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销魂》 分卷阅读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文案(c6k6.com): 背上暗生翅膀的少女开启古代快递业务。 只是第一笔生意便是将自己送到砧板上?! 病娇皇子×半妖飞人女主; 病娇少爷×忠犬大管家 大管家×人鱼小公主 和珠系列是一样的背景,人物关系也有连带,可独立,也可以当成一个大番外 2011年出版的旧文了,当消遣随便看看呗 关于作者: 写文时笔名大漠荒草; 近来也写剧本,笔名余言,剧还未播,锅盖已先备好; 找wb我许愿:大漠荒草码字ing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宫斗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轻尘;百里灵歌 ┃ 配角:玉竹 ┃ 其它: 第1章 混沌长街 宏帝十年,腊月十八,北国边境。 雪不大,轻缓如纱。 若不是这冷得彻骨的温度,还以为是春风拂着漫天落花。 地上积了几尺厚,踏上去清脆好似啮咬到一张薄薄的酥饼。空气里气味混杂,有甜丝丝的香,有油腻腻的咸,似乎,还有血淋淋的腥。 而放眼望过去,这一条长街也果然热闹得紧。正清早,铺子门口都已张罗开生意,笼屉冒着热气,酒肆搬出几只空酒坛子招揽客人,打卦算命的先生也赶早儿占上个有利地角。 街很长,绵绵延延望不见尽头,街口一株腊梅开得正盛,梅枝上挂着方简陋的牌子,黑色墨水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混沌街”。 一顶素色软轿从东南方向踏雪而来,抬轿的四个壮年男子分别穿着红橙黄绿的四色衣服,在这纯白天地里额外显眼。他们看上去脚步并不多快,却只一会儿便将到了街口。紧贴轿身跟着个白衣少年,二十出头年纪,书生打扮,玉面红唇。 “这地方,果真冷得要命,玉竹你要不要来轿子里坐?”轿帘后传出个声音,那白衣少年躬了躬身道,“少爷再忍一下,已经到了混沌街口,穿过这条街就可以进到赤雪国境内。” “我是问你冷不冷,你啰嗦一堆有的没的,到底来不来?”轿里人不耐烦地吼了句,然后声音低下来,“算了,本来你们也都没我怕冷,我还想把轿子让给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玉竹微微低了头,沉默稍许,又对着轿子说道,“赤雪国地处极北严寒之境,气候恶劣,现在又正值腊月,所以此行,少爷一定要保护好身体,不能受了寒气。而这混沌街,也要小心借过。” 混沌街是亘在烁国与赤雪国交界处的一条长街,街两侧自西而东林立着两排各式各样的铺子。北面的一排面向着繁荣广阔的烁国,南面的商户望见的则是一年十二个月里半数都在落雪的赤雪国。要入得赤雪国境内便要穿街而过,街的入口在东边尽头,而出口在西边末尾。于是本是短短数百米的跨境旅程被这莫名阻截在中间的长街分割成好长一段曲折路。 而这条街的霸道之处不仅在于它占了整个边境,更在于它是不受律法制约的三界盲点。牛鬼蛇神恣意行走,人与妖混杂而生。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每日如火如荼,许多正道里寻不见的物什也都能在此沽到一二。 这条街,是混沌万象的集结之所。 “我知道,来赤雪国也只有一个目的,其他的是非我不会沾惹,这条街于我们来讲也不过是寻常大路而已。”轿里人说着,轻轻咳了起来,玉竹连忙举高一只手示意停轿,面色忧虑地问,“少爷?” “哎,这讨厌的气味,恶鬼一样如影随形。”轿里人压抑着咳,语调厌恶。 玉竹俯首道:“明白,少爷。” 街口那家铺子的掌柜是个留着满脸邋遢胡须的中年男人,皮袄外面系了条黑色围裙,围裙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正一手扯着只白色狐尾,一手攥着把匕首,他宰杀狐妖的手法快而利落,只是一道银白亮光闪过,匕首已入鞘,一抹血溅在街旁淡粉的梅花瓣上。顿时,染出一树红梅。 风萧萧,似万马悲鸣。 轿子停在距街口十几米远的地方,玉竹独自走到紧挨街口的铺面前。 彼时,那小狐妖已经没了气息,马胡子正撸着袖管撕剥狐皮,爬满胡须的脸上没有表情,麻木僵硬如剥一截青笋。只是忽而觉得有道影子遮在了身前,抬头便见一个白衣少年,手里一锭大过手掌的金子晃得眼睛生疼,来人道:“买下这只狐,可够?” 混沌街上贩卖狐妖的商户并在不少数,有达官贵人买来做玩物,有青楼老鸨买来满足特殊嗜好的客人,也有人将它们训练成魅惑仇家的武器。这样的狐妖大多价格不菲,只是但凡买卖皆有风险,捕来的狐妖有时会抑郁成疾,有时会贞烈到自裁。像他今早发现的这只即将病死的小狐妖,也只能趁活杀了卖一块狐皮,认栽做一笔赔本买卖。 不过马胡子今天运道不错,这白衣书生出的价钱竟要比卖一只姿色上等的健康狐妖还高出许多。可他只是沉着脸说:“不卖。” 分卷阅读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哦?”玉竹面色不改,又从左边袖口里掏出锭等大的金子,“老板,既是生意人,何必和钱过不去。” “这皮子我留着自己用,不卖。”他执拗而冷漠,掩藏在杂乱发间的是深锁的眉。他拿着那块剥好的皮到水盆里清洗,皮毛上立即冻上层冰碴,淡粉的血水凝在冰碴里,像开了一层桃花。 玉竹叹气:“何必执着。”似是说他又似说自己,说完转身要走,却听那铺面后的店门里传出个女声:“相公,你就把这皮子让给这位小哥吧,我的裘衣下次再做也不迟。”那声音不急不缓、温婉得体,让马胡子的手瞬间便顿在冰水参半的水盆前。 下一刻,他起身找了块干净的麻布,将那皮子裹了起来,隔着案子递过来。 玉竹并未去接,而是微微欠身道:“对不住,叨扰两位,只是我家少爷不喜欢这血腥气,并无他意。”说着轻挥了下右手,霎时间,马胡子手里那块染着血的狐皮和案子上猩红的一坨肉都化作飞烟,缕缕进了玉竹袖口,再看那沾血红梅,瓣瓣都已回复成粉白。 “难道是……”马胡子心里“咯噔”一声,虬髯与乱发间露出一双警惕的眼。 “谢过夫人,若不嫌弃,他日定会送上上等裘皮。”玉竹对着一直掩得紧实的店门抱拳道谢,然后将那两锭金子放在案子上,一身白衣,飘然而去。 “那个人……”马胡子喃喃。那少年虽然句句语调谦和,却透着些不容造次的威严。下人尚且如此,那轿子里的主人又当如何?他紧紧盯着他的右边袖口一直目送他走到那顶轿子跟前。 “相公,不要多想了。”门吱嘎打开,走出个□□,松绿色的袍子,外面罩着彩锦的小马甲,满身饰物环佩叮当,与这有些糟乱的铺子和眼前这更加糟乱的男人极不相称。 “他也说了,只是他家少爷不喜欢这血腥气罢了。”她一手抱着那两锭金子,一手挽上马胡子的手臂,似全不在意他那黑色围裙上的脏污,将他带到门里面,“今天赚够了,我们不开门做生意了,不如去城里看戏?” “好,”他说,“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那相公先把药吃了。”纤纤柔指捏着一粒药丸送到他嘴边。 男人点头,看她的眼神别样温柔,就着她的手,将那蓝色的药丸噙在唇间,猛灌了一口茶水吞下去。 第2章 云来客栈 这混沌长街果然深不可测,大半天走下来仍望不见街尾。 风雪正盛,腊月的天黑得早,似乎刚过了中午黄昏便要降临了。混沌街上愈加热闹起来,灵魂当铺门口的风铃声声清脆,人肉酒楼的招牌猎猎招展,万妖阁的老板娘拖着蛇尾拄着媚脸倚在栏杆上卖弄风骚。 而那一行人只是稳稳抬着轿子,目不斜视地穿街而过。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刻,轿子落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蓄了厚厚鹅绒的轿帘掀开,走出位高瘦的少年,同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身披墨黑貂裘大氅,脖颈处围了一条白色雪貂尾,散着发,浓黑发间隐约可见左耳上一枚水滴状的玉坠子,五官俊朗眉目卓尔,却带着几分深入骨髓的病容。 “原来走了半天,也还是在这街上绕着,怪不得赤雪与烁国几乎断了商贸往来,这样看来,即便有商人肯来做生意,多半也都被这混沌街吓回去了。”少年说着又微微咳起来。 玉竹伸出手臂供他搀扶,“少爷。”他觉察得到,自从进了这北国境内,少爷咳得更厉害了,这恶劣天气饶是他也不能立时适应,何况病在心肺的少爷。 那貂裘病少爷却摆摆手拒绝他的搀扶,憔悴里似乎还带着些调皮表情:“路还是可以自己走的嘛。” 说着却一口冷气吸进心肺,又断续咳起来。 玉竹一皱眉,回身对那四个轿夫使了眼色,于是只见跃起四道影子,在空中抽拉出四匹彩绸,红橙黄绿四种颜色霎时围起条密实通道,直接通入客栈。内里的两个人,左右两边、头顶脚下,皆是柔软丝绸,踏上去却如履平地般坚实。 “弄得我跟个大姑娘似的,见得不得一丝风。”病少爷冷笑了声。 玉竹低头:“玉竹不管少爷像什么,只要竭尽所能让少爷活下去……” “活下去……其实真是件最无趣的事呀。”病少爷在心里叹了声,面上却笑嘻嘻一派轻松:“玉竹你真是越来越婆妈了。”然后扶住玉竹的臂顺着一抹绿绸滑进屋内。 彼时云来客栈的底楼已坐满用餐的客人,有街上的商户,也有大着胆子往来烁国和赤雪的商人。一隅坐个说书的老爷子,几尺红布蒙了四方桌面,桌角一杯茶,手里一块堂木,抹着胡子声音颤巍巍:“我说到哪儿了?哦,这混沌街啊……这混沌街怎么来的呢?还不是那子风殿下一发威,咔嚓嚓杀了万人将士……哦,也不能再叫他殿下,五年前赤雪还是做回了诸侯国,该叫世子……” 老爷子已上了年岁,口齿不甚利落,声音早被客人的喧嚣掩了去,还兀自说得津津有味,似沉浸在故事中不知今夕何夕。难为店掌柜肯请这样的人物,也不怕 分卷阅读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坏了生意。而这家店的生意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异常火爆,只因打了这样的旗号——混沌街上饭菜最难吃的店。 “玉竹,你选的店还真有特色。”病少爷看了眼特别说明的红底黑字,“难不成只有最难吃的店里才卖最正常的饭菜?” “正是。若少爷要尝尝‘葱爆少女心’,可以到对街那家馆子。”玉竹道。 病少爷“哧”地咧嘴一笑,正常人世最平常的东西,到这里倒是最稀奇了,因为都经营些诡异生意,那么普通客栈倒是只求路过这里的人最希望的存在。这老板的脑袋还真灵光。 “不过,这饭菜到底会难吃到什么程度?”病少爷忽然皱眉,他是对食物十分挑剔的人,吃得不多,却定要精致,玉竹摇了摇头,“少爷看看那些客人的桌子就知道了。” 几张桌子摆得盘盘碟碟竟都还是满的,像是几乎不曾动过筷子,只有米饭空了半碗,碗边是一小撮被挑拣出来的沙子。 “不止如此,这客栈还是混沌街上最贵的一家,房费要是别家几倍之多。”玉竹补充。 “既然是你挑的,即便是黑店也只得住了。”病少爷道。 “玉竹只是不想,少爷吃饭时看到饭菜里有人指甲,妖眼睛之类的秽物而已。” 病少爷似已不在意,迈脚从丝绸围成的长廊跳落到客栈里。顿时,整个底层的喧嚣声霎时止住,静默如一帧画。见到这样惊为天人的角色,即便是常年混在混沌街里见足了世面的人也不禁要瞪着眼感叹。唯有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仍大口大口吃着包子,不为所动,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她的位置正对着门,两人落下时搅起的气流拂动了一头秀发,整齐的刘海在额前飘动,露出一副浓眉大眼,肤色略深,颊上是两抹健康的红晕,大红的粗布棉衣质地平平,倒是那头秀发恁地惹眼,如飞瀑倾泻。 寂静中,忽然一声堂木拍桌,那老爷子含糊的说书声终是显露出来,正到收尾处,情绪饱满道:“中洲一统,天下一家!” 病少爷侧头看看那老人,微微一笑。 玉竹道,“掌柜的,六间上房。” “好咧,客官。”掌柜的正困恹恹枕着自己的双下巴打盹,店小二倒是机灵勤快地领着人上了二楼,却听方才那红袄丫头忽而在背后喊了声:“这是神仙下凡了么?”病公子不由浅笑着回了下头,那丫头便被包子生生噎住,捏着脖子吐不出咽不下还一脸傻笑,娇憨笨拙的模样让大堂里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反应还真是迟钝。” 病公子转回头心中暗自好笑。 二楼客房里,玉竹收拾停当掩了门,那病少爷便轻声问道,“他们三个还没传回消息?” 玉竹摇头,替他在床边摆好一溜小火炉。 病公子已脱了貂裘大氅,只穿内里一件红色的薄衣。那是火蚕茧缝制成的衣服,火蚕生在极冷的国度,为了保护茧中的自己能够顺利活到破壳而出那日,进化出蚕茧可以自行发热的本能。而遇到高温却又能由红色变作变白色,自动降温。 为做这件衣服,玉竹替他跑了一趟火蚕之乡——桑州,搜集了几千颗空茧。 那是玉竹第一次负上那么重的伤。那是五年前,他们都才十七岁。 他记得玉竹回来时双唇煞白,面无血色,却是笑着将那巨大一包蚕茧放在地面上,说:“城东怪老头我已经约好了,今晚就可以开始赶制,我还多带了一些回来,暂时寄存在怪老头那里,少爷以后长高长胖也好有个修改的材料。” 他上前,一把抓起玉竹的左臂,玉竹的眉疼得颤了一下。 “你受伤了。”他去捋他的袖子,玉竹没能抵挡,任那道毒蛇一样的红色伤疤暴露出来。 “少爷,我先去怪老头那里,回头找红刃替我疗下伤就好。”玉竹挣脱,转身欲走。 “你被毒蚕咬了,红刃可治不了你。”他心头凛了一下,火蚕的蚕王是种剧毒的虫子,有蛇一样大的躯体,火蚕们蜕壳而出后它便以那些空茧为食,玉竹一定是因抢了它的食物而惹怒它。 “你明明可以收了它。”他疑问,“你的收妖术应付它绰绰有余。” “它不是为了保护食物,只是误以为我要伤害火蚕,才攻击我,我觉得它没有错,怎么好就这么收了它。”玉竹说着已支撑不住,他扶着他,听他继续说,“少爷,放心,玉竹不会死,玉竹要死,也定要在少爷死后才可以死。” 他脸一侧,又转回来,“你当然不会死,我们一起在这中洲浪荡了五年,必然还要有下一个五年,下下个五年……”他从左耳上取下那枚水滴状的坠子,在玉竹手臂上的伤疤处念念有词。似有红烟飘入,淹没在那一滴翠绿里,手臂上触目的疤也渐渐淡去。 “少爷,你……”玉竹皱眉,“你用了‘承泪’……”那滴坠子叫作承泪。 “别说话,你的左手以后再不能收妖了,默哀去吧。”他冷冷地开起玩笑。 玉竹笑道,“没关系,有右手可以用已经足够,况且,玉竹本就是少爷的管家,以后 分卷阅读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左边袖口专用来替少爷装金子。” “切,我的金子你那小小的袖子怎么装得下。”他笑起来。 事实是,真的又是五年过去,他们仍旧一路追综一路浪荡,一路大把赚着金子可也花得流水一样快,玉竹的袖子从来都是够用的。 是呢,又是五年,算起来,离开郢城已经整整十年。不知故人都已是何种模样。 ………… 只是一件火蚕衣,惹起这许多遐思,病少爷自嘲地笑了声。听得玉竹故意扬高的声音道:“少爷,那店小二,怕是不寻常。” 病少爷枕着臂,躺倒在床上:“这一路,我们本也没遇到过什么寻常的人。” “还是先把药吃了吧,少爷。”玉竹从怀里拿出紫色的琉璃罐子,倒一粒指甲大的药丸,端了碗清水送到病公子眼前,病少爷却任性地挡过去,“玉竹你还真听师傅的话,总逼我吃这药那药,苦得要死。” 玉竹不说话,只温和执着地举着那枚药丸和清水。桌上的茶壶里散出淡淡香气,是碧螺春还是龙井绿?香得那样熟悉又不同寻常。 “真是准时啊,从来不会错过我们落脚的任何一站,”病公子盯着那壶茶,脸上是浅浅笑意,“若是哪一天,他不再这样跟过来,我倒是不习惯。” 病公子亲自起身将那壶茶倒进窗边一盆冬菊里,于是难得的一抹绿瞬息便黑成了碳,滋滋冒着淡黄的烟。 玉竹道:“少爷,人留不留呢?” 那留茶下来的店小二隔窗听得真切,不禁浑身一个哆嗦,却听病公子道:“我对幕后主使都没半点兴趣,何况他这颗小棋子,不过他若贼心不死赖着偷听不走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于是只听窗外一阵重物自楼梯上滚落的声音,逃得好不狼狈。 病少爷拿过玉竹手中的药也不就着水,就那么放在嘴里“咯吱吱”嚼碎了吃,他脸上有浅淡的笑。药虽苦,也总比内心的苦涩更易吞咽。若哪遭,他真的死在那人的算计下,便是口里心里都不需要再苦下去了。 第3章 黑衣夜来 北国的夜分外的冷,更鼓声清脆得似乎鼓皮已被冻得一敲即碎。 随更鼓一同响起的还有轻若无闻的,兵器与空气的摩擦声。 熄了灯的房间里两个身影坐在桌前对饮,饮的是两盏清茶。 床边的一溜小火炉里燃着暖烘烘的火,火焰被压在炉盖下,发出淡淡红光,映得屋内朦朦胧胧。 “听声音,大约已到了门口。”玉竹道。 “七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病公子接口。 玉竹不解:“少爷,你我同门而出,当初师傅便说你耳力过人,只是玉竹始终不懂,来人轻功造诣皆不相上下,可谓踏雪无痕落地无声,男女之别又如何靠声音分辨?” “来来,我告诉你,”病公子钩钩手指,玉竹俯身过去,病公子便笑了,“其实……我也是瞎猜的。”他像个调皮的孩子时不时开这种苦中作乐的玩笑,可每次,也都只有他自己笑得出来。而玉竹也并不为这样的捉弄愠恼,习以为常地摇摇头浅笑。 两人呷着茶,门外的声音交杂紧密起来,有兵器与兵器的碰撞声,亦有兵器与血肉的交合声,片刻后却又安静得毫无声息。玉竹打了火折点燃蜡烛,屋内顿时亮起来,烛光映着病公子稍显瘦削的脸和脸上那一抹尚未落下的笑。 “少爷,该如何处置?”窗外冰冷低沉的一声发问,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人之首的红刃。 这七人合称虹翼护卫,亦是跟随他多年的衷心之士。七人各有所长,一路走来,鲜有败阵。只是这些年里,红刃已很少再问“如何处置”这样的话。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他们一行刚从帝都郢城离开,开始这场似乎目的明确实则没有终结的旅程。而那个夏夜,是他们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杀戮,那时他们之中最年长的红刃也不过才十八岁。 刺客人数众多,目标直指轿中人,下手狠毒,似没有留下活口的打算。 而轿子里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他坦然掀开轿帘跳出来,一脸临危不乱的冷笑。 “主子请回避。”红刃拱手请求。 “不,这是大哥派来为我送行的人马,我怎能避而不见呢。”孩子说。 那些蒙面刺客愕然半刻,而后举刀冲来。黑压压一片,将他们八个人围在当中。红刃的剑已出鞘,沉沉道,“那么,红刃要在主子面前献丑了。”说着一道红色光影斩开夜色,分不清是剑光还是血光。 接着彩虹的七彩光影绚丽着次第绽放在孩子的周围,虹翼护卫如一对张开的羽翅保护着他。须臾后,夜色重归寂静,只有脚边层叠的尸体和粘稠暗红的死血证实着方才那一场恶战。 孩子弯着腰,重重咳着,稚嫩的咳声带着些许沧桑。他凝视着那汇流起来的血眉头死皱。 “殿下……”红刃道。 孩子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以后再不要称呼我那两个字眼。方才大哥已经将那个 分卷阅读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殿下送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生着病的孤儿。”他抬头,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继续道,“至于刺客,以后按我的规矩办,来者不动手便不可以先动手,来者不发杀招便不可置人死地,来者死命于我方手下则安葬之。” “因为,我实在不喜欢这血腥气。”孩子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我闻到。” 其实,他是个爽朗爱笑的孩子,可一旦他的眼神沉静下来,不是蕴着浓重的悲伤便是闪着慑人的威严。而这两种情况是极少为外人所见的,尤其前者。 红刃相信,当年,十二岁的少爷这样吩咐,除了因为厌恶血腥,也还是为他们留了余地。少爷是希望,若是某天他们死在了敌人手上,也能有座坟头好睡吧。 那已是十年前的遥远记忆了,这些年来红刃也都默默按着当初的命令执行着,将每一次的残局悄然收拾利索,不去惊动少爷。他知道少爷不喜欢杀戮,甚至连映在窗纸上的打斗身影都不愿看见,所以才熄了灯。 可这次…… “少爷,尚有女刺客一名,该如何处置?”红刃继续问道。 那个不曾动手,一直鬼祟缩在墙角的少女被她点了穴道,瞪大着眼看他用红色的剑麻利解决掉六个黑衣人,伤口细且深,没有血流出来,人却都已毙命。 窗内沉默,只有烛火胡乱跳跃。 过一会儿传出玉竹的笑声,“少爷猜得真准,果然是七个人,六男一女。” 病少爷道:“是个女的?那倒好办。如果漂亮就带进来,如果一般就赏给你们,如果太丑,那还是放她走吧。” 红刃知道少爷一向爱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这些年生死边缘游走太多,活得越发潇洒而肆意,说话也再没有从前在宫中时的各种禁忌,由着性子信口开河。十年前那个夏夜时的表情和语气,他再没见过,那个殿下,真的已被送走了。 少爷能这样,他是开心的。可现下这情况,难免还是额头滴汗,不知如何是好。 “辛苦你了,带她进来吧。”玉竹开了门,解了他的尴尬。 那个粗布红袄的姑娘被带进屋时,病少爷和玉竹都小小吃惊了一把。原是底楼曾见过的那个,迟钝地以为他们是下凡仙人的丫头。她已憋得满脸通红,怒意四起,眼睛瞪得越发的大。 病少爷失笑,随手从盘子里捏了颗花生,抛过去替她将穴道解了。 她大喘了几口气,稳了稳气息旋身便要走。 “姑娘何必如此着急,不如坐下喝杯茶。”玉竹亲自替她斟了杯茶,一脸真诚邀请,那丫头瞪瞪守在门口的红橙黄绿也便知趣走回来,“扑通”一声坐在凳子上,“神仙急了也会杀人,今晚我算见识过了。不过,我保证不会乱说,我只是起床去个茅厕而已,谁是谁非我不清楚,死的人不要找我,活的人也不用担心我,我嘴巴严实得很。” “所以,神仙哥哥,你放我走吧。”她倒是识时务者,很快便认清形势,且知道这屋子里谁才是最大的主子,于是哀哀地看着病少爷,一脸灿烂春花地讨好。 病公子被她一句“神仙哥哥”叫得头皮发麻,捏起茶杯只顾喝茶,不说话。 他极少同外人交谈,说话是耗费肺气的事,说多了他会咳。这等盘问的事一向由玉竹来办,他只是在一旁喝着茶,看戏一样饶有兴味。 “姑娘住在这云来客栈,是要过这混沌街到烁国还是去往赤雪国呢?”玉竹问道。 “我哪儿都不去,我在这儿等人。”大约玉竹谦和却凌厉的气势太逼人,她答得很乖顺。 “哦?等情郎?”病少爷不缓不急的呷了口茶,难得开口。看她愈加泛红的脸不禁觉得有趣,那丫头却怒着眉从腰间取出封信函,暴躁地拍在桌子上,红蜡封口未曾打开,信封上写着:朱清尘亲启。 “我等的人叫朱清尘,雇主说把这封信交给他我便完成任务,可以领到另一半报酬。按说那人也是这几天便到的,说是个带着七个侍卫一个书生的公子,我起初还以为是你,可你只有四个轿夫……” “信我收了,你可以走了。”病公子打断她,两只手指轻巧地从她的手掌与桌面之间抽走了信,动作快得她连看都未曾看清。反应过来才开始嚷:“我只是想拿它证明身份,你这个人,长得神仙模样怎么又是杀人又是抢掠,实在辜负了这幅皮囊,我百里灵歌虽然怕死,可是接下的买卖就一定要完成,不然以后还要怎么在江湖混,快还我,你个无赖……” 那姑娘说着足尖点起,人已跃过桌子,似要从他身后抢那封信。轻功颇好,只是看不出出自哪一家。 病少爷不禁羡慕她,可以毫不停歇地滔滔不绝。他一只手将信飞给玉竹,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扶着额头叹气:“好吵。” “是,少爷。”玉竹应声而起,接了信又落到她身边只一下便又将她的哑穴点住,反剪着双手送到发现她的那个走廊拐角,这丫头却不依不饶又跑回来擂门。 她承认,自己一直都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但这是她的第一宗大买卖,她要誓死捍卫她的 分卷阅读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信誉。只有如此,她才能慢慢完成自己的梦想。 她是百里灵歌,她不能辜负自己的姓氏。 第4章 故人飞鸿 寂静的午夜,恼人的擂门声响彻云来客栈。屋内的两人在浅浅对话。 “少爷,刚才那波黑衣人,似乎跟往常有些不同。”玉竹道,“红刃说,这些人的身手十分怪异,来路蹊跷。” “哦。”病少爷似并不在意。这些年,要杀他的人早已让他分辨不出因何而来。 “门外那丫头……”玉竹犹豫。 病少爷无奈,一挥手“嗖”地飞出三枚金针,齐齐钉在廊柱上。 百里灵歌走近去,顿时笑了。每枚针柄上都有极微小的字,精致飘逸,宛若更细的针绣上去的几点花纹。三个字连在一起是——朱、清、尘。而雇主的确说过,那是个善使金针的漂亮公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便是朱清尘。 屋内,病公子细长的指轻轻抖开那封信,就着烛光,先是意外,慢慢的就读出一丝笑容。 屋外,擂门声再度响起,玉竹隔门道:“余下的一半报酬已在你的荷包里,姑娘可以走了。”他是刚才反剪着她的手时便塞给她的,这姑娘看来除了轻功尚可,其他别无长处,连一点防备的敏锐都没有。 却听朱清尘忽然道:“玉竹,带她进来。” 百里灵歌一进屋就笑嘻嘻跑过来,将一本簿子摊开在朱清尘面前,指着一处空白对他比划。他挑眉,想起她此刻仍哑着,于是指尖在她下颌与颈骨之间轻轻一触,细腻的感觉犹在指腹,她已经开口说道:“在这里签个名字吧,神仙哥哥。” 她变得还真快,这会儿又从臭无赖变回了神仙哥哥。 “白纸黑字,做生意要明明白白,你签了字我也好交差。”灵歌仰脸看着他说。 朱清尘笑:“是否,你的雇主也与你有份契约呢?” “神仙哥哥也是明白人,”她拍马屁时眼睛就笑成一对月牙,从荷包里翻出一张纸,展给他看,“这是替雇主保密的契约,也说明了这次的任务。” 朱清尘皱皱眉,用手指捏过来,“你拿倒了啊,灵歌姑娘。” 原来她除了反映迟钝,贪生怕死,不会武功之外,还是不识大字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雇主要你送的其实不是这封信,而是一个人啊?”朱清尘笑笑地看着她,她拿过那张纸研究半天,“啊?送什么人?怎么会?雇主只交给我这封信而已啊?” “不过,你已经完成得很好,”他笑笑地故意停顿下来,“因为你的雇主要你送来的人,就是你自己。” 朱清尘凑近了,看她瞠目结舌的窘相,深夜被刺客侵扰的疲惫也消散些许,“灵歌姑娘,你的雇主是我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说,你是绯鸽山庄的后人,而我,想要你帮我个忙。” “绯鸽山庄?”一向处乱不惊的玉竹也不禁怔住,她竟是,绯鸽山庄的后人! 大约十年前,是绯鸽山庄的鼎盛时期。 那时候绯鸽山庄名下开设的铺子遍及中洲大陆,几乎每个烁国的百姓都踏进过他们的门槛。因为绯鸽山庄的庄主轻功造诣出神入化,门下弟子也都有着轻灵的身手。而百里庄主祖上又是商人出身,生来便有着经商的头脑和天赋。 于是靠着轻功这项本领经营起替人传送书信与物品的生意,无论是从沧澜海到西北战场,或是从严寒的赤雪国到热煞海中的夏岛,即便快马要飞奔上月的路程,他们所用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周。那样的速度,飞鸟不及。 后来生意做大,渐渐也接些稀奇买卖。这些特殊任务中的信使也都是有着特殊身份的死士,为完成使命,可以舍命。 当然,能让绯鸽山庄的特殊信使走一趟,也定是价格不菲。 后来因为传递的书信中关联到朝野机密,信使经常遭到截杀,信函丢失。为保周密,许多重要信息改为口头传递。于是几年过去,这个使中洲大陆信息无限便捷畅通的山庄便成了天下间保有秘密最多的地方。 很多人抬着银子去买消息,很多人拿着刀去要消息,但都无功而返。只是树大招风,终究还是惹来灭庄之灾,似乎只是一夕间,闻名天下的绯鸽山庄便销声匿迹,众多弟子也不知所踪。据说隐匿在市井之中,却无人真正见过。 这十年里,渐渐也不再有人提起。 只是,山庄里那本记载着世间众多秘密的卷宗在黑市上的叫价却从未低落。总有人在惦记着别人的秘密。而朱清尘希望,那本卷宗里会记载着皇家的秘密,那样他便有可能找到他一直想要的真相,一直在追寻的人。 可是绯鸽山庄与那卷宗的去向,一直都是这世界上的秘密。 如今,眼前竟活生生站着绯鸽山庄的人,叫他不能不有些激动。 而百里灵歌也为这句话惊得浑身一颤,“她,她怎么知道的?” 她是不想人知道的,那是她的秘密,也是隐隐约约一直流 分卷阅读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血的伤口。她从不敢说自己是绯鸽山庄的后人。 “我不是绯鸽山庄的人,我只是个送信的!”灵歌忽然拍案而起,玉竹要拦,却听朱清尘在她身后慢悠悠道:“姑娘出来送信赚钱,不过是为了买一只蓝雀翎羽,只是你可知道,那东西,并非有银子便可以买得到的。” 她立时顿住脚步,谁说绯鸽山庄的消息多,这写信的神秘雇主所知道的也并不少。 “我买不到,难道你就买得到?”灵歌问。 朱清尘挑眉一笑:“我想要,又何用买?”他笑起来,病容都被掩盖,是万花飞落的美。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灵歌口气软下来,她想要蓝翎雀羽,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得到。有时候做梦她都梦见自己睡在一堆美丽的羽毛里,有一头华丽的绯色头发,有娘亲守在旁边,一脸宠爱地凝视着她的睡容,替她驱赶着细小的蚊虫……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用捣烂的桃花瓣和着面糊,搅拌出稀稀淡淡的粉色液体,糊在自己的头发上,她悄悄躲在阿爹的书房外,想等他出门时一眼看见自己。他会惊喜的吧,他会后悔自己冷落了她吧…… 然而她等了许久,久到地上的蚂蚁开始忙碌搬家,头顶阴云汇聚,下一刻倾盆大雨浇在她头上,那些粉色被洗刷下去,只留着粘糊糊的浆糊,一脑袋的狼狈。 门“吱嘎”打开,阿爹看了她一眼,嫌恶地扭头而过。 谁看到那样一个满头邋遢的孩子都不会喜欢的吧。可是为讨那一眼关注一句呵护,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小心思,到头来,依旧是被那个家所拒绝。如今,嗅到靠近的契机,怎能不动心?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呢,神仙哥哥?”她抬头,弯着月牙眼问他。 “带我回绯鸽山庄,找到那本失踪的卷宗。”朱清尘说得很严肃,“览毕便归还。” “你不会是,想拿它做什么坏勾当吧?”她小心地问。 “依你看呢?” 她一个哆嗦,想到方才发生在门口的无声杀戮,小声嘟念:“人不可貌相呢。” “你说什么?” 她咳了声,正色道:“是不是,将那本卷宗借你看一下,你就将蓝雀翎羽作为报酬送给我?” “对你来说,该是笔不错的买卖。”朱清尘道。 思忖良久,她似下了很大决心:“好!我答应帮你!”伸出手,要和朱清尘击掌盟誓,“你不许骗我。” 朱清尘看着她笑,他可不习惯这种方式。玉竹浅笑道:“少爷答应的事,从无反悔。且明天你便会知晓结果。” “明天?怎样讲?”灵歌疑惑地瞪着玉竹。 “因为蓝雀翎羽就在这混沌街上,不出意外,我明天会替姑娘将翎羽取来。”玉竹说话总有三分余地,他的保证,也从来都有着前提。 灵歌雀跃起来:“那感情好,我同你一起去。” “灵歌姑娘,时间不早了,我家少爷也该休息了,其他事明天再说。”玉竹微微含笑,即使拒绝也从来温和,却是恁地不容置疑。 更鼓又响,已是凌晨时分。 第5章 晓梦不觉 “少爷,你看这灵歌姑娘的身份,可有疑点?”玉竹边替朱清尘铺着被子,边轻声问道,“若真能拿到那本卷宗,许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绯鸽山庄的卷宗分为帝王卷,江湖卷,和布衣卷,囊括这世间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这些年来,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姑姑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吧。”朱清尘念起姑姑的名字,忽而心里沉沉的,他唯一的这位姑姑,十六岁那年私自逃出了烁国皇宫,有好些年一直乘着孤舟漂在东边的沧澜海上。