇也放不下身段,我遂自作主张率亲兵送了她一程,一路上同她说了好些道理,她才慢慢气消,将行囊收下。” “确是阿澈会做的事。”王贲颇为感慨,“这么说来,公子是怕事先未同她说一声便强邀她回宫,会引她不满?” “是我所虑之一,然不是全部。”扶苏点点头,又摇摇头,“阿澈她此行在外结识了不少朋友,让她短时间内割舍旧友回秦宫来,她不情愿也是合乎情理之事。小将军可视情况宽限她几天,莫要太为难她,然一定,一定要将她带回。” “末将明白。” “殿下听明白了吗?” 我盯着一三兄看了一会儿,端起酒碗干下一碗。新来的掌柜比丁掌柜瘦削,却远不如他机灵,站在柜台后边呆愣愣地看着我也不知添酒。 这有间客栈明明是丁掌柜的,凭什么就归置别人了。我越想越气,便拍桌子大喊一声“倒酒!”。吓得客栈内客人们皆是一惊,那掌柜这才惶惶然回过神来,抱了坛酒端上来,小心翼翼地为我加满。 “你在外这些年这般颐指气使,他们都不同你计较吗?”一三兄瞥我一眼。 “李斯赵高在宫里颐指气使,我同他们计较过吗?”我顿了顿朝他笑道,“一三兄,这压根不是想不想计较的问题,是有没有能力这么做。先前那个掌柜听我的话,因为他与我是朋友,你们抓走了他,换了个新的来监视我,凭什么要求我对一个陌生人好言好语?” 一三兄皱起眉,我本以为他反驳我为的是替李斯赵高说些好话,怎料他只是委屈喊冤 分卷阅读58 道:“先前这掌柜被抓的事我毫不知情,有人来监视你我更是一无所知。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向来站在你这边,澈怎么黑白不分连我也带着骂!” 他说得既恳切又赧然,倒堵得我哑口无言,只能软下口吻好言劝慰他:“阿澈当然没有责怪一三兄的意思!只是这些情绪在我心里盘踞太久无处宣泄,今儿终于可以吐露心声,一时情绪激动口不择言,误伤误伤,抱歉抱歉。” 一三兄闻言也不气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几分困惑警惕地瞧着我:“喂,你还是阿澈吗?” 他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我觉得有些意思,遂反问道:“我怎就不是了?” “你都学会道歉了。”一三兄啧啧称奇,忽而想起什么摸了摸下巴慨然长嗟,“是儒家把你给训乖的吗?这群儒生有这般本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你欠打是不是。” “啊。”他咧嘴一笑指着我,“这才是。” 言罢他摆摆手,轻咳一声又将先前的话题拉了回来:“所以阿澈需要多少时间同你的旧友们一一告别?” 我瞪他一眼冷笑道:“谁说我要同你回去了?” 一三兄当即收敛了脸上笑意:“可我答应了扶苏公子带你回家。” “那是你答应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摇摇头,“我又没答应你。” “你答应过的。”他定定看着我,又说了一遍,“很早以前你就答应过的。你说待秦定六国四海归一,你会每天同我爬到城楼上去看秦国的土地。” “看……看土地作什么,收租吗?”他所言不差,我确实说过这话。只是未曾将这豪言壮语放在心上,因而印象不深,被他一提醒便全部想起。 我一时有些怅然,原来在我年岁尚小时,也曾说过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怎会知道你想做什么?!反正是你说过的。”他忽而涨红了脸有些气恼,“你就是说过!你别想抵赖!” “好好好我说过我说过!”我心虚理亏,高举双手示降,“但这是我答应你的事,跟扶苏哥哥没有干系。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桑海城东南西北皆有城楼,你想先爬哪一座?” “阿澈!”一三兄彻底恼了,“我没同你开玩笑,你必须同我回秦宫。” 其实一三兄生气时的样子很是骇人。他与王翦将军近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兴许是在军营里待惯了,习惯不失将威,平日里说话总是下意识地板着脸,凶起来更是眉毛成峰眼眸如刀。他这样同我说话时,我是有几分怕他的,可我还是装得面无惧色道:“一三兄,澈也没同你说笑,我不回去。” “为什么?”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我期待已久的问题,尽管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我该说实话还是假话?全说还是说一半? “是因为你讨厌红妍姑娘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都没能想起他在说谁。在我好不容易把这个名字的主人同某张脸对上后,我无法掩饰面露讥讽。一三兄他察觉后便又换了好几个问题。 “你依旧在与陛下赌气吗?” “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同你的朋友们告别?” “你是不是嫌弃这样接你回去不够隆重?” 不是的,不是的,都不是的。 我不断地摇头,把他一个又一个的猜测推翻。 一三兄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停下了无休无止的揣测与追问,把问题抛给了我:“那你说,为什么?” “我还不能走。” 他一愣而失笑道:“这算何回答?!” “一三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扶苏哥哥忽而要在这时让你接我回宫?早在一年前他便已亲访小圣贤庄,于那时带阿澈走不是最合情理?何必再烦劳你多跑一趟?” 这问题如打在一三兄的七寸上,一瞬间他的不满,他的恼怒,他的焦躁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平静与疑惑:“阿澈是如何看的?” 我端起酒碗抿了口苦酒,平视他道:“父皇要同小圣贤庄下手了。” 我朝掌柜招招手喊他来结账,继而面向一三兄,说给他们两个人听:“支开我,是他的意思。留在这,是我的决定。帮谁,是你的选择。一三兄怎么选,澈都不会怪你。但也请一三兄莫干扰澈的决定。”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若想一节不落下地上完所有小圣贤庄的课,一来要适应授课人迥然不同的风格,二来要完成繁重课业很,因而很费心神。师从伏念掌门,可磨炼心性,师从无繇师兄,能物我两忘,师从张良会如何,我便不知了。 当年我初到儒家,荀夫子说任何弟子都要听齐鲁三杰里中两位授课。那时我不懂小圣贤庄从一而终的规矩,因心里记恨张良,不经三思便草率选了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之后后悔再想换时,已无机会。 伏念掌门授课严谨认真,井井有条,美中不足的便是课堂沉闷,往往听得人昏昏欲睡却又畏于他的威严,必 分卷阅读59 须强打精神正襟危坐。此外,也属他对弟子也最为严苛。迟到的,课上走神的,课业没完成的,都会被罚。从抄书到罚站再到面壁,应有尽有。听伏念掌门传道授业可谓痛苦,却也令人受益匪浅。那些我曾视作纸上谈兵的仁、义、礼、智、信,被他描绘为个人不可抛却的底线。有时听他说明主之道说得真挚,我备受感动的同时又不免扪心自问,秦之道算不算是明主之道?他甘愿当忠臣,父皇能不能成为不负他的明主? 伏念掌门所强调的为约为束,无繇师兄侧重的便是顺是放。听他的课如沐春风并不乏力,弟子们热于在课上援疑质理,氛围很是轻松。他留予的课业量不多不少,很是厚道。兴许是因为他仁慈,他的课迟到的多,不完成课业的却极少。即便弟子没达到他的期许,无繇师兄也从不骂我们,更无责罚。彼时我潇潇洒洒超然浪迹了一年,刚进儒门突然被六艺压身,应接不暇心力交瘁,遂经常在他课上与周公侃谈。往往一梦醒来神思恍惚,时见弟子隐隐窃笑,时见屋内空荡独剩我一人。秋冬季节,醒来时竟还有薄衣覆身。无繇师兄不罚我,却胜似罚我。我万分羞愧,宁愿以锥刺骨,也再不想在他课上睡着。 至于张良是如何给弟子上课的,我便只能从师从他的弟子那里听来只言片语。也不知张良用了什么法子哄他们,皆一个劲地又夸又捧,说什么能师从三师公此生无憾了。他们越是这样说,我心下便越是遗憾,欲一探究竟又怕被人笑话,再三纠结还是作罢。 岂知我来儒家的第七年,桑海有变时局动荡,再加上荀夫子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索性一挥手免去了我的课业,为我省下时间,以便我随张良瞎折腾去。 按荀夫子的原话说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当即宣布它是我最喜欢的句子。张良却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我最喜欢的句子太多了,物多则不足稀贵。我不服气,他便不紧不慢数予我听,将我曾心悦不已的句子全数翻出来点了一遍,而后扬眉问我道:“今又新添,阿澈究竟最喜哪一句?” 我被他问得顿时困窘起来,左右为难做不出抉择,只能悻悻然妥协承认:“都喜欢。” 张良笑我二三其德,我说不过他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寻思着如何给他找麻烦。盘算良久本想当回不速之客,到他课上去挑刺捣乱,可一想之前那次我们当众切磋吓着弟子们差点被无繇师兄罚去抄书,我又有些心有余悸。稍一权衡我便舍了阴策同用了阳谋,坦荡荡同张良说我欲听他授课。我掷战书,张良无惧应战,只笑道:“子房恭候。” 我们本约好于今日下午学堂里见,午睡醒后我刚换好衣服,子慕忽然来访,形色匆匆告知伏念掌门在会客厅等我。我顿感不安,不敢耽搁,只能托他替我向张良说一声我会迟去些。 我一路疾奔到了会客厅,见到了伏念掌门正同一三兄交谈。身处温室,才后知后觉寒意,方才路上那股料峭春寒于这时穿透衣裳,直侵骨子里里。我冷得忍不住发起抖,伏念掌门见到我,连忙喊我过去。他神色凝重语气焦急,仿佛我又闯了什么祸给儒家招惹了麻烦。 “这位是王翦将军的世子王贲。”也不知一三兄同伏念掌门说了什么,他好像并不知我们彼此认识,还同我介绍了他。 我一时猜不出一三兄突访小圣贤庄的意思,遂不动声色作揖道:“儒家子澈,见过将军。” 一三兄一愣,差点没跟着弓下腰朝我行礼,我剜了他一眼,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挺直了脊梁慢慢点了点头同伏念掌门道:“公子扶苏说的正是她。” “说的什么?”我一听他提扶苏哥哥的名字,当即睁大了眼追问。 “子澈,不得无礼。”伏念掌门虽喝止了我,却莫名比往日多了一丝温和。他斟酌片刻后同我道,“此事我不好发表意见,你先同将军商议。” “可是——”他一语毕,一三兄和我竟异口同声,显得我们似有预谋一般。 我遂赶紧低眉顺眼找回了乖巧的儒家弟子形象,恭恭敬敬依了掌门的意思:“是。” “小圣贤庄是授课的地方,不宜商讨此事。烦劳将军携子澈寻个合适的说话处。” 我百思不得其解伏念掌门屡屡非礼勿言的“此事”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可他不愿说我又不怕贸然相问损他颜面,只好老老实实听了吩咐,跟在一三兄后边,一步一步走出了小圣贤庄。庄门在我们背后缓缓合上时,我竟莫名有种被逐出师门的委屈,当即没好气地反手一掌打在一三兄胸口上。他猝不及防没闪过去,被我一推后背撞上了墙,痛呼一声。 “你来这地方做什么?!”我气势汹汹揪着他的交领把他抵在墙上,奈何力气不够又不如他高,只消一阵手便很酸,不得不收回手。 他一下滑坐在地上,呆了片刻拍拍灰尘扶着墙站了起来,梗着脖子怒道:“你都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就打我!” “……”我被他一噎,有些心虚地别过脸,“说吧,什么事。” “这离儒家就隔着道墙,就在这说?”他看看墙又看看我,显得有些茫 分卷阅读60 然。 我不得不承认他考虑到了许多我本该顾虑到的东西,遂迈步向山下走去:“随我来。” “他们不是说有条更快的小径吗?”他一路左顾右盼。 “那条啊……我不想带你走那条。” “噢。”他应了一声,而后疑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是子房带我走的。 意识到我到底在想什么后,我瞬间羞到面部发烫,又气恼自己竟在乎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愿让一三兄察觉异样,我便刻意加快了脚步,欲甩他一段距离。 怎知他不依不饶紧追上来,皱眉瞧着我:“阿澈脸这么红,是不是冻着了?儒家没有像样点的厚衣裳给你穿吗?” 说着便脱下裘衣递了过来:“穿上吧。” 我有一瞬间的犹豫,若在昔日我自不会同他客气,但如今我是荀夫子的侍读,应注意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若一言一行有违分寸岂不是牵连着小圣贤庄受人非议。 “殿下?” 他这小心翼翼一唤把我游走的神思唤了回来,我不好拒绝,便疾疾然抓过裘衣披在身上。 我不接这衣服一三兄催我拿着,我真正接过来他却又突然紧张解释道:“我刚当桑海,这衣服没来得及换洗,有些脏……” “不碍事。”我摆摆手,念及他风尘仆仆一路赶来桑海未做歇息就来小圣贤庄,又怜他辛苦又惧他来告知我的怕是十万火急之事,一时心中百般滋味,“劳你奔波。” 一三兄见我未嫌弃那衣裳,这才放下心来,不以为意地模仿我的样子,摆摆手道:“不碍事。” 我瞪他一眼,他立马老实站直身子,侧开身笑嘻嘻道:“殿下先请。” 我迈过门槛进了客栈,一三兄应该是先前同掌柜的打过照面,掌柜的见他来了当即喜笑颜开迎上来,奴颜婢膝地哈着腰问我们想吃些什么。 “来一碟桂花藕,切三盘牛肉,再温一斤秦酒。” “客官啊,时已入秋冬,恐怕没有藕吃。”掌柜赔笑道。 我不禁想若是丁掌柜还在这,少不得瞪大眼睛盯着一三兄看,而后将他冬日点藕之事当成趣闻说予我听。 事实上来桑海之前,我五谷不分,对青菜瓜果何时上市更是知之甚少,幸在早些年丁掌柜时不时与我念叨,这才慢慢开了眼界。直到他同我说哪个哪个客人点菜时犯下了荒唐大错,我便能知晓有趣的地方在哪里了。这新来的掌柜老实巴交,服服帖帖,听话是听话,可我怎么也看他不顺眼。奈何在他身上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与自己怄气,扭过头去不听他们说话。 “啊……原来冬天没有藕吃。”一三兄恍然,“那就换碟桂花糖上来,这个总得有了吧。” “有的有的。”掌柜连声应答,一边弓腰让我们慢坐,一边急匆匆去了伙房。 “阿澈。” “嗯?” “没事。” “没事你叫我做什么?” “今日见你,我总觉得你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担心你被擅易容的换了去。见你还是一般凶,我便放心了。” “……你真是皮痒啊。” 他干笑几声,低了头去抠桌子。未安静片刻,又道:“阿澈。” “又怎么了?” “你是不是……”一三兄盯着我看了半晌,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 “什么算了?!扭扭捏捏地像什么样子!”我拧了眉,因这种话不说完就停的行为倍感烦躁,“变丑了?变傻了?你尽管说完,我保证不打死你。” 嘶……话又说回来,若当时张良神志不清后半句话吐出的名字是公孙先生。我到底是会打他呢,还是打公孙先生?不得而知。 一三兄被我逼得只能开口道:“你是不是厌烦我?” 他神色凝重两颊泛红,很有弃妇的模样。我跟这小子互砍过,互骂过,绝交过,歃血为盟过,然从未应对过这种场面,一时便有些招架不住,而他声讨我的罪名太过沉重,简直如刀一般扎我血肉,痛得我立马翻脸冷眼看他:“你再问一遍?” 一三兄傻是傻了点,到底还是听得出这话的意思绝不是真的让他再问一遍。于是闭了嘴垂下头,竟在那兀自地笑:“那就好。” 他一笑也就算了,一直笑未免显得太过诡异。他笑得邻桌客人纷纷侧目,我便忍不住提醒他:“你被阴阳家扎了笑穴吗?” “……”他当即一敛笑容,轻咳一声顺势接过了掌柜递过来的碟子,推到我面前,“喏。” 糖是酥糖,外边裹着一层金灿灿的蜜,虽与秦宫中的不可比拟,但也是平日里我吃不到的珍品。我盯着那糖看,忽而就酸了鼻子,压藏多年的委屈一时再藏掖不住,全部倾涌出来。 “我也想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窈窕淑女。可我怎么努力,都学不好女工。” “我不撒娇,你们就嫌我不够温柔。扶苏哥哥愿意替我说话,你们就觉得我仗势欺人太过娇纵。” 分卷阅读61 “我时常在想,秦国有那么多公主,为什么会是我被逐出宫来。” “我不哭,所以你们就觉得我不会痛,不会难过,对不对?” 我越说越委屈,字字泣血,再说要咽着了,便不再说下去。取了筷子夹了一块桂花糖到他碗中,平复了一下情绪慢慢道:“澈是会长大的,我懂事得迟了一些。可你们都不愿意耐心等我。” 我抬袖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去除那丝酸涩感,启了酒封:“罢罢罢,说吧,有何事?” 一三兄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很久才小心翼翼将他所受托付娓娓道来。 见我态度决绝不愿回去,他也不相逼,只长嗟一声,倒了碗秦酒与我一撞,饮尽后声音嘶哑道:“我自是站在——” “无需多言。”我摇摇头打断他,以眼神示意他看看正听着我们说话的掌柜。一三兄遂不语,只朝那掌柜阴阴一笑,后者立马乖乖站到一边去算账了。 他才绕过桌子没几步,竟又莫名走向门口,我觉得奇怪,视线便追着他,余光一瞥便见到张良,心下顿觉不妙,思忖片刻觉得束手就擒不如先发制人。于是暗暗踹了一三兄一脚低声道:“待会莫要再喊我殿下,否则打断你的腿。” 这一威胁效果立竿见影,一三兄诧异地皱了眉,想问原因却又不敢,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头去朝张良招招手热诚道:“子房!来吃糖!” 张良闻我唤他,偏过首朝这走来。恰巧这桌子右面靠墙,一三兄坐于我左边,张良便坐到了我对面。起初进门时他脸上本带着些许恼意,而后拧着的眉慢慢松开,真正落座后面上已带了微笑同一三兄问好。 一三兄不知张良是谁,愣了一下后推了那碟糖给他,诚恳而真挚道:“委屈兄台到别桌吃去,我正同子澈商量要事。” “……”张良盯着那碟子,再看下去怕是要穿出洞来。他虽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凭我对他的了解,知他此刻气得不轻,才会收敛怒色以笑代之。这点上我知他,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亦是这类人。怒则忍,忍不住便哭便笑,反正不能让外人看出就是了。 我一慌便口无遮拦道:“瞎说什么!你滚一边去。” “???”一三兄指指自己,表情宛如亲眼见到鬼神一般惊愕。 “……”我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将军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民女计较。民女一时口不择言,大人还……还是坐着吧。” 一三兄将眼睛眨了又眨,还是没明白眼下这是什么状况,困惑地望着我看啊看,最后犹犹豫豫伸手将张良面前的碟子拿了回来放在桌子中央:“要不……兄台还是坐这一起吃好了。儒家不常有好吃的吧,哈哈哈……” 我抬手撑额没眼去看张良的脸色,偏过头朝掌柜招招手:“加副碗筷!” “唉!来了。”掌柜匆匆端了碗筷上来摆在张良面前,他还颇有涵养地道了声谢。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我有种与伏念掌门同桌用膳的悲凉,于是将那碟糖又往张良那推了推:“子房尝尝?” “子房不吃糖。” 一三兄依旧费解地瞧着张良,我彻底绷不住了,再顾不得别人是否怀疑,起身拉了他便走。一三兄刚迈出一脚欲随,被我一眼瞪回了原位。我见他老实了没有再跟上来的意思,才放下心,扯了扯张良的袖子道:“这人大大咧咧不懂礼貌,子房莫要同他计较,莫要生气。” “我没生气。”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因为每次扶苏哥哥哄我时,我也总这么说。可我又不能同他摆事实讲道理,拿出辩合的气势矫正他说,不子房你就是生气了你整张脸都是黑的。 我心下有几分感慨,才知这些年扶苏哥哥有多不容易。我正神游间,忽闻他道:“下次子澈有要事,可不可以提前说一声?” 张良一语既出,我才想起之前同他有约,可我不是让子慕转告了吗?难道他一忙忙给忘了吗?我蹙了眉想要解释,他却未给我这个机会:“子房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等下去,怕等不到,不想等,又怕刚走你便到。” “子房不喜欢等人,真的很不喜欢。”他顿了顿垂下眼睫,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若要来,便如约来。若改了主意,便说一声,不要让子房等,好不好?” 我心下本是愧疚,见他这反应,顿时被吓得六魂无主,恨不能举手对天立誓再不会让他等我,可又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 他抬眸视我良久,哑然失笑道:“你要点到什么时候?” “子房还生不生气?” “我没生气。” “那就是还在生气。” “……” “子房。” “嗯?” “对不起。下次要是再碰到这种事,我是说万一!子房莫要等我。阿澈若迟到,是我失约,是我的错,我不会怪子房先离开的。你生气也好,记恨我也好,只是……只是不要难过。” “若有下次,我 分卷阅读62 自不会等你。”他侧过脸去不愿让我看他的表情,过了半晌他忽问我,“你冷不冷?” “啊?”我怔了怔摇头道,“不冷。” “不冷你披这衣服做什么?” “……”我在刺骨寒风里纠结、斟酌、沉思,最后脱了衣裘抱在手上。 岂料才走了一段阶梯,他又问我:“你冷不冷?” 我顶着漫天飞雪大言不惭地撒弥天大谎:“不冷。” “不冷你抖什么?” “……” 这就有点没事找事阴阳怪气了。我拧了眉正想着怎么应答,忽见他抬指触及脖间绳扣,轻轻一扯将披着的白裘干净利落卸了下来,欺身靠上前将我一圈裹住。我顿时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我怕他离我太近听到我心若擂鼓,却又不愿他就此退开身去。 我僵在原地,咫尺之距,只敢偷偷瞄他。