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丝 完整版》 斩情丝 完整版第1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斩情丝 楔子 万安三年,夏。 大雨滂沱,伴随雷鸣电闪划破夜空,破碎天幕如凋零夜花,为自己短暂急促的生命嘶声哭泣。 雨水汇聚成溪,渐渐漫过台阶,漫过跪在地上身着殷红华服女子的双膝,也漫入女子心底,泛滥成灾。 “娘娘,回去吧,娘娘,求求您回去吧!”暗处突然奔出一身浅绿的宫女,柳眉粉腮,小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哽咽跪下,声声求唤前方木头般一动不动的女子。 季黎抬起长睫,露出黑亮动人却是布满血丝的双眸,娘娘?为何还唤她娘娘?她这个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否则何须如此狼狈,跪了一个日夜他都不肯出来见自己? 自嘲扯出一个苦笑,不信,即便如此,她还是不信,不信十八年的青梅竹马都是虚情假意,不信三年的夫妻情分比不过三月的软玉温香,不信,她这一生的喜怒哀乐竟都是在一个骗局里! “姚儿。” 季黎干涩沙哑地喊出宫女的名字,微弱的生息几乎被大雨吞没,仍旧清楚传到跪在身后的宫女耳边,姚儿全身一震,拖着双腿一步步靠近她服侍了十几年的“小姐”,欣喜道:“娘娘,什么事你跟姚儿讲,我们回去好不好,不要再糟践自己身子了。” “姚儿,你说,世间之人,皆是这般无情么?” 季黎虚弱吐出这么一句话,似是自言自语,缓缓抬起头,仰脸看向天空,任由雨水洗刷早已花乱的妆容,如一株青莲被雨水刷去浊泥,渐渐露出原本便已清丽耀眼的绝色容颜,嘴角勾起释然的笑意,争取过,便不再后悔。 季黎突地站起身,片刻的摇晃都无,沉声道:“姚儿,回去吧。” 姚儿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季黎,眼角瞥到她已然八个月的肚子,鼻头又是一酸,可曾有哪个皇后在妃芓宫殿前长跪不起?可曾有哪个孕期女子几近临盆还无人问津?可曾有哪个金枝玉叶在腹中便受尽如此折磨? “姚儿,拿出凤印,我要出宫!”季黎换下繁重的凤冠,冗长的礼服,利索地挽好发髻,淡淡道。 姚儿又是一惊,急声道:“娘娘,您这副模样如何出宫?娘娘,您听姚儿一句,皇上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任由从前如何宠爱娘娘,再无反悔之理,娘娘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您受得了这番折腾,肚子里的孩子未必受得了啊!” “凤印!”季黎早已下定决心,今日若是不出宫,定会后悔一辈子。 姚儿张嘴还想试图说服季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双目通红,瞬间蓄满泪水,盈盈欲滴,垂眸掩住无法压抑的情绪,转身去拿凤印,那个后宫之主的象征,却如它的血红本色一般,浸染了多少人的血泪? “你在这里等我,若是……若是……”季黎深吸一口气,压住哽咽,续道:“便自行出宫吧,趁着皇上还未想起杀你之前。” 姚儿的泪水终是忍不出,汹涌滚出,滴在白嫩的双手上一阵灼痛,低着头颔首应允,她知道,她家小姐向来如此,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再不容人反驳。 季黎握紧手上的凤印,罕见的血玉,被雕刻成展翅翱翔的凤凰,他曾郑重将它放在她手中,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唯一。 话犹在耳,人事全非。 季黎决绝迈出步子,容不得她再拖延片刻,季府一门的命运,皆在她手中。 “慢着!” 季黎抬头,微亮的天空,倾盆雨水而成的帘幕之后,年老的郝公公蹒跚而来,旁边的小太监替他撑着伞,避免雨水滴入他手中的碗内。 季黎心脏一阵猛缩,脑中愈渐苍白,握住凤印的手越来越紧,展翅的凤凰,早已刺破她的掌心,鲜血一滴滴留下,她却恍若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郝公公手里那碗药。 “老奴拜见娘娘千岁。”尽管手中拿着药碗,郝公公还是行了非常周全的一礼。 “起来。”季黎淡淡吩咐,几乎费尽全力抽回已经跨出门槛的一只腿。 “娘娘,这是陛下赐给娘娘的药,还请娘娘务必当着老奴的面饮下。”郝公公弯腰低头,双手恭敬将药碗捧在季黎眼前。 季黎怔怔看着那碗黑漆漆的中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接过来便要喝下,一旁的姚儿一手捂着嘴巴早已泣不成声,一个箭步拉住季黎的手:“娘娘,不可以……娘娘不可以……” 季黎顿在半空的手不可抑制的微微发抖,黑眸黯淡没有焦距。 姚儿直挺挺地跪下,对着郝公公连连磕头:“公公,求公公为娘娘多说几句话,皇上一定是一时冲动,求公公,娘娘肚子里的……求公公……” 咚,咚,咚…… 一声声,磕入季黎心底,终于让她麻木的心有了片刻知觉。 她淡淡扫了一眼额头渗出鲜血的姚儿,再看了眼手里黑漆药中自己苍白的倒影,最后将目光移到郝公公身上,掀唇一笑:“是不是我喝下这药,便可出宫?” “老奴奉命送药,其他事情老奴无权过问。”郝公公垂首恭敬回答。 “好!” 决断的一个“好”字,话刚落音,举手仰面间,药已下肚,苦么?不苦! 放下药碗,季黎拿手帕微微擦去嘴角,挺直腰背,一步步走出寝宫,只留下嘤嘤哭泣的姚儿和拧眉看着药碗似在沉思的郝公公。 尽管衣着普通,手持凤印之人,无人敢拦,季黎穿过直琮门,径直从北宣门出了皇宫,直奔刑场。 多少年,没再出这宫门?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季黎只觉得恍如隔世,这里每条小巷,每个摊位,每个角落都有过自己的身影,拉着他说晋言,我要吃蒸米糕,举着手中的胭脂问,晋言,漂亮不?推着他道,晋言,快点快点,爹又找来了…… 季黎闭上干涩到疼痛的双眼,三年,三年前,也是在这条街道上,他红着脸,偎在她耳边,带了些许羞涩,些许不安,试探性地轻声问道:“黎儿,嫁我可好?”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那以后,他是一国之主,她是一主之后,他不能再随意出宫,她亦不能随口便是晋言晋言…… 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迈着仓促的步子继续向前。 天已大亮,前方人潮汹涌,随着旭日升起,刑场周围的民众只多不少,季黎一手搭在肚子上,步子已是有些艰难,无视腹中隐隐作痛,孩子,母后对不起你,护你不住,却想尽全力护住你的亲人们。 “让开,让开!”季黎手举凤印,沉声低喝。 人群霎时静得可闻细针落地之声,手持凤印,八月身孕,绝色之姿,再看看跪满刑场的季府满门,任谁都能猜到来者身份,纷纷后退,让出道路。 刑场之上,足足一百八十九号人,皆是季府嫡系亲属,身着白色囚衣,头发凌乱肮脏,被束住手脚,齐齐跪在邢台,为首两名老者,一男一女,皆是满面尘霜,男子抬头看到季黎,只是微微摇头便再垂首,不看她一眼,身边的妇人却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使得脸上污浊不堪,高声哭喊着:“黎儿,救娘亲……救娘亲,黎儿,救你哥哥,不救娘亲救你哥哥也行……黎儿……” 季黎干涩一夜的双眼此时已是通红,沉着地稳步走上邢台,“我要见皇上,否则,今日有我在此,任何人都休想动季府一人!” 她毫不怯懦地看向今日的监斩官,当朝丞相郑颖,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蹙眉犯难地与自己对视,半晌站起身,绕到桌前,双腿跪地:“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颖这一跪,刑场官兵侍卫,围观群众,全部跪地大喝:“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季黎面色愈发惨白,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她这个皇后,早已有名无实,只是不曾料到他竟那般无情,季氏九族,无一放过,连她腹中胎儿……季黎抚了抚隆起的腹部,苦笑浸染开来,吐出口的话仍旧气势不减:“本宫要见皇上!” 郑颖起身,垂首道:“娘娘恕罪,极凶之地,于皇上圣体不利,还请娘娘尽快离去!” “本宫说过,有本宫在此,休想动季府任何一人!”腹中绞痛,季黎捏紧了拳头,疼痛混杂愤怒,这句话显得尤为咬牙切齿。 “下官失礼了!”郑颖对季黎再施一礼,站直身子,对着身边侍卫道:“送娘娘回宫。” 季黎站在原地不肯动,双腿早已冰冷麻木,热流顺沿而下,就算她肯动,都移动不了半分。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被郑颖戳破,若非他特地嘱咐过,郑颖不可能毫不犹豫遣她回宫。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季黎身边,垂首再不敢动。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都停止流动,空中不时飞过南去的大雁,季黎固执站在刑场,睁着赤红双目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无法阻止,那便看着,记住这痛,记住这恨! “行刑!”一声高喝,伴随木牌落地的声音,划破静谧。 银白大刀高高举起,折射出的七彩阳光刺痛双目,鲜血迸射,头颅落地,季黎清晰地听到它砸在刑场地板上,“咚”的一声,一如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那个,季府的管家,常常抱着她摘树上的桃花;那个,临舅舅,擅医术,老是抓住她,小黎子,来我看看,你肝火太旺了;那个,曲哥哥,老拉着她的手,走,带你出府玩,哈哈;那个,爹,时常板着脸训斥,我季府的小姐,哪能成天穿着男装往外跑?;那个,娘,宠溺地端出大碗甜汤,冲着她招手,黎儿,吃饭了…… 季黎只觉得耳边嗡鸣,眼前一片血红,一张张脸,在眼前渐渐被血色浸染,斑驳,消失,忽的一片红,又突地一片黑,腹中的坠痛让她再站不住,跌在地上,孩子,这个孩子,都要离她而去了,拿手擦了擦双眼,她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没出息的哭了。 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季黎全身都是冷汗,耳边嘈杂一片,努力睁眼,明晃晃的太阳射入眼底,却是冷,刺骨的冷。 身子越来越轻,像是浮在空中,季黎知道,她终于也要离开了,跟着那么多她爱的,爱她的亲人们,还有自己未见过面的孩子,离开了…… 就连最后这一刻,他都不肯见自己…… 心中残余的一丝恨意,在此刻膨胀开来,溢满心底,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若有来生,定要你一一偿还! 第一章 拜师 云国万安六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飘洒了近乎整个冬季,云都所在本就偏北,又遇上连月的大雪,更是奇寒无比。一早赶集的人们拢着棉衣,裹得牢牢实实,为免滑倒,踩着细碎的步子快步回家,原本热闹的早市,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听见小贩的吆喝声和扬鞭而过的马蹄声。 “墨公子慢些走,有空再来!”综仁堂的老板挥着手,朝前方月白长衫的公子挥手,大声招呼着。 沈墨回头,轻轻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若非天寒地冻,又赶上连月大雪,山上草药所剩无几,他是甚少下山在药铺买药的,毕竟经过自己双手的药材更放心,不同草药制作方法不同,所出的药效也大有不同。 掂了掂手里的药包,塞到披风里以免被风雪浸湿,回头看看身后畏畏缩缩的身影,轻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那个小乞儿,已经跟了自己足足两个时辰,今日这天实在冻得很,一早他下山买药,在城门口见那小乞儿只穿了一身单衣,外面裹了件明显大上许多的破旧棉袄,小脸冻得快要发紫了,便给了他几两碎银,否则明日一早,恐怕路上又多一条“冻死骨”。 哪知道他就此跟上自己了,从城门口一路跟着他进城,直到现在从药铺出来沈墨自认并非大恶之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善助人他也乐意,可那小乞儿一直跟着自己,招来许多麻烦也不是他所愿见的。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云都,城外积雪比起清晨下来时又厚了几分,沈墨成|人的身高都是一深一浅走得极为艰难,还是有些替身后的人担心,停下来转首,那孩子果然还跟着自己,循着自己的脚步慢慢跟上,本就有些凌乱的发髻在寒风中几乎不成形状,他只是低着头,嘴里呼出的热气让沈墨的眼热了几分,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孩子的方向走去。 “你跟着我作甚?” 沈墨蹲下身子,拂开孩子被长发遮住的脸,明亮透彻的大眼,小巧的鼻子,殷红得有些不正常的唇,若是擦去脸上的污渍,应该是个清秀的孩子。 沈墨没敢太大声,言语间也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声,那乞儿直直看着他,双眼中竟是超于常人的冷清,启齿道:“希望公子不弃收留。” 尽管一早猜到他的心思,沈墨还是皱起了眉头,云潋山上有他和银儿便已足够,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两个人的生活,而且眼前这孩子来历不明,看起来是个小乞丐,听他谈吐,却不像那么简单。 “孩子,带你回家实在多有不便,给你些银钱,保你过了这个冬季可好?”沈墨想不出什么拒绝他的借口,只有实话实说了。 小乞丐像是预料到沈墨不会答应,脸上表情没有波澜,“我不是为了银子,也不是想讨口饭吃,若公子不肯答应我接下来的请求,我也不会跟公子回去。” “请求?”沈墨诧异,他不为银子,也不为温饱,跟着他还有其他请求? 小乞丐颔首,清亮的眼睛坦然看着沈墨,脆生生道:“我想拜你为师。” “拜我为师?”沈墨更是诧异了,他一路上,只给了他几两银子,买了几包草药,这孩子何出此言? 小乞丐点头,唇角带上淡淡的笑容,双腿跪地,抬头道:“我知道公子医术精湛,只想随着公子学医,公子若肯收我为徒,我必不会替公子多惹麻烦,吃喝不劳公子,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教我医术便好。” 小乞丐的声音不大,因为寒冷带着些许颤抖,在寒风中几乎一吹即碎,恳切看着沈墨。 “你怎知我会医术?” 小乞丐垂眸,再抬眼,眸中还是一片清明,淡淡道:“公子浑身药香,手中香味尤甚,且双手因长年浸药而发黄,公子进药铺,所买的几样草药都是各药方的基础配药,若不懂医术者,买回去也是无用,再者,药铺老板称公子为‘墨公子’,公子又刚巧是双十年华,应该就是云潋山上的医师沈墨公子吧。” 沈墨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的小乞儿,破旧的棉袄,凌乱的发髻,有些脏乱的小脸,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乞丐打扮,看到他眼里清冷的目光,硬生生比常人多出几分高贵,让人不敢轻视,再加上他过人的观察力和敏捷的反应,这人到底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愣了愣,抖了抖唇,最后下定决心一般:“黎子何。” 黎?这个姓氏在云国并不多见,沈墨还是有些怀疑眼前人的身份,小小年纪,谈吐不凡,聪慧异常,言语间还有一股难言的气势,他的名头虽说不小,但也没到人人皆知的份上,可他一个小乞丐,居然能凭借几个动作几句话猜测出他的身份,还不辞辛苦跟着他想要拜师…… 黎子何好似看出沈墨心中的担忧,道:“公子无需担心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个乞丐而已,三年前爷爷过世,我便一直留在云都,从小爷爷教我读书写字,所知所懂便比平常乞丐多一些,如今想拜公子为师,也是希望日后能有所作为,必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这么一说,沈墨倒有些赧颜了,跟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斤斤计较,是自己戒心太重了。 “公子若还是不信,可随我去住处打听……” “起来吧。”未等黎子何话说完,沈墨上前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积雪:“你是真心想学医?” “嗯。”黎子何坚定点头。 “可有想过,为何学医?” 黎子何低头,似是沉思,半晌仍是沉默。 沈墨摇头道:“若连学医的目的都没有,单纯只想出人头地,你大可以找其他出路。” 黎子何却在此时抬头,脸上表情很是坚毅,“我不想说拯救苍生造福百姓这种大话,我曾经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学医,对旁人的救赎也好,对自己的救赎也好,只是成全心中一个念想,或许这个理由不够伟大,不够动人,却是我的执着所在。” 沈墨颔首,眼里的审视意味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欣赏,黎子何与银儿相当的年纪,银儿虽说聪颖,却玩性未收,经常想着如何偷懒取乐,黎子何却是难得的聪明又稳重,不讨好,不做作,最重要,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懂得审时度势。 自己经常下山,有他在山上,银儿也不至于闯出什么大乱子,自己一身医术能出一两个得意弟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么想着,沈墨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伸出手,看着黎子何道:“走吧。” 黎子何呆了下,看着沈墨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问道:“你愿意带我回去?” “嗯。”沈墨淡笑着点头。 黎子何又呆了呆,抬眸对着沈墨稍稍一笑,将小手放在沈墨手中,沈墨略一皱眉:“孩子,你生病了怎么不早说。” “别叫我孩子。”黎子何此时才放下刚刚伪装起来的坚强面具,声音有些虚弱:“我不想你是因为同情才带我回去。” 这句话说得沈墨心中起了一片涟漪,这个孩子的骄傲,比他想象中还不容侵犯,可他却拖着病体跟了自己一路,还能保持头脑清晰地说服他带他回去,是该说他意志力太强还是学医的执念太深? 沈墨将药递给黎子何,解下披风将他裹上,再弯腰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黎子何稍稍挣扎了一下,虽说不是没有人这样抱过他,可是,此人此景,还是让他有些尴尬,沈墨身上的药香扑面而来,透着蕴暖,黎子何慢慢放弃挣脱的尝试,脑袋本就昏沉,跟了他几个时辰,就算沈墨放下他,恐怕也是走不动了,再加上沈墨身上的气息,让他没有来觉得安心,眨了眨眼,迷迷蒙蒙有了睡意。 “子何今年多大了?” “二……不对,十二……” “你爹娘呢?” “不知道。” “爷爷是病逝么?” “嗯。” “家中再无亲属?” “嗯……” 第二章 新生 冬去春来,转眼黎子何已经跟着沈墨在云潋山呆了三个月,山上积雪化得晚,寒气也散得慢些,黎子何身子受了冻,到了云潋山之后硬是躺了足足一个月才有好转,此时也不敢大意,披着厚厚的裘衣摆弄草药。“师兄,今日山上的雪好像化了许多,我们吃完饭去采药可好?”沈银银一蹦一跳地窜过来,拉了拉黎子何正在收药的手臂。 黎子何摇头:“师父昨日还叮嘱过,雪化路滑,让我们过几日再出去,况且这天气还没暖下来,出去染上风寒可不好了。” 沈银银拧着眉,一脸哀怨,“哎呀,呆在这多无聊,成天就是晒药收药背医书,你也不闷啊?” 黎子何轻笑:“嫌闷的话便不会学医了,师父也跟你说过的,学医最忌三心二意。” “师父师父!你就知道师父!师父说的可多了,他还说你的身子得让他拿脉调理,可你怎么偏偏不要呢?”沈银银叉着腰佯装生气。 黎子何无奈摇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子装扮,本来无意扮作男子,可到了云潋山,一来沈墨和沈银银都以为她是男子之身,二来觉得男子之身行事比较方便,她也干脆不否认,忍着病痛不让沈墨替她拿脉。 “师父也没反对不是?乖银儿,闹腾你的鹦鹉去,我要看书了。” “师兄就知道看书,呜呜……人家无聊得紧……” 沈银银还是孩子心性,瘪着嘴就要哭了,虽说与黎子何年纪相当,论到成熟稳重,两人好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银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干脆无视入门先后,直接喊黎子何师兄,反正他才学了三个月,医术就已经超过她了。 “好吧,那我们去逗鹦鹉可好?上山是万万不可的。”黎子何受不得沈银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得妥协。 “哈哈,师兄最疼我了!”说着,牵了黎子何的手往前跑。 黎子何初来云潋山时,除了学医的时间,就如之前对沈墨说过的一般,自己随便找些吃食,不过多干涉沈墨和沈银银的生活,不是看书就是发呆,沈银银只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偏偏她又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每每沈墨出门,她实在无聊了就只能去找黎子何了。 本来以为他冰冷傲慢,不屑和他们一起,可渐渐接触了才发现他只是不爱说话,其实温柔得不得了,这么一来,找他的时候自然比找沈墨的时候多多了,毕竟沈墨老冷着脸问,今日医书背到第几册了? 想到这里沈银银就打了个寒颤,幸亏师父又收了个徒弟,还是个出色的徒弟,没像以前那么逼着她学医了。 “小初,给爷笑个!”沈银银一到前院就冲到鹦鹉小初旁边,拿手指戳了戳它的“下巴”,挑着眉毛调笑道。 小初也好似听得懂她的话一般,“银银大爷驾到,银银大爷驾到,千岁千岁……” 沈银银乐了,今天小初真给她面子,继续戳着,“小初,给师兄笑个。” “黎黎大爷驾到,黎黎大爷驾到,千岁千岁……” 沈银银拍着巴掌:“哈哈,小初今天真乖,晚上给你加餐。” 黎子何本也有趣地看沈银银逗小初,可听到后面,脸色一变,笑容散尽,看着前院的一排栗容花发呆。 “师兄,师兄,你怎么又发呆了?”沈银银本来得意的回头,炫耀炫耀自己几日训练鹦鹉的成果,看到黎子何又开始发呆,推了推他。她这个师兄,明明跟她差不多大的脑袋,怎么好像装了很多东西呢? “哦,没什么,我还是回去看医书了,你和小初玩吧。” 说着不等沈银银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又钻到后院了。 黎子何回到书房,打开医书,阳光照得书上一篇光亮,白纸黑字,一个一个跳在黎子何脑海,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脑中思绪纷乱复杂。 千岁千岁…… 好似发生在昨天,又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不对,的确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一辈子她是左相府的小姐,后来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人人见到莫不低头示敬,跪拜山呼,山珍海味,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她被人捧在掌心,幸福了十八年,只是不幸了最后三个月而已,如果,云晋言不做得那般决绝,如果,那十八年,哪怕只有少许的真心,她是不会怨,不会恨的吧…… 又如果,她真的在万安三年的雨季死了,这场恩怨,便就此结束了吧…… 可偏偏没有,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她没有死,睁开眼,她变成了九岁的小乞丐,身边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黎子何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惊讶?惶恐?担忧?害怕? 抑或一片空白? 她从旁人嘴里知道那是“她”的爷爷,刚到云都不久便染病去世了,可自己的名字,身世,全然不知。 不知道便罢了,她既然没死,有些事情便还未结束。 遇到沈墨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云潋山的医师,年纪轻轻,医术超群,却淡薄名利,婉拒了太医院院史的官职,这些她在宫内时便早有耳闻,那个时候沈墨才十八岁,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没想到见他时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却已经二十一,还做了他的徒弟,人生真是无常…… “子何。” 沈墨进屋时正好看到黎子何眼神飘忽,嘴角噙着苦笑的模样。沈墨见过不少人,却从未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黎子何这般成熟内敛,或者说孩子该有的心性行为,在她这里完全找不到。 他平素对人对事皆很淡泊,碰到黎子何,却忍不住想要对他探知一二,甚至不时暗中观察这个徒弟,只是看得越多,越是不解。 黎子何心中一顿,放下书,抬头道:“师父何事?” 沈墨差点再次沉浸在对黎子何脸上表情的猜测中,恍然轻笑道:“明日我要下山,你带银儿去采些草药吧,她最近该是耐不住了。” 黎子何颔首,有些羡慕那个孩子,比她现在的身体小一岁,以前还误会她是沈墨的孩子,好奇过沈墨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她是七岁才被沈墨带回山。虽说沈银银不像她曾经被当做宝贝似地养着,却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过活,还有个表面严厉,实则关心她的师父,若是人生能一直那般简单,也是一种幸福。 “明日出门多穿些衣服,莫要染了寒气。”沈墨离去前,突然回头嘱咐道。 黎子何仍是默默颔首。 初来云潋山时,黎子何只是秉承当初不打扰沈墨原本生活的诺言,除了学医,很少与他们有交集,可是好动的沈银银时时来找她,彼此熟络了不少,也让黎子何觉得生活比原来更有趣了些,话是多了许多,可对于沈墨,黎子何总是有意无意的尽量少些接触。 黎子何太清楚,沈墨温文尔雅,时常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或许他不求名利,只想隐世而居,求得一份安逸,可对于自己,当初为了让沈墨收她为徒,光芒过盛,定是引起沈墨注意了,若与他接触过多,即使自己尽量避免,上辈子养成的一些习惯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改过来的,她不想让沈墨怀疑太多,自己曾经的身份,不管暴露给谁,都是莫大的危险。 第二日一早沈银银就来找黎子何了,穿着一身火红的缎裙,煞是惹眼。 “师兄师兄,今天终于可以出去啦!哈哈!”沈银银进了门就开始聒噪,嘴巴像小鸟一样就没停过。 “师兄,你还没上过山吧?师父真是的,明知道你没去过,还让我听你的,你别管,跟着我走就对了,山上空气那个新鲜啊,景色那个漂亮啊!” “师兄,去年我种了一株蓝颜草,现在肯定发芽了!我偷偷告诉你,据说那草开出来的花,若是让男子吃了,会迷恋上种花的女子,哈哈,师兄,你可得好好看看,别着了别人的道!” 黎子何无奈,沈银银从小跟着沈墨,不像一般大家闺秀似地懂礼数,可这些话,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说,毕竟她现在看起来还是男子…… “收拾好了吧?走吧走吧!” 黎子何被沈银银连连推着出门,不禁笑了起来,与自己小时候还真是相似,到了出门的时候恨不得长了翅膀。 一只脚还未踏出门,只抬头的瞬间,黎子何脸上的笑容僵住。 前院大门被人打开,院门处站着一名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身锦衣华服,定是身份不俗,脸上稚气未散,昂着头得意洋洋地问道:“沈医师呢?我要找沈医师!” “喂,你谁呀!”沈银银绕过黎子何走出屋子,看那少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想着不能输了气势,叉着腰高声问道。 那少年没搭理沈银银,倒是看到黎子何两眼一亮,讨好笑道:“你就是沈医师?” “哈哈哈,你可真逗。”沈银银本来还怒瞪这少年,一听他这么问就捂着肚子笑起来:“哈哈哈,终于见到比我还笨的人了……” “你……”少年涨红了脸,怒目瞪着沈银银:“你才笨呢!” “哈哈哈,但凡知道我师傅名头的人,哪个不知道他二十多岁了,你看我师兄个子比你都矮那么多,怎么可能是我师傅,哈哈……” 那少年这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更是难看,急急辩解道:“只听说沈医师有个调皮的女徒弟,哪知道又多出来一个。” “你说谁调皮?”沈银银收起笑容,有些生气地质问道。 “心知肚明!没教养的丫头!”少年鄙视地瞥了一眼沈银银,再一扭头,不看她了。 “你说谁没教养?”本来他无视她的问话也就算了,那鄙视的一眼也忍了,甚至说她调皮她都可以作罢,师父也经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居然说她沈银银没教养,有句话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这里还有其他丫头么?” 少年扑哧笑出声来,更是让沈银银怒火中烧,转个身推开黎子何就要进屋拿师父给她做的剑,今日非得把他打得喊爹叫娘! 黎子何被她那么一推,一声钝响,竟是直直跌在地上,沈银银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摔倒了也不知道疼,只是呆呆看着地面,忙扶住她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发生何事?” 沈银银正打算扶起黎子何,听到熟悉的声音,面上一喜,尽管看不到沈墨的人,仍是大声道:“师父,师父,你快进来,都有人上门欺负咱了。” 黎子何双睫一颤,惊醒一般撑着双臂想要爬起来,奈何刚刚用力,右腿酸胀疼痛,又跌回地上。 “师兄,你……你摔伤了,别动了。”沈银银急了,双手停在空中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抚起黎子何,最后放下手,狠狠地瞪了眼在门外呆住的少年。 那少年沉思着,还没见过这么脆弱的男子,就算是孩子,也不会摔一跤就……就……坏了吧? 沈墨本已经下到山底,想到途中遇见的那名急冲冲的少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折了回来,还未进屋就听到沈银银的高呼声,一个翻身进了院落。 “你是谁?”沈墨瞥了一眼狼狈的两个徒弟,看向少年。 沈墨的云潋山,甚少有外人找来,知晓他的人都清楚他不喜被人打扰,要求医也会找在他每月下山的几日。 那少年一看来者声调气势,再加上那丫头唤他师父,马上猜到他便是沈墨,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站直了身子,还带了些紧张道:“我是郑韩君。” 沈墨拧眉,冷声道:“那你可以下山了。” 语毕,转身抱起黎子何往后院走。 沈银银本欲跟上,看郑韩君没有离开的意思,抬抬眉毛,拍拍两手,今日不把他赶下山,她发誓两个月不出门不下山! 第三章 三年 沈墨将黎子何抱在怀里,眉头纠结在一起片刻都未松开,知晓他身体不好,却未想过竟会如此脆弱,摔到地上都会折断腿。黎子何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下来尝试自己走路,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不适,虽说只有十二岁的身子,却有二十多岁的心智,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她还是清楚,这样被男子抱在怀里,于礼不合。 “想把手也折断?”沈墨的话里夹杂了几分怒气,出口又有些后悔,平日不管沈银银如何闹腾,他知道她是孩子,不会生气,为何到了黎子何身上,即使受伤不是她的错,心头也没由来的堵上一股闷气? 黎子何只见过他温和恬淡的模样,还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埋着头不再动,突地忆起三个月前,她也是这般窝在他怀里随他上山,冬去春来,空气不再寒气逼人,他的胸口竟始终同样温暖。 沈墨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平躺,弯着腰便要看黎子何的腿,黎子何心头一跳,迅速掀起被子将自己盖住,道:“师父,我自己来。” 沈墨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拧在一起:“我还未教你接骨术。” “没那么严重,扭伤而已,明日便好了。”黎子何捂紧了被子,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扭伤不会站不起来。”沈墨肯定道。 黎子何解释的话到了嘴边,被他这般语气生生噎住,又咽了回去。 沈墨见她欲言又止,怯怯地仍是抓紧了被子,轻叹口气,放缓了语调:“让我看看可好?不会疼。” 黎子何沉默,用力眨眨眼,疼,她不怕。三年前的刑场之上,两年前的衙门之中,她可曾怕过? “还是……”沈墨顿住,自嘲一笑,道:“你怕我识破你的女子之身?” “你……”黎子何抬眼,带了些许惊诧,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我既收你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必对我如此避讳,放下被子可好?”沈墨避开黎子何疑惑的问题,弯着腰轻轻扯黎子何手里的被子。 原来早就被识破了,黎子何在心底轻叹一声,沈墨终究是聪明人,就算自己尽量避免与他过多接触,有他在场时提高警惕,始终是瞒不过他。 沈墨掀开被子,脚踝,小腿,膝盖,一手捏过去,皆无损伤,拿起黎子何的右手开始探脉,半晌道:“我让银儿熬些汤药,休息两日便好了。” 黎子何点头,既然他不问,她也不会说。 “师父……”见沈墨突然离去,黎子何将他叫住:“我想学武。” 今日她才发觉沈墨是会武功的,想想他常在江湖中行走,又没有家族庇佑,会些功夫也很正常,若是自己能学得一些,将来定是有用。 沈墨心中一紧,停住脚步,她是女子之身啊,不由渗出几丝怜惜,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的股骨受过重伤,损到根本,这次摔得轻并无大碍,日后定要多多注意,若是学武也只能联系最基本的招式以强身健体,其他的,怕是学不来。” 黎子何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失望地“哦”了一声,沈墨只觉得那眼光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脏一下,说不出的难受,干脆瞥过眼,一个转身出了房门。 黎子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上方,使劲眨了眨,缓解它的干涩,股骨重伤,两年前那次么? 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黎子何拉了拉被子,将脑袋埋在里面,双手抱住膝盖,脑袋搁在膝盖上,这样,小小的身子就被严实地包裹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师兄,喝药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沈银银的声音,黎子何睁开眼,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师兄,这药还有些烫,凉一会。”沈银银放下药,坐在黎子何床边,“嘿嘿”一笑:“你看这是什么?” 沈银银手里拿了一把蜜饯,师父平日不让她吃太多甜食,这可是为了师兄特地讨来的。 黎子何看到沈银银拿着蜜饯,好似自己吃了一般,笑里渗着甜蜜,不由也露出几分笑意,自己和她这般年纪时,也爱吃糖,缠着娘亲要糖吃,那时候爹冷着脸训斥娘,不可对她太过宠溺,接着晋言…… “师兄!怎么了?”沈银银轻推黎子何,见他眼神迷离,盯着蜜饯又在发呆,好似没听到她的叫唤,再推了推:“师兄!” “没事。”黎子何回过神来,讪讪一笑,道:“银儿先出去吧,药凉了我自己会喝。” “哦。”沈银银站起身,将药放在黎子何床边的小桌上,蜜饯也全都放好,师兄的话,她从来是听的。 “对了!”沈银银想到什么,突然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黎子何:“师兄,你有没有对师父说你怎么摔倒的?” 黎子何轻轻一笑,摇头。 沈银银舒了口气,心中一甜,还是师兄知道疼她,没说就好没说就好,否则师父又该罚她抄医书了。 “师兄,你是不是认识那个郑韩君?”沈银银想到那个少年,又来了兴致,跑回黎子何身边,若不是神不守舍,师兄也没那么容易摔倒,就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吧? 黎子何的笑容僵了僵,最终散去。 沈银银一瞥到师兄脸色变了,立 斩情丝 完整版第2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立马起身“呵呵”道:“师兄不想说就算了,嘿嘿,师兄别担心,我刚刚把他打跑了!” 沈银银举起拳头,用力捏了捏,想到刚刚拳打脚踢把他打下山就高兴,还是跟师父学的功夫最有用! 黎子何轻轻一笑:“银儿先出去休息吧。” 沈银银见黎子何已经有些累了,点点头,离去前回头担心道:“师兄别忘了喝药。” 黎子何勉强坐起身,后背靠在床头墙壁上,拿起药碗,暖人的温度,桌上的蜜饯,像是裹了一层糖浆,折射出柔软的微光,以前她喝药也必备蜜饯,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忘了蜜饯的味道。 什么时候呢? 温热的汤药飘浮着雾气,透过那层雾气,黎子何蓦地瞥见刚刚那少年的脸。 郑韩君,当今丞相郑颖长子,在还是季黎的时候她就曾见过他,那时他不过八岁,那时郑颖还不是丞相,那时朝廷有左右相之分。 那时云晋言对她说,左右两相,有利监国,却分权严重,若两相意见分歧,更是难缠,可若将两相合二为一,两相皆是三朝元老,扶持任何一个对方皆会不服。 季黎懒懒地躺在榻上,转着头发调皮一笑:“不一定非要他们其中一人啊,他二人年岁已长,也该休息了,扶植朝廷的后起之秀,不是更好?若我回去让爹爹支持你的想法,并主动退出相位之争,右相定无话可说。” 如季黎所料,季宁主动辞去丞相一职,右相无理反驳,郑颖上位,朝廷就此流着年轻新鲜的血液。 可是。 季府呢? 黎子何眨了眨因着雾气湿润的双眼,将汤药一气灌入喉中。 沈墨从黎子何房中出来便去了自己书房,随便找了本医书开始翻看,一句句熟悉的医理入眼,却并未入心,脑中不断闪现黎子何的脸,稚嫩却不稚气,哀伤却不哀戚,自抑却不自弃。 暗暗观察她,想要知道她女扮男装,意欲为何,想要探知她背后不为人知的往事,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变得冰冷淡漠,除了对沈银银,她几乎可以对任何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开始深究她当初拜师时的那番话,她的执着,是什么? 自己从未对一个人花如此多的心思,还是一个孩子,有时这种心态会让沈墨自己觉得烦躁,她只是自己的徒弟,研习自己一身医术,传承下去,为何要去深究与他无关的事情? 这些疑惑,这些烦躁,在触到黎子何脉搏的时候一一消散,化作一丝怜惜,慢慢在心头荡漾,化开,那一刹那心中一片柔软。 他记得她说不知父母身在何方,记得她说爷爷病逝,记得她说亲眼看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 常年贫苦的生活,抑郁的心绪,若非心头有强烈的生存意志,恐怕早已支撑不住,还有那股骨的伤,定是被人重打所致,虽说时日已久,却因为没有得到好的救治而成为顽疾,脆弱不说,一到阴雨天气,定是疼痛难忍,这些都是从她的脉象中才知道…… “师父?”隐约听到一声叫唤,沈墨抬头,见沈银银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沈银银眨了眨眼,怎么师父也学着师兄的模样,开始发呆了,唤了几声都未听见。 “你不下山了?”沈银银小心问道。 沈墨摇头,本想下山找到黎子何曾经说过的住处,可是没必要了,不管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学医是何目的,如今她已经是自己的徒弟,那便让她好好呆在云潋山吧。 沈银银叹了口气,出不去了出不去了,老老实实去做午饭。 才一日时间,黎子何已经可以再站起来,虽说自己并不是折断腿,可这复原速度仍是让黎子何暗暗吃惊了一把,沈墨的医术当真精湛。 饭桌上沈银银左瞅瞅右瞅瞅,真是安静,以前虽说也是她一个人说话,可今日师兄复原,也没见师父很高兴,师兄以前还与她搭话,今日一直坐着埋头吃饭,让她都不好意思一个人咋咋呼呼的了。 “子何,明日开始我每日替你开方。” 沈银银一瞥眼,咦,居然是师父先说话了,开方?师兄肯让师父拿脉了么? 黎子何点头,诧异从眸中一闪而过。 “还有,明日随我下山看诊。”沈墨头都未抬,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饭。 “嗯,好。”黎子何简单应允。 “那我呢?”沈银银连忙放下碗筷问道。 沈墨抬眼看她,淡笑道:“你要去么?” “呃,”沈银银哽住,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在家做饭等着你们。” 虽说很想和师兄一起,可仔细想想,每次去看诊都跟在师父后面,记药方,施草药,无聊无聊,都没机会开溜,还不如趁着师父出去上山溜达一圈。 沈墨轻轻点头,放下碗筷走了。 黎子何却是拿着筷子,又呆住了,刚刚沈银银说,我在家做饭等着你们,家? 沈银银双手撑着脑袋,滋滋有味地盯着黎子何,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荡出一朵小花。 沈银银觉得自家师兄真是太有意思了,明明才比她大一岁,小脸稚嫩得很,可脸上的表情总是严肃淡漠的,偶尔发呆好像藏着很多心事,让她忍不住想要挖掘师兄的其他面,例如经常发呆失神,例如刚刚露出的那个沁心笑容,她总觉得远远不够,师兄肯定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有趣表情。 第二日黎子何随着沈墨下山看诊,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黎子何还是一身男子打扮,沈银银仍旧开口闭口都是师兄,或许沈墨并未对沈银银说她的女儿身份,既然他不说,黎子何也不会自己说了。 沈银银的强拉攻势,外加沈墨的无声支持,黎子何将房间搬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房间的左边是沈银银,右边是沈墨,平素皆与他们一道。 黎子何每日去沈墨那里学习一个时辰,剩余时间都是自己看书,沈银银见师兄潜心学医,不好意思找些无聊的事来打扰他,又想缠在他身边,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地宠溺,总觉得甜蜜蜜的,连医书都比从前好看许多,如此每日跟着黎子何一道,虽说进步没有黎子何明显,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沈墨每日替黎子何开方调理身体,每次下山看诊也带着黎子何,师徒三人一扫之前的隔阂,过的其乐融融,除了沈银银偶尔因为复杂的医书爆发出来的哀嚎声。 黎子何经常有了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三人存在,辨药,记药效,背配方,认|岤位,学针灸,日复一日,某日不经意回头,突地发现,已去三年。 第四章 下山 云潋山的夏天很是凉爽,几乎感觉不到暑气,阳光却很充足,黎子何百年不变地在地上铺上刚采下来的草药,拍了拍两手准备进屋看书。“师兄,今晚记得吃饭哇!”沈银银冲进后院,抱住黎子何的手臂,大眼眨巴眨巴的讨好看着他。 黎子何憋住笑,淡淡点头。 这个丫头今年也十四了,云国女子十四及笄,今日是她的生辰,黎子何是记得的,不过那丫头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像往年一早起来就大声嚷嚷着自己生日,要礼物,而是变相的对自己说晚上吃饭。 沈银银见黎子何没有其他反应,哭丧着脸闷闷地走了。 沈墨正打算出门,看沈银银苦着脸,问道:“银儿怎么了?” “没怎么。”沈银银头也不抬,甩甩手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 “今日你的生辰,我下山买些东西替你好好庆祝一番可好?”沈墨本就有此打算,见她不高兴,便想着告诉她哄她开心。 往日沈银银肯定拍着巴掌跳起来了,今日却拧着眉头嚷嚷道:“庆祝什么有什么好庆祝的?又没有人记得!” 说着委屈的瞪了沈墨一眼,扭头就跑到房里,门“哐”的一声被摔上。 沈墨抖了抖唇,这孩子,被宠坏了,转眼已经及笄,还是这副孩子脾气,连黎子何一半的成熟稳重都没有,一大早跟吃了炸药似地,莫非在哪里受了气? 抬眼看看后院黎子何的书房,不由锁起眉头。 黎子何在房内看书看得正带劲,隐约好像听到沈银银的声音,接着房门一震,又没了声响,也没在意,低头继续看书。 沈银银这一进房,硬是窝了一整天,沈墨本是淡定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怒火。 黎子何本就奇怪沈银银早上露了一面就不见了踪影,甚至中午都未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碍于她和沈墨之间很少闲话,也没多问,这会出门,正好看见沈墨在沈银银房门前,举起手掌打算用内力破门了,连忙开声道:“师父,怎么了?” 沈墨眸中还有火气,看到黎子何来了,气道:“让她出来吃饭。”说罢甩袖走了。 黎子何上前敲了敲门:“银儿,你是怎么了?” 没人答话,黎子何侧耳听了听,有衣物窸窣的声音,松了口气,门开了。 这不是很容易么?黎子何有些不解,刚刚师父那一脸的怒气哪里来的?再抬头看沈银银,一双杏眼肿的跟桃子似地,眼珠鼻头都是红红的,明显是哭过挺长时间,连忙问道:“银儿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沈银银憋出一个笑容,摇摇头。 “去吃饭了。”黎子何笑着揉了揉沈银银比她矮了一截的脑袋。 饭厅早已摆满了饭菜,都是沈银银平日爱吃的菜式,可沈墨一语不发坐在那里,让厅内的气压都低了几分,沈银银也不怎么高兴,觉得一双红眼睛丢死人,把脑袋埋得老低老低,黎子何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想要打破诡异的沉默,没起到什么作用。 “银儿吃菜。”沈墨不说话,那只有她说了,黎子何夹了一个鸡腿在沈银银碗里。 沈银银眸光一亮,对着黎子何露出一个笑脸,黎子何也回以一笑,还是孩子好哄,却没看见沈墨看着他们俩锁得越来越紧的眉头。 除了让她吃菜,还有什么好说的? 平日都是沈银银一个人在饭桌前喋喋不休,今日她不说话了,安静得让黎子何有些不适应,她努力地回想上辈子那么多话是哪里来的?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干脆也埋头吃饭。 对了,黎子何差点忘记了,看了看天色,已经够暗了,起身道:“等我一会。” 沈银银的眼睛跟着黎子何转,见她人走远了,心思也跟着飘远了。 沈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初没有戳破黎子何瞒住女儿身的事实,是不是他做错了? “呀!师傅你看外面!”沈银银突然从桌上蹦起来,也忘了早上跟沈墨闹了别扭,摇着他的手臂让他看前院。 前院不知哪里飞来一片萤火虫,蓝绿幽光像一颗颗小星星,在眼前晃来晃去,黎子何在此时笑着进门,“银儿生辰快乐。” “师兄,这是你弄的?”沈银银瞪大了双眼,亮晶晶的,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见黎子何点头,笑得更欢了:“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不会忘记我的生辰!” 说着恨不得扑过去抱住黎子何,沈墨在这个时候咳嗽了一声,适时阻止了沈银银的行为。 沈银银撇了撇嘴,拉着黎子何的手还是高兴得很。 “银儿,看这个喜欢不?”黎子何张开手,一只精致的木簪躺在手心,花纹简单不失别致,簪子最前方是沈银银最喜欢的蓝颜花,四片叶子如扇子般展开,中间是诡异的蓝色,分散开来又渐渐变作浅绿。 沈银银愣了愣,马上沉浸在无限喜悦中,接过簪子插在头上,乐道:“哈哈,喜欢喜欢,师兄送什么都喜欢。” 黎子何颔首,她喜欢便好,以前每年她的生辰,爹娘都会放焰火大肆庆祝,自己最喜欢看那些在空中轰然绽放的礼花,那是最美的消逝。没有能力买礼花,捉些萤火虫来哄沈银银高兴,她也是乐意的。 再者,沈银银一直跟着沈墨,沈墨对世俗礼数向来不怎么在意,也未提过沈银银的及笄之礼,可毕竟是女儿家,及笄之日一两件饰品还是要有的,沉香木刻出来的簪子,虽说不是很名贵,经过几日打磨,也还算精致,簪子上的花,她花费了好些时日才找到合适的颜料染上去,算是她小小心意。 沈银银一扫之前抑郁,乐呵呵又在饭桌上说开了,说话还不够,扯着沈墨撒娇道:“师傅,就喝一点好不好?银儿今日生辰,喝一点点,一点点!” “不行,女儿家怎可沾酒?”沈墨不容置疑地回答。 沈银银不依,继续摇着沈墨的手臂:“银儿今日成年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吃,难得现在这么开心,喝一点点好不好?” “没人不准你吃!”沈墨淡淡拒绝。 “不管!”沈银银也来了劲,把筷子重重放下:“没酒,那我不吃了!” 沈墨淡漠地不理,沈银银平日是不敢这么跟沈墨说话,今日不知怎么就杠上了,不依不饶,黎子何暗叹口气,道:“师傅,就让银儿喝一点吧,看这天气明日要下雨,也干不了什么活,让她多睡一会就是。” 沈墨不语,沈银银只当他默许了,乐呵呵地去拿来酒,道:“还是师兄最好,哈哈!” 沈银银扯着嗓子敬了师傅一杯酒,再敬了师兄一杯酒,最后一杯说是庆祝自己及笄,一口灌了下去,沈银银从未喝过酒,三杯下肚,已经有些醉呼呼的,晃着脑袋,一会对着沈墨傻笑,再对着黎子何傻笑,嘴里模模糊糊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子何,你送她回去吧。”沈墨起身,不想再看这出闹剧。 出了大厅,一阵清风吹来,让沈墨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些。 本来将沈银银带着身边,当女儿一般对待,可毕竟没有血缘关系,随着她渐渐长大,有些事情还是不方便,黎子何也是女儿身,相对就方便多了,有意无意让她们相处的时间多了,可他忽略了沈银银正在少女怀春的年纪,身边有个长相人品医术都很不错的师兄在,对旁人冷淡,却独独对她处处迁就,关怀备至,他当然知道黎子何当沈银银是妹妹,可沈银银未必会这么认为…… 再仔细想想平日相处的点滴,沈银银对黎子何,不仅仅是依赖,说是依恋毫不为过,这件事是他的失误,若一早告诉沈银银黎子何的女儿身,也就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了。 这头黎子何扶着沈银银回房,喝过酒的人力气比平日大了许多,挣扎着一会要去这里,一会要去那里,黎子何只能哄着:“银儿乖,快些回房睡觉。” “师兄,呵呵,师兄……银儿今天好高兴……”沈银银靠在黎子何身上,吐出几句话黎子何想了半天才听明白。 “师兄今天也很高兴,银儿该休息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黎子何踢开门,把沈银银扶进去,沈银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转身,抱住黎子何的脖子:“师兄,银儿睡觉师兄就要走了……不,不睡觉……” 黎子何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沈银银两只手拔下来,再扶着她往床边走。 “师兄,师兄……银儿,银儿今日及笄了。”沈银银又一个转身,上半身全靠在黎子何身上。 “嗯,银儿长大了。”黎子何推开她,打算把她往床上扶。 沈银银的身子刚刚离开,又倒了过来:“师兄,及笄,便可以嫁人了,银儿……银儿喜欢师兄,师兄……你呢?” 黎子何心头一跳,手上一抖,道:“银儿喝醉了,快些休息。” “没有醉!银儿要嫁给师兄!”沈银银迷迷糊糊吐出这句话,脑袋靠在黎子何肩膀上。 黎子何两手撑起她的肩膀,扶着她踉跄挪着步子,这次终于成功将她扶到床上。 替沈银银盖好被子,黎子何再看她一眼,她正砸吧着嘴,睡着了。黎子何笑笑,还是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爱? 转身到前厅,雪白粟容花开得正盛,沁着幽幽香气,沈墨站在前院,只看到一个背影,月白的衣摆被夜风吹起,随着长发一同摇曳。 黎子何深吸一口气,走到沈墨身后,道:“师父,我想明日下山。” 沈墨诧异回头,问道:“明日?之前未听你提起过。” 黎子何轻笑坦然道:“之前便有此打算,只是想过完银儿的生辰再说,明日我趁着她未起身先行离去,省的一场哭闹离别。” 沈墨颔首,早就知道黎子何学医的目的不在于隐居山中,这些年她每次同他下山都心无旁骛跟在身后学习,可他总能捕捉到她有意无意瞟向云都的眼神,仍是平静,却不似平日的淡然无物,倒像是极力压抑而来。 如今十五岁的她,比起三年前更加成熟内敛,就算是二十五岁的女子都未必及得上,既是决定下山,定是早有打算,只是她下山,想干什么? “你下山,想要去哪里?”沈墨还是没能忍住,低声问道。 黎子何沉吟片刻,抬起头,坚定道:“太医院。” 沈墨心中一顿,不解看向黎子何:“你去太医院作甚?” 黎子何沉默,能说的话,她自然不会欺瞒,可不能说的话,她也知晓分寸,牢牢守住。 “不行!”见黎子何不语,沈墨拧眉厉声道:“你女子之身,如何进得了太医院?” 黎子何垂首,有些底气不足,低声道:“以男子之身入院,便好了……” “你!”沈墨语塞,没有来的一股闷气袭上胸口,难道她就打算一辈子以男子之身示人?以前年纪小,还很难辨认,现在在山上,若非银儿粗心大意,老早就该发现黎子何的女儿身,下了山,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廷里,她想一直隐瞒身份,哪里那么容易? “师父!当初子何曾经说过,学医,因为自己的执念,不管今日师父是否同意,我都会想办法入太医院,就算不入太医院,我也要入宫!”黎子何声音清冷,透着坚定。 沈墨嗤笑道:“师父?你何曾真当我是师父?”又何曾在意过我是否同意? 对上沈墨黑如残夜的眸子,黎子何眼神闪烁,撇过眼,低下头,无言以对。 的确,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与沈墨年龄相当,更多的时候把他当做一个医术高明的朋友,甚至连朋友都不算,若说得直接点,是利用,利用他的一身医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沈墨关心她时她会感觉到暖意,教导她时她会感激,研究出新的药性时她会佩服,但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感触。 对于沈墨,她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说对任何除了像沈银银那样心思单纯的人,她始终存有戒心,筑起一堵无形的墙,隔离别人也好,保护自己也罢,这种状态让她自己舒适便好。 “若是被人发现,那便是死罪,你当真想清楚了?”黎子何对自己的疏离,沈墨不是昨日今日才发现,可被她这般默认,心中滋味还是难言,干脆不提。 “我想了三年,想清楚了!”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墨心中一沉,知道她学医是有的放矢,却没料到她竟是想入太医院,又或者说,是想入宫,态度还如此坚决。 这个孩子,不,不是孩子,她根本没有一个孩子的心智,甚至从把她带回来的第一天,他潜意识中就没把她当做孩子看,否则不会教她复杂的针灸,不会嘱咐她照顾与她年龄相当的银儿,更不会与她面对面站在这里,想要劝她放弃入宫的想法。 “罢了,福祸安危,都是你自己的,明日我给你推举信,入太医院应该不是难事。”沈墨叹了口气,从来都是自己对黎子何关注太多,聚散有时,既是到了分开的时候,强求无益。 “谢谢!” 对着沈墨的背影,黎子何诚恳地说出这两个字,垂眸看到开得正艳的火红粟容花,一花两季,一夏一冬,而她,一生两世,一荣一衰,那么,会不会一死一生? 第五章 入世 天空微亮,凌晨夕阳的第一缕芒光刚刚透过云层,洒在云潋山头的某些角落,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奇妙的光影,让黎子何的眼亮了又亮,不是没有看过凌晨的云潋山,而是不曾这般认真地欣赏过。“都收拾好了?”沈墨不知何时早就站在前院,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淡淡问道。 黎子何颔首,包袱里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几本重要的医书,一点碎银,再没其他了。本来她就是没什么牵挂的人,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带上。 “带上这些吧。”沈墨手里还有一个包袱,递在黎子何眼前。 “这是……?”黎子何本来想着悄悄离开,没料到沈墨会来送她,昨夜那番话说得够清楚了,她从未把他当师父,既无师徒情谊,何须相送。 沈墨见她踟蹰,解释道:“带着吧,以后用得着。” 黎子何不好意思再拒绝,接过包袱,感激一笑:“谢谢。” 黎子何站在原地,想等沈墨进屋再走,可沈墨也定定站住,没有挪步的迹象。 云彩移动,一抹残光刚好浮在沈墨脸上,浓黑剑眉下面的清亮眸子正看着自己,淡淡的,又好似带了些许看不明了的思绪,白皙的面,淡的几乎不见血色的唇,乍一看去,宛若敛去所有世间浮华,却没有虚浮飘渺的疏离感。黎子何突然发现,共处三年,一直都是以沈墨身上的药香味来辨认他,好像今日才是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长相。 收回目光,低首一笑:“我走了,不用多送。” 沈墨颔首,迎着阳光,眯眼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蓦地见她突然回首,小脸稚嫩,却给人与稚气截然相反的沧桑感,眉眼微弯:“若有机会,告诉银儿我的身份吧。” 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山间,缓缓消散,沈墨还是目不转睛看着前方愈小的身影,终于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关上院门。 黎子何一路快步下山,正午时分刚好到了城门口,突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嘈杂吵闹的人声,略微皱了皱眉,拎紧了包袱头都不抬地一直向前。 “呜呜……哥哥……” 侧眼扫到一个灰色身影撞过来,黎子何身子一让,就听到小男孩跌在地上的哭喊声,随即小腿一紧,低首见小男孩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腿:“呜呜,你撞伤了我还想走……呜呜……” 在这最热闹的主街道上,这种戏码每日都要上演,人群还是聚拢过来,有纯粹看热闹的,有想要借机挑事的,有偶尔出门第一次撞见的,黎子何眉头皱的更紧,移了移左脚,没法脱身。 黎子何不想下山第一日就惹出是非来,从腰间摸了点碎银扔下,那双手果然放开了,黎子何抬脚就走,肩膀被人一拍,又拦了下来。 “撞着我儿子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的腿都不能动了,那么点破银子吃顿饭都不够,你打发谁呀?”一个肥肥胖胖的妇人拦住黎子何的去路,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推黎子何。 黎子何也不过十五岁,身子骨未长全,瘦瘦弱弱的,被推一下就退一步,终于等那妇人说完话,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掏出手帕:“大娘,先擦擦口水吧。” 妇人愣住了,呆呆看着手帕不知道是接好还是继续骂好,刚刚那一顿的确唾沫星子到处都是的,可是不这么骂,能凶么? 黎子何将手帕塞到她手里,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刚刚还趴在地上的小男孩马上捂着腿,痛苦的呻吟。 妇人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到黎子何抽出男孩的手拿脉,神色变了变,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又不好多说什么。 黎子何拿完脉,再捏了捏男孩好像受伤的腿,起身道:“脉象浮紧……” 话没说完,妇人扯着嗓子大喊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自己都说脉象不正常了,你那点银子哪里够看大夫,诊金都不够给,还怎么买药……” “大娘……” “我说你,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不懂咱云都的规矩,撞了人可不止要赔医药费,伤后的赡养费,这些天不能做工的工钱……” “大娘……” “还有,我儿子这腿万一留下什么毛病不能正常走路,娶不到媳妇,那就生不下儿子,哎呀呀,我这个儿子可是九代单传啊,呜呜……” 妇人总算是没话说,拿着手帕抹眼泪,“呜呜”哭个不停,竖起耳朵听黎子何有什么反应,可是半天都没听见声音,便一边抹泪一边抬着眼悄悄看黎子何,一看他正盯着自己,连忙放下眼皮。 “大娘,哭够了么?”黎子何脸上没有不耐,反而带了些许笑意。 被黎子何这么一问,那妇人顿了顿,再扫眼看看四周围观的人,多数都在捂着嘴偷笑,顿时觉得没意思。本来想逮住个外地人敲一笔,见他给银子那么爽快,当然不能错过机会了,哪里知道这人被她骂也不嫌吵,被人围观也不嫌难堪,被缠了这么久也不见恼怒,硬是让她接下来的法子用不上。 “脉象浮紧,是风寒之症。在下刚刚看过令郎的腿,并未伤到筋骨。刚刚那些银子大娘还是抓些祛风寒的药吧。”黎子何见大娘的声音终于小了些,才缓缓开口道。 妇人有些难堪,又不想顺着他的话拿走银子,那也太没脸面了,动了动唇还想反驳一番,话没出口,黎子何继续道:“若是大娘不信,在下愿意出诊金去医馆诊断,若仍是不服,在下只好陪大娘走一趟衙门。” 妇人语塞,真是倒霉,遇上个这么不怕麻烦的主,不就那么点银子么…… 那孩子还比较机灵,见自己娘吃了鳖,连忙爬起来,走到妇人身边,抓着银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喏喏道:“娘,我头晕。” “哎哟哟,我的儿哟,赶紧回去躺着。”妇人巴不得有个机会脱身,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神,抱着儿子匆匆走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还是个处事未深的小少年,不是嫌弃得扔点银子完事就是急红了脸与那妇人争论一番,更有大打出手的,对妇孺动手,到了衙门更多了许多麻烦,事情闹得越大,损失的银子就越多,众人打量眼前将事情处理得圆润的少年,议论纷纷。 黎子何低着头往前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这类骗局不说见过千次也有百次,人善被人欺,她不会再做一直退让的所谓善者。 三年未曾下山,云都没有多大变化,街仍旧是那条街,人仍旧是那些人,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而有所改变,却会因为多了某个人而掀起轩然□。 云国太医院新生入学,需经御医举保,听读一年后,考试及格者补为正式生。学生每月私试一次,每年公试一次,学品兼优者方可入太医院,由医童做起,能否晋升为御医,则凭各人本事。 黎子何并非太医院的学生,也没有御医举保,能否参加几日后的公试还要看太医院的监吏是否买沈墨的面子。 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明日去太医局报名参试,按例每年公试,除了太医院内部学生,各地均有少许名额,当初黎子何拜在沈墨门下,也看中他在医界的知名度,若无意外,不会排斥他这个徒弟才是,更何况只是参加考试,不是直接入太医院。 黎子何靠桌坐下,打开沈墨交给她的那个包袱,一封举荐信,一叠银票,一只木簪,还有一小团肉色的东西,黎子何拿起来细细打量,不由一笑,沈墨心思真是细密,连这个都想到了,是用特殊材质做成的喉结。 黎子何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很平坦,一般男子十五岁便有喉结了么?这个问题黎子何倒没想过,既然沈墨给她了,还是用上吧。 再翻看银票,不小的一笔数目,还夹了一张白纸,黎子何抽出来,上面工整详细地写了喉结的制作方法,黎子何还以为是沈墨给自己的信,一眼扫到结尾处,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连署名都没有。 将银票连同那张纸塞到怀里,瞥了一眼木簪,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起来,这木质?黎子何想了半晌,还是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至少平日看的医书药书里没见过,可拿在手里冰凉沁心,木质细腻如滑脂,簪子上刻的是粟容花,尾端还有不大不小的一个“黎”字。 黎子何又是一笑,带着些许苦涩,为何偏偏刻上一个“黎”字? 最后是那封举荐信,黎子何抬起的手放了又放,最终还是决定不看了,毕竟不是写给自己的。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早早起身,太医局在城西街尾,徒步到那里时正好开门。 “小生黎子何,来报名参加两日后的公试。”黎子何略一拱手,低声道。 看门的是个中年男子,蓄着八字胡,眼睛小豌豆似地,坐在小桌前随意瞥了眼黎子何,见他年纪轻轻白白嫩嫩的,有些不耐烦道:“没有所属地的医官举荐信,一概不收。” 黎子何轻轻一笑,道:“小生是沈医师的徒弟,手上有师父的举荐信,不知可否报名?” 中年男子怀疑问道:“云潋山医师沈墨?” “正是。”黎子何谦逊道。 中年男子低着头想了半晌,最后提起桌上的毛笔边写边摇手道:“进去吧进去吧,若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来报名。” “多谢!”黎子何再一拱手,一个转身慢步进了不远处的宅子内。 太医局算是太医院在民间开设的学堂,以培养御医为目的,每年限额招收学生,学生家中要么得有银子,要么得有权势,否则是进不去的。 黎子何一进屋就看到左侧里间摆了许多桌子,应该是供学生学习的地方,右侧则是床和担架,不出意外是供学生看病实习的地方。 黎子何拿紧了手里的信,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那谁,别往里走了!” 黎子何身形一顿,停下脚,回头看向声源处,高高瘦瘦的男子,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身深蓝色官服,一手正指着他,快步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嘛去呢?”那男子仰着头,高声问道。 黎子何略微一笑,稍稍垂首道:“小生来报名参加公试,前门的大伯让我进来,说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去找他。” “你哪儿来的?”男子从上到下扫了黎子何一遍,仍是高声问道。 “师从云潋山沈医师,这里有举荐信。”黎子何递过手中的信,这人的官服一看便知是宫中御医,若是得他同意,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男子听他这么说,仰着眉毛拉长音调,瞥了一眼黎子何手中的信便接过来。 黎子何老实地垂眸,不稍片刻便听到那男子和声道:“去吧去吧,就说李御医准了。” 黎子何心下一喜,只要能参加公试便好,道声谢转身离开。 “等等!”一个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地□来,打断黎子何前行的步子:“你说,你是沈墨的徒弟?” “正是。”黎子何心头一颤,辨出了来者的声音,连忙转身,弯着腰低着头,掩住脸上的表情。 “低着头作甚?老夫又不会吃了你。” 黎子何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着头作甚?如今他也认不出自己。 来者正是现任太医院院史冯宗英,年近六旬仍旧操持整个太医院。黎子何还是季黎时,宫中三年,每日必来替她诊平安脉,大小病也都是由他负责,他还是她临舅舅的师父,因此季黎自小便认识他。冯宗英为人严肃刻板,却独独宠爱季黎,即使她做了皇后,两人也并未疏远,感情犹如祖孙。 黎子何此时也不知是喜是忧,一时语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宗英不满睨了她一眼,拿过李御医手中的那封信,展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素来听闻沈医师有名女弟子,倒不知他近几年收了这么个得意门生,信我看过了,你回去吧。” 黎子何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不妙,言语间尽是对沈墨的讽刺和不满,莫不是两人有什么过节?黎子何清楚冯宗英的性子,爱面子,记仇,固执,几乎所有带些本事的老者可能有的毛病他都有,当初自己是他宠爱的季黎,那些当然不在乎,可如今…… “小生是想参加两日后的公试,还请冯……御史给小生一个机会。”黎子何尽量用诚恳谦逊地语气,若是不能参加公试,他还真没想到什么办法再进太医院。 “他沈墨不是鼎鼎大名,还高风亮节的?连着院史一职都不稀罕,他徒弟进了太医院也是委屈了,还参加什么公试,就在民间悬壶济世不是很好。”冯宗英提到沈墨,脸都涨红了,喘着粗气说出这么几句话。 “冯……” “哈哈,冯爷爷一大早生什么气呀!” 里屋走出一年轻男子,浅紫缎袍,绣上疏密梨花,袖边是鹅黄锦带,一头黑发玉冠束起,洋溢着笑脸,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 黎子何却是眸光一黯,果然,入了云都,便会不断遇到“故人”。 郑韩君比起三年前个子高出许多,相貌除了更有棱角也没太大变化,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笑呵呵地走到冯宗英身边,抚了抚他的白胡:“冯爷爷快别生气了,胡子再白几分可没那么英俊了。” 冯宗英面色柔和了些,“嗯哼”了声,“你出来作甚?” “外面这么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郑韩君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胸脯,眼珠一转,朝黎子何使了个眼色。 “哎呀呀,子何兄!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缘分啊缘分,当年还未来得及报答子何兄的救命之恩……”郑韩君好似十分意外地看着黎子何,张开双臂就抱了过来。 黎子何虽是收到他的眼色,仍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心道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拱手道:“郑公子,多年不见。” 郑韩君暗地瞪了他一眼,当我想抱你啊,这不是为了你演戏么? “冯爷爷,子何兄可是沈医师的大徒弟,当年我还被他救过一命呢,医术当真是高明啊!”郑韩君大拇指竖得老高,继续道:“不过子何兄,你来太医局作甚?来参加公试?” 旁边的冯宗英正想搭话,郑韩君一拍脑袋,继续道:“哎呀,瞧我这脑袋,子何兄那么厉害的医术,当然不用参加公试了……” “谁说不用?”冯宗英见他越说越离谱,马上打断。 “啊?要参加啊,那子何兄我带你去报名,走走走,顺道请你吃一顿,答谢救命之恩。” 冯宗英颤了颤唇,白白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抖了又抖,最终什么都没说,“哼”的一声横瞪了黎子何一眼,随之手一甩,转身走了,李御医瞅了他俩一眼,也跟着走了。 郑韩君得意洋洋地向着黎子何挑挑眉毛,急急推着她出门:“走吧走吧!” 黎子何匆忙回头,伸手想捞住刚刚被冯宗英甩在空中的举荐信,恰好一阵穿堂风,捞了个空,只看到信角零散几句话,“当年晚生愚钝”,“望不计前嫌”…… 第六章 过往 “你看看,今日这事你该怎么谢我?”一出了太医局,郑韩君一手拍在黎子何肩上,笑咧咧地说道。黎子何肩膀一侧,躲开他的手,淡淡笑道:“多谢!” “多谢?就这么简单?”郑韩君不情不愿地放下手,眼睛瞪得跟铜铃似地:“真是笔亏本生意。喂,瓷娃娃,要不你陪我吃顿饭解解闷,本公子付钱。” “子何受公子之恩,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怎敢让公子请我吃饭。”黎子何仍是淡笑。 “那行,你请我吃也行,看你也是第一次下山吧,不知道咱云都哪里好吃,本大爷今天带你享享口福,不会吃掉你多少银子。”郑韩君甩甩手,谁请谁不是重点,重点是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可以陪他玩会儿。 斩情丝 完整版第3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黎子何停下脚步道:“刚刚的确多亏郑公子,只是今日子何还有要事,日后定有机会再见,届时再好好答谢公子,子何先行一步了。 ” 黎子何轻轻一笑,抬步便走了。 “哎哎哎……” 郑韩君见黎子何冷静自信的模样,突然呆了呆,反应过来时黎子何已走开许远,只能在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我说要不你让你那个泼辣师妹也下山?我学了几年武,等着跟她拼一拼呢!” 黎子何没再回头,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郑韩君垂头丧气地哀叹了一声,人家不理他,总不能死皮赖脸地缠着,宁愿被那个泼辣丫头揍,也不想回去又要面对那个冰山脸的老爹,天哪,在云都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黎子何并未直接回客栈,拿了些银票在钱庄换作银两,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有间荒弃的大宅,据说常年闹鬼,因此无人敢住,卖不出去也租不出去,宅子的主人干脆丢下宅子,带着家人远走他乡。 黎子何慢步走上前,抬头看了眼灰尘厚重,满是蜘蛛网的门楣,大红漆门早已艳色褪尽,透出斑驳的黑黄绣纹,庭院里的树却是越长越高,已经有不少枝头探出墙来。 黎子何伸手拉住门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五一五,吾一吾一,吾乃一人。 不过稍许门便被打开,是个孩子,一身宽大且破烂的衣服套在身上,脸上沾满黑灰,水灵的大眼里有些戒备,带着疑惑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唇角微微仰起,三年前,自己碰到沈墨时,也是这副模样么? “我住过这里。”黎子何开口,不想对孩子太过生冷,可对着陌生人,语气始终热络不起来。 孩子的眉头拧得紧了,却还是侧个身让他进去。 五年前,云帝下令清整云都,城内不可有乞丐随街乞讨,更不可随意露宿街头,一旦发现便以扰民乱市为名治罪,轻则拘禁几日驱逐出城,重则重打三十棍,扔出城外。令下三日,云都乞丐纷纷游走它处,但始终有那么些孤寡老小实在没有银钱和力气离开,或是因着某些原因不愿意离开云都的乞丐,如今他们便聚在这个宅子里。 黎子何一进院子便看到那日在街上企图讹诈他银两的母子坐在门槛上,妇人一见是他,脸上烧红一片,低着头牵着孩子别扭地进屋了,倒是那孩子,疑惑不解地频频回头。 黎子何明白他们的戒心和不解,这个宅子甚少人知,进门也需暗号,若非自己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黎子何扫视一周,宅院里的很多“乞丐”们穿着再不似往日破旧,有些人还穿得很是“富贵”,心下了然,不能乞讨,又想生存,便只能变着法子寻银子,坑,蒙,拐,骗? 眼角泛过一丝讥笑,黎子何拿出一包银子,当着众人的面放在宅院中间的大树底下,提声道:“可有病者?小生可为其诊治,不收银两。” 炎热的夏日,正午阳光分外灼人,树底下的黎子何,脸上带着少许笑意,席地而坐,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在他身上洒下光点,随着清风移动。 宅院内突然静谧,几十双眼睛灼灼看着黎子何,一袭青衫,肆意坐在地上,神色间没有不屑和鄙夷,垂下的眼睑遮住眸中神采,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却感受到宁静的和煦,仿佛超脱于人世,心中的防范和戒备有些微散去,却始终怯怯不敢上前。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 黎子何启齿,三字四行十二字,来来回回清晰响在沉静的院落中,一片青叶缓缓飘下,落在肩头,黎子何抬手拿下来,触着嫩叶的柔软,早已在心底雪藏的某个角落嘶声力竭地叫嚣着疼痛,却被她脸上的轻笑掩过。 “是你,你……回来了?” 一群人中唯一显得饱满些的老妇颤颤巍巍站起身,蹒跚着慢慢上前。 黎子何眸中波澜不定,却只是轻轻点头,算是肯定,接着道:“今日来给病人看诊,可有病患?” 老妇满面欢喜,连连点头,转个身,对着众人大声道:“是咱们这出去的,咱们这里出去的!有病的快来看,身子哪里不舒服也来看看。” 老妇一说,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个人都毫不迟疑地站出来,不稍片刻,树底下黎子何身边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有要看病的,有仰着头颅单纯想要看清黎子何长相的,脸上的表情有欣喜有好奇。 黎子何站起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道:“排队可好?时间有限。” 对于这个从这里出去,却又散发着无可言状贵族气势的黎子何说出的建议,众人像领到军令一般纷纷散开,排成一条长队。 黎子何再次席地而坐,这般,拿脉比较方便。 日头渐渐下滑,那颗梧桐树,连同黎子何的影子,越拉越长,细密的汗珠在额间沁出来,黎子何每看完一个病人便用袖子拭去,再抬眼,最后一名病患,红着脸偎在妇人怀里,不时拿大眼羞怯地看看她,又立马垂下眼睑。是昨日在街上行骗的母子二人。 “还未去看大夫么?”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拿住孩子的脉门。 听到妇人深吸了口气,却是先听到孩子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娘好久没吃饭了……” “病情没有恶化,我说几样简单的药草,趁着药铺未打烊,快些买回来吧。”黎子何没有抬头,看了眼钱袋里最后一点碎银,一起递给他们。 “谢……” “不必。”黎子何利落打断妇人的道谢,道:“我也不是平白行善,利人利己而已。” 妇人的唇又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下巴几乎快到胸口。见黎子何半天没再说话,悄悄抬头,只看到他从腰间再取下一袋银两,转身放在梧桐树底,步履轻缓地离开。 “公子!这银两……”妇人再忍不住,开口叫住黎子何。 黎子何脚步未停,叹口气道:“拿去分了吧。” 微阖双目,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斜长的阴影,黎子何一步一步,既然离开便不再回头,连同那颗梧桐树一起再次封存在心底。你曾说,若有朝一日,可以捧着大把银子,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人手一份,你曾说,最大的心愿,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展颜欢笑,今日我做的这些,你可会高兴? 第七章 公试 太医院一年一次的公式,内容除了测试医理,药理,还有宫中礼仪规矩,各种条条款款都要记牢,这些对于黎子何而言不是问题,医理药理,这三年所学虽说及不上那些在医药世家长大,从小学医的学生,也不至于太差,而宫中礼仪规矩,她也是再熟不过。现在让黎子何头疼的问题,是公试的最后一轮。届时太医院会招来不同病症的病人,现场把脉开药方,这一轮是否成功,对能否入太医院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三年黎子何几乎看遍了沈墨的藏书,沈墨也是不遗余力地教她,只是真正看起病来…… 自从有了第一次,沈墨每次下山看诊都带着她,碰到简单的病症也直接交给她来处理,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不多,真正看病的机会实属少数,常见的简单病症她还一探便知,若要碰上什么疑难杂症,单凭医书所记载的纸上谈兵恐怕是应付不来。 三年来黎子何第一次无法入眠,翻来覆去想了一整晚,若是真遇上她所生疏的病症,进不了太医院,那该如何? 那一片金碧辉煌,那一世浮华如梦,曾经唾手可得,曾经虚如幻影,如今终是再次回来,只需最后那临门一脚而已,几年来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再次翻腾。 缺失了冷静,最后的困难突地在眼前无限放大,忐忑中觉得好似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最后一道坎,它就那么横亘在脚下,一脚抬高一分,它便涨高一分。 天色微亮,房内已不再一片漆黑,黎子何却觉得前途仍是黯淡无光,睁着眼躺了一夜,头痛欲裂,干脆爬起来打开窗透会气。 清晨的空气冰凉沁心,街道上只有少许几人踏着匆忙的步伐,黎子何趴在窗边看行人来来往往,眼皮渐渐沉重,眼前光影重叠,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淡蓝身影,走在街道上,举手抬足见分外熟悉。 一个激灵站起身,睡意全无,是沈墨。 黎子何快步出了房门,下到客栈,站在客栈门口却突然怔住,自己为何要这般匆忙赶下楼?沈墨医术精湛,那是他自己的,帮不了她半分,他每月都会下山,只是碰巧看到而已,有何稀奇? 黎子何转身,再见也无话可说,徒增尴尬而已。 “子何。” 沈墨路过客栈,一眼便扫到她在客栈前站住,见她好似没看见自己,转身要走,立马喊住。 黎子何脚步一顿,回头,浅浅一笑。 沈墨快步朝客栈走过来,透着些许急切,近了黎子何才看到他又纠结在一起的双眉,问道:“有事?” 沈墨颔首,一脸严肃,问道:“银儿可有来找过你?” “没有。”黎子何实话实说。 听她这么说,沈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叹口气道:“那日送你下山,本以为银儿还在房中未曾起身,哪知道人早已不见,我以为她是寻着你来了。” 黎子何摇头:“我想快些下山,走的山路,若银儿真是寻我,也会与我错过。” 沈墨颔首,看住黎子何憔悴的脸,才两日不见,又瘦了许多,面色发白,双目浮肿,还夹杂了殷红血丝,泛过一丝心疼,开口道:“这几日没休息么?” “没休息好罢了。”黎子何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错愕回答。 日头渐升,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黎子何和沈墨立在客栈门口,双目相对,突然无言,沈墨暗笑自己身为她的师父,竟会连想开口谴责她没有照顾好自己都觉得无力,黎子何则是在担忧沈银银去了哪里。 “我与你一道去找银儿吧。”黎子何开口,自从沈墨点破她的想法,她便觉得那声“师父”很难再喊出口,太过做作了。 沈墨摇头,沉声道:“不用找,她也该吃吃苦头了,她的功夫足以自保,你无须担忧。” “可是……”她才十四岁…… 沈墨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她已经及笄,做事该知晓分寸,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好生休息,准备太医院公试便好。” 黎子何想说,沈银银才十四岁而已,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爹疼有娘爱,还有一堆叔叔伯伯宠着惯着,可是沈墨没错,若非自己从小太过娇嫩,那一世,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嗯。”黎子何点头,这才觉得两个人站在客栈门口太过突兀,“要进去坐会么?” “不用,我回云潋山。”正欲转身离开,突地想到什么,抽回已经迈出的一只脚,和声道:“明日公试无需担心,除了宫中礼仪,涉及到医术的试题定难不倒你。” 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黎子何突地松了口气,背了一夜的包袱就这么被人卸下,,露出笑脸,轻快点了点头。 人在重压面前,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声安慰的鼓励而已。 六月初九,云国太医院一年一次的御医公试在太医局举行,往年主考官都是太医院副院史外加四名御医,今年却是年近六旬,资历极高的冯院史亲自监考,素闻院史大人极其爱才惜才,若是在考试中得到他的赏识,入了太医院做他手下的医童,前途定是无可限量。 因此今年参考的学生们无不摩拳擦掌,等着今日一举夺魁,成为冯院史的得意门生。 可惜只有冯宗英自己知道,今日特地主持公试,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刁难人才。 冯宗英坐在桌前,听李御医对黎子何的答卷赞不绝口,挑了挑眉毛,不屑地睨了一眼,答卷无错,其他地方总能给他找点错出来!既然是沈墨的徒弟,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 六年前他本想罢官退位,将院史一职让给年轻有为的后生,千挑万选看中他,甚至不辞辛苦爬上云潋山,亲自上门与他相商。太医院院史,官居二品,俸禄丰厚,只负责给皇上皇后诊脉看病,多少人垂涎三尺,特地上门求他提拔,结果沈墨呢? 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娃娃,一副看破红尘无求无欲的模样,眼皮都不抬地听他说完入朝为医的好处,最后放下手里的茶,终于肯正眼看他,却是淡淡说了句:“多谢大人好意,大人可以下山了。” 还有他旁边那个小丫头,一副活该找气受的表情,对着他吐了个舌头,跟着沈墨一起,就那么丢下他和随从,走了。 事过六年,想到这里冯宗英仍旧愤恨不已,一拍桌子不满嚷道:“去把那个黎子何叫进来,最后一轮我亲自考他!” 沈墨以为一封道歉的举荐信就能让六年前他对自己的无视灰飞烟灭?做梦!今日就不信找不出他这个得意门生的问题来! 冯宗英这么想着,喝了口茶压压怒气,端正坐好。 黎子何慢步进门,见是他,敛住神色,低头沉声道:“冯大人。” 虽是尊称大人,今日在这里,两人该是学生与考官的关系,因此无需行礼,冯宗英挑挑白花花的两道眉毛,黎子何连这个都知道,沉着冷静,见了他不慌不乱,低着头听凭吩咐的模样,若不是沈墨的徒弟,或许还是个可造之材。 “过来吧。”冯宗英沉声吩咐。 黎子何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一桌之隔,桌子是长方状的小桌,铺着淡黄|色的缎布,上面放了笔墨,白纸,一个小沙包,笔墨和白纸当然是供开方所用,小沙包则是病人搁腕的地方。 黎子何见冯宗英坐在对面,没有开口唤人的打算,更没有移步离开的打算,心下疑惑,既是想为难于她,该找些重病患过来才是。 冯宗英见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客气地瞪了一眼,随即恢复一脸正经,将左手放在沙包上,冷声道:“替老夫诊诊脉吧。” 黎子何听令行事,一手搭上冯宗英的脉门,心中一片清明,冯宗英虽说年近六旬,却是老当益壮,自己本身行医,知晓如何调理自己的身体,从未见他生病,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是没有的,如今让她诊脉,无非是想难为她。 “如何?”冯宗英见她擒住脉门,煞有介事的仔细辨脉,心里就像久干逢露的旱土,畅快淋漓,早就乐得想大笑了,却还是憋出正经审视黎子何的模样。 黎子何探到他的脉时快时慢,时浮时紧,脉动杂乱无章,心下了然,冯宗英年轻时练过武功,此时定是用内力催脉,如此,她找不到问题所在,便无法开方。 “大人可否伸出舌头?”黎子何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明说,表面那一套还是要做足。 冯宗英很配合地伸出舌头,倒要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大人睡眠可好?” “好。” “大人大小解可还正常?” “正常。” “那大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冯宗英见黎子何淡淡一笑,拿起纸笔便打算写药方,心中冷哼一声,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跟沈墨一个德行,就知道装淡定,那种脉象能开方? 黎子何果然顿住,拿着毛笔,却是迟迟不肯下笔,刚刚的笑容也有些涩,最终将毛笔放下。 冯宗英心下一喜,嘿嘿……果然不出所料,也只是装装了然一切的样子罢了。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得意,便听到黎子以清朗的声音将药方口读出来。 冯宗英越听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刚刚平息的怒火又蹿了上来,又不想在黎子何面前失了体面,憋得满面通红,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那你解释解释这药方的药理。” 黎子何看了看手边的毛笔,未加犹豫地直接拱手说道:“大人身体并无大恙,若是平日饮食再注意些便更好了。大人喜甜食、辣味,且食盐多,因此晚生开了龟兹、丹红、莲心、山楂、桂荣、芸精、泥裂七味药,以助大人消脂去火,活血行瘀。不知晚生说得可对?” 冯宗英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白须随着双唇抖了抖,最终败下阵来。 黎子何知道多留无益,起身弯腰道:“大人,此轮是否结束?” “出去出去!”冯宗英不耐地挥挥手,再不走,他就顾不上脸面上前骂人了! 沈墨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教黎子何?明明自己催动内力搅乱了脉象,他居然还能把出问题来,莫非自己内力有失?不可能! 可是那个黎子何连自己的饮食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莫不是家里出了内贼? 冯宗英一拍桌,桌上的毛笔跳了跳,滚落在地上,内贼,一定有内贼!必须回去清查家丁! 三日后,黎子何接到通过公试的信函,通知其第二日卯时前往太医局,与一众新医童一同入宫。 黎子何收起信函,塞入胸前衣襟内,抬头看见太阳耀眼的白光,闭上双眼,嘴角微掀,终于,要回去了。 第八章 入宫 公试之后的三日时间,黎子何在云都四处打听沈银银的消息,沈墨虽然说过不管,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是个女子,又处世未深,总担心被人骗了去。只可惜三日来找遍云都也未见到人影,最后不得不放弃,一心准备入宫。 秋夏交接,天气说变就变,前几日还是烈日当空酷暑难耐,狂风突然袭来,大雨倾盆,整整一夜,将云都内外刷洗得干干净净。 黎子何一觉醒来,推开窗,一阵凉风抚过,心中分外清明。 收拾好包袱,转身扫视房间一眼,确定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下便踏着步子走了。 太医局门口已经聚集了十来名少年,十四岁到十八岁不齐,全部身着灰色长衫,手里拿着信函,黎子何低头看看自己,还是最常穿的青色,笑着摇摇头,坦然走到他们中间。 几名少年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也有几人,或是彼此相熟,交头接耳捂着嘴偷偷笑,不时瞥向她的眼里尽是嘲笑和不屑,黎子何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低头不语。 “你!为何不穿宫中所赐衣物?”李御医今日领新医童入宫,一出门便看到黎子何的青衫,在一片灰色中分外显眼,严肃地大声问道。 黎子何身子略拱,缓声道:“小生只收到信函,却未收到衣物。” “胡说!这些东西都是太医院直接发送,还能错了你不成?”李御医盯着黎子何,边说边拾着台阶走下来。 黎子何面不改色道:“的确未曾收到。” “你!”李御医没料到第一日便遇到这么固执死板的医童,明明低头认个错便可小事化无,正想开口训斥一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沈墨的弟子,一句话哽在喉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清清嗓子:“嗯哼,也不是什么大事,走吧。” 李御医一招手,十来人便一齐跟上了,黎子何心底数了数,包括她在内,有十二个医童,太医院十二名御医,莫非一人分得一个? 云都不小,但是太医局所处离皇宫并不远,未行多远便到了西宣门。西宣门是皇宫靠西的侧门,医童无官阶,又非受诏入宫,只能走侧门,横穿过西嫣园,便能到达皇宫南面的太医院。 入了宫门,十二个医童齐齐跟在李御医身后,排成一条长龙,皆垂首缓步前行。西嫣园是后宫嫔妃的宫殿所在,因此除了李御医,十二人无人敢抬头多看这园子半眼。黎子何默默走在最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即使只看这地上的泥土,也能猜出自己走过了哪个宫,路过了哪个殿。 “娘娘,您慢些!”碧衣宫女装的小丫头跟在快步前行的华服女子身后,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到了。 华服女子头戴金步摇,身着艳红锦服,似一团烈火在园中穿梭,正巧看到路过长廊的李御医一行人,高声喝道:“站住!” 李御医暗道不妙,连忙转个身,恭敬走到华服女子身边,周全行了一礼,道:“姚妃娘娘万安,臣李七海领太医院新进医童入院,惊扰凤驾,请娘娘见谅。” 黎子何心中一抽,似疼痛又似麻木,最后化作一丝讽刺在唇边滑过,如今,妃子也可称作凤驾了么? 姚妃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李御医,便把目光投向十二个医童,李御医忙解释道:“初入宫门,娘娘莫看,污了双眼。” 后宫嫔妃,不是随便一个男子便可接近,正式入太医院前,这十二个医童是没有身份资格参拜嫔妃的,因此皆垂首站好,连气都不敢多喘,姚妃一一扫过,目光定在黎子何身上,半晌挑声问道:“你为何与别人穿着不同?” 闻言黎子何浑身一颤,脑中思绪瞬时被抽空一般无法思考,身体服从意识,抬起头直直看向正在前方的女子,娥眉粉黛,巧鼻红唇,熟悉的脸庞,却是陌生的眼神,时间仿佛倒转到六岁那年,季府,瘦弱的孩子跪在花园中,抬头怯生生看着自己,细声道:“小姐。” 脑中恍惚,双眸干涩,好似一个瞬间那孩子便长大成|人,已是双十华年,黎子何突觉眼眶温润,颤抖着双唇,一声“姚儿”几欲脱口而出。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长廊中,耳边嗡鸣,脸颊刺痛,曾经温柔地声音此时尖锐响在黎子何耳边:“本宫凤颜,是你能看的?” 黎子何的整个身子僵住,睁大了双眼,眨都未眨一下,明明看着前方却没有神采,僵直的双腿后退一步,单膝着地,另一只腿随之跪下,垂眸,低首:“小人无礼!娘娘恕罪!” 园中风起,吹动姚妃发髻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吹进黎子何心中一片冰凉。 “娘娘,起风了。”绿衣宫女上前扶住姚妃,将手上的大红披风小心替姚妃披上,随即柔声道:“皇上说过要来用午膳,娘娘该回去了。” 姚妃颔首,面无表情地拢了拢披风,朝着刚刚过来的方向远去。 李御医这才敢起身,瞥了一眼如木石般跪在地上的黎子何,摇摇头对着众人轻声道:“走吧。” 仍是李御医走在最前方,医童们排成长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丢下黎子何跪在原地,半晌他才重新起身跟在最后,眨了眨眼,握紧的拳头力尽是汗水,物是人非事事休,今日,是个开始而已。 云国以日出之方为尊,因此云帝的行政殿以及寝宫都在东边,西边是后宫所在,太医院则在东西中间的南面,与禁军营比邻,北面则是甚少人去的冷宫。 十二名医童,与黎子何想象中的分配方式有所不同,虽说太医院有十二个御医,御医之间也是有所区别,六名上殿御医,六名下殿御医,上殿御医专为云帝和宫中妃嫔看病,而下殿御医随时准备出宫为朝廷官员看病,十二名医童均分给下殿御医,通过一年学习考核再来根据个人所长以及太医院的需求留下部分医童,或晋升御医,或直接分配到各地医诊署。如此,每名下殿御医分配两名医童。 只是今年出了些意外,六名下殿御医中甄御医昨日突然病倒,卧床不起,病情来势凶猛,一时半会恐怕是无法就职,那十二名医童该如何分配? 李御医入宫之后才得到消息,原本医童名单早已送入太医院,医童也都分配好,可这么一闹多出两名医童,李御医看了眼黎子何,再看了眼同样多出来的殷平,心下计较着,这殷平乃殷御医之子,自是可以直接交给殷御医,虽说殷御医乃上殿御医,不该带医童,向院史讲明情况也可通融,那这个黎子何呢? 云潋山沈墨的徒弟,资质定是极好,李御医当然也想收为己用,可冯院史与沈墨过节颇深,若是自己收了黎子何,定会得罪他…… 李御医将黎子何看了又看,即使刚刚被姚妃娘娘打了一个耳光,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公试答卷他也看过,黎子何的确是个人才,可到了太医院,是个人才的同时,还是个祸害,把这个祸害扔给谁呢? “李乾,脑袋可是要摇掉了!”冯宗英入门便看到李御医对着一众医童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手里的花名册都未曾打开,定是还未宣布这些医童的去处了。 李御医弯腰行了一礼:“院史大人,甄御医他……” “这件事我知道。”冯宗英打断李御医的话,一对鹰似地眼睛扫了众医童一遍,正色道:“殷平跟着殷御医便是。” “这个我明白,可是……” “可是什么?”冯宗英白眉一竖,很是严厉。 李御医瞅了眼黎子何,惴惴道:“黎子何……” “他当然是跟着我!”冯宗英又打断李御医的话,不着痕迹瞪了黎子何一眼,今日若非为这件事,他也犯不着跑到太医院来。 “是,是。”李御医连连弯腰答应,暗叹这块肥肉到了冯院史那里,不知几日便被榨得只剩渣呢? 冯宗英的话一出口,医童们便有些涌动,纷纷找到一早便引人注意的黎子何,那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愤恨,冯宗英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憋着得意的笑,装出严肃的模样抚了抚长胡,再看黎子何,刚刚蓄积起来的一点成就感瞬间灰飞烟灭。 黎子何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地,呆呆站在那里,低着头,整个人好似离魂一般,没有感到荣幸,甚至一点点小激动都不曾流露出来,冯宗英凌厉地剜了她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 “黎子何!!!” “学生在。” 在冯宗英几乎就要咆哮的第三次呼喊中,黎子何终于反应过来,轻声回答了一句,像几日未进食般软绵绵的,冯宗英只觉得颜面扫地,黎子何根本就是无视他的存在! 那日也不知他是如何拿脉,居然蒙混过关,害得他回去将家中闹了个鸡飞狗跳,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为这事,他的耳朵差点被夫人揪断! 结果他就这么无视他的存在! 冯宗英越想越气,恨不得冲上去马上给他两耳光以解心头之恨! 恰巧黎子何这个时候抬头,对上他的眼,冯宗英突地一怔,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敲打了一下,不是为他脸上殷红的五个指印,而是黎子何看向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让他莫名的熟悉,被自己这种感觉吓到,冯宗英瞥过眼,甩袖倒:“太医院后厢有一单间,你自己进去住吧,日后我在哪里你跟着便是。” “是。”黎子何垂首回答。 第九章 传闻 李御医宣布各医童所属御医,便领着十二人到后厢,后厢有一间十二人的通房,专供每年医童居住,李御医扫了众人一眼,严肃道:“不管你们师从哪里,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学生,没有高低之分,也不管你们家世如何,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医童,没有贵贱之分,不可拉帮结派,更不可互相排挤多生事端,明白否?” “明白。”众人连连颔首。 李御医满意地点头,又道:“你们收拾下吧,黎子何,你跟我来。” 黎子何微微颔首,跟在李御医身后,留下剩余的医童议论纷纷。 冯宗英既然特地声明让黎子何单住一间房,李御医当然照办,带着黎子何过去。 那房间离大通房病不远,隔了个狭小的走道而已,却因为夹在两间大殿之间显得偏僻,推开房门,一股潮湿之气扑面而来,李御医拿手捂住鼻子,回头看黎子何,面不改色,好似还隐隐有些笑意,摇摇头,莫不是今早被姚妃那一耳光刺激到了? “咳咳,这里就是院史大人说的住处了,你……你收拾下吧,咳咳……我先走了,咳咳……”李御医受不了这房内的阴冷之气,参杂着一股霉腐之味,空气里还有不少灰尘,说话间连连咳嗽,交代完连忙走了。 黎子何拿出手帕擦去桌上厚重的灰尘,将包袱放在上面,环顾四周,简单的一桌一床一凳,连衣柜都没有,床上还堆积了许多坏掉的桌凳,恐怕这里从前就是用来放废物的地方吧,两间大殿将阳光阻了个严严实实,唯一一个书本大小的“窗”被纸糊住,整个房间阴暗且不通风,与刚刚看的朝向阳光都是极好,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的大通房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黎子何花了些时间将房间打扫干净,除去灰尘,扔掉无用的东西,除了光线和空气不好,一个人住,倒比与十一个男子同住方便许多,不由感叹冯宗英若是知道自己想方设法的为难变成对她的方便,会不会胡子眉毛一并竖起来? 收拾完了,还未坐下休息便听到大通房那边渐渐热闹起来,干脆躺下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姚妃姿色也就一般嘛,为何皇上如此宠爱?听闻后宫之中,就她一人与妍妃争宠,喂,你爹不是御林军副总管么?有没什么小道消息,嘿嘿……”一个轻挑的男声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最为清晰。 那男子这么一问,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好似都等着回答。 “哎……宫中谁人不知,这后宫便是妍妃和姚妃的天下,我爹说妍妃……哎,那一堆词我是记不来,反正长得很美很是妖娆就对了,而且性子又温顺,还是顾老将军的独女,你说她不得宠谁得宠?可那姚妃姿色平平还能如此嚣张,据我猜测,姚妃得宠的关键就在她那性子!” “什么性子什么性子?”刚刚那人卖关子似地停下,其他人迫不及待地连连追问。 “今早你们不都见识过了么?那个叫什么的,黎什么的,头才抬到一半呢,二话没说一个巴掌甩过去,我爹说啊……”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可众人都静待他的后文,尽管轻声仍是清晰传到黎子何耳里:“姚妃刁蛮跋扈,连皇上都敢骂,却恩宠不减,全是因为当年的季皇后。” 此话一出,通房内“哗”地好似炸开锅一般,各种询问声此起彼伏。 “季皇后不是死于难产么?跟姚妃什么关系?” “当年季府满门,到底怎么回事呀?我爹从来不跟我说,你快说说……” “有人说季皇后没死呢,连尸骨都未见到……” “……” “咳咳,停!”还是刚刚那个御林军副总管儿子的声音,有些得意,恢复原来的音量道:“姚妃可是当年季皇后身边的侍女,可算是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入宫,听闻皇上对季皇后用情极深,姚妃与季皇后情同姐妹,性子也与季皇后极其相似,因此才圣宠不衰,但是……我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 “是什么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那声音再次压低,神秘道:“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你们在说什么!”苍老有力参杂着怒火的声音突地□来,打断那人的话。 与此同时,黎子何心下一惊,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何时浑身冷汗。 “长着嘴巴是吃饭的!真闲得慌了,去刑罚司领几个耳光,以后这类话,再被我听到统统给我滚出太医院!” 冯宗英的怒吼声让黎子何稍稍回神,听见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起身开门。 冯宗英满面通红,明显是刚刚发过火的模样,见着黎子何干瞪了一眼,忿忿道:“入了太医院,跟在我手下,还要我来找你,这成何体统?今日不用做其他事了,去掌药处帮忙理药,再把宫中规矩抄上三遍,明日交给我。” 黎子何只是颔首,不作反驳也不多说话,冯宗英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倒是要看看,这沈墨的徒弟,能扛几把刀。 见冯宗英甩袖离去,黎子何关上门,垂首往掌药处去,脑中泛腾不休,尽是刚刚那男子最后一句话:“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所以封她为妃,宠爱纵容?就算如此,怕也只是原因之一。 妍妃之父顾恒,是云国资历甚深的老将军,手握重兵,自从妍妃进宫得宠,势力怕是只增不减,云晋言以季黎之名,多宠一个姚妃,既博得帝王情深的美名,又遏制妍妃一派的势力,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他岂会罢手? 当然,若是算上姚妃立功一事,便是一举三得了。 黎子何轻轻一笑,闪过一丝嘲讽,抬首正好看到“掌药处”,一个跨步便进门了。 云国太医院,“医”与“药”不分家,每年十二个医童,若没有资格晋升御医,又不想出宫,便可留在掌药处,日日与药为伴,配药煎药送药,都是他们的事,地位不高,月俸却也不少,只是冯宗英既然说她是来“帮忙”,当然没有俸禄一说。 “医童黎子何,领冯院史之命过来帮忙。”黎子何拱手弯腰,对着殿内大长桌前的老者道。 老者花白八字胡,带着黑色纱帽,身着蓝色印花官服,抬眼看着黎子何道:“冯院史让你过来的?” “是。” “自己进去吧,看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动手就是。” 掌药处占了一间小宫殿,前有殿后有院,一入殿便看到长排长柜,上面各种方形小格,用来盛放药材。 黎子何略鞠躬以示谢意,绕开长柜进后院。 后院用来制作药材以及煎药,往来数十个药童,见黎子何进来马上招呼她晾药收药煎药,黎子何一日都未进食,在院落里来回忙碌,只是在煎药的时候偶尔想到在云潋山的日子,同样是草药的味道,现在闻来反胃刺鼻,为何在沈墨身上闻到,只觉得是淡淡的香气? “妍妃娘娘的药好了么?”院里不知何时来了浅绿宫女装的女子,扬眉傲慢地大声喊道。 煎药房立刻有人跑出来,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好了好了,就祙|乳|俟媚锢慈∧亍! 黎子何正蹲着身子摆弄草药,闻言站起身看向那名宫女,只一眼便认出她,随妍妃入宫的丫鬟,妍妃称她为小橘,虽然只见过数面,却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她在妍妃的妍雾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求见云晋言,便是这个丫鬟屏退殿外所有宫女太监,不让人任何进殿禀报,更是令侍卫阻住她闯入殿内。 煎药房的药童已经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出来,与黎子何擦肩而过的瞬间,黎子何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她的袖中就有从云潋山带下来的婵食散,只需不经意地拂过药碗,明日妍妃就会暴毙于殿中,她的孩子,云晋言狠心让她堕胎,她不信妍妃没在暗中挑拨,只要一个抬手…… 药童的动作仿佛在眼前放慢一般,谄媚的笑脸,漆黑的汤药,缭绕的热气,一点点,与六年前的一幕幕重合,红鸾殿前的郝公公,雨幕后醒目的药碗,喉间吞咽不去的苦涩,黎子何瞪大了双目紧紧看着药童手里的药,直到它到了小橘手里,直到小橘端着药施然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黎子何松开陷入掌心的手指,僵直着双腿,困难地回到原地。 不可冲动,不可冲动,投入的毒药,就算未被人发现,让妍妃喝了去,没有知觉毫无痛苦地死去,多的,也不过一具冰冷死尸,时机未到,这样做只是打草惊蛇,引起云晋言的怀疑,更何况,死得这般轻松? 她要的,不只是这样。 第十章 告白 清冷的月光透过唯一一个狭小窗口照入小屋内,融入昏黄烛光中,再找不到痕迹,黎子何端正坐在桌前,“抄”写冯宗英嘴里说的宫中规矩。冯宗英本来就是随口一句话,所谓宫规,皇宫之中,每宫每殿甚至太医院掌药处,都有各自的规矩,冯宗英没有明确说是哪里的规矩, 斩情丝 完整版第4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的规矩,黎子何不想投机取巧,也不想被他抓住把柄再来一顿训,便依着自己的记忆,将记得的都写下来就是。 要写的内容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从小在官家长大,还做过三年皇后,问题是黎子何以前与冯宗英太过熟络,她那一手字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不想惹他怀疑或是注意,便只有憋着写其他字体了,那日公试就是担心被他看出,才放笔口述药方。 只是,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写了一张撕一张,不管怎么变化,总觉得能在字迹中找到以前的影子。 黎子何又“嘶”地撕掉刚写好的一张,自嘲一笑,季黎已逝六年,就算在字迹中找到她的影子也不能代表什么,何必庸人自扰?更何况,自己就那么有信心,他们还记得自己? 如此一想,黎子何不再多虑,沾了墨飞快写起来,明日冯宗英定会再找法子“折磨”她,想到这里,黎子何不由轻笑摇头,许多年不见,冯爷爷的性子一点都不变,若是换作他人,可能早被他难住了,可是自己面对他那些不大不小的把戏,反倒有一丝暖意滑过心头,就像小时候自己故意与他生气,对他恶语相向,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让他注意到自己,然后想尽办法来哄自己。 如今这个局面,在黎子何眼里,就好似两人互换了角色,即使入戏的只有她一人,也甘之如饴。 没有犹疑和顾虑,黎子何的速度快了许多,整日没有休息,直到傍晚才在掌药处草草吃了一顿晚饭,早就困顿不已,刚刚碰到床便沉沉睡去,可蛰伏在心底,被她生生压抑住的情感,却在梦里凌迟般毫不留情地盘剥她的心。 梦里看到季黎,看到姚儿,季黎极爱大红,穿着火红缎裙在一人高的铜镜满意地对自己一笑,高喊道:“姚儿,你快些出来。”姚儿挑开里间门帘,穿上一身翠绿,拿着手帕捂住大笑逗趣道:“小姐,这叫绿叶配红花!” 梦里季黎一身亮眼的新娘装,姚儿替她描眉添妆,调笑道:“小姐终于嫁人咯,再没人强迫我穿着男装去大街上晃悠了。”季黎斜睨她一眼,眉毛挑的老高:“明日我便让曲哥哥上门提亲,看你还能逍遥到哪里去。” 姚儿脸上的红晕一闪而逝,嗔怒道:“果然是夫君比较重要,姚儿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比不得小姐的心头肉,自己一嫁人便想着如何把姚儿也送出去。” 季黎忙讨好道:“不敢不敢,姚儿明年才及笄,及笄了小姐我也舍不得你,还得多留几年呢。”姚儿轻轻一笑,替季黎抹上胭脂。 “嗯哼,怕就怕呀,小姚儿的心思早就飞了飞了飞到曲哥哥心窝里去了。”季黎一个侧身绕过姚儿,从凳子上蹿得老远,扯过床上的红盖头,自行盖上,未等姚儿再说话便抢先道:“今日我可是新娘子,弄坏了装束不好交差哦……” 姚儿两个脸涨得通红,最后笑道:“明日我该喊小姐什么呢?继续喊小姐?还是夫人?还是太子妃?” 季黎一手扯下红盖头,原本精致的面容因着娇羞更是明艳动人,佯怒道:“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梦中红烛摇曳,喜乐震天,笑如银铃,黎子何却在此时惊坐起身,浑身冷汗,心中讪笑,原来早上那一身冷汗,便是因姚儿得来,任由自己装得如何不在意如何冷静,始终敌不过十几年感情一夕背叛的苦楚,尽管此前已经有一个云晋言背叛在先,如今再来一个姚儿,仍是被人用力拧着心肝似地疼痛。 黎子何披着衣服起身,打开房门,一地清幽月光,屋外花树隐隐摆动,夏日花香幽幽钻入鼻尖,比日间更加清冽醉人。 黎子何快步走在长廊中,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沿廊坐下,被树枝划伤的手仿佛毫无知觉,只怔怔看着地上随花叶摇曳的阴影,脑中仍是白日里听得的那句话,当年季府满门抄斩一事,真与姚儿有关么? 在她“死”掉之前,云帝登基三年,后宫之中她一人独大,直到她终于怀上那个孩子,几月不可侍寝,朝中大臣纷纷谏言充实后宫。古往今来,没有哪任帝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尽管憋着闷气,她还是同意封顾将军的独女顾琳妍为妃,那时她想着一个妃子,总比在全国选来一批秀女好,哪知道妍妃的入宫,便是她失宠的开始,三个月,云晋言以养胎为由,将她困在红鸾殿,外界消息几乎一概不知,直到一日姚儿神色慌张地告知她,季府被判谋逆,诛九族,三日后处斩。 那句话对当时的她而言,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云晋言三月的冷落找到了理由,对妍妃的专宠找到了理由,甚至对她三个月的禁锢也找到了理由,尽管自己不愿相信,可云晋言是靠着季家的支持才顺利登基,妍妃的受宠,显然是云晋言想要拉拢顾家,而将自己禁足三月,恐怕是担心走漏风声。 歇斯底里,发疯般找了云晋言三日,他不肯听她说话,不肯露面,直至她在妍雾殿跪了整整一夜,终是死心。 那时的季黎一心纠结在云晋言为何负她?却没有想过季府仿若一夜之间的轰塌,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做过手脚,她要对付的人,便不止眼前几个了。 黎子何嘴角掀起一丝笑意,伸手,“咔”地一声,探到长廊上的枝头应声而断,露水沾染在手指上有些许湿润,即使弄脏双手,伤过她的,也该除掉。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主动将去找冯宗英,恭恭敬敬将昨夜写的“规矩”交给他。冯宗英闲散地坐在桌前,看到黎子何恭敬的模样抖了抖眉毛,知道他的厉害开始服软了?呀呀,本来以为要磨上十天半个月,这么容易屈服?真是无趣。 冯宗英一本正经地接过去,一张张翻看,本来抱着挑错的心态,看到后面目光却逐渐深沉起来,白花花的两道眉毛也慢慢拢在一起,看看手上的纸张,再抬眼看看黎子何。 黎子何垂首站在一边,察觉到冯宗英的目光,并不打算回视,不知道沈墨与他到底有何过节使得他处处针对自己,可她打心底不想与冯宗英有过多摩擦,自己本就明白他的性子,只要让他的“算计”得逞,自己再稍稍示弱平息他心头的怒火,他日后也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冯宗英半晌未发一言,最后将手上的纸稿放在桌上,站起身,两手背在身后,低着头,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自己的字,再抬头看冯宗英的背影,踏着缓慢的步子,佝偻前行,隐约透出一种无奈的沧桑感,心中一动,尽管有所掩饰,还是从那些字迹里看到季黎的影子,所以才会有了刚刚的沉默和现在的无力么…… 黎子何兀自站在原地,直到听见人喊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见来人是与她一同入宫的医童,问道:“何事?” “外面有人找呢。”那药童一脸奇怪地笑容,话说间将黎子何上下打量了个遍。 黎子何一听他说话的语调便认出正是昨日挑起“姚妃”话题的人,虽然奇怪会有什么人来找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自行出去了。 “喂,你在咱们一群人里可是混得最好出名最早的,知道我是谁不?”那药童跟上黎子何的步子,拍着她的肩膀道。 黎子何轻轻摇头,算是答复。 那人也不见不高兴,仍是嬉皮笑脸道:“我叫殷平,殷太医是我爹。” 黎子何微蹙眉头,原来他便是殷平,殷太医,对这个人没太大印象,御医里面,能近季黎身子的,向来只有冯宗英。 没有黎子何的答复,殷平仍旧跟在后面讨好道:“听说你一直在云潋山跟沈医师学医,怎么和郑丞相的儿子认识的?他还特地上门来找,不如你把我介绍给他认识认识,咱不都是朋友嘛……” 黎子何诧异,竟是郑韩君来找自己,对身后之人的聒噪略有些烦躁,加快了步子。 郑韩君正坐在太医院大殿的前厅,悠闲地喝着茶,李御医还陪在一边,暗叹这个公子哥哪里去不好,非得来了太医院,每次他过来,莫不是闹得个鸡飞狗跳。 郑韩君一个抬头,看到黎子何进门,连忙放下手里的茶,大笑道:“哈哈,总算是等到你了!” 说着便故作亲密地张开双臂抱了过来,黎子何仍是一个侧身躲过,看到郑韩君身后的人,脸色一变,沉声道:“郑公子,多日不见。” “哈哈,那是那是!我说,你怎么多了个跟班的?”郑韩君奚落道。 “郑公子,在下殷平,为殷太医……” “行了行了,我和子何兄多日不见,忙着叙旧呢,你们不是想在这里看着吧?”郑韩君打断殷平的话,大声道。 李御医被解了束缚似地连连点头,拉住殷平,对郑韩君道:“既是如此,我等先退下了,郑公子和黎……呃,黎公子好生叙旧。”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黎子何才再将眼神放回郑韩君后面的人身上,怒道:“银儿,你怎么进宫来了?” 沈银银一身墨色侍卫装,顶着黑色的纱帽,明显大了许多,几乎盖住大半个脑袋,一听到黎子何喊她,马上眉开眼笑地扶了扶帽子,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臂道:“师兄师兄,总算找到你啦!” “你进宫作甚?”这深宫危险,岂是她能应对的? “师兄,你都不想银儿么?” 沈银银瘪瘪嘴,双眸水汪汪的,看得郑韩君都起了怜花之意,圆场道:“你看你师兄这么忙,突然见到你肯定是太意外了……” “要你管?”沈银银毫不客气地打断郑韩君的话,大声吼道。 郑韩君僵住笑脸,狠狠瞪了沈银银一眼,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有求于你的时候日日跟在后面巴结讨好,达到目的之后一脚踹掉也就罢了,还要回过头来踩上一脚吐你一脸口水,算他郑韩君遇人不淑! “银儿,师父下山找过你,你速速回云潋山去。”黎子何皱着眉头,没想到沈银银居然找到宫里来了。 沈银银一甩手,怒目道:“不行!不回去!你偷偷瞒着我下山,若不是那日早上被我发现,岂不是被师父关在山上?我这一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即便不回云潋山,这皇宫中也容不得你,跟着郑公子速速出宫。” 黎子何对沈银银一向轻言细语,甚少生气,这般斥责的口气让沈银银的双眸瞬间积满泪水,哽咽道:“那……那师兄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什么答复?” “就是……”沈银银垂下眼睑,两手扯着衣角揉来揉去,最后下定决心般,“就是你下山前夜我与你说过的话。” 黎子何心中一惊,原以为她那日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不想她竟还记得,看了看被沈银银吼道一边坐下的郑韩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兄,那夜我说我喜欢你,要嫁给师兄!”沈银银补充道。 郑韩君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沈银银,一个女儿家,居然当着男子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黎子何连忙道:“银儿休要胡说,有什么事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可好?今日你先与郑公子出宫,我寻着机会便出宫找你。” “不行不行!师兄你入了宫,就算要出宫,最少也得一年以后!今日你回答我,我出宫也好,回云潋山也好,全听师兄的……我……” “我当你是妹妹。”黎子何毫不犹豫地打断沈银银,眼看她越来越激动,虽说不想伤了她,可现在郑韩君在场,不可直接表露自己的女儿身份,要阻止沈银银继续下去,只有如此,让她尽快出宫。 沈银银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竟是愈发激动,唯恐黎子何听不清般,大声喊道:“师兄,我说我喜欢你!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 “噗嗤……” 不知何时殿外已经有药童在围观,听到沈银银这句话有人看热闹般笑了出来,沈银银咽下后面的话,双目通红,自觉难堪,丢人现眼,低着头擦了一把眼泪,转身跑了。 黎子何更是着急,却被郑韩君拉住,不耐道:“行了,我去就好。” 黎子何的脚步顿住,会意点头,只能嘱咐道:“麻烦郑公子好好照顾银儿!……” 郑韩君早就动身追沈银银,黎子何后面的话他没怎么听到,只是在心底暗暗鄙视了一下,人家好歹是个姑娘,当面表白居然那般不客气的拒绝,真是没风度…… 第十一章 看诊 夏末的夜晚,凉风习习,黎子何侧坐在长廊边,日落月升,繁星满布,若说前几日是因为缠绕不休的噩梦而无法入眠,今夜呢?只是担心沈银银么? 自打进了皇宫,埋藏心底数年的各种情绪挤压涌动,翻腾欲出,每每极力压制才使得自己保持平静,只是恶劣的心绪到了夜里便开始逆袭,要么完全无法入睡,要么累到极致睡不过半个时辰便在梦中惊醒,呼吸着与从前相似的空气,看着六年来不曾变幻的景致,想到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夜夜笙歌,安然入眠,心底如有一把大火在焚烧,惶然,疼痛,还有……从未削减的恨意…… 黎子何突地站起身,回到小屋,吹灭烛火,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要多想,时日还早,只是进宫几日而已,时机未到不可冲动!奈何辗转反侧,脑中还是一片清明。窗外蓦地飘来一阵悠扬箫声,清越空灵,极其普通的调子,却仿佛沾上院落里繁花的香气,断断续续低回盘旋,随着微微流动的空气,幽幽钻入心底,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在吹箫者的指间起起落落,剥去流年,消淡了爱恨,黎子何闭上眼,神思融入箫声中渐渐远去,心湖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消失了几日的冯宗英居然主动来找黎子何,黎子何刚刚收拾好准备去太医院书库找些书来看,冯宗英不在,也没人使唤她,打开门便见他站在自己门前。 “嗯哼。”冯宗英好似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睨了黎子何一眼,含了些不满,嘟哝道:“日后,我教你写字。” 黎子何怔了怔,立刻明白过来,心弦一动,这么些年,始终记得自己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冯宗英掩饰性地瞪了她一眼,背着两手走了。 黎子何眸中噙上笑意,慢步跟在他身后,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便够了。 “跟着我也没什么事可干,日后李御医若出诊,你跟着便是。”冯宗英走在前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子何明白。”黎子何颔首,听到这句话,心里松了口气,往日冯宗英每日替帝后诊平安脉,连帝后的补药都是由他经手,本以为马上便有机会再见云晋言,可冯宗英这么说,便代表不会带自己过去了,还没摸清宫中状况的前提下,还是不见为好。 冯宗英见她这么老实听话的模样,满意点点头,道:“你去找李御医吧,我回去睡觉了。” 黎子何忍住笑容,点头称是。 本已跟着冯宗英到了前厅,冯宗英一走,其他药童便纷纷看了过来,交头接耳,有几人干脆吆喝道:“哟,子何兄,马屁拍完了?” 黎子何只当没听见,往后厢走。 “子何兄,我喜欢你!”身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道,瞬时大厅一片哄笑声。 黎子何顿住脚,回头冷笑道:“莫要忘了,嘴巴是用来吃饭的!” 众人顿时噤声,不止因为冯宗英说过这句话,还因为黎子何此时脸上的表情,尽管与平日一样面无表情,却有一种难言的魄力,无形给人施压一般,让人不敢反驳。 直到黎子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医童们的议论声才重新响起。 “切,不就仗着得到冯院史青睐吗,才入院的时候冯院史还和他对不上眼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才几日时间便把马匹拍得响亮亮的。” “哎,人家法子多着呢,就凭沈医师的名头,院里的御医便不敢怠慢。” “沈墨?传闻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还敢拒绝朝廷恩赐的院史一职,竟会教出这样阿谀奉承势力无理的徒弟,你说那沈墨是什么人?” “神人呗,我明年就满十八了,也没见医术那么厉害。” “废话!你要能像他那么厉害,我早成医仙了。” …… 太医院的前厅两侧各有四间房,供御医探讨医术,平日休息用,其中一间专门用来放各种医书。虽说在云潋山的三年,黎子何已经看过不少,可太医院的医书更细更全,黎子何思酌着自己拿脉经验不够,总要多看些书,从其他方面来弥补。 “哎?黎子何。” 李御医刚好出房门,见黎子何打算入书房,连忙叫住,昨日冯宗英与他合计了一番,日后他出诊,便带上黎子何,虽然不知院史大人为何突然之间对黎子何改观,可他本就想收黎子何,冯宗英既然那么说,他当然欣然应允。 黎子何弯腰颔首以示敬,道:“李御医找我有事?” “院史大人可有跟你说过,日后我出诊你便跟着?” “今早跟我说过了。” “哦,那正好,你现在跟我走一趟。”李御医侧过身子,露出背后的医药箱,说话间拿手拍了拍。 黎子何点头,随李御医出了太医院。 李御医快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黎子何,见她低着头紧跟身后,满意点点头,为人内敛,勤奋少语,隐忍识礼,适合在这皇宫中生存。 “姚妃娘娘那日你见过了,性格你也能猜到几分,等会去了桃夭殿,凡事小心些。”想到第一日进宫发生的事,李御医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叮嘱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沉声回答,这才知道原来是要去给姚妃看诊,难怪从太医院出来便一直走向红鸾殿的方向,莫不是红鸾变桃夭? 不需片刻,目的地已到,黎子何冷眼看着眼前的宫殿,同样的砖瓦同样的门楣,只是主人不同,名字便也不同,呵,这替代,还真是彻底,红鸾红鸾,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鸾非凤。 “臣李乾参见姚妃娘娘。” “奴才黎子何参见姚妃娘娘。” 经太监通报,两人一同入殿,在外间屏风前跪下。 姚妃斜躺在榻上,粉红帷幔由上而下铺满整个床榻,光滑的丝被随意搭在身上,懒声道:“进来吧。” 话落音,旁边的宫女便将帷幔放下,黎子何入内只看得到姚妃伸出的一截白嫩手臂和帷幔后模糊的影子。 李御医示意黎子何拿着药箱,自己上前,坐在宫女备好的凳子上,由宫女牵出丝线,由线辨脉。黎子何站在一边,见他眉头紧了又松,送了又紧,半晌放开丝线,却是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在地上,自己也连忙跟着跪下。 “恭喜娘娘,娘娘喜脉……” “你说什么?” 未等李御医话说完,姚妃从榻上坐起身,猛地拉开帷幔,露出略有惊讶的脸和身上的大红缎裙。 李御医重复道:“恭喜娘娘,娘娘身怀龙种,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你确定?”姚妃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挑眉问道。 李御医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连连称是,姚妃轻轻扫了他一眼,看到跪在后面的黎子何,指着她道:“你!过来替本宫再拿一次脉。” “奴才遵命。”黎子何沉着起身,犹豫地看了看姚妃的胳膊,再看了看被她甩开的丝线,最后看向李御医。 李御医触到他的目光,忙道:“娘娘,这于礼不合……” “本宫喜欢如何便如何,是你们这些奴才管得着的!”说话间,姚妃执起床榻上的木枕,毫不犹豫砸在李御医脑袋上,只听见“嘣”的一声响,李御医不敢躲,稳稳跪在原地低头受住。 黎子何不欲争辩,姚妃不怕,她还怕什么?上前扣住姚妃的手腕,拿准脉门辨脉,滑脉,如盘走珠,再加上太医院嫔妃月事记录,黎子何敛拢双眉,垂眸跪地道:“娘娘的确为喜脉。” “哈哈,哈哈……很好,赏!全部打赏!”姚妃突地大笑起来,双眼闪亮,极兴奋地看着众人。 黎子何垂首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姚儿?不是,是她被这吃人的后宫逼得面目全非,还是自己从未看清过她? “悦儿,去把皇上叫来,本宫要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姚妃突地安静下来,沉声道。 一名宫女屈膝领命,急步退下。 “你们可以走了。” 姚妃一挥手,李御医连忙起身,朝黎子何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出了桃夭殿,黎子何垂首轻笑,喜脉,自己曾经盼了两年,终是得了一胎,百般小心万般呵护,却是一碗汤药送入黄泉,云晋言,你何其忍心? 垂首间,黎子何只看得到李御医的脚步,保持速度地跟上便是,却见他突地停下来,人立马矮了一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边传来李御医的高喝声,明明很近,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到黎子何耳里,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前方刺眼阳光下一片明黄,龙辇缓缓驶近,恍然如梦,许是被阳光扎得疼痛,黎子何眨眨双眼缓解干涩,低下头,弯下一只膝盖,随之跪下另一只,跟着李御医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二章 秋日 龙辇缓行,皇宫中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侍卫的脚步声,车辇前进偶尔发出的嘎吱声,还有黎子何自己的心跳声,脑中恍若突地急速充入热气,翻滚着叫嚣着欲要找到出口,双眼被逼得通红,耳边仅剩的声音渐渐被嗡鸣取代,就连呼吸,都开始浑浊。黎子何全身僵硬地跪住,强迫自己低下头,不能抬眼,不能嘶喊,只能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滑过一抹明黄,车轮一圈一圈,如在心头碾过,压抑到浑身颤抖,死死盯住地上的两条车痕,直到车辇声远去,猛地站起身,急促朝太医院的方向行进。 李御医诧异看着浑身戾气的黎子何,张大嘴巴赶紧跟上,心里突突直响,暗自埋怨自己越老越不中用了,居然连一个孩子冷着脸都会觉得害怕…… 太医院,冯宗英在厅内背着双手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看见黎子何一人走在前面快步过来,拧着眉毛吼道:“去看个诊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我睡了一觉再进宫你们还没回!让我等了这么半天!” 黎子何的脸在看到冯宗英的瞬间柔和下来,垂首不语,任他吼骂。李御医一看,糟糕,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看诊被人砸,出门碰到皇上,冷清的医童突然变冷脸,还赶上脾气火爆的院史大人怒气冲天,只好认命地跟着黎子何在一边站着。 “就算是步行到西苑,也不会慢到这个程度吧?啊?有什么可磨蹭的?太医院大把事情要做,就你们这个磨蹭性子,上百个御医都不够用!” 厅内只有冯宗英一人咆哮的声音,剩下两人皆不言语,吼了几声冯宗英也有些气喘了,又想到自己这脾气发得好像有些无理了,他的确回去睡了一觉,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黎子何那一手字,经他教导一番,不出些许时日,又能……又能看到那丫头的字,就心心念念回到太医院早点教黎子何写字,哪知道等来等去没瞧着人影,窝了一肚子火哪能不发…… 想到那字,冯宗英眼眶一热,也不再训斥了,叹口气道:“黎子何跟着我来吧。” 太医院的八间房,靠左第一间便是专供院史来用,黎子何跟着冯宗英进门,房间算得上一个小书房,外间放了许多医书,一张雕花长桌,备了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放在桌角,里间一张小床,供日间休憩来用。 “你坐那边。”冯宗英指指长桌旁边的太师椅,这房间平日少外人入内,只备了一张椅子。 黎子何犹豫道:“还是大人坐吧。” 冯宗英白眉一竖,不耐道:“你站着怎么能写好字?我让你坐就坐,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怎地?” 黎子何依着他的意愿坐下,拿起桌上的笔,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恍惚看到六岁那年,第一次握笔写字,冯宗英拿着戒尺毫不心疼地打在白嫩地小手上:“先坐好,头正,身直,臂开,足安。” “拿笔,收放自如,力而不僵,隽而不媚。” “字如其人,做人不可随性,写字亦不可随意,需静心,修心,即可修人。” “丫头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这是写的个什么东西?重写!明儿一早带入宫给我,否则这一个月都无需进宫找我了……” “丫头,你这是画画呢?” …… 夏日的尾巴不知不觉中一扫而过,宫中飘下第一篇金黄落叶,昭示秋日的来临,天气逐渐变凉,到了夜间便带上些许寒意。 黎子何裹紧身上的被子,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这天气阴沉,受过伤的股骨酸疼难耐,明日怕是要下雨了。 窗外虫鸣声已经少了许多,只听到秋风刮过,带动枝叶摇摆的哗啦声,黎子何将脑袋埋在被子里,明明已经有了睡意,闭上眼却仍是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却找不到哪里不对劲。 来回翻腾了两次,干脆坐起身,披上衣服点燃蜡烛,刚在桌前坐下,便明白缺了什么,这个夜晚太过安静,不止是没了夏日虫鸣,还少了半月来夜夜相伴的箫声。 黎子何拢了拢衣服,走到小窗前,夜色正浓,星月无光,窗外的宫殿树木,都只看到模糊的影子罢了,借着屋内透出去的烛光,看到细雨一丝丝,如银色发丝一般随风飘落,打在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轻轻一笑,原来下雨了,那人该是不会吹了吧。 吹灭烛火,躺回床上,那箫声突地破空而起,萦绕在耳边,黎子何心中一喜,不知是何人,居然在这深宫中夜夜吹箫,前几日她还特地出去找了一番,没见着人影,更奇怪的是,这箫声经常一响便是大半夜,直到自己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吹到何时才停,整个太医院居然没有人议论这件事。 摒去杂念,黎子何的思绪随着曲子渐渐平缓,如往日的数十个日夜一般,沉沉睡去。 沈墨靠坐在树枝上,繁密的枝叶挡住他大半身形,他又穿的一身黑衣,地面上的人若不抬头仔细察看这颗大树,要发现他实在不易。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黎子何的小屋一角,本来担心冯宗英因为几年前的事情为难她,进宫来看看她是否一切安好,无意中发现她几乎夜夜难以入眠,便想起那首安神曲。 今夜见她早早睡去,暗想她的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可见她屋中烛光再亮,一丝怜惜仿佛化作春水荡漾在心头,无知觉地满腹柔肠,持萧吹曲,这箫声他用内力传音,只有黎子何一人可听见,也不担心被人发现,只是念及黎子何心中持久不散的执念,淡然素雅的曲子,竟被他吹出几分惆怅味道。 看到屋中久无动静,沈墨放下长箫,擦去它身上的雨水放在腰间,抵在树干上的手臂稍稍用力,一个翻身便已经到了屋子后面的小窗前,灰白的窗纸挡住他所有视线,轻风夹杂着细雨落在他耳边,却仍旧能清晰地听见屋中女子轻浅的呼吸声。 沈墨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突然想要戳破窗纸看看里面的女子。 细雨早就渗透沈墨的黑衣,连同湿漉的长发一起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举起的手一滴滴落下,沈墨像是呆住一般,依稀可见那五指微微颤动,最终握成拳头垂下,迎着风雨转身离开。 一晃又是半月,黎子何每日跟着冯宗英学写字,其实只用慢慢将字体变回原来的样子就行了,每每看到冯宗英对着自己的字发愣,心头温暖,又有一丝愧疚,明明人在眼前,却要借字缅怀。 黎子何还发现,冯宗英不是不带自己出诊,而是他现在几乎从不出诊,原来替云晋言把平安脉的任务交给了殷御医,宫中无后,两名宠妃也分别由两名御医主治,只是姚妃有孕之后,地位瞬时高出一截,每日诊脉的御医变成殷御医,黎子何也因此未再见过她。 原本每夜的箫声,在那个雨夜之后再未出现,之前的半个月,已经让黎子何的心绪渐渐平缓,少了箫声也慢慢习惯,可以安稳入眠。 与太医院的医童们还是处不来,黎子何清楚他们在背后对她的身世背景窃窃私语,甚至嫉妒她与冯宗英之间较为和谐的关系,特别是冯宗英开始手把手教她医术之后,那些人对她更是嗤之以鼻。黎子何不想巴结谁,况且也没必要,每日学医已经将时间塞得满满的。 随着黎子何对太医院的适应,生活好像就此平静下来,无波无澜,就在黎子何觉得略有闲暇的时候,太医院,整个皇宫,甚至举国上下,因为一道圣旨而沸腾起来。 云帝晋言,于登基九年来首次征选秀女,云国女子,但凡下满十四,上不出十六,由各地府衙选貌美贤良,才艺俱佳者为秀女,集中送往云都皇宫。云国上下议论纷纷,众人皆在猜测,随着后宫充实,虚空六年的后位,会花落谁家? 第十三章 秀女 “要为那些秀女验身,凭什么要我的医童?不去!”冯宗英使足了力气,顾不上自己也会疼,一掌拍在长桌上,震得桌上的毛笔都跳出许远。殷御医年近四十,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见冯宗英发火,脸上并无惧色,意气风发地拱手道:“皇上月前才下旨选秀,我等丝毫准备都无,前日又诊出妍妃娘娘怀有喜脉,势必要有一名御医专程伺诊,如此一来,人手更是不够,黎子何平日在院内并无要事,院史大人何须如此紧张。” 冯宗英狠狠瞪他一眼,不依不饶道:“不去就是不去。” 若是别人来找,让黎子何去去也无妨,可是殷奇来要人,他偏偏不给!毛都没长齐,仗着圣宠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要他还在一天,这太医院便是轮不上殷奇来说话! “大人莫要忘了,这对黎子何也是一个机会,如若执意不肯参加,一年后的医童考核,恐怕会因此丢掉许多优势!”殷奇脸一冷,毫不客气地咬牙狠声说完,瞥了一眼冯宗英便甩袖气势汹汹地走了。 冯宗英怒极,又是猛地一拍桌,气急攻心,一口气没顺上来,连连咳嗽起来。 黎子何被他遣出去拿些医书,回来正好撞见得意洋洋的殷奇,再进门看到冯宗英气急咳嗽,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放下书,拍着冯宗英的背替他顺气,一边道:“大人,莫要伤了身子,何必与那种人斤斤计较?” 太医院有上殿御医和下殿御医,统规院史管制,还有一名副院史,出自下殿御医,就是前阵子生病的甄御医,两名院史医术高超,经验丰富,资历更是无刺可挑,在太医院内有着很高的威望,即使不看官职,仍是人人敬重三分。 可自从皇上宠信殷奇,院中这种和谐便开始打破。那殷奇的眼睛好似一个瞬间长在了天上,看所有人都是低他一等,两位院史大人自是不放在眼里,为人愈发傲慢。 若是在以前,冯宗英早嚷嚷着到云晋言那里,想法子将他赶出太医院,黎子何见冯宗英为何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一再忍气吞声,也估算到他与云晋言之间的关系,再不似从前,无法阻止他与殷奇的冲突,便只有安慰了。 冯宗英顺了口气,示意黎子何停下,沉声道:“明日秀女入宫,你跟着那群人去帮忙。” “嗯。”黎子何放下手,垂下眼睑,将刚刚发下的医书拿到冯宗英面前,道:“这是大人要找的医书。” 冯宗英瞥了她一眼,见她无喜无忧,事不关己的模样,抖了抖眉毛,不耐道:“既是过去,肯定不只是简单的验身,秀女受封之前若需诊脉,也是你们过去。” “嗯。”黎子何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简单回答。 冯宗英恨不得上去敲她一把,这淡定装的时间也够长了吧,碰上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肯多问自己几句,瞪了她一眼继续道:“那些个什么秀女,妃嫔,到时候把戏多多,你给我担着点心,别惹了什么麻烦让我给你收烂尾,那些女人……” 女人多的地方阴气重,冯宗英差点脱口而出,又给咽了下去,这话还是不大适合说出来,可后宫的尔虞我诈,他自己都数不来亲眼目睹了多少,“医”,用得好是救人,用得不好那便是害人,一旦牵扯进去,便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事,继续提醒道:“反正你遇事多长个心眼,可别顶着淡定的帽子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傻乎乎的全干了。” “子何明白。”黎子何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轻轻颔首。 最终入得皇宫的秀女有数百来名,经过一轮轮筛选之后留下百余名参加殿选,除去云帝收纳后宫的秀女,部分会被赐给王公大臣,再剩下的便留在宫中充宫女,季黎做皇后时未经历过选秀,在嫁给云晋言之前却是见过的,云国历来三年大选一次,先帝后宫嫔妃不说成千,五六百人是有的。 到了云晋言继位,季黎为后,第三年时季黎殒命,云晋言以悼念皇后为由,并未选秀,直到六年后的今日,才终于开始第一轮选秀。 黎子何也未料到,自己刚入宫便赶上选秀,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庞大,数百秀女整齐端正地站了大半个西前苑,秋日的阳关顿时变得刺目,眯了眯双眼,不再看那片姹紫嫣红,加快脚步往西医署走去。 “哎哎,你走那么快干嘛,慢点,慢点!”殷平跟在黎子何身后,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那群秀女的模样,这么多美貌女子齐聚一堂,若是不瞧个够,人生一大憾事啊! 黎子何不理,自顾往前走,西医署是为秀女验身临时组建,两名御医带上所有医童,一日时间需将所有秀女的脉诊到,以确定秀女身体无恙,如此算下来,每名医童负责几十名秀女,一日时间还是有些急促的,她本来就对殷平本无好感,此时更是懒得理。 殷平见她目不斜视地一路向前,心里暗暗嘲笑了一番,说他有断袖之癖,看来还真有些道理呢,可惜那日没撞着现场告白的好戏…… 西前苑地处后宫的最前方,苑前宽广的一片空地,中间的福秀宫是秀女殿选前的住处,西医署便是在福秀宫对面的一间小殿,中间隔了一处小花园。 黎子何依次为秀女拿脉,若遇上不太确定的情况,便交由经验丰富的两名御医,其他医童也是如此。 殷平与黎子何分在一间房,不时偷眼瞅瞅对面的秀女,却也不敢太过明显,能近距离地饱饱眼福便行了,暗叹自己爹不够显贵,否则找皇上要两个回去做夫人……想到这里心就飘了起来,色心一起,又抬眼看了下对面的秀女,却见那女子好不矜持伸着脖子直勾勾盯着隔了两张桌子的黎子何。 不知羞耻!殷平腹诽,心念一转,对着黎子何笑道:“子何兄,这脉象……好像有些奇怪,你过来看看可好?” 说话时瞥了一眼那女子,果然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黎子何,心中暗笑,莫不是有什么私情?一般女子,哪敢这么直接地打量男子? 黎子何刚好把完一名秀女的脉,闻言抬头,就看到沈银银正笑得灿烂,冲着自己调皮地眨眼,心跳都快漏掉一拍,她居然进宫了!还是以秀女的身份…… 一个激灵站起身,半个字都未吐出口,便听到外殿太监高喝:“妍妃娘娘,姚妃娘娘驾到!” 斩情丝 完整版第5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黎子何脑中有那么一瞬一片空白,马上反应过来,提起桌上的笔,速速写下三个字:“病,出,师。” “统统给本宫出来!” 刚写完便听到姚妃的怒吼声,黎子何迅速将写下的字揉成纸团握在手心,抬头,面上镇定,给了沈银银一个警告的眼色,随众人一同出去。 沈银银见自家师兄不怎么高兴,瘪了瘪嘴,站在原地等着黎子何,他却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心头的失落刚刚升起,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纸团,心中一甜,将纸团握在掌心,跟着黎子何出去了。 “谁?刚刚是哪个奴才通报?”姚妃还是一身刺眼的大红色,站在院落中央,横眉冷喝道。 “奴……奴才在。”角落里一名太监唯唯诺诺地回答,一边跪着快速钻出人群,脑袋沉沉扣在地上,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 “你?你刚刚说什么?”姚妃缓和了神色,垂下眼睑,掩不住傲气,轻笑问道。 “奴……奴才说……”太监的声音不停颤抖,咽了好几次口水,才继续颤巍巍说道:“奴才说……妍妃娘娘……姚妃娘娘……” “掌嘴!”未等话完,姚妃厉声道。 那太监直起身子,毫无犹豫地拿两手对着自己的脸轮着甩耳光,不过片刻,原来白净的脸红肿起来。 黎子何出门便刚好撞见这一幕,也不多看,低首跪在门外,瞥眼见沈银银还未反应过来,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沈银银未经世事,哪里知晓宫中规矩,见那太监自己打自己耳光,还一点余力都不留,净想着看稀奇了,被黎子何这么一拉,才恍惚想起来院落中间那两个女子,好像身份地位比自己高,是得跪着的,虽说不怎么乐意,见自家师兄都跪了,也随着跪下了。 “行了,你可知自己哪里错了?”姚妃脱下身上的披风,交给后面的悦儿,浅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住小太监。 太监的脸红肿不堪,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却也听得真切:“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哪里错了?”姚妃咄咄逼人。 饶是那太监清楚自己受罚是因为刚刚唱到的时候将妍妃放在了姚妃的面前,此时也不敢说出来,姚妃得罪了,不敢再得罪一个妍妃,只能对着硬实的地面大力磕头:“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拖下去,杖刑!”姚妃拧眉冷声道。 身后马上有两名太监出来,将他拖走,只留下刚刚磕过的地面一片血红。 “你是不是想说,妹妹行为过激了?”姚妃挑眉,笑吟吟对着一直在身后看着的妍妃。 妍妃凤眼柳眉,粉腮红润,素齿朱唇,只穿一身浅淡的鹅黄绸裙,腰间简单的绣花缎带,显得身姿娇小,分外惹人怜惜,相对姚妃的气势逼人,整个人显得尤为温和,淡淡笑道:“妹妹既是知道,我也不多说了。” “不是你说想过来看看将入宫门的妹妹们,怎么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院中秀女宫女太监医童御医,早就跪了一地,静谧的花园中,姚妃挑衅地问话很是刺耳,妍妃扫视了一眼众人,妍妃轻蹙眉头,眉间掩不住的忧虑无奈,叹了口气,“如今这副局面……” “姐姐这是怪我?” “没有。”妍妃摇头,垂下眼眸,拿着手中的帕子捂住嘴轻轻咳嗽了几声,迎住姚妃的眼神,弱声道:“罢了,择日再同妹妹过来,今日先回去可好?” 姚妃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拧了拧眉,没回答她的话,转个身面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沈银银这头看戏正看得带劲,居然就这么打住了,果然,郑韩君说得对,女人掐架可真有意思,只是那妍妃未免弱了些,真是容易欺负。 姚妃扫了众人一眼,大步离开,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身后丫鬟太紧也急步跟上,妍妃未有跟她争抢的意思,带着一干人等徐步跟在后面。 殷平一直跪在黎子何和沈银银身后,两人跪下前那么点小动作,可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早就看那黎子何不顺眼,凭什么得到冯院史的赏识?结识丞相的独子也不肯介绍给自己,成天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今天就给他点厉害看看! 沈银银正打算站起身,背后一股暗力,一个没站稳,“呀”的一声,打了个趔趄,恰好前面是几节台阶,若是滚下去,摔得疼不说,这么多人看着,丢死人了!这些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沈银银瞬间作出判断,使出功夫,一个漂亮的翻身稳当落在地上,狠狠剜了殷平一眼。 姚妃已然消失在转角处,妍妃脚步慢,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便看到沈银银一人得意地拍着两手,站在院落里,转个身走回来,轻轻一笑,道:“这位妹妹,可是摔着了?” “啊?没有没有,呵呵。”沈银银只觉得眼前这女子,美得晃人眼,还对着自己温柔地笑,连连摆手,实话实说。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定是伤到了,我殿上有些伤药,随我回去用些可好?”妍妃上前,拉住沈银银的手。 众人本欲起身,见妍妃回来,仍是跪在地上。 黎子何心中忧虑,却也没有任何立场身份来阻止,只能看银儿的造化了。 沈银银几乎被那温柔的笑容迷得晕眩,可马上想到郑韩君跟她说过,后宫女子勾心斗角,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再想到师兄刚刚紧张的模样,不敢太轻率,摇摇头道:“娘娘,我没事,呵呵。” “妹妹是嫌弃我妍雾殿?” 妍妃放下沈银银的手,若有春水荡漾的明眸中透出一丝哀伤,沈银银哪里见过美女含怨的模样,楚楚可怜得同为女子的她都觉得不忍心,更何况妍妃话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拒绝,忙道:“银银不敢,走吧,我跟你去就是。” 妍妃轻轻一笑,又拉上沈银银的手,柔声道:“妹妹的爽朗性子,真是讨人欢喜。” 沈银银笑笑,回头看了眼师兄,想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却见他低着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好作罢,跟着妍妃走了。不知这妍妃找自己何事?反正自己也会武功,她看起来还挺温柔的样子,自己也没得罪她,应该不会有事,去去就回。 黎子何心绪不宁地继续未完地看诊,对于妍妃,她是不了解的,三月时间,被困在红鸾殿,只听闻新进宫的妃子如何貌美,如何受尽圣宠,真正见面只是在她入宫后的第二日,来给皇后请安,那时她心怀怨气,自是懒得仔细打量妍妃,到了第三日妍妃的请安便被云晋言下旨免了。 今日看来她温婉如水,羸弱如柳,可真是如此?黎子何是不信的,或者说是不愿相信的,宁愿将事情想得复杂,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输在妍妃的柔情攻势下。 终是完成一日的看诊,黎子何惴惴不安地回到太医院,夜色笼罩的太医院,一片安静祥和,黎子何回到小屋中,点燃烛火,忽明忽暗的烛光,如自己忽上忽下的心跳,沈银银是一张白纸,她希望看着这张白纸干净地走完一生,可偏偏,是自己带她入了这牢笼,进了这险局,必须找机会与她说清楚,让她趁着殿选之前尽早装病离开皇宫。 这么长的时日,为何沈墨还未找到她?让她一再往皇宫闯? “黎子何!” 听到敲门声和呼喊声,黎子何开门,见一名略有眼熟的医童站在门前,打量他一眼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颔首道谢,暗自揣测,这么晚是谁来找自己? 快步走到前厅,殿外站着一名太监,鬼鬼祟祟往里瞅了瞅,见黎子何出来,堆上笑脸问道:“公子可是黎子何?” 黎子何点头,并未见过这太监,在宫中也无认识的人,会托太监来找她。 “呐,这个给你,传话是‘救我’。”太监从腰间拿出一物,塞到黎子何手里转身便跑了。 黎子何看到手中物件,心头一跳,想都未想顺着太监离开的方向追过去,那太监给她的,是她曾经送给沈银银的木簪子。 好在太监怕被人发现,步子虽快,却左顾右盼耽误了速度,黎子何一个跨步上前拦住他,急声道:“给你簪子的女子呢?” 太监不安地瞅了瞅四周,低声道:“好像……好像被皇上唤去侍寝了……” 第十四章 侍寝 黎子何回到小屋中,脚步都有些飘浮,沈银银被唤去侍寝,让她去救,她有何身份去救?如今闹得这个局面,也是自讨苦吃,还害了一个干净的孩子,若是自己一早向沈银银表明身份,便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烛光闪烁,拉长黎子何的影子,忽明忽暗投在窗上,夜色愈沉,黎子何抚额坐在桌前,勉强撑住身子,突觉身心俱疲,进宫本是自己的事情,不愿牵扯旁人,可沈银银是因她入宫,今夜一旦被云晋言宠幸,除非死,再无出宫之日。 心头如一把烈火在焚烧,脑中翻腾的尽是沈银银对自己的笑脸,还有六年来被她封存在脑中,云晋言的脸,浓密剑眉,星目闪亮,始终含笑看着自己,曾经那样一副英俊温柔的面容另自己几近痴迷,这么些年刻意让自己模糊对他的记忆,今日泛出心湖,原来还是清晰如人在眼前。 耳边再次响起熟悉地箫声,飘飘扬扬萦绕耳边,可惜再平复不下自己的心绪,黎子何蓦地站起身,推开房门急速在院落内穿行,四处张望找寻,没有理由的,今日就是想找出那吹箫者,或许院落里的夜风能让自己心头的灼热散去,或许这样寻找的过程可以让自己暂时不去想今晚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绕着院落一圈一圈,耳边再听不见箫声,甚至连自己走出屋子的目的都不记得,只是茫然地不停游走,直到耳边一声轻唤。 “子何。” 黎子何怔住,终于停下脚步,看向声源处,沈墨一改往日的月白长衫,只穿了一身简单的黑衣,轻拧眉头,站在她的小屋前。 黎子何有片刻恍惚,没有思考沈墨如何进宫,为何会在这里,如看到救星一般,踏着匆忙地步子上前:“师……” 话刚出口又噎住,沈墨身上的药香让她稍稍清醒,沈墨是来找沈银银的,只要自己告诉他沈银银的现状就好,无需惊慌,深吸一口气道:“银儿被皇上召去了。” “嗯。”沈墨并不意外,淡淡点头。 黎子何拧眉不解,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沈墨自己都不愿呆,听到沈银银可能就此被困宫中,竟没有任何反应,问道:“不想办法救她么?” “我早就说过,银儿该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我自是不会干涉。” “可她还小……” “她都可以嫁人了。”沈墨打断她的话,神情淡漠,好似真不打算去救沈银银。 黎子何心中一堵,没由来的一股闷气,“你早就知道她进宫了,可既然在暗中看着她,为何不出手相助?你明知她是一时糊涂错入宫中,既然不打算出手相助,今日又为何来这里?” 沈墨垂下眼眸,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原来相处三年,自己未曾有一些,哪怕是少许地了解过他,黎子何突觉夜风寒冷,直直吹入心底,沈墨看似温和,却有着固执的一面,看似善良,对与自己情同父女的沈银银都有些冷漠,看似淡薄,她却觉得,实则凉薄。 “你想作甚?”听到黎子何的脚步声,沈墨回头,见她步履匆匆,举手投足间还泛着些许烦闷,开口叫住她。 黎子何停住脚步,并未回头,沉声道:“为我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沈墨凝噎,说不出来是气是闷,即使是对沈银银,他尽到为师的职责,将她抚养成|人,教习医术,为人之道,他觉得这便够了,无论什么人,不可能一辈子由他人抚着走路,只有自己摔过痛过,才能将路走得更好,可是对面前这个徒儿,他总是不受控制地关注太多,如今日…… 思及此,沈墨更是烦闷,那个雨夜,他站在黎子何窗外,心弦仿佛被人拂动一般,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要看看许久未见的黎子何,终是忍住,并告诫自己不可对她人投注太多感情,可默默地观察她,这么些年来,仿佛成了习惯,呆在云潋山,不时想要看看她稚嫩的脸上认真的表情,想要看到她冷清的双目…… 这种状态,极其不正常,沈墨说不出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黎子何,只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翻身匿在夜色中,对于徒弟,他只需传授医术。 黎子何快步走到前厅,见冯宗英房间烛光闪烁,双眸一亮,大步上前敲门:“大人,黎子何求见。” “咳,进来吧。” 冯宗英的声音苍老,有些疲惫,黎子何顾不得许多,推开门,刚进门便屈膝跪下,郑重道:“请大人帮子何一次。” 冯宗英放下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抖了抖刚写好的一幅字,抬起眼皮道:“何事?” “大人可否先应允子何?” 冯宗英放下字,认真打量黎子何,没想到这小子也有这般冲动的时候,虽说是沈墨的徒弟,有些让人讨厌,可这些日子也勤奋听话,那一手字,越写越对,直接导致他几乎忘掉他曾经把自己家里搅得一团糟,冯宗英觉得这是千年难得的报复机会,扬扬眉毛道:“我为何要先应允你?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了。” “子何的师妹……因为一些误会入宫,如今,被皇上……召去侍寝,可师妹……” “你说什么?”冯宗英本还想卖卖关子,可听到黎子何的话,眉毛都竖起来,一掌拍到长桌上“嘭”的一声巨响。 “师妹顽劣,不知宫中规矩,若是冒犯圣怒……” “等等等等,你说你那师妹,现在是未正式入册的秀女?” “正是。” “还跪什么跪,跟我走。”冯宗英冷着脸,两手背在身后,率先出了房门。 黎子何诧异冯宗英的反应,却也没多说什么,快步跟在身后,向着云晋言的寝宫走去。对于是否想办法救沈银银,黎子何犹豫,甚至一度放弃,自己一个小小医童,没有能力去找皇帝要人,也不想因此引火上身,可是看见沈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始终做不到冷眼旁观,沈银银未曾害过她,她亦不想再亏欠任何人。 云晋言的寝宫在太医院右侧,平日若不直接去妃嫔殿上,受昭者便被直接送到龙璇宫,宫中侍卫大多认识冯宗英,没有过多阻拦便直接放行。 越是接近龙旋宫,黎子何原本烦乱的心渐渐平复,竟是冷到毫无知觉,低头一步步走着闭眼都能描出的大道。 冯宗英怒气冲冲地稳步走在前面,宫外守夜的太监一见他,脸色一变,扯开嗓子唱道:“冯院史求见。” 冯宗英瞪了那太监一眼,求?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居然说他求见! 尽管听声音便可辨认,黎子何还是快速地抬眸扫了一眼那太监,不是郝公公。 不稍片刻便有宫女开门,见是冯宗英,恭敬弯腰行礼,识趣地退下了。冯宗英示意黎子何在屋外等着,自行进门。 黎子何站在门外,凉风钻入衣襟,夜露浸染肌肤,引起一阵颤栗,只是无心多顾,整个人的神经崩在一起,房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冯宗英入了房,顺手关上门,瞥了一眼左边里间的床榻,见一女子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见自己进门探出半个脑袋,又马缩了回去,这女娃就是黎子何的师妹?刚刚也没听清黎子何到底让他来干嘛,可那个见色忘义的云晋言,秀女还未入宫就急着弄上床,就算是别的女子,他今日也得一竿子打下去! “冯爷爷,这么晚来找朕,可是有事?” 云晋言明黄龙袍,长发束冠,冠上的夜明珠很是惹眼,冯宗英这般闯进来,连行礼都没有,也不见他恼怒,将眼神从手里的书上移开,抬眸和声问道。 “我要带那秀女走。”冯宗英吹吹胡子,毫不客气地嚷道。 “冯爷爷!”云晋言的声音蓦地转冷,“朕尊称你一声爷爷,免去御前行礼,可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置礼法于不顾。” “哈,你也知道礼法?秀女还未入册,好生生的黄花大闺女,你一声令下就抬到自己宫中,不怕人说你强抢民女?”冯宗英讽刺道,明知道自己的说法错得离谱,还是气势不减,他这个人就是记仇,讨厌的人,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休想让他有好脸色! “冯爷爷是否该注意措辞?”云晋言微笑着,面上却没有柔色。 “六年前我就让你直接杀了我算了,你硬要留着,我还活着我这张嘴就管不住,要么你毒哑我,要么你像六年前……” “冯爷爷!”云晋言脸上笑容已然僵硬,打断冯宗英的话,“今日来,是为了那秀女?” “不错,你……” “冯爷爷可知这秀女是何人?” 冯宗英噎住,自己太心急,居然什么都没问便闯了过来,眼前的云晋言,再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虽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对自己还算敬重,有些时候任由自己无理顶撞,可若较真起来,不是自己倚老卖老便可蒙混过关的。 云晋言放下手里的书,轻笑道:“冯爷爷无需处处与朕作对,这选秀之事,不是朕一人妄下决定,朕知道你不高兴,可在这里胡闹也是无用。” “我就是带现在那秀女走,其他秀女,你爱选谁就选谁,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管。”冯宗英看云晋言的后宫马上佳丽如云,确实不高兴,这人心里完全没有自家丫头的影子了,可也不至于傻到想要阻止皇帝充实后宫,人都死了,再来争,又有何用?今日既然过来,便算是帮黎子何一次吧。 “冯爷爷连那秀女是何人都不知,为何让朕放人?”云晋言手里摩挲着什么,一边轻笑道。 冯宗英噎了半天,扫了一眼房内的女子,见她已经下了榻,小心翼翼躲在屏风后面,怯生生看着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连这秀女的名字都没问便冲了过来! 随即脑袋一拍,大喊道:“黎子何,你进来!” 第十五章 字迹 内间的对话一字不漏传到黎子何耳里,守在门外的太监听闻冯宗英喊黎子何,替她将门打开,一股温热之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龙涎香的味道,黎子何的思绪随之一拧,脑中清明,今日来带走沈银银便可,断不可出其他岔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黎子何前脚刚入门,马上低首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平身。” “谢皇上!”黎子何从容起身,低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左侧,见沈银银衣着整齐地猫在屏风后面,看到自己正高兴地想要唤出声,连忙朝她眨眨眼,御前不可无礼。 云晋言仍是坐在书桌前未动,抬眼看了看黎子何,再将眼神转到冯宗英身上,“这就是你收的医童?沈墨的徒弟?” “他入了太医院,就是我的徒弟,跟沈墨无关。”是人都知道他与沈墨不和,冯宗英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为沈墨的徒弟强出头。 云晋言笑笑,道:“那今日之事,又与这医童有何关系?” 冯宗英又噎住,今日云晋言是有心为难,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就算他说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师妹,也不能算作云晋言放她走的理由,不管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得把那小姑娘带出去! 冯宗英开口正想说话,云晋言拿起手上一直摩挲的东西,慢慢展开来,不紧不慢道:“还是这医童,与秀女有染,让秀女装病出宫?” 黎子何霎时明白,沈银银被云晋言注意到,恐怕就因为她写给沈银银的那三个字,当时时间仓促,字迹上未作丝毫掩饰,而那三字的内容,联系沈银银目前的状况,稍作联想便可猜到。 “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奴才偶遇师妹选秀,日前师妹还在病中,因此询问其病情,并问其出山,师傅可否知晓,绝无它意!”黎子何匍匐在地上,言语恳切。 云晋言淡淡瞟了她一眼,不带情绪的一眼,看不出是否相信黎子何说的话,随即目光回到手上满布褶皱的纸团上,再次将它抚平,好似随意地问道:“这字,是你写的?” “你要知道它是谁写的作甚?”旁边的冯宗英再忍不住,不满地瞪着云晋言。 云晋言抬眸,轻笑道:“呵,没什么,朕以为是那秀女写的罢了。” “是那秀女写的又如何?是谁写的你就要召谁侍寝?那丫头的字我也写得出来,还能写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要不你干脆留我这个老头子在你龙旋宫里?” “放肆!”云晋言面色一冷,带着手上的纸张重力拍在书桌上,喝道:“朕敬你年长,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目无章法,莫要以为朕不敢对你如何。” 冯宗英未露惧色,反倒愈发激动,涨红脸反驳道:“反正我这孤家寡人,家里唯一一个想到那丫头就抹泪,你干脆杀了我俩,让我们活着还不让我们提那丫头,如何?提到她就内疚?杀了她全家留着我们这些无关的人又有何用?丫头……” “闭嘴!”云晋言脸色越来越差,冷喝打断冯宗英的话。 冯宗英双目通红,刚刚那么一番话,竟是掉下泪来,他与夫人膝下无子无孙,待季黎就如自己孙女一般,云晋言对外声称季皇后死于难产,可他清楚的很,若非那段日子他卧病在床,哪里会让云晋言那么容易夺了季黎一条命?每每念及季黎的惨死,任由平日多爱面子,任由自己多么好强,眼泪如不受控制般涌出来。 “你要那秀女,带着她走便是。”云晋言撇开眼,看着房内右侧的暖炉。 冯宗英两袖擦了擦眼角,不甘心地瞪着云晋言,每次提到季黎,云晋言便不让他继续,他偏偏不如他所愿,见一次提一次,恨不得见一次便拿针戳一次他的黑心,看看流出来的血会不会也是黑色的? “如何?不想走?”云晋言恢复到初时和气的模样,挑眉问道,余光扫到还跪在地上的黎子何,续道:“起来吧,带着你的师父师妹退下。” 黎子何全身已经僵硬,刚刚云晋言和冯宗英的那番对话,几次让自己的脑中一片混沌,各种思绪翻滚,几乎让她控制不住,想要跳起来质问,质问这个昔日对她宠爱有加甜言蜜语的男子,往日种种,为什么?想要跳起来狠狠地讽刺挖苦,是不是以为她死了,便能过得逍遥自在? 各种冲动在她想到刑场上一个个滚落的头颅时,烟消云散,这个人,根本就是冷血无情,哪里有为什么? “谢皇上恩典。”黎子何僵直着身子磕了一个头,起身对沈银银使了个眼色。 沈银银得到师兄的允许,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瞅了瞅坐在书桌前一身明黄的男子,心里缩了缩,还是有些害怕的,规矩地走过去,学着师兄的模样跪下磕了个头:“谢皇上恩典。” 今夜过来的目的达到,冯宗英再无借口说什么,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黎子何和沈银银紧紧跟在后面。 时辰不早,殿外只余巡逻的御林军,夜风一阵阵,放下对沈银银的忧虑,脱离云晋言的视线,黎子何只觉得好似经历过一场大战,就要虚脱一般,被夜风一吹,心中再次一片冰凉。 冯宗英自觉刚刚失态,在两个娃娃面前掉眼泪,老脸都丢尽了,不发一言快步走在前面。 沈银银一见没了刚刚的压抑,又能和师兄一起,眉开眼笑地扯住黎子何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黎子何有些无奈,沈银银根本不曾意识到深宫的危险,扯下沈银银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来回这么多侍卫,银儿,你现在是待选秀女,被人看了去又生出些事端。” “哦。”沈银银乖乖放下手,又笑道:“等我做了宫女就好了,说不定被分到太医院,就能时时与师兄一起了。” “胡闹!你还不明白我给你那三字的意思?”黎子何低声冷喝。 沈银银委屈道:“知道,让我装病出去找师父……可是,银儿想跟师兄在一起……” 前头的冯宗英闻言,打了个寒颤,转个身取下腰牌,塞给黎子何,不耐道:“你送她回福秀宫,我先回去了。” “是。”黎子何颔首。 “那老爷爷刚刚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还有皇上为什么问师兄的字呀?”沈银银见冯宗英远去,刚刚储在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问出来,皇上和冯宗英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明白。 黎子何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加快脚步道:“快些回去才是,给我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哦。”沈银银跟上黎子何的步子,见四周太过安静,也不好意思再大声嚷嚷,低声道:“本来我跟着妍妃娘娘一起回去,她的妍雾殿可漂亮了,还有那边的高点,又香又软还滑口,可惜我才吃了两块……” “重点!”黎子何没时间也没心情听她感叹妍雾殿的生活多么惬意。 “哦。”沈银银停下话头,挠了挠脑袋,续道:“我刚过去吃了两块糕点,妍妃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就听到外面喊皇上驾到。我见屋子里的人都跪着了,也跟着跪了,接着皇上就来了。后来他坐在我刚刚吃糕点的桌子旁边,我才发现吃糕点的时候把你写给我的纸团放旁边了,皇上当然看见了,接着就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找上我了,有些怕,借口内急,找了个太监,塞了些银子让他找你来救我……” 黎子何的思绪已经飘远,听不真切沈银银接下来说了什么,云晋言果然是因为那些字才注意到沈银银,若是今日他们不曾过来,他欲待沈银银如何? “师兄!”沈银银见黎子何一副发呆的模样,不满地摇了摇他,“你听我说话没?” “嗯。”黎子何随口回答。 “师兄,其实皇上还挺好的呢,没想象中那么凶,还很温柔,他一直问我那字是不是我写的,我不敢骗他,不是有什么欺君之罪嘛,可是又怕说出来他找你麻烦,就闭嘴什么都不说。结果他就让我自己在里间呆着,自己在外面看书还是看折子,我正无聊着,那个老爷爷就来了。” “温柔么?”黎子何轻轻一笑。 沈银银见师兄肯搭理自己了,连连点头道:“是啊,一直笑着跟我说话,我不回答他也不生气,而且……” “银儿,到了。”黎子何打断沈银银的话,“今日太晚,明日寻着机会我再过来看你,记住谨言慎行!” 沈银银重重点头,两手纠结在一起,有些难为情,仍是开口道:“师兄,今日是银儿大意了,给师兄添了许多麻烦……” “无需在意,日后注意便是。”黎子何摇头。本还想问她是如何进宫,念及时辰已晚,还是顿住,明日再问也不迟。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收拾好一切,打算去福秀宫找沈银银,刚出门便看到李御医正穿过长廊往她这边走过来,忙迎上道:“李御医可是找子何?” “你都准备好了?刚好,快快跟上我。”李御医转个头往来时的方向走。 黎子何忙跟上问道:“可是有事?” “去看诊。今日一早殷御医跟我说妍妃娘娘的脉日后都由我来负责。”李御医步子有些快,随之语速也比往日快了几分。 黎子何颔首,几日前便听说妍妃也诊出喜脉,这样的巧合还真是有趣,两名宠妃同时有了龙种,又时值选秀,众人对后位虚空六年颇有争议,现在的形势,只是单纯的巧合么? 妍雾殿在西苑靠西,方位上与曾经的红鸾殿,如今的桃夭殿相对,相对桃夭殿的前拥后护,妍雾殿要冷清许多,入了门才看到几名太监宫女规矩地站在一边,妍妃跪坐在软榻上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 “妍妃娘娘万安!” 黎子何随着李御医行礼,相对上次去姚妃那边,李御医显然轻松许多,听得妍妃一声允诺便起身,将药箱交给黎子何。 “娘娘凤体安好,臣开几贴补药,定气安胎。”李御医弯腰恭敬道。 妍妃拉开帷幔,柔声道:“多谢李御医。” “臣职责所在!”李御医神情愉悦地再作一揖,转身在桌上执笔开方。 妍妃坐直身子,拂起耳边的散发,对着黎子何轻柔一笑:“日后便由这医童过来好了,李御医贵人事多,本宫若真有哪里不适,再宣李御医过来。” 李御医凝眉不解,那姚妃有了龙种,立刻将替皇上诊脉的殷御医要了去,妍妃性善,为人温和不喜与人争斗,可腹中龙子甚是重要,怎可如此轻视?拱手道:“娘娘,龙脉忽视不得,臣更是不敢怠慢,万不可轻易交给刚入院的医童,娘娘三思!” “嗯。”妍妃低吟片刻,再抬首时仍是温柔地笑容,看着黎子何道:“那日后,你来给本宫送药,如何?” 第十六章 银银 黎子何有一瞬间的怔忪,取药的一向是妍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小橘,或者说是找自己信得过的人来负责,她不过一个刚刚入宫的小医童,为何选她?妍妃最初想让黎子何来诊脉,明知不可能还提出来,李御医拒绝了那个要求,她退而求其次,让黎子何来送药,李御医势必不好再次拒绝,由此可看出妍妃今日一番举动,早有预谋。各种猜测疑虑在脑中一闪而过,怔忪也不过一个瞬间而已,黎子何马上跪下领命:“奴才谢娘娘厚爱!” 李御医虽有不解,也未多问,妍妃娘娘肯让他来负责诊脉,已经是抬举他了,在宫中便要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夺度,不该好奇的,就闭上嘴巴。 “无需多礼,起来吧。”妍妃轻笑,挥手让黎子何起身,素玉般的右手,没有饰物没有点缀,干净细腻,在黎子何眼前晃过,黎子何扫了眼自己因长年捣药布满老茧,粗糙蜡黄的双手,拿好药箱站起身,仍是低着头,宫中嫔妃,男子不可随意直视。 “本宫乏了,李御医无需每日来问诊,待本宫宣见便好。”妍妃拖着长裙,回到软榻上,拿起刚刚的书本翻看。 李御医再行一礼,带着黎子何离开。 出了妍雾殿,黎子何马上辞别李御医,赶往福秀宫,昨日没来得及与沈银银讲太多,只望这半日时间,不要闯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那头黎子何还在担心,这头福秀宫已经是鸡飞狗跳,众多秀女们或是躲在自己厢房偷偷打开窗,或是畏畏缩缩站在长廊边,虽然好奇,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热闹。 郑韩君怒气冲冲地在福秀宫中走来走去,一路大喝:“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福秀宫中的几名太监面色焦急,一路跟着郑韩君,想要开口阻止,话到嘴边又被郑韩君摄人的眼神吓了回去,憋得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只能任由郑韩君一句句嚷嚷,连他要找的到底是谁都弄不明白。 “你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闹到太医院,就算闹到天翻地覆今日你也得给我出来!”郑韩君每间房都不肯放过,路过一间便见那窗急急关上,长廊上的秀女也纷纷退去。 “行啊,你不出来,那就一直给我憋着!我这就去太医院,去找谁你心里清楚得很!”郑韩君气得眉毛发直,蓦地停下脚步,狠狠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往福秀宫外走。 总算是有一扇门被轻轻打开,沈银银悄悄伸出脑袋,见郑韩君当真气冲冲往太医院的方向走,哧溜一下钻出房门,快步跟上:“喂喂,我出来了出来了还不成嘛!你快停下来!” 郑韩君听见沈银银的声音,更是气得慌,刚刚不顾颜面喊了那么半天都不肯出来,怎么着?一说去找她师兄麻烦就着急了?害怕了? 越是生气,郑韩君的步伐越是快,那年被沈银银打得头破血流,下山之后便立志学武,这么些年一身功夫也算不错,此时箭步如飞,饶是沈银银一路急速跟着,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只能跟在后面喊着:“郑韩君,你给我停下!给我停下!” 黎子何还未入得福秀宫,看到的便是这出闹剧,一个被气得脸色涨红,在前面飞速地走,一个急的脸色煞白,跟在后面不停地追喊。 “你们这是作甚?”黎子何拧着眉头,冷声喝道。皇宫中,就算是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戚,也不敢如此大声喧闹,看上次在太医院中众人对郑韩君的态度,她也知晓这些年郑颖权势该是不小,可沈银银一无身份,二无靠山,跟着郑韩君这么闹下去,谁来保她? 沈银银一见黎子何,停下脚步吐了喘着气,笑道:“师兄,你来了。” 黎子何颔首,随即拱手对郑韩君歉意道:“师妹少不更事,若给郑公子惹了麻烦,还请公子见谅。” 郑韩君往日见到黎子何还笑嘻嘻的,今日余怒未消,扫了一眼围观的秀女太监宫女,“哼”的一声,甩袖先行回到福秀宫,目不斜视,毫不犹豫地进了刚刚沈银银走出来的房间。 “银儿,你一人单住一间房?”黎子何入房扫视一周,挺大一间厢房,还有里外之分,中间被传统的雕花屏风隔开,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间一张大床,布置比较朴素,却显得尤为清雅舒适,怀疑地看着沈银银道:“你到底如何入的宫?” “哼!”不等沈银银回答,郑韩君气愤地靠桌坐下,瞪了沈银银一眼。 沈银银一心都在师兄身上了,没理会郑韩君的表情,可想到几日前发生的事,还是有些歉意地瞅了郑韩君一眼,再看师兄一脸严肃的表情,才喏喏道:“我……我拿了郑韩君的令牌……” “你那是偷不是拿!□裸的偷!”郑韩君正要给自己倒茶,听到沈银银的话,猛地放下茶壶,“叮”地一声,洒出些许茶水。 沈银银也不反驳,拿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桌上的水,再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我也是急着进宫,没有令牌……” “还有!”郑韩君打断沈银银的话,一掌拍在桌上:“你那偷的不是我的令牌!是我爹的令牌!是我爹的!” 郑韩君每每想到这里除了生气就是胆颤,天知道被他爹知道他弄丢了他的令牌,让人打着他的名头混进宫了,得怎么罚他! “呐,还给你吧,对不起!”沈银银自知理亏,从腰间拿出令牌递给郑韩君,还老老实实鞠了个躬。 郑韩君的气这才消减了一些,扯过令牌瞪了沈银银一眼,再不看她。 黎子何一直皱着眉头,不发一语,这时才缓缓坐下,开口道:“银儿,只有令牌,不可能轻易入宫吧?” 就算是郑颖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凭着一个令牌虚造身份参加选秀,最甚,便是沈银银在选秀过程中有诸多便利,无人为难。 沈银银不明白师兄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只拿了郑韩君的令牌,其他就没再拿了!真的,银儿从来不骗师兄!” “你能参加选秀,以何身份?”黎子何干脆直接问道。 沈银银挠了挠脑袋,不解道:“以何身份?以我自己的身份呗。” “你能有个什么身份?”郑韩君不屑地插话道,这个问题他之前倒是没考虑,还以为沈银银直接拿着令牌杀到皇宫了! 沈银银本来还有些愧疚,见他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也不肯占了弱势,剜了他一眼,道:“你哪只眼见我没身份了?我没爹养还能没娘生?” 郑韩君怒气未平,见沈银银又大呼小叫起来,冷笑道:“有爹有娘有身份用得着跟着沈墨常年住在深山野林里?巴不得窝在闺房不出门吧……” “我爹是西南郡长我娘是个小 斩情丝 完整版第6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我爹嫌弃我娘连带着嫌弃我!我娘死了我被他赶出家门死皮赖脸缠着师父让他收我为徒行了吧?你满意了吧?”沈银银眼不眨气不喘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双目微红,软软坐在桌边,略有委屈道:“不信你去查户籍,我原来姓裴,我爹说我娘和我都是赔银子的货,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再不信你看这腰牌。 ” 沈银银说着,从腰间取下记录秀女姓名籍贯的腰牌,上面果然工整写着裴银银三个字。 西南郡,顾名思义,在云国西南方向,属平西王管辖,为西南方第一大城。黎子何很少问及沈银银和沈墨的过去,因为自身遭遇,潜意识里以为沈银银也是被沈墨收留的孤儿或乞丐,从未想过原来沈银银是有身份的,而且出自大家,是西南郡长的女儿…… 郑韩君的怒气在看到沈银银伤心气急模样的瞬间烟消云散,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沈银银,“喂,对不起啦!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沈银银接过茶水,一气灌了下去,擦了擦嘴角,浅笑道:“我又没生气,你紧张个什么,我才发现,原来有个爹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可以进宫找师兄。” 黎子何垂眸避开沈银银热切的眼神,对着郑韩君拱手道:“多谢郑公子照顾师妹。” “呵呵,不谢不谢,我也愁没人跟我晃悠着呢!”刚刚那么一番闹腾,郑韩君初时的怨气都抛在九霄云外了,最近这段日子,跟着沈银银到处晃荡,还真是过得丰富。转念想到沈银银入宫选秀,心中有些不舒服,面上却仍是一副轻挑模样,问道:“你真要选秀?就你这资质,怕是要老死在宫里了,啧啧……” “我又不做妃子,做个宫女就成!”沈银银连连摆手。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宫中宫女,多半是无家世无背景长相才艺又不出众的落选秀女,你既身为西南郡长之女,就算相貌丑陋,也不至于做到宫女的。”郑韩君瞥了沈银银一眼,故作不在意地说道。 沈银银不信,嚷道:“他老早忘了我这个女儿,我跟他没关系。” “他忘了,皇上可没忘,要么当初你就不该凭着裴银银的身份入宫。” “不是吧?”沈银银听郑韩君那么一说,只觉得两眼就要发黑,她可不想做着后宫的女人,那么多女子抢一个丈夫,还时不时斗得你死我活,天哪天哪,沈银银猛地站起来:“完了完了!郑韩君!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郑韩君无辜道:“你只是问我选秀的过程,可没说过你的身世,更没对我说过你要参加选秀。” “以前也没人跟我说过这些。”沈银银低头嘟哝,将最后的希望放在黎子何身上,求助地看着她:“师兄……” 黎子何微笑摇头:“银儿莫慌,你暂且在这福秀宫中,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遇事不可冲动大意,谨言慎行,届时师兄再想办法让你出宫。” “真的?果然还是师兄有办法!”沈银银甜甜一笑,好似从心底涌出来的一般。 黎子何拧眉避开她的眼神,对着郑韩君道:“子何还有些事要与师妹交代,可否麻烦郑公子先行移步!” 郑韩君不觉得黎子何能有什么好主意,那番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定是装的!三下两下就把沈银银给唬住了,早知道自己也那么说!现在还下逐客令了! “哦,那我先回府了。”郑韩君心中不满,闷闷地回了句,慢吞吞地站起身,瞅了沈银银一眼,见她笑盈盈地看着黎子何,心里一堵,甩袖走了。 待郑韩君离开片刻,黎子何关上门窗,回头对沈银银郑重道:“银儿,有件重要的事,今日必须与你说。” 第十七章 算计 郑韩君出皇宫是大摇大摆,回自己的老家却是畏畏缩缩,三两下窜到后院,轻轻将后门推了推,松开一条缝,悄悄从缝隙看过去,除了荫绿的树,鲜艳的花,再无其他。没人就好!郑韩君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气,稍一运气,一个翻身入了后院,好在今早特地安排过,将这个时辰负责巡视的侍卫遣走了。 郑韩君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再次回到大摇大摆的模样,大大方方回到自己房间。 “如何了?” 刚进门就听到清冷如冰的声音,郑韩君打了个寒颤,连忙关上门道:“沈医师,你还未走?” “等你消息罢了。”沈墨还是昨夜的一身黑衣,神色间有些倦怠,笔直坐在桌边。 郑韩君笑道:“呵呵,没事了,银银没事的。” 沈墨颔首,坐在桌边一动不动,郑韩君以为他问完便走,这么坐在这里是想要干嘛?虽说自己久闻他医术精深,想要拜他为师,可眼前这人跟自己还真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闲话,这么面对面坐着,好生尴尬。 沈墨坐在一边倒未有这种感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黎子何呢?” “啊?哦,他啊,昨夜到底发生些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今日一早过去银银已经在福秀宫内了,不过今早黎子何也过去看银银,他能有什么事?”郑韩君有些莫名其妙,黎子何在太医院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何好担心的? “无事。”沈墨起身,打算离开,又顿下脚步道:“这些日子你照顾银儿,沈墨答应的话定不会食言。日后银儿闯祸便由她自己背着,郑公子无需忧心。” “啊?”郑韩君还想问为什么,转眼沈墨已经走了,这人真真奇怪,托他照顾好沈银银,又说不要他解决麻烦?管他那么多,沈墨答应教他医术就行了…… 福秀宫内,沈银银瞪大了双眼,满眼不可置信,相处六年的师兄,自己一直仰慕佩服依赖的师兄,居然跟她一样,是个女子! “师……师兄……你没骗我吧?”沈银银说话都有些结巴,看着散下发髻拿下假喉结的黎子何,刚刚还是个清俊男子,瞬间化作娟秀女子,眉眼弯弯,眸光灵动,对着自己浅笑。 “难怪!难怪师父几次找到我,可我每次都不肯听他多说,身边又有旁人……”沈银银憋红了双目,也不知是受到太大刺激还是念及其他,略有哀怨地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挽起发髻,淡淡道:“师父来找过你?” “嗯。”沈银银点头,闷声道:“是银儿太任性,不肯听师父的话。” “罢了,如今知道便好,银儿,日后行事切不可随心而为,还有我的身份,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黎子何束上发冠,回头郑重嘱咐道,随后轻叹口气,还是错怪沈墨了,以为他根本不曾找过沈银银…… 沈银银仍是颔首,闷闷坐在一边,半晌才弱声道:“银儿给师兄添麻烦了,对不起……” 沈银银一向认为自己比黎子何小,还是女子,理当得到更多的宠溺和关爱,碰到什么难事就该师兄出头解决,被师父责骂也有师兄替她顶着,从未有人这般对她,早在记忆里模糊的娘,好似也未曾这般纵容他,自从有了自己的心事,就一心想着,师兄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能永远这么和师兄在一起,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可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师兄也是女子,和自己一样的女子,却比自己懂事,比自己聪明,一直默默为她收拾坏掉的烂摊子,之前的理所当然突然变成无理取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同样是女子,却连师兄的一半都及不上,自以为懂得爱,傻乎乎跑入皇宫,给师兄平添了不少麻烦…… 黎子何见沈银银一张小脸泫然欲泣,愈埋愈深,心中也是有些愧疚,她扮作男子,从来只是想着日后行事方便,未考虑到对沈银银的影响,在云潋山的三年,她一心学医,对于沈银银,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不管什么要求,答应便是,却未想到在她眼里成了男子对女子的宠溺。 “银儿……”黎子何正欲开口安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后话。 黎子何忙戴好喉结,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满头大汗的李御医。 “哎呀呀,黎子何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快跟我走!”李御医见到黎子何,总算是舒了口气,从太医院急步过来,若不是顾忌到宫中礼仪,他这半个老头,恐怕是要跑着过来了。 “李御医找我何事?”黎子何再顾不上沈银银,关上房门跟着李御医。 “皇上召见,还不快些!” 黎子何心头一跳,云晋言,要见她? “皇上召见,我一人?”黎子何试探性地问道,就凭昨日那字迹便引起云晋言的怀疑?黎子何不信。 “当然,否则我用得着大老远跑过来?!”李御医言语中隐隐有些不甘,他在皇宫近十年,皇上都未曾单独召见,这个黎子何才进宫几日?妍妃娘娘特地嘱他送药便罢了,现在连皇上都好似对他刮目相看。虽说他是跟着自己,算是自己半个徒弟,心中还是有些不服。 “李御医,冯大人可在院中?” “不在,今日一早便去甄御医府上了,甄御医那病,恐怕是不轻啊……” 黎子何沉默,紧紧跟着李御医的步子,脑中百转千回,妍妃对自己特别,云晋言更是特地选在冯宗英不在的时候召见,昨夜之事定是引起他的注意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如今她只是一个小小医童,身份过于低微,无法成事,这陷阱丛生的后宫之中,若是太过引人注目,一个不小心便赔上一条性命。 报仇不成,再搭上一条命? 呵,黎子何冷笑,捏紧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毒药,即便现在让她去死,也不能便宜云晋言一人在这世上逍遥快活! “你自己进去吧,废话我不多说,宫中规矩你该是清楚得很,我在外面等你。”李御医拍拍黎子何的肩膀,面圣是好事,可若犯了圣怒…… 黎子何颔首,其实不用李御医带她过来,这路,怕是没人比她更为熟悉了。 勤政殿,相当于皇上的书房,云晋言上朝之后便在那里批阅奏折,处理政事,季黎往日便经常在殿内与他一起,他阅奏折她看书,不时抬头对视一眼,眼波流转,柔情蜜意尽数融在空气中,渗入四肢百骸…… 黎子何经主事公公通报便直接进去,殿内并未有多大改变,三个香炉在正中,青烟寥寥,上好的汀汶香,焕槿香,沁宁香混杂在一起,不仅醒目安神,还甚是好闻。除此之外,殿内空旷静谧,只有右侧一张宽长书桌,明黄缎布掩面,上面整齐叠放了一排排奏折。 黎子何低首,沉着脚步慢慢上前,跪下行礼道:“奴才黎子何,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晋言一身朝服还未换下,手中的朱笔顿了顿,抬头看了黎子何一眼,放下笔,合上折子,沉声道:“平身。” 黎子何起身,垂首靠右站着,全身上下的神经拧在一起,脑中好似有根弦,愈拉愈紧,不知云晋言找单独找她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等待的时间突然变得漫长起来,一深一浅的呼吸里都是时光的味道,一时是季黎熟悉的三香,一时是黎子何厌恶的宫廷气息。 云晋言看了黎子何半晌,最终开口道:“你可知朕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奴才愚钝,不敢妄测君心!”黎子何倏地跪下,双膝磕在地上一阵闷响,外人看来好似是因为面圣的惶恐,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在用疼痛提醒自己清醒,用没有参杂半分情绪的声音答话。 对于黎子何的反应,云晋言挑眉,并不觉得怪异,也未打算叫她起身,续道:“昨夜冯院史说的那番话,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奴才不明!”黎子何肯定回答,沈银银没听明白,她没道理就清楚。 “你是医师沈墨的徒弟?” “是。” “昨夜那秀女与你是何关系?” “奴才的师妹。” “双双入宫……沈墨遣的?” “不是!”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否定,脑袋埋得更低,入宫本是她自己的事,切不可连累沈墨,忙解释道:“奴才一心想在宫中荣任御医一职,因此下山入宫,师妹年幼无知,下山找奴才,以为参选秀女便可在宫中留作宫女。” 云晋言沉默良久,不知是信也不信,又开口问道:“写字也是沈墨教你的?” “不是,是冯院史教的。”黎子何心下一跳,云晋言这般问话,莫不是怀疑沈墨特地送两个徒弟进宫,别有所图? 云晋言了然点头,随手拿了一本折子打开,淡淡道:“那便好生写,否则,那双手,留着也是无用。” “奴才必不负圣望!”黎子何重重磕头。 云晋言眼皮都未抬,面无表情道:“下去吧。” “奴才告退!”黎子何再行一礼,起身退下。 刚出殿外,一阵凉风袭来,黎子何紧握到僵硬的拳头这才松了下来,手心的药包已被汗渍浸染,艳鸢草,花开三日,艳丽无双,剧毒无比,无论随风顺水,一旦进入体内,再无解药,刚刚,若是将它投入香炉,便是个玉石俱焚,这是黎子何计划中最坏的打算,既不能使得心残,那便身残! 回到太医院,黎子何直奔掌药处,得替妍妃煎药送药。 妍妃特地要了她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黎子何思前想后都未找到合理的理由,妍妃第一次见自己,便早有准备一般开口要人,要换作其他药童,定是当做天大的恩宠,可不管那妍妃外表看起来如何温婉如何柔弱,黎子何认定此人不简单,是自己嫉恨也好,偏见也好,始终不信妍妃会好心有意提拔她,必定是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利用的地方。 “黎子何!冯大人找你呢。” 黎子何正在熬药,分析自己对妍妃而言有何用处,掌药处的药童打断她的冥想,接过她手中的扇子道:“我来看着,你快些去吧。” “多谢。”黎子何轻笑以示谢意,转身出去了。 药童打开药罐看了看,再一盏茶的时间便好了。 “你还在这里作甚?外面的药草都要被雨淋湿了。”殷平钻到煎药房,拍着那药童的肩膀,善意提醒道。 “殷公子还未走啊?哎呀,还真下雨了!”药童一眼瞅到外面果真淅沥飘着小雨,顾不上问及其他,连忙放下扇子跑出去收草药了。 殷平看着药童的背影,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从袖间拿出一纸包,放在手上掂了掂,再看了看煎药房附近,确定无人看见,将纸包里的粉末一气倒在药罐中,心道看你还如何得到妍妃的赏识!收好纸袋拍了拍两手,走了。 黎子何在前厅找了许久也未见冯宗英的影子,念着要为妍妃送药,耽误了时辰可不好,便转身回去,先送过药再去找冯宗英便好。 才入后院便见刚刚那名药童忙着收草药,连忙快步入了煎药房,好在刚好赶上,药未煎坏,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在药煲里,放在药篮中,急步走向妍雾殿。 第十八章 陷害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小窗,斜洒入黎子何的小屋内,细碎的灰尘在光亮下跳跃,像是欢腾快舞一般,每日也只有这半个时辰,屋内才有些许阳光气息。黎子何脑袋昏沉,如有重石压顶,费力摇了摇,眼前物事才清楚些,挣扎着起身,刚刚下床,脚步都是一深一浅,硬撑着身子收拾好一切,出门去掌药处替妍妃煎药送药。 出门才发现太医院竟莫名的安静,正是起床时刻,往日大通房内必定热闹非凡,嬉笑怒骂不绝于耳,直到各御医陆续到了太医院才有所收敛。今日竟似房中无人一般死寂。 好奇是有,可旁人之事,与她无关,加之身体不适,看都未看一眼便绕过大厢房,径直进前厅,前脚刚踏入便听到有人喊道:“是他是他,他就是负责给妍妃娘娘送药的黎子何!” 说话的是殷平,一手指着黎子何,满脸的愤懑不平。 黎子何脑袋仍是昏沉,出了屋子吹过冷风,全身更是一阵冷一阵热,只看到厅内医童站了一排,站在正中的太监,若是没记错,是云晋言身边的公公。稳了稳身子打算前问发生何事,脚步未动,双手已被人扣起来。 那公公神色温和,略一摇手,两名侍卫便擒住黎子何离开太医院。 黎子何不反抗,也未多话,任由他们押住,只是闭上双眼,尽力散去因着头晕而来的混沌,让思绪沉淀,随着侍卫的脚步,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 妍雾殿,浓药刺鼻,死寂无声,殿内殿外,跪了一地宫女太监,个个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多出,妍妃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外渗,云晋言沉着脸沿榻而坐。 “皇上,负责煎药送药的医童带到。”云晋言身边的主事公公,魏姓,四十来岁,慈眉善目的模样,弯腰恭敬禀报。 云晋言看到黎子何,面色一寒,冷声道:“是你?” “奴才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适时放开黎子何,黎子何本就全身无力,少了两人的支撑只觉得连站立都有些困难,恰好听到云晋言一句问话,心中警铃乍响,忙跪下参拜,奈何脑袋好似千千斤,本来只是轻轻磕头,却是一个不着力,猛地磕在地上“嘭”的一声闷响。 “你在爱妃药中放了什么?”云晋言站起身,居高临下,略有嫌恶地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只看到眼前明黄晃动,不能抬头,不能起身,盯着那抹明黄道:“回皇上,奴才照李御医的药方煎药,并未多放其他。” “李御医,你如何说?”云晋言转脸,眯眼看着跪在一边微微发抖的李御医。 “回皇上,药方是臣开的,可药渣里的柒硝粉,药方中绝对没有。”李御医虽是胆颤,说出来的话倒还沉着。 云晋言坐回榻上,随意道:“把这医童拉出去,杖刑。” 黎子何猛地抬头,眼前发黑,仍是能看到云晋言拿着帕子为妍妃拭汗,动作轻柔仔细。 “皇上,奴才若是有意毒害妍妃娘娘,断不会如此愚蠢,也不会只在药中洒入柒硝粉,皇上明察!”黎子何低下头,仍是匍匐在地上,冷静道。 “那你说是谁?” “奴才不知。” “拖下去!”云晋言甩袖狠声道,转首见妍妃已经睁开双眼,轻声道:“爱妃醒了。” “慢着!”妍妃半撑着身子,对正欲拉走黎子何的两名侍卫道,接着对上云晋言的视线,双颊微红,柔声道:“皇上,此事让臣妾来处理可好?” 云晋言瞥了黎子何一眼,颔首应允。 “黎医童可否将昨日煎药送药的经过说一次?”妍妃坐起身,旁边的小橘忙拿了披风替她披上,扶她靠坐在榻上。 “回娘娘,奴才昨日依着李御医的方子点药,煎药,全权由奴才经手,定不会有错。” “从头至尾都是你一人?” 黎子何沉吟片刻,道:“中途掌药处的药童跟奴才说冯院史找奴才,因此离开了片刻。” “我昨天哪里找过你?”冯宗英恰好此时进门,红着脸有些气喘,该是急急赶过来的,说话间,瞪了妍妃一眼,连着妍妃旁边的云晋言一起。 云晋言见他进来,笑道:“冯爷爷今日这般空闲,怎么逛到这边来了?” “我这也是看到今日,这妍雾殿,没那么让人厌恶啊。”冯宗英面不改色,极其随意地回了一句,暗道今日我若是不来,等着你们俩j夫□再次残害无辜? 云晋言脸上笑容僵住,刚要说话,被妍妃抢先。 妍妃双眉微蹙,有些委屈,并未生气,和声道:“如此说来定是掌药处有人做过手脚了,小橘,去将掌药处的药童唤过来对质。” 对于妍妃的举动,冯宗英不以为然,谁知道这个毒妇又在耍什么把戏,瞥眼间见黎子何还跪在地上,皱了皱眉,本欲出声,又想到殿里殿外那么多太监宫女,还是给云晋言一点面子,万一他当真恼羞成怒“卡擦”了自己,得不偿失…… 不到半个时辰,妍雾殿聚满了人,听说是有人在妍妃的药中做了手脚,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祸及自身。妍妃已有身孕,此时涉及龙种,可大可小,妍妃若真有何意外,整个掌药处,甚至太医院都脱不了干系。 昨日替黎子何看药的药童一进了妍雾殿,便再站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复又爬起来,神色慌张跪下急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 云晋言皱眉,神色间有些烦躁,却并未打算离去,扫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黎子何,再对着妍妃轻轻颔首,示意她继续。 妍妃隔着屏风,隐约看到那药童的影子,扬声道:“昨日你说冯院史找黎药童,今日冯院史在此,却说并无此事,你是否该给黎药童一个解释?” 妍妃的声音柔柔的,因着虚弱,添了几分软腻,仿佛要渗出水一般,药童一听这般温柔的问话,刚刚的恐惧去了大半,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结巴道:“昨……昨日……,是……是殷公子……让……让奴才告知黎……黎医童……,奴才……奴才只是好心……好心帮忙,娘娘明察!” “从黎医童离开到他回来,你一直在药罐前寸步不离?” “不……不是……,外面下……下雨,奴才怕……怕药材淋湿了……,去收药材了……”医童跪在殿门口,未再入内,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此间可有人入煎药房?” 药童擦干眼泪,挤尽脑汁回想昨日的情形,突地面上一喜,忙道:“有,有,当时是殷公子提醒我收药,我走了,该是他在那里!” “殷公子?” “就是……就是殷御医的公子……,如今也是太医院的医童。” 妍妃了然点头,转首对身边小橘道:“再去将殷医童请过来。” 小橘领命离开,妍妃估摸着还要些时间殷平才会过来,对着云晋言笑道:“皇上,事情真相好像已经出来了,让黎医童起来可好?” “爱妃为这卑微的医童说话,不觉得有份?”云晋言温柔地笑着,替妍妃挽起一撮散下的碎发。 妍妃垂下眼睑,再不言语。 冯宗英突地“哎呀”一声,双手捂着腰,一脚踹到身边的桌子上,喊道:“腿长就不要伸出来害人,不知羞耻丢人现眼!” 妍妃满面笑容尽数散去,躺回榻上,云晋言更是目露寒光,厉声道:“冯爷爷若觉得不适,日后大可不到妍雾殿来!” 让人厌恶的妍雾殿,请他来还不来呢!冯宗英差点脱口而出,想想刚刚已经逞过口舌之快,凡事点到即止,就当没听到云晋言的话,也不看他们,悠哉地坐下。 殷平胆颤心惊地进殿,行完大礼之后站在一边等候问话,不断对自己说,昨日之事无人看见,只要他不说,便无法定罪! “本宫不说多余的话,昨日你为何遣开黎医童和那名药童?”妍妃复又坐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殷平。 殷平弯腰低首,答道:“奴才是想跟子何兄开个玩笑,哪知道恰好下雨,便去了后院提醒药童收药。” “为何你自己不收?” “奴才对掌药处不甚熟悉,怕心急手快出了错。” “那依你之见,你们三人之中,该是谁在药中动了手脚?” 殷平连忙跪下,正色道:“皇上,娘娘,是谁下的药奴才不知,但是有句话奴才不吐不快,无论是谁动的手脚,黎医童习医之人,汤药味道有变,必定能嗅出来!为何他却知而不言呢?” 殷平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跪着一动不动的黎子何,本来那柒硝粉常人吃了也无多大害处,孕妇吃了对腹中胎儿却是不利,连续六个时辰大汗淋漓,昏睡不起,本来他也不想害黎子何,只是想着让他重新熬药,耽误了时辰必定受到责罚,哪知道他居然会没发现,让妍妃娘娘喝了去…… “黎医童,你可有解释?” “回娘娘,奴才今日突染风寒,嗅觉有失,自是无法辨别。”黎子何仍是埋着头,眼前早已开始发黑,竭尽余力才勉强听清他们的对话。 “胡说!昨日我还见你好好的……” “放肆!御前哪能这般无礼,让老夫来看看便知!”冯宗英打断殷平的话,踱步到黎子何身边,想要拿脉,却是被黎子何闪过。 黎子何本就不适,又跪了一个多时辰,全身疲软,本来艰难挺直的身子,这么一闪躲,再稳不住,直直倒在地上,冯宗英见状,连忙扶住她,一触到她滚烫的身子,皱眉喊道:“这娃都病得这般严重了,哪还能有假?” 殷平不信,“昨日她还好生替妍妃娘娘煎药,哪里有风寒症状?我……我不信!” “据老夫所知,你向来与黎子何不和,为何偏偏那个时候去找他?还借老夫的名义?你怎知黎子何昨日未染上风寒?更何况不是所有草药入罐,味道都能辨认出来,你可知妍妃的药里加的是哪味药?”冯宗英扶住黎子何,一声声逼问。 殷平心中一急,道:“柒硝粉异味奇重,怎么可能嗅不出来?”他可是怕黎子何嗅不到,特地选的一个最好发现的药材…… “够了!将殷平拉下去!”云晋言终是再看不下这种一戳便穿的小把戏,甩袖走了。 殷平脸色大变,才恍然纰漏出在自己身上,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说出了柒硝粉?未来得及向妍妃求饶便被人拖了下去。 妍妃欲要下床,被小橘拦住,只轻声问道:“黎医童可还好?能站起来么?” 黎子何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打起精神,躲过冯宗英欲要扶他的手,站起身道:“奴才无事,谢娘娘关心!” “黎医童还是回去好生歇息吧,这几日的药本宫还是唤小橘去取好了。” “谢娘娘恩典!” 黎子何谢过恩,狠力眨了眨眼,撑着身子离开。 冯宗英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无视了,好心当驴肝肺,好意去扶她居然不领情!“哼”一声朝着与黎子何相反的方向走了。 黎子何终是可以喘口气,秋日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使得脑袋愈发沉重,眼前更似被人蒙上黑布,双腿好似不是自己的,没举起一步便万分艰难,不知行了多久,好似回到自己的小屋,好似见到一张软榻,再没有思考的余力,整个身子躺了下去。 沈墨双手将黎子何接住,打横抱在怀里,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一跃而起,抱住她坐在一处树干上。 手中的女子轻若无骨,柔韧如柳,两弯眉毛拧在一起,让人想要伸手抚平,浓密的睫毛附在下眼睑,微微颤动,明明浑身滚烫,双手却是冰冷,紧紧抱住沈墨,整个人往他怀里钻,沈墨心中一阵悸动,想要推开,却又不舍,举手拂掉她发间沾上的落叶,从袖间拿了些药喂她吞下,便任她抱住。 黎子何的梦中一片冰天雪地,梦里她是一个孩子,九岁的孩子,浑身只有一件破旧的单衣,茫茫雪地,只有她一人只身行走,入眼之处尽是雪白,白得刺眼,突地那片雪白中沁出血来,殷红的鲜血,追逐着她的脚步,愈来愈近,愈来愈浓,黎子何全身上下,除了冰冷,恐惧,再无任何知觉,她开始奔跑,不要命的在雪地里奔跑,一次次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蓦地挂起一阵微风,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所到之处那片血迹渐渐退散,黎子何仿佛触到温暖,多一点,想要再多一点温暖,想要抓住那风,手中虚无,想要留住那药香,风过香散…… 黎子何追逐着那阵微风跑去,却是脚下一空…… 猛地睁眼,入眼是熟悉的暗灰屋顶,右前方是熟悉的小窗,银白月光透过窗纸,留下一层稀薄淡影,是梦啊……一场梦…… 黎子何欲闭眼继续睡觉,猛然想起哪里不对劲,一个翻身坐起来,回头间,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自己书桌前,没有光亮,只接着微薄月光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可那双眼,在黑暗中分外闪亮,黎子何想要出声,发现嗓子好像被大力撕扯一般,沙哑得一个完整的音都未发出来。 沈墨站起身,看着黎子何,目光灼灼,却是淡淡道:“这病,是你故意的,为何?” 第十九章 粟容 一丝凉风穿过门间缝隙钻入屋内,渗进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掀开被子,衣着完好,下床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屋内瞬时亮起来,对面的沈墨拧眉看着她,带着不解,和淡淡的责备。黎子何回到床边坐下,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昨夜你给自己淋了一身水,还在外面吹了大半夜的凉风,就是为了今日这场病?”沈墨极力压制,语气中仍是透出些许不满,昨夜本欲阻止,可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些什么,这么病一场,她不怕被人诊脉看出身份? 黎子何仍是沉默,答案,不可能告知沈墨。她知道药中放入柒硝粉,知道妍妃喝了药轻则昏睡一日,重则胎儿不保,知道今日定会怪罪于她,可她不愿错失掉这样一个机会,一举两得的机会。 殷平在太医院不待见她,处处为难,她可以忍得一时,不代表会无止无境地退让,平日有他爹替他撑腰,黎子何无法奈他如何,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将他赶出太医院? 再者那柒硝粉,必定能让妍妃吃一次苦头,若是她身子再弱一点,丢去肚中胎儿,呵,岂不是更好? 沈墨见她不答,一股闷气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找不到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轻声道:“日后莫要拿自己身子开玩笑,你的身子受不得寒气。” 黎子何眸光一沉,更是吐不出半句话来,即便她不把沈墨当师父,他也仍当自己是徒弟来关心照顾么? 她的这副身子,若非在云潋山的三年被沈墨好好调理过,怕也是弱不禁风,至于昨夜那番对策,是她太心急了,只要想到有可能毁了妍妃肚子里的所谓龙种,全身血液便好似沸腾一般,心心念念只想试一次,自己只是病一场,顺水推舟而已,便可让云晋言也尝尝丧子之痛…… “这药丸,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痊愈。”沈墨从袖间掏出一个竹筒,中指大小,使它立在桌上,深深看了一眼黎子何,转身开门走了。 黎子何盯着竹筒看了半晌,浑身一软,复躺回床上,出了一身汗,脑袋也不再昏沉,整个人仿佛从厚重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全身都轻飘飘的,脑中更似被清水冲刷过一次,思绪分外清明。 自己回到这厌恶不已的皇宫是为了什么?为了报仇! 缠绕自己六年之久的噩梦,挥之不尽的血红,不绝于耳的尖叫,撕心裂肺的痛哭,不会忘却,不能忘却,无法忘却,疼痛,仇恨,竭力压抑后表现出来的是异于常人的清冷自持,只有自己清楚日日纠结心底的怨念,夜夜爱恨嗜骨的悲痛,想要解脱,必须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只有填平了怨,消除了恨,才能安然过完这第二生。 黎子何翻了个身,闭上眼,再一次告诫自己要冷静,入宫不足一月,连接近云晋言的机会都寥寥可数,不可心急,若想在成为御医前便有机会报仇,目前要做的,是为自己寻得一个靠山。 黎子何不明白妍妃为何会对她刮目相看,而且处处袒护,可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拉拢自己,若自己想要扶摇直上,倚靠她,未尝不是一个捷径,问题是如何不着痕迹,理所当然的成为妍妃的“人”,还要让她对自己的忠心耿耿没有怀疑…… 屋中烛光未灭,直至天明,蜡炬成灰,床上的人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去。 沈墨的药很是有用,才两日时间,黎子何已觉得身体再无大碍。冯宗英本来放下面子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需要他来看看,被她推脱掉。其实那日黎子何并未料到冯宗英会过去,所以特地吃了些药聚寒气来加重病情,以便无需把脉便能看出她重病在身,好在当时避开了冯宗英的手,否则脉象一探便知她的女儿身,看来日后无论真病抑或装病,还是要小心为妙。 黎子何去掌药处煎好了药,送往妍雾殿,一路低首缓步,盘算着妍妃何时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黎子何能想到的,她拉拢自己的原因,只有自己的医术,可她不过是个小小医童,远无法与经验十足的御医相比,又或者,想用她除去姚妃肚子里的威胁,这个,是她目前觉得比较合理的理由,毕竟在职御医,怕是很少人愿意冒险…… 黎子何端着药,经太监通报,刚入妍雾殿便发现今日不止妍妃一人,姚妃一身耀眼的火红斜倚在侧榻上,妍妃反倒如做客一般坐在一边,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哟,还有医童特地为姐姐送药呢,姐姐真是福气。”姚妃瞟了一眼黎子何,笑得无比灿烂地看向妍妃。 妍妃面色苍白,眉目之间略有倦怠,该是前日柒硝粉让身子虚了,和声道:“妹妹哪里的话,是我最近胃口不怎么好,便让小橘开了小厨房替我备些饭菜,如此,便麻烦黎医童每日熬药送过来了。” “黎医童?”姚妃挑眉,转首仔细打量了黎子何一次,笑道:“原来是你,你我还真是有缘哪。” “奴才参见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万安!”黎子何拿着药跪下请安。 “果然姐姐看中的奴才比较识礼,不如本宫的药也让这奴才来送?” 妍妃忙接话道:“妹妹抬举了,黎医童因前日的事与殷太医之子有些摩擦,殷太医心中怕是……” “对哦。”姚妃打断妍妃的话,捏着兰花指,拿起小桌上一块糕点,轻笑道:“黎医童与殷太医之子不和,若是为了报复在本宫药里加些什么损了龙种,那可真真是防不慎防……” “奴才不敢!”黎子何低首沉声回答。 “呵呵,开玩笑而已。”姚妃捂嘴笑道,随即吃了一口糕点,又道:“昨夜听皇上说下了早朝便过来这里,怎么这个时辰还未过来……姐姐你先喝药便是,无需顾忌妹妹。” “黎医童起来吧。”妍妃这才开声让黎子何起身,眸中有一丝落寞。 黎子何将药拿到妍妃身边,揭开药煲,身后的姚妃突然出声:“听闻黎医童可是写得一手好字,前些日子那秀女就是因为得了黎医童的字才被皇上看中,黎医童也给本宫写一幅可好?” 黎子何手歪了歪,好在药未洒出,放在桌上转身回道:“蒙娘娘厚爱,奴才万死不辞。” 妍妃的药喝完,纸墨也已经备好,黎子何走到桌边,拿起笔,抬头问道:“娘娘想让奴才写什么字?” “不多,两个字而已。”姚妃仍是轻笑,顿了顿,笑容有些怪异,启齿道:“一季,一黎。” 黎子何手一松,毛笔落在白纸上画出完美的曲线,随即滚落在地上,“嗒嗒”作响,黎子何忙跪下道:“季皇后名讳,奴才不敢冒犯。” “谁说是名字?只是两个字而已,本宫让你写,你写着便是!”姚妃眉头一拧,厉声道。 旁边的小橘将桌上的纸换了一张,一声不响捡起毛笔,递回黎子何手中。 黎子何垂下眼睑,低首写字,一笔一划,姚妃既然让她写季黎二字,定是知晓她的字迹与季黎极其相似,她也不过多掩饰,顺手写下便是。 姚妃看着白纸上的两个大字,脸色突地变得难看,好似乌云罩顶一般黑了几分,扯过来拼尽全力似地撕成两半,叠起来继续撕,殿内顿时只剩纸张撕裂的声音,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看着姚妃发狂般撕一张白纸,直到早已成碎片的纸张再无法分开,姚妃放下手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纸屑,反手 斩情丝 完整版第7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在黎子何脸上。 殿内空气顿时凝滞,姚妃像面对仇人似地瞪着黎子何,黎子何握紧了拳头,两个耳光,我主你仆的时候,我可曾损你一分一毫?黎子何扫了一眼姚妃微微隆起的肚子,云晋言,你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休想要,全都给我可怜的孩子陪葬去! “皇上驾到!” 殿外太监唱到,满殿的人这才缓过神来,跪下行礼。 “两位爱妃这是如何了?”云晋言入门便嗅到敌对的味道,轻声笑道。 “皇上,姚儿听闻黎医童写得一手好字,正在请教呢。”姚妃身上戾气散尽,笑靥如花,徐步过去挽住云晋言的手臂。 云晋言垂眸间看到地上的纸屑,还有早已不成形的墨迹,瞥了黎子何一眼,拍了拍姚妃的手,道:“爱妃如何有空来妍雾殿?” “昨夜皇上说要来看看姐姐,我想到好些日子未曾过来,便也来看看了。”姚妃浅笑盈盈,看了一眼妍妃。 妍妃只是温和的笑着,并未打算争抢什么。 黎子何站在一边,垂下双眸,不能看,也不想看他们卿卿我我,却仍是止不住耳边的欢声笑语,云晋言在这里,他没下令,无人敢先行离开,黎子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开始分析这三人的关系。 不知姚儿是凭借什么上位,妍妃家中有权有势,最重要的是他爹手握重兵,当年云晋言独独纳她为妃,独宠三月,该就是为了拉拢顾将军,当年诛杀季府一门,顾府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可以断定云晋言让妍妃入宫,就是为了借顾将军的势力来打压季府。 如今见这妍妃不争不斗,还真是温婉贤惠,怪不得外界传闻若要立后,非她莫属。只是黎子何觉得未必如此,再立妍妃为后,云晋言不会傻到亲手再扶植一个季府。 那姚妃呢?黎子何突然发现,她忽略掉姚妃身后的势力,入宫一月,朝廷局势还未来得及摸清,姚妃能在后宫之中稳如泰山,只是云晋言宠爱? “你,跟我去勤政殿。”云晋言终于打算离开,却突地回头对黎子何吩咐道。 黎子何忙抽回思绪,作揖领命,跟上云晋言的脚步。 勤政殿内向来只有云晋言一人,宫女太监都在殿外候命,黎子何跟着他入殿,站在一侧等他开声,他却像看不见黎子何的存在一般,埋首批阅奏折,两人之间至于沉默流淌,伴着香炉不停飘出的袅袅青烟。 黎子何虽是垂首,有人看着自己时还是有些感觉,她明明感觉到好几次云晋言的眼神飘在她身上,甚至好似能听到他打算说话的提气声,却最终什么都未说,这样的沉默保持了一个时辰,黎子何的双腿已经站得快没了知觉,云晋言终于放下朱笔,合上折子道:“无事,你下去吧。” “奴才遵旨!”黎子何只觉得莫名其妙,拱手弯腰,转身退下。 路过香炉时,宽大的袖摆掩住手上动作,飞快取出袖中的粟容花种撒在其中,既然你给了我接近你的机会,我也不再畏首畏尾。 粟容花,雍容艳丽,美不堪言,种子却比花更能引人,燃烧无异味,却能让人身心愉悦,可减轻病人痛苦,起到麻痹神经之用,可不能长时间嗅闻,否则依赖成性,甚至心神晃荡,产生幻觉,重则在虚无环境中猝死。 黎子何嘴角荡出一丝冷笑,不出三日,云晋言定会卧病不起。 第二十章 迷离 除去黎子何,太医院的十一个医童中,平日最多话最爱热闹的便属殷平。据说那日殷平被带出妍雾殿,本该杖毙,幸得殷奇及时赶到,并向皇上求情,这才救得他半条命,不过太医院他是无法再进了,医童之中少了他,安静不少,其他医童本就与黎子何不熟,这事之后更是对他敬而远之。 黎子何每日照旧替妍妃送药,等着看她拉拢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其余的时间便跟着冯宗英和李御医看诊学医。 这日好不容易得空,打算去看看沈银银,最近几日她都没遣人来找他,应该未惹什么麻烦才是。 福秀宫秀女在入宫一月内接受□,最后参加殿选。虽说秀女不可随意走动,更不可与其他男子过于亲密,不过黎子何以医童的身份进出福秀宫,旁人也无话可说。 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照得西边红云一片,洒在福秀宫添了几分暖色,这个时辰,秀女一日的□也该完了,黎子何上前敲响了沈银银的房门。 本还安静的空气,仿佛被这敲门声吓到,里面突然一阵嘈杂,又是瓷器落地的声音,又是桌椅移动倒地的声音,黎子何不由拧起眉头,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沈银银面上娇羞未散,有些惊慌失措地对着黎子何笑笑,道:“师……师兄,是你啊。” 黎子何点头,绕过沈银银有些僵硬的手臂,入到房内,便看见郑韩君正坐在桌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对着黎子何笑笑。 “郑公子来这里,令尊不管的么?”黎子何冷脸道。 “呵呵,管!当然管!我这不是偷偷跑出来的么,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郑韩君讨好的笑道,站起来示意黎子何坐在他身边。 黎子何只当没看见,转首对沈银银道:“你不知身为秀女,不可与其他男子过于亲密?若是被扣上□后宫之罪,你是想以这皇宫为墓?” 沈银银一听,顿时脸色煞白,低下头细声道:“银儿又给师兄添麻烦了……” 郑韩君不满地瞪了一眼黎子何,高声道:“若有什么事,我担着便是。今日是我要来找银银,与她无关,你别骂她。” 沈银银闻言,抬头对着郑韩君凶道:“你别这么跟我师兄说话。”师兄是女子呢,与女子说话,该轻言细语…… 郑韩君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喉间,如何都顺不下去,最后狠狠剜了黎子何一眼,撇过脸谁都不看,自己生起闷气了。 黎子何微微摇头,也在桌边坐下,问沈银银道:“这几日在福秀宫可还好?” “嗯。”沈银银简单回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改变身份的“师兄”。 “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嗯。” “有嬷嬷或是其他秀女为难你么?” “没有。” 黎子何颔首,看来郑颖的令牌还是有些作用,往届秀女,在殿选开始前便争得你死我活,沈银银在这里落下这么多把柄,还没有人借此生事,多半是畏惧郑颖的势力吧,单看这个郑韩君毫不避忌地出入福秀宫也能估算到一二。 “还有……”黎子何顿了顿,最终叹口气道:“罢了,我先走了,记住我交代过的话。郑公子,也该离开了吧?” 郑韩君闻言看了一眼沈银银,见她还盯着黎子何,“哼”的一声甩袖先走了,黎子何随后跟上。 本欲问沈银银,沈墨是否来找过她,自己都在太医院碰见过他几次,他该也会来看沈银银才是,可顾忌到旁边的郑韩君,还是未问出口。再者,任凭沈墨武功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在这皇宫来去自如,自己碰上那几次,该也是巧合…… “郑公子!” 走到福秀宫侧面一个较为偏僻的小花园,黎子何开口叫住郑韩君。 “干嘛?”郑韩君回头,不耐烦地问道,每次吃瘪都是因为黎子何,以前还觉得他有趣,现在,看着他就心烦。 看见他的表情,黎子何轻笑道:“子何不愿拐弯抹角,便直话直说好了,郑公子可是对银儿有意?” “什……什么有意……”郑韩君脸一红,吱吱唔唔地吐出这么一句,低着脑袋扯身边小树上的叶子。 “哦,是子何误会了,既是如此,子何先行一步。”黎子何略一拱手,便打算离开。 “喂……”郑韩君有些着急了,连忙喊住黎子何,仍是吱吱唔唔道:“你……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黎子何淡淡一笑,转身道:“子何说过有话直说,此次银儿为我入宫,若是让她卷入后宫,实非我所愿见,银儿自己怕是也不愿意。子何眼拙,误以为郑公子对银儿有意,本欲撮合你与银儿,可既然是一场误会便罢了,子何再想其他办法。” 黎子何脸上有一丝黯然,说完这番话便打算走,郑韩君一急,忙拉住他,急声道:“没,没误会!真的!” “如此说来,你愿意去向皇上讨银儿?”黎子何浅浅一笑,少时纯真的爱恋,让人觉得夕阳柔和了几分。 “愿意,当然愿意,让我爹去讨,这事准成!只是银银……” “这个郑公子放心。子何自会安排。还请郑公子出宫之后务必去一趟云潋山,上门提亲。” “哦哦,这个当然。”郑韩君喜上眉梢,回答得轻松,可转念一想,去云潋山,不是要去找沈墨?那尊菩萨貌似比他爹还难说话…… “郑公子可是有难处?”黎子何见郑韩君笑容有些僵硬,提声问道。 郑韩君连忙摆手,“没有,哪里有难处,我快些出宫,你等我的好消息!”不就是沈墨么,为了银银,脸皮磨破了也得蹭上去! 黎子何安心点头,早在郑韩君第一次来福秀宫找沈银银时她便看出郑韩君对沈银银的情愫,沈银银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她便有此打算。她虽说不算阅人无数,却也辨得出一个人的心思正直与否,这郑韩君虽说是郑颖独子,却不见平常富贵人家的骄奢滛逸,难得的一股子纯真正气,与沈银银单纯的性子倒是相配。 至于沈银银,刚刚开门时的娇羞,随后对郑韩君的无理,其实,若是与郑韩君的关系仅维系在普通朋友,可会随意开口责难?有些感情,不经人点破,自己是永远不会发现的…… 郑韩君要说服郑颖去向云晋言要人,不是易事,要去云潋山提亲,也不简单,甚至让沈银银心甘情愿嫁给他,也要折腾一番,可是,若是唾手可得,哪里会知道珍惜? 黎子何摇头轻笑,还有大半月的时间,若郑韩君真是有心,足够了。 秋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又早又快,黎子何回到太医院时已是繁星满天,沈银银的事情总算有些起色,黎子何的心情难得有些舒畅,踏着轻快的步子入大厅,前脚刚刚踏进,便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黎医童!” 黎子何回首,便看到云晋言身边的魏公公急匆匆赶过来,看到自己面上一喜。 黎子何掐指一算,刚刚好三日时间,魏公公来找冯宗英去看诊? “黎医童!”魏公公叫住黎子何,忙上前道:“黎医童止步。” 黎子何诧异他只见过自己数面便记得长相,却并未表露,和声道:“公公何事?” “皇上召见,麻烦黎医童随老奴走一趟。”魏公公面上有些焦急,说出来的话很客气,伸出一只手,示意黎子何随他走。 黎子何颔首,不再多说,跟着他的步子一路向前。 那粟容花的种子,遇热化作灰烬,药力慢慢散发,殿内香炉向来是七日一换,她去勤政殿那日正好是月初,又早有准备的将袖子里的艳鸢草换作粟容花种,毫不犹豫投了进去,三日之后种子药力散尽,云晋言定会全身不适,烦躁不安,随后精神恍惚,沉浸在幻境中昏睡不醒。 黎子何将投毒过程来回想了几次,确定自己的动作不可能被旁人发现,那他生病,要她这个小小医童去作甚? 思酌间已经到了勤政殿,魏公公唱到:“黎医童带到。” 随即打开勤政殿的门,让黎子何进去。 殿门“嘎吱”一声打开,香炉里怡人的三香淡淡飘出殿外,黎子何只是站在门口便发觉不对劲,空气中粟容花的药力还未散尽。 粟容花,黎子何只在沈墨的云潋山见过,皇宫内的医书虽多,很多云潋山上的药材却并未提及,反倒是沈墨那里的医书,少,却精。只是这类对他人有害的药草,沈墨从来不对她多说,还是沈银银研究蓝颜草时从沈墨房中偷偷拿出一本药书,黎子何才知道原来种在院前的那么一大片粟容花竟还有这种作用。 粟容花的药力在空气中,会使血液流动加快,脉搏跳动也比正常人快上几分,普通人自是无法察觉,黎子何学医,此时又特地注意,当然一嗅便知了。 或许是她高估了香炉的热力,种子的药力,恐怕要过了今晚才散。 云晋言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笔,好似在批阅奏折,黎子何上前行礼:“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晋言不抬眼,不出声,黎子何只有继续跪着,心道云晋言的意志力果然够强,他一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勤政殿里,在粟容花种的药力中呆了几十个时辰,若是常人,早已昏睡不起,可他却好似无事,还能处理政事,摸了摸袖中余下的粟容花种,今夜临走之时,再投下一把便是。 秋日的夜晚,该是有些凉气的,云晋言向来不喜开门开窗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封闭的空间,轻烟袅袅的香炉,使得殿内泛着若有似无的暖意,黎子何在地上已跪了半个时辰,书桌边的人仍是没有动静,黎子何能清楚得感受到,两人之间流淌的不是静谧,是烦躁,从云晋言身上散发出来的烦躁幽幽充溢了整个勤政殿。 果然,不过片刻,云晋言突地扔掉手上的毛笔,砸在地上一声脆响,毛笔几个弹跳,留下几点墨渍,恰好滚在黎子何膝盖前,黑墨浸湿的笔尖,浑圆的朱漆笔杆,黎子何眼神凝滞,只盯着这毛笔,一动不动。 “你过来,拿着笔。”云晋言冷声吩咐,抬头看了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双手执笔,忍住双膝的酸疼,弯腰呈给云晋言。 “过来给朕写几个字可好?”云晋言的声音蓦地转柔,轻轻响在耳侧。 黎子何弯腰领命:“奴才遵旨。” 支起身子走到书桌前,看到云晋言的书桌上,不是奏折,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一个个黑点,显然是墨水滴在纸上浸染开来,却不见半个字迹。 “皇上想要什么字?”黎子何恭声问道,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云晋言,浓眉紧蹙,面色微白,呼吸急促,眼神有一丝散乱,心道粟容花种的药力,就算有着超于常人的意志力,也不是那么容易抵制。 “朕的名讳。”云晋言抚额坐在一边,声音有些疲倦。 黎子何微惊,却不多问,他让她写什么,照办便是,多问无意。 云,晋,言,三个字,曾经融入血液篆刻心底,黎子何压抑住微微颤抖的手,按耐住心中思绪纷杂,深吸几口气,沉住心底恨意,必须不带任何感情,随意写出这三个字,即使,它承载她一世的爱,一世的恨。 屏住呼吸,笔墨挥舞,三个字,一气呵成。 云晋言蓦地呆住,慢慢伸出手,轻抚三字,在“晋言”二字上顿住。 黎子何放下笔,扫了一眼还算正常的三个字,打算离开书桌,眼前蓦地一暗,臂上一紧,曾经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云晋言满目通红,眼神迷离涣散,明明看着黎子何,双眼却是无神,嘴角带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呢喃着:“黎儿……” 黎子何想要甩开,奈何他力气太大,无法挣脱。云晋言一步步上前逼近,黎子何随着脚步急速后退,步伐凌乱,脑中却是清明,云晋言此言此举,恐怕是因为粟容花种的药力,被惑了心智,看到她写的字将她当成季黎…… “黎儿……” 转眼已是抵到墙壁,黎子何无路可退,云晋言死死扣住她的手臂,拉着她便要往怀里抱,黎子何用另一只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将他往外推,云晋言干脆放开黎子何的手,张开了双臂便要抱过来,黎子何双手得了空,一手摸到身后的窗,猛地推开,一手扬起,“啪”一声脆响,在殿内分外刺耳,随之而来的是摄人的死寂,没有丝毫生气的静谧。 窗外的寒气钻入殿内,原本的暖意瞬间全无,云晋言的双手僵在空气中,突地颓然放下,黎子何忙跪下大声道:“奴才见皇上好似魔怔,别无他法,冒犯圣体,请皇上降罪!” 云晋言好似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只留下五个艳红指印,双眸黯淡,怔怔看着黎子何,最后拧眉移开视线,晃晃手道:“下去吧。” 殿内烛光闪烁,映得云晋言的明黄龙袍都暗了几分,地上拉出他斜长的影子,一上一下,随着他略有蹒跚的脚步离黎子何越来越远。 黎子何跪在地上,听到云晋言的话,立马起身告退,路过香炉边,仍是不着痕迹地从袖间取出粟容花种,迅速洒了进去。 殿外满天星斗,凉风阵阵,沿廊有掌灯,路还算好走,黎子何低首快步离开。只是三日时间,还不足以让云晋言对粟容花种产生依赖,就算是昏迷,只要离开勤政殿,在其他地方修养几日,凭着他过人的意志力,是可以痊愈的,今日这种情况,只需开窗让云晋言略有清醒便好。 至于那一巴掌,黎子何蹭了蹭现在仍有些发麻的手掌,她故意的。 第二十一章 晋言 夜色深沉,回到太医院,各处灯火已灭,黎子何放轻脚步,直接绕到后院,那里有一处狭窄小巷可以回到小屋,以免吵到他人。清幽月光为皇宫披上一层银纱,冷风从小巷中直直钻入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抱紧了双臂,抬头看看自己小屋后的一颗大树,若不是往这边走,自己还从未注意到小屋边有这么一棵树,枝叶繁茂,随着夜风沙沙响动,偶尔一两片树叶飘下,落地无声。 黎子何转过脸,吸一口气,侧直了身子,正欲从小巷中穿过去,一声耳熟的叫唤让她停住脚步。 “子何。” 沈墨从树上翻身而下,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中,唯有一双黑眸接着月色泛着潋滟波光,淡淡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拧眉,轻声问道:“何事?” 刚出口又觉得过于生分了,干脆转过眼,假意打量那颗大树。 沈墨倒也未介意,踏着步子慢慢走近,问道:“身体可有好些?” “嗯。” “刚刚皇上召见?” “嗯。” “你给皇上下毒?” 黎子何噎住,终于抬眼正视沈墨,柔和的面部线条若隐若现,脸上表情却是坚毅,直直看向自己,既然他知道,也没有瞒住的必要,黎子何颔首。 “我教你医术,是让你害人的么?” 空气里泛着淡淡的怒气,被夜风一吹即散,黎子何坦然对上沈墨的双眸,淡淡道:“我不曾说过学医是用来救人。” “几日前那场局,你明知药里参了东西,还执意送给妍妃,有意生病,逃过责难,趁机将殷平赶出太医院,如今你更是胆大到给皇上下粟容花种,你可知这宫中御医,恐怕无一人识得那毒?”沈墨压低了声音,质问的语气却丝毫不弱。 黎子何轻笑,就是知道宫中无人识得,她才下药。 “这么说,你入宫的目的,便是妍妃与皇上?”沈墨拧着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轻笑的黎子何,那笑容里,明显带着几分快意。 黎子何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希望有人来干涉她的生活,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直直看入沈墨的双眸,冷声道:“那你又是何人?为何三番五次在宫中自由出入,又为何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沈墨原本锐利的眼神蓦地黯淡下来,他不过是担心黎子何铤而走险被人发现,枉送了性命而已,却不想自己第一次多管闲事便落得个遭人怀疑的下场,即使是相处三年,即使是有师徒名分,她,也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静默流淌,耳边只余凉风夹杂着碎叶飘过的悉索之声,黎子何原本就未打算会得到沈墨的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为何强迫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坦诚相待? “我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丢下这么一句话,黎子何转身快步离开。 勤政殿内暖气萦绕,殿内四盏灯只点燃一盏,昏黄的光线一明一暗,带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闪一烁,云晋言仍是坐在书桌前,两眼茫然看着白纸上的三个字,五指在“晋言”二字上来回摩挲。 晋言,晋言,是谁曾在他耳边轻声低呢,是谁曾在他身畔娇声呼唤? 云晋言只觉得眼前迷朦,脑中混沌,想要沉沉睡去,却始终舍不得放下手中那三字,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墨渍在白纸上浸染开来,一黑一白,一横一竖一提笔,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恍恍惚惚看到两个孩子,一个穿着大红色的缎布棉袄,梳了两条小辫挽在一起,红色的发带随风舞动,苍茫雪色中欢笑奔跑,一个披着鹅黄雪绒披肩,缩在白雪皑皑的青松树底轻声哭泣。 “喂,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啦?”小女孩停下奔跑,慢慢走到男孩身边,笑脸粉扑扑的,刚刚洋溢的笑脸瞬间化作担忧,亮晶晶的大眼看着男孩,见他撇过脸去,轻轻笑道:“别害羞了,我也爱哭鼻子的。” 语毕,钻到树底,挨着男孩坐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绕着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呐,给你吃糖吧,吃了糖,什么苦都变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会不冷哦。” “胡说!”男孩终于用袖子擦过双眼,转过身子,瞪了女孩一眼,看了看她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不屑道:“太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糖有什么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头子的话,都是拿来唬人的,你看冯爷爷吧,不让我吃糖,自己背着冯奶奶吃得可欢了,上次被我逮了个正着,哈哈,后来他就再也不跟我说什么苦不苦的问题了。”说话间,女孩眉眼挑动,黑眸里满满的幸福就快要溢出来。 男孩不解:“冯爷爷?” “对啊,就是太医院的冯爷爷,今儿个我来找他玩,哦哦,不对,是习字!我跟冯爷爷练字。”女孩眼珠一动,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儿季黎?”男孩蹙着眉,认真问道。 “对啊,连你都知道我呀?”女孩嬉笑问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我就练习你的名字好了!” “我?云晋言。” 男孩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女孩扬着弯弯的眉毛问道:“啊?晋言?哦,晋言啊,这两个字么?” 说着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认真地一笔一划道:“晋……言……” “咦,云晋言,你是三皇子呀?”女孩持着树枝,回首问道。 “嗯。”男孩轻轻颔首。 “真的?”女孩两眼一亮,丢下树枝扯住男孩的袖子,兴奋道:“你不记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宫,我们都一起玩哪,不过,你好像长的比我高了,模样也跟原来不太一样,刚刚居然没认出来你!以后我进宫的机会就多啦,常来找你玩好不好?” 女孩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红莲花,浸暖了整个心窝,男孩全然忘记刚刚的委屈伤悲,重重点头。 一个转眼,七岁孩童长做十岁,男孩拿着手里的书信,上写:“晋言晋言晋言,明日午时城西,不见不散。” 男孩轻笑,将信放在怀里,转身对身边的太监道:“明日我染了风寒,明白?” “奴才明白,三殿下染病受不得寒气,明日闭门休息。”小太监低头回答。 三月,草长莺飞,云淡风轻,女孩一身男子装扮,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款款而来,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兴道:“晋言,我们去放纸鸢可好?” “好。不怕你爹责罚?”男孩拉住女孩的手,出了城门。 “不怕,今日他进宫见皇上了,肯定得大半夜才回呢。”女孩从腰后扯出扎好的纸鸢,在男孩眼前晃晃,笑道:“今日我连姚儿都未带呢,晋言,我们今日多玩一会可好?” “好。” “晋言晋言,你看纸鸢飞起来了!” “晋言晋言,那边风大,我们过去吧。” “晋言晋言,你往前跑,我在后面拿着纸鸢便好。” “黎儿,你为何这么喜欢喊我的名讳?”男孩笑着喘气,一手拿出手帕替女孩擦去额间的细密汗珠。 “哈哈,因为,以前你老不告诉我呀。”女孩一边挽着风筝的长线,随即拿下男孩手上的帕子,反为他擦汗道:“你不告诉我,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三皇子,三皇子就叫云晋言,以后我要喊个够,晋言晋言晋言!” “我也喊个够,黎儿黎儿黎儿!” …… 六月的湖边,荷花满池,蜻蜓点水,女孩长作女子,亭亭玉立,艳红的长裙抢尽百花颜色,成日挂在嘴边的欢笑不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落,对着对面的男子哭喊道:“不嫁不嫁,我不嫁!晋言,我喜欢的人是你,我要嫁的人是你,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泪珠咸涩,被夏风吹散,蒸腾在空气中。 男子一脸焦虑心疼,将女子搂在怀中,劝慰道:“不哭,黎儿不哭,你不嫁,便不嫁,明日我便去向父皇求婚可好?” “那你,要娶我了?”女子停住哭泣,哽咽问道。 “娶,你是我最爱的黎儿,如何不娶?”男子替她擦掉眼泪,坚定道:“明日我与你爹一同去找父皇,让他收回成命便是,黎儿不哭。” “好,晋言说的,我是晋言最爱的黎儿,不可抛,不可弃。”女子静静伏在男子胸口,眼角的泪痕还未擦去,双眸涟漪四起,闭眼轻叹一口气。 男子颔首,轻抚女子的长发,郑重道:“不抛,不弃。” 蓦地一股寒气,吹散眼前亦模糊亦真切的画面,云晋言浑身一冷,晃了晃眼,女子消失了,男子不见了,眼前仍是熟悉的“晋言”二字。 不抛,不弃。 云晋言将桌上的白纸揉成一团,看向夜色弥漫的窗外,举手间,纸团已被扔到廊道,打了几个滚,躺在廊柱的一角,再不会有人注意,再不会有人记得。 勤政殿最后一盏灯,灭了。 第二十二章 开端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给妍妃送完药便去福秀宫找沈银银,她的事情尽快处理好为妙。可能郑韩君前后打点过,福秀宫的人对沈银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再者黎子何是她师兄,还有医童的身份,过来看看也无人非议。 开门的沈银银难得的拿着一本医书,黎子何挑眉笑问道:“银儿看医书?” “哎,师兄我最近可勤奋了。”沈银银关上门,回到撑着脑袋坐下,道:“应该说我老早就在勤奋了,就是师兄没看到而已。” “哦?银儿变乖了?”黎子何轻笑,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把戏。 “师兄师兄,我问你个问题!”沈银银没回答黎子何的问题,突然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身边,缩头缩脑道:“呃,那个……那个……” “你到底想问什么?直说便是。”黎子何看她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干脆打断直接说道。 沈银银的脸突然变得通红,支起脑袋倒了杯茶水,一气喝下,拍了拍胸脯,脸上还是粉红粉红,又窝回黎子何身边,深吸一口气道:“师兄你说男子可以和男子那个……那个什么么……” 黎子何拧眉,推开沈银银的脑袋,正色道:“你问这些作甚?” 学医之人,对男女之事自是清楚,可这种话怎能出口?还是说的男男之爱。黎子何不解的打量了沈银银一眼,怎么突然冒出这种问题来?莫非那郑韩君,是她看走眼了? “银儿,身为女子,有些话不可随意出口,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哦。”沈银银的脸再次绯红一片,以前一直以为师兄是男子,因此这句话一直犹豫着没敢问出口,可就算知道师兄是女子,潜意识里将她当做男子的时间太长,好不容易才将原来自以为的爱恋变成单纯的依赖信任,这么直接问如此羞人的事,沈银银还是有些尴尬,默默转了个身,趴在桌上,心中仍是盘算着,男子与男子…… 黎子何只见沈银银举起一只食指,再举起另一只食指,认真看着自己的手,却怎么对都对不上,不禁“噗嗤”一笑。 沈银银回过神来,恼道:“不对呀,这男子与男子……如何……” “银儿,刚刚师兄说什么了?”黎子何故意绷着脸道。 “算了,那师兄,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沈银银甩甩手,拿起手中的医术,道:“骨头断裂,有可能接上么?” 黎子何也严肃起来,虽然不知道沈银银问这些作甚,仍是答道:“要看断裂的程度,已经时间长短,若是轻伤且救治及时,当然是可以接上的,可若拖延太久,会留下顽疾,若重伤,便是石药无医。” “啊……你说师父会有办法么?” 黎子何摇头,只知道沈墨医术精湛,却不知晓具体精湛在哪里,往日她随他下山看诊,也都是些比较普通的病症,接骨一类,还真未见他做过。 “银儿,你今日怎会这么多问题?你想给谁治病?” “哎……一个朋友,股骨断裂,不能走路,好可惜……”沈银银放下书,发呆看着窗外,想到在丞相府遇见的那名男子,白衣翩翩,斯文俊雅,永远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带着宽容的笑意,可是无法行走…… 股骨?黎子何心中一沉,不愿多说,遂转移话题,问道:“银儿,今日我前来,也有一事相问。” “咦,什么?”师兄还会有不明白的事情么…… “若是让你与郑韩君离开皇宫,你可愿意?”黎子何不愿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沈银银张大了嘴巴,没想到师兄竟是问自己这个问题,心里空了空,接着想到和郑韩君在云都玩乐的日子,逛逛酒楼整整小恶霸偶尔去郊外打打猎,好像日子也不错?点头道:“只要可以免掉一辈子窝在皇宫里,怎么都成!” “好,那我先回去,记得今日说过的话。”黎子何干脆起身,未等到沈银银的回答便出门了。 沈银银颓然坐在桌边,走就走吧,跟在师兄身边也是累赘,反正姓郑的那小子也不敢欺负她! 想到这里,沈银银咧开嘴笑笑,收起医书打算放好,抬头瞬间瞥到桌底,刚刚师兄坐过的地方,好像掉下什么东西,连忙跑过去捡起来,是个小棉袋,素素的,灰色,果然是师兄的风格,拆开看看,原来是一袋粟容花种,下次见师兄还给她好了! 沈银银将棉袋上的灰尘拍了拍,塞到怀里,入里屋睡觉。 妍妃的药早晚各一次,黎子何出了太医院,再次前往妍雾殿。 小橘一见黎子何,忙笑着迎上道:“黎医童真是准时,娘娘刚好起身。”说着接过黎子何手里的药煲,款款入殿,又突地转过头来道:“黎医童愣着作甚?随我一起进来吧。” 黎子何垂眸跟上,其实药已送到,为何偏偏要他入内? 走入外殿便听到熟悉的尖细女声,“姐姐还真是单纯善良!那医童昨日被皇上唤去,今日皇上便在勤政殿整整一日,连早朝都未去,至今未曾进食,现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地的奴才,姐姐今早居然没问问那医童昨日发生何事?” “黎医童不过是奉命替我送药,皇上的事情,当时我并未听闻。”妍妃的话语中,难得带上淡淡的怒气。 黎子何入殿便看到妍妃姚妃四目相对,互不退让,垂下双眸,安分站在一边。 “哟,还以为姐姐真的心如止水淡然出尘呢,原来也是有些好奇心啊。”姚妃放下茶杯,挑眉扫了一眼黎子何,艳丽红妆与妍妃今日的素面形成鲜明对比。 “奴才参见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万安。”黎子何跪下参拜,今日,定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呵呵,你来得正好,给本宫说说,昨日皇上叫你过去,都发生什么事了?” 姚妃扬高的声音似是懒散,黎子何却分明嗅到危险气息,低头沉声答道:“回娘娘,皇上让奴才写字。” 殿内一时静默,姚妃没有接话,妍妃只是淡淡看着,好似神游窗外,太监宫女更是屏住呼吸,突地姚妃一阵轻笑,好似银铃作响,带着不深不浅的嘲讽,道:“如何?也让你写名字?写他的名字?” “是。” “接着呢?” “奴才写了。” “我问你接着呢!写了之后呢?他是笑是哭是喜是怒,还是,惧?”姚妃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狠狠掐住黎子何的下巴,让她抬起脸对着自己,手指上深长的指甲陷入黎子何的脸颊。 “皇上,他拉住我。”黎子何忍住疼痛,艰难地从牙缝间吐出一句话,仍是垂着眼睑,不想看到昔日亲如姐妹的女子如今化作丑恶刁妇的模样。 “然后呢?”姚妃显然已经急不可耐,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指甲已经染上黎子何的血。 “皇上,喊,黎儿。” 姚妃眼神一凛,手上用力,狠狠甩开黎子何的下巴,指甲划过之处,两道深长的血痕在脸上绽开。 “来人,给我拖出去打!”姚妃毫不掩饰恨意地瞪着黎子何,低声吼道。 马上有两名太监入殿,抓住黎子何便要往外拖,黎子何挣开跪下道:“奴才该死,惹怒娘娘,自请鞭笞!” 姚妃被她的话惊了片刻,以为是要求饶,未想到是要讨打,随即大笑道:“哈哈,还真是有自知之明,怎么,以为那些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宫这里奏效,会饶你一次?拖出去,本宫亲自打!” 夕阳散尽,天色阴沉,殿外凉风阵阵,黎子何跪在地上,垂首,闭眼,鞭笞,总比杖刑来的好,她的股骨,再受不得杖刑,否则恐怕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妍雾殿仅有的几名太监奴才都站在殿外,姚妃带来的悦儿与她站在一侧,替她围上披风,姚妃手持长鞭,黑眸泛着冷厉的寒光,直直盯着黎子何。 “妹妹这是何必?不过是个小小医童,莫要脏了妹妹的手。”一边的妍妃皱眉,无奈劝解道。 “你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小小医童,季皇后昵称是他这贱嘴可以唤的?今日不让他吃吃苦头,怕是长了脑子也不记事!”姚妃一眼瞪过去,毫不客气地反驳。 妍妃眸中波光闪动,不忍心地看了一眼黎子何,最终撇过双目。 姚妃得意一笑,抬手间便是一鞭,狠狠抽在黎子何背上,冷笑道:“凭着几个字便以为可以鱼跃龙门,痴心妄想!” “你以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没有人!”姚妃反手又是一鞭,恨声道:“任何人!都不可能!” 长鞭挥动的余音在空中嗡嗡作响,扫过地面,激起尘灰阵阵,黎子何绷直了身子,死死咬牙,不吭一声。 “在这后宫之中,若想生存,好好管住你的手脚你的嘴!” 啪,又是一鞭,扫过黎子何耳边,从上到下,由左至右,与刚刚那两鞭交叠,三条鞭痕,像在对人狰狞狂笑,慢慢渗出鲜血来,被抽烂的碎布染着血渍随风卷动,露出已是殷红的亵衣。 “不愧是姐姐看中的人,有骨气!”姚妃扬起手,正欲再抽一鞭。 “娘娘,娘娘,皇上……皇上在勤政殿昏迷不醒!”侧面窜出一名小太监,一边碎步奔跑,一边满是惶恐地喊着,声音尖细,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姚妃放下长鞭,交给悦儿,瞪了一眼黎子何,道:“走!” 刺眼的大红,带着一干宫女太监风一般离开。黎子何双耳嗡鸣,紧紧闭着眼睛,忍住背上疼痛,想要站起身,不过移动半分,全身便像要被撕裂一般,最终身子一歪,前扑在地上。 妍妃睁开一直闭着 斩情丝 完整版第8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着的双眼,连忙跑过去,长裙拖了一地的污渍,欲要伸手扶起黎子何,被一旁的小橘抢过,只得担忧问道:“黎医童可还好?” 黎子何勉强听清妍妃的问话,轻轻点头。 “我令人送你回去。” 天很蓝,尽管没有阳光,云很淡,尽管肉眼无法看见,鼻尖仿佛还有刚刚扑在地上的泥土气息,手上沾染的细碎尘土怎么擦都去不掉,黎子何闭着眼,想要摒去思想摒去疼痛摒去屈辱,这是,最后一次了。 