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戏》 分卷阅读1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现言】《无声戏》作者:当年海棠 文案: 人生百态,每一人、每一出都是戏,然而大部分是无声的、不为人知的,不要说陌生人,就算是我们身边很亲近的人,我们也无从完完整整、从头到尾地观看和知晓完她的人生。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岁月,消了音,掩了色,一出出静的、无声的折子戏,半了落座的听众,当然不会知晓前面的戏,可是唱过的人知道,唱过的人知道,她们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一点一点唱到了这里。 苏巧艳、苏云仪、苏小,这三个女人的悲欢离合,一出没完没了的全本大戏。 人老了、死了,临了留下几句遗言,像戏台子上昆曲的吊场,或长或短,总要念上几句宾白,好引另一出戏,是仪式感。 然而她道由未了,人们就已不耐烦,只盼着吊场快快结束,下一出戏快快上场。 全本大戏拆开看,是一出、一出、一出一出的折子戏,没完没了。人世的死去与新生,寂寂地轮回着、轮回着,没有尽头。人们总以为新的开始会有什么不同,然而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毫无新意。 ………………………………………………………………………………………………………… 呜,就是三代人的故事,大概是短篇,正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写啊,因为故事只模模糊糊想了个大概,因为今天是春分,海棠花开,啊啊啊这时候开一个新文好有仪式感!所以就先把文案放上来了,大概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更新,嘤,我也不知道。遁……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巧艳、苏云仪、苏小 ┃ 配角:张辉、柳梦轩 ┃ 其它: ================== ☆、黄龙旗 苏小踩在一个掉了绿漆的矮脚板凳上,左手扒拉着面前的酒缸沿,整个人微微俯身,右手拿着一半被劈开的南瓜色葫芦瓢,去舀瓦缸里的青梅酒。 瓦缸里面水绿汪汪的,上面一片平,像一方青色帕子,苏小看着看着,就想从那水里拧出点青颜料来,虽然她最不喜欢青色。 酒舀好了,来沽酒的人打开自家的玻璃瓶子,又拿过桌旁的一个漏斗,仔仔细细放好到瓶身里去,苏小顺着这漏斗把酒倾进去。 这时候,她妈从后面屋子里出来了,沽酒的人见了她,随意取笑着,哟!苏云仪你这,好半天才出来!刚去做什么了?亏得你忍心,扔一个十岁的孩子叫这替你!这人小缸大的,栽里了还得了! 苏云仪抬起手,顺着胳膊上的旗袍长袖擦干唇上的水渍,眼角眉梢横挑着,略微有些不耐烦,刚去后院舀了一瓢井水喝了! 沽酒的人嘴里吆喝一声,自家现放着这一缸一缸的散酒,还去喝井水!哎呀呀,这真是,卖油娘子水梳头,你就省成这样! 一瓢酒要十个铜板哪!苏云仪感叹了一句,一张瘦削的脸还是蛮不耐烦,十个铜板!我孤家寡人还带着几孩子,男人又跑了!不指望这么一寸一寸地节省着,日子能过得下去?! 她这时候又有点愤愤不平,对着天下所有的男人愤愤不平,她望向那沽酒的中年男人,鼻子里冷哼着笑了笑,很肯定的语气,说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真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知道! 那沽酒的人对她这向天下男人断言颇有些不以为然,说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女人呢,你们女人就都是好的了? 苏云仪更加冷笑了笑,眼睛里连带出一点子怨恨来,是人就不是好东西!人都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尤其露出一副刻薄相,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对她不起,沽酒人心中简直看了不喜,有点厌地,他抱着自己那一玻璃瓶子青梅酒,闲闲又扯了几句,便要离开。 苏云仪大着嗓门和他扯话,故意叫他不好走,一壁又叫自己女儿苏小从板凳上下来,问她,刚刚收的那铜板呢? 沽酒的人听了,好气又好笑,冲着桌上一指,加重了声音道:这不,在那儿哪!你也不用拐弯抹角通过个孩子问我,我不是那样人!喝酒不给钱?你也忒把人看扁了! 苏云仪笑吟吟收了十个铜板,赔笑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怕孩子不懂事,乱放了找不到,问清楚好!倒真不是信不过您!哎,孩子不懂事哪。 沽酒人肚里带着许多火气,故意抬高点头,横棱着眼角,斜斜地看着苏云仪,神情里是故意的兴师问罪。 手一抬,一指苏云仪手中那十枚铜板,说道:也不是我说,你家这酒,忒贵!早些年时候,十个铜板一碗酒?想都不敢想!早些年的酒,那才是……好喝又便宜!才卖一两个铜钱! 分卷阅读2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话不是这样说,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苏云仪争辩着,语气像要和人吵架似的,自从日本人打进来,时局变了呀,什么东西不是五次三番地涨一涨?要说起来,十个铜板算得什么?隔壁卖米的,从南北封锁线运粮回来,哎呀呀,那才是,一本万利! 说着说着,她徒然羡慕起来,时局这样子,做米粮生意最吃香啊,像我这卖酒,卖出个什么!乱世里人必得要吃饭,那酒倒是无所谓的,做米粮生意最吃香呀! 她说到这里,神情徒然地羡慕着,沽酒人和她费了这许多口舌,本就自心中不耐烦,此刻又看看天渐晚,也就随便打了声招呼,闲闲走了。 他一走苏云仪就抱住女儿苏小,问她刚刚走的那个人有没有欺负她小,把葫芦瓢拿来自顾自舀酒吃,她抱住苏小,压低了声音,像诱哄她似的:小小,小小,你说,刚刚那个人有没有偷偷从你手上拿过葫芦瓢来,偷偷舀酒喝? 苏小摇摇头,没有。 苏云仪松了口气,又叮嘱她,以后你再一个人卖酒时候,一定记住了,千万别叫人从你手里拿酒瓢子!我这先告诉你,省得下次人家欺负你一个孩子,偷喝了酒不给钱,你这又是闷嘴的葫芦儿,什么事不问你,你也不肯主动说的! 苏小很听话地点头答应着,然而心里未免也多嫌她母亲把人想得太坏了,她印象中的母亲不是这样。 怎么这样?这样地不温柔,太突兀了,她不能原谅。 印象中的母亲,苏云仪,一直都是温柔的,很美丽,有年轻的活力,这样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一善母亲,忽然露出另一张面孔,苏小很惶惑。 晚间时候,苏云仪收了酒缸子,招呼孩子们吃饭,她这时候又是温柔的,温柔地给孩子们夹鱼肉、温柔地给孩子们夹青菜,晚饭吹拂过庭院,天井里黄昏日落的颜色,苏小承认这时候她是快乐的,宁静的快乐。 母亲还是一个好母亲,一个温柔的母亲。 夜色降临,苏云仪坐在煤油灯下给孩子们缝衣服,忽然苏小拿着白日里舀酒的那个葫芦瓢子跑闹进来,举着那东西给苏云仪看,娘!你看! 那葫芦瓢子最末端不知怎么有了个小孔眼,被苏小用一串红色流苏穗子坠上去了,聊以装饰。 苏云仪笑眼看了看苏小,接过葫芦瓢子来,换成青色流苏穗子。 苏小看了不依不饶,闹起来,发起脾气,我要红色!红色!红色好看!不要青色! 她每一句话都用尽力气,小孩子就是这样,好恶太分明,一点不顺心就要抗议,到底是小孩子。 苏云仪不理她,自顾自还是换了青色穗子,又走到放酒的房间,打开酒缸,添了几瓢井水掺进去。 第二天,照样在门前卖酒,大太阳照着,她冲着过路人卖酒,路人有的摆摆手,有的停下来,调笑一句,云嫂子,你这真是,生意怎么能不好!路上不论走过什么人,你也要冲着人家问一句要不要酒的。 苏云仪笑着,理直气壮,是呀,有生意为什么不做呢?! 她说到这句,征了征,想起来这话是从前她父母亲的口头禅,现在也成她的了。 她皱起眉,向四处望,旁边不远处挂着日本人的太阳旗,刺眼的红色。 