看那双手不紧不慢穿绳引结,看几枚雪粒悄然无声砸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他轻眨几下,那雪便似庄生梦里的蝴蝶一般,消融不见,似从未来过。他终于为我系好了绳扣,抬了首恰好对上我的视线,他也懒得回避,只微微弯下眉梢,狡黠一笑,又问我道:“冷不冷?” 我便也跟着笑,捂住了他的手,在心里小小声念,宜与君白头。 煮酒听雨 水驿春回 许多年前的冬日,荀夫子将我捡回了竹园。多年后,一三兄故技重施,以天寒地冻为借口请求伏念掌门留他于小圣贤庄暂住。 也不知是儒家心地善良还是做贼心虚,伏念掌门竟真的准他留下过冬,待春来回暖时再离开。一三兄这般同我玩先斩后奏,实在令我大为光火。可在儒家众人眼里我的身份远低于他,我也没法发作,只能忍气吞声笑里藏刀地看他。 一三兄觉得委屈,同我解释他也是迫不得已。扶苏哥哥命他将我带回宫,虽予我了几天的宽限时间,但好歹是有期限的。他既不能公然违抗王命,又不想把我捆了送回去,左右为难只能暂时在桑海城住下,能拖一日算一日。 我知他不容易,也没法再同他生气,便问他当时为何不当着伏念掌门的面把事情说清,非得拖我下山跑一趟。这一问好像戳了他痛处,一三兄顿时黑了脸,从袖里掏出两卷竹卷“啪”的一声扣在桌面上。 “这什么?”我怀疑地瞥了瞥那两卷东西。 “自己打开看嘛。你欠我好大大大大大一个人情。”一三兄连连摇头。 “你倒是学的很快嘛。再不去上课,要迟到了。” “无妨。”一三兄耸耸肩翘着腿把脚架在了桌子上,“名义上我虽师从于张子房,可我是秦国的大将军,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不敢?好一个他不敢。你自然是不知道被他追得绕柱走是何等毕生难忘。我心下哂笑,耐下性子好言劝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是秦国的大将军,就该遵守法度,岂能仗着身份压人?” “岂能仗着身份压人?”一三兄将我的话重复一句后撇撇嘴尖着嗓子道,“呵,我乃秦国的公主,今儿我就要打她,识相的都给我让开。” “……”我沉默半晌,低头拔了荧惑,剑光落在他脸上扑闪时我朝他笑笑。 一三兄轻咳一声,乖乖放下脚不作声了,只以眼神示意我看看倒扣在桌上的那两道竹简。我将其翻过来一看,竟是两道赐婚令。 其中一片写了一三兄与我的名字,我只觉怪异荒唐,愕然之际疾疾再翻另一片,发现上边赫然写着张良同我的名字时,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猝然散开。 这意思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眼下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无非两种。其一,回宫当我的公主,与将军之子联姻以稳朝政。其二,回宫当我的公主,把张良收至麾下,以稳朝政。 “你要选哪个?”一三兄抱着臂歪着头看我,“嫁给我,还是嫁给那书呆子?” “子房不是书呆子!”我坐不住了,一撑桌案站起了身。 “啊,那就是说你不反对嫁予我啦?”一三兄哼了一声。 忆起往事,新仇旧恨涌上心间,我一气之下直接抓那竹简甩他脸上怒道:“你少寒酸我。娶你的红妍知己去!” 一三兄抬手稳稳抓住了两卷竹简,怔然道:“阿澈,我没有寒酸你……” “啊,那就是说你不反对娶红妍姑娘啦?”我正在气头上,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三兄皱了皱眉,他似乎想狡辩什么,我全然没有听他说的耐心,遂装作没看见。思量再三从袋子里摸了块打火石,决然掷予他:“都烧了吧。” 他左手拿着竹简右手握着小石,瞠目咋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烧……烧了?” “赐婚我与子房……这点子也太阴毒了。谁出的主意?李斯还是赵高?扶苏还是嬴政?”我见他愣怔的模样,知他多半也是无辜受害者,便缓下脸色拍拍他的肩安慰他道,“至于你,你放心。你不逼澈回秦宫,澈也不逼你娶我。” 一三兄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但… 分卷阅读63 …但是如果没有人逼我娶阿澈呢?” 我愣了半晌才知道他这话在暗示什么。这小子被星魂扎针了吗。我狐疑地眯起眼,警觉地扳过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头顶,又看了看他后颈,确定他无异样后才松手退开身,勾指敲他头冷声道:“我再说一遍,别酸我。” 一三兄便不敢再胡言乱语了,大概是被我一敲觉得没了颜面,只将火石与一卷竹简重新甩回来:“同我有关的我才不给你烧呢,公然抗旨到时候陛下要杀我头怎么办?剩下那卷,你……要烧自己烧。” 言罢挎上小包绕过九曲回廊头也不回便走了。 “胆小鬼。”我冲着他远去的背影暗骂一句,一擦火石将那竹简点着,烧得它发黄发黑再看不清上边的字迹,才泼了杯水将它浇灭了。 这团黑块看上去要多丑有多丑,只需一眼便叫人心生厌恶。我将它抓在手里,盯着看了半天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丢掉。留之无用,丢之可惜,我一时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便只能暂时揣进袖袋里,而后发呆,以头撞案。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惨吗?惨。我却真真是惨得别开生面非同凡响。 悬笔一改,岂不恰是匪我愆期,子为韩张良。 我抬手捂住脸,又气又恼又想哭又觉得莫名的好笑,神思缥缈时便又情不自禁将收好的那竹简掏出来,摩擦端详片刻,再小心翼翼收回去。 然后以头撞案,如此重复三两次,只觉得自己离疯魔不远,遂仰躺在竹榻上,以衾盖头。 不出我所料,一三兄初来小圣贤庄的几天,张良丝毫不跟他客气,拿出了对待秦国人应有的态度——往死里整。 一三兄确实剑术了得,驰骋沙场带兵打仗不在话下,但一到拿笔做文章他便虚了。笔杆都给他咬出牙印依旧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遭不住这个委屈便跑去同伏念掌门诉说一通,估计是伏念掌门觉得他一个秦国大将被小圣贤庄逼得挑灯夜读不像样子,遂把张良找去谈了。明里暗里劝张良莫要同这个名存实亡的弟子较真。张良欣然应允,当天便把一三兄喊去,准他不用做文章,一三兄还没来得及高兴,便闻他下一句,做文章太为难将军,抄书不累吧? 一三兄噩梦一般的日子这才开始。他从李斯叔叔那听过荀夫子的厉害,便不敢打这个救兵的主意。伏念掌门这条路又被断了,只好去求无繇师兄,可无繇师兄心有余而力不足,前前后后劝了张良无数次,一直从冰冻三尺谈到东风化雪都未能说服张良一改主意。 张良于人前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儒家三当家,鲜有人知他很是记仇。也不知道一三兄究竟哪里招惹到他,每天抱着一堆小山高的竹卷回屋抄啊抄啊抄,我见犹怜。 有时他抄到欲哭无泪,落笔手抖,便会嚎阿澈救我。我就托着腮帮他回忆,今天上课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子房不高兴了呢? 换他一句悲鸣与怒吼:“我哪知道说哪句话他就不高兴了?!” 沉寂片刻后又弱弱问我:“我可换伏念掌门为师吗?” “这怎么可以!”我连连摇头憋着笑假装严肃地看他,“儒家讲究的是一以贯之,有始有终。” 人绝望到一定程度时,也就没有力气挣扎了。认了命的一三兄撑过了一个冬天,学识未有明显进步,倒是练出了一手好字。年夕王翦将军收到他的信函还大为高兴地回笔一封,夸张良教子有方。 一三兄盯着他爹的手笔沉思了半天,迟疑地问我,教子有方是这样用的吗? 我想笑又怕他恼羞成怒,于是摆摆手为他倒盏酒:“家书嘛,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他倒有板有眼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字字句句都是要学要思的。” 我一听切磋二字,便再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瞎说——澈必有事瞒我。” “瞒你又如何?今天的书抄完了吗?” “你简直欺人太甚。” “瞎说,子房让你抄的,跟澈有何关系。” “你一口一个子房,叫他叫得如此亲昵。你们定是狼狈为奸。” “哈,那照你这么说,我称你为一三兄,我们岂不是一丘之貉?” “……阿澈!” “说不过我吧?说不过就好好跟着子房学,再有意见小心他把你丢给公孙先生。” 一三兄有几分惶然地咬咬唇,灌了口酒压惊:“公孙先生是何人?” “唔……”我托着下巴想了想,朝他粲然一笑道,“非同凡响、不予置评、只可远观。” 他大概是吃了不少苦头,被张良坑怕了,闻此言敏锐察觉有诈,干笑几声后又将半碗酒喝尽:“算了罢。” 我便哈哈哈哈,笑夸他孺子可教也,只换回他一记情真意切的白眼。 草长莺飞,春雨绵绵之际,一三兄又收到宫中信函一封,只是这次并非来自王翦将军的褒赞,而是扶苏哥哥带着责备的催问。我不知张良都 分卷阅读64 教了他些什么舍己为人的仁义道德,竟让他有勇气藏了那道竹简,没告诉任何人,又硬生生撑过了三个月。 待院草逐渐茂密,树木葱茏起来,蝉鸣声起,夏日翩然而至。 小圣贤庄的门再度被叩开,来的人有以往五倍之多。 那日张良被逍遥掌门抓去议事恰巧不在庄内,伏念掌门便命我站在张良的位子上率众弟子于门口相迎。日后想起,我仍不明白伏念掌门为何作此安排,却忘不掉那瞬间重担落于身时的忐忑与被赋予信任的殊荣。 六剑奴阵列于赵高身后,他同我恭敬行礼,勾唇而笑,极慢极慢将殿下这词一字一顿道出,瞬间便将儒家众人的防备击得溃不成军。 子思子游子慕等等等等儒家弟子皆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连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都微微睁大了眼侧脸望我。 是啊,我是多好的一枚棋啊。蛰伏十年,一朝用之,纵不能以武克敌,至少也可以灭其士气。离间之妙,不就妙在猜忌四起、有口难辩、趁虚而入吗? 而我师从齐鲁二杰十载,虽术业未精,至少还是学到了些仁义礼智信,不战屈人之兵。 至于张良,我虽未真正拜他师门之下,却早已从同他的切磋之间偷师诸多,而最为狠戾的一招,莫过于运筹为阳。 多言无益,美言不信,因而我并不急于同儒家众人解释,只迈步上前,恭敬朝赵高作揖行礼,再不慌不忙慢慢挺直脊背,抬眸言笑晏晏,一字一顿回敬他:“死,太,监。” ——驷驖卷(完)——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赵高和他的六剑奴一直是令我困惑的存在。前者工于心计,后者凭着天衣无缝的配合,片刻内取人性命。他们勾搭在一块,文武各司其职,并不奇怪,令我费解的是为何父王能容下他们? 若说他的天罗地网是为帝国侦查情报,那么真刚、断水、乱神、灭魂、转魄、魍魉的存在便给予了他杀戮的资格。且赵高官拜中车府令,掌管父王的车马出行事仪,若他心怀不轨起了歹意,父王岂不是防不胜防? 我有些忧虑,便同扶苏哥哥提及,他先夸我心思细密,继而含蓄安慰我,言即便中车府令有歹心,也没这个胆子。我越听越奇怪,再三追问,扶苏哥哥拗不过我,便同我坦白了全局。 父王每年都会将所求仙丹分予亲信,明面上是愿与他们一齐长生不死,守护大秦帝国,而实际上这些丹药里都暗藏蛊毒,唯有父王手有解毒之药。看似君臣融融,实而心照不宣,然一个多疑,一个甘愿服药表忠心,也就无可非议。 是对是错我一时评判不清,但乍听父王是如此管治群臣时,还是有些又敬又畏,欣慰又心寒。 惘然半晌我小心地问:“蒙叔叔也有份吗?” “有。” “李丞相呢?” “也有。” “王翦将军呢?”我依旧有些不甘心地问。 “都是有的。”扶苏哥哥长叹口气,朝我苦笑道,“你莫要怪父王。” “怪他有什么用。他会听我的吗?”我一边说一边摇头,“有时我会觉得他压根不记得我了。” “胡闹。”扶苏哥哥喝止住我蹙起了眉,“你想念秦宫,父王又何曾不想念你?自你至桑海,整个天罗地网围在这转,你以为他们只是恰巧受命在监视儒家吗?大有部分是在这看你过得可好,时时刻刻向宫中禀告。” “说得好听……”我嘟囔一句,声音却不自觉放软了,“父王既想念我……秦宫里那么多个公主,为何非得就是我出宫?” “阿澈竟因此觉得委屈吗?”扶苏哥哥哑然失笑,他伸手摸摸我的头道,“除了你,她们谁配?” “配什么?” “配不动声色潜入儒家,博取他们的信任,再在他们孤立无援时一剑封喉啊。”扶苏哥哥微微笑道,他的脸于一瞬间变成了李斯半笑不笑的样子,继而又换成了父王凌厉的眉眼。 我惊叫一声猛地推开他,他却稳如山地立于我面前,笑着将荧惑塞到我手里,我回过神看时那剑端沾满了血。 “阿澈真厉害。”是父王夸赞我的声音。 “陛下教导有方,公主殿下剑技了得。”是赵高谄媚迎合的声音。 “墨儒道纵横既除,陛下定能让我大秦千秋万载,永世不灭。”群臣跪拜于殿堂之上,毕恭毕敬。 我呆愣着从殿上跑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良俯首称臣,我竟丝毫高兴不起来。我惶惶然伸手拉他起来,他却疑惑地抬头看我,微微拧着眉不解道:“殿下为何要拉子房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我实在不知所措,一时只知道将心中所想说了:“张子房你起来!站起来!我不许你跪着。” 他便乖顺地站起身,温温柔柔应了声:“谨诺。” 这不是我认识的张良。可我看他眉眼,依旧是山峰水云。看他衣着,依旧是青衫紫带,还带了点红……等下,哪里来的红啊?为什么会有红啊?荀夫子最不喜这杀戮 分卷阅读65 之色,我初入小圣贤庄时穿着一身黑衫,仅是腰间系了条红带便被他训斥一番,隔天让人送了套衣色淡雅的衣服逼我穿。作为他门下弟子,张良没理由这么穿衣啊。 我皱着眉看,再定睛一看那红色哪是布料?明明是血染出的颜色。我心下难免一惊,也记不得全殿的人都在看着,立马凑上前去探看:“子房怎么受伤了?” “殿下问我怎么受伤了。”他轻轻一叹,扣住了我的手,抬眸幽幽看我,声音陡转,冷似千山冰雪,“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惶然欲将手抽回,他却不肯松,反倒手下使力扼我手腕,“不是殿下自己拔的剑动的手吗?” 我顺着他眼睛看的方向看过去,错愕得只知道摇头了:“这不是我伤的……我没有伤你!我收手了!你一定记错了。道家的水云间,子房你再想想!第一局我赢了,第二局你赢了,第三局逍遥掌门说我们平了。所以我们加试了一场,比的是绝仁弃义相与刺剑,是子房先收的手……澈虽收晚了些,但绝对没有刺伤子房。且澈虽赢下此局,不还是让子房同逍遥掌门去机关城吗?我……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轻笑一声,在我听来却如针扎心,痛得难以喘气,“殿下的国灭了我的国,殿下尚能推脱;殿下的朋友杀光了我的朋友,殿下尚能推说不知情;令尊借殿下灭了我的……我们的师门,殿下还有何托辞?” “什么灭师门?谁借谁力就灭了师门?子房你在说什么啊?!!”他句句逼迫,我如鲠在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不甘心就由他这样误会,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心急便哽咽出声。 “人性本恶,殿下也不过是人而已。”月神的声音柔柔于我耳边传来,“房宿心宿,舍一取一。成也在心,败也在心。” 我红着眼让她滚开,她惋惜地轻抚荧惑,翩然飘去了。我再回首时,殿堂上空荡荡一片漆黑,除了半闪不闪的烛火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孤魂野鬼一般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儿女哭父母,妻子哭丈夫,弟子哭老师。这么多人都在哭,我便觉得跟着哭也不丢人了,忍了半天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挣脱眼眶,我便坐在殿上嚎啕大哭起来。 而后隐隐约约便有光亮与一片嘈杂声。 “子澈小友?” “子澈姑娘?” “我的个娘亲,车姑娘你不要哭啦!这这这枕头都湿了!” “咦师哥,你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别在这说风凉话。” “子……子房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收手来不及,子澈姑娘便中了幻术。” 我听他们吵吵吵吵,只觉得心烦意乱,挣扎着想让他们闭嘴,却又根本没力气开口。正万般焦躁间,忽觉一只手抚我面颊,为我拭去眼泪,我刚想抬手打开,却隐约听到张良的声音。他说:“莫哭了,子房在这。” “无论阿澈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他越说越小声,我却越听越清醒,“那些都是噩梦而已,噩梦嘛,都会醒的。” “你只需要睁开眼,看看我。” “醒过来,好不好?来,三,二,一。” 我猝然睁眼,长喘过一口气,迷迷茫茫盯着张良看啊看。他近在咫尺,我却压根不敢同他说话,唯恐他又一瞬间变了脸色径同我讲奇奇怪怪的话。张良本伸手向我,见我往后退缩,他的手便停滞在半空,安分地收了回去,低声同我道:“阿澈好好歇着,子房回庄替你拿些安神药来。” 我已隐隐约约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虚梦一场,因一场梦吓得痛哭流涕实在丢人现眼,可听他这般好声好气同我说话,却又越发止不住地心酸,控不住眼泪飞流直下。他便有几分慌了,伏在榻边几分无措地看着我:“那阿澈要子房怎么办呢?” 彼时泪水充盈,我视野全然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顾不得他到底听得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哀求他:“子房不要怀疑我。” 他哑然失笑,继而连道三声:“不疑,不疑,不疑。” 我这才放下心,合眼睡去。等一觉天亮,醒时便是逍遥老头陪着我了。那时我浑浑噩噩,以为那些支离破碎的光影不过虚妄,又知张良被伏念掌门关在庄里面壁,便越发确信后半段他的出现也不过是我的臆想而已。 只是后来这相似的幻境频频出现,午夜梦回屡屡惊得我一身冷汗,便又让我逐渐怀疑当时张良所说并非我的虚想。是真也好,是虚也好,我皆问过他,而他皆以不疑诺我。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交错之间稍稍一理思绪,便知: 我的国灭了他的国,是真。 我的朋友杀了他的朋友,是虚。 我的父王借我灭他、灭我们的师门,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中车府令露出一丝微笑,并不生气也并不与我计较,只挥了挥手:“迎殿下回宫吧。” 我大为失望,若他恼羞成怒揪着这词不放,倒还能引起儒家弟子对我的信任。可见赵高这个人也真不是啥善茬。 分卷阅读66 他一语落下,刹那间真刚、断水、乱神、灭魂、转魄、魍魉便欺身上前,只一招的功夫断水的剑柄已在离我腰间一寸的位置,不尴不尬地架着。我突然便觉得有几分好笑,张良上次的待遇好像是被抵了脖子。 这迎字虽很是讽刺,比起张良我还是受了些尊敬的。儒家弟子已纷纷屈膝,有几个偷偷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们,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的表情更是高深莫测,我看不透他们是何打算,也不知他们要等到何时才出手,又或者他们真会乖乖地秉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宁愿以剑自刎也要表忠心? 赵高和他的六剑奴来得太快,我无法当着他们的面同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商量对策。虽我已表明了我的态度与立场,但以他们的表现来看,仍不敢断然轻信是不是我在玩什么把戏诱他们上钩。 这也怪不得他们,疑人不用嘛。我心下自嘲笑笑,坦然接受了目前的形势,侧脸同断水道:“诸位还玩以道论剑吗?” 这番羞辱有了些成色,断水未语,赵高笑道:“只可惜这次张子房不在这,不然我们倒是可以再比比看,究竟是不是平局。” “是很可惜。不过我师从子房多年,学到了些许辩合上的皮毛,还是可以同诸位论论剑的。” 赵高摇摇头委婉道:“殿下远行多年,如今四海归一,是时候接殿下回宫,陛下催得紧,恐怕未有这番闲时。” 其实无论是几年前张良以剑论道,还是眼下我同他们斡旋,我们都不在乎输赢,这只不过缓兵之计,争取时间而已。张良拖时间是为卫庄与盖聂能顺利把丁掌柜从噬牙狱中救出,而我拖时间则是为了等一三兄把他驻扎在桑海城周围的兵都给调来。 荀夫子曾同我说过,用过的招对同样的人再用一次,往往很难生效,然我运气实在尚佳,毕竟……我能用公主的身份压人。 “你看得起子房,看不起澈吗?”赵高不肯咬钩,我亦铁了心不依,“不差这点时间,澈以为父王他会体谅的。” 赵高斟酌片刻,妥协道:“若殿下执意如此,你们便同她论论剑吧。” 断水闻言乃先发制人,于我身后笑道:“臣下实在没有不敬的意思,但臣下这剑名为断水……对殿下很是不利。” 我冷笑一声,转了手腕将他手中剑给抽了过来,其余五剑奴皆是下意识上前一步,被断水抬手一止给止住了。 剑客离了剑,往往会心有惶然。而他的剑在我手上,声音却如若止水波澜不惊,实在是颇有气度。 我犹记张良醉言说六剑奴中属他最难对付,今儿一见,醉言未必是虚言。 “扬之水,白石粼粼,是澈也。先生这剑名为断水,实在是令澈胆寒。”我顿了顿突然扬臂,将手中那柄剑向九曲回廊那个方向掷去,他们阻我不及,那剑便猛扎进水,溅起水花一阵后,沉了。 四下一时沉寂,过了片刻后他隐有怒意问道:“殿下这是……?” “足下若不瞎的话,便能见这水是刀割不断,剑砍更流的。”我见他略有恼意,愈发挑难听的话戳他痛处,“只可惜……先生偏偏瞎了。” 高山仰止 望剑如面 断水的剑被卸下后,便如猛虎失爪,虽狠戾之气仍然萦身,却再难对我造成威胁。他意识到僵持无用,便侧开了身,转魄、灭魂默契十足地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她们吸取了前车之鉴,将各自佩剑紧握于手。 