冯宗英赶到小屋时只看到背上鲜血结痂,闭眼昏睡的黎子何,双眼顿时通红,是他错了,他以为借着相似的字来怀念曾经的欢笑,却不想带给别人的尽是苦难,是他拉黎子何入局,让他搅在两妃之间,甚至被云晋言注意到,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被他毁了! “子何……”冯宗英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推了推黎子何,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冯宗英长叹一口气,两道白眉深拧在一起,泛着浓得化不开的愁雾,看了看小屋四周,想要找点东西为黎子何清理伤口,却是一眼瞥到黎子何桌上的一摞纸稿,不由走上前去一页页翻看,这孩子总给人很多秘密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好奇。 纸稿该是黎子何默写的各种药材属性,冯宗英大概翻了一遍,正欲放下,脑中“叮”的一声,猛地将纸稿散开来,拣出其中一张,上书,粟容花。 粟容花,生于西南潮湿地带,喜阳。花开两季,一夏一冬,花色艳红,瑰丽无比,花香怡人,提神养气。本身无毒无药用。粟容花种,一花十粒,墨黑不规则状,可药用,多止痛,遇火化灰,无异味,然,药力四溢,不可长时嗅闻,否则易生幻觉,赖药成性,昏睡不起,猝死梦中。 冯宗英的手一抖,看到后面,愈加颤抖得厉害,想了想还在昏迷中的云晋言,折好了稿纸塞入袖中,忙到黎子何身边推搡道:“黎子何,粟容花种为何物?黎子何!” 推了半晌仍是毫无动静,冯宗英终是放弃,也再顾不得替他清理伤口,云晋言若当真猝死梦中…… 冯宗英出了一头冷汗,踏着急步离开。 趴在床上的黎子何动了动,转过脑袋,睁开眼,眸中精光闪过,一片清明。 第二十三章 罪状 被妍妃的人送回太医院时便已是傍晚,黎子何趴在床上,看着屋内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思绪清晰,脑袋却渐渐昏沉。她被人扶回来时,还有医童跟在一边看热闹,冯宗英随之赶来,拿着纸稿离开后,太医院便突然安静下来,好似诺大的院中只有她一个人。 都去给云晋言看诊么?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散乱的纸稿,闭上眼沉沉睡去,事到如今,她该做的,便是好好休息安心养伤。 屋内突地侵入一阵凉风,吹散桌上的纸稿,轻盈落在地上,本就随意阖上的门被轻轻推开,沈墨身着轻便黑衫,长发随意挽在肩后,随着入门的夜风凌乱飘散。 迈着轻盈的步子,沈墨反手关上门,扫到一地的纸稿,弯腰一张张拾起来。屋内只有些许清幽月光,看不真切纸上的字,沈墨只随意看了一眼,便叠在一起放回桌上,拿砚台压住,随后坐在桌边,静静看着沉睡中的黎子何。 黯沉夜色掩住黎子何的脸,只能依稀看到她趴在床上,脑袋侧躺在枕上,尽管看不清她的鼻眼,沈墨的脑海仍旧能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若与其他女子相比,她的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甚至连小家碧玉这样的词都用不上,普通到扔在人群里再也找不出来,只是那些,都是对别人而言,于他而言,黎子何是特别的,特别到一颦一笑,都在那三年的默默观察中无知觉地刻入心底。 沈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绪,起初告诉自己只是对徒儿的关心所致,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沈银银,他从来不会如此。他为人行事向来随心,对于黎子何的这份特殊,他也曾暗示过自己,和她只是师徒而已,可情之所至,他不愿刻意压抑强迫自己,想要见时便入宫,在那棵树下即使看不见人影,也会觉得安心,想要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便持箫吹一曲清心吟,即使她不知道那是自己…… 这种方式,他以为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只要让他如在云潋山时那般,时时可以看到她便好了。 只是,看着她夜夜难以入眠,看着她愈渐消瘦,看着她眼神愈加冰冷,看着她被人排挤,作践自己的身子,如今更是受了鞭刑,一直平静的心湖,由细微的涟漪化作惊涛骇浪,直直拍打心底每个角落,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郁结,只是像有人生生堵住胸口,不时敲打两下,顿顿地疼痛。 沈墨站起身,走到床边,黎子何背上的三道鞭痕,两横一纵,渗出的血水已经结痂,被抽地撕裂的衣服沾上血水,紧紧贴在背上,交错的伤口在黑暗中更是狰狞。沈墨伸出一只手,忍不住有细微颤抖,慢慢接近伤口,好似只要自己抚上那伤口,它便不会再折磨黎子何,却在最后关头感受到一束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猛地抽回手,便看到黎子何正睁着眼,满是怀疑,不解地看着自己。 “你来作甚?”黎子何冷然问道,声音略带沙哑。 沈墨垂眸,低声道:“这伤口,需要清理。” 黎子何撇过脸,沉默不语。 “那我去把银儿找来。”沈墨轻叹口气,转身便要走。 黎子何闻言立刻转过脸,沙哑的声音急道:“不用!你来就好。” 沈墨转过身看着黎子何,见她又垂下眼睑撇过脸,想到现在时辰已晚,要带出沈银银麻烦且危险,况且他本身并非迂腐之人,既然黎子何不在意,他也不再犹疑,伤口早些处理为好。 拿出早先准备好的药酒和一些药粉,再从袖间抽出一条帕子,一齐放在床边,轻声嘱咐道:“有些疼,忍住。” 黎子何背上残破的衣服多被血水浸染,贴在伤口附近,沈墨拧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由上到下慢慢揭开衣服。 沈墨的手很凉,偶尔触到黎子何滚烫的皮肤便像被灼伤般离开,复又重新回到黎子何背部继续,感觉到黎子何紧绷的身子微微颤抖,沈墨蓄了内力,借着指尖的力量融入伤口,减轻黎子何伤口的疼痛。 终是将粘在身上的衣服揭离伤口,虽说没用多少力气,沈墨仍是松了口气,双手使力,“撕”的一声,背上的衣服被尽数撕开,黎子何的背部袒露在沈墨眼前,除去狰狞的伤口,嫩白凝脂在月光下好似泛着幽光。沈墨尴尬撇过眼,拿药酒沾在帕子上,开始为黎子何清理伤口。 黎子何初时只觉得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好似要再次崩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接着一股暖流由上到下浸软疼痛,跟着暖流入心,浑身舒适温暖,早已疲乏的身子这才完全放松,顾不得背上偶尔的刺痛,意识逐渐模糊,又睡了过去。 沈墨上好药,拿纱布好好掩住伤口,见她已经睡着,拿被子替她盖好,再在黎子何衣柜里翻了些衣物放在床边,忙完这些,再次坐回桌边,淡淡看着黎子何,扫了一眼桌上艳鸢草磨成的粉末,这剧毒他比谁都清楚,竟是在黎子何柜中发现。 粟容花艳鸢草都是西南特有的药草,云都地处北方,少有人识,用它们在皇宫下毒,的确很难暴露,可是用粟容花种也便罢了,那艳鸢草……究竟为何定要置人于死地?又想置谁于死地? 沈墨将艳鸢草握在掌心,犹疑片刻,塞入袖中,抬头看着黎子何,叹了口气,轻声道:“既是如此,我陪你……” 细微的一句话,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被夜风吹散,融入空气中,好似从来不曾存在,沈墨最后看了黎子何一眼,起身离开。 黎子何再次醒来,是被人摇醒的。 “黎子何!黎子何!”郑韩君想要喊醒黎子何,却不敢太大声,只能憋着声音,不停推着黎子何的肩膀。 黎子何感到背上一阵疼痛,才听到有人在唤她,迷糊睁眼,一见郑韩君在眼前放大的脸,意识立刻恢复清明。 “何事?”黎子何淡淡问道。 “你终于醒了!快快,你快起来!”郑韩君见黎子何醒了,面上一喜,随即又想到什么,担忧地催促黎子何,一手伸出打算去掀黎子何的被子。 黎子何眉头一锁,厉声道:“慢着!昨日受了鞭刑,怕是下不得床,你有话直说便是。” 黎子何受刑?好像隐约听到过。郑韩君放下手,刚刚太过心急,忘了这么回事。 “不行!怎么着你都得下床,银银……银银还等着你去救呢!”郑韩君一想到沈银银,急得眼都红了一圈,在黎子何眼前着急地走来走去。 黎子何面不改色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可否说得详细些?” 郑韩君按捺住焦急,在桌边坐下,沉声道:“昨日皇上整日未出勤政殿,任由殿外如何求见都不见开门,最后冯院史壮着胆子撞开门才发现皇上在殿内昏睡不起,可也找不到具体原因。最后冯院史估计皇上可能是累着了,便令人将皇上送回龙旋宫休息,本来以为这是就这么完了,等着皇上醒来便好。可昨夜冯院史又突然说皇上是有人投毒,投的个什么容来着,记不得了,这么一说事情就严重了,昨夜皇宫闹翻了天,从西苑开始找凶手,可是!可是……那毒药,居然在银银那里!昨夜银银便被人抓了去,你快些起来想想法子,怎么可能是银银投毒?” “为何不可能?”黎子何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韩君。 郑韩君眉心一跳,心头更是一空,像被人从高空扔下去一般,为何不可能?他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银银那么单纯善良的姑娘,本来就是为了你才进宫,干什么去毒皇上?更何况那毒究竟投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在银银那里找到了药,银银身上一向带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定罪吧!” “郑公子,宫内斗争,你在官家长大,应该是比子何更加清楚。银儿日前被皇上传唤,与皇上单独相处过,如今皇上中毒,偏偏在她那里找到毒药,这罪,不是单单我们说一句不可能便可以开脱的。” “你!”郑韩君见不得黎子何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拍桌而起怒道:“你他妈到底是不是银银的师兄?她为你入宫,如今出了事,你难道就不内疚?还硬要把罪名往她头上扣!” “郑公子!”黎子何沉声打断郑韩君的话,冷声道:“子何不是不关心银儿,而是在分析目前的形势,若是大喊大叫能解决问题,子何即使负伤也必与郑公子一起。” “你说的形势就是他们逮到银银,认准银银就是投毒者,就算有真正的凶手,也由银银做了替罪羔羊!”郑韩君不耐地大声道。尽管他不愿承认,可毒害皇上这么大的罪,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则就算没有切实证据是银银所为,她也必定不能脱身。 “不错,子何正是此意。” “那件事你是否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毒?难道没有其他人下毒的可能性?”郑韩君极力控制情绪,沉声问道。 “根据刚刚郑公子所说,让人昏睡不醒,脉象无异,还带有一个容字,该是粟容花种。粟容花种,生长在我国西南方,在云都,只有云潋山才有……” 郑韩君闻言,心慌爬满脸上,呆坐在一边突然没了法子,本来来找黎子何想想为沈银银开罪的办法,可他这么一番话,让自己越来越确定,这次银银凶多吉少! “那,那怎么办……”郑韩君脸上顿时失了神采,说话也没了底气。 黎子何轻叹口气道:“子何有一计,不知郑公子可愿听?” “什么?” “你,带着银儿走。” 第二十四章 投诚 郑韩君的心像是被黎子何这句话猛地敲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静,张大了嘴巴,吱唔道:“你……你说让我带银银走?” “不错。”黎子何阖上双目,轻叹口气道:“要么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真凶,要么你找到银儿不可能下毒的切实证据,要么……就带她走……” 郑韩君怔住,带银银走,算是什么?劫狱?私奔? “我即便是想要救银儿,也是有心无力,郑公子可回府考虑清楚。”黎子何将脑袋转了个方向,不再面对郑韩君,睁眼呆呆看住床沿侧面暗灰的墙壁,上面几丝残破的蜘蛛网随着小窗吹入的轻风摇曳。 郑韩君心乱如麻,虽说他生性好玩,不管他爹如何打骂也不愿跟着其他贵公子上学堂考科举入朝为官,只想自由自在怎么高兴怎么来,可他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明白此次若真要救银银,不是平日闯祸胡闹那般简单。 正在犹疑间,黎子何突然道:“郑公子可是舍不得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是。”郑韩君缓缓摇头,在他爹做上丞相之前,也不过一介布衣,那时候家里没多少银子,可他每日与街头同龄孩子玩在一起,吃在一起,丝毫不觉得生活艰苦,或是低人一等。 “那是害怕日后颠沛流离的日子?” “不是。”郑韩君仍是摇头,别人看来颠沛流离的日子,在他看来,够新鲜够刺激够自由,甚至早就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与银银仗剑江湖的人生…… “不愿放弃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 “不是。”郑韩君自认为什么都爱玩,就是不爱玩女人,碰到沈银银也不过觉得她有意思,和她一起开心,也不知道怎么的,成天在一块闹着闹着就闹出问题来了,看到她对黎子何那般上心,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吃醋,不知不觉中入了那小丫头的套! “那郑公子在担心什么?” “我……”对啊,他在担心什么呢? 郑韩君顿住,只知道带沈银银走会危险,很难办,可具体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因为自己从小到大还未做过这般出格之事,心中有些不安。 “郑公子莫要忘了,银儿在刑部多呆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万一用刑……” “别说了!”郑韩君狠声打断黎子何的话,倏地站起来,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凭他爹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因为他的这些举动受到牵连,带着银银闯荡江湖,多好的人生!郑韩君捏了捏拳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一切,今日便能带银银走。” “等等!”黎子何忙转过脸,见郑韩君欲离去,开口叫道:“你看我书桌下面的暗阁,里面有些药材可能用得上,望能助郑公子一臂之力。” 郑韩君折回来,依照黎子何的指示,果然看到几个瓷瓶,正犹豫该全部拿走还是只拿一两种便好,黎子何开口道:“中间碧绿瓷瓶,无色无味,上好的迷|药,它旁边的蓝色瓷瓶为解药,用迷|药之前自己先服下解药。” “……” “子何希望得到郑公子一个承诺。” “什么?”郑韩君收好了药,抬头问道。 “日后若是无事,尽量少回云都。另外,好好待银儿。”黎子何半个脑袋埋在枕中,声音闷闷地,却格外严肃认真。 尽管黎子何看不到,郑韩君仍是重重颔首,道:“一定!” 郑韩君由外关上门,大大方方地走了,黎子何这才勉力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下,背上一凉,黎子何回头,原本光洁的背上多了三条狰狞恐怖的伤口,她一动,便牵扯着疼痛,黎子何咬咬牙,翻过身,扫到床边已经有一套备好的衣服,并未多想,放缓动作将衣服换上,还有一个人,该是要来了。 黎子何和衣趴下,轻叹口气,闭上眼。 郑韩君会同意带沈银银走,她并不觉得意外。郑颖入朝为官之前不过一介平民,早年丧妻,一人带着郑韩君长大,但早有耳闻二人关系不和,据传是因为郑颖好男色,郑韩君对此极为不屑,任由郑颖如何管教都向来不服,终日逃出丞相府肆意玩乐。 他们父子之间到底有何争执,黎子何无从得知,但这是他愿意救沈银银出去的重要筹码之一,那么另一个呢,黎子何拉出一个似嘲讽似苦涩的笑容,年少时的爱呵…… 小屋内愈渐亮堂起来,太医院终于有了些许人气,黎子何估摸着已近正午,几乎一整日未曾进食,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虚弱,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冯宗英端着饭菜入门时便看到黎子何好似扔在昏睡,放下饭菜便上前欲要查看黎子何的伤,却见他全身衣着整齐,伤口也不见渗血,该是经过处理,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尝试着叫道:“黎子何。” “子何,用膳了。” “黎子何!” 冯宗英正打算推推黎子何,见他迷糊地“哼”了一声,半睁着眼睛迷朦地扫了自己一眼,脑袋转了个方向接着睡了。 冯宗英只好作罢,回到桌边拿起昨夜沈墨收拾好的纸稿,一张张翻看,没有,从头翻到尾都未找到粟容花种的解毒方法。冯宗英拧眉盯着眼前的纸稿,云晋言还在昏睡中,病情并未有加重的趋势,可也没有苏醒的迹象,虽说自己讨厌云晋言,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任由他为人如何不好,是个好皇帝,若当真猝死在梦中,这云国,又要不安宁了…… “黎子何!” 冯宗英又唤了一声,黎子何仍是没有声响。冯宗英叹了口气,那伤口疼痛怕是一夜未睡,也不知他自己如何清理的伤口换的衣服,又是自己疏忽了。想到这里,冯宗英伸手,挑了一根不粗不细的白须,猛地一拉,欠人家的,拔根胡子记着痛便不会忘记。 这一痛让冯宗英突然想到,昨夜在那秀女身上搜到粟容花种,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师妹,应该也知道解毒之法吧? 思及此,冯宗英不再多虑,放下稿纸便走了。 黎子何听到远去的脚步才睁开眼,看到桌上的饭菜和旁边的药,双眼热了热,还是有人记得自己的…… 刚刚假装的沉睡,只是不想面对冯宗英,不想开口解释背上的伤口,不想回答冯宗英可能会问的问题,在沈银银离开皇宫之前,她不会说出解毒之法。 日头下沉,屋内的光线又渐渐暗淡下去,整日时间,便这么过了,黎子何仍是趴在床上,并未起身进食,要等的人,还未来。 直到门再次被人推开,黎子何抬头,果然就见到素面布衣的妍妃,身后跟着小橘,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进屋。 黎子何撑起身子,欲要下床行礼,被妍妃柔声止住:“黎医童无需多礼,躺着便是。” “谢娘娘厚爱。” “黎医童的伤……可还好?”妍妃坐在桌边,神色间有些忧虑,轻声问道。 “已经大好,谢娘娘关心。”黎子何憋着一口气,尽量大声答道。 “黎医童无需如此客气,若非我……你也不会受这番苦,哎……”妍妃忧郁地看着黎子何,对小橘使了个眼色。 小橘忙从手上的竹篮中拿出一盅汤,一个褐色小瓷瓶。 “这生蔫汤宜于伤口愈合,瓶里的药是西南郡进贡的上好栩棂粉,对黎医童背上的伤口也是大有裨益,若不嫌弃,便收下吧。”妍妃带着淡淡的笑容,满目柔色,对着黎子何温婉道。 “娘娘厚爱,子何感激不尽!”黎子何对上妍妃的双目,诚恳道。 妍妃却在此时轻叹一口气,绵延悠长,似缠绕无尽愁绪,顿了半晌才又开口道:“黎医童刚刚入宫,便麻烦不断,虽说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可……哎,这后宫之中,不是人人都易全身而退的……” “娘娘有话直说,子何洗耳恭听!子何自问入宫并未得罪过何人,却是屡遭毒手,实在困惑不解,还请娘娘指点。” “哎……这后宫的禁忌啊,多着呢……就你那一手字,日后的麻烦恐怕还会有……”妍妃一脸忧虑,担心地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拧着眉头,不解道:“是冯院史教我习字,子何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招来诸多麻烦,那字……” “有些话我不该说,只是在此提醒黎医童罢了,毕竟你在皇宫中无身份无后台,如今姚妃妹妹更视你为眼中钉,只怕她哪日一个不高兴便寻个理由要了你的性命……” 黎子何一听,脸色大变,蓦地从床上翻起身,双膝跪地道:“子何入宫以来,只有娘娘替我着想,还因子何一事有所困扰,子何无以为报,愿日后听凭娘娘差遣。” 妍妃怜悯道:“你也不过是个孩子,看着你无笿婷乙嗖蝗蹋扇舾盼摇憧上肭宄耍俊 “子何受刑,无人问管,唯娘娘记挂,还屈尊前来探望,从今往后,若是帮得上娘娘,子何万死不辞!” 黎子何语气坚定,眼神坦荡,跪在地上毫不犹豫道。 妍妃眸中的怜悯化作一团雾气消散,隐隐透着欢愉,粲然一笑,道:“黎医童放心,有本宫在,定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谢娘娘恩典!”黎子何忍住疼痛,重重磕了一个头,嘴角浮出一抹轻笑,雪中送炭,当然更胜锦上添花,妍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吧,在自己觉得孤独无望的时候伸出一双手,救她与水火中,不管是谁,对于这样的恩惠怕是千恩万谢,可惜,她是黎子何,也是季黎。 第一步,终是跨出去了,还有,第二步。 第二十五章 郑颖 皇宫内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皇上仍在昏迷中,未见苏醒,刑罚司被不明人等闯入,用药迷倒众人,劫走秀女沈银银,各个宫门未见异常,在宫内搜寻未果,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丞相郑颖也在此时突然重病,朝中无人掌局,人心惶惶。 太医院更是因为皇上的中毒乌云漫天,人人脸上皆是阴郁。冯宗英在书房内翻遍了各类医书,气愤得将书扔了一地,这么多本,居然没有一本提到粟容花种! 那日去问沈银银,只要她说出解毒之法,便饶她下毒之罪,哪知道那丫头心硬嘴也硬,死咬着说毒不是她下的,是有人陷害,可让她回忆与何人接触过,她又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想着第二日再想法子逼她开口,哪知道当天晚上便被人劫走。 冯宗英又扔下手里一本书,学了一辈子医,居然不知道那么个东西的存在!随即起身出门,憋不住了,直接去问黎子何,丢脸就丢脸,他这是不耻下问! 黎子何身上的伤好了些,已经开始尝试着起身下地,刚走到桌边坐下便看到冯宗英怒气冲冲地过来,入门便吼道:“有个问题问你,给我老实回答。” “大人请讲。”有些人在尴尬赧颜的时候便喜欢佯装怒气,掩盖原来的情绪,黎子何低头掩住笑意,轻声道。 “粟容花种,到底何解?”冯宗英眼神飘忽,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黎子何抬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粟容花种,说毒也并非剧毒,若吸食时间不长,在空气流通的地方呆上一阵自可痊愈,若时日太长,便需要用粟容花瓣来解毒。” “粟容花瓣!那花一开两季,哪两季?” “一冬一夏。” “什么?”冯宗英惊得站起来,吼道:“冬夏,现在是秋天,还要一两月才可入冬,这么说是无解了?” 黎子何摇头,道:“不可说无解,只是得等到入冬花开而已。” “废话!那毒不是会猝死梦中吗?不说一两个月,皇上接着睡个两三日,不是被毒毒死的,是饿死的!”冯宗英低吼道,让云晋言吃吃苦头没什么问题,要丢掉小命可就麻烦了。 黎子何正色道:“大人莫要担心,皇上应该不会昏睡太久,醒来之后会因着未解毒的原因全身疲乏,每日有一两个时辰或许会全身不适,但不至于要人性命。” “你确定?”冯宗英狐疑看着黎子何,其实若非在沈银银那里找到粟容花种,投毒的最大嫌疑人便是他,可仔细想想,若非他,自己根本不会知道粟容花种为何物,若真是黎子何下毒,他也不会这般大意…… 黎子何轻轻点头,她确定,一来中毒时日不够长,二来……当年云晋言能狠心杀她,连肚中胎儿都不放过,如今又怎会纵容自己沉溺在梦中? 冯宗英有些不信,但想着近几日云晋言的脉搏越来越有力,不似初时那般虚弱,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冯宗英点着头,又瞥了一眼黎子何便走了。 云晋言果然如黎子何所说,不过两日时间便醒了,只是醒来之时神情恍惚,目光有些呆滞,甚至不发一言,独自在龙旋宫坐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上朝才略有好转。郑丞相的病来得凶猛去得迅速,很快便可回朝处理朝政。 至于秀女沈银银被劫走,无法找到丝毫线索,云晋言也未过多追问,便不了了之。 宫内一扫往日阴霾,有生气了许多,太医院更是因着一件事而沸腾起来,曾经拒绝院史一职的云潋山医师沈墨,竟自愿入宫,屈居御医。 黎子何身体恢复了分,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听见院内一片喧闹议论声,刚出门便看到院中树下的沈墨,如当初在云潋山时一般,身着月白长衫,长发简单束起,腰间黑色缎带,织着细密花纹,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在他白皙的面上,光随影动,如梦似幻,只有那双眼,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黎子何骤然发出一抹亮光,再不移开。 黎子何面色一白,心跳乱了几分,毫不犹豫移开双眼,转身回到屋内,关上门。 送走一个沈银银,再来一个沈墨。 再世为人,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她知晓自己该感激,该报答,只是,没有资本,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处理得当,如何来感恩?要她放弃报仇,做不到,那么她能做的便只有将对她好的人推离这个漩涡,越远便越安全。 一直以来她都察觉到沈墨对自己的关心体贴,可越是如此,便越不能拉他入局,越是对他冷淡,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却不想适得其反…… 黎子何翻了翻桌上的医书,半个字都看不下,好似有人用指甲挠着自己的心,说不上疼,说不上痒,却让人倍感焦虑。 最终黎子何深吸一口气,沈墨入太医院,不一定是为了自己,或许想为银儿开罪,或许有其他目的,就算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不会让他影响到自己的计划,脚步不可乱,一切如常便好。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站在勤政殿不远的长廊边,刚刚拦住的小太监说郑颖下朝之后便随云晋言去了勤政殿,若要等他又不被旁人注意,便只好守在这里了。 日头渐升,接近晌午时,黎子何终于看到郑颖矫健的身影,虽说时隔六年,郑颖已经有些发福,黎子何仍是一眼认出,忙迎上前去,鞠躬行礼道:“见过郑丞相!” “你是……?”郑颖一双浓眉微蹙,双眼好似鹰目闪着精光,将黎子何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八字胡显得整个人分外严肃。 “晚生黎子何,特地来找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黎子何仍是作揖恭敬回答。 郑颖转着眼珠想了想,未听过此人的名字,遂正色道:“什么事?” “晚生想随大人回府再说,不知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是。”黎子何再作一揖,低声道:“晚生有个师妹,名讳沈银银……” “等等!行了,回府再说!”郑颖一听到沈银银三字,脸色一变,马上打断黎子何的话,丢下这么一句,率先走在前面。 黎子何跟上,一路上无人查问,顺利出宫。 宫外停了一架轿子,郑颖吩咐了随从一声,便有人牵来一匹马,黎子何不擅骑马,却也不至于完全不会,颠颠簸簸到了丞相府。 这丞相府比起六年前,还真是气派不少,扩建便不说,单单看修葺一新的门楣,精致手工雕木,各种繁琐花纹图案,雕刻得栩栩如生,配色用料也都是一流,再入门便是宽敞空地,只是那空地上铺的石面,恐怕就是价值不菲。 黎子何掩住眸中神思,低头跟着郑颖一路前行。 一入前厅便有人备好茶送上,黎子何的一份也未忘记,接着便识趣地退下。 “你想跟老夫说什么?”郑颖悠闲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随意问道。 黎子何轻笑道:“令郎曾去找过我,商量带师妹……” “停!老夫要听的不是这个,你想如何,直话直说,莫要耽误老夫的时间。”郑颖放下手中茶盏,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 “哦,子何还想说一件事,令郎还曾交给晚生一本账簿……” “胡说!”郑颖一个激动,手一扬,打翻了搁在桌上的茶杯,清脆的一声,茶水溅了一地,厅外马上有仆人欲要进来,郑颖一声暴喝:“滚出去!没有本相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滚远点!” 黎子何只当没看到郑颖愠怒的脸,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娓娓道来:“万安二年,旭阳洪涝,捐赠白银一百两;万安三年,建夷洲,捐赠白银五百两;同年,通泸河,捐赠白银三百两;这些出账,子何便不多说,晚生觉得重要的是随后的入账,万安六年,北部雪灾,入账……” “行了!你!到底想要如何?”郑颖面色早已苍白,撑着太师椅倏地站起来,满是防备地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轻轻一笑,放下茶杯,揭开茶盖,伸出一只手指,沾了些许茶水,笑道:“于丞相大人而言,并非大事,晚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说话间,一字已在桌上成形,郑颖狐疑上前,乍一见那个字,惊得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尽管压抑住情绪,仍是看得出满眼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桌上,黎子何写下的,是一个“季”字。 《斩情丝》出版公告 《斩情丝》出版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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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真相 “哈哈,不过一个医童,竟敢威胁本相,你未免自视过高?”不过片刻震惊,郑颖马上恢复常态,抚了抚八字胡,轻蔑笑道。黎子何随手擦去桌上字迹,淡笑道:“子何不敢威胁,只是与丞相大人做笔商量而已。” “本相为何要与你这黄口小儿商量?劝你还是安守本分,否则,哪天冤魂归西本相可是顾不到你。”郑颖不屑地瞥了一眼黎子何,又回到自己的太师椅上。 黎子何轻轻摇头,状似随意道:“子何一条小命而已,可若因我拉上丞相府上下……听闻当年季府可是灭了九族,如今皇上若是想要收权,又恰逢令郎劫囚,那囚犯还试图毒害皇上,不知这罪名……” “本相之事,无需你来担忧,顾好自己便是。” “可是若大人无法告之晚生想要知道的事情,这事,便与晚生有关了。” 郑颖腾起一股闷气,八字胡抖了抖,硬是没吐出一句话来,且不论那账本真假,单单他将君儿劫囚一事抖出来便能让皇上抓到把柄治罪。 “当年季府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找个朝廷大臣便知道,季宁一府被屠,是因为谋逆!” “谋逆罪,既已定罪,便要有证有据!”黎子何毫不退让,直视郑颖逼问道。 郑颖也不在乎说出来,笑道:“当然有证据,季府手下培植门人无数,当年朝中官员近半数皆是季宁门下,处处压制皇上,如果这称之为辅佐朝政,那也便罢了,可季宁之子季曲文刺杀平西王,铁证如山,连平西王都敢杀,季府还有何事不敢?” 黎子何紧紧咬住牙关,她嫁与云晋言之前,曲哥哥的确出过一趟远门,接着传来平西王暴毙的消息,只是她从未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是,就算平西王是曲哥哥所杀,用得着灭季府满门诛九族?分明是有人借此生事! “丞相大人也说当年季宁门人无数,又如何能轻易被擒?大人莫不是在骗晚生吧。” “笑话,本相还不至于如此。门人再多,也是些文人墨客罢了,当年顾将军主持正义,率手下将领捉拿逆党,稍有权势的季派官员举家被困,任他季宁权势滔天,也不过任人宰割罢了,哈哈……”郑颖说得一边说着一边斜睨黎子何,故意放大了声音,说得慷慨激昂。 黎子何只是轻轻垂眸,嘴角滑过一丝轻笑,果然,季府一事与顾家脱不开关系。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死里逃生吧,既然躲过一劫,又何必再往刀口上撞?趁早离宫安生点过吧。”郑颖狠狠瞪了一眼黎子何,若非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带他出宫,又听闻沈墨日前进宫,定容不得他走出这丞相府。 “子何想与丞相大人商量的事情还未说,又怎能走?”黎子何恢复一脸的轻松,拿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你想如何?” “想与大人一起,对付顾家。” “哈哈,你当真可笑!本相为何要与你合作?又为何要对付顾家?”郑颖突地大笑,好似看小丑一般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面不改色,放下茶杯缓缓道:“如今朝廷局势,皇上的心思,大人该是比晚生更加清楚,更何况,如今妍妃肚中已有龙种,若是产下皇子……晚生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郑颖一派与顾家势力相争,比起往日季家独揽大权,云晋言这个皇帝当然是要好做许多,可毕竟不够,他若真想集权,必定慢慢削去顾家手上的兵权,至于郑颖…… 转身离开前,黎子何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这个人,恐怕是云晋言有意纵容的吧,纵使他如今在朝廷如何嚣张,势力如何庞大,要抓他的把柄,太过容易,扶植他来压住顾家,削弱顾家之后再来处理他,便容易多了。 黎子何抬起头,轻笑着看蓝天白云,云晋言啊云晋言,心机深沉,藏而不露,若非她此次重生,身在局外,恐怕永远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当年,若是对他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防范,季府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往事已矣,追悔莫及。 黎子何闭上眼,顿觉轻松,困扰自己六年的谜题终是解开,与她的猜测一无二致,除了云晋言给季府定罪的所谓证据。 平西王,是云国唯一藩王。当年先帝与结拜兄弟谢千影合力打下江山,一统天下,先帝封谢千影为王,管辖云国西南部,允其自治,自佣军队,只需每年入宫朝见,进些贡品即可。平西王暴毙,由其弟谢千濂继位,当年并未掀起多□澜,却在三年后旧事重提,以此为由灭季府满门。 思及此,黎子何呼吸加重,极力保持的镇静又有土崩瓦解的迹象,如有刀片绞心,曲哥哥为何会去刺杀平西王? 黎子何紧紧闭上双目,不愿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再多想一分,便会万劫不复…… “公子,可否移步一让?” 温和的声音,轻柔地将黎子何拉出泥潭,她蓦地睁眼,眼前尽是一片雪白,白色的衣,白色的皮肤白色的唇,甚至那一头黑发,在阳光反射下都发着白光,轻轻飘起,勾勒出男子唇角温和的笑意,只有那双眸子,黑得干净彻底,看清黎子何的瞬间一抹惊诧一抹黯然一闪而过。 黎子何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再次浮起涟漪,一圈一圈愈来愈大,直直拍打心墙,怔怔看着男子的脸,扫到他不得动弹的双腿,久未湿润的双目涌起一股热流,几欲喷涌而出。 “抱歉,打扰。”白衣男子笑意未散,垂下眼睑,双手推动木制轮椅,向着来时的方向拐了个弯,缓缓离开。 轮椅前行,长廊上响起细碎的嘎吱声,重重压在黎子何心头,顾不上阳光的刺眼,黎子何睁大了双眼直直看着前方,急速离开,不记得如何穿过拥挤的人群,不记得如何通过禁军盘查,不记得如何回到太医院,只知道瘫坐在小屋的桌边时,自己耳边仍然响彻如风般滑过的轻声吟唱,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 沈墨见到黎子何面色苍白,神色恍惚,步伐急躁地回了太医院,连忙跟上,刚在她身边坐下,手臂便被拉起来。 黎子何又闻到梦中那丝熟悉而温暖的药香,毫不犹豫抓住,靠过去,鼻尖触到一丝柔软,黎子何双目紧紧贴上去,压抑欲要汹涌而出的眼泪。 曲哥哥会去刺杀平西王,是因为她。 那个干净温和的男子,会失去双腿,也是因为她。 蓦地想起沈银银曾经问过的话,男男之爱,股骨断裂,曾是季黎时对郑颖的了解,好男色,养娈童…… 想起那个孩子曾经拉着她的手:“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曾经将她护在身后大喊:“不许你们欺负她!”曾经用手擦掉她脸上的灰尘:“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曾经紧紧抱住她:“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门里的哭喊,雪地里的血色,冰冻入骨的寒冷,早已封尘的记忆洪水破堤般汹涌而至。 沈墨见黎子何将脑袋埋在自己手臂中,浑身颤栗,心中疼惜,不由伸手扶住黎子何的肩,欲要将她揽入怀中。 冯宗英进门时,便刚好看到这一幕,一把白胡差点竖起来,大声喊道:“黎子何!” 黎子何如从梦中惊醒,倏地抬起头,满目通红,茫然看着冯宗英,不知他意欲如何。 冯宗英瞪着沈墨,本来师徒之间,两人关系较好也比较正常,可一想着前阵子太医院内风言风语说黎子何有断袖之癖,今日再看到两人这副模样,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怎么看都不觉得黎子何哪里不正常,那不正常的就是这个沈墨了,师父是歪的徒弟如何能正?黎子何定是受他影响了! “大人何事?”黎子何反应过来,见沈墨垂眸不语,便开口问道。 “跟我去看看皇上。”冯宗英剜了沈墨一眼,对黎子何不满道,真想教训他不分好坏,哪能什么都学师父?有机会得教育一番才是! “是。” 黎子何颔首跟在冯宗英身后,瞥见沈墨也一直跟着,正欲开口,便听到冯宗英斥道:“你跟着作甚?” 沈墨并未回答,从袖间拿出一包东西,拉住黎子何的手,塞在她手心,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黎子何瞬时明白这纸包里的东西是什么,粟容花瓣,风干的粟容花瓣,沈墨不清楚她到底要将云晋言如何,可是给她这个,让她有了两个选择,救,或不救。 第二十七章 解毒 第二十七章 解毒 冯宗英带着黎子何前往龙旋宫,一来云晋言的确如黎子何所说,醒来之后精神萎靡不振,每日有一两个时辰好似十分痛苦,他探过脉,却找不出是何毛病,二来黎子何因为一手字屡屡遭殃,他交代一下为妙。刚入龙旋宫便传来云晋言的大笑和姚妃的娇笑声,冯宗英皱眉,魏公公唱到完毕便带着黎子何入内。 “医童黎子何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万安。” 云晋言坐在殿中黄灿灿的长椅上,一左一右,分别是姚妃和妍妃。姚妃妆容精致,衣着一如往常奢华贵气,小腹微微凸起,身子亦有些发福,比起往日更显富态。妍妃姿色本就不差,薄薄一层淡妆,天然去雕饰,身子显然比姚妃弱上许多,好似一碰就碎一推就倒,眉目间还含了些郁色。 黎子何刚刚接旨起身,便见她对着自己淡淡一笑。 “该拿脉了。”冯宗英一看两名宠妃齐聚一堂便没有好脸色,拿过黎子何肩上的药箱,重重砸在桌上。 姚妃拿着帕子掩嘴轻笑道:“冯爷爷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本宫回去便是。” 说着对云晋言粲然一笑道:“姚儿先回去了,皇上莫要忘了今晚到我桃夭殿。”语毕起身屈膝向云晋言行了一礼,顺道得意剜了妍妃一眼,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姗姗而去。 “等等。”冯宗英突然出声,叫住一脚踏出门外的姚妃。 姚妃并未回头,只是浑身一颤,便停下脚步,身旁的悦儿倒是回头好奇看着冯宗英。 “黎子何的字,是我教的,日后莫要找他麻烦。”冯宗英苍老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暗哑,对着僵住的背影道。 姚妃未动,也未回答,半晌踏出另一只脚,随着叮当声渐渐远去。 “妍儿也先行告退。”妍妃识趣地行礼离开。 冯宗英的脸色这才好点,唤道:“子何,你替皇上把脉,看看粟容花种,可还有其他解法。” 黎子何颔首上前,正欲下跪,云晋言的手腕已经伸到眼前,抬声道:“赐坐。” 黎子何并未抬头,伸手拿脉,心思早已飞远,本想着用粟容花种,至少可让云晋言受几月皮肉之苦,从未想过马上替他解毒,可刚刚沈墨给了自己一包风干的粟容花瓣,这毒,若在这个时候解了…… “皇上中毒不深,师父入宫时带了些许药材,可助皇上解毒。”黎子何放下云晋言的脉,沉声道。 “如何解?”云晋言扬眉,在冯宗英说话前便接过话头。 黎子何拿出沈墨交给她的东西,还未打开便能嗅到淡淡的粟容花香,缓声道:“只需在此味药中浸泡一个时辰,再施以针灸,疏导体内毒素,如此两三日便可痊愈。” “这么简单?”冯宗英有些疑惑地盯着黎子何手中的小药包。 “来人,备水沐浴。”未等黎子何回答,云晋言便已吩咐道。 “大人。”黎子何弯腰,将粟容花瓣双手呈给冯宗英。 冯宗英接过去,打开来看了看,艳红花瓣已被风干,呈暗红色,一瓣细长,紧密贴在一起,幽幽的怡人香气四散开来,并无异常,颔首道:“那即刻解毒便是。” “黎医童来替朕解毒。” 云晋言突然出声,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正欲从药箱里拿出针排的黎子何生生顿住,回首正巧对上云晋言的双眸,如往日一般黑亮,好似水底的黑色石子般泛着波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从前,她向来觉得云晋言看着自己的眼神是坦诚的,饱含爱意不参一丝杂质的,可今日,重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对上他的眸,突然发现,那双眼,明明就是幽深莫测,晦暗难辨。 爱欲迷人眼,被爱蒙蔽双眼的,一直是自己。 两眼相对,不过一个瞬间,黎子何垂眸,再看向冯宗英,让她一个医童来替皇上针灸解毒么? 冯宗英同样不解地扫了一眼云晋言,随即问黎子何道:“你会针灸?” 黎子何愣了愣,颔首答道:“会。” “那还不谢恩?”既然云晋言开口,他都不怕死,自己还担心个什么?这对黎子何而言也是个机会,若是能顺利解毒,日后这宫中,就容易呆得多。 “谢皇上恩典!” 黎子何跪下前扫了一眼安静躺在药箱中的针排,长针折射出来的银光突然变得耀眼,针灸,她学过,可从未试验过,不过,既然送上门来,怎好拒绝? 冯宗英被云晋言遣走,临走前给了黎子何一个鼓励的眼神。 黎子何独自在宫外瞪了一个时辰才再次被唤进去。 龙旋宫,正入大门是厅,右侧一片算得上一个小书房,左侧则是床榻,入了里间往右走有供沐浴用的浴池。黎子何踩着步子慢慢往前走,水雾渐浓,一片混沌中指看到一个模糊的明黄身影。 黎子何止步,隐约见到有宫女为云晋言穿衣,开口道:“皇上脱下上衣,躺在龙榻上方可行针。” 闻言,云晋言干脆让两名宫女退下,诺大的龙旋宫里,霎时只有黎子何和他两个人。 黎子何看着他穿过雾气一步步走进,仿佛拨开一层层云团,慢慢走到自己眼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只在那一个瞬间,黎子何突然警觉,这个人,最大的外皮便是温柔,剥开温柔之后,便会看到一层又一层的污垢,洗不净蜕不掉,因为除了那层外皮,从里到外都是黑的,包括那颗心。 “皇上请趴下。”没有宫女在,黎子何只好到榻边将床铺好,让云晋言趴下她好施针。 “沈银银是你师妹?”云晋言慢悠悠地走到榻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问话。 黎子何怔了怔,答道:“是。” “一人下毒,一人解毒,还真有意思。”云晋言盯着黎子何,笑道。 黎子何忙跪下,急声解释道:“那毒定不是师妹所下,否则哪会那般容易让人从她身上搜下?师妹甚少下山,无亲无友,更不会有人愿意冒险‘救’她。” “哦?听闻她在福秀宫时便与郑丞相之子走得甚近。”云晋言一边说着,脱下上身的单衣,趴在床上,示意黎子何施针。 黎子何心头一跳,他果然是知道的。 云晋言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渗着细密水渍,在白日里仍旧灯火通明的龙旋宫里折射出变幻的色泽,随着云晋言的呼吸上下伏动,黎子何拿出针排,眼神一凛,针还未抽出,又听云晋言道:“上次给朕一个耳光的人,是你吧。” 黎子何手里的动作停住,脑中思绪一顿,立马跪下道:“请皇上降罪!” 云晋言不语,闭着眼好似将要睡去,又好似陷入沉思,黎子何垂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居然记得,当时他神志不清,自己又多洒了一把粟容花种在香炉,便是仗着如此,自己才敢打他一个耳光。 “起来吧,多亏黎医童一个耳光将朕打醒才是,呵呵。”云晋言低声笑着,笑声里参杂的情绪,黎子何听不懂,不想懂也不愿懂。 起身再次打开排针放在床边,黎子何拿着一张丝帕,擦干云晋言背上的水渍,一手抚上云晋言的背,压|岤探位,熟悉的触感,陌生的氛围,黎子何眯了眯眼,顺着|岤位,手指一路向下。 云晋言却在此时突地翻身抓住她的手,眸中有一瞬的迷乱,在看到黎子何脸上莫名表情时消散,轻笑道:“黎医童的手太冷了。” 黎子何轻轻挣开手,复又跪下道:“皇上恕罪。” “罢了,不用动辄下跪,朕以为你是有胆识之人。” “君臣之礼不可废。” “盛些热水将手泡热便是。”云晋言□着上身,随意坐在榻上。 黎子何领命抬头,撇过眼,这具身子,她早已见过无数次,倒也不至于羞涩,只是多看一眼,便会让埋藏心底的恨意抵死挣扎,欲要翻腾而出。 黎子何打了一盆水,将手浸泡其中,暖意顺着指尖渗入身体,却无法直达心底。 “粟容花种,会让人深陷梦境?”云晋言重新趴下,又问道。 “是。” “这梦境中的,是最念想之人?最快乐之事?还是……” “是最痛苦的回忆。”黎子何转身,斩钉截铁地回答。 云晋言一愣,突地大笑起来,笑声因为趴在床上有些沉闷,“哈哈,说得对说得好!的确,是最痛苦的回忆!” 黎子何再次走近龙榻,从针排里抽出银针,凝神静气,一针就要下手,云晋言又开声道:“我相信沈墨的医术。” 黎子何不予理会,集中精神看准|岤位便一针下去。云晋言身子轻轻一抖,不再说话,黎子何摒去杂念,只当眼前人是试验用的木偶,就算扎坏了,她也无甚损失。 一行针下来,黎子何已是满头大汗,将银针放入针排内跪下道:“回皇上,今日针灸已完。” “明日你接着来便是。”云晋言的声音慵懒,好似就快睡着,翻了个身将榻上的被子掀在自己身上。 黎子何领命,出了龙旋宫,阴霾晦暗的天气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这里呆了一个日夜那般长久,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有一次。 回到太医院,黎子何又匆忙替妍妃熬药,从大早到现在,不管是手脚还是脑袋,都未停过,眼看已近晌午,虽说已向妍妃投诚,也不好怠慢。 今日的妍雾殿,好比天空的颜色,灰沉沉的,比起往日更加冷清,黎子何还未入殿就见小橘一脸焦急迎过来,接过她手上的药煲道:“黎医童快些进去吧,娘娘正等着你呢。” 黎子何颔首,入了里间,妍妃侧坐在矮榻上,脸上少了往日的温柔,拧着眉头面色不善,地上尽是茶壶茶杯的碎片,定是被她砸烂的了。 “黎子何见过娘娘。” 黎子何弯腰行礼,妍妃好似这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抬头看着黎子何,表情无奈阴鸷决绝,融合在一起,冷声道:“我要姚妃肚里的孩子。” 第二十八章 情怨 第二十八章 情怨 妍妃要除去姚妃肚子里的孩子,黎子何并不觉得惊诧,令她讶异的是妍妃一直戴着的面具,为何瞬间就摘了下来? “娘娘息怒,若有子何可以帮忙的地方,必定在所不辞!”黎子何掩住情绪,拱手弯腰恭敬道。妍妃双眼一红,眼皮都为眨,眼泪就直直掉下来,一扫先前戾气,眉间含怨,哽咽道:“我也不想做那恶毒妇人,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么些年我处处忍让,如今怀上一胎,更是小心翼翼,不想与她争斗,她如此咄咄逼人,若是得了皇子做了皇后,这后宫之中再无我立足之地!” “娘娘莫要伤心,姚妃腹中是否为皇子尚且未知,娘娘肚中已有龙种,也可与她一争,再退一步,就算她产下皇子……”黎子何顿住,对上妍妃的双眸,再作一揖诚恳道:“子何既愿意为娘娘办事,便直话直说了。且不说姚妃姿色不及娘娘,单论势力,姚妃在前朝无身世背景,被立为皇后的机会少之甚少。” “前朝有势力又能如何?身为女子,想要的无非是心爱之人的眷顾。皇上金口已开,谁先诞下皇子,便由谁来统领后宫,她受孕比我早,皇上如此一说,显然是偏袒于她。她向来视我如仇敌,此次若真让她产下皇子,等着我的,怕就是北面一望无边的冷宫!”妍妃原本柔弱的声音,此时沙哑却尖利,通红双眼,续道:“再者,前朝郑丞相向来与我爹政见不合,皇上立姚妃为后,我爹自是不会同意,郑丞相定会特地唱反调,力捧姚妃!如此一来,她也说不上没有势力支持。” “娘娘想要何时?” “越快越好!” 妍妃毫不犹豫地回答,见黎子何不语,好似有些为难的样子,解释道:“马上秀女开始殿选,届时后宫嫔妃大增,想要掩人耳目,难度又大了几分,若再拖些时日黎医童还有把握,我也不反对。” 如今这后宫中妍姚两妃最为受宠,其余有三嫔十世妇,十七御妻,区区三十几人,的确够少,还有许多未曾被云晋言临幸,相互之间也甚少走动,即便如此,妍姚两妃之争都已经明暗交替虚实不分,一旦选完秀女,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后宫一旦充实,争斗只会愈演愈烈。 “娘娘放心,此事交给子何便是。”黎子何弯腰领命,难怪那日姚妃在此,明明可以让她先行离去,偏让小橘领她进来挨了一次打,原来妍妃已是急不可耐了。 “你当真愿意?”妍妃面色已近正常,柔声问道。 “子何不是糊涂人,知晓其中厉害关系,娘娘放心,子何受娘娘恩惠,铭记于心!” “有黎医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树倒猢狲散,你早被姚妃视作我的同党,哎,黎医童可明白我的意思?”妍妃恢复常态,神色柔和地看着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没有丝毫犹豫地诚恳道。 妍妃满意点头,轻笑道:“今日在龙旋宫受了点气,有些失控,让黎医童笑话了,你先退下吧,行事记得与我商量。” “是。” 黎子何颔首退出殿外,原本阴暗的天气更加昏沉,乌云厚重的压下来,像是一不小心便会砸向地面,今晚,最迟明日,定会有一场大雨。 自从沈墨来了太医院,众医童便不再那般无视黎子何,今日黎子何又受昭替皇上解毒,顿时觉得他身价大涨,见他回来,都齐刷刷地看过去。 黎子何一心想着还有些医书没有看完,倒也并未在意。 临近夜晚,天空终于飘起小雨,淅淅沥沥,仿佛掺着几丝愁绪。黎子何忙完一天琐事,终于可以坐在桌边稍事休息,可脑中思绪并未停下,今日妍妃说要出去姚妃肚中胎儿,她答应是答应,甚至上次姚妃无理取闹时恨意十足地想过那个孩子,一定不能留! 可是,姚儿啊…… 在未完全弄清楚当年季府一事,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之前,自己还不打算动她。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沈墨站在门外,身上被小雨浸湿,雨水挂在发间湿漉漉地搭在衣襟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黎子何。 “有事么?”黎子何起身将门大开,示意他入屋。 “你替皇上施针?”沈墨拧眉问道。 “嗯。” “为何不让其他人来?” “皇上钦点。” “你可以推脱。” “为何要推脱?”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反问,既是有了解毒之法,只要她这次为云晋言顺利解毒,算得上是立了一件大功,想要往上攀爬,想要查清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要走出复仇的第一步,她自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沈墨的黑眸蓦地变得深沉,复杂而浓烈的感情在眸中挣扎撕扯,半晌闭眼,压低声音,尽量和声道:“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对皇上而言,我是男子。” “对我而言,你不是!”沈墨睁眼,眸光倏然变得锐利,淡淡的怒气从身上透出来,竭力控制手上的力度,将黎子何的一只手轻轻握住,放在手心。 黎子何愣住,未料到沈墨会这般直接,迅速抽开手,假意去拿茶壶倒水,沈墨再次握住她拿着茶壶柄的手,认真道:“我从不曾隐瞒,我对你……” 斩情丝 完整版第10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你是我师父!”黎子何放下茶壶,猛地甩开手,垂眸不看沈墨。 “我不介意。” “我介意。” 黎子何干脆接话,抬眸直直看住沈墨。 沈墨脸色一白,扯开嘴角轻轻一笑,有轻蔑有恍然有自嘲:“原来如此。” 说罢转身便走,黎子何看着他颓然的背影,眼眶蓦地一热,高声道:“你本事淡薄之人,无需因我委曲求全,寻个机会出宫吧。” 沈墨在门外站住,屋内烛光映得他月白长衫散出淡淡的光晕,黑发随着夜风微微飘起,只听他淡淡道:“我愿意。” 人已远去,空留药香,黎子何抚过刚刚被他握住的手,仿佛一阵灼热滚过心头,拉出一丝笑容,不知是苦是涩。 第二日,昨夜淅沥的小雨突然变作暴雨,哗啦冲洗整个云都,深秋的天,却突然打雷闪电,让人恍惚觉得已是夏至。 黎子何奉命前往龙旋宫继续针灸,撑着油伞,衣角和后背仍是湿了个透,双脚的湿泞更是不用多说。 其实黎子何很是好奇,为何云晋言不担心自己施针过程中要他性命?是对自己太信任,还是对她太放心? 他的心思,她从未猜透,例如此次两妃同时怀上龙种,金口已开,谁先产下皇子谁便是后宫之主,他就那般自信,两妃会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黎医童,皇上已经准备好了,你先进去吧。”魏公公一脸和善接下黎子何手上伞,摆摆手示意他动作快些。 黎子何颔首称谢,入到宫中,一股暖气混杂着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消散她身上的些许湿气,抬眸见云晋言一身单衣坐在桌边,正在翻看什么,忙跪下行礼。 “平身,还是如昨日那般?”云晋言放下手里的东西,扬眉问道。 “是。” 云晋言颔首,起身正欲往里间走,突然传来魏公公的传唱声:“桃夭殿宫女悦儿求见!” 云晋言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双眉微皱,放声道:“准。” 悦儿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身上的浅绿宫女装已经湿透,和着头发紧紧贴在身上,面上焦虑,刚入宫门便惊慌跪下,急声道:“皇上……皇上,娘娘她……她又……” “知道了,你在殿外候着。”云晋言打断悦儿的话,拧眉吩咐道。 悦儿连连点头,瘦长的脸颊滑下一滴滴雨水,顾不上擦拭便起身,关门退下。 云晋言快步离开书桌,走入里间拿起龙袍便往身上套,本欲喊侯在外面的宫女,瞥了一眼黎子何道:“会穿衣么?” “会。”黎子何垂眸回答。 “过来,替朕穿衣。” 云晋言伸开两手,任黎子何把弄龙袍,冰凉的手不时触到自己温热的皮肤,立刻弹开,复又回来继续,突地记起昨日针灸时两手在背上按压的触感,看不到身后人的脸,莫名有一种熟悉而安心的气息,仿佛从那人身上散出来,转身想要抓住,却在看清身后人的模样时,那股气息亦烟消云散。 云晋言闭上眼,久违的熟悉感再次蜂拥而至,好像以前有个人,也曾这般替他穿衣,突地睁眼,好似从一场幻梦中苏醒,看到黎子何低垂的眼睑,覆在脸上的长睫,只是比常人稍稍白净的脸,陌生,将那感觉冲得支离破碎。 果然,昏睡太久,陷入梦境太久,竟会经常觉得看到她的影子。 云晋言轻轻一笑,龙袍已上身,看了眼黎子何道:“你跟我来,带上药箱。” 宫外雨势未小,雷声轰鸣,黎子何撑着伞跟在龙辇之后,寻思那悦儿想说什么,云晋言又为何匆匆赶来桃夭殿。 雨声渐大,盖过了龙辇前行的声音,偶尔“轰隆”一声,好似天公发怒。刚刚接近桃夭殿,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黎子何心头一震,是姚妃的尖叫声。 “啊!血……” 云晋言从龙辇上下来,顾不得给他撑伞的魏公公,急步进入桃夭殿。 桃夭殿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不知是被大雨淋湿冷得瑟瑟发抖,还是听到骇人的尖叫声吓得浑身颤栗。黎子何匆匆瞥过一眼便跟上云晋言的步子。 桃夭殿内一片狼藉,撕碎的纱幔,摔破的瓷器,推到的桌椅,扔了一地的首饰,还有瘫坐在正中的姚妃,泪水将浓妆冲得满脸都是,头发散乱,跟着泪水濡湿地贴在脸上,若不是身上的火红长裙,怕是很难想象她会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姚妃。 “血……血……都是血,好多血!不要啊!不要这么多血……啊!”姚妃尖叫着,死命抱住脑袋,一边挪动双腿无措地向后退,地上破损的瓷器碎片嵌入腿间,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仍是不停尖叫。 云晋言疾步上前,蹲下来阻住她不断后退的身子,两手用力掰开她的手,一边柔声道:“姚儿,姚儿,没有血,没有血,你在做梦……” 姚妃停止哭喊,抬起头,眸中无神,双唇发抖,木然看着云晋言,突地一声惊雷响彻天际,姚妃疯了般挣扎,欲要甩开云晋言的双手,又开始哭喊道:“啊!不是梦……不是梦,好多血……” 云晋言一边朝黎子何使着颜色,一边将姚妃抱在怀里,轻声道:“姚儿,听我说,是梦,是梦,醒来就好了……是梦……” “是梦,是梦……”姚妃停下挣扎,最终跟着云晋言呢喃着,将脑袋埋在云晋言胸前,哽咽道:“是梦……三殿下,是梦……” 黎子何已经走到云晋言身边,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石化般站在原地,姚妃说,三殿下…… 在她嫁给云晋言之前,在云晋言登基之前,姚儿称云晋言,便是三殿下。 第二十九章 病症 第二十九章 病症 “愣着作甚,快想些法子让娘娘安静下来。”云晋言抱着姚妃到榻边,一边对着黎子何不耐道。 黎子何这才明白云晋言唤她跟上的原因,只是…… 黎子何瞥了一眼手上的药箱,压抑住心中情绪,垂首弯腰恭声道:“回皇上,药箱中只有针排,未带其他药物,娘娘现在的状况,不宜用针。” 姚妃虽是紧紧窝在云晋言怀里,仍是不停颤抖,嘴中还在呜咽。 云晋言将她放在床上,低吼道:“去请冯院史过来,马上。” 黎子何领命出门,殿外大雨滂沱,没有停缓的迹象,雨水砸在地上点出一朵朵小花,溅在心底一片冰凉,冰凉到麻木,原来看着昔日爱如骨髓的男子,用同样温柔的眼神疼惜别的女子,还是曾经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女子,对着自己却是冷语相向,心中再无疼痛,麻木到只触到一日胜过一日的恨意。 爱已成殇,恨亦入骨。 天空蓦地闪过一道白光,撕开黯沉天幕,好似狰狞诡异的大笑,随之而来一声震天惊雷,响彻云端,惊起刚刚安静下来的姚妃,满面惊慌失措,看到坐在床边的云晋言,突地瞳孔一阵收缩,面色更是惨白,紧紧拽着床单的手不住颤抖,又慌忙松开,泪水蓄了整个眼眶,滚爬下床榻,跪在地上扯住云晋言的龙袍下摆,嘶声呜咽:“皇上……皇上,救小姐,皇上,求你救救小姐,小姐一心只对皇上一人,小姐为了皇上愁得不眠不休,为了皇上差点与老爷闹翻,为了皇上才入的后宫……” 云晋言扯开龙袍,面无表情,却仍是弯腰打算扶起姚妃。 姚妃手中一空,侧身躲过云晋言的手,一个趔趄再次瘫坐在地上,突地安静下来,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夹杂着厚重的粉脂落在大红长裙上,染出点点水渍,她木然看着云晋言,眸中一片混沌,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吹起云晋言的明黄龙袍,拂过姚妃眼前,那双眼突地闪出精光一般,狠狠瞪着云晋言,摸起地上冰凉的瓷器碎片便向他砸过去。 “混蛋!骗子!你不是三殿下,不是三殿下!三殿下最疼我家小姐!你是皇上,见死不救的皇上!” 不停飞来的瓷片被云晋言轻易闪过,他皱着眉头,脸上柔色尽散,略有不耐地看着姚妃,一丝疑色从脸上飞闪而逝。 “姚儿,姚儿……”冯宗英入门只看到一人怒瞪一人气郁,忙快步过去扶住地上的姚儿,撩开她凌乱的长发,急声道:“姚儿没事了,冯爷爷来了。” 姚妃身上的戾气散了些,恍惚看着冯宗英,一个眨眼泪水又直直留出来,扑到冯宗英怀里哭喊道:“冯爷爷,你救小姐,只有你能救小姐了!他们都要她死,连孩子都不放过!冯爷爷你快把这个人赶走,他不是三殿下!三殿下不穿龙袍的!冯爷爷救小姐,好多血,全是血……” “是是,姚儿乖,把这个吃了,吃了他就走了。”冯宗英打开手中瓷瓶,倒出几粒药,喂给姚妃吞下。 “吃了你就救小姐对不对?” “嗯,姚儿乖。” 姚妃点头,乖巧地吃下药,眼神渐渐涣散,软下身子蜷缩在冯宗英怀里,入定般一动不动。 “你还是早日把她医好为妙,如今她能认得朕的龙袍,该是病情有好转了?”云晋言一手挽弄自己的袖子,淡淡瞥了一眼姚妃。 “若能医好,何须六年时间?作孽啊作孽啊……好端端一个人儿,被你折腾成这个模样……”冯爷爷心疼地擦去姚妃脸上的污渍,声音哽咽颤抖。 “若非朕留着她,她连命都保不住,更何况,这病如何来的,冯爷爷怕是比朕清楚吧?”云晋言似笑非笑地盯着冯宗英,黑眸幽深,看不出任何情愫。 冯宗英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道:“那阵子我卧病在床,如何得知?” “哦,是朕糊涂了。”云晋言好似不在意地轻轻一笑,接着道:“既然朕再制不住她,日后雷雨天,还是冯爷爷亲自过来的好。” 语毕,两手背后,抬脚出门。 冯宗英抱着姚妃,狠狠瞪了一眼云晋言的背影,姚儿若当真无用,你会留她到如今? 黎子何回到太医院,全身被淋了个半湿,甩了甩油伞上的雨滴,刚入门,便听到医童们议论纷纷,好似在说沈墨今日一早走了现下还未回来,心中轻叹了口气,走了便好,冯爷爷本就不待见他,他要走定不会多加阻拦,远离这是非之地,继续做他淡泊出尘的医师沈墨吧。 回到屋中,黎子何打开桌下暗阁,其实算不上暗阁,只是比起一般抽屉更加隐蔽而已,里面放了些从云潋山偷偷带下来的稀有药材,至少在偏北的云都是稀有的。黎子何从中挑了两样,塞入袖口,撑着油伞再次出门,前往妍雾殿。 妍雾殿今日竟是比往日更加冷清,本就不多的几名太监宫女都被妍妃打发回去休息,殿内只留她和小橘二人。 黎子何进殿便感到一股暖气,带着湿气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抬眼见到妍妃仍是拿着一本书斜卧在矮榻上,见自己入门轻轻一笑道:“黎医童来了。” “娘娘万安。”黎子何作揖行礼,瞥见店内只有妍妃和小橘二人。 “无须多礼,黎医童现在前来,莫不是昨日交给你的事情,这么快便有了主意?”妍妃放下手上的书,面上柔和,眸中散出来的芒光却是犀利兴奋。 黎子何垂眸道:“在此之前,还请娘娘回答子何几个问题。” “有何不解,尽管问我便是。” “关于姚妃娘娘……今日随皇上去桃夭殿,姚妃娘娘……好似有些不正常?”黎子何故作踟蹰,犹疑道。 “呵呵,黎医童已经发现了,何必再来问我。” “子何是想知道姚妃的具体症状,病因等,如此才好配药,事半功倍。”黎子何一边缓声说着,一边从袖间拿出刚刚那两味药,放在手中。 妍妃轻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痛快道:“她就是得了疯病!每到雨天,特别是打雷的雨天,便开始发病,嚎哭怪叫,还说什么必须得皇上去才能安静下来,依我看,是利用皇上的怜悯之心,装疯卖傻的吧!” “娘娘,不是……” 妍妃身边的小橘开口欲要说什么,被她脸上愈发灿烂的笑容堵了回去。 “如此说来,姚妃怪病由来已久,每到打雷下雨便会发作?”黎子何拧眉认真问道。 “不错,宫人皆知,只是有俱于她残暴的性子不敢直言罢了。呵呵,话说回来,也是见她疯癫的可怜模样,我不屑与她多争,可她得寸进尺,我也别无他法。”妍妃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皱眉。 黎子何垂首低笑,妍妃这面具果真厚重,到了这个份上,还能做出一副善良柔弱被逼无奈的模样…… “既是如此,子何这里的两味药,只需麻烦娘娘请人缝在姚妃的香囊,枕套,或是被褥中,或是找机会不着痕迹留在桃夭殿,此药扰人心智,令人心神不宁,今日姚妃刚好发病,一连几日无法入睡也不会引人怀疑,届时劳累过度,肚中胎儿,自然而然……” “黎医童果然聪颖,我没看错人。”妍妃此时的笑意倒有几分真,随即又疑虑道:“可会被人发现?” “娘娘放心。两味药,分开来他人会当做普通的香料,可若合在一起,便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而且这药是从云潋山上带下来,识得的人本就不多,知道其药力的,便更是少之又少了。” 小橘上前,黎子何将药交在她手里,又对妍妃道:“子何能做的只是提供药物,其他还需娘娘费心了。” “这是当然。”妍妃满意地打量黎子何,道:“这几日的药就不劳烦黎医童送了。” 黎子何了然点头,行礼退下。 殿外雨势渐渐收小,黎子何撑开伞,迎着寒风一路向前,姚妃与云晋言,不管他们是何关系,有何瓜葛,又是从何时开始,背叛便是背叛,云晋言的“龙种”,必须给她来不及出生的孩子陪葬! 三日后,桃夭殿传来消息,姚妃小产。 只是,不是因为夜不安寝体弱神虚,而是因为在妍雾殿喝了一碗补汤。 音乐出错,章节不能少字,对不住! 第三十章 雨夜 第三十章 雨夜 黎子何听到这个消息时,思绪有一瞬间的停顿,怔怔坐在书桌前,计划以外的事情,总会让人粹不及防。妍妃既然特地拉拢自己,定是不可能擅作决定换了解决姚妃的方法,而且还如此愚蠢的让姚妃拿住把柄,此事显然不是妍妃所为,那还会有谁,想要除去姚妃肚中胎儿?若还有一个自己不曾知晓的人,一计嫁祸妍妃同时迫害姚妃,这个人还当真厉害…… 黎子何再坐不住,起身前往妍雾殿。本来为了姚妃出事时不惹人怀疑,这几日都未过去,可事情弄成如今这个局面,还是过去一趟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为好,她不喜这种被动感。 刚刚出了太医院便看到冯宗英拧着眉头,一脸忧郁的模样,慢慢踱着步子,头都不抬从黎子何身边擦过,竟好似未曾发现他的存在。 黎子何回头,不解看了看冯宗英的背影,他向来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连续几日都见他闷闷不乐,定是心中有什么事情不痛快了,黎子何轻叹口气,等从妍雾殿回来再问问便是。 几日前的大雨,硬是下了整个日夜才停息,天气骤然变冷,昭示着初冬的来临,皇宫也好似被这场雨刷洗一新,处处清丽明亮,唯独妍雾殿内密布愁云,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殿内,却仍是让人觉得暗淡无光。 黎子何在妍雾殿不远处驻足而望,宫中人传闻是说姚妃在妍雾殿喝下妍妃的一碗补汤之后身体不适,落胎小产,可妍雾殿除了比往日增添几分沉闷,未见云晋言有其他行动。可她几日未曾送药,此番贸然前去,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思酌之间,妍雾殿一声脆响传来,瓷器砸地的声音,随后是更加阴森的死寂。黎子何凝神抬步,看这状况,云晋言该是不在,现在过去,表忠心的好机会呢。 殿外只留一名太监看门,面色苍白瑟瑟发抖,一见黎子何,连忙高唱道:“黎医童求见。” 殿内仍是静默,半晌才听见妍妃低沉压抑的声音:“进来。” 黎子何推开门,里外间屏风边一人高的花瓶倒在地上,碎片洒了一地,小橘跪在地上嘤嘤哭泣,妍妃坐在矮榻上,一脸怒气瞪着小橘,见黎子何入门,面色才有所缓和,深吸了口气,柔声道:“黎医童来了。” “娘娘万安。”黎子何简单行了一礼,瞥了眼不停抹泪的小橘。 “亏得黎医童此时还敢来妍雾殿,如今这皇宫内怕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妍妃垂眸,一抹愁绪荡上眉梢,说话间伴着失意的叹息。 黎子何正色道:“子何受娘娘恩惠,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今日前来,实在是对宫中传闻略有不解,想弄清事情真相。” “真相!”妍妃眼神一凛,愤恨瞪着小橘,怒道:“你倒是给我说说,什么是真相!” 小橘浑身一抖,顾不得地上的碎瓷,跪着挪了几步,膝盖上的鲜血印得地上一块块的血渍,磕头哽咽道:“娘娘,是小橘错了,小橘错了!” “现在认错有何用?我顾家养你教你,从小到大你跟在我身后可曾受过委屈?如今你竟这般害我!留你还有何用?”妍妃说道急处,拿起手边的茶杯,一手砸在小橘脑袋上。 小橘仍是哭,又压抑着不敢出声,只听见她不停的哽咽换气声,磕头道:“娘娘,小橘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小橘只是不想再看娘娘害人,真的没想过要害娘娘。” “你在这后宫的日子是太舒坦了吧?我不害人,不代表别人不会害我!这后宫怨灵什么时候少过?我千算万算,竟是算漏我主仆二人两心相向!”妍妃双目微红,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黎子何从她们的对话中大概明白姚妃一事怕是败在小橘,可事情究竟如何? “让黎医童见笑了。”妍妃僵着脸扯出一个笑容,疲累叹口气,又对小橘道:“你把事情始末再说一次!看黎医童是否还有转圜的法子。” “是。”小橘磕头领命,低头,仍是哽咽道:“那日黎医童给的药,我……我收了起来……我没想到收起了药,姚妃还是落胎了,真的!我不想再害人了,不想了……” “什么叫再?这几年我忍气吞声,姚妃的一根手指头都未动过!若非她欺人太甚,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娘娘,娘娘……”小橘又对着妍妃不停磕头,半晌抬头瑟瑟道:“娘娘,您知道,每到雨夜,桃夭殿便会有哭嚎声,像是要喊进人心里,娘娘,那桃夭殿……那桃夭殿,以前……以前是红鸾殿啊……” “宫人皆知那哭嚎是姚贱人搞的鬼!她这些伎俩也就能骗到你这种蠢货!”妍妃一听小橘的话,脸色被气得煞白,最后一句话更是咬着牙齿吐出来。 小橘脸上带泪,连连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姚妃平日都好好的,只有雷雨天才会如此,雷雨天……娘娘,当年季……当年……也是雷雨天,大雨下了三个日夜……从那夜开始便有了这哭嚎声,六年来每逢雷雨天便不曾停歇,娘娘,那是……那是……冤魂……” “闭嘴!”妍妃气急,一手扫掉矮榻小桌上的茶具,惊得小橘再说不出半句话。 “呵呵……”妍妃突地轻笑,看了一眼黎子何道:“黎医童是自己人,更何况,这事也并非宫中禁忌,我说来也是无妨。当年季黎在我殿前一跪整夜,非我所迫,随后动了胎气难产而亡,与我妍雾殿有何关系?那是天命!” “可是……可是那日……”小橘看了看黎子何,将话头顿住。 “你不用看,黎医童比你更知晓分寸。更何况我自问未作亏心事,那日如何?你倒是说来看看!忍了六年,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想法!”妍妃挑眉冷声吩咐,一瞬不瞬盯着小橘。 “那日皇上……皇上并不在妍雾殿……” “呵呵,看来是我自己愚笨了,竟会选了你这么蠢的一个丫头!”妍妃听到小橘的话,更是冷笑,“这皇宫不小,可说大也不大,季黎在我殿前撒泼半晚跪求半晚,你以为皇上会不知道?你去问问这宫中老人,谁人不知?” 小橘噎住,跪在地上再不说话。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人一扯,深埋心底的记忆,再次被人无情地翻腾出来,撒泼半晚跪求半晚,的确,她向来养尊处优,如何受得了向一个抢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下跪? 那夜大雨倾盆,她得知云晋言在妍雾殿,瞒过姚儿只身赶到妍雾殿,那夜,是身为季黎的她最后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她哭着喊云晋言的名字,哭着说他们曾经的誓言,哭着求他出来见她最后一面,只是,回答她的永远只有轰隆雷鸣和不绝于耳的雨水哗啦,还有小橘得意的冷笑。 哭得累了,哭得伤了,哭得绝望了,哭得想要放弃了,可想着第二日便要处斩的季府满门,悲愤化作无奈,无奈化作无望,无望化作自弃,抛去身份抛去尊严抛去一切,跪在殿前只求一见。 “黎医童?”妍妃见黎子何静立一旁,沉默不语,扬声喊道。 黎子何拱手弯腰,平静道:“娘娘何事?” “哎,小橘之事不说也罢,事已至此,黎医童可还有办法?”妍妃一扫先前阴郁,和气问道。 黎子何恭声道:“还请娘娘把事情来龙去脉再说详细一些,小橘未将药物寻机会送去桃夭殿,接着呢?” “那日她上门说来与我聊天,刚好小橘炖好汤,便请她也喝一碗,哪知她回了桃夭殿便传来落胎的消息,还一口咬定是因为喝了我妍雾殿的补汤,说是我要加害于她。”妍妃蹙着眉头缓声道来。 黎子何抬头问道:“那日汤药可在?” 妍妃摇头:“那汤本就只有一人份,当时她喝完还问过是否有剩,接着让她身边的悦儿随小橘一起收拾小厨房,事后我才知晓那悦儿将汤煲和汤碗刷得干干净净,即便御医过来验毒,也验不出个所以然。若是皇上相信她所说的话……” 妍妃满是愁绪地垂眸,看着地上的瓷片愣住,黎子何也是沉默,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宫中与姚妃势不两立的只有妍妃而已,云晋言又说过谁先产下皇子,便由谁来打理后宫,若他要以此为借口打压妍妃,甚至顾家,也是无可厚非。 “此时,容子何思酌两日,娘娘莫要担心,定能寻到解决之法。”黎子何沉了沉气,拱手道。 “嗯,你先退下吧,无事便不要来这桃夭殿了。”妍妃疲倦地摆摆手,斜躺在矮榻上,扫到小橘,眼神又是一凛,厉声道:“你也给我出去!”随即翻了个身,背对两人。 小橘流着眼泪再磕了一个头,想要起身,膝盖一疼,一个趔趄,好在被黎子何及时扶住,黎子何对她轻轻一笑,示意她跟着自己出去。 小橘看了看背对自己的妍妃,对黎子何感激地笑笑,由她扶着出门。 “小橘姑娘住哪边?我送你回去吧。”出了殿,两人要轻松许多,黎子何扶着她边走边问道。 “不用麻烦黎医童,你扶我在那个园子里休息片刻便好。”小橘客气道,指了指对面的小花园。 黎子何颔首,将她扶在一处假山边坐下,清幽的池水照出两个人的倒影,被不时漂过的枯叶推起涟漪,小橘呆坐住,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子何看了看四周,并无他人,便也跟着坐下,轻声道:“小橘姑娘心中若是有何郁结,说出来便好了。” 小橘抬眼,看着黎子何和气的模样,忍不住委屈的泪水浮上眼眶,哽咽道:“这几日来我夜夜噩梦,都是孩子的哭喊声,还有,还有那夜雨中凄厉的哭喊声,我怕……” “其实正如娘娘所说,那些事与你无关,无需自责。” 小橘连连摇头道:“娘娘以前说……说要得到皇上宠爱,便不能……不能容下季……季皇后的存在,特别是她腹中的孩子……所以才让我传话,骗她皇上在妍雾殿……” “娘娘也说过,就算皇上不在妍雾殿,此事,他也是知晓的……”更何况,让她落胎的,不仅仅是长跪半夜,还有那一晚汤药…… “可是,那一夜,我……我让侍卫拦住她……不让别人去禀报……,还……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如果……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或许那孩子……不会死……” “你说的姚妃哭嚎一事,与此有关?”黎子何好似不在意得问道。 小橘点点头,无助哭道:“自从季皇后归天那夜,每到雷雨天姚妃娘娘便像发疯一般,你不知道……当年……当年季皇后最喜红衣,那个夜晚,也是雷雨交加……说不定……说不定姚妃娘娘是被冤魂附体,说不定那个孩子又回到她身上,我不敢……不敢再杀它一次……它在梦里对我哭,要我还它性命,好可怕……好可怕……” 黎子何了然,那两味药还未到姚妃那里,便先在小橘这里起了作用,做过亏心事,自然是良心难安,安慰道:“姑娘莫要在意,鬼怪之事,无稽之谈罢了。姑娘回去好好休息便没事了。” “嗯。”小橘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黎子何目的已经达到,告辞转身离开,再回到妍雾殿。 妍妃见他折回,起身问道:“黎医童还有何事?” “子何想到了解决之法。”黎子何垂眸缓声道,既是我那孩子让你还它性命,你照做便是! 第三十一章 闹剧 第三十一章 闹剧 妍妃一听便来了兴致,双眸闪亮,笑道:“黎医童有何妙计?” “子何先有一问,还请娘娘如实回答。” “哦?什么?” “娘娘认为,姚妃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谁下的手?”黎子何直接问道,她猜不出有谁,不代表妍妃也猜不出。 妍妃听到这句问话,嘴角荡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不屑道:“若要我说,姚妃的孩子,是她自己拿掉的!” 黎子何心下一跳,还未反应过来,疑问已经出口:“为何?” “呵呵,黎医童,这后宫女子的狠绝,是你无法想象的。”妍妃掩嘴轻笑,刚刚还是侧身歪着,正坐起身道:“黎医童,我早已把你当做自己人,说话也就不遮遮掩掩了,那个姚贱人,说到头也不过是个丫鬟,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更何况,无姿无色,穿着一身红衣便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笑话,皇上会喜欢这种低贱女子,那才是怪了!” “娘娘说得是。”黎子何垂首随声附和。 “偏偏她不知好歹!仗着皇上的一点怜悯,便想得到更多!此番她拿下自己的孩子,既可以拉我落马,又可以博得皇上同情,呵,也算她聪明了一次。” 殿内已经被人清扫干净,茶具也焕然一新,妍妃倒了杯茶,捧在手里轻转茶杯,一边看着黎子何笑道:“又让黎医童见笑了。你刚刚说,想到解决之法了?” 黎子何颔首,恭声道:“既然娘娘说把子何当做自己人,子何也便不拐弯抹角了,子何以为,娘娘也想到了解决之法。” “哦?说来听听。”妍妃仍是带着笑意,却像带着温柔的剧毒。 黎子何继续道:“娘娘打算牺牲小橘?” “呵呵,我还是那句话,黎医童果然聪颖。”妍妃微微一笑,好似春日里含苞欲放的小花,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黎子何垂眸轻轻一笑,接着抬眼道:“子何以为,娘娘也可以狠绝一次。” “你的意思是?”妍妃手里的茶杯荡了荡,洒了些在手上,她干脆放下茶杯,蹙着眉,瞥了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轻抚上,不确定道:“让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娘娘既是明白,子何便不多说了。”黎子何再作一揖,续道:“子何先行告退。” 妍妃愣在矮榻上,失神地点点头,又翻了个身,好似睡去。 妍雾殿外阳光灿烂,微风染着寒气钻入黎子何的衣襟,她平视净得刺眼的皇宫,表面愈是干净,内里愈是肮脏,是不是,她该庆幸自己死过一次,如此才能跳出局外,冷眼看清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的众人小丑般斗得你死我活。 姚妃,果真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姚儿,若真如妍妃所言,她居然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这个女人当真可怕,可是姚妃狠得下心,妍妃也不会比她弱,牺牲小橘是必然,至于是否愿意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倒打一耙,便由她自己选了。 黎子何快速回到太医院,只觉得这几日过得匆匆忙忙,很多情况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倘若知道妍姚二妃这么快便会斗起来,她也不会急着给云晋言下毒了,如今这么多事情撞在一起,他会不会已经有所怀疑?又或者,他自己心中有底,放任二妃互斗,到头来两败俱伤,他损失的也不过是两个孩子,呵,一个都可以不要了,多两个又有何妨? 黎子何来到冯宗英的书房,又见他看着医书发呆,咳嗽了两声,道:“大人,子何有事请教。” “什么事?快说!”冯宗英好似被他吓到,身子一抖,猛地抬头,不耐烦道。 “姚妃娘娘的病……子何有些不解……”黎子何犹疑地开口,故作不解道:“上次娘娘诊喜脉时曾让子何探过脉,除了身子有孕,子何并未探出其他异常,可那日娘娘的状况又好似极不正常,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冯宗英的眼神闪了闪,要直接说他也不知道吧,觉得太丢人了,要实话实说吧,冯宗英瞪了眼黎子何,就这小子事多,嘟囔道:“那事无需你多管,先顾好给皇上解毒再说!” 黎子何颔首,拿了本书坐下翻看,冯爷爷果然知道姚妃的病因,怕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至于云晋言,那日过后便没再唤她解毒,许是身体已经大好,便未放在心上了。 “你那个师父,去哪里了?”冯宗英突然想到沈墨,虽说还未正式授予御医一职,这皇宫也不是他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吧。 黎子何心中一紧,只有摇头道:“子何也不甚清楚。” 冯宗英怀疑地瞥了他一眼,若非李御医私自带沈墨进宫,他可不会那么容易就答应他入太医院,如今更是转眼不见人影,当他这个院史不存在的? “你还坐着作甚?皇上说过让你今日去给他解毒。”冯宗英再次把对沈墨的不满转嫁在他这个徒弟身上,鼓着眼睛喝道。 黎子何连忙起身,合上书,躬身道:“那子何先过去了。” 解毒地点仍是在龙旋宫,云晋言见他进门行礼,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唤他起身便自行往里间走。 同样的水汽氤氲,同样的暖雾四溢,也同样的冷漠疏离,黎子何看到内间水池里上浮的粟容花瓣,经过热水浸泡,一瓣瓣舒展开来,吸足了水分,恢复几分娇嫩,再回头看□上身趴在榻上的云晋言,被粟容花种这么折磨一番,浑身消瘦不少,精神也比往日差了几分,看人的眼神倒是更加凌厉。 黎子何放下药箱,拿出针排,仍是用双手轻压|岤位,比起上次顺手许多,只是云晋言跟上次比起来倒有些异常了,明显绷紧了身子,不太放松,背上细密的水珠,不知是水是汗,黎子何开口道:“请皇上放松一些,此次定不会有意外。” 黎子何刚一出声,云晋言的身子便松下来,好似还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黎子何,目光闪烁,又好似极其仔细,最终闭上眼,不再动弹。 黎子何抽出银针,凝神辨|岤行针。 云晋言压抑住心中怪异的情愫,闭眼之后的漆黑使得时间突然漫长起来,身体的各种感知也更加敏锐,以前从未留意过的龙涎香飘在鼻端,□的后背不时一抹凉气掠过,银针行过之处,若有似无的酥麻感,好似带走淤积体内多日的疲累,安静恬淡的空气和身后人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没由来的觉得舒适惬意。 “皇上,针灸已完。”黎子何抽回银针,放入针排,跪下禀报。 云晋言起身,睁眼瞬间刚刚的感觉再次灰飞烟灭,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上,道:“你的医术,只做一名医童,是不是有些委屈了?” 黎子何磕头正欲答话,云晋言又开口道:“黎医童救驾有功,今日起晋升为御医,与殷御医一道,轮流给朕看诊。” 云晋言的语气很随意,却透着毋庸置疑的肯定,黎子何未料到如此顺利,仍是立马反应过来,重重磕头道:“谢皇上恩典!” 话刚落音,便听到守在宫外的魏公公急声道:“禀皇上,妍妃娘娘与姚妃娘娘在桃夭殿……好像……好像出了些事……” 闻言,云晋言面色一冷,对着黎子何道:“跟朕来。” 黎子何暗自诧异,妍妃动作如此之快?而且,云晋言看似随口让她跟去的一个行为,实在是耐人寻味,他是早就料到那里的一场争斗,会用到御医吧?否则怎会第一时间想到让自己跟上…… 桃夭殿一向热闹,而今日更甚,一向低调的妍妃,今日带足了太监宫女,殿外左右两排站得整整齐齐,殿内则皆是姚妃身边的人,众人听到魏公公的唱到声,皆是一颤,跪下行礼,山呼万岁。 姚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未施粉黛,反倒比往常多了几分清丽,欲要下床行礼,云晋言几个跨步上前扶住她道:“爱妃免礼。” 姚妃娇笑,就着云晋言的手靠在她怀里,指着跪在正中的小橘,虚弱哽咽道:“皇上,就是她……她说,是她下药害了我们的孩子……” “小橘一时糊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橘浑身发抖,一边连连磕头,一边嘶声哽咽道。 云晋言嫌恶得瞥了一眼,冷声道:“是你所为?” “小橘该死小橘该死!请皇上定罪!小橘万死不辞!”小橘的额头早已磕出鲜血,仍是不停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万死?居然胆大到要我儿的性命,是你一条贱命可以填的?斩了你满门都不够给我儿作陪!”云晋言搂住姚妃,对着小橘狠声道。 小橘闻言浑身一抖,颤栗得更加厉害,几乎能听见牙齿碰撞的声音,凄楚看着同样跪在地上未得允许起身的妍妃,见到妍妃撇过脸,眼泪掉得更凶,磕头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橘家中老小不配给皇子陪葬,皇上饶命!” “拖下去。相关人等,一个不留。”云晋言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 “娘娘,娘娘,你说过……”小橘被两名太监往殿外拉,一边退步一边哭喊,妍妃见势忙大声道:“臣妾管教无方,请皇上降罪!” 众人眼光皆在二妃和小橘身上,只有黎子何,分明看到魏公公朝拉着小橘的两个公公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好似是被小橘牵制住,动作慢了下来。 “不!不!娘娘你说过保我家人,我没有害姚妃娘娘,没有……皇上,娘娘说是姚妃自己弄掉的孩子,皇上……皇上明察……” “皇上,他们说的这是什么话?居然说臣妾狠毒到打掉自己的孩子?”姚妃惊得从云晋言怀里挣脱开来,声声哽咽,泪如雨下。 云晋言瞥了一眼跪在一边的妍妃,严肃道:“爱妃何出此言?” “臣妾没有!”妍妃坚定回答。 “刚刚小橘还说是自己下药,如今又矢口否认,怎么,都来糊弄朕?”云晋言眼神一凛,厉声道。 妍妃凝噎,拉住小橘的两名太监也停住动作,殿内一时静下来。 云晋言替姚妃擦去眼角的泪水,不耐地瞥了一眼妍妃和小橘,开口道:“今日起妍妃贬为妍嫔,退居寒玉01 斩情丝 完整版第11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玉殿,小橘,拉出去杖弊!” 小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拉了出去,妍妃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看着云晋言,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以为姚妃不过是替代品,她以为他至少会查清事实再做决定,原来,也不过如此…… 妍妃嘴角突地浮起一层笑意,向云晋言磕头道:“皇上,臣妾想亲自向姚妃娘娘请罪。” 云晋言扶姚妃靠在床榻上,颔首示意她过来。 妍妃跪着挪步,却是挺直了身子毫不示弱,到了榻边,愧疚道:“娘娘可否屈尊听我一句耳语?” 姚妃脸上恢复了些生气,眉梢带笑,轻声道:“你站起来便是。” “谢娘娘。”妍妃起身,附在姚妃耳边。 黎子何听不见她说了句什么,只看到姚妃的脸色一变,好似未等妍妃话完,一手猛地推开她,妍妃连连退步,脚一崴,身子没能稳住,直直倒向后面的屏风。 黎子何只是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收到妍妃飘过来的眼神,心中冷笑,这出闹剧,真真好看。 第三十二章 合作 第三十二章 合作 屏风是云国工匠特制,一年只有一扇,裱上图案之前晶莹剔透,如若冰凌,绘上百花灵鸟之后更是别致,唯一的缺点便是易碎,如瓷器一般,且碎片锋利伤人。妍妃脚步不稳,直直倒在屏风之上,只听“嘭”的一声,刚刚屹立不倒的屏风随着妍妃倒地,瞬间砸作碎片,划破妍妃的广袖长裙,如被利刀割过,鲜血染透衣襟。 再受不住疼痛,妍妃红着眼眶,眼泪一串一串,凄楚看着云晋言,她错了,错在心疼自己和他的孩子,六年来做梦都想有他的孩子,即便腹中是个公主,她也是高兴的,她舍不得对这孩子动手,不仅仅因为这是自己的骨肉,更因为她爱,爱眼前这个男子。所以她赌,赌他对自己有一丝情分,推出小橘便就此了事。 终究是自己输了,他不信自己,不愿多调查一步,武断判决。一旦被贬为嫔,秀女入宫,她再无出头之日,那她再赌一次,赔上孩子赌最后一次,姚妃可以博得他的怜悯,为何自己不可以?最不济,今日姚妃将她推倒,拉着姚妃一起被贬,她也不愿从此低这个丫鬟一等! 云晋言惊得站起身,忙对黎子何道:“快看看妍嫔如何了。” 黎子何领命,快步到妍妃身边,蹲下身子拿脉,跪下皱眉道:“臣该死!娘娘的龙种……怕是保不住了……” 云晋言突地一声冷笑,看着妍妃的眼神更是鄙夷,道:“就因为摔了一跤?” “这……”黎子何垂首,故作为难,半晌抬头坚定道:“娘娘怕是用过扰乱心神的药物,胎气本就不稳,如今伤得这般严重……自是保不住了……” 妍妃楚楚可怜的眸光,瞬间化作利剑,直直射向黎子何,什么药物,什么胎气? “去妍雾殿搜。”云晋言在姚妃身边坐下,对魏公公道。 魏公公领命退下,妍妃脑中一片混沌,明明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原以为只要小橘认罪,自己就能置身事外,皇上既然不肯放过她,如今姚妃将她推倒,该受责罚的,不该是她么?她装可怜,自己也可以!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她,为何失了孩子,他对着自己仍是一片冰冷? 不过片刻几名太监前来,搜来一床被褥。天气转凉,宫内各宫各殿都准备发放御寒物资,大红的被套,绣在被底的一个“姚”字,任谁一看便知,这该是准备送往桃夭殿的。 此时被褥已被破开,绣得精致的雪白梅花里,镶着两样药材,云晋言面色更冷,问黎子何道:“这是什么?” “回皇上,这两味药产自西南郡,长时间吸食会导致心脉受损,心神不宁,若是有孕在身,极容易导致滑胎。”黎子何垂首如实回答。 云晋言冷眼看着妍妃,笑道:“看来让顾将军驻守西南边境,没有好好照顾平西王,倒是方便了爱妃你啊!” “臣妾……臣妾没有……” “听闻前阵子朕中的毒,也是来自西南郡,被抓住的那名秀女,被朕召走之前,可是在爱妃的妍雾殿呢,爱妃可还记得?”云晋言打断妍妃欲要开始的哭诉,淡淡的声音里透着令人颤栗的寒气:“这两味药,怕是顾将军忘了告诉你,这药放在妍雾殿的时间久了,也会对爱妃有所影响吧?” “没有……我爹没有……” “传朕指令,妍嫔谋害皇子,心狠手辣,恶毒为人所不齿,即日起打入冷宫,任何人等不得探望!” 云晋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震得妍妃连眼泪都再流不出来,木然睁眼好似失了一半魂魄,呆跪在地上一句反驳的话都吐不出来。 “黎御医,送她去冷宫,保住半条命便好。” 姚妃倒在云晋言怀中,嘴角勾起笑意,云晋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一边随口吩咐道。 两名太监上前,毫不客气拖走跪在地上的妍妃,妍妃不挣扎不哭喊,只是回头死死看着云晋言,任由人愈拖愈远,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血色拖痕。 冷宫地处皇宫北面,还未靠近便迎来一股寒气,入了宫门更是静得让人心虚,明明阳光普照,却始终给人阴森森的颤栗感。 两名太监随便找了间空出来的小殿,将妍妃扔在床上便不管不顾地抱着手臂出去了,黎子何坐下替妍妃拿脉,还未触到她的脉门便被她一手甩开,木讷许久的双眼恢复神采,却是蓄满恨意,冷声道:“滚开,不用你的虚情假意。” “子何奉命而已。”黎子何淡淡回答,再次拿上她的脉门。 “那药,你是故意给我的?” “是。” “然后陷害我?” “不,子何却是为娘娘着想,只是未料到小橘会私藏下来,姚妃落胎,若是娘娘狠心拿下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沦落至此。”若是她拿下孩子将一切推在小橘身上,自是不会惹人怀疑。 妍妃怒极,喝道:“说得这般轻松,丧子之痛,是你这种贱人能理解的?” 说话间,甩掉黎子何的手,一个巴掌便要打在黎子何脸上,黎子何神色一凛,抬手阻住,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反手一个巴掌狠狠抽在妍妃脸上,冷声道:“黎子何向来如此,别人给我一个巴掌,我便两个耳光还回去!今日如此对你,自认为已是仁至义尽!” 妍妃粹不及防,捂住左脸不可置信看着黎子何,气急之下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何曾害过你?姚贱人才是害你最多!若非我……” “若非娘娘,我也不会挨那三鞭。”黎子何沉声打断妍妃的话,接着轻笑道:“况且小橘也说过,你可是害过别人的骨肉,如今算是罪有应得!” “哈哈,我问心无愧!”妍妃突地大笑起来,容态尽失,好似连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歇斯底里喊道:“这后宫中想要生存便要争要抢,那个季皇后,天真愚蠢,活该落得那副下场!她的那个孩子,宫中人人皆知那孩子是因为皇上赐的落胎药,无人敢怒,无人敢言,便将罪名压在我的头上,凭什么?” “不如娘娘也在怀胎八月的时候在雨中跪地一晚,看看孩子能否保住?”黎子何握紧了拳头,压抑住怒气讥笑道:“不过,娘娘也没这个机会了。” “娘娘的孩子是保不住了,药会让药童送过来,子何先行告退。”黎子何冷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将自己送入冷宫,遗恨终生孤独终老,这个结局,比直接杀了姚妃更让她解恨。 阴风瑟瑟飘过,带出冷宫之中的猖狂大笑:“我没错,我没错!要错就错在不知自己身为棋子,错在轻易说爱,错在轻易信人,错在急功近利……哈哈,帝王之爱,你们去争,你们去抢……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一个个的进来……” 宫外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片刻便阴沉下来,黎子何沉着步子慢慢向前,未曾害过她?当年是谁日日遣人去红鸾殿中喧哗,大肆宣扬妍妃如何美艳如何受宠?是谁屡屡投毒想要她腹中胎儿?是谁假传消息让她在雨中哭跪一夜?又是谁带着将领围困季家门生,捉拿季家满门? 不错,罪魁祸首是云晋言,但身为帮凶的你们,同样不可饶恕! 随着天气愈渐寒冷,多事之秋好似即将消逝,妍姚二妃的争斗尘埃落定,妍妃打入冷宫,姚妃虽然痛失一子,却成为后宫唯一宠妃。皇上毒已痊愈,投毒者究竟为何人,未有定论,皇上亦未追究,医童黎子何救驾有功,晋升御医。秀女殿选一事因后宫是非被推迟一月,皇宫霎时一片安宁。 黎子何虽已为御医,仍是每天跟在冯宗英身后学习,殷御医念着他与殷平的纠葛,时常为难,却也未出什么大乱子,就在众人以为一切恢复正常时,消失了一些时日的沈墨,又回来了。 黎子何在太医院再次看到他时的心情,连自己都无法形容,讶异,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不解,以为他被自己抹过面子,再不会原谅,还有突然生出来的淡淡安心,好似一条长无尽头又充满艰辛的路上,终于有人作陪,无需他抚上一把,无需他护着前行,跌倒也不会拉他一起,只是,偶尔回头,发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 沈墨只是淡淡瞥了黎子何一眼,拧着眉头一声不响进了黎子何的小屋,见她跟上开口道:“关上门。” 黎子何照做,犹豫着开口道:“你……回来作甚?” 沈墨好似没听见她的问话,沉默半晌,抬头看住她,黑眸中波光闪动,看不出情绪,仍是淡淡的语气:“你是季府的人。” 肯定句,并非问句,黎子何愣在当场,想要否定,却如何都开不了口,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干脆点头,若是沈墨,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你入宫,想要报仇,因此打击妍妃针对云晋言。” 黎子何又怔住,不为沈墨猜中自己的目的,而是他口中的云晋言,随即转念一想,他这种不在乎名利等级之人,直呼帝王名讳,也像是他做的事。 黎子何坦然点头,沈墨紧接着坚定道:“我帮你。” “不用。”黎子何毫不犹豫拒绝,她不想拉任何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来踩这趟浑水,成功与否,没有定数,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无所畏惧,但沈墨不一样,他该有自己的人生,继续做他悬壶济世的神医。 沈墨像是料到她的回答,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我入宫只是为了帮你?” 黎子何心中一空,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身为女子,对情之一事太过敏感,自负的以为沈墨抛去原则入宫是为了自己,可他既然这样问,便真的是自己太过自负了。 “若我说,我入宫,也为报仇,你可相信?”沈墨眸光一亮,整个人竟是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含笑看着黎子何,却突然让她觉得陌生,这笑容里,隐匿的东西太多,不再是与世无争,更不是淡然出尘。 “你与我说这些,意欲为何?”黎子何压抑住满怀的失望,这条长路,有人默默作陪,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与你合作。”沈墨回答得斩钉截铁,道:“我不问你详细的来历出身,你也无需顾我,我动用所有人脉物力,你靠你的才智计谋,还有……一些常人不知的事情,不管你我出发点在哪里,目的只有一个人。” “好。”黎子何同样斩钉截铁道,心中却是在讪笑,话已至此,沈墨既然能查到她季家人的身份,势力定是不小,放在手边的力量,为何不用?自以为是地认定他对自己的关心出于有情,却不知,只是利用二字。 如此最好! □裸的互相利用,没有牵绊更没有感情瓜葛,日后便少了伤害少了愧疚少了顾虑,目的达到,一拍两散。 “我想知道六年前云晋言身边郝公公的下落。” “最多三日,给你答复。” 沈墨起身离开,屋外的阳光再次突破云层,却使得小屋内更显昏暗。黎子何压住心中酸涩,轻轻一笑,如此便好,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复仇之路,愈渐平坦。 第三十三章 棋子 第三十三章 棋子 太医院突然多出两名御医,一师一徒,却是平起平坐。沈墨入宫第二日便被皇上召见,传闻二人在勤政殿内整个下午,只是下了一盘棋,过程中谈话内容无从知晓,只知他出来之后便被皇上授予太医一职,并准他出诊随个人意愿,太医院众人纷纷乍舌,看着沈墨的眼神,除了崇拜和敬意,又多出几分探究。 自从那番对话之后,黎子何与他之间看起来更加不似师徒,平日若是无事,甚少呆在一起。冯宗英对此很是满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讨厌那个师父,但是喜欢这个徒弟,黎子何和沈墨关系不好,倒是对自己毕恭毕敬,让他有种从别人那里抢了宝贝的满足感。 “子何,今日我便不随着你去给皇上看诊了,这两天下来,你也该能应付了才是。” 冯宗英笑吟吟地开口,最近他心情甚好,自己带的医童不过一个来月便晋升御医,让他涨足了面子,最重要的,后宫那个一直让他恨得牙痒的女人终于被整到冷宫了,哎哎,初冬的阳光,就是灿烂啊。 黎子何颔首应允。冯宗英本是不再替云晋言诊平安脉,许是担心自己哪里出错惹怒云晋言,初时两天都随着她一起去勤政殿。不过他和云晋言一旦见面,便少不了尴尬和摩擦,两日时间让自己了解流程,适应一下便匆匆退居幕后。 其实还是季黎的时候,看过无数次冯宗英诊平安脉,但他有对自己的这份关心,还是让黎子何觉得分外温暖。 今日本该是殷御医诊脉,可是不知何故,云晋言遣人来召,今日仍是黎子何前去,而且把时间从早间下朝之后推到了傍晚。 黎子何心中已有计较,这段日子发生这么些事,他不可能毫无知觉,既然按兵不动,便是有自己一番考虑,只是无论他如何聪明,心机如何深沉,他不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知晓自己进宫的目的。 勤政殿三鼎香炉已经换作全新,铜黄|色的底座上仍是轻烟袅袅。上次的粟容花种,当然有人怀疑到这三鼎香炉,只是上下找过一番,除了一堆灰烬,别无其他,干脆将香炉换作全新。 云晋言手持朱笔,明黄的龙袍衬得整个人英气十足,挺直的肩背更显得人精神矍铄,听到开门声,放下朱笔,随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行礼的黎子何,刚刚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带着莫名的笑意,道:“黎御医,可知今日朕为何单独召见?” “微臣愚昧,不敢妄测君心。”黎子何未得允许,不能起身,跪在地上沉声道。 “你愚昧?呵呵。”云晋言合上手中的折子,放在一边轻笑道:“若要朕说,黎御医的聪颖,非常人所能及。”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黎子何心中一紧,磕了一个响头。 “朕不管朕的毒,是你师妹下的,是你师父下的,抑或,是你下的。”云晋言顿住话头,看着黎子何的眼里尽是全盘皆在他手中的自信,续道:“也不管妍雾殿里的药,是顾家给顾妍琳的,还是你给的,能知晓朕的意思,你很聪明。” 能看出他的意图,顺着他的意思牵出妍雾殿中的两味药,只是入宫不久的黎子何,的确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臣只是实话实说。”黎子何的话稳重诚恳,实则有一瞬间的慌乱在脑中奔驰而过,云晋言知道她是有意推妍妃下水! 自从听妍妃说云晋言放话,谁先诞下皇子,便由谁掌管后宫她便意识到了,他是想让两妃恶斗。 如今她身在局外,再加上对云晋言的了解,其中利害关系一目了然。姚妃无背景,前朝无势力力扶,凭着云晋言的偏袒在后宫坐上妃子之位,已近极致,让她怀上龙种,就算是诞下皇子,也不可能登上后位。只可惜妍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因着姚妃的嚣张容忍了六年,云晋言对姚妃的偏袒已经深入她心,以至于忽略了后宫对前朝的影响和牵制,一心认为,姚妃凭着皇上的宠爱,有何不可? 倘若她继续忍气吞声静观其变,一旦产下皇子,这后位非她莫属,可是这个结局,不是云晋言所愿见。 妍妃若是为后,顾家势力必将猖獗,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局面,又会打破,正是因为如此,云晋言才设下此局,姚妃向来跋扈,不会容妍妃在她之上,妍妃虽说隐忍,也不是毫无手段,两虎相争,本该落得个两败俱伤,又因为云晋言的偏袒,姚妃旗开得胜。 说云晋言偏袒,只需看他在桃夭殿的行为便可知晓。有意声称灭小橘满门,逼她露出破绽,拉小橘走的两名太监有意放慢动作,让她多出说话的机会,揭开妍妃的谎言。接着顺水推舟,自己所中之毒和妍雾殿搜出来的草药,产自西南郡,这宫中与西南郡联系最为密切的便是驻守西南边疆的顾将军。 如此一来,妍妃无话可说,又失了龙种,再无翻身机会。顾家更是留了把柄在云晋言手上,敢怒不敢言,除非他们能揪出给他下毒和给妍妃药材的真凶。偏偏云晋言下旨,任何人都不可探望,妍妃所知晓的真相,便烂在了肚子里。 唯一让黎子何不太明白的,是云晋言对顾家态度的突然转变。打压妍妃是为了侧面打压顾家,这是必然,可他未免有些草率了,就连自己都未想到,他竟直接将妍妃打入冷宫了。他如此举动,是在向顾家示威?还是,顾家最近有什么出格举动,在提醒他们收敛气焰? 当然,黎子何同样不明白的,还有云晋言对姚妃的态度,是为了压制妍妃假意偏袒逢场作戏,还是情之所至真心爱怜?无论如何,这些,与她无关。 云晋言见黎子何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又道:“事情究竟如何,朕不知道,不代表永远不知道,同样,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会追究!黎御医,还是将此事忘了的好。” “臣谨遵圣命!” “那粟容花种哪里来?” “云国之内,只有西南郡产。妍雾殿内两味药材,同样只有西南郡产。”黎子何咬紧了“只有”二字。云晋言此言,无非是想将罪名全部放在顾家头上,虽说此事还未挑明,却是日后对付顾家的把柄,一如当年,在时隔三年之后,借刺杀平西王一事,灭季府满门。 “如此甚好,退下吧,明日一早再来替朕看诊。”云晋言轻笑,满意地挥手,让黎子何退下,自己再次拿起朱笔,翻开奏折,垂首批阅。 黎子何退出殿外,明明阴冷的天气,后背几乎被汗水浸透。绯红夕阳钻出云层,给大地平添几分暖色,却始终暖不入黎子何心里,看着恢宏磅礴的各宫各殿,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仿若天地间毫不起眼的尘沙,由衷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想要斗过云晋言,何其容易? 这次表面上成功让妍妃入了冷宫,报了当年哭跪之仇,可实际上呢,自己何尝不是棋子?云晋言的棋子。 若非自己投毒在先,送药在后,云晋言不会那么容易拿到顾家的把柄,妍妃也不可能轻易被送入冷宫,自己有意无意的报复行为反倒帮了云晋言这个罪魁祸首,甚至连自己的把柄都在他手中,日后他若还想拉拢顾家,将她这个真凶推出去,万事皆休。 这次自己所谓报仇的成功,前提是她与云晋言所要打压的对象,不谋而合。 黎子何拖着步子回到太医院,静立的宫殿,来回的医童,偶尔嬉笑议论声,她却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不断飘落的黄叶更是如心境一般萧瑟,落在地上几个翻滚,沾惹一身尘埃。 颓然回到小屋,刚刚躺在床上,便被“嘎吱”的开门声惊得坐了起来,回头看见沈墨正好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转个身关上门,在桌边坐下,低声道:“云晋言与你说了什么?” 黎子何垂眸,怔怔看着暗灰色的地面,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自以为的报仇帮了云晋言一把?说云晋言借她抓到了顾家的把柄,还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挫败,进宫以来,一直对自己说,就算凭着一己之力,一步步来,倾尽全力,大仇一定得报,容不得自己有丝毫懦弱丝毫胆怯,日日提高警惕瞻前顾后步步算计,结果到头来,也还是别人的棋子。 黎子何轻叹一口气,闷声问道:“你说,我以打压顾家为切入点,是不是错了?” 沈墨见着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郁郁不乐,云晋言与她说的话,自己也能猜到几分,至于她这问题…… 沈墨轻轻一笑:“你可信我?” 闻言,黎子何抬头,正好看入沈墨的眼,闪烁着坚定的芒光,微微的暖意透出来,竟好似一阵暖风一点点驱散心底的乌云,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你以为你帮了云晋言,云晋言又何尝不在帮我们?”沈墨淡淡笑道:“所谓的敌人,朋友,当我们与他有共同敌人的时候,暂时先做朋友,未尝不可。你信我,与他一起,先除去顾家,定不会有错。如此说来,你可明白?” 黎子何愣住,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清楚,可被沈墨这么说出来才发现,自己对云晋言复仇的执念太深,潜意识里觉得与他自始至终便该站在对立面,完全忽略了沈墨的这一说法…… 黎子何恍然一笑,点头道:“明白。” 窗外恰好吹入一阵轻风,泥土的香气浸在空气中,随着沈墨的笑容舒展开来,映在黎子何眼里分外清晰,心中突地一动,这样的香气,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温暖,让人久违,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忆里,这样坦然的面对一个人的笑容,该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黎御医。” 突地一阵敲门声,拉回黎子何的思绪,她起身开门,是同期的医童,恭敬站在门外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对着屋里的沈墨点头,示意她先行离开,便去了前厅。 前厅空荡荡,并未看到旁人,黎子何看了看四周,抬脚走出太医院,刚刚抬头便看到殿外台阶下,绯红云彩依托着的那个男子,黑发夹杂着白衣,随着清风微微飘起,苍白的面,在夕阳下有一丝红晕,干净到仿若不含丁点杂质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自己,嘴角弯起,和煦的笑意渗入眼底,耳边再次响起稚嫩清脆的轻唱:“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 番外 三年 番外 三年 万安三年,正值夏季,雨如瓢泼,寥寥可数的几名路人撑着油伞匆匆而过,街道上只余哗啦雨声,还有门窗被大风刮动的乒乓之声。街道上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污泞的灰色长衫,虽是残破,刚好将上下遮了个严实,又因着被沉重雨滴拍透,尽管正在急速奔跑,仍是紧紧贴在身上。 少年的脸黝黑黝黑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被困在雨中却未见愁色,反倒很是惬意的笑着,若不是怕被淋出病来,炎炎夏日被大雨刷去一身脏污,也是不错的选择。 正思量着雨天哪里去寻吃食,一眼瞥到小巷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猛地刹住脚步,少年干净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一边踏着轻缓的步子,一边犹疑地偏着脑袋,想要看到地上那个孩子的模样。 那孩子一身破布滥衫,头发凌乱,全身勉力缩入角落里,想要避免雨水的拍打,脑袋埋在双臂中间,看不清模样。 少年提步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他,又怕自己太过突然吓到他,缩回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我送你回住处?” 少年看到这孩子一身穿着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乞丐,流落在云都,无所依靠,只是乞丐也有乞丐的窝,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刚来云都,不熟悉状况吧?否则也不会大雨天的困在这里了。 那孩子好似没听见少年的问话,一动不动。 少年再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觉得有些不对,伸出手推了推他,没用多少力气,那孩子竟直直倒在地上,扑了一身的泥水。 少年一急,忙过去扶起他,喊道:“喂,你醒醒!” 孩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湿漉,这会摔在泥水中更是污泞不堪,少年习刚抚上她便发现他浑身滚烫,顾不得他身上的污泥,匆匆扫了他一眼,小脸倒还干净,该是生病,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没再多想便背着他,加快了步子。 回到杂院少年才知道自己猜测不错,他是前日才来的云都。 “哎,这女娃怪可怜的,小梧,你在哪里捡到她的?”杂院里年长的老婆婆一头白发,颤悠悠地问道。 小梧看了看一边呼吸沉重的孩子,岁的模样,身子瘦小,不是他们说,自己还真没看出是个女娃。 “在城西一条巷子里。严婆婆,她什么时候来的云都?” “就在你出城的第二日,她爷爷带着过来的,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结果,没两天就给病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哪来银子看病,染了风寒就准备好入土吧,她爷爷哭着说就这么个宝贝孙女,抱着她到街上讨钱,哎……没讨到钱就算了,也不知怎地被人毒打一顿,回来没多久就咽气了。这女娃昨晚倒是醒了一次,整个人就是跟傻了一样,看着她爷爷的尸体不哭也不闹,呆呆坐了一整晚,今天早上趁着雨小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自个儿把爷爷拖出去葬了,这不,这会就被你背回来了……” 小梧怜悯之色愈甚,掏出城外山上找到的一些草药,本来还打算卖些银两,算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草药并非对症,作用不太明显,可那孩子的身体也逐渐好转,小梧暗暗高兴,又救了一条人命呢。 “嘿,你叫什么名字?”小梧见她坐起身,凑过去兴冲冲地问道。 孩子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茫然而无神,不发一语。 小梧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散着绝望的死气,想到她爷爷刚刚去世,不好意思再笑了,坐在她一边,认真道:“不怕,就算做乞丐,没人敢欺负咱的。” 孩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扇子一半覆在脸上,仍是沉默,片刻自己躺在稻草上,背过身去,抱着双膝窝成一团,好似又睡了。 小梧无奈叹了口气,心结啊,要解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哪,吃吧。”小梧递给孩子一个刚刚捡来的馒头,把外面一层脏的剥去了,除了冷一点,还是可以入口的。 孩子怔怔看着馒头,不说话,不眨眼,不动手,小梧尴尬笑道:“这个其实……” 未等他话说完,孩子伸手,接过馒头塞到嘴里,小梧未出口的话转作欣慰的笑意,柔声道:“我叫暮翩梧,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孩子垂眸不答。 小梧无谓地笑笑,又道:“你叫我小梧就好了,你呢,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么?” 孩子撇过脸,起身,背对小梧,留给他一个背影,愈走愈远。 小梧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自从遇到她,除了病中梦里的哭叫声,便没再见她开口吐一个字,夜里醒来经常见她坐在角落里,有时呆呆看着窗外,有时怔怔盯着地面,整个人死气到好似连眸中的波光都不再闪动。小梧尝试过整夜不睡,结果就看着她同样整夜睁着眼,一动不动。 小梧心想,只要她肯开口说话,肯开口说话,便会慢慢好了。 只是让她说话,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小梧自己给她取了名字,思来想去,既然碰到她是在一个雨天,便简单称她小雨。初时她还有些抗拒,慢慢好似习惯了,可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不哭不笑,不喜不怒,若是无人搭理,她可以一坐整日不吃不喝也不动。 小梧日日将她拽在自己身后,深怕被这里其他人欺负了去。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样,他们这群乞丐虽说住在一起,平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无人有心情有能力去照顾同情其他人,甚至时常有抢食打斗的事情发生。 小梧生就一副热心肠,只要力所能及的事情,便会帮人一把,因此杂院内甚少人来找麻烦,虽说小雨不太喜欢跟着他,可她还那么小,又是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总怕会出什么意外。 这些担心并非不无道理,这日小梧才出去一个早晨,回来便发现杂院内静得诡异,忙踏着步子进去,一眼看到三五个大小乞丐,将小雨围在中心,几人笑得不怀好意,小雨倔强站在中间,紧抿双唇仰着头一个个扫视着,双眼里是毫不示弱的芒光,未等小梧出声,其中一人钳住小雨的肩膀,“撕拉”一声,本就破旧的上衣瞬间被撕下,小梧一声大喊:“你们都给我滚开!” “哈哈,这宅子里就这一个女娃,老子找乐子,你小子给我滚开才是!”刚刚那人对着小梧怒目道。 小梧飞快冲到他们中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脚踢在那人小腹上,那人吃痛,手一松,小雨便摔在地上,小梧将她护在身后,大吼道:“不许你们欺负她!” 正值白日,杂院内只余他们几人,小梧的声音打了个转,让几人愣了一会,便打算动手继续。 小梧没来得及想明白该怎么办,手上一凉,听到一声惨叫,被一股力道带着急速向前,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小雨跑出杂院许远。 夏日炎热,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小梧坐在一片阴凉的梧桐树底,看看靠在一边闭眼喘息的小雨,还好外衣里面还有一层底衫,还好今日早些回来了,还好他们逃出来了,长出一口气,小梧往小雨身边挪了挪,想到她刚刚因着害怕而煞白的脸,心中一阵懊恼,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的表情,居然是恐惧。 小梧攒起袖子,抬起手,欲要给小雨擦汗。 小雨突地避开,睁眼,见是他,复又闭上眼,靠在梧桐树边,呼吸渐渐沉稳。 小梧轻轻触上她的额,由上到下,细细擦去汗渍,还有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轻声却坚定道:“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 小雨的长睫颤了颤,终究未再睁眼,更未开口回答。 替小雨擦去汗,一阵微风拂来,小梧握住小雨略有冰凉的小手,轻叹一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回答他的,永远是沉默。 小梧带着小雨离开那个杂院,在城南居然找到一间废弃的旧宅,宅院内一棵梧桐树无比茂盛,两人在那里住下来,小雨便愈发安静了。 只是,安静,比原来冰冷来的好。虽说她仍旧不说话,仍旧时常整夜不眠,仍旧不喜自己随时跟在她身后,可毕竟她脸上时而会有其他的表情,例如那股让他无由来兴奋的淡淡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小梧便不由自主地对着她绽放一个笑容,却不曾知晓,这笑容,看在一个人的眼里,是这世上最干净的。 日复一日,小雨安静,小梧便找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说戏唱曲讲段子,那棵梧桐树底,小雨的眸光愈渐闪亮,小梧的笑声愈加响亮,金黄落叶下,相依相靠的两个身影,成为那个秋天最浓的墨笔,夜夜回荡在院内的低吟声,是那个秋天最美的旋律。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小雨,你听懂了么?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 “……” 在宅院的日子,静如止水,小梧时常想,若有朝一日能听小雨喊出他的名字,这辈子做了个乞丐,值了。 万安四年冬,云帝突发急令清整云都乞丐,小梧心头慌乱,离开不是,不离开也不行。若是离开,在其他地方必定遭人欺负,若不离开,日后在云都又如何生存? 小雨闻言,只是听到云帝二字时略抬眼皮,接着便沉默不语。小梧知道她不想走,唯一的爷爷便葬在这里,其实自己也不想走,在云都,自己还能和小雨出城上山采些简单的草药卖银子,若是换了地方,难道真要日日去街头行乞?更何况,天寒地冻,怕是还未到下一个城镇,便冻死在路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走! 原本空荡荡的宅子,一夜之间热闹起来,许多不愿离开的乞丐,不知如何找到这里。小梧向来心善,一个个留住,给他们收拾房间,挪出空位。 那一夜月光尤其透亮,洒在雪地上幽亮亮的莹白色,小梧趴在窗前,看了看因为寒冷缩在一起的乞丐们,叹口气道:“日后若我有大把银子,一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一人一份!” “……” “小雨,你有心愿么?” “……” “我最大的心愿啊,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笑得开开心心的。”当然,最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到你说话…… “……” “小雨,明日皇上要出巡呢,还带着妃子,难怪这么急着清理城内乞丐……” “……” “小雨,你睡着了?” “……” 第二日一早,寒风凛冽,小梧一觉醒来,不见了小雨的身影,心头一跳,想都未想便急急往街道上赶。 云帝出巡,云都盛事,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小梧顾不得其他,钻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小雨的影子,城内乞丐三日前便开始清理,到今日为止,衣着褴褛者一眼便能挑出。小梧转了两三条街道,终于在临近皇宫的主街道上看到小雨,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身衣服,倒看不出来是个乞丐,心头一喜,喊道:“小雨!” 小雨回头,看着小梧,却是一脸惊诧。 小梧还未明白,便被人扭着手提起来,只听到身后人怒道:“居然还有个漏网之鱼,幸亏老子出来看看,否则今天就得人头落地了!” 宫门恰在此时大开,明黄的“云”字大旗率先飘出宫门,刚刚的喧闹之声戛然而止,众人跪地,山呼“万岁”,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瘦小身影,寒风中孑然而立,盯着那抹明黄巍然不动。 抓着小梧的衙差面色惨白,紧紧抓着小梧,几个大跨步到了小雨身前,拉着她的手拼了全力将她往一边拉。 小雨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本就瘦弱,反抗也不过两三下便被拖走,摔在地上一身脏污,眼睛仍是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 小梧只觉得寒气串顶,小雨的眼里,是深不可见的恨。 “跪下!” 在衙门关了一两个时辰,两人同时被押了出来,云都知府大人四十来岁,还未坐稳便一声喝道。 话未落音,小梧已经跪下,见小雨站在一边置若罔闻,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却好似毫无知觉,仍是不动。 知府大人只看到一个孩子而已,却是一脸倔强,不害怕也不打算求饶的模样,心里窜起无名之火,连审问都懒得,摆摆手道:“不跪的,险些惊扰圣驾,杖刑,这个乞丐,关几日再放。” 小梧心中一惊,又重重拉了拉小雨的衣角,仍是不见她动。 不过片刻,小雨便被架在长凳上,手持棍仗的两名衙役上前,眼都不眨地来回击杖。每一下,都打在小梧心里,看着小雨闭眼,除了因疼痛而咬牙,却不发任何声音,心头如被刀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一个翻身扑过去,趴在小雨身上喊道:“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役停下,见知府大人未有反对,持杖继续。 一棍接着一棍,打在身上慢慢没了知觉,小梧渐渐意识迷离,数不来受了多少 斩情丝 完整版第12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少棍,可这身上的疼痛,却使得心里的焦躁平复,自己疼了,小雨便不会疼了。 想要睁眼,却是一片赤红,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拉住自己,缓解身上的燥热,一滴滴温热的湿润,浸在自己脸上,眼泪,这是谁的眼泪…… 耳边忽远忽近,传来细细的轻唤,软软的,一声又一声:“暮翩梧……暮翩梧……” 好像,在梦里,听见小雨这般唤过…… “乞丐,遵圣命,丢出城外!” 一声暴喝打破梦境,小梧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冰凉紧紧抓住,身子越来越轻,那双手好似慢慢被剥离,轻轻的呜咽声直刺心底。 强迫自己睁眼,入眼一片雪白,又是一片血红,四周景色飞快倒退,殷红染在雪地里,好似一条血染的小径,血色小径的尽头,看到日夜牵挂的影子,蹒跚着跟来,却是越来越远…… “暮翩梧……暮翩梧……” 耳边的轻唤被寒风一吹即碎,终究,是自己的一场梦么…… 第三十四章 娈童 第三十四章 娈童 黎子何双眼灼热,久干逢露,却是浸得生生的刺痛,怔怔看着暮翩梧原本黝黑的皮肤变作苍白,原本透亮的黑眸蒙上一层雾气,原本咧嘴欢笑的唇只是淡淡扬起,浅浅的笑意带着几分生涩看自己慢慢走近。黎子何踩着步子拾阶而下,很短一段路,好似用尽全部力气,终是到了人前,蹲下身子,抚上他僵硬如石化般的膝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喜,忧,愧,怜,最后化作一句话,三个字,轻轻吐出口:“暮翩梧……” 暮翩梧脸上的笑容忽的展开来,一手搭在黎子何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笑道:“终于会说话了,黎御医?黎子何?” 黎子何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模样,扯出一个笑容,无法避免的苦涩,轻轻颔首。 “黎御医可否随我去一趟丞相府?”暮翩梧放下手,声线都比原来轻柔纤细许多,除了眉目间不曾改变的熟悉感,和看着黎子何始终不变的干净眼神,再找不出曾经那个小乞丐的半点影子。 