移开眼,那圆圆的红还在眼前映着,苏云仪索性又去望自家的酒旗,这酒旗是黄地子,一面写着个斗大的酒字,一面又画着个青龙,张牙舞爪,苏云仪老觉得酒旗上有个青龙心里安心些,因为是吉兽。 她现看的那面是有龙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盯着太阳看了的缘故,那一条青龙变了蓝色,衬着黄地子,眼前那虚现的红太阳影子又落在上面,酒旗成了黄龙旗一一清朝时候的国旗。 一切退回三十年前,1910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短篇,啊,为什么我每次写都有点啰嗦……像长篇的感觉……不应当啊不应当,头秃 ☆、破皮 哗啦一声,葫芦瓢子伸进酒缸子里去,青颜色的酒水一下一下漾起来,起伏波动得厉害,不停地、不停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人的眼睛只看见酒缸子里那酒瓢子来了、又去了,来了、又去了,耳畔哗啦啦响。 许久过后,酒缸里剩有几寸高的酒水,渐渐止了,映出一张人脸,小小的,女孩子的一张脸。 忽然,这脸又没了,原来这女孩子被人拦腰从板凳上抱下来,那人抱她下来,又笑问道:站在板凳上做什么?小心掉进酒缸里去。 苏云仪弯着一双眼睛笑,妈。 旁边有下人来请,姑太太,大小姐,老爷请去吃饭。 苏巧艳答应一声,拉着苏云仪进了苏家宅子里。 一楼大厅,八仙桌上摆满了吃食,苏老先生坐在东座上,问一旁刘管家,今儿那酒水都散了哪? 刘管家低头,很恭敬地答道:回老爷话,都散了。 苏老先生点点头,招呼众人落座 分卷阅读3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吃饭,苏巧艳和苏云仪依次坐下,却并没有动筷,大家都在等一个人。 墙上的表钟打了七下,闷的、沉重的声音,苏老太太憋不住,嘴里嘟囔一句,怎么张家那小子还不来?吃个饭,难道也要人请! 苏巧艳坐不住,起身笑道:我上楼去看看他一一他从来不这样,不知今天怎么了。 暗绿色的漆木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去,到了二楼,苏巧艳推开靠东边的第一间房,不见人影,再一看,她丈夫正仰面睡在床上呢! 她走到床边,低声唤他,张辉,张辉,起来,该吃饭了。 她丈夫把身子转过去,面朝着里,闷闷不乐,我不吃了,不用管我。 是没胃口么?苏巧艳把手搁在床上人的额头上,又放在自己额上试了试,自言自语道:也不热呀。 说着,又要去摸她丈夫的额头。 床上,张辉不耐烦把她手一推,很烦躁地坐起身来,你去和他们说,我今晚不想吃饭!我不下去了! 苏巧艳很为难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不想呢,不吃饭,总要饿肚子的。又推他,带了点恳求的语气,你下去吧,啊?多少吃一点,多少吃一点,啊? 张辉霍地重新躺下去,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带了点痛苦的,压抑地叫唤道:我不去!人人都说我吃你们苏家的饭!我……我是看着人眼色吃饭的呀! 你们都瞧不起我!都瞧不起我!他痛苦地叫唤着,又掀了被子坐起来,望定了苏巧艳,你知道今天街上人家怎样说我?说不是我娶了你,说是苏家娶了我!我……我一个男人,会叫人家这样说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跟我姓!我被人当笑话! 苏巧艳脸上带了点无可奈何神气,说道: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了吧,啊?你……你起来吃些饭,拜托你…… 然而这拜托是徒劳无功,苏巧艳徒然唤着、唤着,知道唤不醒他,没奈何,独自一个下楼去了。 暗绿色的漆木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到了一楼,很抱歉地,低头对着苏老先生和苏老太太解释,他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吃了。 苏老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种人,骨子贱!偏偏吃饭的时候折腾起来,平常也没见他不舒服! 苏老太太愤愤然说着,又把话题绕到苏巧艳身上,你也是!当初我为你费了多少心呐,你总是不听我的话!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你小时候,我叫你做针线,你偏偏要请先生教习!闹那好几天,我头都痛!大一些,又闹着不要缠脚,好吧,我随你了!可是后来,你自己知道!不缠脚的女人,谁愿意要你?大脚难看啊! 苏老太太微微喘着气,因为愤怒而提高了声音,喋喋不休道:好不容易你成人了,我叫你嫁给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你偏偏不嫁!寻来寻去寻了个穷小子,你生下来就是气我!你存心不听我的话!你和我作对!我会害你么?我是为你好啊,可是你和我作对! 我怕你嫁过去受苦,我招他入赘,我们苏家养着他!养着你!养着你俩的孩子!到头来你和他都是没良心的,就会折腾人! 苏巧艳木然听着,这番话,颠来倒去,来来回回,她已经听了不下几十遍,每次都以为再听到时候不会难过,可到底还是难过。 你去!苏老太太说道:你去把他叫下来!你看你自己找的这样一个什么人,如今索性饭都不下来吃!你去叫他下来,他不下来,哼,你看我怎么治他!你看我怎么治你! 苏老先生在旁边帮腔,哼,她从小就不听话一一都是你惯的! 苏巧艳听到最后一句,简直刺心,然而还是默然地、默然地,上楼去了。 她伏在床边,声音涩涩的,带点苦,拜托你,多少吃一点点,就一点点…… 她的丈夫躺在床上,偏了点头看向她,他同情她有这样的父母,也同情自己有这样的岳父岳母,然而他爱她…… 他坐在楼下餐桌上,逆着脊梁骨,把饭顺下去,当然是委屈的,然而他爱她……爱一个人,不觉得委屈的。 晚一点的时候,吃过晚饭,他和她躺在床上,床头一盏煤油灯点着,昏昏的颜色,他抬起一只手给她看,今天不小心,手背这里碰伤了,你看,破皮了。 苏巧艳有点局促,她最怕人家说起自己的苦处,因为她根本不会安慰人,可是又不能不安慰,只得开口,很艰难地说道:抹点药水,抹点药水就好了。 她丈夫又说,破皮了,疼啊。 苏巧艳还是说,抹点药水…… 她丈夫看着她,有点抱怨的语气,苏巧艳,你真的很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安慰人一下都不会说。 我不会安慰人,苏巧艳幽幽地说着,我从来也不会安慰人。 ☆、民国 没过几年,清朝推翻,改朝换代到了民国,前 分卷阅读4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清的活法,自然不能再留续在民国,偌大一个苏家,说没落就没落,可贵族的架子还是端着,苏老先生既不肯叫女儿出去做事,又不肯叫女婿出去做事,只好靠卖古董、卖字画为生。 这样渐渐过了几年,到了一天礼拜日,刘管家来到苏老先生的书房,问道:老爷,今天的酒水还要散么? 散!怎么不散?!苏老先生瞪着刘管家。 可是……刘管家好意提醒,如今这一缸酒,外面卖许多钱呢,现在,也是时势变了,与其平白无故散给别人,不如自己留着吧…… 这番话不知怎么戳了苏老先生的心,他把书一合,接连重重地拍了几拍,嚷起来,怎么!我就愿意平白无故散给别人! 又骂起来,主子的事,容你一个奴才多嘴?!我苏家再怎么穷下去,床底下扫帚扒一扒,也够你一个奴才吃三年!何况一缸酒!会支持不起?!你别错认了主意! 刘管家低着头退出书房去,半路上遇到烧饭的杨妈,杨妈刚刚早听见了苏老先生的那一番话,心里也颇同情刘管家,停住了脚,嘴里感叹着似的拍拍他的肩,表示一点安慰。 又瞥了一眼苏老先生的书房,小声又不屑地,冲刘管家道:你别在意他的话!他呀,哼!也不睁开眼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势了!老头子他还只是要充面子,一点架子也放不下来! 这时表钟打了九下,杨妈急匆匆解下罩衣来,把手在上面使劲抹了抹,着急忙慌道:九点了?我去买菜!哎,我那菜篮子呢! 她转头去寻菜篮,着急忙慌地走了。 