六剑奴中我最不愿刀锋相向的便是她们了,因为在这对姐妹还尚未沦为罗网的凶器时,曾与我有过交集。 我从小便知自己不太擅长与人交流。即使有了绝妙的神思,会在斟酌择词时忘去三分,等千挑万选将话连贯了说出来,虽大概将意思说清了,却与我心之所想差之万里。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便心烦意乱不喜同外人说话。恰巧她们也是寡言少语之人,跟着我便不觉尴尬。后来父皇见我越来越沉默寡言,担忧我闷出病来,便执意调离了她们,给我换了个活泼开朗的丫鬟来。 我不知她们去了哪里,问也无用,索性不问。等后来我再见到她们时,已过去了三年。她们与其余四名陌生的剑客并立,听赵高一声令下,便为父皇舞剑。久别再逢,见她们出落得如此强大潇洒,我是打心里高兴,只想着待六剑奴舞完剑要拉她们叙叙旧。等鼓点消散,六剑奴收剑回鞘,我便唤她们的名字。 名字是她们刚随我时我给瞎喊的。姐姐叫扶桑,妹妹扶柳。她们曾唯唯诺诺问我取这名是何寓意,我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我的侍从自然得跟我姓,换她们相视一笑。 那日我坐在父皇身边,唤扶桑没人理我,唤扶柳还是没人理我。她们只握着两把剑低垂着首站在赵高后边。见我不悦,赵高立马让开了身,同她们耳语几句,她们这才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抱剑同我行礼,称我为殿下。 赵高在一旁解释,说如今她们已不叫这个名字了,说人剑合一,方能最好地驾驭剑。他滔滔不绝地解释,我看着她们空洞的眼神却越来越窝火,便讥笑着打断他:“依赵中车府令的意思 分卷阅读67 ,为练好剑,那干脆本宫改名叫荧惑,父皇改名叫天问算了。” 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场被我冷水一泼又凉了下去,赵高屈膝便拜,头伏于地颤声道:“陛下,微臣绝无此意!” “起来吧。”父王挥挥手,并未对此事作何评价。 直到群臣散去后他才招招手让我过去,指着空荡荡的大殿教我:“这就是君王之道。” “什么?”我蹙眉不解他的意思,抬手摸摸他因喝酒而有些发烫的脸颊,“父王醉了吗?” “醒着醒着。”他摆摆手安抚我。他虽身有酒气,但眼神清冽如常,扫视殿堂后又重复一遍道,“阿澈,这就是君王之道。” “孤家。” “寡人。” “故人心变。” 言罢他就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哪儿还来的故人啊?都被朕杀光了。” 我闻之色变,愣怔地看着他时,便被扶苏哥哥一拽带到身后,请辞去。 离开宫闱时扶苏哥哥长松口气,这才恨恨望我忍不住掐我的脸严肃道:“阿澈你真该学学说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话该对谁说,都该参悟参悟。” 我知道扶苏哥哥并非挑刺批评我,我确实不懂说话的玄机。虽说知不知,上。可若是知不知,未能改,倒还不如不知来得轻松痛快。宫里的先生能教授我吟诗、作文甚至诵读,却没法让我学会如何说出讨人喜欢的话。偏偏我还洋洋自得,以直言直语为傲,只嘲笑其余人虚伪不堪。 言不合,道自然不合。我在秦宫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只与一三兄说得上话。一来他是我的剑术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法不说话。二来他胸襟宽广不记仇,骂完吵完依旧能饮酒纵马,很合我心意。 我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也从未希冀着被所有人敬重爱戴。再加上有一三兄陪我打闹,我便不把这缺点当成什么要紧的问题,直到后来红妍予我当头一棒,逼我看清不擅言辞是很严重的。 严重到让我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而纵我身居公主之位,也无力挣脱此绝境。 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天,我推开阻扰我、向我求情的人,抄着一根竹棍疾步走向我的丫鬟。被我命令退下的人跪在两侧,他们脸上是惶然是怜惜又是怨恨。 他们眼中这是何场景?公主败局恼羞成怒,仗势欺人,杖打丫鬟。他们总以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一旦以为,便坚信。既坚信,便埋怨怪责于人。 可事实上他们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 我多想辩解啊。我想耐着性子把来龙去脉和他们说一遍,可我说得清吗?他们听得懂吗?他们有耐心听吗?他们会信吗? 一三兄是挡在红妍面前的最后一个人,只要拨开他我就可以手起棍落,收拾那个我厌恶至极的虚伪小人。 然后呢?她就会痛哭流涕,连声告饶。 再然后呢?等我的就是,孤家、寡人、故人心变。 不值的,她不值得的。我深呼吸数次,最后丢掉了竹杖,铩羽而归。 我本以为自己再不可能提起这段尘封往事,却未能如意。竹榻被卫庄坐塌的那段时间我没地方休息,便常常抱着被褥偷偷跑到屋顶上睡。张良觉得有趣,偶尔便会来陪我。 仰望星河时我们便会瞎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开心的事,聊不开心的事,聊当下,聊过往,聊欣赏的人,聊讨厌的人。 兴许是天地辽阔时人的胸襟也会开张,畅所欲言。我慢慢悠悠地把陈年旧账挖出来,偷梁换柱改了涉事人的身份后,告诉了张良。他听后半晌未语,而后送了这段往事一个颇为讥诮的评价——红妍祸水。 短短四字一语双关,既骂了红妍不义,还顺带戳我痛处。 不偏不倚,多么中庸。 我心中极喜欢他这一总结,但还是不依不饶为自己辩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 他摇摇头,蹭得身下砖瓦细微地响动。 “子房不以为如此吗?”我便侧脸看他,“那些伤害你的人,有时可以让你变得更强。” “非也,阿澈因果倒置了。如果这位红妍姑娘以让阿澈变强为目的,因而磨炼你,子房觉得无可厚非。但若她本意是伤害阿澈,那么她给阿澈带来的是福也好,是祸也罢,都不能为她的行径正名。” 张良这话说得有几分玄妙,我听着有些受教,便一声不吭细细揣摩。他久不见我说话,遂偏了首瞥我一眼,又转头仰望苍穹道:“阿澈不用怕会被遗弃。” “我当然不怕了——”我心下一惊,当即要拿出那孤家寡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自欺欺人。 张良不许我骗他,也不许我骗自己,只垂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看流转的星河:“房宿在那。” “看到了。”我觉得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习惯成自然,也就点点头眯着眼去寻我的星宿,这才惊觉心宿离房宿居然如此之近。我心下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所以呢?” 他微微一笑 分卷阅读68 道:“子房在这。” “……”我猛地翻个身子背对他,以确保不被他看到我面上绯红。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哎呀这子房……赋比兴用得还真是不错。 “殿下。”转魄与灭魂同时唤我,她们音调平平,毫无起伏。 我陡然从神思中惊醒,望着她们看了片刻,忽而有些怅然,情难自禁便唤道:“扶柳扶桑。” 她们眸色一沉,神情有片刻的茫然,继而又恢复了凛冽冰封的模样:“转魂灭魄,请殿下赐教。”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舍魂予链,弃魄予剑。失魂落魄,空有人形。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她们不作应答,只随赵高一个手势便退下。乱神本欲上前,赵高只笑道:“乱神曾与子房论过道,还是莫再献丑了。殿下道也论了,剑也掷了。尽兴了,我们便回宫吧。剩下的剑,待回咸阳再论不迟?” 不等我应答,他同六剑奴使了个眼色,他们会意,向我逼仄过来。真刚领头,挥剑出招时,有一缕水纹萦绕于我四周,将那剑气硬生生压了回去。 真刚与我同时向水流所来方向望去,便见伏念掌门手持太阿,隐用内力。 “伏念掌门。”赵高不轻不重唤了他一声,声调怪异婉转,含有万千意味。 “子澈失礼击落了断水先生的剑,在下替她向各位道个歉。”伏念掌门依旧冷着一张脸,神情肃穆。他微微一扬袖,方才落入池里的那把剑便破水而出,须臾之间回到了断水手上,后者嘴角勾了一丝冷笑,并不言语。 “儒家掌门果然明辨是非,有礼有节。”赵高缓缓应答,赞誉又有加。他眼神向右一瞥,笑问道,“儒家推崇父母在,不远游。公主殿下在外求学多年未曾回家,陛下他心里很是牵挂,还请伏念掌门行个方便。” 闻言伏念掌门并未松手,反而越发使力几分,绕于我身侧的水流瞬间向真刚反扑,真刚未料到对方竟敢反守为攻,猝不及防收剑回挡,虽勉强挡住攻势,几滴水珠还是溅洒出去,润湿了他的衣裳。真刚正欲发作,又见伏念掌门收了剑,他疑其中有诈,便不敢轻举妄动,正僵持着,忽闻无繇师兄淡淡开口:“子澈,过来。” 我呆了片刻后不敢耽搁,当机立断大步向他疾奔过去。无繇师兄伸手稳住我,迈步立挡于我身前,神色从容望向来客,不再言语。 “儒家的规矩的确繁琐了些,中车府令莫要怪罪。父母在,不远游,陛下深明大义,让公主殿下莅临桑海在此求学,实在是小圣贤庄的荣幸。然儒家还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于小圣贤庄,子澈便是儒家的弟子,她若不情愿走,没有人可以逼她。” 知我者 谓我心忧 我从未指望小圣贤庄会有庇护我的一天。 因为我轻视它。这里的庄门装潢过于朴素,藏书阁的书卷寥寥无几。因为这地方培养出的弟子大多墨守成规。他们羸弱木讷,不是善武者的对手。因为这里的师尊没有护短的习惯,但凡弟子与外人起了冲突,他们往往将错误揽到自己身上,逆来顺受以息事宁人。因为我是外来客,他们从未真正将我视作儒家弟子。 我可列出数十种理由解释为何我不期冀小圣贤庄为我遮风挡雨,却没法解释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的表态。他们惊觉受骗后不仅没有急于与我划清界限以求自保,反倒在赵高强邀我回宫时挺身而出,站到了帝国的对立面。 他们怎么会这么做?于情于理这一抉择都不明智,都要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这是不是就是孔丘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但知其不可而为之,为的往往是千秋大义。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为庇护一人而已,那人也该是德才兼备,圣贤之身。而我算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是来者不善,我是居心叵测、我是不怀好意。 为何不骂我狼子野心?为何不将我逐出师门?为何不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扪心自问,若有人欺我瞒我诈我,我必不能忍他恕他护他。如此一想,我便越发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其余儒家子弟。 赵高勾了勾唇角,不怒反笑:“接殿下回宫是陛下的旨意。伏念掌门这么做,是在抗旨吗?” 我看出赵高用意为何,知晓再由他这般扯下去小圣贤庄怕是要遭殃,略加权衡便违逆了伏念掌门的意思,轻轻推开无繇师兄,又挤到了最前边,驳回赵高的话:“不回宫是我的意思,与儒家无关。” “恕微臣好奇一问,宫中有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陛下从不曾亏待殿下。殿下为何愿待在小圣贤庄,也不愿回去?” “小圣贤庄是儒门之宗,求学之士皆以在此地读书为幸。澈在此地求学,术业未精,不敢回家。” “术业未精,不敢回家。”赵高接了我的话,意有所指道,“殿下这话倒是说得与子房如出一致。” 赵高如何激我惹我都好,偏偏要提张良,我便没来由地一阵焦躁愠怒, 分卷阅读69 不打算再好言好语与他斡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恕撤好奇一问,这话是子房与李相国说的,中车府令怎就知晓了?不知是李相国与中车府令私交甚好无话不谈,抑或是中车府令耳听千里眼观八方,无事不知?” 赵高抿了抿唇,奉承道:“殿下果真心思缜密,言笑之间,臣已招架不来。” “中车府令太过自谦。”我摇摇头,抬抬下巴示意出现在他身后的人,“澈没有这个本事,其他人有没有,澈便不知道了。” 赵高闻言微微侧过脸去,余光瞥见一三兄后,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一言不发思索片刻,这才展露笑容转过身去,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道:“王将军。” “那是我爹。”一三兄颇为认真地应了一句。 “……”赵高稍稍一怔,继而又笑道,“小将军。” “中车府令。”一三兄亦十分有礼貌地颔首示意。 “小将军今日造访小圣贤庄,应是特意挑选了日子?” “怎么?中车府令能选良辰吉日,不许我选吗?” “绝非此意。臣只是觉得将军出现得很巧。”赵高瞥了瞥一三兄所率的兵甲士卒,试探着问。 “咦?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一三兄摸摸下巴,点头附和,“末将也觉得中车府令于今日出现很是凑巧。不知你来这是做什么的?” “臣奉陛下旨意,特来小圣贤庄接殿下回宫。” “这就怪了。”一三兄皱起眉匪夷所思道,“末将奉陛下旨意,特来小圣贤庄迎娶殿下。” 伏念掌门侧过脸深深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便压低声音同他解释道:“权……权宜之计。” 伏念掌门遂不再过问,又将脸转了回去。无繇师兄倒是气定神闲,这般时刻了竟还有心情与我玩笑:“幸好子房不在这。” 他这话说得我没法接,听着受气却又无法反驳。我全然没了脾气,只能愈发埋低头,一声不吭。 “中车府令若是不信,这是赐婚令。”一三兄将那竹简掏了出来,趾高气扬地在赵高面前晃了晃,“您过过眼。” 赵高细细端详片刻后点首道:“臣岂敢怀疑到将军头上?既陛下有此旨意,那臣自当恭贺小将军与殿下喜结良缘。” “多谢。”一三兄朝他笑了笑,将竹简塞回袖袋后一歪头,“慢着,中车府令既说得陛下授意来小圣贤庄接人,圣旨何在” 赵高对答如流:“近日桑海动乱,叛逆分子蠢蠢欲动,陛下恐暴露此行目的后招致危险,为确保殿下不受伤,故只是口授,未有文书。” “原来是这样。”一三兄点了点头并未深究,“那中车府令你看,陛下予你的是口授,予末将的是文书,今儿好巧不巧我们撞在一起,殿下是该同有文书的走吧?” “是。” “多谢中车府令担待,来日必以喜酒喜糖相奉。”一三兄朝赵高笑笑,继而跃下马步进庄门,环顾一周后惊叹道,“儒门之宗果真名不虚传,我虽出自将门,倒也很喜欢这笔墨文章,不知能不能烦劳伏念掌门领我看看这小圣贤庄?” 伏念掌门点了点头,作揖行礼:“得小将军青眼,是小圣贤庄的荣幸。” “客气客气。”一三兄摆摆手,忍不住将他数月以来的怨念感慨着说了出来,“不知得诸位青眼,是不是有抄不完的文章?”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清喉咙接过他的话来:“小将军如此好奇,何不留在庄内试试看?” “那怎么行。”一三兄连连摇头,“死赖在读书人的地方不走,是要遭天谴雷劈的。逛逛就好,待久了实在惹人生厌。” 他这话说得很漂亮,明则向我解释,暗则咒骂赵高。一语双关,带了些张良的讥诮。我心中不免有些感慨,看样子这几个月他的书还真没白抄。若是在平时,伏念掌门早跳出来训他不得无礼,可如今一三兄装模作样首访小圣贤庄,伏念掌门便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不闻。 赵高神色不定,思量半晌最后浅笑着放了狠话:“今儿打扰了诸位,实在抱歉。只是殿下一日不回宫,陛下便牵挂一日,来日微臣少不得登门再访。到那时,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言罢扬了扬手,六剑奴便随他左右两边慢慢往前。一三兄麾下士卒本挡在庄门前,见一三兄举手示意,便也侧开两道,由他们过去了。 待他们远走不见,我与一三兄同时长喘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却又忽觉儒家子弟看我们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带了警戒。一三兄受不住这个委屈想要辩解,他刚开口,众人却又如受惊鸟兽般仓皇散开,各回各处。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见状,便先交代我们别多想,又匆匆去召集弟子 “这帮小人——”他心中愤懑,张口便骂。 “不怪他们。”我摇摇头阻住他,“我性本恶。” “……”一三兄困惑地眨了眨眼,“阿澈你在说什么?” “你将兵带回去,我要去见荀夫子一趟。” 趁他还未听 分卷阅读70 到音讯,趁他还愿意见我。 那日我来到竹门前,纠结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叩开门。虽我心中千言万语想要坦白,以换荀夫子宽恕,但我能从何处讲起? 我有何颜面面对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前辈?我该如何告诉他九年前我步履蹒跚来到小圣贤庄门前,说什么天寒地冻求他收留,不过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我该怎么告诉他最开始张良劝他赶我出门是再明智不过的做法? 我在他眼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和李斯叔叔一样虚伪阴险、君子不齿的人。而又岂止荀夫子,整座小圣贤庄都会这样看我。 我配不起任何人的不疑。 我忽而觉全身乏力,遂捂住脸倚着竹门慢慢蹲下身,抱着膝哭。 园里风时而抚过竹叶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抵着的门突然开了,我一个失衡向前栽去,直直撞上了荀夫子的小童。他哎呦一声,本瞪圆了眼想怪罪我,兴许是见我眼眶红红,一时慌了神到了嘴边的话便说不出口,手忙脚乱掏了块方巾贴我脸上一通乱抹:“你……你……别哭嘛,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开门开太快了没注意到你。” 彼时我也是神智紊乱,竟嫉妒起他能轻而易举将道歉之辞说出。他越是道歉我越是急躁,径直掰开他的手不要那方巾。熟料那小童一怔神,也觉得受了莫大委屈,张了张嘴喉咙哽咽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我本止住泪,听他这惨绝人寰的一哭,又禁不住想起张良回来时没准又如九年前般执意赶我走,鼻子一酸忍不住也跟着哭。哭着哭着竟哭出了同病相怜之感,惺惺相惜之情,索性抱在一团以泪互诉心酸。 小童与我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未几便听竹门内帘卷之声,随以荀夫子一声厉喝:“哭甚?!老夫还没死呢!” 小童与我皆是一吓,当即止住抽泣,惶惶然朝夫子行礼。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荀夫子嘟囔一句,同我们招招手,“眼泪擦擦再进屋来。”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四) 荀夫子习惯在来客时点上一缕香,以往我惹恼了伏念掌门后来此地向他求救,闻到香的味道便会静下心来。今日亦是如此,小童与我刚怯怯懦懦迈步进屋,便见他背对着我们正在点香。须臾兰草的气味充盈整个房间,比之以往所用香料的更为淡雅。小童吸了吸鼻子,偷偷用手肘撞我:“这味道我闻着有些熟悉啊。” “我也记得曾在哪遇到过。”我点头附和,思考了一阵却没想起是在何时何地嗅到过。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荀夫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后颇有雅兴地吟了一句,继而将香炉盖严实后慢慢转过身来,眸光迅速于我们脸上扫过,“说吧,你们两个如何生隙了?” 那小童方才递方巾给我时客客气气,与我同哭时也是毫不见外地把涕泪蹭我衣襟上,眼下却立马翻脸不认人,抢占先机委屈道:“夫子,是子澈她得理不饶人。我开门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便哭天抢地,我递她手帕擦泪她也不接,反倒变本加厉地嚎,简……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岂容他将错全推到我身上,当即斜睨他一眼道:“垂髫小人,信口开河。” 小童气红了脸,哇哇叫着踮了脚尖便来打我,他拳头砸我身上,力气虽小我却不能忍他这般放肆,当即扼了他的手腕,将他一只手反剪在背后,顺势压他侧脸贴在桌子上。 小童未料想我居然敢当着荀夫子的面动手,当场愣住,呆了半晌才嗫喏一句:“夫子救我!” “子澈,打残了人还得送往医庄治疗。”荀夫子懒懒看那小童一眼,视线转向我来,“省点钱下山买肘子吧。”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入不敷出,囊中羞涩多时。自一三兄来庄后,他因没完成扶苏哥哥交代的事情,收不到银两又不敢同他爹要钱,唯恐把王翦将军牵扯进这混乱事中,因而花的都是之前的积蓄。一三兄同我刚出宫时一样,锦衣玉食惯了,花钱并不慎重,没过半年这钱便如流水东去不复返了。他这才意识到人间疾苦生活不易,勤俭安分起来,每月领着小圣贤庄恩赐的几钱银两度日。 这世间之人,有些可穷养,着一袭素衣便可风姿卓越,有些人却只有配香囊宝剑才能容光焕发。