据说,她在等一个人。 传说,那浩淼淼的沧澜之下,有着庞大而富饶的王国。 恒帝在位时,沧澜与烁国曾有过一次联姻,那也是仅有的一次联姻,那之前与之后,大陆与沧澜之间再无关联。恒帝娶了沧澜的漓嫣公主,而烁国的长公主凡茵爱上护送漓嫣而来的将军即沫。本该好事成双,奈何,这件事的初始便是彻头彻尾的阴谋,最终也只得悲剧收场。 普天之下,几乎无人不知,恒帝一生挚爱只有一个女子。西北泽国的女帝,他曾经的珠妃。珠妃为复国而修炼秘术操控恒帝,身体被反噬严重,命不久矣。恒帝得知沧澜有宝物名曰银魂珠,可将生魂引入另一躯体,从而起死回生。于是挑起事端,逼沧澜交出珠子。 沧澜公主漓嫣为家国平安,私自出宫,以和亲为名嫁与恒帝,渴望化干戈为玉帛。却在不觉中对恒帝动了真情。以致最后,即便得知恒帝想要的,不过是她眼中那对可救他至爱的银魂珠,也还是甘愿为他堕出灵魂。 整个故事中的人,个个清醒,却偏偏都因一段不能割舍的情而深陷其中,冒死成全。 只是漓嫣不知,她的命早已同即沫牵系在一起,她那抹溶在银魂珠中的灵魂,本就来自即沫。于是她的为爱献身,舍的便不单单是自己的命。那将一切看得 分卷阅读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明明白白的即沫,却也只是笑着说:“只要你想做,怎样都好。” 那是他曾不顾一切爱护的女子,他发过誓,既然她能重新再活一次,便由着她的性子来吧,无论什么,只要她想做的,他便笑着成全。生也好死也罢。 于是那一夜,恒帝取走了银魂珠,便是取走了两个人的性命。在无人注意的寂静角落里,银发的深海将军即沫,化作漫天雪白泡沫,如七月飞雪,纷扬在郢城的夜空。 凡茵长公主却当即沫已回了沧澜,不顾一切追随而去。 长天碧浪,细碎泡沫一直于风口浪尖相伴相陪,孤舟天涯的人却从不知晓。 这样的故事听来浪漫,可十几年的漂泊与等待,会将浪漫渐渐变作苍凉。 恒帝所获银魂珠在送往泽国途中被劫,最终陨落沧澜海,不久珠妃病逝,恒帝亦一蹶不振,一度传出驾崩消息。后因当年自绿珠岛跟随而来的蝶妖华贵妃助他与神鹏使者完成一段交易,从而续了十年阳寿,方才从阎罗殿辗转而归。 而所有这一切,浪漫或苍凉,不过是散落民间的传说,故事的真相已被从烁国的历史中彻底抹去,不论是关于漓嫣即沫抑或银魂珠与蝶妖。凡茵长公主的画像挂在皇室的灵堂里,自她离宫那年起,她在皇室中便是已死之人。皇室宁可当她已死,亦不会接受她背弃家国、追随异族男子而去的事实。 在皇族之中,大约每一个不能冠冕言明理由的消失,最终都将以死亡来解释。 而清尘和姑姑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他离开帝都郢城之后的事。 那是恒帝驾崩之后第三天,是他们浴血奋战逃离帝都的第一站,是宏帝即位的大日子。夜色下的沧澜海是一片暗黑,清尘独自走到海边,站在礁石上,所有生的信念摇摇欲坠。他知道,从此生命不再有支点,一路走下去便是一路的流血牺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盏小小的渔火从远处而来,那样快,竟好似其实是从水下升起一般。小舟是蚌壳形状,舟上人提着一盏灯笼,映得面色粉红,一时看不出年纪。但清尘认得那张脸,同挂在皇室灵堂中的画像一般无二,她离宫时十六岁,距当时已又过了十六年。 “清尘,你长得跟你父皇好像。”她将灯笼递近了,照亮清尘的脸,“我看到属于皇兄的那颗星了,落在了西北,泽之国的方向。”她微笑,声音细细宛如少女。 “你是……凡茵姑姑?” 她点头,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她的手掌湿润、冰凉,好似一尾鱼。 “姑姑怎知清尘今夜会到这里?” “你不知道,海浪也是会说话的吗?”她拉着他的手,眼睛里含着殷殷的笑容,“清尘,你要活下去,总有些事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不同。中洲如此广阔,你可以去找寻你需要的,也寻找需要你的。” “清尘需要的,都已不在。需要清尘的,亦已消失。” “傻孩子,你还那么小……”她浅浅笑了声,“生命怎能停在一个死结上便止步不前。去吧,姑姑会一直尽力帮你。”她松了手,那蚌舟须臾已远。 “姑姑,你可是去了沧澜海国?”他问。 渔火已变作海面倒影的一点星光。清尘眺望过去,心里感叹:姑姑又何尝不是停在了那一个点上无法解脱,不然何以痴痴等了这么多年。可嘴角,已然挑出笑来。 十年之后的今日,再未见过姑姑,却意外地收到她的信,和这特别的信使。姑姑在帮他,帮他寻找那些他需要的和需要他的人和事。 “可据记载,绯鸽山庄的后人,都有着绯色头发,轻功卓绝,赛过千里马,轻过万里信鸽,对方向亦有着先天的辨识,反应机敏,极度灵慧。这姑娘……怎么看都不大像啊。”玉竹犹豫着,沉吟道,“除非……” “除非她是那个诅咒的承受者。”清尘不假思索地道破。 “绯鸽山庄中隔代必出一个异类,发肤与其他族人不同,却与普通常人更相近,”玉竹道,“这样的诅咒者年幼懵懂时便会被家族赶出山庄,不论境遇如何都要独自谋生。” “如此看来,我和她倒是有些同病相怜。”清尘捏着那封信笑。 “少爷少有怜香惜玉的时候。”玉竹起身,点上安息香,“早点休息,明天我去取蓝雀翎羽,少爷在此等候就好。” “不,我还是要先去赤雪国境内走一趟。” “少爷……” “既然有消息说在赤雪国见过她,该就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便是空穴来风的妄言,我也不想错过。”朱清尘抱着头躺下,左耳的承泪安妥地栖在发上,他暗自喃喃,“我一定要找到你,荀桑……” 玉竹垂首,施礼走出来。 天未放亮,公鸡却已开始鸣早。玉竹一直站在门旁,笔直挺立。 在多年前的一次刺杀中,他的后脑被一道暗器所伤,从此再不能入睡。于是几乎每个夜晚他都是守在清尘的门外,合着眼,不出声息地保护他。他的暗器还留在后脑里不曾取出,也不曾 分卷阅读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告诉过清尘,他甚至连他每夜的无眠都一直隐瞒。 而保护他,似乎是他生命里从不需追究因由的使命。 记事起他便在太虚山上跟着师傅不妙子修炼。不妙子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喜欢酒,却从不喝酒,只是倒一碗,摆在面前陶醉地浸在酒香里。 “师傅为何不喝呢?”有时他会问。 不妙子捋捋胡子道:“有些东西太美好,你一直想尽办法想要拥有。可一旦得到后,却渐渐发现它并不似你先前所想的那么好。因为你在不断向往的过程里将它的好一厢情愿的放大了。你错了,却以为是那样东西变了,变得不那么好。 是不是很可笑?所以,太美好的东西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不要有太多妄念。就像这酒,只要闻着就好,享受那份馋着念着的折磨,何必喝进肚里,然后让它变成一泡糟粕。” 师傅说话,也总是不修边幅的。 山上的清修十分寂寥,但五岁那年由七个人送来一个和他同岁的男孩,按常理,他是他的师弟,可师傅说:“玉竹,以后你要奉清尘为主人,一切为他着想。” “为什么呢师傅?”他还是喜欢问。 “有些人为爱而生,有些人为仇恨而活,有些人为享乐而努力,有些人却要为莫须有的功名劳碌。其实没有为什么,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选择不同而已。而你,是要为清尘而活的,无怨无尤才会让自己更快乐。”师傅的酒,香气已经淡了。 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他是被特意挑选上山的陪童,他前五年的所有清修都是为了等待清尘的到来。而这个主子却一直待自己如兄弟一般,多少次生死擦肩,清尘也是每每为他挺身而出的。 所以,他也早无怨尤。 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他不是为了清尘而活,只是为了报答他对他的一份兄弟情谊而活。 屋内,朱清尘侧头看那隐藏在门外的身影,安心地笑了下,短短的一夜,竟也倦得睡过去。他何尝不知道玉竹脑后的伤,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没能找出办法,将那暗器取出来而不伤到他的神经。 炉火温暖,他渐渐入梦。 梦里,是十年前的自己。 十二岁,在帝都的宫中,陪在父皇的病榻旁。恒帝朱河洛,那个世人眼中阴枭冷漠的男人,终于还是倒下去了,因为在泽国的沼气里浸了许多年,身体里一直养着毒,病痛不断。宫里人说,他的父皇早该死的,是当年通过神鹏使者与天神做了交换,牺牲了一个妃子的性命,才换来他额外的十年阳寿。 传说的真假已无从求证,只是,他眼中的父皇,远非如此冷漠。 他是个孤独而坚强的人,十几年来不肯也不敢敞开心怀真正接纳任何人,只是一个人,支撑着整个江山,支撑着无人体会的冷清岁月。 他同父皇极相像,都有倔强的眉骨,锋利的唇角,白皙得憔悴的脸,那是遗传自父皇的病弱。只是他的天性里多了些悲悯和乐观,也只是,多了一些而已。 五岁时,父皇便将他送到远在南方的太虚山,拜在不妙子门下,修习武艺。父皇不多话,他却体谅:他不是嫌弃地把自己支开,只是想要病弱的自己强身健体。一定是如此的。 他相信父皇疼他,不然不会将虹翼护卫送给他,更不会在这当口将他急急从太虚山召回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还是想要见到自己的…… 恒帝已经睡了,他便认真地挥赶着蚊虫,这几个月来父皇都睡在红湖中央的紫竹阁里,一池大红的乌泽花散着浓到不合时宜的香。据说这乌泽花是西北泽国的国花,而那个遥远国度里有一个父皇深爱的女子。 纱帐轻轻撩动,秋风带着愁绪,有丝丝凄凉冷意。端着玉托盘轻手轻脚走来的是守红湖的婢子荀桑。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年纪。 荀桑隔着纱帘冲他招手,他便起身走出去。 这世界上,能这样挥手将他唤过去的人只有三个,死去的母妃,垂死的父皇,剩下的,便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她沉静内敛,眼波里时时藏着心事,却将这心事化作让人纠缠不忘的迷。 荀桑的托盘里只放了一钟茶,清淡的绿色。 “父皇睡了,他醒时我拿给他喝。”他说。 荀桑却道:“这碗茶是给你的。” 那些身子弱又欠休息的话她都不会讲,她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可只一句,他便懂。接过来慢慢喝了,清凉柔润的滋味,是放了止咳的甘草。 皇子与小婢子青梅竹马的故事,寻常却又沉重。而这两人都太内敛,明白不合时宜的事不该做,小小年纪却怀着莫名的隐忍。即便看出是两情相悦,却从来不曾逾矩。 只是场景瞬间转换,他口中还是清甜的甘草味,眼前的荀桑却已披了红盖头,跪在父皇面前,说:“臣妾来迟了……” 他伸手,却只是阻拦着一场空,凭空矗立起的极乐塔,堪堪将红湖逼退。 “荀桑……”他知道,那塔里有一个叫荀桑的少女,守着塔中历代 分卷阅读1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帝王的灵牌日日诵经,永生不得出塔。 “我会救你出来的,等我!” “荀桑!”他喊着,清醒过来,看一眼桌面,自嘲地笑起来,“连玉竹的安息香都快压制不住了。”那是潜藏于心底的魔,是从离开郢城之后便不断重复的噩梦,许多许多遍,痛觉不减。 少年老成并不是好事,那么早便没了追逐的勇气,岂不是错失唯一可以犯错却也是唯一能够快乐的机会?所以,他要用这十年的时间踏遍中洲去寻找,寻找梦里那张青涩单纯的脸。 他要找到她,看到她安好,或者,让她过得安好。 第6章 生之因由 清晨的混沌街,已传来叫卖的喧嚣。 清冷的空气,张口便有白色烟气冒出来。 红橙黄绿四人分别站在门口两侧,看清尘出来,立刻递上那件貂裘大衣。 “少爷,玉竹管家已先去取蓝翎雀羽,吩咐我们陪少爷吃早饭,然后护送少爷去往赤雪国境内。”红刃说道。 清尘点头,穿了貂裘问道:“那丫头呢?” “灵歌姑娘已经在楼下用餐。”红刃答。 清尘下着楼梯,小声问他:“这店里,什么东西可以吃?”昨晚他们吃的便是从中洲带来的干粮,可惜已经再无存货。 楼下的灵歌忽然抬头:“包子还不错哟。” 清尘并虹翼护卫四人和她合桌而坐,她看上去气色颇好,精神饱满。回身对着掌柜的道:“再来五屉包子。” 昨天那店小二已经不见踪影,掌柜还是一副困恹恹不曾睡醒的样子,似乎店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曾知觉。他应了一声,走到后厨,片刻后又走回来,道,“客官,您要什么馅的包子?” “随便什么馅。”灵歌道。 “有什么小菜也切几盘上来吧。”红刃补充。 只一会儿一张桌子便被摆满,五屉包子和六七盘红红绿绿的小菜。红刃先行掀开笼屉,咬一口,有些诧异,于是从当中掰开,中央有一颗小小的瓜子仁。他替清尘试菜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包子,再在每一屉里挑出一只掰开,个个如此。 “老板,这是馒头,我们要的是包子。”年纪小的绿岸忍不住回头道。 掌柜晃悠悠走过来,看了一眼,笑呵呵回答说:“这就是包子啊,包着瓜子的就是包子,没有瓜子的才是馒头。”言语间特意强调了“子”,让人不得不了然。 绿岸眉头一皱要动怒气,被红刃轻轻按住了手。一旁的灵歌大笑起来,“我都说了,什么馅都是一样的,快吃啊,这天气,一会儿就该凉了。”她嘴里塞得严实,说话含含糊糊。 清尘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喜欢吃包子?” “是啊,在饥寒交迫的时候,能有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吃,它有没有馅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美味啊。”灵歌对他轻轻一笑,“神仙哥哥,你一定没有过这种体会吧。” 绯鸽山庄,曾是名动天下的存在,可它的后人却也会遭遇饥寒交迫的窘境吗? 眼前这大咧咧的姑娘,若真是绯鸽山庄百里姓氏的后人,也只能是那隔代必出的承受诅咒之人。而他们对她竟是这样冷漠的吗,一个包子便能够知足的日子,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 “你不吃啊,神仙哥哥?”她突然问。 “等事情都办完,我请你吃世间最好吃的包子。”清尘对她轻轻一笑,他许久不曾笑得这样牵动情感,也许久不曾再给过谁这样需要等待的允诺。 太阳升起,大雪初霁。世间最好吃的包子是什么样的呢? 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混合着混沌街上杂乱的气味。 玉竹在曙光初现时便离开了云来客栈,那时清尘仍在梦中,隔着门尚能听到他深深浅浅地唤着荀桑。 “这样念念不忘,对他来说是苦,可也是最值得的苦。”玉竹心下感叹。他深知,这十年踏遍中洲的艰苦岁月,清尘能够活下来,全因为有着这样的执念。 先帝深受沼气之毒,但这毒却只遗留给了清尘。他自小体弱,五岁便被送离帝都,在太虚山上的那七年,师傅一直为他悉心调理,却也只是治标未能治本。 十二岁那年,先帝忽然急召清尘回宫,走之前师傅搬出透心镜替他彻底查了一番状况。当时玉竹便立在师傅身旁,看到那面银色的镜子里显现出两片翕动的脏器。那是清尘的肺,左右两边都密布着沼气侵蚀过的黑色小孔。 “师傅,清尘应该没什么大碍,现在便可以上路。”卧在床上的孩子攥紧拳头,“父皇这么急叫我,我怕……”他没说下去,却显然已预感到不详。 “嗯,恢复得不错。”师傅收了镜子,替清尘撩上胸口的衣服,“但路上也不要赶得太急,我会替你叮嘱红刃他们的。” 站在一旁的玉竹不发一言,他知道师傅撒了谎。清尘的病情一直在恶化,即使趋势已被减缓,但那些黑点却如发现食物渐渐汇聚而来的蚂蚁,日益增多。 他随 分卷阅读1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师傅一起出门,然后跪在师傅面前,“玉竹想陪清尘一起下山。” 不妙子捏须摇首,“还不是时候。” 于是相处七年的两个孩子含泪挥别,临走时他对清尘说:“只要你需要,玉竹随时都会出现。”事实上,这些年他也的确做到。 玉竹踏在清晨的雪里,步履如飞。 少爷的每一个呼吸都是痛的吧,那两片翕动的肺叶如今大概也都变作完全的黑色了吧。可即便生得怎样折磨,只要荀桑还活在这世上,他就不会轻易让自己死去。可那个叫荀桑的女子究竟是否真的活着,却是件猜不透的谜。 十年前,她从极乐塔中莫名消失。继位的宏帝朱清逸随即下诏,宣布帝妃荀桑已死。 可之后的几年却不断传出她的消息,九年前在夏岛,八年前在泽国,六年前在扶疆,四年前在商州,两年前在帝都,而前些日子更有消息说,她来到了赤雪国。 就这样一路追寻着似虚幻似真实的脚步,他们踏遍中洲大陆。却从未见到她哪怕一爿背影。有时候,玉竹甚至怀疑,那些消息统统都是假的。 可他宁愿少爷一直被骗着,就这么满怀希望地找下去。 因为,即使如何辛苦他都希望他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快乐的机会。 而眼下,他是有着犹疑与顾虑的。绯鸽山庄的卷宗是至关重要的线索,或许,拿到那本卷宗便能查出十年前荀桑从极乐塔失踪的始终,找到她这十年奔走中洲却避而不见的原因。又或许,那本卷宗上会记载着另一个事实:十年前,帝妃荀桑便已死在了极乐塔…… 若如此,他情愿少爷永远都拿不到那本卷宗。 半个时辰后,玉竹已经到了街口那家铺子门口。昨日走了半天的路程,他一人行得轻快。 马胡子仍旧坐在昨日的位置上,身后的门板紧闭,似乎并不打算做生意。他正微弯着腰磨一把雪亮的匕首。觉察到来人脚步稍稍顿了下,而后头也不抬地继续霍霍磨起来,口里粗声粗气道:“今天有喜,不做生意。” “哦?那倒要恭喜老板。”玉竹抱拳,言语温和而真诚,“不知是哪门喜气,在下也好沾沾光?” 马胡子不语,就着磨刀的水开始刮起胡子,那把锃亮的匕首在他的下颚上游走,锋利的刃所到之处,簌簌落下一簇簇红棕色的弯曲须发。 玉竹也不急,静静看他剃须。马胡子手上动作利落,没几下,那张脸已露出大半来,像掩藏在杂草丛中的一块璞玉,棱角分明,闪着微冷的光,也是个倜傥男儿。 “夫人不在吗?”玉竹笑问,“夫人若看到这张脸该不认得了吧?” 这话似触动了他的神经,他忽地站了起来,怒道:“你这个收妖师,到底想要怎样?!” 看来,他早断出玉竹的身份,从那天途经此处买下他的狐妖开始,他便一直担忧着这一天的到来。可玉竹只是摇头,“我不是收妖师,只是恰恰会些收妖之术罢了。” 当年师傅不妙子的收妖术十分高超,可师傅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收妖师。他还记得师傅那一脸鄙夷的复杂神色,“这收妖的把式你们就当杂耍,玩玩闹闹也就罢了,不要拿它当个正经本事。什么收妖师,屁!” 师傅说话,一向糟乱不堪。 他们不是收妖师,可流亡的这些年却是靠着替人收妖降魔赚着大把银两,应对着并不马虎的日常开销。若是师傅他老人家知道,一定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休想伤害绿凤!” 马胡子一吼,一道银光“嗖”地脱了手,闪电般劈向玉竹身后,须臾,那光束又自行回转,向着玉竹后脑而来。 玉竹身形未动,左手轻轻一挥,食指上那枚玉扳指便飞了出去。那只扳指看似寻常,靠近掌心那面却有个小孔,从葱白指节间甩出时,扳指便一节节伸长开去,伸成一只玉笛,每一节上的小孔都可吹出不同的音律。 那玉笛在玉竹手指间飞快旋转,急速而来的匕首便被玉笛搅出的风吹弹开,“咯楞楞”刺在一旁的楠木桩子上。 “何必做惊弓之鸟,我们只是路过而已,劳你昨晚便开始费心了。”玉竹手势一收,玉笛已回了食指上,仍是枚普通的扳指模样,“听说混沌街尾有家杀手茶馆,茶馆里有六个伙计昨日夜里在云来客栈失了手,都已当场服毒毙命。” 马胡子脸色一青,也并不否认,齿缝里冷哼了声,“虹翼护卫果然名不虚传。” “查得如此清楚,看来云来客栈对面那家‘消息铺子’你也光顾过了。”玉竹道。 能知道虹翼护卫和他的名字,这家铺子的消息也算准确,只是显然,即便有着怎样庞大的信息网,他们也不可能查出清尘的来历。因为正一直努力抹掉这一切的,是当朝的帝王。 “玉竹管家也果然稳健聪明。”马胡子冷笑着道。 “可巧,今早我恰巧也去过那家铺子,小老板给我讲了个故事。不如,我就免费将这故事也说给你听一听?”雪势已经缓下来,两个人 分卷阅读1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身上却已落了层层叠叠的白,玉竹干脆一撩袍子盘膝坐在地上,“故事有些长,我还是坐下来讲,老板不如也坐下来听?” 马胡子眉头一皱,似不耐似慌张,又似,隐隐的悲伤。 第7章 蓝翎雀羽 十年前,中洲大陆上最强大的烁国,驾崩了位传奇帝王,那便是孤傲而阴冷的恒帝朱河洛。那一年,帝都郢城起了场悄无声息的变乱。 北方的诸侯国赤雪得到消息,趁烁国无暇北顾,悄然起兵,斩杀驻扎在赤雪的上万精兵,从此独立。那场血流成河的兵变,是赤雪皇族这些年来缄默不谈的隐痛。那万余人,并不是非死不可的。 宏帝元年深秋,落雪城。 高耸城墙上是戎装待发的赤雪王族,大世子子风,小世子子月,王侯将相一众若干。城墙之下,万千将士群情激越。 这批将士是天子所派,驻扎在诸侯国赤雪已有八年。很多士兵已在当地娶妻生子落地生根,虽然籍贯在烁,却已是半个赤雪人。此番将这些驻扎军悉数召集至此,说是截获消息,帝都郢城叛乱,局势严峻,世子子风欲带这万人前往帝都勤王。于是,众将士以最快速度集结到此,不疑有他。 然而此刻,城墙之上那着赤金铠甲的人却不急不缓上前两步,他扶着墙垣俯视下来,声音穿越在千万人上空,“这八年来,你们所食所饮,皆是我赤雪的百姓所产,若要勤王,也该勤的是赤雪的王族。我召集你们来,是想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投靠赤雪,助赤雪独立成自主的国,与你们的家人留在这里繁衍生息;或者,举起手中刀枪,完成你们驻扎在这里的使命,与家人骨肉从此对立分离。” 那是大世子子风,他的眼自盔甲后露出,冷冷扫视着城下忽而变色的士兵,他们交头讨论,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茫然失措。却有将领仰头骂道:“原来骗我们来,是劝我们倒戈,同你一起密谋造反!”他冷哼一声,转头喝道,“今日谁敢放下武器归降,我便先杀谁!” 有人举起长枪呼喝:“绝不背叛!”于是城下齐齐举枪,呼声渐高。 子风淡淡一笑,他伸出一只手,一名妇女被捆绑着推送过来,眨眼间手起刀落,女人被丢下城墙,城下瞬时安静下来,那带头将领已赤红了眼。从城墙上飘落而下的,是他的妻,一路鲜血泼洒如纷扬落花。他眼睁睁看她跌在地上,躯体散碎像柔软的沙包。 然而他不惧,愈加咬紧牙关望上去。 城墙上传来子风毫无感情的语声:“你们个个,都如霍将军这样无情吗?” 冰冷的叩问飘荡在寒凉夜空,带着血色的恐吓与蛊惑。不知何处已有人颤抖着俯身,将长枪慢慢放在地上,霍姓将军猛然回头,只听哗啦啦一片弃枪声。他背后那曾抵挡暴风骤雨的密林,折腰倒伏一片。 “你们?!”他气结,悲愤从眼球中突溢而出。转身间看到城上人退后几步,一挥手,一整排弓箭手已弯弓搭箭瞄下来。 “这样的降兵败将,我亦不要。今日你们既可舍弃生养自己的烁,保不准哪一日也会背叛赤雪,效忠他人,那赤雪再留你们又有何用?”掩在重重弓箭手之后的人冷冷说道,他身后穿银色铠甲的少年矛盾地望着他,在万箭齐发的那一刻转过了身,不忍再看。 城墙之下,箭矢密密麻麻如疾风骤雨,这猝不及防地转变让人来不及顿悟,长枪尚未握回手中,箭已封喉。千万人的挣扎哀嚎将这座城变成修罗地狱,血水飞扬,像于深秋之际忽然盛开一地的繁花,花的根部是一张张愤恨不甘的面孔。 天空飘起雪来,那是那一年落雪城的第一场雪。落在深秋,飘了满世界的绛红。 “哥,何必如此呢……”银甲少年艰难转过身,话未说完,便见一只红缨枪从城下直直飞来,如生了翅膀一般飞上高耸城墙,穿雪破风,呼啸而至,“噗”一声扎进金甲男子的胸膛。 “哥!” 喊声起,人已自墙顶栽落,落进那堆叠如山的尸海之中。尸堆中一个人扬起脸来,抹了把满脸血水,露出满意的笑。而后直挺挺倒下,那一双鼓凸着悲愤的眼却始终睁大着。 当夜,赤雪派了大批人手在千万人的尸海中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世子子风。而那一夜,赤雪正式从烁国剥离而出,自立王国。一月后,十三皇子子月即位。 那夜城下的万千尸首被搬运到烁国与赤雪的交界处,挖了一条绵延百里的壕沟,才掩埋得下。然而众多怨魂聚结,渐渐便引来了牛鬼蛇神,在其上逡巡不去。混沌街也便因此而生,日益成今日繁华之势。 五年后,赤雪与西边邻国比俄纷争不断,战事频传,百姓凄苦。子月无奈,选了最便捷的平稳局势的方式——再次归顺。臣服于烁国脚下,便与比俄算是同侍一主,由宏帝修书调和,一切纷乱迎刃而解。 及至今日,天下太平。 混沌街内的鬼神滋事或是不法生意赤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罔若未闻。因赤雪王族对这条街上的怨魂有愧有畏惧。那是夜夜萦绕的梦靥,是笔清算不起的债。 分卷阅读1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玉竹将那段历史悠悠道尽,而后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脸色青白如雪雕的男子,“不知看到亲弟弟又将家国拱手让与烁国,你会怎么想呢,子风殿下?”他一顿,又道:“更不知夫人看清殿下面目,认出你便是当年那嗜血无情的人,会作何感想?” “你说的这些,我已经全不记得了。”咬牙低眉,他在说服自己。 玉竹叹息:“其实在下来,并不想揭人旧痛,也不想替脚下这万人将士报仇,在下只想取一样东西,还望慷慨相赠。” 子风皱眉,他已身无长物,而面前的人显然不是冲他而来。 “你要什么?” “夫人的蓝雀翎羽。”玉竹道。 “又是这个?!”子风怒目,“就知道你们这些收妖师惦记的定是绿凤的翎羽。”大约这之前已不止一人对他们有所觊觎,所以他才早有警觉,又买凶行刺。“要么,杀了我,要么,立即走!”他低低道。 “相公。” 落雪裹着一缕清香,一袭绿袍从街的另一头款款走来,臂上挎着竹篮,里面鸡鸭蛋肉很是丰盛,还有一壶封着红绸的好酒。 “哟,又是这位小哥,”走近了,美妇笑着道,“正好今天撞上喜事,不如一起喝一杯。” 玉竹笑:“在下不喝酒,只习惯闻闻酒香。不知夫人的喜是指……” 美妇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小腹,隔着绿袄温柔抚摸,她抬眼,望向她的相公,一脸知足甜蜜,那一刻这荒诞杂乱的混沌长街已变作绿水人家绕的田园美景。 “的确是大喜,这杯酒即使不喝,也要敬上一杯。”玉竹说话,总是谦和而真诚。 美妇伸手推开门,将他让进屋内,“地方狭小,不要见怪。”一旁的子风始终沉默不语,他搀着她,步步小心。 屋子的确狭小,却归置得整齐干净,暖炕上摆着小小的红木桌子,美妇回眸对她的相公道,“我去厨房把菜炒了吧,你陪这位小哥坐坐。” “你身子不方便,我去。”子风拿起地上的菜篮便去了厨房,临走忧虑地瞥了一眼玉竹,玉竹却只是对他微笑。而那叫绿凤的美妇人亦在温柔地笑,她了解她的男人,知道他一定会替她去。她要支开他,是那么容易的事。 “其实,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子风走远,她便从暖炕上走下来,站在窗前能望到院中小厨房的方向,“可是你要的蓝雀翎羽,我不能给你。” “夫人是十年前便拔了它,将它用来封印子风殿下的记忆?”玉竹见她点头,不禁叹息,“这样的牺牲,倒叫我为难。” 眼前的女子,在他第一次经过这里时便知道她是一只蓝雀妖,一只失了妖力的千年妖。 雀妖的灵力都集中在那只尾羽上,一旦尾羽被拔,便只能做同人类一样寿命短暂、受着生死制约的普通生灵。而她却甘愿,将凝聚了千年修为的翎羽化作一把记忆的锁,锁住那人的不堪过往。 “我只是一只被养在宫中许多年的孔雀,生活在巨大的笼中,供人观瞻。有一日子风走到百禽园,却将笼门打开,放了满园珍禽。他说:有观禽鸟的时间,不如多想想江山。他见我栖在枝头不肯飞走,忽然抬头一笑:怎么,你想留下来陪我一起设计天下? 于是我便留在了百禽园,不再被锁在笼中,而是自由来去,不受拘束。子风他偶尔来园中走走,却总是满怀心事,眉头深锁。不错,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也是个胸怀抱负的人。他不想居人之下,他想与宏帝一争雌雄。 那天他站在城楼上,一挥手万箭齐发,城下万人的首领一柄长缨射向城楼,混乱间,子风被刺中,从高高的城楼上摔落,跌在万千尸海里。便是那一刻,我贴着城墙低低飞过,在夜色里偷偷拾起了他。 然而醒来后,子风总是沉溺在痛苦与梦靥中,他性子有些转变,也忘了许多事,却独独记得那次的屠杀。他恨自己的无情毒辣,常常绝食自裁。那个枭雄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而悲伤的男人。 我决定让他抛弃这份自责,我要让他遗忘,做一个全新的人。于是用翎羽锁了他的记忆。 后来混沌街渐渐繁荣,他便带我到这街上,安静度日。 实际上,这里对我们来说再适合不过,在这里即使再特殊,也只是普通的存在,不惹人注意,日子过得平淡真实。 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取走那只锁,我不希望他记起来。” 美妇说完,回头看向玉竹,双颊上已泪水涟涟。 孔雀,是最骄傲爱美的珍禽,她却与他守在这寒冷国境,住着简陋的土屋,素颜粗茶,玉竹不得不动容,“千年造化,最终却只做个凡人,难道不会不甘?” 绿凤笑起来,“他死了,只剩我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才是最大的不甘吧,”她的手不自觉便又抚上微凸的腹部,“况且现在有了他,我们做最普通的一家人就够了。” 玉竹莞尔,自己倒了一碗酒,深深吸嗅,点头道,“好酒。”然后留下锭金子放在桌上,“先留下月子钱, 分卷阅读1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夫人的喜酒在下尝过了,也就不再打扰了。” 绿凤感激地颔首。她知道,只要这人想,莫说是蓝雀翎羽,便是她这只雀妖,他都可以收入袖中。 玉竹走出那间矮屋时并无失望,他知道少爷若在,也一定会如此选择。 即便对自己的目标有着怎样渴切到达的愿望,也不可以,为此将他人的快乐剥夺。 “玉竹管家,请留步。”沉沉的一声,从身后传来。玉竹回头,便看到不知何时已从小厨房走到街心的子风,他手里执着一支手掌长短的羽毛,暗深的蓝色,羽尾交汇那一圈如蓝黑的瞳。“你要的东西,拿去吧。”他道。 沉稳如玉竹,也还是怔住了。他不禁纳罕,眼前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隐忍。 “原来,你从来未曾忘记……”玉竹感叹。 “是,即便是这蓝雀翎羽,即便是绿凤每天喂我吃淡化记忆的前尘散,也都无济于事,那夜的场面历历在目,越想忘便越清晰。”他恨从前的自己,可是,已经永远摆脱不掉了,他冷笑,“或许,这便是业报。那些怨魂不想让我忘记。索性,就搬到这里陪他们好了,而绿凤是妖,在这里也能过得自在些。” “这样假装忘记,也是件辛苦的事吧。”玉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亦是情种。 “比起绿凤的付出,我做的又算什么。”只是假装没有恶梦,假装相信那些药真的是强身健体的补药,假装,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顿了下,忽然笑得很真诚,“其实,今天你若强取,我会和你拼杀到底,但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所以,我甘愿把它送给你。反正,留在我的身体里也不曾起过作用,它也不能再长回绿凤身体。” 玉竹动容,摆手推辞,“我答应过夫人,不会取走。何况天下又不止这一只千年蓝雀妖。” “拿走!”子风强硬地一推,脸上似有怒容。 玉竹领会,这并不是假情假意的客气,而是江湖儿女直白的义气。他的豪气不减,但他不知道,其实不知不觉中自己已从那个绝情暴戾的子风殿下蜕变成另一个人,那潜移默化的力量正是来自那只温婉的蓝雀妖。 空气依旧夹风带雪,玉竹将那支精致的雀羽握在掌心,掌心里似传出绒绒暖意。 