到了午间吃饭时候,苏家大大小小坐在饭桌上,只是不见姑爷,苏老先生今日正好不痛快,借着这点子事,皱着眉,粗声粗气道:姑爷呢!怎么又不吃! 苏巧艳上楼去请,也没看到人。 苏老先生大着嗓门,一声令下,算啦!别找了!他有本事,一辈子不吃饭,我才服他!叫这么多人等他一个?呸!还不知哪儿鬼混去了! 说着,苏老先生气愤愤自顾自吃起饭来,苏巧艳本想等着丈夫回来再吃,但是苏老先生一瞪她,问道:怎么不吃?!她也就只得埋头吃饭了。 饭吃至一半,张辉从外面回来,头上戴着顶瓜皮帽子,走坐至饭桌上。 苏老先生与苏老太太只是闷头吃饭,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倒是苏云仪喊了一声,父亲! 哎!张辉应着,端起碗筷便开始吃饭。 苏巧艳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又暗暗瞅他一眼,这一瞅,她呆住了,神色顿时惶恐起来,桌子底下暗自推了他一把,张辉却全然不觉,还是吃得香。 饭渐渐吃到尾声,苏巧艳一颗心也慢慢地提高、提高,苏老先生吃完了饭,又倒了一瓯子滚烫的热水,慢慢尖着嘴吹凉热气。 那一碗水上面飘着大片大片的油花,油灿灿的,碗底还有一小半的白米粒子。 等到水温得差不多了,苏老先生慢慢呷着温水,一口一口啜饮下肚,喝完了,也不管那碗底的米粒子,碗一推,心满意足地躺靠在椅背,掏出一支竹签子剔着牙。 他全神贯注地剔着,终于把牙缝里那根牛肉丝给剔出来,随手把竹签子一扔,抬起眼皮准备着对姑爷兴师问罪。 张辉坐在西首桌子旁,头顶上的电灯因为电力不足,显得有些昏暗,又加上他戴了帽子,一灯荧然中,苏老先生隐隐地只是看不清眼前姑爷的表情。 苏老先生开口训斥着,刚去哪儿啦你!吃饭也不见人! 张辉答应着,随便逛逛! 哼!我知道,你巴不得离我苏家的门!怎么,做苏家的女婿,还觉得委屈了你?你爹不过一个臭算命的,算来算去,没算出自己横死街头!你娘也是个没用的,我女儿嫁你?得饿死!叫你上苏家来,便宜了你! 张辉闷头只顾吃饭,一灯荧然,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苏老先生骂着骂着,过足了嘴瘾,起身踱步,闲闲要往浴室里洗漱去,半路上忽然又想起自己的一串房门钥匙放在桌上,又折回去拿。 拿了钥匙,苏老先生便往浴室走,忽然他又停住脚了,转头望着女婿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愣愣的神情,而后急急地快步冲上去,一摘女婿的瓜皮帽子,一看,全然呆了。 苏老先生惊天一声吼,一巴掌恶狠狠糊上女婿的后脑勺,你辫子呐?!啊?我问你! 剪了! 剪了!? 苏老先生深受刺激,浑身颤栗着,看看桌上,立马抓了一双竹筷子,指着女婿的那张脸,筷子尖直往他脑门上恶狠狠戳点着,汤汤水水溅上去,剪了!啊?剪了! 张辉的脑袋被苏老先生当木鱼敲,马上就要眼冒金星变死鱼,心里也忍不住,一拍桌上站起来,冲着苏老先生吼,外面人家都剪了!谁不剪?清朝都灭了!留着给谁看呐! 你……!苏老先生气急攻心,捂着心口,叫道:滚!你给我滚!以后也再不 分卷阅读5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要上我苏家的门! 他女婿把碗一摔,我不稀罕来! 说罢,气冲冲推门出去了。 苏老太太忙着照顾苏老先生,嘴里埋怨不迭,这姑爷也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的,我们苏家对他是好的呀,哼,谁承想养了个白眼狼!那辫子也是可以剪得的么?不能呀!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呀! 说着说着,看着女儿苏巧艳站在一旁,又对着她道:都是你找的这个混账东西!你从小就气我!真的,你从小就气我,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你小时候,我叫你做针线,你偏偏要请先生教习!闹那好几天,我头都痛!大一些,又闹着不要缠脚,好吧,我随你了!可是后来,你自己知道!不缠脚的女人,谁愿意要你?大脚难看啊! 好不容易你成人了,我叫你嫁给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你偏偏不嫁!寻来寻去寻了个穷小子,脾气又坏!真的,你看看,你爸爸被你找的那个人气成这个样子!你睁眼看一看!白眼狼,一个个都没良心的! 苏巧艳漠然听着,木然的神情,木然的眼神,泥塑一般站在那儿。 ☆、月亮 张姑爷气走了,可苏家这日子也照常过下去,就这么过了几天,一天下午里,苏家吃过了午饭,才十来岁、扎着□□花辫的苏云仪蹲在院子里玩,忽然听到敲门声响,跑到宅子前开门一看,她父亲回来了。 当天晚上,大大小小一桌子人坐着吃晚饭,苏老太太和苏老先生对于张姑爷回来这事儿 ,倒也没什么大反应。 这之后的日子倒是安静了好一会儿,可安静的日子也不长久,大半月过去,苏老先生和苏老太太旧态复萌,而且因为张姑爷曾经的出走一事,就又多了一层拿来说嘴的趣事儿。 哎,你说,苏老先生盯住了张辉,神情里是故意的打趣儿,你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呢?啊? 张姑爷脸上露出一点难堪神色,低低地答着,巧艳她在这儿,孩子也…… 苏老先生听似没听,复问道:你走了,怎么倒还又回来了呢? 张辉不说话了,只垂着眼,但他知道此刻苏老先生一定是无声地笑着的,那阴恻、得意的笑……像冷腻的鱼鳞片子,潮乎乎的冷腻感。 待到苏老先生走了,张辉走到客厅窗旁,伫立着。 窗外有很亮的灯光,辉煌的颜色,然而他看着,知道那点光和自己无关一一他知道他是隔着整个的玻璃在看,走又不能狠心走出去。 过不久,又一次吃晚饭,将近暑天,杨妈在厨房里拍着凉拌黄瓜,张辉坐在八仙桌上,吃到一半儿,那碟凉拌黄瓜好了,杨妈端上桌的时候张辉伸手去接,不知怎地碰倒了面前的粥汤,汤汤水水洒了一桌。 苏老先生当即一根竹筷子往他头上敲去,大骂道:叱!你这猪猡! 又赶着他下了桌,叫他拿着碰倒的碗到厨房去洗干净。 到了厨房,一兜冷水兜住碗,泡在木盆里,张辉独自一人静静地洗碗,耳畔是大厅里苏老先生和苏老太太的说笑声,碗洗干净了,张辉还蹲在那里,捧着一个碗,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抬起手,按了按头上那刚刚被竹筷子敲过的地方,黄豆粒大小的肿泡儿,也就像黄豆粒那么硬,很多天很多天都没有消下去,到后来也就一直都没有消下去。 再不多久,苏家彻底穷下去,苏老先生一腔郁愤,常常到各房的垃圾桶里去仔细寻看一番,要是看到什么还未用完的东西被丢掉了,苏老先生便大喜,一定从那垃圾桶里把东西掏上来,而后大叱一声,张辉! 待到张姑爷到了,苏老先生便凶神恶煞问,这东西是你丢的?! 张辉一看,是一本薄薄小册子,线装本,便低头道:是。 猪猡!苏老先生劈手赏了姑爷一巴掌,我苏家就是有你这样的败家姑爷,才一败涂地地穷下去!这册子后面都没写上字,苏家有多少家私儿,够你这样随手扔了! 又把册子一扔,滚吧! 到了晚饭时候,都是青菜粥汤,苏老先生吃完饭,在碗里倒了一瓯子滚烫的热水,慢慢尖着嘴吹凉热气。 那一碗水上面飘着零零星星的几点油花,碗底还有几粒白米粒子。 等到水温得差不多了,苏老先生慢慢呷着温水,一口一口啜饮下肚,喝完了,又一粒一粒拈起碗底的米粒子,嚼吞下肚。 苏老太太吃着这寡盐寡菜的,心里颇不痛快,喋喋不休对着苏巧艳道:不是我说,你和姑爷,老这么呆在我这儿,不是个事儿!如今外面不是兴讲什么自由独立?又是什么新什么新的,你也该多和别人学学!我不能养你一辈子! 苏巧艳停住筷子,低点着道:是。 苏老太太又道:真的,你看看外面别人家的好女儿,都是嫁了有钱人家发迹了的,每次回娘家,哪次不是金的银的往家里带!你倒好,不往家里带,家里还得给你倒贴 分卷阅读6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一贴三! 张辉在旁边听不下去,梗着脖子道:那么,我们明天搬出去…… 哼!苏老太太鼻子里哼出一声,姑爷,这你又要怪我多嘴了,你那破院破户儿,不是我说一一就你那一个寡母住,都嫌挤得慌,要真搬出去,连带着我女儿、外孙女,少不得另租一间屋,这租的房子钱你拿不出,又得是我和老头子贴着了! 