一三兄属于后者,但他不自知。明明到了无法独善其身的窘境,竟还将那些贵重之物典了,用换了的钱买了一袭狐裘赠我,算作生辰礼物。他慷慨无所谓,我却见不得他这般空空一身的模样,隔天便把那袭狐裘卖了,换了钱赎回他的剑与容臭。 一三兄不高兴,说我吝啬小气目光狭隘。我将他的物什交还予他,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颜回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道理。一三兄连连摇头,嘟囔着说我被儒家人祸害得不轻,为悦己者容也不会了。话才说完便被一册竹卷准准砸中脑袋,他愤然转过头,气急败坏的神色又顿时收敛,老老实实低下头,问得有几分让人心疼的熟练:“三师公,抄……抄哪卷?抄几遍?” “地上那卷就是了。”张良答得言简意赅。b 分卷阅读71 r   一三兄松口气竟有几分喜悦,他蹲下身将竹卷捡起,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这次弟子错何在?” 张良沉吟半晌,微微笑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将军三省自身,总是能想明白的。” 而我深以为张良这话纯属瞎扯,我尚琢磨不出一三兄究竟做错什么,凭他的悟性,八千岁后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一遍一遍地学啊思,思啊学。 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胡乱花钱了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一遍。” 又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见到阿澈一时激动,不请示三师公便离席了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三遍。” “唉?!怎么成三遍了!”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嘛。” 再过一日。 “……是因为弟子疏忽,忘了同门的生辰,过期才补,所以要被罚吗?” “不是!烦劳将军再抄九遍。” “……是因为三三得九?” “将军好算术。” 不知为何,张良这种扇一巴掌再给揉揉脸的教法对一三兄很是有效。他被收拾得乖乖巧巧服服帖帖,唯有遗憾的是依旧想不明白为何被罚。 我见一三兄屋内灯火越熄越迟,于心不忍便想救他于水火,又不禁感慨他的胸襟实在宽广。若屡屡被罚抄书的是我,说不定早急了眼拔出荧惑与张良理论一番。张良对此说法甚是不屑,只问我何曾心服口服接受伏念掌门的教导,又何曾拔剑与掌门理论? 我不得不承认张良所说不差,却依旧执拗地认为若是张良罚我抄书,我会同他理论的。张良听罢便故意叹口气:“阿澈会如此说,不就是觉得子房好欺负?” 好欺负个头。我见他忍笑忍得艰难,吵都懒得同他吵了,只朝对面的屋子努努嘴:“这将军犯了什么错,子房要这样罚他?” 张良漫不经心往窗外瞥上一瞥:“阿澈以为呢?” 我顿生警惕:“……若我猜错,你不会也罚我吧。” 他眨眨眼笑道:“那不是恰好能看看阿澈会不会拔荧惑与子房论道?” 我没理会张良的揶揄,稍稍一想问道:“是因为他口无遮拦,说儒家祸害我不轻吗?” “对了一半。”张良答得轻巧,我也没多想他话中玄机,翌日就教了一三兄如何应答。 他如拨云见日,交竹简时掐去半句话,胸有成竹同张良复述一番:“弟子错在说儒家祸害阿澈不轻。” “非然。”张良摇摇头,“将军知三三得九,可知九九得多少?。” “八十一。” “甚善,抄吧。” “……” 一三兄舍身殉道,筛去错的半句,便可推出张良罚他罚在口无遮拦。口无遮拦?认真的吗?他哪里就口无遮拦了?那个吵架开口闭口问候人家祖宗,阵前飞扬跋扈嚣张喊话的将军已经变得如此腼腆含蓄,还要打磨他到何年何月?试问有朝一日一三兄重返沙场,他还能骂得过谁? 我越想越是感慨,思绪收回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放松了手,转眼一看那小童已然揉搓着手腕,坐在竹席上气鼓鼓地瞪我。 “子澈擒人时也能走神的吗?”荀夫子摇摇头几分严肃地提醒我道,“若你是与敌人交手,万不可分心。” “夫子指教的是。”他这话说着无意,听得我却是心起涟漪,再克制不住冲动,鼓起勇气道,“荀夫子,如今我不愿与儒家为敌,亦不愿再瞒您。子澈初见夫子时撒了谎。我并非游离失所的秦国百姓,我自秦宫来,为的是探查当年荆轲刺杀父皇一事。” 说完我便低下头,不敢再看荀夫子。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余光瞥去,那小童张大瞳孔,瞪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一般。他看我的眼神与那些儒家弟子不尽相同,几分惊惶几分无措,更隐隐含着一丝怨恨。我却无力回瞪他,只垂首静等荀夫子发落。 竹帘外虫鸣蝉聒,屋内却兰香徐徐,我一会儿觉得心如死水,一会儿又因心有不甘而感碎石入渊。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荀夫子的一声长嗟:“老夫知道。” 我闻言只觉起死回生,又陡然心惊,愕然不知所言地抬首望他。荀夫子面容平静,却微有神伤之色:“子澈可还记得你来儒家的第一天?” “弟子记得。”我不明白他因何悲伤,但听他还愿这样唤我,便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点首,“那日天寒地冻,是子思为我开的门,伏念掌门本不愿收下弟子,是夫子开恩让他们将弟子抬进小圣贤庄疗养。” “嗯。”荀夫子缓缓闭眼道,“那日我让子思子游子慕将你抬到竹屋里。你身上那件黑红衣裳被雪水浸湿,那时你四支僵劲不能动,便由庄内的女弟子替你暂换上小圣贤庄弟子所穿的衣服。你可记得?” “弟子记得。” “后来子房为你端了一碗姜汤过来,辣得你又是流泪又是咳嗽,想必这个子澈也忘不掉?”b 分卷阅读72 r   “记忆犹新。”我点点头,“子房恨极秦人,听闻弟子是秦国百姓便看弟子不顺眼,有意刁难。所幸夫子心善为弟子发声,子房狡辩他性本善,为夫子一句‘姜性本老的辣’镇住了。” “子澈记得倒真是清楚。”荀夫子苦笑摇头道,“然子房说他性本善并非只为狡辩,老夫接他的话也并非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闻言怔然,只木木望向荀夫子。 “子澈在小圣贤庄求学多年,应知道鄙门孟轲相信人性本善如水之就下。老夫不敢苟同,只以为人性本恶。”或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荀夫子慢慢睁开眼迎上我的视线,“那日子房言他性本善,明里不过是为他的失礼辩解,实则在向老夫暗示你来者不善。”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脊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荀夫子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老夫说的,也不过是在告诉子房,非独他知道,老夫也知你不怀好意而来。” 我泄了气瘫软于竹席上,竭尽全力稳住嗓音问道:“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你换下的那件黑红衣裳里装了个水纹瓶。秦国尚水德,非王公贵族不得持。再加之子房言秦军攻韩时,他于江畔见到了子澈为内史腾祝酒三杯,因而可断定你从秦宫中来。你若非心怀鬼胎,何不光明正大自报身份?遮遮掩掩以平民的身份入庄,能有什么好企图?”荀夫子讲着讲着嗤笑一声,“这阴险把戏是李斯想出的吧?我教他仁义礼信他忘得一干二净,倒是拿这些招数来蒙骗老夫。” “确是李相国所荐。” “老夫早知你是为帝国来探儒家,不过倒是未猜到你是秦国的公主。”荀夫子捋捋长须道,“子澈背井离乡多年,应该挺想念咸阳宫吧?” 我尚未从荀夫子早就看穿我来意的现实中缓过劲,他这句话却如石破天惊彻底将我激醒,心下惶然哀求之语脱口而出:“夫子莫要赶子澈走!” 荀夫子一怔,有几分无奈地笑道:“当时子澈心怀叵测还未入小圣贤庄,老夫都认为你性中恶尚可化之,未拒你门外。如今你是我儒家弟子,举止端正,荀况怎会赶你走?倒是子澈莫要怪老夫瞒你多年而怨恨小圣贤庄才是。” 我不断摇头,连声说着“弟子不敢”,彼时胸襟开张,心结既解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涌,我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会不会招荀夫子厌弃轻视,撑了竹席站起身来,面朝他屈膝跪下身,伏身三拜,欲言谢师恩,却又断断续续哽咽不成语。 荀夫子叹息着来扶我,我却跪在地上不愿起来。他没了辙便只好任由我跪着,抬手轻抚我的头发,语调温和道:“子澈初来儒家时总是独来独往,不喜与外人有过多交集,实在和当年子房初来时一模一样。你们自行封闭,不把自己当儒家子弟,反倒来怪小圣贤庄不接纳你们。外人靠近,你们便退避三舍,外人不靠近,你们便怪外人无情。你说这如何是好?幸在你们都是天资聪颖的弟子,知三省自身慢慢敞开心扉。说来说去,老夫只想告诉你,荀况不曾后悔收子澈为儒家弟子,先前不悔,现在不悔,之后亦不悔。小圣贤庄虽非由铜墙铁壁铸成,仍会尽其所能为庄内弟子遮风挡雨。不管子澈遇到上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在你左右。” 我已是泪眼模糊,百感交集下只知不断点头,拼了最后一丝清醒神智低声请求道:“子澈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夫子答应。” “你说。” “夫子能不能……莫要让子房知道我是秦国的公主。” 荀夫子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而后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我不敢笃逆他的意思,便站起身同他行了礼,轻手轻脚掩上竹门走了出去。 良久,小童听得荀老夫子一声慨然长嗟,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夫子在叹什么?” 白须飘飘的老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子房意识到子澈知他自韩国来后,亦曾请求老夫莫要让她知道他是丞相之子。” 小童似懂非懂“噢”了一声,摸摸了后脑勺,灵机一动安慰夫子道:“那——阿澈和三师公还挺有缘的嘛。” 话才说完便又闻那老者幽幽一叹:“是缘是劫,命理难说。” ——车邻卷(完)—— 天下柔弱 见面之容 八月底暴雨袭庄,九曲回廊侧边的池水不断上涨,漫过桥面后引得路上湿漉漉一片。伏念掌门本想让弟子们拿布来擦,无繇师兄却担心地面湿滑会害人滑倒,商讨之下还是决定暂时封锁九曲回廊不予通行,等天晴水退后再一并收拾狼藉。 常言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倾盆大雨下了三日后虽然缓下势头,却依旧顽固不肯离去,化作绵绵如牛毛的秋雨没日没夜下着。廊桥木板久浸泡在水里,竟生出霉点青苔来,又有池子里漂出来的水草断根,远远看去又青又紫,狼藉凌乱。 张良回来时未提前说一声,因此庄里没有人去接应他。他进庄后本想谒见伏念掌门,一至九曲回廊见到这幅光景,不知胡思乱想了什么,怔怔站在桥的一边,宛如一樽石像动惮不得。没有人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只 分卷阅读73 听子思说,看到三师公时他浑身湿透人在发抖,明明有伞,却丢在一旁地上不懂用。子思赶忙撑伞过去,张良这才如梦初醒,盯着他看了半天喃喃着问出莫名其妙的一句,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子思困惑点头,说大家都在。他这才长长松口气,眸里重新亮起光来。 子思悄悄将这事说给子慕听,子慕又告诉了子游,子游与我素来交好,便将这事讲予我听。他讲得忧心忡忡,我思量再三还是好言安慰他道:“兴许三师公会见逍遥前辈时太过疲乏,又一路奔波回来,一时恍惚出神也不奇怪。莫再揣测引得人心惶惶。” 子游听后点头称是,犹豫片刻腼腆一笑道:“子澈说话越来越像伏念掌门了。” 他虽善意夸我,但我却以为这话听起来是……骂人的。 我一个妙龄少女,怎么能和伏念掌门相提并论!可子游是个老实人,又不会信口开河故意诓我,被他这么一说我便有些忐忑,当即跑回竹屋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柳叶眉,没有。樱桃小唇,没有。如瀑青丝,没有。我正面对镜,不是天人,侧脸对镜,不是尤物。抬头对镜,眉眼寻常。低头对镜,姿色一般。 这镜子一照照得我有些郁闷。父皇有气宇轩昂之美,母后有娇柔妩媚之色,扶苏哥哥有温润如玉之风,凭什么到了我这就是凌厉眉眼,霜雪冰封之态? 难道扶苏哥哥所言是真……我非亲生,是御花园池子里捞出来的吗? 荒谬!荒谬! 我试探着将紧锁的眉舒展开。镜中人看上去便稍微好些,虽谈不上和蔼可亲,至少不再那么凶神恶煞。这副皮相胜过公孙先生绰绰有余,但我同她比岂不是自降身价! 我托着腮对镜发呆,希冀着胭脂水粉能遮掩凶光,将我修饰得更温柔些,可小圣贤庄女弟子本来就少,掌事的又各个相信女子难养,自不会备下这些东西。女弟子们乖乖听话不闹事,只敢在沐浴时私下一叹对红妆的渴望,别的时候便自欺欺人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颜之美足矣。 哪里就足矣了。什么破地方,为悦己者容的材料都不提供。我低头泄气地撞了撞桌子,再抬头时惊觉镜中多出一个人,回首一见一三兄表情复杂地站在门口,过了许久方试探道:“阿澈你是在……照镜子吗?” 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使我有些尴尬,当即轻咳一声矢口否认:“没有。” “我就说嘛,吓死我了。”他竟还放松地喘了口气,笑嘻嘻道,“我还以为继张子房后,你也神志不清了。” “……”我抽空瞄了一眼铜镜,以为它太沉,没法在瞬间内举起来砸过去。即便勉强丢出去,一三兄一闪便闪过了。再不然他被砸中,伏念掌门定又要说我一通,镜子还会掉在地上碎开……那以后我岂不是梳个头都得跑到门外临水照影。 不划算。 思来想去我虽控制住了我的手,却没能控制住我的思绪,忍不住开口问道:“假如我就是照镜子,你干嘛那么吃惊?” “你从不照镜子的。”一三兄一愣,甚是实诚地回答,“你还说照镜子的都是些弱柳扶风的莺莺燕燕……你宁可身着甲胄驰骋沙场也不愿被塞在束腰衣里。” “……” 我不吭声,他倒越说越来劲:“你不是还说楚王好细腰,结果嘞,楚亡了。楚国的妃嫔媵嫱到了秦国手里。” 被自己曾说过的话噎住,格外的心酸憋屈。我放不下面子,却又不愿承认,于是摆摆手止住他:“停停停,时隔久远,我记不清了。” 一三兄狐疑地打量我几眼,未再追问:“张子房回来,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我正因找不着胭脂水粉心下愁云惨淡,没工夫同一三兄解释我百转千回的思绪,只将问题抛了回去:“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一三兄冷哼一声嘀咕道,“我又不想他。” 他这话说得相当糟糕。一三兄明知道我没法说我也不想,还这样明里暗里讥讽我。 我又瞄了一眼铜镜,砸他的想法又有些坚定起来。 “你总看镜子做什么?”他眼尖逮到了我的目光,有些震惊道,“你不会真是在照镜子吧?” 言罢不等我回答,一拍两股惊叫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对镜梳妆再去见张子房!” 他这一喊喊得惊天动地,窗户微动,竹林里鸟鸣一阵,翅膀扑闪的声音悠然传来。 天地有片刻寂静。 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没礼貌,在这静僻幽篁中大喊大叫不礼貌,猜测着别人的心思大喊大叫喊出来便是十分没礼貌。更令人忍无可忍的是,他还猜对了。 “你知道这里是竹园吧?” “你知道荀夫子住在隔壁吧?” “你知道子房正在他那下棋吧?” 我看着一三兄,心平气和地一连三问,他察言观色,很识趣地在我举起镜子砸过去前,滚了。 一时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镜子看。如果我的眉峰可以稍稍下移,如果我的嘴唇能稍微厚一些,如果 分卷阅读74 我的鼻子可以再挺一点……那我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被剩到最后,谁也不牵我走? 红妍是取代扶柳扶桑的新丫鬟,机灵嘴甜,办事利索,若要挑她唯一的缺点,便是心术不太端正。她喜欢袖手旁观地看热闹,喜欢在别人遭殃时假意劝慰,背地里又幸灾乐祸。我曾被她天真烂漫的形象蒙蔽多时,直到她笑吟吟拉着我的手,热诚地邀我陪她到院子里玩:“大家都在,殿下也来吧。” 我拗不过她便去了,见院子里已有七个人,正翘首以盼等红妍。他们见到我时皆是不由自主一愣,恭恭敬敬同我打招呼。我不愿毁了他们的兴致,想找借口留在屋里,一三兄却仗着身份朝我招招手:“徒儿过来。” 我瞪他一眼还是走了过去,想着既他们爱找不自在,便怪不得我。红妍便将游戏规则又说一遍,这九人之间,两两配对,落单的那个要受罚,到御膳房里偷八块桂花糖出来给大家吃。我觉得这玩法太过荒唐,不情愿玩,在场的公子姑娘们却各个兴致勃勃,觉得刺激,催促着开始开始。他们已自觉站成一排,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也同姑娘们站到一边去。 选择先后以官位高低排序,因而一三兄排在第一,剩下三名皆是我不认识只见过一两面的公子。他眼神飞速扫过五名女子,还未选择便听红妍道:“无缘无故地选,太为难将军了。不妨我们先自表一番,再由各位公子定夺?” “甚善甚善。”众人纷纷依附,以为这样再合理不过。 “小女不才,略通琴棋书。” “小女贤惠,绣得一手女工。” “小女温婉,与各位公子相逢,是幸也。” “小女胆怯未见过世面,望……望各位公子垂怜。” “……” 一三兄静静候了片刻,问我道:“徒儿,你怎么不说话?” “凭什么不是我们女子来选?”我顿了顿,眼神在那些公子身上游走一遍,“若由女子选,按身份排,我是第一个。” “殿下这不太合适吧……”红妍小心翼翼道,“从来都是君子择淑女,未曾听过淑女择君子。” “是呀……这样不太妥。” “不太妥。” 不仅公子们连连摇头,姑娘们也纷纷反对,我孤立无援,只能屈服众意:“那还是按你们的意思来吧。” 最后一三兄牵了红妍,其余三位公子各自牵了三位姑娘。我孤身一人站在一边,想笑笑不出,想哭得忍着,头也不回就往御膳房跑,推开门命师傅给我拿八颗桂花糖过来。宫人们唯唯诺诺端了糖上来,我羞恼难当不愿再面对那些玩伴,遂指派了下人给他们送去,自己抄小道回宫,闭门不见客。 红妍虽吃着了糖,却被我锁在外边进不来,她去请扶苏哥哥帮忙,扶苏哥哥不予理睬,只让她等着。她便又跑去同一三兄诉说,一三兄便在我的门外敲啊敲啊敲,请我开门。 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我听那咚咚声不断,再忍不住于是将门打开了。红妍长松口气,喊了声殿下你没事便欢天喜地扑过来。我一把推开她,她趔趄了一下撞倒一旁的柱子上,咬了咬唇没敢再吱声。 一三兄目不斜视,张开手心将里边的一颗桂花糖递给我,语无伦次道:“阿澈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徒儿你吃吧。” 我盯着那枚金灿灿的糖,接了过来掷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踩它,直到它粉身碎骨,只剩残渣。 “师父,澈不受嗟来之食,澈服输。” 那是我最后一次喊他师父。 我有足足三个月没理他,待后来恩怨放下,再回想起来时,又突然胸襟开阔,觉得其实这并不怨他。我为何怪罪他生他气?不过因为他平日里与我交好,却在关键时刻背叛我害我颜面扫地。 但这不过游戏尔耳,谈什么背叛?再者天底下的男人各个心猿意马,重色轻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这事怄气倒显得我肚量太小。宽以待人不是我的本性,而我不断于心里为他开脱,大概是因为这浩荡宫闱,我实在寻不到别的朋友。因此他犯下再大的错,再伤我,只要不是有意为之,都是可以原谅的。 红妍则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这一事传到扶苏哥哥耳中后,他大动肝火,直接命人杖刑红妍,赶出宫去。涉事的其余公子姑娘们各个明哲保身,没人敢为她说话,更有甚者阿谀奉承,将红妍的险恶点子如数家珍全抖了出来。 那时我还年轻,只因红妍设局戏弄我而生气,未意识到这揭露红妍的亦不是什么好人。我越听越难受,便喊停了要杖刑她的宫人,亲自拔剑上阵,众人皆惊而上前阻我,情急之下我便说出了后来总被一三兄取笑的那句话。我喊识相的都给我让开,一三兄很识相,却没有让开。 后来一三兄曾同我解释过,还给出了三个理由。其一,红妍罪不至死,杀她有失公正。其二,我一个公主亲手拔剑杀人,有失身份。其三,他杀过人,知道是何滋味,因而不想看我杀人。 他说得颇有道理,但我却只记得那时我被他阻住的不甘,遂不太听得进 分卷阅读75 去,只当这是他为缓和与我的关系,绞尽脑汁想出的借口而已。 亦是从那时起,我便不再轻易向扶苏哥哥炫耀当女子有何好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不用为知己者死,女却未必能为悦己者容。 或因良缘未到,或因脂粉短缺。无论哪种,都……很是憋屈。 神光离合 千灯蔽月 我原本的打算是待在竹屋里一边梳妆一边观察隔壁,待张良与荀夫子下完棋我再漫不经心地走出去,好巧不巧偶遇他,恬静温和一些,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下好了,白白我的精妙算盘被一三兄石破天惊一喊喊翻,若我端庄体态,岂不是故作姿态?