黎子何的心绪马上被拉回现实,净凉的风吹得神经一拧,站起身问道:“去丞相府,为何?” 暮翩梧垂下眼睑,双手推动木制轮椅,随着“嘎吱”声,吐出的一句话轻不可闻。 “丞相大人已向皇上请旨,由黎御医来替我医治双腿。” 黎子何忙跟在后面,帮着暮翩梧推动轮椅,黑色发丝飘在脸上一阵□,她举手理顺长发,轻轻放在后背,有些犹豫,仍是开口问道:“你……如何进的宫?”郑颖又是以何理由请御医来医治……一个…… “丞相大人收我为义子,今日受皇上召见,皇上悯我双腿折断,故恩准黎御医亲自调理。” 暮翩梧轻叹口气,话语里有淡淡的嘲讽,是讽刺郑颖?还是自嘲? 黎子何不缓不急地推着轮椅,沉默不语。无数个疑问压在胸口问不出来,他如何会在丞相府?为何郑颖收他为义子?云晋言又为何召见他? 秋风阵阵,吹乱刚刚平复的心绪,一如那年冬天,云都城门呼啸不止的寒风,吹入骨髓却再无任何知觉,忍着剧痛支起双腿,想要跟上前方越走越远的马车,想要缩短她与他之间的血路,想要亲口对他说,暮翩梧,我……叫季黎…… 黎子何闭了闭眼,那个冬天,自己如何熬过的?旁人都说她命大,在雪地里昏迷两三个时辰,无人医看的腿,连续三日的高热,居然还能再活过来…… 可是,她如何能死?从未间断的噩梦,曾经的笑靥如花,瞬间幻作在眼前一个个滚落的头颅,曾经的甜言蜜语,突地变作猖狂大笑,曾经的轻声吟唱,只变成杖刑之声,一下下敲打在胸口,暮翩梧惨不忍睹的双腿,即便疼到昏迷仍旧想要睁眼看看自己的表情,雪地里越来越长的血迹…… 即便是在梦里,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能死。若她死了,谁来报季府满门之仇?若她死了,谁来替她看看罪魁祸首的下场?若她死了,谁人去找回被扔在城外的暮翩梧? 所以她醒了,拖着重病的身子,在云都城外找了一个日夜,血色早被新雪掩埋,大风飘起的雪花落了全身,在城外的那片乱葬岗,如行尸走肉般刨开大雪,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暮翩梧…… 那时候她以为他必死无疑,那样冷的天,那样重的伤,在城外三日…… 黎子何止住眼眶酸涩,怔怔看着暮翩梧的银白色发冠,或许,看见他仍旧活在这个世上,该庆幸,可偏偏,她比谁都清楚,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黎子何穿的御医官服,暮翩梧也有丞相府的令牌,两人顺利出宫,一路无言,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倒也不会觉得尴尬。 宫外已有丞相府的人备好的马车,正在等候,几名体型健硕的大汉守在马车边,见黎子何推着暮翩梧出来,其中一人上前,恭敬行礼道:“暮公子!请!” 说着背了个身,示意暮翩梧到他背上。 暮翩梧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黎子何,眸中的失落让黎子何的心又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想到沈银银曾经问过自己,股骨折断可有治愈之法? 现在她的回答,仍是和当初一样,没有。六年的旧疾,当时又伤得那般严重,黎子何不用拿脉便知道,暮翩梧,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那大汉将暮翩梧背上马车放下便离开,黎子何跟着上了马车,在他旁边坐下,不自觉地伸出手扶住他,深怕一个颠簸他便会坐不稳。 暮翩梧反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你的手,还是这么凉。” “黎儿,有些话,必须趁着现在说。”未等黎子何有所回答,暮翩梧看着她认真道。 一句“黎儿”,让黎子何愣了半晌,小雨,毕竟已经是过去了吧…… “我,不是郑颖的什么义子,是他的娈童。”暮翩梧毫不在意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带着些许自嘲,甚至欲要笑出来,抵不住黎子何突然灼烫的目光,撇过脸,看着马车车壁。 黎子何早已猜到,只是未曾想到会从他嘴里这般轻松地吐出来,郑颖的喜好,满朝皆知,其实富贵人家养几个男宠,也不少见,郑颖这一喜好会引人注意全因他还喜虐娈童…… 黎子何胸口如被大石压住,一句“对不起”哽在喉间如何都吐不出口,暮翩梧为她所牺牲的,不是一句对不起便可清算,这句话出口,只会玷污他对自己的情分。 可,对不起他的人,的确是她。 是她蒙他百般照料还不知感恩,连一句话都未曾对他说过;是她听见云晋言带着妃子出巡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顾后果想要看他们一眼;是她放不下所谓高贵所谓骄傲不肯跪拜;也是她,在一年多无望的乞丐生涯后,没骨气地想到了死…… 衙门里的她,是想死的。 身为乞丐,想如常人般过普通生活都是一种奢望,更不提有机会进宫报仇雪恨,自己在云国的最底层摸爬滚打,云晋言却带着宠妃逍遥快活风光无限,深刻体会到两人的差距的那一刻,黎子何只觉得心如死灰,既然报仇无门,活着还有何意义? 所以她不挣扎不反抗,一心等死,换来的却是惜她护她的暮翩梧一条性命,也是他这条性命,再次唤起了自己生存的意志,重燃她复仇的火焰。 背负这般血债,容不得她有丝毫逃避软弱怯懦。 “莫要难过,此事与你无关。”暮翩梧握紧了黎子何的手,轻声安慰,续道:“时间不多,你我长话短说可好?” 黎子何颔首。 暮翩梧继续道:“那日我被人扔在城外雪地,醒来之时已是在丞相府,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出去。” 暮翩梧微微叹了口气,黎子何马上接口道:“我帮你。” “不。”暮翩梧断然拒绝,黑眸好似蒙上一层迷雾,看不到眸光闪动,轻笑道:“如今,我想光明正大的出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黎子何愣住,他想,扳倒郑颖么? “要么他直接杀了我,要么他关我一辈子,否则……”暮翩梧看住黎子何,突地轻轻一笑,抚上黎子何微微收拢的眉头,“莫要紧张,郑颖为官不仁,为人不善,偏生的心大脑粗,即便没有我,他也时日不多……” 黎子何轻轻颔首,担心的不是郑颖难除,而是…… “人总是要变的,黎儿,你我不再是孩子。”暮翩梧好似看透她心中的想法,话锋一转,轻叹口气缓缓道。 “你想要如何?”黎子何打起精神,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 “郑颖的一干罪证,我都有办法拿到手,包括他与朝廷各官员的利益关系,暗中操持的一些把戏,事无巨细,我皆知晓。等的,只是将所有罪状抖出来的机会,以及皇上的诛其之心。”暮翩梧将看着车窗外的视线拉回来,放在黎子何身上,“还有,一个替我出面的人。” 黎子何轻轻一笑,弯膝在暮翩梧身边,仰面道:“那你可知道,我想对付的,不仅仅只有顾家?”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你。”暮翩梧伸手拂去吹在黎子何脸上的乱发,“郑颖与我说过,你是季家人。” “看来他还没太傻。”黎子何眸光一沉,当日在丞相府既然那般问过,便估摸到郑颖会做这番猜想,那么,沈墨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消息也只能是从丞相府传出去的,他与郑颖是何关系? “也不聪明。”否则不会说小小医童能耐他何这种话…… “的确。”黎子何轻笑,郑颖当年是她爹的门生之一,这个人,初时老实本分,恪守礼教,出身平民,毫不出挑,为官亦是由下至上,低调规矩,季宁正是看中他的本分,才扶持他平步青云,若他老j巨猾,恐怕也坐不上这丞相之位。只是她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郑颖人不聪明,可那贪心,却是在做了丞相之后毕显无疑。 “稍后到了相府,你对郑颖说我的腿,有痊愈之法。”暮翩梧拉了拉黎子何的手,让她在滚滚车轮和马蹄乱踏声中注意到自己压低的声音。 黎子何了然点头,以医腿为名,便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 “每月初一十五,郑颖会去庙中烧香。” 黎子何仍是颔首,那便与郑颖说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日稍有空闲可以出宫,且月亏,医腿良辰。 “还是这般聪慧。”暮翩梧欣慰一笑,又道:“剩下的时间,与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可好?” 如何过的…… 黎子何垂下眼睑,这些年,她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尝试各种摆脱乞丐身份的方法,想尽所有可以接近拉拢的人,每年雪日在城门口守望祭奠,直到遇见沈墨…… 勤政殿内,云晋言低头批阅奏折,垂首拧眉,朱笔舞动,书桌前跪伏在地的正是妍妃之父,握有重兵的顾卫权顾将军。 “谢皇上不杀之恩!小女刁蛮善妒,实不配侍奉皇上,皇上网开一面,饶她一命,臣愿万死以谢恩!” 云晋言手中动作不停,眼皮都未抬,只是轻笑道:“顾将军何出此言,朕还有些事要麻烦顾将军才是。” “皇上有何吩咐,臣万死不辞!”顾卫权年近五旬,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只需一眼便知道必是久经沙场的武将。 云晋言不经意道:“此次朕中毒在先,在妍雾殿搜出毒药在后,三种毒,均是产自西南郡,顾将军久驻西南边关,定是对此有所了解,可否帮朕分析分析,这宫中,可能是谁人投毒?” 顾卫权浑身一抖,急声道:“臣听闻小女在宫中犯错,故连夜赶回面圣谢罪,其他一概不知!” “哦?”云晋言这才抬起头,停下笔,脸上表情状似不解道:“前阵子西南郡长之女被人劫出宫,朕细数宫中之人,与西南郡长相熟,且熟悉宫中禁卫之人,好似只有一人。” “皇上明察!臣驻守西南,恪尽职守,与西南郡长只因公务有过数面之缘!” “呵呵,这么说是朕多疑了。”云晋言释然一笑,接着道:“这么说,前几日有人来报,平西王做客将军府,也是误传?” 顾卫权心中一抖,冷汗都快冒出来,前面两件事不知是何人有意为之,将矛头指向自己,可平西王日前登门造访,的确属实,他非文人,有诡辩之才,干脆如实回答道:“平西王的确到过将军府,只是……” “顾将军无需解释,你驻守西南多年,平西王登门道谢也无可厚非。”云晋言打断顾卫权的解释,拿起手中的一份奏折,道:“这倒也提醒了朕,这么些年顾将军手握重兵,承担护国重担,必定也是累了,听闻顾将军靡下莫副将年轻有为,为将帅之才,可有此人?” “有,但是……” “好,传朕指令,升莫菱为右将军,分管顾将军手下二十万大军,守西南边关。朕听闻西南潮湿,于养生不利,西北反倒与云都天气相近,不如顾将军先回云都修养,三月后再前往西北驻守。如此安排顾将军可有异议?” “臣叩谢皇恩!”顾卫权磕头谢恩,这句谢却是底气不足,若是不愿回来,便有勾结平西王之嫌,可这么回来一次,损失二十万兵力,这一刀,当真割到他心眼里去了。 “哈哈,郑丞相果然有慧眼,他这折子,朕是准对了!”云晋言爽朗大笑,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一边,对着顾卫权道:“爱卿快快平身,去了西南便速速准备回云都修养,朕还需要顾将军多多指点才是。” 顾卫权谢恩起身,转身退出勤政殿,手中的拳头捏的卡擦作响,郑颖,果然是他!朝中与他作对的只有郑颖一人,能在宫中劫走秀女的,不是自己,便只有他有这个能耐,还有妍儿殿里的药,向来便只有他力挺姚妃!以为削弱他的兵权便能独掌大权?痴心妄想! 勤政殿内云晋言眸光渐沉,属于他的,必会一点点拿回来。 “皇上,顾将军当年随先帝打下江山,忠心耿耿,理应不会……” “在权势面前,没有人会一成不变。”云晋言肯定打断魏公公的话,若当真忠心耿耿,便该及早交出兵权,手握重兵还与平西王走近,便容不得他再多留了…… “黎御医今日可曾过来?”云晋言突地话锋一转,看着魏公公问道。 “回皇上,未曾过来。”魏公公如实回答,低着头犹豫片刻,又开口道:“皇上,老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朕的脾气你该是清楚,有话直说便是。” “那黎御医……皇上既然知道真相,为何留他?”魏公公问出心中的疑问,皇上明知他的中毒和妍雾殿的药材与黎子何有关,为何还不除掉他,甚至升他为御医? “黎子何,生为乞儿,四处漂泊,六年前停留云都,爷爷病逝,曾被官府杖刑,捡得一命,三年前拜沈墨为师,随后入太医院。他有胆量给朕下毒,再给朕解毒立功,有谋略为顾妍琳除去姚妃,失败后察觉朕的意愿,转而嫁祸给顾妍琳,呵呵,这个人,还算聪明,贵在无身份无背景。”云晋言盯着半人高的折子,眼神幽亮,淡笑着缓缓道来。 魏公公仍是有些不解,鞠躬道:“老奴愚钝,猜不透皇上用意。” “呵呵,无身份无背景,用之,感恩戴德,弃之,犹如敝屐。” 魏公公噤声,瞬间想到自己,由一个小太监,迅速升为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感恩戴德还是犹如敝屐?不想被皇上废弃,便只有忠心耿耿一条路。 云晋言轻轻一笑,幽深的黑眸一望不见底,更何况,这个黎子何,比自己想象中有趣得多…… “传黎御医诊脉。” 第三十五章 棋局 第三十五章 棋局 初冬的天,白日时间缩短了许多,黎子何回到太医院时,时辰不晚,可天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一路上都在回想刚刚在丞相府的场景。丞相府对暮翩梧很是恭敬,“暮公子”前后不敢有怠慢,郑颖显然不知道暮翩梧对她交代了二人的关系,表面看起来,两人还真如父子一般。郑颖对她所说的医治之法概不多问,对她提出的每月初一十五到丞相府也没有异议,言语间毫不在意上次自己对他的那份威胁,又或者说,他让自己替暮翩梧医腿,是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即便不是合作,至少不是敌人…… 黎子何入了后院,抬头正好看见自己小屋里烛光透过轻轻阖上的门流泻出来,沈墨定是还在屋中等她,今日许多不清楚的问题,恐怕要从他那里才能得到答案,思及此,心中没有来的一阵安稳,脚下动作未慢,推门进屋。 沈墨正坐在桌前翻看黎子何的医书,烛光一闪一烁,映得他面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到黎子何的瞬间眸光微微一亮,随即恢复如常,淡淡道:“回来了。” 黎子何颔首,踱步到他旁边坐下,未等她开声,沈墨又道:“你要查的郝公公,六年前葬身火海。” “火海?”黎子何诧异,皇宫之中,岂会轻易失火? “不错。”沈墨肯定道:“六年前皇后居住的红鸾殿突发大火,直到夜半突下大雨才将压下火势,红鸾殿中所有物什化作灰烬,只有皇后身边侍女侥幸逃脱一命。” 侍女,那便只有姚儿了。当年她驱尽红鸾殿宫女太监,只留得一个最信得过的姚儿,郝公公为何会在红鸾殿?他是自云晋言还是三皇子时便跟在身边的太监,若说云晋言真要有信得过的人,他便是那第一人。 本以为他只是年老出宫,却未想到命陨红鸾殿,少了他,当年之事便又少了根线索,黎子何微阖双目,静静坐着,知晓当年事件的人,如今可以问的,便只有一个冯宗英,可她实在不想他再为了季家的事忧心,如今这般过完余生,远离这些是非便是最好。 突地觉察到手上一阵温热,暖意夹杂着湿润,是沈墨握住了她的手,黎子何心下一跳,蓦地抽开手,从未在意过手心的温度,此时却突然觉得一阵沁凉,忽略掉心中的异样,撇过眼问道:“季府一事,我只知道云晋言以谋杀平西王为由治罪,下令诛杀满门,你可还知道其他细节?” 沈墨眸光一暗,沉默半晌,怔怔看着蜡烛上跳跃的火焰,突地开声问道:“是不是所有害过季家的人,你都不会放过?” “不错。”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季府家大业大,不可能云晋言一声令下便瞬间崩塌,这其中有多少人得利,多少人出谋献计,如今就该有多少人偿命。 “不管是直接间接还是有意无意?” “是。” 小屋内又是一阵静默,一个倔强决绝,一个阴晴不定,两人身影随着烛光闪烁,竟是无一人再开口说话,好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终是沈墨一声叹息打破僵局,淡声道:“我只能查到最近六年间的事情,六年前,概不知晓。” “无碍,只是问问而已。”黎子何这才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了,她和沈墨是合作而已,他并没有义务帮助自己,更何况,现在一个顾家便足够让她头疼,那些细节,自然会慢慢水落石出。 “今日找你的男子,是丞相府的男宠。”沈墨抬眸看住黎子何,细细看着她的神色。 黎子何目光一沉,脸上本就浅少的柔色消失殆尽,男宠又如何?她不想听到任何人因着这个身份而歧视暮翩梧。 “他,是你朋友?”沈墨察觉到黎子何的不悦,却不愿将话题转开。 “嗯。”黎子何颔首,“他想出丞相府。” “然后?” “我们暂时目标一致。” 沈墨轻笑:“我只是怕你轻信他人。若你信他,我不反对你从他那里套来郑颖的消息。” 黎子何心里微微一惊,尽管对自己说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还是不自觉地向他解释,何时开始,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把持了? 沈墨反倒轻松许多,这才想起黎子何刚刚从外边回来,翻起茶杯替她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你对朝廷局势,可还了解?” 黎子何摒去杂念,拧眉道:“目前为止,我所知晓和猜测的,朝中两股势力对峙,一面偏向郑颖,一面偏向顾卫权,两股势力应该旗鼓相当不分上下,明争暗斗固然少不了,可也明白互相牵制维续平衡的道理,谁也不愿先行动手露出破绽落下把柄,因此几年下来,也算是相安无事,可若我们想动顾卫权,必然要在这滩静水中投入一颗小石子。” 小波澜掀起□浪,接着,浑水摸鱼。 “那颗石子,你已经投下了。”沈墨给了黎子何赞赏的一眼,道:“今日皇上封副将莫菱为右将军,接管顾卫权驻守西南二十万兵马,并令顾卫权回云都修养,三月后直接去西北。” “莫菱?” “不错,近几年迅速蹿升的副将。”沈墨看着手中的茶杯,茶叶随着手中的动作在水中盘旋游弋,淡淡道:“当前朝廷,明面只有两股势力相抗衡,实则不止。” “你是说云晋言?” “不错,六年来他必定在暗中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比如这个莫菱。还有早已被众人忽略多年的左将军云唤,常年驻守极苦东北,东北边境绵长,当时一批批军队拨过去并未引人注意,可仔细一算,云唤手中,至少有五十万兵马。包括朝中官员,表面看起来不是郑颖一边便是顾卫权一边,若要我说,恐怕其中有不少云晋言的耳目。” 黎子何缓缓点头,她也知道云晋言不可能让大权旁落,可六年来他到底干了些什么,还真是无从得知。 云唤乃先皇亲弟弟,也就是云晋言的叔叔,按例本该封王,坐享锦衣玉食,偏偏他生性好战,不喜宫中安逸,许多年前她只见过几次而已,因为朝廷安定,他又甚少回宫,若不是沈墨提起,她也未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当年先皇率三百万大军一统云国,登基后修生养息,大批兵将卸甲归田,这么些年云国一直安定,未有战事,兵力大概在一百五十万左右,先皇在位时兵权如何变动,她是不知,只记得云晋言登基之初,东北驻军应该是二十万,保皇军三十万,她爹本就是由武将转文臣,手中握有五十万兵马,顾卫权手中也有五十万。 黎子何心中打了个凸,这么说来,季府一劫之后,她爹手下的兵马便是被瓜分了。如今,算上莫菱手上的二十万,云唤的五十万,保皇军三十万,这么一来,不知不觉中,云晋言已经拿回大部分兵权。 “如果猜测属实,云晋言已经握有一百万兵马,还会咬着顾卫权不放么?”黎子何都知道顾卫权为人厚道老实,就算有叛变的贼心,怕是没那贼胆。 “会。”沈墨肯定回答,侧首问道:“子何可知道云晋言登基前,顾卫权拥护的哪位皇子?” 黎子何沉默不语,心中已有了答案,顾卫权是守旧一派,固执地认为长幼有序,皇位该由大皇子来继承,对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云晋言不屑一顾。 “当年他拥立大皇子不成,最后云晋言登基已成事实,才未有异议。可云晋言此人,定不像表面那般温和可亲,多疑,恐怕才是他的本性之一。”否则,不会将扶持他上位的季家赶尽杀绝。 最后一句话沈墨未说出口,只是看了一眼黎子何,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助他除了顾家,兵权尽在他手,不是更如他意?”黎子何不解,届时想要撼动他的地位,更是难上加难。 沈墨轻笑,道:“收兵权容易,收人心难。若是有人煽动,跟了顾卫权多年的老将,必定不服,况且,其中还有许多季家旧部。” 你究竟是何身份? 黎子何差点脱口问出,擅长医术,心思细密不足为奇,可对朝廷里舞权弄势这套好像信手拈来,就算她自己,出身官家也从未仔细研究过。 只是,当初既然诺过不问,那便信他。既然决定合作,便不再犹疑。自己终究是吃不惯这一套套计中计局中局,或许,有了沈墨在,她对云晋言,才有些许胜算。 “你设计让妍妃被打入冷宫,已是这场内乱的导火索,如今我们静观其变便好。” 沈墨仔细看着黎子何,安慰的笑意在脸上缓缓荡开来,让黎子何久悬的心慢慢落地,只要挑起郑顾两家的争斗,云晋言必定找借口削掉顾卫权的兵权,他们再找机会煽动军心,一旦内乱,云晋言这皇位,便不牢靠了。 思及此,黎子何对着沈墨欣然一笑,这条复仇之路,总算找到了方向感。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两个人相视而笑,黎子何却突然觉得尴尬起来,垂着眼睑装作倒茶喝水,沈墨却一手抢过茶壶,替她倒满道:“稍后好好休息。” 黎子何默默点头,即使是利用的合作关系,为何沈墨给她的感觉,还是这般温暖? 沈墨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刚刚动了动唇便顿住,眼神一凛,对着黎子何轻声道:“有人过来。” 黎子何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开门,正好看到魏公公持着灯笼朝小屋过来,见到黎子何,弯腰和声道:“黎御医,皇上召见。” 黎子何略有诧异,诊脉么?今早才刚刚说过明早再过去,怎么这个时候又传她? 回头给沈墨一个安心的眼神,关上门便随着魏公公的步子向勤政殿走去。 勤政殿灯火大亮,竟比平日还多点了两盏灯,黎子何入门时正看到云晋言手执黑籽,盯着黑白棋局,凝眉沉思,亮堂的灯光,明黄的袍子,暖黄的色调倾洒在脸上使得五官线条格外分明,眉目间习惯性的笑意,又平添了几分柔色。 黎子何只是扫了一眼便跪下行礼,温和谦逊,这是云晋言曾经给自己,给旁人的错觉,对任何人都是温柔地笑着,却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你最温柔的一刀。 “平身。”云晋言未抬眼皮,仍是盯着眼下的棋盘淡淡道:“黎御医可会下棋?” 黎子何起身,垂首恭敬道:“微臣愚钝,未曾学过。” 下棋,其实她会,身为丞相之女,季宁有意栽培,季黎贪玩但也不笨,长久下来,可说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只是作为黎子何的她,不该会的,更何况,棋品看人品,就算她平日百般注意,到了棋场,有些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潜藏在灵魂深处与季黎相似的本质必定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来。 “哦?”云晋言扬眉,略有些失望,笑道:“那你上来收拾掉这盘棋局吧。” 说罢,垂手放下手中那颗黑子,黎子何略瞟了一眼,一子定输赢,只是这颗子下去,竟是一盘和局。 黎子何略弯着腰,低首到云晋言对面,不露声色地举手,将黑白棋分别放回棋盒中,本是冰凉的棋子,却因着黎子何本来冰凉的手,让她察觉不到丝毫冷意。 蓦地手上一热,抬头间对上云晋言黑亮,隐含笑意的眸,熟悉的温度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轻笑道:“黎御医这双手,竟是比女子生得更加纤细娇嫩,就算是朕的那群嫔妃,恐怕也是比不上……” 黎子何一怔,夹在两指间的棋子,应声而落。 第三十六章 刺探 第三十六章 刺探 勤政殿内暖气肆意,飘在黎子何眼前仿佛浮起一层水雾,对面的男子,熟悉的面,熟悉的笑,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唯有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再找不到丝毫情意,只有浅淡的笑意,徐徐泛出来,却是看不明白那笑的含义。自己的手举在半空中,云晋言抬手轻轻握住,甚至有轻细的抚摸,黎子何看清两人之间这诡异的动作的瞬间,第一反应便是要抽回手,那只染过季府满门鲜血的手,凭什么再碰触她? 可是心中一顿,反应过于激烈,必定惹他怀疑,若是不动,他那只手,如烙铁一般,让她疼得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只手都砍掉。 心思百转千回,却也不过一个刹那,棋子落地,落在地上清脆地一声,连带着弹跳的振动声都清晰入耳,黎子何连忙跪下,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抽开来,磕头大声道:“微臣失态,请皇上降罪。” 云晋言手中一空,看了看满盘皆乱的棋局,再扫了一眼略有紧张的黎子何,突地一笑,道:“平身,是朕看到爱卿的手,有些失态才是。” “微臣的手常年浸在草药中,干黄不堪入目,且因捣药老茧厚重,有伤圣体,请皇上降罪!” 黎子何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的手只是比一般男子略小,若说纤细还勉强搭衬,可娇嫩?任是谁只需看一眼便不会用这个词,更不说将它握在手里了。 那么云晋言这一言语这一动作,是何意? “爱卿莫要紧张,是朕一时迷糊了。”云晋言温和笑着,起身便打算扶黎子何起来,黎子何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自己起身站在一边,垂首等着吩咐。 云晋言看了黎子何一眼,眸中意味不明,自己坐回去,慢慢将棋子放在棋盒内,退下棋盘,轻声道:“诊脉。” 黎子何拿出随身带着的脉枕,放在小桌上,还未开始探脉便听云晋言又道:“爱卿拜沈墨为师之前,为何方人氏?” “臣幼时生过一场大病,除却自己名讳,往事皆不记得,只知道醒来时与云都众多乞丐一起,因此估计自己在病前也是乞丐。”黎子何垂首回答,讲述既成事实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为何会想到学医?”云晋言没有摆出帝王的架子,反倒好似普通人之间的聊天一般好奇问道。 “臣听闻唯一的爷爷便是死于重病,臣也是在病中捡回一命,望学医可自保,可医人。”黎子何见云晋言已经将手放在脉枕上,伸出一只手捏住脉门。 “原来如此……”云晋言一声轻笑,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半月后冬至,宫中大庆,姚妃喜热闹,可近来身子太弱,她对殷御医看诊不满,昨日特地找朕点名要你去看诊,你这几日随殷御医去看看便是,冯院史上次为你说情,她也不会为难于你,不必担心。 黎子何放下拿脉的收,拱手道:“臣领命。皇上脉象无异,只是过于疲累,需好生歇息。” 云晋言颔首,挥手示意他退下。 黎子何走出殿外,一阵凉风让她心绪清明许多,姚妃特地找她去看诊,为何?六年前红鸾殿的大火,她六年来的疯病,云晋言对她的百般纵容,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次在冯宗英那里套话,未果,那么,去套姚妃的话? 黎子何长叹一口气,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想套她的话,如今的姚妃,不是姚儿。 回到太医院,沈墨已经离开,黎子何打了一盆水来洗脸,接着烛光细细看水中倒影,这张脸在女子中长相算是普通,放在男子中,算得上清秀,可长相白净的男子,也不是罕有,再摸了摸自己的喉结,牢牢贴在脖颈间,不会出破绽才是,那是自己的声音? 平日她说话甚少,而且注意压低声音,不会惹人怀疑才是。可云晋言今日这番试探的意图太过明显,莫不是自己何时举止不当? 黎子何将今日两次与云晋言相处时自己的行为举止前后想了几次,没有找到头绪,拧着眉头倒掉水,明日问沈墨是否有能让嗓音更加低哑的药更为稳妥。 从小窗探出脑袋,黎子何看了看沈墨的房间,是前殿八间房里其中一间,从小窗外刚好可以看见侧面的一扇窗,烛光未灭,沈墨好似坐在桌前,在窗上投下斜长的身影,一动不动。 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关上窗,躺下睡去,未曾发现,那烛光,一亮便是整宿。 第二日晌午,黎子何随殷奇去桃夭殿给姚妃看诊,殷奇显然不满黎子何的插入,临走前狠狠瞪了她一眼,接着便不理不顾径自向前走。 黎子何也不在意,她无需别人刻意对自己好,也不在意别人刻意对自己不好,只要不阻着她的路,悉听尊便。 如今这后宫之中,妍妃被打入冷宫,便只余一个姚妃最为得宠,可桃夭殿内反倒没有往日热闹,宫女太监被遣去大半,其余人等皆退在殿外守候。 黎子何随着殷奇入殿,刚刚进去便见一只茶杯扔过来,砸在地上一声脆响,好在反应及时,险险躲过,殷奇则没有那般幸运,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恨不得马上把官服扒下身才是,想喊疼又喊不出来,憋着又着实难受,只有一个劲拉开衣服扇抖,随即姚妃一声厉喝,险些吓走他半个魂。 “殷御医!入了本宫桃夭殿,连行礼都免了,皇上莫不是给过你这个特权?” 殷奇回头,发现黎子何早就老实跪在地上,再想想连日以来姚妃对自己的刁难,连忙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大声参拜道:“臣参见姚妃娘娘,娘娘万福!” “滚进来!” 殷奇闻言,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挪着膝盖直到姚妃榻前,磕头道:“臣殷奇替姚妃娘娘诊脉。” 姚妃躺在榻上,帷幔后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声不屑地轻笑飘出来:“你来诊脉?诊得出什么来么?前几日开始本宫浑身不适,也未见有好转,你这御医到底是拿什么俸禄的?” “微臣该死!请娘娘责罚!”殷奇只有一个劲在地上磕头,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过姚妃,以前还好好的,自从妍妃被打入冷宫,姚妃便有事没事针对自己,莫不是她天性好斗,缺了斗的对象便找上自己? 又听姚妃轻笑,挑起纱幔,眼神锐利,盯着殷奇道:“责罚当然是免不了。” 殷奇浑身一个哆嗦,本来是官场的客套话,可姚妃这么一说,再加上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让人浑身颤栗,忙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我看殷御医这身袍子,哎,都湿透了。”姚妃干脆坐直了身子,示意旁边的悦儿替她拉开帷幔,续道:“殷御医还是赶紧褪下来,以免染了风寒的好。” 殷奇脸色大变,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脱了袍子,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宫中行走?不停磕头道:“微臣体贱,烦劳娘娘操心!” “哦?不介意啊?”姚妃挑眉,将殷奇上下打量了一遍,满意一笑,就着悦儿扶着她的手便欲起身,悦儿担忧地摇摇头,姚妃皱了皱眉,还是下榻站了起来,转个身拿起榻边木架上的木盆,双手一扬,“哗啦”一声,冰冷的水顷刻倒在殷奇身上。 殷奇未及反应,只觉得突降大雨,浑身被水淋了个湿透,瞪大了双眼,一阵凉风,冷得上下牙止不住地磕响。 “你不是要惩罚么?滚出去跪着!没有本宫命令,不许起身!”姚妃扔下木盆,狠狠瞪了一眼殷奇,坐回榻上。 殷奇一股子气闷涌上胸口,皇上都不曾待他如此,这个婢女出身的丫头,凭什么这般嚣张? 气归气,终究是敢怒不敢言,她连妍妃都能扳倒,就不说他这个没有任何权势的御医了,悻悻磕了个头,咬牙起身,低头弯腰快速行至殿外,还不忘瞪黎子何一眼,想想遭殃的也不止自己一人,上次黎子何不是被她无缘无故抽了三鞭么? 黎子何对于姚妃的改变,早已见怪不怪,但若她仍是咬住自己不放,莫要怪她提前下手了。 姚妃坐在榻边,好似心情大好,唤道:“外面的可是黎御医?” “正是微臣。” 黎子何沉声回答,里面没了动静,只有衣物悉索之声,片刻便看到姚妃穿着红色长衫,披着雪白披风走出屏风,黎子何还在犹豫是否要开口劝诫,便听到她旁边的悦儿道:“娘娘,娘娘还未足月,不宜下榻,外面 斩情丝 完整版第13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面风大天冷……” “本宫知道。”姚妃打断她的话,扫了一眼黎子何,嘴角撇过一丝轻蔑,道:“你起来吧,跟着我去看看你的旧主。” 去冷宫?黎子何有些诧异,脸上表情无异,垂首跟在姚妃身后。 出殿扫到殷奇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黎子何拧了拧眉,就算以前是她错看姚儿,可如今姚妃的种种行径,着实令人费解,以前处处针对妍妃可说作争宠,处处为难她,可以算作容不下她写得一手与季黎八成相似的字,那么这个殷奇呢? 若想在后宫更好的生存,姚妃不会愚蠢到将所有人都得罪吧? 想不透便不想了,这不是她目前该关心的事,黎子何沉住心神,还是先走好眼前的路,看好姚妃带着她去冷宫作甚。 天气转寒,冷宫更是阴冷,好似夹杂着女子轻泣的风声一阵又一阵,黎子何看到前面的悦儿极为不安地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自己,垂眸只当没看见。 姚妃遣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只带着她二人,入了宫门回首问道:“她在哪里?带本宫过去。” 黎子何了然道:“娘娘随我来。” 以诊脉为名,让自己带她找到妍妃所在,再以胜利者的姿态炫耀得意一番?黎子何嘴角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凭着记忆左弯右拐,到了一处小殿前面,站在一侧恭敬道:“娘娘,此处便是。” 小殿内极其安静,阴暗没有一缕阳光,姚妃扫了一眼黎子何道:“你跟我进来,悦儿在外边等着。” 黎子何背好肩上的药箱,不多语,直接跟上。 上次过来还满布尘灰的小殿,现在已被收拾得干净妥当,只是少了各种装饰显得有些萧条,顾妍琳侧卧在榻上,薄薄一层棉絮搭在身上,面色惨白,双唇几乎看不出血色,细细看去起了一层白皮,半睁着眼,呆看着床侧的木梁。 “哟,姐姐精神还不赖嘛。” 声至人到,姚妃一身火红雪白,刺得顾妍琳眯了眯眼,淡淡瞟了她一眼,便将眼神放向它处。 “呵呵,姐姐倒是淡泊了,莫不是这冷宫使得姐姐的性子也冷了?”姚妃随便找了张凳子,沿桌坐下,笑意盈盈地看着顾妍琳,脸上的快意和得意毫不掩饰,扬眉对黎子何道:“黎御医,还不替你家主子诊脉?” “臣效忠于皇上,不敢奉他人为主!”黎子何弯腰拱手谦卑道。 “对哦,这宫中,上至丞相将军,下到宫女太监,哪个不是为皇上效力?”姚妃幡然醒悟的模样,拧眉对着顾妍琳怜惜地摇摇头:“啧啧,可惜有些人偏偏要与皇上作对,妄想拉拢他人,结果……哎,妹妹没读过多少书,好听的话不会说,但还听过一句,那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越是说到后面,姚妃声音越发尖锐,最终长叹一口气,对着黎子何道:“看姐姐这般柔弱,黎御医还是替她看看的好。” 黎子何颔首上前,又被姚妃一声止住:“慢着!呵呵,本宫糊涂了,那日本宫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皇上说,只用留姐姐一条命便好,这不?活得好好的,无需劳烦黎御医了,退下吧。” 顾妍琳本还木讷躺在床上,不予理睬,一听到姚妃特意咬重的“只用留一条命”,眸中突地绽出绝望到锐利的芒光,直直刺向姚妃,挣扎着坐起身子,死死咬住双唇,似要咬得鲜血淋漓方肯罢休。 黎子何只是略瞟了一眼顾妍琳,背着药箱离开。 姚妃笑得更加灿烂,抖了抖身上的披风,站起身道:“如何,姐姐想说些什么?如今只有我姐妹二人在场,但说无妨。” 顾妍琳唇上已经露出鲜红的牙印,双眸里的愤恨,似要将姚妃淹没,咬牙挤出一个字:“滚!” “滚?”姚妃挑眉,徐步走到顾妍琳榻前,一手扯住她的长发狠声道:“事到如今,轮不到你来跟本宫说这个字!” 顾妍琳身子本就虚弱,被姚妃用力一扯,跌扑在榻上,棉被滑下,凉气丝丝缠绕入心,咬牙道:“贱婢!就算你爬上后位,也改变不了你是个贱婢的事实!飞上枝头也做不了凤凰!” “本宫不屑做凤凰!”姚妃一手扣住顾妍琳的手臂,一个用力,将她拖下床榻,膝盖磕在地上一阵闷响,姚妃听着更是快意,道:“被人抛弃的滋味,可还好受?没了孩子的滋味,可还惬意?本宫不怕告诉你,那孩子,是我杀的!” 顾妍琳猛地抬头,被姚妃扯乱的长发散在眼前,双眼似要滴出血来,孩子,她说哪个孩子? “我的孩子,是我亲手杀的!”姚妃对上顾妍琳的眼,同样的双眸通红,怪异地笑容里泛着恨意,缓缓道:“你的孩子,也是我杀的。” “贱人!不!不是人!疯子!你就是个疯子!”顾妍琳吸足一口气,挣扎起身,拼尽全力嘶声喊着:“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顾妍琳上前欲要拉住姚妃,被她反手推开,狠狠摔到地上。 “呵呵,”姚妃突地柔和起来,坐下垂眸看跌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妍琳,抚着双手,笑道:“似乎不能这么算,虽说是我推倒的你,可那也是皇上恩准的,所以,我啊,最多也只算是个帮凶……” “胡说!滚!你给我滚!”每每听到“皇上”二字,妍妃身上绝望气息愈加浓烈,此时听姚妃这么一说,眼泪再止不住,汹涌而出。 姚妃这头更是笑得惬意,不管不顾继续道:“若不是皇上默许,本宫可不会笨到当着他的面推倒你,你以为你那句话,真能让本宫那么激动?” 顾妍琳脸色更是惨白,甚至隐隐透着黑色,眼泪不住留下,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季黎,做鬼都不会原谅我……”姚妃突地轻笑,眼神有些涣散,不过瞬间蓄积起光亮,站起身来狠狠甩了顾妍琳一个耳光,大笑道:“哈哈,那她又会放过你?” 顾妍琳捂住脸,擦掉嘴角的血迹,连带着眼泪一起抹净,鬼魅般地轻笑:“最坏不过在冷宫中呆一辈子……” “不错!”姚妃厉声打断顾妍琳的话,嘴角含着快意的笑容,缓声道:“说到头来,你那孩子还是你亲自舍弃亲手毁掉的。你用你的骨肉换来冷宫里的苟且偷生,我用我的骨肉换来一生荣宠,哈哈,顾妍琳,你以为就此结束了?我告诉你,有我姚儿在这世上一日,你们!统统别想有好日子过!” 第三十七章 前奏 第三十七章 前奏 黎子何站在殿外,凝神想要听到殿内的动静,奈何耳边只有阴飕飕的冷风,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悦儿,低眉顺眼静静站着,暗道妍姚二妃性格迥异,连着身边的宫女性格也是截然相反,妍妃表面温顺,小橘却是狐假虎威嚣张得很,姚妃看来跋扈,这个悦儿却是安分守己,难得的沉稳内敛。正在沉思间,听到殿内一阵杂乱之声,好似有重物倒地,乒乓响动,紧接着是顾妍琳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声:“滚!滚出去!滚!” 黎子何瞥了殿内一眼,便见姚妃嘴角上扬,很是快意地踏着步子缓缓走来,双眼里未曾褪去的恨意好似剑光锋利无比,目不斜视地走过黎子何身边,不发一语,自顾向宫外走。 悦儿给了黎子何一个跟上的眼神,抬步跟在姚妃身后。 黎子何也垂首跟上,突地想到姚妃的病症,若是为了对付顾妍琳有意装出来的,如今顾妍琳已然垮台,是不是她的病也会随之痊愈? 对于顾妍琳曾经说过的,姚妃以此博取云晋言同情的说法,黎子何不敢苟同,若云晋言真爱姚妃,她无需这些手段,若不爱,那些疯癫的症状只会令他更为讨厌她。那病若真是装出来,能达到的目的只是扰乱后宫罢了,让人不时想起季黎,想起六年前,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小橘,做贼心虚! 可姚妃能猜到这番举动会让小橘心智动摇,助她除掉顾妍琳? 顾妍琳被打入冷宫,可说是机缘巧合,姚妃未必能聪明至此猜到每一步吧?若真能被她料全,只能说,当年,自己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 想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日后逢雷雨天多多注意桃夭殿便是,脉象是否正常,一探即知。 随后的几日,黎子何隔日替云晋言诊脉,始终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与往日有异,可细细研究过自己的言语举止,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沈墨也应她要求,配制了一些使得嗓音更加低哑的药,只是药效比较缓慢。 自那日被姚妃淋得一身水,又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殷御医卧病不起,躺在家中休养,黎子何便每日去桃夭殿问脉,姚妃竟未多加刁难,不似往常非打即骂,甚至从脉象看来,体内有郁结之气,身子也因为小产弱了许多。 黎子何有了机会便会细细打量桃夭殿,表面看来与往日的红鸾殿无异,可留了心思仔细观察,才发现很多地方的确是翻新重建,而且偶尔可以找到大火留下的痕迹。 那场大火黎子何很是好奇,只是苦于无迹可寻,曾经想到刚入太医院时,和殷平大声喧哗口无遮拦的御林军副总管的儿子,那人名林怀轩,本来殷平在时,二人时常掏出宫中所谓“秘闻”在医童中大肆宣扬,自从殷平走后,他也老实起来,对黎子何更是能避则避,想要从他嘴里套话,还需要等待时机。 至于他曾经说过的,姚妃圣宠不衰的原因,是在搜集季府谋逆罪证时立了大功,当时黎子何不知所谓的谋逆是指的什么,如今看来,无非是指证曲哥哥刺杀平西王。 每每想到这里,黎子何的心便一阵收缩,不由自主地抽疼,当年曲哥哥与姚儿“情投意合”,却因为她的身份爹极力反对,曲哥哥执意要明媒正娶,只等她及笄便打算迎娶过门,两人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若说她知道曲哥哥刺杀平西王一事,甚至手里握有证据,也不无道理。 尽管深知宫中谣传十有九错,即使往日情同姐妹,即使曾经打死她都不愿相信姚儿会背叛,可种种巧合碰在一起,偏偏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让她如何说服自己不去怀疑? 只是近来后宫事故太多,顾妍琳刚刚被打入冷宫,云晋言也对她有所怀疑,此时再去招惹姚妃,实在是不智之举。 黎子何听着沈墨的意见,按兵不动,等着郑相和顾家互相撕咬,几日之后,朝中果然有人参了郑颖一本,而内容居然是郑颖凭权仗势,抢虐娈童。 这个众人皆知的秘密突然被人挑明,搬到皇上面前来说,私人家的龌龊事情突然被当做“国家大事”,说成是身为丞相,有辱国体,朝中暗暗耻笑郑颖的官员有了依仗,抓紧了机会狠狠地打击,将郑颖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抢得男宠多少名又于哪年哪月哪日将男宠虐之伤残甚至惨死搜集得整整齐齐交了上去。 朝中一时沸沸扬扬,有人缄默不语明哲保身,有人幸灾乐祸添油加醋大肆渲染,郑颖饶是脸皮再厚,这等丑事被人递了折子当成朝廷重事来商议,也是觉得颜面无存,第二日便告了病假闭门不出。 恰逢十五,黎子何从桃夭殿回来,收拾了药箱便打算去丞相府看暮翩梧。 “等等!不许去!” 人还未动,便被冯宗英一声怒吼喊住,吼道:“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太医院呆着!” 黎子何心中一笑,面不改色道:“大人何事?” “好端端的去什么丞相府,上殿御医什么时候沦落到去给丞相府的人看病了?”冯宗英白胡一颤一颤的,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最后瞪着眼睛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皇上,让他换个人给郑颖那个义子看病去。” 说着冯宗英转个身打算出去,被黎子何一手抓住:“大人,皇上既已下令,子何遵命便是,更何况子何对那位公子的病很感兴趣,若是由我亲手医好……” “医医医!到时候连个人毛都没了,还医个什么医!”冯宗英听他这么说,一下就急了,最近宫里风言风语,传郑颖虐娈童,传得绘声绘色,让人毛骨悚然,看看黎子何白白净净的模样,这万一……万一…… 冯宗英扯开黎子何的手,不耐道:“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子何不敢。”黎子何面上恭敬,心里早已被暖意蓄满,只是暮翩梧,她定是不能放弃和他见面的机会,只能客气道:“大人的心意子何心领,在丞相府,子何定会小心。” “你!”冯宗英怒气上涌,自己连他是沈墨的徒弟都不计较了,替他担心受怕,他居然不领情,怎么着他也是堂堂太医院院史,真是没面子! 冯宗英“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黎子何,不知好歹!好心当驴肝肺!被郑颖吃了也不干他的事!甩着袖子气鼓鼓地走了。 黎子何无奈笑着摇摇头,背着药箱出门。 丞相府不出意料的愁云密布,门庭冷清,来回下人也是步履匆匆,神色晦暗,见到黎子何,怀疑地来回上下打量,见他一身御医装束,未多问便引他到了后院。 已近冬日,原来绿草茵茵繁花满布的后花园显得有些萧瑟,随风而落的枯叶漂在中心的湖水之上,泛起波光粼粼,徐徐盘旋着在水中游弋,湖边一抹亮白被木色轮椅掩去一半,那人,明明静坐不动,却好似要随风而逝。 许是听到身后的动静,暮翩梧回头,眼角微弯,刚刚弥漫雾气的双眼变得清明,对着黎子何浅笑。 黎子何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竟是比自己的手还凉,皱了皱眉道:“进屋可好?” 暮翩梧颔首,笑意更深,抽出手欲要推动轮椅,被黎子何拉住,抓住他的两只手放在一起,塞到袖子里,嘱咐道:“湖边寒气重且湿气甚,若是无事,少来为好。” 说着起身,推动轮椅前行,抬眼左右打量后院,好似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诺大的花园显得有些空荡,绕花园而建的房间倒是不少,可间间房门紧闭,不似有人居住。 暮翩梧的房间靠右,宽敞明亮,收拾得干净舒适,黎子何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房间看似普通,实则每件物什都价值不菲,郑颖对暮翩梧,厚爱?呵…… 黎子何坐下便要为暮翩梧拿脉,暮翩梧抽开手,叹口气道:“黎儿,不用了。” 黎子何不顾他的反对,拉过他的手,认真道:“即使不能医好双腿,把身子调理好也是必须。” 暮翩梧轻笑,老实伸出左手。 其实不用拿脉黎子何也能猜到他的问题所在,体内寒气集而不散,导致体弱气虚,尤为畏寒,与她当年一无二致,只因二人病因相同,她在城外雪地里昏迷了几个时辰,那他呢?又是何时才被郑颖捡到? 黎子何执笔,照着沈墨曾经给她开的方子,只是少许改动,便可用在暮翩梧身上了。 “郑颖今日出去了么?”黎子何一边写着,一边问道。自从被人参了一本,便听闻他闭门不出,可今日,他也不像在丞相府的样子。 暮翩梧颔首道:“每月初一十五必会出门。更何况近几日出了这么大的状况。” 黎子何嗤笑,神佛若真有双眼,他郑颖便是下地狱的第一人! “这几日府中男宠陆陆续续被他偷送出府。”暮翩梧推动轮椅,行到窗边,轻轻推开,看着窗外一列紧闭的房门,眼神恍惚,淡淡道:“往日,那边都是男宠居住的地方。” 黎子何心中一顿,像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下,隐隐的疼痛轻缓泛滥开来,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其他男宠被送走,可他,刚刚被郑颖收作义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因着这次风波被送出府。 “黎儿,郑颖觉得此次是顾将军借势生事,想通过此事辱他名声,打击他在朝中地位。”暮翩梧好似未察觉黎子何的异常,自己又开口,将话题转移到朝廷局势之上。 黎子何隐去情绪,那折子是谁上的,恐怕只有上折子的人和云晋言自己知道,无非是想挑起郑颖和顾卫权的争端,只是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未必能达到想要的目的…… 黎子何不语,担忧扫了眼窗外,暮翩梧笑道:“后院无人,无须担心。” 黎子何颔首,问道:“郑颖打算如何?” “忍。”暮翩梧的眸中好似又蒙上一层雾气,只看着窗外,轻声道:“这事本就是他理亏,息事宁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你教他的?”黎子何不解。 暮翩梧轻笑,点头。 “你不想他与顾卫权起争执?”若郑颖息事宁人,照顾卫权的性子,怕是不会追究到底。 “不。”暮翩梧肯定回答,道:“此事我只能劝和,郑颖的劣势太过明显,劝争,只会让他怀疑我的用心。要激化他与顾卫权的矛盾,此事只能是个导火索,如今他越是退让,心中闷气愈盛,若是顾卫权再欺他一步,郑颖必定再稳不住,欲要反击。” 暮翩梧对着冬日几近透明的阳光,浅浅一笑:“气极反咬,那一口,才咬得够狠够重。” 黎子何只觉得被他的笑容刺到,心中猛地一沉。暮翩梧说得对,人总是要变的,他不再是往日那个心思单纯的小梧,受尽磨难的蜕变,她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可生生看着曾经干净的眸逐渐混沌,好似看到一朵极美的花在眼前被人摧毁,想要保护而无能为力的无奈,还有不可磨灭的歉疚。 “黎儿,我们先找机会除去顾家可好?”良久的沉默之后,暮翩梧突然开声。 黎子何抬头对上他的眼,未反应过来,问话已经出口:“为何?”尽管这一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可他要对付的,不是郑颖么?他眼中闪烁的,是从未见过的兴奋,甚至掺着一丝血光,令人心惊…… “让人从顶峰跌落,才跌得更惨更疼。”暮翩梧好似在说一句极普通的话,带着笑意随口回答。 黎子何蹲下身子,握住他的双手,仰面认真看入他的眼,道:“暮翩梧,这件事你不管可好?不管顾卫权先倒台还是郑颖先被除掉,你在丞相府里好好保护自己便好,其他无需操心,你信我,无论如何,一定让郑颖罪有应得!” 暮翩梧抬手欲要轻轻抚上黎子何的脸,眸中雾气渐渐散开,眸光却突地一暗,手上动作戛然而止,停在半空的手指动了动,最终缩回来,从袖间抽出一条帕子,轻轻擦着黎子何的脸,笑道:“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灰尘……” “暮翩梧,答应我可好?”黎子何拿下暮翩梧手里的帕子,咬住话头不肯放。 暮翩梧举起的手臂有些僵硬地放下,垂下眼睑,暗芒从眸中滑过,再抬眸,已是一片清明,固执道:“有些仇,要亲手来报,方才解恨。” 黎子何无言以对,无法说服自己的事情,她没有立场去说服别人。静静收拾好东西,开门出去,身后暮翩梧说的话突地让她脚步一顿。 “那沈墨……你小心为妙……” 黎子何回头,不语,看着暮翩梧想要一个解释。 暮翩梧轻叹一口气道:“每每提及此人,郑颖便言语支吾,我只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黎子何仍是不语,转身,快步离开。 郑颖抢虐娈童一事,皇上派人去丞相府查过一番,毫无所获,再者,权贵家中有几个娈童,实属正常,此事便随着冬至的来临不了了之。 冬至大节,宫中设宴大庆,朝中官员放假一日,晚上入宫赴宴,与君同欢。 沈墨自是不愿参加,黎子何也打算借口身体不适,窝在小屋里休息一日,哪知今日一早诊脉时云晋言特地吩咐让她出席,避无可避,那便只有面对了。 冬日的晚霞分外暖人,烧在西方一片绯红,流云好似镶了一层金边,让人恍惚以为正值夏日,黎子何看了一眼缓缓西沉的夕阳,眼里有了一丝温度,红日有升有落,她的人生也该如此,有落,便有升。 回到小屋细细打量自己全身,重新固定自己的喉结,确定没有纰漏才决定出门,刚开门,一个人影挡住刚刚的夕阳,背对阳光,脸上的阳光反倒更加分明,带着几分柔色,一丝恬淡的笑意,看着自己的双眸,一如既往的闪亮。 沈墨静静站在院落里,对着黎子何轻笑:“我与你同去。” 第三十八章 偿命(捉虫) 第三十八章 偿命(捉虫) 晚宴设在大凰宫,东宫与北面冷宫中间的一处宽敞宫殿,一直是宴待群臣之用,宽广大气金碧辉煌自是不说,又为了冬至特地布置了一番,黎子何和沈墨到的时候,大部分官员已经就坐,井然有序又不失热闹。黎子何草草看了一眼,殿中当然是云晋言的龙椅,依阶而下的该是嫔妃之位,左右两侧长桌竖置,官员按照官阶由前至后就坐,黎子何瞥了一眼太医院所在的角落,和沈墨对视一眼便跨步上前入座。 殷奇重病未愈,特地嘱殷平前来谢恩,太医院众人客气地挽留了几句,他便真的留下了,完全忘记之前差点在宫中送命,坐在殷奇的位置上不亦乐乎。 云晋言带着姚妃入殿,一个一脸意气风发,一个全身恣意傲然,接受百官朝拜,有那么一瞬,黎子何匆匆瞥过他二人的那么一瞬,恍惚觉得那抹艳红,便是季黎。 从前的季黎也是如此,默默站在他身后,看他与百官言笑晏晏,看他为政事浓眉紧锁,看他对自己浅笑盈盈,明黄与艳红,在季黎的眼里是最搭衬的颜色。 可在黎子何眼里,是最刺心的颜色。 百官朝拜,山呼“万岁”,云晋言今日心情大好,眉间唇角,无不洋溢着笑意,扬声让众人平身。姚妃坐在左侧离他最近的位置,妆容艳丽,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番,同样是笑意连连,不时看看云晋言,再将眼神放在百官中,好似在找些什么。 云晋言率先拿起酒杯,向百官敬酒,接着众人便以郑颖为首,纷纷谢酒互敬,说出来的话,无非国家安定皇上圣明,有此明君繁荣昌盛等等等等。 黎子何心中嗤笑,这场面,还真是虚假得令人反胃,就连最该得意的姚妃,脸上的笑容都让人觉得勉强,与她相处时日太长,怎样的情绪在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黎子何还是有些把握,看她今日这个模样,很显然心神不宁,表面看起来很是高兴,实则眼神闪烁,怕是有些坐立难安吧。 扫了一眼云晋言附近的几个空位,后宫只剩她一个宠妃,她还有何担忧? 觥筹交错间,殿内渐渐热闹起来,先前的拘谨淡了许多,黎子何从头到尾默默吃菜,若打算喝酒便会被沈墨拦住,几次过后干脆作罢,那么点酒她不会醉,少了也无妨。 每被拦一次,黎子何便会想到暮翩梧对她说的话,心中不由一堵,自己对他不坦诚,他是由始至终都清楚的,尽管隐瞒过,他仍是知道她的女儿身,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若是要害自己,只需抖出一样,她便无法在皇宫生存下去,可他保持缄默,也不代表完全可信,信任是双方的,他若信自己,为何不坦诚不公说出自己的身份? 黎子何讪笑,或许她这种想法有些过分了,自己无势无力,与沈墨合作无论如何都是得了便宜,其实,根本没有怀疑别人的资格。 “沈医师,怎会坐在那里?”云晋言突然开声,好似刚刚才发现沈墨,惊讶道:“快快上前来坐。” 众人眼神瞬时投向沈墨,黎子何也不例外,云晋言指的位置,是右手边第一排第一座,理应是顾卫权所坐,因他去了西南郡未来得及返回,便空了出来,无人敢坐。 沈墨脸上波澜不惊,站起身拱手道:“在下与徒儿同坐便好。” “哈哈,那黎御医也一并上前便是。”沈墨并未称“臣”,云晋言也不气恼,反倒放声大笑。 黎子何忙行礼道:“微臣不敢……” “皇上。”黎子何话未说完,冯宗英突地站起身,面色微醺,该是喝了不少酒,口齿有些模糊,意识倒还似清明,道:“我这个院史还在这里,那俩御医凭什么坐那里?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云晋言恍然大悟状,点头连连称是,又道:“那冯院史上前来坐可好?” 黎子何被沈墨拉着坐下,便看到冯宗英步履踉跄地从第二排走出去,欲要行到对面,刚刚走到过道上,一个没站稳,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扑得旁边桌上的酒菜倒了一地,吓得那官员面色发白,连忙扶起他道:“大人可还好?” 冯宗英眯了眯眼,腾地爬起来,擦了擦身上的污渍,拍着额头轻声道:“丢人丢人,真丢人!” 殿上有几名官员掩嘴轻笑,云晋言也带着笑意,未有责怪之意。 冯宗英稳了稳身子,拱手道:“皇上,老臣不胜酒力,请旨先行退下。” 私底下冯宗英不给云晋言好脸色,可在百官面前还是行规言距毕恭毕敬,云晋言见他站稳都难,脸上因着酒力蹿红一片,点头道:“那冯院史便好生回家休息便是。” 冯宗英摇头晃脑地谢恩,马上有太监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手甩开怒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着走路。” 说罢踉踉跄跄地出了殿。 黎子何正拧眉不解,听到旁边沈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装的。” 假装醉酒? 黎子何疑惑看向沈墨,见他肯定点头,拿手在桌上划了一个“药”字,意思是冯宗英面上的潮红是吃药所致? 想想也是,冯爷爷虽说爱酒,可也不会不分场合醉酒闹事,刚刚那醉酒的模样,的确有十分真,若非沈墨提醒,她也看不出来是装出来的。 只是为何? 黎子何垂眸夹菜,却是食不知味,冯宗英早过了卸官修养的年纪,至今仍留在太医院,说他因着虚荣舍不得身上的官职,黎子何不信,多年前他便打算将院史一位让给沈墨,说他为着那些许俸禄,也不太可能,从先帝在位时冯宗英便是当朝御医,先帝厚爱有加,时常赏赐,那他留在太医院,要么,觉得没有合适的人替代他的位置,要么,有何令他无法放下之事…… “黎御医!” 黎子何正在沉思间,听到云晋言的声音,连忙起身拱手道:“臣在。” “来看看爱妃如何了?” 黎子何这才抬头,见姚妃捂着小腹,好似极其难受,面上妆容过厚,看不出脸色如何,云晋言拧着眉头正看着自己,黎子何忙退出坐位,瞥了沈墨一眼,见他想说什么,却碍于身边的人,没能出声。 黎子何顺着台阶一步步上前,正在犹豫间,云晋言道:“无碍,直接拿脉便是。” 黎子何领命,搭上姚妃的右手,垂眸间见姚妃不着痕迹给了自己一个警告的眼神,再一拿脉,瞬间明白她的意图,退下拱手道:“禀皇上,天寒露重,娘娘怕是染了寒气,故此身体不适,臣开两副药,休息两日便好。” “臣妾还是先行回宫了。”姚妃低眉顺眼,声音细如蚊呐。 云晋言颔首,吩咐黎子何道:“送娘娘回宫,好好开方。”接着转首对姚妃柔声道:“爱妃先行休息,朕稍后便到。” 黎子何弯腰拱手领命,悦儿扶着姚妃起身,黎子何退在一边让她二人先行,随后跟上,又看了一眼沈墨,见他对自己点头,心中瞬间安稳了不少。 殿外早已被夜色笼罩,繁星满布,凉风袭来,将先前的喧闹浮华吹得一干二净,姚妃和悦儿步履匆匆,黎子何保持距离得跟在身后,最后的是桃夭殿的太监宫女们。 回了桃夭殿,姚妃沉默不语,静静看着黎子何执笔开方,眉目间的不耐还是让黎子何捕捉到,黎子何随她意愿,快速写好方子交给悦儿,行礼退下。 姚妃的脉象,的确紊乱,体虚受寒之症,若其他御医来拿脉,便是这个结论。可她半月来日日替姚妃拿脉,对她的身体状况还算了解,昨日还好好的身子,今夜就突然变成这样,难免有些奇怪,再看到她警告自己的眼神,便明白了,她是有意装病退席,至于目的? 黎子何隐在桃夭殿侧面的暗处看着桃夭殿渐渐熄灭的灯火,再抬头看了看斜挂半空的明月,晚宴结束,最少还有一个时辰,她急着回来,是想赶在云晋言退席之前有什么动作吧?只要今夜留意桃夭殿的动静,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今日冬至,官员放假一日,宫中侍卫同样如此,各宫各殿只留了少数御林军,比起常日,少了大半。 桃夭殿的宫女太监早被姚妃遣散,只留了悦儿一人。黎子何目不转睛盯着殿门,要出去,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不稍片刻,昏黄的烛光透过门缝轻泄出来,殿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一只脑袋,黎子何忙缩回身子,匆匆扫过一眼,辨出那是悦儿。 斜眼盯着桃夭殿前方,便看到两个脚步急促的背影,未提灯笼,皆是一身宫女装,走在前面那人是悦儿自是不用怀疑,后面那位,即使远远看着背影,即使有苍茫夜色的掩盖,黎子何还是一眼认出,是换了装束的姚妃! 黎子何不由的心跳加速,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轻踩这步子,小心翼翼地跟上。 时走时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该是对宫中御林军的巡视时间和地点非常清楚,一路过来都未碰上什么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御林军路过,也未注意到她们,黎子何屏息凝神,随着她们走去的方向,心中愈是疑惑。 许是为了避开御林军,前面二人来回迂转,可大致方向不可能有错,姚妃的目的地,显然是冷宫! 姚妃带着她去冷宫向妍妃示威,已经让她觉得可疑,此时,又躲开众人换了装束再去冷宫,那冷宫里,有秘密! 思及此,黎子何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越来越快的心跳,眼看离冷宫越来越近,不可掉以轻心。 姚妃和悦儿在前方,不回头,不左右张望,低着头熟稔地快步前行,不知情者看来便是两名普通宫女在宫中行走而已。 黎子何高度紧张的神经,在到了冷宫门口时猝然崩落,姚妃毫不犹豫抬脚进去,可悦儿……却是留在了门口…… 秘密就在眼前,却无法戳破,恨只恨自己不能跟着沈墨学武,否则,一墙之隔,一个翻身便可越过。 黎子何不想放弃,环顾四周,除了旁边的大凰宫灯火通明,站了一圈侍卫,冷宫还是照旧冷清,偶尔传来的丝竹之声,好似为了凸显冷宫的落寞,尤为刺耳。 冷宫算是皇宫的院中院,几十个宫殿被围墙死死围住,只留一处出口,被悦儿守住,无法翻墙而入,便只有引得悦儿离开。 黎子何隐在冷宫与大凰宫之间的一处夹缝,看看了地上,眸光一亮,踩着猫步再往前走了几步,弯着身子捡起地上算是最大的石块,瞥了一眼大凰宫的侍卫,使足了力气向冷宫上的砖瓦砸去。 “嘭”地一声,黎子何缩回身子,往夹缝里端走。 这头的悦儿浑身一抖,抬头看到几名侍卫走过来,面色大变,奈何已被人看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忙低下头缓步前行,随手将桃夭殿的腰牌翻了出来,挂在腰侧醒目之处,迎着几名侍卫屈膝行礼道:“桃夭殿悦儿替姚妃娘娘传话给皇上。” 几名侍卫神色一缓,领头一人道:“那边有人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声响?” 悦儿仍是镇定,看了看刚刚发出声响的地方,不解道:“悦儿也是刚刚从桃夭殿过来,或许,是冷宫里的猫吧。” 说着再屈膝,向前走去。 几名侍卫在砖瓦落下的地方看了看,又绕到正门瞅了瞅,没觉得哪里异常,便退回原地。 黎子何屏息站在原地,见众人离去,舒了口气,正欲抬步出去,肩膀上一股大力,被人拍住,心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呼吸一滞,匆忙回头,见殷平满面通红,眼神飘忽看着自己,一手拍在肩上,一手指着她:“你……黎……黎……” 黎子何忙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殷平明显已经喝醉了,说话如唱戏一般扯着嗓子,不想被人发现,黎子何捂着他的嘴,拖住他便往后退。 冷宫再偏北,接近皇宫城墙的极北处,有一泊清湖,平日都甚少人去,更不用说冬至的夜晚。黎子何拖着醉得气晕八素的殷平,到了湖边便一手甩掉他,打算重新回冷宫。 “你……你……你敢这么对我!”殷平被黎子何一甩,摔在地上翻了个滚。 黎子何不理,转身欲走,这种麻烦,离得越远越好。 “明日便让我爹跟皇上说,让他除了你御医的官职,赶出皇宫去!”殷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黎子何大喊。 黎子何仍是不理,自顾向前走。 “你以为你那个沈墨就了不起!没有皇上的照拂,一样没用!我爹是皇上的功臣,太医院,迟早是我爹的,迟早是我的!哈哈!” 黎子何蓦地停住脚步,心中警铃一响,回头冷笑道:“功臣?这几年朝政安稳,你爹能有什么机会立功?莫要贻笑大方了!” “放屁!你才贻笑大方!沈墨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爹连季家都不怕!还怕了你们师徒?等冯宗英那个老不死的没气了,太医院就是我爹的!哈哈,皇上亲口承诺的!君无戏言,君无戏言你懂不懂?哈哈……” 黎子何眸光愈渐尖锐,好似月光下闪着冷光的刀剑,一步步走进殷平,眸中恨极,吐出来的话却是轻笑:“你说,你爹不怕季家?呵呵,笑话,季家早在六年前就没了,我也不怕季家!” 殷平踉跄朝着黎子何走过来,眼神飘忽不定,浑身酒气冲天,大笑道:“哈哈,这口气我早咽不住了!你以为把我赶出太医院做了御医就能为所欲为了,哈哈,你等着,等我回来,要你好看!” 黎子何眼眶早已红透,再没耐心听他胡扯,一手拽住他胸前衣襟,低声道:“你说,你爹跟季家有什么关系?” “哈哈!”殷平一手推开黎子何,大笑道:“怕了吧怕了吧!当年季丞相一手遮天又能如何?我爹几副药散困得他全府无力动弹。季后独宠三年又怎么样?我爹一碗汤药,一尸两命!你也给我乖乖的,否则,下场比他们更加凄惨!” 殷平上前扣住黎子何的肩膀,一手抚上黎子何的脸,迷糊道:“啧啧,真是白嫩,要是个女人多好……” 黎子何好似并未察觉他动作言语间的轻挑,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殷平,轻声道:“季府当年被投毒,季后的落胎药,也是你爹给的。” “哈哈,当然。若是没我爹出的主意,皇上也不会这么顺利地除掉季家,所以我爹才是最大的功臣!”殷平一手挑起黎子何的下巴,双眼绽着兴奋的芒光。 黎子何一步步后退,他便一步步欺近。 五脏六腑再次如被人用力揉搓,再用力踩上两脚,爹和曲哥哥都会武功,早就怀疑不会那般容易被捕,却未想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这些,都是皇上,亲自下令?”黎子何掏出怀中的手帕,一边替殷平擦净嘴角残渍,一边轻笑着问道。 “当然!虽然是皇上下令,可没我爹的主意,一样成不了大事!”殷平愈加兴奋,和着酒力恨不得把在太医院吃的憋全部发泄出来,再盯着月光下的黎子何,悲恨在他眼里化作凄楚,愤怒在他眼里看做哀怜,嘴角那一抹轻笑,看起来更是温柔无比,再看她那双手,力道轻盈,擦完嘴角便一手滑下,将手里的帕子塞入他胸口的衣襟内,明明是凉若寒冰的手,却让他浑身突地燥热起来,不顾一切扑了过去。 黎子何眸光一凛,身子迅速让开,只听“噗通”一声,紧接而 斩情丝 完整版第14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而来的是殷平略清醒而慌张的呼救声,伴随着湖水的扑打声,被湖风吹得支离破碎。 黎子何冷冷看着挣扎着漂向湖中央的殷平,呼救声渐渐细弱,翻腾的水花愈渐细小,直至湖面恢复平静,一股寒风袭来,吹开黎子何嘴角的一丝冷笑。 你夺我一子,我掠你一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据说音乐有问题,修一下~ 第三十九章 冬至 第三十九章 冬至 银白如薄纱般的月光,随着一片乌云的飘过渐渐散去,凸显地黎子何脸上的表情更是阴沉,睁着眼,暗色中看不清眼中情绪,只是全身的幽冷之气竟是比初冬夜晚的寒气更甚,脚步快速向前,两手却是僵在身侧,又突然举在腰间,由上往下,使劲往衣服上噌,噌完一次又一次,像幼时不小心脏了双手一般。待她回过神来,双手早被噌得麻木,一阵阵的灼热,黎子何蓦地停住脚步,拿手抚过额头,沁凉的手感,让自己再清醒几分,此时回去,恐怕正好赶上散宴,姚妃也该回了桃夭殿,对着不远处的冷宫围墙举目看去,漆黑黑一片,若从这里走正道回太医院,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人,定会惹人怀疑。 黎子何转身,在漆黑宫殿中绕行,好在皇宫中寸土寸地都曾有过她的足迹,熟悉到即使闭眼,都能到达目的地。 太医院在南,冷宫在北,想尽快回去,又避开巡逻的御林军,黎子何垂首敛眉沉思,翻过宫中唯一一片小山林,便是最好的选择。 那片山林…… 黎子何轻轻闭眼,摇了摇头,甩去脑中杂念,此时需要的是冷静,万事等顺利回到太医院再来梳理。 月光隐去,山林如被浓墨泼过,看不到一丝光亮,若在夏日,还能听到几声虫鸣,可现下只能听到如泣如诉地阴冷风声。许多年未曾走过这里,黎子何放缓了脚步,循着记忆里的方向一路向前。 这山林,算不上山,最多可是个小山包,记忆里绿树成荫,杂草丛生,宫中人多半绕行,不会吃力来爬这个小山头,黎子何一路行来倒还顺畅,并未如想象中一般频繁被杂草绊到,许是冬日丛草枯萎,使得路好走了些,可透过偶尔溢出云层的月光看着地面,又好似是被人清理过。 黎子何顾不了那么多,加快了步子,越往前走,越是觉得不对,幽黑的山林,竟渐渐亮堂起来,那亮,不似月光清冷,昏黄,带着暗红的暖意,闪闪烁烁,黎子何抬头,前方不远处,随风摇摆的大红灯笼,好似漆黑天幕闪烁的暗红星辰,挂在挺直的松树上一字排开,借着烛光,黎子何赫然发现,眼前她正欲穿过的,是一片桃树林。 霎那间黎子何只觉得头痛欲裂,耳边风声化作一片嗡鸣,嘈杂的,零乱的,眼前那一字排开的大红灯笼,幻化作薄暮的春光,春光之下荫绿的树林,半人高的杂草,时而追逐,时而嬉戏,时而依偎的两个身影…… “晋言,这草真讨厌,把娘给我做的新衣裳都划破了……” “晋言,这里要是有花该多美,整片整片的桃花,嘻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晋言,明日冬至,我爹要进宫,我在城外等你,记住了,红灯笼!一字排开!” 黎子何拼命摇摇脑袋,是谁在她耳边欢唱,又是谁在她耳边作答? “黎儿乖,以后我把这里的草都给拔了。” “那好,以后这里这里这里,全是黎儿的桃花。” “我当然知道,黎儿说过,一,就是一心一意。” 黎子何静静站在原地,嘴角滑上笑意,任由这些噩梦般的对话一遍遍响在耳侧,她无法阻止脑中对往事的回忆,却可以选择冷眼旁观,一心一意,哈,这绝对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用力眨了眨眼,这才觉得双眼有些刺痛,黎子何回头看了看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进退维谷,皱起眉头,略作沉吟,转个身,向旁边的小道走去。 云晋言站在灯笼之中,手中的蜡烛颤了颤,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将烛光熄灭,莫可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突地回头,桃树林后,黑茫茫一片,可刚刚,那么一瞬间的感觉,好似有一双眼看着自己,使得后背遍生凉意。 云晋言轻笑,淡淡扫了一眼被他依次点燃的灯笼,眸中蓄上暖意,脸上笑容愈甚,沾上掩盖不去的失落,垂下眼睑,负手离去。 黎子何绕了大半个圈,看到太医院敞开的大门,总算是舒了口气。 “黎御医。” 刚刚抬步,一声冷清的叫唤,让她浑身一颤,神经一凛,忙转身跪下行礼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起来吧。”未等黎子何话说完,云晋言抬步弯腰,将她扶了起来。 黎子何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抽出双手,弯腰拱手道:“谢皇上厚爱。” 云晋言双手背回身后,扫了一眼黎子何道:“现在才回来,莫不是姚妃病况严重?也未见有人与我禀报。” 说着瞟了一眼身后的魏公公,魏公公忙躬身道:“姚妃娘娘命悦儿前来传话,一切安好,先行休息了。” 云晋言颔首,复又看着黎子何,黎子何忙伸出手,恭声道:“今日替娘娘开的药方中,一味药需新鲜才好,臣记得在西苑园林中见过,因此绕了一圈采得一些,这才回来太医院,以免明日耽误了娘娘服药的时辰。” 云晋言仍是笑着,并未有所怀疑,伸手欲要接过黎子何手上的草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掠过黎子何的五指,突地一手握住,另一只手取过草药,递给身后的魏公公道:“送到掌药处。” 魏公公颔首领命,接过药草赶紧退下。 黎子何的右手僵住,心中更是僵住,无数个念头在脑中滑过,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另一只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喉结是否掉了,云晋言又突然放开她的手,好似刚刚那个动作只是一个意外,轻笑道:“黎御医为何从来不抬头看朕一眼?” “微臣不敢!”黎子何一想到跪下会被他拦住,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只是恭敬弯着腰,与他身体上的接触,只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压抑的情绪如高蹿的火苗扑腾而起,恨不得抽出随身的匕首狠狠给他一刀! 云晋言直视黎子何,细细打量着,仍是没能找出他给自己特殊感觉的原因,叹口气,解下身上的披风,亲手替黎子何披上,柔声道:“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黎子何又是浑身一颤,随着披风而来的温暖,只让她觉得双肩,乃至全身,火辣辣的灼痛,双眼不知何时干涩起来,努力平复呼吸,沉声道:“谢皇上厚爱!” 语毕,略一抬首间,见云晋言转身,双眼轻轻瞥过太医院,眸中带着笑意,自信的笑意,挑战的笑意,胜利的笑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黎子何心中蓦地一沉,沈墨站在门口,黑发如丝,被夜风吹起,却掩不去脸上的冰寒之气,双眸没有一丝情愫,看着云晋言远去,再转眼看着黎子何,只一眼便垂下眼睑,转身进门。 黎子何突地心中一阵烦乱,今夜之事,一件还未理清,便接着再来一件,冯爷爷为何中途装病离席?姚妃去冷宫所为何事?她除去殷平一事,是否要对沈墨交代清楚?甚至云晋言,好似特地来太医院寻她? 一团乱麻。 黎子何刚进后院,看到自己小屋中的烛光已亮,便知道沈墨在等她,推门进屋,未来得及反应,身上一凉,披风被沈墨毫不客气地扯下,用力甩在地上,转身坐在桌边冷声道:“你莫不是要爱上仇人?” 黎子何瞟了一眼地上明黄|色披风,淡淡道:“这是何意?” “有权有势,万万人之上,还温柔有加,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皆是如此。”沈墨气息略有不稳,嘴角的轻笑很是不屑。 黎子何黯然,那想法,属于曾经的季黎,如今的她,连爱是何物,都已然忘却。 沈墨直直盯着黎子何,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见她脸色一暗,弯腰想要拾起地上的披风,一股怒气直直蹿上胸口,转身间已经死死扣住他的手,沉声道:“任何人都可以,他不行!” 黎子何的手被掐得生疼,却又挣脱不开,双眉拧在一起,不耐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披风是皇上所赐,想要被人抓住把柄么?” “皇上又如何?大不了你随我出宫去。”沈墨的怒气里混杂着不屑,手中的力道不减,阻住黎子何拾起披风。 黎子何对上他的眼,往日的从容淡定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有愤怒有坚定,还有些许复杂情绪,黎子何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轻轻一笑,道:“我为何随你出宫?” 沈墨眸光一暗,浓重的雾气聚拢起来,扣住黎子何的力度渐小,她那一句话好似冲散他所有怒气,他本就没有资格怒。 黎子何的手腕被放开,五个指印清晰可见,沈墨这才觉察到自己刚刚力度过大,看着黎子何疼得发白的脸,心中一阵愧疚一阵怜惜,不由展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轻叹一口气道:“你信我,云晋言不似表面这般温柔,在他身上投入感情,不会有好下场。” 黎子何的脑袋靠在沈墨胸膛,微微的暖气扑在脸上,淡淡的药箱荡在鼻尖,她想说我信你,想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云晋言,想说,此生,对他,只会有恨。 可暮翩梧的话,此时如反复不休的魔咒一般响在耳侧,堵在心口,连曾经用生命去爱的男子都可以欺骗,可以背叛,究竟谁,可信? 黎子何只觉得鼻尖酸涩,双眼刺疼,反手抱住沈墨,闭眼,仰面,踮脚,双唇准确无误地触上沈墨的两片柔软,双唇相依的刹那,黎子何呼吸一紧,抱住自己的双臂收拢,将她牢牢锁在怀中,带着药香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般袭来,唇齿相依,温柔辗转。 透明泪珠顺着黎子何仰起的眼角无声滑下,皇宫之中迷雾重重步步惊心,手无缚鸡之力,更无匹敌权势,不知你是谁,不知你是否欺骗,不知你可能相信,既是如此,那便,一起下地狱吧…… 第二日,安稳不过数日的朝廷再次陷入混乱。殷御医之子殷平死于非命,在冷宫之后的北湖发现尸体,打捞上来时已是浑身肿胀,面目全非,浑身上下只找到一条可疑的手帕,而那手帕,出自郑丞相府中。刚刚平息的娈童一事再次被人挖出水面,矛头纷纷指向郑颖。 郑颖自是不服,坦言那夜从未离开大凰宫,宴席之后更是直奔家中。更是直言朝中有人借此生事,暗指若想无声无息杀掉宫中之人,必定逃不过御林军的双眼,而御林军中,不少顾将军旧部亲信。 此事一推二搡,变作郑顾两家互相打击,而顾将军此时正在从南郡急速回到云都的途中。 是夜,星月无光,太医院一片静谧,沈墨房中烛光微暗,单窗大开,凉风阵阵,他安稳坐在桌边,恬淡饮茶,一阵疾风行过耳边,沈墨放下茶杯,嘴角微扬,淡淡道:“如何?”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着御林军官服,拱手低声道:“回公子,顾卫权半月后可抵云都,顾家全力搜集郑颖今年贪污之证,郑颖气急,欲要以顾妍琳所犯之罪祸及顾家。” 沈墨轻轻颔首,放下茶杯,看着窗外夜色,缓缓道:“除了云潋山所有西南郡的药草,不着痕迹地除。” “是。” “这个拿去,由南至北,半月内,险近云都。”沈墨拿着桌面上一个小包裹,递给身后人,接着道:“另外,查查丞相府暮翩梧的身份。” 那人接过包裹,略有不解,并未多语,拱手领命,无声无息地退去,沈墨起身,欲要关窗,欺身看了一眼黎子何屋中的小窗,恰逢烛光熄灭,脸上荡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第四十章 安宁 第四十章 安宁 “皇上英明!老臣只此一子,皇上一定要为微臣做主啊!呜呜……” 勤政殿内,殷奇跪伏在地上,老泪纵横,全身颤抖着不停哭求,久未得到答复,又重重磕头道:“皇上,犬子死得冤枉,断不可草草了事,否则微臣他日……他日死不瞑目啊……” 云晋言眼皮都未抬,好似殷奇哭喊磕头都是空气般的存在,埋头不知在翻阅何物。殷家几代单传,到了殷奇头上,家中三女一子,只指望殷平来继灯火,平日对他宠溺有加,恨不得捧到天上去,又仗着当年对为云晋言立功,自觉有皇上撑腰,殷平必定一生富贵无忧,哪知道进宫吃了一次晚宴便丢了整条性命,连个尸身都是惨不忍睹。 他与郑颖无太大交情,更不用说殷平了,可他身上偏偏搜出用金丝线绣有“郑”字的手帕,金黄|色,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随便用上的,更何况那金丝线是今年皇上御赐郑家,只有丞相府可以寻得。郑颖好男色,满朝皆知,说不定那夜借酒对殷平意图不轨,未能得逞便将他那可怜的儿子推入湖中。 宫中流言皆是如此,殷奇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在他看来,顾将军为人沉稳,忠心耿耿,若要陷害郑颖,机会多的是,为何偏偏盯上他的儿子?可皇上对此事很是淡漠,任由朝廷奏折一本接一本,郑顾二家互相指证,甚至有从中调和小事化无之意。 想到这里,殷奇心中悲痛转为悲愤,再磕一头大声道:“皇上,当年皇上允诺微臣,保微臣全家无忧,富贵荣华,可是如今……” “殷御医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啊……”云晋言在此时突然抬头,轻笑着打断殷奇的话,笑意并未入眼,眼中那一团浓黑看不出情绪,深不可测。 殷奇心中一抖,壮着胆子道:“皇上,微臣只求皇上为吾儿主持公道,吾儿不可死得不明不白啊!” “若说死得不明不白,这世上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云晋言又是一声轻笑,看着殷奇道:“殷御医应该比朕更清楚才是。” 殷奇语噎,皇上说这话是何意? “当年之事,殷御医若是无法忘怀,朕不介意用另一种方式让你记不起来,反正你家公子一个人孤单得紧。” 云晋言这句话,前面还轻声细语,最后一句,音调突地转冷,让殷奇的身子跟着打了个寒颤,他所了解的皇上,一向温和谦逊,没有帝王霸气,极好说话,刚刚那副阴冷语气,着实让他心下渗了渗,皇上毕竟是皇上,若要他死,不费吹灰之力,刚刚的悲愤瞬间化作恐惧,忙磕头道:“微臣失言,微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朕以为,殷御医是明理之人,什么该忘了,什么该记得,什么该追究,什么该放手,应该是清楚得很。”云晋言又恢复和声和气的模样,笑道:“殷御医,朕的以为,可是对的?” “是是,微臣一时糊涂!容微臣回府,立刻掩尸下葬!”殷奇虽未做过大学问,云晋言话中威胁十足的意思还是能听出几分,这位皇帝怒起来,狠起来,他是亲眼见过的,不敢多语,磕头请旨退下。 云晋言正欲开口准退,突地想起什么,抬头道:“殷御医痛失爱子,身上的病,怕是一时半会无法痊愈,休息些时日再回来吧。” “微臣叩谢皇恩!”殷奇又行了一个大礼,由殷平掀起朝中风浪,既然无法追究,他巴不得躲在家里避灾远祸,听闻云晋言让他“退下”,连忙提好了衣摆快步退下。 云晋言抬头,正好看到勤政殿三鼎香炉青烟寥寥,殷平之死,看似意外,实则……是有人想借他挑起郑顾两家的争端吧?虽说他也想趁着两家相斗一并除去,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是他所喜之事,想让朝廷乱?他便越是要它安安稳稳! 殷平一事,因为殷奇突然主动站出,一改先前说辞,道他身上那条手帕,乃自己向郑颖所讨,恰好送给殷奇,因此在他身上不足为怪,并自责管教无方,许是殷奇醉酒,自己掉在湖中。 殷奇息事宁人的态度,使得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平息,争斗双方没了托词,一时偃旗息鼓,由此事引起的动荡好似就此了去,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却是愈演愈烈。 丞相府内仍是一片阴霾,死气沉沉,下人见到郑颖的脸色,更是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郑颖只觉得最近诸事不顺,儿子跑得杳无音信,养的几个颇合心意的娈童被逼送了出去,还莫名其妙被扣了个杀人的罪状,虽然最后说是误会,可殷奇说那手帕是自己送的,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显然是有人杀害殷平在先,意图嫁祸在后。 最重要的,有人参他一本说虐养娈童,闹得世人皆知他好男色,紧接着那殷平便揣着自己府上的帕子死在湖里,是个人都会觉得他不轨未遂,杀人灭口,这个巧合,未免过于巧合了! 能让官员递折子,还能在宫中避开眼目来杀人,这事也只有顾卫权的势力能做到。 “本相去找那个,那个叫黎什么的,黎子何!”郑颖越想越不对,“嘭”地放下茶杯,怒道:“妍妃被打入冷宫,他就在场,他不是要与本相合作么?只要他出来指证顾妍琳暗害姚妃龙种,而且月前皇上所中之毒来自西南郡,此番,定要拉下顾家!” “相爷冷静。”暮翩梧坐在轮椅上,临窗看院中树叶凋零,淡淡道:“相爷未曾想过,除了顾将军,还有何人有递折杀人的能力么?” “没有了!”郑颖大手一挥,忿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顾卫权怕是被夺了二十万兵权,急了吧!怕我一人坐大,才设计了这么一连串的阴谋,想要拉我下马!” “哎,相爷怕是算漏了一人呢。”暮翩梧轻叹一口气,仍是一瞬不瞬看着窗外,道:“若你与顾将军内斗,渔翁得利……” “你说这事是皇上干的?”郑颖牛眼大瞪,不太相信。 “不一定。可不是没有可能。”暮翩梧转过轮椅,对着郑颖缓缓道:“相爷无需与顾将军争一时之气,倘若手中真握有顾将军的把柄,要除去他,并非难事。” “什么把柄?” “相爷刚刚还提过。若是顾家给皇上下毒一事有证有据,顾将军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暮翩梧声音轻缓,却很是有力。 郑颖怒道:“那你还让我冷静个什么?去找那个黎子何出来作证不就行了?” “相爷又心急了,黎御医只能证明毒的来源,却不能证明是顾将军授意。” “那要如何?” “那毒药,生在何处,何人采摘,何人何时送到云都,如何送入宫中,如何下在皇上身上,这些,才是证据!” 暮翩梧薄唇轻启,让郑颖恍然大悟,乐道:“哈哈,不愧是本相的军师!”随即又拧眉道:“这些,全都捏造?” “相爷底下那班人,该不会全是吃白食的吧?”暮翩梧嘴角滑过不屑,若人人都如你蠢钝,云国何来安定统一。 “哈哈,对,对。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做得最对的,就是养了你这么个天才!”郑颖两眼发亮,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暮翩梧身边,抚摸他放在双腿上冰凉的手。 一丝厌恶从暮翩梧眸中一闪而逝,他撇过眼,继续看着窗外,不着痕迹抽开手,动作细微,仍是被郑颖察觉到,他脸色一变,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暮翩梧脸上:“有点能耐就以为自己真是个东西!不识抬举!” 语毕,拉住暮翩梧的手臂,用力一扯,暮翩梧本就旧疾缠身,身子虚弱无力,哪经得起他的力道,如枯木折断般从轮椅上摔在地上,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本相养着你是看得起你!你以为真是义子了?说到底还是个贱痞子,脏货!”郑颖一脚狠狠踢在暮翩梧腰间,并不打算停住,一脚接着一脚,如踢打一团肉泥,骂道:“叫你故作清高!没本相养着你早死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你就休想出我手掌心!” 暮翩梧跌在地上背对郑颖,任由他死命踢打,不吭一声,嘴角隐隐有血迹,融在他突然绽开的笑容中,怔怔看着窗外的夕阳,双眼漫起浓重的雾气,他突然想到,都说残阳似血,那些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血,是什么颜色…… 黎子何刚从桃夭殿诊脉回太医院,便步履匆匆往沈墨房中走去,这几日沈墨不去找她,朝中又突然安静,让她有些忐忑,本以为殷平之死,定会掀起轩然□,哪知道闹了几日便嘎然而止,以殷奇的为人,怎会就此了事? 沈墨正欲出门,开门刚好见黎子何犹豫着敲门,轻轻一笑,握住她稍稍举起的手,“进来吧。” 黎子何只觉得身子被轻轻一扯,人便到了屋中,来不及多想,直接问道:“这几日朝中可是发生什么事?” “没有。”沈墨摇头,拧眉道:“可有用膳?” 黎子何摇头,继续道:“那为何殷平一事不了了之?” 沈墨垂眸,半晌才答道:“你将这个人的分量,看得过重。如今结果不在意料之中,也属正常。” “我只是不明白殷奇怎会突然改口,不肯追究,而且云晋言,不该乐意看到郑顾相争么?居然就此平息?”黎子何参不透,若是照沈墨之前与她所说,云晋言找机会除掉顾家,此次郑颖被陷害,如此明显,完全可以推在顾家头上。 “莫要着急,急功近利最为忌讳。”沈墨轻笑,眸光溢彩,抚了抚黎子何的脑袋,道:“此计不成,再寻机会便是,不会等太久的。” 黎子何垂下眼睑,突然发现手上温热,刚刚欲要敲门的右手还被沈墨轻轻握住,湿腻的触感,尝试着抽开来,刚刚一动,便被沈墨更紧的握住。 “暮翩梧,知道你的女儿身?”沈墨突然开口问道。 黎子何还在寻思被他握住的手,他突然的问话使得她心下一惊,手一挣,便从沈墨掌心抽了开来,忙点头道:“知道。” 这动作表情,看在沈墨眼里,却是心虚紧张的模样,眸色一暗,道:“只是想知道你与这朋友,是何等感情而已。” 想到暮翩梧,黎子何脸上的愁绪如何都掩不住,只淡淡道:“我欠他的。欠别人的,便该还。” “明白了。”沈墨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日后替云晋言诊脉的,都是你?” 黎子何颔首,原本是她与殷奇一人诊一日,可殷奇告病在家,昨日魏公公来传旨,日后替云晋言诊脉的,便只有她一人。 “黎子何!!!” 沈墨还想说什么,被冯宗英的一声大喊打住。 黎子何倏地站起身,开门,冯宗英红着脸,恼怒道:“你在这里作甚?走走走,给我看医书去!” 说着便拉着黎子何连走代跑出了门,回到他书房中,嘴里还在训诫:“都跟你说了以后你师父是我!你跟那个沈墨没关系!没事往那边跑个什么!” 黎子何低着头轻笑,装模作样拿出一本书翻看,突然抬头,正经道:“大人,冬至那日宫中晚宴,大人是用了哪种药材?子何找了许多医书都未发现哪种药有此一用。” “你怎么这么笨!就是那个……”冯宗英拿着毛笔正在写字,未做多想,差点脱口而出,突地反应过来,右手僵在空中,张开的嘴巴都忘了合上,马上改口怒道:“谁跟你说我用了药?那日我醉了,哪里记得那么多事情!” 黎子何了悟状点头,便看到冯宗英憋红了脸匆匆走了。 几日时间匆匆而过,黎子何尝试接近姚妃身边的悦儿,想要套出点那日冷宫的消息来,一无所获。姚妃倒比往日安静了许多,不再为难于她。云晋言近日好似异常繁忙,每日诊脉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匆匆离开。 沈墨说从她入宫,宫中大小事情不断,必须消停一阵,借此机会好好休息,静待时机。黎子何觉得不无道理,平静了心绪,每日看着日升月落,竟是入宫以来最为安宁的一段时间。 正当感叹何为时机,时机在何方时,宫外传来急报,南方突发疫情,染病者虚弱无力,咳嗽不止,精神萎靡,愈渐消瘦,疫病以摧枯拉朽之势由南至北迅速蔓延开来。 第四十一章 疫症 第四十一章 疫症 “你不觉得此事过于蹊跷么?”黎子何拧眉,认真看着沈墨道:“这症状倒是与寻常瘟疫无异,可这速度……若是在夏日也属正常,冬日,疫病该是较易控制才对,可看这势头,怕是不足一月便可染至云都。” 沈墨正拿着茶杯,送在嘴边浅啜一口,摇头,淡笑道:“不,至多半月。” “何出此言?” “今日一早的消息你未听到?”沈墨放下茶杯,正色道:“南方染病灾民听闻云都医良药好,纷纷涌向北方,如此下去,必会加速疫病传播速度,染至云都,无需一月。” 黎子何垂眸沉思,突地手上一暖,抬眼见自己手中过了只茶杯,沈墨握住她的手,使得茶杯安稳扣在她掌心,柔声道:“体寒手凉,注意些保暖。” 黎子何一怔,干涩笑笑,点头,两手将茶杯握在一起,又疑惑道:“李御医同甄御医都被遣去查探病因,如今三日过去,仍是没有消息,对这疫病,你有何看法?” “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时机。”沈墨放下茶杯,眸中笑意盈盈,自信满满。 黎子何心中一顿,压低声音,带着惊讶问道:“这疫病,是你一手设计?” 沈墨默认,黎子何又问道:“你让民心大乱,云晋言只会更加忌惮朝廷局势不稳,放缓除去顾家或是郑家的速度,这样有何好处?” “不是放缓,只会更快。”沈墨毫不犹豫地接话,“而且,他定会让你我出宫看诊,如此,有些事情才更为方便。” 黎子何正欲再问,一阵敲门声打断二人的谈话,忙起身开门,冯宗英站在门外,鼓着眼睛不满瞪着她道:“跟我来。” 黎子何朝自己小屋,对沈墨点点头,跟着冯宗英去了。 “皇上让你和沈墨去疫区看诊。”冯宗英才入书房便嘟哝道:“我老了,有些事没法做了,只能由你们这些后生出力了。” 冯宗英一边说着,小眼瞄了黎子何一下,微微带着歉意,又道:“这次疫病来得生猛,你身子本就不好,本来我想着就让沈墨一个人去了,可皇上偏说他得有个帮手,而且,这又是个好机会,若是成功除了疫症,日后在太医院,你也算站稳了脚跟。” “还有,冬日天寒,多带些衣物。”冯宗英一边收着医书,一点让黎子何插话的时间都不给留下,自顾自说着:“这几本医书你带上,或许会用得到,总比靠那个沈墨好。” “哎,殷奇受了那么一次打击,日后估计也不敢再嚣张了,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料想也没多少人敢欺负你……” “大人要辞官?”黎子何再憋不住,打断冯宗英的话,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与她道别。 冯宗英停下手里的动作,拍了拍医书,细碎的灰尘飘起来,显得眼神有些飘忽,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还未做最后决定,莫要宣扬。” 冯宗英难得认真严肃地说了一次话,抱起一摞医书重重放在黎子何手上道:“皇上的圣旨应该待会就过来了,你去准备准备吧,今日下午便走了。” 黎子何颠了颠书,让它们在自己手上更加安稳,颔首道:“那,大人保重!” 早日离开皇宫,离开复杂的官场,安享晚年,这是他早该做的事了。 黎子何一个转身,一只脚刚刚踏出门口,又听到冯宗英嘟哝道:“对了……那个……” 冯宗英好似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下,继续道:“我看了一阵子,那个沈墨,也不算坏人,你……日后有事找找他,应该也没什么错……” 黎子何心中温暖,回头对着冯宗英柔柔一笑,点点头便离开。 冯宗英立在原地,良久,揉了揉双眼,刚刚那笑容……幻觉吧…… 有李御医与甄御医在前,沈墨和黎子何的离开并未引起太多人关注,只是人人都将希望放在沈墨身上,见他奔往疫区,纷纷舒了口气,料想这疫病,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黎子何本以为就他师徒二人悄悄离宫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宫门,便看到整整齐齐的两列御林军,几百人的队伍竟都是在等他们,前头空出来的两匹马,显然是留给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这阵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一名御林军上前,拱手道:“两位请!” 指的便是两匹马的方向,黎子何朝着两匹马走过去,有意地放缓了步子,让几百名御林军保护两名御医?不可能。那这御林军,是去压制灾民以免暴乱?这些事自有军队来做,轮不到在宫中行走的御林军去管。 正在思酌间,听到沈墨清淡的声音:“子何不会骑马,与为师共骑一匹便是。” 黎子何连连点头,她会骑马,骑着马溜达几圈是没问题,要飞速赶往疫区,那是有些困难了,更何况,如今这个状况,还得跟沈墨商量才是。 那名御林军瞅了瞅黎子何,见他一副瘦小的样子,怕是风一吹都倒了,也没多说,牵着另一匹马便走了。 黎子何坐在沈墨身前,本来身子还有些僵直,随着烈马的飞奔,不得不靠后,贴在沈墨胸前,冷风一阵阵,沈墨干脆将披风掀起,将黎子何整个包裹起来。 冰冷的身子有了些许暖意,可想着二人此时的姿势,黎子何还是有些不自在,挣扎着想要坐稳,沈墨一手扣住她的腰,马蹄四响中,清冽的声音一吹入耳:“别动,听我说。” 这么一说,黎子何果然不动了,得心思澄明才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听清沈墨的话。 “云晋言应该是怀疑我的身份,因此派了这么一群人跟上,以免我带着你跑了。”沈墨的声音,低迷却极具穿透力,清楚印在黎子何耳边。 “怀疑你什么身份?”一股热浪涌上黎子何胸口,顾不了当初结盟时说下的话,她对沈墨的身份实在好奇,干脆顺着他的话直接问出口。 不知是黎子何声音太过轻细,还是马蹄声太过噪大,那句话好似淹没在随着马蹄而起的尘灰之中,也不知是沈墨并未听见,还是有意回避,跳开话题道:“你可有证明你是季家人的信物?” 黎子何黯然摇头,在她看来,沈墨有内力,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问话,那便是不愿说出来了,证明季家人身份的信物,更不可能有了,她有的只是回忆,只是与她拥有相同回忆的人,都死了。 黎子何很清楚的感觉到沈墨叹了一口气,突然安静下来,眼前飞沙走过,树木花丛飞快倒退,耳边马蹄声,还有不时有骑马的吆喝声,半个身子靠在沈墨身上,竟感觉不到丝毫寒气,整个人暖洋洋的,许是远离了皇宫,身上某个角落的凉意,也淡了些。 “不如我们真的跑了,再也不回那皇宫如何?”沈墨突然出声,带着些许笑意。 刚好马匹一个颠簸,黎子何抓紧了沈墨的衣襟,看着不断飘落的黄叶,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叶要落了蒂才能肆意飘零,而她,要断了根,才能开始新生,她的根,便是深刺骨髓的恨。 “有人曾经对我说,若是背上恨,此生再无法恣意潇洒,只有淡看世间万物,才能守得自己的一份清明。”沈墨的声音带着些许惆怅,好似从久远的时空悠悠传来。 黎子何一声轻笑:“淡看世间万物?若无爱恨情仇,人生便如枯木磐石,又有何乐趣?” 沈墨扣着黎子何的手紧了紧,未再多话,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道:“当年季府势力庞大,一部分被云晋言硬生生砍下,一部分投靠郑颖,被他带走,还有一部分季府死忠辞官隐退。” 沈墨顿了顿,黎子何轻轻颔首,这些,她自是知道,沈墨又续道:“辞官隐退者,我发现他们近来有些动作。” 黎子何身子一颤,难怪沈墨问她是否有证明自己是季家人的信物,若是能用起他们……可转念一想,如今他们有动作,就必然已有引导者,是谁?他们的动作,又是想作甚? “动作不大,只是走动频繁了些,而且……在暗中敛财铺路……”沈墨料到她的疑惑所在,直接答道:“至于是谁在暗中领导,暂时未有消息,季府可还有其他幸存者?” 黎子何鼻尖一酸,连带着眼睛也迎风酸疼,尽量稳住声音道:“应该,没有。” 那日刑场之上,连季府管家都不曾放过,与季家亲近的几房亲戚也在场,按照惯例,九族之内,即使不在云都刑场,也在其所在地的刑场上同时问斩,最重要的,依着云晋言的性子,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过,会轻易错放哪个季家人么? 她此次重生,已是异数,除非,还有人与她一样…… “莫要担心,再过几日,定可查出幕后人的身份。” 沈墨低沉的声音,带动胸口一阵轻微的颤动,黎子何轻轻点头,季府的残余势力,她不是没想过,一来苦于无处去寻,二来,就算寻到了,凭什么让别人相信自己是季家人?仅凭自己对季府的了解,不足为证啊…… 所谓疫区,不过是官府出力,暂时将染上疫病的百姓聚拢在离城镇许远的一处空地,扎了帐篷供人居住,李御医与甄御医一见沈墨,如见到救星一般,就差老泪纵横了。 黎子何对疫病倒不关心,既是沈墨操控,他必然有解决之法。 只是,这疫病到底有何好处,她还是未能明白,除了人心惶惶,疫病并未致人死亡,更想不到它能对郑顾两家有何影响? 沈墨明显在故意拖延时间,三日时间,每每诊脉便拧眉冥思,好似不得其法,黎子何这才发现,若是让沈墨演戏做假,该也不是难事…… 第四日,寒风更甚,乌云朵朵,像是要下起雪来,黎子何总算是看出疫症与顾家的关系,因为这一日,顾卫权从西南郡回云都,恰好经过这里,队伍后面,跟了数万北迁求医的灾民…… 黎子何拧眉看着衣着褴褛的灾民们,转个身回了帐篷,既想报仇,又何必惺惺作态妇人之仁。 帐外一片喧闹,灾民们见朝廷先后遣了四名御医过来,本就安分许多,又见到仰慕已久的大将军,更是激动,被疫病折磨的痛苦被兴奋冲淡,一个个围着顾卫权以及他带着的军队看热闹。 “黎御医,今晚不得不麻烦黎御医屈就,与沈御医共用帐篷如何?”许久未见的李御医瘦了一大圈,眼看沈墨就要研制出医病之法,虽是高兴,还是掩不住这几日的疲累。 “嗯。”黎子何颔首以示谅解,今日顾卫权带了那么些人过来,帐篷不够用是必然。 “沈御医的方子,可写出来了?”李御医带着些许希翼问道。 黎子何犹豫片刻答道:“应该快了,我过去看看。” 沈墨等的,应该就是顾卫权吧?顾卫权来了,他也该给出治愈之法了。 “久仰沈医师大名,久仰久仰!” 黎子何还未入帐篷,便听到顾卫权的声音,干脆停下步子,听听顾卫权来找他作甚。 “听闻沈医师出自西南郡?”帐内顾卫权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正在写方子的沈墨,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作罢。 沈墨颔首,淡淡道:“不错。” “嘶,我好像未曾听过西南郡有姓沈的人家。”顾卫权故作不解,复又打量沈墨起来。 见沈墨抬头,又连忙收回眼神,把玩桌上的茶杯。 “在下出自小门小户,大将军自是未曾听过。” “听闻那沈银银… 01 斩情丝 完整版第15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沈银银……” “子何,进来吧。”沈墨有些不耐,打断顾卫权的话,对着帐篷外喊了一句。 黎子何掀开帐帘,抬步进去,向顾卫权行了一礼:“见过顾大将军!” “顾将军,此乃治愈疫症之方,还需麻烦顾将军的下属,按照此方去远些的城镇收集些药草发放给百姓。”沈墨将写好的方子叠起来,递给顾卫权。 顾卫权双眼一亮,这可是在民间累积声望的好机会,毫不犹豫接过,“呵呵,多谢沈医师,事不宜迟,老夫这就吩咐下去。” 说罢,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明日我们便回云都。”沈墨笑着撇开黎子何的问话,牵住她的手道:“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在外面躺一宿便好。” 说着接过黎子何的衣物放在床边,黎子何本想拒绝,看看帐篷里只有一张床,便也噤声不语。 是夜,黎子何缩了缩每逢阴雨天便酸疼难耐的双腿,突然想起暮翩梧,今日恰好初一,却没能过去看他,不知现下可好? 还有沈墨,此次云晋言让她过来,明面上是说让她给沈墨帮忙,实际上,是想让她牵制沈墨吧?沈墨说云晋言怕他们跑了,应该是“他”才对,自己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个累赘,否则,凭他的功夫,要走也是轻而易举。 帐外一声高过一声呼啸的风声,伴着黎子何乱七八糟的思绪,让她突然焦躁难安,沈墨一人在外面,如此冷的天气,如何入眠? 干脆爬起来,穿上衣服打算去寻,在帐内总比在帐外要好些。 刚刚下床,一阵冷风吹过,帐帘被掀开,月光下沈墨的脸更是冰冷,带来的消息,直直将黎子何扔入冰窟。 “妍妃暴毙冷宫,疑犯冯宗英,畏罪自杀。” 第四十二章 凤印 第四十二章 凤印 黎子何还未来得及穿鞋,沈墨的话让她的动作生生停住,怔怔看着他嘴唇上下阖动,说了些什么,好似被夜风带走,一句都无法入耳,耳边只有嗡鸣之声,努力甩了甩脑袋,眨了眨眼。“啊?” 沈墨,他刚刚说了什么?说了什么……没听见没听见…… 沈墨看不清黎子何脸上的表情,只见她浑身一抖,好似受了打击一般顿住,出口的那个字更是小心翼翼,底气尽失,再走近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双眼一片混沌,还未再开口便被她一手抓住,声音低沉阴冷:“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沈墨未料到黎子何反应会如此之大,稳了稳她的身子,压低声音道:“刚刚传来消息,妍妃死在冷宫,各矛头指向冯大人,昨夜他在府上同夫人一起,服毒自尽。” “死……死了?都……死了?”黎子何抓住沈墨的手越来越紧,死死盯住他,双唇不住的颤抖。 沈墨心中一紧,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应该是云晋言有派人暗中监视,刚刚服下药便被人发现,只是……那药毒性太烈,冯夫人本就体弱,命丧当场,冯大人也只是救回一口气……” 黎子何突地从沈墨怀中挣开,动作极快地坐回床边,穿鞋,挽好发髻,面上僵冷,不容拒绝道:“回云都!马上!” 未等沈墨回答,自行出了帐篷,帐外的御林军被惊醒,出手拦住,黎子何冷声喝道:“让开!” 沈墨忙跟着出来,微微拉住黎子何,淡笑客气道:“黎御医得知冯大人出事,急于回云都见冯大人最后一面。疫病药方在下已经给与顾将军,各位是否随我二人离开?”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最后领头一人出来拱手道:“沈御医先行一步,我等在此帮忙分配草药,明日随顾大将军一同离开!” 沈墨眸光一沉,早已料到他们的回答,并未多语,带着好似失了半个魂魄的黎子何快步往马厩走去。 马声嘶鸣,狂风肆虐,夹杂着细小的冰晶,如利剑滑过脸庞,沈墨拢起披风,将黎子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握住缰绳,一手紧紧抱住她不住颤抖的身子,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好似心中疑惑,无法解开,黎子何突如其来的悲痛,几乎让他不知所措,既然她坚定回云都,那便回去,不管,损失的是什么…… “沈墨……”黎子何细碎的声音传来,这是她第一次唤沈墨的名字,无力且无助,轻轻飘散:“沈墨……你有办法救冯大人的对不对?” “沈墨……你是神医呢……” “沈墨……他是我最后的亲人……” “沈墨……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与他说……” “沈墨……就算我死,他也不能死……” …… 狂风未能吹散一句句轻声低喃,沈墨全身愈发冰凉,唯有胸口那一片灼热,烫得人不敢轻易触碰,一夹马刺,逆着寒风冰雹,急速前行,此处离云都还有些路程,最快明日一早才可到达。 更何况…… 此情此景,容不得片刻分神,一股凌厉杀气赫然从后背袭来,沈墨全身一凛,带着怀中黎子何趴在马上,躲过从后而来的一排箭矢。 黎子何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脑中混沌瞬间散去,刚刚,她在干什么?这种时候,居然任由自己沉溺在无用的悲痛中,甚至贪恋沈墨怀中的片刻安稳?从前,她便错在过于依赖,如今,还要重蹈覆辙么? 黎子何脑中“叮”一声脆响,再不作他想,凝神屏息,从沈墨的披风缝隙看到几支长箭划破夜色,与冰雹相撞,好似泛起火花,急速穿过身侧,马匹都感到不安,突地停下,仰蹄嘶鸣,自己被沈墨紧紧护在怀中,只感受到两人同时加速的心跳,刺客,沈墨的仇人?还是云晋言派来的? 马匹中箭,如疯了一般向前冲去,身后一阵口哨声,那马突地掉转方向,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沈墨一眼瞟到对面数十名黑衣人,骑着快马疾奔而来,手持长弓正对自己,忙抱紧黎子何,双脚一蹬,从马上跳离,刚落地便运气行轻功,朝着左侧隐隐可见的山林奔去。 敌众我寡,林中隐蔽,最易藏身。 黎子何在沈墨怀中一动不动,深怕阻了他的动作惹他分神,竖起耳朵只听到后面绵绵不绝的马蹄声,沈墨轻功再好,该是跑不过快马,今日一战,避无可避,果然,她成了沈墨的累赘! 眼看就要入了树林,沈墨背上一痛,任他反应再快,每次几十支箭同时射来,不可能全数躲过,□的后背已经插了三个箭头,脚下动作却未放缓,奔入林中。 黎子何嗅到血腥味愈发浓重,狂风都无法全部吹散,心中一抖,急声问道:“沈墨,你受伤了?” 那十人并未放弃,紧随其后,沈墨不敢掉以轻心,沉声道:“帮我把背上的箭,拔了!” 黎子何哽住,却也容不得她犹豫,一手伸向沈墨后背,濡湿的血染了一手,微微颤抖地找到箭头,一手握住,心一沉,手上用力,便感觉沈墨全身一震,抱着她的手紧了紧,黎子何咬牙,扔掉箭。 “还有两支。”沈墨声音有些沙哑,明显压抑着。 黎子何咬牙,伸手继续在后背摸索,清晰地感觉到刚刚抽出一支箭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容不得她多想,找到第二支箭头,猛地拔开,那箭,好似在她心头划开长长一道口,生疼生疼,鲜血似要顺着掌心蔓延到她四肢百骸,手上颤抖地愈发厉害。 “无碍,快。” 沈墨抱着黎子何的手又紧了紧,下巴蹭在她脑袋上,呼出的热气让黎子何眼中滚烫,终是在腰间找到最后一支箭,深吸一口气,将脑袋深深埋在沈墨胸口,好似用尽全身力气般,拔下箭头仍得老远,反手紧紧抱住沈墨的肩。 “子何,你听我说。”沈墨内力已经略有不支,一边找着较为隐蔽的地方,一边压低声音缓缓道:“我胸口有张药方,你拿走,依着药方找全药材,明日正午前服下,或许还有一救。” 黎子何精神随之一震,有救,她就知道,沈墨一定会有办法! “稍后,你先行离开,那些人目标是我,只要你动静不大,应该不会为难与你。”沈墨的声音不知是故意压轻,还是重伤所致,轻忽地好似叹息。 “那你?”黎子何想到刚刚触及的一手濡湿,心头还是有些担心。 “我去引开他们,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身为医者,你该明白时间对病者意味着什么,出了林子买匹马,快快赶回云都。” 黎子何颔首,一手探入沈墨胸前衣襟,果然触到一张纸,随即发现沈墨的身子,不知何时变作冰凉。 沈墨恰在此时停下来,放下黎子何,摸了摸她的脸,轻笑道:“走吧,等我回去。” 黎子何鼻头发酸,重重点头,不多迟疑,紧紧拽着药方,顺着沈墨指的路离开。 细碎的冰粒,打在脸上却只剩麻木,抬头看天,刚好月亮透过云层露出一角,居然洒下些许清辉,黎子何回头,沈墨月白长袍在纷纷坠落的银白色冰粒中黯淡无光,却是从袖口抽出的长箫,借着月光闪着幽光。 那长箫…… 有些东西在黎子何心头闪过,却再抓不住,时间紧迫,无暇多虑,黎子何转首,独自踏上返回云都的路程。 黎子何不擅骑快马,又值夜深,找不到车夫,只能买了匹马尽快往云都赶,途中记不得多少次跌下马,可每每想到冯宗英佯怒的脸,嘟囔的语句,幕幕暖人心田,她希望他离开皇宫,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第二日,乌云散去,阳光撞破云层,黎子何赶到冯宗英府上时,已是满面尘霜。府上一片萧条,连看门的下人都不见踪影,黎子何大跨步进了府,一眼便看到白底黑字,大大一个“奠”,几乎让她忘了呼吸,努力眨眨眼,稳住步子,灵堂前,居然只有一名老者一边抹泪一边烧纸。 黎子何记得,那是冯府的管家。 快步上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压住哽咽,急声问道:“冯大人呢?” 管家好似被吓了一跳,“腾”地站起身,面色苍白,见到黎子何说不出是喜是惊,竟怔怔站在原地呆住。 黎子何不耐道:“冯大人呢?” 这“奠”字,一定是因为冯奶奶,沈墨既然说正午之前服药或许还有的一救,冯爷爷便不会在这之前断气,她信他,愿意信他只能信他! 管家这才回过神来,瞬间老泪纵横,抖了抖唇道:“大……大人他……你……你跟我来。” “不用。”黎子何拉住管家,冷静道:“我自会去看冯大人,你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快!一炷香内一定得回来!” 管家看着黎子何满手凝固的血,再看看那浸着血的药方,惊得抖了抖,可想着或许能救老爷一命,顾不了那么多,接过药方便快步走了。 黎子何红着眼眶看了一眼那个“奠”字,没有吊唁的时间,急急向着冯宗英的房中走去。 这府上一草一木,自己极为熟悉,没变,什么都没变,只有房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黎子何一见到他整张脸都散着黑气,便知道他服用的“黑冥散”,服药之后一盏茶的时间便会全身发黑,中毒而亡,难怪冯奶奶会这么快下葬,难怪沈墨只说,“或许”还有一救…… “冯爷爷……”黎子何拧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满着黑气的脸,白白的眉毛白白的胡须,一直是他的骄傲,他说他要活到抱季黎的孩子,他的重孙…… “冯爷爷,丫头回来了……” 黎子何将他的一只手捧在掌心,轻轻擦拭,满布皱纹,黑气盖住糙黄,他老用手上的老茧刮季黎细嫩的皮肤,笑着说臭丫头,长这么嫩一张脸干啥。 “冯爷爷,是丫头不对,回来也不肯认你。” 黎子何替他裹好被子,放下帕子,看着几欲探进窗内的枝头,幽幽道:“你看,梅花快开了,你答应过丫头,每年给丫头留一枝梅花呢。” 回首间,黎子何见冯宗英眼皮掀了掀,忙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道:“冯爷爷,你看丫头都回了,你不会让丫头一个人吧。” “你睁眼看看我如今的模样,等你好了,丫头做糖果你吃,真的,这次不骗你了。”黎子何压住哽咽,冯爷爷爱吃甜食,最喜欢吃季黎做的糕点糖果…… “公子公子!” 大冷的天,管家跑得满头大汗,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药包,他怕药不够,每种都多拿了几份,看着房里的黎子何双眼通红,跟着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却也不耽搁,急声问道:“公子,接着如何?” “熬药。”黎子何故作轻松地笑,管家怕也是急的晕头转向了,站起身子道:“罢了,我去。” 看了看窗外挂在半空的太阳,来得及的,还有半个时辰,来得及的。 正要动身,手上一紧,袖子被人拉住,黎子何的心重重跳了两下,喜从中来,回头果然看到冯宗英徐徐睁开的眼,忙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去熬药,喝了药就好了。” 冯宗英手上力道不减,定定看着黎子何,抖动双唇,想要说什么却吐不出来,只能缓缓摇头。 管家见势大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呜咽道:“老爷定是有话……有话与公子说,我……我去熬药。” 说着人已经出了房间。 “丫……丫头……?”冯宗英像是用尽了力气,从嘴里挤出这么两个字。 黎子何笑着擦去汹涌而出的眼泪,连连点头,等你好了,冯爷爷与丫头,便回来了。 冯宗英双眼胀得通红,拉着黎子何袖子的手突地放开来,不住颤抖着移向床上,黎子何忙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想拿什么?想拿什么丫头来拿。” 冯宗英又抖了抖唇,仍是一个字都未吐出来,干脆挣开黎子何的手,颤抖着伸向枕边,黎子何扶住冯宗英稍稍移动,枕下,什么都没有。 “冯爷爷,等喝完药,喝了药有话我们慢慢说,你想干什么丫头都依你可好?”黎子何努力克制,眼泪还是不停掉下来。 冯宗英不肯放弃,一手仍是放在枕头上,黎子何这才看明白,他是想抽出枕头,忙站起身,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脑袋,一手抽出枕头,对着冯宗英道:“这枕头,怎么了?” 冯宗英呼吸突地急促起来,手再无力气举起来,双唇剧烈抖动着,却吐不出半个字,只能用眼睛死死盯住枕头。 黎子何前后看了看枕头,精贵的丝锦,里面是厚实的棉垫,并未有异常,可冯宗英的眼睛从始至终都为离开过,急急想要说什么,黎子何明白他固执的性子,顺着他的意思琢磨枕头,用两手从头压到尾,发现枕头间有一硬物,那形状…… 黎子何心中一急,迫不及待用两手撕开枕头,雪白填充物飞了整个房间,躺在枕头中央的东西,让黎子何的眼,晃了又晃。 通体血红,雕工极致,如凤高飞,是凤印,血玉所制的凤印。 “冯爷爷,是你,在暗中聚拢季家旧部?”黎子何的眼泪更是汹涌,将凤印握在手中,当年,见它如见季黎。 冯宗英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动作,缓慢而吃力地点头。 “云晋言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他逼你死?”黎子何声音破碎,几欲低吼。 冯宗英呼吸又急促起来,抖着唇想要说话,黎子何忙握住他的手,擦擦眼泪轻声道:“不急,冯爷爷不急,丫头不乖,不该问你这么多话,你先躺着,我们稍后再说可好?” “公子公子!药来了!”管家端着药碗,踏着细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却不缓慢,忙走到冯宗英身边喜道:“老爷,老爷快喝了这药,喝了就好了。” 冯宗英看都不看那药一眼,紧紧握着黎子何的手,直直看着黎子何,眸中太过情绪混杂在一起,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一……一……” 黎子何忙扶起冯宗英,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接过药碗,放在嘴边吹了吹,轻声哄道:“喝药,喝药就好了,好了我们再慢慢来说。” 冯宗英看不到黎子何,眸光暗了暗,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举起一只手打向药碗,灼烫的汤药洒在黎子何手上,疼痛一阵阵,黎子何却无法扔下这碗,仍是举着,一手擦去眼泪,一边笑着哄道:“一口,就喝一口可好?” “无……无用……” 冯宗英终是又挤出两个字,却是说,无用。 泪水溢过眼眶,滑落在汤碗里,溅起一朵小花,黎子何举着汤碗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却始终不肯放下,无用,她看到冯宗英脸色的瞬间便知道,可沈墨说过有救,他明明说过有救,那为何不可一试? 冯宗英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伴随着断续的咳嗽,突地身子一抖,脑袋往前重磕,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黎子何忙放下碗,用袖子替他擦拭,鼻子通红,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掉眼泪,好似要掉尽六年来被她吞在肚中的苦。 “一……一……”冯宗英嘴里仍是吐着“一”字,黎子何也不再打断,细细听他想要说些什么。 冯宗英吐字极其艰难,如何也说不全整句话,突地好似想到什么,居然自己坐起身来,紧紧握住黎子何的手,双眼芒光骤亮,直直看着黎子何:“姚……姚……” 话未出口,眸光如星辰陨落,瞬间失尽光彩,身子直直向后倒去,“嘭”的一声,砸得黎子何的眼泪骤然止住。 “冯管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三章 平西 第四十三章 平西 管家低着头,泣不成声,黎子何有些不耐,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几日时间,妍妃为何死在冷宫?又如何与冯爷爷扯上关系?若冯爷爷想动她,过去的六年时间里,机会大把,又何须在她入了冷宫之后再来动手,还让人拿住把柄成了嫌疑犯? 管家被这冷喝惊到,可看黎子何也不像坏人,往日与老爷关系甚好的人家,都碍于老爷所犯的罪不敢前来,他却敢带着药方过来,而且看样子与老爷交情匪浅,便也不磨蹭,擦干眼泪,哽咽道:“三日前,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被打入冷宫的妍妃,突然毙了,老爷当时脸色就变了,匆匆忙忙赶到宫里,回来什么都没说,拉着夫人到房里,也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第二日……第二日便……便发现服毒了……” “那为何会说妍妃之死与大人有关?有证据么?” “宫中消息说妍妃被杀那日,有人见过大人在冷宫出没……”管家声音里透着一声哀叹。黎子何“腾”地站起身,握着凤印的手略略向上挽起,让长袖掩住凤印,冷声道:“只是在冷宫出没,这便能证明大人是杀害妍妃的凶手?” 管家一听,眼泪又流了出来,呜咽道:“具体老奴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爷进宫见了皇上,接着宫里就传来这般风言风语,可是……可是……” 管家声音里明显透着不服和暗愤,黎子何自觉语气有些冷硬了,放缓声调道:“可是什么?” “可是……宫中还有消息,查到那日进出冷宫的,不止老爷一人,还有姚妃娘娘……”管家尽量压抑,说出来的话仍是满满的愤慨,明明与妍妃有过节的人是姚妃,为何无人怀疑姚妃,偏偏要说是老爷干的? “你确定大人是服毒自尽?” “嗯。”说道这里,管家刚刚的愤怒一下子没了底气,若真与老爷无关,他怎会服毒自尽? 黎子何按捺住心中情绪,看了冯宗英一眼,浑身已经被黑气溢满,冯爷爷本就会武,黑冥散,若非他自愿,无人可以无声无息地逼他喝下。 “冯管家,如今府上可还有皇上派来的人?”黎子何记得沈墨好像说过云晋言派人盯住冯府,才及时发现二老服毒…… 管家摇摇头,“自从御医来诊断老爷无救,所有人都散了,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全散了……” 黎子何眼眶又是一红,生生压住,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看了看一直被她紧紧捏住的药碗,放在桌边,沉着道:“麻烦冯管家一事,两个时辰内莫要出房门,万不可透出大人已经过世的消息,即使有人发现,也不可说大人断气时,我在当场。黎子何在此多谢冯管家,务必帮子何一次!” 黎子何无比诚恳地对着冯管家作了个揖,冯管家连忙扶住,哽声道:“公子放心,老奴明白!” 黎子何又回头看了一眼冯宗英,逼回眼泪,将凤印收入袖中,继续嘱咐道:“我先行入宫,稍后若是有人过来,记住我说的话便好,其他,实话实说。” 见管家点头,黎子何再不回头,决绝踏着步子离开,她要,去找云晋言。 北风呼啸,枯叶凋零,吹落人心散乱,云都一处偏僻小屋内,满面络腮胡子的长者,三四十的模样,两条刀状浓眉挤在一起,瞅了瞅床上伤痕累累的男子,抖了抖唇,鼻孔大气一出,挥手间,桌上的茶具被尽数推倒在地,热水洒了一地,水汽升腾。 “来人!统统给我滚进来!不是说他马上就醒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长者开口,如雄狮高吼,声音洪厚,震得床上的男子拧起眉头。 “叔父,你若早些喊几声,无需大夫了。” 清亮的眼,蓦地睁开,芒光闪过,清冷的声音凝静了空气,刚刚那声咆哮,好似从未在屋中响起,沈墨趴在床上,说话间扫了一眼自己,浑身绷带,白色中透出殷红,动动身子,阵阵刺痛,突地想起昨夜,怀中不断颤抖的身子,身后不停飞来的利箭,他笑着对她说,等我回去…… 刺骨的寒风,吹到鼻尖尽是杀气,闪着血光的剑芒,刺在身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每一次,都仿佛那双看到波光潋滟的眼,看着自己,相信,依赖,期盼,从来不曾在黎子何眼中出现的情愫,在那个夜晚让他看见,一见,便不忍再辜负。 沈墨欲要撑起身子,旁边的长者又是一声呼喝:“你还想起来!给老子躺回去!” “叔父是怕我们没人发现?”沈墨面色不变,手下动作未停,眼都不抬,淡淡道。 有人进来踏着急步进屋,衣衫褴褛,看神色却不似常人,单膝跪地对着长者行礼道:“王爷有何吩咐?” “扶公子躺下,找几根绳子来,捆住!”谢千濂手一挥,不耐地吩咐。 沈墨眼神一凛,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那人:“退下。” 语调平平,却让那人打了个哆嗦,埋低了脑袋,颔首领命,不敢再看谢千濂一眼,匆匆忙忙弯腰退下。 谢千濂瞪着沈墨,倒也不生气,嚷嚷道:“你行啊,到如今这帮兔崽子还听你的,我这平西王的命令成了耳边风,他们不捆,老子亲自捆!” 说着四处张望,欲要出门找绳子,沈墨已经坐起身,轻笑道:“叔父何必多费心机,我想做的事,你可见过何人拦得住?” 谢千濂被这句话堵住,看着沈墨的身子,脸上泛过一丝心疼,硬的不行来软的,苦口婆心劝道:“我说小墨啊,说你像你娘,你也不能连性子也学着她是不是?你这满身伤,还要出去?你不要命老头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养好伤再出去行不?” 沈墨这才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未停,拿起旁边备好的衣物,一边穿着一边道:“宫中还有事。” “哈,你还想回那个狗皇帝的狗窝?昨夜那十个人,不是他派的我把脑袋割下来当凳子坐!他对你已经起疑,你还回去送死不成!” “经过昨夜,他的疑心该淡了才是。”沈墨皱了皱眉,背上的伤口有些撕开。 “这就是你不让暗卫出面救你的原因?还以为你有点出息了,灰头土脸装成灾民跑过来,难不成就看你演这么一出苦肉计?”谢千濂敛起神色,已经有些怒气。 沈墨系上腰带,沉默片刻,道:“我不愿暴露身份,自是有自己的考虑,昨夜只有身负重伤才能消去他的疑心。” “何止身负重伤!那十个人,哪个不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要不是老子及时捡到你,现在你就该去阎王府报到!好,你武功高,你聪明,一个脑袋顶老子十个,可你这次的做法,我想不通,老子没念过书,说不来那些大道理,只会硬拼硬,咱硬拼硬也不怕那狗皇帝,鼓一响号一吹,从南到北打过来,多爽快的事,你还在皇宫里磨蹭什么?” 沈墨收起床边的长箫,擦了擦上面的血渍,不语。 谢千濂急了,最怕他不说话,干脆嚷道:“老子跟你说,你爱男人爱女人老子管不着,可你不能爱自己徒弟!” 沈墨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谢千濂,眼神有些冷,“徒弟又如何?” 谢千濂想要喝口茶平息怒气,硬是被沈墨这句话生生逼了出来,猛地咳嗽:“咳咳……咳咳……你!老子没念书都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 “无所谓。”沈墨垂首,看到自己的鞋,已经染了许多黑色血渍。 “还真是净得你娘的真传,大哥知道得从土里跳出来掐死你!”谢千濂瞪着沈墨,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见沈墨眼神一黯,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想要收回都已经来不及。 沈墨不多犹豫,穿上鞋,身上的疼痛好似被他滤过,面无表情,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谢千濂怕他生气,可见他毫不犹豫收拾好一切打算出门,心中一急,拿出最后杀手锏,吼道:“好!就算是你徒弟无所谓!凭他是季家人就有所谓!” 沈墨又顿住,眸中暗芒浮动,看不出情愫,却是直直看着谢千濂,淡淡道:“季家人又如何?” “他娘的,你想气死老子是不是?”谢千濂一手拍桌,震得灰尘扑腾起来,又引来一阵咳嗽:“咳咳,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收他为徒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他是季家人,就该离得远远的!你要回宫,我是个驴脑袋都知道你是为了他,隐瞒身份也是为了他,搞不好弄出这次疫病,还是为了他,跑去当什么狗屁御医,搞不好还对着那皇帝磕头谢恩,他娘的,想着就恶心,当年要不是狗皇帝和季家,大哥……” “叔父!”沈墨冷声打断谢千濂的话,并不看他,语气不容置疑:“我人不在西南,并不代表一无所知!当年之事到底如何,叔父你心知肚明!” “你这么说是怪我了?莫不成错的人是我?”谢千濂双眼微红,略有委屈道。 “侄儿并无此意。”沈墨自觉语气有些过了,放缓了声调道:“入得宫中,里应外合,日后更为方便。云晋言一早怀疑我的身份,若是让他知晓,必定以我为人质威胁叔父,经昨夜一战,他确定无人护我,放下戒备,更利行事。这次疫病,其中好处,叔父应该一早便想到了。” 谢千濂的情绪这才平缓一些,想想沈墨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仍是埋怨道:“那一万精兵被你整成皮包骨了,混进云都,也不知何时可用,接下来该如何?” “你还是早些回西南的好,否则定会被云晋言发现,这边的事情,我早已布置妥当,回去等着消息便好。” 