子风是怕他将绿凤当作雀妖收降,才瞒着她请了刺客夜袭云来客栈,而他那终年浓密到遮住面貌的胡须,也只是不想让她看清那张脸,而时时想起他狰狞的一面。今日本打算拼死一战,所以剃了须,打算让她最后一眼能看见完完全全的自己。 所有一切,都为对方想得周全。点点滴滴里都是为对方幸福而做的努力。 这样相爱的一对,无论是人是妖,无论有着怎样的过往,也都是值得艳羡与成全的。 玉竹唇角弯起,足尖在落雪中轻点,向着那顶素色软轿行去的街尾追赶过去。 第8章 落雪成殇 那顶素色软轿起早便从云来客栈出发,掌柜仍旧坐在柜台后面枕着自己的双下巴昏昏欲睡。很让人想不通,这样的脑袋如何能灵光起来。 轿子在晌午时分便出了混沌街尾,进了赤雪国境内。 抬轿的四人步履稳健,轿前跟随的白衣公子却换作个红袄丫头。那丫头步伐轻盈,走过之处只有浅浅一层足印。她一路搓着手,脖子深深缩着,像一只午睡的母鸡。 空气中忽而响起异样的震动,右边的红刃伸手一抓,一只灰色信鸽落在掌心。他取了竹筒里的条子,对轿内的清尘禀道:“少爷,青蓝紫他们就在前方,探访到荀桑姑娘踪迹。” 轿帘猛地被掀开,美貌少年从轿里跃出来,一身黑亮的貂裘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分分明明地耀眼,“我们弃轿赶路。” “少爷,玉竹管家已吩咐不可以行得太快以致颠簸,更何况要弃轿呢?!”红刃急了,“这风雪天……” 清尘从怀里摸出玉竹留下的琉璃罐子,拧着眉倒了满掌的药,仰头塞进嘴里,吞咽下去。 “这样可以了吧?”他又调皮地笑起来,“别担心,没见到她之前,我不会死。” 他是不会死,可冷风灌进胸口,呼吸便被冻结,一起一伏都是抽拉扯拽的痛。怕被担忧,于是连咳也生生忍住。一用力,向着前方发足狂奔——早到一刻,便多一份相见的可能吧。 四人无奈,只得弃轿跟上,那丫头也轻巧跃起,此时又好似只春燕。 “喂,你们少爷有病啊?”她小声问着红刃。 “灵歌姑娘,风大雪寒,总迎风张着嘴巴容易受凉。”后面的绿岸又忍不住,他是七人中嘴巴最毒,句句噎人的一个。这已算是对尚不甚熟悉的灵歌留足面子,否则他定是毫不留情回应一句:“你才有病!” 虹翼护卫七人,手足相称,性子却个个不同。红刃老成稳重,橙天外冷内热,黄觉大条粗心,绿岸满嘴滚刀,青鸾是唯一女子,果敢直率,蓝芜稍许风流,紫拓还是天真孩子心。 “哦,”灵歌应了声,忽然背过身来,倒退着行走,她面 分卷阅读1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向着绿岸,一脸诚挚,好似并不是与他作对地笑起来,“这样可以回答我了吗?” 她倒退而行的速度也不慢于其他四人,绿岸第一次被人噎到,沉默着扭头,看向路边挂了满树冰柱的雾凇。 半个时辰后,四人都已满头大汗,清尘半跪在雪地上重重喘息,他的脸煞白,呼吸时有呼呼的风声,像喉咙间结满了丝。这样长时间的运用轻功,他已体力不支。 灵歌举头望着城门上的大字,眉头纠结。她不认识这几个字,但她从这飞舞的笔画中仿佛看见数年前一场惊天动地的屠杀。 “落雪城,就是这里。”红刃道。 地上的清尘闻言便似又有了力气,忽然站起,向着城门快步走去。仿佛只要前方有那个身影在召唤,什么样的痛都可以瞬间麻木屏蔽。可他终是没能忍住,一连串地咳起来,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遮掩,脚步却不曾停下来。 一只绿色鹦鹉迎面飞来,速度却明显滞慢,未能飞到他肩头已扑簌簌掉落在清尘的身前,雪地里顿时晕开一滩红。他瞬时收了脚步俯身捧起那只鹦鹉,放在耳边,似在听它低语。剑眉急剧抽动,星目中颤动着怒火。 一旁的红刃也不禁悚然,少爷这样的表情,从十年前离开帝都那夜起,便再也不曾有过。而他的心也在不安颤抖,那鹦鹉,是他送青鸾的礼物,青鸾给它起了名字,叫小绿。 “少爷……”红刃迟疑,那只鲜绿鹦鹉已耷拉下脑袋,清尘不发一言,双手一合,那鹦鹉便化作绿色飞烟,飘进他的袖口。左耳上的承泪,悠悠晃荡。他虽和玉竹一样精通收妖之术,却极少亲自出手。那样耗费力气又难免伤怀的事,他是不愿做的。 更何况,他不想“承泪”再吸收更多的妖气。 承泪是清尘离开太虚山那年师傅不妙子赠他的礼物,青翠欲滴的坠子,本是一对。后来他将右耳的一只送给了荀桑。承泪可以收纳妖气,并积蓄净化成纯净的力量。两只本是一体,不论相隔多远,其中一只吸收了妖力,另外一只也会得到相同的力量。 这本是对主人大有助益的事,尤其是如清尘这样体弱的人。但他不想要这份额外的保护,因为冥冥中总有直觉,这股纯净的力量越是强大,荀桑的气息便会变得愈加微弱。 他不信直觉,但与荀桑相关的事,每一件,他都宁愿小心地当真。 他不轻易动用承泪的纯净力量,除了那次,替玉竹驱除火蚕王的剧毒。玉竹于他来说太重要,这种分量,不可以拿来衡量比对。十七年的相识相处,共历了太多的艰难险阻,他只知道,生死关头,他不会放弃他,他会竭尽所能救他。 就像这些年来,玉竹全心全意地保护着自己那样。 落雪城是赤雪国的都城,进了城门便是风雪中依旧繁华喧嚣的街市。 人们已习惯这样的气候,于是也并不觉得恶劣,街两边都是支着顶棚做生意的普通百姓。与混沌街不同,这条街上有着浓重的新年将至的氛围,现场题写对联的穷酸秀才,挑选喜庆绒布假花的姑娘,吹糖人儿的老人和一群堆着雪人的孩童……林林总总的热闹声色,这才是真正的俗世景象,冗杂却亲切。 灵歌吸吸鼻子,小声念叨,“是啊,已经腊月了呢。”很快就要过年了,今年的年不知又要在哪里度过,会不会还是孤单的一个人,坐在屋顶看万家灯火,看那团聚的袅袅炊烟…… 无人注意她悄然落寞的感慨,清尘已奔到一道青砖围墙外,猛地推开斑驳的红漆门,进到院内。 这青砖小院开开合合几个纵深,从外面看很是寻常,内里却是一片别有洞天的大宅第。只是冷冰冰没有丝毫烟火气,像是荒废已久。 坊间曾流传过一个故事,说赤雪曾有一个名门望族,家主于一夕间都消失无踪。仆人进到主人居住的后院查看,也都没再出来。老人说,这世上有着通往地狱的入口,它隐藏在尘世之中,与普通的山川大陆并无不同,却于不知不觉间将人吞没。 进到第四道门时,走在最前面的清尘忽然止住了脚步,重重咳起来。 面前是一片开阔却荒凉的庭院,荒废许久的小莲塘上结了一层冰,冰上又落满了雪,雪上是杂沓的脚印,压住脚印的是几具横陈的尸体。有血凝固住冻成绛紫色的冰坨,却仍难凝住那呛人的血腥。 他不喜欢血腥气,只要闻到,便会可恶地咳起来。 “少爷!”一个女声自角落里传出,应声踉跄走出个青衣女子,长发束在头顶,一副干练冷峻的摸样,“青鸾无用,没能守住荀桑姑娘!” 虹翼护卫之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先帝能够破例选中她,可见造诣天赋定不一般。然而,她已受了重伤,左手用力按在胸口上,生生将伤口里的血逼进体内。她知道少爷不喜欢看见血闻见血,只是如注红流仍不可抑制地从她指缝里涌出来,浸得青衣斑驳。 “你别说话,”清尘的眉头仍在颤动,回身对红刃道,“快替她疗伤。” “少爷,”她倔强地伸手挡住了红刃,“青鸾知道 分卷阅读1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没用了,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只想等少爷赶来,蓝芜和紫拓去追杀手了,留下青鸾追踪荀桑姑娘,只是青鸾追到这院中时遭到伏击,将荀桑姑娘的线索再次丢失了……”她单膝跪在清尘脚下,青色的剑插入雪里,支撑着身体,“请少爷责罚。” 清尘也蹲下去,将自己的貂裘大氅披在青鸾肩上,整个将她包裹起来,拥在怀中,“你要说的话,小绿已经替你带到了。”他的眉心里似要挤出鲜血,“青鸾,你有什么愿望,我穷尽所有也会替你办到。”他不会骗她,说她还会活下去这样的谎话,她这样的战士,是要走得明明白白的。 青鸾微笑:“青鸾只希望,少爷不要为我的死伤心,这些年,能够跟在少爷左右为少爷出生入死,是青鸾最幸运的事。本以为虹翼护卫会是冷血无趣的差事,可是有你这样的主人,为你做什么事都是那么甘愿而快乐。”她看着清尘,笑容狡黠,“青鸾心里的秘密,少爷一直都知道的吧?” 清尘的喉结艰难吞咽,说不出话,也只能点头。 这个从十二岁开始便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女子,其实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啊。她喜欢他,他怎会不知道…… “好兄弟们,”青鸾转头,对着红刃他们四人招手,“把我的青鸾剑锻造到你们的剑里去吧,我不想这么好的剑被浪费,更不想,你们忘了我……” 红刃在身后,用力捏住她的手,只是不语。他心里那份情,或者已永远来不及讲。 她就那么窝在有着清尘体温的温暖貂裘里,满意地合上眼,轻若无声的说,“少爷,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一直都是那么喜欢苦中作乐的人,好像脸上笑了别人便看不出你心里的苦,青鸾想你替我讲一个笑话,让大家都笑着送我离开。” 清尘挑了唇角,淡淡苦笑,“好,我讲给你听。” “有一个女孩子,她左边胸口上被刺了十几剑,却将血用力逼进伤口里,她还说自己不疼,可笑吗?更可笑的是这样笨的人居然是先皇亲自赐封的虹翼护卫……” 青鸾的唇角弯起美妙的弧度,面容在落雪中渐渐凝滞。 背后的四人个个手上握出青筋,脸上却配合地挂着笑容。只有红袄的姑娘,抽噎着泣不成声。 清尘站起身,抱着青鸾向院外走去。 只有这一次,他忽然不那么急切地要去追逐荀桑。他忽然觉得无力而悔恨。 凭什么,为了自己的追逐,要将身边的人一次次推入险境,甚至是,这样血淋淋的死亡!? 风声如泣如诉。这是第一次,他直面这样钻心剜骨的死亡。 虹翼护卫的七人,跟随他已经整整十七年,从五岁被送去太虚山时起,父皇便将这尚且年幼的七人组合送给他,一路护送他上山。这样如影随形的七个人,像是一双翅膀,随时都可以列阵张开,保护着他。 这些年的东南西北踏遍,无数次历经劫变,他看惯他们的强大,怎知竟会有一天,这其中会有人先于他这样病在深髓的人死去…… “少爷!”惊喜地喊着,奔进两个人来,分别是蓝芜和紫拓,他们追了一段,刺客却忽然遁形,于是又循着青鸾留下的记号,一路找到这里。看到庭院中央燃着一朵巨大篝火,烈焰正焚去娇颜,已瞬间了然一切,“少爷,我们来晚了。” 只是沉重的一句,但清尘知道,他们每个人,心头都燃着这样一把火焰,于严冬寒雪中炙烤着心脏,痛,但只能隐忍。因为他们怕,太明显地表现出痛,会让他这个主人愈加痛苦。 他们总是,将他守护得那么小心。 “那些刺客,还是那个人派来的吗?”清尘淡淡问。 “是……”蓝芜答,“本来我和紫拓不该留下青鸾而去追踪,但那些刺客说,他们手上有荀桑姑娘一直不肯告诉少爷的秘密,关于她当年嫁与先帝的真相……”他声音渐小,因为知道,这是少爷最不愿提起的一段往事。 “哦。”清尘却只是这样应了一声,他望着院中熊熊的火对他们六人说,“你们走吧,此后不用再跟着我,其实我早已不是殿下,也并无什么主人的身份,你们的忠义早已表尽,我现在不需要了。” 他为着追寻一个渺茫身影而活,但他不想他们六人为着他而活。他们本该,有着更加鲜活的人生,他们该为自己而活。 整齐而闷顿的声音,六个人已跪在他身后。 红刃红了眼眶,“我们对先帝有过允诺,七个人要至死追随。”其实到如今,已远非只因一个允诺的束缚,多年相随,生死边缘的相携相护,或许不觉中已超越了忠义的界限。 “其实,即便死了,我们七个人还是会一起留在少爷身边的。”那六人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瓷瓶,红橙黄绿蓝紫六色,瓷瓶用细绳系着,挂在脖颈。 庭院中火已渐渐熄灭,雪白中留下一方黑色焦土,和一捧青白的灰烬。 红刃起身,将那灰烬捏了些许,放进红色瓷瓶,小心盖好。其他五人也都悄然依行。 “这是我们七个的约定 分卷阅读1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不论谁先走了,都要以这样的方式归队,或许下一个被装进这瓶子的是我,也或许是绿岸、橙天、黄觉、蓝芜、紫拓,但无论是谁都好,我们七个,还是会聚在一起的。”红刃道,“所以少爷,如果有一天你手中只剩下一只瓷瓶子,里面装着我们七个的骨灰,到那时你便可以随手抛开我们,任意将我们赶走了。但在那之前,我们永远都是你的虹翼护卫!” 清尘背对着他们,微微仰头,无常的雪,又大了起来,落在眼眶里,冰凉湿润。他重又披上那件墨黑的貂裘大氅,上面仍沾有青鸾的鲜血,他却意外地没有咳起来。只感觉到一阵温暖的香甜。 “走吧,我们去街上的茶馆里等玉竹管家。”那个红袄的丫头走过来,拉着清尘的袖子,她的双眼已红肿如腊梅花苞,脸上那两抹红晕更加突出,她仰着头看他,眸光清澈。 “还有你,等玉竹将蓝翎雀羽带回,你也走吧。”清尘淡淡。 她一愣,吸了下鼻子想要再问,却只觉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起来。 刹那间,大地轰然塌陷,清尘和那块土地一同坠落下去,那个正扯着他袖口的丫头也随他一起跌坠,像被流沙吸入了地穴,迅即不可逃脱,头顶的天地迅速弥合,只留几声嘶喊空洞回响:“少爷,少爷——” 第9章 杂生鬼蜮 “嘶——”灵歌摸着手背上被擦破的伤口,抬头环顾周遭。 这是个奇异的世界,远处正轰隆隆发出巨响,山丘样的冰块从天空掉落下来,在地面砸出巨大的坑洞,天上的云是浅灰色,也好似随时都会变作一块冰,重重砸下来。 太阳躲在云层后,光芒黯淡。 地面一片空旷荒芜,没有人家,甚至没有生的气息。 一旁的清尘已站起身,他的齿缝里哧出了一声冷笑,“他已经觉得,只是杀了我不能填补他的恨意了吗?” “在说谁?”灵歌也拍拍尘土站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清尘不愿说话,沉着脸迈步向前。他忽而明白这一切都是圈套,青鸾所追的那抹荀桑的身影只是诱饵,那个人,只是想让他堕入这个世界。呵,那个人,不是一向不屑这些神鬼妖魔吗,竟也会着意去寻找有着通往这世界入口的地方。 那座荒废的庭院……难道那传说中消失的名门望族便是堕入此间? 他沉思着忽然顿住脚步,面前有一摊白骨,数十具骷髅交叠在一起——果然如他所想。 “啊,”灵歌跳着脚叫起来,拍着胸口抚平气息,对着白骨鞠了一躬,说,“阿弥陀佛,打扰打扰。”然后小心翼翼绕着走过去,却又忽然拽着清尘道:“还是有人在这里的,那么说,再往前走,就有可能找到人家问问路了。” 清尘深吸了口气,继续前行。 这里的空气比雪国更加凛冽,头顶的巨大冰块不停掉落在不远的身边,震得大地悠悠发颤。他的呼吸是痛的,但他的心中更痛,这世间再没有比绝望更可怕的情绪,他现在已被绝望的情绪所攫住。 他知道,这一次同往常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平行于正常人世的世界。那么,他便永远无法再见到荀桑。 永不能再相见……疾步如飞中,他剧烈一咳,胸中千疮百孔的痛,口中一缕咸涩,唇角流出血来。 天空中那轮太阳仍不曾偏移半分,但他们似乎已经奔走了很久。 灵歌抬头,疑惑不解:“难道那太阳是画在上面的不成,都不会动的吗?” 清尘终于慢下脚步,他实在已经走不动,昨夜那短暂的睡眠,加之今日不曾停歇的劳顿,如今已疲累到感知不到自己轻飘飘的身体。 “呵,其实这样未尝不好,他们六个和玉竹也可以不再为了我的存在而辛苦。” 他看向灵歌,忽然歪起嘴角邪邪一笑,“只是连累了你,或许要和我在这里白头偕老了。” “啊?”灵歌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双颊又泛起红来。 “你知道为什么太阳半天都不曾移动角度吗?”清尘索性找了一块巨大的冰,倚靠在上面席地而坐,“因为这里,并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世,这里是,杂生鬼域。” “杂生鬼域?”灵歌凑过去,挨着他坐下,“和那稀奇古怪的混沌街一样吗?” 清尘摇头,道,“你知道地狱吗?” 地狱之所以是人人惧怕的灵魂受苦之所,不单单因为那里的各种极苦,更因为那漫长无止境的时间。第一重地狱的一日其实是人间的三千七百五十年,逐级往下,倍数增加。在没有尽头的时空里,日日煎熬,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而杂生鬼域,是存在于地狱和人间交界处的世界。堕入这里的可能是灵魂,也可能是活生生的人类。这里的一日,是人间的三百六十五日。终年气候诡异,冬日堕冰,夏日流火,春秋则飞沙走石。 这样的气候下,这鬼域不得不荒凉。 但杂生鬼域与人世通连,这一重内一定会有回到人世的出口。清尘方才的急速奔走便是为了寻 分卷阅读1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找那样一处出口,但他深知,即便找到也并不意味着可以安全离开,因为在没有跃入那个洞口前,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通往繁华人间,还是,通向杂生鬼域的下一层。 “是这样啊,”听完清尘的解释,灵歌又抬头望了四周,“这里荒无人烟,是不是意味着,来到这里的人,要么回到了人世,要么又掉入了更深的鬼域?” 清尘点头。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大有希望。”灵歌忽然兴奋起来,“先来补充能量,然后去找出口。清早就出发,现在应该已经快黄昏了吧,肚子好饿!”她说着便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包得严实的纸包,七手八脚打开来,里面是十几个包子。 “那,我看你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她捧着纸包送到清尘面前,“不用客气哟。” 她的语调已恢复了欢快,似乎充满了乐观的斗志,好像随时都看得到光明,或者说,她从未被眼前的黑暗笼罩了心智。 简单的人,总有简单的睿智。 “这包子……”清尘皱眉。 “云来客栈的包子啊,今早点的几屉包子你们几个都没有吃,我一向不浪费粮食的,所以就打了包带在身上,”她对他笑,“说起来,你早上就没有吃过东西呀。” 清尘咬着瓜子陷的包子,看着坐在他旁边狼吞虎咽的丫头,忽然记起她说:“在你饥寒交迫的时候,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就是世间最大的美味。”于是忍不住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让你对包子情有独钟?” “啊,”她顿了一下差点被噎住,用手掌飞快拍着胸口,嘻嘻一笑,“很早以前的事呢。” 真的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不记得去回忆起。 其实她是个贪婪的人,那些苦的痛的都想方设法遗忘,甜的美的却没完没了的想起。 那段往事,她自己都极力规避,更不曾对人提起。可是眼前的男子,她会很乐意地讲给他听。只是愿意,没有因由。 十年前她七岁生日的那天,终于还是被赶了出去。 “离开绯鸽山庄,永远不许回来。”这是父亲对她说的唯一一句生日祝福。 她没有怨言,背着自己腰间的小包独自远走。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因为她是传说中隔代便会出现的,继承诅咒的人。她的存在,一直是山庄的阴影。父亲能够留她七年,对她来讲已经是恩惠。 她没有兄弟姐妹们那样引以为骄傲的绯色头发,没有爹娘疼爱,也不曾有欢乐无邪的童年。在山庄的七年里,她像一个透明人,被放置在最隐蔽的角落里,任何时候都那么轻易地被无视掉。中秋节时,她总是听着墙的另一边传来欢声笑语,守着下人送来的一盒月饼默默许愿,她唯一的愿望,是想要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 可愿望还是大不过诅咒。 终于她还是要浪迹街头,饥饿侵蚀到意识混沌浑身抽搐时也不愿去乞讨,因为始终认为自己仍是绯鸽山庄的人,要维护山庄的尊严与荣誉。 她的第一顿食物来自自己的劳动。 她替一个少妇送了封信,从而得到了两个包子的报酬。她立即吃掉了一个,是只素馅的包子,刚出锅热气腾腾,一口咬下去舌尖便被烫得失去了味觉,可即便尝不出味道,她也仍坚信,那是她所吃过的最好的美味。 另一只包子她没舍得吃,仔细包好放在腰间的小包里。然后挂着齿缝上几缕青绿色的包子馅,晃荡在街市间开始了为人送信的营生。那点遗传来的轻功天赋,在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里也渐渐被锤炼发掘出来,虽然不得章法,却也还是为她的生意迎来好口碑。 “小时候受点苦不算什么,小孩子记性浅,很快就会忘记,何况,那么小,其实还不懂什么才是苦。”她拍拍手,站起来,“那么神仙哥哥,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清尘一直静默着听得很投入,十年前,也同是他被赶出帝都的日子。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方,他和她,同样被亲人驱逐。如今命运又将他们牵到一起,不能说不神奇。 他盯着她脸上那两抹红晕,猜那便是风吹日晒的痕迹。这样爽朗坚强的性子,倒是令他刮目相看。而总是能从往事中提炼出安慰,忘记痛苦,只记得快乐,却是一种让他羡慕不来的心态。 只是,若要他忘记痛苦,是不是也要将荀桑一并忘记? 那他情愿,还是深刻地痛着吧。 “走吧。”灵歌已先行走出十几米,他笑起来,拔足跟上。不知是那几个包子的缘故,还是她那充满活力与信心的背影,让他疲惫至极的身体忽然又有了气力。 就那样盲目而急速地奔走,一路躲避着天幕上不断落下的巨大冰块。终于在两人都要力竭时看到了一线希望。 十几米外有个井口大小的黑洞,洞口内有呼啸的风声,洞边盘膝独坐着一位老者。他身形佝偻,瘦骨嶙峋,坐在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冷风从他的薄衣衫内穿透而来,他却纹丝不动,仿若只是堆坐在那里的一具披着衣服的枯骨。 分卷阅读1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喂,老伯!”灵歌喊着已经跑过去,全然没有防备之心的举动让清尘捏一把冷汗,只得快步跟上去,免得这除了只能用来逃跑的轻功没有半点其他底子的丫头被人暗算。 刚到近前,那老人闻声已幽幽转过头来,一张脸瘦得夸张,眼窝凹陷,颧骨高耸,蒙在脸上的那张面皮堆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他张口,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老伯,你还活着啊?”那心直口快的丫头,笑嘻嘻蹲在老人的旁边,带点讨好的问道,“老伯在这儿坐了很久吧,知不知道这个出口到底是通向人世,还是通向更糟糕的另一个世界?” “抱歉,”他终于发出一个音节,喑哑而模糊,不仔细分辨很难听清,“我也一直在这里等待答案。”他似很久不曾开口说话,每一个发音都变得艰难生疏。 灵歌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头翻弄着腰间的小包,拿出里面的最后一个包子,递给老人:“老伯你这么瘦,一定是饿得太久了。”其实她有个习惯,不管是否已经吃饱,总是要留一个包子装在小包里。因为有很长一段日子,总是不确定下一顿是否还会有吃的,于是她会给自己留一个惊喜。 清尘想,云来客栈的老板若知道他的包子此时此刻如此重要,会不会意外得乐掉了双下巴。混沌街上最难吃的馆子所产的包子,出了混沌街竟依然备受欢迎——这是比鬼怪还令人难以置信的笑谈。 然而老人却只是僵硬地笑着,拒绝了灵歌的好意,“这么久了,我的胃已经贴合在一起,进不了食了。”寒风吹过,撩开了老人盖在膝上的薄衣,露出两只交叠在一起的腿。 “啊!”灵歌骇得忍不住短暂惊呼,清尘低头便看到两根白森森的腿骨。 “噢,别怕,是我自己早些时候吃掉的。”老人表情怪异地笑了下。 在他等待的时间里,他便是用自己双腿上的肉来填补饥饿的吗?既有勇气和毅力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何不赌一把,跃进这口井亲自看一看答案? “我不可以走开,我们约好,要在这里汇合。”似看出清尘的疑问,老人缓缓道,“她说过,若是真的回到人世便会回来接我,我们一起从这里离开,若是到了下一个世界也会努力找到出口回来见我。这个茫茫荒野里,唯有这眼井口是不变的标记,我不能移动,否则她若回来,便会找不到我。只是,我见过四十轮日升日落,还是没能等到她。”老人垂首凝视着那个黑色的洞口,幽幽道,“我庆幸当初的选择,因为若跳进去的人是我,那么今天等在这里的人便会是她。” 这样寂寞凄苦的等待,他不想让另一个人来承受,而四十轮日升日落便是整整四十年的光阴——他是从葱茏少年等到了白发翁! 而这井口的另一端究竟会有什么? “当初为何不一起跳进去呢?”清尘问微眯了眼,淡淡问道。 “当初……还是很天真啊,以为很快便会知道结果,又不想失去辛苦找到的这个线索,没想到,一等便是这么久……” 老人的叹息还未结束灵歌已站在洞口的边缘,回头冲他喊:“放心老伯,我这就去帮你找她,不管对面是哪个世界都一定帮你带她回来,你要信我,因为我本来就是替人送信送货的,就在昨天还接了趟送人的买卖呢。”她指的,是将自己送到清尘身边那件事。 她说着身子就似鸟儿一样倾斜着要飞下去,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等等。” 她保持着倾斜的姿势,回头看到那拉她腕的男子,风从黑色的洞里呼啸而上,卷得他的发如水藻荡漾,他握着她的手有些微凉,她的脸却红彤彤发热。 “你就这样莽撞跳下去?”似乎有哪里不妥,那种强烈不安的直觉让左耳的承泪也颤悠悠晃动起来。 “你不是想我们也这样,一个探路一个留守吧?”灵歌问。 “不,我和你一起去,”清尘浅笑,“只是里面风声这么急,我怕把我们吹散了。” “哦。”她心头忽然跳跳的,一伸手紧紧抓住清尘的手,十指交握,缠得紧紧,“这样就不会分开了。” 两个身影,纵然一跃,像卷入黑色的风之漩涡,刹那便被淹没。 第10章 迷生之渊 清尘陷入一场梦境,梦里有一席大红的嫁衣被宫人簇拥着,走过长长的回廊,盖头在起起落落的步子中飘动,却始终不肯落下。那回廊太过幽长,似乎永无尽头,红色的身影似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脏之上,咚咚敲落一阵阵真实的痛。他想伸手阻挠,身体却僵硬有如被神鬼束缚,声音也淹没在异时空之中。只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像目睹不肯落幕的悲伤。 他陷在其中,如陷入一场烈焰,炙烤着,灵魂也开始龟裂破碎,却拔不动离开的脚。 忽然一阵风吹来,红色的盖头飞扬而去,融入天际,似变作一片霞光,穿嫁衣的人袅袅走过来,身后跟着长长一串宫人,举着半人高的宫灯,照亮一片夜色。她跪伏到他的身边,肩上的明黄流苏垂落下来,淡雅的香气也覆盖下来,仿佛他正陷在一方种满乌泽 分卷阅读2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花的泥潭之中,满世界的香,满世界的红。他终于看清那张脸,仍那么神秘而美丽,沉静如水,也温凉如水,她的脸上挂着泪,泪中却有笑意。 细白的指抚着他的黑发不停地唤他:“清尘,醒过来,醒过来……” “你一直都在找我,不是吗?我也在等你,在等那一天……醒过来,醒过来……我在梦醒的尽头等你……” 他诧然醒转,便看到灵歌举着下巴伏在他身边,两根手指捻着他的黑发,嘴里嘟嘟念念:“怎么还不醒呢,是睡着还是摔晕了呢?”看他睁开眼,吓得忽地跳远开去,脸上还是红了一片。 清尘坐起来,扶了扶晕涨的额头,看一眼周遭,便苦笑出来,“一半一半的机会,我们还是没能逃出去。” 灵歌的大红脸慢慢褪下,小声道,“不过这里比那个什么鬼域可好得多。” 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林子,林子里似乎只生了一种树,齐齐整整的高度,树梢缀满紫色花朵,有彩蝶纷飞,百鸟啁啾,似乎还有潺潺溪水声。的确是比流火堕冰的杂生鬼域优美数倍。气候也是舒适的末春,暖而不燥。 他们周围横七竖八躺了许多的人,呼吸均匀似乎都睡着过去。 “难道都是摔晕的人?” 灵歌不解地歪头探看。 却听清尘道,“这里是杂生鬼域的下一层,叫作‘迷生之渊’,只要对过去有着强烈的悔意,便会陷入梦境,永远沉睡过去,梦里反反复复都是让你后悔的那个场景那个人。脑中的痛觉却仍旧清醒,就这样承受无止境地精神之苦,不得醒转。”清尘扫视那些沉睡的人,“他们迷失在梦境里,将生命永远定格在最为痛苦悔恨的那个时间里,这就是迷生之渊……” 他亮如星子的眼睛也暗淡下去,他最悔恨的那一刻,便是十年前的那个秋夜,十五岁的荀桑穿着红嫁衣,被浩浩荡荡的宫人送到了父皇身边,他看不见她被盖头遮住的眼神是否绝望而无奈。但他自己的内心却是如此,那种眼睁睁的无奈,那种不可反驳的绝望——这是垂死的父皇最后的愿望,他怎能违逆。 但这一幕却成了他最永恒的痛,那是他一生的至爱,为她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是值得的啊——“悔不当初”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词,让那些不可更改的错误一遍遍重现在真实的梦里,更是比肉体的饥寒要残忍百倍。 迷生之渊,便是精神炼狱。 但方才,他明明该停留在荀桑出嫁的深秋之夜里,可梦里的人却刻意唤醒了他……难道,是谁在出手相救? 清尘的目光忽又亮起来,眼神逡巡着这如仙境般美丽的迷生之渊,苍白的唇轻轻开合:“是你吗,荀桑?” 一旁歪着脸思考半晌的灵歌,纳闷地打断他:“那我呢,我为什么没有沉睡过去?” 他看了她一眼,颇有不屑:“你这种没脑子的人,哪来什么刻骨铭心的悔恨。” 其实心底里早已惊讶,这姑娘果真至今都没有过悔恨难当的事?或许,她是想要什么便一定会竭尽全力赢取,努力之后即便不能得偿所愿,也可以敞开心怀随遇而安,这样便不会有遗憾,更难有悔恨吧……可能做到如此,要有怎样强韧豁达的心,还是,她真的是记性太浅,反应太迟钝? 清尘想起初次相遇,她那反应迟钝而又心直口快的一句“神仙下凡”,还有那因他的回眸浅笑而被噎住的狼狈样子,不禁摇头浅笑出来。 “你笑什么?”她问。 清尘不语,却听她道,“谁说我没有后悔的事?我最后悔的便是……” 她挠挠头,没好意思说下去。她最后悔的事,是八年前那个冬天,她见过一个极漂亮的少年,当时她正揽到一笔生意急匆匆帮人送信,偏巧一个趔趄被雪滑倒,化了一半的雪水溅了满脸满身,顿时将她雕琢成个小乞丐模样。 一顶轿子被她挡了去路,停在跟前,轿帘轻轻掀起一角,她瞥见里面人的半张脸,于是傻乎乎地咧开嘴笑,却听那少年小声吩咐,“多舍点钱给她。”轿帘放下,有人递给她一锭金子。 她就那么捧着金子愣在地上,直到轿子行远。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少年,她后悔自己没能告诉他,她不是乞丐。更后悔后来把那锭金子也弄丢……可这些,或许也都不够刻骨铭心吧。 “你后悔什么?”轮到清尘问她。 “没,没什么,我果然是记性浅。”她摆摆手跑开,凑到那些沉睡的人旁边挨个看了一圈,男男女女都闭合着双眼,眉头死死纠结,仿佛正历经一次次剜心之痛,身体却只能静止,甚至不能因痛而蜷缩起来。 灵歌忽而大叫出来:“糟糕,忘记问老伯,他的那个她长的什么样子了,这么多人,很难判断出来啊。”忽而又灵机一动地拍着大腿嚷:“索性把他们都叫醒吧,这样也算让他们脱离苦海。” 清尘浅笑,这丫头竟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们是可能永远都出不去的,或许在这一层找到的出口仍旧还是通向更深的下一层,一直如此,直到最可怖的底层才算罢休。 灵歌已经开始晃着那些人的 分卷阅读2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身体,嗓门奇大地对着他们的耳朵嚷:“醒过来,快醒过来啊——” 只是那些睡在地面上的人却如木偶般,依旧纹丝不动,有的唇齿念动,似乎说着痛苦的梦呓,却是没有半点声息。 “醒醒啊!”灵歌把手放在嘴边,喊得声嘶力竭。 “没用的,这些人的灵魂已经迷失在梦境的世界,要唤醒他们也只能进入他们的梦中去。”清尘想起那只梦中唤醒自己的手,却忽闻一阵清风携着落花香。 “迷生之渊许久都不曾这么吵闹过了,这次又是什么人呢,能够毫无悔意地清醒着?”