若我行我素,岂不是知错不改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万分纠结该以何等形象示人,沉溺神思以至于全然没注意隔壁的动静,不知那边对弈已经结束,更不知下棋人已经走出屋。因而竹门忽响起轻叩之声时,我吓了一跳,心一乱没坐稳径直从小凳上后栽了下去,虽顾及颜面未痛呼出声,但地板还是不免一声巨响。 叩门顿止,过了片刻张良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阿澈你还好吧?” “等一下,先别进来!”我唯恐这番狼狈模样被他看到,手忙脚乱撑着镜台爬起来,才弓腰把歪倒的小凳扶正,刚梳好的头发又披散下来。我欲找发带来扎,于镜台上一阵摸索却没抓到,左顾右看皆不见其踪影。 为何偏偏、偏偏要在紧要关头差错百出! 明明刚才还在这的,怎就凭空消失?真是见了鬼了!我不甘地翻找一番,依旧找不着。但我不敢再耽搁时间,张良说过他不喜欢等人的。我心悲戚,无奈之下只得疾疾冲向门口,开了一道小缝。 张良倒是心领神会,未伸手推门,避免了我把门抵住的尴尬。他站在外边压着笑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自然不能说我太过纠结如何见他,以至于被他敲门所惊跌落至地,我自然也不能说我仓皇之间连束发的带子也找不见。我斟酌半晌,删繁就简道:“我找不到发带了。” 我一边等他嘲笑我,一边思量着如何故作坦荡地回话。哼,我可是害小圣贤庄满目疮痍的不羁弟子。直接也好间接也罢,柱子有剑痕、竹榻塌半截、地上被凳子砸出坑皆与我脱不开干系。丢掉一根发带算什么? 可我酝酿的话一句也未说出来,便听张良笑道:“那真是再巧不过。” “嗯?为何这么说?”我心下顿时好奇,凑近了门缝瞄他一眼,“子房的也找不见了吗?” “那倒不是。”张良摇摇头,不再吊我胃口,伸手递了一缕黑底红纹的发带过来,“子房出门前受伏念师兄所托,为庄内的女弟子买些新发带回来。” 我见他手递发带过来时本心若擂鼓,听他讲到是受伏念掌门所托,内心遂慢慢平静下来,却没忍住一阵沮丧。但历练多年,我已不再喜怒形于色,更不会把所有想法全直言不讳往外说,于是将此君子不齿的想法小心藏匿起来,接过发带往发间匆匆一系:“多谢。” 张良不言等着,待我扎好头发彻底将门打开,忽又背过身去:“子房无意发现了个地方,阿澈随不随子房来?” 什么废话,但有君邀我哪次不是有约必应,辗转九州亦随之。 风度。体态。端庄。矜持。矜持!我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清清喉咙问道:“什么地方?” “就在山下。” “那尚可。” 张良闻言转过头来,望我的神色有几分复杂。他欲言又止,斟酌再三还是没忍住,面露忧色问出一句含蓄却又言简意赅的话:“阿澈你是不是二三其德了?” 试问他这话我能怎么淑女地接?!赳赳老秦,皆是武夫,要何窈窕。我无力隐忍,本色毕露斜睨他道:“张子房你把话再说一遍?” 他弯下眉眼,笑语盈盈道:“子房无意发现了个地方,阿澈随子房来。” 很嚣张嘛,再说一遍连问都省了。可是久不见张良,久不见他笑,我心下倍为思念。今儿一见便如久逢甘霖,无论如何也没法同他生气。我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又止不住心间繁花灿放。 “好不好?”我明明已默许,他居然还敢得寸进尺,偏了偏头非要我开口应答。 “好好好。”我不得不点头,“现在吗?” “阿澈真聪明。”张良嘴角微微扬起,我心觉不妙,他下一句果然不是什么好话,“门禁后我们下山。” “门禁后。”我木木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忍不住感慨一句,“子房你刚从外边回来,不歇歇的吗?” 张良若有所思,避而不答认真道:“阿澈你说话越来越像掌门师兄了。” “……” 待到夜深人静,我们套了件夜行衣于瑟瑟风中翻墙下山,七拐八绕穿过无数街巷后,他拉我上了一间屋顶。我环顾四周,漆黑一片。自宵禁后,晚上的街坊集市都是死寂沉沉,除来回巡逻的士卒外,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于黑灯瞎火这时候出来 分卷阅读76 ,我本以为张良又要会见哪个大人物,可左顾右盼也不见别人,便忍不住问他:“我们在等谁吗?” “没有。”他摇摇头找了一处坐下来,同我招招手,“到这来。” 我以为在那才能看到什么玄机,遂走过去于他身侧坐下。他估计是怕我等得不耐烦,还特意宽慰我道:“还未开始,再等等。” “等什么?” “待会阿澈就知道了。”他偏守口如瓶。 张良这般神神秘秘,我也不好再追问,于是安静下来,只望着天际那轮明月。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与坐在小圣贤庄的竹屋上看它好像还颇为不同,这月轮似乎离我更近,更为明亮皎洁。我神思一阵游离,忆起了与瑶瑶一起躺在水云间的小溪里仰望星空的日子,恍惚间还能听见她的笑声,指指这颗星星问阿澈这是什么,过一会儿又指指另一颗,那这一颗嘞?我答了一遍又一遍,她却听了又忘,压根不用心记。我笑她记不住事情,瑶瑶却摆摆手大言不惭道,人生一世白驹过隙,凡事纷扰,她才不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说得言辞凿凿,可到底还是宁死也不肯把旧忆碾碎以换新生。人若草木,生于尘埃极易折损,却偏偏不自量力,舍身殉道以求临死那一刻的无愧于心。他们道家嘴上说着生死无异,可即便逍遥老头也未能真正超脱生死之外。闻知瑶瑶中了晓梦的天地失色后,他大笑之,笑得众人皆惊愕,笑出了昔日庄生鼓盆而歌的潇洒释然,笑着笑着便抚须唱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唱罢便跟何事未曾发生过一般,该论事论事,该歇息歇息。他歌尽洒脱,可其中细碎哽咽却遮掩不去悲楚怅然,非哀而不伤,却是乐而更殇。神光离合间,我似乎又听见逍遥子所唱,倍感凄然,乃长嗟应和那缥缈玄音:“念昨日,昨日遥遥不可及。思旧情,旧情尚在君已去。忆故人,故人弃我茕茕孑立身。” 未曾想我胡言乱语,竟得张良一声轻叹:“昨日不可及,沧海月尚明。昔情不可追,前路无穷已。故人去不归,且怀且行。” 我心微颤,忍泪问:“之何处?” “之心之所向。”他引心宿寓我,一语双关。 “子房从心?”我续此双关。 “……”他沉默片刻,未答应这一相邀,换以一诺道,“子房不负心。” 他若是点头答应,我没准会视张良为轻许誓言之辈。可他这般谨慎用词,小心翼翼,便越发显得他一诺之可贵。我不由感慨:“子房之诺,与季布相比孰为珍重?” 张良神色顿霁,笑道:“季先生一诺千金,子房一诺——” “如何?” 他撑着下巴似乎真在深思熟虑,过了片刻后竖指朝我比了比:“万金。” 张良这模样和孩童攀比无差,我觉得好笑想讥他不正经,可见他真诚不又于心不忍,遂点点头认了:“行吧,幸得子房一诺,澈现在手有万金,富甲一方啦!” “岂止手有万金?”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了声失礼后伸手按我肩上,轻推着我转向东面,“还有千灯入眼。” 我蓦然偏过头去,便见海上缓缓升起一缕纸灯汇集成的流光。源头处各盏纸灯还挨得紧密,越往上走便越显零碎,毫无章法分散开,更衬托得天地广阔无边。千灯蔽月,银辉顿时黯然失色,月华铺洒的海面顿时为灯流照得波光粼粼,水纹泛金。纸灯浮沉,似携火种破开墨色苍穹,袅袅乘风,扶摇直上,渐渐消匿于九霄之中。 谁放的灯?为何在此时此地放?放灯做什么?那些纸灯飘忽缓升,看得我心旷神怡,因而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我们静静坐着,见千灯浮起,望千灯映月,再到千灯散尽,四周又为夜色吞噬,须臾之间,竟似三秋之久。待最后一盏纸灯摇摇晃晃平步云霄后,我才心满意足地赞叹一声:“好看!子房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子房去见逍遥掌门时,遇到了天宗的赤松前辈,听他说九月授衣时蜃楼会放千灯以祭神灵。” “赤松子?”我大吃一惊,“他不是早仙逝了吗?!” “子房也是如此以为,直到亲眼一见,才知他老人家身体健硕。” 张良说得不紧不慢,我却十分不安,也不顾这么多问题他记不记得住,一连串全抛了出去:“那逍遥前辈岂不是有危险?他们有没有打起来?晓梦知道她师兄还活着吗?雪霁在谁手里?” “阿澈你别急,听子房慢慢说。” 我意识到失态,顿时便有些羞赧,长太息道:“澈装不出淡然,装不了温柔,装不成窈窕淑女。” 张良一怔,哑然失笑道:“谁逼你装了?” “窈窕淑女乃君子好逑!” “原来你是在忧虑这事。”他笑道,“无妨,子房暂且宽以待人。” 他越笑我越乱,当即瞪他:“你笑什么? 分卷阅读77 不许笑!澈严于律己有什么好笑的?” “嗯?”他便努力收敛住笑意,一本正经问我,“那阿澈严于律己,自省出什么来?” 哪有这样逼人说自己缺点的?张子房你谁啊?我们很熟吗?很熟吗?!我脸色阴鸷,虽百般不情愿,却又忍不住同他直抒胸臆:“澈生于穷山恶水之地,或许长了一副刁民之相,比公孙先生还是好些……” “刁民之相?”张良重复一句,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越发气恼狠推了他一下,他未防备没能躲过,身子微微歪斜,用手撑住砖瓦才重新坐直,轻咳一声道,“错啦。” “你说什么?”我微微眯眼,恐他话里有话,又要七绕八歪指桑骂槐。 “阿澈为何说自己刁民之相?”他讲到最后一个词时便如鲠在喉一般,忍笑忍得格外艰难,音调扭曲颇为怪异,歇了好久才继续道,“照镜子照的?” 好嘛。我就说。他听到了。他全听到了!我心下已将一三兄千刀万剐,还偏偏得装出淡然从容的样子维持颜面:“是啊。何错之有?” “用镜之错。”他微微一笑,倾身靠过来,凝视我道,“照照这个?” 张良眼里全是星星,有什么可照的。话虽这么说,我的视线却被网住一般挪不开,远见他之貌,近见我之容,形影交相重叠。相顾无言间,心如坠万丈深渊,覆水难收。 修竹苍苍 雪后初晴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常早了很多,才时近十月末,雪花便洋洋洒洒铺盖下来。许多弟子因未及时添置冬衣而沾染了风寒。无繇师兄遣弟子同有间客栈的新掌柜讨了几碗姜汤驱寒。可数日过去,染病的弟子不见好转,又有愈来愈多门生经不起风雪之寒,病恹恹提不起精神,伏念掌门不敢怠慢,赶忙托人从药庄带了几副药回来,煎给患病的弟子喝。 子游的风寒略有好转,给他送药的一三兄却沾染上,一三兄才稍稍恢复,给一三兄送药的张良又栽了。一三兄倒是想借病休假,可其余弟子都坚韧不拔地带病出席,他便不好意思。一三兄抱怨说,一堂课下来,咳嗽声此起彼伏,场面很是悲壮。就这样撑了四天有余,弟子们渐渐恢复了气色,张良却是头疼发烧眩晕接踵而至。他病到这个地步也一声不吭,直到脚步虚晃从台上摔下来弟子们才惊觉事态严峻,惊惶之下也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兵分三路禀报了伏念掌门,无繇师兄和荀夫子。荀夫子心疼不已,当即命弟子们把张良抬回竹屋静养,前脚才走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后脚便赶到,听说人被夫子带走了,两人对视一眼,几分无语。 因而张良就被如当年的我一般,莫名其妙被安置进了荀夫子的竹屋。 真所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张良神思恍惚睁眼之际,我温柔体贴地将只有姜的碗递了过去,期待地看他低头喝了半天然后很是迷茫地拧眉喃喃:“水呢?” 太滑稽。我死憋着笑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望着他,却被荀夫子勾指一敲头,这一笑便再忍不住,任我沉气捂嘴定神,都难以停下来。荀夫子本想训我几句,不知怎的也被我给带得翘了嘴角。他好面子不愿被我看到,嘟囔着骂我见不贤而思齐,衣袖一甩走到隔屋拿药去了。 他一走张良便本色尽显,扬袖欲削我,我险险一避笑擒他手腕于半空: “子房摔得疼不疼?” 他一怔,神色无奈又有几分不甘心:“全庄都知道了?” “没没没,唯有那堂课上的弟子看见了。其余弟子只知道三师公带病上课,很是敬仰。” “那阿澈是怎么知道的?”不待我回话,他已摇摇头自答道,“自是王将军告诉你的,子房给病糊涂了。” “哪有!子房神思敏捷如常。” 他没认可这句话,却也没辩驳,只抿抿嘴侧过脸去:“这下好了,你把夫子给气走了。” “子房,夫子说阿澈见不贤而思齐……骂的好像不止我一个吧。” “子房现在头晕,说不过你。”他沉吟片刻,抬手按额道,“你别得意忘形。”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我摇摇头,“子房病一日,我便得意一日。那你要不要快点好起来?” 他轻哼一声算是应允,我便把桌上的药端与他,言简意赅送他一字道:“喝。” 张良接过去将那苦药一饮而尽,空了碗后才蹙眉道:“这好像不太对。” 我顿时紧张起来,已然开始怀疑那药被谁谁谁做了手脚,当即把药碗夺过来:“哪里不对?” “这药这么苦,当由阿澈来喂。” “……”我回头朝隔壁的屋子瞄了一眼,确认荀夫子一时半会不会出来,遂转过去同他粲然一笑,挥袖便要扫他。 “良药苦口利于病。”张良微微闪躲了一下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利于行!” 我知他是在逗我,心下羞恼却又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对付他,遂暂且将空碗放回桌上,一来定了心神,二来腾出了双手。我背对着他,视线便恰好落在窗外,见外边雪已停了, 分卷阅读78 又见竹林苍苍,一时雪后逛竹园的愿望又被勾起。紧接着便是那个割舍不下的问题萦绕我心。 咸阳宫瓦楞上的雪可已积起一层?我虽记不住它的每一根房梁柱子,但好歹还是记得那宫宇的巍峨模样。如今眼见苍茫一片,本来明晰的记忆却刹那间模糊。屈指一算,我已有六?七?八?八个年头没回去了。只是这到底算是我弃了它,还是它弃了我? 我正发着怔,忽一枚雪球自窗而入直直砸我脸上,冻得我整个人一哆嗦。又闻张良窃笑,我忙里抽闲转头瞪他一眼,径直冲出屋外去抓罪魁祸首,却见盗跖嬉皮笑脸捧着一株草同我挤眉弄眼:“闻张良先生染了风寒,有人遣我来送药。” 消息倒是知道的够快。我微微眯眼,抓他袖子不放:“公孙先生吗?” “……”盗跖眼角微抽,“呃……我和她不太熟。” “那是哪个人?”我手下用力几分,指尖掠过他衣袖,半捏半揪了他的手臂。 “逍遥掌门啦。”盗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用力甩甩手道,“他本想邀你们去赏赏雪,人都走到了山脚下,听闻子房生病了他怕打扰子房休息,遂托我送草药一株来探探你们的情况,礼轻情意重,是他老人家在水云间亲自栽的。” “外边天罗地网候着你们,你们倒是优哉游哉。”我真是不知如何评价这两人,遂顺了他的意将草药收下,“你赶紧走吧,若要被伏念掌门看见就麻烦了。” “咦?”盗跖摸摸下巴,“我听逍遥掌门说,有荀夫子的地方,一般就不会有伏念掌门的身影。真的假的?” “据说他们八字不合。”我一边瞎说一边盗跖出竹园,走到一半忽见伏念掌门迎面而来,背后一寒赶紧挡他前边,反手推他道,“藏藏藏藏起来!” 盗跖东张西望,手无足措道:“藏哪里啊?” “躲竹林里去!” “太扎人了!” “那那那跳池里!” “都结冰了!” “上树上树!” 好在伏念掌门并未察觉异常,他进屋慰问了张良一番便要走,临行前蹙眉问我怎么站在院子里不到屋里去,我急中生智道:“三师公的弟子们很担心他,时不时前来探看,荀夫子嫌不清净,便留子澈在此同弟子们说明情况。既不让他们放心,也好让夫子安宁。” 伏念点点头正要走,头顶却哗啦一声断下一截竹子来,他惊而拔剑,太阿出鞘红光一过,那截竹枝夹杂着积雪分崩离析。 伏念仰首看了看那残留的半截竹子,掸了掸抖落在肩上的雪与竹叶道:“积雪太多,要时常抖抖它,以免压垮了竹枝,掉下叶来惊到来往的人。” “是。”我眼睁睁见得盗跖在伏念仰头的瞬间蹭到处,强忍着视线不追随他,只低头遵命。 伏念掌门又交代了我一些琐事,我一一应答,他这才离开。岂知他刚走倒悬在梁上的盗跖砰地一声摔在雪地上。他摔得人仰马翻,我忍着笑过去扶他,却见到雪地上一抹鲜红,当即僵在原地。 “哇车姑娘你好没良心,路见不平,不扶小爷一下的吗?”他捂住胸口笑嘻嘻地损我,讲着讲着没来得及收嘴,一口血便涌了出来,洒在雪地上似点点梅花瓣。 我大惊失色,再顾不上疑问赶紧俯下身架他起来,往竹屋里挪。张良本卧躺榻上,见盗跖这副模样,也是面露惊色,当即跃下来腾出位置,同我一起扶盗跖躺至了上去。 “不碍事不碍事。”盗跖摆摆手挣开我们,扮了个鬼脸道,“不愧是伏念掌门的太阿,出剑速度如此之快。” “掌门击中你了吗?” “没有没有。”盗跖笑道,“二位宽心,他用剑再快,也被我给闪开了。” 盗跖不以为然,张良却面露惭色:“害盗跖兄使出电光神行步实在是——” “哎——都说了没事。”盗跖打断张良道,“伏念掌门也不知道是我嘛。我未事先说一声便闯这来,还好巧不巧踩塌一截竹枝,惊吓到他是我之过。且这电光神行步本就是要练的,久不练习也会生疏。” 他说得越是真挚我越听之不忍,立马将他带来的草药煎了,舀了两碗分别递给了他与张良。盗跖摇摇头婉拒道:“我没份的。” “你同子房是好朋友吧,是就喝。”我将那碗强塞进他手里。 “啧。”盗跖歪歪头咧嘴笑道,“车姑娘你这话用来劝酒还好,拿来劝药不妥吧。” “你伤养好了,我再劝你酒。”我不容置疑,“喝下去。” 盗跖怔了怔,再没吭声乖乖喝了,药尽碗空时他忽而冒出一句:“我想蓉姑娘了。” 说完又低下头去笑道:“好苦啊。” 这话说的是药?是他之心境?还是两者?我心一颤,仓促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糖来递给他,强笑道:“那这个给你。” 他也不客气,接过糖三两下抽开糖纸就往嘴里丢,继而两眉弯弯笑得眼里尽是亮光:“子房不吃吗?” “子房不吃糖。”我抢在张良回答前接了他 分卷阅读79 的话。 “为什么?”盗跖饶有兴趣地发问。我也心下好奇,便用手肘轻轻撞撞了张良催促他说。 张良有些犹豫,可盗跖与我皆是他不回答绝不放过的架势,他终是妥协,轻叹一声:“容易醒。” 话音刚落,便闻逍遥子的声音破窗而入:“子房如此瞻前顾后忧心忡忡,该拖回水云间的桃源医一医心病。” 拖……拖回。果真是道家人。我正觉得有趣,忽又闻另一不曾听过的声音:“水云间的桃花林尚未回春,你要请他去赏那荒芜地方不成?” “非也非也,此番前来我是想请子房与子澈小友赏赏雪。” “这雪已落尽,全积在地上,有何好赏的?” “哈哈,天时去矣,人事可尽。还请赤松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闻此言我再坐不住,连忙凑到窗边将帘卷起,便见一白须飘飘的老者身着一袭深紫色长袍,他虽眉发雪白,眸中却毫无混沌倦态,反是目光灼灼元气充盈。他站于逍遥子对面,手中横握一枝断了的竹枝,极有可能是方才盗跖不小心踩断的那根。逍遥子手持雪霁,率先舞袖勾画出一道金光,待光流蔓延出去逐渐有了弧度,越发显露出圆的行迹后,赤松子才不紧不慢抬手腕,微微一甩,沾染在竹尖上的雪粒便飞射了两枚出去,轻而易举穿过气流,各自嵌进圆的一半。阴符阳符既成,一枚太极印俨然出现,那圆越转越快,转得周围积雪一点一点,纷纷上浮,凝滞于空中,不动了。 盗跖与我已然看呆了,张良惊归惊,思绪倒是清醒,竟还能喃喃出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张良这话说得轻且快,窗外两位老者却皆听到了,他们不约而同侧过脸,颇有赞赏意地同他微微颔首。继而默契地转回头。雪霁与断了一半的竹枝飘浮在空中,两相抵的刹那,白光微闪,竹枝尚在,雪霁断了。剑的周围气流一动,那枚阴阳印便慢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停于空中的积雪受到波动,纷纷扬扬而下,竟与寻常落雪一般。 纵是万千美景,我心思全在断了的剑上,哪有心情去看那雪景,只惴惴不安拉张良袖子道:“雪霁断了?!” 张良未能语,却听逍遥子抚须而笑:“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言罢便见雪越下越急,一圈一圈环绕着竹枝覆盖,簌簌有声间,已将其冰封玉裹,待声寂雪停时,那竹枝俨然已成了雪霁的模样,乖乖躺在逍遥子手里。 “闻子澈小友喜见雪落竹园之景,特送雪一场。” 我语无伦次再三道谢,要请两位先生进屋来坐他们却嫌竹屋小不如天地浩大,摆摆手拂袖走了。我愣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盯着张良试探着问:“谁同他们说我喜见雪落竹园之景的?” 盗跖不嫌乱,还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反正不是我说的。” 这里不尴不尬杵着个盗跖,我欲问又不能问得过于直接,再三思量小心翼翼将问题换了一换:“子房怎么知道的?” “并不难。阿澈刚来小圣贤庄时可容易看穿了,你喜欢什么东西,就一直看。子房屡见你在竹屋里望着外边的飘雪,便有此猜测。”张良顿了顿道,“只是现在阿澈越来越会隐藏自己,子房也就越发难猜到你喜欢什么。” “不难猜的。”我摇摇头,看他。 “是吗?”张良扬扬眉。 “是啊。”我还是看他。 专心致志地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 他便低头笑了,眸中澄澈若雪后初晴,奕奕闪光。 威仪棣棣 不可选也 相传道家天宗人宗五年一比试,以定夺雪霁的归属。这雪霁于风胡子的剑谱排名第六,在水云间时瑶瑶常常趁逍遥子午睡时将它偷出来,略施内力将摘下的野果一一冰镇。我们坐在树荫下,脱了鞋将脚浸在溪水里,嘴里含着冰凉的果子,清爽又解暑。起初张良还略有不安这般用雪霁糟蹋了剑,瑶瑶便嘲笑他为礼所束,有板有眼地教导他功名乃身外之物。 瑶瑶问,如果饿到快死了,这时有人拿一袋粮食与你换凌虚,你换不换? 张良沉吟片刻,最后摇摇头说不换。 瑶瑶嘴角微扯,又转过头问我,那阿澈呢? “换啊。”我不假思索道,“反正凌虚又不是我的剑。” “……”张良与瑶瑶皆斜瞥我一眼,视线往我腰间佩剑看去。 “呃……”我方老老实实回答,“若是荧惑的话,那我不换。” 张良朝瑶瑶耸耸肩,颇有挑衅色,瑶瑶略有不满地嘟起嘴拧眉道:“阿澈你怎么也如此迂腐。” “我为何要换?我何不用荧惑胁迫那人把粮食交出来?这样既不挨饿,也不必损失我的剑。” “……”瑶瑶恍然大悟,喜笑颜开拍手道,“有理啊!怪不得掌门总夸儒家弟子精明,要我们好好学习。” “瑶姑娘误会了,儒家弟子一般不是她这个精明法。”