沈墨拿床边的手帕沾了水,洗净双手,步子有些蹒跚,还是打算出门。 谢千濂这才发现自己被他绕得忘了原来的话题,忙吼道:“老子跟你说,季家人,无论如何不可过我谢府!” 沈墨刚好打开门,清凉的北风,吹得深思又清明了几分,看着门外院落里凋零枯萎的树木,沉声道:“她不是季曲文,更不是,季黎!” 声落地,人已出,空留枯叶盘旋流转,落入尘埃。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黎子何急步入宫,浑身尘灰污渍,衣袖间不经意露出的血迹,守门的御林军上下看了许多次,最后确认腰牌无假,又见他毫无心虚胆怯之意才放他入宫。估摸着时辰,云晋言现下该在勤政殿才是,黎子何盘算着最近的去路,毫不犹豫地向前。 北风冰寒,勤政殿理所当然地紧关殿门,魏公公恭敬站在殿外,抬眼见到黎子何匆匆而来,略有诧异,随即抹去表情,迎上道:“黎御医,可是要见皇上?” 黎子何拱手道:“还请魏公公通传一声。” 魏公公犯难道:“这……黎御医稍等片刻,殿内……” 话未说完,勤政殿的门突地被打开,静谧的宫内显得异常突兀,只见姚妃仍是一身火红衣衫,皮了白色狐裘披肩,难得一日未施粉黛,怒气冲冲出了勤政殿,红着眼眶,目不斜视傲然离开。 魏公公像什么都未看见,脸上波澜不惊,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入殿内,“黎御医求见。” “进来。” 殿内声音有一瞬间停滞,略有疲倦。 黎子何未有迟疑,进门便行了大礼郑重道:“臣黎子何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英明,求皇上网开一面,准御医救冯大人一命!” 云晋言未语,黎子何坚持道:“求皇上开恩降旨!” “他一意寻死,那便遂了他的愿!”云晋言有些不耐,抬头看着黎子何。 “臣以为,这其中定有误会,求皇上开恩!”黎子何再磕一头,言辞恳切。 “黎御医如此匆忙赶回宫,便为此事?”云晋言轻笑,挑眉道:“你不知冯宗英乃畏罪自杀?” 黎子何面不改色,匆忙道:“臣略有耳闻,可不敢苟同,冯大人与妍妃娘娘无冤无仇,无理由杀人,还请皇上先派御医救人,微臣无能,无法解毒!” 黎子何面上焦虑,心中却是沉着,只有用着求情的借口来找云晋言,方才有套话的切入点,冯爷爷入宫见云晋言,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宫中传言又有几分假几分真? “此毒无解!前日发现他服毒时御医已经诊断过。” 云晋言声音蓦地冰冷,淡淡瞥过黎子何。 黎子何心神晃了晃,被他的冷语刺到,就算曾经对自己那般无情,可看着他对冯宗英百般忍让,她以为,至少对冯爷爷,他还是有所顾忌,或许还有几分祖孙情面,未料到要杀起来,同样的狠绝无情! “皇上,微臣觉得,此事必有蹊跷,万一是有人蓄意陷害,投毒灭口,大人死得冤枉!”黎子何鼻尖发酸,冤枉,的确是冤枉,是不是,冯爷爷也觉得云晋言会念在二十多年的情分上不动他? “你是说朕忠j不分,任人欺骗?”云晋言又是轻笑。 黎子何忙道:“臣不敢!冯大人于臣而言,恩同再造,臣只是心中有惑,故大胆说出猜测!” “不用猜测了,此事冯宗英亲口承认!”云晋言冷声道。 黎子何心中一沉,冯爷爷亲口承认,接着畏罪自杀,在外人看来合情合理,可越是如此,越是可疑,冯爷爷针对妍妃是因为季黎,可既已入了冷宫,活着等死可比痛快死了更加折磨,冯爷爷断不可能为了她送了自己和冯奶奶性命,再退一步,就算真要杀妍妃,这六年来机会多的事,何须等到如今,还被人抓住把柄? 正在无语间,黎子何觉得眼前一暗,抬起眼皮便看到白缎长靴,明黄衣袍在眼前一晃一晃,心中一跳,欲要后退,已经被云晋言扶住手臂,顺力起身,忙拱手道:“谢皇上恩典!” “你受伤了?”云晋言比黎子何高出一个脑袋,略略低着头,扫了一眼黎子何的袖摆。 黎子何摇头道:“昨夜听闻冯大人病危,心急之下离开疫区,师父本与我同行,哪知路遇刺客,他……他身受重伤,便让我先行离开……” 黎子何无需伪装,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十名刺客,挨了三箭,他可能安然脱身? “那他现在?” “微臣不知。” 黎子何垂首如实回答,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云晋言,脸上并无诧异,可也无法从表情来断定那刺客是否是他派出。 “呵呵,朕派人通知顾将军宫中消息,没想到你比他的动作还快。”云晋言话锋一转,有趣地打量黎子何。 黎子何躬身答道:“微臣听到消息便连夜赶回,故比顾将军早了一步。” 面上恳切,心中却在冷笑,顾卫权为人再老实,也明白民心声望对他的重要性,昨夜沈墨给他药方,他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拉拢民心的机会,若是再传出顾大将军背着丧女之痛为灾民放药…… 顾卫权不是不能回,是不肯回吧! “皇上!”殿内突然传来魏公公的声音,颤抖道:“有消息过来,冯大人……断气了……” 云晋言脸上的笑容僵住,眸光变幻莫测,不过片刻,再次扯出一个笑容,却没了之前的了然自得,缓缓道:“烧了尸身,送去将军府。” 黎子何早已料到,仍是浑身一震,火葬,只有大j大恶之人,才会在死后,尸骨不留。 “黎御医有异议?” “微臣不敢!”黎子何掩住情绪,就算留得尸身又能如何?不会再对她笑对她怒拍着她的脑袋叫她丫头…… “黎御医该回去梳洗一番了。”云晋言面上阴霾瞬间散尽,笑着伸手就要擦去黎子何脸上灰尘。 黎子何本能般后退,忙跪下道:“臣恐脏了皇上的手,这就回太医院清理一番。” “呵呵,朕欣赏黎御医的执着勇敢,又怎会在意这些虚浮之物?”说着一手又伸了过来。 黎子何心跳突地加快,怔怔看着他细细擦去自己脸上尘灰,嘴角噙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甚至感到他粗粝的手,放下时有意无意滑过自己的喉结,努力垂下眼,掩住眸中迸发的惊慌。 “退下吧,明日该替朕诊脉了。” 云晋言心情突然好起来,背着手回到书桌边坐下。 黎子何故作镇定地起身退下,背后渗出冷汗,要么,云晋言不为她所知的一面好男色,要么,云晋言已经怀疑她为女儿身。 太医院内有些嘈杂,医童们议论纷纷,特别是看到黎子何之后,齐唰唰看向他,接着继续交头接耳。 黎子何皱皱眉,不喜与他们一起多生是非,快步走向后院,即使摆脱了那些眼神,仍是觉得哪里不对,黎子何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未有异常,他们议论的,许是冯爷爷的事吧…… 深吸一口气欲要抬步,眼前血色一闪而过,心头一抽,再低头,点点滴滴的血迹,顺着长廊蔓延,黎子何眼中灼热,这血迹,顺至沈墨房门前。 思绪还未缓过来,人已经到了门口,房门只是轻阖,暗红的门板上,依稀见到血色的掌痕,呼吸滞住,恍惚看到沈墨满身狰狞伤口,鲜血淋漓,蹒跚着进宫,回太医院,染上鲜血的手推开房门,留下这个印记…… “子何。” 清冷的声音,拉回黎子何的神智,毫不犹豫推开门,见沈墨安然坐在床边,懵在当场,干净的月白长衫,看不到一点血渍,面色微白,并不似想象中惨无人色,看着自己的眼,盈着欢喜与暖意。 “这血……”黎子何一眼瞥到沈墨身边的那件满是血渍的衣服,与他身上的干净清爽完全两个模样,还有地上的血,门上的掌印…… “进来再说。”沈墨轻轻一笑,坐在床边未动。 黎子何颔首,反手关上门,拧着眉头心疼道:“你伤到哪里了?怎么……怎么流了一地的血?” 沈墨眸光一亮,笑道:“做做样子而已,你看我可有哪里不适?” 黎子何见沈墨神色轻松,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莫要骗我,若非重伤而回,那些个医童怎么会议论纷纷,见我回来议论得更欢,是不是你不让他人医治?”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若是让人看诊,会被发现。”沈墨看着黎子何,眼都 斩情丝 完整版第16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都未曾离开,笑道:“所以我将他们都赶了出去,说只有你,能看我身上的伤。” “你……”黎子何脸上蓦地一红,这话听起来,哪里不对…… 沈墨脸上的笑容展得更开,晃了黎子何的眼,黎子何沉了沉心,转移话题道:“昨夜追杀你的是哪些人?” “仇人。” “哪里的仇人?是不是云晋言?” 沈墨笑容僵了僵,又轻轻展开,柔声道:“你我没事便好。” “那我先走了。”黎子何心中一堵,他还是不肯说,透露哪怕半点与他身份相关的事。 沈墨一急,忙站起身拉住黎子何,笑容有些勉强:“等等可好?今日还会有个好消息,你与我一起等着可好?” 黎子何一眼瞥到他胸前干净的衣衫开始渗出血色,渐渐浸成斜长一道,心下一软,反手扶住沈墨:“上药了么?” “无碍。”沈墨顺着黎子何的手,轻轻捏在掌心,突然像得了糖的孩子般笑了起来。 黎子何只看着沈墨胸口的血慢慢浸出来,错过他脸上的笑。 “你说的好消息,是指何事?”黎子何疑惑道。 沈墨神秘笑笑,两只手将黎子何的手握在一起,“等等便知道了。” 黎子何也不多问,想到什么,神色一凛,沉声道:“冯大人一事,你有何看法?” “此事蹊跷。妍妃在冷宫中,一刀正中胸口致命,第二日冯宗英便入宫见了云晋言,说了什么无从知晓,当天晚上冯大人与夫人服毒,说是畏罪自杀。在冷宫中杀人不难,甚至要瞒天过海将尸体藏起来不被人发现也不难,不可能堂而皇之将尸体放在殿内等人发现。” “可是大人亲口向皇上认罪。”黎子何神色一暗,种种不可能,她也知道,偏偏冯爷爷一口承认了。 “冯大人这么做,怕是有所袒护吧。” 袒护,若要说袒护,黎子何只能想到姚妃,按照管家的说法,妍妃死的那日,除了冯爷爷,姚妃也曾去过冷宫,她去冷宫,羞辱妍妃? 在旁人眼中,无疑只有这一个目的。 可事情的表面,永远是假象重重。 有些东西渐渐在脑中串起来,曾经疑惑的事情,不解的东西,只差一个解释,便都能说通。 姚妃落胎一事,明面是妍妃所为,可她明明知道不是,若是姚妃亲自下手,何来药材?那几日冯爷爷的心神不宁,冬至那夜二人先后退席,妍妃死去那日二人都曾去过冷宫,冯爷爷临终时嘴里的“姚”字。 冷宫,所有问题都在冷宫! “我要去冷宫。”黎子何蓦地站起身,抽开被沈墨握住的手。 沈墨不解,正欲开口,房外传来一名医童的高喊声:“天哪,顾将军……顾大将军……杀了一千灾民!” 黎子何震惊地看向沈墨,只见他对着自己笑,眸若辰光。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这就是你说的所谓好消息?”震惊之后,黎子何面色突地变作煞白,如果沈墨所指的是这件事,那极有可能,便是他一手策划,一千条人命…… 沈墨仍是挂着轻笑,徐徐颔首。“一千灾民,你连眼都不眨?”黎子何讶异,她知晓沈墨的淡薄,实为凉薄,知晓他的温和,只因不在意,甚至他学医,从来不是为了悬壶济世,可一千条无辜生命,就消散在他这样一个笑容里,仍是让她觉得心寒。 沈墨对黎子何的反应并不意外,伸手拉她坐下,被她一手甩开,空出的手臂僵了僵,垂眸道:“这其中好处,你该是猜得到。” “这就是你等到顾卫权才肯开出药方的原因?” “不错。顾卫权邀功心切,却不知药草难酬,药少人多,势必起乱,我不过扇点风,点些火罢了。” 不管顾卫权是否情愿,一千灾民在他手上殒命,世人必定愤怒,久仰的大将军居然不问是非,任由手下将领屠杀无辜百姓,这般罪行,任由官位多重,功勋多高,不容于世。 黎子何明白,此事一出,顾家必定倒台,可…… “为何一定要用如此激进的方法?云晋言本就有意除去顾家,我们顺着他的意思,自会找到机会。” 沈墨眼神荡了荡,化作轻柔,语气仍是平淡,道:“上次你借殷平挑起郑顾两家的矛盾,郑颖被人陷害的痕迹如此之重,他若有心除去顾家,必定顺水推舟扯顾家一把,可殷奇突然改变态度,两家涌起的斗势偃旗息鼓,这些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个人,只能是云晋言。他已经看出我们想要捣乱朝政的想法而出手阻止,倘若继续耍些不温不火的小手段,只是浪费时间!他不想让朝廷乱,我们便逼得朝廷乱!” 黎子何抖了抖唇,还想说什么,沈墨继续道:“你要看清你的对手。不是路人甲,不是路人乙,不是朝廷上不大不小的官员,更不是心思简单心慈手软的傀儡皇帝。他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如今,可以说是踩着尸体爬上那张龙椅,既要找他报仇,要么你永远含着恨意在宫中仰看他指点江山,要么,你一样得踏着尸体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如此,才有资格与他对峙。” 沈墨淡淡然的语气,如重锤打在黎子何心头,双眼胀得通红,拳头亦是越捏越紧,沈墨说的话,她找不到理由反驳。 “我去冷宫。”黎子何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 沈墨忙道:“冷宫已被御林军守住,若无缘由,怕是不会让你进去。” “顾妍琳,是不是你杀的?”她找不到别人去杀顾妍琳的动机,甚至姚妃,也该更愿意看着她在冷宫里苟延残喘地活着,沈墨既然有如此庞大的势力,要杀了顾妍琳不是难事,以此扰乱顾卫权的心智,会让他设计顾卫权屠杀灾民一事更加顺利。 “不是。”沈墨断然回答。 黎子何未回头,未回答,径直出了房门,沈墨清淡的声音缓缓飘到耳边:“若是想查个究竟,去找姚妃怕是更为合适。” 傍晚时分,乌云压顶,天色晦暗,勤政殿内已经掌了两盏灯,云晋言的影子斜斜投在书桌旁,随着烛光闪动。 “皇上,是灾民暴动,实在与老臣无关!”顾卫权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沉痛至极。 云晋言面色不善,恼怒道:“灾民暴动也不可屠杀百姓,如今朕是想保你都不得其法!” “皇上明察!散药当场,着实混乱,灾民不知如何得知草药不够,不受控制往前涌,到最后纷纷抢药,当场踩死几人,老臣只有出动兵力镇压,哪知有人拼死反抗,兵将们一时未能控制好便……死了一人,剩下的愈加愤怒,如此不可收拾,实非臣所愿见!” “如今不是朕明察便可完事,我信你又如何?百姓可会信你?如若此事不了了之,百姓只会说朕纵容包庇,此事一出,你便该知晓是个什么结局!”云晋言脸色发白,千算万算未算到顾卫权竟会自毁长城。 顾卫权更是胆颤,磕头道:“老臣愿亲自向受害家属赔罪!” 那些受难者,都是些平民,他带着众属登门赔罪,再赔些银两,或许……或许会好一些? “顾将军!莫非是越老越糊涂了?自古将军带兵打的是敌人,可有自国兵将双手染上百姓鲜血这个道理?若赔罪便能了事,是不是人人杀人之后赔罪便一了百了?”云晋言低喝,顾卫权这想法,还真是简单。 顾卫权浑身一抖,为官至今,还从未遇到这等事情,无前例,如何处置,凭的不过民心,和君心。 “老臣失职,愿听凭皇上发落!”顾卫权心一横,只能赌着皇上如今还不敢动自己,毕竟此事,错不全在他身上,若要杀了他,手下那批将士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而扰乱军心,皇上也会有所顾忌。 “顾将军先在审法司里呆一阵可好?”云晋言轻叹口气,道:“朕是想保你,可现下也该避避风头,待查清一切,自会放将军出来。” “老臣叩谢皇恩!”顾卫权一听云晋言的语气,马上磕头谢恩,只要皇上偏袒于他,此事便好办得多。 话刚落音,便有两名侍卫带着顾卫权离开。 云晋言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捏着毛笔的手不自觉的用力,竟“卡擦”一声断开来,有对手是好事,可他最讨厌被人逼迫! “皇上,沈墨今日一早回宫,身受重伤!”魏公公入殿行礼道。 云晋言挑眉,颔首。 “皇上,刚刚御林军总领过来问,冷宫要守到何时?” 云晋言抬头,眼神变了变,冷声道:“一直守着!” 黎子何换了身衣物,未去冷宫,未去桃夭殿,而是出宫到了冯府。风声萧瑟,哪比得了人心,黎子何红着眼,从管家手里接过冯宗英的骨灰盒,云晋言说要送到将军府,并未指明哪一日,让冯爷爷多陪陪她吧。 冯府后院有一片梅林,小时候的季黎很是喜欢,因为白茫茫的冬季,唯独那里有一片颜色,且清香宜人。那时候人人都笑言,她的一身红衣,比梅花更添冬日亮色,如今她才知道,要在冬日盛开,是多么不易,那般苦寒,不是人人都能熬过。 黎子何抱住骨灰盒,眯着眼靠坐在一棵梅花树底,暂且,容她休息,容她缅怀片刻吧。 心才刚刚柔软下来,眼泪便直直掉下,曾经她摔跤会哭,被针扎到手指会哭,与爹争吵会哭,与云晋言闹别扭也会哭,她知道,她一哭,便如梨花带雨,娇嫩可人,任是心若坚冰,也化作一汪春水,哄她笑逗她开心。 如今她受杖刑不哭,受鞭刑不哭,被人抛弃不哭,被人欺骗不哭,因为不值,可这世上啊,值得她哭的人,一个个离开了。 蓦地肩上一暖,眼泪被人细细擦去,黎子何睁眼,见沈墨拧着眉头,眼里盛了些许怜惜,伸手替自己擦着眼泪。 慌忙撇过脑袋,瞥了一眼肩上的披风,拿手擦去泪渍,冷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沈墨长叹一口气,随着黎子何坐下,仰面看着灰沉沉的天空道:“有人与我说过,人死了,会在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只是换了地点,换了方式,其实从未离开,无需难过。” 黎子何愣住,半晌,缓缓点头,突然想到,或许沈墨说的是正确的,所有人死了都会有新生,譬如她,只是她刚好记得上辈子的事情罢了。 沈墨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心中一抽一抽,单薄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好似被风一刮便走,伸过手,轻轻揽她到胸前,柔声道:“若执意报仇,死伤难免,将来更是只多不少,可若就此罢休,便到此为止,你可愿放下那恨?” “放不下。”黎子何未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一面轻笑着,一面眼泪又掉下来,道:“一千人命算什么?我季家九族,死者何止上万?” “那一千人,不是普通百姓,你无须自责。”沈墨好似不经意地拂过黎子何的面,擦去她的眼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饶是嘴里说不在意,心中……还是会有芥蒂吧…… 见黎子何不语,沈墨又道:“更何况此事是我一人做主,并未与你商量,与你无关。” 黎子何的喉头哽住,不知该如何作答,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连忙抬起脑袋,急道:“你那么重的伤,为何又出来了?” “无碍,皮外伤而已。”沈墨眸中突然盛满了笑意,拂了拂黎子何的碎发,西南的伤药最是好用,再重的外伤,七日便可痊愈,他又是习武之人,有内功护体,自是比一般人好得更快。 “你该回去休息。” “我陪你。” 黎子何眼眶一热,撇过脑袋,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盒,半个身子斜躺在地上,靠在沈墨膝头,哽声道:“沈墨,我靠一下,一下便好。” 长发散了整个膝盖,沈墨慢慢顺着,轻声道:“我的身份,日后定与你坦承,可好?” “嗯。” “复仇之路,注定艰难,但,你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 残阳突地穿破浓厚乌云,透出几丝光亮来,黎子何只觉得心头的重担突然轻了许多,一口浊气从胸口吐出,眼前的世界,干净清明得多。 信的,原来,她对沈墨,一直是愿意相信的。 愿意相信,却又害怕相信,只怕会再次信错人,所以在意,在意他对自己不够坦诚,在意他隐瞒实力隐瞒身份,可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豁然开朗,既然愿意相信,那便信吧,犹豫徘徊优柔寡断,为难的,永远是自己。 两人之间沉默流淌,却分外安宁和谐,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沈墨摸了摸染上露气的披风,打破静默道:“回宫吧。” “嗯。”黎子何起身,好似如梦初醒,“你带我去冷宫可好?” 沈墨颔首,低声道:“今夜子时。” 黎子何见他神色不对,马上明白过来,连偶尔一次出宫,都有人跟踪么? “我们刚刚说的话,他们会听见么?”黎子何假意紧靠着沈墨,轻声道。 沈墨摇头:“他们怕被发现,在三十步开外,看得见听不到。” 黎子何了然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忙离得沈墨远了些,刚刚两人的动作,已经很是亲密,被人看见还不知会怎么想,沈墨却拉住她的手臂,随即扣住她的五指,轻轻一笑。 “我……我是男子……”黎子何一边甩着手,一边紧张道。 沈墨又笑,将她的手扣得更紧,“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 无所谓,黎子何眼前一阵氤氲,对沈银银无所谓的沈墨,对世人眼光无所谓的沈墨,对千条人命无所谓的沈墨,究竟会对谁,有所谓? 子时早过,黎子何此时窝在沈墨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眼都不敢眨一下,躲在冷宫中的树丛之后,看御林军来来往往的巡逻。 之前沈墨对她说冷宫有御林军把手,她有了心理准备,可过来之时还是被这阵势惊到,来往的御林军,竟是比西宫还多,过了子时也未见减少。 “往南!”黎子何轻声道。 以往,越是往北,越是僻静,可兜了几个圈,黎子何发现,越是僻静的地方,御林军越是多,或许,往南的宫殿会少些。 “云晋言只让他们巡视,并未告知目的。”沈墨在黎子何耳边释疑。 暖暖的气息扑在耳畔,一阵□,黎子何撇开脑袋,轻轻颔首。 往南走,御林军是少了些,灯火也渐渐多了起来,同时也让人觉得藏不住什么秘密,黎子何有些焦躁,不可能每日让沈墨带她进来,自己一人又无法翻过宫门,今日好不容易来一次,定不能一无所获。 “往西。”黎子何又开声,她身为季黎的时候,并未来过冷宫,可往西面绕道,比直接到北面来的容易。 夜色深沉,由西往北走,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北风灌透的呜咽之声很是吓人,沈墨带着黎子何,一时隐入丛中,一时躲在廊后,好在他轻功甚好,脚步轻盈,未被人发现。 “被拦住去路了。”沈墨突然开口,低沉的嗓音好像附了磁力一般。 黎子何眯眼看清前路,才发现一处主殿,横在左前方,宫殿后便是围墙,再之后应该就是那片北湖。 无法从殿中横穿,殿前又满是御林军,黎子何心中一堵,今日恐怕要到此为止了。 “算了,走吧。”黎子何轻声道,再拖些时辰,便该天亮了。 沈墨好似也有些疲倦,叹气点点头,正欲揽住黎子何离开,突然左前方的宫殿传来细小的“嘎吱”声,沈墨有内力,夜晚又太过安静,那声音便扩大一般响在耳边。 沈墨停住脚,黎子何也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左前方的宫殿,一扇窗突地被打开,从中窜出一个人影,飞快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接着传来御林军的声音,大喊:“站住!” 沈墨手一紧,抓着黎子何便要离开,黎子何却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直直盯着那个人影,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便能看得更清楚,那人,那人是郝公公……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子何,走!”眼看御林军就要追过来,沈墨顾不上黎子何脸上的惊诧,抱住她便踏着步子快速离开,回头看了一眼御林军,朝着刚刚那名男子的方向追去,该是没发现他们。看了看天色,沈墨未再多话,径直回到太医院。 “好好休息。”沈墨见黎子何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拿手蹭了蹭她的脸,柔声笑道。 黎子何木然点点头,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脑中全是刚刚那个身影,夜太深,只是依稀见他穿了一身太监长衫,动作还算矫健,那容貌看不太真切,可看他第一眼,闯入脑中的便是郝公公。 他曾经是云晋言的贴身太监,几乎是自云晋言出生便在一边伺候着,功夫自是有一些,对云晋言也很是尽心尽责,为人和善且心地极好,那个时候,每每她和云晋言二人一起,他便识趣地找机会退下,云晋言借口出宫也是他一手担着,云晋言做了皇帝,他自然是跟着升官,那么些年下来,对他太过熟悉,即便没看到脸,黎子何几乎能肯定,那人是郝公公无疑! 可沈墨上次说郝公公死在红鸾殿的火场,那人若真是他…… 黎子何心中突地浮起一个设想,一个让她惊出一身冷汗的设想,如若设想成立,所有的疑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无知觉中回到小屋,无意识地点燃蜡烛,黎子何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拍了拍脑袋,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吹灭了蜡烛倒床便睡。 沈墨见黎子何进屋,提了一口气快速回房,刚刚关上房门,便再撑不住,跌坐在桌边。 黑色的夜行衣,胸前背后已经被血色浸透,那血还未有止住的趋势,再运起一口气,沈墨撑着点燃油灯,灯光乍亮,印出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一手撕开夜行衣,身上的白色绷带早已染作鲜红,沈墨解了绷带,伤口已然尽数崩开,还在往外渗血,分外狰狞。 找出药酒,咬牙清理伤口,至于背上的,只能草草了事了。 “公子!”御林军服饰的男子从窗口翻入,沈墨刚刚上好药,正在重新上绷带。 “如何?”沈墨的声音有些虚弱,淡淡道。 男子拱手道:“制造马蚤乱成功,想必公子已经有所耳闻。一千死士均为自愿,托属下代为传话,生为暗部人,死为暗部魂!” 沈墨身子抖了抖,手上的绷带掉在地上,暗部,当年他爹,平西王谢千锵察觉到先帝对他起疑,唯恐哪日被先帝扣个罪名夺了性命而沈墨无所依,秘密培养了一批死士,任务便是保护沈墨。沈墨十二岁时便接手暗部,十五岁那年离开西南,从此未再多管,如今谢千濂手下的雇佣兵将领,多是出自暗部,这次潜入云都的万名精兵,同样来自暗部。 “好生安葬。” “属下明白!” “云晋言是何态度?” “顾卫权被押入审法司,此事云晋言好像打算压住。” 沈墨轻笑颔首,要除去顾卫权,竟比想象中还要困难,事已至此,即便是为了那一千亡灵,顾家也非倒不可! “桃夭殿和冷宫呢?” “姚妃时常闭门不出,云晋言也未曾入殿,无法知晓殿内发生何事,偶尔见到姚妃,形容憔悴,精神恍惚。冷宫未发现异常,近日御林军徒增,我等不方便大肆行动。” 沈墨颔首,摆手道:“可以退下了。” 男子略有犹豫,随即拱手道:“公子,请公子务必好生照顾自己的身子!” 说罢,转身翻窗离开。 沈墨看着落在地上的绷带,身子僵住,良久,唯闻一声叹息。 黎子何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染满了血渍,心中一抽,只有可能是沈墨的,昨夜她竟没发现,他说无事自己便无所顾忌地让他带自己去冷宫,一直运功快行,那伤口,怕是早就崩开了吧…… 压住心中愧疚,黎子何推开沈墨的房门,见他果然面色苍白地斜躺在床上,让他再带自己去冷宫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伏在床边轻声道:“对不起……” “无碍,休息几日便好。”沈墨笑着拿手蹭了蹭黎子何的脑袋。 黎子何轻轻颔首,垂下眼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沈墨轻声道:“有何事直说便是。” 黎子何抬眸,扫了一眼他苍白的脸,更觉惭愧,有些话又不吐不快,心一横,开口问道:“关于郝公公,你上次所查,不会有错?” “不会。”沈墨肯定回答,强调道:“六年前红鸾殿大火,他便再未出现过。” “那会不会……他没死?实际上藏起来了?”黎子何说出自己想了整晚的猜测,所有人都以为郝公公死在那场大火,或许只是他接火遁走,藏身……冷宫…… “理由。”沈墨对上黎子何的眼,认真道:“他当年跟着云晋言,好不容易等他登基为帝,又极得圣宠,为何假死藏身?” 黎子何抖了抖唇,理由,她有猜测,一个荒唐的猜测,无法说出口的猜测。 “你觉得昨夜那名太监,是郝公公?”沈墨拧眉问道。 黎子何顿了顿,轻轻颔首。 片刻,未听沈墨再语,黎子何抬头,见他一副沉思模样,目光闪了闪,低声道:“你为何不问我怎会认识郝公公……” 说完便将眼神移向窗外,枯叶凋零,翩翩落土为尘,只听到沈墨一声轻笑,手上一暖,不大不小的力度,如往常那般握住,淡淡道:“我说过让你信我,自然,我也是信你的。既然相信,便无须多问。” 心田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扫走尘埃,换得一片清明,黎子何转首,对上沈墨的眼,黑如墨泼,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脸,不自觉绽出一个笑容,由心底而发。 苍凉的冬日,房间内好似突然照入春日阳光,甚至溢满了花香,飘在鼻尖荡人心神,沈墨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好似等了一世那般久远,一手扶住黎子何的脖颈,垂下眼睑,毫不犹豫对着两瓣红唇吻了下去。 黎子何只觉得唇上一热,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心跳不可遏制地加快,粹不及防的一吻,让她险些失了分寸,身子后退欲要避开,沈墨的手却不愿放开,倾身抵上两片柔软,辗转缠绵。 黎子何脑中白了一片,也未再挣扎反抗,唇畔的温热淌入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唤着,再信一次吧,再爱一次吧,一个人,不苦么…… 房外突地一片嘈杂,拉回黎子何几欲迷糊的心智,猛地推开沈墨站起身,听得沈墨一声闷哼,也不再多看,匆忙出了门。 “顾将军这次完了,完了完了……” “听说屠杀灾民一事皇上还有意压制,可如今……郑丞相拿出的证据,不由人不信啊,听说今日早朝时皇上脸色都变了!” “那可是谋害皇上谋害皇子的大罪啊!这罪名,诛九族都不足为过!” “可……可顾将军手下那批将领会服气么?” “不服气?有什么不服气的?这等大罪,皇上只是赐死顾将军,家眷充军贬奴,仁至义尽!比起季……呃,反正今日开始,顾家怕是……哎……” “那大将军的职位怎么办?谁有能力胜任?” “听说皇上召回左将军云唤,再过几日,肯定就是云大将军了!” “那顾将军的毒酒……” 黎子何站在长廊处,他们的对话听得一阵胆颤心惊,顾卫权,被赐死? 本想从他们的议论中再找出些信息,可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顺着医童们的眼神看过去,刚刚病愈回到太医院的殷奇,站在身后阴阳怪气地盯着自己,狠狠剜了一眼低喝道:“跟本院史来!” 黎子何心中一堵,冯爷爷过世之后,竟真是殷奇接任院史一职,比起原来更加嚣张,又因着没了儿子,多了许多戾气,对曾经害得殷平受杖刑的黎子何更是不待见。 入了原本冯宗英所在的书房,黎子何不语,如今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医童,不想对着仇人笑脸相迎,更不觉得这个人有资格取代冯爷爷的位置,因此她只是站着,不行礼也不说话。 殷奇一见黎子何淡淡的模样就怒了,大拍桌子喝道:“见本院史连行礼都不会么?” “有何事直说便是。”黎子何眼都不抬,冷声道。 殷奇大口喘着粗气,额间青筋都暴了出来,却又知道自己无法耐他如何,如今黎子何也算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上和姚妃的平安脉,皆是由他负责,自己这个刚刚上任的院史反倒闲了下来。 深吸几口气,平息怒气,这院史,总不能白做。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毒酒赐死顾将军,这事,你去办吧。” 这等得罪人的事情,还是得罪曾经握有重兵的顾家,搁在太医院怕是无人敢坦荡荡地去做,殷奇这么想着,心里的怨怒之气顺了许多,这种“好”差事,非他黎子何莫属! 黎子何并未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惊慌,只是略有错愕,随即淡淡道:“知道了。” 仍是未行一礼开门离开。 殷奇大眼瞪得撑出血丝来,两手的拳头捏得“嘎吱”直响,怒得一手甩掉桌上的医书,“啪嗒”一声巨响。 刚好站在门外的黎子何轻蔑一笑,暂且留你一条老命,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看着厌恶的人飞黄腾达,还不时被气到把持不住,这么活着,好像也还不错…… 只是,顾卫权谋害云晋言?真的被赐毒酒?才一个晚上,事情,好像又回到他们最初估算的轨道…… 到了掌药处,黎子何细细打听了一番,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本来顾卫权已被送到审法司候审,还不至于这么快定罪行刑,可今日早朝,郑颖当朝声称,找到给云晋言下毒的凶手,且证据确凿,当场向云晋言请旨,召来审法司,刑罚司,执法司三名司长,证人有曾经跟随顾卫权的小兵,有顾卫权身边多年的副将,甚至几名御林军,全都不要命地将矛头指向顾卫权,称受他指使将西南郡至毒之物送入宫中,企图谋害云晋言。 顾卫权当朝痛哭,竟无一句辩驳之词,定下罪名刑罚便又扔回大牢。 从昨日顾卫权杀了千名百姓的消息传过来,宫中人便猜测顾家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爬不起来了,因此今早这个消息,并未在宫中掀起轩然□,毕竟,对宫中局势影响较大的妍妃早已不在。 黎子何只是有些诧异,此次郑颖竟会如此聪明地选好时机落井下石。不,对顾卫权来这么一招,的确是聪明,可对云晋言……云晋言本欲压下此事,被郑颖这么一搅和,顾家变得非除不可。 出这主意的,是暮翩梧无疑!云晋言收得兵权,又对郑颖积怒已久,下一个,便是郑颖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端着的毒酒,突然有些感谢殷奇这一安排,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亲眼看着仇人死在自己眼前! 天牢外,只站了几名御林军看住大门,黎子何出示腰牌,石门便“轰”地一声打开,湿闷之气滚滚未来,夹杂着刺鼻的意味,让黎子何的神经随之一拧,送上刑场前,他们……是不是也曾在这种地方呆过? 顾卫权到底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将军,即便犯了罪沦为阶下囚,也无人敢怠慢,被关在一处单间,狱卒打开门,站在一边等着顾卫权喝下毒酒。 黎子何瞅到桌角,将毒酒放下,缓缓倒满:“将军请。” 顾卫权坐在床边,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头发好似一夜花白,苍老十载,蹒跚着走到桌边,无力坐下,突地笑起来,却笑得悲怅:“哈哈,小公子,老夫临死之前奉劝一句,为人啊,切莫贪心啊……” “老夫错就错在贪权贪势,赔上女儿,也就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这世上,果然无可信之人,哈哈,随了那么多年的副将,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哈哈,人生不过如此啊……” “哎,妍儿肯定怪我了。为了权势把她送入宫,眼睁睁见她打入冷宫却不闻不问,赔了性命也没去看她一眼……”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竟是一场空,一场空啊……哈哈……” “啊,不对,老夫还错在小看黄口小儿啊,二十四,二十四,老夫还当他十四岁,哈哈,自认识人无数,竟是栽在一个笑面虎手上。” “你想说老夫说得不对是不是?想说咱们皇上温文儒雅,恭谦和善是不是?想说是老夫自不量力妄图谋害天子是不是?哈哈,是我小看他了,仗着手里的兵力小看他了……” 眼见他越说越带劲,狱卒已经有些不耐,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人死前的怨言罢了,干脆打断道:“将军,该上路了!” 顾卫权这才停下来,扫了一眼一直静静看着他的黎子何,再看看满杯的御赐“佳酿”,自知退无可退,救无可救,颤抖着手拿起酒杯,一口饮下。 黎子何未有言语,却突然笑了,一手伸进袖中,避开狱卒,缓缓亮出手里的凤印,脸上笑容愈甚。 顾卫权的眼,瞬时瞪大,死死盯着黎子何,眼里有震惊有不信甚至还有恐惧,想要上前,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却仍是盯着黎子何不放,一手指着黎子何,“你……你……不……不可能……” 顾卫权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黎子何收回凤印,一手背后,施施然出了天牢,顾家,总算是完了。 顾家倒台一事,竟未在朝中掀起多□澜,毕竟顾卫权纵容手下将领屠杀灾民为实,意图谋害皇上又证据确凿,皇上只处死顾卫权一人,算得上仁厚至极,顾家旧部无理由不服,新任大将军又为皇家血脉,且同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很是服众,朝廷的一次大换血,就此沉默落幕。 推迟一月的秀女殿选终于如期顺利进行,传闻那日西宫堪比百花争鸣,惹来雀鸟早啼,冬花早放,只为一睹美人笑。空虚六年的后宫终是充实,各宫各殿皆有主,而众秀女中,一人引得后宫慌乱,朝廷惊诧,此女名苏白,家世不显,其父为东城小官,却在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为后宫唯一一名贵妃。 黎子何见过这位惊为天人的白贵妃,那一瞬间是个什么感觉,她忘了,可浮在脑中的念想,却久久不曾散去。 云晋言的软肋,原来,早在眼前。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洒狗血~~~~~爆天雷~~~~~自带避雷针~~~~顶锅盖跑路~~~~~~淡紫色的纱衣,包裹的身子娇弱似柳,雪白狐裘印的皮肤好似透明一般,略粉的脸颊,搭上灵动的双眼,怀着好奇飘过黎子何,再扫扫黎子何身边的沈墨,最终看着云晋言,面上更红,娇滴滴垂下眸,不语。“累了?”云晋言拉过嫩白的手,声音柔得好似要化出水来。 苏白忙摇头,低头娇羞浅笑。 黎子何垂首站在一侧,不用抬眼都能勾勒出那笑容的模样,有一个梨涡,浅浅的,在左脸,笑起来眼睛好似天上的星星,亮得所有映入眼的物什都变得干净起来,如若不笑,苏白与自己,不,不是自己了,是季黎,与季黎在眉目间只是有三分相似,可她笑起来,那个梨涡,甚至眼中无忧无虑的神采,都让她想到十四岁的季黎。 或许这就是朝中惊诧的原因? 不是惊诧于苏白一举封为贵妃,而是惊诧于她酷似季后的笑,他们的皇上连季后身边的丫鬟都能宠幸为妃,更不说这位有着明白出身,举手投足神似季后的苏白,被封贵妃好似是理所当然。 反倒是后宫,对这位白贵妃神似季后一说心照不宣地噤声,开始流传着白贵妃如何得宠。 册封不过几日,种种赏赐源源不绝,所居梨白殿焕然一新,拨去的太监宫女比起桃夭殿竟多了半数,皇上每日空闲便呆在那里,听白贵妃抚琴。让众人稍稍不解的是白贵妃竟还未开始侍寝。 黎子何此时正在心中低笑,抱得美人归,特地召来她和沈墨,所为何意? “沈御医,日后贵妃的平安脉,由沈御医来诊可好?”云晋言正好抬头看着沈墨,笑意满满,却让人觉得脸上表情莫测,听不出这问话是玩笑还是真心。 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心中一顿,不安感渐渐升腾,沈墨好似没听到云晋言的话,正看着苏白,眸光流转,竟是看不出任何情愫来,不过一个瞬间的事情,黎子何却觉得,他看着苏白,好似要看入骨子里。 “遵旨。” 沈墨声音浅淡,听在黎子何耳里,第一次觉得泛着寒意,跟着心也抖了抖,她以为沈墨会找借口拒绝,这是他除了那次自己策划的“疫症”,第一次应允出诊。 云晋言好似很满意,挑眉轻笑道:“哈哈,如此甚好,可以退下了。” 两人行礼退下,沈墨一人当前,步子走得飞快,黎子何只觉得异常,从他见到苏白开始? 加快速度与沈墨平步,黎子何低声不解道:“你为何不找借口推掉?” “没必要。”沈墨简单回答。 黎子何想再问,又被他扔下了几步,潜意识里,她觉得云晋言让沈墨入宫为医是有原因的,或许他们原本认识?又或许上次沈墨单独面见云晋言时达成什么协议?无论如何,不可能单纯为了沈墨的医术,入宫至今除了解决上次“疫病”,便是今日让他替苏白看诊,身为御医,未免清闲了些。 沈墨步子渐快,黎子何不得不提速跟上,正低着脑袋,觉得沈墨今日反应有些异常,额头一顿,撞到一堵肉墙上,顿时有些恼火道:“又如何了?” 沈墨略有歉意地抬手,欲要揉黎子何的额头,被她避开,只有带着惭愧道:“刚刚冷落你了。” 黎子何抬眼,若说他心细如尘,还真是如此,轻声道:“无事。” 沈墨这才放缓了步子,却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黎子何压低声音试探性问道:“云晋言让你给苏白看诊,会不会怀疑到我们什么了?” “放心,不会有事。” 沈墨对着黎子何笑笑,即便云晋言怀疑他的身份,甚至知道他的身份,也不能耐他如何。 “那……你为何不推掉看诊?”黎子何略有吱唔的开口,由将话题引到原点。 苏白的出现没让她感到意外,反倒是沈墨的反应,她看来,沈墨对沈银银都是冷清的,复杂的神色,只有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才会在脸上浮现,可刚刚沈墨的眼神,分明参杂了许多东西…… “苏白是你安排的?”未等沈墨开口,黎子何又问道。 利用苏白长得像季黎,在云晋言身边安插眼线?想想又不对,当年自己只是听闻过沈墨之名,却从未见过他,沈墨自是不知道季黎长得什么模样。 沈墨突地轻笑起来,洋溢着满满的暖意:“莫要胡思乱想。听闻她长得很像季后?” 黎子何面色沉了沉,低笑道:“像么?没觉得。” 眉眼如何相似,驻进不同的灵魂,便再不是同一个人了,即便是同一个灵魂,有了不同的心境,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人,所以,如今的她,只是黎子何。 “你见过她?”沈墨见黎子何的笑泛着苦涩,接口问道。 黎子何眼神闪了闪,低着脑袋轻声道:“嗯,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沈墨若有所思地颔首,和黎子何挨得更近,压低声音道:“今夜还去冷宫么?” 黎子何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夜她看到疑似郝公公的太监,可第二日宫中也未有异常,该 斩情丝 完整版第17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该是没被御林军抓住。 前几日趁着秀女殿选宫里繁忙,见沈墨的伤好了些,让他带自己去过一次,本以为御林军会少一些,哪知还是那么多人,整个夜晚来回轮换,他们本就对冷宫地形不熟,夜黑不好辨路,避开御林军都费了不少精力,近天亮仍是一无所获。 可她不想放弃,云晋言既然派人守着,不可能是因为妍妃暴毙让他突然想起了冷宫的安全问题。 “今夜子时。”沈墨声音里透着几分欢愉。 黎子何未注意那么多,点点头,刚好到了太医院,与沈墨拉开点距离,回自己的小屋。 拨弄着屋中蜡烛,看自己的影子一闪一闪,黎子何有些燥,探出脑袋看了看沈墨的窗,暗的,再抬头看看月亮,被乌云掩住,只露出一角,已近中空。 吐出一口气,从柜中翻出一身黑衣,总算是到时间了。 正欲换衣,门外突地响起急促敲门声,她和沈墨向来是约好在她屋后的树底见,不可能是他,这么晚,还能是谁? 将黑衣放回柜中,黎子何故作镇定地开门,竟是喘着粗气一脸焦急的魏公公。 “公公何事?”黎子何有些诧异。 “黎御医快快跟老奴来。” 魏公公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黎子何怔了怔,回头背上药箱,只能跟上。 魏公公未带她去云晋言就寝的龙旋宫,而是去了苏白所在的梨白殿。之所以取名梨白,全因殿后一片梨树,梨花开时,淡黄近白的片片花瓣,让人如坠花海。 殿内果然如宫中传言一般,焕然一新,所有布置均用上好贡品,有些是直接从云晋言的龙旋宫拨过来,荣宠至极,甚至还有些赏赐摆在殿内一角,未来得及收好。 黎子何入殿便嗅到刺鼻的酒气,呵,云晋言今日想借酒助兴,未料到自己醉倒了? 苏白刚好挽起长发,捋了捋长袍,见黎子何和魏公公,连忙迎上,正欲开口,魏公公退在一边,黎子何跪地行礼道:“臣黎子何参见白贵妃,贵妃娘娘万安。” 苏白有些无措,想要弯下身子去扶,看了看四周站得笔挺的宫女,忙站直了身子轻声道:“起来吧。” 声音轻细,宛若黄莺,透着一股子和善味道,只是任她说话比唱歌悦耳,黎子何对她上不来好感。 “快来看看皇上。”说着苏白便转个身,绕过屏风。 黎子何看了眼身后的魏公公,好似并未打算跟上,便也作罢,跟着苏白到了里间。 浓烈的酒味,比刚刚更甚,一眼瞟到右面的两张矮桌,一张放着筝,对面一张摆了好几只酒壶。才入殿黎子何便依着酒味辨出魂销醉,可算得上是宫内最烈的酒,数了数酒壶,整整五壶,常人喝上一壶已经是了不得,云晋言今夜这般猛灌,还真是一醉求呐。 苏白一面往前走,一面轻细解释着:“皇上今日喝了许多酒,我……本宫劝不下,见皇上一醉不醒着实忧心,魏公公又说从未见皇上醉成这般模样,不得已寻来黎御医,皇上万不可有什么差错才好。” 那声音絮絮叨叨响在耳边,黎子何本能般拒绝细听,只略略扫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云晋言,并未穿龙袍,而是一身镶金白袍,面色酡红,双眉紧皱,闭着眼,眼皮却是上下不停阖动,呼吸粗急,的确是喝得有些多了。 黎子何上前,将药箱放下,熟练地打开针排,现在开方熬药有些晚,行一次针驱散些酒气便好了。 正欲替云晋言解开衣带,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苏白,缩回手道:“麻烦娘娘替皇上解开衣带,微臣行针。” 苏白面色一红,轻轻点头,十指好似青葱,微微颤抖着,生疏替云晋言解衣,偶尔听到他闷哼一声,便好似受到惊吓般缩回手,见他未醒,复又继续。 黎子何低眉敛目,半晌才听见苏白轻弱的声音:“好了。” |岤位靠近后颈,刚好被灯光映射的阴影挡住,黎子何深吸一口气,倾着身子靠近云晋言,伸手按压以确定|岤位,冰凉的手,触到云晋言滚烫的皮肤,明显的感觉到所过之处起了一片颤栗。 苏白在旁边好奇地看着,看到那一排银针,两眼中好奇参杂着兴奋。 黎子何细细抽出一根,在火中滤过,行针切记快准稳,看好|岤位便一手下去,可力度未到,手上一热,被人生生阻住。 “黎儿……”低哑的声音,破碎吐出两个字,云晋言的眼半睁着,迷离看不见神采,却是对着黎子何。 黎子何心下一跳,手上用力,欲要挣脱,却被他紧紧握住,云晋言像有了意识般,大力向前拉,黎子何向前一倒,左手死死抵住床榻,这才未倒在云晋言胸口。 “皇上……”苏白脸色白了白,有些委屈道。 云晋言好似未听到她的声音,仍是看着黎子何,突然坐直了身子,眼里含着笑意,另一手拥住黎子何,哽声道:“黎儿,你回来了……” 黎子何鼻尖尽是酒气,突然觉得眼睛刺疼,胳膊肘猛地用力,云晋言吃痛,只是闷哼了一声,仍是抱住黎子何不放,喃喃着:“黎儿……黎儿你回来了……” 黎子何被他死死抱住,突地脑中一片嘈杂,黎儿,黎儿,儿时的嬉戏声,稍长的娇噌声,宠溺的责备声,谁人曾在她耳边轻声呼唤,一唤便是十数年…… 昏黄的灯光,蒙上一层氤氲,突地一声叫唤,让一切归为平静。 “皇上……” 苏白再次提高了声音,离云晋言更近:“皇上……” 刚刚还微白的脸,绽开一个笑容,小巧的梨涡,漩在左脸,“皇上……” 云晋言抬眼,看那女子巧笑艳艳,眸中迷离散了几分,沾上几分欣喜,抱住黎子何的手渐渐松开。 黎子何有了喘息的机会,迅速抽离被他握住的手,云晋言另一只手已经完全放开她,踉跄着向对面的女子走去,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仍是唤着“黎儿”…… 刚刚被灼烫得温热的身子,好似被寒风刮过,黎子何的眼眶,没由来红了,站在原地看云晋言声声唤着“黎儿”,扣住苏白的肩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就知道……你没死,没死……他们把你……藏在冷宫了……” “我等了你这么些日子,怎么到今日你才出来?” 云晋言突然放开苏白,双手触着她的脸,心疼道:“冷宫……很冷是不是?你的脸怎么这么冷?手也是凉的……” 说着又握起苏白的双手,轻轻揉搓,苏白只是笑,看着云晋言,一直一直笑。 黎子何一瞬不瞬看着那笑容,笑到僵硬还勉励维持住的笑容,突然奇怪,自己第一眼见到那笑,怎会觉得很似季黎,分明,天差地别。 云晋言却好似被那笑容迷惑住,渐渐放缓手里的动作,盯着苏白的脸,弯下身子,吻了下去。 黎子何的第一反应便是闭眼,心头像是被人拧住一般,闭眼,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最好……可她没有,撑起眼皮看着,看他搂住她的腰,看他吻住她的唇,看他像是用尽毕生力气不肯放下苏白…… 撑到双眼通红,似要滴血,黎子何连眼皮都不愿眨,若要逃避,她进宫作甚? 突地耳边一声巨响,一阵冷风吹入殿中,梨白殿的门被人推开,随之而来是熟悉的张狂声音:“皇上呢?” 还未等人回答,又听姚妃的声音,散漫带着笑意:“听闻皇上今夜醉倒,还传了御医,本宫心中焦虑无法入眠,过来看看皇上安好才敢安寝。” 声音随着姚妃的步子越来越近,黎子何忙行礼道:“臣黎子何参见姚妃娘娘,娘娘万福。皇上醉酒已醒,臣这就退下。” 知道太多事情,是会被人顾忌的,黎子何起身便欲退下,被姚妃一声喊住:“退下作甚?依本宫看,皇上现在还未醒呢,倒是外面那些个不相干的,大半夜杵在这里,扮鬼给人看呢?” 屏风外一阵抽气声,接着众人齐声道:“奴婢,奴才告退!”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云晋言早已缓下动作,仍是将苏白护在怀里,双眼清明几分,酡红也散了些,迷茫看了一眼姚妃,再扫了一眼黎子何,眼神仍是混沌,微怒道:“你来此处作甚?” “哦,对了,姚儿还未行礼呢。”姚妃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弯膝行礼道:“姚儿参见皇上,参见白贵妃。” “白贵妃”三字被姚妃咬得很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语毕还狠狠瞪了一眼苏白,苏白一惊,往云晋言怀里缩了缩。 云晋言拥住苏白,见她对自己笑,眼神瞬间又乱了,扶起她柔声道:“黎儿,让姚儿替你备些小菜可好?你向来喜欢宵夜的……” 苏白未答话,歉意地看了姚妃一眼,姚妃突然笑了,徐徐走到矮桌便,一边倒着酒,一边笑道:“皇上可要看清怀里的人是谁呢……” 姚妃这句话云晋言倒好似听进去了,身子一震,却是不管不顾,揽着苏白道:“走,朕带你去看你喜欢的桃花林。” “叮当”一声脆响,姚妃手里的酒壶落地,溅得瓷片四溢,一如她溢开的笑容:“皇上!都说这位苏白,白贵妃!极像某个人,为何我没看出哪里像呢?” 云晋言不理,拉着苏白便要走,姚妃高声道:“皇上!若要说像,姚儿看来,不如说黎御医像更为合理!” 一直安静站在一侧的黎子何,心头被这句话狠狠拍了一个巴掌,抬头间正好对上云晋言看过来的眼,带着迷惑盯着自己,忙又低头,只听到姚妃高挑的声音。 “那一手字,可比一副烂皮囊要货真价实得多!” 云晋言看着刚刚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黎子何,突然觉得头疼欲裂,好似有些感觉被他错失掉,忘了,醉梦中熟悉的存在感,忘了,究竟是谁用冰凉的手指,触回他近乎迷失的意识,忘了,温香在怀那一瞬间脑中闪现的画面…… 姚儿突地站起身,长袖拂过矮桌,酒壶酒杯砸了一地,剩余的酒洒落下来,满屋子的酒香,欲要醉人心神。 “死了!她死了!六年前的夏夜,死在雨中死在火场死在你手中!”姚妃睁大了眼,双眼胀得通红,一字一句,决绝而有力。 云晋言像是被重物击到,前后晃了晃,揽住苏白的手也渐渐松开,又突地眼神一凛,低吼道:“不可能!死未见尸……是你们藏她在冷宫……是……” “哈哈,你也就在醉酒的时候才会说出这种糊涂话!”姚妃突地大笑,打断云晋言的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死未见尸?当年是谁,见死不救?死未见尸?你确定?就算没有红鸾殿那场火,你会见她一面?” 云晋言的脸色蓦地变作苍白,踉跄扶住屏风,反手扶住额头,想要减轻脑中纠结着的疼痛。 苏白不明所以看着二人,任由是谁,在这种环境下,再笑不出来。 “她死了!”姚妃静下来,一手指住苏白:“她,姓苏名白,姓季名黎的人,早就死了!” 云晋言浑身又是一震,眨眼间已经由屏风处行到桌边,一手扣住姚妃的脖子,浑身戾气毕现,冷声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姚妃的眼泪,不知是窒息所致,还是念及其他,再次掉下来,如断线串珠,顺着扬起的脸一颗颗滑落,咬牙道:“我说!季黎!死了!死了!!!” 云晋言眸光好似寒刀,手上再多用一分力气就能将姚妃脖子掐断,眼看姚妃面色从通红至苍白,毫不示弱盯着云晋言,呆在一边的黎子何见势不妙,忙跪地大声道:“皇上息怒!皇上若再不放手,姚妃娘娘性命堪忧!” 云晋言狠厉地瞪了一眼黎子何,一手甩掉姚妃,步伐不稳地离开,苏白伸手欲扶,被他避开。 殿门被打开,冷风吹进来,和着云晋言的低吼声:“滚!全都滚开!朕要去冷宫!” 姚妃被云晋言那么一甩,磕在矮桌上,紧接着翻滚摔在地上,刚刚散落一地的瓷片划了一身,黎子何突然想到那个打雷的暴雨天,她也是如此,拖着浑身的伤口哭。 “娘娘,臣替娘娘看伤。” 黎子何恭敬走近姚妃,被她冷眼制住:“滚开!” 黎子何心中一顿,步子僵硬,退开。 姚妃自行拔去身上手上的碎片,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刚刚站起身子,耳边“啪”的一声,耳根火辣辣地疼。 苏白举着颤抖的手,畏缩站在她对面,眼神躲闪,喏喏道:“你……你居然敢对皇上……对皇上那般说话,该打!” 姚妃嘴边浮起一个冷笑,反手一个耳光狠狠甩在苏白脸上,盯着苏白狠绝道:“就算我姚儿明日被废被弃被打入冷宫,也轮不到你!骑在我头上撒野!” 说罢,一个转身离开。 苏白捂着脸,委屈的眼泪暴雨般狂泻而下,黎子何一直低着头,只当什么都未看见什么都未听见,拱手道:“微臣告退。” “等等。”苏白哽咽地喊住黎子何,“等等,黎御医,有件东西……苏白想给你看……” 苏白快速折回榻边,从旁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件物什,递在黎子何眼前。 黎子何眨了眨眼,簪子,沉香木,蓝颜花,银儿?抬头惊诧看着苏白,压住情绪低声道:“娘娘怎会有此物?” “是……是银银送我的……秀女之中我只与银银熟识,她说日后若我有困难,可以找你……”苏白有些不好意思,缩回手,瞥了一眼黎子何,又匆匆垂下眼睑。 “娘娘有何事,直说便是。”黎子何垂首恭敬道。 苏白眼神闪了闪,黎子何有礼的疏远让她有些失望,鼓起劲头,细声问道:“听说……听银银说……有一种蓝颜草,开出来的花……就是簪子上这种!银银说男子吃了那花,便会迷恋上种花的女子?” 黎子何沉默,没想到苏白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苏白见黎子何不语,哽咽道:“黎御医也看到了,如今我只是表面风光,皇上都不曾唤我侍寝,再者……今日还得罪了姚妃,宫中人皆知她向来跋扈刁蛮,以前的妍妃就因为忍气吞声才……所以……所以我想着比她凶点,或许会好些……结果……” 说着又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 黎子何锁住眉头,不想再看这出戏,接过簪子道:“娘娘放心,此事臣放在心上,若有机会寻得蓝颜草,必定交给娘娘。” “真的?”苏白擦干眼泪,亮闪闪的眼,直直看着黎子何:“苏白今日能做到贵妃,若能安得圣宠,一定记住黎御医的功劳!” “娘娘抬举了。臣先行告退。” 黎子何行了礼便匆匆退下,虽说殿里的人是被姚妃遣走,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他与苏白独处,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越早离开越好。 殿外,晨曦微露,东方已经有了暖意,不知不觉中,竟是折腾了大半个夜晚。 迎着料峭寒风,眼睛被刮得生疼,脑中哄闹并未散去,反倒愈演愈烈。 苏白,表面看来干净剔透,可聪明过头,显然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知道自己笑起来最像季黎,知道外人最易同情单纯被欺的人,知道允诺自己一点好处,便会更全心替她找到蓝颜草,入得了后宫的女子,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姚妃,看不透,不是从前季黎所了解的姚儿,也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姚妃,当年的事情,她到底是否参与?如今在宫中,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之前至少在云晋言面前,还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如今又是什么使得她不惜撕破脸,公然与云晋言翻脸? 至于云晋言,呵,他的软肋,果然就是对季黎的情。 对着“晋言”二字堵字思人?粟容花种的梦境中,见到季黎?冬至火红的灯笼,遍山的桃花树林,想要弥补她? 这些疑问,在看到苏白的时候,黎子何恍然大悟,答案是肯定的。即便是对着死物十几年,也会有些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是全心全意待他的季黎,只是这感情,有深有浅,与其他物什放在一起时,当然也有舍有得,看孰轻孰重而已。 如今季黎不再威胁到他,所以开始怀念开始想念?这种惺惺作态的情,曾经的季黎不需要,如今的黎子何,更是不屑要! 眸中浮起雾气,黎子何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中,才开门便看到桌边朦胧的影子,沈墨在等她。 “沈墨……让我靠一下……就一下……” 纷乱的思绪,压在温暖的肩膀上,朦胧中,耳边好似响起无数次随她入梦的箫声,伴随一声悠然长叹:“睡吧……”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万安十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终是飘飘扬扬落下来,比往年来得晚,却来得猛,灰沉沉的天,好似一个瞬间冷下来,砸了个措手不及。黎子何脑袋昏昏沉沉,明明察觉到身上厚重的被子,仍是觉得冷,蜷着身子又往被褥里缩了缩,一双温凉的手触上自己额头,很是舒服,不由抵住蹭了蹭。 沈墨扫了一眼桌边的汤药,叹了口气,依着床边坐下,两手轻轻掀开蒙住黎子何脑袋的被子,黎子何紧闭着眼,又缩了缩。 “子何,起来喝药可好?”沈墨轻声细语,两手扶起她。 黎子何有些懵,喝药? 这些日子天气过于阴冷,她那小屋更是如此,沈墨担心她在屋内呆久了股骨伤痛,便将她的医书都搬到自己房内,点了热炉,午休便在他这边,两人商讨事情的地点,自是也移了过来。 以前身子太虚的原因,到了冬日便开始犯困,极易睡着,记得只是躺一会,怎么就要喝药了? 黎子何顺着沈墨手上的力度撑起身子,捏了捏拳头,才发现果真全身无力,怕是染了风寒。 沈墨往里坐了坐,让黎子何靠在自己身上,拿起手边的药碗递到她嘴边,柔声道:“只是染了少许寒气,喝点药,明日便好了。” 沈墨的医术她向来相信,毫不犹豫喝了下去。 “上次你让我拿给冯大人的药……其实是骗我的对么?”黎子何垂着眼睑,看不到情绪,擦了擦嘴角。 “不。”沈墨放下碗,扶稳了黎子何,淡淡道:“当时我并不知晓冯大人身中何毒,若毒性不是太重,那药方还是有的一救。” 黎子何靠在沈墨胸口,他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带起胸膛微微震动,勉强拉出一个笑容,眯眼看窗外浓黑夜色里莹白的雪光,即使是骗她的,也没关系,若没有那份希望,哪里能撑着回了云都。 沈墨见黎子何不语,又拿手触了触她的额头,略有不满道:“你前些日子一直劳累,近日又思郁过重,这小病一场算是警示,想不通的事情,不想也罢。” 黎子何似是未听见沈墨的话,怔怔看着窗外,声音里有些寒气,问道:“冷宫的御林军前几日便撤了,这几日应该无人再注意,我们今夜过去可好?” 沈墨眉头马上锁在一起,坚定道:“不可,冷宫你我去了那么多次,虽说有御林军在,也是从头到尾查看了好几遍,若有异常,早该发现。” “可是……”黎子何顿住,不知该如何同沈墨解释。 虽说云晋言醉酒第二日便撤了全部御林军,冷宫再次恢复到曾经的死寂,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可姚妃那夜大闹之后,亲自请罪,连自己打了苏白一个耳光都供认不讳,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结果云晋言一句旧疾复发尚可原谅将她打发回桃夭殿,再未去看她一眼。 黎子何日日替姚妃诊脉,亲眼见她日渐消瘦,郁结于心,焦虑烦躁捣得脉象极其不顺,开了药也是无半分好转。 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她突然想到,若是云晋言真惩姚妃,她对皇上恶语相向,对贵妃动手掌嘴,这些罪责,逃不了废弃一道。 如此一来,黎子何完全有理由怀疑,姚妃突然对云晋言撕破脸,甚至那日掌掴苏白,只有一个目的,冷宫! “等过两日病好再看,可好?”沈墨见黎子何不语,一旁安慰道。 黎子何眼神闪了闪,垂下眸,似在沉思,半晌才突地开口道:“沈墨,你说……” 话到一半又打住,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八月大的胎儿,有可能存活么?” 沈墨一怔,皱着眉头道:“若是早产,除了体弱,与其他胎儿无异。” “我是说……”黎子何闭眼,侧脸往沈墨怀里钻了钻,压住哽咽道:“我是说……若是被打胎药……打下来的孩子呢……” “你是想问,当年季后腹中胎儿?”沈墨稍作猜想便明白黎子何的用意,这几日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没想到竟是存了这样的念想,沉声道:“若是想问她,那孩子,不可能还在。” “为何?”黎子何浑身一抖,坐直了身子,回头对上沈墨的眼,那孩子,八个月了,已经成形,那碗打胎药,喝下肚要起到作用,少说得一两个时辰,或许……或许临死前的那阵疼痛……是孩子受不得累,早产了…… 看着黎子何发红的双眼,沈墨心中一抽,不该讲话说得那般决绝,毕竟……或许是世上最后一位亲人…… 只有疼惜揽住黎子何,轻声解释道:“或许你并不知情,当年季后赶去刑场,亲眼看家人行刑,当场晕倒,下身羊水已破,若她还有意识,再出一口力,或许孩子便生下了,可是……产妇生产,最忌昏迷,这样说,你可明白?” 黎子何睁着眼,分明听到耳边“嘭”地一声,几日以来心心念念的希望,支离破碎,沈墨说得对,她最后的意识,是刑场上寒到刺骨的冰冷,那孩子,没有她的努力,如何来到这世上? “今夜你在这边歇下,我去你那边。”沈墨一边说着,一边扶黎子何躺下,“冷宫之事,等你病好再说。” “不用了。”黎子何闭眼,转个身,背对沈墨,再睁眼,只看到一片迷蒙:“你有办法拿到蓝颜草么?” “有。半月以内。”沈墨肯定回答,随即疑惑道:“可蓝颜草的毒……” “我明白。”黎子何声音冰冷,续道:“还要些灵消散。”知晓沈墨会不解,继续解释道:“经过云晋言醉酒那夜,我发现,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会说真话。” 就算冷宫里没有孩子,她不信姚妃身上没有任何秘密,至于蓝颜草的毒,那是云晋言自作自受! 沈墨本欲转身离去,听黎子何这副语气,又折回来,掰过她的身子,袖角擦过脸颊,果然一片濡湿,抚着她的长发道:“莫要心急坏事,顾卫权刚刚倒台,明日云唤回宫,我会趁着军心未定借机搅起纷乱,郑颖暂时不动,前朝表面看来会很安宁,你好好休息些时日。” “不,”黎子何翻过身,面上悲色散尽,对上沈墨的眼,“你不搅前朝,我来扰后宫!” 雪止日出,天气未见回暖,反倒愈加干冷,宫内主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来往宫女太监,来回忙碌,络绎不绝。今日刚刚受封的云唤大将军由东北回云都受职,云唤是先帝亲弟,近七年不曾回宫,此次回来,云晋言特地吩咐设大宴款待。 勤政殿,矮榻上明黄|色的缎子,看起来暖和舒适,摆了一个小方桌,上放棋盘,满桌的黑白棋子,在沉默中厮杀。 “哈哈,几年不见,皇上果然进步很多。”云唤面色偏暗,下巴上蓄了小节胡须,眼角刻了几丝岁月痕迹,却掩不住眼中的黑亮神采,一见便知是心思沉稳英姿勃发的从军之人。 云晋言轻笑着收捡白子,一边道:“皇叔何须如此客气?侄儿说过,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接你回来。” “哈哈,这时间,的确是比我估算的早。”云唤满意点头,也跟着收起黑子,一面瞥了一眼云晋言,打趣道:“可时间太早,难免缺了稳妥,顾家那五十万兵力……” “皇叔会有办法解决吧?”云晋言挑眉笑道。 云唤点头:“只要无人起乱,处理这五十万人,当然不在话下。”语毕,云唤意味不明地看着云晋言,又笑道:“把顾卫权的兵力交给我,你就不怕?” 云晋言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笑道:“皇叔若喜欢这些东西,也不会跑到东北,一去十几年,上次相见,还是在我大婚之时……” 云晋言突地停住,笑容也有些僵硬,自知心思瞒不过,也不再强笑,默默收捡棋子。 “最近宫中两大趣闻,来,先来说说你那位新立的白贵妃如何?” 云晋言面色更沉,透着一丝苦笑:“皇叔既已听说,还问我作甚?” “由秀女直接封妃,若你想借此向朝中众臣表明你羽翼已丰,我不反对。可是……”云唤扫了一眼云晋言,眸中黑亮淡了些,悻悻道:“佳人已去,若是找个替身,借人思人,这想法……” “侄儿一时糊涂了。”云晋言坦言,神色有些暗淡,轻笑道:“酒力作怪而已。” 云晋言未再言语,云唤却未放缓问势,又笑道:“这第二件,就出自你太医院,哈哈,听闻最近有名御医,甚是得你眷顾,未见医术高明,却一人独挑你和姚妃的平安脉,还时常被你单独召见,再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毫无避忌让他直接替姚妃触脉……啧啧,你说你是有意纵容,还是别有他意?” “等等!”云晋言就要开口,云唤一手止住他道:“还有一句话,这才是关键!听说那御医白白净净,男生女相?莫要告诉我你喜好变了?” 云唤停住,云晋言才有了开口的机会,无奈道:“皇叔,想来这么些年你是闷坏了……” “别说其他,先回答问题!”云唤忙打断云晋言的话。 云晋言轻笑:“只是觉得他有趣罢了。” “如何有趣法?”这么一说,云唤更来了兴致。 云晋言摇头,缓缓道:“这个日后再与皇叔细说。皇叔不觉得今日该说些正事?”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把郑颖那个废物踢下去,朝廷立马倒个个,大权尽在你手。怎么?你莫要跟我说,如今这血,还没换干净?” “皇叔莫急,郑颖暂时不动。”云晋言垂着眼睑,沉声道:“半月后,平西王进宫,皇叔可还记得,他也有个侄儿?” “当然记得,当年皇兄对他可是……”话到一半,扫了一眼云晋言,哽住,转了个话头道:“他怎么了?” “如今他可能就在宫中。” “你揪出来便是,听闻他十年前离家,自此再无消息,如今他也算不上世子,你也无需顾忌他。”云唤毫不犹豫地回答,既然平西王位让给了谢千濂,世子便等同于自愿放弃所享权利,与平民无异。 云晋言嗤笑:“那多没意思。” “你想如何?”云唤之所以远离皇宫,去了东北边防,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厌倦宫里这一套勾心斗角,但对云晋言的想法仍是好奇。 云晋言笑容未散,正欲开口,殿外传来魏公公的声音:“皇上,奴才有事禀报。” “进来。” “皇上,”魏公公步伐紧快,神色略有慌张,语调还算平稳,道:“有人来报,梨白殿大乱!”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梨白殿宽敞明亮,尽显贵气,淡粉色的纱幔,微微浮动,暖暖的色调,本该随着暖炉,衬得殿内温暖如春,却因着降至冰点的气氛,显得异常突兀。“苏白特地准备了糕点向姐姐赔罪,姐姐你何故如此?” 苏白净透的双眼含着雾气,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糕点,无辜委屈对着姚妃道。 姚妃面色苍白,对苏白的质问置若罔闻,怔怔看着地上的糕点,本是一朵朵精致的梅花形状,整齐叠放,此时要么碎成粉末,要么裂成几片,纷乱洒在地上,隐隐透着香甜的梅花味道。 “这糕点,真是你准备的?” 姚妃突地笑起来,阴森诡异,让苏白顿了顿,迟疑地点头。 “诱惑皇上不成,又整这么一出来迷惑我?”姚妃站起身,垂眼,带着轻笑睨着坐在对面的苏白。 苏白瞪大了眼,解释道:“苏白只是赔罪,姐姐莫要误会。” “说!你与季家是何关系?”姚妃突地目光一凛,盛气凌人。 苏白浑身一抖,惊得也站了起来,不解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季家?哪个季家?苏白来自东城,从未听说那里有哪个季家……” “吓成这个样子,还问我哪个季家?”姚妃将苏白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不屑嗤笑道。 “姐姐莫要胡说,我出身清白……” “你这话,是想说谁出身不清白?”姚妃厉声打断苏白的话,挑眉反问。 “我……我没有……”苏白喏喏道。 姚妃又笑,干涩的脸上未施粉黛,笑容有些苍白,却非无力,眸光坚定,直直看着苏白道:“你确定,这糕点是你亲手做的?” “亲手”二字被姚妃咬得很重,苏白闻言,垂眸低声道:“不是……我……不会做糕点,让宫女做的。” 语毕扫了一眼还剩一盘的梅花糕,不明白姚妃怎会吃了一口便这么大的反应。 “谁做的?本宫倒想看看,白贵妃身后有何等高手!”姚妃说着,悠悠闲闲地坐下,拿帕子擦了擦拿过糕点的手指。 苏白皱着眉头唤道:“采儿燕儿,还不快来拜见姚妃娘娘。” 两名瘦瘦小小的宫女从侧面出来,快速跪下,战战兢兢行礼。 “你们,谁做的?”姚妃笑着问道,可这笑意让两名宫女更是颤抖得厉害,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快些,休要浪费本宫时间!”姚妃眯着眼,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奴婢没有!”两名宫女,异口同声回答。 姚妃不耐,睁眼道:“本宫的性子,你们该是知晓,莫要考验本宫的耐心。” 两名宫女浑身一颤,再次同时磕头道:“奴婢没有,娘娘明察!” “昨个娘娘吩咐奴婢做些糕点,今日一早奴婢便进了小厨房,结果看到两盘糕点已经做好,便以为是采儿做的,直接端了上来。” “娘娘明察,今早奴婢去了御膳房照昨日沈御医吩咐交代这几日的膳食,未踏入小厨房一步。” “娘娘,刚刚奴婢问采儿,她还说是自己做的,现在又矢口否认……” “娘娘,刚刚贵妃娘娘称赞糕点做得好,奴婢邀功心切,才如此说……” “行了!”姚妃坐直身子,不耐睨着二人,扫了一眼众人道:“拖下去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说的都是实话!”两人再次磕头,泪水涟涟,宫中人都知道姚妃暴虐,得罪她的奴才非死即伤,万万不敢说谎,可她不信,便只能求。 “拖下去!”姚妃无谓摆摆手,顺势扫了一眼旁边的几名太监。 被姚妃这么一扫,几名太监忙站出位,欲要拉走二人,苏白一声厉喝:“慢着!” 声音落地,苏白站起身,目光冰冷,直射向姚妃,怒道:“姐姐看清楚了,这里是梨白殿,不是桃夭殿!” “你也看清楚了!这里可不止你我二人,呵呵,白贵妃,不是温婉可人,单纯善良么?怎能说出如此凶悍的话来?”姚妃轻笑,靠在椅背上眯眼看她。 “人不欺我,我自不欺人!若要教训奴才,还请姐姐移驾桃夭殿!”苏白不甘示弱,一眼瞪回去。 “好!”姚妃倏地站起身,红裙拖过雕花木椅,带出一条柔线,对着刚刚几名太监道:“把这两个奴才带到桃夭殿,本宫慢慢教训!” “你!”苏白气急,愤恨瞪着姚妃。 “本宫如何?”姚妃不屑笑道:“本宫不是听贵妃娘娘的旨意么?” “呵……”苏白刚刚因愤怒而高涨的嫣红从脸上退下,面上一松,清澈眸光混了几分,突地轻笑起来:“你当然要听本宫的旨意,且不说如今本宫品阶高于你,即便按为妃之前来算,你!身份低贱的丫头,哪里有资格反驳本宫的话?” 苏白轻笑,左脸的梨涡渐渐深陷,高高扬起的眉头,竟是与初入宫中时判若两人,姚妃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苏白的梨涡,殿中气氛瞬时紧张起来,四目对视,好似无硝烟的战争,融在空气中,引得在场太监宫女纷纷胆颤。 苏白好似明白自己哪里刺激到姚妃,笑得更欢,扬着眉头道:“姐姐还是快些回宫……”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周围一片抽气惊叫声,左脸刺疼,颤抖举起手,一片濡湿,放到眼前,尽是血红。 姚妃手持匕首,双目的愤恨化作快意,梨白殿中的太监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押住姚妃,又不敢太过用力。 姚妃挣了挣,未挣开,便也作罢,只是笑着,看着苏白脸上的伤口快慰笑着。 苏白摸过左脸的手不住颤抖,双眼闪过惊诧,愤怒,最后化作恐惧,喝道:“传御医!把她拉下去,传御医!” 早在姚妃亮刀时已经有太监出去报信,此时苏白一喝,又出了两名。 “放开!你们不要命了?”感觉到拉着她的人欲要把她拉走,姚妃放声大喝。 两名太监动作僵了僵,停住动作,为难看了看苏白,低下脑袋,不再拉姚妃,却也未放开她的手。 “要本宫走,可以,把这两个奴才带着!” “谁敢动?” 苏白立马怒喝,殿内空气再次凝固,苏白和姚妃站着对峙,除了扣着姚妃双手的两名太监,其他太监宫女,早在苏白面部被刺时齐齐跪地,梨白殿,静到令人心虚,众人大气不敢出,沉沉低着脑袋盯着地面。 “皇上驾到!” 双方僵持不下,两人毫不退让,一声唱到打破僵局,苏白面色柔和下来,随着众人行礼。 云晋言面色阴沉,拧眉扫了众人一眼,看到地上的梅花糕,眼神顿了顿,脚步未曾迟疑地径直走到殿中贵妃椅边坐下,沉声道:“平身。” 苏白抬头,左手捂着脸,眼泪瞬间掉下来,云晋言隐隐看到血迹,眼神一闪,伸手欲要拉下苏白的手,她却不肯放下,云晋言轻声道:“怎么了?” 苏白眼泪汪汪地看着云晋言,扫了一眼姚妃,偎在云晋言怀里,抽泣道:“臣妾……臣妾的脸……” 云晋言顺势看着姚妃,见她手里的匕首,闪着银红相间的芒光,马上明白一切,怒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那夜的事,臣妾特地准备了些糕点给姐姐赔罪,哪知姐姐才吃了一口,便将一整盘都扫在地上,还问臣妾是谁做的……”苏白接过云晋言的问话,见他怜惜地看着自己,往他怀里钻了钻,继续委屈道:“梅花糕是采儿和燕儿端来的,可二人都说不曾做这糕点,姐姐便要行死刑,臣妾当然阻止,所以……” 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云晋言略有不耐地看着姚妃,沉声道:“是真的?” 姚妃并未惊惧,抬起头,眼中满满的笑意,柔声道:“皇上,你先尝尝那梅花糕如何?呐,桌上,臣妾特地为你留了一盘呢。” 云晋言拧眉,疑惑地看了一眼桌上摆的整整齐齐的梅花糕,由下至上,精致小巧,莫名有些熟悉,无意识地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姚妃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眼神一瞬间乱了,轻缓笑意荡漾开来。 可那乱,也不过一个瞬间,云晋言的眼神马上沉下来,竟是比初时更加深邃,盯着姚妃:“你想说什么?” “我不过想查查这糕点是谁做的而已。”姚妃对上云晋言的眼,毫不避讳地回答。 云晋言放下手中梅花糕,轻笑:“这世上,能做出这种味道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了么?” 姚妃正欲开 斩情丝 完整版第18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开口,云晋言黑眸闪亮,不容旁岔地继续道:“前几日爱妃还不遗余力地提醒朕,说她死了,怎么?今日又想颠覆之前的说法,告诉朕她没死?怀疑这两盘梅花糕出自她手?” “没有!”姚妃断然回答,厉声道:“糕点出自梨白殿,梨白殿有这等高手,臣妾只是想见见而已。 ” “见见而已,便带着匕首伤了人脸?”云晋言眼神愈加幽深,轻笑道:“爱妃这次的手段,有些低愚了,这糕点,从桃夭殿拿到梨白殿,并非难事。” 姚妃眼神一黯,释然而笑:“好,你说并非难事便并非难事,由你处置!” 云晋言面色一沉,倏地站起身,一手掐住姚妃的下巴,狠声道:“想要我如你所愿?想死还是想去冷宫?” 姚妃不卑不亢,垂眸,不答。 “哪样都别想!”云晋言甩下她的下巴,牵着苏白的手快步离开,冰冷的声音盘旋在梨白殿:“掌嘴二十,禁足三月!” 姚妃眼神空洞,脸上唰的惨白。 黎子何听闻姚妃挨了掌掴时,手里正拿着沈墨给他的消灵散,可令人暂时神智混乱,心理脆弱,时间一过,药效便过。蓝颜草难得,需半月才有,消灵散沈墨本就带了些,便直接给她了。 正在寻思哪里找机会给她下药,出了这么回事,机会便来了。 她做那些糕点,本意只是稍稍试探,可掀起的波澜,比想象中大得多,苏白差点因此毁容,姚妃也为此被掌嘴二十,还被禁足,看来,“季黎”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将消灵散融在几罐消肿药膏中,黎子何背着药箱便跟着悦儿到了桃夭殿。 因姚妃被禁足,桃夭殿更是冷清,寒风一阵阵刮得脸上生疼,凸显得殿外愈发阴冷,呼啸着让黎子何恍惚以为,到了冷宫。 悦儿打开殿门,并未如往常那般扑来暖气,反倒是阴冷冷的一阵风,黎子何跟着闪过屏风,便看到床榻上,帷幔后愈发清瘦的影子。 行礼过后,黎子何站在一侧,迟迟未见姚妃的手伸出来,便也垂首不语。 突地眼前一暗,“噗通”一声,黎子何蓦地抬头,便见到姚妃,原本苍白的脸,红肿着高高鼓起,渗出血丝,几乎不成形状,双眼同样红肿,不知是哭过还是掌掴太重,这都不足为奇,令黎子何的心高高提起的,是姚妃此时,正跪在地上,仰面,一瞬不瞬看着自己,而悦儿好似什么都未看见,怔怔看向窗外。 “黎御医,以前姚儿多有冒犯,是姚儿的错!”姚妃的唇同样红肿,撕扯着尽量将话说得清楚些,声音沙哑,并不微弱:“两次掌掴,一次鞭刑,黎御医如若介怀,姚儿今日在此,任凭处置!” 黎子何怔了片刻,立马反应过来,忙弯腰欲要扶起姚妃,一面道:“娘娘言重,快快请起,微臣实在受不得!” 姚妃挣开黎子何的手,重重磕了一个头,再抬首,已是泪眼朦胧,哽咽着,尽量平静道:“姚儿已是别无选择,无前路亦无退路,只能拼此一搏,求黎御医帮姚儿一把。” 黎子何看着入宫以来一直张扬傲气的姚妃,突然放下一切身驾,跪在地上哭求,演戏?不像,且没必要。 “事到如今,横竖都是一死,姚儿也无所顾忌,只望黎御医看在冯爷爷一手提拔的份上,答应姚儿的请求。” 黎子何怔住,反应快于意识,开口问道:“什么?” 姚儿抬眼,红肿双目里,黑瞳闪烁着坚定决绝的光彩,一字一句道:“帮我,去一次冷宫!”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窗外忽然飘起雪花,一朵一朵,轻盈干净,和着轻风洋洋洒洒地飘落,黎子何动了动僵硬的十指,看着姚妃久久不语。“姚儿知道此去可能会给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届时你说我求你也好,威胁你也好,将罪责推到我身上,姚儿定保你无恙。”姚妃跪在地上,声声恳切:“姚儿知晓当日冯爷爷过世,只有黎御医一人敢去府上吊唁,也只有黎御医一人肯为冯爷爷替皇上求情,这件事,你当帮姚儿也好,完成冯爷爷遗愿也好,若再迟些,恐怕……恐怕……” 姚妃声音再次哽住,眼泪扑簌而落,淌在红肿的脸上再看不出原来的半分清秀。 “去冷宫哪里?”如此好的机会,黎子何当然不会拒绝,只是不知姚妃究竟意欲如何,草率答应她的要求,怕会引她怀疑。 姚妃擦干眼泪,声调平稳:“驻魂阁。” 黎子何心中一顿,驻魂阁,地处冷宫最北面。冷宫女子皆是有罪责之人,死后火化便将骨灰存放于驻魂阁内,她与沈墨查看北面宫殿时特地看了一眼,除了阴风牌位,各类棺材,并未见到其他。 “驻魂阁在冷宫最北面,你过去,那殿中有一处阁楼,上去之后,自会明白要做些什么。”姚妃似是已经料到黎子何会答应她的要求,未等她再问,直接说道。 黎子何也不再故作扭捏,点头答应。 留下事先准备好的膏药,吩咐悦儿要用热水敷脸,两个时辰之后方可使用,黎子何便背着药箱匆匆离开。 回到太医院,沈墨正好替苏白看完脸,两人一起入房。 沈墨见黎子何一直沉默,伸手倒茶,缓声道:“怎么了?” 黎子何忙摇头,踟蹰道:“你说……云晋言会不会派人暗中盯着冷宫?” 沈墨倒茶的手顿住,放下茶壶,摇头道:“已经全数撤了,如何,你又想去那里了?” 黎子何不语,不知是否该告诉他姚妃今日说过的话,想了想,还是作罢,若姚妃话真,回来再告诉沈墨便是,若是假,也不至于两人同时冒险。 “苏白的脸,怎么样了?”黎子何转移话题道。 沈墨举起茶杯,看着黎子何轻笑道:“你想要她怎样?” “医好吧。”黎子何敛目,未多犹豫便开口回答,医好了,接下来,才会更有意思。 沈墨放下茶杯,了然颔首,动了动唇,还欲说些什么,黎子何倏地站起身道:“我先走了。” 她已经急不可耐,既然沈墨说冷宫无人监视,她直接过去便是。 细小的雪花飘了一身,墨黑的长发,看起来一片斑驳,黎子何连披风都忘记加上,直接融入风雪中,径直往皇宫最北面走去。 冷宫又恢复一片死寂,白花花的积雪铺了一地,竟连一个脚印都不曾有,黎子何垂首敛目,直接向着记忆里的方向行去,耳根早已冻得失去知觉,避着风,眼睛还是有些干涩,好不容易,抬头间见到“驻魂阁”三个大字,心中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留下的串串脚印,如蜿蜒的长蛇蔓延到门前,不过片刻,又被雪花掩去。 看着满目的灵位棺材,黎子何浑身打了个寒颤,这些死者,多是原来有品阶的嫔妃,死后都不让出冷宫,便烧了“停尸”于此,宫中人都觉得这些是“怨灵”,避而远之。 黎子何没有心思多看,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大步绕过,走到大殿里端,便看到一条木制小阶梯,一眼看上去,黑幽幽一片,不多犹豫,顺势爬了上去。 阁楼不大,窄窄一间,仅有的一扇窗紧紧关着,透进些许光亮,恰好照在摆在中央的棺材上,黎子何抬步上前,脚下的木板被挤压地“嘎吱”直响。 看了看四周,什么都没有,光未照到的地方,黑漆漆的,姚妃让她来干什么? 黎子何踱步到棺材边,突然想到云晋言曾经说过的“死未见尸”,莫非这棺材里的,是她的尸身?可沈墨说过红鸾殿大火,“季黎”该是化作灰烬了才是…… 黎子何伸手,触了触棺材盖,好像是活动的,并未钉死,仔细看了看,那盖,还是抽拉式,使劲将棺材盖往前顶了顶,果然动了! 还未来得及看清棺材里的东西,脖颈一凉,黎子何全身僵住,顺势瞥了一眼打开一些的棺材,如若没看错,是季黎所用一些衣物,还有,一个骨灰盒? “你是谁?”身后持着匕首放在黎子何颈间人出声。 黎子何一听,浑身一个战栗,是郝公公! “在下黎子何,奉姚妃娘娘之命前来驻魂阁。”黎子何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淡淡道。 放在颈间的匕首略有迟疑,仍未放下,半晌,郝公公压低声音道:“你是宫中何人?娘娘如何与你说的?” “在下太医院御医,是冯宗英冯大人的徒弟,娘娘只说让我来驻魂阁找到阁楼,便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了。”黎子何估摸着这阁中秘密,冯爷爷定是知晓,否则姚妃也不会说是他的遗愿,因此特地强调她是冯宗英的徒弟。 脖子上的匕首缓了缓,半晌,终是放下,听闻郝公公一声叹息:“罢了,由不得我怀疑,老奴多有冒犯,还请黎御医见谅!” 黎子何放松了身子,回头便看到郝公公拿着匕首,单膝跪地,拱手请罪,忙扶起道:“公公多礼,究竟,娘娘让我过来所为何事?” 郝公公已是白发苍苍,原来炯炯有神的眼,泛了几丝淡白,脸上尽是沟壑,听到黎子何的问话,表情有些哀戚,垂下眼睑缓缓走到棺材边,用力滑开棺材盖,黎子何这才看清,果然是自己曾经用过的衣物首饰,之上放着的,是一个瓷罐,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季黎”。 黎子何早已料到,撇过眼,看郝公公还有什么动作。 只见他轻轻敲着棺材侧面,苍老的声音颤抖道:“一一,出来……” 黎子何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棺材里渐渐有了声响,露出两只苍白的小手,接着是一个小脑袋,慢慢爬着,绕过瓷罐,起身,郝公公上前,牵着他跨出棺材,他抬头,长长的头发简单扎起,苍白到病态的脸上嵌着一双大眼,黑白分明,一瞬不瞬看着黎子何,面无表情。 黎子何鼻尖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无意识地浑身颤抖,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一,原来,冯爷爷临死之前的“一”,便是指的这个孩子。 “黎御医,娘娘让你前来,便是为这孩子看病。”郝公公声调还算平缓,拉回黎子何的意识。 黎子何背着光,不着痕迹擦掉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欲要牵过那孩子,他一躲,怯生生看着她。 “一一,我来给你把脉可好?”黎子何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柔声道。 那孩子眸光一柔,扯了扯郝公公的袍子,见郝公公点头,才慢慢挪着步子过来,伸出左手。 黎子何伸手拿脉,心绪纷乱复杂,根本无法静下来,探脉更是一塌糊涂,干脆放下手,站起身子,直接问道:“这个……是谁的孩子?” 郝公公眉头一拧,微怒道:“让你来看诊,无需知道其他。” “你若不说,他的存在,马上公诸于世!”黎子何口气一硬,不想与他多说,直接威胁道。 “那你也休想走出驻魂阁!”郝公公冷声接住黎子何的话。 黎子何压抑住情绪,轻笑道:“前不久冷宫才死了一名妃子,如今太医院的御医突然消失在冷宫,你不觉得,皇上会再次包围冷宫,大肆搜索?” 郝公公话头哽住,半晌道:“你未见那瓷罐上的字么?” “你的意思,他是季皇后之子?”黎子何死死捏住拳头,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坦然看着郝公公问道。 郝公公浑身一抖,眼眶立马红了一圈,双膝跪地道:“娘娘既选得黎御医过来,黎御医必定有过人之处!还请黎御医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保守秘密可以,你跟我说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季皇后的尸身在何方?这孩子又是如何产下?你们又为何将他藏在冷宫之中?”黎子何瞪大了眼,压抑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沈墨说过,她当时的状况不可能产下孩子,可眼前…… 郝公公直直跪在地上,一听黎子何的问话,身子便软了下去,老泪纵横,哽声道:“皇后娘娘……便在那瓷罐里了……” “这孩子……这孩子……”郝公公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这孩子,是姚儿姑娘……从皇后娘娘肚子里……挖出来的……” 黎子何耳边“嗡”的一声,挖出来的?如何挖出来? “当年皇后娘娘被抬回红鸾殿,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殿里只有老奴和姚儿姑娘,她说去找人来救命,可……可还是一个人回来……我以为皇后娘娘必定是一尸两命,可……可清理身子的时候,这孩子……这孩子已经出来一只手……”郝公公两手不停擦着眼泪,吸气让自己的话更加连贯:“皇后娘娘如何唤都唤不醒,这一只手,又是难产之兆,可……可孩子在动啊……姚儿姑娘疯了似地找遍红鸾殿,最后……最后找来一把匕首……” “老奴没用……老奴不敢动手,姚儿姑娘……说……说孩子不能死……,拿着匕首就……就……” 郝公公再说不下去,黎子何亦早已是泪流满面,蹲下身子,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老奴求求黎御医,就看在孩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份上,一定要守住秘密,还有……还有他从小体弱,顽疾在身,特别到了冬日……所以娘娘才特意遣了黎御医过来,否则……否则他也撑不过了……”郝公公泪眼迷蒙,根本看不清眼前物事,一边说着一边磕头求黎子何。 黎子何慌忙拿过孩子的手,再次切脉。 除了从胎中带出来的固疾,体内还有毒素,黎子何哽咽问道:“你们,给他下毒?” 郝公公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孩子太小,怕他哭闹,所以……所以用毒,毒哑了……” 心像是被人狠力掐了一把,由里到外渗出血来,疼到连呼吸都不顺畅,只知道干涩许久的眼里,有些东西决堤而出,一只冰凉的手,触到脸庞,轻轻擦净,扯了扯她的衣襟,黎子何低下头,怀里的孩子正对自己笑,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随即一手摸入袖中,半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中,黎子何摊开手,糖果。 黎子何连忙擦干眼泪,也对着他笑道:“你叫一一?” 孩子点头,伸手在空中比划:“季一。” 眼泪仍是不受控制,再次迷朦双眼,黎子何用力擦了擦,从怀中拿出一瓶药丸,塞到季一手中,笑着道:“一一乖,你送我糖果,我送你这个可好?” 季一乖巧点头,拿着瓷瓶把玩着。 “那妍妃,是你杀的?” “不是。”郝公公摇头,“是……她是自杀的……” 黎子何顿住,难怪她的尸身会堂而皇之地摆在所住殿内,若真是凶杀,将尸体藏起来,至少可以蒙蔽些时日。 “她发现你们了?” “是的,老奴得知消息准备去灭口时,已经传来她暴毙的消息……可老奴偷偷遣去看过尸身,那一刀,明显是自己所刺。” 黎子何敛目,点头,站起身,平静道:“季公子体弱,又染了寒症,那药丸只是些补药,过几日我会另带些药过来,至于他体内毒素,怕是要出宫才可解。” 郝公公连忙起身,感激地点头。 黎子何看了一眼仍在把玩瓷瓶的季一,压住情绪拱手道:“子何先行离开,寻着机会再过来。” 郝公公噙着眼泪颔首。 殿外寒风肆虐,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无知无觉,黎子何只觉得脸上紧绷绷的,眼里愈发灼热,踏着步子慢慢离开。 驻魂阁平日鲜少人来,即使来了,也只是上香,更不会有人注意到阁楼,就算上了阁楼,听到声音便躲在棺材里,也无人会开棺,那么,郝公公和孩子,就这么呆了六年么? 想到这里,黎子何鼻尖又是一阵酸涩,这些,日后再慢慢了解,现在,还需赶去桃夭殿一次,她下的消灵散,该起作用了。 快步行到桃夭殿,正巧见悦儿步履匆匆出来,见到黎子何,面上一喜,迎上急道:“黎御医,正要去找你呢,快快跟我来。” 黎子何敛住神思,跟着上前。 自从云晋言下令禁足,桃夭殿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被姚妃打发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悦儿一人,反正姚妃不出去,也无人来访。 刚开了殿门,黎子何便再次听到如上次雷雨天那般,姚妃刺耳的尖叫声。 “血……血……啊!都是血!” 殿内能砸的被砸了一地,能撕的全部被扯乱,黎子何心中一阵酸痛,只听悦儿道:“娘娘的病又犯了,这会没下雨都犯病了……” “去禀报过皇上么?”黎子何压住情绪,淡淡问道。 悦儿点头,哽声道:“皇上在梨白殿,可能……可能以为娘娘是装的……冯大人也不在了,我……我才想到找你……” “你,知道郝公公?”黎子何不磨蹭,直接问道。 悦儿一怔,点头。 “帮我守在殿外。” 悦儿略有踟蹰,念及姚妃已经让黎子何去过冷宫,点头。 黎子何关上殿门,整个殿内,充斥了姚妃刺耳的尖叫,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争气,眼泪再次滑落,看着坐在地上哭叫的姚妃,竟是无法移动一步。 “血……好多血……我不要,不要!”姚妃眼神空洞,身子已经比入宫初见时消瘦了许多,再加上红肿的脸,竟是惨不忍睹。 黎子何眼看瓷器碎片又要将她划伤,忙上前,抱住她不断后退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姚儿……” 姚妃蓦地一怔,安静下来,回头看黎子何,两手推开她,惊恐看着,吱唔道:“你……你是谁……” 黎子何擦掉眼泪,只是静静对着她笑。 姚妃眼泪流得更加凶猛,看着黎子何,空洞眼神里恢复些许神采,喏喏道:“小姐……小姐……小姐?” 黎子何还未点头,已经被姚妃紧紧抱住:“小姐!小姐你来接我了,来接我去陪你对不对……” 黎子何一手抚上姚妃的长发,轻轻顺着,未置朱钗,有些凌乱。 突地一阵大力,将黎子何狠狠推开,姚妃怀疑看着黎子何,哭道:“不……不可能是小姐,小姐不会原谅姚儿了……是我亲手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黎子何泪眼迷蒙,上前擦去姚妃的泪,轻声道:“不怪你,姚儿不哭。” 姚妃抬头,看着黎子何的眼,眼泪仍是滚滚而出,跪在地上,扯住黎子何的衣袍,嚎啕大哭:“小姐,小姐原谅我,我求了好多人,求他们救你,没人肯过来!冯爷爷又重病,我找不到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一一不能死,一一死了小姐会伤心的!” 黎子何蹲下身子,将姚妃揽入怀里,轻轻道:“嗯,原谅你,不怪你。” “小姐,好多血,都是你的血……”姚妃仍是哭,死死抱住黎子何:“等我,等我救一一出宫,我就去找你赔罪……” “可是……冯爷爷也死了……”姚妃突然呆愣住,喃喃道:“都怪我,若我听冯爷爷的话,不找顾妍琳麻烦,她不会在冷宫,不会发现一一,不会死,她不死,冯爷爷就不会死了……小姐,我把冯爷爷也害死了……” “还有……还有一一,他病了,病得好厉害,小姐,我好怕,怕他也死了……”姚妃死死抓住黎子何的手,生怕她会跑掉似地:“如果他也死了,你们都死了……都死了,还留着我干什么?” 黎子何再控制不住,跟着眼泪滚滚而出,哽咽道:“没死,我们都没死,都好好的,姚儿也要好好的,是小姐不对,不该不信你,给你下毒套话。” “没死……没死么?”姚儿止住哭泣,漠然看着黎子何,痴痴笑起来:“死了,我亲手杀的,你再像她也不是她,还妄想取代她的位置?” 姚妃突地尖锐起来,一手推开黎子何,站起身轻笑道:“该死的是你们!一个个虚伪做作,愚蠢无知!连我一个姚儿都斗不过,若不是我家小姐善良大度,你们斗得过她么?” “还有云晋言,你们以为他懂什么是爱么?我告诉你们,他对所有人都温柔,对所有人都体贴,对所有人都可以说爱!为了他所谓的江山社稷,连他最爱的小姐都见死不救!”姚妃瞪着双眼,尽是愤恨,又突地想到什么,眸光柔下来,缩在屏风角落,哭道:“对了,连我都爬上他的床,小姐更不会原谅了……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黎子何心中抽疼,一阵强过一阵,看着姚妃却不知从何安慰,突地听到殿外悦儿一声高喊:“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番外 一一 番外 一一 姚姨说,我是很多人的唯一,所以叫我一一。郝公公总说,我的世界很小,每到这个时候,我会看看从有记忆开始就呆着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大盒子,里面放着小盒子,小盒子里,住的是我。 不对,不止是我,还有那个瓷罐。郝公公说,那是我娘。 娘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有它和我一起,即使冬天,很冷很冷的时候,我也没觉得特别冷。 我知道,说这里小,因为外面很大,这个盒子外面很大。 郝公公会定期带我出去沐浴,外面那个世界有条河,他们说,河里的是水,可以将身子洗干净。 虽然每次出去都是夜晚,我还是能看到一些,那个时候我就会同意郝公公的看法,我的世界,真的很小。 和我呆在一起最久的人是郝公公,他不知从哪里弄来食物给我吃,冬天会记得替我加被褥,换下的衣服,也不知被他拿到哪里,下次过来,又干净了,他还会教我写字,教我很多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只是我不太敢亲近他,因为他很少对我说其他的话,即使说话,也很恭敬。 姚姨和太爷爷很少来看我,有时候一个个来,有时候一起来,每次都会带很多东西过来,我最喜欢太爷爷的糖果,那个味道,太爷爷说,叫甜。 我记得郝公公教过我,和甜相反的,是苦,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喝的药,是苦的。 姚姨和太爷爷总是怕我生病,其实我不怕,生病的时候才能经常见到他们,姚姨会把我抱在她怀里,比我的小盒子暖和多了,太爷爷会跟我讲我娘小时候的事,这样我才知道,我娘不只是一个小罐子。 我喜欢他们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只有他们来了,大盒子的窗才会打开,阳光照进来很暖和,从窗里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很多颜色,蓝色,绿色,红色,黄|色……可是关上窗的时候,我只能看到黑色。 我经常一个人躺在小盒子里,想着郝公公教给我的东西,他说得最多的,是这个世界很复杂,人会被迫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为了一些想得到的东西,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譬如我很想走出这个盒子,这样有可能永远离开太爷爷或者姚姨,这个时候便要有所选择,有所放弃。 我很想告诉他,只要能和姚姨和太爷爷在一起,不管给我什么,我都不会出去的,只是我不会说话。 说到我不会说话,姚姨每次都会哭,太爷爷则很歉疚,他们都说,再等等,会好的。 能不能说话,我不太在意,反正没人对我说话,而且,我喜欢听别人说话,譬如姚姨和太爷爷。 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太理解,只能猜测着,他们在争论,太爷爷想要姚姨和我一起出去,姚姨不肯,她说不愿冒险,没有万全保障,她不会动手,姚姨还说她恨,恨这里所有人,要他们不得安宁。 我总是握着姚姨的手,递给她一颗糖,我不知道姚姨说的恨是什么,可是郝公公教过我,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说恨是不好的东西,所以我想跟姚姨说,我给你糖,你把恨丢掉吧。 这种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我记得那是冬至,晚上很冷,可我知道姚姨和太爷爷会过来,他们说,冬至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那一天,姚姨终于没有反对太爷爷的话,摸着我的脑袋说,该离开了。 后来的几日,他们来得多了,太爷爷对姚姨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在这两日,说要小心些,不可露了破绽。 我很高兴,可想到郝公公说过的话,我用手比划着问姚姨:“我会永远离开你们么?” 姚姨又哭起来,她说不会,她说我是她最宝贝的一一,永远不会离开我。 姚姨没离开,离开的人是太爷爷。 隐隐的,我知道是我害了太爷爷,因为那天下午,姚姨和太爷爷刚刚离开,郝公公没及时回来,我偷偷的,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我很冷,阳光很温暖,我想,被阳光照一下,我的病就好了。 以前郝公公经常教我,不能随便开窗,这是我第一次不听话,于是我看到了那个人,长得比姚姨好看,可是让我觉得更冷,连忙关上了窗。 那天晚上,我缩在角落里,想着那个人看我的眼神,觉得很害怕。郝公公回来的时候,我扯着他的袖子,在空中比划,我说我不乖,被人看到了。 郝公公惊慌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下,抱起我到小盒子里,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不能出来。 我在小盒子里发抖,被褥很厚,郝公公说是姚姨特地为我准备的,很保暖,可我还是一直发抖,因为从来都很安静的地方,突然来了很多人。 我只见过姚姨,太爷爷,和郝公公,还有那个有些阴冷的人,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加上我,也只有四个人而已,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世界。 郝公公说我不可以被其他人看见,我点头,郝公公还说,我现在要一直留在小盒子里,我点头,我知道,不听话,会害得他们永远离开我,譬如太爷爷。 我不知道在小盒子里呆了多久,久到我觉得呼吸困难,甚至隐隐约约看到娘的影子,她和太爷爷说的一样,穿着火红的衣服,对着我笑,她说我不能睡着,要一直醒着,醒着等她来接我。 这个时候盒子打开了,郝公公惊慌地塞给我很多吃的,偷偷带我解决内急,又匆匆走了。 我又回到小盒子,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我在小盒子里,顶着盒盖写字,想着太爷爷跟我说过的娘,还有梦里她对我的笑,还有姚姨说的,马上就可以离开。 我再一次被关到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盒盖又被打开了,猛地一阵光亮,差点刺到我的眼,大盒子的灯,居然被点着了。 本来还有些迷糊,寒风一吹,灯光一照,我马上清醒过来,然后,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飘在鼻尖,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酒的味道。 当时我很高兴,以为郝公公终于回来了,可又害怕起来,郝公公从来不点灯的,所以我蜷缩在小盒子里,仰头看着外面,不敢动。 我听到那人嘴里一直唤着“黎儿”,于是想到我娘,我娘叫季黎,他在唤的,应该是我娘吧。 接着我看到一只手,苍白,却很修长,微微颤抖着,慢慢伸到小盒子里。 我想,如果我可以说话,当时肯定会喊出来:“不要动我娘!” 我怕他会抢走娘,差点从盒子里钻了出来,可是我突然想到姚姨的话,她总是摸着我的心口,说娘在这里,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娘被我装在心里了,所以他拿不走的。 这么想着,我老实呆在里面,静静看着那只手,我以为他会拿走娘,可他的手,只到了罐口,连娘的名字都没触到,便停下了。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个瞬间,盒盖猛地关上,我的眼前,又只剩黑色。 那夜以后,突然多起来的人,都散了。我又回到原来的日子,可郝公公再也不说离开的话,姚姨也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的病也越来越厉害,因为关在盒子里的几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终于把身边唯一不哭的人也弄哭了,郝公公时常看着我,看着看着便掉下泪,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对着他笑,因为我不会哭,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不能说话,可以听别人说话,不能出盒子,其实我一个人,要那么大的世界做什么?经常生病,可病了,才能经常看见姚姨和太爷爷,现在太爷爷也不在了,可是他和娘一样,在我胸口那块地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几天以后,我的世界终于看到第五个人。 他站在窗口,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可他抱着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安心,我想,要是能永远这么暖和该多好。 果然,他也哭了,我总是惹得人哭,而我,只会对着他们笑。 我递给他一颗糖,太爷爷说,甜,是会让人笑的,尽管姚姨拿着糖,太爷爷拿着糖,郝公公拿着糖,只会哭得更厉害,可我觉得太爷爷不会骗我。 他擦掉眼泪,真的对着我笑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娘,除了梦里的娘,他是第一个对我笑的人。 他递给我一个小瓷瓶,说是糖交换的,我知道那个里面是药,可我觉得,那药一定是甜的,因为糖是甜的,换回来的东西,也该是甜的,不是么? 他还和郝公公说了很多话,我听不太明白,可有一句我懂了,他还会回来看我的。我很高兴,因为他和娘一样,会对我笑,而且,他和娘一样,名字里有个“黎”字。 后来他走了,我又回到小盒子里,比起外面,那里还是很暖和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知道,我娘没死;很久很久以后,我离开我的小盒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后,我窝在娘的怀里,很像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柳芽初露,细雨迎着风飘洒下来,我跳下娘的膝盖,牵住她的手,回头轻笑道:“娘,下雨了,我带你回家。”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悦儿的声音故意扬高,黎子何心中警铃大作,她现在是男子身份,与妃子独处自是于礼不合,还遣了悦儿在外把风,若让云晋言抓到,有口难辩。顾不得仍在哭泣的姚儿,黎子何快速移步到窗边,撑开窗,正欲翻出,手被人一拉,身子一轻,已经倒在满是药香的怀中。 “你……什么时候来的?”黎子何没由来一阵心慌,低声问道。 “刚刚。”沈墨稳稳扶住黎子何,简单回答,说着便要拉黎子何走。 黎子何脚步不动,她想听听云晋言会与姚儿说些什么,沈墨察觉到她的意图,低声道:“听不到的。” 黎子何不肯放弃,脑袋往床边又凑了凑,半晌,一点声响都无,无力地瞥了一眼沈墨,垂下眼睑,抬步准备离开,却是腿下一软,整个人几乎跌在雪里,沈墨两手扶住,弯腰打算抱起她,黎子何推拒道:“不,在宫里。” 沈墨轻笑:“无所谓。” 黎子何站稳,伸出一只手,原本的暗黄|色,在风中吹作通红,卷起的深蓝色衣袂不时掠过五指,轻缓而安心的声音:“走吧。” 沈墨定定看着她,倔强而坚韧,空透的眼里,明明是风吹不散的迷茫哀戚,脸上的表情却找不到丝毫软弱,她要的不是依赖,而是,并肩而行罢了。 伸手,将冰透的五指裹在掌心,微微运功。 黎子何只觉得身子渐渐暖起来,垂首跟着沈墨,不用担心是否会被御林军看到,她知道,沈墨会找一条最安全的路来行,不用担心是否会滑倒,她知道,即使滑倒,沈墨会在她触及冰冷的前一刻稳稳扶住,不用担心回到太医院又会面对什么,她知道,从她出门那一刻,沈墨便已安排好一切…… 路很偏,雪很深,经常漫过黎子何的膝盖,只是,行起路来并不困难,她只需循着沈墨的脚步,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便好,那一个个脚印里,似乎还有残留的温度,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心防瞬间坍塌,柔软之后,留下的便只有眼泪。刚刚滑落脸庞,便被寒风吹做冰粒,沉沉坠了下去。 “沈墨,你可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黎子何的声音低哑,压抑着哽咽。 沈墨明显听出来了,皱了皱眉,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带上淡淡的暖意:“有。” “你会如何保护?” “竭尽所能。” 沈墨浓黑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沾着风雪,却始终柔软,拂过黎子何的脸际,好似连她脸上的泪痕一并抹去,是呵,竭尽所能便好,当初她决定进宫报仇,就是这个想法,如今对一一,她竭尽所能,爱他护他,弥补六年来失去的一切,必须,先送他出宫! “沈墨,回太医院,我有话与你说。” “嗯,好。” “沈墨,你会医病,会解毒对不对?” “嗯,对。” “沈墨,等会我与你说的事,无论如何你一定答应可好?” “嗯,好。” …… 风雪愈盛,苍茫雪地里,两个深蓝色的身影,一前一后,维系着彼此的,是紧握在一起的手心温度,身后愈来愈长的深浅脚印,愈发模糊,印在心底的烙印,却成为这个冬日,唯一的鉴证。 桃夭殿因着云晋言的到来点起暖炉,殿内一片氤氲,姚儿仍是缩在角落,嘤嘤哭泣,云晋言站在殿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眸中有疑惑有轻蔑,扫视殿内时顺带瞟了她一眼,便看着身后跟进来的悦儿,扬声道:“你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悦儿忙跪下,颤声道:“奴婢该死!娘娘发病,奴婢无法……” “所以就把主子一人留在殿内?”说着又扫视了一圈,眸光犀利,落在悦儿身上。 悦儿听他话中意思,松了口气,知晓黎子何已经离开,面上仍是紧张,瑟瑟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云晋言眯了眯眼,没看出问题来,冷声道:“自行下去领罚。” 悦儿忙磕了个头退下,殿门关上,便只剩下姚儿的哭声在殿内盘旋,云晋言轻笑,黑眸里的精光好似老鹰寻猎,居高临下看着缩成一团的姚儿,清润的嗓音打断哭泣:“朕已经过来了,目的达到,还用装么?” 姚儿抬头,红肿的双眼微微睁开,稀薄的光里看到云晋言,好似见到救星一般扑过去:“三殿下!三殿下救小姐!小姐不能死……” 云晋言身子一让,姚儿直直扑倒在地上,回头迷惑看着云晋言,突地目光一凛:“你……你不是三殿下!你是皇上!做了皇上的云晋言,哈哈……” 云晋言理了理袖子,转个身轻笑道:“朕就是来看看,如今你还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小姐,小姐呢……”姚儿目光突地迷茫,紧张地四处张望,脚下踩到瓷片,好似一点痛觉都无,屏风前后,衣柜内外,看了个遍,又哭起来:“小姐……小姐你刚刚不是来了么?还是不原谅姚儿对不对?所以藏起来了?小姐……” 云晋言眉头一皱,笑道:“六年前你们执意要将黎儿的骨灰放在冷宫,朕依了你们。六年来,朕倒想看看你们能在冷宫弄出什么把戏来,看你今日这个模样,莫非是想找出个人来,说她就是黎儿?死而复生被你们藏了六年的黎儿?” 姚儿眼里的雾光散了散,直直盯着窗,再看着云晋言乞求道:“小姐,小姐真的没死!刚刚我还看到她,她就从那里出去了。” 一手指着窗,姚儿踉跄起身,冲到窗边便要打开往外翻,嘴里不停嚷嚷:“我要去找小姐,去找小姐……” 云晋言一个跨步拉住姚儿的手腕,狠声道:“你们故弄玄虚,六年,够了!” 说着手一甩,姚儿又跌在地上,哭喊道:“玄虚?我们弄什么玄虚?是你疑心作祟!” 暗芒从眸中一闪而逝,慑人的冰冷之后是伪暖的笑:“好!朕疑心重!你们一个两个,一而 斩情丝 完整版第19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而再再而三地去冷宫,冯爷爷在朕面前三番五次明说暗示,冷宫中有对朕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无非是想让朕怀疑黎儿未死!朕纵容你们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恶语相向,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朕,朕欠了黎儿!这些纵容的前提,你知道是什么?” 云晋言眼睛微红,姚儿好似有些清醒,静了下来。 “是黎儿还活着!”云晋言薄唇轻启,一字一字,阴鸷盯着姚儿:“朕信冯爷爷对黎儿的袒护,信你对她的主仆情谊,信你们在朕面前都是演戏!你们处处针对顾妍琳,弄得后宫乌烟瘴气,朕可以不管不顾,甚至你爬上朕的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让朕尝尝丧子之痛!你说,朕说的,可有假?” 姚儿怔怔趴在地上,双眼毫无神采,再不发一语。 “冯宗英暗中勾结季家旧部,朕居然以为他是要暗中送黎儿出去,还未逼问两句,他便在府中自杀!如今朕亲自去过冷宫,亲眼看到黎儿的骨灰,也的确心有愧疚,你们可满意?至于那些旧部,你们想用他们来反朕江山?”云晋言眸色一沉,自嘲地笑让殿中空气又冷了几分:“呵呵,朕,自欺欺人,六年时间,够了!你们拿着黎儿这把剑,曾经所向披靡!如今,朕不怕告诉你,就算黎儿真真正正站在朕面前,也动不了朕一丝一毫!” 云晋言瞥了一眼姚儿,甩袖离开,临近殿门,突地停住脚步笑道:“对了,你这妃位,朕会留着,可你若不安分些,休怪朕手下不留情!” 姚儿坐在地上,神思早已清明,突地吃吃笑起来,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云晋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为人人都如他那般心思深沉,制造小姐未死的假象?对他们有何好处?他这种无情无义之人,让他不时念到小姐,便可以伤到?笑话!还是,他以为人人都如他那般,为权为势不择手段,借着小姐的名义召集旧部? 呵呵,机关算尽,独独漏掉一一的存在。 冯爷爷定是不忍一直瞒住,才提及过冷宫,他不忍,因为对云晋言还抱有一丝希望,可是,清楚整个事情真相的她,早已对他心如死灰,这个人,无心! 大雪下了三日,终是有了见晴的苗头。 黎子何窝在沈墨的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懒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沈墨放下书,对着她浅浅一笑。 黎子何一惊,猛地翻起身:“该去替云晋言诊脉了。” “不急,今日他召见云唤,没那么早闲下来。”沈墨顺了顺黎子何的头发,替她披上外衣。 黎子何点点头,这几日云晋言又开始那阵子的异常,一日会唤她两次诊脉,早晚各一次,诊完脉也不遣她退下,让她站在一侧,还特地嘱咐不用再去桃夭殿,以至于这几日都未找到机会再见姚儿。 “沈墨,你……真愿意帮我?”黎子何迟疑地开口,她想送一一出宫,凭一己之力,自是不可能。 沈墨微笑,颔首道:“那日不是允过你,不管何事,都会帮你?” “可是……会危险……”黎子何垂眸低声道,她毫不避讳说了一一的存在,沈墨有片刻怔忪,却并未迟疑,当场应允,可以送一一出宫。 只是,尽管云晋言不知道,一一仍是他唯一的皇子,若是行动被人发现…… “莫要多虑,至多半月,我自会安排。”沈墨敲了敲怔住的黎子何,眉间眼梢都是暖暖的笑意。 黎子何垂眸,事已至此,就算凤印在手,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寻到季家旧部且取得他们的信任,那便只能依靠沈墨手中的力量了,沈墨说几日后平西王会上云都,届时宫内热闹,越是热闹,越是杂乱,容易浑水摸鱼。 一一已经在冷宫呆得太久,她,不愿再等。 黎子何点点头,整理好了衣物,匆匆出门,隐隐听到沈墨问了一句,轻忽的声音,软软飘在耳际:“季一走了,你呢?” 心中一顿,只当那句问话被开门声掩盖,被随之而来的寒风吹走,踏着步子出了门。一一走了,那她呢? 没想过,现在的她,只想让一一快点脱离这里,让沈墨调理他的身子,医好他的嗓子…… 勤政殿很暖,诊过脉,黎子何如前几日一般,老实站在一侧,如今面对云晋言,再不如以前那般难以控制恨意,她不再回顾与云晋言过往的种种,只是静静算计着日子,沈墨说,约莫平西王到的时候,蓝颜草也到了。 “黎御医与沈医师,相识于三年前?”云晋言突然开声。 黎子何迅速拉回思绪,恭敬答道:“回皇上,的确如此。” “你师徒二人,情谊非比常人啊。”云晋言好似揶揄,带着笑意抬头看黎子何。 黎子何垂眸低首道:“师父厚爱。” “那你可知,沈医师还有一个女弟子,为西南郡长的女儿?”云晋言说起沈墨,好似很高兴,调高了声音继续问道。 黎子何如实回答:“知道。” “朕听闻,云潋山的草药,很多来自西南郡,不知可有此事?” “臣未曾去过西南,无法知晓。”黎子何掩去事实,若说云潋山的草药来自西南,他此时变脸,说粟容花种的毒,来自云潋山,也不无可能。 云晋言由上到下扫了黎子何一眼,眸中神色难辨,却是从上到下透着欢愉,继续道:“那你可知,当年平西王妃,为当地圣毒教圣女,最擅长的,便是下毒解毒?” 黎子何一怔,随即面色唰地惨白,她比谁都清楚,沈墨除了医术,擅长摆弄各色各样的草药,其实,就是毒药…… “看黎御医这个反应,竟是不知?”云晋言故作惊疑,随即笑道:“这倒无碍,沈医师的身份,朕都未能彻查清楚。” “师父私事,徒儿无权过问。”脑中突地一片纷乱,杂草瞬间从心底漫出,占据整个心头,却又被云晋言这一句话,统统拔去,干净到令人心虚,手心唯一的温度,被冷汗侵染,却仍是逼着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 “朕也只是好奇,你先退下吧。”云晋言细细看着黎子何,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笑得更盛,摆摆手吩咐他离开。 黎子何跪安退下,突然觉得,蓝澄澄的天,黑了。 勤政殿内云晋言的脸,突然冷下来,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名黑衣男子,跪在地上候命,云晋言只淡淡一声:“看清楚了?去吧。” “奴才斗胆!要生要死?”黑衣男子声音沙哑低沉,始终未抬头。 “死!”云晋言眸中寒光,好似化作利剑,又突地柔下来,如春水在眸中流转,笑若修罗:“最好,当着他的面。” 当着,沈墨的面。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亲说这章和上章跳跃太快了,我想想好像是有点,所以加了一段子何被抓的经过,嗯,这样会不会好些? 今天八点多才回家呀,今晚应该没法更新了,亲们么么~~~ 最后,大家圣诞节快乐哇~~~~~! 黎子何失魂落魄出了勤政殿,照着惯例欲要回太医院,脑中盘旋的仍是云晋言与她说的话,平西王妃的毒术,沈墨的医术,云潋山的草药,沈银银的身份……那么,沈墨的身份…… 思及此,黎子何只觉得两眼好似发黑,胸口压住大石一般,不由加快了步子,有些话,必须问清楚才是。可深吸一口气,缓下神经,走着走着才发现哪里不对劲,背后凉飕飕的,心里没由来一阵虚慌,赶紧从袖间取了些药丸塞到嘴里。 行到僻静处,黎子何干脆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觉得愈加安静,随即眼前一黑,鼻尖尽是刺鼻的药味,一瞬间的惊慌马上被压下,好在事先有准备,光天化日,要想在皇宫中不动声色地动人,必然会用药,刚刚服下的药丸应该可以抵一阵子,可谁要对付她? 黎子何想喊,可蹦到脑中的“杀人灭口”四个字让她将所有想法咽了去,两眼一闭身子一软,于她而言,老老实实装作中招远比反抗来的安全。 被人扛住上下颠簸,那药已经渐渐起了作用,意识已经有些迷糊,黎子何双拳紧握,让指甲深陷入手心,提醒自己不可睡去。 “就这里了。” 沙哑的声音,随之而来身子一痛,被人扔下了。 “现在动手么?” 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皇上吩咐,当着沈墨的面。” 这句话让黎子何瞬间又清醒几分,云晋言呵…… 片刻,未再听到有任何动静,黎子何勉强睁眼,迷迷糊糊,枝桠交叠,好似雾气弥漫,可仍是认出来,这里,她与云晋言无数次碰面,这里,她曾说是一片桃花林多好。 如今,桃花已在,可他,仍是要杀自己! 黎子何笑了笑,摸摸心口,不凉,不热,麻木的。 撑起身子,穿过这个山头,便是太医院了,沈墨……在等她…… 举步艰难,桃树好似会动一般,走来走去都是同一块地方,身子愈发无力,眼前雾气更是越来越重,冷汗淋淋,黎子何扶住一棵桃树,心下明白,不是迷|药的关系,那两人会放心留她在这里,因为这里布了阵。 走不出去了,黎子何抱了抱手臂,靠着桃树坐下,将脑袋埋在手臂中,有些冷呢,抬头看看天,迷蒙中看到有些黯沉,若是晚上下雪……突然想起曾经在云都城门外的那一夜,那样的雪那样的伤,她都未死,如今,她也不会…… 出不去,她等着…… 她信的,有人,会来救她…… 放晴不过一日的天,夜半时分,再次飘起大雪,天明之时,皇宫又被新雪覆盖,雪花仍是未停,纷纷扬扬,鹅毛般倾洒而下。 魏公公替云晋言摘下披风,抖了抖飘在上面还未融化的雪花,恭敬侯在一旁。 云晋言跨步进了勤政殿,心情甚好,刚刚坐下便双手一拍,殿内马上有黑衣男子窜出跪地,云晋言扬眉问道:“事情如何?” “困在阵中!”男子沉声答道:“沈墨寻了一夜。” “御林军中那些个眼线,都□了?”云晋言嘴角微扬,满眼志在必得,随手翻开一本奏折。 “是,昨夜但凡有异动者,今日一早,皆数被擒。” “黎子何……还未下手么?”那个名字,沈墨皱了皱眉头,随即松开,仍是轻笑。 “沈墨未到,暂未动手。” 云晋言扫了一眼奏折,放在一边,脸上笑容愈发莫测:“那,放他一条生路。”沈墨的势力,未有想象中厉害,而且,好似有了更有趣的法子……对付他…… “遵旨!” “沈墨现在呢?”云晋言这才抬头,扫了一眼眼前黑衣人,一直以来他精心培养的心腹,安插于皇宫各个角落,抑或说朝廷各个角落。 男子正欲开口,突地眸光一凛,看向殿门,眼神刚一触到,门已经被一掌劈开,随之而来是魏公公的惊叫声:“沈御医!” 沈墨满身冰雪,长发早已如冰柱,眉睫之上都是一片霜白,深蓝色的长袍,浸染得好似浓黑,全身杀气崩现,双眼冰冷得连眸中血色都要凝住,动作未有丝毫停顿,直直袭向云晋言。 上一刻还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心中大惊,一个翻身掠到沈墨身前欲要拦住,被沈墨毫不犹豫一掌劈开,吐了一地鲜血,捂住胸口只看到沈墨身形好似鬼刹,一个眨眼便扣住云晋言的脖颈,抵在墙壁之上,出口之声更似被冰雪滤过,冷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说!子何在哪里?” 云晋言面色微白,未有惧色,轻笑:“你想对朕如何?” “子何在哪里?”沈墨声音仍是阴寒,毫不退让。 “谢公子!你居然胆敢杀朕么?”云晋言明显呼吸不畅,却不肯示弱,每个字都好似从牙间咬出。 “呵,我什么时候怕过你?”沈墨手上力度更甚,笑容是从未见过的诡异,好似渗着血腥味道:“从来只有我想不想,没有我敢不敢!伤我所爱之人,你以为,还会有上次那般好运?” 云晋言面色已经涨红,沈墨内功太盛,居然连一点反抗余地都无。 刚刚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蓄起一掌,狠力劈了过去,还未近身,沈墨长箫在手,挥袖间暗器横飞,所过之处一片焦黑,黑衣人面露惊慌,左躲右闪几个来回,勉强躲过毒器,只听得沈墨又一声逼问:“最后一次,子何在哪里?” 像是压抑着万千情绪,欲喷薄而出,声音低哑而暗沉。 云晋言不甘示弱,面色白了又红,一个字都不肯吐出口。 黑衣人见势不妙,忙开声道:“太医院后山桃花林!再不去怕……” 话未完,深蓝色的影子好似一阵风从眼前掠过,云晋言已经跌倒在地,殿外也嘈杂起来,御林军已经赶到。 只是来人还未看清刺客相貌,只看到勤政殿殿门打开,好似有人影在眼前闪过,紧接而来是云晋言的怒斥:“滚!” 魏公公面色惊白,入门看到黑衣人的尸体,自毙而亡。 大雪未停,落满桃树枝头,沉沉压下去,愈集愈厚,好似要将枝头压断方肯罢休。桃树底,细小的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连微微颤抖都无,雪花一层一层飘下,欲要埋葬这片桃林最后一个活物。 沈墨身后,卷起一片雪花乱舞,所过之处,只留轻浅痕迹,纯净的雪白,成为最刺眼的颜色,蓝色,蓝色,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一片深蓝而已。 风乍起,吹过桃花枝头,雪落地,扑哧作响。 沈墨眸光一亮,心念所致,人已到跟前,颤抖着手,扒开积雪,蓝色渐显,白色的雪,渗在黑色的发中,僵冷得没有丝毫生气。 沈墨双眼好似要滴出血来,一手拿住黎子何的脉搏,一手抵住背后大|岤,屏息运气。 雪花仍是落下,触及两人身畔,突地化开,消散不见,黎子何僵硬的身子,渐渐幻起水珠,温暖湿润。 雪飘,风起,雪化,人散。 黎子何倏地吐出一口气,倒在沈墨怀里,冰冷到麻木的神经找到感觉,温暖的,湿润的,紧紧包裹着自己,恬淡的药香味道,总是能让自己安心,忍不住想要靠近,用尽了力气靠那味道再近一点,吸起一口气,声音好似悠远来自远方:“沈墨……” “嗯,不睡了,我……带你回家……” “沈墨……”黎子何又往沈墨怀里钻了钻,恢复知觉的面,带上苦涩笑意,有了意识的第一个瞬间,竟是想问这个问题:“你曾经……是平西王之子……对不对?” “嗯,对。”浅淡的声音,不带情感,却好似暖风一般,总能让人触到温暖。 黎子何刚刚微睁的眼,再次闭上,好似有什么从眼角滑过,融入冰雪,再寻不见踪迹,伸手反抱住唯一一片暖地,黎子何轻笑,带着不明意味地轻笑:“沈墨……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短,又很长的梦。 梦里季府未灭,梦里春光正盛,梦里她笑若夏花。 梦里的爹,拿着明黄|色的圣旨,满面红光,入了家门乐呵呵道:“黎儿,今日皇上下旨赐婚!黎儿你真真有福啊!” 季黎面色微红,嗔怨道:“爹,你说什么呢?” “年近十五还未嫁人,你知道有多少人笑话呢?哈哈,此次居然是平西王世子亲自面圣求婚,绝无仅有绝无仅有啊!”季宁满面春风,说起来格外开心,忽略茶杯落地那一声脆响:“这位世子,当年可是极得皇上宠爱,连他的名字……” “不嫁!”季黎倏地站起身,秀美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季宁皱眉:“黎儿不可胡闹!爹与谢千锵也算多年战友,他那个儿子,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不比三皇子差!西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可惜他天性淡薄……” “爹都说他淡薄,淡薄之人,何以谈情?”季黎打断季宁的话,娇噌道:“爹……你舍得女儿嫁那么远么?” 季宁躲开季黎,扬着手臂道:“淡薄之人,一旦有心,定会全意待你,如今他亲自向皇上请旨,定是对你有情在先……” “不嫁不嫁!无论如何,我不嫁!” “皇上圣旨已下,岂能由得你乱来?” “不嫁!” “跟着三皇子,日后只有吃苦的份……” “不嫁!” …… 刚刚还完整无缺的梦境,被寒风吹散,幻作一句句“不嫁”,执拧而满溢傲气的两个字,黎子何觉得头疼,像是有谁在用利器在脑袋里搅着,沉沉的,往沈墨怀里钻了钻,药香入鼻,心安定了些,梦……还未完…… 伤心哭嚷的季黎,心疼无奈的曲哥哥,滑腻干净的声音:“黎儿,你不嫁,就不嫁!哥哥帮你!” “你如何帮我?”季黎眼睛早已哭得红肿,怀着微薄期望看着季曲文。 “你别管。”季曲文笑,拿手刮了刮季黎的鼻子:“过阵子哥哥出门办些事,回来就等着喝你和晋言的喜酒。” “真的?”娇美女子破涕而笑。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季曲文抱着双臂,斜睨季黎。 “黎儿最爱哥哥了!” 银铃般的笑语,花开花落,那个夏秋交际,埋了许多人,葬了许多情。 黎子何吸了吸鼻子,为何自己思绪会如此清明?为何,明明过去很久的事情,一直在脑中挥之不散?当年云晋言的声音,在耳边无数次回响,曾经于她而言,是惊天喜讯,如今,对她来说,是坠地噩耗。 “黎儿,他主动请旨退婚,你们的婚约,解了……” 解了,解了情,还是结了怨? 当年让她惊让她喜的是这前半句,如今,让她伤让她疚的,是后半句。 “平西王遇刺身亡,世子守孝三年,因此他主动请旨……” 风又起,吹入心底一片湿凉,明明窝在温暖的怀里,明明呼吸着安心的药香,明明死死抱住了害怕失去的人,还是觉得……下一刻……他便会远去…… “沈墨,你说过你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是什么?”