语声落处,从高空里翩翩落下一个男子,白袍飘扬,紫发纷飞。他像是梦境中臆造出来的人,完美得不真实,背上一柄淡紫色的弯弓,箭篓里一簇短箭盈盈闪着紫光,不似实物,像一团光华凝结而成。 “又一位神仙哥哥。”灵歌弯起眉眼笑得那么谄媚。那一声神仙哥哥叫得清尘心里忽而很不舒服,拿眼睛偷偷瞪她,却听她继续问道,“神仙哥哥你知不知道哪个女子是上面那位老伯要等的人,怎么才能叫醒他们呢?” 这样白痴的问题,那男子已先替清尘笑了出来,可即便是冷笑,竟也是那般优雅迷人,“小丫头,你果然内心纯净简单,这样的人很难有耿耿于怀的悔恨啊,不过你很快就会有了,”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微微向上望了一眼,笑道,“那个鬼域老头,还是这么爱捉弄人啊。” “啊?”灵歌愣了一下,不解地用力向上望,头顶只是一片晴朗无风的天。 “你们遇到的,该是个枯坐在井边的老人吧?”紫发男子道,“每一个到我这来的人都遇到过他,那老头是杂生鬼域的看守者,大概是觉着时间太漫长无趣了吧,所以总是编排些故事耍逗你们,不过即便你们不主动从那里跳下来,他也是要推你们下来的。” 起了一阵微微的风,他身后的林子里纷纷飘落着紫色的花,这个世界,连人带景都是美的,可美丽中却处处都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只是你信了那鬼域老头的故事,还一心想要帮他,毫无犹疑地跳了下来,此时你有没有一些悔恨?”他含着淡淡嘲讽的笑看着灵歌,“小丫头,这世界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纯净美好,悔恨,是理所应当的情绪。” “呵。”一声镇定的冷笑,清尘不知何时已走到灵歌身边,他不想让这男子再蛊惑她的心智,这样难得的一片纯净,他本能地想要去维护。 清尘迎视那男子,轻松一笑:“那么,你应该就是迷生之渊的看守者,幻箭星君?” “安杰王果然是不妙子门下之徒,如此渊博倒省了我不少口舌。”幻箭星君浅笑道。 清尘不觉身子一震,“安杰王”是他的谥号。在他离开帝都那年,他在天下人心中已经死了,那个人给他追封了谥号。安杰王,人中之杰,从此安眠,因为要给天下人听,于是寓意竟也是好的。 十年后的现在,已经无人记得烁国曾经有个名叫清尘的皇子,只知道极乐塔之下的皇家墓林里有座安杰王的陵园。 这个幻箭星君,居然知道他的身份与过往。他怎能不惊诧。 “在通过那口黑井时我便获取了你们所有的记忆,否则又怎会知道每个人最为悔恨的是哪一桩往事呢?”他始终微笑,即便说着最阴冷歹毒的话,“怎么样,亲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嫁给自己的至亲,却没有出手阻挠,是不是悔得痛不欲生呢?你这些年的寻找也只是想再给自己一次弥补的机会吧,很可惜,你的人生只能停留在这里了。” 清尘被他的话刺痛,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往事从他人的口中以这种口气道出。 然而幻箭星君似也很不愉快,举起了手中那柄紫色弯弓,搭上光簇结成的箭,箭尖却是对准了灵歌,“这里是我精心建造的梦幻世界,我最不能忍受,别人在我的迷生之渊大吵大嚷,制造些没有品位的噪音,更不能忍受一个心无悔念的人存在于我的世界,打破这里的完美!” 那紫光流星般迅即而至,灵歌却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反应。 她本不是这样的,她是个惜命的人,有时贪生怕死得紧,而逃跑也是她最大的强项。可那一刻,似乎是被幻箭星君的话惊住,所有的魂魄都拿去思考猜测。她看不见危险,只听得到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惊呼:原来,他做这所有的事,都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他至爱的女子?!而那个人却嫁作他人。 电光石火的刹那,三道灿灿的金线从修长细瘦的指尖飞流而出,与此同时那束紫光箭也刺穿了一方胸膛。灵歌忽而清醒,却陷进更大的惊讶里,她怎样也不会想到,朱清尘会为她挡箭。 而那三枚金针刺在那柄紫色的弯弓里,弯弓顿时溃散成一片紫光,莹莹如纷落的紫色花瓣。 “快走,”清尘道,“趁那紫光还未重新凝聚成弓。” 他拽着灵歌向那片紫花盛开的林子逃去,可步子已然虚浮无力,他笑起来,起码刚才在梦中见过了荀桑,那个温柔唤醒他的荀桑。如此死去,也算对他的厚待。 那只光箭已湮灭在空 分卷阅读2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气中,只留下胸口上一眼深深的孔洞。意识渐渐淡去,他慢慢感知不到胸口的痛,他知道自己就要这样沉睡过去,再次陷入痛苦的梦境,徘徊在荀桑出嫁的那夜,溺死在悔恨里,却求死不得。 “不要睡!”一个声音忽然炸开在耳边,清脆果断,“你不能睡!!!” 同梦中唤醒他的荀桑相比,她真的不够温柔。若荀桑是细腻丝绸,她便真若她身上的粗布麻衣。粗糙朴实的质地,裁剪不出华美。 她奋力背起他,施展着轻功的极限发足狂奔,小小的身体轻盈如雨燕,但额头却滚滚地淌着汗。感觉到后背渐渐氤开了热热的鲜血,眼里竟不自觉开始落泪。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那一箭已从他的胸口射穿了过来,直射进了她的心窝,才让她也一并地痛起来。 清尘的脸埋在她那头如飞瀑倾泻的黑发里,恍惚间听她说:“你不要睡,和我说说话吧。” “你说,那个幻箭星君说的是不是真的呢?你就是十年前已经死去的烁国二皇子?”她自顾自发问,又自顾自笑道,“如果是真的,那我百里灵歌就发财了,和皇族的人攀上交情,以后多多介绍生意给我啊,送送差文什么的我还是做得来的。到时候我请你吃包子。” 清尘想笑,却使不出力气,头脑里隐约出现荀桑的影子,一片大红的世界,诡异的喜庆氛围,她的红盖头在微风里一下下掀起又落下,却始终看不清面容。 “喂,你不要睡啊,你救了我,我还没能报答你,”灵歌跑得气喘吁吁,却一刻不停地大着嗓门喊,“再说,你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怎么可以停下来……”这样说时,她内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难过。 是啊,怎么可以滞留在这里。只要荀桑还活着,他就没有死去的理由。 他似乎闻到乌泽花的香气,似乎看见红湖里大片大片的红花随风摇曳,那红色嫁衣,湮灭在红色的世界里,没了轮廓,也没了细节。最终,混沌成一片艳到刺目的红。 “神仙哥哥,你说,在杂生鬼域里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呢?”灵歌声音微微低下去,“若我们一辈子都出不去,你是不是要和我,在这里白头偕老了呢?” 她静默了须臾,自己却又傻傻地笑起来,“委屈你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谁叫我们都没得选了啊。” 他的心忽而颤了一下,像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轻轻触动了他的某处神经,不那么尖锐,却恁地执着,他像已游走到悬崖边缘,前方便是无底深渊,却被这只触角温柔地扯了回来。红色的世界瞬地消散,渐渐清楚的是贴在腮边的如瀑黑发,鼻翼间充盈着如三月初春的发香。 他清醒过来,挑着嘴角,在靠近她耳朵的位置艰难地说了句:“丫头,以后不能随便对什么人,都叫神仙哥哥……” “啊!”她欣喜地加快了步子,“你没有睡过去,太好了。以后,我只叫你神仙哥哥!我保证!” 还挂在脸上的泪珠顺着笑起来的弧度,停留在她的酒窝里。紫花在身边飞速后退而去,前方有叮咚响泉,幻箭星君没有再追来。能在这梦境般绮丽的迷生之渊里白首偕老,也未尝不是件美妙浪漫的事。 第11章 幻剑星君 虽然头顶的太阳几乎不曾移动,但他们所经历的时间已十足漫长,没有参照和计量,只觉得身体早难以支撑,像是已过了三五天,中间停下来休整过几次,但无论走得多久似乎总在原地打转。 都说这世间绝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可这林子里的每一株紫花树竟都模样相同,每一根枝杈的弯曲,每一朵紫花的朝向,甚至每一片叶子都能在另一颗树上找到对应。 无论沿路留下什么印记,再回头都消失不见。 “我们是不是闯进什么迷宫了?”灵歌嘟念。 “嘘!”背上的人让她噤了声。 只听远处的地面之下,有细琐声音蔓延开来,似有什么正从地底快速生长出来,伴随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灵歌飞跑过去,便见那一株株树木从褐色泥土里破土而出,哗啦一声,如撑开一把伞一般撑开满树枝叶。一眨眼间,面前的空地已是一片密林,繁密的紫花累满视野。 背上的人敲敲瞠目结舌的人肩头,“先放我下来。” 其实被她背着,他是有些尴尬的。二十二年里,他没有背过任何女人,更没被女人背过。破天荒地和一个姑娘家贴得这么近,还是处于弱势被保护的境地,让他情何以堪。只怪那光箭上点了催眠咒术,他一直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不然也不至于让她徒劳走了这许久。 灵歌大喘着气,汗水将齐齐的流海都黏在额头上,即便有怎样卓绝的轻功,背负着一个男子奔跑了这么久也还是会力竭。 于是,也便听话地微微弯腰,将清尘放下。两人靠坐在一棵紫花树下休息。 “我体力好着呢,休息一会儿就可以上路。”灵歌抹抹汗。 清尘无奈一笑,“方才你没看到吗?你走到哪里,这林子便生长到哪里,这里本就是那家伙用光影织出的幻境,他不 分卷阅读2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想我们走出去,就算走到下辈子也还是在这林子里打转转。” “啊?这下怎么办?”灵歌挠头,忽然又笑,“不过幸好,你没有睡过去。” 只要他在,困在这紫花林里似乎也并不可怕。 清尘瞥她一眼,“你在我耳边不停地絮絮叨叨,我还怎么睡得着。” 灵歌想起自己说的话,不禁耳红。他却看着她,带几分好奇,“倒是你,在得知那鬼域老头是在骗你时,难道就不曾悔恨。要知道,只要你有恨意,也会立刻睡过去,陷入迷梦。” “呃,其实心里是很不开心的,但还不至于恨他,”她拍拍腰间的小布包,“起码他拒绝了这个,给我们省下了食物,可见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 “对了,我们现在都需要补充能量。”她握了握拳头,又将最后一个包子从她的小包里翻了出来,掰成两半,将有瓜子仁的那一大半递给清尘。 “我还不饿。”他挡过去。 灵歌看看他,也就笑嘻嘻收回来,自顾自咬着自己那一小半,吧唧有声。清尘皱眉,喉结隐隐滑动一下,向一旁扭过头去。她背着他奔走许久,想也饿坏了,拳头大的一个包子一个人尚不足果腹,两人来分,便更是杯水车薪了。 曾经挑剔食物,到如今,一个包子也须推来让去,时移世易,人生的苦与乐当是守恒。 却忽然听她叹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百里灵歌也是知恩图报,从不欠着谁的。都说大恩没齿,须以身相许来报。神仙哥哥,你来选吧,吃了我这救命干粮,还是,等我长大以身相许?” 他愕然转回头,看她静静看着自己,似乎没有说笑的意思,于是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包子。 “你这么嫌弃我啊?”她腆着脸,似问得没心没肺。 清尘不语,她已经敛起身形轻松跃上树去,在茂密枝干间跳跃着好似只欢快的松鼠。被她踏得轻颤的枝头上簌簌落下碎花,一片片飘在清尘的衣襟发间,他不禁眯起眼睛凝视那枝叶间漏下的点点碎光。 那个丫头啊,哪里像是个承受诅咒的人,她明明是被上天眷顾,才拥有这样轻易便可以快乐的心。 枝叶间传来清脆语声:“神仙哥哥,我上树顶观望一下周围地形。” 他抿嘴浅笑,低头吃起包子,只有面粉淡淡的甘甜,却让人觉得知足,想要珍惜。 清尘盘膝打坐,阖着眼替自己简单疗伤。想起那惊险一幕,心有余悸,他那三枚金针幸亏打在那柄紫弓上,不然事态可能更加严峻。清尘记得师父不妙子说过,看守迷生之渊的幻箭星君是个性格古怪的人,而迷生之渊里的景物大多为光与影所结成的幻象,就连他手上的弓与箭,都是光束凝结而成。 若金针打散了正逼近而来的那支光箭,溃散开的紫光可能会瞬息幻作无数枚更小的箭,密密麻麻散射而来,因为那束光是箭光。但若打散那柄弓,它至多也只能幻成数柄小弓,一时间将弓的射程与杀伤力减弱,因为那束光是弓光。 而光束重新凝结成原貌,需要一定的时间。 可为了争取这逃走的一刹那,还是要牺牲自己挡这一箭。光箭上点着催眠幻术,可促使人陷入迷梦,若不是灵歌一直强硬地喊着他,絮絮叨叨问着他,他必将昏睡过去。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死,他还需要她带路去绯鸽山庄。 这便是,那一刻他毫无迟疑的因由吧。 站在枝头的灵歌正手搭凉棚四下眺望,紫花林尽头有座山崖,崖上悬着一线飞瀑,林子的另一边是一片广阔平原,绿草间生了遍地的点地梅……每一面都美不胜收,却找不见貌似出口的洞口。 忽而,平原上起了一阵蹄声,灵歌摘了一丛紫花遮在头顶,踮着脚尖仔细看去,原是一匹骏马般高大的白狼,雪白如云的皮毛,一双蓝绿的眼如秋湖之水。它奔跑时平原上的草都被它带起的风吹得倒伏下去,淡粉花瓣贴地而飞。而身后追过来的人,正是那个幻箭星君。 他背上的紫弓已经凝成,却只是踏云般飞奔,并不曾有射杀它的意思。 “我已经追捕你几百年,你还是不肯做我的坐骑,真让我头疼得很。”幻箭星君说着已飞到白狼身前拦住它的去路,冷笑道,“难道,你还在等你的主人?” 白狼低吠,蓝绿的双眼幽幽闪动,像在回应他的问话。 “好吧,我答应你。”幻箭星君沉思了片刻,似是无奈地答允下来,“这迷生之渊之中,只有你并非光影幻象,也只有你是我难以驯服的存在,你要知道,这样的寂寥时光,从此以后我们要互相为伴了。” 他这样说时,慢慢伸出了白皙的手,试探着轻抚白狼的额头,那匹性子刚烈的狼这次居然也不曾反抗,低着头温顺地俯就。 可灵歌却从星君的话里听出些凄凉味道,不知怎地,觉得那美男原是如此寂寞的。 就连方才被袭击的仇也瞬间消逝了。 忽一阵红影从身旁掠过,灵歌一个恍惚以为错觉,却切实闻到那股奇异的淡香, 分卷阅读2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扭回头,正见那红影在极远处的树端向她回眸,灵歌看不清她的面貌与表情,却无端地被惊艳到。她一伸手,那红影便瞬地飞逝。 “喂!”她喊了一声,脚下失衡,扑棱棱从树顶跌下来。 正闭目疗伤的清尘忽然被一块石头砸到,继而是一个红袄丫头端正正地落进他怀里。她瞪着他,一时间走了神。 “又要以身相许,又是投怀送抱,姑娘家矜持些才好。” “哦。”她捂着腾腾直跳的心口,不敢告诉他方才是看他看得呆了。不知八年前那个把她当作小乞丐来施舍的好心少年,如今是否也会长成这样俊美的摸样。 “随身还带着块石头,是你的暗器吗?”清尘把砸在他脑袋上那块石头递给她,那黑色石头圆滑如鹅卵,那种圆滑不似器具打磨倒像是几百年海浪的推涌侵蚀而成。石面上有一条白色的鱼形刻痕。 她从他掌心里抓过去,紧张地揣好,道,“这是海磁石,共有两块,不论两块磁石相隔多远,鱼嘴总会指向另一块磁石所在的方向。” 海磁石是灵歌母亲留下的遗物,一块交给丈夫,一块给了灵歌。 她是在看见女儿的发色那一刻便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得极不放心。而这两块磁石,亦是临终的哀求,她希望不管将来这孩子被丢到哪里,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到家的方向。即便只是隔着大门踮脚一望,也算是个有家的人。 “这是、我和阿爹之间的信物。” “哦?”清尘颇感好奇,“这么说,你要靠着它来寻找绯鸽山庄了?” 灵歌点头,“放心,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帮你的。” 清尘不语,若她不答应帮他也会不堕进迷生之渊,更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这一救本就是他责无旁贷的事。 “哦,对了,方才在树顶我见到一只白狼,”灵歌忽而想起,将方才所见大略描述。 清尘眉头轻蹙若有所思。他记得那个关于白狼的传说,那是烁国开国先祖的坐骑,当年先祖便是驾着一匹白狼四方征战,创下一方疆土。那位先祖最终死在战场上,埋骨他乡。此后,白狼也消失无踪。 现在想来,皇家秘史中所记载,那片战场所在之地正是如今的赤雪国。 只是,据说只有身怀将骨、志在江山的人才能驯服那头白狼。幻箭星君从前不能,如今为何忽而便可以接近它了? “你说,那么漂亮的人,怎么会做了这里的看守者呢?既然无趣,为何不离开呢?”灵歌惋惜地纳闷。 清尘淡淡,“就像人世间的帝王一样,这是没有因由只有结果的事,更不可能有说走就走的自由。”他已拍拍尘土起身,“怎么,舍不得他寂寞?你可以留下来陪他,把海磁石借我就好。” “前面有座山崖,我们到崖顶向下俯瞰一定能看得更远,那样或许能够找到出口。”灵歌已先行跑出十几米,忽而又颠颠跑回来,在清尘身前弓下腰,拍拍自己的肩,“神仙哥哥请上座。” 清尘不理她,从她身侧走开。 “已经没事了吗?”她追上去,把视线移向他胸口,红色火蚕衣上破了个洞,暗色的血氤在一片大红里,像开了一朵花。 “光箭的催眠效力已经过了,只要不昏睡过去,伤口无碍。”其实,他只是将周遭的血脉封住,止了血,却很清楚,若再动用内力,这几个关键大穴被冲撞开,还是会鲜血如注,若不是那柄弓在眼前溃散,这支箭恐怕真的会将他的身体射透。 “都怪我不好。”灵歌咬着唇,既诚恳又愧疚,虽然心里多多少少也清楚,或许他的舍身也只是为了找到那个人,他不想失去这条唯一的线索,所以保护她也只是迫不得已。 清尘轻轻一笑,正色道,“以后若是再遇到那种情况,要千万记住,能逃则逃,能避则避,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 “知道了。”她郑重点头,然后又笑嘻嘻贴过来问,“神仙哥哥,那几根针,真的是金的吗?” 第12章 绝崖飞瀑 大约又走了小半天,水声终于近在耳旁。 似乎幻境也终于有了边界,紫花林不再无休无止地生长出来。 转过几株茂密树丛,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那道飞瀑,银练般悬在垂直的山崖上,落入崖底一汪深潭中。山崖高耸在眼前,顿觉人类渺小如蝼蚁,要攀上这座山崖,也绝非易事。 清尘胸口还是氤出一圈新的血迹。他不语,只将衣服拢紧遮住伤口,怎奈,忍不住一阵上涌的咳意,顿时,胸口上有什么忽然崩裂开,扯得神经尖锐喊叫。 “就是这里!”灵歌雀跃起来,却见数道金光从清尘指间飞流而去,灵歌瞪着眼,看金针眼睁睁没入崖壁,山崖岿然不动。即使只是幻象凝结,亦是庞大坚固不可撼动。 灵歌眨眨眼,安慰道:“这山崖消散了我们就不能登高望远,反而不好。这地方这么大,要找出口说不上要几年几月,你的伤要尽快出去医治才好,所以我们一定要登上这座山崖, 分卷阅读2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这是机会。” 她从树干上扯下几条藤蔓,用手拉扯着试探它的韧性,扬着下巴对清尘说,“这次,交给我。”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清尘的腰绑在自己的背上,用力一跃,已经挂在了瀑布旁边的崖壁上。 “不要逞强,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清尘后悔方才没坚持抵抗她的动作。 灵歌张了张嘴,耳边巨大的水声将话语湮没,清尘只觉得有一阵痒痒的风骚动了耳膜,无暇仔细琢磨,只见灵歌贯注全力,脚下一蹬,便带着他一节节地向上攀升。 “咝——”她小声地吐着气,手指紧紧扣住凸起的岩石,这陡峭山崖上爬满鲜绿的藤,那藤的枝叶上都倒生着硬而隐蔽的刺,一手抓上去,手掌和指甲的缝隙里都扎满了刺,疼得钻心。血珠从指缝里蔓延而出,她怕清尘看见,便忍着痛,悄悄往藤叶下藏进去,死死咬着牙,继续攀爬。 若是和山庄里其他人一样,有着可以飞翔的能力,现在便不会这么狼狈了吧……所以,一定要活着出去,一定要得到蓝翎雀羽。和别人一样,就是一直以来的梦想,听上去,会不会有些傻气又凄凉? “嘶嘶——” 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飞快从眼前溜过,灵歌刚要用力向上,那影子已停在她的脸旁,是只彩色蜥蜴,吐着黑色的信子,虎视眈眈地盯住她的脖子。它眼里所见似乎是脖颈下那根鼓鼓跳动的血管,只要一口咬下去,便可以饱饱吸食一顿鲜血。 灵歌腾不出手脚,只是沉着眉头聚精会神,心里笃定,只要它攻击过来,不管是咬向她的脖颈还是蹿向清尘的身体,她都会用唯一的武器同它拼命——她会张开嘴巴,不管不顾地大口咬住它,绝不含糊! 于是她也张着嘴,虎视眈眈地与那蜥蜴对视,“嘶嘶”地对它发出恐吓。 只听“嗖”地一下,她还未看清楚,那彩色的影子已蹿向她的嘴巴,肩头上几缕金光飞过来,那蜥蜴瞬间静止住,忽悠散作一片彩色光影。 背上的人似乎耗费了不小力气,下巴无力搭在她的肩头上。 “说了交给我的,你费了真气伤口裂开怎么办?”她竟愤愤开。 背上的人不屑,“交给你,让你吃掉它吗?小心它先吃掉你的舌头。”他顿了顿,手在她的腰上轻轻动作,“你先松开我,等你上了崖顶找到出口再下来找我。” “不行!”她暴躁地腾出一只手来打落他解着藤蔓的手,“我不能和你分开!” “连幻箭星君都有白狼做伴,我不能抛下你,你也不可以抛下我!”须臾后,她这样说。 然而力道一松,整个人却从陡峭的崖壁上滑了下去,身体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摩擦,两个人加在一起的重量,让坠落的速度更加急迫。身旁的瀑布将水珠溅在她脸颊上,凉凉的,于是手掌和下巴上被磨出的血珠溅在脸上的温度便更加明显。 那是和后背上不断渗下来的血相同的温热。 可背上的人还在用仅有的余力努力翻转着身体,他是想让自己的后背贴到崖壁上,代替她接受这种痛苦。 灵歌怒了,指甲用力抠着岩石,扭头冲他喊:“不要给我添乱,你刚才说的话,自己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吗,那么,让我再对你清楚地说一遍!” “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他们仍在降落,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她降低了声调,“我不会放开你,我还指望着你才能拿到蓝翎雀羽呢,就像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掉一样,因为,你还要倚靠我找到你心爱的人啊……” 是否是心里纠结的言不由衷已经不重要,她知道,只有这样说,他才会安心地看着她拼命,因为这样,她便不是单单为了他,而是为了延续自己的梦想。 背上的人也果然静下来,他的手垂在她的腰侧,长发在风中向上飘飞。 灵歌将唇咬出了腥涩,已经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终于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老藤。那藤上依旧爬满了坚硬的刺,灵歌却当它是可爱至极的救命草,死死抓着,用力向上。方才的路,要流着血,再走一次。 “你看,我说过交给我的,你放心!”她侧头,看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在对她浅笑。 她扭过头,像一只断尾的壁虎,仓皇而急切地爬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到达崖顶时,灵歌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已不由自主地瘫软成一堆。连被磨烂的额头,下巴,手臂,小腹,大腿,以及根本看不出模样的手掌足尖,统统都觉不出痛来。 她趴在崖边,向下眺望,背上的人“哧”的一笑,道:“你学说话倒是学得蛮快。”他左耳上的承泪竟不再翠绿,像被榨干的叶子,是干枯的浅白色,“刚才,你说了什么?” “刚才?” “我说不想和你一起死,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 她搪塞着脸偷偷地红,忽然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失落地指指那瀑布飞落处的深潭,“神仙哥哥,我们好像走了好大的冤枉路。” 从高处望下去,那深潭中心 分卷阅读2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处似有一口圆形的洞,隐藏在暗色的水中,轻易难以发现。 “难道,那就是和黑井一样的路口?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直接被水呛死?”她摇着头开解自己,“或许该当如此,若不是在高处一定看不出里面的玄机吧。” 过了会儿她似乎攒足了勇气,对清尘道,“无论怎样,还是搏一把,跳吧。” 清尘不语,耳廓微微抖动。 忽然间,一只光箭从正面破空而来。灵歌被骇得没了意识,只是将清尘严实地护在背后,像何时养成的一种本能。 “原来还这么清醒呢。”那美得让人不忍心怨恨的幻箭星君出现在悬崖之下,光箭一路从崖底爬升上来,落在他们身后的平地上,消散成一群萤火虫。他的□□是一匹硕大白狼,蓝绿的眼如两颗宝石。 它和它的新主人一起举头望上来,白狼跃起,几个起落,竟已到了崖顶。 “难不成要跳下去吗?”星君笑起来,“可不要后悔哟。” 就是彼时,天空里的某处,骤然响起悠扬笛声,飘飘渺渺似不属于这世界。 “走,”清尘忽而道:“我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灵歌负着清尘,几乎是手足并用地在崖顶奔跑。 跑了半刻才想起问他:“去哪里?” 清尘手臂指向左前方,道,“不要问,看我手势就好。” “嗯。”她用力点头,然后也果然不再问。 笛声越来越近,似已清晰在耳边,清尘抬头,正上方的一朵云白得异常。 他对着那朵云喊:“玉竹!” 笛声竟瞬地止息,有声音传下来:“少爷,玉竹来接你回去。” 清尘挑着嘴角笑起来,“你果然还是来了。”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父皇急招他回宫,他在太虚山上与师傅和玉竹告别。那时玉竹便对他说:“只要你需要,玉竹便一定会出现在你身边。” 那之后的第三个月,他离开帝都的那个血腥之夜。在虹翼护卫替他杀开一条血路之后,本以为终于可以踏出那片是非之地,却出现了第二波更加肆虐强大的刺杀。 当时,虹翼护卫的七人都已负了伤,他不想再死拼,他决定回头向后走,走到皇宫里,亲自死在哥哥面前。让他安心,让他再无挂虑。因为那时,他甚至相信荀桑也已经死去。此生再无眷恋,不如归去。 只是遗憾,都不曾与师傅和玉竹有一场真正的告别。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那个瞬间,一个孩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玉竹来接你了,我们回太虚山。”那样坚定带笑的声音,仿佛突出这重围也只是走一条毫无阻截的平坦大路。 那孩子递给他一只手帕,说:“你不喜欢血腥气,捂上鼻子,一会儿就好。” 然后纵身跃入人海,搅起一阵血雨腥风。 他拉着清尘走出郢城那辉煌无比的城门时,身上是在滴着血的。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染透衣衫,一路洒出了帝都。 他是他的兄弟,是为他拼杀的战士,也是他绝境时总会如约出现的那颗恒星。 “我就知道,你会来。”清尘看着那朵云,往事历历在目。 “玉竹也相信少爷的耳力,一定能从笛声中判断出方向。”云来客栈的那夜,他是隔着门窗便听得出来人的数量与性别。玉竹当然也记得。 “那灵歌姑娘,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玉竹说着,那云朵里便悠悠坠下只蓝绿相间的雀羽,灵歌飞身接住,捏在手里喜不自胜,“蓝翎雀羽?真的是蓝翎雀羽!” 那羽毛手掌长短,如孔雀尾羽,却有沉甸甸的分量。这就是她许久以来的梦想,忽然觉得这几日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是不是此刻,她只是在发一场熟悉的梦? “难怪堕入此道的人难以找到出口,只能不断地向下一层坠落。因为地面上能找得到的永远都只是通往下一层的入口,”就像他们当初是从荒废的庭院花园里掉落下来,就像从黑井里堕到这一层,脚下的路只能是向下而去。那么回到尘世的路,便只能隐藏在头顶那片天空里。正因为如此,即使悟出这样的结论,也没有人能够飞跃到那样的高度。清尘瞬间了然,低声对灵歌说,“你梦寐以求的宝贝,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穿越那朵云,就靠你了。” 灵歌虽不能完全明白,可她不须细问,只乖乖把那只翎羽递给清尘。清尘会意,轻轻将那羽毛按进她的肩胛,那翎羽便似穿过她的大红袄,烙进她的皮肤,贴合平复,像一朵美丽的彩色刺青。 她双臂一挥,身子竟轻飘飘飞了起来,像一只翱翔的鸟儿,高处的风景如此开阔壮丽,连风儿都温柔知意,更加高的将她托举起来。 绯鸽山庄里那个受到诅咒的丫头,终于也有了可以御风而飞的一天。 她不似族人先天有着这样的本领,只能凭借蓝翎雀羽这样鸟中王者的外力,来实现一直以来的愿望。在梦想成真的这一刻,她眼中闪出晶莹的光来。 “终 分卷阅读2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于可以飞了啊……”她大笑起来,因尚不能适应而在空中歪歪扭扭地翻转颠簸,背上紧紧抓着她红袄的清尘便忍不住惆怅道,“能不能先不要臭美,穿过云层回去再说。” “哦。”她仍是收不住笑容,紧紧抿着嘴巴眉眼弯成月牙。 低头俯瞰脚下的绮丽大地,那个美男子仍旧弯弓搭箭,光箭密密麻麻朝天空射来。 “啊。”灵歌终于收住兴奋,努力控制方向,在那簇箭将要触及衣襟时“嗖”地穿进了白如棉絮的云层。 隐约听到那摄人心魄的美好声音说:“有佳人相救,安杰王当真命好。”白狼仰头,一声响彻云霄的嚎叫。 灵歌美滋滋地又裂开了嘴:他说自己是佳人呢。 清尘却被星君的话挑起思绪,方才崖边那一箭,明明是在阻止他们跳下深潭,就连此刻这看似密集的乱箭,也只是凑个样子而已。否则,以幻箭星君的箭法怎么会失准到那种程度。 他在帮他们。可他又为何转而相助?他说的佳人,会是谁? 云朵下不断溃散的光箭如烟花一朵朵绽开,这送行礼仪倒是周到。 两道身影似被绵软的云朵吞没,转瞬之间,迷生之渊已恢复往日寂寞的冷清。 红衣女子从未知的方向里走近,抚着白狼脊背,抬头仰望晴空。幻箭星君的紫眸里笑意璀璨,“荀桑姑娘,我已完成我们的约定,接下来……若你不想走,不如和白狼一起留下来陪我?”这美人的玩笑几分调侃几分认真。 荀桑浅笑,“多谢星君相助。” “安杰王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即便他朝真赴了黄泉,也不该有遗憾了。”他的紫发飘飘而起,“潜入他的梦境唤醒他着实是风险不小,一旦他不能醒转,你也会被困在梦中。难道你不怕吗?” “本已没有什么再可失去,又怕什么呢?”荀桑淡淡。 “真叫人妒忌。”星君摇头,啧啧感叹,他被这女子不可言说的愁绪感染,于是身后那一片紫花林随着他的心情而进入了凋零的秋季。树叶一瞬间枯黄下来,紫花簌簌败落,鸟儿结队飞去。原来活了几千年的星君也是善感的人物。 荀桑将白狼牵起,亲自送到星君跟前,“白狼是最忠实的战骑,有它随身相伴,相信星君往后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此次你来迷生之渊便是受那些老顽固所托,领回白狼做你的坐骑,现在将它送我以交换安杰王与那丫头的性命,不知回去以后要如何交代?” 荀桑只是淡淡一笑,红衣已经走远。 第13章 前尘往事 云朵之上,是寻常俗世。清尘与灵歌已落稳了脚。 灵歌忽而捏一把冷汗,嚷道:“糟了,还有那么多人睡在地上呢。” “每个世界都有它的规矩,还是不要试图打破它吧。”