张辉被这一激,像要挽回点尊严似的,提高声音,带着点痛苦:我们搬出去,不要你们的钱! 苏老太太冷笑一声,不要我们的钱?只怕你们活不下去!一个一个,吸血的虫子!专吸我和老头子的血,没良心的!自私死了! 张辉被这许多话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怔征地看着,然而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日,终于有一天,苏老太太把苏巧艳叫到里屋里去,指着地上那一箱子箱笼,说道:如今我是养不起你了!这一箱子,权当是你的嫁妆,你就带着它去了张家,从此嫁出去的女儿呵!我过我的,你过你的! 苏老太太说完这番话,又道: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你小时候,我叫你做针线,你偏偏要请先生教习!闹那好几天,我头都痛!大一些,又闹着不要缠脚,好吧,我随你了!可是后来,你自己知道!不缠脚的女人,谁愿意要你?大脚难看啊! 好不容易你成人了,我叫你嫁给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你偏偏不嫁!寻来寻去,寻了个穷小子,你看看,如今怎样了!我早说过,不听我的话,你将来一定要吃亏,果然这样了! 苏老太太喘了一口气,扶着里屋的床沿子,又说道:好了!如今是你自作自受,以后活成怎样,就饿死了也不关我事,我对你,是仁至义尽的了,以后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各自过活吧!我能有几个钱?你可怜我老人家,别再吸血了吧! 苏巧艳默然听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 苏老太太走后,房间里喋喋不休的怨愤声没了,可一种如水的哀婉又充盈了整个房间,窗户外面的月亮光柔柔洒进来,照在苏巧艳的脚边,她偏过头看着那月亮,想走到月亮上去。 ☆、散酒 张辉带着妻女离了苏家不久,一个礼拜天里,苏家门前照例是要摆出酒缸子散酒,这一天黄昏,苏老先生穿一身白色竹布单褂,坐在宅子前一把藤椅上,看着刘管家散酒。 这时来领酒的人群中,有一个性子比较忠厚的酒腻子,他喝完酒,知道苏家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还这样每隔七天地散酒,这就可见苏老先生是一个厚实的人了,这酒腻子念及至此,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的,便到了不远处一个小摊上,挑了一个熟好的西瓜,又请小贩切了,拿上几片请苏老先生吃。 苏老先生眉欢眼笑接过来,吃着西瓜,也就和那人攀谈起来,那酒腻子问道:“这几天怎么不见府上的姑爷和太太呢,还有那云小丫头,平常这个时候,该出来玩啦。” 苏老先生略略有些尴尬,啃着西瓜,含糊其辞道:“他们呀,嫌最近天热,待宅子里不肯出来罢了。” 那酒腻子将信将疑,也就没有再问。 偏偏另一个喝醉了酒的酒腻子,叫将起来,说道:“啊呀,苏老太爷,怎么说这样糊人的话?那张姑爷和你家姑太太,我是亲眼看见的,在一处土屋前卖酒,那土屋就是张姑爷的娘那里,我就住在那附近,已经接连好几天看见他们了,哎呀呀,苏老太爷,你还说他们是天热不肯出来,怎么你如今会说这样糊人的话?” 苏老先生听了这一番话,心里早已是恼羞成怒,脸上的神情绷得紧紧的,嘴角一点笑意也没有了,那啃了一半的西瓜,也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眼睛瞪着刚刚那说话的人,生气,而又无可奈何。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老先生在饭桌上提起这事,非常地不忿且不平了,他把一片裹面炸素藕且先捞来吃,一边吃一边道:“那狗奴才!嘴里惯会嚼蛆的,我苏家的事,要他一个猪猡多嘴!” 刘管家这时刚自外面收拾好酒缸进来,听见这句话,心里很踌躇了,以为这一定是因着自己白日里劝着不要散酒的缘故,所以惹得苏老先生发怒了,但也只得进去,装作没有听到方才那一句话的样子,对苏老先生道:“老爷,酒缸已经收进来了。” 苏老先生正吃着藕,随意地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但刘管家方才,却是并没有抬头望着苏老先生,良久等不到回答,心里惴惴地,再过许久,实在觉得站得辛苦了,偷偷一抬眼,恰和苏老先生的视线对上。 “猪猡!傻站在这儿做什么!滚吧!” 刘管家得了这一句,如蒙大赦,忙自退下去了。 刘管家退走后,苏老太太拿筷子拣着辣椒小炸鱼里面的一个个小虾米吃,寻来寻去,好半天才挑得一个,比得菜花地里挑芝麻,这时苏老太太专心致志地捡芝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起苏老先生道:方才你说他们卖酒? 分卷阅读7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苏老先生这时嘴里又嚼着一片糖拌西红柿,不及说话,只得连连点头,苏老太太看见,十分地愤怒且埋怨了。 苏老太太把那一粒粘在盘子底上的粉白的小虾米捞起来,很快速地吃下去了,啪嗒一声又摔下筷子,声音像一夹豌豆在太阳底下爆开,一粒粒地、连续地,不曾断开。 真的,她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好不容易她成人了,我叫她嫁给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她偏偏不嫁!寻来寻去,寻了个穷小子,你看看,如今怎样了!我早说过,不听我的话……如今是去卖酒了,被人家看见说出去,不嫌丢人么!她不嫌,我还要嫌的! 苏老先生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了呀!像前清时候,女人家也是可以露面的么?不能呀!一代不如一代! 这时候又听到外面有小贩喊:收辫子咯!收辫子!小辫一块一条,大辫三块! 苏老先生愈发愤怒了,像前清时候,男人家也是可以剪头的么?不能呀!一代不如一代! 苏老太太道:哎呀,听说外面就连女学生也剪起头发来了,童花头,那样地短! 这就可见是坏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随便便地剪了,呀!是要弑父杀母呀! 苏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也很惊恐,和苏老先生一样瞪着眼睛,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 不久饭吃完,杨妈负责收拾着碗筷,平常要刷五个碗,现在只刷两个,实在是很轻松的了,杨妈哼哼唱着,扯了几句昆山腔,自娱自乐而已。 闻言惊颤,伤心痛怎言……嗏,也索把罪名喧…… 待到碗刷好了,杨妈就自去把碗收在厨房橱窗里,又到下房自家屋里去收拾床铺。 这时突然听到苏老先生大声叫道:杨妈! 杨妈忙忙答应了一声,一路跑着到了苏老先生面前,那苏老先生却是呆在厨房里,眼睛阴阴地盯着杨妈,杨妈被这一盯,心里先自怯了三分,那头就慢慢地低下去,垂着眼,心想又是出了什么错? 你刷碗后过了几遍水了?!苏老先生大声问着。 杨妈忙道:这我一向都是按老爷说的,过三遍水的。 猪猡!你还扯谎!苏老先生指着一旁那刷碗的木盆,骂道:你过了三遍水,怎么木盆里还有一层细土的!这就可见一定是你把碗先放在地上沾了土,刷过碗后,又没有过水的!你这猪猡! 杨妈听至此,心中却也疑惑起来,心想我记得明明过了好几遍水呀,难道是我记错了么,便拿着眼去睃那木盆底下,果然上面有着一层细土,杨妈愈发疑惑了,心中那一团疑影子,却是解不开,当下只得认下是自己忘记过水了,又挨了苏老先生一顿叱咤。 那之后好几天,杨妈方才想明白,也只得暗中叫屈,心里又觉得是冰冷冷寒丝丝的,心想着老爷子心是够细,能想到这上头去!够阴!够毒! 这时便又气不过,心想我这哪里是来做娘姨呢,平白无故地倒会给人家当出气包使。 ☆、冰纹 张辉带着妻女回了张家,一开始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也真的非常快乐,更快乐的是十岁的苏云仪,在这新居认识许多同龄人,见一面就相熟,相熟后就组成一个个小团体,每天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地互相串门在一起玩,永生永世的快乐。 那时候,每天都要起一个绝早,红头绳扎住双角的长长的辫子,一路非常快乐地打开家的门栓跑出去。 一天的日子永远有趣,春天里,去挖别人家门前刚冒出芽的草,移栽在自己家门前,来年就可看到花开。 夏天呢,扯了方杨树叶,捊去叶子,只留光秃秃一根杆,和相熟的伙伴斗草,不多久又去买冰水喝。 在去买冰水的路上,永远那一屋子人家院子里的藤蔓花和桃树花伸出墙角来,他们常常去摘花,留着在过家家的时候装扮心中的那一方小屋。 可是藤蔓花上常常有蚂蚁,他们看见那蚂蚁,大叫起来,心里觉得是上当了,以后看见那藤蔓花,总要留神看上面有没有小蚂蚁。 秋天永远是天气好,呆在院子里抬头看天看云也觉得有意思,云下面有一棵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但是竟然会枝枝叶叶地动,这可不是太奇怪了么? 把那草一拔,怪不得!下面伏着一条长长的蚯蚓。 冬天是和夏天一样地快乐呀,看它刮风,看它落雨,冬夜里风雨太大太狂了,就呆在屋子里,母亲怕孩子受冷,就端过来一碗温糖水来。 甜白釉子的细瓷碗,莹莹温润的甜白色,糖水就在里面,一口一口地慢慢啜饮着,甜甜蜜蜜的滋味儿。 又看它下雪,看它结冰,堆着雪人又去打雪仗,下午由邻家姐姐领着,到一处远地方的结冰的河流踩着冰走路,又在河岸的两树之间荡秋千,也不怕绳子断了掉河上去的! 那时的春夏秋冬是永远的童话,口袋里永远装着一分钱可以买好几块的橘 分卷阅读8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子味水果糖,什么都是快乐的,永远的晨昏的宁静,黄昏日落般的温柔感和温暖感呵! 快乐的日子太快乐,苏云仪唯一的不快乐,还是因为看到一部小说,那结局是男主角爱的人死掉了,男主角和同伴们把她葬了,故事往后翻,是不久以后,男主角对着一个安慰他的同伴笑了一笑。 苏云仪看到这笑,马上觉得不可原谅,她整个的童话是被深入地毁了一块,故事里居然会有人死掉!不可思议,这就很够难受了,然而男主角还会再笑的! 苏云仪想,一个自己最亲爱的人死掉了,那么那个人此生此世的以后,都不可以再笑的,怎么可以! 多幼稚决绝的想法!孩子气呵,然而在那个时候苏云仪觉得这最正确。 后来不多久,忽然有一天,母亲要送她去新学堂去了,那新学堂是要住校,苏云仪第一天住进去就大哭,非常非常地想家,而且人生地不熟,到了后来也还是经常哭。 又是忽然有一天,母亲嫌她那辫子太长了,在学校里怕不好打理,便带着她去了理发师那里剪掉,剪掉头发,苏云仪一路大哭着和母亲走回家去,路上的大人们看见她哭,问清了原因,都只是笑,觉得她非常非常地可爱。 小孩子哭起来是真的非常可爱的。 新学堂呆了几年,苏云仪很不能忍受了,一定闹着不要住校,一定要回来,她母亲苏巧艳没有办法,便答应她,叫她转回来,在家附近一座旧式书塾里读书,离家近,每天都可以回来的。 苏云仪迫切地想重拾那从前的宁静的快乐,黄昏日落般的宁静感和温暖感呵,然而无可奈何地,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整个的童话是被深入地毁了一块。 大些时候,家里常来客人,苏巧艳一定推着苏云仪叫人,叫呀!这孩子,舅舅不认得了?叫人呀! 然而苏云仪只觉得非常地难为情,低头叫了一声舅舅好,就跑开了。 她母亲无奈道:这孩子真是,性子会变得这样讷! 重回到旧式书塾,苏云仪的功课偏得非常厉害了,这里的算术老师又常常体罚,且非常地侮辱性的责骂,苏云仪偶尔和母亲说起,她母亲不以为然,该! 她还记得呵,一次晚上书塾里国文老师留着学生背千字文,再用纸笔默写下来,她默写得非常好,她的国文老师说她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当然她的记忆力非常好,可在算术上就不是这样。 她顶恨算术,但她母亲却顶喜欢算术,常常地教她打算盘,算来算去,苏云仪死活算不出来,她母亲便拿出一把戒尺来狠打了她几下手心,叫你这样笨! 那时的苏云仪是非常地乖的,常常地有一种那样的天,太阳暖洋洋地晒下来,她搬了小板凳在天井里看书晒太阳,她十几岁了都没有看过小人绘画书,就是她的同学拿了一本,当着她的面翻开给她看,她也不看,认认真真说道:先生和阿妈不叫我看,他们说这不好。 那同学笑,真的好看呀,真的不要看么? 苏云仪迟疑了一会儿,好吧,就看一页试试。 那书是真的非常好看,苏云仪看完了,心里疑惑,这书不错呀,怎么我的先生和阿妈都不叫我看? 这样的事情到最后太多太多,苏云仪却永无法做到麻木,那一种刺痛的、钝钝的、难言的忧伤,永远时不时地、没来由地、没有尽头地来一下,她的整个的童话是被深入地毁了一块,但是从前也是那样真切地快乐着呵!黄昏日落般的温暖感和温柔感。 那一点感觉就够她成为很温柔的人了,可那以后的,长长久久的不得安宁呵! 再过几年,她父亲染上烟霞癖,且渐渐地染深了,深到了要打吗啡的地步,吗啡这东西,日积月累,久了是要人命的,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隔壁乒乒乓乓地摔东西的声音、打骂的声音,就堵上了耳朵也知道它在,空气中永远有那一种无形的东西压着人,永远惴惴不安,不得安宁。 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桌子上盛水的青瓷布满细碎的冰纹,支离破碎的。 小孩子就永远比大人快乐?也不见得,那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小孩子就不承认快乐。 ☆、蜘蛛网 她外婆过了些日子上门来,她母亲低头坐在半旧木沙发上,头上白色的纱布缠着,眼角一片乌青,白的、青的,眼睛里可是充了血,细细密密的红血丝,触目狰狞,红色的蜘蛛网。 她两人交谈着,苏云仪静静地呆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玩折纸,沙发那边,她的外婆的声音异常明晰了,“不行!你再想想!这年头女人家离婚,说出去不是叫人笑话么?再说你这又是拖着个孩子,就为孩子想,你也不能离婚!” 苏老太太说到这,一连声叹道:“当初我早说那张家小子不是个好人,你偏不要听我的话,如今是现眼报了,不过,也只得受着罢了,像你爹,年轻时候你当我就没受过他的打么!一辈子不也这样过来了,唉,这都是为你和你几个哥哥。” 分卷阅读9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又道:“你若一定要离婚,我是也管不了你的,可你也知道,我如今手里是没有几个钱了,你这以后离了婚,张家是住不下去了,难道还叫你回来苏家住着么,这我手里是没有几个钱的。” 苏巧艳低垂着头,身上的银红色滚边衫子蒙在黄昏日落的颜色里,衣领边飘拂着,振振欲飞,像一只翻飞的银红的蝴蝶,要飞,飞不出去呵! 她的苍白色的脸被昏黄的落日光照着,眼睛迎着光看过去,那一点蒙了尘的旧颜色,黄昏日落般的温暖感和温柔感呵! 苏老太太走后,苏巧艳叫女儿云仪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苏云仪懵懵懂懂站着,看见母亲的眼角无声滚下一滴冰凉的泪珠来。 这时她父亲回家来,正赌输了钱,没有好脸色,一掀八仙桌上的盖子,也没有看到饭,便不由得怒从心上起,进了厨房把锅碗瓢盆全部砸了个稀烂,一边砸一边嚷,“还过什么日子?我每天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回到家连口饭也没有!一家子虫子,吸着我的血!都是狗娘养的!” 苏巧艳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竭力地劝解着,“今天是娘她来看我,一时忘了晚饭的时间,你不要吵了罢!叫邻居家听见,不是笑话么?” 张辉劈手给她一个耳刮子,叫道:“笑话?我还怕人笑话嘛?!” 又去敞开门,把家里东西丢出去砸,说道:“笑话?索性叫他们笑话个够!” 不多时,门前那些邻居们听见动静,都跑将出来看着,饶有兴致地瞧热闹,那苏巧艳最是个好强要面的人,当下便痛哭起来,抱住她丈夫竭力劝道:“求你别扔了罢,是我错了......” 