黎子何的身子渐渐恢复暖意,吐出来的话,柔柔响在沈墨胸前。 “人。”沈墨拂了拂黎子何的碎发,看她身上水汽快要散尽,稍稍控制了内力:“我曾经……想要护过……四个人……” “四个?” “嗯。爹,娘,你,还有……”沈墨突然笑了,风雪中显得格外干涩。 “季黎。”黎子何接过他的话,心中钝痛,忍住哽咽问道:“你见过她么?” “嗯,”沈墨把她拥在怀里,抱着她站起身:“跟你一样,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黎子何垂眸,静静窝在沈墨胸口,缓缓闭上眼,不自觉地开始回忆,回忆还是季黎的日子,男子,与她相熟的男子,只有云晋言和曲哥哥。 黎子何再睁眼,第一次细细打量沈墨,狭长的眼,黑亮的目,微薄的唇,永远对着自己微微掀起,坚毅的下巴不失柔色,对万事都是一副无谓淡然的模样,看着自己时,却好像倾注了全部力量,这样一张脸,俊美到让人无法忽视,可偏偏,她忽视了……不记得了……不记得曾经见过他…… “沈墨,你喜欢季黎么?” “曾经。” “你为何会喜欢她?” “不知道。” “那我呢?” “嗯,我爱你……” 猝不及防地,黎子何未想到沈墨会这般直接,心头好似被人抖了三抖,一股辛酸由心底泛出,缓缓溢到身体每个角落,化作嘴边无力的问句。 “那……你为何会爱我?” 风吹过,沈墨的发飘在黎子何脸上,痒痒的,沈墨看着远方,不语,半晌,像是经过许久的思考,吐出口的,却仍是那三个字:“不知道……” 黎子何抬眼,仰面看着沈墨:“可我是季家人。” “无所谓。” 黎子何鼻尖又泛起酸意,脑袋深深埋在沈墨胸口,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闷声道:“以前,你说过的,教你放下恨的人,是你娘对不对?” “嗯,对。” “你娘……你爹去世后,抑郁而终,对不对?” “嗯,对。” “那你……恨季黎么?为何不想复仇?” 沈墨的脚步缓下来,停住,低头吻住黎子何的眼,片刻,抬头,看着苍茫雪色轻笑:“恨?复仇?不,我从未想过,当时我只是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让我看到她。”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沈墨说,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她,她是指季黎。沈墨说,他爱她,她是指黎子何。 可偏偏,黎子何,也是季黎。 黎子何徐徐睁开眼,雪花瓣瓣,迷了视线,眼窝热热的,连带着一片雪色也渗着氤氲,深吸一口气,抽出手,一瓣雪花落在指尖,融化,滑去,滴落,这便是雪的一辈子么? 如此短暂。 人的一辈子呢? 为何,长得看不到尽头。 “沈墨……你说……这辈子,会有多长……”黎子何眨眨眼,突然疑惑起来,她的重生,是回来报仇?还是还债? 沈墨低头看她,吻去她眉上细密水珠,仍是淡淡的表情,黎子何却看到他眼中的坚定,声音温纯如花开:“有我在,你不会死,你的这辈子,只能比我长……” 黎子何闭眼,埋在沈墨胸口,苦涩一泛滥开来,心思细密如沈墨,也不可能理解她那句问话的意图所在呵…… 她只愿,断了殇,绝了恨,这辈子快快结束,如此,才能坦荡站在沈墨眼前,言笑晏晏。 “沈墨,我们要去哪里?”暖流从沈墨手心渐渐传遍全身,黎子何意识愈发清醒,视线也不再模糊,看出沈墨走的路,并非回太医院。 “我的身份被云晋言发现,御林军中的眼线也被他拨除,今日一早我急于找你……差点把他杀了……妄图弑君,不稍片刻,定会有人来扣押,说不定,这片山林已经被人包围。” “他要杀我,是为了引你现身?”黎子何忙问道。 沈墨颔首,轻笑:“他一早怀疑我的身份,只是,我不肯承认,他也找不到破绽,我早该想到你才是,你也无需吃这般苦头。” 说到后半段,沈墨的眉头轻轻皱起来,手上力道加重,黎子何只觉得全身好像被灌入力量一般格外轻松,下雪的天,却好似晒着春日阳光,暖洋洋的,鼻尖的药香更是让自己无比安心,轻叹口气,云晋言三番两次提起她与沈墨的关系,果然是有意图的,知道沈墨重视她这个徒弟,若她失踪,定会不遗余力的寻。 伤害他人在意之人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真是云晋言的作风。 “那你现在带我去哪里?”刚刚沈墨说,带她回家…… 连冯爷爷都不在了,何处为家? “出宫。” “不!”拒绝的话,未经过大脑便一口吐出,怎能出宫,一一还在这里,姚儿还在这里,仇还未报…… 黎子何对上沈墨的眼,本还坚定的目光,突然弱了下来,沈墨的说法有理,平西王的势力,怕是朝廷之外最让云晋言忧心之事,他若有心针对沈墨,即便不正面对他下手,也会对自己下手,这皇宫,不宜久留,只是…… “云晋言还无法估算到平西王真正的实力对不对?”黎子何脑袋活络了不少,说出来的话也有了力气。 沈墨点头:“他派军西南,表面上声称驻守边疆,实则想要看住叔父,唯恐他兵力过盛,对他造成威胁。叔父的性子……云晋言想知道,他偏偏处处隐藏,到如今,云晋言无法探得虚实,更是忌惮。” “呵……”黎子何微微一笑,仰面道:“那就不必担心了,我们直接下山,回太医院,定不会有事。” “此话怎讲?” “云晋言此人,凡事没有万全把握,不会动手,他既忌惮平西王,便不敢随意动你,顾家刚刚倒台,军心不稳,他伤了你,倘若此时平西王反,只会乱成一团,战局定是他无法控制的。反之,倘若他留你在宫中,还可让平西王因着你有所顾忌,对他有利……”黎子何看着树杈上的雪,将心中想法娓娓道来。 沈墨低首一笑,想要糊弄黎子何出宫,还真是不易…… “罢了,那我们回太医院。”沈墨抱着黎子何转了个方向,笑道:“你的话倒让我想到,不如,我们直接反了如何?” 轻淌的笑意,如流水一般划过心头,极其随意的话,却让黎子何心头狠狠一沉,造反,这种话从沈墨嘴里说出来,好似让她喝水吃饭那般简单无谓。 “你为何要反?”黎子何轻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你的,是季家。” 沈墨不语,脚下的步子缓了些,半晌才道:“谁也没有对不起我,你若想反,我便反,他若逼我反,我必反!” 黎子何抬头,见沈墨的黑眸,迷朦看着前方,透出的光亮徐徐,让黎子何忽然意识到,沈墨对着自己温柔一面的背后,也有她从未发觉的冷毅,是不是,只要未曾触及他的底线,他便永远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一旦触及,便是她无法想象的截然相反…… “季一……你还会帮我么?”黎子何迟疑地开口,沈墨对季家,恨,日后她会坦白身份任他处置,不恨,她也会想尽办法悉数弥补。 欠别人的,是要还的。 可在这之前,必须救出一一,她欠的债,自己来还。 “我不是今日才知道你季家人的身份,”沈墨停下脚步略有嗔怪看着黎子何:“我在你眼中,肚量如此之小?” 黎子何避开他的眼,垂眸轻笑,掩住情绪,季家人无所谓,那么季黎呢,也会无所谓么…… “沈墨,放我下来。”黎子何动了动身子,抬头对着沈墨笑。 “不怕冷么?”冻了一个晚上,虽说已用内力替她疏散寒气,可那腿,还能走么…… 黎子何摇头,笑容是从未见过的灿烂,顺着沈墨的手臂滑下来,站在雪地里,双腿有些酸软,牵住他的右手,仰面笑道:“走吧。” 沈墨有些莫名,仍是依着她,拉着她的手缓缓前行。 偶尔回头,见她专注低着头,踩着自己的脚印,一点点跟着自己,身子不时倾斜,这个时候便拿出另一只手,两手同时拉住他,嘴角缓缓荡开来的笑意经久不散。 “沈墨,以后,我便这样,跟着你的步子,可好?”黎子何抬头,正好撞到沈墨的眼,摒去所有杂念对着他笑,这样的日子,以后,或许,不多了…… 那一刻,沈墨看着愈下愈大的鹅毛雪,只觉得,春天来了。 当日,沈墨和黎子何下山,宫中果然未有异动,刚刚回到太医院,便来了圣旨,称沈墨护驾有功,赏半月假期在宫中养伤,太医院内纷纷谣传,沈墨当时如何英姿飒爽杀了欲要行刺皇上的黑衣人,如何默默无闻安然离去,众人都未想到沈墨除了一身医术,还会功夫,看他的眼神,如仰视神祗一般,又敬又畏。 黎子何冻了一夜,尽管沈墨用内力替她驱过寒,回到太医院仍是病倒了,沈墨干脆将她所有东西搬到自己房中,日夜不离地照料。 “沈墨,我明日便痊愈了,可以出门了。”黎子何偎在他肩膀上,轻声道。 这几日她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去看一一,见姚儿,可病得连步子都走不稳,今日服下最后一副药,明日就该好了上次给一一的药丸,虽说精贵,可不能当万能药材来用,一一身上的病,还得对症下药。而姚儿,禁足至今,未再听到消息,倒是苏白得宠的传言,一日胜过一日,但也没有想象中的独宠,与她同届秀女也有侍寝受封的,较得圣宠的,只是云晋言去她梨白殿的时间,相对多出许多。 沈墨将眼从书上离开,摸了摸黎子何的脑袋,柔声道:“嗯,你若想出去,明日便可。” “沈墨,你最近……都未去给苏白看诊?”刚刚想到苏白,黎子何便想到云晋言特地让沈墨给苏白看诊,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苏白神似季黎,因此,特地如此安排刺激沈墨? 沈墨摇头,不屑笑道:“让说我受伤需调理,乐得清闲半月,为何还去那里?” “你……”黎子何垂眸,放下手里的书,缓缓道:“你见过季黎,为何上次还问我苏白是不是长得像她……” 沈墨顿了顿,瞥了一眼黎子何,见她拧着眉头,抚了抚眉头轻笑道:“不记得了……她长什么模样,不记得了。” 黎子何突然觉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沈墨会这样说,是安慰她么?见她问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子,怕她心有芥蒂所以说不记得了?可偏偏她就是那个女子…… “当……”黎子何话刚出口,想问他,当年曲哥哥刺杀平西王,到底怎么回事…… 曲哥哥刺杀平西王,紧接着沈墨因守孝退婚,这么乍一看来,黎子何的第一反应便是曲哥哥因为自己不想嫁沈墨而去刺杀,可是仔细想想,曲哥哥不是那般鲁莽之人,倘若真要杀人退婚,直接杀沈墨,不是来得更容易?杀了平西王,倘若沈墨是固执之人,不肯退婚,他们也无话可说…… 更何况,曲哥哥武功并不算太好,至少是比不上沈墨的,平西王身边也不可能毫无强人,那么,如何能顺利杀了平西王? 所以当年她甚至想都未曾想过,平西王之死会与曲哥哥扯上关系,她一直以为,曲哥哥所说的帮她,是哄她开心而已…… 到了嘴边的问话被黎子何咽了下去,从前她对自己了解季府的程度从来不加隐瞒,也不介意沈墨会怀疑她的身份,可如今,她突然怕了,倘若沈墨问她,如何知道这么多,她该如何回答? “药好了么?”黎子何转了话头开口问道,只有先养好病,寻机去桃夭殿,曲哥哥当年定是怕自己担心才瞒住,可姚儿……他未必会瞒…… 如若平西王并非曲哥哥所杀,她与沈墨之间,便少了这道横亘的家仇,会不会……至少,能保持如今这种状态…… “来。”沈墨拿住药碗,递到黎子何嘴边。 黎子何一口喝下,快速从袖间拿出什么,塞到嘴里。 沈墨柔笑:“糖果?” 黎子何点头:“一一给的。” “一一?” “季一。” 沈墨缓缓点头,笑道:“原来你也吃糖果的。”以前见她喝药,从来都是眉头都不皱的一口喝下。 黎子何轻笑不语,将脑袋轻轻靠在沈墨肩上,用力吸了吸鼻尖的药香味,倘若,一直是苦的,即便再苦,也都无所谓,可尝过了甜,谁还愿一人品尝嗜骨的苦痛? 窗口忽的袭进一股冷风,黎子何一个寒颤,便看到眼前跪了一名御林军服饰的男子,拱手道:“公子。” 黎子何明显见他略为怪异地瞥了自己一眼,缩了缩脑袋,打算离沈墨远点,被他一手扣住,牢牢靠在他胸前,听到他低沉的嗓音从胸腔透到耳膜:“如何?” “御林军中只余三十六名暗部兄弟。王爷三日后入云都。这是公子要的东西。” 三句话,简单干脆,男子从袖间取出一个黑布包裹,放在桌上,仍是跪着候命。 沈墨拿过来,沉声道:“退下。” 男子拱手略行一礼,身子一窜,人便没了踪影。 黎子何眨眨眼,不解道:“他刚刚那意思,你在御林军中的人,还未被完全清除?” “嗯。”沈墨点头,若一举被云晋言抓尽,也太容易了些。 “那这个?”黎子何看着那个黑色小包裹。 沈墨低笑,慢慢打开黑色裹布,是一株草,四片叶子如扇子般展开,中间是诡异的蓝色,越往外沿,渐渐变作绿色。 黎子何接过来,是,蓝颜草。 次日,正当黎子何想着如何找理由去梨白殿时,苏白遣人来传他了,黎子何拿好了蓝颜草,毫不犹豫跟着宫女过去,这草可离土半月,半月一过,马上枯萎。 梨白殿仍是一片奢华,随处都可看到皇上专用的东西,曾经的妍雾殿冷清,桃夭殿闹腾,现在的梨白殿,则是一片和乐。 苏白眨巴着眼睛,一会问问宫女这个,一会问问太监那个,逗得他们笑盈盈看小妹妹般如实回答,见黎子何来了,笑得更是开心:“黎御医,病可好了?” 黎子何忙跪下行礼,礼毕回答道:“烦娘娘多虑,臣日前已痊愈。” “那就好。”苏白施施然一笑,露出左脸的梨涡,被姚妃划开的伤口,已经全然不见踪影。 “采儿去拿糕点,燕儿去备些茶,你们俩帮我去御膳房说说今日的膳食,晚上皇上要过来……” 苏白遣走这个,再遣走那个,不知不觉中,梨白殿只剩下苏白和黎子何二人,苏白也并未打算往里间走,大大方方坐在贵妃塌上,柔声笑道:“黎御医,上次交予黎御医之事……” “臣正是为此事前来。”黎子何拱手,顺便从袖间拿出蓝颜草,上前,放在矮桌上。 苏白的两眼顿时亮了,青葱般的手执起蓝颜草,四片花瓣,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半晌抬头道:“这个……真是蓝颜草?” “如假包换!” “扑哧!”苏白拿着帕子捂嘴笑了:“本宫自是信黎御医的,银银可是与本宫说过不少黎御医的事,譬如云潋山那些独特的草药来自西南,啊,听闻皇上曾经中过西南毒药的毒……” 黎子何目光一沉,威胁她?沈墨已经与她说过,云潋山上来自西南的草药,已经被他毁了,这威胁,过期了! “娘娘放心使用便是。”黎子何不动声色沉声道。 “这个……如何用?”苏白睁大眼,好奇道。 黎子何仍是垂首,低声道:“若娘娘想用蓝颜花留住皇上,用精血浇灌,三日便可开花,一红一白,红色娘娘服用,白色皇上服用,只是……” 黎子何顿住,苏白正仔细听着,忙接话道:“只是如何?” “只是……这药,毒性奇重,娘娘若服用,可能……”黎子何抬头,看住苏白的眼,诚恳道:“无法产子……” 苏白一惊,手上的蓝颜草掉在桌上,又怕摔坏似地,忙捡了起来。 黎子何拱手道:“是否用药,还请娘娘斟酌再三,臣职责已尽,告退!” 苏白半晌不语,黎子何退下。 殿外雪尽云散,阳光柔柔照下来,亮白的积雪上好似散着七色的光,黎子何回头看了眼梨白殿,轻笑。 蓝颜草,药性阴毒,若普通雨水浇灌,一月开花,花色鹅黄,为极烈□;若女子精血浇灌,三日开花,一红一白,红色女子服用,白色男子服用,所谓会让男子爱上种花女子,实指服药之后,男子症若服食□,必与女子合欢。 只是,女子会因毒性无法产子,而男子,黎子何拍了拍脑袋,好像忘对苏白说了,男子,终其一生,只可与那女子合欢,否则,痛若万虫嗜骨。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你当真要给云晋言用蓝颜草?”沈墨摆弄窗边不知何时养起的花草,抬头看了一眼进门的黎子何,扬眉问道。黎子何面色不变,入门坐在桌边,沉着倒了杯茶,半晌,不屑笑道:“不是我是否给他用,是否用这毒,决定权在苏白。” “你对她说了此毒的毒性?”沈墨低头看已渐枯萎的花茎,摘去枯叶,再冷上几日,这花,该完全枯死了。 黎子何举杯到嘴边,浅浅啜了一口,含着浅浅的笑意,眼力仍是不屑:“对苏白自己的影响,自是说了。” 沈墨轻笑,终究,黎子何还未被仇恨完全蒙蔽。 “你若不说毒性,苏白 斩情丝 完整版第20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会毫不犹豫用毒,害起云晋言来,不是更容易?”明知黎子何的想法,沈墨还是问道。 黎子何放下茶,垂下眼睑:“我要报复的人,只是云晋言而已。苏白与我无冤无仇,我无权为了自己的目的夺去她作为女子最重要的东西,说出后果让她自己选择,不管最后她是否下毒,我问心无愧。” “那云晋言呢?” “苏白若不肯用,我自会再想其他法子对付他,若用了,便是他活该!”黎子何声音不深不浅,却很是决绝,上次下毒被云晋言发现,再加上沈墨的身份曝光,他定会对自己有所防范,亲自给他下毒是不可能了,既然苏白要求,她也很乐意顺水推舟,至于苏白能否下毒成功,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你隐瞒了此药对云晋言的影响,或许苏白知道此事,便会有所顾虑,这样说一半,瞒一半,与全部瞒住,又有何区别?”沈墨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动作,由窗边走到桌边坐下。 黎子何轻笑:“你终究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子的心思?苏白若会有所顾虑,便不会想要下毒,她还不至于单纯到认为那药会对云晋言没有任何影响,可她既然讨药,便是想云晋言独宠她一人,否则,如今她的宠势,哪还需要用毒?呵,人心,果然是不会知足的。” “但凡女子,便望得到心爱之人的独宠么?”沈墨突然转了话题,目光灼灼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眼神一闪,点头。尽管季宁从小教她,男子三妻四妾为常事,尽管与云晋言耳鬓厮磨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想想那时的心情,是不愿与任何女子来分享他的,若非他身为天子,或许,季黎会变作人人不齿的妒妇,禁夫纳妾…… 只是,即便重生一次,她也未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若是愿意与人分享,她只愿相信那是女子被逼无奈,抑或,不够深爱…… 沈墨略有茫然的点头,突地轻笑:“难怪我爹,只有我娘一妻。” 黎子何心中一堵,当年平西王与平西王妃,于战场相识相爱,两人共同打理西南,伉俪情深,传为云国佳话,几乎无人不知,所以,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平西王遇刺,接着传来的便是平西王妃抑郁而终的消息…… “对不……” “与你无关!”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眼神有些闪烁,再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季一,你想何时送他出去?” “尽快。”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此事我会尽快安排。” 黎子何感激点头,不由自主想到姚儿,问道:“桃夭殿会有云晋言的人看着么?” “你想去桃夭殿?” “嗯。” 沈墨垂眸:“桃夭殿如今也算半个冷宫,自是无人看守,你若过去,小心点便是,最好夜沉些再过去。” “好。” 黎子何听闻,起身欲走,沈墨拉住她:“现在便过去?” 黎子何摇头,透过窗看了看天,眼色沉下来,轻声道:“晚些再去桃夭殿,现在,我去一趟丞相府。” “见暮翩梧?”沈墨拧眉。 “嗯。” 沈墨明显眸色一暗,眉头锁得更紧,却未多说,放开黎子何的手道:“早些回来,我送你去桃夭殿。” “嗯。”黎子何施施然一笑,觉得心中安定不少。 可想到暮翩梧,脸上的笑容还是有些僵硬,最近一连串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有好久,未曾去看他…… 丞相府一扫先前阴郁,白雪覆盖下,一片欣欣向荣之势,看着下人的脸色,黎子何便能猜到郑颖最近心情甚好,顾家已除,如今朝廷上,至少表面上,是郑家一家独大,他仍未有防范之心,反倒沾沾自喜,的确是他那个脑袋会干的事…… 这次是郑府的管家直接将黎子何带到暮翩梧房前,黎子何看房门好似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果然开了。 映入眼帘的便是暮翩梧削瘦却依旧直挺的肩,靠窗坐在轮椅上,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夕阳刚好倾入窗口,照在他的侧脸上,好似糊了一层金光,斜长的影子投在桌上一动不动,风一阵阵,吹得黑发与白衣互相缠绕追逐。 黎子何反手关上门,忙上前,关窗,推开他道:“冬日风寒,你本就是寒气侵体,怎能在窗口吹寒风?” 黎子何动作太急,袖口滑过桌上,甩落茶具,突地一声脆响,之后房内一片空寂,半晌才听暮翩梧带着苦涩的声音幽幽道:“你记起我了。” 黎子何眼中一涩,蹲下身子,解释的话刚到嘴边,被暮翩梧脸上一片淤青一片紫红的伤,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低着头,极力想要避开黎子何的眼神,可额间嘴角刚刚愈合的伤口,颧骨颊边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红肿,不是想遮便能遮住,黎子何脑中蓦地一白,低吼道:“郑颖干的?” 暮翩梧笑,拉动伤口却浑然不觉:“习惯了。” 黎子何哽住,拉住他的手,浅浅握着,压住喉间异物感,平声道:“你再等等,不需太久,沈墨说现在不宜动手……” “你爱上他了?”暮翩梧一瞬不瞬看着黎子何,忽然打断,问出来的话,不似问句,更似肯定句。 黎子何怔住,剩下的话也被她咽下,只听暮翩梧又道:“你说起他时……眼神变了……” 黎子何神色一闪,垂下眼睑,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想尽快出去。”暮翩梧见她怔忪,转移话题,对着她安慰似地轻笑:“我,不想再忍了。你会帮我么?” 暮翩梧的笑容,总让黎子何想到秋冬之际路边的小花,迎着暖日在寒风中绽放,轻微,却美得不容忽视,支着细小的枝干与严冬对抗,不卑,不亢,只让人觉得心疼。 毫不犹豫地点头,黎子何沉声道:“你想……直接出府?还是,此时便扳倒郑颖?” “当然是后者。”暮翩梧未多想便回答,双手推动轮椅到衣柜边。 黎子何静静看他翻出许多衣物,不知从衣柜何处翻出一沓纸张,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再一转身,推轮椅到她身边,将纸张递给她,淡淡道:“收好,可照我所写,一一举证,郑颖必辩无可辩。” 黎子何接过放入袖口,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去与沈墨商量……” “好。”未等黎子何话说完,暮翩梧一口打断,对着她笑道:“我等你。” 黎子何点头,按照惯例给他开了药方,拿着暮翩梧给她的东西匆匆离去。照她之前和沈墨的打算,先扰军心,朝廷混乱的时候再添一把火,把郑颖拉下马,可如今,必定先得救一一出宫,否则宫中混乱,他又无人可护,沈墨的身份也被云晋言发现,今日暮翩梧又与她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前与沈墨的计划,全盘打乱,无法走下去,得重新商议。 夜色渐沉,黎子何靠在窗边等了一个多时辰,圆澄的明月,幽幽散着白光,照得窗外树影婆娑,有些烦躁地眯了眯眼,正欲关窗,终是看到沈墨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缓缓走来,心头一松,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转个身打开房门。 “走吧!”沈墨刚刚到房门口,便被黎子何拉住手,步伐不快,却透着焦躁,往桃夭殿的方向行去。 沈墨轻叹口气,拉住黎子何,淡笑道:“换条路。” 云晋言既已发现他的身份,如今二人行动,愈加小心才是。轻轻将黎子何揽在怀里,披风在前,挡住凛冽寒风,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触到她轻浅温热的呼吸,这一直令他讨厌的皇宫,突然再次明亮起来。 黎子何不是第一次与沈墨夜行,去桃夭殿的路又比去冷宫好走许多,也不如往日那么多御林军,不稍片刻两人已经在桃夭殿侧的窗边歇脚,沈墨朝她眨眨眼,意在问她接下来如何,黎子何看着木窗,有些恍惚。 要如何对姚儿说她就是季黎?姚儿知道后是喜是忧?又能否相信能否接受? 沈墨敲敲她的脑袋,拉回她的意识,黎子何涩涩一笑,学着沈墨的模样,伸手敲响木窗。 沈墨虽是不解黎子何的举动,也不多问,只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在这等你。” 黎子何点头,从敲响木窗那一刻,心跳便开始加速,不知此时桃夭殿是何情何景,若开窗人有问题,马上便走! 半晌,无动静。 黎子何伸手又敲了三下,窗突地打开,黎子何一闪,窝在沈墨怀里刚好躲过,便见到悦儿有些紧张地伸出脑袋四下看了看,一眼便瞟见沈墨和黎子何紧贴墙壁站在床边,眼睛一瞪,忙用两手捂住嘴巴,半晌,才稍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压低声音瑟瑟问道:“你……你们来作甚?” 沈墨不语,黎子何忙上前道:“我有些话要与娘娘讲,事关重大,悦儿姑娘应该明白!” 黎子何眼神诚挚,语气更是坚定,悦儿瞬间想到冷宫,忙点点脑袋,将窗开得更大,好让黎子何进来。 沈墨双手掐住黎子何的腰,一个用力举起,便将她送入殿内。 黎子何回首,对着他欣然一笑,关上窗。 沈墨只是看着黎子何的笑容,浅浅的,却是从眼里渗出来,再渗到他心里,直到木窗关上,寒风一吹,那笑好似被风儿刮走一般,眼神一黯,身子一动,隐在了暗处。 桃夭殿内终是点起暖炉,比起上次过来暖上许多,黎子何刚落地站稳,抬头便见姚儿穿着大红衣衫,眼神凌厉,质疑看着自己。 黎子何站在原地,眼眶瞬时红了,她曾经卑劣得怀疑过姚儿,觉得她背叛自己,相信宫中谣言,觉得她或许参与季府灭门一案,甚至在她抱着云晋言喊“三殿下”那一瞬,怀疑他们早在自己出嫁前便有来往。 可看到一一的那一瞬,触及真相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恶劣卑微,被仇恨蒙蔽双眼,居然连从小一起长大,日日照顾自己的姚儿都会怀疑…… “姚儿……”思绪千丝万缕,对不起也好,谢谢也罢,最终吐出口的,仍是唤了十几年的那一声“姚儿”…… 殿内一片死寂,姚儿怔在原地,眼睛越瞪越大,被猩红的血丝布满,身子紧绷着,显然因为难以抑制的情绪微微颤抖,半晌,突地笑了,轻嗤道:“谁准你这么唤本宫?” 说着斜躺在榻上,笑道:“就算为本宫办事,你我还是尊卑有别,莫要混了身份。” 黎子何压住酸涩,心中明白,当日姚儿因药力精神恍惚,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就算记得,也只是模糊的影子,当做一场梦,此时的自己,在她面前,仍旧是太医院的黎御医。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黎子何忙用手擦掉,瞥见姚儿不解地瞥了自己一眼,压住哽咽,启齿轻唤道:“朱姚儿……” 姚儿正在倒茶的手抖了抖,茶水洒了些出来,悦儿忙上前擦去。 姚儿极力平静地倒好茶,握在掌心,抬头直直盯住黎子何,冷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黎子何尽量扯出一个笑容,在姚儿不可置信地注视下取下喉结,拆开发髻,一边絮絮道:“朱姚儿,四岁入我季府,六岁被拨到我身边做丫头,七岁那年,我偷跑出府,你替我挨了一顿家法,左手臂有一处鞭痕,至今未褪,八岁我开始教你识字,每逢偷偷出门便让你代我读书,被爹发现过一次,关在柴房饿了三日三夜,九岁我带着你往府外跑,要爹收你做义女,与爹起争执,你为护我被爹一手推到桌脚伤到后脑,十一岁随我入宫……” “住嘴!”姚儿一声厉喝,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狠狠瞪着黎子何:“你是谁?谁告诉你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姚儿……我是……” 黎子何话未出口,姚儿已是泪水涟涟,哭着低嚷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死了,死了!又来一个装作小姐的人!一个苏白还不够,再来一个你?你说!谁告诉你这些?” “姚儿,”黎子何擦掉眼泪,走进姚儿,看入她眼里,对着她笑,掐了掐她的脸蛋:“傻姚儿,你说,我是谁?还有谁知道你的本姓?还有谁知道你我之间这么多事?” 姚儿未避开,看着黎子何的笑容,眼泪越来越凶,面色一阵白一阵黑,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抖得几乎无法成句:“那……你说,小姐……小姐最爱吃什么?” “城西的云莲散。” “小姐最怕什么?” “最怕爹。” “小姐为何爱穿红衣?” 黎子何怔住,一丝苦笑泛开来,幽幽道:“因为,有人曾说过……我穿红衣最好看……” 姚儿再说不出话,想要放声大哭,却又拼命压抑着,胸脯剧烈起伏,不停抽气,眼泪如滂沱大雨般潸然而下,迷朦中看到黎子何的脸,纤细的眉眼,小巧的脸庞,淡白的唇,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去,哭道:“小姐……小姐……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黎子何双眼通红,生生压抑住哽咽:“姚儿,你信……信我是小姐了?” “小姐……小姐站在我面前我怎么会不认得……”姚儿像是没听见黎子何的问话,想要歇斯底里地哭,却怕声响太大,只能呜咽着:“小姐……我亲手杀的你,所以你回来怨姚儿的是不是?可是……可是……” 姚儿拼命擦去泪,轻轻笑道:“小姐,你会高兴的,你看到一一,一定会高兴的!来,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一,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姚儿!”黎子何拉住姚儿,对着她笑:“姚儿不记得了么?我说过,不怪姚儿的。” 姚儿迷茫的双眼恢复了些许神采,呢喃道:“那个……不是梦么……” “不是梦,姚儿,不怪你。”黎子何擦着姚儿的眼泪,轻声安慰着:“你看看,我没死,活得好好的,一一也活得好好的,这都亏了姚儿。” 姚儿这才安静下来,突地两眼亮起来:“真的是小姐,只有小姐会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这宫中人都骂我是贱人,都想害我,都巴不得我死,只有小姐才会这么温柔对我……” “小姐你随我来,我有好多话与你说……” “小姐你看,这宫中还是原来的模样……” “小姐,你得跟姚儿说说这么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 姚儿拉着黎子何入里间,嘴边洋溢着笑意,双眼亮闪闪,嘴里喋喋不休,看着黎子何也对着自己笑,突地安静下来,回首抱住黎子何,眼泪又掉下来:“小姐,姚儿……好想你……” “是我不对……”黎子何仍是轻轻拍打姚儿的后背安慰着,扶起她,再次替她擦去眼泪,再擦掉自己的,沉声道:“姚儿,今日时间不多,我有些话想问你。” 姚儿眼神一紧,已经从刚刚激动的情绪中缓过来,看了看门窗,对着悦儿点点头,拉着黎子何再往里走,铺好了床榻,推黎子何坐下,自己靠在她肩膀上,轻轻笑道:“以前我们常这样的。小姐,你有话尽管问。” 如果这是个梦,便让这梦,再长些吧。 即便这是个梦,能在梦里与小姐这般说话,也是福气。 “姚儿,当年,曲哥哥当真刺杀过平西王?”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姚儿身子一抖,刚刚柔和下来的面色又泛起冷光,坐直了身子,牢牢盯住黎子何:“你!你真是小姐?” 黎子何心疼,连连点头,勉力笑道:“刚刚不是说过么?除了我,还有谁能知晓你那么多事情?” 姚儿眼里闪烁着犹疑,突地爬下床榻,鞋都顾不上穿,直接踩着冰冷的地面,速度极快地冲到衣柜前,黎子何还未反应到她想作甚,便见她白嫩的手臂长长一道伤口绽开来,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滴下,另一只手上的剪刀,烛光下闪着红光。“姚儿……姚儿你干什么?”黎子何脑中一白,人已经到了姚儿身边,举手夺过她手上的剪刀扔在地上,看着她不停渗出的血,刚刚止住的眼泪,无论如何都再咽不回去,只觉得手上一紧,姚儿正对着自己笑:“不是梦……真的是小姐……” “小姐不哭,姚儿从小就不怕疼的……”这次换作姚儿替黎子何擦眼泪,嘴角始终微微上扬,“小姐你刚刚问我什么?” 黎子何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心像是被人拿着细针使劲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痛,对着屏风外的悦儿喊道:“悦儿,殿内有药箱么?” 悦儿对今晚的事情,尚还在震惊中,一听黎子何唤她,来不及多想,忙找出药箱放在里间,自己又退到屏风之外。 黎子何瞥了她一眼,姚儿和冯爷爷都能放心让她知道一一的存在,一直以来,应该也是她在掩护姚儿去冷宫,她该是他们信得过的人,所以今日表明身份,也并未故意支走她,一来既然信得过,她也无需太多顾忌,二来更深夜重,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殿中只有她和姚儿二人。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灯烛闪烁,刚刚泪眼朦胧的两个人,也都静下来,一个坐在床边伸出手臂,一个垂首仔细清理伤口,暖意流淌,姚儿的眼里,是从未见过的清澈流转,显然神智已经完全清明,也没了恐慌犹疑,细细看着黎子何替她包扎伤口,想了想,仍是开口问道:“小姐,你先跟我说,你身上发上过什么好不好?我……我明明烧了……你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说着还扫了一眼黎子何的小腹,面色瞬间变作苍白,被她生生压住,恢复了常色。 黎子何正在扎绷带,见姚儿终于恢复到她所熟悉的模样,露出柔和的笑:“此事离奇,可的确发生了,万安三年,我最后的意识在刑场,接着醒来变成一名小乞丐,可能……这就是曾经听说过的借尸还魂吧……那小乞丐之前也是重病……” “借尸还魂?以前好似听人说过……不管怎样,小姐你还活着便好!”姚儿眼眶微红,接着又皱着眉头微忿道:“成了乞丐,那小姐岂不是受了很多苦?” “不苦……”黎子何笑,再苦,如何苦得过你…… “嗯,还好你拜沈墨为师,”姚儿闻言释然道:“听宫中人说他对你极其宠爱,应该也不会让你吃了什么苦头……” 黎子何肯定地点头,两手在绷带上打了个结,放下姚儿的长袖,沉声道:“姚儿,以前的事情日后我再找机会与你细说,你快与我说说,当年,曲哥哥去西南一事,他可有与你提起过?” 说道季曲文,姚儿眼神沉了沉,垂下眼犹豫睑道:“少爷……少爷的确跟我提起过……” “如何?”黎子何刚刚沉淀的心绪,又开始紧张起来,等着姚儿的答案。 “当时少爷千叮万嘱让我莫要向你提起,所以我才只字不提,小姐你莫怪我……”姚儿抬眼,有些不安得看着黎子何,见她有些紧张,问道:“小姐你问这个作甚?” “当年云晋言便是以此为借口诛我季府,我说的可对?”黎子何带着蔑笑问道。 “小姐,你若怪姚儿便直说好了。”姚儿忽的从榻上站起来,跪在地上眼泪又快流出来:“我知道此事时,老爷夫人全部被打入大牢,只待斩首,小姐当时的身孕……所以才有所隐瞒,小姐……” “姚儿,我不怪你。”黎子何拉着姚儿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垂眸,随即看着烛光冷笑道:“当年云晋言到底是什么理由是何居心,我已经不想知道,不管过程如何,结果便是,他下旨杀了爹杀了娘杀了曲哥哥杀了季家九族,还让一一在冷宫里棺材里呆了近七年!有了这样的结果,原因,又有何意义?” “那……小姐,”姚儿看着黎子何,郑重道:“你……还爱他么?” 黎子何眼神一闪,浮起一层雾气,恍惚又看到春日阳光下对着自己展颜俊笑的男子,微风过,吹散一池春水,那笑,也再无影无踪,黎子何惨然一笑:“姚儿,你快快回答我的问题才是。” “当年么……”姚儿低着脑袋,垂眸道:“少爷出门前与我说过,老爷与平西王多年战友,关系甚好,那位世子,虽说许多年未见,可记得也是识礼之人,若是他前去游说一番,说明小姐已有心爱之人,或许会放弃婚约。皇上对世子极为宠爱,若世子主动退婚,定不会追究……” 姚儿停下,好似沉浸在许久之前的回忆中,黎子何忙道:“后来呢?” “后来……”姚儿声音愈发细小:“后来少爷回来,平西王……死了……” “那……真是曲哥哥杀的平西王……”黎子何面露恍惚,眼中混沌突地聚拢,好似失去大半力气般,身子都软了半截。 姚儿见状,忙拉过黎子何的手:“这件事,少爷……少爷也不太清楚的,倘若知道会因此害了全家,少爷定不会去西南……” 说着又哽咽住,黎子何只觉得欲哭无泪,可,姚儿说曲哥哥都不清楚? “姚儿,你把你所知道的,全说与我听。”即便还有一丝希望,这件事,也要查个透透彻彻。 姚儿点头,又开始回忆道:“少爷回来之后偷偷与我说,他本是去找世子,又担心大张旗鼓地说小姐不肯嫁,会驳了世子的脸面,因此并未以季曲文之名去谢家,而是独自约了世子在酒家一见,二人话未说完,便传来平西王妃遇刺的消息,而平西王为救王妃,身受重伤,他跟着世子匆匆赶回谢府,平西王已然断气,而被抓住的刺客之一,竟是一直呆在少爷身边的侍卫,那侍卫未表露自己的身份,断了性命,少爷知晓当时认了侍卫,定会掀起轩然□,便匆匆告辞回府……” “爹知道此事么?” “知道。 “那为何不调查?说不定是有人嫁祸!”黎子何皱眉问道。 姚儿浑身一震,眼里迸出恨意,咬牙道:“是云晋言!小姐,一定是云晋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双手死死拉住黎子何,哭嚷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可一定是他!当年曲哥哥去西南之前,云晋言来找过他,回来之后,他也来见过老爷!一定是他!指使他人杀了平西王,三年后旧事重提借此嫁祸季府!他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提及云晋言,姚儿像是失控般哭吼起来:“不知道他与老爷少爷说了些什么,老爷未再追查为何突然有人去刺杀平西王妃,还让少爷不再多管,亦不再反对小姐与云晋言的婚事,可当年知道此事的,除了老爷少爷和我,便只有他!” 黎子何拥住姚儿,讪讪笑道:“我本就没想过不是他!若非他,何人会在三年后重提此事?若非他有意为之,就算曲哥哥指使人刺杀平西王成功,罪责也不至于要诛九族……姚儿,我对他,早已不报任何希望……” 那么沈墨呢…… 平西王一事,即便不是曲哥哥亲自动手,既然爹不追究,那便是默许,这事,与季府脱不了干系…… 姚儿抬头,正巧看到黎子何双眼无神地愣住,忙扯出笑容道:“好了,不说他,我们不说他!小姐还活着,一一还活着,小姐也不怪姚儿,姚儿再无所求,小姐我们出宫可好?冯爷爷说得对,就算我们报仇又能如何?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活着的人即便死了,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当初便是我不肯听冯爷爷的话,才害了他。我一人之力无法出宫,本想着去冷宫陪一一一辈子,可如今你还活着……我们再逃一次!逃出这吃人的皇宫,小姐,好不好?” 姚儿笑着,眼泪掉下来再擦去,殷切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垂眸避开她的眼神,沉默。 “小姐……” “今夜太晚,我先走了,会再找机会过来。”黎子何蓦地站起身,一边挽起长发贴上喉结,一边头也不回地快步行到窗边,开窗,跳落。 毫无意外地掉在满是药香的怀里,手上一暖,被另一只手牵住,跟着他缓缓前行,风过,吹地双眼干涩刺疼,压住哽咽轻声道:“沈墨……你真的,不曾有过恨么?” 夜色沉寂,耳边只有风声,未等到淡然的声音,亦未等到肯定的回答。 恨为何物? 若无情,何来恨? 若非十五年青梅竹马倾心相许,对云晋言全心全意地信任托付,反目背叛之时,又怎会有那般铭心刻骨的痛?若非十八年来家人宠极爱甚,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滚落头颅那一刻,又怎会恨入骨髓?若非恨到心殇,又怎会孤注一掷毅然回宫,低声下气虚与委蛇只为伤到那负心人哪怕一丝一毫? 至亲之人,悉数命丧至爱之手,教她如何放下恨? “有人与我说过……” 沈墨淡淡的声音终是飘来,却被黎子何一口打断:“我不要听别人与你说过什么!不想知道别人的想法!我要知道你的想法。你,恨不恨季黎?恨不恨季家?” 黎子何拉住沈墨的手,止住他向前的步子,决绝看入他眼里,他这般心思,该是在平西王遇刺时便知晓是季家所为,他未对季家动手,不代表他不恨,或许,阻住他报仇的,一直是平西王妃曾经与他说过的话罢了…… 沈墨回头,浓黑的眼里映着月色,波光徐徐,却深不见底,看不到丝毫情愫,拨开黎子何的碎发,轻笑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人,已经死了。” “可我……”就是季黎…… 话未出口,已经被温热的唇堵上,流连辗转,细细地吻着,唇畔,鼻尖,脸颊,眼角,轻缓地滑到耳边,好似喟然长叹,又好似蜜语誓言,随风入耳,淌在心尖:“我爱你……与他人无关……” 风起,吹散耳边温暖,双手相执,细碎的脚步声隐隐响在浓郁夜色中,随着轻淡的对话两两相溶。 “沈墨,救一一的法子,你想到了么?” “嗯,三日后,叔父入宫,趁乱送他出去,一切已安排妥当。” “带上姚妃……” “嗯,好。” “带上暮翩梧……” “嗯,好。” “沈墨,还有,我……”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两日后,叔父入云都,云晋言必设宴款待,如今我身份暴露,叔父若来,我必定相随左右,无法脱身,届时我让叔父醉酒,送他回府,借机离宴。云晋言对叔父有所防范,大批御林军会布置在宴会附近,且他近来对冷宫不闻不问,我们要入得冷宫很容易,可出宫却是困难……”沈墨摊开地图,指了指冷宫,再指了指四处大门,每处都有人把守,想要混出去,着实不易。 “你以前是如何入宫的?”黎子何拧眉,这宫中她甚是熟悉,若无腰牌,东宫西宫之间的游走都会引人怀疑,更不说带着一个孩子直接出皇宫…… 沈墨沉声道:“往日我在御林军中的眼线有数百名,总有轮到他们值夜的时候,他们巡视的路线时间有一定规律,只要事先知道,出来和进去的时候绕开御林军便可。” “如今只剩下少数……”黎子何想想有些歉疚,若非她,沈墨辛苦放下的眼线也不会这般容易被揪出来。 沈墨像是没听到黎子何的话,仍是看着地图:“我之前的打算,夜宴之时命人去冷宫接季一,叔父醉酒送他离场,接着放火,梨白殿抑或桃夭殿,宫中必乱,叔父身宽,季一却小,让他抱着叔父藏在披风之下,也无人敢查。你若想带姚妃出去,那火烧之殿便选在桃夭殿,我命余下的内应直接劫走她。我和叔父向东,劫走姚妃之人向西,于城北汇合,一旦出了云都城门,便会有人接应。” “嗯……”黎子何微微颔首,忽觉不妥,忙问道:“城外有人接应?有多少?可能保得安全?” 即便冷宫动荡未被云晋言发现,姚儿被人带走,不可能不知道,嫔妃被劫,势必派人追击…… “至少九千。”沈墨肯定道,对上黎子何的眼,宽慰笑道:“子何莫担心,有我在,定保他二人安全。” “那……暮翩梧呢?” “让他在丞相府等着,入夜便会有人去接。”沈墨垂眸,淡淡道。 黎子何了然点头,沈墨接着道:“若你未被唤去赴宴,便拿着腰牌,夜宴途中出宫,若被唤去,火势一起,必无人顾你,仍是拿着腰牌直接出宫,往南门走,那夜守城门的侍卫已经打点过,不会为难你。” 沈墨指了指地图上的南门,只要子何想出宫,任是谁人都无法拦住。 黎子何脸上仍是有些担心,轻声道:“若出了纰漏,先保一一和姚妃……暮翩梧,也不用去接了……郑颖迟早玩完。” 沈墨叹口气,揽住黎子何,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前,再次郑重道:“放心,皇宫之外还有一千伏兵,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有事。” 黎子何重重吸了一口药香味,眸光闪烁,点了点头。 “但是……”沈墨扶起她,对上她的眼,眼里墨色沉淀,一字一句清晰道:“再此之前,有些话,我必须与你说。” 黎子何目光又一沉,点头。 大雪之后的晴日,比起落雪之时更冷人觉得阴寒,寒气像是无孔不入,一个不留神便钻到身体每个角落,黎子何从勤政殿出来,打了个寒颤,这几日替云晋言诊脉,或有意或无心的总在盘算着云晋言的心态,若他有些异常的举动,试探自己或是问问沈墨,自己还会心安一些,可他正常到什么都未察觉的模样,反倒让自己不安。 这便是所谓的“做贼心虚”? 黎子何笑着摇摇头,不着痕迹瞥了一眼附近御林军,绕着路快步往冷宫行去。 冷宫仍旧无人看守,积雪都未除过,比起上次来又厚了几分,黎子何一深一浅地踩到驻魂阁,再看了一眼四周,才提步进去。 一上楼,无意外的一片黯沉,轻轻唤了声:“一一……” 叫唤声落地,棺材盖马上动了动,闷闷的几声响,黎子何忙上前,推开盖子,季一趴在里面,全身被棉絮紧紧裹着,脑袋搁在两手上,见到黎子何,大眼一亮,轻轻笑着,露出左脸的梨涡。 那双透彻的眼,光亮几乎闪到黎子何,她眨了眨眼,止住酸涩,笑道:“一一,里面不闷么?” 季一摇了摇脑袋,指了指前方的骨灰罐,又是一笑。 黎子何弯下腰,欲要抱起季一,被一道沉声喝住:“外面寒气重!平日这盖子都是开着,听到楼下有动静才会关上,一一不会被闷到。” 黎子何回头,郝公公正在自己身后。 “郝公公。”黎子何拱手行了一礼,被郝公公拦住:“黎御医多礼,是我该谢谢黎御医才是!” 黎子何讪讪一笑,看了一眼季一,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多犹疑,直接问道:“我和娘娘商量过,打算送公子出宫,不知郝公公可愿同行?” 郝公公面色微变,心疼地看着季一,最后点头道:“我护着你们出去!” “那……”黎子何犹疑道:“你呢?” “呵呵,我在这宫里,呆了一辈子啊……”郝公公轻笑,神色难辨,叹口气道:“我有武力自保,无需为我担心,必定侍奉小公子到底!” 黎子何心中一热,骤然而生的谢意生生堵在喉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没有立场开口言谢,只能感激看着他,重重点头。 “这是整个计划,郝公公务必看好,子何不便多留,先行告辞!”黎子何从怀里掏出一片折叠好的纸张,隐约可看到黑色的墨迹画满了整整一张,双手递给郝公公。 郝公公接过,满是皱纹的手略有颤抖,轻轻打开,略扫了一眼,对着黎子何拱手道:“一切凭娘娘和黎御医安排!” 黎子何点头,看了一眼季一,见他仍趴在那里,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递到他面前,微笑道:“给你,喜欢么?” 季一笑,两眼好似闪烁的星星,白嫩却干瘦的小手抓过糖果,对着黎子何点头。 黎子何眼眶一红,摸了摸他的脑袋,撇过眼,头也不回的离开。 时间紧迫,从冷宫出来,黎子何径直奔向丞相府。 既非初一,亦非十五,郑颖自是在家,见黎子何过来,不屑地瞥了一眼,招呼都未打,转个身便走了。 黎子何礼都未成,受了个白眼,也不气恼,站直了身子自行往暮翩梧房中去,郑颖这长到头顶的两只眼,不由她动手,也会有人挖下来! 刚推开门,便听到暮翩梧沉闷的咳嗽声,黎子何反手关上门,见到半躺在床上的暮翩梧,忙上前,皱眉道:“未服药么?” 暮翩梧轻笑,颔首:“喝过了,只是这天,有些太冷了。” 黎子何帮他披上外衣,又听他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前天不是才来过么?” “嗯,有些事情与你说。”黎子何眼神闪了闪,坐在床边,竟有些微微发愣。 “怎么?上次我给你的东西,看不明白么?”暮翩梧压低了声音,带着笑意问道,试着把身子往上挪挪,黎子何忙起身扶住他,让他好使出力气。 “不是。”上次他给的,都是一些郑颖贪赃枉法的证据。 “那怎么?” 黎子何垂眸,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沉默了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深吸口气,对上暮翩梧的眼,道:“两日后我便出宫,你可愿随我离开?” 暮翩梧脸上笑容僵了僵:“出宫?你……不是要报仇么?” “我要送出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黎子何未抬眼看暮翩梧,而是看着窗外的积雪絮絮道。 “你们打算如何出去?”暮翩梧忙问道。 黎子何转过眼,看住暮翩梧,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芒光,眼皮都不眨,除了一一的存在,将之前沈墨与她说的计划一字不漏说给暮翩梧听,接着握住他的手:“暮翩梧,你愿意……抛下报复郑颖的想法,与我走么?会有人来接你,你在丞相府等着便好。” 暮翩梧不语,被黎子何握住的手愈发冰凉,半晌,抬眼,笑问:“你真的会走么?和我,和那件重要的东西一起?” 黎子何怔了怔,点头。 “那好,两日后,我便出丞相府。”暮翩梧抽开手,闭着眼轻声答道。 黎子何看着苍白到病态的暮翩梧,又怔住,双唇抖了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眼神一沉,咬牙起身,留下一张驱寒的药方,匆匆离开。 两日时间,天气终是渐渐转暖,平西王入云都,觐见皇上,是自云唤回云都后另一件大事,宫中一早便开始忙碌,时至今日,万事准备妥当,只等谢千濂入宫。与此同时,太医院从昨日起一片喧闹,一直备受瞩目的御医沈墨,昨日不知是何人爆出,竟是上任平西王世子,今日随行伴平西王左右。 院内热闹,沈墨房内,却是一片压抑,偶尔有沈墨的一两声咳嗽。 黎子何将手上的汤药递给他,扶了扶额,轻声道:“已经和姚妃说好,今日她自是知道该如何行动。” 沈墨点头:“云晋言昨日未让你出席?” “没有。”黎子何垂眸摇头,昨日去替他诊脉时,云唤也在勤政殿,她一进去,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两双眼睛齐齐盯着她,她垂首敛目,生怕举止异常引人怀疑,云唤她记得见过,可长得什么模样,老早便忘了,也不敢抬头哪怕扫一眼,诊了脉便退下,云晋言也未说让她今日出席晚宴的话。 “那……”沈墨顿住,压住咳嗽,扳过黎子何的身子,让她对上自己的眼,正色道:“若一切顺利,中途你一定记得出宫!南门!” “嗯。”黎子何点头。 “你记着,我等你。”沈墨倾下身子,在黎子何额头留下一个吻,转身离开。 黎子何跌坐回桌边,动了动刚刚还被沈墨握在手 斩情丝 完整版第21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手心的五指,看着窗外雪色里的枯木,冬日,还很长,枯木,何时才可逢春? 大凰宫,灯烛闪亮,宫内好似白日一般,亮黄的光透过门窗倾洒在雪地上,蕴暖的淡黄|色铺了一地,却仍是泛着寒光,宫门之前的大道早被清理干净,铺上厚实的印花绒毯,留下一串串纷乱脚印。 宫内,云晋言坐在首座,上次晚宴时空乏的嫔妃之座已尽数占满,左边是最为得宠的白贵妃,其次是新上任的尚书之女渝妃以及刚刚受封的各嫔,主座下来,左边第一位为云唤,右边第一位本该为郑颖,此时让给谢千濂,旁边是沈墨,沈墨对面,云唤旁边的是郑颖。 “今日与诸位爱卿能齐聚一堂,朕甚感欣慰!先敬众爱卿一杯!”云晋言高举酒杯,眸中芒光闪亮,欢愉之情溢于言表。 谢千濂举杯,扫了一眼沈墨,见他低首垂眸,好似沉思,不着痕迹抽出手,推了推他,沈墨锁着眉头不耐扫他一眼,举起酒杯,附和着众人喝了一杯。 “平西王路遥人疲,千里迢迢赶来,朕甚喜,必与王爷先饮一杯。”云晋言举杯对着谢千濂笑着,眼神却不时瞥向沈墨。 谢千濂亦举杯道:“蒙皇上厚爱,先干为敬!” 说话间,酒已下肚,云晋言眸光一闪,并未多语,直接喝了酒,再倒一杯,敬向云唤:“皇叔不日启程远离云都,为国效力,为侄为君,朕皆该敬皇叔一杯。” “谢皇上!微臣惶恐!”云唤举着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谢千濂吹了吹胡子,不着痕迹瞪了云唤一眼,自顾自倒酒喝着。对面的郑颖看了看众人,眼珠一转,忙举起酒杯道:“皇上!容臣多言,如今国盛民安,乃皇上励精图治之果,微臣代百姓,代百官叩谢皇恩,皇上万岁!” 说着由头到了一个大礼,这才喝下手中的酒,云晋言笑着颔首,紧接而来的自是百官纷纷效仿。 “众卿无需多礼,亦勿局促,依朕所言,随意便好。” 云晋言撂下话,殿内慢慢热闹起来,百官之间互相敬酒,宫女太监忙于上菜换碟,丝竹之声渐起,舞姬助兴。 沈墨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双目不离云晋言的苏白,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瞥了一眼已经喝下几杯谢千濂,拿起酒杯对着谢千濂道:“叔父,与侄儿喝一杯可好?” 谢千濂几杯酒下肚,脸色已近通红,见沈墨敬酒,好似受宠若惊,忙举着酒杯凑过去:“哈哈,小墨第一次敬酒给我,喝,当然喝!” 两杯碰撞,清脆一声响,沈墨食指一动,恰巧触到谢千濂酒杯口,轻轻滑过,不着痕迹,收回手,举杯咽酒,嘴角荡出一丝淡笑。 舞到□,百官齐声叫好,谢千濂却在此时一头栽在桌上,“咚”的一声,众人眼光瞬时转移过来,或忿或乐地扫过来,沈墨忙起身拱手道:“皇上,叔父怕是醉倒了。” “哦?这节目还精彩着呢……”云晋言满眼的笑意,脸上露出遗憾之色:“如此,你便先扶王爷回去吧,天冷酒热,莫要染了风寒。” 沈墨行礼,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谢千濂退下,一出门便有人替他披上厚重的披风,沈墨将披风绕上前,被风吹得鼓起,扶着他远去。 黎子何看了看天色,拿好腰牌,白日出宫长时间不回,会引人注意,而夜间出宫又无缘由,若在晚宴之前也怕云晋言会有所怀疑,便只能选在晚宴途中,几件事情同时进。 身着御医官服,快步向南面行去,雪地里纷乱的脚印,一个叠上一个,再也辨不出属于谁,阴冷之气从脚底直直袭上脑,却让人意识更加清明,黎子何擦了擦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扫了一眼西方。 意料之中,突地大亮起来,火光冲天。 转过头,继续向南,一步,两步,心跳越来越快,双眼胀得生疼,脚底的麻木好似触及心底,低着头,只想一直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蓦地一只手臂,拦住去路,黎子何抬头,魏公公对着她微微弯腰,身后跟着数十名御林军。 大凰宫内,仿若万籁俱静,众人呆坐在矮桌前,看着西面木窗透过来的火红光亮,目瞪口呆,而刚刚还被他们称作英明神武的皇上,坐在主座上,嘴角带着的笑容好似渗着猩红的血光,口口声声道,这火,是放给他们欣赏外加取暖的,不许任何人去救! 黎子何被带入宫中,众臣按捺住不解,无数双眼齐齐看向他。 紧随黎子何而后的,是十名被押住的御林军,为首一人,手里紧紧拽着一瓷罐,贴了纸张,上书“季黎”…… “禀皇上,冷宫中发现此十人潜入驻魂阁!”押住十人的,同是御林军,说话者与他人绿色主调军服不同,红色为主调,显然官阶较高。 云晋言扬眉,笑道:“怎么?费尽心机入了冷宫,竟是为了一罐骨灰?” 抱住瓷罐者低头不语。 “朕还以为会发现什么有趣的物什……”云晋言低笑,顺势扫了一眼魏公公,魏公公收到眼色,忙上前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云晋言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展开来,眸中却是化作一片冰冷。 “禀皇上!二十余名刺客欲趁桃夭殿之乱劫走姚妃娘娘,被我等擒住,待皇上发落!”又一名御林军急匆匆快步入来,头都未抬便跪在地上禀报,声音洪亮,在宫内绕了个圈。 “娘娘呢?”云晋言随意问道。 “娘娘……”回答略有踟蹰:“回皇上!桃夭殿被烧,娘娘身边的宫女说……娘娘……旧疾复发!” “哦?”云晋言微笑,黑眸好似起了漩涡,看不清情愫:“把娘娘送到沉香殿,那里如何哭如何喊都扰不到旁人!至于今夜的刺客……斩!” “斩”字落地,本就安静的宫内瞬时又静了几分,听到几声突兀地抽气声,再无声响,众臣坐在原位,只觉得此时应该匍匐在地上跪在皇上跟前,可无人打头阵,坐也不是,跪也不是,便只有一动不动。 嫔妃更是惊住,苏白不明所以地坐在原位,原本看着云晋言的殷殷目光被他身上迸发的戾气逼了回去,硬是不敢再抬头直视,低眼,更加困惑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黎子何。 云晋言仍是笑着,故作不解地瞥了众人一眼,道:“众卿家无需紧张,朕今夜不过是整顿后宫罢了!顺带……” 云晋言顿住,从主座上踱步出来,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到了郑颖面前停住,郑颖一惊,再坐不住,忙跪下。 云晋言从袖间抽出一沓纸张,狠狠砸在郑颖身上:“顺带正朝纲罢了!” 郑颖浑身一抖,瞥了一眼散在地上的纸张,只一眼,便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口,重重磕头,语不成声道:“皇……皇上……皇上明察……” “朕当然会明察!”云晋言轻笑,对着刚刚还在禀报的御林军道:“把郑丞相一并押下去!要察的事情,多着呢!” 宫内死寂,只余脚步声,郑颖抬头,看看黎子何,再看看云晋言,还有地上那一沓纸,瞪大了眼,双唇颤抖着,几乎能听见牙齿磕动的声音:“我……我明白了,是……是你们……你们串通……” 话未说完,已经被人押起,却是连站直的力气都无,被人连抬带拖地架着出了大凰宫,一起出去的,还有始终抱着瓷罐不放被押住的“御林军”。 一时之间,除了空去的郑颖之位,宫中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现过,一切与半个时辰前毫无变化,一直安坐的云唤突然起身,跪下,大声参拜:“皇上英明!” 百官好似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跪地山呼:“皇上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内官员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山呼之声好似使得大凰宫都震了几震,而此时仍旧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黎子何,忽的显得突兀起来。 云晋言笑着看过去,见她毫不避讳地直视自己,眼中一片混沌,却看得出极力掩去了繁复情绪,心中没由来的一抖,一手拉过她,揽在怀中对着众人宣布:“黎子何奉朕旨意,女扮男装潜伏太医院,助朕捉拿刺客,寻j臣贪污之证有功,今日起,封作黎妃!” 极静之后,是此起彼伏地抽气声,众人无法抑制地纷纷抬头,只见到这名女扮男装立功封妃的女子,瞪着皇上,眼里却是再掩饰不住的恨意! 云晋言满面满眼尽是笑意,拉过黎子何的手,缓缓倾身在她耳边,柔声笑语:“沈墨啊……为师为父,养你教你,可曾告诉过你,当年,是谁逼朕灭季府满门?”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冷风含着冰雪突地袭进大凰宫内,灭了几盏宫灯,明晃晃的厅内顿时暗了几分,黎子何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云晋言的话,未在她脸上掀起丝毫波澜,垂着眼,密长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轻微颤动,突地两眼一抬,直直看向云晋言,嘴角扯出轻笑:“你是想告诉我,是沈墨‘逼’你灭了季府?包括九族?” 黎子何眸中锐利的锋芒让云晋言揽住她的手不由紧了紧,未想到黎子何会是这么从容的反唇相讥,略有怔忪,片刻便回过神来,笑着拉过她的手,死死扣住,不顾跪在地上的众臣,身后的嫔妃,拖着她快速踏着地毯离开。黎子何不想让自己过于狼狈,近乎小跑才跟上他的步子,不用抬眼便知道他在往龙旋宫走,用力抽了抽手腕,反倒被他越扣越紧。 “季家人?隐姓埋名混入皇宫意图报仇?” 入了龙旋宫,云晋言左手一甩,长袖挥过,黎子何被狠狠甩在地上,双手刺痛,在地上擦出点点红殷,忍着疼想要爬起来,腿一动,拉筋折骨般的疼痛,半撑着身子再动弹不得,只看着云晋言对她不屑笑道:“朕倒真想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玩意来,结果就是想偷走你家小姐季家皇后的骨灰?劫走季家的婢女?未免可笑了些!” 黎子何垂眸,不语。 “朕也算为你想得周全,往后日日在我身边,找朕报仇的机会多得多,你觉得朕说的,是否有理?”云晋言站着,居高临下睨着黎子何。 黎子何笑,擦了擦两手,轻轻颔首:“的确有理。” 云晋言扬眉,双手背后,细细看着黎子何的脸:“你不好奇朕如何知晓你的身份,识破你们的计划?” “无所谓,败便是败,我认了。”黎子何面色不变,淡淡回答。 “哈哈……”云晋言大笑,笑意并未溶入眼底:“还真是沈墨的徒弟,性子都如此相似! 难怪他对你视若珍宝,只是……你说,他听到你被封为妃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黎子何眼神闪了闪,撇过眼,撑着身子动了动腿,仍是剧痛,皱着眉头,干脆不动,云晋言却突地欺近,弯下身子,两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这般孱弱的身子,还真是惹人怜惜,难怪沈墨会对你动心……” 云晋言仍是打量着黎子何的神色,她身子略有僵硬,却不躲不闪,也不反抗挣扎,任由他抱到榻边。 “其实朕很好奇,季家哪门哪户,竟会生出你这般执着大胆的女儿?”云晋言放下黎子何,指尖轻缓滑过她的脸,带着温热的气息,顺着面部线条,滑过颈侧,缠绕在锁骨…… “皇上是想子何现在便侍寝么?”黎子何睁眼看头顶明黄帷幔,平躺在榻上,隐在袖间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极力克制住颤抖,吐出来的话却是极其不经意的淡然,还带着些许嘲讽的笑意。 云晋言的手停住,幽深的眸子对上黎子何的眼,突地轻笑:“子何?黎子何……季黎?用这个名字,你是想告诉朕,你为季黎而来?给你一个黎妃的名头,也不枉你用此名的一片苦心……” 黎子何像未听见,撇开眼,不语。 “现在不说没关系。”云晋言站起身,弯下腰,捏住黎子何的下巴,迫她对上自己的眼:“今后,朕有的是时间弄清你!” 说罢,甩开黎子何,背着手,抬步离开。 黎子何强迫自己放松的身子这才完全缓下来,僵硬的十指一根根松开,斜眼看着偶尔噼啪作响的灯烛,目光逐渐冷厉,随即泛出浅幽的哀愁,却在即将溢出眼眸的一瞬闭眼,转过脸,深深埋在枕间。 三日后,云晋言不顾众臣反对,执意封御医黎子何为妃,赐居晨露殿,宫内一时风声鹊起,沈墨为上任平西王世子一事还未缓过神来,再来一个御医女扮男装潜伏太医院,还一夜之间被封为妃,令人乍舌,与此同时,屈居御医的世子沈墨,传闻一病不起,平西王特地入宫请旨,辞去御医官职,在云都平西王府邸养病。 勤政殿烟雾缭绕,两人在矮榻上盘腿而坐,手执一子,看着眼下的棋盘不语。 “我说你为何一定要留下那个黎子何?还直接封妃?明知她是季家人,杀了不是更干脆!”云唤抚了抚胡子,含笑看着云晋言,眼里精光流转。 云晋言好似正在细究棋局,并未抬眼:“皇叔怕我会被她伤到?哈哈,区区小女子而已,能奈我何?至于纳妃,其中缘由叔父自是清楚,还问我作甚?” “咳咳……”云唤假意咳嗽了两声,又不解道:“那你为何偏偏与沈墨过不去?他也无意与你争权,这般刺激他,有何好处?” 云晋言眸色一沉,执子不语。 云唤重重叹口气:“果真情字伤人……沈墨枉为神医,自己重病,却是束手无策,听闻那咳嗽声一响便是整夜,平西王府上下都……” “皇叔又为何偏偏与我说起他?我厌他恶他,如此而已。”云晋言放下一字,抬眸不悦道。 云唤打量着云晋言的神色,摇头轻笑:“只是提醒你,莫要轻易碰‘情’罢了。” 云晋言自嘲一笑:“皇叔认为,如今还有谁能让我动心?” “也是……哈哈,是我多虑了!”云唤大笑,再看棋局,已经丢了大半,干脆甩手道:“不下了不下了,老了,下不过你。” “皇叔过谦了。”云晋言也不强求,开始收棋。 “对了,你不是说这次可以抓住平西王的把柄?”云唤本欲起身,突地想到什么,又坐回原地问道。 云晋言面色一僵,沉吟半晌道:“那日,他们计划是由平西王借醉,带那件重要物什出宫,可遣去拦住他们的人,并未从他身上搜到任何东西,冷宫那群刺客,所行方向也与平西王完全相反,按照之前设想,倘若在他身上搜出宫中之物,当然可以拿住他的把柄,可那日御林军照我指示强行搜身,什么都未搜出来,反倒是我理亏了……” “也就是整个计划漏了一笔?” 云晋言摇头,若有所思道:“桃夭殿大火,刺客劫持,平西王醉酒,沈墨送他回府,冷宫有人闯入,黎子何欲从南门出宫……一切未有差错,他们时间上有所误差也算正常,或许我再耐着点性子晚点搜平西王的身,便能搜出那罐骨灰……” “那你近日还搜冷宫作甚?” “总觉得哪里不妥……”云晋言眉头微锁:“此前派人守住冷宫,御林军发现过异动,却未能抓住人,倘若那是沈墨的人便也罢了……” “等等!”云唤伸手止住云晋言的话:“你说那沈墨,没问题吧?若说是他要抢骨灰,他爱季黎,来抢抢人还合情合理,可现在就是一罐灰,他抢来作甚?若说是黎子何要抢骨灰,无论怎么说,他与季家也算有一笔血仇,他就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帮她?” “呵呵,皇叔忘了刚刚自己说过什么?” “情字伤人?”云唤恍然大悟,连连摇头道:“哎,情之一字,当年在皇兄身上我便是不解,如今,仍是不解……” “皇叔,晋言有一事相求,皇叔可愿一听?”说道先皇,云晋言好似不太愿提,打断拱手道。 云唤笑呵呵道:“你我叔侄二人,私底下还讲究些什么,直说便是。” “冷宫一事,我总觉得哪里被我疏漏……可御林军大张旗鼓搜了这么些日,也未有所发现,继续下去怕仍是无果,皇叔可否趁着空闲之时去冷宫暗暗查探一番?” “哈哈,没问题!说不定被我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哈哈……”云唤爽朗大笑,面露红光。 “还有一事,皇叔接手的顾家旧部,可还安分?” “没事!”云唤大手一挥,乐道:“好歹我也带兵这么多年,谁敢不服我?再过几日我出云都去各地军营巡视一番,军心必稳!” “那便好。”云晋言微笑颔首。 “郑颖,你打算如何处置?”云唤收住笑,正色问道。 云晋言扬眉,突然想到今早黎子何的女子装扮,水袖罗裙,云鬓黑丝,身姿纤细,妆容淡秀,让人想到雪中幽然绽放的梅花,令人眼前一亮。 垂下眼睑掩住笑意:“如何处置他?当然交由助朕除他之人来决定。” 黎子何轻衣便服,发间只有一根木簪,神色淡然,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行往刑罚司。 “当年郑颖带走一批季相门生,倒戈指证季家,也算是你的仇人之一,你不是想报仇么?给你机会亲手除掉他,如何?” 今日一早,云晋言下朝便到晨露殿,说了这么一句话,黎子何只余轻笑,他以为她会拒绝?以为她不敢亲手杀人?却不知,杀人,早已不是第一次……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果然在云晋言眼里看到了意外之色一闪而过。 亲手除掉害过季府之人,六年来日日夜夜做梦都在念想的事情,她怎会拒绝? 刑罚司众人该是接到过指令,见黎子何过来,齐齐跪地参拜,黎子何有一瞬间恍惚,多少年前,她在宫中,所到之处,人人跪拜,季家皇后,那时候是一个怎样荣宠至极的象征?如今好似一切回到起点,她再次入了云晋言的后宫,以前是唯一,如今是之一,以前她爱他,如今她恨他。 郑颖被锁在刑架上,浑身脏污,却显然还未动过刑,听见人声忙抬头,嘴唇干枯,面色惨白,形容憔悴,本还闪烁着希望的眼一见到黎子何便暗了下去,再看到黎子何一身女装,眼睛瞬时瞪大,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吸引黎子何眼光的不是狼狈的郑颖,而是屋内的一抹亮光,像是唯一干净存在般的一身白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仍是含着淡笑看她。 黎子何垂下眼睑,一眼瞟到刑架旁边的鞭子,快步过去,拿在手中,鼓足力气,扬手便是一鞭。 “啊!你……”郑颖一声惨叫,因为疼痛面色涨得通红,上身从左肩斜向右边长长一道血痕,还未说出话来,眼前一闪,又一鞭,连喊都来不及,又是一鞭。 黎子何的手臂扬起,放下,扬起,再放下,抽得屋内灰尘四起,抽得惨叫不绝,抽得手臂酸涩,抽得气堵心头,抽得泪水弥漫…… 不为季黎,不为季家,只为暮翩梧。 迷蒙中又见到黝黑的脸,对着自己咧开嘴笑,见到金黄的梧桐树底,他拉过自己手,放在掌心:“以后,我来保护你。” 可他说,人,是会变的。 寒风里飘飞的白衣,孱弱的背影,嘴角惨淡的微笑,眼底凄迷的暗芒,变了,原来早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在雨中畅快奔跑的小梧,不再是那个善良干净的小梧,不再是那个只会保护小雨的小梧,这些,全因眼前这个人! 手上蓦地一紧,欲要甩下一鞭的手被人阻住,模糊中看到暮翩梧,漆黑的双目深不见底,脸上的笑意散去,淡淡道:“够了,他晕了。” 黎子何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蓄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看到血肉模糊的郑颖,手一抖,鞭子掉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茫然抽出手,转身欲走,暮翩梧开声喊住:“你,没什么想要问我?” 黎子何背对着暮翩梧,泪水却是止不住,克制住哽咽,深吸一口气,按捺不住心底疑惑,轻声问道:“为什么?” 暮翩梧垂眸,低下头,好似沉思,不语。 黎子何蓦地转身,擦去眼泪,直直看住暮翩梧:“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你可曾记得当年梧桐树下的诺言?” 暮翩梧浑身一颤,抬头,面色愈加惨白,双唇见不到一丝血色,突地笑起来:“当年?梧桐树下的诺言?哈哈,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有多少次后悔自责,悔当年愚不可及,悔当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谁来还我的一世?” 黎子何眼里的失望,化作绝望一圈圈荡漾开来,掺杂着疼痛,漫起雾气,低下眼:“我说过会帮你……为何,你不信我?” “凭什么?”暮翩梧轻笑,转动轮椅,避开黎子何的眼:“你以为你是谁?医童?御医?凭什么除去丞相救我出府?” “所以你选择云晋言?” “良禽择木而栖。”暮翩梧毫不犹豫地回答。 黎子何哽住,暮翩梧说的话,她无立场反驳,是她害得暮翩梧受杖刑残了腿,是她害得他被弃城外,却无能将他寻回,若非郑颖,他早已无命,是她一手毁了一个干净的孩子,还有什么立场来责怪?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与其说是郑颖毁了小梧,不如说,是她自己…… 眨了眨酸疼的眼,黎子何轻声道:“倘若我说……真的可以救你出去,你还会……这么选择么?” “倘若?这世上没有倘若。”暮翩梧始终背对黎子何,声音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意,黯沉的光线,勾勒出削弱的肩背。 黎子何自嘲地笑,踏出的步子好似无比沉重,在第二次见到暮翩梧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难怪那夜云晋言特地宣她诊脉,难怪他故意握住她的手,说堪比女子,难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探……原来,他早就从暮翩梧嘴里知道自己是女子! “你不觉得你可笑么?”暮翩梧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女子,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凭什么复仇?” 黎子何顿住脚步,回头,决绝道:“女子又如何?只身一人又如何?可笑又如何?或许无权,无势,无智,无谋,我有的,不过一条命,意难消,恨未平,即便是拼得头破血流玉石俱焚身心俱残我要他血债血偿!”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一句话,低沉而有力地响在刑罚司阴暗的罚房内,暮翩梧背对着黎子何的肩臂好似瞬间沉重几分,嗤笑:“你也未必信我不是么?你说会有人去丞相府接我,人呢?” “去接你,然后等着被云晋言的人一网打尽?”黎子何的声音已是有些冷硬,苦笑道:“我想信你!即便最后一刻也不愿放弃你,可终究……” 黎子何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奉劝一句,官场险恶,君心难度,若求安宁,不如归去。” 话落音,再无迟疑,快步出了刑罚司。 暮翩梧低首,轻稔十指,低笑呢喃:“不如归去……” 雪过天晴,白日澄蓝的天,到了傍晚时分迅速阴沉下来,晨露殿安静,不是没有人气的死寂,而是少了虚浮聒噪的安宁,只因殿里的主人,能靠在榻上,不言不语便是整日。 黎子何斜倚榻上,眯着眼看窗外,面色沉静,眸中无波澜,入画女子一般,长发垂肩,轻裘裹身,幽幽的恬淡气息萦绕在四周,让人不忍打扰。 云晋言入门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宫女太监静立一边,他的黎妃旁若无人地看着朦胧夜色神游远方,连众人的行礼之声都好似未曾听见。 “爱妃可是在挂念师父?”云晋言含笑坐在黎子何身边,伸手便想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眼神一闪,撇过身子,将手抽出,不予理会。 “朕猜错了?”云晋言看住黎子何,想要抓住她脸上每一丝变化,续道:“今日平西王来见朕,想要朕的爱妃去替他那侄儿看病,说他病得站都站不稳,又有怪癖,重病从来只让徒儿照顾……朕也不忍见他恶疾缠身,只是,子何既已为朕的妃子,当然不可随意出宫,更何况是要照顾其他男子……” 黎子何垂眸,仍是不语。 “哈哈,看来朕高估了你师徒二人的情谊,”云晋言大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倾过身子捏住黎子何的下颚:“你说,究竟要怎样,你才会有点反应呢?哭也好笑也好,总比当个木偶娃娃好吧?” 黎子何抬眼,木然看着窗外,好似并未听到云晋言的话,云晋言眸色一沉,扣住她下颚的手力度加重,对着红唇倾身狠狠吻了下去,黎子何眉头一拧,用力咬下去,唇齿之间的龙涎香,瞬间被咸涩的血腥取代,云晋言微怒,猛地推开她,见她唇边的血渍,好似妖异的蔷薇花,随着一丝轻笑绽放开来。 “不如,皇上拿出季黎的骨灰,挫骨扬灰!或许……能让我有些反应……” 低吟吟的笑,让屋内凉意陡升,云晋言未料到她会突然说到季黎,眸光一暗,擦去嘴角的血渍,轻笑道:“还真是忠心耿耿的季家人!” “当然!皇上莫要忘了才是,暗杀,下毒……呵呵,枕边人,防不胜防……”黎子何翻了个身坐直,冷笑着道。 云晋言突然想到什么,恍然笑起来:“你也知道你是朕的枕边人?说这话来威胁朕,反倒提醒朕还有一事未做……” 说话间,手滑到黎子何颈间,扯住她的衣襟,大力一拉,“嘶啦”一声,月白色外衣被撕成两半,从身上滑落,露出白色亵衣,黎子何垂眸,顺势扫了一眼殿内殿外,众人被云晋言遣在外面,齐齐站了两排,夜色中低着脑袋,动都不敢动。 黎子何轻笑:“强迫女子,是皇上所好么?” “呵呵,朕只是好奇你脸上还会出现哪种表情,你知道你吸引朕的地方么?恨意!你看着朕的满眼恨意……” “我看着你的满眼恨意让你想到,若季黎在世,也会如此看你,可对?”黎子何低笑着打断云晋言的话,冷然对上他的眼。 云晋言手上一抖,黎子何继续笑道:“你说服自己是想刺激沈墨才将我留在身边,实际上,放不下在我身上寻得的季府气息,可对?” 云晋言的身子完全僵硬,像被人一击即中般,刚刚挂在嘴角的笑意早已消散,幽黑的眸子突地深不见底,黎子何笑得更加欢畅:“若想寻季黎的影子,你直接去找苏白不是更好?她那笑,可是有七分像我季家小姐……” “还是你觉得……”黎子何一手攀上云晋言的肩,动作轻柔舒缓,多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般,轻轻揉捏:“我,比起苏白空有的皮囊,更让你心动?” 云晋言的眸光,瞬间乱了,这手势……这力度…… 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抱住黎子何,像失而复得的宝贝,再次重重吻下去,黎子何抬眼,透过云晋言的肩,看到面色煞白的苏白,死死咬住下唇,含泪扭头离开。 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在唇齿揉捏下崩开,浓稠的血液和在齿间下肚,黎子何的手不知何时滑向枕间,抽出的匕首泛着寒光,对准云晋言的后背,眼神一凛,手臂高扬,下沉,却在最后一瞬被推开,手腕被死死扣住,匕首应声而落。 “你想杀朕?”云晋言的眼里有一丝血红,低哑的声音阴沉问道。 黎子何笑:“我入宫本就是为报仇,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晓,多此一问!” “如今你是朕的妃,要金要银,要荣华要富贵,朕都能给你!杀了朕,你有何好处?”云晋言扣住黎子何手腕的力度加重,拉过黎子何低声问道。 “你这般无心无情之人,连爱都不懂,可会懂何为恨?”黎子何冷眼瞪过去,用尽了力气抽出手,厉声道:“除非我死,否则,不会放弃报仇!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不想被我伤到,离我远远的!” “说到底,还是怕朕动你的身子?”云晋言神色恢复正常,挑眉轻笑道:“放心,朕对强抢无兴趣,朕等着,你亲自送上门的那一天!” 说罢,冷睨了黎子何一眼,甩袖离去。 黎子何面色依旧沉静,自己起身入了里间,再找出一件衣服换上,擦了擦唇边的血渍,对着镜子重新打理一番,拂过发鬓,突然发现自己的十指完全不受控制的颤抖,垂下眼,捏了捏拳,披上披风出了殿门。 “谁都不许跟上!”临行前冷声喝令,晨露殿众人不是第一次见识黎子何的冷然,无人敢多言,纷纷退散不敢跟上。 黎子何抬头看了看半弯弦月,清幽月光泛出几丝凉意,伴随左右的几颗辰星闪闪烁烁,日新月异,又有什么会是一层不变? 到了沉香殿门口,殿门刚好打开,悦儿探出脑袋,一见黎子何,面色一喜,将门开得大了些,出来迎上前道:“黎御……娘娘……” “唤我子何便是。”黎子何一听“娘娘”二字便皱起眉头,打断悦儿道。 “悦儿还是唤黎姑娘吧。”悦儿微微行礼,接着引黎子何入殿。 沉香殿未点暖炉,连个服侍的宫女都没有,姚儿本坐在榻边,拿着针线在研究什么,抬头见黎子何,马上放下,笑道:“小姐。” 悦儿微微俯身便退下,黎子何上前瞅了一眼姚儿放下的针线,还未完成的绣品,绣的一株梅花,花瓣还未成形。 “姚儿不冷么?”黎子何拉过她的手,冰凉凉的,搓了搓。 “不冷。”姚儿柔笑摇头:“小姐以前最爱桃花和梅花,姚儿好久没给小姐绣花样了,这不,在这里闲得慌。” 黎子何笑容僵了僵,那是以前,如今她无所喜好,只想看着他们都好好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要姚儿喜欢,便随着她吧。 “小姐,一一呢,真的救出去了?”姚儿放下刚刚拿起的针线,担忧问道。 黎子何重重点头,送出去了,在他们行动的前一晚,便将一一送出去了。 “那就好。”姚儿眼里闪现雾气,好似看到一一就在眼前,笑道:“一一出去了,就能治病,能说话了……” 随即又想到什么,担心道:“可是小姐,冬天河水那么冷,一一受得了么?顺着河水游到北湖,少说要一个时辰,一一的病,会不会更厉害了?” 黎子何握住姚儿的手,看到她惊慌的神色鼻尖一酸,摇头道:“不会,有人用内力护住他,不会有事,他现在在外面等着我们……” “嗯。”姚儿点头:“小姐说什么姚儿都信。可是,前几日不是说或许有机会走了么?怎会被云晋言发现?” 黎子何听着,面上失落更甚,脱掉鞋,爬上床,掀开被子笑道:“姚儿,你可记得小时候,我嫌冬日太冷,非要与你同榻,被爹狠狠地骂了一顿?” 姚儿眸光一亮,笑着点头:“那个时候小姐脾气犟着呢,老爷没办法,最后在外间给我置了张床小姐才罢休。” “今日我便不回晨露殿了,在这和你一起。”黎子何笑着钻到被子里,鼻尖一阵酸涩被强忍过去。 “云晋言会不会责怪?” “呵,他留我在宫中,便该想好了我不可能安安分分。”黎子何轻笑。 姚儿点头,将针线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脱了鞋褪去衣物,也钻到被子里,嘻嘻道:“小姐,这感觉……真像做梦……” “傻姚儿,不是做梦,我没死,以后,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嗯。”姚儿拉住黎子何的手臂,将脑袋埋在她颈窝,“等我们出宫了,就能带着一一,忘掉皇宫的一切,好好的活下去……” “嗯。”黎子何有些哽咽,轻声回答。 “对了,小姐,”姚儿突然抬头:“还有沈公子,照姚儿看来,只有他一人是真心实意的待小姐,可是……小姐,你们有算到云晋言会封你为妃么?若没算到,他……” 黎子何转个身,抚了抚姚儿的脑袋,拍着她的后背道:“姚儿别担心,会好起来的……我会带着你出宫,以后……你们都会好好的……” “嗯,小姐说的,姚儿都信。”姚儿轻声呢喃着,将脑袋埋了埋,呼吸逐渐平稳。 黎子何揽住她,睁开眼,暗光浮动,平日隐在心底的愁绪,此时无论如何抹不去,眼前一闪,又看到与沈墨商量出宫计策的那一日。 “在此之前,有些话,我必须与你说。”沈墨扶住她,一字一句清晰道。 “什么?”没有来的一阵心慌,总觉得他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升腾起的希望,完全幻灭。 “我与你说的计划,前提是,云晋言毫不知情。” “什么意思?” “暮翩梧此人,我觉得有些问题。”沈墨笃定道:“你上次找我要变声之药,是否因为觉得云晋言怀疑你为女儿身?”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重物锤击,狠狠地疼了一下,木然点头。 “此人在丞相府,身为男宠,虽说颇得郑颖喜爱,可也只是男宠而已!却突然被郑颖收为义子,还由你来诊脉。这些我查过,是在你升为御医之后,妍妃被打入冷宫,随之云晋言特地宣见过他,当日便多出郑颖义子的名头……” “等等!”黎子何面色发白,伸手阻住沈墨的话:“你的意思是,暮翩梧,从一开始便向云晋言泄露了我的身份?” “不错,否则他为何不查你向他投毒的原因?明知你要报仇,还能如此惬意?包括我,他未找人来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因为他手下有这么一颗棋,你我若有异动,他定会知晓。” 黎子何怔住,沈墨叹口气道:“倘若我的猜测是真,此次计划,必定全盘尽失。” “那要如何?丢下暮翩梧一人么?”黎子何有些茫然,她自己都察觉到云晋言或许知道她的女儿身,知道此事的只有沈墨,暮翩梧,沈银银三人而已,沈银银早已离开云都,那便只有沈墨……或是暮翩梧…… 暮翩梧也曾对自己说过,要提防沈墨…… “若你信我,此次行动,不可带上暮翩梧。” 黎子何面色一暗,暮翩梧的现状,是她一手造成,这些,也只是沈墨的猜测,如何能仅仅因为猜测便放弃暮翩梧? “你若不想放下他,我们将计划稍作修改便是。”沈墨再叹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轻拍着安慰。 “如何修改?” “先救冷宫里的孩子出去。倘若云晋言得知你我的计划,必定将注意力放在叔父入宫那天,我们提前一日,将季一送出宫,叔父入宫那日,一切按照原计划,我令原本去接季一的人,只是去冷宫捣乱迷惑视线,除了这点,其他都不变,倘若暮翩梧未将计划泄露,带着他一起走,倘若计划并不顺利,不会有人去接他,你和姚妃暂时留在宫中,云晋言想拿你为把柄要挟我,不会待你如何……他也不会怀疑到我们事先行动过一次……” “你们去冷宫拿季黎的骨灰吧……如此一来,云晋言没有理由将罪责推脱到你们身上,大不了说那些人是季家旧部,去抢季黎骨灰。” “她的骨灰……在那里?”沈墨神色一闪,略有迟疑开口问道。 黎子何点头:“拿出骨灰还可分散云晋言的注意力,掩护一一,否则他定会怀疑冷宫有其他东西让你我费尽心神,如若提前一日送一一出宫,你有好的法子么?” 沈墨摇头:“这才是我今日与你商量的重点。” “这里吧。”黎子何指住冷宫的河流,深吸一口气道:“冷宫之内有一条河,通往皇宫极北的北湖,倘若从此处游到北湖,那边极少人过去,若寻一个武功高强者,很易出宫……” “我去。”沈墨 斩情丝 完整版第22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沈墨毫不犹豫接住话头,“季一,对你而言很重要对么?” 黎子何垂下眼,点头,迟疑道:“可是……一一身体很差,若保他安全,必定倾尽内力护住他,那你……” “无碍。” 黎子何眨眨眼,感激,还是感谢?都无法说出口,说出口的谢,只会折杀了沈墨对自己这一番心意,只能重重点头。 “还有一事,我需与你说。” “什么?”黎子何心下又是一沉。 “季府灭门一案……”沈墨声音轻淡,眼中的闪烁却流露出他此时按耐住的慌乱:“谢家曾经参与……” 黎子何愣住,谢家,平西王。 “因为我……”黎子何一时激动,几乎口不择言,反应过来,又道:“因为季黎害死你爹娘,所以……你也恨,对么?” “不。”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一紧,随即放开道:“当年我已经离开西南三年,叔父不知从何处查知当年刺客来自季家,愤恨不已,逼云晋言交出凶手……” “我不欲推卸责任,季府灭门,的确与谢家脱不了干系……” “云晋言若真知你季家人的身份,我宁愿亲自向你坦白,不愿这件事是他告诉你,以此让你伤心……” “如此说来,你,可还愿将季一托付于我?可还愿信我?” 黎子何耳边萦萦绕绕都是沈墨的话,脑中一时思绪纷繁,乱成一团,季家刺杀平西王,事情败露,谢千濂不服,要求将凶手正法,结果却是季家九族全灭……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真相么? 黎子何恍恍惚惚,最后耳边只余沈墨带着些许期待的清淡问话,你,可还愿信我? 沉香殿内的烛火闪了闪,突地灭了,黎子何眨眨眼,眼前画面突地断了,可她记得,她握住沈墨的手,伏在他胸口,轻轻一声:“沈墨,我信你。” 如若是她害死沈墨爹娘,即便他要报仇,又有何可究?更何况,追究之人不是他,更何况,刺杀平西王的罪责,不过是某人灭季府的借口而已…… 她信他是真心待她,信他会救出一一,信他会护他周全,信他,会替她护住她珍爱的一切…… 耳边突然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黎子何看了看姚儿,轻轻爬起来,听见悦儿急促的声音:“黎姑娘,有人硬闯晨露殿!”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黎子何心中陡升一片凉意,看了看天色,子时早过,何人会在此时来闯晨露殿?姚儿本就睡去不久,一听悦儿的声音,马上翻坐起身,抓住身边的黎子何脸上的慌乱才稍稍平复些,低声道:“怎么了?” “娘娘,殿外来了晨露殿的宫女,说是抓了刺客,皇上都惊动了,等着黎姑娘回殿。” 悦儿说话间,黎子何已经自行穿戴好,握住姚儿的手道:“姚儿你先休息,我去看看发生何事。” 说罢起身欲走,姚儿反拉住黎子何的手,紧张道:“小姐,会不会……会不会是沈公子?” 黎子何对着她抚慰地笑,摇头,若是沈墨,不会如此大意鲁莽,抚了抚她的长发道:“姚儿放心,不会有事。” 姚儿点头,放开黎子何,躺回榻上,目送她离开。 晨露殿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侍卫站了殿外大部空地,见到黎子何纷纷行礼。黎子何眉头微蹙,目不斜视走入殿,看到云晋言一人独坐矮榻上,面色柔和,带着从容的笑意,抬眼见她,笑意更甚。 扫了一眼殿内,瞥见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黑色背影,心中一抖,随即沉着下来,施施然上前对着云晋言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云晋言见黎子何冷静自持的模样,挑了挑眉,笑着道:“爱妃无需多礼。” 地上跪着的人一听黎子何的声音,蓦地抬起头,娇俏的脸上尽是不可置信,柳眉锁在一起,怀疑道:“师……师兄……?” 黎子何未看沈银银一眼,径直在云晋言身边坐下,不解道:“皇上抓了刺客,往我晨露殿押来作甚?” “朕也不想惊扰爱妃,可这沈姑娘执意要见你,朕以为,她与爱妃相交已久,你二人感情甚深,当然不可当普通刺客处置了。”云晋言眯眼打量黎子何的反应,一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好似这才看到沈银银,往下瞟了一眼,不着痕迹抽出手,拧眉道:“沈姑娘?”随即笑着看向云晋言:“据我所知,应该是裴姑娘吧?” 云晋言笑着点头:“不错,应该是裴姑娘。” “那皇上如何说她是刺客?”黎子何不解。 “夜闯皇宫,不是刺客?”云晋言饶有兴趣地反问。 黎子何仍是不解道:“皇上莫不是忘了?裴姑娘几个月前还是秀女,等待皇上殿选,可惜被人‘劫’走,错过了殿选之际,可她逃离贼手,第一时间便想着回宫,对皇上一片忠心真是令人暗赞。” 黎子何咬重了一个“劫”字,顺势扫了一眼沈银银,眼神冰冷,沈银银一见,忙垂着头默不作声。 “爱妃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朕,她可是被人从狱中劫走,至于入狱原因,是从她身上搜出粟容花种?” “皇上果真好记性,这些小事都能记得。”黎子何轻笑,从容的眼里闪着些许光亮,对上云晋言的眼:“可皇上有一事忘了么?粟容花种一事已经查清,下毒者是顾卫权,既是如此,当时必定有人陷害裴姑娘了,裴姑娘白白惹来一场牢狱之灾,之后又被歹人劫走,如今刚刚脱离险境便急着回宫找皇上澄清事实,裴姑娘,本宫说的,可对?” 黎子何突然看向沈银银,沈银银身子一颤,连连点头:“师……娘娘说得对,小女不敢直接见皇上,往日与娘娘相熟,所以……所以嚷着见娘娘……” 云晋言冷笑道:“爱妃真是伶牙俐齿!” “及不上皇上心思缜密。”黎子何毫不犹豫反唇相讥。 云晋言面色一沉,随即又笑道:“那照爱妃的意思,裴姑娘一番苦心,是该重赏了?” “臣妾不敢替皇上枉做决定,只是……”黎子何扫了一眼沈银银,犹豫着道:“落选秀女已经悉数返回家中,裴姑娘久留宫中,怕是不妥……” “那便赏裴姑娘一个嫔位,爱妃觉得如何?”云晋言接过黎子何的话,斜眼睨着她。 黎子何欣然一笑:“皇上若有此心,未尝不可。只是裴姑娘遭劫,这身家清白……皇上若能堵住悠悠众口,臣妾自是不介意师妹与我相随,二人一起也好有所照应。” 黎子何笑得坦然,云晋言辨不出真假,眼神愈渐冰冷,半晌,笑道:“裴姑娘既为沈墨的徒弟,明日一早朕遣人送她去平西王府邸便是,爱妃与师妹相别甚久,今夜便好好叙旧吧!” 说罢,不愠不怒地扫了一眼沈银银,背着手走了。 黎子何看着他踏出殿外,看着他融入夜色,看着灯烛之光渐渐微弱,一直绷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吐出一口浊气,无奈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沈银银:“你还跪着作甚?人都退下了。” 沈银银一直低着的脑袋这才抬起来,左右瞅了两眼,忙起身,拍了拍酸疼的膝盖,随即又想到什么,继续跪下,低声道:“师兄……师兄,我知道此次是我鲁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黎子何也未打算扶她起身,有些怒道:“莫非你进宫是想为郑家求情?” “师兄……”沈银银抬头,杏眼里满是雾气,哽咽道:“师兄,郑家已经被抄了,几乎全家都入狱,郑韩君嘴里说那是他爹罪有应得,可我知道他也不开心的,师兄,既然……既然你在此事上立功,外人都说皇上对你极为宠爱,师兄……你向皇上求情好不好?只绕了郑颖一命便好,不管怎样,只要他不死便好……” 说到后面,沈银银两眼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跪着到黎子何身边,拉住她的手,哭着道:“师兄……削他官位,让他受刑,发配边疆,如何都好,师兄,你留他一条性命,留郑韩君一个亲人好不好?他从小只有这么一个爹……即使再看不惯,即使再恨,我知道他不忍心看自己爹死的……” 黎子何皱着眉头,甩掉沈银银的手:“不可能!” 不管是他对季家做过的事,还是对暮翩梧做过的事,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师兄,你最宠银儿,以前银儿的要求你都会答应,再依一次银儿好不好?饶他一命……” “我说过不可能!” “师兄,银儿求你。 “不可能!” “他与你无仇无怨,只是说情而已,为何不可能?”沈银银突地站起身,冷笑道:“还是,你进宫,本就是为这妃位?如今荣华富贵你都有了,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黎子何脑中“嗡”的一声响,两手握成拳头,一言不发。 “粟容花种,是你故意丢在我房中的对不对?”沈银银擦干眼泪,冷声质问。 “不错。”黎子何咬牙回答:“我故意嫁祸与你,骗郑韩君劫你出宫,再以此要挟郑颖,够了么?” “枉我敬你重你,被人抓到大牢还死咬不肯说粟容花种是你的,一直信你是有苦衷!结果呢?由医童升为御医,再由御医直接封妃,还真是平步青云!”沈银银眼里尽是嫌恶,“利用郑颖,利用郑韩君,利用我,是不是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什么都可以利用?” “对。”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不避忌地看着沈银银的眼:“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世上有何不可利用?” 沈银银怔在原地,抖着唇,不知一向对自己亲切宠溺的师兄,怎会突然变得这般狠厉?心好似凉了大半截,跟着觉得这世界都变了模样,以前她看到的,不过都是表象而已…… 黎子何站起身:“奉劝一句,倘若郑韩君躲得好好的,自是无人惹他麻烦,否则,既是郑家人,一样得死!” 沈银银浑身一抖,看着黎子何披着长衫离开,月白色的长袍拖在地上,好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心中冰寒,轻声问道:“包括师父么?” 黎子何顿住脚步,不语。 “包括师父么?连师父……也可以利用么?” “是。” 丢下一个字,黎子何头都不回地离开。 没有暖炉的沉香殿,反倒让黎子何更觉得温暖,重新钻回姚儿身边,姚儿往上扯了扯被子,呢喃道:“小姐小心身子,莫要着凉了。” “嗯。”黎子何心中一暖,酸意涌向鼻尖。 “晨露殿无事了么?” “嗯,”黎子何靠着姚儿躺下,轻声道:“姚儿,你永远都会信我对不对?” “嗯,小姐的话,姚儿永远都听,永远都信。” 云都平西王府邸内,雪已融尽,下人不多,很是安静,李御医背着药箱,正欲出府,刚好遇见谢千濂,摇了摇脑袋,忙拱手道:“王爷……” “他还是不肯让你诊脉?”谢千濂怒道。 李御医点头:“连房门都不让我进去,这样的话……实在无力……” “罢了!”谢千濂手一挥,怒道:“你先回宫,待本王再去教训他一顿!” 李御医连连点头,弯腰行礼便走了。 谢千濂猛地推开沈墨的房门,吓得坐在床边的孩子浑身一抖,翻个身爬到半躺着的沈墨身边,瑟瑟地想要遮住脸面。 谢千濂见吓到孩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对着沈墨微怒道:“你为何不让御医诊脉?想要病死么?” 沈墨面色有些苍白,眼中锋芒不弱,撑着手坐直身子,抱起躲在他身侧的季一,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淡淡道:“我自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当然最清楚不过。” “那怎么还不见好?”谢千濂急道。 “病去如抽丝,哪有一夜痊愈的道理?” “你说的倒是有理,以为我是傻子?”谢千濂见沈墨怀里的孩子冷得抖了抖,反手关上门,仍是怒道:“你这病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可府里多出来个小娃娃,你的病和这个没关系才怪了!不肯看病,也不说这娃娃哪里来的,地里冒出来的不成?这么着,你要跟我说他是你的私生子,老子拼了命护他回西南!” 沈墨不语,低头剥了颗糖塞在一一嘴里。 一一吃着糖,看了一眼谢千濂,再看了一眼沈墨,爬下沈墨的腿就想往被子里钻,沈墨把他拉回来,柔声道:“以后你还要见很多生人,不必怕。” 一一听着,又爬回沈墨怀里,对着谢千濂浅浅一笑。 谢千濂呆了呆,刚刚的怒气也淡了些,坐在床边,伸手揉了揉一一的脸,笑道:“嘿嘿,娃娃乖,老子……呃,我向来说话声音大,别怕我呀,我没怪你,在教训你爹呢。” 沈墨拧了拧眉头:“这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私生子你护着藏着掖着作什么?”谢千濂腾地站起身,嗓门又大起来:“老子知道,这娃娃十有和那个黎子何脱不了干系,跟季家脱不了干系!上一代的恩怨就不扯在下一代身上,这娃娃你想护着可以,黎子何如今已经册封为妃,你就断了你的念头,别想再和她有什么牵连!” “无需叔父挂心。” “老子……老子真他娘的恨啊!”谢千濂咬牙道:“云国那么多姑娘你看不上,两次都是季家人,第一次害死大哥,这次,你是想连自己的命也搭上去?” 沈墨垂眸,不语。 “你入宫是为了那个黎子何,重新动用暗部也是为了她,上次疫病,制造混乱,用得着一千人命?你打什么主意我琢磨不透,可你……你怎么能凡事都被一个女子牵绊?我念着你回来,是想你跟着我做一番大事业,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沈墨表情未有变化,低笑道:“如此了解侄儿,叔父还多问作甚?” “老子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沈墨抬眼,冷漠地扫了一眼:“因为谢家欠她!” 此话一出,谢千濂突地大笑起来:“哈哈,谢家欠她?是她季家欠我谢家还是我谢家欠她?当年你明明知道是季曲文引开你,再借机行刺,那批刺客为首者是季府人,能瞒得过你?你一瞒就是三年,若非我查出来,大哥怕是永远死不瞑目!季曲文来找你,借口不就是他那个妹妹?当年大哥跟我提过,说季黎和三皇子关系匪浅,你不听,说人家姑娘等着你!结果呢?她不肯嫁便罢了,逼得你守孝退婚……” “所以是我错了!”沈墨冷声打断谢千濂的话,话语里平静无波,却淡的溢出冷光:“是我自以为是,不听爹娘的劝向先皇求婚,不曾知晓季黎心意便逼她嫁我,引来血祸害死爹娘,若你要怪,该怪的人是我!” 谢千濂满腔愤慨被沈墨一句话掏得干干净净,压低了声音,不可思议道:“你……竟是这样想的?” “不错,当年错本在我,可叔父又因着这件事逼迫云晋言,季府九族之死,又如何能与我谢家撇的干干净净?季府九族不灭,子何也不会沦为乞儿孤苦伶仃,半辈子活在仇恨当中,我欠子何的,如今,还债罢了。”沈墨低下眼,看着一一,笑了笑,子何说得对,欠人的,始终是要还。 “我只是让狗皇帝交出凶手,他一口气灭了季府满门,关我屁事!”谢千濂大眼神一闪,不服气地挥手道:“要怪只能怪她季黎爱错人季府信错人,怪狗皇帝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里,谢千濂突然顿住,看着季一,一瞬不瞬,颤抖着手指着季一道:“这……这娃娃该不会……”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谢千濂蹲下身子,尽量扯着笑容放柔了声音问道。 一一大眼眨了眨,扬着手在空中比划,被沈墨拦了下来:“这孩子是谁,叔父无需挂心。” “好,我不管!那你打算拿他如何?这么藏一辈子?” “养好病医好毒,送回西南。” “这……这娃娃中毒了?”谢千濂面色一柔,从上到下打量了一次一一,瘦瘦弱弱,白皙地有些不正常,身子弱是必然,却没想到还中毒了…… 一一见他打量自己,脸上表情怪怪的,冲着他笑了笑,谢千濂搓了搓手,笑道:“嘿嘿,娃娃我来抱抱你好不好?” 一一仍是笑,露出左脸的小梨涡,张开两手,谢千濂一乐,一把抱起他,对着沈墨道:“哈哈,老子这么大还没抱过孩子,你小的时候老子在江湖上打拼呢,江湖比这朝堂可有意思得多了,当年老子……” 沈墨眼前物事晃了晃,好似迷上一层雾气,耳边的声音亦是愈发弱小,用内力压住的浊气再沉不住,由腹腔冲到胸腔,却再找不到出口,猛力咳嗽起来,隐隐听到谢千濂的怒骂声:“你又用内力压住病?明知道会反弹得更加厉害,想死是不是?上次被人砍了那么多刀就没好完全……” 一只小手牵住自己,仿佛看到黎子何对着自己盈盈一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子何,你可会找谢家复仇? 耳边,黎子何的声音天籁般轻浅荡起,沈墨,我信你。 晨露殿中黎子何手里的茶杯蓦地从手上滑落,碎了一地,殿外宫女急急入内在她耳边道:“娘娘,白贵妃来了。” 第六十章(捉虫) 第六十章(捉虫) 黎子何吩咐宫女清扫掉地上的瓷片,起身入了里间,临窗的矮榻被拾掇得很是舒适,搁在上面置放茶具的小桌被移到窗边,不见茶具,却见几盆绿油油的花草,枯朽的冬日里尤为显眼。苏白入来时,便刚好看到黎子何淡蓝水色纱衣,围着厚实的纯白色丝绒披风,衬得脸色好似透明一般,侧着身子坐在矮榻上,眼睫垂下来,细细看着手下正在摆弄的花草。 “姐姐可还习惯这后宫?”苏白站了许久,见黎子何好似未曾发现她,这晨露殿的宫女太监们老早便退在殿外,无人提醒,只好拉起笑容主动开口。 黎子何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并未打算起身行礼,淡淡问道:“娘娘何事?” 苏白笑容一僵,旋即荡开来,晓得更甚,施然走到矮榻便,与黎子何隔桌而坐,看着黎子何手下的花草诧异道:“姐姐一双巧手,竟能让花草在冬日抽出这般鲜嫩的绿叶来。” 说着一手伸上前去,便打算触碰,黎子何手一动,将花草推开,瞥了苏白一眼,轻笑道:“冬日不仅能抽出绿叶来算什么,有些草,三日便能开花呢……” 苏白的手僵在空中,原本白嫩,因着窗外吹入的冷风略有些红肿,动了动手指,缩回去,仍是笑着,喏喏道:“看多了枯枝黄叶,突然见到这一抹绿,有些新奇罢了……” “可有人与你说过?在他人面前扮演已逝之人,会让人觉得厌恶?”黎子何看住苏白,声调蓦地变冷。 苏白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澄清的眼突地浑浊起来,面上柔色化作冷意,对黎子何的注视并不躲闪,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 黎子何却突地敛起眸中锋芒,坦然笑开来:“一早便放下面具,有话直说不是更好?” “好,依你!”苏白面上表情未变,冷淡道:“今日我来,是想问……想问……”说到后半句,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吐不出来,迟疑地看了一眼黎子何,垂下眼睑。 黎子何轻笑:“娘娘想问蓝颜草?成大事者,最忌犹疑不定,这后宫,虽说不会有什么‘大事’,可要想在百花丛中独树一帜长盛不衰,艳压群芳安得圣宠,也非易事。” 苏白神色沉淀,再抬起的眼里找不到丝毫纯真的透彻,渗着几分坚定决绝,道:“不错,我是来问蓝颜草。你给我的,是真的?” “我为何要给假的?” “你……”苏白有些怀疑地扫了一眼黎子何,身子纤细,却没有女子的羸弱感,原本清俊的脸,换了发髻施上粉黛,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算不上倾国倾城,却透着一股平常女子没有的冷毅,甚至还有几分隐隐透出来的贵气,在格局未有定数的后宫中,可算是最为独特的存在。 “你不想要皇上……恩宠么?” 苏白迟疑着开口,细细打量黎子何脸上的神色,只见她眼皮都未抬,仍是轻笑着:“你以为我需要么?” 苏白眉眼一跳,垂首噤声,她是想留皇上在梨白殿过夜却留不住,可眼前的黎子何,好几次皇上夜入晨露殿却不见人影,几番查问才知是夜夜都去了极偏的沉香殿,皇上也不追究,任由她过去,可白日里往晨露殿去的次数,更勤了…… “信与不信,皆在你心,倘若不信我,你来问我一次,又有何意义?” “那你……为什么帮我?”苏白仍是有些迟疑问道。 “帮你?帮我自己罢了。”黎子何轻叹,随即笑道:“皇上日后倾心你一人,自是不会再来我晨露殿,我求之不得。如今我虽再三躲避,难免起了欲擒故纵之用……” 苏白心中恍然,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难怪皇上呆在晨露殿的时日越来越长,可放在自己身上,是没有那般信心胆量故意推开他,来博得这个欲擒故纵之效。 “你中意之人是……”苏白突然想到沈墨替她诊脉时的眼神,冷漠地堪比窗外冰雪,揉不进杂质,亦掺不入丝毫情愫,却会在她偶尔提及“黎御医”时蓦地化开来,好似有一抹微亮在眼中缓缓摇曳,那时她只是好奇而已,可看到黎子何的女子装扮,再将宫中盛传的二人师徒关系联系起来,不得不令人多想…… 黎子何眼神荡了荡,语气冷然:“此事与娘娘无关。” 这般反应,反倒让苏白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心头不由松了松,若是已有心上人,便不难理解黎子何的做法…… “你为何会与姚妃相好?”苏白再接再厉,决心一次将问题弄清楚,若能在其中发现破绽,有些事便需要好好考虑一番。她记得很清楚,黎子何还是医童时便曾被姚妃鞭笞过,即使是御医之时也未见二人关系有太大改善,却在她恢复女子身份时突然情同姐妹,黎子何还日日夜宿沉香殿…… “皇上未对你说么?我是季家人。”黎子何不避不闪,坦然答道。 苏白吃了一惊,手中的帕子差点落在地上,被她及时收了起来。季家人,她便是凭着季家人的脸面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姚妃便是凭着季家人的丫头才平步青云,从宫女一步步上了妃位,季家人在后宫,从来都是不可藐视的存在…… “我先回宫了。”苏白面上仍是有些惊慌,被生生压住,浅浅笑着对黎子何道。 姚妃曾经指着黎子何说她的一手字,比自己像季后的一身皮囊更加货真价实,她亲眼看到皇上默认黎子何比她这副皮囊更让她心动,看到他用从未见过的力度抱住她,亲吻…… 输! 倘若黎子何有心要争皇上,苏白只能想到这一个字,她会输得彻彻底底! “忘记提醒娘娘一句,蓝颜草极为难得,好好种养。”黎子何瞥了一眼苏白愈渐惨淡的神色,垂首低眸,将刚刚移开的花草慢慢推回来,嘴角微微上扬。 平西王府邸,近几日谢千濂的大吼声少了许多,时常一个下午都听不见一句高吼,本就寂静的院落,更显沉静,只余来回的脚步声,还有偶尔响起,你推我搡地去沈墨房中唤出自家王爷的撺掇声。 外面是静是闹,房中只有一片安详,却被今日下午平西王第一声暴喝打破:“老子不信!老子就不信了!再来再来!” 沈墨靠在床边看书,抬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谢千濂,扫到坐在他对面的一一,微微笑道:“一一,莫要听他的,把药喝了。” 一一眨了眨眼,清澈的眼里闪着波光,轻轻闪动,看了看眼下的棋盘,再扫了一眼桌上的保温木盅,点点头,伸手欲要揭开,被谢千濂一手拦住,不服气道:“不行!说了你赢了便可以不喝药,输了立刻喝,再来一盘,老子就不信下不过你这个小毛娃娃。” 一一迟疑地看了看沈墨,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沈墨轻轻摇头:“莫要管他,等他赢了你,这药早该凉透了。” “胡说!我与你下棋,也不过输得一子两子,怎么可能下不过他?一一来,乖,再下一盘,嘿嘿,我一定赢了!”谢千濂拍拍胸脯,他没念过书,可棋却下得不少,本见着一一不太愿意喝药,想着前几日开始教他下棋,便说两人来下一盘,若是一一赢了便可以不用喝药,若他输了,便得不吃糖果直接吞药,结果……结果下了一盘又一盘,居然盘盘都输! 谢千濂瞪了一眼沈墨,不知他不在的时候,沈墨又教了一一什么? 沈墨轻笑:“我未教过一一。叔父起初是太过轻敌,接着又高估了一一的能力,性子急躁,百般迂回,反而不及一一心思简单,看得透彻。” “我又没问你!” 谢千濂又是一声干吼,一一好似已经习惯了他的大嗓门,倒药的手都不带颤抖,沉着地拿起药碗便一口喝下了,谢千濂忙从怀里掏出糖果塞给一一讨好道:“一一,来,吃糖!” 一一擦了擦嘴角,摇头,拿手在空中比划道:“叔叔说,男儿不可畏苦。” 随即慢慢走到床边,爬到沈墨身上,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谢千濂看着左手卷书看得入神的沈墨,再看了一眼窝在他怀里两手捧着小书的一一,眼角抽了抽,想那本小书还是他吩咐人特地为一一做的,那是为了一一能识更多字好与他交流,可不是为了让他学着沈墨的模样,成了第二个沈墨多无趣。 “哎哟,一一,爷爷带你出去玩!”谢千濂不放弃,一个跨步上前抱起一一。 沈墨怪异地瞥了他一眼,谢千濂只比他长了十来岁,身子骨又很是健壮,满脸的络腮胡子只显得江湖气重了些,丝毫不显老,可按辈分来算,一一真得喊他爷爷…… 眼看谢千濂抱着一一便要出门,沈墨终于开声:“叔父每日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 一一在府上,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 “不就是一个孩子?抱出去又怎么了?就说老子在街头捡回来的!”谢千濂有些气闷,每日把孩子憋在房中,害得他无聊时也只有往这房里跑,这也便罢了,他总怕会把一一憋坏。 沈墨敛目,沉声道:“我说不可便是不可。” 这个孩子,左脸的那个梨涡,如此眼熟,他应该,长得极似季黎吧…… 谢千濂还欲开口说什么,突地门外一阵嘈杂,这房内门窗用特殊材质处理过一次,隔音很是不错,这样都能被他们听到,看来门外动静很大。 赶紧抱好一一,回到床边,谢千濂将他塞到被子里,轻声道:“一一乖,在被子里躲一下。” 沈墨皱着眉头,淡淡道:“叔父在房中,我出去一趟便是。” 说着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时微微咳嗽了两声,便推开门出去。 开门瞬间飘入的声音,是沈银银。 谢千濂喘了口气,她从几日前被宫里人送回便执意要见沈墨,奈何沈墨前几日几乎无法下床,又不想一一被发现,便一直避而不见。 “一一,没事了。”谢千濂轻轻掀开被子,刚好对上一一黑溜的大眼。 一一爬出被子,低着眼坐在一边,半晌抬手在空中比划道:“爷爷,是不是,一一见不得人?” 谢千濂眼眶一红,抱过一一,络腮胡子擦着他细嫩的小脸,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是他们不配见咱一一,脏了一一的眼!” 门外沈墨迎风而立,削瘦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眼无波澜看着沈银银。 “师父……”沈银银一见沈墨便静下来,又忙道:“师父,我去找……” “我知道。”沈墨淡淡道。 “师父,师兄变了。”沈银银突地哭起来,哽咽道:“师父,你在帮师兄对不对?师兄不是原来那个师兄了,真的,她说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说她什么都可以利用,她说连师父都可以利用,师父你不要被她骗了……” 沈墨眉头越拧越紧,脸上有些不耐,打断沈银银的话:“你以为你是如何出的宫?” 一句话让沈银银僵在当场,若说几个月前刚刚下山的她还是一张白纸,不懂世事,可与郑韩君游走江湖这段日子,她听过见过不少事情,早不复当初单纯,性子里执拗的一面也愈加明显,不顾一切闯了皇宫…… 可越是明白人心险恶,对原来深信不疑的东西,反倒看不清了。 “师兄当时的语气……”不像说谎…… “滚,越远越好。” 不知哪里突然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沈墨厉声打断沈银银的话,转身,开门,又听到她道:“对不起……我走了,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替我向师兄道歉……” 关门,声断。 谢千濂朝着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将刚刚睡着的一一放回被子里,看着紧阖双目的一一叹了口气,复又抬起头问道:“一一的毒,何时能解?” 沈墨面色一沉,垂眸道:“因早产和日积月累下来的寒毒,已经驱得七七八八,可那嗓子……再过三日,倘若我还找不出解毒之法,便送他回西南。” “你想用……” “嗯。” 谢千濂看了一眼呼吸平稳的一一,动了动唇,最终叹了口气,未发一言,背着手走了。 是夜,浓重的寒气笼罩整个皇宫,没有暖炉的沉香殿内尤为阴冷,姚儿盖着被子半坐在榻边,看着黎子何换上一身黑衣,清秀的脸上好似染上薄霜,眼神沉静,薄唇紧抿。 “小姐……又要出去么?” “嗯。”黎子何毫不犹豫点头。日日夜宿沉香殿,外人看来是黎妃不知好歹,云晋言看来是二人同为季家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每走一步所为何事。 姚儿略有些失落,靠坐在床榻上,声音细小,有些担忧道:“小姐,一一的毒……可以解的,对吧?” 闻言,黎子何眼神闪了闪,随即点头,确定道:“一定会解!” 她问过姚儿当年给一一下毒的细则,姚儿说因事出紧急,冯爷爷连夜入宫,本就重病缠身,又连受打击,反应许久才明白姚儿话中的意思,匆匆赶回家中配了药,要使得一一不能出声,又不能让毒气入体无法可解,便要打乱正常配药的医理,最重要的,姚儿不知冯爷爷究竟用了哪些药材,沈墨单从症状亦是无法推测,轻易用药又恐毒上加毒。 黎子何敛目,束好长发,此毒难解,冯爷爷定是知晓,她不信冯爷爷会任由一一背着无名之毒而自杀身亡,他死前,一定有留下药方,很可能,在云晋言手中! “小姐,小心些……” 姚儿细弱的声音拉回黎子何的神志,她对着姚儿点头,以前随身带着的防身毒药被云晋言搜走,便只有带上匕首,利落出门。 低首快步隐在夜色中,这几日黎子何基本摸清了御林军巡视到沉香殿的路径时辰,小心着绕开,一路往西。 要解一一的毒,比起在云晋言那里拿药方,另一件事,相对容易得多。 沈墨救出一一那日与她说,若他实在无把握安全解毒,便带他回西南。沈墨一手医术,或说毒术,均来自家中医书。他娘曾经是西南圣毒教圣女,却早在十几年前便不再弄毒,金盆洗手前耗了三年时间制出两枚丹药,可解百毒,一枚进贡给先帝,一枚则留在西南府邸。 那时黎子何才恍然,为何她给云晋言下粟容花种,他明明知情却将计就计,丝毫不担心自己当真被毒死。 一一的毒,虽说沈墨有一枚丹药可解,但将另一枚留在皇宫,岂不是太便宜云晋言? 踏着轻碎的步子,西宫西宫,最西面有一处宫殿,名碧落,先帝便是在那里驾崩,从那以后殿门紧闭,无人敢入。 黎子何到了殿门口,抬头,月光下隐隐看到蛛丝厚结,轻轻推了推,门只是阖上,并未上锁,稍稍用力便发出苍老的“嘎吱”声,黎子何身形本就细小,微微打开一些便一个侧身闪了进去。 穿过院落,到了正殿,门仍是虚掩,黎子何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厚重的尘灰铺在案间桌上,茶具,书本,笔墨,屏风,矮榻,被褥,有些零乱,未收捡整齐便被重灰封尘,显然是许多年不曾有人来过。 黎子何皱了皱眉,碧落殿中从无妃子,却是先帝最常呆的地方,比起龙旋宫要多得多,还是季黎时她曾问过云晋言,每次都被他不经意地绕过,后来入宫想要过来看看,每次提及便看到云晋言眸中升腾起来浓重的雾气,他会拉住她的手,柔声细语:“黎儿,伤心之地,多去无益。” 那时她以为,他所说的伤心,是指先帝在此处驾崩。 可如今再想,事情未必那般简单。 她在云晋言身边多年,未曾听他提及那枚丹药之事,即便入宫为后,亦是不知,可当年她生性好动,时常在皇宫中走动,走到哪里便最喜翻腾,又因着冯爷爷的关系对药物极为敏感,若那丹药在云晋言身边,不可能丝毫蛛丝马迹都不曾被她发现。 细细算来,丹药最有可能便是放在碧落殿中,虽说时隔六年,其中变化难测,可是哪怕有半分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黎子何掩住鼻尖浓重的尘灰之气,忍住咳嗽,行到桌边。 书籍,笔墨,画卷,眼睛向下,扫到抽屉,轻轻推开,空无一物。正欲走向里间,一眼扫到重灰中的一抹暗白,又回到桌边,伸手抚上去,除去灰尘,便触到纸质,轻轻推开来,暗白渐渐显露出来,该是一卷画,奈何光线太暗,看不真切。 轻轻拿起,凑在眼前,灰尘沾在上面染了打半画面,还有潮湿之气浸染过的痕迹,整幅画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子,只隐约看得出画的一个人,右下角的题字,显然还未完成,黎子何仔细辨认一番,好似一个“沈”字? 心头疑惑又重了一层,瞥到桌边卷好摆放的画卷,正打算拆开来看,门声一响,一个人影晃过,黎子何心中一跳,放下画卷,抬头,便看到云晋言阴冷的脸,盯着自己,好似要用眸中寒剑将自己看穿一般。 第六十一章(捉虫) 第六十一章(捉虫) 清凉的月光洒下,照亮云晋言半个侧面,剑眉下的黑眸平静无波,透着阴凉之气,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像在隐忍着什么,紧盯着黎子何,半晌不语。黎子何对上云晋言的眼,怔忪片刻,拍了拍两手,站在桌边微微行了个礼:“见过皇上。” 声音平淡,不掺杂丝毫情绪,连带着眼里波光伏动都被隐去,见云晋言仍是无语,站直了身子,坦然站直了身子踏着步子准备离开。 踏过门槛,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被人扣住,黎子何眉头微蹙:“皇上何事?” 云晋言手上力度加重,扣着手腕扳过她的身子,压抑到低哑的声音随着欺近的身子逼近:“谁告诉你来这里?” 黎子何吃痛,面色有些苍白,咬住牙关不肯回答。 云晋言逼问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浑浊的眼里,雾气散了散,亮起些许光点,轻缓地笑意汤漾开来,转过脸看着云晋言,轻声道:“我来这里能做什么?只是曾经有人从未来过,一直对这里很是好奇,我便趁着今夜过来替她看看罢了。” 云晋言的眸色蓦地黯沉下来,看着黎子何,暗芒流转,平日挂在嘴边或轻蔑或揶揄的笑意好似散在夜色中,面上尽是肃冷:“谁?你说的是谁?” “我为何要 斩情丝 完整版第23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诉你?”黎子何嘴边仍是轻笑,心头却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声音不由有些低哑。 “你不怕……” “诛九族?”云晋言话刚出口,便被黎子何接过来,毫不避忌看入云晋言的双眼,嗤笑道:“皇上莫不是忘了?黎子何的九族,早被皇上诛尽了!” 铿锵一句话,好似将云晋言的神志拉了回来,刚刚还散着寒意的双眸瞬间掩去情绪,嘴角挂上笑意,一手轻轻抚上黎子何的脸,扬声道:“季家……不是还留了一个姚儿么?” 刚好一阵寒风袭来,黎子何浑身抖了抖,脸上笑容有些僵硬:“我与姚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用力甩开云晋言的手,转身欲走,刚踏出半步,手又被他扣住,听他笑道:“爱妃还是老实呆在晨露殿的好,那沉香殿,万一哪日朕一时糊涂,罚得姚妃挨挨板子受受鞭刑,误伤爱妃可会让朕心疼。” 正欲摆脱的手僵直在空中,突然不敢再动,对于沈银银,她可以赌,装作不在意,赌云晋言会放她走,可对姚儿……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愿再伤到她…… 云晋言了然地笑,扣着黎子何的手松开来,改为牵住,带着她缓缓走向晨露殿。 冬日的风,本是很干燥,此时却因着微亮的天染上几分湿气,黎子何顺从跟在云晋言身后,五指被他轻轻包裹住,手心的一点暖意随着汗渍的消散渐渐飘走,随即变得灼热起来,却不知灼伤的到底是手心,还是心头。 多年前,暖春寒冬,酷夏爽秋,每每闹了别扭,她会躲起来,又不敢躲得太隐蔽,选在他容易忽视却也不难发现的角落,细数他的不是,数完了,气消了,他也找到她了,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不多解释,任由她默默跟着,或许在转角处,他会突然转身,微微拧着眉头,捋去她的碎发,轻声道:“黎儿,对不起……” 多年都是如此,她不问他,不需要他的解释,既然爱他,便信他到底,只是,最终他负她,并非所有事,一句对不起便可烟消云散…… 云晋言的脚步忽的停下来,黎子何还未从神思中抽出情绪来,习惯性抬头,便看入云晋言眸中,像是压了层乌云一般,暗沉无光,纠缠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一闪即逝,黎子何不知自己情绪外漏了几分,忙转过眼,不再看他。 云晋言不知自己为何会停下脚步,不知自己为何会回头,又为何会在熟悉的角度看到完全不同的人,神色有一瞬间恍惚,心头像是被拨乱的琴弦,崩现不知名的情愫,又在黎子何撇开眼的瞬间恢复平静。 握了握手里略凉的五指,突然觉得踏实,仍是拉着她,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要么你撤掉监视我的人,要么让他们明明白白跟在我后面。”入殿黎子何便甩掉云晋言的手,一边快步入里间,一边冷声道。 晨露殿众人未料到黎妃和皇上会在此时一并回来,慌慌忙忙赶出来欲要行礼,被云晋言一手止住,随即依着他的手势退下,在殿外候着。 “你知道有人盯着你,还敢趁夜到处乱跑?”云晋言随着入了里间,沉声问道。 黎子何轻笑道:“不做亏心事,为何要怕你遣来的人?倒是你,碧落殿中藏了什么秘密不成?那画中人,沈……沈姑娘?沈公子?皇上真正的意中人?” 尽是不屑的语气,让云晋言的脸色愈加阴沉,上前一手扯掉黎子何手里的衣物,扣住她的脖颈,微微用力,眼里泛着危险的芒光,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平常人家的儿女,怎会有这般处变不惊的气度,不是强装出来,而是从内到外透出来,完全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女子,暮翩梧说她是季家人,可他查不到季家哪门哪户漏了一个孩子,即便她的确是季家人,凭着入宫几月,怎会对宫内如此熟悉? 心中疑惑翻滚,脸上仍是一片冷气,阴鸷看着黎子何,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黎子何只是笑,未达眼底的笑:“我是谁,皇上查不到么?即便我说了我是谁,皇上便会相信么?” 云晋言眼神微闪,手中力道松了些,不信,这世上的人,他从来都是信三分,疑七分。 “如今黎子何算是明白了,凭我一人之力,哪能伤皇上半分?”黎子何淡淡开口,带着些许自嘲,随即正色道:“所以,我不想再与皇上斗下去,可皇上仁慈,不肯杀我和姚妃二人,既是如此,不如……皇上放了我和她?宫里也会安宁许多,皇上的安全,也更有保障……” “做梦!”黎子何话未完,便被云晋言甩开,冷笑道:“你们若有本事杀朕,尽管来,留着你们,便是这宫中太过无趣,看看你们能捣出什么把戏来,放了你们?休想!” “呵,开玩笑而已,皇上何必当真?” 黎子何轻轻一笑,欲要绕开云晋言放松的手,云晋言却在此时突然用力,嘴边滑出诡谲的笑:“依朕看,爱妃还是安心留在朕身边的好,今日一早,平西王同沈墨入宫,向朕辞行。” 云晋言顿了顿,放下手,揽住黎子何的腰,欺身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浅浅道:“爱妃想要出宫,好似难上加难了呢……” 语罢,轻轻吻了一下黎子何的耳垂,满意地感觉到她浑身一抖,猛地推开自己,面上是倔强的慌张。 “爱妃一夜未眠,好好休息。”云晋言笑意慢慢地留下一句话,背着手转身离开。 本来暗中监视黎子何的几名侍卫不再隐匿,直接站在了晨露殿外。被云晋言那么一番要挟,黎子何不敢再随意去沉香殿,便将心思都放在寻找丹药身上,找各种借口去勤政殿和龙旋宫,这是云晋言最常呆的两个地方,可仍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云晋言到晨露殿的次数愈加频繁,时间亦是越待越久,黎子何不搭不理,他便坐在一边,含着笑意看黎子何看书,黎子何若想激他走,他便当什么都未听见,自己也拿着一本书开始看。 时间久了,黎子何难免有些腻烦,云晋言呆在这里,想要出去自是不可能,可她不管干什么,刺绣抚琴下棋,只要是能打发时间的事,都会露出破绽来,唯一能想到的便只有看书了,晨露殿翻来翻去便只有那么几本简单的诗词,早就熟记于心,一字一句盯着,时间反而更加难熬。 “皇上最近很空闲么?”黎子何放下书,压住怒气道。 云晋言笑:“闲是不闲,但想到爱妃,便是再忙也该抽出时间来陪。” “臣妾承受不得,未免后宫怨声载道,皇上还是去去其他嫔妃处更好。”黎子何淡淡道。 “朕身为一国之主,连喜欢呆在哪宫哪殿的自由都没有?”云晋言佯怒,接着又笑道:“倒是爱妃如此识大体,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黎子何眼皮抖了抖,只当未听见,也随着笑,柔声道:“皇上若是怕臣妾闷了,不如撤了姚妃的禁足令,让她有空过来陪我聊聊天?也免得臣妾跑到那么远的沉香殿。这天冷得很,臣妾倒无所谓,麻烦殿外几位辛苦跟着,臣妾可会过意不去。” “你想让姚儿过来?”云晋言扬声问道。 黎子何老实点头。 “那你闷的时候遣人过去唤她一声便是。”云晋言笑得灿烂,眉梢眼心尽是笑,好似真与黎子何是一对恩爱夫妻般。 黎子何垂下眼睑,柔声道:“谢皇上。” 不管他是什么心思,自己目的达到便是。 “对了,有个人要见你一面,朕允了。”云晋言突然站起身,对着黎子何正色道。 黎子何眉心一跳,大概猜到了来者,淡淡道:“皇上既已经允了,还与我说什么?直接让他过来便是。” “朕先回勤政殿。”云晋言挑眉,放下书便走了。 黎子何身子软了软,看向窗外,雪色未减,融了一些又下一场,时日一长,平日无人清理的地方,几乎积了半人高的雪,在阳光下好似会发光的细沙,一闪一闪。 暮翩梧来的时候,已近黄昏,橙黄的夕阳挂在西边,映得他苍白的侧脸有了些许颜色,他一人坐在轮椅上,在殿外,不肯入内。 黎子何随手找了件披风,走出去仍是打了个寒颤。 缓步行到他身侧,四目相对,却是无言。 “我……来辞行的。”终是暮翩梧打破沉默,眯眼看着远处夕阳,轻声道。 黎子何点头,不愿过多修饰表情,点点头:“嗯,好走。” 徐徐的风,微微急了些,沙沙一阵,带着雪面的阴冷袭了过来,黎子何瞥见暮翩梧的手,随着风抖了抖,解下身上的披风,由前替他披上,蹲下身子打了个结,稍稍笑道:“走吧,外面冷。” “郑颖死了。”暮翩梧突然开声,声音不大,顺着风吹到黎子何耳里,让她手上动作顿了顿,听他的后话:“我杀的。” 黎子何站起身,少了披风有些冷,叹口气道:“走吧,莫要回来了。” “那你呢?” “我?”黎子何微微挑眉,轻笑道:“你也有着血仇,你也说过有些仇,要亲手来报。我的心境,你该是可以理解。” “不一样。”暮翩梧转过轮椅,抬头直视黎子何:“你和我不一样,郑颖和云……和他不一样,你大仇得报的机会,实属渺茫……” “我有我的打算。”黎子何垂眸道。 暮翩梧垂首,黎子何替他盖上的披风传来一股暖意,推动轮椅,轻声道:“你对我说,不如归去,你……何尝不是如此……” 轮椅嘎吱作响,缓缓向前,黎子何站在原地,看着雪地上留下两天细长的轮迹,与来时的轮迹交错,随着人影的远去愈发细窄。 “小姐,明日?”姚儿坐在矮榻边,原本正与黎子何下棋,被黎子何的话惊到,手上棋子掉下来,打散了整盘棋局。 黎子何敛目点头,沉声道:“先前便与你说过,月圆之日,明日便是十五了。” 姚儿眼中光芒闪了闪,暗了些,犹疑道:“都准备好了么?” “姚儿,”黎子何握住姚儿的手,肯定道:“这次只有你我二人,只要配合得好,出宫,容易多了。” “小姐的毒制好了?”姚儿垂眸,低声问道。 “没有。”黎子何摇头:“预料到云晋言会搜走我身上的毒,可未料到他会封我为妃,当时的打算,最好便是他容我继续在太医院,最差便是直接扔入大牢,若在太医院,如今出去当然更加容易,若在大牢,沈墨事先有准备,将毒放在郝公公那里,他拿着你宫里的腰牌来看我,便可将毒交给我,不管哪种情况,都是在月圆之夜行动。可如今我在晨露殿,被人牢牢看住,所以……” “如何?”黎子何顿住,姚儿忙问道。 “姚儿,你再去一次冷宫,郝公公定会将毒给你。”黎子何紧了紧姚儿的手,道:“本想着自己想办法制毒,可云晋言把这附近可用药的东西尽数收走,我无法脱身,只有你去郝公公那里取了。” 姚儿眸色又暗了暗,不安道:“拿到毒,我们就能走了么?” “嗯。”黎子何肯定点头:“姚儿,我本想凭着这条命与云晋言一耗到底,玉石俱焚在所不惜,可如今还有你,还有一一,让我如何放得下你们?那便便宜云晋言,一口气毒死他!” 姚儿抖了抖,颤声道:“小姐,你……真的不爱他了?” 黎子何呼吸一滞,眸光四散开来,随之嘴角浮起破碎的笑容:“现在还说这个问题,没必要了,无论爱与不爱,我与他,不共戴天之仇,只能用血来还!” “小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看着黎子何冰冷的眼,几乎被仇恨吞噬,姚儿反手拉住黎子何,两眼泪光闪动,喃喃道。 “傻姚儿,以前便是我太笨太心软,季家才落得如此下场,人活两世,怎能再犯同样的错误?”黎子何声调柔软,擦去姚儿欲要滑下的泪。 姚儿垂眸,点头,哽咽道:“我今夜便去冷宫,以往我便是拿着替小姐上香的借口过去,此次再去,云晋言应该也不会怀疑。” “嗯,若是被人发现,他们也不敢搜身,你死咬住去看我便是。”