张良黑着脸连连摆 分卷阅读80 摆手,“子房的本意是说舍生取义。” “舍生取义,舍生取义。”瑶瑶摸摸下巴道,“是那个孟轲说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吗?” “正是。” “那我才不要舍鱼取熊掌。”瑶瑶连连摇头,“水云间的鱼多好吃啊?至于舍生取义……如果连生命都舍弃掉,换回义有何用?” 张良先前还是笑着听她说,听到后半句便敛笑正色道:“若连义都舍弃掉,苟活下来又有何用?” 瑶瑶不甘示弱:“生命是自己的,义或不义只是别人如何看你的。若命都丢了,哪还顾得上别人怎么看你?” “生命不仅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再者,义不仅是别人如何看自己,也可以是自己如何看自己。若是舍了自己的命换知己者活下来,那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活下来的人说,都是义。” “……阿澈。” “嗯?” “你帮帮我,我说不过他了。”瑶瑶悻悻叹气,扯扯我的袖子。 我忍不住笑,刚想开口助她,忽思绪斗转乍醒过来,方才虚影悉数不见,只剩窗外夜风刮擦竹叶的响声。我独坐榻上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儿呆,忽就待不住了,遂携剑于身,披了件裘衣步出门去散心。 夜深人静,庄里火烛皆已熄灭。唯有挂在走廊上的灯笼闪着红橙相间的暖光。年近岁末,庄内上下弟子即将聚于一堂,只是不知今年荀夫子将问与何有关的题目。我一边思量着一边往九曲回廊走去,转过第三弯时,忽见两道黑影鬼鬼祟祟蹲在拐角处,压着声音说话。我心起警觉不敢贸然行动,遂猫下身轻手轻脚靠过去,待近了勉强看清两人皆穿着小圣贤庄的学生服,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却又不免好奇他们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便闻其中一人道:“你说我们全庄上下就三师公一人不知道子澈是何来头,是不是很可笑?明明夫子恨极秦国,偏偏在这事上要我们三缄其口。我就不懂他老人家为何总是袒护子澈,她有什么好?六艺不精,身份不明不白,何不逐出庄干净。” “闭嘴!”子游惊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子澈是小圣贤庄的弟子,与我们是同门,你怎能这样说她?!” “同门?”子慕的笑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你把她当同门,她把我们当同门吗?!她是秦国人!秦相国第一次到桑海便抓走了丁掌柜,秦公子第一次到儒家六剑奴便刺伤了三师公,还有那个死赖在这不走的秦将军,你以为他们秦国人打着什么好算盘?要我说,上次秦公子派赵高来带她走,就是为了方便日后同小圣贤庄下手的,她潇潇洒洒一走,再将多年来在小圣贤庄收集的罪证一交,你我都得完。” “好啊,你既这么想,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她没与赵高回去?为何王将军急率士卒回庄与赵高对峙?” “这……”子慕支支吾吾片刻不甘地承认道,“我还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你就不要枉自揣测一通乱说!子澈她为人正直,我们不当怀疑她。”子游气恼道,“掌门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你无端猜忌同门,实在君子不齿!” “低声,别吵醒睡着的人啦。” “!!!” 两弟子赶忙从角落站起仓促行礼,恭恭敬敬道:“三师公。” “不必多礼。”张良顿了顿看向子慕温和道,“子慕,说说子澈有何可疑之处。” “弟子不敢。”子慕仓皇摇头。 “说吧,既你有疑,子房应替你解惑不是?” “是……”子慕唯唯诺诺点头,鼓起勇气道,“弟子有三疑。其一,自她入小圣贤庄后,桑海动荡不停,李斯扶苏赵高全来了,弟子以为这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其二,她初来时趾高气扬对谁都爱答不理,对三师公尤其极不尊重,从水云间回来后却前倨后恭判若两人……弟子怀疑其中有诈。其三,虽那秦国将军用一纸婚令劝走了赵高,却又不娶子澈,反倒请掌门留他于庄,弟子愚钝,实在不知他们在玩什么名堂——心下难免有猜忌。” “桑海动乱非因子澈而起。墨家机关城为流沙所破,逃窜桑海,李斯才闻讯追来。扶苏来访小圣贤庄,居心叵测,然与子澈应该没有太大关系,否则他何不于那时指名道姓直接赐下婚约?至于他与子澈是何关系,子房暂时还不清楚。至于你说的为何子澈待子房前倨后恭,嗯……” 张良被卡住了。我心下好笑,越发聚精会神侧耳倾听他会做何解释。 “不对啊。子澈待子房一直不恭,何来前倨后恭之 说?你们没听她依旧是以字唤我,从不知叫我三师公。没大没小很不像话是不是?” “……”子慕愣愣点头,子游则低头偷笑。 “其三,这婚约之事不过权宜之计,旨在劝退中车府令,既是权宜之计,过时自然作废。若是子澈真的嫁予王将军,那才有所可疑。” “原是这样……”子慕沉思片刻,同张良作揖道,“弟子不才,谢三师公指点。” “兵法云,疑人 分卷阅读81 不用,用人不疑。既无确凿证据,切不可猜忌同门,于大敌临近前自乱阵脚。若被人趁乱施予反间,后果不堪设想。” “是。”子慕乖顺点点头,犹疑几许试探着问道,三师公就如此信任她吗?” 张良凝神片刻摇了摇头道:“子房不信她,却也不疑她。” “这是什么意思?”不仅是子慕,连我也好奇起来。 “意思是,若子澈有意犯错,子房不会自欺欺人她是无意做错事。若她无意犯错,子房也不会不分黑白便责怪她有意为之。” “弟子受教。”子慕与子游不约而同叹服一声。 “你们为何如此迟不歇息到这儿来?” “回三师公,是因为今夜落雪声大,弟子辗转反侧睡得不安生,又恐吵到同僚索性出门散心。子游浅眠,弟子不小心吵醒了他,这才相邀一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九曲回廊来了。” “回廊飘雪,倒也是非同凡响之景。”张良揶揄一句,闻此用词,子慕子游皆忍不住欢笑起来。 “你们慢慢赏吧,我先走啦。”逮住弟子夜半不睡觉张良居然也不管不劝,只同他们摆摆手,掠过他们的方向朝廊桥的另一边走来。 我顿觉困窘,若不尴不尬与他在这撞上,说出的是睡不着出来散心那套理由,不是明摆着我把他们的对话全听了。若要胡编乱造别的借口,岂不是自泼污水?可此刻我要走也来不及了,只能僵在原处听天命。幸在这廊桥宽广,我待在桥面左端,张良匆匆自右端过了,并未看到我。这一下形式斗转他到我前边了,我便放下心,静静侯了一刻才站起身跟上前去。 他步履轻快,我不敢跟太近,又怕一不留神被甩开,这种走走停停的跟法仅跟是一段距离已跟得我身心俱疲。他经过学生寮后径直向伏念掌门住处的方向走,我稍有犹豫,权衡再三还是继续跟上前。伏念掌门屋尚未熄烛,与隔壁几间漆黑的屋子对比鲜明。张良走上阶,轻叩了几声门。 “掌门师尊,子房已将书抄完。” “辛苦你了。”伏念掌门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嗓音低沉似一声叹息,“去歇息吧。” 我正纳闷张良又犯了何错被伏念掌门罚抄书,便闻他开口:“谨诺。子房翌日便将书卷交付逍遥掌门。” “嗯。你行事小心。” “师尊好好休息,子房先告退。”张良躬身对着禁闭的房门行了一礼,方转身慢慢走下台阶。 张良被罚抄书竟不同我抱怨,竟不向荀夫子求情,竟要将所抄之书交给逍遥子?!这是何原因?我正思索着忽见一手伸于我眼前晃了晃。我惊而欲叫,看清是张良后到了嘴边的喊声又硬生生噎了回去。 “走吧。”他不予我反应的时间,兀自于前边带路,我稍一犹疑还是不敢久在伏念掌门的住处前逗留,遂跟了上去。 待我们走了一段距离,我便忍不住将方才心中疑惑问了出来。张良早料到我会如此问他一般,狡黠一笑:“掌门师尊罚弟子们抄书,本意并不在罚,而在书。” 见我睁大眼睛,他颇为愉悦地将原委缓缓道来:“多年前小圣贤庄的藏书阁曾历劫一场大火,儒家典藏的多部经书毁于火海,掌门师尊心疼不已,几经周折从外边借到了近一半的样书,然他恐藏书阁再失火,遂不敢声张,只好以罚弟子抄书的名义将样书翻抄。十年了,那些丢损的书终究抄成了。” “既抄完为何不把书留在小圣贤庄,要交给逍遥先生?”我有些惋惜未有机会见到那些由弟子们一笔一划抄成的书,但更多的还是钦佩伏念掌门这一招瞒天过海。 张良沉默片刻,倏尔一叹道:“儒家危矣。” 我根本无法反驳他,也不能自欺欺人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驻进桑海的秦兵每日都在增加,搅得人心惶惶。小圣贤庄我行我素地授课,似乎视他们于不见,却有意无意加紧了弟子们对剑道的领悟。 等待小圣贤庄的会是怎样一场浩劫?我已没有勇气去想,唯能在它尚安好时多走几遍九曲回廊,多看看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我轻呼出一口气,尽量不让那悲凉罩住我:“子房是何时发现我的?” 张良垂首以鞋履在雪地上轻轻蹭了蹭,才抬首看我道:“踏雪有声呀。” 雪势愈大,星星点点沾染在他发上肩上。我抬手将落在他肩上的雪粒拂去,忍不住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跟着你。我是睡不着出来散心,见到你后心下好奇才决定尾随一探究竟。” “那这样走一走,阿澈现在可睡得着?” “更睡不着了。” “是不是因为寤寐思服。不见则已,见之更是辗转反侧?” “……”我替他拂雪的手一停,猛地蹲下身抓了一团雪径直朝他掷去。 张良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抬袖一挡,那雪便散漫开来,有一半挂在他衣袖上,另一半则似霜粉一般,亮闪闪地落回雪地。 “张子房你知不知非礼勿言?!” “那阿澈又知不知非礼勿动?!”张良沉着脸扫去衣袖上的雪,我正因他 分卷阅读82 突然翻脸而愣怔,再眨眼时他已行云流水地弓腰起身,捧了一手雪直直往我脸上盖过来。 好一个兵不厌诈。我冰到瑟瑟一抖,慌忙抬手抹了把脸,才勉强能睁眼看清景象。不过: 一天,一地,一庄,一雪,一人,一笑而已。 便足矣,便足矣。 折心沐火 执炬迎风 荀夫子走的那天雪停了。 他离开得很安静,远不符合他平日里的不羁张扬。我本以为他这样的人物定会在撒手人寰前把儒家弟子召集到榻前挨个训过一遍才算完。 夫子的小童第一个发现老师仙逝,伏在榻上嚎啕大哭,哽咽不成声。其音悲怆哀转久绝,响彻整个小圣贤庄。 儒家弟子们闻讯纷纷披麻戴孝,聚于竹园,人人泣涕如雨。伏念掌门强忍悲痛主持事宜。因竹屋狭小容不下那么多人,便只留了几个弟子守灵,遣了其余人先回学生寮休息。他本不愿让我一介女流之辈留下来,但兴许是见我心意坚决,终究没有逐我走。 我心怅然若失,彷徨悲哀,却哭不出来,只知道跪在地上木木然望着夫子。他双眼闭阖,神情安详,与寻常时候睡着一模一样,也难怪小童会如此心下不甘,一遍又一遍地去拉他的手催他醒来。 也只有这时静静看他,才能注意到夫子比我初来儒家之时苍老许多。灰白的双鬓已然色若霜雪,长须上最后一缕墨色于何时悄然褪去我竟也毫不知情。明明我时常向他请安,偏偏我就是看不到年岁流转。 于竹屋跪了一夜后,弟子们接二连□□去。请辞去时小童把我与张良留了下来,他哭了一天一夜已很难再发出声音,只默默领我们去了侧室,拖出一大个箱子后推给了张良。张良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撕开封条,抬起了箱匣。 小童从箱里搬出两盏棋,递予了张良:“夫子那么爱下棋,却总舍不得用这白玉盏,说是要留给子房。你把这棋盏拿去后,一定要常用它练习喔。” “子房谨诺。”张良伸了双手将那棋盏接过,认真的模样仿佛在接圣旨。 我心下愈发难受得紧,小童又用袖抹了抹眼睛,声音沙哑道:“这是老师留给阿澈的。” 我一怔神,转眼再看他时便见他手里捧了一只趾高气扬的鲤鱼灯笼。只需一眼我便认出它是早些年丁掌柜扎给我的,那时我喜欢它喜欢得不行,却因当众受辱不愿再玩它,丢也不知丢哪去了,未曾想夫子竟替我将它收拣了起来。 一时记忆横流侵袭而上,悲从心起,我便再忍不住有泪夺眶。 “夫子这么疼你,你却只在被掌门□□时才来找他说话。”小童愤愤不平,语有幽怨。 我被他说得又愧又悔,只抱紧了那灯笼,泪落得更凶了。 “你不要哭啦!”小童没好气地命令我,自己却噎了一下又开始抽泣,“夫子不在了,没人让我们擦眼泪了。” 他定不知道他的无意之言对我来说却是字字扎心,句句让我痛入三分。我便六神无主,便无措仓皇,只能言听计从用袖将泪拭去,落荒而逃一般出竹屋,才喘上一口气。 等我回过些神再去看张良时,发现他虽眼角微红却始终未落下一滴泪,只低垂着首将两盏棋抱在胸前。我已自顾无暇,见他这副模样更不知可以从何劝起,索性守中不言,暗暗攥紧属于我的灯笼。 怎么可能哀而不伤?! 怎么可能绝情弃义?! 怎么可能淡看生死?! 怎么可能鼓盆而歌?! 挣脱不开的悲伤与突如其来的愤怒交相杂糅将我吞噬,也只有于那一刻我才幡然明白为何父皇不惜万金亦要苦求长生之术。帝王将相也好,士商工民也罢,于沧海横流间不过渺渺一粟而已。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假的。永以为好也是假的。长生才能无死别,才可能永相好。若人不可长生,区区蜉蝣之躯,凭什么许下沧海桑田的誓言?到头来人唯一能履行的诺言不过是以死来践的抱柱之盟。 悲怆之极,我挥别张良速速回屋,将那早已不亮的鲤鱼灯笼高高挂到梁上,把门掩实后才敢颓然滑坐于地痛哭出声。 接连几日皆是张良来唤我,他将餐食放在门口我却没心情吃。他不劝不怨,只默默将餐食撤了去又换上新的,一来二去我心中有愧,隔着门请他莫再送了,可他不肯听。我没办法,便只好开了门将盒子收下,胡乱塞了几口又将食盒还予他。张良轻叹口气道:“阿澈你吃的比辟谷时还少。” 明明是悲伤的时刻,可听张良说话我总觉得好笑,于是我便有些怪他,恐他太早将我拽离这悲楚,是对荀夫子的一种背叛不敬。我神色肃穆斥他莫开玩笑,张良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将食盒又塞了回来,微有笑意道:“嗟呼,来食。” 我气急败坏要甩门,他却一手强撑着门,神色认真道:“阿澈你想一想,怎么做才能让夫子高兴。” 我一愣神他便将门推开了些,一边同我说:“该不该好好吃饭?该不该好好和同门好好 分卷阅读83 相处?该不该好养一些?” 我不知所答,张良顿了片刻柔声道:“子房初来小圣贤庄时,夫子便是这样循循善诱的。不好好吃饭,就去喝药。不好好和同门相处,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好养,就……” “就?” “就多交束脩。” 我忍不住笑了:“是夫子了。” “是啊。”张良点首附和,将食盒递到我面前,“师叔是通透的人,阿澈开心一些,他不会怪你的。” 我深藏的心思为张良一言道破,惊异之余还是佯装不知他在说什么,顺从地又从食盒里拿了片糖塞嘴里,果然比先前的甜了一些。我心下些许释然,又从盒里拿了一片糖递予张良,他犹豫拧眉,刚开口欲拒,我已抢了先机:“子房该不该好养一些?” 他一怔,笑着把糖片接了过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便问他:“子房之前说的,吃糖容易醒是什么意思?” “原来阿澈还记得。”他语调有些许嘲讽,也有些许赞赏,混合在一起我便有些揣摩不透他的意思,“子房少时喜糖,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也常常吃到,可每每才举起筷箸,就醒了。醒时一切成空,难免郁结,索性就不吃了呗。” “因为这样子房便同糖较劲了?”听此缘由,我不觉莞尔,“那依子房的意思,若你不吃,梦便不会醒了?” “多半如是。”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拿了片糖予他:“那趁这次子房还没醒,多吃些。” 张良愀然变色竟不敢接我手中的糖,仔细打量我片刻后脸色苍白道:“胡闹。” 言罢夺了食盒愤然走了,留我又是忐忑又是莫名其妙。幸在用膳时间他又重新出现,将满满的食盒递给我,颇为正经地交代:“二师兄叮嘱你多吃些。” 我便笑他说话越来越像伏念掌门,张良耸耸肩以“彼此”二字反唇相讥。 兴许正如张良所说,故人去不归,活下来的人除了一边缅怀一边前行外,没有别的选择。他看得通透,行事也果断,短短几天里便协助伏念掌门将丧事办得妥妥当当。 期间墨家派盗跖偷偷前来吊唁一回,道家的逍遥老头未曾露面,倒是赤松子与晓梦登门寄以慰问。这不太符合常理,我疑他们居心叵测,张良却敢断言这两位前辈并非坏人,让我无须多虑。张良向来有他的道理,且道家天宗人宗究竟是何纷争我还知之甚少,再加上之前赤松先生曾与逍遥子赠雪景一场,我虽恨极晓梦,却因也只能暂且放下成见把他们当来客接待了。流沙音信稀少,但他们本就是行走于天地的刺客杀手,也无须奢求他们对小圣贤庄的遭遇施舍丝毫怜悯。 儒家孤苦无依的时刻,即是被下手的最好时机。闻荀夫子仙逝,赵高奉李斯命前来吊唁,只是他不仅带来了瓜果牛羊,带来了罗网甲兵,还请来了王翦将军。老将军不怒自威,只一抬手,一三兄麾下的士卒纷纷放下矛戈,侧开道迎接他们。 挡在藏书阁前的儒家弟子们如草木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推开,个性刚烈更被撞倒在地。张良与我俨然拔了剑,守着最后的阵地。 赵高指了指矗立着的楼台振振有词:“藏书阁藏六国之书,乱秦法度,该烧。” 言罢他将燃着的火把递给了王翦将军:“王将军,这一功便让令郎来立吧。” 王翦将军接了那火把朝一三兄招了招手,一三兄却沉默着不过去。王将军有些恼怒,厉声呵斥催促他过去,一三兄便将那火炬接到手中。他一步一步走向藏书阁,走到我面前时停了下来,歪了歪头问我:“阿澈不会让开的,是吧?” 我摇摇头,他便咧嘴一笑:“那我扔啦!” 说完猝然回身,攘臂而扔,那火炬便迎风而去,眼看就要直中赵高,却被横空而出的真刚剑削去半截,惨兮兮落在地上,火也灭了。 “孽子!”王翦将军大为震怒,拍马提剑就来捉一三兄,兴许是他老当益壮,兴许是一三兄没躲,仅眨眼的功夫王翦将军便将一三兄逮了,要拎他上马却没能把他拎起来,只气鼓鼓丢了一圈绳子给他,“自己捆了手脚乞罪!” 一三兄老实地将手脚绕了几圈,一边朝赵高道,看的却是我:“抱歉,中车府令我没扔中,没能立功。” 赵高抿了抿嘴没理会他,抬了抬手一名影密卫便携炬而过,轻巧登上了藏书阁,阁顶慢慢起了红光,他也未能再出来。赵高并不感讶异,只了然道:“想必伏念掌门正在藏书阁吧。” 我本以为赵高是故意信口开河以乱人心,不料藏书阁渐渐坍塌时无繇师兄从中步出,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说法。我愕然欲冲进楼里,无繇师兄却一把拽住我,他一句解释也不同我说,只是不放我进去。 “儒门掌门殉儒门之宗,倒也说得过去。”赵高挥挥手,六剑奴便阵列在前,“不知这一次,哪位欲与他们以剑论道?” “儒家张良,请赐教。” 我尚未反应过来,凌虚俨然毕露锋芒,直逼断水。六剑奴未料到张良竟敢率起攻之,有刹 分卷阅读84 那间的愣怔,便是在这短暂的一刻,张良形如御风,已过五人,可惜挥剑之时断水回过神来,疾疾后仰,凌虚的剑面便贴着他的面颊扫了过去,未中要害,只将他的脸划破一道血痕。 断水抬手蹭了蹭脸上的血迹,冷笑一声亦亮了剑。六剑奴紧跟着纷纷拔剑前来,不过三招而已,张良的凌虚已便被挑落至三尺之外。他全身是伤,半膝跪于地身子微晃,正艰难地支撑着不倒下去,六把剑默契异常地向他心间刺去。 这哪里是论道?这是屠杀!他们要杀张良?他们怎么可以杀张良?!我方寸大乱,阻止不及只能把荧惑掷了出去。 六剑竖刺,一剑横挡,那一扫六合的剑虽承了六剑,却因吃不住力,剑面先是露了一丝纹路,继而铮地断成了两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其余六柄剑却安然无恙地回到他们的主人手里。 我有片刻怔然,只能强迫自己集中思绪稳步朝张良走去。我伸手想扶他,他却没能撑到我走过去,膝一软便俯下身失去了知觉。他晕得太是时候,害我都没法捡起荧惑在他面前晃一晃,得意洋洋地跟他炫耀,张子房你看,这就叫荧惑守心。 可是他晕了,我就没法炫耀,我没法炫耀,就只能对着断了的荧惑发呆,发呆着发呆着我便又开始哭。大敌在前,士气为重,这么哭实在太不争气太丢人了,可一想到荧惑断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我难过得连看荧惑都不敢看了,便把它们按回剑柄,假装它还很好的样子,站起来去把一旁的凌虚捡了起来。我用袖子替它擦了擦蒙在上边的一层土,发现有一颗嵌在上边的红石不知道被震到哪里去了。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握紧了凌虚面向六人:“儒家子澈,请赐教。” 赵高的笑声打破了天地之间片刻的寂静。他拍了拍掌,也不知是在赞赏还是在讽刺我:“殿下好义气,但臣如何敢冒犯殿下?” 说着他给了六剑奴一记眼神,他们便心领神会,率着秦军将剑架在了其余儒家弟子脖间。 “殿下还是与中车府令回宫吧。”王翦将军见之有几分不忍。开口劝道。 眼见子游子思还有荀夫子的小童全被利刃架了脖子我便难免心急动摇,却又不甘心就此为他胁迫,正僵持之际忽有一剑飞来,钉我前方阻我示弱。 望剑所来方向,有人闲庭信步掠过兵马至局中。 “是你。”我微微睁大眼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他是正是邪,意图为何。 他却摆摆手,毫不客气地开价:“一千金保一条命,姑娘要保谁?” 赵高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竟也未拦他。只饶有兴趣地观望。我千算万算哪能算到这疯子不嫌命大,瞎参合一通只为说出这样一句话,实在哭笑不得:“我没钱了。” “这样啊。”他面露悻悻之色,转身便要走,我哪里肯放他,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公子还欠了我一袋钱!” “哪能啊。一事归一事,姑娘给了我一袋钱,我已将进退天机告知姑娘。你岂能这样反复算?” “先欠着先欠着——” “我一般不做赊账生意。时局变动不过一瞬之间,万一下次你我见面成了敌人,你不认账我岂不是血本无归。” “那就从哪儿来滚哪儿去。”我恼羞成怒把他往门口推,“少瞎参合。” “等下等下,我说的是一般。现时局动荡,看在姑娘照顾过在下生意的份上,便让你先欠一千金罢了。”他做了妥协,笑得有些恶毒,“你要保哪个?” 