张辉不听劝,又狠踢了她一脚。 苏巧艳痛苦地捂着踢痛的地方伏下身去,半响也没有站起来。 那之后,张辉对于他妻子,也还是常常打,后来家里又添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张余,一个叫张年,都是姓张,又都是儿子,那张辉因此对那女儿苏云仪,颇为心狠手辣了,之后也说过要把她的姓改过来姓张,但因为改了名字后,熟人还是常常地叫从前的名字,而且又要在背后议论着:“你知道那老张家的女儿为什么改名字这里面有个缘故......” 后来索性还是叫苏云仪。 常常地张辉坐在饭桌上,很注意地看着他的女儿吃着饭,一粒米掉在桌上,他便呵斥道:“你这猪猡!”劈手便是一巴掌。 苏巧艳看见,气不过说了几句,那张辉便把碗顺手一摔,揪着苏巧艳便踢打起来,那两个儿子看得呆了,也不敢说话。 打完了,苏云仪含着泪到她母亲身边,也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还是打,打了几年,苏巧艳一天里躺在床上,含恨对自家女儿道:“你以后不要惹你爹生气了罢!你看我为你挨了他多少打?一个家都闹得鸡犬不宁的,这都是因为你!” 苏云仪低着头不言语,心里却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抱歉,当然对于这个家她没什么好抱歉的。 这时苏云仪已经十六七岁,在女中学校里,常常地有着那样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非常地秀气的俏眉毛,星星一样的亮眼睛,直亮到人的心里去,他穿青色的衣服最最好看,因为这,苏云仪以后也一直很偏执地喜欢青色。 他是有点喜欢她,他说过他喜欢她,他是女生当中顶受欢迎的最最漂亮的男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 桌子上的青瓷布满细致的一个又一个冰纹,支离破碎的,她的整个的童话是被深入地毁掉了一块,不会爱,不会被爱,她把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推出去了,她总疑心他对于她的那些暧昧是随便玩玩,他是玩玩的么?是罢,她有哪点值得他看上。 之后的突然有一天,她父亲终于因为打了过量的吗啡针而致死,她披麻戴孝站在灵堂前,却并不感到怎样的悲哀,当然她不可怜他. 丧事过后忽然有一种风言风语了,亲戚们间责怪着苏云仪的心狠,死了父亲也不落一滴泪的!这样过了些时候,她母亲一天里叫她到堂屋前跪下,呵斥道:“你想你父亲死?你想你父亲死!你是不是还想我死?!”劈手是一巴掌,“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哭的!” 末了又说道:“这不是会哭么,啊?这不是会哭么!办丧的时候你怎么不哭?办丧的时候你怎么不哭!会叫人家那样说嘴!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你小时候,我送你到新学堂,你一定要闹着回来,好吧!我送你回来了!可你看看,你回来后书读得那个样子!再大些时候......” 张辉死后,苏巧艳成了寡妇人家,对于死去的丈夫,因为已经是生死两茫茫了,所以死去的人在活着的人心里,愈来愈变得可爱可敬了。 她常常地呆在那遗像前,看着死去的丈夫的脸庞,回忆着过去的事,美好的恋爱时期呵! 那时候两人初见面,常常地瞒了父母亲一起看电影去,灯光黯下去、黯下去,转头去看旁边人的眼睛,黑暗中的,亮闪闪的,像星星,唯一的一点光呵! 灯光亮起,星星没了,什 分卷阅读10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么都结束了,什么都醒了。 然而还是思念那颗星呵! 晚饭时候,因为女儿摔破一个碗,一个巴掌扇上去:猪猡!一个碗要好几个钱,你会这样随手摔了!怪不得你父亲会那样地被你活生生气死!真的!他在世的时候你就常常气他,你气他!你想他死! ☆、张老太太 苏云仪父亲死的那一年后,她母亲拖儿带女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了,到后来为了生计,不得不去给别人家做长工,张老先生死了,张辉死了,张家就只剩一个张老太太。 苏巧艳因为要做长工,一年半载不得回家来,便把一女二男全部交给张老太太看管。 张老太太是小脚,三寸金莲,头上常常地裹着那一方蓝绿布头巾,木梳子插在发髻上,身上永远是那一件暗花深蓝线的黑底子棉袍。 她的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媳妇又去给别人家做了长工,一年半载地不得回来,张家只剩了她和她三个孙子孙女。 常常地苏云仪和两个弟弟坐在饭桌上,两个弟弟闹着要肉吃,张老太太忿忿不平地唠叨开,要肉吃?张家是没有的,一定眼馋肚馋,去你外婆家呀!来我家做什么!呸!养不熟的东西!每日里调嘴弄舌,还当我不知道呢!哼!我都知道! 苏云仪听了这话,很不能忍受了,她受不了这么阴阳怪气的话,把筷子一放,看定了张老太太,祖母,您知道什么? 张老太太一叠声嚷起来,我知道什么?哼!我就是知道!别叫我说出来了! 苏云仪还是定定地看着张老太太,张老太太被她这一看,不由得火大,一拍桌子骂道:好东西!你敢这样盯着我?!我知道你巴不得离了张家的门,好去你那外婆子家吃饭! 我并没这样说。 你当然不说!张老太太道:你不说,你挑拨着你两个弟弟说!怎么着?觉得张家亏待了你?每天拉着个苦瓜脸给谁看哪!觉得咱张家不好,趁早离了这里,滚去你外婆子家! 苏云仪哐地放下了碗筷,哭着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她伏在那大红被面上,哀哀地、哀哀地哭,外面是张老太太的叫嚷声,造孽啊!这碗里还剩了这么些饭,说不吃就不吃了!造孽!你娘一年到头才寄给我几个钱?够你这样造孽的! 苏云仪哭够了,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白色的软纱床帐子上有着一溜的水红堆花,白的,红的,红的是一只只诡艳的蜘蛛,暗哑的红颜色,趴在那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结了一张白色的四面的网。 暑假过了,苏云仪要去学校读书,一个多月后学校里要学费,她和祖母说了,张老太太骂骂咧咧道:真的,你娘一年到头才给我寄几个钱?你女孩子家,读得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 苏云仪心里寒了半截,那笔钱到最后也没要出来,到学校里,同学们都交了,那和蔼的可亲的国文老师不知情况,当众问她怎么学费还没有交来。 苏云仪站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知道她不该哭的,她蛮可以说那学费是一时忘了带来,起码还有点体面,这一哭,可是什么都完了,可是忍不住,止不住地要哭。 她一个月以后退了学。 退学的那天,有着星星一样的亮眼睛的,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柳梦轩,那一天下午,他的书是找不到了或是忘了带来,已经不得而知,反正那书是不见了,自然而然地,他把苏云仪的那本书拉过来一点,两个人合看。 老师讲着课,柳梦轩便在苏云仪的书本上记笔记,两个人离得可太近了,苏云仪都感到脸有些红。 下课后,苏云仪是真要走了,她把那本书推给柳梦轩,意思是要给他,因为以后也用不着。 柳梦轩接过书来,收拾着书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的,末了诧异道,哎,找到了。 苏云仪看着他把那本书重新递还给她,低着头接过来,什么话也没有说。 柳梦轩当然更不可能开口,他能说什么呢,他说什么都是会刺痛这个女孩,那么,还是不要说了罢。 沉默在夕阳里的两个人,金色的轮廓和碎发,她从他身边走的时候他暗暗地踩了一脚她的影子,瘦的、长的影子,听说踩住一个人的影子,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苏云仪回去之后呆在房间里,翻开柳梦轩递还的那本书,细细看着那一页上面的笔记,歪歪扭扭的是他的笔迹,苏云仪伸出手去,细细地来回摸着那字迹,是他写的呵。 