黎子何嘱咐道,若是被人发现,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我明白。”姚儿点头,看着散乱的棋盘微微失神。 “姚儿莫要担心……”黎子何见状安慰,话未说完,被姚儿打断:“小姐,我先回去,今晚你等我好消息。” 语罢便起身走了。 黎子何看着她比原来更加消瘦的背影,微微心疼,她若不出宫,姚儿定不愿一个人走,不忍看着她再伤心一次,更不忍一一没有娘…… 夜色微薄,不知不觉,在殿中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天色愈暗,心跳便愈是无法抑制地加速,偶尔殿门一开,便像被人在心头突地敲击了一下,忙看向殿门,见是宫女,便稍稍安心。 若姚儿顺利拿到毒,便不会再来晨露殿惹人注意,若未拿到,会再来与她商量,若行踪目的被人发现…… “嘭”…… 突地一声巨响,打乱黎子何的神思,惊得从矮榻上站起身,面色不由发白,一股酒气随着大开的殿门被风刮入,定睛一看,是云晋言。 黎子何双眉不由锁在一起,往日云晋言如何溺在这里,到了晚上便会识趣地离开,偏偏今晚突然跑来,还喝了酒。 “退下!都给朕退下!” 云晋言面色微红,喝散扶住他的太监,魏公公大大福了个身,扫了一眼黎子何,便带着众人退下。殿门关上,殿内酒气愈加浓重。 “喝酒伤身,皇上喝了这么多酒作甚?”黎子何没打算去扶云晋言,不冷不热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向里间走。 云晋言还算清醒,眼神随着黎子何的身影移动,几个大步冲上前,身子一倒,便将黎子何抱在怀里。 酒味刺鼻,更让黎子何记起在梨白殿的那个夜晚,心中反感愈深,用力挣扎了几番,却是推不开。 “皇上,夜深,该回龙旋宫就寝了!”从牙间吼出一句话,黎子何又试图推了推云晋言。 云晋言不放手,呵呵笑道:“今夜,爱妃陪我入眠。” 黎子何知晓云晋言意识清楚,冷声道:“皇上莫要忘了曾经说过什么话?” 这句问话被云晋言滤过,抱着黎子何便往榻边走,临近床榻却是一个趔趄,两人一起倒在榻上,黎子何被压在身下,一股燥热之气透过云晋言的身子浸入体内,她心头莫名紧张起来,咬牙欲要推开云晋言,被他抱得更紧。 不过片刻便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黎子何惊出一身冷汗,苏白竟还未对他下蓝颜草! 黎子何并非未经人事,明白此时挣扎只会让情况更差,干脆任由他抱住,一动不动,随着衣帛撕裂之声,身上蓦地一凉,外衣被云晋言除去,接着是夹袄,里衫…… 眼角一片冰凉,又一片温热,黎子何一片空白的大脑稍稍缓过神来,便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在哭,云晋言细细吻去她眼角的泪,含糊而轻柔的声音:“不哭……不哭……朕说过不动你……” 接着身上一暖,云晋言掀开被子,将两人裹住,侧着身子将她抱住,让她的脑袋埋在他胸前,两手放在她腰间,再不多动,亦不多语。 黎子何闭着眼,好似短短一段时间,又好似过了大半个夜晚,听见云晋言的呼吸渐渐平稳,箍着她的手,力度不减。 身边是熟悉的人,鼻尖是熟悉的味道,连温度,都再熟悉不过,却终究抵不过物是人非。 毫无征兆的,眼泪愈流愈凶,她曾经的至爱呵,为何偏偏杀去她的至亲,生生断了二人的前路? 若姚儿所行被发现,若明日行动失败,若他决心杀掉她二人,她只想得到一条自保的法子…… 可是,即便身份曝光,你,可还会再杀我一次?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桃花片片,带着沁鼻香气融在风中,灿烂的春日,好似下了一场花瓣雨,雨中二人两手相执,奔跑嬉闹,艳红的衣裳,夺去大片春光。“呀……”季黎一声惊叫,脚下一个不稳向前滑去,身子猛地前倾,眼看就要脑袋着地,两手被人拉住,一股力道将她拉起,随即被拥入怀里。 “黎儿故意吓我的不是?”温润的嗓音,好似石子落水,掀起季黎心湖一片涟漪,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鼻尖心底,尽是幸福的味道。 “黎儿睡着了?”小心地轻问。 季黎埋着的脑袋动了动,偷偷地笑,抱着温暖的手松开,仰脸欢笑,便看到云晋言温柔的笑,笑弯了眉眼,好似月牙一般,西沉的太阳刚好在他脸侧,映起一片轻柔的微光,季黎却只看入那双眼里,清澈地好似流过心头的小溪,满眼只有自己一人倒影。 她看到他抬起的手,修长,如白玉般,掠过自己的眉眼,从发间取下什么,放在自己眼前,一瓣粉红的桃花,只是看着,便好似触到它的柔软,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清甜的香味,再抬眼,云晋言仍是笑看着自己。 弯弯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眼里的笑意却未削减,比起先前多了分淡淡的柔色,刚刚放下的手又抬起,轻轻抚过她的脸,却是粗粝的触感,眨了眨眼,阳光散去,光影移动,眼前之人,挂着浅淡的笑容,轻声道:“子何,我等着你。” 脚下一空,好似跌入无境深渊,黎子何蓦地睁眼,沈墨。 心中突然觉得空荡荡,好似被人掏过一般,裹紧了被褥,嗅到被子上的酒气,一个激灵坐起身,昨夜发生的事幕幕滑过心头,连着那个荒唐的梦境。 怎会将云晋言和沈墨混在一起? 还是季黎时,云晋言对她的笑,是灿烂的,好似夏日骄阳,透明得耀眼,沈墨不常笑,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却像由心底散出来,春风拂面一般,说不出的温暖。云晋言即便对她温柔有加,呵护备至,对着旁人时,也有一股傲气,皇家天生的傲气,让人无法忽视,而沈墨,不止笑容浅淡,整个人都好似一个浅淡的影子,若不特地记挂心头,即使同处一屋,也常常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这种浅淡的存在,像细沙般积在心头,愈来愈多,带着他特有的温度,不知不觉渗透身心。 他和云晋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在她心底各占一隅。 “娘娘,奴婢服侍您穿衣……” “不用。”黎子何未多想便拒绝,抬眸扫了一眼,果然是新来的宫女,否则不会不知晓她不喜生人接近。 “退下。”这殿里,她向来不留一个宫女太监。 那宫女闻得黎子何的冷声,抖了抖,忙福身行了个礼便向后退下。 黎子何突地响起什么,忙道:“慢着。” “奴婢不知娘娘习性,奴婢知错,请娘娘责罚。”未等黎子何开口,宫女已经跪下讨饶,差点哭了出来。 黎子何蹙着眉头摇头道:“无碍,昨夜宫中可有何事发生?” “回娘娘,宫中一切安好。” “皇上何时走的?” “回娘娘,辰时。” “退下吧。” 黎子何又扫了一眼这宫女,看样子是刚入宫不久,再稍稍探出脑袋扫了一眼外间,眉心跳了跳,晨露殿的人,全都换了一批。 快速起身收拾好,绕出屏风,顾不得众人行礼,猛地推开殿门,殿外站了两名太监,不再是眼熟的两名,细细看了一眼四周,云晋言派来的侍卫,不见了。 “皇上派来的人呢?”黎子何正色问道。 “回娘娘,今儿一早皇上说娘娘既然不喜被盯着,便放娘娘自由。”一名太监上前跪下,小心翼翼地复述,生怕错了一个字。 黎子何微微挑眉,心中盘算着云晋言这一举动的目的,缓缓退回殿内。 昨夜他醉酒,抱着自己睡了一晚,已经很是怪异,她不用猜都能知道这晨露殿里处处是他眼线,可他换了批人,是想告诉自己,这批不再是眼线? 黎子何不屑地笑了笑,不管是不是眼线,如今,她都不会再信他。 又或者,她与姚儿的意图被他察觉,所以故意换走全部眼线,让她放松警惕?也不可能,照云晋言的性子,不会做这般画蛇添足的举动,若当真对她们的计划有所察觉,按兵不动对他更为有利。 黎子何摇摇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今夜行动,不容有变。 “娘娘,皇上说会过来用晚膳。”殿内一名宫女娇滴滴地行礼道。 黎子何脚步一顿,微微颔首,随手找了件披风披上,又出了殿门,边走边吩咐道:“一个都不许跟着。” 云晋言给了她这个方便,她为何不用? 沉香殿仍是冷冷清清,却好歹多了个暖炉,散了些阴冷之气,黎子何拿手拍拍几乎被寒风冻得僵硬的脸,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放缓了步子。 悦儿开门,见是她,略有诧异,让开身子放黎子何进去。 姚儿坐在榻边,手里拿着针线,低着脑袋,一针一线,绣得很是小心,黎子何放轻了步子到她身边,探过脑袋扫了一眼,轻轻一笑,仍是上次的梅花,只差最后几针了。 “小姐等等再说话,马上便好了。”姚儿头都未抬,语气里有几分欢愉。 黎子何含笑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细细绣好最后几针,拿在远处看了几眼,满意地点头微笑,收针剪线,慢慢将帕子取下来,叠好,笑着递到黎子何眼前:“小姐,收着。” “姚儿的手笨了呢,居然绣了这么些天。”黎子何拿着帕子,手心温暖,故意取笑道。 姚儿瞪了她一眼,佯装不屑道:“小姐呢?六年不动针线,姚儿看啊,连穿针引线都不会了呢……” “哈,敢小瞧你家小姐……”黎子何见着姚儿难得的明媚笑容,不由心头开朗起来,收起帕子便要扑过去挠痒痒:“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哈哈,小姐你饶了姚儿……姚儿不敢了不敢了……”姚儿一个翻身爬上床,拿住枕头拦着黎子何。 黎子何踢了鞋,也跟着爬到床上,一手过去便要抓住姚儿的手腕,姚儿手里的枕头却突然放下来,灵巧绕过她的手,反手握住,看着黎子何轻盈地笑。 黎子何也停住动作,牵着她的手笑。 刚刚闹腾的殿内忽的安静下来,流淌着暖意,姚儿翻过身,从被子里拿出一个纸装包裹,交在黎子何手中:“小姐,拿到了。” 黎子何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了一眼,从中拿出两个小瓷瓶,将一只递给姚儿道:“这是解药。昨夜可还顺利?” 姚儿接过瓷瓶,怔了怔,点头笑道:“郝公公一直在那里等着,冷宫向来无人,这沉香殿也快被人抛在脑后,我只身前去,未引人注意。” “嗯,那便好。”黎子何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拧眉道:“今日计划稍稍有变。” “怎么?”姚儿仰起脸看着她,眼神有些闪烁。 “晨露殿的人全部换了,跟着我的侍卫也被撤走,不知云晋言打的什么主意。”黎子何眸光深沉,略略垂下眼睑。 姚儿犹疑道:“那今日……还出去么?” “当然。”黎子何回答,斩钉截铁:“不能再困下去,若错过了今日,我无法与沈墨联系,凭我二人之力出宫更是困难,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拼他一拼。” 提到沈墨,姚儿的眼神又暗了暗,看着殿内的烛火发怔。 “姚儿莫要担心,只要这毒顺利拿到手,今日不会有太大差错。”黎子何捏了捏姚儿的手,安慰道:“你记得提前半个时辰服下解药,不管是否有人暗中盯着我们,一旦有人出现阻止,就洒毒,便是硬闯,也得到北湖。” “那他们……” “死。” “小姐……”姚儿眉头蹙起来,担忧看着黎子何,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除了你和一一,别人死活与我无关!”黎子何眼神微凛,散出寒光,脸上却是带着微微的笑容:“要想不损一人安全离宫,不可能。” 姚儿想了想,点头,轻轻靠在黎子何肩头:“小姐,那些人,我来杀……反正这些年,不少了……” 小姐的手,该是干净的…… 黎子何微微心疼,笑着拍了拍姚儿的脑袋:“有我在,哪轮的上你来出头?想抢小姐的风头?” “呵呵,不敢不敢。”姚儿笑着躲过,复又靠在黎子何身边,眸中星星点点的光亮渐渐暗淡,带着淡笑,微微阖上双目,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轻缓,好似害怕打破这一室宁静。 夜色渐浓,寒气肆虐,晨露殿内暖气腾腾,灯烛闪烁,略有昏暗,外间斜长的矮桌上满布佳肴,色泽明丽,香飘四溢,临桌二人却是各怀心思,缄默不语。 云晋言往日不会在晚上来晨露殿,更不会特地过来用膳,黎子何偶尔抬眼,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想从他的神色间打量出什么来,却只看到柔和的笑意挂在嘴边,看不出什么异常。 “今日这饭菜可还合口味?”云晋言突然开声问道。 黎子何怔了怔,这才仔细看桌上几份菜,没什么特别之处,稍稍点头。 “朕听闻爱妃节俭,平日吃得甚是清淡,今日特地吩咐准备了一番,爱妃喜欢便好。”云晋言神色淡淡,柔声细语。 黎子何听到那声“爱妃”便皱皱眉头,也不是他一人会做戏!放下碗筷笑着柔声道:“臣妾为皇上准备了些糕点,皇上可想尝试一番?” 闻言,云晋言有些意外,扬扬眉头,颔首应允。 黎子何入了里间,端出一盘芙蓉糕,手工不算精美,却也看得过眼,整齐摆放了十个,步子轻盈地走出来,带着恬淡的笑意,让云晋言的眼前晃了晃。 放下糕点,黎子何轻笑道:“第一次做糕点,皇上见笑了。” 云晋言瞥了一眼殿外,又看着芙蓉糕,好似在思酌着什么,黎子何静坐在对面,但笑不语。 抬眼看着黎子何挂在嘴边的轻笑,眸中一片混沌,看不清情愫,却始终亮着点点暗芒,突地也随着轻笑起来,抬手欲要拿糕点,却被黎子何拦住,笑道:“皇上还是召魏公公进来试毒最为稳妥。” 云晋言的手顿住,眸中暗芒蓦地光亮起来,反手握住黎子何拦住他的手,笑道:“爱妃一片心意,朕怎忍心怀疑?更何况,若是有法子毒到朕,昨夜爱妃便该下手了。” 语罢,放下黎子何的手,拿了一块糕点。 黎子何静坐一旁,细细看着他将糕点吞下,久悬的心总算微微放下,垂眸掩住情绪,突地被云晋言揽入怀里,温热的气息喷在脖颈边:“爱妃今夜这般温顺,莫不是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图?” 黎子何稍稍用力便推开他,笑道:“皇上如此一说,臣妾也无需装了。”敛起笑容,冷声道:“夜深,皇上该走了!臣妾想早些休息!” 云晋言捏住她的下颚,挑眉轻笑:“爱妃再陪朕一夜如何?” 黎子何甩开他的手,冷睨一眼道:“莫要欺人太甚!” 云晋言的笑容里带上几分晦暗,出口的声音亦是冰冷:“入了朕的后宫,便是朕的女人!朕倒想看看,你能否一人傲气一辈子!” 说罢,甩袖离开。 黎子何拿着披风,紧跟其后,有意怒吼道:“本宫去沉香殿,谁也不许跟上!” 云晋言带着一众人等往东,黎子何独自一人往西,渐行渐远。 圆月渐渐悬上高空,阴风阵阵,黎子何站在大凰宫旁的小巷里,看到姚儿纤瘦匆忙的影子,心中最后一口大石也放下,忙微微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问道:“怎地这么晚?可是有什么差错?” 姚儿连连摇头,暗色中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见到眼里透出些许光亮,细声道:“走吧。” 黎子何点头,轻轻揉了揉姚儿的手,她的身子受过重寒,即使是夏日也是手脚冰凉,此时姚儿的手,却是比她还冷上几分,带着些许颤抖。 “姚儿莫怕,云晋言一直以为我们中计,冷宫计划失败,想不到我们还有后招。”黎子何一路向前,仔细辨路,一面轻声安慰。 姚儿握紧了黎子何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树影婆娑,时有清亮的月光在地上映出各种轮廓,暗黑死寂的夜里,随着骇人的呼啸声,显得尤为惊心。 “小姐……”身后的姚儿突然开声,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声音有些虚弱:“你……给皇上下毒……还顺利么?” “嗯,我把毒粉洒在手上,他不易察觉。”黎子何拧紧了神经,淡淡回答。 放在饭菜中是不可能,放在糕点中,若是他有疑心验毒,也会被查出来,可放在手上,只要设计让他拿糕点的五指触过自己的手,便有机会让他中毒! 姚儿没了声响,默默跟在身后,黎子何一心都在想着如何躲避御林军和靠近北湖,并未注意。 “小姐……”姚儿又开声,有些颤抖,泛着些许凉气:“小姐,北湖……以前,你和三殿下,经常约在那里见面……” 北湖地处皇宫极北,又靠近冷宫,平日甚少人过去,便成了云晋言和季黎约见的最佳地点。 黎子何轻笑,那里,在她看来,只是她杀人嫁祸的案发地罢了! “姚儿,三殿下……早不在了!”黎子何声音很轻,却有力。 黎子何握住的手突然猛地一抖,几乎将她的手甩掉,心中莫名不安,黎子何回头,便看到姚儿刚好抬头,满面泪痕。 “姚儿……你怎么了?”黎子何停住脚步,紧张问道。 姚儿眼神有些恍惚,看到黎子何,又定了定神,看了看四周,呢喃道:“小姐……小姐……” “姚儿你怎么了?”黎子何突然怕起来,擦去姚儿的眼泪匆忙道:“我在这里,姚儿看不见么?” 姚儿闭了闭眼,再睁开,恢复了些许神采,眸中仍是含着泪,突然想到什么,拉着黎子何快步道:“走,小姐,今夜你得离开这里,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小姐,我们就快到北湖了,快走……” 黎子何被拖着走了许远,时间紧迫,又怕被人发现,顾不上多问其他,只能加快了步子,紧紧拽住姚儿的手。 眼看北湖已是近在眼前,在月光下泛着徐徐波光,随着风起,一推开,湖边的枯树枝丫,好似怪物张牙舞爪般,黎子何察觉得到身后的人颤抖得愈发厉害,却不想多问,紧紧拽着她前行,无论如何,今夜一定要出宫! “放开我……放开我……”姚儿突然轻声哭起来:“我会坏事,你……你自己走,别管我了,快……自己走!” 言语中压抑的哭泣声紧紧揪住黎子何的心头,她知道问也是无用,只拉着姚儿往前走。 “小姐,我头疼……头疼,你放开我,自己走,头疼,走不动了,小姐,快放开。”姚儿轻声哭求着。 黎子何手微动,擒住姚儿的脉,一片凉气,如冰锥般刺入心底,眼里渐渐泛起热气,拖住姚儿不肯放手:“姚儿你忍着,只用一下,一下下便好,我们马上便可以出去了。” “不行,头疼……我会坏事……头疼……”姚儿一只手被黎子何用力拉住,一只手开始用力撕扯头发。 黎子何忍住哽咽,眼泪却还是越流越凶。 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快了,就快了,只需绕过北湖。 “姚儿你……” “啊!” 刺耳尖叫划破长空,凄厉好似女鬼,渗着血腥的味道,随着呼啸的风声打破宁静的夜。 “啊!!!血!!!好多血……”姚儿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手甩掉黎子何的手,两手不知所措地撕扯长发,一面尖叫着后退:“不要啊……我不要,好多血……” “姚儿姚儿……”黎子何上前抱住姚儿,死死困住她的手,“姚儿不怕,不怕,没事的,小姐没死,也不怪你……” “不!不!好多血……啊!!!” 姚儿奋力挣扎,两手被困住,两腿不停踢打黎子何。 黎子何看着湖对岸的宫墙,泪水弥漫双眼,一步之遥,一步之遥,沈墨……会来的…… 抱着姚儿拼命往宫墙靠近,还未行了几步,不远处灯火渐亮,脚步声齐齐靠近,黎子何回头,只看到大队御林军,急快而不零乱,背着长弓,举着火把围拢过来。 “火……烧啊……”姚儿突地涌上一股大力,将黎子何震开,大笑起来:“哈哈……烧,全烧了!脏的干净的,一把火全没了!哈哈……” 黎子何被甩开,重重砸在地上,好似感觉不到疼痛,怔怔看着疯了般的姚儿,心头像被猎鹰啄食,一块一块被剥离,鲜血淋漓。 御林军靠近,照得北湖边好似白日,黎子何眯了眯眼,见到云晋言带着轻缓的笑意缓缓走来,身边跟着好似惊恐万分的苏白。 姚儿突然安静下来,瞪大眼看着苏白,苏白对着她笑。 “小姐……小姐……”姚儿又哭起来,泪水泉涌一般,却带着笑容,缓缓向苏白走进:“小姐……” 黎子何忍痛爬起来,一手拉住姚儿,大声道:“姚儿!姚儿你醒醒!” 姚儿回了回神,看了一眼黎子何,又看了一眼苏白,眸中一片雾气,脸上迷茫,在看到云晋言的瞬间皆数散去,人便向着他冲过去:“三殿下!三殿下……小姐……” “姚儿回来!”黎子何怒斥,拉住姚儿的手,对着云晋言喝道:“云晋言!解药交出来!” 云晋言黑眸深不见底,脸上除了笑,找不到其他情绪,微微扫了一眼黎子何,轻声道:“解药?还要多亏了姚儿,不辞辛苦替朕送解药,否则,朕还不知道,你有本事弄到毒药,还能无声无息给朕下毒!” “解药!”黎子何压住哽咽,愤恨看着云晋言。 “呵呵,”云晋言不紧不慢地笑:“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人会用毒?爱妃会下毒,会解毒,可惜朕身边没有这般人才,这毒下了,便无解!” 姚儿仍在挣扎,向着云晋言与苏白的方向,黎子何死死扣住,一手匆忙从胸前掏出什么,递在姚儿眼前,柔声道:“姚儿,你看看这是什么?” 绣着梅花的手帕,白色的绢布,暗红的梅花,好似夜色里血色的绽放,姚儿看着手帕,眼里再次腾起雾气,迷茫看了看苏白,再看了看黎子何。 “姚儿,过来跟小姐回去。”云晋言突然看着姚儿,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 姚儿怔怔看住,眼里愈渐通红,流出的眼泪竟似要渗出血来,低头,将手帕放在脸边,轻轻触了触脸庞,梅花染上泪渍,更显殷红。 随即姚儿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帕子上,面色渐渐惨白,眼里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再抬眼看苏白,回头看黎子何,突然轻笑起来:“她死了,早在万安三年便已经死了,我亲手触到她冰冷的尸体,亲自替她换上最爱的红衣,亲眼看着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们想骗我!所有人都当我是傻子,有没有人想过,我只是心甘情愿地做傻子?” 猛然抬头见,眼里一片猩红,一手指着苏白,愤恨瞪着云晋言:“到如今你还说她是小姐?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小姐死了!你与我一样,想做傻子?活在自欺欺人的梦里么?” 云晋言面色蓦地一白,撇过眼,不语。 姚儿又软下身子,轻轻靠在黎子何怀里,眼泪不停,全身颤抖,轻轻在黎子何耳边低喃:“我……我刚刚……有没有……有没有说出你的身份?我……” 话未说完,身子向前一倾,吐出一口血来。 斩情丝 完整版第24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黎子何的眼泪再控制不住,迷朦了双眼,紧紧抱住姚儿,对着云晋言哽声道:“云晋言……解药,解药,我求你……解药……” 云晋言脸上的笑再挂不住,冷冷看着二人,眸光闪烁,正欲开口,破空之声响在耳侧,带着腾腾杀气汹涌袭来,只看到姚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急速冲向自己,本能般用力挥掌,狠狠劈开。 鲜血洒了满地,姚儿吐出的,背上中箭流出的,死寂的夜晚,风都静止。 御林军手上的长弓被拉满,齐齐对向城墙外,云晋言面色发白,怔怔看着被他劈开许远的姚儿,他以为,要杀他的,是姚儿…… 黎子何的眼里,星星点点的光亮,随着姚儿倒地的身子骤然熄灭。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瘫坐在地上,木然看着姚儿背上的长箭。 忽的,手指动了动。 姚儿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再无雾气,透亮如当空繁星,黎子何浑身一抖,想要站起身,却浑身酸软地跌回地上,顾不得一切,连滚带爬到姚儿身边,将她紧紧抱起:“姚儿,姚儿不能死,一步之遥……一步之遥……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姚儿的手紧紧拉住黎子何的衣襟,颤抖着唇想说些什么,又是一口血吐出来,黎子何哭着替她擦掉:“姚儿不说话,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说。” 姚儿不肯放手,嘴里呜呜咽咽。 黎子何倾下身子,靠近姚儿耳边,听见她断续如残叶的声音:“小……小姐,我……我爱的人……是……是曲哥哥,小姐……你……你信我……” “我信你,姚儿,信你。”黎子何抱着姚儿呢喃,连哭的力气都无。 “我爱的人……是……曲哥哥……”姚儿轻声重复着,睁开的眼看向云晋言,嘴角渐渐滑出一个笑容。 拽住黎子何的手蓦地松开,疾风乍起,梅花手帕,沾着血,染着泪,愈飘愈远。 黎子何拔下姚儿背上的箭,鲜血喷了一脸,放下姚儿,木然站起身,眼里一片死寂。 御林军手持弯弓,对着城墙外的箭头,齐齐对着黎子何。 黎子何笑,笑得妖娆。 “晋言,我们来射箭玩,可好?”轻缓的声音,却如同鬼魅。 缓步走到最近的御林军身边,无视于指着自己的数百箭头,握住那人的弯弓。 那御林军面色煞白,没有皇上的命令,不敢放箭,黎子何夺弓,也不知是否该放手,瞥向皇上,只见他失了魂般怔在原地,看着黎子何,眼里情绪翻滚,却并无杀气,眼见自己的长箭抵在她的额头,接到云晋言冰凌似的一瞥,手不由一歪,箭射空,弓亦已在黎子何手中。 长箭出,又闻破空之声。 云晋言好似这才回过神来,面色突地煞白,眼见一个个对向黎子何的箭头,大斥道:“放下!统统给朕放下!无朕命令,不许举箭!” 黎子何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亦看不见。 拿过弓,看着手里沾着血的箭。 月,已上中天。 浓甚比墨的夜色中,黑色的影子,渐渐脱颖而出,动作快如飞鹰,不过片刻窜到黎子何身边,来不及眨眼便已抱着黎子何飞快离开。 御林军未得云晋言命令,不动。 云晋言看着黎子何远去的影子,蹒跚着跟上。 突地,那影子停在城墙上,两人,却好似一人,孑然而立。 圆澄的月,刚好穿透云层,倾洒一片银白,映出黎子何溢满血红的双眼,右手持弓,左手拿箭,崩开箭弦,用尽全力拉弓,猩红的箭头,对准云晋言心口。 风静,放箭。 云晋言的步子止住,明明只看到一个影子,那神情,那动作却在眼前无限放大。 听不到身后苏白的叫喊声,看不见破空而来的长箭,感觉不到腾腾杀气里的恨意,直到长箭入心口那一瞬,冰冷的箭头,入心却好似温暖。 那里,早已是万丈冰窟,他亲耳听到箭入心口时它轰然破裂的声音,按捺心底的疼痛,瞬间崩塌,蔓延至身体每个角落。 身子倒地,感觉不到冰冷,只是看着渐渐隐入云层的圆月,耳边响起佯怒的笑闹声。 “晋言晋言,冯爷爷对我说,左手,是连接心脉的呢。以后啊,你若负我,我便用左手持箭,咻……刺到你心里,然后,连着你我情缘的红线,就断了……” 断了…… 断了。 番外 血殇(一) 番外 血殇(一) 入季府时,我很小,小到记不得年岁,只知道哭,哭着求爹娘不要卖我,可最终还是我一人留在季府。那里很大,大到两个春日过去,我仍是经常迷路,一旦迷路,便无法按时完成手里的事情,经常挨打挨骂,身上的青紫,一年到头从未消失过。 第三个春日,我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也稍稍能记住路了。一日被吩咐去后院采些鲜花,晾干了可以有许多用处。 我始终记得,那日阳光正好,那座大花园里,百花争艳,蝴蝶翩飞,是我从未见过的美。采着各种花朵,我的心飘到了天上,直至暮色降临,才突然发现找不到出去的路了。看着篮子里的花,想到藤条抽打的疼痛,直掉眼泪。 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很像早晨鸟儿唱歌,问我:“你哭什么?” 我回头,便看到了小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姐,一身火红的衣裳,精灵般的人,透亮的大眼对着我眨呀眨,我便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那时的我很胆小,不知小姐的身份,只凭一身衣着辨出自己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瑟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牢牢记得娘说过,入了季府,我便是卑贱的奴。 可那个春日,让我的人生在路口处狠狠拐了个弯,扭转了我一生为奴的宿命。 小姐笑闹着说府上居然还有比她小的丫头,欢喜地拉扯着我说日后有人陪她玩耍,不介意我手上的脏污,牵着我出了大花园,直接到了老爷面前,说要我做贴身丫鬟。 季府小姐的贴身丫鬟,比起普通人家的小姐,地位还要高上几分。 那时我不太清楚,只想着小姐如此可亲,日后或许不会挨骂挨打,心中欢腾的小鼓敲了好一阵,直到老爷点头,才渐渐缓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便站在了小姐身后。 小姐很聪明,无论学什么,一点即通,偏偏生了个爱玩闹的性子,想着法子打发走教她的先生,再想着法子出府,用得最多的借口便是冯爷爷。 冯爷爷膝下无子,老爷的同胞兄长随他学医,无事他便会来季府,说是看徒弟,实则看小姐。他喜欢与小姐斗嘴,争得面红耳赤,喜欢拿糖果骗小姐惹老爷生气,然后站在一边扬起眉毛看小姐挨训,喜欢用不带小姐出府的借口威胁小姐替他捶肩捏腿,趁着小姐背过身朝我使个眼色露出j诈的笑。 其实冯爷爷很疼小姐,每次都配合小姐顺利从老爷眼皮底下出府,带着小姐入宫。 每次入宫,我是无法跟去的,所以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何喜爱自由的小姐,会热衷于想方设法走进那堵高墙。 那次小姐不知从何处弄来两套男装,带着我偷偷出了府,在云都的城墙边,我见到那名男子。 素净的长衫,腰间深蓝色的缎带,镶了一块剔透的美玉,眉眼间尽是柔色,见到小姐时眼里的光亮突然聚拢,几乎闪了旁人的眼。 后来小姐告诉我,那是三皇子,我知道,云国三皇子,名讳云晋言。 我慢慢长大,小姐出落得愈发美艳,云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丞相府里有这样一位才色俱佳的小姐。 其实,比起小姐,更夺人眼球的是少爷。 长相俊逸,性子温和,才华横溢,又不似皇家那般高不可攀,虏获了几乎大半云都待嫁女子的芳心。 少爷很宠小姐,几乎是有求必应,偏偏喜欢作出各种诗词取笑小姐,小姐一恼,他又使出各种法子哄她开心,两人心有灵犀地你推我挡,闹得不亦乐乎。 每次跟着小姐见少爷,我都不敢抬头,只默默地站在后面添茶倒水,听他清润的声音与小姐嬉闹,偶尔感受到他飘过来的眼神,心便开始上下跳个不停。 不知从何时开始,少爷的取笑对象,从小姐转移到了我身上,每每被他说得两颊发热,便见他笑得愈欢,只好找了借口匆匆离开。 十一岁那年,我第一次随小姐入宫,那时我看着金碧辉煌的皇宫,目瞪口呆,想着只要随着小姐多呆一会,多看一眼便好,却未曾想过,这里会是我一生的束缚。 那时小姐心心念念都是三殿下,我时常逗她,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小姐逗我,说等我再长大些,该嫁人了,要找一个心爱之人嫁掉,我不太明白何为爱,如三殿下和小姐那般么?我摸了摸心头,若有一人能那般温柔的对我,定会很温暖吧,不知觉眼前浮现少爷的笑,脸便“唰”的红了。 从那以后,小姐认定我有了心上人,我自己却清楚得很,那都是不切实际的梦,小姐不把我当奴看,我自己,却不能自视甚高。 云国女子十四及笄便可嫁人,男子十五方可娶妻。 少爷十五并未娶妻,小姐十四也未嫁人。那一年来府上提亲的人,几乎将门槛踏平。我取笑小姐,十四不嫁人,日后再嫁,可就不易了。我当然知道,小姐是在等,等三殿下满十五。 小姐十五,我亦十四。少爷愈加频繁的来找我,我越是躲,他便越是锲而不舍。他说我没有倾城之姿,骨子里却有一股其他女子没有的韧劲,他说我恬静如水,不似其他女子柔弱如水,他说,他想娶我。 我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蠢蠢欲动,可又无比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少爷,哪怕是当小妾,老爷也不会同意。 老爷是怎样的人,我始终看不透,时而严厉,时而爽朗,对小姐和少爷的□从来一丝不苟,与小姐的调皮不同,少爷是很听话的,只除了娶妻一事。 打小我便帮着小姐欺瞒老爷,所以在老爷眼里,我是个不识礼教,不知好歹的刁奴,若非小姐一直护着,我早被老爷赶出府。所以少爷第一次在老爷面前说想娶我时,被老爷关了三日面壁。 我劝少爷,没有小姐未嫁丫鬟便出阁的道理,让他暂时不再向老爷提及此事,心中却暗暗思酌,许是我先前拒绝太过明显,挑起了少爷的好胜之心,再过些时日,说不定便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突然下旨赐婚,可对象,竟是平西王世子。 老爷夫人很高兴,小姐却是日日以泪洗面。 我了解小姐的性子,平日极好说话,外表看来很是温顺,实则执拗。我看着她与三殿下,从儿时玩伴到春心萌动,最后倾心相恋,她一直以为,去求赐婚的会是三殿下,却被人捷足先登,偏偏与那人素未谋面,即便老爷夫人如何说好,也是不肯嫁的。 所以少爷与我说去西南时,我只是淡淡点头。 少爷说世子极得皇上宠爱,若他主动退婚,此时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我看着少爷出门时的笑,信他会解决一切。 可事情远不如想象中顺利,平西王死了,三月后王妃随他而去,少爷曾经忧虑地与我说,担心平西王一事会影响到季府,皇上若是查到,定不会轻饶。 短短几个月,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子守孝三年,自请退婚,皇上重病,突然将虚空三年之久的太子之位给了三殿下,转而将小姐赐他为正妻,不待见三殿下的老爷,也放弃之前成见,大力筹备二人婚事。 府上转眼之间一片喜气洋洋,小姐破涕为笑,我亦满心欢喜,只是,始终不敢告诉小姐,平西王被刺一事与少爷的关系。 小姐终是嫁作人妇,我被老爷指名陪嫁,少爷不愿,他说,要带我离开这里。 恍惚间我想起与少爷一起走过的这么些年,明知不可动情,仍是忍不住暗生情愫,忍不住心生遐想,点头应允,小姐出嫁当夜,与他离开季府。 那夜,灯烛通明,热闹非凡,云都上下一片沸腾。 我随小姐到了太子府,坐在自己的房间,看烛火闪烁,流出血红色的泪光,整整一夜。 少爷走了,去了西南边境,一去三年。 小姐不知其中缘由,反过来安慰我,说男子先有一番事业功勋,才会安家,我佯装嗔怒,说陪小姐一辈子。 小姐怒瞪,我讨饶,说是开玩笑。心里却澄亮无比,我与少爷,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今他年轻气盛,或许为争一口气,愿意抛弃身份地位,放弃荣华富贵与我离开,可日后呢? 我靠在榻边,看着徐徐升起的红日,人的一辈子,很长呐,哪会只有爱情? 小姐成婚一月后,皇上驾崩,三殿下登基。 那段时间小姐闷闷不乐,当着三殿下的面却还是笑得惬意,她对我说,做了皇上,许多事情便身不由己了,我安慰小姐,有她在,有季府在,三殿下的皇位,会坐稳。 隐约记得小姐与少爷提过,几年前,太子是大皇子,可资质平平,二皇子天生聪颖,好大喜功,对太子不服,二人你争我夺闹出不少事来,三年前皇上一怒之下废了太子,将两位皇子同时幽禁,只留得一直以来被他忽视的三皇子。 三殿下生性温和,不好争,许多时候能忍便忍,能让便让,虽说颇得几位文臣敬重,可毕竟年少,幼时又常年不受宠,支持他登基之人少之甚少。 老爷名为左相,门下文臣,手中兵权深重,皇上驾崩后更是有人看准风向,投向季府。小姐当然比我更清楚形势,握着我的手坚定道,一定帮他坐稳皇位。 权术争斗我不太懂,小姐揣摩着老爷和三殿下的心思,宜进则进,宜退则退,经常与我分析利弊,在三殿下面前却是只字不提。 她说,让他知晓自己为他费尽心思,会让他难堪。 我很佩服小姐,若我有小姐一半执着,一半勇敢,那夜便会不顾一切与少爷走了。 朝廷局势一日一变,小姐渐渐消瘦,三殿下不在时,脸上笑容愈来愈少,许是怕我担心,总会想法子逗乐,可干涩的笑总会让我心酸。 我问过小姐,值得么?男子的事情,让他们琢磨便是。 小姐拍着我的脑袋说我不懂,她说爱了,便是爱了,如飞蛾扑火,倾尽一切爱一次,日后,便不会后悔。 我笑着,心中却愈发苦涩,不是我不懂,是我不敢,不敢爱。 三年时间,小姐说朝廷局势差不多稳定下来,她会劝老爷放下大权,否则,外戚专权,哪个帝王都无法容忍,与此同时,三殿下,要纳妃了。 三年里,我看着小姐褪去稚嫩的表皮,愈渐坚强,可那夜妍雾殿红烛摇曳,小姐扑在我怀里,抱着我,哭得声嘶力竭。 小姐说人生便是如此,有悲有喜,第二日她便恢复成端庄的季皇后,我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好似柔弱的顾妍琳盈盈而拜,接着声称连夜劳累,身体不适,匆匆屏退,我看到小姐脸色瞬间变作苍白,眼里的泪却迟迟未曾滴落,一手抚上小腹,对着我笑道:“姚儿,我们去吃点东西,孩子饿了。”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小姐,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接着又不顾一切地擦掉,说不该哭,会让孩子不开心。 三个月,三殿下未曾踏入红鸾殿一步。 我等着他来向小姐解释,哄小姐开心,等着他冷落那个故作柔弱的顾妍琳,等着他来与小姐一起,替孩子取名。 等来等去,等到的,是季府灭门的消息。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不愿相信,直到小姐冲出红鸾殿。 我迷迷糊糊找到郝公公,他含糊地点头,我便看到少爷对着我的笑脸,那日他与我说,云都城墙边,不见不散。 那笑容,在阳光下格外明媚,那声音,明明还带着暖意,响在耳边…… 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如何恢复神智,在妍雾殿前见到满身雨水,跪了整夜的小姐,我的心像被撕扯一般,顾妍琳,当时我就想,若有机会,小姐受的苦,要她百倍偿还! 小姐喝了药,拿着凤印走了。 我该拦的,可是我没有。 贪婪自私的我,希望小姐可以救下少爷,所以任由小姐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只身去了刑场。 郝公公试图安慰我,我让他滚。 十几年的温顺自持,恬淡静默,在那一日完全崩塌。 小姐明明未死,却被他们扔在了红鸾殿,□一片殷红,我求,求所有能求的人,求他们救小姐,甚至去了妍雾殿,哭着求顾妍琳,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救小姐一命,抑或,救那孩子一命。 没有人理我,早上放晴的天,傍晚时分又阴沉下来,大雨滂沱,伴随雷鸣电闪,我跑遍了整个皇宫,去太医院找冯爷爷,病重不在,整个太医院,只有殷奇一人,我求他,他却大笑讽刺,说小姐活该。 世人的丑恶,在那一日,我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觉得,小姐是多么干净的人,可她,就要离我而去了。 我颤抖着,跌倒,爬起,浑身泥水,只怕连小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郝公公未走,一直替小姐擦汗,我瘫坐在小姐身边,眼前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只有那一小片温暖,却在渐渐细弱。 我拉住小姐的手,不停抽气,想要止住哭泣,眼泪却是越流越凶。 小姐爱干净,爱红衣,我失魂落魄备好了一切,准备替小姐净身换上,却看到小姐□,带着血迹的小手。 脑中一片混乱,好似无数爆竹爆炸,是惊是喜是惧是怕,不记得了,那只小手,抓住我即将潜入绝望的心,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回过神来,手上拿了一把匕首,郝公公面色惨白,竟也哭了起来,拦住我的手:“姚儿……姚儿,你……你想干什么?你……你别……老奴……老奴这就出宫去找冯大人,你……你等着……” 郝公公走了,我却等不了了。 不是我等不了,小姐等不了,孩子也等不了。 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我不敢哭,不敢叫,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孩子。 我拼命抽离一切神智,让自己不要想,只看着手上的匕首,渐渐划破肚皮。 接着是血,铺天盖地的血色……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亦不记得红鸾殿如何起的大火,隐约记得,小姐冰冷的皮肤,染满血渍的红衣…… 很多人说我疯了,只知哭,只知喊,歇斯底里,还有笑,大笑声盖过天雷,冲破云霄,响彻皇宫,猖獗堪比大火。 我知道我没有。 我替小姐哭冤,帮小姐喊疼,笑世人无情。 那夜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三殿下,死了,从他登基那一刻开始。 如今活着的,只是皇上。 又或者,三殿下,根本不曾存在,一切只是迷惑世人的假象罢了。 我哭得没有眼泪,喊得没有声音,笑得没有力气,其实,不过想问一句老天,季府亡了,小姐死了,少爷没了,为何,偏偏留我一个姚儿? 番外 血殇(二) 番外 血殇(二) 小姐让我走,我没有。若云晋言不肯放过我,要杀要剐,随他。 皇宫里季府的亲信早在不知不觉中或被调走,或已倒戈,即便我想走,也无路可去。我跪坐在红鸾殿前,看着那一片废墟,心中一片死寂。 云晋言来了,在一切化作灰烬之后,面色苍白地看着我手里的衣物,眼里一片空洞,他问我,为何放火。 我笑了,笑得麻木,哭喊了一夜的嗓子沙哑着回答,皇上不想见娘娘,奴婢一把火烧了,让皇上高兴罢了。 我留了下来,成为皇宫里特殊的存在,既非宫女,亦非嫔妃。 冯爷爷顺利让云晋言同意将小姐的骨灰放在冷宫,我们想尽办法藏起一一,每月借着看“小姐”的借口来看一一,云晋言很少过问,可我从来不敢妄动。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季府一事,让我发现自以为熟悉了解的云晋言,实际上从未被人看透,让我开始害怕,怕他不为人知的势力找到一一,怕他像对季家那般对待一一。 冯爷爷不这么认为,他说云晋言是他看着长大,应该……不会对一一动手…… 隐隐中,冯爷爷对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却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我与他争执,坚决不肯让云晋言知道一一的存在,而让一一出宫的计划,也是一波三折。 云晋言找我要过凤印,我说小姐拿走了,回来时也未瞧见,他信了几成我不知道,总之未再过多追问。其实,我将凤印给了冯爷爷。 我猜想着,季府当年死忠不少,虽说被云晋言一举打压,可总有一些残余才对,倘若拿着凤印找到他们,必定愿为季家出最后一份力。不求他们能有多大作为,只希望借他们之力,救出一一,照顾一一。毕竟,一一可以偷偷出宫,而我,出去只会连累一一。 冯爷爷为了一一不敢辞去官职,白日都要进太医院,而寻找季家旧部又不可明目张胆,每次提及此事,冯爷爷便眉头紧锁,我只有轻声安慰。 红鸾殿大火之后,我的眼睛好似被灼伤一般,看着这个世界,没了颜色,只有一片灰白。除了大红,那抹在我眼前飘了十几年的艳红,那夜之后,我几乎一刻不能离眼。 一一在冷宫,需要度日的物什,尽管郝公公说一切交给他,我知道那绝非易事,我最怕的,还是一一会被人发现。 无数个夜晚,连连不断的梦魇,我梦到自己牵着少爷的手,对他说,我跟你走,少爷对着我温暖地笑,如从前的日子一般,突地,头颅掉了,带着笑滚在地上,无声无息,我的脸上是一片血红。 我梦到小姐小鸟般奔到我身边,拉着我嗔道,姚儿姚儿,我要你绣的帕子。我连连点头,拉着小姐往房间走,她却不动,我回头,便见她瘫软在地上,下腹空荡荡,内脏流了一地,我的手上突然沾满鲜血。 我梦到一一在我怀里安稳地沉睡,不时做了美梦般浅浅地笑,阳光刚好照在脸上,左脸一个梨涡分外喜人,蓦地,阳光被挡住,我抬头,触到云晋言阴冷的目光,手上空荡荡,一一被他夺去,高高举起,狠狠砸在地上,溅了我一身血。 我后悔三年前未随少爷一同离开,或许那样,便逃过此次血灾,我自责亲手断了小姐的命,让她失去了活在这世界最后的希望,我厌恶自己没有能力送一一出宫,反而要对他用毒,让他活在棺材里…… 可这所有的情绪,我不敢外露。 记得那是小姐过世一年,夏日,阳光灼热,到了夜晚,阴凉的风一阵阵。我刚刚看过一一,从冷宫里出来,便见到云晋言一人撑着身子歪在冷宫宫门口,瞬时腿都软了几分,逼着自己露出嘲讽的笑容:“皇上还敢来冷宫?” 云晋言喝了很多酒,难得有意识迷糊的时候,看到我眼前一亮,居然一气冲到我跟前,将我紧紧抱住:“你在这里……果然在这里……” 我顿时明白,这一身红衣,他将我认作小姐了。 我未挣扎,未反驳。一一慢慢长大了,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倘若冯爷爷找不到季家旧部,凭他一个院史,我一个宫女,如何送一一出宫?顾妍琳,殷奇,云晋言,日日在眼前打转的仇人,我恨。 靠在云晋言怀里,我学着小姐的声调喊他,晋言。 那夜我一身红衣被他撕得干干净净,那夜我学会虚伪地笑,那夜活了十五年的朱姚儿不复存在。 第二日,云晋言不屑地看我,一声不语。他离开后,我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许久不曾流泪的双眼隐隐泛酸。 我成为后宫女子,季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从那以后宫中风声不断,有人说我因为小姐得宠,皇上爱屋及乌,也有人说季家一事因我立了大功,才得蒙圣宠。 其实,所谓的圣宠,不过是个笑话。 我让云晋言重修红鸾殿,他同意了,改名桃夭殿。人前,我与他恩爱无比,他对我宠爱有加,人后,我与他冷语相向,他对我不置一顾。 他呆在桃夭殿的时间很多,却从来不碰我,噩梦缠身猛然惊醒时,会发现他在一边的矮榻上,看着我,两眼却是无神。 我知道他不喜欢顾妍琳,立她为妃,其中缘由,小姐与我分析过,他做出宠我的表象,也只是利用我罢了。 顾妍琳很聪明,却万万猜不到我与云晋言的关系,她试探着,一步步接近我,偶尔用些法子使我为难,我装傻充愣地忍着,任由她挑拨我与为数不多的嫔妃之间的关系,直到有一次,我意识到她想杀我。 压抑许久的情绪仿佛一宿之间全部爆发,我成了暴虐的姚妃,处处针对柔弱温顺的妍妃,二妃之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水火不容。 我不知云晋言是否会让顾妍琳害死我,可我不愿冒险,倘若人人都知我与妍妃不和,我出事,便与妍妃脱不了干系,顾妍琳行动起来便会有所顾忌。 其实我很无用,在宫中六年,未能伤到云晋言半分,他身边有暗卫护着。顾妍琳和殷奇,云晋言无意除掉,我能做的,不过是张扬跋扈的小丑一般羞辱他们几次,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只有在一一那里,看到他干净透彻的眸子,将他抱在怀里,我才能感觉到我的心跳,知道我还活着。 冯爷爷说终于找到旧部的一些线索,那些人,只要找到一个,其他便容易了。 宫中日日上演着姚妃仗“宠”欺人的戏码,我也的确是愈发狂躁,每次疯了般的发泄完后,便想到少爷说我恬静如水,不知名的滋味窜上心头,那些,好似上辈子的事…… 宫中谣传,十有九假,偏偏那一份真,让我胆颤。 他们说桃夭殿逢雷雨天便有人如厉鬼般哭嚎,只有皇上去了方能震住。这些话,初听不在意,时日久了,便不知不觉去观察,可我渐渐发现,雷雨天的记忆,我没有,而且身上时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一次比一次厉害。 我问悦儿,她含糊地说我担忧的事情太多,忘了。 悦儿是郝公公的侄女,我的秘密她几乎全部知道,连她都闪烁其词,事情便真不简单了。 我有意留意雷雨天,强迫自己随时保持清醒,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 懦弱地哭,恐惧地叫喊,疯般地自虐,眼前一次次滑过剖开小姐肚子的全部过程,平日压抑的愧疚惊恐绝望一泻而出,心心念念只有三殿下能救小姐,云晋言过来时拉着他不肯放手,求他救小姐,那个夜晚不敢做的事,未曾做的事,另外一个自己做了……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受控制的,只有云晋言过来,看到熟悉的脸,我才觉得小姐未死,只有听到他柔声细语的安慰,我才相信,那一切真的是场梦。 对于这一切,我选择忽视,不在我掌控中的意识,我无法剥离我的身体,便只有承受。 又是一年夏日,云晋言突然伏在我耳边说,该要个孩子了。 我没有反抗。 他留下我的前提,是我对他有利用价值。 可当真诊出喜脉时,我怕了,我想,即便到了奈何桥边,小姐也不会原谅我。 怀着云晋言的孩子,我开始愈发想念小姐,时常觉得,她并未离开,仿佛能在皇宫里嗅到她的气息,可我最清楚,亲手杀了她,亲自烧了她,她在我手上,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顾妍琳亦被诊出喜脉。我心下了然,云晋言开始选秀,意味着拉拢新的势力,让我和她同时有喜,无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她。 他猜得没错,这样一个机会放在眼前,我绝对不会错过。 冯爷爷听我说完计划,老泪纵横,执意不肯给我打胎的药物。我态度坚决,说他不给药,我自有其他办法。我知道冯爷爷怕我伤及性命,定会给我。 喝药时,我心里眼里都是小姐,她的身孕已有八月,还要忍着疼痛去刑场;下腹剧痛时,我让自己想着云晋言,满满的恨意,只要想着,这是他的孩子,心中就莫名地痛快;归于平静时,我看着帷幔,心头空落落,人生,又残缺了一块,那个,也是我的孩子…… 顾妍琳终是去了冷宫,我得势不饶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借着特地过去羞辱她,我去看一一的机会又多了许多。 冯爷爷说一切准备妥当,一一可以出宫了。我是舍不得的,送走一一,日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可一一,不属于皇宫。 顾妍琳死了,接着冯爷爷死了。 我眼前的世界,又暗了几分。 我不是云晋言的对手,那我放弃。我只想守着冷宫,陪着一一过完余生。可云晋言好似察觉到什么,千方百计不让我如愿。 我开始恐惧,害怕哪一日郝公公过来对我说,一一也死了。 绞尽脑汁,我只想到冯爷爷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的徒弟,黎子何。 对这个人唯一的印象便是写了一手和小姐极似的字。在我心里,小姐的字,他凭什么模仿?冯爷爷与我说,是他亲手教的,心中芥蒂才稍稍除去一些。 小姐与我说过,世人不可信,可并非是人不可信。人要有所选择,只要在选择时权衡好利弊,确定日后不后悔便是,信任亦是如此,倘若人人都不信,日日活在猜疑忧虑中,做人还有何乐趣? 小姐的话,一直有道理的。 我选择相信黎子何。 其实也是我唯一的机会,否则一一在冷宫中生病,必死无疑。 这件事的结局,出乎我的意料。黎子何散下长发,告诉我她是女子,眼里流动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光芒,嘴里吐出的是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事情,说话的语气深情,笑容里的温度,所有的所有,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突然鲜活地崩现在眼前…… 或许,我是有些怀疑的吧。 可心头的喜悦,强烈的直觉,潜意识里强迫性地相信,让我将所有顾虑扔在一边,牢牢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像小猫般龟缩在她怀里,小姐还在,我便不用担心不用操心不用伤心了,小姐会带一一离开,带我离开,我又可以默默站在她身后,让她护着,如许多年前一般…… 我所有的疯狂,一夜之间偃旗息鼓,变得比以往更加温顺,更加依赖小姐,不再思考,不再忧虑,小姐说的我便做,等着她带我出宫。 小姐嘴里频繁出现沈墨这两个字,可对他的身份,却有些闪烁,我只知道,小姐能有今日,最该感谢的人便是他。 可那日,他来了沉香殿。 月白色的衣衫,青丝如墨,随着他翻窗而入映在眼前,眉目间有些冷清,眼里看不见波澜,俊美的男子,却是浅淡的感觉,这才明白为何小姐表露身份之前我几乎未曾注意到她,许是被沈墨影响,淡到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说他随平西王来辞行,他问我子何可还好,他说一一他会好好照顾。 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会说这么多话的人,他在,掩饰什么吧? 他转身欲要离开,步子很慢,最终停下,背对着我,问了一句话。 我怔住,许多事情一冲向脑海,我木然地回答,心中顿时明了,我知道了,云晋言的一个秘密。 沈墨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没注意,情绪翻滚之后,只留下嘴角一抹笑意,几年来对云晋言的恨意,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觉得他可怜。 只是有些事情,懒得去想了。我蜷缩在小姐臂弯中,渐渐的,有些失去的东西回到我体内,我不再偏执,不再狂躁,我觉得再过些时日,我便能做回原来的姚儿了。 可是,并非所有回来的东西,都是我乐见的,例如每夜的梦。 日夜纠缠的梦魇终于不再,可梦里的我,依旧彷徨恐惧,梦里有一处温暖,我只要靠住,所有不安害怕便跟着消失。一日一日重复的梦境,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那片温暖,从试探到依靠,依靠到依赖,最后,是依恋。 直到小姐说要毒死云晋言,灵魂仿佛再次被抽离,我惊觉,原来梦里的……是六年来我缺失的记忆,那片温暖,来自云晋言…… 原来这么些年来,我痛苦犹豫纠结歇斯底里,还因为,潜意识里,我恋上那片温暖,明明恨他,明知道他是仇人,我却,爱上了。 我不忍他死,拿着解药偷偷去了龙旋宫。 云晋言不在,无人拦我,将解药放在桌上,我匆匆离开,与一名小太监撞了个满怀,未多语,回了沉香殿。 我想,我和小姐就此离开吧,只要小姐和一一还活着,那些所谓仇恨,便让它烟消云散吧。 夜晚的寒风,刺骨地疼痛,小姐拉着我的手,小心前进,我的脑袋愈渐昏沉。眼前又开始浮现许多年前的画面,笑着的,闹着的,忧着的,哭着的。 眼前开始一片又一片的血红,冷汗一拨又一拨,那是雷雨天,我意识剥离的症状…… 极力保持神智清醒,我让小姐放开我,我知道我会再次变得歇斯底里,引来御林军,小姐便没法逃了。 迷糊中记起撞了我的小太监,当时一股异香,原来……云晋言发现了…… 再次清醒时,小姐满面泪痕,我心疼,更怕自己刚刚说出她的身份,若说了,云晋言……再不会放她走了…… 小姐竟为了我求云晋言,她说要解药。 全身上下开始疼痛,我故意忽视掉,继续蜷缩在小姐怀里,努力汲取最后一丝温暖,眼睁睁看着背后,一支长箭飞来。 本来早已无力的身子,竟能比意识还快地奔向云晋言,我的身体告诉我的意识,我不想他死。 背上一箭,胸前一掌,还中了毒,我想,这次必死无疑了吧…… 可我又怕了,怕到不顾一切睁开眼,看到小姐脸上的泪,却无力擦去。 力气在慢慢游走,意识也在渐渐抽离,我还是怕,怕小姐知道……知道我爱上云晋言,曾经的三殿下…… 几乎费尽全部力量,我想告诉他,我爱的人,是少爷…… 以前少爷总让我喊他名字,说不许喊少爷,要不,曲哥哥也行…… 我不敢的,尊卑有别。 可最后这一句话,我想,喊喊也不要紧的吧,所以我让小姐信我,我爱的人……是曲哥哥…… 说完这句话,全身都松了下来,最后那一刻,我看着云晋言,笑,瞧,我爱的人是曲哥哥,我,没有爱上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凄冷的夜,寒风呼啸,刀割般划过皮肤,黎子何撑着眼皮,风干的双眼生涩的刺疼,木然看着身侧,刀剑所过之处,倒下一片御林军,温热的血洒在脸上,喷到嘴边,舔了舔,腥甜的味道,双手环紧了身边的温暖,闭眼,努力吸气,从刺鼻的血腥里寻找淡幽的药香味。“子何,抱紧了。”沈墨一身黑衣,身姿矫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从未见过的光亮,闪着摄人的寒气,低声嘱咐黎子何。 沈墨一手持剑,一手揽住黎子何,身侧上百名黑衣人,同样皆是蒙面持剑,拦住御林军,替他开路。 耳边不断闪过刀剑碰击声,受伤者的惨叫声,黎子何侧目看着沈墨的剑端,猩红的,月光下偶尔闪出些许暗辉,便看到血顺着剑尖滴下。 云晋言在皇宫外设了埋伏,可能事出紧急,又料不到他们从何处出逃,人手并不多,沈墨 斩情丝 完整版第25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墨带着黎子何在众人掩护下很快突出重围,离皇宫稍近的树林中停住四辆马车,随便挑了一辆跳上去,四名车夫立刻吆喝着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一路颠簸,黎子何像并未察觉到,仍是木然睁着眼,抱住沈墨的手越来越紧,脑袋靠在沈墨胸前片刻都未离开,身子却开始发抖,愈发厉害。 “子何,那支箭……是我射的……”沈墨一手放在黎子何眉目侧面,顺着眉毛的形状,描眉般轻轻抚过。 黎子何眨了眨眼,随即怔怔看着被夜风飘起的车帘,不语。 沈墨垂下眸,还欲开口说什么,黎子何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自嘲的淡笑道:“姚儿她……一心寻死的。” 沈墨怔住,安慰似地抚了抚黎子何的长发。 “我应该猜到的,应该考虑到的……”黎子何闭眼,声音有些哽咽:“无论如何,云晋言……是她夫君……” 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是季黎,不是姚儿,姚儿为她救下一一,保住他的安全,为她亲手打下自己的孩子,六年来几乎变得失了本性,她以为认回姚儿,让她不再内疚,带她出宫过着安稳的日子好好照顾她,便能偿还这么些年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却忘了,姚儿也是女子,而云晋言是她唯一的夫君,尽管刚刚她还在自己耳边说她爱的人是曲哥哥…… “既然是她的选择,你何须难过?”沈墨轻缓地开口,声音好似水波,缓缓荡开,清净宁人:“她的选择,对她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黎子何突地一笑,带着些许凄凉,不再言语。 “你以前学过射箭么?”沈墨突然问道,扫过黎子何的双手。 黎子何心下一跳,竟有些慌张,半晌才答道:“嗯,学过。” 其实是还是季黎的时候学过,有一次她一人溜出府玩,路上被几名无赖乞丐拦住,要尽了身上的银钱不说,居然还想调戏,好在她反应够快,虽说最后弄得灰头土脸还一身伤,也未被他们占到多少便宜,之后云晋言便教她些防身之术,射箭是她借着机会缠着他教的,后来闲着无事便在季府练靶。 沈墨又疑惑地扫了一眼黎子何,未多问,只是低吟道:“刚刚你那一箭,云晋言……” “不会死。”黎子何接过话,三字里透出的是浓浓的恨意,深吸口气,稍稍压抑道:“姚儿与他好歹夫妻一场,明知姚儿为他送解药,他还能毫不留情……” 说着又有些哽咽,又突然自嘲地笑起来:“当时我怒极,忘了许久不曾练习射箭,高估了手上的力度,那一箭,最多要他半条命。” “那你……为何要用左手?” 沈墨一句问话,将黎子何生生问住,为何当时会用左手? 恨极,怒极,只想狠狠地打击报复他!不甘心就那么离开皇宫,让他安稳的过下半辈子,当时就想着一箭断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用左手,是想让他明白到底是谁夺了他的命! 沈墨见她不语,反倒身上戾气愈重,转了话锋道:“一一,我让叔父先送他回西南了。” 提到一一,黎子何的神色果然柔软起来,忙抬眼看着沈墨道:“他的病如何了?还有他身上的毒……我在皇宫未能找到你说过的丹药……” “身上的寒气已经驱得七七八八,还需调养些时日,那毒,回西南便能解了。”沈墨低头看着黎子何,淡淡的笑,两眼的光亮一闪一闪,好似满载星辰。 黎子何的心随着他的笑容安稳下来,靠回沈墨胸前,双手仍是抱住他,轻声道:“沈墨,你带我走吧……我,怕了……” 睁着干涩的双眼,冯爷爷眼里愈渐黯淡的芒光,姚儿躺在她怀里脸上安心的笑容,渐渐在眼前放大,又蓦地模糊,消失。 她怕了,怕一一也因此受到牵连,他不到七岁,在棺材里呆了近七载,人生已经残缺了一块,若只有她一人,她无所畏惧,可自从看着他从棺材里慢慢爬出来,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一片纯净透彻,原本那颗定如磐石的复仇之心便动摇了。 冯爷爷死了,姚儿死了,她突然怕,万一哪天一一也不在了…… “嗯,我们走。”沈墨脸上,缓缓荡出一个笑容,隐匿着无边柔色。 黎子何轻轻舒出一口气,未来得及再说话,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马匹失控般嘶鸣,马车外车夫急声大喊道:“公子,那些人追上来了!” 坐在马车里能清晰听见长箭射在车壁上的声音,黎子何稍稍凝神,便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响,杂乱急促,来人恐怕不少! 马车已经行到云都郊外,平坦的大路两边是片片树林,虽说冬日绿叶散尽,枝桠仍是密密麻麻,来者人多,敌众我寡,黎子何又不会武,若要硬拼,即便不被抓住也落得个两败俱伤。 沈墨不急,黎子何也未慌,两人对视一眼,轻轻一笑,互相点头,已然明白双方的想法,沈墨伸手,与黎子何同样泛着些许药黄的手,看在黎子何眼里,竟是从未见过的有力与温暖。 黎子何亦伸出手,两手相握,十指相扣,完美的契合。 沈墨稳住身形,拉开车帘,冷风灌入,拉着黎子何的手紧了紧,两人同时出了马车,车夫不解,却也不敢分神看二人,一面赶马一面急声道:“公子这是……” 刚好马车到山林转角处,车夫话未来得及说完,便见自家公子抱着身后的女子,纵身一跃,隐没在山林中,不过眨眼功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墨,他们会追上来么?”黎子何回头看着两人刚刚走过的路,一团漆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会。”沈墨肯定倒,冷清的声音好似寒夜的风:“我们找地方呆上几日,等追兵散了再启程回西南。” “一一呢?在西南等我们么?”黎子何听沈墨如此说,声音稍稍大了些,跟在沈墨身后,他的长发随风飘起,拂在脸上痒痒的,伸手挽开,丝般的触感,忍不住拿在手中抚弄一番。 沈墨回头,便刚好看到黎子何挽着自己一撮长发,轻轻一笑,道:“一一的身体不宜过度奔波,因此他们速度较慢,应该与我们同时到达,有叔父护着一一,不会出事。” “嗯。”黎子何点头,沈墨的话,总让人没由来的相信,他说不会有人追上来,她加速的心跳便渐渐平缓,他说一一不会有事,她久悬的心便安稳落地。 “一一乖么?” “嗯,每日呆在房中看书,基本所有字都识得了。” “他最喜欢看什么?” “我房中的医书。” “看得懂?”黎子何宽慰的笑,质疑问道。 “简单的医理药理,应该还是看得懂。” “那他喜欢吃什么?糖果么?” “嗯,以前喜欢。” “现在不喜欢了?” “他不知从哪里看来,说男儿不可成日溺在蜜罐中。” “噗。”黎子何扑哧笑出来,眼睛竟有些发热,这是她的孩子,未能见他出生,见他成长,却要从别人嘴里知晓他的习性。 “沈墨,我想他了。”想要快快到他身边,永远守着他,见他对自己笑,对自己哭,看着他慢慢长高,听他喊自己娘亲,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好似浸在温泉中,满满的暖意。 “嗯,等替他解毒,我们带着他,出了云国可好?”沈墨再回头,看着黎子何,浅浅的笑意,两眼弯起,好似初露的月牙,眸中闪着点点光亮。 “出云国?” “嗯,出了西南边境,便是风国,两国交界处有一处峡谷,谷中四季如春,溪水长流,繁花不断,蝴蝶翩飞,你和一一,一定会喜欢。”沈墨眸中蒙起一层雾气,好似那世外桃源般的峡谷已在眼前,淡笑着抬起手,轻轻抚着黎子何的脸,突地话锋一转,笑道:“你换作女儿装,我都未好好打量一番。” 说着便当真细细打量起黎子何来,发间,眉眼,口鼻,颈脖…… 黎子何双颊蓦地绯红,明知夜色甚浓,沈墨看不见什么,仍是慌忙举起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始终与沈墨十指相扣,大跨着步子拉着他往前走,嗔怒道:“该赶路了。” 沈墨未见过黎子何这般娇羞的女儿姿态,低低地笑了两声,也不多语,只管跟上。 枯黄的落叶,踩在脚下嘎吱作响,成为暗夜里唯一的节奏,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前行,月光拉出斜长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掠过枝桠的投影,渐行渐远。 沈墨找了一处偏僻的小村,二人装作夫妻,找了间废弃的民房便住了下来,第二日便传来皇上被刺,举国缉拿刺客的消息,至于云晋言的病情,无人敢妄论。好在小村极偏,无人搜查过来,二人一住便是七日。 “我来。” 沈墨正披着披风打算出门,黎子何放下碗筷,上前,细细为他系住,冰凉的手偶尔触到沈墨的皮肤,沈墨轻轻拉下,拧眉道:“再过三日便可启程回西南,回去之后,再把身子调理一番。” 黎子何轻轻地笑,未理沈墨的话,从头到尾打量了沈墨一眼,揶揄道:“其实你扮农夫还挺像的。” 沈墨只是淡笑,这几日黎子何的心情一日好过一日,脸上阴霾渐渐散去,嘴角也时常挂着笑意,不管她放下仇恨是真是假,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也不过是这般普通平凡的生活吧。 “若今日他们往西南的追兵散去,我们明日就启程。”沈墨转身戴上斗笠,这几日他每日出门,一来确保二人安全,二来探清追兵的方向,等着追兵散了再启程,是不想用武力使得事情愈发复杂。 “嗯。”黎子何转身手捡着碗筷,轻声道:“我做好晚饭等你。” 沈墨笑,笑得两眼弯弯,载满了星光,上前拉住黎子何,使她转过身子,在她额上留下一个吻便转身离开。 黎子何摸了摸温热的额头,看着沈墨的背影不由笑了笑,关上门。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雪花,他们所处云都东面,并未暖和多少,愈到隆冬便愈是严寒,黎子何看着做好的几盘菜,冒着氤氲的热气,跟着心头暖了暖,还是季黎时,她会做许多糕点,可菜肴,做来做去拿手的只是那几道,这几日也未见沈墨吃腻,反倒是越吃越有味道的模样。 端了饭菜上桌,天色渐渐沉下来,黎子何坐在桌边,脑袋枕在双手上,想到在云潋山的三年,当时从未觉得,等人吃饭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大门“嘭”地一声被推开,黎子何惊得站起身,随着门开入屋的风雪让她浑身打了个寒颤,门外之人的披风被风吹得高高鼓起,沾了一身雪,一个跨步入了屋,摘下斗笠,不是沈墨。 “你是?”黎子何心中警铃大响,仔仔细细打量了来者一眼,大眼正怒瞪着自己,满脸络腮胡子,沾染的雪花已经化作水珠挂在上面,看起来蛮力十足,却不似行军之人。 “老子是平西王!”谢千濂狠狠剜了一眼黎子何,将斗笠扔在地上,坐下便开始吃饭。 黎子何怔住,匆忙关了门,不知这位平西王爷是真是假,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完二人的饭菜。 谢千濂擦了擦嘴,抬眼瞪着道:“你还在这里作甚?” “不明白王爷的意思。”黎子何垂眸淡淡回答。 “老子今天特地赶过来,要么,你滚,要么,你死!”谢千濂倏地站起身,抽出随身的大刀,架在黎子何脖间,怒道。 黎子何咬着唇,镇定扫了一眼白晃晃的大刀,仍是淡淡道:“还是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少装蒜!”谢千濂怒道:“季家与我谢家不共戴天之仇,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黎子何脸上的血色突地退去,面色煞白,只有一双黑目渗着血丝,沉默不语。 “老子给你选择的机会,要么立马滚蛋,休想再拖累小墨,要么成为我刀下亡魂!”谢千濂逼近了几分,面上表情狰狞,似想吓退黎子何一般。 “不走。”黎子何还未来得及思考,已经吐出二字,随即缓过来,反问道:“我为何要走?” “你季家害死大哥大嫂,你还想安稳的做谢家媳妇?”谢千濂一声冷笑,见黎子何手无缚鸡之力,干脆收起大刀。 “我会……”补偿…… “你会如何?”谢千濂未给黎子何反驳的余地,继续冷笑道:“你会害得小墨只身入宫,害得他身受重伤,害得他卧病在床,害得他赔上半条性命,搞不好哪天剩下的半条也搭上!” 黎子何双拳渐渐收拢,两眼血丝愈发通红,听着谢千濂的话,竟没有反驳的立场。 “好,如今不说你是否会连累他,就凭你季家人的身份,有什么立场站在他身边?”谢千濂冷笑着问。 黎子何眼神一沉,道:“是否有立场,不用你来说!” “这么说你是不肯走咯?” “不走。” “呵呵,要不要老子跟你说说我家小墨和季家的关系?”谢千濂坐在一边,扬着眉毛看着面色苍白的黎子何。 黎子何不语,谢千濂便道:“实话跟你说,小墨也就是看在你是季家人,才会对你这么好,当年他非要娶你们那个季家大小姐,如今也不过把你当做替代品!” “你管不着。” “哈哈,不错,我管不着!”谢千濂大笑,站起身推了黎子何一把:“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凭什么让他对你出生入死?” 谢千濂身材本就高大,用了九成力气,黎子何被他这么一推,一个步子不稳,便狠狠摔在地上。 谢千濂面色一冷,居高临下看着黎子何,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年你季家大小姐洞房花烛之时,我谢家世子披麻戴孝三日未眠;你季家大小姐喜结连理之日,我谢家世子一夜成孤血泪成河;你季家大小姐荣登后位之期,我谢家世子孤苦一人远走他乡!你,季家人!凭什么入我谢家家门凭什么站在他身边凭什么让他为你放弃一切?”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谢千濂一句话说完,胀得满脸通红,自觉未念过书,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皆因这几个月实在憋得慌了,又见黎子何态度坚决不肯走的模样,怒极了。黎子何怔住,眼圈红了又红,面色煞白,一句话都未说,撑着身子爬起来,不着痕迹擦过双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回桌边,一边收着碗筷一边淡淡道:“你杀了我吧,我不走。” “老子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皮的女人,你想纠缠到底不成?”谢千濂见黎子何没有丝毫惧怕,更无离开之心,眉眼一瞪,抽出大刀砍向方桌。 木桌眨眼被砍成两半,桌上碗碟应声落地,碎得干净,黎子何身形滞住,拿着筷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几乎没了血色,渐渐颤抖起来,最后将筷子狠狠甩在地上,竭力压抑住声音低吼道:“这是我与他二人之事,与你何干?” “他是我侄儿!” “那是他让你来赶我走?” 谢千濂噎住,对着黎子何冷然的双眼,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黎子何弯着身子收拾倒下的桌子,不想屋内太过凌乱,这么些年,只有这里,给她“家”的感觉,尽管只有七日时间…… “要我走可以,有些事情我自会与沈墨交代,届时他若让我走,我绝不迟疑。”黎子何一边收拾着,一边缓缓说着。 坦白季黎身份一事,她胆怯了,懦弱了,每每话到嘴边,看着沈墨眼里温柔的笑意,便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安慰着自己,好好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温存,忘记仇恨忘记身份真当自己是普通农妇,安心过上几日,待到坦白之时,不管沈墨待她如何,至少这几日,是幸福的。 如今谢千濂来提醒她,这日子,到头了。 “不走?”谢千濂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眉头拢在一起,眼里寒光一闪,怒道:“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废话!你身为后宫嫔妃,带着你小墨就是自寻死路!我也容不得你阻他大好前程!此次不杀你,日后再无机会!” 说话间,大刀毫不客气砍向黎子何,黎子何眼疾手快,操起手边一半木桌挡了一刀,谢千濂一身蛮力,木桌显然阻不住他,却也影响了力度,千钧一发,黎子何大喊一声:“沈墨!” 谢千濂手上一顿,回头看向大门,黎子何趁机扔下木桌便往门边跑,双手快速打开门,寒风伴着雪花迎面而来,紧接着背上一痛,明显得察觉到血肉由上到下撕裂开来,想要抬步出逃,脚上却再使不出一点力气,连身子都无法再支撑住,直直倒向前方。 没有预料中冰冷的疼痛,鼻尖倏然飘满药香,双手被人扶住,脑袋埋在厚实的胸膛里,黎子何剧烈跳动的心像是被人捋过,平静下来,鼻尖一酸,紧紧拽住那人,低吟道:“沈墨……你回来了……” 话未说完,已经被抱了起来,背上的疼痛扩散开来,几乎拧住黎子何每根神经,蔓延到每个角落,咬牙忍住,却愈发厉害。 本来温暖的胸膛,蓦地结冰一般,泛起寒气,黎子何心中莫名慌了一瞬,忙抬眼,见沈墨正盯着屋内,面上表情冷过冰雪,黑眸里尽是压抑的杀气。 “小墨,你……你……” 谢千濂手里的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刀锋染了鲜红的血色。 沈墨抱着黎子何入了屋内,走过谢千濂身边时,左腿一勾,刚刚落地的刀受了力度,越过门槛,掉在门外又是一声响。 谢千濂面色有些难看,见沈墨浑身的杀气淡了些,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瞅了瞅随了自己好些年的刀,跨过门槛,捡刀。 门像是有意识一般,他前脚踏出,后脚便猛地关上。 谢千濂浑身上下抖了一抖,不敢再硬闯,捡起刀拍着门大声道:“小墨,小墨你这是何意?要让我在屋外过一宿么?” 屋内没有声响,谢千濂看了看四周,黑漆漆一片,打了个哆嗦,继续拍门道:“小墨那个女人留不得!她是季家哪门哪户?她明知害她家破人亡谢家有份,还装作不在意,有意利用你啊!她如今还是拿什么黎妃,说不定清白……” “倘若你不是我叔父,早已尸骨全无。” 突然飘出的冷言,声音不大,却清晰,谢千濂如被冰锥钉住,呆立在原地,再不言语。 屋内点起暖炉,却未起到太大作用,冷风不时从门窗缝隙灌进来,黎子何背后,被谢千濂的大刀由上到下劈开,从肩胛骨到腰部,斜长一道伤口好似狰狞的大笑,笑得血肉模糊,黎子何只觉得意识有些迷离,身上刺骨的冷早已掩盖疼痛,死死拉住沈墨的衣袖生怕少了最后的温暖。 黎子何趴在床上,沈墨一手撕开她背上的衣衫,蓦地想起入宫前夕的那个夜晚,他想着再不会让她受苦受委屈,可事到如今,她却是因为自己,两次都险险丢了性命,思及此,沈墨眼神沉下来,压抑的杀气隐隐跳动,最终闭眼,再睁开,又是一片清明,为黎子何清理伤口,上药。 黎子何不知是冷还是疼,身子不住的颤抖,带着牙齿都上下磕动,沈墨握住她的手,输了些内力才让她安稳些,小心替她盖上被子,正欲离开,手被她拉住,稍稍用力,没能抽开,只有开口道:“我出门再找些药来,刚刚只是止血止疼……” “沈墨,别……别走……”黎子何微微睁眼,眼皮好似千斤重,刚刚浑身发冷的身子渐渐灼热起来,烧得脑袋愈发昏沉,只知死死拉住沈墨,尽全力吐出一口气,道:“沈墨,对……对不起,我……对不起……” 九年前错误的抉择,害死你双亲,让你孤苦,我……对不起你呵…… 沈墨眉头一拧,在床边坐下,反握住黎子何的手,浅声道:“莫要听叔父胡言乱语,你我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一味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没必要。” “沈墨,我……季黎……我是……”黎子何又提起一口气,忍住背上疼痛,话到一半却又哽住。 沈墨的黑眸好似漫起一层浓雾,混沌,却干净,只是有些黯沉,扶住想要爬起来的黎子何,让她趴在自己膝头,拢好了被子,一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深深浅浅地梳理着,接过黎子何的话,淡淡道:“你还是想问我是否恨季家?是否恨季黎?” 黎子何眼角不知何时湿润,闭眼,点点头。 “恨。”沈墨薄唇轻启,吐出一字,净冷的房间内霎时连呼吸都听不见。 黎子何心中像是被丝线撕扯,一点点拉出,一点点掠过每个角落,来回拉扯,终于被那个“恨”字触到最柔软的角落,长剑入心般狠狠戳了一下,便看到眼前一片红,鲜血淋漓。 沈墨轻叹一口气,一手抚上黎子何的脸,擦向眼角,黎子何脑袋微微一偏,便躲过。 “我非圣人。”沈墨垂下眸,密长的睫毛扇子般盖住眸中神思,续道:“有人说我生性淡泊,我只是比常人少了些许感情罢了,那些感情,用在我在意的人身上。因着我与季黎的婚事害死爹娘,我的确恨过。” 黎子何伏在沈墨膝头,他手上的暖流渐渐遍布全身,止住颤抖,止住疼痛,声音好似好听的乐章,一点一点传到耳边,平淡无波,却没由来催出她的眼泪,眼里心里尽是披麻戴孝神色萧索的沈墨。 “那时我召集暗部,将他们安插在军中,爹向来得军心,众人见我有所筹谋,蓄势待发。”沈墨仍是一手理着黎子何的长发,缓缓道出的是九年前影响他一生的事,却淡得没有丝毫情愫:“原本西南边境是无驻军的,那时先帝察觉到我的动作,不愿撕破脸,又恐我当真造反,便派了驻军,说是守边境。我西南各种毒草邪术,要制住他们着实不在话下,千钧一发之际,娘病了。” “之前她一直劝我莫要冲动,我不听,她一病,我便慌了。我精通医术毒术,唯独对心病束手无策,眼睁睁见她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临终前,她交给我一本医书,让我研读三年,三年之后,倘若我仍想报仇,她在九泉之下,支持我的决定。” “那之后……你便到了云潋山?”黎子何专注听着沈墨的话,无论寒冷还是疼痛,好像都突然远去。 沈墨微微颔首,嘴角带着笑意,眸中又亮起星星点点的光亮,瞬间又被打碎般四散开来,继续缓缓道:“路上我遇到银儿,她跟了我许久,我便带上她到了云潋山。” “接着,三年后呢?”黎子何声音细小,轻微微的,有些怕沈墨的答案,又有几分期待。 “三年后……”沈墨微微笑着,温润的笑容,夹杂着破碎春光一般,透着几许凄凉:“三年后我不恨了。” “为什么?” 三个字未经过大脑便问出来,黎子何转首仰面看着沈墨,正巧对上他看下来的眼神,清新如春日的绿芽,带着特有的柔软扫下来,仍是轻笑,问道:“我问你,中蛇毒,最好的解药是什么?” “蛇胆,有些是蛇皮,有些饮蛇血。” “粟容花种的解药是什么?” “粟容花瓣。” “蓝颜花的解药?” “若清水浇灌解药为叶,若鲜血浇灌,为种花女子的血……” 黎子何轻蹙眉头,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沈墨传输内力的原因,背上的疼痛几乎全无,敛思一一回答沈墨的问题,眉头越皱越紧,心知沈墨的问题意有所指,一时半会却想不出他目的所在,干脆问道:“这与你是否有恨,有何关系?” 沈墨坦然地笑,揉了揉黎子何的脑袋,声调柔和,飘荡在屋内,比点火的暖炉更让人觉得暖意融融:“从小到大我念过不少医书,却只看到了表面,未看到本质。那三年我日夜对着那唯一一本,看粟容花花开花败,终是明白……” 沈墨话头顿住,黎子何仰面,不解道:“明白什么?” 沈墨对上黎子何的眼,眸中浮起雾气,层层叠叠,轻笑透过迷雾漾出来:“万事皆有因果,医病需对症下药,找到症结便可治愈,一物克一物。解毒亦是如此,无论怎样的剧毒,世上必有法可解,可那解药最重要的一环,通常便在毒物身上。如此说来,你可有明白些?” 黎子何听得懵懵懂懂,茫然睁着眼,摇头。 “所谓爱恨,只在一念之间,是毒药是解药,本身就是一个整体,若无毒,何来解?若无爱,何来恨?”沈墨垂眼,释然道:“当年既是我向先帝请婚,便该承受最后的结果,不可喜便归功于自己,悲便责难于他人,说到底,若非我去请旨,不会酿成谢家惨祸,事情的缘由,从来在我自己身上,既非季家,亦非季黎。” 黎子何眨眨眼,看着屋内闪烁的烛火,无言。 沈墨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扶下膝盖,让她趴在枕头上,刚要起身,又被黎子何拉住:“等等。” “怎么?”沈墨复又坐回来。 黎子何转过脑袋看着他,轻声道:“你娘……姓沈么?” “嗯。” “碧落殿,是先帝为她建的,可对?”黎子何目光涣散,喏喏问着,这样一位有着出尘思想的女子,想当年定是芳华绝代吧,哪个男子会不动心?那殿中画,有一个“沈”字,先帝对平西王的厚待,对沈墨的宠爱…… 沈墨轻笑:“这会又聪明了?”不等黎子何开口,便接着道:“那宫殿是否为娘所建,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何纠葛,我不明白,只知当时先帝选了皇位,娘便与爹离开云都,回到西南,未再踏足云都一步。” “她……真是个奇女子……”黎子何喃喃道,自认没有她那种胸襟见识,沈墨说的这些道理,她也似懂非懂,她明白报仇对自己无益,可在这六年里,从来无法真正说服自己放弃仇恨。 她愿意为了姚儿放下,愿意为了一一放下,却不是如沈墨这般,心甘情愿地将恨意抹平,打心底的平静。 “我先出去,否则这药效一过,伤口又会疼痛,且极易裂开。”沈墨终是抽开被黎子何拉住的手,蹲下身子,在黎子何眼角留下一个吻,柔声道:“云晋言的追兵全部去往西南方向,过几日发现一无所获便会退走,届时你的伤口也好了许多,我们再回西南。” “嗯。”黎子何轻应一声,又道:“王爷他……” 沈墨面色一沉,略有不悦道:“早走了。” 语罢,又拿着披风,戴着斗笠出门。 黎子何趴在床上,背上的痛感渐渐回来,还有些濡湿的感觉,好似又在流血了,闭上眼,不去想伤口,不管是身上的,抑或心底的,只是想着沈墨对她说的话。 若无爱,何来恨? 还未陷入冥想,突闻破空之声,床边一阵闷响,猛地睁眼,便见床侧被射上一只长箭,箭端挂了一只包裹,稍稍折叠的纸张飘落下来,黑色墨迹隐隐透出来,黎子何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闭上眼,那一个“黎”字,却是在眼前挥之不散。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沈墨回来时,已近天明,斗笠披风上压了厚厚一层雪,再门外摘下,用力抖落,才开门进去。抬眼便见黎子何欲要起身,皱了皱眉,忙过去扶住她道:“起来作甚?待我替你上好药。” 黎子何笑了笑,又乖乖趴下,嗔道:“趴了整个晚上,浑身都酸了。” “这伤至少得休息三四日不可动……”沈墨放下手里的药,将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往上拢了拢,嘱咐道:“你再睡上一觉,我配药捣药。” “嗯。”黎子何乖巧点头,却是睁着眼,片刻不离沈墨。 他穿了一身酱色的粗布衫,如丝的长发挽了起来,一夜未眠,神色却不见倦怠,双眸比起在宫中时光亮许多,整个人也比在云潋山时更生动了些。 “沈墨,银儿呢?”思及云潋山,黎子何最先想到的便是沈银银,上次在皇宫赶她走,宫里是未再见她人,也不知最后究竟如何。 沈墨微微蹙眉,淡淡道:“走了。” “与郑韩君一起么?” “嗯。” “你……可有找人护着他们?” “嗯。” 沈墨好似不太愿意提起沈银银,仍是配合着回答,黎子何舒了口气,沈墨说是对不在意的人毫不关心,可沈银银毕竟与他处了那么多年,不会全然不顾。 屋内一时静起来,黎子何仍是不眨眼得看着沈墨,连背影,都好看起来。 “沈墨,在云潋山时,你都想些什么?”黎子何偏着脑袋,想到那三年,他不是在书房看书,便是上山采药,要么就下山看诊,脸上时常是没表情的,那时她很少正眼瞧他,从未研究过他淡漠表皮下,究竟藏了些什么。 沈墨打开包裹,分出草药,听着黎子何的话,顿了顿,轻笑道:“不记得了。” 黎子何打趣道:“你失忆了不成?” 又闻沈墨一声轻笑,却未回答,默默捣着药,一声一声,听在黎子何耳里,好似有节奏的乐声,一夜未眠,有些困倦,眼前的背影渐渐模糊,却突然听得清淡的声音响在耳边,睡意瞬间全无。 “你问过我为何说爱你。” 黎子何眨眨眼,等着沈墨的下文,却仍是一下一下的捣药声,让她几乎以为刚刚那句话是幻觉,正欲开口发问,听沈墨又道:“我想了许久,仍是找不到原因。” 看不到沈墨的表情,可黎子何感觉到,他在笑,轻轻地笑:“后来我想到你未出现的日子,看透爱恨之后,我爱的人早已远去,曾经恨过的不愿再见,这世界,突然虚无起来,谁都无法牵动我半分情绪。” “后来碰到你,你是不知道,当时的你,哪里像一个孩子。”沈墨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随即又沉下来:“碰到你,我发现,原来我对这世界也并非完全无感,至少会对你好奇,会为你心疼,担忧你在皇宫受苦,怕我的身份会牵累到你……” “子何,你明白么,你的出现,于我而言,好似被赐予了新生,重新有了人的感知,有喜、怒、哀、乐,许多我未曾深刻体会到的感情,在你之后生动起来,爹娘死后我不知我为何而活,可爱上你之后,我知道了……” 黎子何看着沈墨的背影,听着他的话,明明想笑,幸福温暖的笑,可眼里不知何时开始酸涩,浮起一层热浪,拼命想要压回去,却是愈发汹涌,干脆将双眼埋在枕间,不让自己低咽出声,沈墨清淡的声音仍是传过来,眼泪再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说,子何,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 暴雪之后,通常都是晴天,透明的阳光洒在白雪上,似要刺盲双目,到了黄昏时分,又添了几分暖意,金黄|色斜铺在雪面上,分外好看。 黎子何透过窗间缝隙,眯眼看着,背上因为上过药,不再钻心疼痛,反倒显得因为太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酸痛更加严重,沈墨见黎子何百般无奈的模样,笑了笑,道:“往日也不是没躺过,这次怎地这般耐不住?” “不一样。”黎子何神秘地笑,又瞅了瞅窗外,再看向沈墨,两眼弯弯,道:“其实这里离云都不远对不对?” “嗯,一两个时辰便可到了。”沈墨点头,又将黎子何的脑袋挪到自己膝头,让她看着窗外更容易。 “沈墨,”黎子何仰起脑袋,眼里芒光流动,闪闪的,带着点娇气道:“我想吃云都城西的云莲散。” 沈墨扬了扬眉,从未见黎子何主动要过什么东西,见她脸上雀跃的笑容,也不忍拒绝,只是问道:“你何时爱吃那些糕点了?” “以前就爱吃,几乎快忘了,许久不曾碰过而已。”黎子何敛目,仍是笑着。 沈墨自是早看出黎子何有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尽管这么些年来,许多习惯被仇恨掩盖,仍是看得出几分,表面坚强,实则柔弱,几乎随时保持冷静,可代价是日日提心吊胆,想要哭时,会用力眨眼,努力地笑,被人说中心事时,会沉默不语…… “沈墨……”黎子何扯了扯沈墨的袖子,讨好道:“以后可能都不会来云都了……” “好,你等我。”沈墨笑着应允,扶黎子何趴好,盖好被子,嘱咐道:“莫要乱动,伤口崩开又要多休息几日了,我速去速回。” “对了,你把我们随身的东西都收哪里了?昨日还买了些其他药材吧?我无聊得紧,早点配些药,以备不时之需。”黎子何眸光纯澈,歪着脑袋,对着沈墨笑道。 沈墨犹豫了半晌,拧眉道:“你还是好好休息,趴在榻上弄毒,万一一个不小心……” “沈墨,你何时见我一个不小心?” “沈墨”二字被黎子何拉得老长,娇噌噌的,见惯了黎子何硬作坚强的模样,如今偶尔见她女儿姿态,每次沈墨都是心头柔软,她的要求便半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认命的摇摇头,去了后院。 片刻回来,拿着一个小包袱,再搜了搜身上的药粉,一并交给黎子何,嘱咐道:“你倒也提醒我,若是有人来袭,记得用毒。” 黎子何点头,弯着眼角目送他离开,在大门关上的瞬间笑容散尽,刚刚还在眼中流动的光亮破碎般四散,只余一片死寂。 将所有能用的药材一样样摆在眼前,暗自算计着药性计量,药种相溶得来的效果,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黎子何估摸着沈墨已经走远,咬牙撑着身子爬起来,随手找了几件衣物穿上,刚刚有点大些的动作,便察觉到背上的伤口裂开,咬紧了牙关,瞪着双眼,不去理会那疼痛,快速理好衣物,下地,往后院走去。 后院除了一个小厨房,还有一处柴房,放了许多干草和柴火,黎子何稳住步子,进去一点点抱出干草,再抱出柴火,围在小屋后面,背上的伤口早便开始流血,浸湿了衣衫,一片血红。 黎子何拿出一瓶药,吞了几粒药,可以让神经暂时麻木,擦了擦额间细汗,再抬头,竟发现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天空甚至还有几颗星星。 不由自嘲地笑,幸福,原来便如眼前的星辰一般,看似近在咫尺,原来,从来不曾靠近,东方曙光撕破黎明的那一瞬,她的幸福,便再不会回来。 行到前屋,由左到右,由上到下扫视了一眼,昨日沈墨刚刚做好的木桌,早上他捣好的药,昨夜他替她换下的衣物,每日二人洗漱用的木盆,相拥而眠的床榻,被动等待被摧毁,她宁愿亲手毁掉! 点起火折子,烧掉,烧掉这一切,烧掉便好了! 极力支撑的身子,颤抖起来,点点火星,闪闪烁烁,黎子何眨眨眼,散去眼前雾气,不再迟疑,将火折子扔在干草中,院外腾起火苗,她知道,不稍片刻,会燃起熊熊大火,一切化作灰烬。 门却在此时突地被推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浑身阴冷肃杀之气的沈墨,一个箭步冲过来,扣住黎子何的手腕,压抑着怒气低吼道:“你在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黎子何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沈墨,颤抖着唇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只见他抽起腰间软剑,随手一动,漂亮一个剑花,刚刚燃起的干草飞出老远,飞落在远处,不稍片刻便灭得干净。 黎子何算计的时间,来回云都至少需要两个时辰,可现在,一个时辰都不到……趁势抽开手,思绪这才反应过来,撑直了身子往门边走去,沈墨眼见她背上尽是鲜血,拉住她,心头一软,怒气飞散,无奈道:“子何,先回床上躺着可好?你……” “我要走,不用你来管!”黎子何低吼,再次抽开手,自顾自往门边走。 沈墨拦住 斩情丝 完整版第26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沈墨拦住:“你要去哪里?” “皇宫。 ” “昨日与你说的一番话,你还不了解么?你回宫,还想报仇不成?”沈墨声音不受控制地扬起,死死扣住黎子何手腕,再不放开。 黎子何回头,眼中微红,嘴边冷笑:“什么因果,什么爱恨,我不懂!被灭满门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恨!” “顾家已倒,郑颖伏法,你若怪谢家,尽管冲着我来,为何还要回宫?云晋言已经去了半条性命,算是偿债,要杀他不易,你回去,只是送死!”沈墨看着黎子何,眼中冷然,声音里的无奈已经淡去,剩下的是习惯性的清冷。 “呵呵,谁与你说,我要杀他?”黎子何轻笑,眸光荡漾。 沈墨蹙眉:“你想如何?” “哈哈,杀了他,是便宜了他!”黎子何突地大笑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沈墨的手,随即恢复平静,面上木然,眼中猩红,要渗出鲜血般,充斥着滔天恨意:“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飞烟灭,要他心爱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尽丧他手,要他饱受良心谴责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尝遍我受过的苦流尽我心底的泪,要他记住,我季黎,不是随意欺骗任意玩弄肆意丢弃的玩物!” 沈墨被这一句话钉在在原地,好似被扯走半个灵魂,眼里的暗芒闪了又闪,渐渐空洞起来,恢复星点芒光的瞬间轻轻笑了笑,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是谁?” 黎子何面上无波澜,直视沈墨,未有胆怯,轻笑:“你听到了不是?我说,我是季黎。” “你认为我会信?”沈墨看着黎子何,视线却好似穿透她一般,找不到焦距,空洞得渗人。 黎子何撇过眼,冷声道:“信不信随你,如今你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我不想再假装你侬我侬成天粘在一起,本来放一把火一了百了,可既然被你发现,走不了,我与你直说也无所谓。” “利用?可否说得详细些?”这次换作沈墨轻笑,绽放在苍白的脸上,分外刺眼。 黎子何毫不示弱,面上尽是嘲讽的笑:“你以为我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凭什么报仇?屈居太医院又能有何作为?顶多充当权利斗争的棋子罢了!可是,这是在你未出现之前。” 黎子何对上沈墨的眼,笑容变得诡异起来:“要想复仇,便需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优势,拼命往上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日我本欲利用沈银银威胁郑颖让他帮我,他不肯,倒是来了一个你。” “呵,你莫要忘了,当初你我本就是结作同盟,你帮我,是你一厢情愿,你说爱我,是你一厢情愿,你说那些放弃仇恨的话,也是你一厢情愿!我借你之手除去郑顾两家,如今只剩那一个人而已,你可知我为何用左手射箭?”黎子何绕到沈墨身前,踮脚在他耳边轻问,随即笑地妖艳:“为了让他知道我便是季黎。” 沈墨的脸色愈发惨白,往后退了一步,双眼布满血丝,薄唇轻轻上扬:“好,好,好!好一个一厢情愿!” “明白便好!”黎子何斜睨着沈墨,仍是讽刺笑道:“不对,我怎么忘了?怎会只剩一人?当年我季府一门九族,你谢家也是帮凶!谢千濂要我季府交出真凶,凭什么认定真凶是曲哥哥?若说无灭我九族之心,为何我爹手下西南驻军会毫无反应?呵,莫要告诉我,这些你全不知情!” “我……” “够了!”黎子何冷声打断:“我为何会活到如今?因恨重生,你可知这恨有多深?呵,承蒙不弃,助我除去两大仇敌,也是你谢家欠我的!如今这场戏,我不愿作陪,既然你不让我走,那你滚,越远越好!” 沈墨眼里的光亮瞬间破碎,如星辰陨落,瞬间黯淡,却是笑着:“我只问你,今日所说,当真?” “当真。” “不悔?” 黎子何撇过脑袋,闭眼,再睁开,转首对上沈墨的眼:“不悔!” 沈墨仍是轻笑着,眸光渐渐聚拢,又四散开来,罩上朦胧的雾,淡淡道:“好,我成全你。” 语罢,未再看她一眼,与她擦身而过,大步到了门边,一脚就要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黎子何身子抖了抖,眼里血丝未散,看着沈墨从袖间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随即转身决然离开,黑发如墨,搅在风雪中,渐渐消失在眼前氤氲中。 黎子何所有的骄傲倔强,化作一滩死寂浮在脸上,抬脚过去,拿着包裹,刚刚抓住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感觉不到疼痛般,双眼只是盯着包裹,拆开,淡淡的莲花香飘来,破碎的粉末被门外入侵的狂风吹起,闭眼,小心嗅着那香气,是云莲糕。 雪,无声下了一夜,泪已尽,血已干,躺在地上的人,浑身灼热与冰冷交替,好似在无尽的暗夜中挣扎,手里捏着包裹的纸张不肯放松,好似拽着与某人的最后一份牵连,身上终于拢起暖意,用力抓住,努力靠近,却再嗅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药香,勉力睁眼,只见到一片明黄,本能般想要推开,却使不上半点力气,眼前突然闪现那夜随长剑而入的包裹,里面有她给一一的药瓶,有不及手掌大的小书…… 还有那一张薄纸,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云晋言的字迹:“黎儿,两日后,辰时,沈墨在,死。你不在,一一死。” 黎子何浑身再次腾起冷气,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好似,哪里再流血?心口么? 一股暖气,随着龙涎香迎面扑来,听人在耳边,柔声细语:“黎儿,我来接你。” 云都东面不远处偏僻的小村,一夜之间聚集大批兵马,其中甚至不乏御林军,为首豪华贵气的马车,驾着四匹白马,在雪地里拉出细长的痕迹,载着二人匆匆离去,大队兵马随之离开。 人人皆被这气派的场景夺去眼球,惊诧猜测,无人注意到兵马最后的血色身影,浑身是刀伤是箭伤,已然分不清,浴过鲜血般,从上到下的殷红,唯余那双眸子里一片清明,盯着最前方的马车,喘着粗气,蹒跚跟了几步,再撑不住,跌倒在雪地里,染红白雪。 霎时间万籁俱静,那男子的披风却动了动,再动了动,从中钻出一个小人儿,身上沾了些血渍,无措跪坐在一边,摇了摇那人的手臂,未见反应,扯出一个笑容,左脸露出细小的梨涡,再摇了摇手臂,还是未见反应,眼里瞬时蓄满泪水,双唇动着,想要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吐不出,只依着唇形辨出,他喊着:“叔叔……沈叔叔……”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火红的粟容花,一片片,好似花海一般,在风中齐齐摇曳,对着黎子何点头微笑,鼻尖是清幽的花香,隐隐有淡淡的草药味道,温热的,熟悉的,安心的气息,萦绕在周围,安然闭上眼,冰凉的指尖被裹住,粗糙的,刮起心底一片涟漪,缓缓荡开来,想要靠上那片温暖,倾身过去,却是一空,转首看过去,沈墨正对着自己笑,眼里满满是自己的倒影,心中安稳下来,反握住他的手,却像捞过空气般。黎子何惊慌地再握住,看得见,却始终不在手中,哽咽道:“沈墨,其实我是季黎……你、还会爱我么?” 沈墨仍是对着她笑,像是蓄满了阳光,明亮的笑,缱绻的温柔,牵起黎子何的手,声音空灵,好似从远古传来,飘忽不定:“子何,你知道么,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爱谁恨谁,只想永远这么牵着你的手……” 沈墨停住,眸光闪了闪,拉过黎子何,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软语:“即使受尽世人唾弃,即使黄泉之路无颜再过,我也要让世人知道我爱你,我爱的,只是你。” 黎子何眼圈红了红,浅笑,火红粟容花,花瓣飘在发间,靠在沈墨肩头,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抱住自己的身子蓦然发冷,刚刚还飘在发间的花瓣,化作鲜血,滴落在地上,黎子何忙撑起身子,却见沈墨仍是对着自己笑,笑到惨淡,浑身尽是花瓣染作的血红,汹涌不绝,汩汩而出,黎子何慌乱地扯住沈墨的衣袖,捞了个空,想要喊他,费尽力气发不出丁点声音,泪眼朦胧中见他的身子慢慢幻作透明,随着一阵风,竟如落叶般越飘越远,眼前火红色的花海,蓦地变作白色,透着死气的惨白。 黎子何心头慌乱,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拼了命地拔腿追过去,脚下一空,“啊”的一声惊叫,终是发出声来。 双眼刺疼,全身虚汗淋淋,黎子何惊得几乎从床上翻下,身子刚一大动,背上皮肉撕扯着疼痛,马上有人扶住自己的身子,像是被烫到一般,黎子何顾不得背上的疼痛,猛地挣开,回头防备地看着刚刚扶她的人。 身后的宫女唯恐惹怒黎子何,面色煞白,忙跪在地上,惊慌道:“奴婢碧婉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奴婢怕娘娘动了伤口,奴婢知错,请娘娘责罚。” 听到清脆的女声,黎子何吐了口气,缓缓闭上眼,整理因着噩梦还未平息过来的情绪,冷声道:“皇上呢?” 碧婉伏在地上,颤抖道:“皇上……皇上……奴婢不知。” “我要见他。” “娘娘,”碧婉声调不稳,惊慌道:“娘娘,皇上说他今日一定会来看娘娘,请娘娘好生歇息。” 黎子何的眉头微微拢在一起,紧阖的双目睁开一些,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白色的亵衣,已经不是最开始自己穿的那一套,嘴角撇过一丝轻笑,随意问道:“我身上的东西呢?” “回娘娘,皇上说……说娘娘身上不宜带过多毒物,命奴婢拿出去毁了……” 黎子何身上的伤本就未调理好,又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夜,失血过多,整个人已是苍白到没有颜色,她记不得自己如何回的宫,或许,若不是那个梦,她便这般睡过去了…… “我回宫几日了?”黎子何动了动手臂,打算撑起身子。 碧婉抬眼见黎子何欲要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扶她,没黎子何吩咐,又不敢贸然站起身,只有回答道:“回娘娘,三日了。” 黎子何倔强地拧着眉头,咬牙撑起身子,碧婉忙磕头道:“娘娘,娘娘莫要起身,御医说娘娘本就体弱,重伤未愈,又受了一夜寒气,需要好好调理才行,至少一月不可下地。” 不用碧婉说,黎子何已经察觉到自己身子的无力,刚刚撑起来便眼前发黑,一阵晕眩,只是自己强忍住了,顾不上宫女的话,自己翻了个身坐着,突地苦笑起来,为何每次受伤都是后面,棍仗,鞭笞,刀伤,每次都要趴在榻上久不能动。 “奴婢给娘娘拿些吃食。”碧婉又磕一头请示道。 黎子何点头,背上伤口长了三日,动作不太大,倒也不至于扯开,此时全身酸软无力,也与未进食有关吧。 “宫里最近可有发生何事?” 榻上布了矮桌,上面摆放了清粥,还有些清淡的蔬菜,各色糕点,黎子何一勺勺舀着粥送到嘴里,一边不经意问道。 碧婉浑身颤了颤,不敢抬头,恭敬回道:“回娘娘,宫中安好。” “没什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事?”黎子何声调微微提高,质疑道。 “没、没有。”碧婉有些吱吱唔唔。 黎子何笑,埋首喝粥,无论如何,得先让自己有了力气。 “滚开,本宫要进去,是你们这些奴才管得了的?”殿外突地传来一声怒斥,为了抵寒气,晨露殿的门窗都是紧闭的,外面声音很难听到,可那声呵斥太过尖锐,殿内又过于安静,便显得尤为突出了。 黎子何皱眉,问道:“白贵妃?” 那声音是苏白没错,可她在外人眼前,一直是温顺体贴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几时这般蛮横地说话了? 碧婉有些为难地瞅了瞅殿门,这位黎妃向来不喜殿内多人,听说过她从前便经常将所有人遣出殿外,皇上也是极为了解,只吩咐她一人留在殿内,犹豫着要怎么回答,又听黎子何道:“去赶走她,我不想见。” 黎子何忍住胃中翻滚,将桌上的东西扫得干干净净,见那宫女领命出去,深吸一口气,趴着身子躺下,现在,没有力气与苏白斗。 殿外有些吵闹,顾不得了,尽管躺了三日,身子还是疲乏到极点,黎子何闭上眼,想让自己睡去,明明一直平静的心,隐隐作痛起来,那疼痛像起了漩涡一般,搅拌着越来越凶,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一一,想见一一,明知云晋言不来,她不可能见到,仍是刻骨的想。 沈墨,挂记沈墨,那些狠绝的话,不记得怎样说出口,二人所有的牵连,或许就此斩断,可是,由不得她呵。云晋言可以查到他们所在,可以下令趁沈墨不在时留字条,便意味着他们处于劣势了,突然害怕谢千濂的话应验了,她愿意相信沈墨,信沈墨不会扔下她,信沈墨会带着她逃,信沈墨会不顾一切保护她,可便是这种信,让她不得不推开沈墨。带着她重伤的身子,且不知云晋言有多少人在附近,胜算,太小。 最重要的,一一,即便一一是云晋言的亲骨肉,他亲手杀过一次,又怎会在乎第二次? 说到底,终究是个死局。既然她重生便是为了复仇,如今回到原点,完成使命,随着云晋言的意愿回宫,最简单也最合理的选择。 沈墨,她欠他,是季黎时欠他,如今是黎子何,同样是欠他,既没有机会补偿,只愿他依然做淡泊的沈医师,安度余生。 迷糊中,见到一一对着自己笑,浅浅的,露出左脸的梨涡,黎子何心头欢喜,只觉得那梨涡里,承载的都是幸福,不由伸出手,想到触到,看看幸福是什么滋味,一一也同时伸出手…… 不是想象中柔嫩的手,有些凉,有些粗,顺着自己的眉眼滑下来,抚过眼睫,触过脸庞,很……熟悉的感觉…… 黎子何猛地惊醒,睁眼,便见到云晋言坐在榻边,微微歪着身子,眼里是浅浅的光亮,伸手轻轻触着自己的脸,转过脸,避开手,黎子何动了动身子,两手撑着起来。 云晋言欲要扶,被她避开,便也不自讨没趣,坐在一边,脸上是莫名的笑意。 “我要见一一。”黎子何坐稳了身子,劈头便是一句。 云晋言面上消瘦许多,两眼有些下陷,黯淡的脸上,唯余眸光闪烁,听到黎子何的话,蓦地暗了暗,仍是挂着笑,拿了衣服披在黎子何身上:“黎儿身体不适,该好好休息才是。” 黎子何身子僵了僵,曾经在耳边响了十数年的叫唤,熟悉的温柔语调,听在耳边只剩下讽刺,转首,刚好看到云晋言有几分试探,几分期许的眼,没由来一阵烦闷,讪讪一笑,对他这声称呼不置可否,仍是冷声道:“我要见一一。” 云晋言侧了侧身子,叹口气,微微靠在床榻边,欲要拉住黎子何的手,还未触到,便被她闪开,眼里闪过一抹落寞,垂下眼睑,低声道:“你先养伤。” 黎子何拿下肩上的衣服,自己穿了起来,动作尽量小些以免扯到伤口,被云晋言一手止住:“你要做什么?” “见一一。” “然后?” “我入了皇宫,还有然后么?”黎子何不屑地笑,猛地甩开云晋言的手,竟带得他几乎扑在榻边,另一只手及时撑住才稳住了身子。 黎子何瞥了一眼,顾不了那么多,下了榻。 刚刚吃了些东西,又睡了一觉,身上力气恢复了些,躺在床上未觉得,下了地发现脑袋沉沉的,像压了石块一般,双腿软绵绵,握紧了拳头找回力气,猛地眨眨眼,驱散眼前的黑暗,才勉强站住。 “然后你便死?”云晋言声音冷了下来:“你身上的毒,沈墨下的?还是你自己?” “御医诊出我身上有毒?”黎子何回头看背后的云晋言,想要挪步,脚都抬不起来,只能讥笑道:“宫里这几个无用之才,我常年服药,是药三分毒,竟说我中毒?可笑!” 云晋言不信,也不反驳,上前拥住她:“黎儿,那毒暂时不会伤到你的身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解。” “哦?听闻皇上手中有一颗解百毒的丹药,不如……”黎子何顿了顿,笑:“给我吃了如何?” 云晋言面色变了变,开口正欲解释:“黎儿……” 黎子何冷声打断他的话:“皇上在喊谁呢?” 云晋言怔了怔,环住黎子何腰部的手松下来,黑眸里的光闪了又闪,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幽黑深不见底,擦过黎子何的身子,径直走了出去。 黎子何身子一软,跌回床上,唤着碧婉道:“帮我请白贵妃过来。” 夕阳西下,大小过道上的积雪被除开,远远看去,雪白的皇宫被黑色线条分成一块块,各种形状,各式模样,宫内唯一一个小山包,曾经的绿树茵茵,如今看不到一点清新之色,只见明黄|色的袍子,被风撩起,像在与风儿追逐嬉戏一般。 明黄身影之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拿着厚实的披风,恭敬弯着腰,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皇上,山上风大,容老奴为皇上添衣。” 云晋言静静站着,几日时间,身上的袍子已经宽松许多,黑发扬起,相互追逐,眸子里平静无波,只映入一片雪色,嘴角突地掀起一抹笑意,平静道:“公公,你可还记得?以前我与黎儿便时常在这里嬉闹。” 郝公公皱着眉头,眼角的皱纹拢在一起,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仍是恭敬道:“皇上,回去歇着吧,您身上的伤……” “黎儿说这里若是变成一片桃花林,定会十分好看,可桃花开的时候,她不在。”云晋言好似未听到郝公公的话,仍是眼望前方,自言自语:“黎儿的眼里全是温暖,笑起来,像春日花开,哭起来,梨花带雨,怒起来,娇气可人,闷起来……” 云晋言顿住,眼角弯起来,笑出声来:“她说她像闷葫芦……” “皇上……” “可如今,”云晋言眼里的光亮沉下去,面上的笑容亦消散,一手撑着身旁的桃树,苦笑道:“她是冰冷的。以前她从不会对我冷眼,不会讥笑,更不会推开我,如今……变了。” 郝公公没由来一阵眼酸,劝道:“皇上,那位黎妃,或许不是……” “呵呵,”云晋言笑出声来,满满的自嘲:“她那一箭,真是射得好啊。” “或许是巧合……” “公公,你知我很少信人,或者说,这世上,我只信我一人。”云晋言回头,瞥了一眼郝公公,续道:“事实也证明,世人不可信。我想要信冯爷爷,可他最终打算抛下我,联合季家旧部。我信你,可你骗了我近七年……” “老奴该死!”郝公公“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哽咽道:“老奴从来效忠皇上,可……可当时……” “当时如何?”云晋言轻笑:“连你也觉得我会杀了那孩子,对么?” 郝公公身子僵住,无言以对。 云晋言仍是笑,渗出几分狰狞:“你们估算得没错,皇家的孩子,从来是权势牺牲品罢了,我不在乎。你看着我从小长到大,对我自是比常人更加了解,所以,你的选择,我不怪你。” “老奴谢皇上!”郝公公重重磕了个头。 云晋言续道:“若非叔父发现你,你会在冷宫藏一辈子,我说的可对?” 郝公公埋着头,答案是肯定的,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打从记事起,他便是在宫中,服侍过多少位主子,早已记不得,年近中年时开始服侍这位皇帝,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荣登帝位,从受尽欺辱,到万人朝拜,从干净纯真,到满腹心计,深知人在宫中,要保住性命步步高升实属不易,可眼见一个孩子这样的蜕变,有无奈,有心疼,甚至还有一丝恐惧,掺杂着各种情绪,扶着他慢慢长大的过程里,早已将这皇宫当做自己的家,这最后的主子,也成了唯一的牵挂,他不会离开皇宫,亦不愿出了冷宫被人发现,抖出骗他多年的事实。 “好在,最终你还是告诉我了。”云晋言轻轻咳嗽了几声,郝公公想要上前扶,犹豫一瞬,未动,听云晋言继续道:“你肯说一一的存在,我很欣慰,可是……” 云晋言脸上的笑灿烂了几分,却散着冷意:“沈墨夜闯皇宫那一日,是你助他,否则,他如何能找到一一所在?” “皇上!小主子……他、他真真不适合在皇宫……”郝公公解释,有内疚无奈,却无推脱。 “所以你背叛我?第二次?”云晋言转身,扬眉,垂眼睥睨伏在雪地上的郝公公。 郝公公磕头,在雪地上磕出深深一个印痕,哽咽道:“老奴跟了皇上十几年,知晓皇上的苦处,不忍瞒住皇上一再欺骗皇上,可同样不忍小主子在这皇宫里……” 他不忍,再见一次那种蜕变。 “背叛过朕的人,朕从来不会再信!”云晋言语气骤然变冷,自称换作“朕”,绕过郝公公,再不看他一眼,顺着下山的方向走去:“你当如何,自行抉择。” 满面焦色的魏公公正好上山,远远瞥见云晋言,忙跪下大声道:“皇上,白贵妃在晨露殿与黎妃娘娘起了争执。” “皇上!”云晋言还未反应到魏公公的话,便听到身后郝公公的哭唤声:“皇上!您放手吧!” 云晋言身形滞了滞,未回头,抬脚离开。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黎子何站在晨露殿外,冷风刮过脸颊,起了两团潮红,眼中冷厉的光,死死盯着苏白,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几乎用尽全力。苏白想要挣脱,甩了几次都未甩开,但想到黎子何此时病重,连这样的她自己都对付不了,心里腾起一股怒气,咬牙迸出一股力道,甩开黎子何的手,冷笑道:“本宫不过与你说那个叫什么一一的孩子在沉香殿罢了,你自己非要从床上跑到殿外,跌倒了还怪本宫不成?本宫又哪里说过其他话?” 说话间,瞟了一眼黎子何浑身上下的湿泞,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黎子何脸上颜色惨淡,黑眸空洞洞的,被苏白甩得差点摔倒,好在被一旁的碧婉扶住,心中慌乱仍未平息,刚刚出门瞬间,苏白在她耳边轻语,说……一一已经不在宫中了,在她回宫的那一日…… “呵,你不过想刺激我罢了,皇上刚刚还说明日便让我见一一,是我多虑了。”黎子何说到皇上,脸上浮起柔光,稳了稳身子,就着碧婉的搀扶转身便打算入殿。 苏白不服,本以为她会痛苦无奈地逼问自己,哪知这么容易变放弃了,看到黎子何脸上好似幸福满足的表情更是气闷,也不表现出来,低笑道:“这么说来,是本宫说错了?可是啊,那夜本宫在梨白殿,明明见到西宫灯火通明,刀剑之声不绝于耳,隔日还见未清理干净的血,啧啧,差点没将本宫吓得不敢进食,洒了一路的血,呐,你不信,仔细瞧瞧长廊,说不定有些未清理仔细的留下呢。” 黎子何紧闭着眼,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信,可那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钻到耳里,刺得她浑身动弹不得。 苏白对黎子何的反应很是满意,睁大了眼睛,好奇道:“对了,沈医师是你师父,他武功如何?我好奇得紧啊,被那么多御林军围堵追杀,受那么重的伤,流那么多的血,虽然听说逃出去了,可是,还能活么?” 黎子何眼前一阵晕眩,耳边嗡鸣,闭了闭眼,半个身子都靠在碧婉身上。 “啊,还有,他一人带着孩子,说不定那孩子也受伤了怎么办?”苏白一脸担忧,遗憾道:“哎,那孩子真真可爱啊,听说与我还有几分相似,若是两人一起受伤,无人照管,就这么死了……哎,真可惜……” 一股闷气压在心头,说不出是惶恐还是气郁,生生卡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胸口上下起伏,用力呼吸着,捏了捏拳头,指甲刺破手心,黎子何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推开碧婉的搀扶,转了个身,一步跨在苏白身前,举手便是一个耳光:“闭上你的狗嘴!” 殿外霎时只闻细微风声,苏白捂着脸,不可思议瞪着黎子何,眼眶瞬间红了一圈,泪水氤氲,在眼眶打转,触到一股泞湿,心头一惊,忙将手举在眼前,殷红的血,突然想到上次姚妃拿着匕首滑了她的脸,又怒又俱,颤抖着唇喏喏道:“你、你……本宫是贵妃,你敢打我?” “打你?”黎子何挑眉,苍白的脸,却丝毫不显弱势,掀唇笑道:“莫说打你,就是杀了你,我也敢!” “你、你……”苏白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捂着被黎子何有意用指甲划破的脸,原本纯净的眼里各种情绪翻滚,突地笑了起来,倾着身子慢慢靠近黎子何。 黎子何并未躲,冷然看着她欺身到自己耳边,得意道:“是你死?还是我亡?未有定数!本宫应该感谢黎御医的蓝颜花!真是好用呢!” 语毕,高扬着眉头,看戏的表情,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正巧见到她笑得明媚,不由敛住眉头,眼睛移不开,莫名看着。 “黎子何在此谢过贵妃娘娘!”黎子何由衷的笑,没有丝毫掩饰,还对着苏白屈膝行了一礼:“大谢特谢!” 不安袭上心头,苏白刚刚的得意之色挂在脸上有些僵硬,本来那蓝颜花她不敢用,没有子嗣,对后宫女子而言,便是少了一大依靠,且不说色衰爱弛一事,即便荣宠一生,没有子嗣,皇上驾崩之后呢?所以那蓝颜草,种出了花,她却迟迟未动。可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瞬,她明白了,即便自己诞下子嗣,皇位也不可能属于她可怜的孩子,生在皇家而不得圣宠,那一生只会凄惨,既然如此,她宁愿让云晋言倾心自己,想办法让孩子过在自己膝下,反倒比自己诞下龙种更有保障。 所以她用了,趁着云晋言重伤用了蓝颜花。 她觉得,从那之后,云晋言身上的有些东西在改变,譬如看着自己的眼不再空洞,譬如偶尔散出的气息不再那般冰冷,譬如那温和的笑容里,真有了柔色,而不是一张空皮。 之前,她以为那是服用蓝颜花的缘故,让皇上渐渐对自己动心,可知晓他不顾重伤连夜出城,亲自接回那个与人私奔的黎子何,还未有责罚,守在榻前整整一个日夜,最后旧伤复发倒在榻边。 如今听得黎子何这么一番话,再看到她脸上的笑,突然害怕,自己是否上当?用了蓝颜花反倒成全了别人? “娘娘莫怕。”黎子何一眼就将她的恐惧看的一清二楚,“皇上,会非常‘宠’娘娘的!” 这么一说,未让苏白安心,反倒更加害怕起来,提起步子上前将黎子何一拉:“你给本宫说清楚……” 话未说完,黎子何受了力道,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并未触及地面,倒在厚实的怀中,龙涎香飘在鼻尖,黎子何未推开他,反倒靠了上去,闭上眼。 “押苏白下去!禁足一月!”云晋言厉声下令,抱着黎子何转身入殿。 苏白的脸上没了颜色,死死瞪着黎子何,刚刚,就那么一个瞬间,她分明看到黎子何闭着的双眼微微睁开,对着自己,拉开一个轻蔑的笑。 入了殿,黎子何睁眼,云晋言正好将她放在榻上,她一个翻身坐起来,扯动伤口,蓦地渗出一身冷汗,咬牙道:“一一呢?” 云晋言垂下眼睑,不语。 “沈墨呢?” “死了。”云晋言抬眼,眸中闪着寒光,毫不犹豫地回答。 黎子何脑中一热,闷气压在胸口,生生逼出一口腥甜,咽了下去,厉声道:“滚!” 云晋言不为所动,拧干榻边的帕子,微微倾身,替黎子何细细擦着汗渍,轻声道:“黎儿好好休息,身子好了我带你出去玩,马上春天来了,后山都是为你种的桃花,你会喜欢……” “当然喜欢!”黎子何撇开脑袋,冷笑:“我可不会忘了,我的命差点送在那里!” 云晋言的手顿在空中,面色更加黯沉,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不语,半晌,放下手里的帕子,冷笑道:“你知我那时为何要杀你?” 黎子何撇过眼,不看他,亦不回答。 云晋言自答道:“因为他在乎你。”随即掰住黎子何的下颚,让她看着自己,扬起音调问道:“你呢?你在乎他么?” 黎子何瞳孔缩了缩,拍掉云晋言的手,心中疼痛化作一股猛力,爬下床,竟无半点摇晃地站了起来,速度极快地走向殿外,云晋言忙跟了上去,只见她背后被鲜血染尽,看着一阵揪心,猛地拉住她,扯在怀中,冷笑道:“你以为还逃得掉么?如今这天下尽在我手,当年我牺牲一个黎儿,今日我再不会放过一个你!” 黎子何抬头,眼中血红,极恨瞪着云晋言:“是牺牲还是抛弃?如今你还有资格说不放过我?你还想说爱我不成?” “不错!”云晋言仍是冷笑,笑得让人不安烦躁,不急不缓道:“我爱你。” 说着倾身攫住黎子何的唇,侵城掠地般狠狠地吻住,黎子何本能地退后,唇舌纠缠间用力咬向他的舌头,血腥味道弥漫着,云晋言未松开,反倒将她抱得更紧,吻得她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弯起左手臂,对着他的心口便是狠狠一击。 云晋言的唇终是离开,整个身子却重重压向黎子何,黎子何一个让身,他便直直倒在地上,紧蹙着眉头,面色惨白,双唇的一点血色也褪尽,捂着胸口侧了个身,好似疼痛,并未呻吟出声,心口殷红,渗出的血染了整个手掌,黎子何怔怔看着,眼神有些空洞,蹲下身子,无意识地摸了摸云晋言的手,冰凉的,掐住他的脉门,微弱,眼神一凛,手上正欲用力,眼前闪过黑影,惊得她忙收回手,便见身前跪了一人,恭敬道:“娘娘,属下带皇上回宫。” 说罢,不等黎子何反应,小心背起云晋言,转眼已经出了殿门。 黎子何跌坐在地上,抚着脑袋,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支撑住的体力到了极限,心跳开始一下下加快,加重,好似有人拿着小锣鼓在耳边敲打,逼着自己理清思路,云晋言的脉,虚弱不堪,不像调理过的模样;一一是否真的被救走?沈墨又怎会知道一一在宫里,如何救的他?现在又身在何方? 死了。 云晋言阴冷的话突然响在耳边,心中绞痛,曲起膝盖,窝成一团,无力再想,跌入黑暗的漩涡中。 黎子何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黑暗无边境,火红的粟容花,突然变作血红的曼珠沙华,铺满了三途河岸,妖娆的花瓣,像流了血泪一般,蔓延着,纠缠着,到了她脚底,攀附着爬上,缠缠绕绕几乎裹了全身,黎子何撩开一些,剩下的漫上来,缚得更紧,渐渐地裹得呼吸都困难,黎子何奋力挣扎着,不愿被拖过三途河,不愿就此死去,她还未……复仇! 再睁眼时,不知自己如何回到榻上,黎子何看到白发苍苍的公公跪在对面,低着脑袋,眼前拂过一片暗色,闭眼,突然不想面对,只需一眼,便认出这是郝公公。 “老奴参见娘娘!”察觉到黎子何的目光,郝公公磕了一个响头,“嘭”地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黎子何不能再装作未醒来,睁眼,怔怔看着他,本是无话可说,见他伏在地上迟迟不肯抬头,叹口气,道:“起来吧。” 郝公公这才抬起头,直起身子,却未起身,仍是跪在地上,恭敬道:“老奴有话与娘娘说。” “说一一被云晋言抓住了么?我知道。”黎子何撇过眼,木然看着榻顶的帷幔:“我问你,一一还在这里么?” 郝公公垂着脑袋,低到不能再低,半晌,答道:“不在了。” “那……”黎子何眸光有了一丝波动,幽幽道:“是沈墨救走他,对么?” “是。” 黎子何面色突然死寂,烛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破,黎子何眼睫一颤,闭眼。 “老奴……老奴对不住姚儿,对不住冯大人,对不住沈公子,对不住娘娘。”郝公公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脑袋上磕出一个瘀红的印记,支着身子道:“但老奴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皇上要老奴交话,老奴不敢不从。我知晓娘娘或许厌我恶我,有些话,还是想与娘娘说。” “说吧。”黎子何声音都带着木然。 郝公公低着脑袋,沉吟片刻,再抬头,眼中清亮,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些许沧桑:“老奴不知娘娘是否真为皇上嘴中那人,若不是,老奴万幸,望娘娘早日放下仇恨,安度余生;若是……” 郝公公突然停下,有些犹豫如何将话说下去,黎子何睁眼,平静无波,淡淡道:“若是又如何?” 郝公公再磕一头,道:“若是,先受老奴这一拜,听老奴一劝。” 黎子何复又闭上眼,一手遮在眼前,那烛光,有些刺眼。 “老奴看着皇上长大,深知皇上最在乎的人便是娘娘您,当年事发突然,娘娘可曾为皇上想过?皇上势弱登基,依仗季家扶持才险险坐稳皇位,当年,无兵权,无心腹朝臣,季家一家独大,左相为人执拧,多次当着众臣,不顾皇上意愿,一意孤行,皇上一忍再忍,娘娘可曾想过,这江山,姓云,而非季?” 黎子何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郝公公继续道:“季家树大根深,牵连极广,若不斩草除根,皇上的处境可想而知,且当年平西王威胁在先,皇上着实被动。” “老奴看着皇上与娘娘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深知娘娘与皇上鹣鲽情深,娘娘对皇上更是倾心以待,情深不寿,如今这番局面,非娘娘所愿,亦非皇上所想。皇上的苦,并不比娘娘少。” “事情已经多年,逝者已矣,娘娘有幸再生,即便心中有恨,报仇成功,死去之人不可回来,反倒伤了存活之人,娘娘若愿意放下仇恨,痛苦也是活着,幸福也是活着,为何不选后者?娘娘,皇上被娘娘那一箭,夺去半条性命,眼都未闭过,任人拔箭,处理伤口,未吭一声,老奴被将军从冷宫中抓出,他看着我才吐出二字,便是‘黎儿’啊……” 郝公公哽住,擦了擦两眼,见躺在床上的黎子何没半点反应,又磕一头,道:“老奴不忍再骗皇上,说出一一所在,皇上这才有了些神智,查到娘娘行踪,皇上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夜便要去接娘娘,可那身子……实在是……” “皇上写的话,娘娘莫要介怀,皇上是担心娘娘走了,或是反抗起来误伤娘娘,定不会对一一如何,老奴劝着皇上休息了两日方才启程,接回娘娘,皇上又是一个日夜未眠,倒在榻边迷糊中还在让老奴送他回龙旋宫,说是娘娘看见他会激动,若是动了伤口便不好了……” “娘娘,你二人本是情深似海,奈何一个为一国之君,一个为权臣之女,身为帝王,势必有诸多无奈,娘娘若是能放下执念,原谅皇上,二人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传为佳话……” “公公,”久不言语的黎子何突然开声,轻轻细细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柔顺地打断郝公公的话,微微睁眼,双眼好似深潭般,几缕波光微微闪动,被密长的睫毛盖住,郝公公停住,听她乖巧柔和的声音,面露喜色,安静等着她的下话。 “且不论你之前那番话是否有理,我只问你一句话。”黎子何笑起来,轻声道:“你说……若有朝一日,我再次威胁到这云国江山,他可还会再杀我一次?而我,还能复生 01 斩情丝 完整版第27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次?” 郝公公面上的红光渐渐散去,瞳孔一阵收缩,低下头,无言以对。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郝公公死了。在见过黎子何的当晚,自缢而亡,只留下书信,求皇上放过唯一的侄女悦儿。 悦儿出宫时,黎子何并未去送,那夜之后,她勉强绷起的神经终于耐不住重病和各种消息的刺激,再次陷入昏迷,一日最多醒来半个时辰,时常睁眼时日出东方,再睁眼已是夜幕降临,身子冷热纠缠,意识混沌不清,有人喂药就喝着,喂饭便吃着,每次醒来都看见云晋言略有焦虑的脸,见她睁眼会微微的笑,柔声与她说些话,她不想听,便接着沉沉睡去。 睡了多久是分辨不清了,七日?十日?抑或半月? 只知这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从未间断地做梦,梦里春夏秋冬流年似水,日夜交替繁花似锦,梦里沈墨教她识草辨药,替她诊脉开方,教她记|岤施针,替她配药驱寒,云潋山的三年,被她忽略的三年,以这场绵延不绝的梦来宣告它的不可磨灭。 鼻尖是淡淡的药香,让人安心,身边融融的暖意,情不自禁地靠近,稍稍移动脑袋,搁在腿上,黎子何记得,这个冬天,在太医院,在那个小村,她无数次靠在沈墨的膝头,汲取那份温暖,只有那个时候,心头是平和的。 不由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腰,嘴里喃喃道:“沈墨……” 刚刚还软暖的身子突地僵住,安宁的气氛染上几分诡谲,黎子何拧了拧眉头,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晨露殿内,倏地睁眼,便见到明黄|色的袍子,双手连忙放开,肩膀却被他擒住,动弹不得,转过脑袋,看到云晋言略有苍白的脸,黑眸黯淡,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黎子何垂下眼睑,淡淡道:“放开我。” 云晋言的眼恢复些许神采,放开黎子何,转手扯了扯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帮她裹好,柔声道:“很冷么?” 黎子何动了动身子,滑下云晋言的膝头,躺回榻上,咬牙转了个身,背对云晋言。 云晋言僵坐在一边,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冷脸轻笑道:“你还念着沈墨?” 黎子何不语。 云晋言续道:“我说过他会死,即便现在活着,劫了皇子,还能活着么?” “何必说得这般光冕堂皇?”黎子何仍是背对着云晋言,声音有些干涩沙哑,无弱无力,讥讽道:“你不就缺这么一个借口打压平西王么?只是皇上想清楚了,此时内乱,是否对你有利?” 刚刚除去郑顾两家,收权在手,军心初定,平西王的实力却无人知晓,云晋言在此时借故挑起事端,事倍功半,所以他并未直接对沈墨动手,而是让她赶走沈墨,是不想太早撕破脸,她肯顺着他的意思,也是不想沈墨带着她这个累赘,出了什么差错,只要他离她远远的,或是回了西南,有平西王的势力庇佑,不会出事…… 万万没想到的是,明明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以为他二人之间就此了断,沈墨居然知晓一一被云晋言抓住,还只身闯了皇宫…… 思及此,黎子何心头的大石突然崩开一般,细碎的石粒击得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疼痛,双眼闭得更紧,埋在枕间,脑袋又开始昏沉,眼前恍恍惚惚,翠绿的叶,似锦的花,回到云潋山了。 黎子何又觉得困倦了,想要睡去,身子却被人猛地一拉,听见云晋言隐忍着怒气的声音:“黎儿你还要睡么?已经一月有余了。” 黎子何淡淡一笑,她所牵挂的俱在宫外,她所执着的就在眼前,牵挂之人无法得见,执着之仇无法得报,梦里可以忘掉仇恨,手握温暖,为何不睡? “黎儿……”云晋言的声音软下来,脸上担忧无奈,又不知如何将话说下去,干脆停下,轻轻上了榻,在黎子何身边躺下,侧着身子拥住她,柔声道:“你要如何我都应你,只要……” “放我走呢?”