我环顾四周,皆是我欲浴血守护之人,哪能选出人来?焦急之时忽有刹那灵光乍现,遂站到了张良身前朝无繇师兄道:“无繇师兄,你到我身后来。” 无繇师兄稍有犹豫还是听从了我的意思。我便同那人道:“一千金,保我自己。” “……”他张张嘴,又合上,又张张嘴道,“这是三个人,我的规矩不是这样的。” “我的规矩是这样的。你一言既出,当守之。” 他有几分闷闷不乐,最后还是撇了撇嘴叹口气道:“行吧。” 言罢他便步过去将钉在地上的剑拔了起来,六剑奴严阵以待以为他是何用剑高手,他却持剑朝我走来,一横剑把剑架在了我脖子上,朝赵高等人微笑道:“到此为止吧,不然你们的殿下便回不去了。” 赵高胸有成竹的神情终于有所僵硬:“想必这位公子也是知晓事理,这些儒生肆无忌惮藏六国之书,反秦之心昭然若揭,臣以为必须严惩。” “藏书阁的书我也看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杀中车府令当先杀我。况且烧书之命是李丞相谏言,杀儒生可是父皇的意思?若不是……若不是,你赵高说他们该杀,我说不该杀。那是你姓赵的代表父皇,还是我代表帝国?” “赵大人,草民以为此话有理啊。” 意识到乾坤扭转,赵高便换了副诚恳卑微的笑容:“那不如这样,赵某出万金,请公子移位,让赵某带公主回宫,其余儒生不咎便是。” “这话的意思 分卷阅读85 是,你们殿下的项上人头值万金吗?”那人提了提剑,又向我脖间逼仄几分,“赵大人开价开得好慷慨,只是不知这话传出去,听到的人会怎么想。” 赵高彻底敛了笑,冷声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 他不答,凑过来同我耳语:“依姑娘的意思?” “让他们滚,再不犯小圣贤庄。” 他点点头,朝赵高道:“你们殿下欲让诸位撤离此地,莫再回来。” “恕难从命。臣奉陛下旨意,此行必须带殿下回宫。” 我斟酌良久,最后推开了横在了前边的剑,面向赵高道:“放过他们所有人,再不犯小圣贤庄,澈跟你走。” 六剑奴欲上前擒我,我顿时拔凌虚架在自己脖间笑着看他们:“别过来。我不惜命,你们惜不惜?” 六剑奴便不敢再上前,赵高沉吟半晌,最后一笑道:“遵殿下旨意。” 我东曰归 我心西悲 又一年冬雪始化,万物复苏。坐在地上打瞌睡的道家子弟因入窗春风一哆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便有人递了块方巾过来。那弟子感激地接过来擦了擦鼻子,忽而后知后觉地手一僵,茫茫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错愕中又充满惊喜:“张良先生终于醒啦!” “烦劳足下照料。” 见张良躬身行礼,少年惶惶然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连连摆手道:“多礼多礼!先生好好休息。我先去通知他们一声——” “且慢。”少年脚下生风正要跑出门去,却被张良伸手一拦,“先别急着出去,子房有几个问题向足下请教。” 少年有几分犹疑,但见对方问得真挚,也就慢慢点了点头:“先生请说。” “子房昏睡了多少天?” “多少天?”少年一愣,哑然失笑道,“张良先生与六剑奴交手,身负重伤,已有整整两个月未醒。” 说完又若有所思道:“在下还以为张先生会先问这是哪,我是谁呢。” “道家水云间,子房来过这里,因而没有发问。至于足下是谁,子房斗胆一猜,是深受逍遥掌门信任的道门弟子之一?” “久闻张良先生足智多谋,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少年频频点首,神色越发恭敬,“然先生未醒的两月里出现了太多变故,因而逍遥子已非道家掌门,道门暂由晓梦前辈掌管事宜。张良先生如果休息好了,便随我出去。一来让他们安心,二来也好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张良顿了顿,拧眉问道,“除子房外,还有谁在这?” “张良先生莫担心,事情进展皆在先生计划中。墨门盗跖已助伏念掌门脱险,不久前来信称身至下邳。儒家弟子无人知情,多已回小圣贤庄,由颜当家掌管。但有个别儒家弟子放心不下先生——遂赖在道门不肯走。” 张良怔了怔神,没再问下去,径直推门而出。岂料才刚走几步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子游“哎哟”一声揉揉了头,抬首的瞬间惊喜得话也说得结巴起来:“三……三师公你……你可算醒了!” “劳子游费神担心了。” 正说话间有三两名弟子闻声跑过来,围着张良既不敢冒冒失失靠太前,又不肯退太开,还非得讲究非礼勿视,只能悄悄瞥上几眼,交头接耳念叨着太好了。 “三师公。”子慕忽而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剑步上前。 “多谢子慕。”张良朝他点点头,将凌虚抓握过来,手心贴上剑柄之时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秦国人暗遣秦宫中人来小圣贤庄搅局,他听从荀夫子所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九年卧薪尝胆,终于将来人化为己用。是哪个将军爱女?抑或是哪个贵族千金?纵他尚不知她究竟是谁有此呼风唤雨的能耐,却也知道不加过问才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奥妙之义。 九年是很长的时间,足以知她所爱,知她所恨,知她所有。张良知扶澈入骨,因而千钧一发之时仅以一招哀兵必胜就激她倒戈,为仁为义站到了帝国的对立面,亦不负众望助儒家脱险。若荀师叔魂魄有知,当含笑九泉,这一局对弈他老人家到底击败了李斯。 小圣贤庄化险为夷,两位师兄无恙,弟子留存,书卷转移,大局稳妥。这已是他只敢奢求连期许都不敢期许的结果。千算万算,未算差一步。因而没有不甘,无所遗憾。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必须一遍遍地说,因为只要足够多遍,就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借阿澈为刀与帝国抗衡,他当然心有歉疚,但有失必有得,张良或许有愧,但并不后悔这一抉择。 兴许是他低估了六剑奴的剑术,又兴许是他高估了自身的恢复速度,张良本以为歇个几天就能重新精神焕发的事,竟让他躺过了冬天,细推起来,应与他清寒入疾脱不开干系。 无论是何原因,阿澈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但她向来消气快,所以只要诚恳认错她应该不忍心再同他板 分卷阅读86 着脸。实在不行……他退让几步去水云间钓几尾鱼应该不成问题。 张良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凌虚的剑柄,待调整好心绪,他以最漫不经心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子澈呢?” 正小声叽叽喳喳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没吭声。 “她先回小圣贤庄了吗?”张良有一点点的意外,但并未显露出来。 又是一阵沉寂,半晌都没人答话。这种弟子有问不答的情况实在罕见,张良正琢磨着这一问题是否有为难人的地方,子游终是开了口解了他的惑。 “三师公,我们皆是受子澈所托在这里等你醒后带话给你。” “带话给我?委托你们这么多人?” “子澈说她之前有次委托子慕传话,子慕却未能传达,她放不下心,所以多托了几个。”子游说着说着有些尴尬地看了子慕一眼,后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张良点点头道,“你说吧,她有什么话不能自己说,要托你们传?” “三师公莫要生气!” “子房没生气。” 子游闻之却顿时面露苦恼之色,慨然长叹喃喃道:“子澈所猜果然不差……” 张良微微扬眉,轻咳一声权当未听见:“她究竟想同子房说什么?” 子游沉默良久欲言又止,纠结再三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抖:“子澈为退秦兵答应跟赵高回去。她同中车府令要到了三个月的时间护送受伤的弟子到了水云间疗伤,本想等着三师公醒来亲自同三师公告别,可时限到了三师公都未醒。赵高催得紧,子澈便只好先走了,临走前交代弟子们务必将话传达。” 子游讲着讲着有些讲不下去了,子慕便将话接了过来:“子澈说她此去或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又说三师公不喜欢等人,所以三师公怪她也好恨她罢,只是不要等她了。” 说完儒家弟子们便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唯恐出事。到底是他们的三师公,泰山崩于前尚能面不改色,仅此音讯又岂能使之动容?见张良只点头再简单不过地答了声“知道了”,儒家弟子不免心中又生几分敬佩。岂料仰慕之情才起,忽又听对方一本正经地问出一句:“她有没有说很久很久是多久?” 这问题实在太让人猝不及防,儒家弟子没有准备,相与对视间没人敢贸然作答,一旁的道家弟子不知前因后果,看不透其中纷杂,只觉得这场景滑稽有趣,饶有兴趣搭了一句:“那张良先生可以等多久呢?” 若蜉蝣之身,可以等一朝夕。若蟪蛄之身,可以等一春秋。若彭祖之身,可以等八百岁。 张良对上那少年好奇的目光,摆摆手道:“随口一问而已,子房才不等她。” “……”那弟子抽了抽眼角,神色顿显恭敬,“张良先生实在深谙绝仁弃义之礼,不知有无兴趣转投道门?” 话才说完便被一群儒家弟子盯着看,盯着盯着便哈哈挤出一个笑,自己乖乖捂住嘴,撒腿溜了。步履匆匆,踏春而去,震起片片桃花旋转飘起,实乃万物回春之景。 我姑酌彼兕觥 维以不永伤 我来儒家的第九年,小圣贤庄藏书阁为火所烧,伏念掌门殁于火海,张良遭重创不省人事。 儒家子弟大多恨我。 我出秦宫的第九年,扶苏哥哥与敌交战时中毒生死未卜,中车府令赵高领旨邀我回宫。 秦宫中人大多疑我。 他们要么恨我,要么疑我,不恨我也不疑我的人却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天地之大,目不能及其极,我却寻不得一个容身之地,这算什么世道? 我抱着无繇师兄想着最后的告别能同他说些什么,他抚了抚我的背,低声劝我若难过得紧就哭出来。儒家的子澈固然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是秦国的公主便没有这样的资格。我不依他的话,摇摇头将他更抱紧了些。无繇师兄有些怔然地叹了口气,更加柔和地宽慰我道:“好,不哭便不哭,阿澈最坚强了。” 若不是赵高和一堆秦卒在场,离开小圣贤庄那天我一定嚎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但兴许是我不愿让他们低看我,纵是眼睁睁看着师门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合上,我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赵高请我上马,我执拗地摇摇头要步行,他倒是未为难我,只抬了手吩咐秦兵跟着。于是我便在秦卒簇拥中一步步走下二百一十六级台阶。二百一十六长梯,七十二级,一级为三阶,旨为提醒行者三省己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样,我明明尽我所能做到了三样,为何还是摆脱不得这怆然处境?我心有怨恨,欲速速走完,却又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走它,不知不觉便走得格外的慢。 走着走着我眼眶便越发泛酸,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光景纷纷于这时向我扑杀过来。我看到我无意发现它的那天,丁掌柜提着神志不清的我,将我半拖半拽拉回了小圣贤庄。我看到张良第一次带我走它的那个秋天,黄叶漫天,他用凌虚画了棋盘,不冷不热地问我想不想 分卷阅读87 下棋。我看见一只小红蛇簌簌有声窜进草丛,紧接着天际有只凤凰振翅飞过,张良摆摆手说莫要因禽兽之故耽误了时间。我看见影密卫把它的去路全堵了,张良对星魂的警告听之不闻,步履坚定向前走了五步,手都被割破了就为了告诉我他在这里。我看到张良喝飘了后身形晃荡,话才说了一半就仰卧阶上睡过去。我看到雨雪霏霏,他一边抖一边故作镇定地问我冷不冷,前前后后加起来问了整整三遍。我看到他套了件黑不溜秋的夜行衣,在千灯浮现时在台阶的尽头催我快点,回眸的瞬间眼里全是星月。 然后我就忍不住了。我再怎么昂首再怎么平稳气息再怎么克制,都克制不住眼泪挣脱眼眶倾涌而出。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哭什么,若荀夫子看见了,必要责问我一通,翻翻白眼说我娇气难养。可他不在这里,没人敢阻我,于是这泪一掉便停不住,这一泣便不成声。 一三兄被王翦将军下令捆在马上。他才一出小圣贤庄,便把平日里学的非礼勿言忘了个干净,对捆他的士卒破口大骂,吼他们递方巾给我。秦卒们哪有备方巾手帕的习惯,面面相觑唯唯诺诺说未带在身,说着又偷偷向赵高所在的方向瞥上几眼。一三兄遂命赵高掏方巾出来,话音刚落就被王翦将军狠敲了脑袋,骂他没大没小说话没分寸。 赵高并不计较,勾了勾唇角笑看我道:“方巾有是有,只是不知殿下愿不愿用。” 我摇摇头答了声不必中车府令费心,加快步伐逃开了长阶。不远处便是街市,按礼我应上马车避开寻常百姓,再加上我刚哭得眼眶发红,实在羞于见人,我遂不再强求步行,搭着赵高的手登上了马车。可车轮刚过有间客栈,我忽又觉有一心愿未了,忍不住喊了停,跳下车步进客栈让掌柜搬几壶好酒来。 掌柜呆了呆,伏身几拜后匆匆跑至后房将酒一坛又一坛地搬出来,陪着笑让我随意挑。我没有挑拣的心思,随意拿了一壶倒入碗中猛喝,入口那刻便知是秦国的苦酒。那酒虽苦,但暂时替我抹去了心下的怯意与无措。我用袖抹了把泪,慢慢镇定下来,视线清晰时恰巧见方才那位解围之人正坐在角落一桌。他见着我尤为惊惧,脸上血色全无,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捧着的酒碗。 起初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再一想必是他恐赵高同他算账,并且误以为此行就是来逮他的才会如此警惕。见我没有动手的意思,客栈外的秦兵也只是安分候着,他才神色稍霁,勉强同我笑了一笑。可我心悲戚笑不出来,只同他颔首示意。 我背对千军,他们安静地阵列在客栈外。应是父皇交代过赵高带我走时依顺我些,他才不敢贸然来催。我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离开桑海,便于是慢吞吞地捧着酒一碗碗喝,只求能拖一刻便一刻。 几碗酒的时间,那小子眨了眨眼睛缓过了劲,端着碗小心翼翼挪过来坐到我旁边。我扫他一眼,他立马解释:“草民不敢坐对面,坐那儿会被赵大人认出来。” 我已身心俱疲无力与他多谈,遂点点头视他不见继续喝我的酒,须臾他将手中碗往我这推了推,又瞥了瞥桌上的酒。我会意也懒得问,搬起酒壶给他添了半碗。 喝酒这种事,若是独酌,难免酒入愁肠,凄惨者更感悲凉。可若同饮,便能胸襟开张,偷片刻无忧。便是这荒唐乱世,你独感绝望觉得承受不来,可若是所识皆意难平,便会好受些。这与墨家所倡的兼爱天下大相违背,也笃逆了儒家的爱人之说,可我却觉得这一感受实为真切。兴许是我境界为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或许天下人都喜分忧,只是顾及颜面不愿承认罢了。 我喝得稍微开心了些,遂开口同他攀谈:“公子能为一千金救人,能不能为一千金杀人?” 他端酒的手一顿,耸耸肩道:“那要看杀谁。我不杀足下。” 我并无此意,但被他一说还是有几分好奇:“却是为何?” “杀了你在下也活不了,及吾无身,钱财万千于我何加焉?” “逍遥老头或许会对公子青眼有加。”我点点头,“你同他说说好话,没准他一高兴就将雪霁赠你了。” “在下要那剑做什么?我自己有一把。”他将腰间佩剑卸下,递过来予我一瞧,还颇为热诚地同我介绍,“其名迩月。” 我抓过剑柄拔剑出鞘,稍稍掂了一掂,是把轻剑。剑刃只有一侧开锋,剑面光滑几乎无痕,可见出鞘的次数极少。剑锋虽利,剑气却微弱近无,并不是一把上乘的兵器,也难怪我从未听闻过它的名字。我阅毕后将剑还予他,勉为其难赞赏道:“名字不错。” 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哼了一声将剑收回剑鞘:“其余便无处可夸了?姑娘不是好的相剑师。” “这剑过轻,用之不稳。剑刃单侧开锋,不易制敌。剑气微弱,难镇强敌。再加上公子用之不勤,与它未必默契。” “剑身不稳,故而可出诡道。留锋不开,所以游刃有余。剑气不足,因此柔弱胜强。”他微微一笑,如数家珍将手中剑的好处一一道来,“用之不勤,是养精蓄锐之故。” 好厉害的一张嘴,怕是能把黑说成 分卷阅读88 白,将白说成黑。我虽不知这把剑是否真的像他所说如此完美无瑕,还是忍不住为他的口才叹服。 “一千金一把,姑娘有意买吗?” “……” 见我神色呆愣,他轻轻拍桌莞尔道:“噫,姑娘怎的如此轻易就信以为真了?你欲买我还不卖。” 说完兀自笑着端过酒碗饮下一口,清清喉咙问道:“你说吧,一千金要我杀何人?” 我一个激灵,眼神往赵高的马车瞥了瞥,他摆摆手说在他能力之外。我便请他为我除去晓梦,他摇摇头说不惹道家人。我颇为狐疑地瞥他一眼,没法参透其中原因,又冥思苦想一阵,最后犹疑地吐出了红妍二字。我本以为他会不理会这陌生的名字,岂料他饶有兴趣地坐直身,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一问,问我红妍姓名。第二问,问我红妍去向。第三问,问我是否后悔。 我告诉他红妍进宫前本姓戚,但不知流落民间后是否更改了名姓。她去了何处我并不清楚,但杀她的念头尚明确,因此无所悔。一一答完我不免好奇他怎么不问我为何想杀这人,他听罢我的疑问只坦然笑道,收钱办事,不问明细。 我有几分敬他通透,也有几分惧他无仁。可不悔二字我既说出口,便不想放下颜面收回来,再者我亦好奇他如何能顶着森严秦法杀红妍而不偿命,因而权衡再三还是将钱袋卸了下来递予他。 他颇为诧异:“方才你还身无分文。” “瞬息万变不是?此乃中车府令的钱袋。我手快他尚未发现,即便发现了也不敢多说什么。”我朝他笑笑,“这里边应有许多银两,公子先收下。不够的等你履约后,来咸阳宫领钱。” 他沉吟片刻,将那钱袋揣进衣袖里面:“行。” “我的名字公子必然已知道。敢问公子姓名?” 他粲然一笑,避而不答道:“草民不嫌命长。” 说完将酒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直抒胸臆道:“待时机到了,天下谁人不闻我名?” 我觉有理,便也不再逼问,转了身一边同他挥挥手一边步出客栈。 全军继续前行,至渡口时我掀帘同赵高提出要三个月的时间让我往水云间一趟,确保儒家子弟无恙我再离开。中车府令一边扶我乘舟,一边委婉地同我讲了很多道理。六剑奴各立一船,绕我左右。 水波不兴,船行平稳。赵高始终在对我笑,全然不像一个害我背离师门的恶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我也对他笑,我一边笑一边提醒他桑海闲杂人众多,一定要看好弄御赐的物品,弄丢了便是杀头之罪。 他垂手往腰间一探,眼神森然地盯着我看了片刻,最后抿抿嘴挥了挥手。围着我的六只小船逐一让出道来,终现出一片辽阔天地。我夺过秦卒手中的篙一撑,脚下那叶小舟便慢慢转了方向,往桃源渡口驶去。 与狡童书 子房,子房,子房。你一定不知尚在水云间时澈便疑你为狡童。以下书文不过行军奔波中草草一记,不知所云,莫怪。 辗转两月,小舟终于在桃源渡口停靠下来,澈沿蜿蜒曲折的山路七歪八绕到了道门。守门弟子神色警戒问澈来意,可事情复杂,澈不知该从何说起,正踌躇困窘之际,有一女子迈了几步靠上前来,也不知她同那弟子说了什么,他脸色顿时变得温和,脸上也有了笑容,身子一侧迎澈入门。 澈不免多瞥那女子一眼,却发现她竟也在看澈。澈觉得奇怪,便忍不住端详她,这仔细一看才辨出她恰是瑶瑶的师姐。澈喉咙一哽想要唤她,水师姐却匆忙摇头同澈使噤声的眼色。澈不知她为何这么做,但相信她有她的道理,于是点点头默然跟在她身后。 水师姐伴澈走了那条澈曾走过无数次的小径,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同澈说。澈不免心下惶恐,既害怕她是因澈出道门后再未回水云间而生澈的气,又心虚她知道了澈的身份,因而不愿与澈有太多瓜葛。不知不觉便走到岔口,她停下了脚步同澈道:“张公子身负重伤,被安置在逍遥先生房内。幸在赤松先生与晓梦掌门施予援手,他已无大碍。你若想探他,穿过那片桃林便到了。” “师姐不一起来吗?”澈往右看了看那片死气沉沉的枯木,又见水师姐要往西处去,下意识开口问她。 水师姐有一瞬间的愣怔,继而如梦初醒般摇了摇头委婉拒绝澈道:“扶姑娘自行便可。” 听她这么叫澈,澈再无勇气邀她,只能应答着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澈欲将澈的惭愧羞恼甩至身后,可澈能逃到哪里去? 于澈前方的不是其他,恰是十里桃花林。 冬雪飘旋间满眼灰茫,没有昔日一丝颜色。澈僵在入口处迟迟难以迈步,忽闻水师姐在澈身后开口:“扶姑娘是不是也嫌它太安静了?” 不待澈反应,水师姐已站至澈身侧:“我还是再陪姑娘走一段吧。” 澈心下对她有莫名的感激。水师姐率先走进了桃林,澈紧跟其后,机关尚在,只是不见轻红。有她引路,澈格外顺利地找到了逍遥先生住处所在的方向, 分卷阅读89 正要往前走时忽有一木猝然横行向澈撞来,澈尚未反应过来水师姐已抓澈衣襟将澈向后带退两步,险险避开了那一袭。 “阿澈忘了这招啦?”水师姐忽然笑了,“瑶瑶总是和我讲她第一次见你时,你只顾着剑鞘里的野果,结果一不留神撞上树。她把这些事翻来覆去地讲,一遍又一遍,我听腻了她却说不腻,讲到大家懒得听她说,这丫头抓不到听众,便同树说话,搅得逍遥先生都没法午休。如今这桃花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我见你又差点撞上这树,忽地就记起这蠢师妹来,真是防不胜防。” “防?” “已经很久没有人喊我师姐了。”水师姐顿了顿,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阿澈是旧友,不远千里来道门,我未以礼相待颇为不妥,请见谅。