她把那一页纸撕下来,做纪念品。 她母亲不久后回来,她听见她祖母在那里和她母亲说,真的,那孩子发了疯了!死活不肯去读书!我没法子,只好随她去了!她真是发了疯了! 她母亲当即暴跳如雷,拖了根棍子直到她房间,沉着脸在床沿子上坐了,叫苏云仪跪下,举棍便要打。 这时候她那二弟张余怯生生在房门口喊,娘,你别打阿姐了吧。 分卷阅读11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苏巧艳柔着声音和张余说,你出去,和你没关系。 隔着这整个的房间,张余站在门口,他知道他唤不动阿娘,也唤不动阿婆,房间里跪着的是他的姐姐,他唤着、唤着,唤不动,那一种感觉很分明了,无可奈何地,隔膜地,中间隔了一整个的山与海,然而又是钝钝的。 关上门,哭声、喊声,混乱嘈杂着,良久,他母亲出来,大概是打红了眼,眼睛里有一点疯的、狠的锐光。 他感到一种奇异感,奇异的无力感,混杂着一种荒凉的东西,他的整个的童话是被深入地毁了一块。 这时他的哥哥张年下了学堂回来,一看家里这情形,明白过来,悄到母亲身边,道:娘,不是阿姐的错,是祖母她不给阿姐钱。 晚些时候,苏巧艳买了药膏来,替苏云仪揉着伤,很心疼的口吻,埋怨道:你这孩子,不是你的错,你就不会和我说的么! 又拿过一旁的酱鸡来,吃呀!你从小最爱吃这个,记得?你那时候啊,哎,多听话…… 苏云仪的细长的眼睛雾湿了一片,落日余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黄昏日落般的温暖感和温柔感,偏偏又带一点奇异的荒凉。 你那学校里的钱,苏巧艳说着,我给你凑齐了,不用担心!明天我就送你去学校,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将来出了学校,挣了钱,哎,娘的苦日子就到头了,我就指望着你给娘争口气! 苏云仪抵死不肯去,她丢不起这个人,说道:我不去,反正我也不想再读书了! 苏巧艳听了这话,哄着她道:你怕学校里同学笑话你?不用担心!他们笑,你就回来告诉我,我替你打他们! 无奈苏云仪抵死就是不肯去,气得苏巧艳劈手给了她一巴掌,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苹果 那之后苏云仪也一直没有去学校,她常常地呆在家里,负责一家子的洗衣做饭,假若有一天忘记做了或耽误了,她母亲一定闹起来,“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回到家连个饭也吃不上!你这猪猡!” 有一天晚上,忽然家里来了客人,带了很大的烟台苹果,分给姐弟仨吃,苏云仪得了一个,但因为那几天恰好身体不舒服,就把苹果放在抽屉子里,等过几天再吃。 几天过去了,她一开抽屉,那苹果已然是不见了,把弟弟们叫过来一问,却是二弟张余偷吃的了,苏云仪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也没有说什么。 后来夏日里,姐弟仨坐在庭院里闲谈,苏云仪想起那苹果的事,便把这事向她那二弟提起来,本来也是作笑谈随便提提的事情,谁知道愈说下去苏云仪愈激动,直到看见她弟弟变了脸色,用一种很复杂、很无奈,又带着点受伤的表情看着她时,她才一下给惊着似的住了口。 住口以后,她对于弟弟,是感到很抱歉的了,然而那刚刚的话题,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提,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苹果,何况又是她弟弟,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像着了魔似的不肯放过这件事。 她讪讪地,转移了话题,又去和弟弟搭话,竭力地想打乱他的注意力,逗他笑一笑,因为他那复杂的、受伤的表情,叫她看了受不了。 她受不了这个,她会想起母亲和自己来。 过了许久罢,忽然一天起她弟弟张年咳嗽起来,整天整天没命地咳,她母亲说是受了风寒,不碍事,又随随便便去找了个路边的蹩脚郎中开了药方抓药来,替她弟弟张年煎药吃。 可她那弟弟的病,只不见好,常常地晚间睡觉时候,咳得惊心动魄,她母亲听了不耐烦,呵斥道:“别咳了!烦不烦!” 苏云仪在一旁听着,劝母亲道:“还是带他去医院看看吧,咳成这样,怕不好。” 她母亲冷哼一声,“你可别给我乌鸦嘴!他这不过是染了风寒,谁还不会咳嗽的!何况我不是已经替他抓了药来吃了?!” 苏云仪至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再过几月,她那弟弟的咳嗽愈发严重,经常地咳出血点子,挨到这时候,她母亲还当不要紧,不耐烦地带了他去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可是哭成了泪人,对着苏云仪哭道:“我的儿,你知道你弟弟病成了什么样子?医生说他只怕不好,要住在医院里治病,他才那么小呀!” 苏云仪冷眼看着她母亲,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后来她去医院里看弟弟,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脸,她的弟弟躺在病床上,对着她微微笑着,苏云仪止不住一阵的心酸,转身跑到走廊外面去哭。 她弟弟的事她还是听别人说的,那日她母亲带着她弟弟到了医院,医生一问、一检查,立即脸就拉下来,很严肃地对苏巧艳说道:“他这是很严重的病,一开始咳嗽只是病发前兆,那时候来医院还可以很轻松地治疗好,可你竟然足足拖了几个月才带他来!这几个月里又乱给他吃药,你这是怎么做母亲的!” 苏巧艳一听,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抱着儿子张年哭道:“我可怜的儿 分卷阅读12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啊!你才这么小啊!” 张年在病床上一躺半年,他母亲对他,不可谓不尽心了,住院的钱交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日夜只盼着儿子的病好。 后来一日黄昏,苏云仪坐在弟弟病床里的椅子上,在那里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听见她母亲在那里叹道:“哎,快点好起来罢,你这样天天躺着,娘这心里,难受啊,你不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的眼泪。” 接着又是一声叹:“你这天天住院的,家里为了你,花了好多钱!就盼着你快点好。” 她弟弟当即一口吃下去的梨呛在喉咙里,止不住地死命地咳,苏云仪低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手指甲,心里默默地想,“她到底是忍不住了,她到底是忍不住了。” 又想着,“他们不过是生了我们,给了我们一点子钱,我们就要这样地被他们糟蹋成这个样子。”她抬起眼,看着病床那里母亲的背影,就那么看着。 她弟弟死在一个月后。 小孩子死了,向来是不举办什么丧葬礼的,有一种说法是孩子未成年,没有尽到供养父母的职责,所以死了以后,万万受不得父母的礼丧。 她弟弟张年去世后,张家只剩下一个男子她的二弟张余。这就算是一根独苗了,苏巧艳一门心思地盼着他长大成人,穿什么衣服、见什么朋友、几点回家来,事无巨细地定下规矩了。 那张余一开始还听话,后来渐渐地大了,嫌他母亲给他挑的衣服不合眼,苏巧艳便在那里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扇上去,不住地打,一边打,一边说,“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张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喊:“打罢!打罢!你干脆打死我!你和爸一个个的,害够了我姐!害够了我哥!