清尘解了腰间的捆绑,从她背上下来,眼前是颔首的玉竹:“少爷,玉竹来迟了。” “不算迟,刚好把包子都吃完而已。”他拍着玉竹的肩,环视仍守在这里的虹翼护卫,这里仍旧是那间荒废的庭院,院外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声,隐隐还有饺子出锅的惹人香气。终于松下神经的灵歌这才感觉到肚子已经饿得干瘪,软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厨房爬去。 “少爷,你们去了有些天,今晚已是除夕夜了,”红刃道,“玉竹管家便日夜不歇地立在这里吹笛子。” 玉竹轻轻抛个眼色,一抬手,那只玉笛便回缩成一只扳指,套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红刃便不再说下去,看着清尘,期待他不再说出让他们离开那样的话。 清尘一笑,道:“既然是除夕,那就吃饺子吧。” 落雪城的百姓很是纳闷,临街那间荒废了许多年的宅院据说一直闹鬼,这些年来去过的人很少能出得来,今年的除夕却见院里冒出袅袅的炊烟和猪肉馅饺子的香味,还隐约有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难道是住在里面的恶鬼也都出来过年了?”有人在墙外嘟念了一声,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向内窥探,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袄的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如泼墨的长发,双手双脚都缠了白色的布条,额头下巴上也贴满白布,双颊上是一对大红的胭脂圈,唇上也抹着艳丽如血的红。 “木乃伊啊!”那人大叫一声,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家。 清尘看到那丫头的样子笑得咳了起来,“化成这样,装神弄鬼吗?” 她一脸无知的诧异:“过年嘛,要喜庆些才好啊。”她可是掏了不小一笔银子置办的脂粉,不过这些女孩子家的东西,她用起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 玉竹为清尘疗了一下午的伤,如今看上去,他的面色要好许多。胸口上鼓鼓地贴着药,火蚕衣的洞依旧在。这么破破烂烂过年,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夜色临下来,同样忙活了一下午的红刃橙天他们从厨房里捞出一盘盘的饺子,九个人围了大大的一桌,热气腾腾热热闹闹的一屋子。灵歌吃着吃着就把眼泪就着饺子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这是第一 分卷阅读2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次,她不是自己一个人,缩在冰冷的小屋里看着别人的团聚。这一次,她和这么多人一起吃着亲手包的热乎乎的饺子,而身边坐着的,是刚刚与自己经历过生死险阻的俊美男子。 “青鸾,你也一起!”清尘说了一句,将一杯酒洒在地面上,大家沉默,而后豁然开朗。 红刃起身,眼睛微红,举起杯道,“青妹你看,绿岸今年包的饺子还是没有长进啊,陷都散了一锅,成了混沌。” 绿岸也站起来:“是橙天和的面不好嘛!” 橙天理也不理地挤出一声“切”。 紫拓偷偷抹把眼睛,“青姐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少爷,也会……帮你喜欢着少爷。” 蓝芜瞥了瞥红刃脸色,赶忙过来捂他嘴巴,“小孩子心里藏不住话,大家、开吃吧。” 刀子嘴绿岸立马揪住不放,“还小孩子呢,胡子都生了一大把。” 一向将紫拓当作亲弟弟护着的蓝芜搁了筷子,掳着袖子瞪过来,下一刻已和绿岸跑到院子里扭在一起,紫拓便在旁边拍着手替蓝芜叫好。 ………… 原来这些平日冷着脸、面无表情的虹翼护卫也会吵吵嚷嚷的玩闹。 灵歌被缠得分不开指头的手别扭地摸着眼泪,美好的年啊,真希望以后年年可以如此,年年都可以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吃着饺子拌着嘴。即使有血有泪,也要有说有笑。 心里一激动,饺子从筷子上滑出去,要掉到桌子上,她正惋惜,一双竹筷夹住了那只晶莹剔透的水饺,放进她的碗里。 “手肿得像猪蹄一样,饺子都夹不住了?”说话的人替她往碗里添了两勺饺子醋。 她的眼泪便大滴大滴落下来,把颊上悚人的胭脂晕得更加夸张。她知道,他待自己的好也只是因她这一身在悬崖上弄出的破破烂烂的伤,可还是感动到了心里去。要是他还没有心上人,那该有多好。 “怎么,吃了饺子就想家了吧?”清尘望着她,“这滋味我了解。” 他什么都不了解,不了解女儿家除了乡愁之外尚有春愁。 除夕夜,万家灯火辉煌。 红刃几个在后排院落中收拾出几间屋子,那间最是宽敞考究的留给清尘。绿岸难得勤快地在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红底黑字,像清尘的火蚕衣配黑貂裘。 屋顶上,清尘和玉竹并肩而坐。清冷的夜风因着浓重的节日气氛莫名地暖和许多。举目眺去,落雪城浸在白与红的色彩里,雪已止息,处处可闻欢声笑语。街巷里有孩童将手指粗的烟花插在雪堆里,点燃后哄笑着散开,围在一旁拍着手,看小小一簇光的花朵璀然绽放;守岁的阿婆念念叨叨讲着落雪城里古老的故事,就连远处那笔直一线的混沌长街,也亮起一串红灯笼晕开的温暖光束…… “原来不管统治者是赤雪的王侯,还是烁国的皇帝,只要和平盛世,百姓安乐,江山跟着谁姓都是没有关系的。”清尘感慨着,想起五年前的赤雪国。那时赤雪和西边的比俄战事频繁,百姓从西边迁徙到离战区最远的东边,背井离乡只为躲避战乱,却躲不开日增的赋税,以及壮丁被迫从军的官令。 那样的世道,即便躲到何处,日子都不会好过。 后来,懦弱的赤雪国主子月做了一个震惊国人的决定——做回烁国的诸侯国,接受烁国的统治与保护,同时俯首称臣年年供奉。 别人笑他是贪生怕死的昏君,他也乐得将这千古骂名背负下来。 “如今想来他当初的抉择未尝不是为了百姓生计,只是,这丧国的骂名也是百姓给的,说起来不无讽刺。子月也算是忍辱负重。”清尘望向北方,落雪城中赤雪王宫所在的位置,那里住着位性格温吞的王。 “是啊,这些年看下来,子月并不是骄奢淫逸的君主,倒是极体恤爱民,所以我宁愿相信,当初他是为了大局考虑。”玉竹附和道,“而一味守住所谓宗室王朝,于百姓来说其实是件自私的事。” “不过这件事,我始终觉得有些蹊跷。”清尘皱眉,“赤雪与邻国比俄,素来交好。因为赤雪与烁国之间隔着条混沌长街,所以倒是与比俄的往来最为频繁,何以五年前,突然就起了矛盾。且比俄恰是五年前归顺了烁国,又偏偏,在子月不堪战事扰民之后也选择步了比俄后尘。” 玉竹道,“据我所知,当年比俄归顺于烁,是因比俄王相中了一位烁国女子。” 六年前,生性风流的比俄王于君山狩猎,遇见没来得及被逐下山的采药女,一眼生情,欲带此女归宫,却遭拒绝。采药女称自己乃烁国御医之女,一时投入,忘了君山山麓之南是烁,之北已是比俄。 “若要带我回比俄,须要先到我烁国的家,向父亲大人提媒纳聘。” 比俄王一生最忌惮的有三样事物,美人,美人的爹娘,剩下一件,便是死。 当下带着随行人马跟着采药女乔装偷偷入了烁国,丈公却只要一样东西为聘。 “你们比俄是从我们烁独立出去的,在我看来便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叛国。 分卷阅读2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若让女儿嫁了叛国国君,我岂非也要背上不忠的骂名。”老人捏一把稀疏白须,幽幽摇头,“何况,烁国终有一日还是要将比俄收复的,那时你将举兵迎战还是拱手归降呢?若战,便是要小女陷入危难之中;若降,不如早降。” 那君王是个魁硕的莽汉,有着比俄民族最为骄傲的结实体魄,性子猛烈直爽说一不二。此刻却在犹疑。 “若比俄做我烁国诸侯,你便是这里的座上宾,是我未来贤婿。我可以请求宏帝为你和小女赐婚。”丈公说着语气也软顺慈祥起来,采药女自帘后偷眼望他,那一眼让他失了魂魄。风流半生,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绝艳的女子,若不能将她留在身边或许将抱憾余生。而江山于他,也不过是藏着无数美人的宝藏。 这件事,本有些滑稽。但比俄是个游牧族群,比俄人性格便如那草原上猎猎的风,直来直去,且越挫越勇。越是得不到的女子,看在眼里便分外美丽,当下竟拍了桌子同意下来。宏帝四年,朱清逸亲自拟旨赐婚,这桩和亲便顺理成章结成。比俄王受邀留在烁国参加庆典,逗留半月期间,未及完婚采药女却忽然病逝。 比俄王悲痛异常,相思成疾,十日后带其遗体回到比俄安葬。 据说那采药女死前唯一愿望便是能和哥哥团聚,她的哥哥是驻守在赤雪的大将军,四年前被赤雪王族乱箭射杀,如今亡魂依旧困在混沌街里,因大仇不得报而倦倦不肯离开人世。 游牧民族血性爽直,加之比俄王对未过门妻子确属真情,所以发誓,定不会让赤雪安享太平。转年,便撕了与赤雪数来年的盟约,断了边境贸易,掐断供往赤雪的牛羊皮毛和牲畜肉奶。罅隙渐大,宏帝五年春,比俄与赤雪开战,游牧民族本来善战,更有宏帝一句允诺:“打得下赤雪,那里从此便是你们比俄的土地。”于是将士愈加勇猛。 直到宏帝五年冬末,赤雪不堪战事滋扰,向烁求助,朱清逸从中调和,一切才渐渐平息。 第14章 凡尘俗世 “问题就出在这里,”清尘道,“据我所知,驻守赤雪的霍将军,并没有妹妹。” 玉竹一愣,“少爷是说,这从一开始,便是阴谋。那采药女,也是着意安排的?” “我那个大哥啊,这很像是他的行事风格。”清尘冷笑了下。 清逸喜欢寻找对手的性格弱点,于人性最深处挖掘漏洞,于是出手的每一招,看似荒唐无力,却轻易击中要害。比俄王的风流爽直,易动情好义气,赤雪子月的懦弱温吞,体恤子民。这些都是他们暴露给他的战机,让他可以以最小的动作,收获最大的成果。 天下无声,却已然将北国收入囊中,一石二鸟,天衣无缝。 “不过他倒很有耐心,五年十年都能等。”清尘低叹,“只是这天下是没有尽头的,即便统一了这大陆,还有环绕周围的汪洋,即便连海空也掌控,谁知这大海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片大陆。他真是,也不觉得累。”转而笑开,“这些年,我总觉得有股力量在暗中为他奔走,出谋划策,增益江山。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或许他真的不会觉得累吧。” “若真有这样的人,定是杰出的谋士与说客,玉竹倒是想见上一见。” 清尘不语,北风迎面而来,吹得黑发飘飘扬扬。 玉竹担忧道,“少爷胸口的伤还未痊愈,不如早些下去,这里风大。” “难得这样的好夜色,我可不会浪费。”清尘拢了拢貂裘,看到轻巧跃上屋顶的百里灵歌欢欢喜喜地蹦过来,道,“原来你们躲在这里,害我好找。” 玉竹冲她温和颔首:“我先下去,灵歌姑娘慢聊。” 须臾后又跃回来,将两只手炉分别递给他们,微笑离去,毫无赘言。 灵歌便抱着那只暖手炉缩着脖子笑:“谁家姑娘能嫁了玉竹管家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清尘不搭话,她便挨着他坐在屋顶,忽然收了笑嘻嘻的表情,例外地郑重起来:“神仙哥哥,我还是想郑重地向你道谢,谢谢你为我挡那一箭,我长这么大,都不曾有人为了我这样奋不顾身。” “哦,那记在账上,等着一并还我吧。” 沉默了须臾,她似鼓起了几分勇气,才问:“那个幻箭星君说的奇奇怪怪的话,都是真的吗?你就是、那个已经死掉的安杰王?” “嗯。”他微微抬着头,数着寒夜里清明的星斗,往事不想再提,可这样的夜,太适合追思。 “啊。”她搓着手瞪大眼,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那一路追杀你们,还害你掉进鬼域里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是我大哥,”清尘说,“我唯一的哥哥。” 她深深深吸了口气,不敢再探问下去。身边的人也不再多说,夜色寒凉,这一刻的静默里他们各怀心事。清尘想,这样的年节,何苦让人倾听自己的不开心。而灵歌知道,他的故事必是曲折苦涩,只那么一句便让她泛起心疼。 那样狠心将他逼进绝路的人,居然是他的亲哥哥。若他是那个被追封为安杰王的二 分卷阅读3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皇子,那么那人便是……当今烁国的帝王。 她反应过来,呆呆地愣了半晌。 大堂里守岁的几个人终是不放心,三番五次上来,将清尘劝回了屋子。灵歌兴致高昂,不知哪里翻出来副骨牌,央着绿岸蓝芜一起在大堂里一边打牌一边守夜,咋呼着十分不伶俐的手脚倒是赢了不少银子。 玉竹给大堂里的长明灯又添了些灯油,便走到清尘的屋外,静静站立。 那间屋子布置得简单,细节处却精心讲究,似乎从前住在里面的是位女子,窗边还立着一方妆台,妆镜被擦拭得明亮,乌木的台面上零星散落的几根珠花还未被收走。 清尘踱过去,信手拈来。他将在这陌生的屋子里度过新旧两年的交替之夜,而以往这样的时刻,也总是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他习惯了这种不安定,也习惯了不去留恋任何一处风景。 可这间屋子,偏偏有些不同。 有一股香气在他的脑际盘桓,攫取着那处最珍贵也最痛惜的记忆。 那是乌泽花的香。宫中的红湖里种满了那种花,花开时半个宫中都它是浓烈甜腻的气息。而看管红湖的荀桑终年浸在这种香气中,于是肌理都染透着花香。只是,她的香并不那么浓烈奔放,而是清清淡淡,如勾兑了一缕春风。 清尘紧紧捏着那几只珠花,阖着眼,深深吸嗅。他的眉头在颤抖:荀桑,原来,你真的来过这里……甚至,也曾住在这间屋子里,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我今夜也落脚此处?可为何,每次又都只差一步地错过? 清尘想起十年前那夜,父皇驾崩,整个宫中陷入一股潜流暗涌的混乱。 父皇留下的遗诏,明白写着,按祖制由大皇子朱清逸继位。而当晚,虹翼护卫便安排好一切,要将他护送出宫,他倔强地不肯走。红刃跪在他脚边说:“这是先皇的意思。” 父皇没将皇位留给他,亦不能让他留在这危险处境中。他留给他的,是一片自由的广阔天地。想来,或许这是父皇生平一直都想要的。 但清尘不能走,即便走,也要带荀桑一起走! 然而,只将将晚了那一步。他赶过去时清逸已命人将荀桑带进了极乐塔。 “父皇的妃子,未育有皇子的都要去极乐塔守丧。”清逸这样对他说,他看不出冷暖善恶的眼盯住他,“即使刚嫁过来不到一个时辰,也不能例外。” 极乐塔,是皇家墓园里最高的建筑,十八层的砖瓦塔楼,每一层都供奉着烁国的明君灵位。不够资格的昏君死后是进不了塔的,数朝之前的仁德大帝便是最家喻户晓的传说。 仁德帝在位时确实广施仁政,可怎奈性格柔弱,权利被重臣架空,江山一度险些易主。而官宦的谗言蒙蔽之下,更是难以看见民间的冤情错案,连续几场的灭门冤案导致民心激荡,朱氏天下,危在旦夕。 幸得当年的四皇子朱寒浩当机决断,斩杀佞臣,冒着忤逆圣意的罪名私自替冤案平凡昭雪。仁德帝驾崩之后,传位于寒浩。寒浩至孝,想将父皇的灵位供在极乐塔中。然而那灵牌却始终难以站立,似有股神秘的力量一次次轻轻将其拨到。 寒浩感知到祖上的意愿,不再勉强,不得不又将灵位请了出来,另建陵园。 而极乐塔的传说,便以这样的形式得以印证。不是功勋卓著的一代大帝,即便死了,也不配和那些开疆扩土的祖先们共处一处。这座塔,是烁国帝王最荣耀的皈依之所。却也是,许多女子的囚牢。 进入极乐塔守丧的妃子,是永无出塔之日的。 那盘桓而上的阶梯,一级级通向的都是寂寞无光的末路。青春被囚禁其中,这是一场活生生的殉葬。 而荀桑,便是要被埋葬在这样的一座坟墓里。即便先皇恒帝的灵位亦无资格进塔。 恒帝与泽国女帝那一段情事已经天下皆知。恒帝年幼时在泽国做质子,却与泽国继承者相恋,归国继位后更是纳其为妃。孰料那珠妃却利用蛊术操纵了恒帝,不久泽国便独立出来,恢复自主,恒帝更是昭告天下,对泽国,永不相犯。 珠妃于大雪之夜策马而去,回到泽国做了一代女帝。 这是恒帝心中最放不下的一段往事,就连宫中的红湖以及湖中的紫竹阁都是依照他当年做质子时的居所所建,甚至还移植了满湖的乌泽花。 即便这半生帝王生涯如何励精图治,这痴情往事依然是他的污点。他进不了极乐塔,清逸亦不会试图将他带进极乐塔。但他却将荀桑送了进去。 那一夜清尘狂奔着追到了极乐塔,看到那已换上素白丧服的背影,进了那道高阔的塔门。塔门自上而下轰然闭合,他也只是来得及喊:“荀桑,我一定救你出去!等我……” 等我。这样的承诺,空荡荡回应在塔底数十座陵园里。 沉重的大门下,她似乎蓦然回首,可面容却被落下的门遮挡了去。他仍旧看不到她的表情,像当初她披着盖头走过宫中那条悠长的回廊时一般,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她究竟是在对他微笑,还是挂着绝望的泪珠…… 分卷阅读3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终究还是,又差了一步。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仍留在宫中,冒着随时被暗杀的危险,看着清逸登基,看着朝中势力被重新洗牌,看着帝都的风云变幻,筹谋着营救荀桑的方法。 就在那个雨夜,他带着虹翼护卫悄悄靠近极乐塔时,整个墓园却是一片慌乱。 守园人一重重传下消息来:帝妃荀桑已死。 据说是碰倒了灵位前的烛台,引来一场火,烧了七重塔,死的却只有她一个。 最后的结果也还是如此,永远都只差那么一步。 他来晚了,于是注定这一生都重复着擦肩而过的错失。 “荀桑,你来过这里啊……”他的手渐渐捏紧,那朵珠花在鼻翼下散着幽幽清香。 第二日一早,清尘掀开房门,玉竹已等在那里。周围的台阶上又铺了一层浅浅的雪,他的脚下却是干爽的土地。 “少爷起得早了,守岁的那几个刚睡下呢。”玉竹道。 清尘道:“等大家醒了,就收拾启程吧。” 玉竹疑惑:“少爷,不是说好在此养伤,待伤口恢复再上路吗?” “我改变主意了。”清尘的脸色,一夜间又苍白了许多,“那丫头说绯鸽山庄在商州,我们今天启程去商州。” “……是,少爷。”犹豫了片刻,玉竹颔首应道。 第15章 国主子月 落雪城冬天里难得的晴朗日子,清尘一行人乘着两辆马车向落雪王宫的方向行去。赶车的车夫穿着华丽便服,气质儒雅。坐在车里的灵歌还在打着呵欠,对目前的状况懵懵懂懂,被马车晃悠着又要睡着过去。 就在方才,清尘决定今日便启程离开时,这荒凉的院落里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那位中年男子一身金黄色的锦袄,恭敬地礼了礼道:“冒昧打扰贵客,十分罪过。我家主子想请几位到府上小酌几杯,不知清尘少爷肯否赏光?”他说话不卑不亢,面朝着清尘的方向,看来不仅知道他们的身份,更是可以对号入座。 清尘微笑道:“既然盛情相邀,又怎好拒绝。何况,我也很久没见你家主子,正好叙叙旧。” 玉竹目光扫向清尘,清尘向他微微点头,示意无碍。 那中年男子便手一伸,说道,“车马已经备好,还请移步。” 出了院门,便见两乘马车,极低调,却也十分素雅考究。 玉竹朝身后一颔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警惕埋伏在院子角落里的虹翼护卫们便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绿岸拖着灵歌的胳膊,玉竹将她扶过来,和清尘一起上了前面那辆马车。其余人坐进后车,另有一人扬鞭策马相随。 两辆车相继进了座隐秘的院落,玉竹撩开帘子,见周遭景色并非王宫。 “少爷,是你的旧相识吗?会不会有诈?”玉竹扫视着四周,小声道。 清尘摇摇头,“不用担心,一会儿见了,你就该认出他了。” 马车停在院子的最里头,有小厮小跑着过来将双手叉在一起,弯腰放在地面与马车之间,给主子们做踏脚的阶梯。这是接待贵宾的礼仪,想来主子也必是身份尊贵的人。玉竹摆摆手,让小厮退下,灵歌却不管什么礼仪先后,迷迷糊糊最先走下去,正踩在小厮将收起的手腕上,于是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下巴上的绷带沾满了泥。顿时疼得清醒过来。 那车夫又将他们引进门内,暖融融的宽敞堂屋里生着几炉炭火,两排桌子上酒菜都已摆得七七八八,正座上一个锦衣公子见清尘进来立即起身相迎。 两人对面而立,忽然相视一笑。 “我今天请了个死人吃饭。” “我今天赴了个昏君饭局。” 两人拍着对方的肩,大笑起来。玉竹终于松了口气,知道面前这与少爷年纪相仿的公子,便是赤雪国国主子月,没想到,他与少爷竟有一段交情。 大家纷纷落座,先前的车夫便一左一右一直伺立在子月身后,寸步不离。 清尘因为病在心肺,于是极少喝酒,今日却主动举杯,与子月碰盏。 “你我有多少年不见了?”子月一饮而尽,自问自答道,“十七年。十七年不见,这次你到了赤雪国却不和我打个招呼便要走?” 清尘一笑,“我自罚一杯。” 他和子月的相识的确已经太久远,那时他才五岁,尚未被父皇送到太虚山上。活佛节时附属国赤雪国王带着两个宠爱的小王子来烁国朝拜。较大的那个有些跋扈,较小的那个却十分温顺可爱。 但就是这个可爱的小孩童竟和烁国的二皇子在后花园打了一架。打输了也仍旧抹着鼻涕不肯认输,倔强地喊道:“赤雪总有一天要独立自主的!早晚把那些被你们抢走的宝贝拿回来!”原来是他父王将他喜爱的雪菩萨供奉了过来,而恒帝又将那尊白玉菩萨随手赐给了清尘,他这才一直追着他闹别扭。 清尘不屑地哼了声,扔下他走远。 那天晚宴上,恒帝又给赤 分卷阅读3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雪的两个小王子各自封了些礼物。子月的那一包里竟有那尊雪菩萨。他虽然年纪小,却也不笨,知道是那个二皇子暗中让给了他。于是,在烁国的那几天便黏着清尘不放。 “现在想来,当初小小年纪你便坚信赤雪一定会独立出去,看来如今这样的局面,实在是太违逆你的心愿了。”清尘道。 子月艰难一笑,“只求百姓安居,如果烁国能引领天下繁荣,对赤雪子民平等相待,我也不会因为俯首称臣而觉得耻辱。何况……”他起身,踱步走出来,“自从当年那一夜,我站在城楼上,亲自目睹城下万千人的死状,就再也不想有一天,我的子民陷入这样的征战。若一将功成终须万骨枯,那我情愿,就这样平庸下去。” “可天下都笑你懦弱,难道你就不曾委屈。”清尘看着面前清瘦的人,他的眼睛一如小时候般,清澈而倔强。人人都道他懦弱,却不知他其实也有着抱负,只是这抱负若需要付上其他人的命运为代价,那他情愿沉默敛起,不去施展。 子月静默了片刻,忽而释然道:“天下人都道你已经死了,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说得好,你何时有参透禅机的天赋了?” 他们又碰一杯,一饮而尽。玉竹在旁边担忧得脸色难看,子月看在眼中却但笑不语。 “对了,我要托付你一件事,”子月说着,身后的“车夫”拿来个包裹,交到清尘手中,子月低语道,“子风他,在混沌街上过得很平静,我不想去打扰他,也不想他知道我一直关注他的生活,所以拜托你将这些交给他,嫂子有喜,这里有些上等安胎补品,还有些银两。” 清尘痛快接下来,笑道:“借花献佛的事,何乐不为。何况,我们还欠他一件狐裘。”然后收了笑,正色道,“怎么知道我来赤雪国?” “混沌街的消息铺子啊,”子月用阔袖遮着脸,仰头饮了杯酒,“你们不也是在那里打听到子风的事吗?” 清尘目光锐利,毫不留情地逼视过去,“消息铺子顶多知道混沌街里来了一行不速之客,定不会查出我的身份,而且若是你知道我来,早就找上门来,更不会在我消失半个月的时间里毫无行动吧?” “怎么?你消失了半个月?可是遇到什么危险?”子月紧张问道,而后叹了一声,“瞒不过你,本也不想瞒你。当还你十七年前的情好了。” “是不是,有人曾来找过你?”清尘的声音,忽然有些颤颤的紧张。 “的确,有个姑娘昨天夜里来过,”子月道,“这姑娘五年前也曾来过赤雪,那时赤雪与比俄正打得焦灼,我还在犹疑是否归降烁国。” 大约也是这个时节,落雪城却毫无年节气氛,长街上唯有风雪依旧。比俄不断挑衅,赤雪只得被动应战,断断续续,已打了大半年。那个风雪之夜,一骑白马踏雪驰来,马上人穿着大红斗篷,兜帽下一张脸如冰雪莹白,她从袖中取出赤金盘龙的宏帝特使令牌,而后一路纵马来到殿前。 她对子月说的第一句话是:“侯爷还想赤雪再有一条混沌街吗?” 子月一愣,当时赤雪已独立,他已顺应子风遗愿称王,这女子,却只叫他侯爷。她从马上跃下来,摘下兜帽,抖落一地残雪,那张脸是少有男人可以抗拒的美,娇艳如夏日扶桑,却冰冷如天山雪莲。 “做王还是做侯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她说,“五年前,落雪城下,你改变不了、只能转过身不去正视的,如今你都可以扭转,可以制止。” “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这战争是比俄挑起,如果说比俄有何用意的话,我只能大胆假设,那是你主子所设下的棋局而已。”子月亦将局势看得透彻。 红唇一弯,她淡淡一笑,“侯爷既已看透,又何必再坚持。” “你今日来,是劝我归降于烁?”子月问。 “宏帝,是势要统一天下的,你们所有人的抗衡,不过是时间的拉锯,而在这相持不下的时间里,不断倒下的,只是你们的棋子——将士或是百姓,时间越久,死亡便越多。你们最终要比的,不是决心不是智谋,而是谁更加狠得下心。”她转头向他,望进他的眼中,“侯爷,敢问你,能够狠过他吗?” 长久的沉默,异样的寂静里风雪从殿前飞卷而过。 他不语,她亦静静等待,等待他斟酌后的答案。 “好,”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里回响起子月的一声轻叹,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我答应你。” “好。”干脆而冰冷的一声,她已翻身上马,“请侯爷记住今夜的承诺。”她在马上冲他微微颔首,“我替赤雪与比俄的将士谢过侯爷。郢都皇城,期待侯爷带着诚意亲自前往。” 说罢,已飞马绝尘而去。身姿飒飒,如一片红尘,吹开万里风雪。 “想来,如今这局面未尝不好,宏帝信守承诺,待我赤雪子民一视同仁,”子月感慨,“而当初,是她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那真真是个奇女子。” 听到此,清尘心头早已震颤,手中的酒自杯中倾洒出来,湿了衣襟都 分卷阅读3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不自知。 “昨夜她来,将你十年前在郢都的遭遇和如今的行踪告诉我,还让我将这个交给你。”子月从怀中取出只白玉盒子,亲自递到清尘手中,打开来,里面安静地伏着一只坠子,翠绿的颜色,泪珠的形状,映得清尘左耳的承泪激烈震荡。 这是他送给荀桑的信物,如今她却假他人之手归还。是割袍断义,还是,因为了解他的伤势才交还他,让他恢复内力? 他已经摸不透她,那么久,那么久地不肯相见,他真的不知道,阻碍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而心中一直隐隐感知到的,为宏帝奔走中洲的那股暗势力,竟然是她!是什么,让与世无争的荀桑也成了帝王争霸的左膀右臂?! 荀桑,是你变了,还是,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你? “她呢?她去了哪里?”清尘手上用力,白玉的棱角碎成了粉末,从他掌心滑落下去,纷纷扬扬如枯骨成灰,他一字字都问得用力发狠,“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那位姑娘一直很神秘,至于这次来赤雪所为何事,我更加不清楚,”子月沉吟了下,又道,“不过,消息铺子的伙计提起过,她曾打听过绯鸽山庄和那卷宗的事。” 绯鸽山庄?这一次,再不是他在身后徒劳追赶,这一次他们竟不约而同地要奔赴同一个目的地。可自始至终,他所做一切都只为了寻她。 而荀桑,你又是为了什么?难道那卷宗也关系着清逸的天下大统? 一旁一直不停胡吞海塞着美食的灵歌,在看到清尘异常的反应时才停顿下来,听到绯鸽山庄的字眼,又一次被噎住。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却被呛得一连串咳起来。 那场宴席,散得很快。 临别时子月叫住清尘,小心嘱咐道:“今天只是朋友相聚,并不是赤雪国主宴请宾朋。” 清尘会意一笑:“安杰王也不曾来过。” 两人抱拳作别。清尘自然明白,子月未将他们带进宫中,而是让左右亲近带到这样隐蔽的别院里,便是有着周全的考虑。毕竟他是烁国帝王正在追杀的人,而赤雪是诸侯小国,怎好光明正大将他这样的“犯人”热情款待。那样,是否会给百姓招来祸患,实未可知。而赤雪宫中是否有天子留下的眼线,也是子月一直以来猜疑的事。 子月的举动,竟是周密小心的。 子月将那两辆马车赠了清尘,上路时玉竹才发现,车里不知何时早包好了干粮和换洗的衣服。清尘倒出几粒解酒的丸药递给清尘,道,“少爷。” 清尘摆手,“子月那家伙,独独我的酒,是没有酒力的甜酒,你们空担忧了。” 玉竹释然:“这位国主,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样心思缜密的国主,又怎会是昏庸之君?他是连混沌街里的动向都时刻掌握着,又岂是等闲? 车角落里坐着的灵歌一直闷声不响,此刻才小心拿过清尘的手,替他擦着掌心里被白玉盒子棱角扎出的血迹。她再迟钝也明白,那坠子的主人,便是他一直要找的人。 他为她,可以紧张得那般,可以痛苦得那般,可以不爱惜自己到让人愤怒。 那坠子还在他怀里,他不曾戴到右耳上。灵歌猜他永远都不会戴上,那是为她留的,也只有她能戴着。 “去往商州的捷径你还记得吗?”他忽然问她。她一愣,差点让他看见自己眼底里打着转的泪花儿,一定是想快些追上她吧,她昨夜启程,他们现在追过去,也许来得及呢。 她点头,然后撩开帘子走出去,坐到赶车的红刃旁边:“红大哥我给你指路。” “灵歌姑娘你告诉我路线就好,外面风大,你身上还带着伤,还是到车内歇着吧。” 灵歌不语,红刃为难地搞不清状况,灵歌一把抓起马鞭,手一扬,“驾!” 她其实,是不敢再在车里面呆下去,真怕自己在他面前没出息地哭出来。 前路依旧漫长,下一站会不会便是尽头?中洲腹地的商州,神秘的绯鸽山庄里那本传说中记载着朝野上下无数机密的卷宗中,会不会记载着荀桑失踪的来龙去脉,将那段他探寻十年的真相道破,会不会指引他找到她,会不会让这样的漂泊停止,从此找到归处? 那滴承泪,在他左耳上轻轻晃荡,像感应到另一颗心的期待与悸动。 第16章 悠悠我心 马不停蹄地赶路十天,眼前的高耸城楼上写着斗大的“商州”二字。一路却并未逢到半点荀桑的影踪。商州乃中洲腹地,是东西南北往来要塞,自然商贸发达,分外繁华。 虽然仍是深冬,但和赤雪相比这里温度已颇为舒适,清尘早换下那件染血的火蚕衣,只穿一件玄色长袍。灵歌在子月国主送的那叠衣服里东挑西捡,不是太华丽惹眼便是太端庄淑女,最终还是选了件月白长裙,外面配了红色的鹅绒夹袄。新衣服上身,倒是显得额外明净。手掌足底上都涂了玉竹给的药膏,愈合得奇快,额头下巴正痒痒地长肉,她便忍不住时常伸手去挠,于是额头上落下几颗 分卷阅读3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小小的疤。 因为进了商州城,她总怕遇见熟人不好解释,于是躲在车里不肯出去。索性拿过清尘换下的火蚕衣,对着胸口那个破洞拄着脸发呆。 “灵歌姑娘,”玉竹温和地唤醒她的莫名呆滞,“今晚之前应该能到绯鸽山庄吧?” “啊?”她愣了下,点点头,“快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就快到了。” 手心里那块海磁石,鱼嘴直指前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是犹疑, 绯鸽山庄的所在,是江湖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为了一己愿望,凭一支蓝雀翎羽便告知他人,算不算是一种出卖?可一路行来,经历这许多种种,知道他们都是肝胆侠义之人,而清尘的目的,只为寻找那个叫荀桑的女子。那这样的彼此成全该是无可厚非的吧。 她偷偷瞄一眼清尘,他正低着眉,脸色沉沉,手握成拳,似乎紧紧攥着什么。