黎子何未等云晋言说完,轻笑道:“你不怕我冒充季黎在你身边,随时便杀了你?” 云晋言温热的气息喷在黎子何后颈,她未闪躲,一动不动,其实,很多年前,她生气时便会如此,背对着他不理他,他会从背后拥住她,轻声细语,一句句解释,慢慢哄她。 此刻同样如此,好似二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有过深仇,云晋言小心避开黎子何的伤口,温柔抱着她,只是声调早不如往日温和纯粹,带着帝王专有的霸气,和几分威胁:“你是谁,不重要。你要走,不可能。要杀我,随你。” 黎子何突然转身,反手抱住云晋言,仰起脸,闭眼,带着满面的冷气吻住云晋言。 【河蟹时期,删了下面一段文字,非常抱歉!鞠躬!v文不能少字数,所以只有我来解释一下了。这次河蟹比较严重,所有相关都不能触及。咳咳,说到这里,大家也明白删掉这一段是什么了,简而言之,就是子何那啥故意“勾引”云晋言的一些列举动,等河蟹过了我会再放上来。另外,因为改这一段造成的伪更,希望大家谅解!非常感谢……鞠躬~~~~~~~~~~!!!退场~~~~~~~~在文中插入这一段实在是迫不得已,给大家阅读带来不便,非常抱歉!】黎子何早已不复最初的热情,微睁双目睨着云晋言,眼里没有温度,带着些许笑意,帐内温度渐升,黎子何的亵衣被小心地除去,云晋言在此时却突然停下,怕压伤黎子何,面色惨白地翻身在一侧,捂住心口,浑身上下不停颤抖,片刻,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黎子何神色晦暗,想要笑,却笑不出,突然不明白自己是何等心情,扭过头去,冷声道:“皇上中毒了!” “咳咳……”云晋言微弱地咳嗽了两声,笑了起来:“呵呵……你突然的热情,便是想看我这副模样?” 云晋言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萧索味道,唇边染了血渍,捂住心口的手放下,又是一片血红,凄笑道:“你那一箭……还不够么?咳咳……你还要如何,都随你,只要……” 云晋言染了血的手上一片濡湿,握住黎子何的手,脑袋轻轻搁在黎子何肩上:“呵呵……只要,你在我身边……” 黎子何的身子僵住,脸上掩不住的悲恨,用力眨了眨眼,两手握成拳:“我要你死!” 一手欲要推开云晋言,盯着他心口的伤,魔障一般眼都不眨,全身倏然暴涨的恨意让另一只手直直袭向伤口,云晋言伸手挡住,惨白地笑,不顾胸口扔在流出的血,上前抱住黎子何,血渍染红黎子何后背,他却不肯放松,双臂死死扣住,声音低沉,微弱喘着气:“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死……黎儿,不能死,死了……还怎么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千刀万剐,让我跪地求饶,即便死了,你还想挫骨扬灰方才解恨。” “可是,黎儿,倘若你不曾爱过我,便不会有这恨,可对?如今你这般恨我,那,你还爱我么?” 云晋言半阖双目,全身嗜骨疼痛都好似渐渐飘远,希翼等着黎子何的回答,幽幽女子香飘在鼻尖,深深吸了几口,等了半晌未听见回答,小心绕过身子,见黎子何已经沉沉睡去,在她额间轻轻一吻,看了看她背后的伤,未有崩开的血迹,放心替她盖好被子,捂住心口,翻身起来,步子虚浮,扶住床沿半晌才稳住,略有蹒跚地离开。 勤政殿内三鼎香炉不再燃香,窗也开了一扇,阳光洒进来,空气中的细尘飞飞扬扬,清晰可见,寒冬已过,冰雪俱融,初春时节,随处都是暖融融的新意。 云唤坐在矮榻上,瞥了一眼正在批阅奏折的云晋言,想这云国上下,能有这种待遇的,只有二人,一个是当年受尽荣宠的季后,一个便是他这个不求名利的皇叔,当然,二人能有这待遇,原因是大不相同,季后是恩宠在身,至于他么,那是当年帮过云晋言,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云晋言都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信任,但帝王心难测,云唤觉得自己还是收敛些,从矮榻上站了起来,微微行礼,带着几分恭敬,笑道:“皇上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云晋言微微敛眉,抬眼看着云唤,略有不悦:“皇叔,何须如此客气?” “咳咳……”云唤佯装咳嗽了两声,转了转眼珠道:“侄儿终是要长大,既为皇上,君臣之礼必守!” 云晋言眼神闪了闪,闷闷道:“既然皇叔这么觉得,我也不强求,怎么合适便怎么来吧。今日让皇叔过来,是知晓你明日又要走了,临行前再见一面,算是给皇叔送行了。” “哈哈,皇上想得周到,不如,再下一盘棋,皇上让让我可好?”云唤大笑,笑容里仍是保持几分疏离。 云晋言听出其中的小心成分,讪讪一笑,也未点破,刚刚颔首,旁边的魏公公便已经开始布棋。 云晋言在勤政殿时,甚少开窗,今日却特地吩咐了,还不时看着窗外刚刚开始发绿的枯枝,云唤估摸着今日他心情应该不错,浑身便轻松了些。 魏公公布好棋盘便退出殿外,云晋言笑着坐在矮榻边,未多言语,便一手执棋,开局。 云唤下得心不在焉,心知今日云晋言召他过来,定是有话要说,而且他离开前宫里发生的一些事,他着实好奇,等着看能否套出云晋言的话,哪知他闷头下棋,一句不讲。 “皇叔,如此不专心,便是我刻意相让,也未必会输。”云晋言瞥了一眼云唤,漫不经心道。 云唤揶揄回瞥云晋言一眼,刚刚想到的君臣之礼也顾不上了,反正云晋言要真顾忌他,也不是刻意避免就可躲过的,干脆放下顾虑,直接问道:“听说,那个……你后宫那个?到底是谁?” “是谁有那么重要么?”云晋言不在意地反问:“我自己明白便好。”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黎子何便是黎儿,这话若是传出去,黎子何便是妖孽,妖孽惑国。她是谁何须对别人解释?她给他的感觉,浑身散发的气息,不为人知的身份,还有那些只有他和黎儿二人知道的事情,他曾说服自己只是巧合,可黎子何那一箭,射掉他所有疑虑,曾经的不解,统统有了答案。 云唤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眼,本想再问,又想到什么,转了话题道:“还有,郝公公,怎么好生生就自缢了?” “皇叔这个问题有些无聊了,”云晋言轻笑,听到郝公公并无太多情感变化,理所当然道:“背叛过我的人,从来不会留,更何况,是两次?” 云唤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云晋言起初让他去冷宫,并未引起他的重视,军中有些事便耽搁了,可云晋言手上,宫中突然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不得不赶回来,仔细搜查了一番,好不容易逮到郝公公,也不知是对是错,思及此,又想起一事。 “那上次我去抢回来的那个……那个孩子……”云唤有些犹豫,试探地开了个头,见云晋言未有生气迹象,大着胆子继续道:“那孩子,是你的?” “嗯。”云晋言颔首,眯了眯眼,道:“他和黎儿……很像……”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云唤一听,脸色变了变,凝重道:“向平西王讨人?平西王向来不好说话,你此番讨人,必定引起一场争端,虽说沈墨入宫劫人,是他有错在先,可那人是我们从他那里劫过来,你要以夜闯皇宫的罪责来定罪?他也不是世子,说白了,与平西王没什么牵连,要抓也是抓他一人。” “我要抓他,平西王不会放任不管。”云晋言肯定道。 “那你与他们硬碰硬?他们拿那孩子威胁的话……” “皇叔,”云晋言有些无奈地打断云唤的话,道:“沈墨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到皇宫里劫走他,再用他来威胁我?可能么?” “你的意思是……沈墨很在意那个孩子?”云唤这才有些明白,可沈墨为什么会在意,他又不太明白了…… 云晋言颔首,云唤心中泛起苦楚,最是无情地王家,自己的孩子,却靠着别人的在意来算计,涩涩一笑,甩了甩脑袋,又问道:“这个时候与平西王挑起争斗,合适么?” “这是我要问叔父的话。”云晋言抬眼,笑着道:“若是平西王态度坚定,不肯交权,叔父可有把握保江山安定?” 云唤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笑,果然,云晋言始终是云晋言,在意的不是能否夺回孩子,而是能否逼平西王放弃特权,放下手中棋子,大义凌然道:“皇上有令,臣自当全力以赴!” “有劳皇叔!咳咳……”云晋言扶住矮桌,一子正要落下,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云唤面色变了变,紧张道:“你的伤还未好?” “咳咳……”云晋言咳嗽不停,捂住胸口的手已经染了血迹,云唤一见,更是紧张,忙扶住他,略有责备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伤口还未愈合?那帮御医都吃什么用的?如此怠慢圣体不要命了么?” 云晋言摇摇头,止住云唤的话:“无碍。” “我上次与你说过什么?你又与我说过什么?”云唤脸上布了薄怒,干脆放下扶住云晋言的手:“幼时你来求我帮你,我既允你,便全力以赴,可我不想看你与皇兄一般,为情所困,上次你还干干脆脆说无人可再触你动情,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也忘了,可这么随便出来一个普通女子,便让你成了这副模样?” “她不是普通女子。”云晋言冷声打断,倔道:“皇叔你该是知道的。” “你这么说,就是间接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云唤有些惊诧,仍是愤懑不平,干脆大行一礼,压住怒气道:“皇上的意思,如今这女子,这个不普通的女子,比你自己还重要?” 云晋言的脸绷住,眸光复杂纠缠,苍白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半晌,突然笑起来,扶起云唤道:“皇叔莫要担心,如今她的确只是个普通女子,伤不到我,这伤是我平日不小心了而已。” 云唤无奈摇头,怀疑道:“她复仇心切,你留她在身边,不怕有了什么闪失?随便给你下下毒,半夜给你一刀,够你受的。” “皇叔就那般不信任我?”云晋言无谓反笑。 云唤皱眉道:“就算她伤不到你,她对你……”云唤犹疑了一瞬,仍是开口道:“她对你早已不复当初,留她,又有何用?当年做出那样的决定,那般狠绝,即便她爱你如命,又哪会轻易原谅?更何况……更何况她根本……说不定根本就……” 云晋言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乌云罩顶般,黑眸都蒙上一层死气,逼得云唤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长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不若放二人一条生路,你如此逼她逼自己,又是何苦?伤害已经铸成,破镜难重圆,她既肯放下仇恨离开皇宫便是天大的好事,你放她走,断了一桩恩怨,你做你的皇帝,她做她的黎子何,曾经那般对过她,如今又抓她回来,你对她还有什么奢望不成?” 云晋言眸中死气愈发深沉,蔓延至整个面部,一手又捂上心口,眉头因为疼痛皱在一起,猛地咳嗽起来,一手挥掉矮桌上的棋盘。 棋盘被掀翻,摔得老远,棋子落地,噼里啪啦弹跳着,却好似有节奏的乐章,映着云晋言苍白的低吼:“如今她不姓季,如今我大权在握,如今,只有我云晋言和她黎子何!”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芳草茵茵,绿柳拂荡,三春已至,皇宫内一片新意盎然,染着露水的空气,沾着花香的微风,无不昭示着新的伊始,升腾着新的希望。晨露殿一时成为后宫最显贵的存在,皇上独宠一月,各种赏赐不断,前后服侍的宫女太监有近百名,前庭后院各色奇花异草,香扑满鼻,蝶舞翩翩。 春回大地,阳光普照,黎子何仍是觉得冷,在后院的躺椅上,蜷缩在披风里,看着满院的鲜花齐放,不时有蝴蝶飞到身边,扇扇翅膀又离开,抬头瞥一眼上正空的太阳,眯了眯眼,不耀眼,却刺得双眼很疼。 再扫了一眼百花百草,每日她会花上两三个时辰呆在这里,看一次,再看一次,不过想找到可以利用的东西,云晋言倒极为小心,只要有药性,不管是花是叶是梗,都未见进这后院,平日的吃食也是非常注意,宫女不离左右,残渍不留晨露殿,利器一类更是不说,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夜歇息,都会有人特地过来收走她一头簪子,第二日再送来。 她越来越不懂云晋言的心思,日日冷眼以对,半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他仍是一空下来便来晨露殿,静默不语也好,自顾自找她说话也好,脸上表情总是温和的,不是带着面具的温和,而是从内到外散出来,眼里的柔光愈加雀跃,黎子何只是冷眼看着,从不搭理他,亦不直视他,晚上他会在矮榻上勉强睡上一觉,也不扰她。 回宫已有两月时间,黎子何身上的伤早已痊愈,连疤都不剩,寒症也散得七七八八,日日各种珍贵补品,却不见身子好起来,反倒愈加消瘦。 黎子何闭眼,拿手扶住额头,遮住阳光,本想着,阳光会让她脸色好看些,哪知只会让人更加晕眩。 碧婉见状,忙上前扶住黎子何道:“奴婢扶娘娘进屋。” 黎子何颔首,就着碧婉的手撑起身子,缓缓进了殿。 云晋言恰好此时从前殿进来,碧婉忙跪下行礼,黎子何略略扫过他一眼,自行走到榻边,本欲坐下,眼前一黑,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在榻上,连带着脑袋狠狠磕了一下。 云晋言忙上前,伸手欲扶,黎子何侧身躲开,咬牙一个翻身,鞋都未脱,翻个身,尽量离云晋言远些,蜷缩在一起。 往常这种时候,云晋言会识趣地退下,离开,今日他脸上有了些许怒气,仍是压抑着,自嘲笑道:“那毒,是你自己下的,可对?早在我去接你前,你便服毒了。慢性毒?在我面前慢慢死去?你明知我在乎你,所以用你自己来折磨我,对么?” 黎子何身子蜷缩得更紧,再无动弹,云晋言坐下,躺到榻上,侧身拥住黎子何,双臂用力,在她耳边轻笑:“你想让我在毫无办法时召来沈墨么?我不妨与你直说,不可能!即便死,你也要死在我身边!” 黎子何仍是没有反应,整个人缩成一团,静得好似死物,云晋言想到这个比方时,心头突地一跳,忙坐起身,两手掰住黎子何的肩膀,强硬让她翻身,唤道:“黎儿……” 黎子何缓缓睁眼,眸中好似陷了漩涡,深不见底,对着云晋言轻笑:“晋言,让殷御医过来替我诊脉吧。” 云晋言好似被闪电劈中,掰着黎子何的手臂僵直住,面上惊喜交替,看着黎子何的笑,刚刚那声轻唤好似仍旧像在耳侧,后面那句话说的是什么都未反应过来,只知点头。 云都偏北,已经是春暖花开,处于云国最南的西南郡,三月出头便已经有些闷热,各色繁华开得妖艳非凡,比起其他地方,不说花朵,枝叶都要茂盛许多,也因着枝叶繁多,西南最常见的便是树林,林间隐匿各类毒虫蛇蚁,非本地人不敢擅入。 西南郡属平西王管辖,平西王府,便建在这西南郡。 谢千濂紧锁着眉头,满面愁色,手里端着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在长廊转角处站住,挪了挪步子,又退回来,看着右前方的房门,迟疑着不知是否该入内。 正在犹豫,袖子被人扯了扯,脸上闪过不耐,正想一手甩掉,瞥了一眼,是对着自己笑的一一,脸上的不耐愁绪马上散开来,笑得闪出红光,蹲下身子,把药递在一一跟前,讨好道:“乖,一一来,帮爷爷把药送进去。” 一一不解,瞅了瞅房门,摇摇脑袋,拉着谢千濂要一起进去,谢千濂一脸愁容又堆了起来,这两个月他都未敢入门一步,一来怕看到沈墨的伤,二来觉得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墨。 “爷……爷……”一一仍是拉着谢千濂的衣袖,缨红的小嘴动了动,发出两个音节,声音沙哑,有些断续,音调还有些怪异,听得出来发声极为困难。 谢千濂一听,顿时笑逐颜开,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把抱住一一,大笑道:“哈哈,一一你会说话了?哈哈,居然有人喊我爷爷了,哈哈……” 一一也跟着笑,坐在谢千濂手臂上,两手挽住他的脖子,看了看房门。 谢千濂顿时反应过来,忙噤声,房内传来沈墨的声音:“进来吧。” 一一扯了扯谢千濂的衣襟,示意他听话进去,谢千濂为难地看着一一,还是有些不愿,一一眉头一拧,左脸的小梨涡消失了,谢千濂忙呵呵点头:“进去,进去,那是我侄儿,怕什么?” 说着,颤颤巍巍地推开门,见到侧坐在书桌边的沈墨,苍白的面,眸中光点寂寥闪烁着,正对上自己的眼,谢千濂慌张地垂下眼睑,放下一一,再将汤药放在桌上,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瞟了一眼沈墨,见他在看书,更觉得局促了,可想着今日好不容易进来,不能就这么出去了,看了看身边的一一,哄着道:”一一,你先出去玩好不好?爷爷有些事跟你沈叔叔商量。” 一一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沈墨,乖巧点头。 谢千濂提了好几口气,迟疑再迟疑,仍是没说出话来,倒是沈墨轻笑起来:“叔父你想说些什么?” “小墨……”谢千濂一个激动,声调有些高,微微压低,含着歉意道:“我……我来跟你道歉的。” 沈墨笑容僵了僵,也只是瞬间便恢复,淡淡道:“我没事了。” 听沈墨如此说,谢千濂更是不安,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喝,只是看着晃荡的茶水,低着脑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小墨,有些话我早该跟你说才是。先说你娘,我出身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道圣毒教是邪教?你娘是那教中什么圣女,当年你爹娶她我便不满,还为了她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于人,跑到这个角角落里,我的确认为她配不上大哥,她也本来就是妖女,这点我没觉得自己错了,我知道你因为我几次想杀她,一直对我不满,可我的顾虑是对的不是?最后大哥还真被她害死了……” 说到这里,谢千濂有些哽咽,沈墨眼神有些恍惚,也不知到底听见他的话没,仍是一语不发。 “这是你从小不愿接近我的原因,可我对你对大哥,天地可鉴,绝对没有半点私心!”谢千濂一手指天,发誓般郑重道:“凭心而论,我对这官场不太感兴趣,可那年你离开西南,这平西王位总不能让外人坐了去吧?混江湖的想称霸江湖,混官场的想一统天下,我也没觉得自己有错,更何况这天下,大部分本来就是大哥的,你去抢了来,毫不为过!大哥被刺,我让皇帝交出凶手,凭什么让他们逍遥快活?要说做得过分了,那就是皇帝要诛季家九族的时候,我用了点力拦住来求助的消息,当时我是恨季家到了极点,他们把大哥把你害成那副模样,凭什么不能付出点代价?” 谢千濂说到季家,仍是愤懑不平,面色胀得通红,见沈墨仍是不语,气焰消弭了些,喝下一口茶,闷声道:“所以我一直想让你回来,我叔侄二人联手,必定能除掉那个皇帝,连结发妻亲生儿都能杀,这种人凭什么做皇帝?你好不容易有了点意向,又蹦出一个季家人,因为那人又是重病又是重伤,我不想再见你重蹈大哥的覆辙,若不赶在你带她回西南之前除掉她,谁知道她还能把你害成什么模样?” “小墨,我是真没想到狗皇帝那么阴险,趁着我离开的时候劫走一一,又跟着我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否则不管你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带走保护黎子何那几百名暗卫,虽说我很乐意看到她被带回宫,可那几百人若是跟着你,你也不会因为救一一受了这么重的伤……”谢千濂有些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知道一一被劫,便马上找人通知沈墨,看看是否有办法转圜,哪知他丢下传信的人,再找到他时已经只剩一口气,全身一两百出大小伤口,几乎流尽的血,若非西南盛产奇药,他早便没了性命。 谢千濂红了眼眶,看了看消瘦整圈的沈墨,从他受伤回来,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没脸再来,可若不将话说清楚,沈墨怕是会怨他一辈子。 沈墨拿着的书终于放下,开声,问的话却让谢千濂怔忪了一瞬。 “叔父,什么日子了?”清宁如水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淡漠。 谢千濂眼眶红了一圈,沈墨被救回之后便一直昏睡,这几日才渐渐清醒,刚刚醒了便自己下榻了,他便是听下人这么说,才担心不已,厚着脸皮过来…… “三月初六。”谢千濂哑着声音回答。 沈墨站起身,身子单薄地好似被风一吹即走,已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之气,到了窗边,打开,眯眼看着外面,笑道:“阳光很好。” 谢千濂没由来酸了鼻子,看着比原来更加云淡风轻的沈墨,让人觉着又远了几分,倘若此时他如以前那般冷眼瞧他,甚至略有责备地训斥几句,反倒会让他觉得舒坦,可他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更让人觉得心疼。 “小墨,或许……是我错了……”谢千濂声音里有些疲惫:“当年大哥对你娘我就不理解,如今你对那季家的女子,我也是不理解,只知一味搅局,你若怪我,说出来可好?你这个样子……” “叔父,”沈墨倚在窗边,回头,阳光从侧面照在他脸上,密长的睫毛染上几分透明的白光,随着微扬的眼角扇动,笑容和煦,声音温纯:“我不怪你,那日是我言重了,叔父会生气也难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也一样。” 谢千濂听沈墨的语气里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嘟囔道:“你哪里一样了……” 他便与他爹一样,情字为首,一旦对哪个女子动了心,便恨不得掏心挖肺倾尽所有,到头来弄得自己遍体鳞伤还要说是自己的错。 沈墨转首,看着窗外绿绿茵茵的一片,新叶沾染着露水,盈盈欲滴,折射出暖融融的阳光,嘴角掀了掀:“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子何的恨,从骨子里透出来,即使用努力学医来粉平,用冷漠来掩饰,仍是让人不经意便触到,所谓仇恨,我已看开,所以对她满心的恨,我觉得那是执念,执着到忘了最初为何会恨,心心念念只想复仇,所有害过她的,害过季家的,她以为让他们血债血偿便能让自己归于平静,殊不知念由心生,即便毁了她所恨的一切,倘若未能解开心中症结,放下执念,亦是枉然。叔父,子何的复仇之路,从来只有一种结果,你可知,是什么?” “啊?”谢千濂有些茫然,还未反应过来,沈墨缓缓一笑,春光入眼,有些萧瑟,续道:“要么,复仇失败,残念萦续,饮恨而亡,要么,复仇成功,心无所托,寂寥余生。” “那她还报什么仇?横竖都没好结果!”谢千濂几乎忘记所说之人是黎子何,凭着本能分析疑惑道。 沈墨垂下眼睑,看着草地上各色野花,轻笑出声,道:“子何的恨是执念,我的爱又何尝不是?动我心者,无论是谁,我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留在身边,幼时娘让我学医,为哄她开心,我三年内几乎看尽所有医书;爹不让我入宫,我不问缘由便不踏足一步;当年不曾知晓季黎心意便向先皇求婚,如今想尽办法呆在子何身边,她不肯离宫,我进宫,她要复仇,我帮她,她想出宫,我随她,我用所有势力来做她想做的事,用娘教我的话试图点醒她,用一千亲信的命让她意识前路坎坷,尽是血色,我事事为她,考虑周全,我以为,这便会让她多看我一眼,捂热她的心……” 沈墨又笑了,苍白如纸:“我忘了,爱是我的,恨是她的,我爱她,与她无关,她恨他,亦与我无关。” “小……小墨……”谢千濂拢紧了眉头,咽了咽口水,不安道:“小墨你都说些什么?我没念过书,听不懂……” “叔父,她说她是在利用我。”沈墨靠坐在窗檐上,眯眼看着夕阳:“她还是要回宫复仇,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小墨,这一一不是被抓走了吗?肯定是那狗皇帝耍了什么花招,你……你别信啊,她肯定是怕连累到你才赶你走,你……你……”谢千濂又哽住,完全忘了想要拆散沈墨和黎子何的想法,看着沈墨只觉得心疼,拼命想要安慰,让他恢复些许神采。 沈墨笑着摇头,转首看着谢千濂:“叔父莫要为我担心,现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所说没错,她为了一一为了我的安危赶我走,我不怪她,可她说那些话时,浑身戾气,满眼恨意,她的恨,根本未曾消散,她出宫,不是因为完全放下恨,心底无恨,既然如此,她即便出来,也不会过得安稳。” “叔父,以前我想,即便是为她搅得民不聊生,只要她是我在乎的人,也无所谓的。云唤军中已经插入眼线,只需揭开顾卫权枉死,云晋言的粟容花之毒为他的宠妃嫁祸所下,顾家旧部必反;驻守西南的莫菱,我西南多的便是控制神智之药,他手下大军,不足为患,甚至可为我所用;一一在我们手中,顾家旧部是否有用尚且不知,可他是皇子,便是筹码;云都还有我事先安排的几千精兵潜伏,届时里应外合事倍功半;当年先皇重病,突然将太子之位给了云晋言,他去世之时,也只有云晋言一人在侧,发生何事,无人知晓,倘若大肆渲染,谣言四起,民心涣散,再加上你我手中兵力,叔父,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谢千濂目瞪口呆,从前他想造反是没错,只想着如何扩充军力,从未想到他们还有这么多的优势,即便是硬碰硬,他们也未必会输,若当真如沈墨所说的这般,这天下……好像……唾手可得。 “那……那……”谢千濂从未听沈墨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舔了舔干涩的唇,茫然问道:“那小墨……你到底,反是不反?”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勤政殿的窗又被打开了,阳光投进去,很暖,斜斜照在云晋言的书桌上,摊开的书本,雪白的纸张,远远看去有些刺眼。云晋言面色柔和,手持朱笔,目眺窗外,微眯双眼,浅浅的笑,好似揉碎的春光,起起伏伏。 在一边磨墨的魏公公不由多看了云晋言两眼,在他身边近七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没有掩饰的柔色,没有伪装的温和,随之周身的戾气也淡得几乎嗅不到,以前,人前的谦和温柔是外皮,人后的皇上是冷然的,冷得从来察觉不到勤政殿内暖炉的存在,带着一丝倦气,他从来不敢直视。 云晋言手下是一幅云国地图,手里的朱笔停留在西南,平西王所辖地域被浓墨着重圈出,朱笔停在正中的西南郡,迟迟未曾落下,最终滑到东面,沿着浓墨的圈线,又圈住一块地方,喃喃道:“用这几个城镇来换解药,你觉得够否?” 魏公公心中猛地一跳,这殿中再无他人,皇上这话只能是在问他,抑住紧张,喏喏道:“老奴无能,不敢妄言。” “呵呵,”云晋言放下笔,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你知朕为何从不开勤政殿的窗?” 魏公公还未开口,云晋言又道:“从这窗,看得到红鸾殿的后花园,从前黎儿总在那里等我,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云晋言脸上又有了恍惚的笑意,魏公公不自觉随着云晋言的目光看过去,窗外一片翠绿,皆是新发的枝桠,云晋言所说的红鸾殿,是指桃夭殿,可这边离桃夭殿着实是远,如何能看到?仔细瞧了两眼,才隐约看到来回走动的工匠,的确是桃夭殿,失火后再次重修。 “拟密旨,令云大将军暂缓调兵,去西南郡和谈,以东面十城,换解毒丹药。” 晨露殿一如既往的安静,殿外站满了宫女太监,无人出声,殿内只有黎子何和殷奇二人,黎子何半躺在贵妃榻上,浅浅喝着茶,殷奇跪在地上,瑟瑟抖抖交出一个小包袱。 “殷御医好速度。”黎子何面上施了粉黛,面上不再憔悴,笑道:“殷御医可知里面是什么?” “微臣不知!”殷奇磕了一个头,两手捧着包袱,不敢大动。 “你不妨打开看看?”黎子何微微扬眉,斜眼睨着他,喝了一口茶。 殷奇不知是进是退,不敢得罪黎子何,慢慢打开包袱,随着手里的动作,瞳孔渐渐缩小,浑身上下战栗起来,连呼吸都不顺畅,跪着的双腿都支不住身子,几乎要坐下去。 包袱里,用碎步裹得好好的,只有两样物事,一根簪子,不知是何木材所制,看起来很细腻,刻了几朵不知名的花,簪子尾端有一个“黎”字,另一件,几乎将他的手烫到,血玉,凤印。 “殷御医将东西放在桌上吧,本宫还有些事需殷御医帮忙。”黎子何随意瞟了一眼殷奇手中的东西,看向里间的方桌。 殷奇早已被吓得没了思考能力,听着黎子何的话便匆忙起身,两腿抖着,双手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进了里间才有些回过神来,看了看里间的各种奢华,心头更是惧怕,众人皆知,当年凤印随着季后的离世消失,如今这个女子,刺伤皇上毫无罪责,反倒让皇上亲自去接,受尽宠爱,连那白贵妃都比不上,如今又手持凤印,难免让人心生猜疑…… “殷御医,最近本宫身子不适,前后看过几名御医都未见好转,本宫本就会医,便自己开了个方子,想病愈后给皇上一个惊喜,你可愿帮本宫?”黎子何坐起身,笑容里有几分威胁。 殷奇一听,忙跪着道:“娘娘,若瞒着皇上,恐怕……” “谁与你说是瞒着?本宫刚刚说过了,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皇上最近劳心劳力,你还想他继续担忧么?”黎子何柳眉一竖,冷声道。 殷奇浑身抖了抖,颤巍巍道:“不知娘娘开的什么方子?” “本宫开方,自有道理,还需你来过问?会伤了自己的身子不成?”黎子何的笑有些狰狞:“殷御医与本宫的过节,本宫姑且忘了,你若肯帮本宫这次,自会让你安全出宫,否则,殷御医觉得,是一刀头落地来得痛快?还是五马分尸来得好看?” 殷奇头上渗出冷汗,早有耳闻,这黎子何乃季家人,自己当年做过什么事,自己是最清楚,如今皇上对黎子何如此宠爱,若她要杀自己,只是一声令下的问题,倘若此次依她所言,还有生路? “本宫向来说话算话,定保殷御医出宫。”黎子何懒懒地靠回榻上,等着殷奇的回复。 殷奇冷汗浸湿后背,低着脑袋,双眼转来转去,游移不定,最终一闭眼,磕头道:“微臣为娘娘尽力,愿娘娘早日康复!” 夜晚,繁星满天,月光明净,晨露殿内传来阵阵琴音,如流水般,透着温柔缱绻滑过心头,不留一丝痕迹,只余微醉的夜,窗间门缝,悄悄透进来,渗入心底。 云晋言拿着酒杯,一点点喝着,浑身散发着温润气息,眼里像是闪着水光,雾气氤氲,只有一人身影。 黎子何穿着鹅黄|色裙杉,长发高高挽起,素手抚琴,面色柔润,眼波流转,一首曲子信手拈来,毫不生疏,云晋言眯眼看着,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柔软,许多年前许多个夜晚,琴声淙淙,柔声笑语,他以为再不复存在,如今伊人仍在,琴声复响,或许,是上天睁眼,怜他一次? 黎子何一曲抚罢,面 斩情丝 完整版第28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抚罢,面上柔色未散,怔怔看着琴弦,未有言语。 云晋言满面欢愉之色,放下酒杯,站起身,大步到了黎子何身边,拉起她,笑道:“黎儿,跟我来。” 黎子何顺着他的力度站起身,默默跟在身后。 云晋言出殿,又折了回来,自己入里间替她拿了件黑色的披风戴上,系好脖间的缎带,双手绕过脖子,拿着披风上的帽子打算往黎子何脑袋上扣,扫到她发间的木簪,手上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最终笑着替她扣上,牵起她的手快步向前。 太医院附近的小山包上不知何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红色,从林间透出来。黎子何敛目跟着云晋言,顺从地让他牵着,随他上山。 山林间,桃花林,点起了一长串红色的灯笼,随着清风微微晃动,烛光闪烁,映亮在场二人的脸。云晋言脸上映着红光,更添几分柔色,欢愉之情愈甚,未回头,只轻声道:“黎儿,以前总是你等我,后来我想,这次我等你,即便你回来复仇,我点了灯,你便会找到我。” 桃花瓣瓣,被红色的灯笼映得愈发殷红,随风飘落,偶尔滑过脸颊,嗅到淡淡的清香,黎子何不语,云晋言拉着她继续前行。 前面是山林的北面,上次黎子何过来时还是一片杂草,如今看过去,影影绰绰,好似也换了树木。 走的愈近,刚刚的桃花香已经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浓郁的香,很熟悉的,梅花香。 黎子何恍惚了一瞬,不由看了看一脸愉悦的云晋言,再撇开眼,定睛向前看去,果然是一片梅花林,与淡粉的桃花不同,雪白的梅花,令她想起刚刚过去的冬日,不由打了个寒颤,云晋言察觉到,转身替她拢紧披风,柔声道:“一会我们就回去,这梅花你可喜欢?” 黎子何撇嘴笑笑,未多语。 云晋言仍是笑着,继续拉着她,穿梭在林间,雪白的花瓣,月光下泛着幽光,偶尔落在发间肩头,黎子何一边走着,一边轻轻捋去。 一路向北,春风带着湿气,很柔,还有青草的味道,所过之地,御林军齐齐跪地,也有大胆的,微微抬眼,瞟见兴致勃勃的皇上,牵着宠妃,恨不得将她溺在蜜罐里的温柔,从身边踏过,又忙低下脑袋。 空气渐渐有了冷意,浸到黎子何眼里,带了湿气一般,这几日云晋言去晨露殿,不再只看着,他想尽各种办法,似要逗她开心,饭菜都是季黎喜欢的,衣物都是她以前喜欢的简单式样,搜集来的各种小东西,都是曾经她拖着他上街,未敢买回家的…… “你看,喜欢么?”云晋言轻快的声音响在耳边,拉回黎子何的神智。 抬眼便看到北湖,波光粼粼的湖面,点满了灯烛,各色纱布织的灯罩,漂浮在水面上,流转荡漾,湖面上五光十色,绚烂非常。原本枯萎的一片荷花,已经发了绿叶,翠嫩,一片接一片,盖住半个北湖,明明三月的天,竟已经有几支花骨朵,粉嫩粉嫩的,煞是惹人喜爱。 “黎儿,你可记得,在这里你问我是否还要娶你?” 当年赐婚平西王世子,季黎不愿嫁,二人约在此处见面,她一见了他,便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他在这里诺她,会向父皇求婚。 黎子何看着美到炫目的灯烛,拉开和煦的笑意:“嗯,你说你会娶我。” “你还记不记得……” 云晋言话未说完,黎子何抱着膝盖坐下,眼都不眨看着湖面,恍惚笑道:“记得。我在这里与你一同读书,你说我读错了,我不依,强迫你跟着我读错音;我时常爬上那棵树,最后爬不下来,总是跳下来,让你接着我,有一次砸得你腿都断了;我喜欢在这里放纸鸢,我在前面跑着放线,你在后面拿着纸鸢跟着;我在这里堆雪人,插了树枝说是你,你在旁边堆上一个,系上红绸说是我;我经常在这里写你的名字,你在旁边加上我的,你说,云晋言和季黎,白首不相离……” 说着说着,黎子何声音哽咽,眼里闪起泪花:“云晋言,你可知,当年……” 我有多爱你? 黎子何哽住,两手随意擦过双眼,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肩,转个身欲走,云晋言伸手拉住,站在她身后,声音低哑,轻轻地问:“黎儿,我们……重新来过,可好?”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湖面上吹来一阵凉风,云晋言的问话有些破碎,极其小心,眸光亦是一闪一烁,拉住黎子何的手渗出湿冷的汗,见她不动,自己也不敢多动,就那么牵着,风拂过略沁着冷汗的手,使得双手更加冰冷。云晋言站在黎子何身后,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紧张。 时间好似静止,黎子何入定般不动,亦不说话,无声在指缝中流淌,云晋言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蒙上一层死气,垂下眼睑,手指动了动,正打算放下,被人反拉住,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在鼻尖,腰被人环住,黎子何脑袋轻轻靠在他胸口,看不清脸上表情,他只看到她发间的木簪,清晰地刻了一个“黎”字,心头像是被利剑滑过。 “晋言,我们去接一一可好?” 黎子何轻浅的声音回荡在云晋言耳边,刚刚的担忧不悦,蒸发得一丝不剩,难以言喻的欢愉之情一窜而上,想要紧紧反抱住黎子何,又怕弄疼他,双手僵在空中,又听黎子何问道:“不愿么?” “不。”云晋言忙回答,多年来少有的失了方寸,沉了沉气,笑道:“去接,明日便去。” 黎子何侧着脸,表情模糊,只听她声音里夹杂了笑意,道:“无需那么急,明日,我先去苏白那里替你拿解药。” “解药?”云晋言不解,扶起黎子何,黎子何抬眼,解释道:“蓝颜花的解药,明日我亲自去取,只需她半碗血便够了。难道你想带着毒去接一一?” 月光下,黎子何巧笑嫣然,云晋言看入她眸中,不由嘴角上扬,俯身吻上她的唇。 梨白殿早已不复往日光辉,才几个月的时日,由最初的圣宠不倦到如今的门庭冷落,不得不令人唏嘘,帝王之爱,琢磨难定。 尽管皇上几乎数月未曾踏入梨白殿一步,殿内仍是常常传来抚琴之音,女子愁思,尽在其中。 黎子何带着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到了梨白殿时,梨白殿的奴才跪了一地,殿内琴音未断,吩咐众人在殿外候着,黎子何一人拿着药盅入了殿。 苏白穿着浅蓝色的纱裙,柔顺地拖了一地,妆容精致,不见憔悴之色,瞥见黎子何入殿,手上动作未停,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傲气,琴音愈发急促。 “心已乱,何须故作冷静?”黎子何嘴角噙着笑意,将药盅放在桌上,吭哧一响,琴声随之而断。 “你来做什么?”苏白扬高了调子不屑问道。 梨白殿只有她二人,黎子何转身走入里间,实话实说:“拿解药。” 屏风那头,古琴“嘭”地被掀翻,琴弦嗡鸣,苏白气急,面色煞白,站起身便快步入了里间,低吼道:“你利用我!那什么蓝颜草,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黎子何轻盈转身,在桌边坐下,对着苏白无辜道:“我没有。想要圣宠,蓝颜草的确可祝你一臂之力,可草是死物,人是活物,想要留住人容易,留住心,还是得靠贵妃娘娘的本事!” “胡说!若非你从中动了手脚,何以用药之后,皇上反倒对我不置一顾,对你宠爱有加?”苏白双唇咬得发白,双眼等着黎子何,恨不得在戳破她的微笑。 黎子何坦然道:“你若不信,我也无可解释。只是皇上已经发现自己中毒,我来取解药罢了。” 听闻“皇上”二字,苏白神色暗了暗,自嘲道:“解药?毒药解药都是你说的算,终究我还是太嫩,才会轻信你的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你,如今需要娘娘的少许鲜血,娘娘忍着疼痛便过去了。”黎子何打开药盅,将瓷盖放在桌面上,看都未看苏白一眼。 苏白脸色变了变,有些惶恐,吸了口气,尽量压抑住,淡淡问道:“血?什么血?” “贵妃娘娘莫要担心,只是要少许而已,不会伤及性命。”黎子何浅浅笑着,对上苏白的眼。 苏白惊了惊,往后退了几步,今日的黎子何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却找不到,只是看着她的眼,没由来渗得慌,咬了咬唇,双手握成拳,犹豫着走到桌边坐下,低着头,半晌突然开口道:“黎子何,我有句话想问你。” 黎子何拢了拢眉头,淡淡道:“问吧。” 苏白抬头,两眼闪着锐光,一瞬不瞬盯着黎子何:“其实,你,不只是黎子何这么简单对不对?” 黎子何眉心一跳,敛目,倒了两杯茶,不置可否。 在苏白看来,这便是默认了,刚刚满是防备的脸上突然浮上怪异的笑,左脸的梨涡刚好浅浅浮出来,声音轻柔,却明显压抑:“你知道么,从小,我便生活在那个阴影里。七岁那年,我随爹爹入云都,赶上季府抄斩的大事,便偷偷跟在爹爹身后看热闹,那时我见过她。一身血红的衣裳,鲜艳堪比夏日骄阳,精致的五官,摄人的美,还有那浑身的气势,几乎让人不敢直视。从那以后,爹爹像发现了宝贝似地,认定我便是他官路畅通的关键。” 苏白嫩白的手抚上左脸,轻轻的,笑容里有些惨淡:“你知道我这左脸的梨涡怎么来的么?” 黎子何不由看着她的左脸,只见她笑容变得狰狞,夹杂着痛苦,冷声道:“用刀子剜的!生生剜了一块肉下去!” 苏白站起来,轻轻挑眉,仍是笑着,眼里却蓄满泪水:“你知道那疼痛么?再疼再痛,还要笑着!” 苏白的眼泪滚落,被她用手擦去,哽咽道:“七年,我被爹爹教习各种她喜欢的,她擅长的,学习如何笑能让这个梨涡最自然,如何说话与当年的丞相千金更为相似,呵呵,目的,就是做个影子。” 黎子何原本挂在脸上的嘲讽早已散去,移开眼,淡淡看着前方的屏风。 “终于,我做了贵妃,爹爹呢?还是做他的小官,皇上根本没有提拔的意思。”苏白讽刺地笑着,紧接着脸上崩现恨意,一手指住黎子何,恨道:“可是你来了!我还未成功第一步,你便来了!你说,你就是她对不对?你若不是,凭什么是我输?” 苏白不服气地看着黎子何,执拗地等着回答。 黎子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讪讪一笑,坦然看着苏白:“我是谁,又有何关系?” 不管是谁,都休想在云晋言那里讨得所谓真爱。 苏白放下手,神情有些恍惚,复又坐下,从发间取下簪子,在手腕上来回滑动,脸上是柔媚的笑:“你知道么?我曾经怀疑他连我叫什么名都不记得,他从来不唤我名字的,清醒时看我,眼里好似隔了一层纱,最多的是喝醉时看我,那时他才会认认真真地看,可我必须对着他笑,他对着我喊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还要笑得更欢,‘黎儿’?呵呵,对我而言,那就是噩梦!” 苏白突地用力,簪子狠狠滑向手腕,鲜血快速涌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药盅中,黎子何心头跳了跳,垂眸,不语。 “其实他醉酒时对我说过许多话,你想不想听?”苏白对着黎子何拉开一个笑容,轻声地问,却未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呵呵,他说云都那些欺负过你的乞丐,他替你全部赶出城!逼过你的顾妍琳,他替你打入冷宫!背叛过你的郑颖,他替你让他尝尝被背叛的滋味!” 苏白一瞬不瞬盯着黎子何,声音不阴不阳,看到黎子何的脸白了几分,笑了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猛地站起身,双手挥向桌面,黎子何反应及时,将药盅抱在手中,桌上的茶具被尽数扫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被她的怒吼声盖过:“他抱着我喊的是你!看着我想要看的是你!与我说的话对象是你!他做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恨这张脸?” 苏白赤红的双眼怒瞪着黎子何,眼泪断线的珠子般滑落,声音弱了许多,哭道:“可是……可是没有这张脸,他连看……都不会多看半眼……” 黎子何怔住,紧抿着唇,双眼竟也有些湿润。 苏白像是没了力气,慢慢蹲落在地上,干脆坐下,呜咽着哭了起来:“可是你又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现在我连替代品都不是。我抛去所有尊严,用药迷他,送了自己的身子,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得到……你知道么?那夜他说他爱我。你又知道么?我当时多想假装什么都不在意云淡风轻地轻笑,讽刺地问他,呵,你说你爱我,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这副皮囊?” “呜呜……可是我不敢,从来不敢……我生来就是影子,是你的替代品……”苏白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呜咽不止,手上血流不止,染在身上点点血渍。 黎子何突然意识到,她也不过十四岁。 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拿手理着她的发,喃喃道:“对不起……” 说着扬起一个刀手,狠狠劈了下去。 苏白惊诧抬头,紧随而来的晕眩中,霍然意识到今日黎子何的不同,双眼里,不经意间透出的死气,浓郁的死气。 月亮只有弯弯一角,星光很亮,夜空仍是很美。黎子何斜倚在窗边,抬头看满天星辰,嘴角微微弯起。云潋山的夜晚,比这里更美。 “黎儿,直接这么喝么?”云晋言看着药盅,略有迟疑,里面乘了半盅血,竟未冷固,还微微散着热气。 黎子何缩回身子,颔首道:“蓝颜花是以女子鲜血浇灌而开,解药也便是种花女子的血。” 云晋言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扫了一眼药盅,黎子何轻笑道:“你寻御医找来西南药书瞧瞧便是,这宫中或许会有,或者让他们验……” “我信你。”云晋言柔声打断黎子何的话,手一扬,一碗血已经到了喉间。 黎子何双眼未曾离开,盯着他喝下那血,垂下眼睑,走到桌边推了桌上的糕点到他跟前笑道:“吃一块吧,嘴里腥味怪难受。” 云晋言两眼好似星光闪烁,对着黎子何笑地弯了起来,伸手塞了一块糕点在嘴里,轻轻揽过黎子何,声音里是缱绻的温柔:“我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西南,最快七日可到,等接到一一,我们回程时可以慢些,听闻那一块风景奇好,你以前便时常嚷着要去,我们便趁此机会多玩几日……” 黎子何轻缓笑着,整个身子靠过去,懒懒道:“困了。” 云晋言宠溺地抚着她的长发,笑笑,抱起她走向榻边,黎子何双手箍住他的脖子,轻声道:“今晚……你那些暗卫……还在么?” “我知道你不喜,晨露殿内,不会有第三人。”云晋言轻轻放下黎子何,自己随着躺下,从身后抱着她,只是抱着,再无动作,脑袋埋在黎子何颈间,眉头微微皱起:“黎儿,你愈发消瘦了,这次回来得多补补。” “嗯,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黎子何翻过身子,两手抱住他的腰,滑过他腰间软剑,脑袋靠在他胸口,乖巧地笑道。 云晋言一手抚上她的发,扫到她发间的簪子,不知何时变作纯黑,几乎与发髻融为一体,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柔色,吻了吻黎子何的额头,双眸里流光潋滟:“黎儿,我爱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夜晚的风,突然变得净凉起来,晨露殿的窗未关,凉风直入,吹起帷幔轻盈舞动,榻上原本相拥的二人,只余一人身影,云晋言觉得冷,收紧了手臂,手上却是一空,猛地惊醒,睁眼,鼻尖还有淡淡的女子香,榻上却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块,空落落的。马上翻身坐起,脑袋昏沉,眼前一阵浓黑,一阵赤红,使劲摇了摇脑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滚开来,却也顾不得,随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脚步虚浮,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扶住屏风,稳了稳步子,抬眼看去,烛光已灭,满室清宁,星光从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弯月沉沉挂在东面,未见曙光。 云晋言放开屏风,继续挪动步子,不足三步,脚下悬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万蚁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痒又疼,说不清的感觉从脚底往上攀爬,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云晋言握了握拳,想要撑起身子,却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睁开微红的眼,环顾四周,沙哑的声音轻轻唤着:“黎儿……”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觉到它啃噬心口,侵蚀大脑,眼前又开始一阵阵的红黑交替,不时闪现白光,云晋言竭力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凉渗过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云晋言直直看着殿顶,眼里雾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动,撕裂般的疼痛便闪遍全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双手不受控制般无力。 殿内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浑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识脱离身体,云晋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么,突然亮了起来,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气由腹中上涌,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喷在地上便凝住。 嗜骨疼痛之后是浑身酸软,云晋言只庆幸终于恢复些力气可以坐起来,残余着血迹的唇微微勾起,撑着双手想要站起来,稳住双腿,腰还未站直,眼前闪过火红的身影,心头一喜,微微笑道:“黎儿……” 黎子何不知何时换上一身艳红长裙,苍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间好似杂了一团黑气,眸光沉淀,静如止水,站在殿门旁边,看着他,淡得没有颜色的唇微微拉开。 云晋言带着安心的笑,身子不稳,仍是想着拉住她,却只扯到衣袖,勉力柔声道:“黎儿,你去哪里了?”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里见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侧,甩掉云晋言拉住她衣袖的手,云晋言一个踉跄,晃动了好几步才勉强支撑着矮桌站稳。 “去看姚儿了。”黎子何声音冰冷,微微阖目,长长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气,沾了些许湿意。 云晋言缓缓挪动步子靠近她,一面虚弱笑道:“好,看完姚儿了,你看,天亮了,我们去接一一。” 说话间,人已蹒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对上他的眼,笑,大红的衣裳更是显得脸色苍白如纸,笑容里的讥讽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里,声调怪异:“你觉得我们还会走么?” 云晋言脸上透着黑气,只有一双眼,看着黎子何闪着光亮,微微倾身,抱住她,脑袋搁在她颈间,轻吐出一口气,柔声道:“黎儿,昨夜你应过我,我信你。” “我不信你!”冷冽的声音,黎子何眼神一凛,一手推开云晋言,一手抽开他腰间软剑,银白的剑微微闪着寒光,带着些许晃动,指向云晋言。 云晋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闪着寒光的剑尖对着自己心口,持剑的手被曳下的大红袖摆遮住,持剑人一脸决绝,突然迸发的恨意侵蚀整双眼眸。 “呵呵,黎儿,你要杀我么?”云晋言只觉得寒气透过衣襟直刺心底,面色发白,却是笑了起来,眸子里映着大红的颜色,连寂寥都褪了几分。 黎子何嗤笑,移动剑尖,媚声问道:“杀你?不,你说,从上到下,我先割你哪里?” 云晋言的笑容温柔似水,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前倾,抵住剑尖,笑道:“随你,黎儿,只要你在我身边,随你。” 软剑弯起,剑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开,冷笑道:“想就这样死?没那么容易!” 云晋言身子又是一个踉跄,晃动了几步才勉强稳住,黎子何手一扬,斜手劈了一剑,云晋言的身子,从右至左裂开长长一道,皮肉绽裂,鲜血喷洒出来,溅了些许在黎子何的红衣上。 “这一剑,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双唇发白,黑眸墨泼一般,没有半丝光亮,死死盯着云晋言身上的伤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权之势,你恩将仇报,诬他叛国,赶尽杀绝!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倾心相助,你设计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亲,倾力相助,你不仁不义,诛我九族,上万性命,你拿什么来赔?” 说话间,眼前恍然浮现爹娘的脸,一个厉声喝她回房抚琴,一个柔声唤她多喝些补汤,还有曲哥哥,突然窜到她身后,猛地拍她的肩膀:“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软剑舞动,云晋言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看都未看伤口,好似感觉不到疼痛,疼惜看着黎子何,笑容恍惚,声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无可退,他可会扶我上位?他若放权,会力推郑颖这个没用的丞相?表面放权,实则收权!若非我笼络郑颖,我仍是季宁手下的傀儡皇帝!” “笑话!若非郑颖如此蠢顿,又是你能轻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让你更易掌权,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头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剑,从云晋言的胸前滑过,由左至右一道伤口,和刚刚那道交叉,迅速将云晋言的明黄衣袍染作鲜红。 云晋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身子摇晃了一下,无奈笑道:“他若甘愿放权,何须你在我二人之间周旋?你说这话,自欺欺人!” 黎子何干涩的眼蓦地湿润起来,压住喉头腥甜,哽声道:“爹已经允我回乡归隐,只等我腹中胎儿落地,见外孙一眼,你连一个月都等不了么?即便爹不放权,爹若有错,你秉公执法我绝无怨言,你为何要狠绝到诛我九族?” 云晋言眼里闪过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语。 黎子何觉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为何还在执着原因?奋力抬起手臂,看准他的胸口,愤恨一个翻身,艳红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绝美的夜花,星点血滴溅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这一剑,你欠冯爷爷的!冯爷爷教你长大,待你如嫡孙,几十年来在太医院尽心尽力,你逼他自尽,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会拍着她的脑袋唤她“丫头”的冯爷爷,会与她争吃糖果的冯爷爷,会为她进宫编造各种理由哄骗爹的冯爷爷,曾经生动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里只剩下临死前的一片灰白。 云晋言身子微弯,抚住胸口,眉头因为疼痛锁在一起,目光愈发尖锐,嘴边仍是轻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纵他对我无礼,容他三番五次闹后宫,我敬他信他,结果他呢?暗中勾结季家旧部!我不过问他缘由,他不肯说,回了府便自行了断,与我何干?他既想死,我为何要救他?” “强词夺理!”黎子何眼里一片猩红,怒瞪着云晋言,眼都不眨,手上软剑向前,对着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这一剑,是你欠姚儿的!她身在宫中,为你所用,无用之日,抛弃之时,她未伤你半分,忧你安危送你解药,你反将她一军,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无心无情!” 长剑抽开,血肉崩离的声音回响在殿内,血流如注,云晋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点明黄颜色,尽数被鲜血染红,软剑抽离的力度带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扑倒,一声闷响,晨露殿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鲜血缓缓从他身上流出。 云晋言轻轻抬头,脸上并无愧疚,看着缓缓升起的旭日,眯了眯眼,轻轻一笑:“她身为你的贴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龙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过,便不可原谅,我为何要留她?” 黎子何眉目间黑气愈甚,双眼亦是愈发空洞,整张脸好似笼了乌云,云晋言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满心满眼皆是姚儿对着她笑若春花,突然浑身是血,握着她的手说她爱的人是曲哥哥。 毫不犹豫举起手中的剑,对着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剑,厉声道:“这一剑,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抛弃,顽强存活,却是在棺材里呆了近七年,不见天日,生生毒哑!即便知晓他的存在,还能拿他为人质威胁与我,你,何以为人父?” 说完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来,姚儿的脸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儿,慢慢从棺材里爬出,一点一点,抬头,苍白的脸,浅浅笑着。她质问云晋言何以为人父,自己生而不养,又何以为人母? 云晋言再次撑着站起来,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们百般欺瞒,一一何须受此大苦?你们不信我,人人都以为我丧心病狂狼心狗肺,可当年要得顾卫权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儿刚入宫便如此失势?”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尝信过谁?你不信旁人却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说,是顾卫权逼你?除季家你说是谢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儿你说是顾家逼你!我问你,倘若你没有野心,哪怕稍稍放点消息给爹,让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然后呢?你季家永握大权,我做一辈子傀儡皇帝,温香在怀夜夜笙歌与你长相厮守?”云晋言原本轻缓的笑已经有些狰狞,粗重喘着气。 黎子何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对着云晋言:“我说过,爹会放权……” “我不信。”云晋言面上阴冷,看着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轻轻一撇,打断黎子何的话。 黎子何脑中轰地一声,云晋言这三个字,斩断她心中最后一根弦。赤红的眼,突地流下眼泪,好似夹杂着鲜血般,殷红的泪,淌了整脸:“你不信?就为这三个字,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会助你,不信季家会助你,不信冯爷爷不信姚儿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满门为你铺路,要所有人为这皇权陪葬……你还与我说,重新开始?你没觉得?连天都在笑么?哈哈……” 血红的泪从眼角淌下,随着大笑,黎子何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潮,云晋言脸上突然浮出惊恐,身上锐气尽收,蹒跚着向前,惊恐道:“黎儿,黎儿你的眼……” “拜你所赐!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给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泪,脚步向后,险些跌倒,单手俯在廊柱上,稳住身形。 早在东面小村时,让沈墨给她各种药草,知道云晋言若是抓到她,会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让殷奇拿来催毒的几味药,昨夜苏白的血里,混杂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杂着蓝颜花的毒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至少,能让云晋言失去反抗能力…… 云晋言仍是大口喘着气,停住脚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却黎子何所刺的伤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体内,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只当神经麻痹,定定看着黎子何,拉出轻笑:“黎儿……能与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想与我死在一起,你没资格!”黎子何血红的眼闪过凛冽寒光,举起手中的剑,指上云晋言的心口,扬眉轻笑:“这是你,欠我的!” 黎子何举剑,瞬间,那些记得的,遗忘的,哭过的,笑过的,幼时的,少时的,所有酸甜苦辣爱恨仇怨在脑中爆炸,汇聚在那一剑中,整个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顾一切刺了过去。剑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吭”地一声,剑被人用暗器折断。黎子何身上力道没了去处,向前倾倒,跌在地上,胸口闷气再憋不出,“哇”地吐出来,一大口黑色的血。 “皇上……皇上不可再……” 殿内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黎子何全部力气都耗在那一剑上,此时浑身像被人从上到下重力刮过一般,使不出半点力道,耳边嗡鸣,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边跪着一名黑衣人。 “滚下去!”云晋言脸上,只有双眼看得清颜色。他血红的眼睛扫过黑衣人,高声呵斥。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动,云晋言只当未曾看见,自己伸手拔开入心口几分的断剑,血又涌了出来,云晋言拿手捂住,转眸看向黎子何,眼里瞬时腾起一片柔气,蹒跚着靠近,哽咽地唤道:“黎儿……黎儿你可解恨了?你莫动,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净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断剑,极为艰难地爬起来,愤恨看着云晋言,冰冷剑尖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云晋言的脸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滚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来,任由剑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数十年来未再流出的眼泪滚滚而出,“黎儿……我爱你啊……” “哈哈,你说你爱我?”黎子何红袖一甩,突地悲怆大笑,眼里再次流出血红的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流下,“你爱我爱到灭我全族?爱我爱到置我于死地?爱我爱到夺我亲子?云晋言!你敢说这是爱?” 云晋言浑身一颤,眼中泪水不停,对着黎子何的剑尖一步步地靠近,随着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剐,朦胧的雾眼,两张脸变幻着,一会儿是黎子何流着血泪,猩红的眼里是滔天恨意,一会儿是季黎对着他笑,左脸的梨涡小小的,干净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黎儿,我爱你啊……” “闭嘴!” 黎子何厉喝一声,倾身刺了过去,身子一晃,剑过胸膛,在心口处却偏了许多,云晋言没想到他的黎儿当真下手,瞪大了双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双腿再站不住,缓缓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的黯淡,沙哑虚弱的声音仍是唤着,“黎儿……我……我爱你……” 黎子何持剑的手僵住,眼前蓦然浮现云都街头,云晋言倾身在她耳边,热气喷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试探着问:“黎儿,嫁我可好?” 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血泪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红,爹,娘,曲哥哥,林舅舅……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一个个滚落的头颅…… 黎子何几乎无法呼吸,猛地闭上眼,狠狠地抽出断剑。云晋言身上的血似是流尽,再不似先前那般汹涌,随着断剑的抽离,他跌倒在地。 听到那一声钝响,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自己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云晋言的血,她曾经至爱的血。 她麻木地动了动五指,木然举起手臂,指住云晋言胸口。 云晋言突然动了动,侧过身子,嘴里的血一口口吐出来,夹杂着脸上的泪落在地上,微微睁开双眼,一片黑暗的雾气。 “黎儿,我……我问你一句话……最后一句……”云晋言血红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爱过我?你说……你……你有没有爱过我云晋言?” 黎子何飘散的神志被拉了回来,身子蓦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红褪下,举着断剑的手,好像瞬间无力,颓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轻笑,似讥讽又似自嘲,手一扬,染着血的断剑随着飘扬的红袖离开手心,被抛得老远。 云晋言双眼微微睁着,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着黎子何的回答,只见她神色莫名的轻笑中,双唇微微颤动,清冷的声音,“季黎的一生,真是个笑话!”说话间人已转身。一抹艳红,蹒跚着远去。云晋言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随着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牵扯,深吸一口气,运起最后一丝内力,爬起来跟上,身后一滴一滴的血,染红宫道。 凤冠已备好,太子诏书亦已写好,他们说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从西南回来之后,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会让黎儿走,即便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 旭日已经露出整张笑脸,红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红的云彩。 黎子何手持凤印,红衣染满血渍,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污渍。再见凤印,宫中竟是无人敢拦,所见之人无不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后的人,脸色大变,慌忙跪下。 黎子何浑身的力气早已被抽尽,眼前清晨醒目的阳光渐渐暗淡,最后的意念支撑着双腿不断前行,直琮门,北宣门,她要出宫。 她耳边嗡鸣眼前发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着北宣门就在眼前,耳边突然响起轻唤,虚弱无力,却执著执拗,一声声跟在身后,“黎儿……黎儿……黎儿……” 黎子何回头,眯了眯眼,不远处,血色的影子一点点走近,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身边之人欲扶,不知他何处来的力气,推开继续向前。 黎子何站住,静静地看着他拖着步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脸上的血已经凝固,艰涩地扯出一个笑容,微哑的声音轻轻道:“黎儿,天……亮了……你说,你说我们一起去接一一的……”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黎儿,我说过……要走,不可能。”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凤印被举在颈间,振翅高飞状的翅膀对着颈间大脉,眼里一片平静。 “黎儿……” “我不是你的黎儿!”黎子何睁大了眼,声调狠绝,手里的凤印已经割破颈脖,血顺着凤凰的翅膀缓缓流下。 云晋言脚步蓦地停住,急道:“黎……黎儿……你莫要,莫要伤了自己……” “放我走!” “黎儿……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云晋言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身上的血缓缓滴下,头发沾着血丝贴在脸上,眼里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他说着无助地看了看四周,一个侧身,抽出身边御林军随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黎子何拿着凤印的手不曾放下,冷眼看着他。 “黎儿……你……你说过,左手连接人的心脉?可对?”云晋言眼里腾起雾气,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刷掉凝固的血,喘着气,缓缓道,“我心负你,我对不起你,我偿还给你!” 他说话间,右手持刀高高举起,左手微抬,手起刀落。众人之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银光,无不闭上双眼,紧接着听到大刀落地的声音与苦苦哀求的声音。 “皇上!皇上!”魏公公跪在地上,拉住云晋言的手,嘶声哭嚷道,“皇上!郝公公走时千叮万嘱让奴才好好儿照顾皇上,皇上莫要冲动啊!” 云晋言脸上一片凄然,顾不得身边的魏公公,凝视着黎子何,几近绝望地轻唤,“黎儿……你,你留下……留下可好?” 皇宫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御林军分道而立,魏公公跪在地上,云晋言浑身是血一瞬不瞬,凝神看着黎子何,黎子何手持凤印放在颈边,眼里是一片空洞。 蓦地刮起一阵晨风,清凉的气息,带走些许血腥味道,黎子何木然地放下颈间凤印,苍白的双唇轻轻吐出,“我,不是你的黎儿!你的黎儿……被你亲手杀了!”接着扯出诡异的轻笑,拿着凤印的手高高扬起狠狠地砸下。 落地生花,凤凰不再,血玉破碎。 云晋言眸中光点骤然熄灭,全身似被重物击中,颤抖着,无力地单膝跪地,看着碎裂的凤印,全身迸发绝望之气。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百官朝拜,他登基为帝。红烛帐暖,他亲手将凤印放在她手里,柔声承诺,今后,你便是我的唯一。伊人娇羞,她依在他怀里,接过凤印,甜甜应诺,“凤印为证。” 伊人已去…… 伊人已去。 云晋言嘴角突 斩情丝 完整版第29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突然滑出轻笑,声音很低,在场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开宫门。 ” 黎子何转身,离开,云晋言染着血的长睫徐徐颤动着,阖上双目,无力地倒下。 嫣红的身影渐渐远去,未曾回头,春日阳光正盛,微风拂过,留下身后一片血泪。 春风夹杂着阳光的味道飘在鼻尖,还有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街道上各种食物的香气,黎子何嘴角带上笑意,原来,许多年未曾体验过这些美好。 黎子何抬头看看蓝天,干净,一丝薄云都未见到,阳光很柔和,暖暖的。她笑着,麻木的双腿踉跄前行。往北,那个城门口,她记得。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沈墨,那时他静得好似冬日无声飘落的雪花,蹲在她身前,放下几两碎银,她便看到他略发黄的五指。再往北,她记得,是云潋山,山上有各色花草,有舒适的小屋,在那里她过了重生之后最为平静的三年。她的脚下还是发虚,眼前渐渐拢起黑雾,使劲眨眨眼,将路看得清楚些。 黎子何知道自己此时浑身是血,定是吓跑不少路人,无聊地想着,正好,行起路来更加方便。 记不得走了多久,眼前光线愈暗,几乎见不到光亮,双腿一走一软,耳边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黎子何艰难挪着步子,很慢,仍是凭着直觉,尽全力向北,即便是死,她也想离沈墨近点。手上蓦地一暖,淡淡的药香,黎子何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反手紧握住那手腕,身子被人拥住,随即被人背起。 “沈墨……”黎子何的声音哽住,拥住沈墨的脖子,脑袋靠在他肩头,温热的泪水淌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沈墨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浅淡。 黎子何急道:“你的伤呢?你的伤好了么?你怎么知道我会出宫?” “伤无碍。我等着,一日不出等一日,一月不出等一月,一年不出等一年。” 黎子何的眼泪流得更凶,蹭了蹭沈墨的肩,迷蒙中看到月白的长衫被自己的眼泪染作红色,闭上眼,哽咽道:“沈墨,我中毒了……” “我知道。”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毒。” “我来解。” 黎子何沉默,睁眼看了看天空,朦胧的血色中透着明媚的蓝,一排大雁往北飞着,缓缓滑过眼际,黎子何眯了眯眼,靠回沈墨肩头,“沈墨,我知道你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嗯?” “其实,这一切,只因为我爱云晋言对么?倘若我不曾爱过他,我不会嫁他,季家不会信他;若我不曾爱过他,即便灭我满门,他只是皇帝,不是我的云晋言;若我不曾爱过他,如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世事皆有因果,不是一个人的全对,也不是一个人的全错,我既然爱过他,便该承担爱他的后果,是么?” “嗯。” 沈墨浓黑的眸子,带上些许笑意,被密长的睫毛掩住。 黎子何撑起脑袋,蹭到沈墨脸颊边,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笑道:“沈墨,我还有你。真好。” 阳光很暖,沈墨身上的药香盖过黎子何身上的血腥味道,黎子何觉得安心,眼前很黑,可她仍旧觉得世界很明亮,趴在沈墨背上,身子随之一上一下,轻轻的脚步声,温柔地拍在心底,如有节奏的韵律,让人想要依靠着,沉沉睡去。 “沈墨,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黎子何突然想起什么,半眯着眼,闷闷道,“你以前……见过我么?我还是季黎的时候……” 沈墨脚步顿了顿,听见他轻轻一笑,熟悉的浅淡声音,“没有。” “那你为何向先皇求婚?” “我见过你。” 黎子何仍是觉得有些不解,脑袋却开始有些昏沉,紧紧抱住沈墨,怕一觉醒来他便不在似的,又想到什么,欺到他耳边,“对了,你还未告诉我,你原名叫什么?” “我姓谢。”沈墨简单的回答。 “我说名。”黎子何有些不满,本来嚷嚷的一句话,因着不够力气,虚弱得只剩喘气。 沈墨轻轻地笑道:“谢言墨。” “我真没见过你?” “没。” “我信你。” 黎子何双眼缓缓阖上,眉间嘴角满是笑意,血红的泪,却沿着眼角滑下,浸在沈墨衣领上。 “沈墨,我想见一一。” “嗯,他在云潋山等我们。” “我只见过他两次,从他出生到现在……” “以后可以常见了。” “可是,沈墨,我……快死了……” “我说过,有我在,你不会死。” 徐徐的春风吹起雪白的柳絮,飞飞扬扬带着尘沙,蓦地,风大了起来,朗朗晴空下絮夹飞沙,旋转着渐渐飘远。 那一声浅淡的话语,随着旋风,回回转转,“你的这辈子,只能比我长……” 【尾声】隆安三年,冬至。 喜庆的年份,宫内添三皇子,平西王添世子,左相府添千金。 千金世子一同面圣,两名嬷嬷抱着,一左手一右手,正好头对头睡得安稳,千金突地扭扭身子,小手抽开,一个巴掌打在世子脸上,世子哇哇大哭。 隆安四年,冬至。 平西王觐见,大摆筵席,接风洗尘并共迎新年。宴席上两个孩子,皆满周岁。 季黎看着对面桌上的酒壶,咂了咂嘴巴,桌边的男孩伸出小手,拿着瓶柄,还未拿稳,被人抱了起来,酒瓶被掀在地上,酒洒了一地,季黎闻着酒香哇哇大哭。 隆安五年,冬至。 宫中大宴百官。 季黎兜了一袖吃食,躲过丞相,跑到东宫假山边,爬上池边,碾碎了食物往池子里扔,嘴里念叨着,“吃吧吃吧,这么冷的天,饿坏了吧?” 池中扑通一声,石子落水,鱼儿四散,季黎柳眉一拧,怒,“你做什么?” 男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会撑死它们。” 季黎生气,一跺脚脚下一滑,从池子边掉在地上,手都破了,再看那人,回头扫了她一眼,又走了。她委屈地瘪着嘴哇哇大哭。 隆安六年,冬至。 季黎瞅了瞅寒暄得热闹的娘和贵妃娘娘,钻下地,跑到后院,正好台阶上坐了一人,季黎堆起笑脸,讨好地坐过去,掏出袖子里的糕点,“喏,给你吃,很好吃的。” 男孩瞥了一眼,踢了踢脚下的雪,不理。 “真的很好吃,你尝尝看?吃了就暖和了,你看你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季黎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男孩的脸。 男孩嫌弃地躲过,站起身往殿里走。 季黎一急,跟着站起来,踩到雪的脚一滑,扑通摔在地上,男孩回头,见她瘪嘴欲哭,脸上竟有成|人似的无奈,转个身扶起她。 季黎拍拍身上的雪,对着他笑,左脸露出小小的梨涡。男孩淡淡地瞥了一眼,走了。 隆安七年,冬至。 季黎从冯宗英处出来,笑嘻嘻地嚷着:“冯爷爷,我马上就回来,一年只能入一次宫,我多玩一会儿,一小会儿哈!” 说着人闪出太医院,小脚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季黎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乐颠颠往前跑,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瞧,突地全身一痛,撞上人了,趴在雪地里,见对面同样倒在雪地里的人,瘪到一半的嘴巴扬了起来,跑过去打算扶起他,被他无视。 “又碰到你了,你跟我玩吧。” “喂,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们去玩堆雪人吧?” “喂,等等我啦,哥哥老被爹强迫着学功课,都没人陪我玩,也就这一天,你别那么小气啦……” “喂,我叫季黎,你叫我黎儿吧,我叫你什么?” 隆安八年,冬至。 季黎窝在娘的怀里,小心地问道:“娘,以前不是每年冬至都入宫么?今年不去么?” “昨日你捣乱,你爹说今日不带你去了。”季夫人点了点季黎的鼻子,调笑道。 季黎两眼瞬间泪汪汪,耸了耸鼻子,可怜兮兮地说道:“娘,黎儿以后不捣乱了,不捣乱了……” 漫天的雪,季黎披着大红小披肩,被冯宗英抱着,扭扭身子,软软道:“冯爷爷我自己走。”刚下地,便自己跑了起来,冯宗英在后头小心叫唤:“丫头,给我小心点,一个时辰必须回来!” 季黎跑遍了花园,气喘吁吁地坐在长廊上,气恼地折了一根枯枝,扔在雪地上,却又被人捡了起来,不满地瞪过去,刚刚生气的小脸眉开眼笑,“原来你在这里呀。” 男孩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真的?那以后我每年入宫都穿给你看可好?”季黎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男孩轻浅地笑着点头。 隆安九年,冬至。 “看吧看吧,很好看吧?我让娘特地给我做的红棉袄。”季黎在雪地里转了个圈,蹦蹦跳跳的。 男孩笑看着她,“你又要摔着了。” 话刚落音,季黎脚下一崴,跌坐在雪地里,委屈看着他,“讨厌,乌鸦嘴!” 男孩拉起她,替她拍去身上的雪,“你还不回去么?” “不要紧,我偷偷跑出来的,他们会等我,你也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季黎两眼闪闪的,说到“偷跑”极其兴奋。 男孩想了想,点头。 季黎看了看天色,扯着男孩的手臂,“他们肯定要来接我了,嫌弃我在宴席捣乱,从不让我参加,你快告诉我你叫什么,不然又得明年了。说吧说吧,我不会跟人告状说你老是偷跑的,真的!” 男孩扑哧笑道:“我是……” “言儿。”一声威严的叫唤,季黎忙放下男孩的手臂。 明黄袍子的男子走过来,抱起男孩,满面柔色地说道:“言儿,晚宴就快开始了。” 季黎忙着跪下,还未及行礼那人就抱着男孩走了。她抬头扯着眼皮对男孩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娘,宫中哪位皇子的名字里有言字呀?” “宫中?黎儿你想问谁呢?” “我知道。”七岁的季曲文站起身,得意地道,“三皇子嘛。” “那他叫什么?”季黎兴奋问道。 “云晋言啊。”季曲文理所当然地回答。 季黎转头问季夫人:“娘,是吗?” 季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季曲文,对着季黎道:“皇子名讳,不可随意乱叫,黎儿可明白?” 季黎两眼闪亮亮的,恍然大悟地点头,“哦,原来他叫云晋言啊。” 隆安十年,冬。 季黎穿着大红色的缎布棉袄,梳了两条小辫挽在一起,红色的发带随风舞动,苍茫雪色中欢笑奔跑,突然听到轻泣声,四下瞧了瞧,在青松树底见到披着鹅黄披肩的男孩。 “喂,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啦?”季黎小心走到男孩身边,笑脸粉扑扑的,刚刚洋溢的笑脸瞬间化作担忧,亮晶晶的大眼看着男孩,见他撇过脸去,轻轻笑道,“别害羞了,我也爱哭鼻子的。”语毕,钻到树底,挨着男孩坐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绕着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喏,给你吃糖吧,吃了糖,什么苦都变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会不冷哦。” “胡说!”男孩终于用袖子擦过双眼,转过身子,瞪了季黎一眼,看了看她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不屑道,“太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糖有什么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头子的话,都是拿来唬人的,你看冯爷爷吧,不让我吃糖,自己背着冯奶奶吃得可欢了,上次被我逮了个正着,哈哈,后来他就再也不跟我说什么苦不苦的问题了。”说话间,季黎眉眼一挑,黑眸里满满的幸福就快要溢出来。 男孩不解,“冯爷爷?” “对啊,就是太医院的冯爷爷,今儿个我来找他玩,哦哦,不对,是习字!我跟冯爷爷练字。”季黎眼珠一动,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儿季黎?”男孩蹙着眉,认真地问道。 “对啊,连你都知道我呀?”季黎嬉笑着问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我就练习你的名字好了!” “我?云晋言。” 男孩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季黎扬着弯弯的眉毛问道:“啊?晋言?哦,晋言啊,这两个字么?”她说着,随手捡了一根枯枝,一边在雪地上认真地一笔一画一边随意说着,“晋……言……” “咦,云晋言,你是三皇子呀?”季黎持着树枝,回首问道。 “嗯。”男孩轻轻颔首。 “真的?”季黎两眼一亮,丢下树枝扯住男孩的袖子,兴奋道,“你不记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宫,我们都一起玩哪,不过你好像长得比我高了,模样也跟原来不太一样,刚刚居然没认出来你!以后我进宫的机会就多啦,常来找你玩好不好?” 季黎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红莲花,浸暖了整个心窝,男孩全然忘记刚刚的委屈伤悲,重重点头。 【番外晋言无季(第一人称番外,慎。)】母妃死的时候,我七岁。 我想我不会难过的,可我还是哭了,冰凉的泪水挂在脸上,又湿又黏,很讨厌,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为四妃之一,却不受宠,总见她在哭,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怨气,我知她怨我无法讨得父王的喜爱,她总说,我什么都未替她争取到,根本就是累赘。 她说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吧,幼时偶尔出殿去玩,便会被两名皇兄欺负,浑身是泥水,或是带着伤回来,起初母妃会抱着我一起哭,后来她便开始责骂,因为我总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记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后院的水池子里踩着冰块玩,冰块松动,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场大病,父皇来看我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生病。 冬日我的卧房通常不点暖炉,被子也是薄薄一层,吃饭六成饱;夏日母妃会给我吃些奇怪的东西,吃完便开始生病。那时我偶尔会埋怨自己无用,生病惹来许多麻烦。 病的次数多了,父皇便很少过来了,我的病越来越严重,经常难受得掉眼泪。 记得有一次,母妃忘记喂我喝药,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进门口时听到郝公公的哭声,他在求母妃,说再不减少药量,我会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边的太监,人很好,很多时候就是他在照顾我。 我看着他哭求母妃,笑了。 从那以后我未曾吃过母妃送来的东西,亦未主动去她那里,我与郝公公一同吃饭,偶尔还钻在他被子里,我问他,为何母妃这般对我。他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睡觉,说皇宫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母妃死后,我被几位妃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说,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树底下哭,我以为父皇是很爱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与皇子有同名,父皇亲自赐他一个“言”字,每次平西王带他进宫,他便抱在手里不肯松开。我以为他不肯抱我是因为我生病,原来不是。 一直以来我知道宫里有座碧落殿,父皇时常在那里,比宫中任何一个妃子的宫殿都去得频繁,以前我不明白,后来我知道了,父皇爱着平西王妃,所以他也爱平西王世子,我不过是他可有可无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默默告诉自己,日后决不再哭了。眼泪还未擦干,一串清脆的笑声响在雪地,我举目看去,一身火红的女孩在雪地里奔跑,她到我身边,红扑扑的脸,水汪汪的大眼,问我为何会哭,递给我糖果,问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很干净,眼睛很清澈,与宫里其他人不一样。 如果说,七岁时我的天空一片阴霾,那她,便是冲散乌云的一抹阳光,让我瞬间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说以后常来找我,我应该很高兴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话。 很多年后我知道,人的选择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说她每年入宫都与我一起玩,可我从未与宫中同龄人待过。 你认错人了。——我几乎脱口而出。可她下一句,说她会常来找我玩。只是一个瞬间,我没有否定,点头答应。 我仍旧是不受宠的三皇子,仍旧时常被两位皇兄欺负,甚至有些得主子宠的奴才都敢对我撒点脾气,我冷眼看着宫中你争我夺的戏码,越发觉得他们可笑,所谓是非对错,其实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时常说,等他做了皇帝便废了我,给他当猴耍。二皇兄永远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拌我一脚。我知道,倘若我永远只是不受宠的三皇子,等着我的日子,会比如今惨上百倍。 关于皇位,朝中有人支持嫡长子,有人支持二皇兄,独独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列举出所有朝廷官员的名单,只找到远赴东北边疆的皇叔,或许有那么点微小的希望,只有他会帮我。 一年冬日,趁着他回宫过年,我找到他给他下跪,我说我不想死,不想窝囊地活着,不想永远低人一等。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应了。他说,他什么都不懂,可他会尽力。 若说宫中还有谁对我好,那便是冯爷爷。 黎儿说她能时常进宫全靠冯爷爷,我与她偶尔钻到太医院,冯爷爷与黎儿玩闹,对我却是祖孙般的关爱。若说黎儿给我的感觉是明媚,冯爷爷便是温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里,在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时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着,只想有一日,我和他们无须偷偷见面,无须再分开。 不知听谁说过,撒了一个谎,便要用十个谎来圆,可我的那个谎言,好似永无尽头。 我问黎儿,为何喜着红衣,她眨着眼睛问我,你不是说过我穿红衣好看么?如今不喜欢了么? 我摇头,说喜欢。 她与我说她记得的事,我敷衍着答应,从她嘴里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其实是平西王世子,谢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王携世子入宫,恰好宫中大宴,黎儿也会在那时入宫,可自从隆安十年,谢言墨便未再入宫,皇叔说因为平西王觉得父皇对他太过于特别,且父皇开始对平西王戒备,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带谢言墨入宫。 从那以后我从不敢在黎儿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开她回忆往事的话题。若说我有什么恐惧的事情,那便是黎儿发现一切。 人一旦犯错,便无法原谅。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我想,倘若黎儿知晓她嘴里的那个“你”是谢言墨,我骗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会原谅我,我的天空会再次阴霾。况且,黎儿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宁,手握大权,倘若我能娶得黎儿,得到季相支持,便有能力与两位皇兄一争高下。 我忐忑地守着谎言,不时出宫与黎儿玩乐,宫中人早已不对我这个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乐见二位皇兄斗得你死我活,父皇睁只眼闭只眼。我记得我问过皇叔为什么,皇叔叹了口气,说这宫里,到处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许我骨子里便是明白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对我少得可怜的父子之情是我作为棋子的资本,我若无用,便会被弃。连母亲都会这般待我,我想象不出这世上其他人凭什么真心待我?相比沦为棋子,我更愿做棋手,亲手掌控一切。 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个,黎儿,冯爷爷,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尝试相信的三人。 两位皇兄被禁足,我成为宫里唯一一位皇子,并未得到想象中的重视。平西王世子从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宫,父皇却从不曾忘记,每年丰厚的赏赐从云都运到西南郡,未曾间断。 那一年,我寻思着如何向父皇提起我与黎儿的婚事,一道圣旨,晴天霹雳般打乱我所有计划,黎儿哭嚷着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晓当年她在宫中碰到的人是谢言墨,还会不嫁么?那我算什么? 我不愿失去黎儿。 这些年我暗地里培植了些势力,季曲文身边的侍卫就有几名是我借着黎儿安□去的,他去西南见谢言墨,我便调了一批武功高强者,与那几名侍卫一同去了西南,刺杀对象是平西王妃。一举两得之事,我从来不会放过。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无所挂念,自是不会再借着谢言墨来眷念旧情,谢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迟,三年时间,足够我改变许多东西。此事若败,侍卫中有季家人,季谢两家必定反目,婚事受阻。 结果有些意外,却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谢言墨自请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个月后病逝。父皇大病。皇叔与我说过,当年父皇舍平西王妃而选江山,事后却对她无法释怀。我冷笑,所谓的爱,只是没有得到,所以变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认识有错。 父皇封我为太子,我的计划终于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为父皇会有此决定,是因为断了对平西王妃的爱恋,终于将视线从平西王世子身上转移开,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许雀跃,只要给我机会,我会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临终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边,苍老的脸上满是沧桑,对着我若有似无地笑。 他虚弱地喘着气,在我耳边说道:“你够狠绝,这孤寡之位,便该由你这种人来坐。” 当时我便如掉入冰窟一般,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想笑,大声地笑出来,这就是我所谓的父亲,果然,身在皇家,从无亲情可言。 刺杀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卫是事实,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开谢言墨是事实,不是季家说没有便可以推脱掉,此事若追查起来,季家便逃不了责任。我以此要挟季宁,让他帮我,他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说我有能力设此一计,他心甘情愿扶我为帝。 我看似没有任何阻碍地娶了黎儿。登基,我曾经想要的好似已尽在手中。 可朝中势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决定权,在季宁手里,我不过是个傀儡,这个傀儡唯一的资本便是黎儿。 曾经的谎言变作我最大的弱点,无法想象谎言被戳破那日我将面临的是什么,没有黎儿,没有季家,没有皇位,这么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知晓黎儿在我和季宁之间周旋,我也知道季宁不会轻易放权,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间的平衡点。 我厌恶这种无力感,讨厌这种随时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着黎儿,只觉得她与我越来越远。再不是年少青葱无忧无虑,我和她之间隔了整个季家,还有一个她不知道的谢言墨。 自从平西王出事,谢言墨便出走西南,杳无音信,我却怕他哪日突然出现,夺走我的一切。 谢千濂突然查出当年之事与季家有关,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为,让我交出凶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杀他比杀了季宁还困难,可若不杀,谢千濂不服,内乱一起,对我有弊无利。 若谢千濂败,季家再立大功,顺势收下谢家势力,我再无翻身之日;若谢千濂胜,我的皇位,也该让出了。 逼谢千濂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实,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将季家连根拔起。可是,黎儿呢?她的性子外柔内刚,这么些年来越发坚韧,季家不在,我与她再回不到从前。 人心很可怖,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断说服自己放弃已经得到的东西,我不想伤黎儿,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冷笑,你不过是顶着谢言墨的名,你以为,她真的爱你么? 黎儿身上的红衣越发刺眼,每见一次,那句话便在脑中响起一次。连年来的患得患失,对权力的,谢千濂的步步紧逼,我终于狠下心,决定除去季家。我对自己说,一个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种女子要不得? 纳顾妍琳为妃,开始拉拢顾家,亦开始强迫自己忘记黎儿,日日温香在怀,我劝自己,这世间女子都一样为何偏偏守着那一个?还是不知是否爱你的那一个! 我三月未见她,焦躁灼热的心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让我不安的、让我惊恐的,全都消失!只有这样我才是没有弱点真正强大的帝王! 谢千濂出力阻住灭季家九族的消息,以免边境异动,制住武将。殷奇下毒,顾卫权领兵捉拿,郑颖安抚文臣,一切有条不紊,三股势力拧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难。 父皇与季宁打江山时,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既然要除,便须除得干干净净,再不给其翻身机会,我下令诛九族,将季家刨得彻彻底底的同时,以如此狠绝的方式震慑住试图反击的季家旧部。 黎儿终是得到消息,郝公公说她四处寻我。 我出宫了,没有任何目的地游走了几日,我知道,倘若她当着我的面哭,我便什么都忘了,会什么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宫前我让殷奇备了打胎药。顾卫权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说自家女儿落了弱势,却也不敢明说。我置之一笑,连黎儿我都不要了,还要那孩子作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顾卫权的忠心能多维持个几年,莫要被贪欲一口吃了。 回宫后我只见到一片废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可我知道,我该笑的,一切在我预期中发展,该死的不该死的,我担忧的害怕的终于全都没了,我离最顶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后——我不记得了——我才意识到,那时的我,是离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儿死了,郝公公死了,冯爷爷与我反目。 本就没有温度的心愈渐冰冷,一层一层地被冰封,我整日待在勤政殿对着满满的奏折,小心谨慎地布下棋子,无声无息地撒下大网。对付郑颖和顾卫权,比一个季家容易得多。 我终于没有悬在心头的疑问,没有日日忧心的惧怕,亦没有铭心刻骨的牵挂。 只是常常忆起最后一次见黎儿,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轻轻靠在我怀里,笑着说,你娶顾妍琳吧。长发掩去她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觉得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我没有开口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我清楚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双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颤抖起来。黎儿反手环住我的腰,安慰我说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紧,她信我,信我爱她。 那你呢?你爱我么?这句话我没问出口,黎儿说过最恨人骗她,我从来没打算告诉她事情的真相,骗我一次的人我不会再信,我又怎会奢望黎儿的原谅。 所以,守着这个秘密,让它落入尘埃吧。即使是恨,黎儿记住我了。 六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 冯爷爷愤愤地来找我,说要将黎儿的骨灰安置在冷宫,她不想再见我,我也无脸面再见她。我看着冯爷爷略有躲闪的眼,觉得他有事瞒我。那一瞬间,心头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见到黎儿的尸身,郝公公无缘无故葬身火海,冯爷爷医术精湛,那骨灰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宫? 我偷偷对自己说,黎儿还活着,等着我巩固大权万人朝拜的时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着,黎儿还活着,一面又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不可能。我从不敢踏入冷宫一步,生怕自己这点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尔对月饮酒,我会嘲笑自己,明明说过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杀了她,明明想要断去自己最后一份情念,为何只有想到她或许还活着,想到还有机会去接她,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不记得哪次醉酒,我梦见自己鼓起勇气去了冷宫,看到红衣翩然的她,多年来积蓄在心头压抑在脑中的思念轰然迸发,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话在梦中咆哮出声,我撕碎她的红衣,说最讨厌这一身红,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亲吻她,问她到底爱不爱我。 一梦醒来,却见躺在身边的竟是姚儿,从未有过的厌恶立刻在我心里升腾起来。我不介意多个女人,可黎儿待她情同姐妹,这世上所谓的情,果然虚伪。 当年我未杀她,只因为那个荒唐的念头。我给了她名分,让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会帮我对付顾妍琳。坐享渔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万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网会在这一年收拢,届时大权在手,我再无须受任何人牵制,我会成为真正的主宰者,我再无所畏惧,再无须小心翼翼,更无须伪装。 这一年宫中出现一个有趣的人,她写了一手与黎儿极似的字,最重要的,区区医童,居然敢对我下毒。是真想让我死,还是趁着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许久没有人能提起我的兴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药,便由着她下毒。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自从她开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见到黎儿,以前,即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愿见我的。可那几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岁的她,八岁的她……十五岁的她…… 我好像回到过去,又与她走过了十一年,我记起最后一次抱着她时,她双手抱着我,眼里一颗泪滑入我的颈口,冰凉冰凉的,突然将我刺醒,看着龙旋宫满室清宁,只觉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见她,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 那医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个乞丐,三年前拜沈墨为师。 提到沈墨,这个人我许久前便开始注意,他一身医术,据说连冯爷爷都曾亲自去请他,想拉他入太医院,甚至允诺将院史一职让与他,却被他一口拒绝。那时我便查过,云潋山上有许多不知名花草,来人回报说均来自西南,我怀疑他便是谢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暂时也无精力应对他。更何况当时黎儿还在,他们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儿和顾妍琳之间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顾妍琳,竟被她看透,顺着我的意思陷害于她,我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心思不简单,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与她单独相处时,心头总有怪异的感觉升腾,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为乞丐时的玩伴,那人竟在丞相府,还是名禁脔。 暮翩梧长得很干净,眼神也很干净,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懒得数了,直截了当地说帮他报仇,只需他告诉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说黎子何是季家人,去过丞相府要与郑颖合作,还说黎子何是女子。 郑颖这个废物,若非太过无用,我也不会留他至今。他那个儿子劫走秀女,我顺势拔去宫中与他有关联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惊蛇,未多加追究,他却以为我是惧他手中权势,实际上他底下那帮人,早在他无知觉时被我渗透。 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装想要报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筹码不过是她那个师父,倘若沈墨是谢言墨,这场游戏便好玩得多。 我等着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招,殷平死了,矛头直指郑颖,郑颖反推回顾卫权身上,若是两头雄狮相争,还是有看头,可惜是两只绵羊,还是沦为他人猎物的绵羊。我召来殷奇,威胁他平息此事,算是挫了黎子何和沈墨的锐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疫症来势凶猛,太医院居然毫无办法,这是试探沈墨的好时机,带上黎子何那个累赘,沈墨做起事来必定缚手缚脚。 我一心想着如何逼沈墨露出破绽,顾妍琳却在此时突然死了。 验尸结果是自杀,我对外宣称他杀。来报者称冯爷爷最近有异动,曾经销声匿迹的几名季家死忠隐隐有出头之势,而姚儿,自从顾妍琳被打入冷宫,安静得太过异常。 我找来冯爷爷,直接问他想要作甚。 他好似没听到我的问话,反而两眼通红,声音沙哑的反问我:“你当年……当年杀黎儿,你到底有心……还是无意?” 我知道尽管冯爷爷平日冷嘲热讽,可他打心底还是希望我是迫不得已,希望我向他解释,所以竭尽所能刺激我,逼我说出心底的想法,可我从来保持缄默。 这一次我同样如此。冯爷爷又掉下泪来,说他老眼昏花看错人,说顾妍琳是他杀的,与旁人无关。 顾妍琳一死,矛头指向姚儿,我知道他是在替姚儿开脱,却未料到他回府便自尽了。 姚儿一心想去冷宫,我不肯如她所愿,想逼着她说出冷宫的秘密,我派出的人守住冷宫几个日夜,什么都未查到。我开始惶恐,如果冷宫里的不是黎儿,他们每月去一次,真的只为悼念么?即便惶恐,我仍是不敢亲自去。 多年来我靠着这个泡沫般的希望让自己漆黑的世界里有星点亮光,真相即将揭露那一刻,我有些歇斯底里。不肯亲自去,只要未亲眼看到,便能对自己说是御林军疏忽了。就如我未亲眼见到黎儿的死,便对自己说,其实她还未死。 派去试探沈墨的刺客回来报说,沈墨重伤无人出手相救,我有些怀疑,莫非是我弄错他的身份? 宫中选秀,我见到苏白,无法克制地当场封她为贵妃,我喜欢看着她对我笑,那一笑,我便看到春日阳光下对着我笑得灿烂的黎儿。 我发现自己愈渐沉沦。自从中过粟容花的毒,六年来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慢慢侵蚀身体,甚至与黎子何在一起时,我仿佛嗅到黎儿的味道,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季家人,潜意识里寻找她与黎儿相似的气息。 如今来了一个苏白,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黎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只有左脸那个梨涡有半分相似,可只要醉酒,她与黎儿的影子便会重合,我能真真切切抱着黎儿,与她讲这六年来夜夜在心底徘徊的话。 可姚儿不让我如愿,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耳边嘶吼,黎儿死了。 那夜我再受不住,亲自去了冷宫,我必须亲手戳破那个泡沫,让自己回到现实。我看到驻魂阁的阁楼里,停了棺材,放了灵位,小心翼翼打开棺材,是骨灰,还有以前黎儿所用的衣物。 泡沫碎了,散了,我的心也沉了,被人紧紧捂住般无法呼吸,猛地关上棺材,我想,我该醒了。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夜,突然惊觉,或许我有过一次机会,只需将棺材再往前推推,有些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可我没有,错一次,再错一次,我的一生,在我提醒自己不可犯错的时候犯了致命的错误,所以,没有救赎。 御林军困住冷宫时,有人擅闯冷宫,被追了许久却逃了,暗中监视太医院的人回报是沈墨和黎子何。沈墨的身份几乎已经不用再猜,他在宫中隐藏的势力也因为冷宫一事有所暴露。我下令杀黎子何,引出他眼线的同时,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觉得他不爱黎儿,他求婚,仅仅因为幼时的一些喜欢吧,他的喜欢,比不上我对黎儿的一丝一毫!可因为他的喜欢,让我寝食难安,忍痛割爱。从来我都是恨他的,有爹娘疼着,有父皇宠着,有黎儿记挂着,偏偏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别人奢求的,他生来就有,别人费尽心机到手的,他轻轻一句话便可以夺去,所以这次我也要夺去,夺去他爱的女子。 暮翩梧说他们准备出宫,带着姚儿,带着他,带 斩情丝 完整版第30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冷宫里的重要物什,我决定将计就计。 黎子何很冷静,我有意挑拨她与沈墨的关系,她却过反来讥笑我。她不过十五岁而已,却镇定得不似常人,我封她为妃,不过为了刺激沈墨。 可与她在一起时,异样的感觉渐渐爬满全身,我无法抑制地有了空闲便去她的晨露殿,在她那里,心中分外安宁,或许,她是我对付沈墨之余,意外的收获。 女子无外乎喜欢温柔事事宠她依她的男子,只要我宠着她,终有一日她心甘情愿地做我后宫的女子。 我喜欢与她独处时的感觉,亦喜欢抱着她的感觉,我找不到原因,我问自己,因为她是季家人么? 沈墨重病,我以为他会设法抢回黎子何,可他没有,随着谢千濂来辞行,我设宴款待,他中途离席,我遣人跟着,他去了沉香殿。 他说有事禀告,让谢千濂先走一步。 勤政殿里他说他问了姚儿一句话,问季黎为何喜着红衣,姚儿说因为有人说过她穿红衣好看。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无波,冷清的波光,闪闪烁烁,他说,“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我想我的脸色很难看吧,可多年来的秘密被人戳破,我掩饰不住,轻蔑地笑着,“不错,不是我,我顶着你的名字接近季黎,那又如何?” 沈墨并不如我想象中气愤,只是释然地笑,微微行礼退下,临行前他说:“原来我也没错。” 我突然想到,原来他会求婚,是因以为黎儿的红衣为他所穿,可黎儿的拒婚却令他不解。今日才会有此一问,我无意中解开他多年心结。 勤政殿的奏折被摔得满地都是,为什么对着他,我好似从无胜局? 我对黎子何愈加上心,想要留她在身边,凡事顺着她的意思,她仍是想逃,不着痕迹地给我下毒。我向来清楚,一个人最大的弱点便是她所在意的东西,那么她最大的弱点便是姚儿。 我给姚儿下毒,只要姚儿在我手上,便能留住她。却未料到已经辞行的沈墨中途折回,所有事情好似在我掌握中,却突然滑出五指。我不知他们何时联系上了,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毒药。突然疑惑,当初他们打算从冷宫带走的,当真只是黎儿的骨灰? 那夜寒风阵阵,黎子何哭着求我给解药,我不肯,给了解药她便又想逃,姚儿直直扑向我,我以为她想伤我,一掌劈了过去,却见她背上一支长箭。 黎子何好似失了魂魄般紧紧地抱着姚儿,我听不见姚儿与她说了什么,可她最后看向我的眼神,让我突然有些不安,我错过了什么? 黎子何突然起身,看着我轻笑,眼里暗得看不到一丝光亮,她唤我晋言。 我的脑中好似闪电划过,几乎无法思考,看着指向她的冰冷箭头,生怕将她夺了去,大声唤着不许动手,可她抢过长弓,我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见她被人掳走。不远处,她立在城墙之上,右手持弓,左手拉箭,射破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当她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来爱早已深入骨髓。 我再次遁入回忆里,又或者说躲入回忆里,伤也好痛也好,只要不记起黎儿亲手斩断我和她二人的情缘,我宁可躲一辈子。 我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直到眼前模糊晃动熟悉的身影,猛然惊醒,那人,是郝公公。 郝公公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当年我决定除掉季家,他劝过我,我只说他该比旁人更理解我。他知道我在皇宫里怎样艰难地活下来,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头,知道我骗过黎儿,亦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彼时他无声无息地退下,再无劝阻,此时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老泪纵横,我问他,冷宫里到底有什么? 他摇头不肯回答,我笑道:“我早被世人遗弃,不在乎再多一个你。” 郝公公拼命磕头,我吐出一口血,他给了我答案,是希望亦是绝望。是希望,因为那是我与黎儿的孩子,终究我和她还有一丝牵绊;是绝望,因为我放任他在棺材里活了六年,病若体虚,无法开口说话。 我的儿子,要别人护着,因为防我。 那夜的风我觉得很凉,凉到骨子里。 我又做梦了,梦到黎儿回来,我不顾一切地与她欢爱,对她说我爱她,让她不要离开。崩裂的伤口感觉不到疼痛,这次又错了,那人是苏白。从我决定舍弃黎儿那一刻开始,我便时常犯错,第一次是姚儿,第二次是苏白。 调查来的结果,我中毒了。那毒是黎子何交给苏白的。我有解毒丹药,并未服下,既然黎儿想让我中毒,那便中毒吧,只要可以削减她心中的愤恨,怎样都行。 派兵追上谢千濂,抢回一一,跟着谢千濂找到沈墨,我用一一威胁黎儿回来。 一一很像黎儿,笑起来左脸有个梨涡,他很爱笑,总是静静地待在一边,会比划着手指与人说话。他第一次见我,对着我浅浅地笑,我抱起他,他比划着问我,姚姨呢? 我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干净的眼神瞧着我,渐渐地,笑容散了。 我给他吃了解毒的丹药,御医说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他便可以出声说话了。我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些疏离,比划着问我,沈叔叔呢? 我知道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怕吓到他,背着手走了。 一一很聪明,我把他安置在沉香殿,待了没多久他就问我,姚姨是不是住过这里?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迟疑地比划着说这里有姚姨的味道,接着便窝在榻上睡了。 我去接黎儿的那夜,沈墨夜闯皇宫,劫走一一。 回来时皇宫里处处都是血,分不清是御林军的还是他的。我遣人去追,没追到。 在黎儿榻边守了一个日夜,我便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在梦里我告诉自己,不管她有多恨我,不管她还是否爱我,我要将她留在身边,再不分开。我无法容忍她与沈墨一起,亦无法再承受没有她的日子,天下已在我手,我不会再因为任何原因舍弃她。 我收起所有可能制毒的东西,藏起利器,遣掉可能被她利用的人,宁愿把她锁在我身边,用一生来补偿。 她渐渐温顺,会抚琴给我听,会靠在我胸口,她说,和我一起去接一一。我摒弃心头的不安,全心感受那份幸福,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几日吧,在黎儿面前,她不会把我当做沈墨,而是云晋言。 我很想让这种日子长一点,再长一点,可它终究是到头了。 我看到她发间的簪子慢慢变黑,那簪子上刻了一个“黎”字,是沈墨的字迹。那簪子的质地亦很特别,我遣人去查,是西南极其珍贵的木材,百年才长一小节,几乎百毒不侵,带在身上可驱毒。 可黎儿的簪子,已经化作纯黑,毒气深重。 她让我喝下解毒的血,我喝了;她问我暗卫是否还在,我散了;她拿着软剑一剑剑刺向我,我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要她在我身边,只要她不再恨我,我什么都可以补偿他。可她拿剑尖指着我的心口,我知道,一剑穿过时,我再见不到她。 十几年来藏在心底的那句问话,终是问出口,我想知道她是否爱我,爱我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未曾参与的那六年。 她没有直接回答,她说黎儿的一生是个笑话,那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 她走了,我跟上,我说过再不会放她走。 在北宣门,她眼里一片平静,找不到波澜,看不清爱恨,她拿着凤印,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我觉得那血红的凤印,便是我的心,她曾经将它用双手捧住,慢慢焐暖,如今砸在地上,支离破碎。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黎儿,真的死了。 我的黎儿只会对我笑;我的黎儿生气了,哄哄便会好;我的黎儿最怕我疼,比她自己疼还难受;我的黎儿小心翼翼地护着凤印,守着我和她的承诺。 她说得对,我的黎儿,早被我亲手杀了。 我听到许多人的尖叫声,惊恐的、诧异的,却没有担心的、难过的。我原以为早被世人遗弃,不经意间将为数不多关心我的人赶尽杀绝,时至今日,我真的如父皇所说,成了孤家寡人。 原来,我从来不知爱为何物,不懂如何去爱。 那次大变,我昏迷了三个月,醒来之后身子完全垮掉,常年缠绵病榻。 我遣人去查过黎子何的行踪,来人回报说她被沈墨带走了。 沈墨闯皇宫时已是重伤,有人估算过,他两次重伤,一次重病,即便他内力惊人,短时间内撑着身子恢复起来,时日一久,必定倒下。 魏公公说我昏迷第三日,平西王便送上最后一粒解毒丹药和平西王印,附上一封信。 那信我看了,八个字:一一姓季,两不欠亏。 我抚着黎儿的字,心如刀绞,却是轻轻地笑了,吐出的血染了黑字,被我连连擦掉。 她宁可自己中毒,也要撇清一一与我的关系。 我拜托皇叔去查他们的行踪,皇叔去了半月,回来说在风国边境,有人曾见酷似一一的孩子,带着盲眼的女子出行,却只有一次,再未见过。 “那沈墨呢?” 那时春光正盛,已经是黎子何离开的第二个年头,我坐在勤政殿的书桌前,眺望不远处刚刚修好的红鸾殿,不经意地看向皇叔。 皇叔微微皱着眉摇头,“不知,查不到。” 我压抑住咳嗽,翻看暗线来报。谢千濂交出平西王印后带着数十名亲信隐匿于西南各大山头,据传搜集各类奇珍药草,结果如何无处可查,可数月后一众人等在去往风国的路上消失。 我摇头苦笑。其实他们二人的生死,从来与我无关。 我还是会在冬至点上红灯笼,会在春日看桃花盛开,会在夏日靠在北湖的大树底下,会在秋日踩着后山枯黄的树叶嘎吱作响,心里空落落的疼痛,找不到依托。 不记得我重病的哪个年头,那日应该是冬至吧,我记得我点了漫山的灯笼,笑着唤黎儿回来。接着我看到杨柳依依,花开正盛,穿着艳红衣裳的女子对我盈盈浅笑。我心中欢喜,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微微不安地道:“黎儿,其实……当年,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黎儿不解地皱着眉头,随即释然笑道,“哈哈,认错就认错呗,和我长大的人是你,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你,我爱上的……也是你……” “真的?你不怪我骗你?”我松了口气,仍是有些紧张。 “不怪不怪。”黎儿摆了摆两手,笑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伸出一只手,甜甜地道,“跟我走吧,我等你许久了。” 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重重点头,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接着,便看到奈何桥底无声流淌的忘川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