可我只是……我只是不愿为过去所烦扰。奈何瑶瑶这丫头精灵古怪,说话时吵得我不得安宁,不说话时竟也令我心难安宁,我便只好尽量忘记有她这个师妹。可瑶瑶喧嚣,并非我想忘就能忘,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自己少想她些。触景易生情,我便极少来这桃花林,也不常去水云间了。因而今日见到阿澈,我便预感不妙,再三规避,那些我不愿记起的东西终究是来找我了……” 她说着说着抬袖拭泪,再开口时已有些哽咽不成语:“阿澈怎么那么迟才回水云间呢,怎么不回来看看桃花林呢,你怎么不回来呢。” 片刻之间澈有些恍惚,以至于分辨不清到底是水师姐还是瑶瑶在说话,可无论澈怎么睁大双眼环顾左右,只见得冰封残枝,寻不到那道水绿色长衫的影子。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澈才终于明白,瑶瑶不在了。 不在了的东西可以请上好的工匠花个几年几月再造一个新的。 可是如果人不在了,那就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澈不懂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花了澈那么久的时间才琢磨明白,又或者是澈太过懦弱没有勇气接受再也见不到逝者的事实。所以才会不动声色将情绪埋藏在心底,想着一切皆是命理,一切都不过沧海浮云变换。 自欺欺人这种事,如果持续一天而后清醒,那或许会心生愧疚及时改正。若是持续数月之久再醒悟过来,可能会惭愧之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但如果是数年呢?那这谎便已深根固蒂,如同生于毫末的合抱之木,将最开始显而易见的真相一点一点蒙蔽,再不见光。这时候再想要看清事实,就不得不抽丝剥茧一般将缠绕在外的毒蔓一道一道割开。 澈骗了自己太多年,因而当浅显明了的事实展露于澈眼前时,那感觉便是肝肠寸断,是剜骨钻心的痛,是五脏六腑都在疼。澈本就吃不住疼,于是在澈归水云间的第一天,澈没法顾任何颜面,只蹲在一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桃树下嚎啕大哭。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样算下来,我们是不是有千百年不曾见荀夫子了?那我们又有多久未见到瑶瑶了?隔在其间的年岁多得吓人,兴许这便是生与死的距离,其长短可借助牵挂多少斗量。 若是如此,澈便不愿想自澈离开水云间已有几日,更不愿算澈有几日既不见扶苏,又不见狡童。那未免太过悲凉绝望不是? 心细如子房,见此书信,定会疑问为何不是“不见子都”,那澈必笑言,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子房会追问,澈便会搪塞过去,毕竟那是秦宫之事,是澈年幼时与扶苏哥哥开的玩笑。一来子房不知前因后果所以不明白,二来子房素不喜秦国,澈也就无多言的必要。 前路山石颇多,行车颠簸,又是薄暮冥冥,不便书信,遂至此一断,待路径平坦,再续。 与良人书 子房,子房,你怎么可以一睡那么久都不醒来。 是赤松子与晓梦没有尽心尽力,还是你疲乏多时,因此一旦有机会躺下便趁机偷懒,不愿起来? 澈于水云间候了数月,候不到子房醒来,所以只能先行辞去。非澈不愿陪伴子房左右,只是三个月是澈能与中车府令讨到的最后期限。 总体而言,这几个月澈过得还算好。澈住在瑶瑶的屋子里,兴许是这丫头灵气满溢,害澈夜里总是做梦,各种各样与水云间有关的梦。梦里有瑶瑶,有逍遥老头,有无繇师兄,有一三兄,当然也有子房。 澈梦境中的桃花林尚是一片轻红,瑶瑶爬到最高最高的枝丫上摘花,逍遥老头慌里慌张伸出双臂让瑶瑶下来,瑶瑶一边做鬼脸一边说掌门多虑,她从小爬树爬到大,不会摔下来的。逍遥老头却翻翻眼睛,囔着他是在心疼这桃花林被压坏了。瑶瑶好像被说服了,想原路爬下来时却脚一滑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满地落花上,委屈地哽了一下泫然欲泣。无繇师兄想走过去扶她,一三兄却摆摆手认为该让瑶瑶吃一堑长一智,她便坐在地上瞪一三兄,发狠话说以后烤的鱼都不分予他。子房扬起眉,笑着将手里的钓竿晃了晃,说那以后子房钓的鱼都不拿给瑶姑娘烤。言罢还递了凌虚的剑鞘过来劫澈,让澈交点山果出来。 何等真实,又何等荒诞,起初澈辨不出虚实 分卷阅读90 真假,信它为真,却总是梦醒景空。一而再再而三,澈便心寒,便害怕,便不敢再不疑。复入梦境时,澈便做不到在一旁笑看,只求逃离虚妄速速醒来。于是澈终于明白子房所言“容易醒”是何意。想来子房也曾有过三千美梦,却于夜尽天明时怅然若失。是梦回故国吗?子房从不曾与澈提及韩国,澈也断不敢问,只恐一不留神便说错了话。 澈在水云间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子房是否又是在韩地有过最美好的回忆?而后便是秦国铁骑攻城略地,搅碎了子房苦守不得的安宁,因而子房才会如此恨秦国对不对? 澈少时不知事,并不懂秦国为何会为多国所恨。澈以为秦国有最好的兵戈甲胄,有骁勇善战的士卒,有用兵如神的将军,有不断开辟的疆土,所以六国嫉妒。秦国是大国,六国是小国。大国欲吞小国,小国既守不得,又不甘心家国被灭,遂屡屡嚼舌唾骂大国。 澈素来看不起这样的六国人,澈不以为六国人有何委屈。澈坚信只要齐楚燕韩赵魏任何一国有与秦一样的实力,皆会做出与秦一样的抉择。侵占他国并非独为野心,也是为稳根基不被他国所灭。弱肉强食,顺生逆亡。天命在前,秦国怎能不制而用之?因此澈以秦人身份叩儒家门时,只觉荀夫子仁厚,伏念掌门识相,无繇师兄执中,子房不知天高地厚。 那时澈真真是厌极子房。子房处处针对澈,偏偏又狡黠难防,总害澈百出洋相颜面扫地。加之子房目中无人,从来对澈视而不见,澈便更有怨言。澈是秦国的公主,百官在前何人不是屈膝行礼,澈遂不能接受被轻看,更不能接受被无视。因而澈曾想象着把子房摁在咸阳殿上对秦称臣,澈一直在等这样的一天,等到终有一日梦见子房下跪,澈却又怅然若失忍不住喊子房站起来。醒后澈便不安,深有不祥之感。澈只有一颗心,它本该坚定不移地朝着秦,怎能向子房偏去? 父皇赠澈荧惑以守心,澈到底辜负了他的期许。澈不仅守丢了心,连荧惑也没护好,任它断于六剑之下。澈便难免怨恨子房,若澈未遇见子房,荧惑定还好端端躺在澈的剑鞘。澈恨子房留澈独战六剑奴,更恨子房不睁眼看一看澈如何竭尽所能护你安然无恙。子房醒后自然能听儒家子弟复述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可听到底是听,看到底是看,言者可以夸大其词,视者则见一是一。澈并非好功名之辈,也无让子房亏欠之意,不过回君一诺,欲表澈亦不负心而已。 子房黠矣,总是在最最最令澈为难的时候两眼一合撒手不管。这算什么?!功遂身退吗? 小人,小人,小人,子房才当走小圣贤庄的小门。 子房到底深谋远虑算尽天机,道家人儒家弟各个感慨子房只身一人应战六剑奴,却都未细想子房为何敢走此险棋。上一次有扶苏哥哥在这,这一次他不在了,但子房知道澈一定会挺身而出对不对?子房明明看透了澈,还要装作猜不懂澈的模样。澈明明看透了子房在打什么算盘,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与六剑奴为敌。 子房向来算无遗策,澈很是钦佩。只是望子房得知此计成时,莫要洋洋自得,莫要让澈后悔做此抉择。 澈虽不悔掷出荧惑,但有几分忐忑待澈见到父皇,他会如何怪罪澈。澈倒希望父皇重罚,是何惩戒也比他对澈失望好。从小父皇对扶苏哥哥与便有很高期许,澈亦一直努力着不让父皇失落。只是这一次,父皇兴许真的不会原谅澈了。 一这样想澈便难受得紧,可这难受澈无人可诉,自然也就无人能宽慰澈,于是澈便只好自己哄自己,往好的方面想,终有夜尽天明,翌日会有转机,待子房醒来,待澈回宫见到扶苏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澈一遍又一遍地同自己说,可等来的消息却是扶苏哥哥于塞外中毒,生死未卜,而子房尚未醒。 子房可曾体会过那种五脏六腑错了位的梗塞?澈欲立即启程奔千里去寻蒙恬将军,又知一旦离开水云间,便再回来的可能了。 澈不想说,亦不愿承认,澈舍不得子房。 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舍不得。澈要写多少个真的,子房才能懂澈离开水云间时的不情不愿,才能原谅澈的不辞而别? 说来惭愧,澈已远走,心中却仍希冀着许多许多不该希冀的希冀。澈想等子房醒来时拉子房穿过黑乎乎的山洞去溪涧钓几尾鱼,想吃一吃丁掌柜最拿手的红烧肘子,想与流沙碰一碰杯听他们醉言,想再听几节无繇师兄的课,想与名家公孙辩上一辩,想捏一捏小童的脸,想逛一逛雪后的竹园。澈仍想与子房走一走往小圣贤庄去的青石路,算一算两百六十一级台阶,想知道子房没说完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澈所想,想在蜃楼升起的千灯里偷瞥几眼子房,以见面之容。 澈闭上眼,皆是澈所爱之人,睁开眼,他们却不曾出现。一睁一闭之间,一时辰便过去了,一日便过去了,一月便过去了。 今夕何夕,不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与子房书 子房,澈提笔之时冬雪多已融化,君 分卷阅读91 可醒啦? 澈本欲北上寻扶苏哥哥,可王翦将军认为扶苏哥哥已然遭忌,澈应该先觐见父皇。澈以为他所说在理理,遂听此建议,先与父皇会面。经麾下人传讯,父皇恰好出宫,正在东巡途中。计量行程,澈以为于中途会面,完成东巡后再回秦宫最为合适。快马传音二三,澈终于在今日见到父皇。 九年未见,父皇苍老许多。他两鬓灰白,眸中精锐凌厉的光芒较之昨日也有些许暗淡。便可知这些年他手下术士周游天下,寻蓬莱访瀛洲,还是没求得长生不死的药。 于朝堂上父皇不怒自威,一旦拿定了主意朝臣便不敢多言,因此未有人敢阻他派遣方士寻仙。私下里父皇待扶苏哥哥与澈却相对和颜悦色,愿意听一听我们对长生不死的看法。 那时我们都还太小,童言无忌。扶苏哥哥的谏言无非敬鬼神而远之。父皇听后不予置评又问我意见。澈少不知事,更是恃宠而骄口无遮拦,央求父皇寻仙时带上澈,澈亦愿一睹仙人风采。父皇笑而诺之,摆摆手让侍女侍卫都退下,而后招呼我们走近些,低声道,既身在人世,便无仙人。既无仙人,便无仙丹。既无仙丹,便无长生不老的可能。澈顿感失落,扶苏哥哥却抓得肌理,疑问父皇既以为如此,还派方士找什么。 父皇便笑着牵我们步出大殿,俯仰山河间大袖一挥,一会儿指指西侧,一会儿指指北面,一会儿又指指东方,澈与扶苏哥哥正茫然不知看往何处,便听父皇解惑道:“人世未有仙人,然贤人却数不胜数。志存高远者,当找。忠君爱民者,当找。远见卓识者,当找。品行端正者,当找。与国辟疆者,当找。善耕作机巧者,当找……群贤入秦,则天下入怀,万寿无疆。” 他列举了很多很多种,也找到了很多很多人。有李斯,有盖聂,有蒙恬,有王翦。澈叹服之际也有不解,以寻仙的幌子遮着寻贤,岂不是自败名声?父皇连声夸澈机灵,又让澈伸出手来,在澈的手心上写了个法字。 澈不知何为,只知怔怔受教,父皇莞尔揉澈头发,悄声道,是朕故友所教,道理奥妙深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彼时澈云里雾里不解其意,父皇不愿多解释,澈也只能悻悻然作罢。而今澈步过田野山川,见过是非成败,虽道行尚浅,仍愿斗胆参透法中玄机。 寻贤,人法地而已,寻仙,人法天而已,寻贤寻仙,人法天地而已。 天行有常,有失有得是法。 藏锐示弱,厚积薄发是法。 通权达变,推陈革新是法。 赏花论道,一叶知秋是法,一叶障目也是法。 澈终于明了道家天宗人宗争而又止意义为何。于秦国而言,盼的是隔岸观火,诸子百家自相残杀。于诸子百家而言,求的是明哲保身。墨家遣荆轲刺秦,众人齐心协力,故秦急欲剿灭。纵横势不两立,秦则作壁上观,以收渔翁之利,只煽风点火,并不出重兵参合。 内无乱者,秦急攻灭之。内有乱者,秦候而灭之。因而澈以为,天宗人宗之争,不过是有生于无的缓兵之计,意在求得秦坐而不管,以存己身。也难怪道家向来主张不争,面对时局变化却不得不置身事中。 此理似乎可推于诸子百家,若不欲为秦围剿,便能以内争止外斗。 澈幡然醒悟,纠结辗转终究未把澈所思所想告知父皇。一来这不过是澈的推断,二来澈亏欠道家人太多恩情,不忍置他们于死地。 澈忐忑不安拜见父皇,他却并未怪罪澈三番五次违抗他的旨意,只张开双臂等澈过去。 是父皇选了澈出宫,澈也记恨他多时,可真正见面那仇恨却又于一瞬之间烟消云散。澈疾然跑过去,父皇拥澈入怀,低声嗔澈怎么不想家。澈忽觉无力,又倍感安心,只抓着父皇的衣袖答,想的啊。 父皇便笑了,一边抚澈的头发一边小声道:“好极,那爹带澈儿回家。” 继而他微微退开些身子,指了指数架车马问澈道:“阿澈愿乘哪辆?” “副车足矣。” “善,予公主殿下换车备马。” 中车府令领命去了,正吩咐着士卒替澈将行囊搬运到新车上,父皇忽又慢慢一抬手:“等等,久别不见,阿澈与朕同乘一车吧,路途遥远,也可说说话。” 士卒便又欲重新搬运行囊,澈不愿麻烦他们搬来搬去,遂让他们暂将行囊留于副车内,需时再取便是。父皇见此颇为高兴,夸澈出行多年有了不少长进,又问澈诸多事宜,澈不便一一作叙。 澈虽有千言万语欲与子房说,却知这一字一句,皆再难让子房见到。所写书信,亦不过是一了夙愿罢了。 澈昨日写一卷,今日便烧,今日写一册,明日便烧。写着烧着,任时光飞逝如箭,沧海桑田变化,亦能将子房铭记在心,莫失莫忘。荧惑乃火之星辰,兴许亦是澈屡屡烧东西之故? 细想之下有些好笑,待澈银银白发之际,颤巍提笔之时,子房定已二三其德,与不知何人白首偕老。思至此澈便心生幽恨,却也无可奈何。说不准澈亦已听媒妁之言,嫁为人妇操持 分卷阅读92 家事,百忙之中,忘子房于九霄云外。 嗟乎!皎皎如月,烁烁星辰,房宿夜夜高悬于天,稍不留神抬眼便见,欲忘子房,想来不是易事。 那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愿君夜夜流光,伴澈左右,以平山海之隔。 澈言那么多,子房记不记得住啊? 真的吗? 那子房不要忘啦。 子房心悦谁澈不知道,子房没说完,澈没听到。 澈心悦子房,澈说完了,子房听到了吗? 史简笔艳 莫失莫忘 秦王政二十九年,秦皇帝东游,有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十日未果。刺客亡匿,不知所踪。 一时酒肆热闹,传之沸扬。或言秦皇帝苟活重椎之下,然失爱女,罪有应得。或言秦公主骄奢残暴,有父品性,死有余辜。或言刺客乃墨家子弟,为雪耻前仇,大快人心。或言此客功亏一篑,有些可惜。众人议论纷纷,不亦乐乎。正说得兴致高昂,掌柜却突然拍案轰客,一群酒客被赶出门外,错愕加之颜面尽损,便忍不住叽叽喳喳抱怨一番,对着门狠啐几口唾沫,暗骂掌柜为秦走狗,相约再不来这有间客栈。 掌柜的只当没听见,缓缓踱步走向侧房,搬了一坛酒出来,倒满两碗后独饮其一。新来的伙计在一旁好奇探看,察言观色也不敢多问,便老老实实地扫地擦桌。只是他心中纳闷不解——传闻这掌柜本是罪人,是秦帝国缉拿追捕的叛逆分子之一,还下过狱,今堂而皇之回来却没被逮走,若不是打通了什么关节,便是有大事发生,秦国乱了阵脚遂无暇顾及市井人物。 伙计正琢磨着,忽闻有人急急叩门,欲去应门又恐惹掌柜生气,遂小心翼翼问道:“掌柜的,还开门不?” 掌柜刚应了声不开,却闻叩门声越急:“丁掌柜,是我。” 掌柜晃了晃神这才赶忙起身将门打开,迎了客人进来,顺手又将门掩上。小二瞅那人几眼,见是一名及冠男子,衣着朴素并非权贵模样,心下更有几分好奇为何这脾气古怪的掌柜会待这儒生和颜悦色。 “颜二当家,”小二只听掌柜这般唤来人,“可是有三当家的消息了?” “无繇刚收到伏念师兄来信,言子房已安然至下邳,虽无大碍,到底受了惊吓,调养一阵子便好了。特来与丁掌柜说一声。” 掌柜闻此言瞪圆了眼睛,没忍住噗嗤一笑出来:“什么?颜当家说谁受了惊吓?” 颜当家却没有笑,定定看着掌柜,半晌叹了口气:“丁掌柜,借一步说话。” 小二正听得有趣,忽被掌柜赏了一眼刀,虽有几分不甘,还是自觉地抓起抹布撤门外去了。 颜路见没了外人,才将所知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始皇东游的消息传出后,墨家人遂有为荆轲与高渐离报仇之意,欲于半途袭秦皇帝,不知怎的还邀到了流沙赤练。盗跖踩点多处,以为博浪沙占尽地利,居高临下且草木茂盛易于藏身,遂邀大铁锤于博浪沙刺秦。子房恐他们沉不住气有去无回,便坚持要同去。可始皇东游格外谨慎小心,竟有四辆一模一样的车马,全然无法辨出何为主车。子房有按兵不动之意,大铁锤却认为失了这次机会再无可能为荆轲与高渐离报仇,遂不听劝,举千斤椎而发,所中车辆恰是副车,岂料那车厢开裂,散开的全是阿澈的衣物,子房便怔了,僵在那任谁拉也不走,赤练姑娘恐秦兵杀上坡来,急中生智在子房身上施了火魅术,诓他子澈在水云间候他,他所中仅是副车,会想到子澈只是因为盗跖吐字不清。一番连哄带骗,趁子房晃神才勉强将他拖拽带走。子房身至水云间,见到的是墨玉麒麟易容成的子澈,不知怎的他一眼识破——我这师弟,虽偶尔不羁,大多时候还是谦和有礼,那日却六亲不认什么难听的话全说了出来。他本就通读百家书,又精通辩合之术,这一放肆害所有人颜面尽扫。晓梦不堪其辱,乃扬秋骊拂去他对子澈的记忆,径直逐他出了水云间。伏念师兄听闻此事,遂亲笔书信几封予诸位道了歉,辗转打听到子房的下落,费尽心思才将他接至下邳。另一路大铁锤与盗跖殿后,至今尚无音信,或有言他们战死,或有言为秦兵抓回噬牙狱去……说法不一,还不知虚实。” “这么说来——”丁掌柜听得呆愣,半晌才颤声而问,“那群混账说的是真的了?阿澈她——她没了?” 颜路蹙眉提声道:“丁掌柜,三人成虎,消息尚不明确,岂能人云亦云?” 庖丁闻言又喜又惭,只喃喃着附和:“二当家说的是——” 颜路长嗟一声,道了句“失礼”,可对面的庖丁表情木然,也不知听没听见。颜路看了眼桌案,见有两碗,一碗盛满了酒,另一碗则空空如也,心下了然,神色不免沉痛几分:“丁掌柜是在以秦酒候子澈吧。” 庖丁仍然是出神不知所答的模样,颜路遂不再言语,至门口唤回小二,叮嘱了几句让好好照顾掌柜,这才兀自辞去。小二满口答应,却是匪夷所思,被这一折腾忧心忡忡, 分卷阅读93 岂料提心吊胆了几日,掌柜便把店门送了他,拎着一把祖传的解牛刀头也不回走了。小二一天里忽由伙计升为掌柜,自然欢喜,对这掌柜的慷慨豪情又是钦佩又是感恩,此后每每提及必然大夸特夸,再不抱怨前掌柜的古怪脾气。 丁掌柜走了,有间客栈里的窃窃私语却仍在继续。食客酒客们似乎格外享受聚在这片狭小天地把酒言欢,侃侃而谈。从只言片语间,掌柜断断续续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故事虽好虽精彩,却总是过于简短,要么少了因要么少了果。往往他刚听得兴起,便草草结束。听众们催着讲故事的人继续说,讲的人却颇为遗憾地一摊手,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去秋来,酒肆里有关寻常百姓的家常越来越少,有关王侯将相的越来越多。掌柜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听他们叽叽喳喳。珠子“啪嗒啪嗒”一窜响,哦,秦皇帝驾崩了。笔墨于账册上划过一道,啊,公子扶苏自尽了。喝高了的客人一拍桌案,哎呀,胡亥登基了。最后一坛秦酒舀空时,咦,泗水县亭长刘邦进咸阳了。 听说秦王子婴投降的那天,整座秦宫的人全到城门外远迎沛公。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很是壮阔。 文武百官阵列两侧,子婴捧着传国玉玺出来了,沛公接过了秦国的玉玺,嬉笑言谢间无意一瞥一旁趴着个人,血流了一地。这一看吓了沛公一大跳,惊问秦王怎么回事,子婴恐惹沛公不悦便不敢承认那是殉秦的宗室,只推说是无名小卒失足从城楼上摔了下来。沛公恍然点头,又指指那个抱尸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的将军,问那这位是谁?子婴越发支吾答不上话,沛公会心一笑便不再逼问,只邀过子婴的肩稍稍拍了拍,欢天喜地领着身后兵马进了城。 随军司徒策马掠过地上那滩血迹,漫不经心一瞥见到了一条眼熟又陌生的发带,黑底红纹,有几分好看。他有片刻停顿,似在竭力回想曾于何时何地见过它,可思来想去并无印象,便有几分好笑自己怎的这般莫名其妙。乃收回视线,目不斜视驾马进了咸阳。 兴许是秦国残暴,汉兵替天行道,全军过后,并无荆棘生焉,倒是有春花烂漫,轻红层层叠叠,开了一片又一片。 后记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不自彰而名显。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五世相韩,后韩为秦灭,良乃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始皇东游之际,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从汉高祖刘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屡献奇计。曾借箸代筹指点江山,曾赴鸿门留授白璧脱险,曾点沛公足面以封齐王。功绩万千,辞万户侯,唯愿从赤松游,乃受封留县。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 留侯遂谏请商山四皓,保太子位。 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乃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青史悠悠,于此一生时光里,细说起来当真是每一字都有她,每一字都无她。所谓名留青史,青史无名是也。 她便似那月轮,明澈皎洁夜夜流光,却偏偏持不住触不到。也只能留一声叹惋,到底梦断难续,史简笔艳。 心有执念者,身入地府七魂六魄却不散。阴间小鬼观之唏嘘,连连问悔也不悔,那魂却飒爽摆手笑靥如花。 小鬼见之不悦,囔囔喊他早把你忘啦! 那魂却不以为意,笃定摇头答,未失未忘。 小鬼歪头眯眼,追问何哉? 乃莞尔笑答曰,得与良人青史同葬,是谓三生有幸,何悔之有? 不负此心,无所悔也。 ——全文完—— 另有一篇甜甜甜的番外,请搜公众号留侯门客。 之后会在那里放。 咦我在打广告吗? 想吃糖当然要看广告。 理直气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