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那滴坠子。 灵歌深呼吸了下,趁着休息的当口换坐到绿岸他们那辆车上。橙天拉长了脸,双手在胸前抱着剑,对于被赶到前车上他只是不屑地挤出一声“切”。这个神经粗大的护卫看不懂小女儿的复杂情绪,只觉得女人真是种麻烦的动物,坐到玉竹旁边时口里还嘟囔:“那丫头发什么疯,居然拿着针线替少爷缝起火蚕衣。” 清尘的头微微抬起,却终是没有说话。 玉竹却将眼神望向后面的马车,唇角弯起柔软的笑。这丫头,即使她心里正难过着,却不经意便让人温暖。可火蚕衣又岂是普通布料制成的衣服,那红色的蚕壳虽然柔软却异常强韧,需用灵兽骨磨制的骨针才能轻松穿透,所以才要找城东怪老头来特制,她方才抓着衣服盯了半晌,不会不了解其中的困难。 后面的那一辆马车里,灵歌正用牙齿咬着线,一针针走得艰难。她指腹上的痂刚落了不久,结着嫩嫩一层肉茧,一用力,便有种皮肤被刺破的痛感,她微微蹙着眉,时不时吹吹指尖。 日头将落山时,先前那眼洞的位置被一只鸽蛋大的火红飞鸽所替代。鸽子展着翅,御风而飞,传神的一针白线点在黑豆样的眼珠里,它便似因自由而微笑。 这样在火蚕衣上一针针刺绣出来的精巧活计,即便城东怪老头见了也要惊叹,毕竟她用的只是一根普通绣花针。 绿岸把头歪过来啧啧了半晌:“想不到你看起来笨手笨脚,也还是有点做女人的天分嘛!” 绿岸说话总是让人有种囫囵吞了颗大汤圆的感觉,即便是赞赏,听上去也不那么舒服。所幸灵歌向来心宽,吹着火辣辣疼痛的指头,笑嘻嘻领赏:“一个人过活了那么多年,缝缝补补的手艺早锻炼出来了。” 她真不想跟他详细吹嘘,自己那件穿了许多年,因为身体不断长高而不得不一次次接上布料一节节加长的大棉袍,一圈圈彩色拼接下来竟像美丽的凤尾裙,被街巷里的姑娘们追风模仿了好一阵子。 绿岸看着那只鸽子又诡笑着撞撞她的手臂,“喂,灵歌,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家少爷吧?” “呲”地一声,像有一颗小小的火星,忽然落进正迷蒙蒙一片暗黑的心里,于是腾地蹿起一把巨大的火焰,照亮她那些晦涩懵懂的情绪,这些天里,她那些从未有过的反常行为都得到了解释—— 不理他却又想要他主动叫住自己,不敢靠近却不舍得离得太远,不愿去想却哪一刻都没能忘记。她别扭地赌气与心疼,自顾自地发酸又发呆,一切一切,难道只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他? 她在心底小心地惊呼起来:难道真的,是喜欢上他了? 而这种陌生又无法掌控的感觉,便是喜欢? 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好像是中了无嗅无味慢性的毒,直到毒发的此刻才惊觉每一寸血管皮肤都被浸染,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变成了与从前不同的另一个人。更傻,更痴,更容易快乐,也更容易伤怀。 可是,她明明知道,那个谪仙一样的人儿不属于她的世界。更何况,他心底里早已住进了旁人,十年追逐不曾舍弃,她又哪会有一分一毫的机会。 手里紧紧抓着那件火蚕衣,难免失落颓丧。 可忽然,她又有了股没来由的勇气——自己为何自作主张地替他缝上只鸽子?原来潜意识里是要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呢。只要心之向往,便要努力去做,即便没有结果将来也不会悔恨。 她一直便是如此啊,所以迷生之渊里,幻箭星君才找不到她灵魂的缝隙。 喜欢他,便要努力待他好,且要让他明白自己的情感,不退缩,不自怨自艾,也不能让他因着自己的这份喜欢而烦扰。她暗暗对自己说,“你尽力就好,至于他会不会喜欢你,那不是你的事啊。” 她不要躲躲闪闪让人费尽心机地猜测自己的心意,她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白纸,所有心思一目了然,你爱也好,不爱也罢,也都是如此坚定真诚,不会更改不会迟疑。 看到灵歌被绿岸的话弄得异常沉默,半天不语,蓝芜紫拓都拿眼狠狠瞪他,转眼却看那丫头一张脸已经光彩 分卷阅读3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照人地笑起来:“是啊,绿岸你说对了,我喜欢你们清尘少爷。” 车里那三个人,都被点了穴一样,瞪大眼定定望着她。连外面赶车的黄觉都忍不住要掀了帘子窥一眼究竟。 灵歌大咧咧耸肩:“我一时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会尽全力对他好,我不会妨碍他去寻找荀桑姑娘,”她略带娇羞的低下头,“但若是有一天,你家少爷也禁不住喜欢上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咯,两情相悦……” 绿岸拿剑鞘敲她脑门,毫不留情打击道:“快醒醒,不要发白日梦了,少爷怎么会喜欢上你,不论身份样貌武功见识还是……” 蓝芜紫拓一人一只手紧紧捂住绿岸的嘴巴,对灵歌说:“别理他,他吃牛粪长大的,说话臭得很。”除夕那夜,灵歌和他们闹哄哄打了一夜骨牌,已经混得很熟。几个人对她自来熟的天真性子都蛮喜欢,也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那个世界里她和少爷同历了一番生死,很不想将这小姑娘伤得体无完肤。 绿岸却挣脱出来,落井下石,“更何况,你是承受诅咒之人,要是跟着少爷,岂不是给他带来噩运。”挣扎时手肘撞到了紫拓腮骨,蓝芜立时不悦起来,扭着绿岸胳膊责问:“紫拓最小,谁欺负他我第一个不能答应。” 绿岸转了矛头,一脸邪笑,“蓝芜你干嘛总这么护着他,像护着个水晶人儿似的。你们之间,难道有什么……” 连黄觉也听不下去,一把掀了帘子沉脸对绿岸道,“你出去赶车。” 蓝芜脸都气白了,“先收拾完再说。”于是和紫拓一人一只胳膊死死挟住了他,灵歌也趁势凑过去揪绿岸的耳朵,一脸鬼笑道:“我虽然已经有自知之明,可是还是很小气很记仇的。” 绿岸痛得呲牙裂嘴,一声凄厉鬼叫,沿着长街传出很远。 前面的马车里,听到后车里一阵吵嚷打闹,玉竹管家毫不担忧却是一脸莞尔。十年来,奔波旅途上从来都是沉默且沉重,因为茫然地追寻,因为时刻提防着暗杀的刺客,即便少爷时不时开些冷幽默的玩笑,却难有发自肺腑的会心一笑。 而这个丫头,却像一股清新的泉,涓涓汇入他们随着荀桑而不停奔流的河道。她身上明净的力量让河道里掀起欢笑的浪花,一朵一朵,以充满活力的姿态跳跃。 走过这许多山川大地,也见过太多人中龙凤。 可独独这一个,平凡,却与众不同。 玉竹收了思绪,撩开车帘看向窗外,正月的喜庆氛围仍在继续,一条街是延续到尽头的大红,夕阳将要垂下,绯鸽山庄该要到了吧。 第17章 群山会水 “喂,灵歌,话说你们那个绯鸽山庄到底在什么地方啊?”绿岸和灵歌刚休战没多一会儿,便又正经着问她,灵歌扭头,“你这种驴脑袋想到老也想不到的地方。” “你莫不是诓人吧,大隐隐于市说来简单,可你们家族的人都有一头惹眼的头发,藏到哪里才会不被人注意呢?”绿岸转着眼珠子激她,蓝芜紫拓也都看着她,似对这话题颇感兴趣。 灵歌浅浅地笑:“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咚——咚——咚—— 街尽头古寺里的撞钟声从那端直直传来,钟声悠远洪浩,在城中久久回荡。 这晚钟意味着,日已尽,夜将临。 “话说,我记得绯鸽山庄最初是建在一座叫鸽子城的地方吧?”绿岸挠挠头,看着灵歌额头上留下的几点小疤,心里忽然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灵歌拍拍他肩膀,“算你有点见识。” 曾名动中洲,弟子遍及烁国的绯鸽山庄,十年前并不在商州,而是在南国。那座小小的南国之城被山庄占去大半,也被叫作鸽子城。因为绯鸽山庄而家喻户晓,也因绯鸽山庄的消失而被渐渐遗忘。 但有心寻找的人却还是抓住那座城不放,那里的小客栈常年住着些寻访山庄遗迹的江湖客,或瞻仰崇拜或别有用心。若不是灵歌引领,谁都不会想到,那消失的山庄会选择转移到人多口杂的商州,而非留藏南国或是远走避世。 灵歌用手旋开了车窗,炸年糕的香气伴着微微寒意迎风飘了进来。这种市井之间的熟悉味道总是勾人回忆,可此时她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虽然明白,即便将他们引路到山庄所在,能否顺利进入仍是未知,但还是因着可能见到父亲而紧张得手脚冰凉。 那个威严而骄傲的阿爹,那个严厉而忧郁的阿爹,那个对她总是投以失望眼神的阿爹。 若见到这个承受诅咒的孩子,私自带着陌生人又回到山庄,他会不会愤怒地砸断她的腿?可是,纵是这样怕也还是要硬着头皮继续前行,因为如今已不是单纯地完成自己的承诺,她想帮清尘,即使这样的“帮”会将自己幸福的可能变得愈加渺茫。 “灵歌啊灵歌,不要怕,再见阿爹一面也是你这些年的愿望啊!”她暗自捏着拳头给自己勇气,绿岸却瞧不见她的面色,慨然叹息道:“我劝你不要喜欢少爷,也都是为你好嘛,你知道的,少爷心里, 分卷阅读3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只有一个荀桑。少爷这十年来过得太苦,我是真心希望,少爷可以找到荀桑姑娘,和她一起幸福下去。” 虹翼护卫排名第四的绿岸,如今也有二十又二。本和少爷玉竹同年,却偏生少了许多的稳重气质,一天到晚的油嘴滑舌,极尽挖苦之能事。若非见过他遇到刺客时瞬息便能安静冷锐下来的目光,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个武艺了得的护卫。 但就是这样一个满嘴滚刀的家伙,提及荀桑时却也总是情不自禁沉重起来,给予她莫大的宽容与祝福……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灵歌好奇而艳羡,关了车窗回头看他,“绿岸,你给我讲讲你们少爷和荀桑姑娘的事吧。” …… 绿岸尚未将那段故事讲完,灵歌颊上已挂满豆大泪珠,把脸埋进火蚕衣里半天不出声。 “喂,别把少爷的火蚕衣弄脏了。”绿岸拉拉她袖子,想劝她别哭却听不出好意。 灵歌抬起脸,冲他笑笑。他们的感情,真的很苦。 荀桑已先入为主地占据了清尘所有的情感领地,他那么重情,一时一刻都不肯忘,于是一时一刻都不能真正快乐。她叹息自己没能早些出现在清尘的世界里,没能早些给他安慰,让他欢笑。此时,探索着他的往昔已足够痛惜,真不知该如何为他弥补缺失的笑容。 于是忽然抓住绿岸手腕,一叠声问道,“你们少爷喜欢什么颜色,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嗜好舞蹈还是音乐,他心肺不好,吃的什么药,他穿多大尺码的鞋子……” 绿岸缓缓扭转了头,齿缝里用力挤出句话来,“这么煽情的故事,我算是白讲了。” 马车已行到大路尽头,三层高台阻截在前,每层高台大约七百级青石台阶。仰望而去,山腰间立着一座恢弘古寺,闲云遮掩,那古寺便似浮于云朵之上。 车里人已悉数下来,绿岸笑道:“该不会是,绯鸽山庄的人都剃度出家了吧?这样倒是可以藏得住那头怪发。” 灵歌瞪瞪他,不置可否。 浮云古寺是商州香火最旺的寺庙,耸在半山腰间,共有前后三十余座佛殿,想要进寺参拜,需要亲自爬上这三千一百级台阶,方显诚意。灵歌仰起头,这台阶她已爬过无数遍,连这浮云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熟稔非常。 玉竹转向清尘,“少爷……” 清尘摆摆手打断他,“我也有手有脚的,不能坏了规矩。” 说罢一行人前前后后爬上石阶。至到寺门口,却见朱红大门已经紧闭。 “寺规有言,晚钟一响,便要闭寺。”灵歌解释道。彼时天已擦黑,略略看得到天际那残余的一抹晚霞红,烟气自寺院中升腾,于冷风之中聚结,氤氲缭绕,似乎整个半山腰的云雾都是焚香所成。 绿岸揪眉,“明知闭寺还带我们上来,灵歌你可敢耍大家玩。” 灵歌已先行走到前面带路,“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浮云寺。” 绕过寺门,走上旁边的弯曲盘山路,一路曲曲折折蜿蜒向上,清尘始终沉眉不语,他心中还在在意,在意荀桑与他分开的日子里的所作所为,他不想那纯净的女子亦会染上政治泥潭的污浊,那样的她,实在让他无法想象。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们绕到山的另一面,举目望去,对面是另一座山,甚至左右也都是山。 今夜有星,满月朗朗,照得群山如巨兽,相互依傍着安静冬眠。而群山环抱之中,竟有一湾湖水,像巨兽们合力守护的明珠。湖上结了层薄冰,映射着月光,于山腰望下去也果真如珍珠般莹白晶亮。 “素闻商州山水多,没想到在城中心的主干路尽头便是群山会水。”清尘俯瞰下去,淡淡一叹。 商州的繁华不止是商贸政治,更因山水奇景颇多而汇聚不少文人墨客,诗人们游历至此,往往禁不住抒情写意,挥毫泼墨,在山石间留下只言片语。就连“浮云寺”也是烁国第十三任皇帝私寻至此,看到笼罩在半山腰云雾之中的庙宇才亲赐的名字。 灵歌道:“这座湖叫珍珠湖,是商州的许愿湖。人们在浮云寺烧香礼佛,从首殿一直拜到尾殿,一路来到山的这一面,这时候向珍珠湖许的愿才最灵验。” 清尘看着那轮映在湖冰上的满月,低低,“今天,是十五吧?”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若真可以遂人所愿,那只愿人月两团圆。 “是呀,今儿个该吃元宵的,不知庄子里的人是不是正聚在一起赏月呢。”灵歌展开掌心,黑色海磁石上小巧的鱼嘴指向崖边,她慢慢收紧了手指,朦胧着眼望下去,似不相信眼前所见,于是用力揉了揉眼:那冰上月竟瞬间变成红色,像一块剔透血玉,血玉慢慢有了缺口,继而被蚕食掉半边,渐渐渐渐竟只剩一弯细细红钩。 “天狗吞月?还是绯月?!”绿岸大叫一声。 绯月主杀戮,是血光之灾,月食喻残缺,是分离之苦。大大的不祥之兆,映在这供人祈愿的湖面上,崖顶一片沉默。 “切!”橙天忽然哼了声,随手丢了块石头进去,“什么珍珠湖,不 分卷阅读3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要迷信啦。” 高空坠落的石子,在珍珠一样的冰面上砸出小小一眼洞,接着是一片清脆的哗啦声无限泛滥蔓延开来,像抖落一地钢珠,镜子样的湖面顿时碎裂成一张网,暗色的湖水瞬间翻上来,将浮冰吞没。 清尘的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下,继而眉头凝起,他咳起来,咳声在寂静山岭间往复回荡。 “少爷。”玉竹忧心地替他掌背,清尘却目光死死盯着湖面,道:“是血。” 那群山环抱的珍珠湖距这半山腰有百十丈,本看不清水色,但清尘对这血腥气太过敏感。 灵歌闻言不顾安危地跪到崖边,探下半个身子,须臾便红了眼圈。 绿岸在身后扯着她的后衣襟,不知如何是好。 清尘走过去,站在她的手边,那位置,仿佛他们是一对即将从这崖边双双跃下、一起殉情的情侣。 “绯鸽山庄,是在这湖底吧?”他问。 灵歌木然点了点头,眼圈里的泪珠儿开始滚落。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该怎么进去?” 她继续点头,然后抬头看着他,咧嘴一笑,“因为灵歌一直胆小怕死,不敢真正去尝试。” 说罢,一翻身竟跃下山崖。红袄白裙,向上翻卷,扑棱棱如翅膀拍打在她的面颊。 在她的记忆里,绯鸽山庄仍停留在鸽子城时的样貌。那个南国小城即便严冬也极少落雪,几乎四季都绿意盎然,街边种满了猩猩草,一串一串开着亮红的小花,茱萸树用大大的叶子遮着日光,摘一片放在袖间,便盈了一身君子香。 绯鸽山庄在城东,偌大的庄园,她住在其中七年却从未走遍过。其实,她最熟悉的,也不过是自己那处僻静得像冷宫的小角落。 那是她最初的家,被包裹在繁华之中,却游离在繁华之外。 但只要有家,无论繁华或清寂,都是好的。 只是,七岁生日那天,父亲对她说:“灵歌,你要离开山庄,永远不许回来,也不再是,绯鸽山庄的人。” 她便背着小包袱很知趣地走了,不哀求不哭泣,因为自小便清楚,自己是身上系着诅咒的不祥之人,会给山庄带来无尽噩运,能被养育到这样的年纪,已是额外的恩惠。 她没有老师,不识字,亦不会华丽词句,只在临走前跪在父亲脚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稚嫩的额头落在湿润得长出青苔的砖面上,声音闷闷沉沉。她咧开嘴巴笑:“谢谢阿爹将灵歌留在家里这么久,让灵歌吃得饱穿得暖。从此之后灵歌要自己在外闯荡了,阿爹放心,灵歌一定会自力更生,虽然不再是绯鸽山庄的人,但身体里也还流着让我骄傲的血,所以,灵歌绝不会给百里姓氏丢脸。” 她说完,小心地抬起头,看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弱弱地问:“娘亲留给我们的海磁石,阿爹还带在身边吗?” 脸上沉霜降雪的男人拳头微微紧了下,却皱眉道,“那石头,我早已扔了。你不要再惦记着靠它找回到山庄,陈伯会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 “灵歌知道,”她略略垂下头,“灵歌本想想阿爹的时候,就会看看海磁石,有它在就能知道家在哪里,阿爹在哪里,这样,灵歌也就可以朝着那个方向眺望了。” 男人扭过头,似不耐再听下去。 “灵歌走了,阿爹保重。”她直起身,额头上肿起高高一块。 她似乎被蒙着眼带到了很远的地方,睁开眼却发现,她并未走远。巷子两边都是结满灯笼一样花朵的猩猩草,她仍在鸽子城。 就这样,她在鸽子城游荡着终于可以独立谋生,不久却听闻,曾遍布中洲的绯鸽山庄分部一夜之间瓦解消散,她一路跑回城东,偌大的山庄竟已人去楼空,多余的佣人杂役早在几个月前已被遣散,庄里的贵重物事都被搬得七七八八,于是显得愈加空旷萧索。只有那个曾经属于她的角落,依旧整齐如初,像始终不曾有人来过。 整个百里家族,就这样从鸽子城的土地上悠地消失,独独她这个不为家族承认,也不为外人所知的例外留了下来,茫然四顾,无所适从。 她将自己那块海磁石放在青砖上,黑色的石头旋转着,静止下来时鱼首指向了北方。没有过多思虑,她已踏上北上的路。七岁的孩子,徒步千里,中间波折磨难她已不太记得。她总是习惯性地将苦难轻松遗忘,却牢牢记着每一点滴的快乐。 最后,她停在了商州,海磁石上的鱼儿将她一路引到珍珠湖畔便不再转动。 于是她留在了商州,悄无声息地不去打扰那隐藏起来的庞大的家。而事实上她也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进入。就像一个丢了钥匙的孩子,面对锁紧的门户和高大的围墙,只能眼泪汪汪地被拒之门外。 她曾经想过,或许这样直直跳下去,便找到了回家的路,却一直未敢尝试,不是怕死,而是怕,阿爹那嫌恶的眼神。可如今,它已浸在血泊之中,她便再无犹疑。 夜风扫着面颊,有细细的痛感。似乎已越来越靠近湖面,血腥气攀升上来,将她包裹。 分卷阅读3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她阖着眼,于是不曾看见,一抹暗色的影子几乎同时跃然而下,三枚金针锵锵钉入山岩,针尾上连着细不可辨的丝线,三道线缠在一张细白纤瘦的掌上,掌的主人用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腰,青丝在已然恢复的月色里飘摇,承泪在夜风中摇摇震荡。 他的嘴角噙出不悦的弧度:“想死也要死得有些价值些。” 她睁眼,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感受到那只揽在腰际的手紧紧地箍住了自己,心在负重癫狂。若不是脚下血水翻扬,这该是梦寐以求的美好。 清尘胸口颤了颤,因血气浓重不得不扭过头去咳了两声。她看到那丝线因为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而深深勒进他掌心,漫出越来越浓的色泽,如三道新生的血色掌纹。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找回家的路。” 他转回头,唇角的弧度柔软下来,“你找的不是回家的路,是黄泉路。这湖水里有毒,跳下去会没命。”她低头,看到血水之中翻着白肚的鱼从浮冰间隙密密麻麻漂上来,后怕地搂紧了他的腰。 “跟我上去吧。” “嗯。”她脸上滚着泪珠,将小小的嘴巴探上去,在他苍白的颊上迅速一啄,而后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奋力展着另一只手臂,两人如一对比翼仙鸟,在山石之畔齐齐飞升。 “神仙哥哥,我会记得,你今天飞身下来救我。”晚风湿寒,她在他耳边小声呢喃,“今天我在马车上决定好的事情,要先和你打一声招呼,不然一旦哪一天你没来得及拉住莽莽撞撞的灵歌,我的话还没能说出口就先去了黄泉路,那真是会很遗憾,呵呵,”她兀自傻笑了声,接着道,“神仙哥哥,我喜欢你。” 小小的声音,他却觉得耳膜一震,心尖上某个位置又一次应声疼了一下,不那么剧烈,却是清清楚楚不可忽视。 方才跃下来的一刹,他竟忘了她有蓝翎雀羽的庇佑,只觉得眼前一空心也跟着一空,不假思索地就要凌空相随。他不能让她死,因为尚未找到卷宗。 这是他能给自己的,唯一的解释。 颊上那一处柔软的温湿,被夜风瞬间吹散。 第18章 红光之夜 在那对比翼鸟将要飞到山腰间的平地上时,身后的林子里忽然起了一阵细琐响动。 他们身后是一片白桦林,隔林而望便是夜色里依旧点亮烛火的浮云寺。 冬日的树林已经光秃凋敝,玉竹一个翻身腾跃便在树影间截住那道身影,就着月色一看,竟是个姿容俏丽的姑娘。长发在月光下是青紫色,编成许多条小辫子一直垂到后膝弯。一身水蓝色外衣,足底蹬着闪闪发光的短靴。 见路被玉竹挡住,调头便向后跑去。 葱白食指上一只玉扳指“嗖”地飞出,在空中旋转着延展成一支玉笛,那笛子点在她背上,又旋回主人手里,安稳套进指间。 “你可不要杀错人啊,我是沧澜国的涵悦郡主,你敢碰我一下,我保证让你死上八百八十遍。”那姑娘被点了后胸大穴,呈奔跑的姿势凝固着,一张脸被吓得惨白,口里慌里慌张地喊到,“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卷宗在哪里,我不是这个山庄的人啊。” 玉竹闻言,心下已猜出八九分。树林间忽而响声大作,四面八方杂沓的脚步声以他们为中心迅速拢来。玉竹抓起她,几个起落,回到原地与虹翼护卫汇合。 此时清尘灵歌都已归来,林中的火把也迅速汇聚起来,呈一道直线逼向崖边。 清尘看看玉竹拎回来的蓝衣女子,探寻地望向他,玉竹解释道:“少爷,刚才在林子里抓回来的,形迹可疑,怕是和绯鸽山庄有所瓜葛,她却说自己是沧澜国的涵悦郡主。” “沧澜?”清尘沉吟着看那少女,“你可知道凡茵长公主?” 涵悦闻言却恶狠狠瞪视过来,“竟敢直呼母妃名讳!” 清尘走近,一边替她解了穴,一边问道,“姑姑近来可好?” “姑姑?你可不要乱叫。”涵悦的秀眉倒竖起来,仔细看她的眉亦是青紫色,像一簇海藻,自明珠一样的双目上斜斜扬起。 正此时,林中不知是敌是友的脚步声似已近在耳边,涵悦转了转眼珠,拔脚便向着一侧飞跑,却被玉竹轻轻巧巧拎回原地,她一怒,回身一通胡乱出掌,却被玉竹轻巧躲过,掌掌落空。于是张嘴就向着玉竹的手臂咬去,玉竹抽手,却看到红唇皓齿向着自己的面颊扑过来。他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对手如一只疯狂的小母狼,不管不顾一通胡乱嘶咬,似乎对手就是食物,处处都可以下口。 只是一瞬间失神,白玉一样的颊上便多了两弯月牙儿状的血红齿印,那姑娘一抹嘴已经逃到几十米之外,还扭着头得意喊道:“又白又嫩,若你不是冷血杀手,本郡主倒是愿意招你到海底宫中伺候我去。” 冷血杀手?看来她误会了他们的身份。 清尘也不出手,在身后险些失笑。 这一晚,他们兄弟的面皮似乎都很受欢迎。 分卷阅读3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涵悦郡主没跑多远便又掉转了头,匆匆跑回来,身后是半圆形围拢过来的人,黑衣蒙面,一手火把一手兵刃。清尘自然知道,这是从来不曾间断过的冲他而来的杀手。但这一次,他们显然早他一步到了这里。 “前有狼后有虎,不过比起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你们看上去更像好人。”她一下子便躲到了玉竹背后,冲清尘喊,“既叫我母妃姑姑,就是我的表哥,你得保护我!” 清尘摇摇头浅笑,她还真当这些人是冲她而来的。 虹翼护卫已拔剑护在他身前,随时准备迎战,还未动手,林中竟再次火光大动,须臾间赶至的却是一班青衣光头的僧人。为首的黄袍老僧长揖劝道:“浮云山乃佛光笼罩之地,还请诸位施主勿施暴力,勿动干戈。” 似有小僧觉察到湖水中飞腾上来的血腥气,对那老僧耳语了几句,那老僧的脸色便瞬时变了,由起初的不动声色,到这一刻的瞬间死灰。一双眼赤红带血,像要迸射出来。 这并不是出家人该有的情绪,嗔,怒,怨恨,带着强烈的杀戮之气。 那老僧大约五六十年纪,红面膛,粗短脖子,身材魁梧,面带威严,眉宇间自有一股傲然之气,掌上挂一串油亮佛珠。他扫了一眼最靠近崖边的清尘一行人,只是一掠而过便已视若无睹。继而对着黑衣刺客道:“各位施主可曾坏了这珍珠湖的水?”他语声压抑,像隐忍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怒火。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挺身道:“这湖中藏匿着一窝乱臣贼子,我等奉命绞杀,浮云寺与这班乱党过从甚密,也脱不了干系。” “乱臣贼子?!”老僧冷哼一声,回头对身后的青衣和尚们道:“回去让方丈依原定计划而行,这里交给我。” “慧无师叔……”小僧犹豫。 “走!”他吼着已空手袭来,呀呲欲裂。数十个黑衣刺客携刀而上。 “少爷。”玉竹回头,见那涵悦已经滑下山崖百米,身体与崖壁垂直,足尖轻点如履平地,清尘会意,知道那丫头熟悉这周遭状况,一把抓起灵歌的手臂,回身也滑下崖壁。却觉察到手中那截柔软的手臂在剧烈颤抖。 “阿爹……”灵歌牙齿打着颤,猛然挣扎着喊了一声:“那老师傅……是阿爹!” 清尘也被骇住,她是说,那黄袍老僧便是她父亲,便是昔日闻名江湖的绯鸽山庄庄主——百里风行? “玉竹,你带虹翼护卫跟紧涵悦,”清尘吩咐道,“我陪灵歌回去。” “玉竹和少爷一起回去……” “找卷宗要紧,”清尘一笑,“你知道我最在意什么。” “……是,少爷。”只那么简简单单云淡风轻的一句,玉竹便不再坚持,带着虹翼护卫紧追涵悦而去。 他的确知道少爷最在意什么,如果说,荀桑是他的生命那也实不为过。在这十年浪迹中洲的生涯中,一次次被自己的手足刺杀,一日日忍受躯体中与呼吸同在的苦痛,由皇子变作无家可归的浪子,父母无存,至爱他嫁,他有太多可以堕落甚至死去的理由。 但他带着笑活了下来,只因为,这一线总是若有若无忽闪忽现的希望。 “灵歌不会武功,少爷一个人回去会不会有事?”红刃担心道。 “放心,在见到荀桑之前,少爷不会让自己有事。”玉竹面带微笑,加紧了脚步,却见那涵悦郡主忽然在某一处消失不见,似陷进了山腹之中。 半山腰间,黑衣人已倒地大半,黄袍老僧仍与十几人纠斗,他施展轻功腾跃翻转,身手异常伶俐。却只见那十几个黑衣人互递了眼色,各自从怀中掏出面亮红色旗子,十数人将老僧围在中间,快步转起圈来。这怪异阵法竟果真奏效,老僧似畏惧那亮红的光,用土黄袖袍遮住了眼。 “百里庄主,得罪了!”不知哪一个方位,忽然刺出一剑,四面八方亦同时刀剑齐出。若此招刺中,必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那一刹,百里风行却已从刀剑丛中飞升而起,双臂展开,有扑啦啦的声响,似巨鸟张开羽翼。他皱眉,缓缓睁开眼俯视下来,那双眼被亮红旗子映出红光,如两簇怒火燃烧。他知道来人已摸清他的底细,甚至知晓他的弱点。这些年来,多少人为了得到卷宗而不择手段,只是苦于无迹可寻。但面前这些人,是这个帝国至尊派来的爪牙,对于这大陆上的一切,他予取予求,可,他想要这卷宗做什么? 那个少年天子,冷漠狠厉,满腹谋略。他想要的,一直是更加广阔的江山,又与这卷宗有何干系?! 不由得他再思考,黑衣人都抓起胸前的竹哨,齐齐吹响,震得他头脑恍惚。 “若百里庄主肯交出卷宗,我家主人承诺可留你性命。”为首的黑衣人于哨声中喊道。 百里风行一撩僧袍,怒喝:“绯鸽山庄,八百性命,你们为何不留?!” “庄主好自为之,否则您仅存的女儿百里灵歌怕也性命不保。”黑衣人仰头劝道,“方才崖上,百里庄主想必已经见过她,为保她安全才匆匆一瞥不肯相认吧?”b 分卷阅读4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r   百里风行手一抖,那串佛珠哗哗散落,掌心里留了两颗,塞进双耳之中,于是再闻不见那恼人哨声。扯下袈裟蒙住眼睛,于是连旗子也看不到。一收臂,轻灵落下,没有耳目相助,竟于刀剑丛中从容而过,游刃有余。每一个招式都轻盈如鹤舞白沙,没有声息,却招招见血。 “阿弥陀佛,杀无赦!”他狠狠咬牙,捏碎一个黑衣人的颈骨,然后将其轻轻一推,落入崖下的珍珠湖,“下去赎罪吧。” 片刻后,崖上已恢复宁寂,只有横陈的尸体和一片浓重的血腥。 “阿爹!”灵歌喊着,从崖底冲了过来,跑到他的跟前,“我是灵歌啊,灵歌终于找到你了!” 百里风行忽地转身,他的双眼仍蒙着袈裟,他的耳中尚有一对佛珠,却偏偏听得到这穿透岁月的呼喊。只是空气中,似有异样的波动,他一皱眉,伸出手来生生抓住了那把悄然砍向灵歌的弯刀,几滴血顺着刀刃流入血槽。 灵歌愕然,低头看到那匍匐在地的黑衣人,他的唇角露着诡异的笑,慢慢扑倒在衰草茸茸的地上,刀从百里风行掌中抽落,铿然落地。 尚站在崖边的清尘暗叫不好,那把刀上蓝幽幽的光,晃得人眼睛发疼。 灵歌扯着僧人的袍子喊他:“阿爹!” 他却生硬地拽回袍脚,冷脸回绝:“施主认错人了。”说着也欲往山崖下去,却一把捂住心口,吐出乌黑的一滩血来。黑衣人的刀锋上有毒,烁国死士,杀敌不成,便以此刀自裁。朱清逸训练出的属下,一个个都疯魔如他。 “阿爹!”灵歌大哭起来,跪在老僧面前不停叫他:“我是灵歌啊,我是灵歌,阿爹不认得我的了么?我一直都在商州啊,我知道你们来了这里,知道阿爹不想见我,所以只是偷偷来湖边看看,可是十年了,我从来都没能见到过阿爹……阿爹,你受伤了……” 老僧扑通跪倒在地,面色污紫,却仍是将她用力推开:“我们绯鸽山庄,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你不是绯鸽山庄的人!” 老僧已倒地不起,灵歌抱着他的头心慌意乱,回头哀求地唤他:“神仙哥哥,求你救救我阿爹!”却看清尘轻轻摇头。 灵歌去探他鼻息,消失得那么快。她轻轻揭开老僧眼上的袈裟,看到他眼角滑下一滴泪来。他始终不肯承认她,却为了救她而死。大爱无声,便是如此。 灵歌敛起袖口,替他擦了擦唇边的污血,由大哭变成了抽噎:“怪不得阿爹至死都不要认我,我果然是带着满身对绯鸽山庄的诅咒……是我害了阿爹。” 崖顶已由方才的厮杀阵阵重归于宁寂,像散场后的宴席,只留下一片狼籍。 数十具黑衣尸体交错着躺倒在崖边,散发出浓重的血腥,让人作呕。 空谷间似只有一个声音在嘤嘤哭诉:“阿爹你还没来得及疼灵歌呢,灵歌已经拿到蓝雀翎羽、已经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飞了啊,你看你看,”她脱了夹袄,用力拉下衣服露出肩胛上那朵刺青一样美丽的青蓝羽毛,那片肩单薄而笔直,似一片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的叶子。 “阿爹要等灵歌振兴绯鸽山庄啊,灵歌虽然笨,可是灵歌不怕吃苦,这些年送信为生已经将整个中州都差不多摸熟了呢……” “要是阿爹想要真正归隐,再不被那些觊觎着卷宗的人纠缠,灵歌就替你站在门口,一个个挡回去,让你过清净太平的日子。你坐在鸽子城的小巷里晒太阳,灵歌给你捏肩捶背,给你唱歌,好不好?” 她像个话痨,将那老僧的脑袋放在膝盖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肩膀露在半山腰的寒风中,已忘记了冷。她替那僧人整着衣衫,一块黑色的石头从土黄僧袍中滚落出来,她低头,看到石面上的鱼首指向着自己。于是,她弯着唇角笑起来。 修长的指,悬在她的肩侧,似想要伸手替她将肩头的衣衫拢好,想抚住她剧烈的颤抖,亦想将手掌静静放在她的额顶,为她传递些许坚定的力量,可就那么静静悬了许久,却迟迟未能放下。 忽悠之间,一抹红影轻轻攒动,熟悉的香风自林间一掠而过。他猛然猛回首,心里惊起一片狂澜,指尖慢慢卷曲,伸出的臂略一迟疑,终是从那片单薄的肩侧收回。 玄衣墨发须臾已追入林中。 荀桑,是你吗,这一次真的是你吧?