自然我也逃不过,你打死我罢!” 他娘一个嘴巴子恶狠狠扇上去,“你这跟谁说话呢!啊?我问你!” 张余歇斯底里地冲他娘喊:“你不是我娘!我不是你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娘!”他抱住了脸,蹲下去,捂住脸哀哀地哭,声音像一头幼兽,“你不是我娘,谁家娘像你这样的......” 苏巧艳蓬着头,满屋子里寻刀寻棒地要打死这个不孝子,但是很快也就冷静下来了,她看着他,一头幼兽,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万一出了事,还是自己的错,没的叫别人说嘴去。 她站在那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模样儿,冷笑道,“你们就都是好东西?!怎么?觉得别人家好,去上别人家去啊!看看谁要你!”说着,一摔帘子,自顾自到房间里睡了。 她不怕他半夜偷跑出去寻死,她知道他没那个勇气。 ☆、蝴蝶 可她不骂不打的时候,也真是一位善母亲,那些子好东西她舍不得吃,全留给子女,有酒心的巧克力、堆起咕嘟咕嘟一串小白泡沫的鲜牛奶、夏日里棉花白一样的冰淇淋。 苏云仪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的房间,一个个小抽屉拉了出来,她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对自己的房间进行一次大扫除,没用的东西统统扔掉。 常常地她站在那里,看着那小抽屉子里面的一个水钻胸针,这东西是小时候她母亲买给她的,红的、白的、橙橘色的水钻,围成了一个水钻的蝴蝶,童话里的蝴蝶。 如果这蝴蝶会飞,它想飞到哪里去?该是飞到一座宫殿,冰棍造就的四周的墙壁、巧克力作成的椅子和床枕、被子是大片大片的绵软棉花糖,格林童话里的那样一座孩子们心目中的宫殿,宫殿里住着的是一群快乐的小孩子,还有一群非常可爱的小花猫。 苏云仪把这胸针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眼睛里渐渐地蠢动起一点闪闪的光,那可爱的、金色的童年回忆,她曾有过的童话,可爱的童话,那故事多圆满。 她把这蝴蝶轻轻放下,轻轻放在抽屉里面,到底是舍不得扔。 到了她二八年纪,媒人经常地上门来,要替她说亲,她母亲坐在褪尽了红色的灰白色门前,一只腿跨出去,另一只腿搭在跨出去的那条腿上,撇着嘴对媒人不遗余力道: “我这孩子,真的,谁看得上她!又懒、又笨,也不听话,我为她从小到大操了多少心!嫁到婆家去,叫人笑话!” 那媒人含笑道:“啊呀,巧嫂子!你家那云丫头,我看就不错了,我看你也该知足!” 苏巧艳更深地撇了一撇嘴,“真的!谁看得上她!也不是多好看!还笨、又不听话,嫁到婆家去,不是叫人笑话么!谁看得上她!” 苏云仪在里屋站着,背抵在灰白色的粉墙上,渐渐地她眼前的景象迷糊了,水雾的,氤氲一片。 可她母亲说归这样说,到底是阻止不了那媒人一片热心,不久后,苏云仪认识了一个二十多来岁的青年,姓沈,他不是那有着一双亮眼睛的漂亮的男孩子,可是也就很不错了。 戴一副黑框的西洋眼镜,很有学识,文人气很浓,常常地微笑着,儒雅的、包容的微笑。 他讲起话来也蛮有意思,他当得起谈笑风 分卷阅读13 无声戏 作者:当年海棠 生这个词,苏云仪愿意听他说话,每次听着,就忍不住微微地笑着,他是真的好。 他说她的眉毛是顶俏的,直俏到人的心里去,叫人想起童话、流星、萤火这样诸如此类的、永生永世的可爱的字眼。 夕阳里的两个人,金色的轮廓和碎发,他看着她,微笑着:“这样的眉,叫我想天天为你描。” 苏云仪低下头去,微微笑着。 晚饭时候她回家来,饭桌上她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看你那个沈先生,真的!不是个好人!你娘我是过来人的了,我看男人的眼,不比你多么!真的,当初我就是因为没听你外婆的话,才落到这地步! 当年我要嫁你爹的时候,你娘就告诉我哇,你爹不是什么好人,我没听!后来这你也知道了,你爹是什么样人?我跟着他挨了多少打?真的!我不会害你,你要不听我的话,将来后悔也晚了!” 苏云仪沉默着,可是脸上的那一种态度却很分明了,她母亲看她这样子,料想劝不动,便叹息着,“唉,你是也大了,我管不动你了,以后我也不管了,随你去吧。” 吃过晚饭,苏巧艳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床帐子,苏云仪坐在床边一个板凳上,借着煤油灯,细细地绣着高底青色绣花鞋上的鞋头花,苏巧艳仰面躺在那里,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昧,她望着床帐子,忽然唤着女儿,“云丫头。” 苏云仪答应了一声,苏巧艳坐起了身子,朝苏云仪伸出手,“你来,到妈身边坐着。” 苏云仪放下绣花鞋,坐到母亲身边。 苏巧艳轻轻地拍着她的手,感叹着:“真是长大了,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又看着她,很温柔地笑,柔声道:“我们云丫头的眉毛真是好看,俏灵灵的。” 苏云仪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微微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她母亲忽然又说,“呀,这眉毛有几根长得不好,我知道一个土方法,用铁钳子烧红了,烫掉那几根,眉毛就更好看了。” 苏云仪乍然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脸上受惊吓的表情,惶急地摇头,她母亲笑,“不用怕,真的,烫掉了几根,眉毛就更好看了。” 苏云仪站起来,努力地定了一定神,胡乱说着:“我去外面看看天,我去外面看看天......” 逃也似的走出去了,到了门口,忽然她看见那门后面放着一盆水,新打上来的冰的凉的水,她心里直直地有一种悚然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母亲。 她母亲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白色的软纱床帐子上有着一溜的水红堆花,白的,红的,红的是一只只诡艳的蜘蛛,暗哑的红颜色,趴在那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结了一张白色的四面的网。 苏云仪的心里哭着喊着,脸上可是不动声色,默默地走了出去。 一个月后她拒绝了那位沈先生的求婚,她还记得他问她,用一种很难以置信的口吻诘问道:“你不愿意和我结婚?那么,从前的那些,你是在跟我闹着玩么?”说到这里他看定了她,然而她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沉默着。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在他以为,她这是冷漠的了,而在她,她知道自己这是冷漠的了,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去说服他不要小孩子,啊小孩子,实在是很可怕的一种东西。 可她后来到底还是结婚生子了,那一天晴空万里,蓝天、白鸽、灰墙、红瓦,迷迷的快乐,她把小抽屉子里的那个水钻蝴蝶扔了,在阳光下她许了一个愿。 大概她以后真的会是一位善母亲。 这一天黄昏,苏老先生穿一身白色竹布单褂,坐在宅子前一把藤椅上,看着刘管家散酒。 多少年了,他眼看着黄龙旗变成五色旗,眼接着,又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他迷迷的眼看着那飘拂的旗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那时苏家还没有没落,他是苏家的长子,整天地活在一种软丽的快乐里,苏老先生遥想着,陷在回忆里,这时旁边那酒腻子递过来的一片西瓜打断了他的思绪,苏老先生接过西瓜来,一下子被拉到现实,夕阳下感叹着:“可怜啊可怜,一代不如一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