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面对追逐或留守的选择时,内心会出现痛苦的犹疑。 第19章 寒水彼岸 玉竹几人追着涵悦在崖壁上飞速行走,忽而间脚下便是一空,那块踏着的崖石落下去,落到开阔的山腹中,待站在上面的人着陆便又升回原处,与山崖弥合成一处,从外瞧不出任何破绽。 涵悦已叉着腰等在那里,“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若姑娘真是沧澜的涵悦郡主,那我家少爷便是姑娘的表哥。”玉竹谦谦答道。 “从未听母妃说起有这号人,”她狐疑地转着眼珠,摊开一只手来,“有什么证据?” 玉竹温和浅笑,将一 分卷阅读4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封书信递给她,涵悦匆匆览罢,点着头嘟念:“的确是母妃的笔迹,这是几个月前的信,那时我已经离家出走了……”自觉失言,飞速用手掩住自己嘴巴,翻着眼睛看看玉竹,立即道,“这么说那美男子真是我表哥啦。” 玉竹拿回信函,“在下已经证实过身份,不知姑娘以何证明自己是沧澜郡主?” “我凭什么向你证明!”她昂着脸自顾自向前走,一边说道,“母妃说你们要找绯鸽山庄的卷宗?是想知道什么秘密?” 玉竹微笑:“沧澜的郡主突然离宫出走,出现在绯鸽山庄,又是为了什么呢?” 涵悦气呼呼晼了他一眼,一时失言以为他全未在意,不想早在这儿等着她呢。 “哼”了声便自行沿着山腹中的隧道前行。隧道呈完美的拱形,拱顶距脚下有三四人高,墙壁上涂满绿色粉末,散发出绿色萤光,五步一藤三步一花,更有喜阴寒的彩色菌菇错落生在其中。水从洞顶沿着拱形洞壁流淌下来,汇成隧道底部没及脚腕的水流,水上飘着圆形的石片,涵悦便在石片之间跳跃行走,灵巧如一只蓝色的蛙。 “你叫玉竹?你们可是自愿跟着我的啊,有什么行差踏错而命丧此地我可不负责哦。”她回头,看到玉竹脸上的咬痕竟还露着一对虎牙嗤嗤笑出来,“我还是叫你漂亮奴隶吧。我倒是从未见过我母妃的娘家人,漂亮奴隶你跟我说说嘛,我的外婆外公都是什么人?” 她一路蹦着一路打探,玉竹只是淡笑不语,这些都是三言两语无法回答的问题。 路一直是向下的趋势,水流亦在脚下汇聚,流向低处。几个转弯,乍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道淡红色的墙壁,有鱼虾在墙的另一侧挣扎,而后撞击在那道透明墙壁上,僵直,向上浮升。 涵悦深吸了口气,目光里露出寒意:“可怜这一湖鱼虾。” “这边是,绯鸽山庄的入口?” 玉竹伸手碰了下那透明似水晶的墙壁,竟凉如薄冰,“这样巧夺天工的水下设计,也只有沧澜的工匠方能造得出。” “好眼力,”涵悦赞赏地看着玉竹,“这水下庄子的确是委托我们沧澜的工匠造的。”她抚着那面水晶壁,心下感叹:几个时辰前这面墙还是蓝绿的水色,隔着这墙看过去,里面七彩斑斓的鱼儿游弋嬉戏,似乎触手可碰。可只转眼间,偌大的山庄便被血洗,连湖水都被染红。若非她谙熟此处机关密道,逃得机灵,怕也难保性命。 “沧澜本是海底王国,与世隔绝,不知能让沧澜王派人相助,百里庄主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玉竹打断她的思绪,含笑而问。 涵悦瞪了瞪他,想要反驳,话却凝在喉头,咬了咬唇挤出一句,“要你管!” 她伸手在水晶墙壁左上右下各自击了几下,似敲打出一段曲调,便听结尾处轰然一声,水晶墙向两侧拉开,一道拱形回廊尽显眼前,四面仍是透明却坚固的水晶隔挡,水草在头顶摇摆,能看得到皎月星辉在水晶的棱面之间折射成无数个天地。 若非这满眼血色,走在这水晶回廊中,景色定是美不胜收。 “我在这儿等着你们,你们自己进去找那什么卷宗好了。”涵悦望着回廊尽头的黑暗,夸张地抖了下肩,“那些杀手说不定还没走净,我也不想再看那里的情景。” 玉竹点头:“那你留在这里,红刃橙天,你们在这里保护涵悦郡主。” 既然是少爷的表妹,自然应多加照应,玉竹向来如此心细体贴。 玉竹刚踏进湖底回廊,一道白色暗器便从身后飞来,他两指自颊旁轻轻一捏举到眼前,却是个白色的梭型贝壳。 “我的漂亮奴隶身手当真不错。”涵悦在他身后拍了下手,道,“墨鱼骨,止血的,”她指指自己脸颊,“别留下疤来,我可不喜欢丑奴隶。” 玉竹笑纳,举步前行。身后四个虹翼护卫小心翼翼相随。 越往前走便越是扑鼻的血腥气,那血中似乎还有着剧毒的呛鼻气味。 回廊尽头,是座宽敞庄园,一切犹如罩在一颗巨大的透明气泡之中,而那气泡便是包围整个水下山庄的水晶样物质。这一层坚固晶莹的气泡让深藏于水下的山庄亦能感受日月之光,而从外面却看不见内里的一丝一毫。 只是,这美妙不似人间的水下庄园,此刻正尸横遍地,满地绯色长发散乱在血泊中,染得脏污绛红。头顶的水晶物质上纵横几道巨大裂纹,有血水渗漏下来,浸得满地泥泞。 “小心。”玉竹伸臂,将虹翼护卫挡在身后,“湖水有毒,小心滴到身上。” 头顶滴落的血水溅在一个蒙面黑衣人的尸体上,顿时呲呲几声,像沸水溶开一块皂角,那人手臂上的皮肉急速溶解,变成红白相间的泡沫,次第破灭,流成液体。 玉竹紧紧锁着眉,食指上的玉扳指嗡嗡发出悸动,强烈到他整个掌都微微发麻。 “绿岸黄觉,蓝芜紫拓,我们分五路分别去找。”玉竹轻轻握着左手,镇压着扳指的召唤,“大家各自小心。” “知道。”整齐的一声应和,四人已分别去了不 分卷阅读4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同方位。 玉竹一路避过满地横尸,一路四面观察,耳朵翕动着步伐时急时缓,似在追随着何人的脚步而行,可这血色尸海中,并无生的气息在游动。 不觉已踏进一处中庭院落,院子四角都种满翠竹,竹子胳膊粗细,生得节节葱郁。玉竹思忖片刻,用指节击了击其中一根竹子,声音闷顿如击在一截老树桩上。暗中似有屏息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莫非……” 沉吟间,忽而一道红影从庭院角落里缓步走出,红色斗篷遮到足面,兜帽下的面容在头顶光线幻变的水色中,慢慢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极致的美,高傲,神秘,冷艳,有着即便是王者也忍不住要仰视的气质。 “姑娘是?”玉竹一愕,心中已有猜测。 少爷追寻了十年的女子,此刻便这样相隔数米地站在自己面前,挂着薄薄笑意,裹着缕缕馨香。他不敢信,却也不得不信,因为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会让少爷那样的卓卓的人念念不肯相忘至今。 “玉竹管家,能找到这里,你果然足够聪明。”声音清冽,如山巅融雪所淌下的泉,纯净却带着冰冷的温度,“我虽迟你一步,但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略略低眉,那安静的刹那,不需言语,已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愁与痛。只片刻,她已抬眸,眼神坚定而又强韧:“这件事,若你是清尘的好兄弟,便一定会应我。” “荀桑姑娘,为何不肯与少爷相见?”玉竹只是问。 红唇略弯,是一抹清苦的笑。 水光投影在她的颊上,美如幻影。流动在玉竹耳中的话也如幻听般,那般不真切。他看着那女子迤逦而去,竟想不出一句为少爷挽留的理由。 若她所说一切是真,又能挽留住什么? “漂亮奴隶快走!”庭院的墙壁上忽而开了道门,涵悦自门里跳过来拉着玉竹闪进门内。 咔嚓嚓!头顶那一片巨大的水晶穹顶裂出闪电般的纹路,月光破碎,湖水渗进来,顺着越来越大的裂缝,流成倾泻的瀑布。这水下山庄将要塌陷。 “荀桑姑娘……”玉竹探望过去,那里已早不见红色香影。 “顾好你自己吧,男人都是白痴,看到漂亮女人就犯傻。”涵悦拉着玉竹在密道里穿梭奔跑,手上多用了几分力,似要将玉竹的手骨捏碎。 “你方才一直躲在墙壁的暗道中,该是什么都听到的。”玉竹道,“她是少爷的心上人。” 涵悦似骤然醒悟,甩了玉竹的手气咻咻止住脚步:“你一直知道我在这密道里,所以方才才故意引开他们四个,然后一路偷偷跟着我?” 玉竹默认不语,兀自拾步向前。 怪只怪,这姑娘撒谎的技巧还稍显稚拙。她说已对这水下山庄的惨状深感惧怕,方才却又自己从崖顶滑到密洞里,显然这里还有她觊觎的物什不曾到手。那么临到门口的退缩也只能是不想与旁人同行。那极可能是,她已知道这东西的所在,只是方才未得契机下手,如今又冒一番险下来,避开虹翼护卫们独自去取。 在这偌大庄园中寻一本卷宗,确如大海捞针。且主人有心要藏,找起来又岂是易事。想来崖上那一班黑衣刺客也是徒手而归才如此不肯罢休。如此算来,唯一的机会,便是跟定涵悦。 “所以你让那什么红刃橙天留下保护我也并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对不对?”这质问里多了几分委屈,一掌自身后狠狠劈过去,“你利用我!” 玉竹一回身将她拉进怀里,蓝白相间的一朵花旋转在暗黑的洞穴里,涵悦方才站立的位置塌落一块巨大的水晶石。她趴在玉竹胸口上分辨着心悸的因由,两只手指却死死绞着他的一块皮肉:“你已经欠着我了,必须做我的奴隶来还。” 玉竹不语,这不语可是默许? 未几,便到了先前来时的山洞,见虹翼护卫六人都已齐聚在此,各自抚着心口心有余悸。 “还好跑得快,不然死定了。”绿岸抖着一身水晶碎屑抱怨。 玉竹稍稍用力,将手从涵悦掌心里抽回,绿岸问道,“大家可有收获?” 却听涵悦道,“那卷宗啊……” 玉竹忽然拉了她的手,“水下山庄塌陷,这里也未必安全,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涵悦转了转眼珠子,得意地反手握住他,紧紧跟上去,“我带你们走捷径。” “看来郡主是这里常客啊,前厅后院都熟得紧。”绿岸在身后旁敲侧击。 “我从皇爷爷那里看过这里的布局图嘛,自然熟悉。”涵悦倒是一副爽直的性子,当讲则讲。 “喂,你们沧澜国真的不是传说啊?”天真的紫拓也凑上来,“那你们是不是都是鱼人族,有尾巴,有鱼鳃的?” “你看我像只鱼吗?”涵悦瞪他。 “可传说……”紫拓还不罢休。 “你们这些旱人呀,就是好奇心太重,想象力不足!”涵悦的清脆语声在洞壁间回荡,似因牵着一个漂亮男子的手而变作悦儿音律。 分卷阅读4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第20章 鬼手洪敖 与此同时,崖顶之上,夜色下的白桦林中弥漫着血腥气,似乎连浮在山腰的云雾也由蒸腾而上的血气凝成,变得绛红。几步一见的僧人尸体,几乎铺满林子,已入后半夜,温度降得快,那些尸体也迅速冰冻僵硬,如这山中的一块石。 清尘越走眉头便锁得越深,他似乎看见整个浮云古寺已经空了,百年香火也忽悠熄灭。 而那道红影不知何时已瞬地消失,就像一道忽而溃散在空气中的幻像。再抬头,竟已是浮云寺的三层高台之前,那影子一路将他引来,也许又是另一道陷阱。 可纵是陷阱又如何,寺门洞开,他已大步踏入 这世上有些陷阱是可以让人跳得甘愿的。 古老的红漆大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正前方是一口十人高的巨大铜钟,便是这口钟晨昏定时响起,洪亮钟声回荡在商州的山水间,商州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钟声,伴随日升日落给人安定的讯号。可此时,那钟面上却沾着血,将篆在上面的佛偈也染污模糊。 寒光一闪,大钟内跳下十余人,刀光直逼清尘周身几大要穴而来。清尘晃身闪躲开,腾空踏过,落在铜钟的背面,看清从首殿里走出的人,不禁哧地笑出声来,“原来是洪将军大驾。” 这人一身铠甲外罩着件黑色披风,一张脸似乎是精铁打造,永远只有一个表情——无情的冷。鬼手洪敖是朱清逸最亲信的部将,他的“无情鬼手”整个烁国人都闻之色变。看到他,清尘的心寒了寒,他知道,今天来的人是洪敖,这寺庙同那山庄里都不可能留下活口。 他像嗜血的魔鬼,杀戮于他不是执行任务,而是主人对他的赏赐。 而这一次,朱清逸竟派出了这样的野兽,不惜用数百生灵做为铺垫,他要做什么?若只为杀他,那这便将是他们之间的终曲了吧。相比之下,以往的无数次刺杀,都像在和他玩着游戏,并没放进太多的认真。 他终于还是玩腻了,想要将他逼进死路。 “安杰王,别来无恙?”洪敖叫着他的谥号,抱拳冷笑,“这一遭本是只为绯鸽山庄而来,不想竟在此遇见故人。” “这些年,皇上派出的人马无一例外地败在你们手下,在下一直很想亲自领教,想看看安杰王这些年来的成长,可惜,皇上始终不肯让我出手。今夜狭路相逢,看来,是天意要成全我。”他望望夜空,无情的眼中闪出兴奋寒光,“这一战,我期待已久。”他一撩披风,腋下抖落一袭红纱。清尘嘴角斜起来,露出一抹苦笑,这便是他一路追随而来的那抹红影,原来只是鬼手牵着的一片纱。引他至此,亦是他私自的决定。 “杀我本是件平常事,只是你们主子慢慢腾腾才耽搁了这么多年,难道过去十年他还太善良,下不了狠心吗?”清尘撇出一记嘲弄的冷笑,“可佛门清净地,又何故枉杀这些无辜人,难道是忽然间又狠过了头?!”回手一拍,纤瘦的掌击在冰冷厚重的钟壁上,嗡嗡一阵轰鸣,巨钟晃动着将身后那几个正欲举刀偷袭的人一一撞了开去。 洪敖只是视若无睹,像没看到手下的偷袭一样,也不去理会他们的败阵。在他眼中,那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冲锋陷阵,这一仗,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清尘甩甩被钟震得发麻的手掌,朝着首殿中高大的菩萨像微微颔首:“在下虽然也不信佛,但今天还是替这鬼孙子先拜一拜陪个不是,我会拿他鬼命偿你的僧众,如果你嫌不够,下次把他主子也洗剥干净了祭献过来。” “你……”鬼手洪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一个“鬼”字,他虽面色生冷,却也有几分刚毅俊美,若不出招,倒真无半点鬼气。而这朱清尘本是皇子,该有着持重的教养才是,出口却净是市井混语,让他一时气结。 “怎么,你在朱清逸面前装孙子,不也是我的孙子吗?”清尘摇首,“十年不见,清逸的品味果然低了不少,以前他虽然也这般六亲不认没心没肝的,却只崇尚真本事,神鬼勿用,现在却舍弃原则,又是杂生鬼域又是鬼手洪敖,啧啧,叫我这个弟弟好生失望。” 洪敖不屑地哼了声,“皇上的宏愿是统一天下,有这样大的抱负才配做我洪敖的主子,而不像安杰王你,追一个女人追了十年,先帝圣明,如果皇位传给了你,这天下怕是永远只能小治不会大同。”他面向东方一拱手,竟说得慷慨激昂:“为了这样的盛世到来,莫说浮云寺的百十僧人,就算是千人万人,也都杀得。何况,浮云寺涉嫌藏匿绯鸽山庄的叛乱卷宗,却抗拒搜缴,论罪当诛。” 清尘一震,又是卷宗,清逸果然要找那卷宗? “那么荀桑来这里,便是替你主人找那卷宗?”他似自言自语。 “安杰王就此死了心吧,那个叫荀桑的女人,早已死了,你还是早些下去陪她,葬在商州这山水汇聚之地,也算对得起你了!”洪敖大吼一声,披风呼啦啦响动,十数只红色手掌从披风后探出,带着凌厉的掌风袭面而来。 “刚才学荀桑学的那么丑,”清尘冷冷,“现在竟然还敢胡言乱语。不可 分卷阅读4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饶恕!”一片灿灿金光如流星频闪,人已不知去向,只见一袭红纱从鬼手腋下被扯了下来,飘然飞上夜空。 高高在上的菩萨像,兰指捏在胸前,含着慈爱的笑俯视苍生,忽而间慈眉善目却被那红纱遮住,清尘背对着鬼手,又对菩萨拜了拜:“人间的打斗既无聊又丑恶,还是不看为好。” 洪敖避开那一丛金针,转回身,脸气得发紫,朱清尘就这样把后背暴露在他眼前,毫无惧意,实在是太轻视了他。 “即使皇上未曾有命,我洪敖今天也一定要杀了你!”他吼。 那十数只手掌的红色手臂如枝干,瞬间又生出丛丛分叉,每根枝杈都是一只手臂,臂端张着一只红掌。十掌幻生百掌,洪敖看上去像只百足怪虫,直立着踩踏空气,空气里便起了震动,那平静下去的巨大铜钟竟兀自晃动起来,嗡嗡轰鸣。清尘顿觉胸中发闷,气息乱得像站在万丈高原之上,一阵咳意上涌。 红色毒掌瞬间已到了耳畔,清尘却仍掩着唇咳得肝胆乱颤。 掌风炙热如烈焰扑面而来,仓促间清尘只得立掌在前运气抵挡,空气似有了张力,波浪般扭曲起来,清尘的两只掌上冒出咝咝的白烟,百只鬼手渐渐挥散,在眼前变作一片红雾。他轻轻皱眉,吹了吹发烫的手心,抬起头来顽劣一笑,“洪将军就这样杀了我,岂不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战场之上,只有胜负生死,没有规矩仁义!”洪敖冷脸一喝,那红雾忽悠又聚拢到他身侧,变作更多的鬼手。有的细长妖娆,有的刚劲壮实,密密麻麻舞动在他的肢体上。 清尘捏针,簌簌打向那些触须般的掌,却如打在虚空中一般穿手而过。 洪敖讥讽一笑:“难道安杰王不知道,何为鬼手?” 鬼手的厉害之处清尘自然知道,百手齐出形如鬼魅,不知哪一只是真哪一只是幻,但无论被哪一只鬼手打中,都后果堪虞。 “鬼观音!”洪敖喊了声,只见那些红色毒掌各自静止住,捏指参禅,同一手势却千姿百态。鬼手洪敖阖着眼,似有佛音四面八方响起。 清尘冷笑,“真是笑死人了。你念佛,是对佛的亵渎。”言未毕,金针已出手,直打洪敖面门。速度之快,连发针的人自己都已看不清楚。洪敖未动,一只掌捏着观音指看似缓缓移动,却恰好及时从面门前移过,将那金针捏在指尖。 清尘不语,一展臂挥起两袖清风,那风似乎是金色的,吹出一片铮铮之声。只要不是咳得双手颤抖,他的金针,向来例无虚发,但偏偏,那一刻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几枚针偏得严重,飞入洪敖身后的黑暗里。剩下的,竟都被那些红色指尖捏去,轻松仿若雾中摘花。 洪敖得意大笑,“如此失准,看来安杰王已病入膏肓。” 清尘咳着,飞身而起,绕着洪敖迅速飞转跳跃,须臾间已不知飞过多少圈。下一刻,洪敖便已笑不出来。方才那些看似打偏的金针末尾都穿着几不可见的透明丝线,那些线已将洪敖密密匝匝缠绕捆绑,丝线收紧,他便渐渐成了一颗僵直的蛹。 “穿针引线,全是些女人套路!”洪敖紫红着脸,并不服气。 “那也比不人不鬼的套路拿得出手。”清尘毫不介意,挑唇一笑:“何况,战场之上,只有胜负生死。” 洪敖气得鬼眼怒睁,身侧不停鼓胀着,似有不甘的力量在层层丝茧下蠢蠢欲动。 “不用挣扎了,玉竹无意间从火蚕壳里抽出的丝,坚韧无比,更是可以专门压制这种邪门功夫。”清尘不再理他,转身欲走,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下手杀人,他讨厌那血腥气,也厌恶那种夺人性命的不快。 却听那鬼手的声音在身后恶毒追来,“安杰王,你追的女人早已死了……你自己的心中也该是清楚的吧……” 脚步忽然顿住,喉间涌上一口温热的血。 “无聊的话,说一遍已经够了!”清尘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腥涩的嘶哑。 “在去极乐塔之前,甚至在先帝驾崩之前已经死了,她死在那片红湖里啊,那时你就在那湖心的紫竹阁里,与她相距咫尺,可惜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越说越兴奋,哈哈大笑着看面前人渐渐颓败的背影。 那样松散无力的一道背影,像是忽而被抽走了灵魂而濒死的植物。 清尘干咳起来,若咳声能将这些话掩盖过去,那咳穿肺腑也都值得。 血红的掌趁势而来,迅猛如剑,却悄然无声。清尘的两只袖口不觉间竟兀自飘动鼓胀起来,袖口里凝出一股透明的气,隔阻在他的背与那只掌之间,空气中忽而窜出混杂尖利的嘶吼,将夜空亦吼得惨烈。那层气已被烫得火红。 清尘反应过来,急速回身,看清那只从洪敖口中吐出的鬼手,是一只血红色的舌,舌尖分生出了五根指,舌被拉扯得细长,舌掌与他的胸口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团气。 他一拢袖,将那团气收回袖间,那舌掌便直直打在他胸口,先前幻箭星君留下的箭伤尚未愈合,这一瞬干脆哗啦啦崩裂,碎骨与血一起从胸腔中迸出。b 分卷阅读4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r   这一场痛,让他清醒。 可是咳却愈发止不住,仿佛肺已被那一掌打得脱离了身体,再不受控制,他只是无意识地咳着,浑身颤抖,每一个咳声之中胸腔都汩汩地涌出血来。舌掌穿胸而过,又如灵蛇嗖地收回口中,洪敖舔了舔唇,那舌尖的五根指在他唇上一抹而过,他冷道,“安杰王倒是义气,不想这些妖形神俱灭。这些妖也奇怪,竟肯主动为你舍命,若不是它们挡了那一下子,此刻你便真的可以做你的安杰王了。” 那一团自袖口飘出的是被清尘收伏的妖气,已被“承泪”逐渐净化,成为纯净的力量,于危难时护佑着他。妖气净化完全那些妖便可离开他而转生,他不想这些妖为了救他连来世也牺牲。 清尘抬头,染血红唇挑出笑来,“看来妖也要强过鬼。”忽而间,纤瘦的指拨向自己,指尖上一枚金针堪堪没进两片锁骨间的天突穴。 强压天突穴,可以止咳。 可用这样的方式强行止咳,若被玉竹知道,定要骂他不知珍惜自己。 呵,需要拼死一战的此刻,还谈什么珍惜。 手指一捏,却忽而怔住,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细微表情被洪敖收进眼底,不禁狂笑起来,“不知安杰王随身会带多少枚金针?” 清尘只是撇着嘴冷笑,不愿搭腔,天突穴里那枚金针压住了咳意,也让他喉间刺痛,言语艰难。可眼下,他与洪敖直面相对,一个被缚做蛹,一个身负重伤,若他金针在手,尚有一线生机,若真的已用到穷尽,那一条舌掌便是他的终点。 只是分秒间的对峙,胜负生死一刹那。 “我赌你已山穷水尽!”一声怪叫,之所以怪,因他发出这声音时舌已从口中长长的吐出,带着呲呲燃烧的毒气,五指在空中凌乱变化。 与此同时,清尘的指尖轻轻弹了一下,于夜的背景下,似弹开了一抹空气。 然而,洪敖的身体却僵住了,连同那只探在清尘额前的最后的鬼手。 “即便真的要死,也不能死得这么恶心。” 清尘嫌恶地扭过头,一张脸已经煞白,他面无表情地捂住了胸口,坐到石阶上。 第21章 浮云古寺 已是凌晨时分,月落西山,天际出现一抹惨淡的白。 清尘坐在浮云寺的台阶上,身底下是一汪暗红的血,他的脸色一如惨白的天际。 “神仙哥哥。”一声小心的呼唤,从背后百米开外的位置传来,这带着渴望与担忧的呼唤似将他的灵魂从死亡之渊轻轻唤回。 洪敖的尸体像只巨大的蚕蛹滚落在地,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笑意,双眼却愕然睁大。即便在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落败。他猜得没错,清尘的确再无金针。 只有一簇黑色绒毛没进他的额心,细密不可辨,像是本就生在皮肤上的毛孔。 捏空了金针时,他只得孤注一掷地顺势捏下这丛绒毛。 大战后的清尘像一颗干瘪的种子,在方才愤怒而绝望的爆发中用光了力量,想要从此溃烂湮灭在泥土中,腐朽成灰,与尔同归。 十年一梦,原来这些年来寻寻觅觅的,早已注定是场空。 洪敖的话,是潜藏在他心底从不敢正视的揣测。可如今,所有一切正一步步向着那个答案靠近,或许谜底揭开那天,便是旅途的终点,也是生命的终点。 “神仙哥哥……”灵歌已经跑到近前,小着声轻轻唤他。 他抬头,看到灵歌的眼,红肿带泪,齐齐的流海被山间冷雾打湿,黏贴在额头上。方才,他从她丧父的悲伤里潜退,她却还是追了来,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地面的鲜血,忽而又滚下泪来,“你受伤了,我背你去找玉竹,好不好……” 清尘不语,她便背过身俯下去,抓着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想要将他背起来,却听一声低低的闷哼,她无措地放下清尘,看到他胸口里冒出一块块暗色的血浆,一直捂在胸口的手掌紧紧抓进旁边的胸骨里,却堵不住那眼洞里不断溢出的血块,整只手都已染红。 “你不能再挪动了,我马上去找玉竹管家来。”她的脸也已煞白,说话时不自觉便哗哗流着泪,浑身冰凉地抖着。 “我回来之前,你不可以死。”她咬着牙恳求,张开臂要走,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腕,她回头,清尘依旧微微垂着脸,眼神黯淡,一只手捂在胸口,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没看她,只这样无声地挽留。好像是,不想在死去之前孤身一人。 可,能让他濒死的,又岂是那眼舌头大小的洞。仅仅只是一句话,一句浇灭希望的诅咒。 日出东山,天光大亮。 灵歌用力抹了把眼睛,起身走到那顶巨大铜钟前,站在台子上,踮起脚尖。 “咚……咚……咚……” 宏远钟声从浮云寺的三层台上传到那条笔直漫长的中央大街,散落到每家每户,于是街巷里渐渐有了人们的问早声,钟声在空山幽谷中回荡,传进珍珠湖的水底,山林间响起鸟 分卷阅读4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鸣啁啾。 “这是商州城的平安之音,晨昏定时,大家都听习惯了,一天听不到心里一定会不踏实的。”她抹了把眼睛走下来,跪坐在清尘身边,“我以前经常来浮云寺烧香拜佛,一路爬过两千一百级台阶,然后从这里走到最顶端的尾殿,最后下到后山腰去向珍珠湖许愿。原来,它真的很灵验。我想要蓝翎雀羽,现在就真的有了这宝贝。我说想要见到阿爹,可原来我许多次来浮云寺见到的黄袍老师傅就是阿爹,他一直背对着我,偷偷听我向菩萨祈愿……是不是很灵啊?”她笑笑,继续说:“所以刚才在崖边,我又向珍珠湖许了愿,希望你能找到荀桑姑娘。” 清尘的心,猛烈地疼了一下。 “我把阿爹葬在后山腰可以望见珍珠湖的位置了,阿爹留在浮云寺,一定是想要守护着山庄吧,”她又抹眼睛,指甲里全是山间的污泥,抹得满脸黑花,“以前我也没有家,但我知道绯鸽山庄在商州,阿爹也在商州,所以我把商州当作家,可是现在,是彻底没有家了……可是,我还是要坚强活下去。”她捏了捏拳头,“所以神仙哥哥,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也不可以放弃,悲伤只是暂时的,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 这些鼓励的话,其实只是过耳清风,他自认不是悲观的人,怎奈,那份情经历十年反复印刻,已深深镌入骨髓。此刻骨髓深处的痛,他根本控制不了。 灵歌泪光闪烁的望着他,冰凉小手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呵着热气认真揉搓。那只手掌上多出了三道掌纹,像是生命里多出了新的内容,开辟了新的章节,遇见了新的风景。 一股暖流自手尖慢慢流淌,清尘的心在一片冰冻中渐渐复苏。 “记不记得,在迷生之渊的悬崖上,你说不想和我一起死在那里,”灵歌道。那时候她回了一句话,却被水声淹没让他没能听清,到了崖顶再问,她却如何也不肯说。此时,她跪坐在他面前,小心重复给他听,“当时我说,我也不想和你一起死,我要和你一起活着。” “我想好了,我一定要找到你们说的卷宗,然后把它彻彻底底销毁,再不让它惹来祸患。”她握紧了清尘的掌,摩挲着掌心上那三道血痕:“找到卷宗之前,让我跟着你,好吗?” 小小的声音挠得清尘的心忽而痒痒地痛,像生命于绝境处又逢到一处微弱蹿动的火苗,他不知这火苗因何而生,却本能地不想将它扑灭。 “你不说话,我就当默许了。”她兀自点头,努起嘴一笑,那悲伤里的笑容像开在石头上的小花,倔强的美丽,“所以,在找到卷宗之前,你不可以死。现在,那本卷宗是我们共同的目标,灵歌已化悲愤为力量,男子汉更要挺身而出、死里求生!” 清早的空气微微发冷,灵歌将自己的夹袄脱下来,盖在清尘胸前,她站起来在清尘身前搓着手跳着脚,唱起歌来—— 跳蚤一跳三尺高,皮囊黑黑藏发毛。 跳蚤一跳三尺高,平生最怕热水澡。 跳蚤一跳三尺高,猫狗不爱乞丐咬。 跳蚤一跳三尺高,上天入地自逍遥。 ………… 这个被逐出家门的诅咒承受者,怕是将自己比作了不受待见的跳蚤,却偏偏能这般乐观逍遥地活着。可这调子欢快的市井歌谣她是带着泪在唱,一边拍着手,口中呼出热腾腾的白气,一边滚滚地落泪。 “跳蚤一跳三尺高……”忽然间,她顿住了,婆娑泪眼之中,看见面前的人轻轻抬起了脸,双眼含着微微笑意。 “你好吵。”沙哑艰难的一声,“总是这么吵……” 她咧开嘴,双手还是拍掌的姿势合十在前。红夹袄从清尘胸前滑落,两团烟气从他袖口飘出,凝成一团透明的光,慢慢聚拢到他胸口的洞里。似有温柔的童音在空气中回荡,没有具体的词句,却止住了鲜血,安抚着痛处。 山下热闹起来,上山拜佛的人在大门外排起了早队。 一门之隔,是人间与地狱的差别。就似一念之间,是生与死的取舍。 第22章 半妖山庄 几个身影分别从寺庙院墙的不同方位跃了进来,仔细看,是玉竹并虹翼护卫六人。 “少爷。”玉竹皱着眉,一掌拍在清尘后背,灵歌骇得瞪大眼,却见一枚金针从清尘锁骨间飞了出去,接着是被强硬压制下去的咳,一次性地爆发出来,连绵不绝惊天动地,清尘别过头去不让人看见他嘴角渗出的血丝。 玉竹看了眼地上的鬼手洪敖,又见清尘胸口上那眼小小的洞,洞中蓄着一团莹莹暖光,似在护着他的伤口。这才微微安下心来,自怀里掏出紫色的琉璃小瓶,瓶中滚出一粒药,然后便空了。清尘却推开玉竹的手,连最后一粒药也挡过去,抹了把嘴巴站起身,道:“大扫除吧,就算佛门净地每天还是得迎客的,一会儿别吓坏了客人。” 他又恢复了调侃的语气,脸上有了活的生气。忽然露出一缕坏笑,道:“你们几个过来一下。”他一招手,将绿岸几人唤到跟前,小声低语,只听绿岸一声惊呼,然后捂紧了头发 分卷阅读4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一脸为难。 清尘也不理会,转身朝后殿走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点小事怎么会难倒我们的虹翼护卫。” 灵歌追上来,仰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的伤,没事了吗?” 他对她浅笑。只要有活的意志,这样的伤口又算什么。 灵歌抬头看他,“我想去下后山,临走之前好好祭拜一下阿爹。” 清尘点头:“替我向百里庄主问声好,等哪天阴间相逢,也算是擦肩而过的相识。” 灵歌咧嘴一笑,去殿里对着菩萨像一拜再拜,嘴巴里念念叨叨:“菩萨大人,失敬失敬,实在是情非得已,灵歌知道您度量无边,不会和我计较的。回头灵歌一定双倍补还。”她将额头抵在地上,跪拜得虔诚,然后拿起佛龛前那一捆捆未燃过的香火,兜在怀里,想想又回头,将长明油灯也拎到手里。 “菩萨菩萨,别怪灵歌贪心,庄子里人多……”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于是闭了嘴巴兜着满怀高香拎着油灯,一路跑开。 清尘望着她的背影,慢慢便收住笑容,吐出一声叹息。真希望,她能永远如此纯真坚强。 “少爷,为何不急着问卷宗是否找到?”玉竹轻声问道。 清尘一搭他的肩:“你没有急着告诉我,已是很明确的答案。若是找到了,你会第一时间交给我的。不是吗?” 玉竹颔首:“我们进到水下山庄时,那里已经没有活口,想必是鬼手先行一步所为,尸体的掌印上都流着毒血。山庄已经一片狼籍,显然被人翻查过,玉竹的确没有找到卷宗。而且山庄已经塌陷,我和虹翼护卫匆忙冲出来后,那片庄园,已变成湖底废墟。” 清尘只是低着眉,快步穿过一座座佛殿:“有遇见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玉竹道。 “哦。”清尘应了声,又笑:“涵悦那丫头也溜走了吧?” “把我们送到崖顶,就不见了。” “玉竹你猜,到底是谁拿走了卷宗?”清尘忽然问他,似是无心的,扫视了一眼他的表情。 玉竹只是温和摇头,镇定答道:“目前来看,事情还不甚明了。可能是朱清逸的属下,可能是涵悦郡主,也可能,那卷宗根本还没被人找到。” 清尘已停下脚步,眼前是几间东西向的厢屋,简约清俊的书着“藏书阁”三个字,清尘不语,心下默默思量,事情的确犹如一团乱麻,而每个人都那么可疑。 藏书阁落了锁,清尘捏着枚金针旋扭几下便开了锁,满屋书简,有陈墨的凝香。 玉竹随他踏进屋内,道:“少爷是怀疑,卷宗藏在这藏书阁?” “这是鬼手的怀疑,我来替他验证一下。”清尘随手翻着架上经书,玉竹亦从另一端开始查找,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几次欲言又止,清尘便笑起来:“你犹豫起来像个姑娘家,再不说,我都替你憋出内伤了。” 玉竹不好意思地挑挑嘴角,将左手擎在清尘面前,食指上那块翠玉扳指颜色愈加浓重,似又聚积了更多的力量而饱满莹润,那玉的光泽让人舒适,像有股纯净之气通过光束感染到人的身心。 “怎么,你昨夜收了不少的妖?”清尘也有些意外。玉竹手上的玉笛扳指和他那一对承泪本是由一块完整的玉打磨而成。那块古玉来历复杂,经过几十代人的传承与法术洗礼,拥有着强大的灵力,可以吸收精怪魂魄,将其净化成纯净力量,再入轮回。 而承泪便是那笛孔中掏出的一块玉,琢成的两滴泪。 不论玉笛还是承泪,收妖愈多,灵力便越盛,相应的它的主人的力量也便愈加强大。 “难道……”清尘皱眉,回想起后山崖边见到黄袍僧人时,承泪的微微激荡,忽而明了,“难道绯鸽山庄,本就是一个妖怪家族?” 玉竹点头:“百里家族因为轻功而闻名,所有生意也是以此为基础经营起来。昨夜我去到水下山庄,见到那一地绯发尸体,玉笛便蠢蠢欲动。原来,都是鸽妖。” 清尘恍然:“原来那几个黑衣刺客早有准备,用了亮红色鸽旗和鸽哨,都是鸽妖最怕的东西。” 玉竹沉吟着又道,“替死妖收魂,也算替它们超度送行,只是,我发现他们并不是纯粹的妖,似乎还有人类的脉数。” “原来如此,”清尘放下手中经书,恍然道,“难怪绯鸽山庄一直神秘非常,又有不与外界通婚,只许家族内部联姻的族规,应该是想要保持妖的血统,但因为祖先便不是纯粹的妖,于是半妖与半妖结合,必会有不带半点妖血的纯粹人类出生,这样的人类不会飞翔不会妖术,在他们的家族中可谓异类。这便是,一直流传的,隔代便出的诅咒的承担者。” 玉竹赞同道:“灵歌姑娘,便是如此。但她的轻功天赋如此高,怕是,还是有着鸽妖血统,并不是纯粹人类。” 清尘点头:“那丫头,原来是个血统不纯的小妖怪,大约妖力实在太弱,连承泪都觉察不到。”转而疑惑,“不过,既然所谓的诅咒者,只是因血统问题而和 分卷阅读4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族人相异,又为何会被赶出山庄,生死不问地独立生活?” “诅咒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很难说得清楚。怕是他们家族中有着一段不为世人所知的秘辛吧。”玉竹笑意深髓地瞥过来,“少爷,你是不是对灵歌姑娘的遭遇,颇感同情,进而……” “玉竹,你跟绿岸学坏了。”清尘一手搭在他肩上,叹道:“你该知道,我不喜欢那种没脑子的类型。” 玉竹还待揶揄,见清尘已转头继续翻查,企图在一排排藏书架间寻到线索。他的侧脸依旧苍白无血,眉目间却点进了神采,那是活的迹象。 灵歌唤起了他的斗志与希望,虽然鬼手言之凿凿,但迷生之源里唤醒他的手,荒院里的那朵珠花,子风转交给他的承泪,一切一切都不是假……他的希望不是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而是根本就不再相信那关于死亡的混话。 他朱清尘爱的女人,本就是充满智慧而内心强大,即便身处险境,她也会尽一切手段争取存活的机会,等待他的解救。因为她们都有遗憾,即便一直煎熬在对方不可知的痛苦里,也一定要坚守到,可以真正相拥的那一天。 即便,即便她真的已经死去,如今也一定以另一种形态存活在这世间。之前计较她这些年左右着暗涌的政治风云,计较她沦为宏帝的棋子。可此刻,他已什么都不在意。 必须要有那么样的一天,你我互明心迹,忘情相拥,即便下一刻共赴地狱,也可以了无遗憾。 “少爷,”玉竹一边翻找,一边说道,“这次刺客显然是先我们一步到了这里,而绯鸽山庄并不是轻易便能找到且进入的地方,他们行动如此之快,当中必有蹊跷。” 清尘点头,浓眉挑了挑。他记起自杂生鬼域通往迷生之渊的那口黑井,那口刮着旋风,可以读取每个人的过往与悔恨的黑色井口…… 朱清逸将他们骗入落雪城的荒院,将他们拽入那片世界,原来并不只是要他们死,更是要拿到灵歌的记忆,他靠着这条线,先他一步来到了珍珠湖,向湖中投毒,引出水下山庄的人,从而找到山庄入口。 而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幻箭星君竟也与清逸有所瓜葛! 他费尽心机要拿到这卷宗,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 “少爷……” 清尘抬起头,问道,“玉竹,在水下山庄里,你真的没见过什么旁的人?” 他看着玉竹,面有期待,他们之间隔着数排经书,透过书与书之间的缝隙,互相凝望,玉竹依旧挂着温和自信的微笑,眼神坚定,不曾闪躲。就好似,本就不曾有过欺骗。 静滞片刻之后,玉竹摇头,“没有,少爷。” 第23章 星火尚存 阳光透过薄薄窗纸,照进藏书阁的厢屋里,一缕缕光线中显现着因翻动旧书籍而飞扬起的微尘。 忽而间,脚下青砖掀动,四方洞口里冒出个圆脑袋,光溜溜的头顶上烙着几枚戒疤,接着从地底下爬上来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见屋子里站着两个陌生男子,忽而惊恐地瞪大了一双眼,一双小手急急将又一个探出洞口的光脑袋按了下去,口里大喊着:“大家别出来,外面有贼!” 清尘哧地一笑,第一次被人称作贼,感觉倒还不赖。他蹲过去,弹了下那小和尚的光脑壳,问道:“谁让你们躲在下面的?” “哼!”小和尚抿唇扭头,一副宁死不屈状。 “玉竹,不如你下去问问其他和尚吧,这位出家人脾气太臭,将来恐怕也做不成主持,没准还会被赶出寺,还俗娶个凶悍老婆。”清尘一挑下巴,眨眨眼,玉竹会意,作势去掀那地道的盖子,里面慌慌乱乱一片逃跑的脚步声,听起来碎碎的,好似都是些小孩子。 “哼!”小和尚又叫了声,一只稚嫩的掌劈在玉竹肩膀上。 “啧啧,我猜他即便还俗,恐怕是连老婆都娶不到。”清尘起身,插着双臂和玉竹说笑起来。 玉竹也配合地道:“少爷耳力向来奇准,倒是听听这下面的脚步声,到底有多少人?” “怎么,你要通知前院的人,提前挖好坑吗?”清尘一脸坏笑,“二十三个,其中还有个走路不大利索的老爷子。” 那小和尚已气的小脸通红,额头上暴着几根青筋:“我和你们拼了!”喊着已经冲了过来,用一颗脑袋顶着清尘的肚子撞将过来。 清尘拿掌撑在腹部,动了气,就侧着脸连咳带笑,“小孩子生这么大气,会长不大的。”又转向玉竹,无奈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和他解释?” 玉竹严肃起来,脸色却依旧温和,耐着性子将浮云寺中事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小和尚不信,瞪着眼一脸狐疑:“贼人满嘴胡言!” “你说假话时谁都信你,你说真话倒是偏偏没人信。”清尘耸耸肩,对玉竹道:“算了,此间事,我也不想再管了,反正都是朱清逸的天下,是乱是安,是一统还是混战,都是他的事。既然有这么些个小和尚并着他们的老方丈还活着,也算留下星星之火,以后百姓还可以来烧香拜佛, 分卷阅读4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挺好挺好,我们走吧。” 玉竹点头,跟着清尘走出藏书阁,却听那小和尚在身后一声喊:“慧无师叔让我们藏起来的!师叔说,若早上听到铜钟照常鸣起,说明已经度过危机,贼人已经走远,我们便可以带着方丈从地道里出来,若不然,便等再次日落,趁夜从后山逃离商州。慧无师叔带着一众寺僧去阻挡贼人,很快会与我们汇合。”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累得大口喘气,挺得直直的腰板,胸口一鼓一鼓,“我信你们是好人,因为你们刚才在藏书阁找东西,翻看过的书又仔细放回了原位,没有破坏任何东西。这样的人,要坏也坏不到哪去。” “人小鬼大。”清尘走回来,摸他脑袋,他却硬气地歪头闪开。 此时,那块被掀起的地转突然飞了起来,里面呼啦啦一气冲出十几个光头小和尚,也都不过十岁的样子,一个个怒目圆睁,其中一个略大的凭空丢了跟棍子给清尘身边的小和尚,对他喊道:“道明过来,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十八小铜人棍。” 仔细一看,算上他,确实是十八个小和尚,且个个手执长棍,摆着阵势。 “少爷……”玉竹为难,和这样一群孩子动手,实在不得不为难。 “打不过,逃吧。”清尘摆出一张苦脸,一转身,已和玉竹两人直奔前殿而去。 首殿前面,已经归置整齐,虽不能恢复原貌,也七七八八差不太多。刺客尸首由红刃拖到外墙埋了,血迹由绿岸擦了,林子里的惨状由蓝芜紫拓利落收拾,钟上的针孔交由黄觉用内力一一抹平,橙天便像个丫鬟,捧着满怀道具跟在几个人身后又是僧袍又是佛珠,并着几张人皮往他们几个头上贴。 清尘玉竹赶到时,便见六个大和尚正有模有样各司其职,添香油的,扫院的,解签的,橙天一脸凶相地敲着木鱼着念经,菩萨相后绿岸那只手正趁着众人不备,去揭那遮在菩萨头顶的一抹红纱。大门外挎着篮子来祈福的少妇老人络绎不绝。谁家小媳妇忽然盯着紫拓纳闷道:“这么俊俏的和尚,以前怎么没见啊?” 紫拓脸一红,立着掌颔首:“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有我有善缘,不如……”他一举手里功德箱,女人笑眯眯塞了些银子。蓝芜见状立即挤过来,往她们手里塞了几个平安符,打发走开。然后把紫拓拉到一边,殷殷教诲:“这年纪的女人,如狼似虎的,你离她们远点。” 紫拓红着耳根子点头,“可是蓝师兄,她们也不凶呀……” 正说着,看到少爷和玉竹一路奔来,急忙凑过去,“少爷,玉竹管家……” “叫他们几个一起,我们上路。”清尘不等他诉苦,已先行向门外走。 “好咧,”扮和尚扮得头皮发痒的绿岸立即应道,忽然又记起什么,扭回头问:“灵歌呢?” 清尘顿了下,继而大步向前。 玉竹知道,在少爷目送着灵歌离去时,便已决定,不会再带着她上路。他看得出,少爷的目光里有些不舍,可终究是舍得了,这舍得让少爷释怀、安慰、踏实。仿佛让她离了他,是他对她最好的保护。 那天在浮云寺里烧香的人们,都看见那奇怪的一幕,六个和尚一齐丢下身边的施主,朝着大门一路狂奔,个个步法如飞,身手了得。 “少爷,就这样离开这里吗?”玉竹轻问。 “商州始终是她长大的地方,留在故乡总比流浪着还要被一路暗杀好得多。”清尘答。 玉竹掩嘴:“咳咳,我说的是,卷宗的事。” 清尘讪讪,自觉失言,顿了顿才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卷宗已被人取走,现在已不在商州。”此时此刻,他要找到卷宗,已不止为了追查那段关于荀桑的秘密,他知道,看完那一卷,他便会毁了这东西。因为,这是灵歌的愿望。 这血光之夜已经过去,但愤恨却一夜间加剧。朱清逸,这江山是你的,但百姓生灵并不是你鼓掌间的蝼蚁,生死由你。总有一天,要将一切清算,让你在这菩萨像前赎你的罪过。 马车仍在,八人由来时的大路一直向前,冲着城门与日升的方向策马而行。 再见,这山水汇聚的繁华商州,再见,共过生死的傻丫头…… “因为不能给你任何回应与承诺,还是不要惹起这片美好红尘。因为荀桑已是心中的不可替代,我不能保证,心里为你腾出的空地是否纯粹是否永恒……” 清尘放下车帘,也将一颗因她而生还的心放下。 正午时分,马车在距离城门三五里的位置被拦住。 路边突兀地奔出个乞丐,竟也不惧正前行着的高头大马,晃着身子挡在路中央。那一身黑棉衣处处露着破洞,扯出些碎棉絮,乱蓬蓬一头脏发,因为油垢而打满了结。 赶车的红刃立即勒疆停马,幸是闹市中本也走得不快,两匹马嘶了一声踏踏前蹄,刚好停在那乞丐身前,只差分毫便要刮蹭到他身体。 “大爷,赏口饭吃吧。”乞丐抬头,语调不似乞讨,却有些无赖耍混的意味。他一双眼不大,却 分卷阅读5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晶亮有神,也并不似常年风餐露宿的落魄人那般混沌无光。 行走中洲多年、虹翼护卫中年纪最长的红刃,自然目光如炬,有着辨人的丰富经验,看出此人来路不寻常,一只手已暗暗按在腰间刀柄上,另一只手摸了颗碎银子抛过去。 “谢大爷。”那乞丐一伸胳膊将银子摘到手中,用牙咬了咬,然后竟当街盘膝坐了下来。 红刃面有怒意,虽已极力保持低调,仍忍不住低喝道:“兄弟最好让个路行个方便,否则车马无眼,碾出个好歹来,这正月里别坏了气氛。” 那乞丐无所谓地笑笑:“身轻命贱,大爷只管赶路便是了。” 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白玉样的面孔,一边脸颊上还隐约留着两弯红齿印。 红刃回身道:“玉竹管家,我下去摆平。” 玉竹点头,笑容从容温和,并不多加叮嘱,甚至不曾问一句究竟发生什么。这是对兄弟的信任,也是对他能力的肯定。 红刃下了车立在那乞丐身前,拱了手道:“兄弟若是求财我们还可好生商量,若存心滋事,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乞丐哼哼着不搭腔,不知哪里摸出根竹签大咧咧剔着牙。红色的剑嗖一声出鞘,露出半截剑身,剑光如火,因为淬进了青鸾的青剑,红火中又带丝丝冷光。 乞丐摆摆手摇晃着站起身:“不玩了不玩了,小鸽子净给我出难题。”说着已晃到红刃跟前,瞪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道:“有人让我在这里等着,要请车里的清尘少爷留一留步。” 红刃诧然:“你说的小鸽子……” 乞丐挠挠头望天色:“看时间应该快到了,约摸着被浮云寺那个唠叨和尚绊住了脚。” “是灵歌姑娘?”红刃心里念到。 前车里的两人早将一切听得真切,清尘心里轻轻颤了下,却故作镇定,玉竹瞥他一眼,笑道:“少爷,怕是没那么容易甩脱啊。” 说话间,清脆急切的喊声已从身后追了过来,人未到,声已至。 “神仙哥哥!”热闹大街中,这一声扯来纷纷目光,只见一个穿着红袄白裙的姑娘墨发飞扬,脚步如飞,须臾已经停在马车前头,“神仙哥哥你不可以扔下我,不是说好,要带我一起上路的吗?”她微微喘息,满脸又急又怒的红晕。 车帘终于敞开,清尘哧地一笑,跳了下来,面对面的相望,他心底里忽而冒出一股情绪,那情绪,叫作“庆幸”。他竟会庆幸,她终是追了上来。 “你是故意丢下我?”她定定望着他,问。 “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你已带我去过绯鸽山庄,接下来寻找卷宗的事,你也无能无力了,再让你跟着有什么用。”清尘说得淡淡。 “我,我不会武功不识字,不聪明也不漂亮,确实没什么用,”她低低道,却有忽而弯起月牙眼,“可你们一群大男人的,有个女人洗衣做饭嘘寒问暖的,一定会好很多。” 清尘冷着脸,转身上车,“这些,红刃橙天他们会做。” “我烧饭味道很好的,手脚勤快,又会唱歌,你不开心我可以唱跳蚤歌给你听。”她急切到想哭,清尘却已不再看他。 绿岸竟看不下去,低低道,“少爷,让她留下来吧。橙天烧的饭,实在太难吃了。” “梆”的一声,橙色剑鞘敲在绿岸脑门上,绿岸刚要火起,却见橙天也抱抱拳道,“少爷,让灵歌留下吧,看她缝衣服的手工还不错。” 接着红刃黄觉蓝芜紫拓竟纷纷求情,玉竹见清尘不语,笑一笑向灵歌伸出手来,“上车吧。”灵歌眉开眼笑着刚要抬脚上车,那乞丐却不知趣地横到中间,左右晃着打量清尘,“小鸽子,你要我拦的人是他?” “嗯。”灵歌道,“多谢钱大叔。” “长得不错,气质也好,小鸽子眼光不错,只是……”乞丐砸吧着嘴,盯紧清尘左耳上的承泪,“只怕没跟了好人,学了一身臭毛病。” “钱大叔!”灵歌脸红了红,去挽他脏兮兮的胳膊,那人歪了歪嘴,勉强住了口。 “玉竹管家,我们这就要离开商州吗?卷宗难道已经被取走了?”她一开口,已经自觉将自己划归进去,变作一个“我们”。 马车后面已经陆陆续续堵了一窜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地响起不满声。 “卷宗下落暂且不明,我们也只是先行离开这是非地。”玉竹道。 “那先跟我走吧,我有秘密告诉你们。”灵歌已不由分说已经跳上马车,对那乞丐招招手道:“钱大叔给红刃大哥带路哦,我们回玉兰小院。” 那乞丐不情不愿坐到副驾的位置,双手叉在袖子里,不耐烦地哼出一句“左”或“右”,替红刃指着方向。 马车调头,拐进一条深而窄的巷子,停在一户简单的农家院落门口。 “是你的家?”清尘已坐在吱嘎嘎响的木椅上,举头问她。 “钱大叔的屋子,他自己不住却情愿睡街头。”灵歌忙活着给大家烧了壶热水,泡上发了霉的粗茶,对于 分卷阅读5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大家齐心合力为她留下而求情,她正殷勤地以行动报答。 清尘环视着清简的四壁,颇感兴趣地问道:“哦?情愿睡街头?难道这屋子里有鬼?” 灵歌盘膝坐到对面的土炕上,因久无烟火,炕上一片冰凉,她挪了挪屁股,道:“有鬼的话,大约他就愿意住进来了。” “你说的是女鬼吧,”绿岸插嘴,“还得是艳鬼。” 灵歌瞪瞪他,道,“先不说钱大叔的事。我是想跟你们讲讲在浮云寺听到的事。” 清尘放下那碗发霉的粗茶,“和卷宗有关?” “嗯,”灵歌点头,“我赶回浮云寺时没能找见你们,只看到一帮小和尚,念着经替死去的僧众超度。” 当时灵歌急着追赶清尘,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拔脚便跑,却被一声喊住。 “施主留步!”那声音极老迈,小僧散开,灵歌才看到盘膝坐在他们中央的老者,须眉皆白,长眉直垂到枯瘦的颊边,虽身形苍老,目光却依旧清矍。金线红袈裟下伸出一只掌来:“老衲福予。” “福予方丈?”常来浮云寺的灵歌知道方丈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进出都由四名弟子架抬。若非如此,昨夜也会为护寺而舍身。 “灵歌,看到你安好,老衲心中总算略有宽慰,”方丈竟直呼她的名字,让灵歌很是意外,却听方丈继续道,“绯鸽山庄遭此一役是在所难逃,十几年前我便劝过慧无,莫为名利徒劳,他却不听劝诫,以为留下载有天下秘密的卷宗便可以左右天下,逢凶化吉,却反而招致祸患。” 方丈一声长叹,白须在山风中轻颤,看到灵歌瞪着肿胀如胡桃的双眼诧异非常,继续缓缓道来:“慧无是你父亲百里风行的法号,十年前恒帝驾崩新帝即位,他得到消息,知道朝廷要对绯鸽山庄有所动作,便托沧澜王建了这座水下山庄,他自己却不肯躲进去,而是带着几个族中好男儿留在浮云寺,宁愿出家为僧,日夜守护着入湖的必经之路。” “阿爹他……”灵歌咬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昨夜刺客来得突然,绯鸽山庄子弟只擅轻功,且对手狠辣,料是凶多吉少。慧无不由我反对,让小僧们带我进了密道……福予无能,不能保我山庄,更是殃及浮云寺……”方丈目有浊泪,不胜悲戚,惹得灵歌又开始抽泣。 “对不起方丈,是绯鸽山庄连累浮云寺!”她一直跪坐在方丈对面,此刻更是深深拜了下去,“虽然灵歌已被赶出山庄,不再是百里家族的人,但灵歌一定尽力为所有人讨回公道,百里家造出的卷宗惹出这些血光之灾,也该由灵歌将它一手毁灭。” “孩子,”方丈一手将她扶起,“你永远都是百里家族的人,即便没有绯色头发,即便不会飞翔之术。”灵歌透过蒙蒙泪眼,看方丈慢慢露出慈祥笑意:“为保血统纯正,百里家族只许族内通婚,且将隔代必出的异类赶出族群,但不管身在哪里,流在身体里的血是不会改变的。” 方丈仰天嗟叹,似乎在遥想往事:“当年先祖被赶出族群,便建了这座浮云古寺,后来机缘巧合我也入寺为僧,出家人本已斩断尘缘,不问世事,可当慧无来求我,要将山庄建在后山的珍珠湖底,我仍是没有拒绝……如今想来,何止为了普渡众生,明明是为保百里家族而尚存私心!” “罪过罪过。”方丈念道。 灵歌这才明白过来,大呼道:“难道方丈……” “你本该叫我一声爷爷……我与你祖父是手足兄弟。”方丈颔首道,“你常来浮云寺,慧无已将你身世告诉我……” 灵歌听得呆呆的,只见方丈忽然一愣,清矍目光也渐渐散了开。 “修身几十年,终是不得佛法,人心是最难净化之物,要做到毫无私心妄念岂止无边时间便能做到。弟子福予,要待罪而归了。”方丈心念一动,已面向首殿合掌而逝。 那高高俯视的菩萨像依旧慈眉善目,眼含微笑,似已包容世间万千孽障。 “方丈圆寂了。”半大和尚上前来恭敬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对大家说道。 于是一圈二十几个小和尚忍着哭泣,讼起经来。 浮云古寺,竟是被驱逐的百里氏所创建,而今却为保护百里家族而遭屠戮。 日光从山顶倾洒而下,将中央大街铺上一层金光。如佛光普照。 灵歌抬头,看着清尘道:“福予爷爷说,阿爹将卷宗藏在水下山庄的中庭之中,那里养了几株百年翠竹,竹子胳膊粗细,卷宗便在那竹节之中。”这便是她要告诉清尘的秘密。 玉竹轻轻皱眉:“的确是绝好的隐藏之处,只是,水下山庄已经塌陷成废墟,怕是很难再进入寻找。” “橙天水性好,让他去。”绿岸道。 “少爷,”玉竹担忧道:“水中尚溶有剧毒,怕是……” “灵歌,”清尘喊她的名字,“家里有什么吃的,先吃饱再从长计议吧。” 灵歌一愣,随即发觉是自己的肚子一直在咕咕乱叫,“我问问钱大叔。”红着脸跑出去叫那乞 分卷阅读5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丐,那乞丐正盘膝坐在大门口,怎么也不肯进屋。 “不用劳他老人家大驾,我已经让蓝芜紫拓去买些现成饭菜,”清尘不知何时已跟了出来,说一声“师叔得罪”揪着那乞丐的衣领几个腾跃已经不见踪影。剩下灵歌仰着头不知所以。 远远的,传来包子的香气,紫拓提着一只大兜子,蓝芜手里是荷叶捆的卤肉烧鸡,还有一串丁零当啷的酒壶。 “少爷特意嘱咐,买给你的。”紫拓手一甩,将那兜子丢到灵歌手里。 皮薄馅大的肉包子。即使一夜间发生许多事,所有力气拿来震惊和悲痛都已不够用,但这一刻,她还是会满足而幸福地微笑起来。守着天底下最大的美味,很多不快都可以暂时抛却,这最简单却最实在的满足感轻易便让她快乐。 然而,最让她开心的,是清尘记得,记得她最爱吃包子。 第24章 巧遇师叔 清尘将那乞丐带到一处空地,抱歉地拱手道:“钱足子师叔,晚辈得罪了。” 钱足子整整本就脏乱的黑棉袄道:“果然被不妙子那家伙教坏,没大没小的。不过,也难为你,这么冰雪一样的人儿,抓着我也不嫌脏?咦,谁是你师叔?”反应过来,又急忙摇头否认。 清尘浅笑,却又侧脸咳了一通。 这之前他确实不知这乞丐便是师傅口中常常提起的“死人”,只是见他盯住承泪,又语出讥讽,才有所猜测。稍加试探,竟歪打正着。 江湖有言,不妙子贪杯,钱足子爱财。这一对师兄弟曾是中洲最有名气的收妖师,比肩闯荡许多年,关系堪比手足,却终被红颜所误,昔日知己分道扬镳。那个叫凌初的红颜选了师弟不妙子,三年后,却在不妙子第无数次大醉之后愤然离去。 不妙子常对清尘嗟叹:“你师母一定去找那死人了,她是后悔当初选了我这个酒鬼。” 清尘不语,知道师傅只是牢骚,再大胆的人也会有所惧怕,再嚣张恣肆的人都有克星。师傅的克星便是凌初,他敢遗憾、敢妒忌、敢追悔,可以默默低语地念上几百遍,却不敢离开太虚山,亲自去找她。 他是怕,见到不该见的双宿双栖。 想起太虚山的往事,清尘咳中带笑。 钱足子皱眉,一把抓过清尘手腕,满是精光的小眼睛渐渐眯起,而后猛然抬头,“不妙子那家伙替你配过药没有?” “师傅的药,已经吃了十几年了。”清尘答。 “亏他没醉得忘了自己的手艺,不然小子你早没得救了。”钱足子转着眼珠子暗暗盘算。 清尘会意一笑:“师傅的酒早就戒了,即便有好酒,也只是斟一杯摆在面前,闻闻酒香。” “哦?”显然很是吃惊,他自嘲地哼出一声,“贪杯的戒了酒,爱财的成了乞丐。造化有功,可以将人雕琢得翻天覆地。那酒鬼,现在……还好不好?”他问得有些腼腆别扭。 “十年前我和玉竹几个从郢城赶回太虚山时,师傅已经不在,留下字条,说要下山寻找凌初师母,十年来都不曾有师傅消息。”说起来,清尘也十分挂念那个古古怪怪的老顽童,只是钱足子却从鼻孔里挤出一声惋惜又幸灾乐祸的笑,“让他找,找一辈子也找不到!” “师叔……”清尘纳罕,“莫非你知道师母所在?” “你倒是给我说说,那酒鬼是怎么戒的酒?”钱足子无赖地岔开话题,清尘念他算是长辈才不予计较,否则一定也耍够无赖,套出他的底细。当下只莞尔对他说道:“师叔你因情殇而离开太虚山的三年里,师傅常常大醉,醉后便说些胡话,说什么为一女子丢了兄弟,实在不该之类让师母伤心的话。几次三番,师母弃他而走,师傅酒醒追悔莫及,于是痛下狠心戒了酒。” 听到不妙子的醉后真言,钱足子乱蓬蓬的头发下是已禁不住动容的脸。须臾又一扭头,问道:“那么久的事了,你小子怎么会知道?” “你们那些复杂情事,连太虚山上扫地的弟子都知道。”清尘哧地一笑,“难道师母走后真的投靠了你?” 钱足子竟莫名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地往回走。 “小鸽子说那屋子是你的,可屋里怎么一股脂粉气呢?”清尘跟在后面一脸坏笑穷追不舍,似乎要逼他承认自己颠覆世俗的不轨行径,“师叔……” 前面的人霍然停步,身子僵住,因为快步行走而开始喘息。 曾名震中洲的收妖师钱足子如今会因区区几百米的路而乱了气息,真真是英雄迟暮,不胜悲戚。 “活该那酒鬼空找了十年,他竟还不了解凌初!”钱足子恨恨地跺脚,一转身,一双眼竟蓄满男儿泪,“凌初怎么会是那般小气的女子?!” “师叔的意思是,师母当初并非负气而去?”清尘心中已有猜测。 “当年,凌初自觉不久于人世,怕他伤心,才在弥留之际离开,恰巧在商州遇见了我。”钱足子语调悲伤,可见,依然不曾忘情。 “但师叔还是倾尽浑身法力延续师母性命。”清尘 分卷阅读5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的话似唤起钱足子无限追忆,他眯着小眼面有笑意:“虽然只有三个月,但那是最为美好的三个月。莫说是这一身无用的收妖之术,就算是以性命交换,也值当。” 看到清尘一脸邪邪的笑,钱足子又暴躁地吹胡瞪眼:“我和凌初很清白的,你小子别乱想!那三个月,什么都没发生!” 清尘收了笑,继续道:“师叔是怕回想起师母去世时的情景,才再不敢踏进那间屋子的吧?可既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远,于是就在这商州城里停留下来。”一句话戳中钱足子痛处,那乞丐顿顿足头也不回地疾走。清尘掠过去,一把携住他肩臂,带着他起起落落。 “干嘛?!”他口气干火。 “师侄得罪啦,师叔现在的脚法实在太慢。”清尘一笑,又道,“不过,师叔为何要衣衫褴褛做起乞丐呢?” “我乐意!”他倔强地吼了句,不再吱声。 其实心中,已波涛万千。这许多事许些话一直憋在心中,发酵蒸腾,鼓胀着一股陈旧的悔与痛,让他不快活。今日被清尘逼着,一道道揭下这旧伤疤,丑是丑些,可竟也已经坦然。 曾经的不妙子与钱足子,是多么要好的一对兄弟。 那酒鬼经常在替人收妖之后的谢宴上畅怀大饮,十几坛酒下肚,笑着对他说:“不妙不妙。”而后“嘭”一声将脑袋砸到桌面上,醉得不省人事。他便举着钱袋子去收钱,然后用矮驴将那醉鬼驮回太虚山。 而他自己经常因为价钱不妥而拒绝帮人收妖,不妙子笑他抠门,慨然将自己的那份全部给他,他才勉强出手。可收工回去的路上还是会掏些银子替他打上几斤好酒。 红颜已逝,武功尽失,他也与好兄弟不相往来。他是觉得人生了无意义,才蹲在街旁,无限堕落,苟且度日。守着那间屋子那段记忆,行尸走肉一般,以为就此终老。 “死之前,还是应该再见见那酒鬼。”钱足子忽而说。 清尘不语,心中已然快慰。 师傅和师叔之间的兄弟情谊,同他和玉竹之间的羁绊一样,并非那么容易便能割舍。 小院门口,钱足子一犹豫,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十年相望,一脚跨过那门槛,像终于松了多年郁结的一块心结。 清尘撩开旁屋的帘子,只见那只小鸽子已蜷着身子睡着过去,双手枕在腮下,眼皮仍旧肿着,腰包鼓鼓的,还冒着微微热气。不知道又留了几只包子未雨绸缪。 她红唇抿紧,浓眉微皱。这短短时间遭逢巨变,亲见血腥,想必已经哭得累了,所以睡得那么沉。土炕冰凉,清尘拿过貂裘,替她盖上。那丫头竟自觉地紧紧抓住裹紧了自己,像找到一片温暖的海港,拼命倚靠过去不愿放弃。 温暖中,她的唇角弯起,浓眉渐渐舒缓。 “少爷。”玉竹在身后小声叫他,递上已清洗干净的火蚕衣。清尘看到胸口那只红色的小鸽子,不自觉已绽出笑意。真不知,还有没有力量,再次将她抛下。 已是半下午,屋里圆桌上摆满下酒菜,只等人到齐。绿岸已不知偷偷吃了几片熏肉,此刻见到少爷回来慌忙吞下去一口,一个凸起从腮帮子到喉咙,一路清清楚楚。清尘视而不见,只将钱足子引坐,众人也并不嫌弃他那一身脏,暖暖和和挤满一屋子,又是热闹一餐。 清尘向大家简略说了来龙去脉,老头子不爱听,弄得碟碟碗碗一通乱响。 玉竹闻罢,拱手揖道,“原来是钱师叔,师傅常提起你们那些风光岁月。” “哦?”钱足子看看玉竹食指上的扳指,眼睛一亮,“以前呐,我就戴着那扳指,那酒鬼戴着承泪,我们……”他忽然记起什么似地,看向清尘,“咦,怎么只剩一只坠子了?” 绿岸刚要开口说什么,被一只包子塞住了嘴巴,他干瞪着橙天,两人的脚在桌子底下过起招来,弄得桌子上的筷子一跳一跳。 第25章 玉兰小院 一行人暂时在玉兰小院中停留下来,一面替清尘疗伤,一面打探卷宗下落。 商州天暖,过了二月,春天的气息便愈见浓了起来,小院里几株玉兰已含了苞,紫色的辛夷也缀了满枝。 大清早,一阵浓浓药香便从厨房里冒了出来,灵歌端着熬好的药送到清尘屋子里,见清尘合着眼端坐在矮榻上调理气息,长发披在肩头流墨一般。忍不住便绕到他身后,执过梳子,一下下轻轻梳落。 盘膝而坐的人慢慢睁开眼,伸手从脑后把梳子拿了下来,“不要总趁机占我便宜,记得告诉过你,女孩子要矜持些才好。” “哦。”她应了声,继续用手指替他梳理着头发。 清尘苦笑一下,站起身来,细细的手指从他发间穿过,拉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到掌心里被塞进个东西。 “我知道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你,确实是不够矜持,”灵歌诺诺道,“可是,我还是不想弄丢了你。 “你不知道,在茫茫人海里,能遇见一个让自己喜欢的人有多么不容易,很 分卷阅读5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小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漂亮的少年,当时我摔在一潭污水里,邋里邋遢地被他误以为是个小乞丐,他让人给了我一锭金子,然后他坐的轿子便从我身边走过。这么多年了,我还在后悔当时没能叫住他,跟他说一说话,只知道傻傻地看着他。 所以,现在我遇到了你,我便把心里想的全都告诉你,没有半点保留。不管你会不会喜欢我,不管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人。” “我是有些自私啦。”她的眼弯成月牙儿,“不过,你要收下它,因为,这世界真的很大,弄丢一个人,想要再找到就会很难很难。你把它带在身上,假如有一天,我真的不再跟着你,而你又忽然想要找到我,起码,还有它可以为你带路。”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自己的脸颊也通红起来,捂着脸一溜烟跑掉,还不忘了喊:“记得喝药啊。” 清尘轻轻展开掌,一块黑色圆石卧在掌心里,石面上鱼形刻痕犹如远古图画,鱼首指向着门外,那只小鸽子跑远的方向。 灵歌刚跑到院子里,便听钱足子和玉竹在一株玉兰树下小声说着话。 玉竹脸色有几分忧郁,“少爷的病情,究竟已到了什么地步?” “胸口的伤应该没有大碍了,幸亏有那团气一直护着,加上这一个多月的调理,恢复的尚且不错,”钱足子面色一直沉沉的,“不过,他心肺里的毛病……那毛病可是胎里带的,年久日深的,能维持成现在这地步已属不易。只是,照目前这状况看,恐怕……”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惋惜地叹气。 玉竹一向沉稳的语气也带了几分轻颤,“师叔,可有挽救的法子?” 钱足子道,“我这些天让小鸽子熬的药,也都是些拖延时间的方子。不过,要想救他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哎,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师叔不防一说。” “那地方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至今没人去过,还是不要空给人希望,”钱足子叹口气道,“我倒是另有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你们之前打听的卷宗下落我没有查到,不过这一帮行乞的兄弟倒是觉察到一些反常现象。” “什么现象?” “中洲之内,各路江湖势力似在暗中聚结,不知是不是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玉竹点点头,若有所思,余光瞥见愣在一旁的灵歌,脸色煞白地咬着唇,眼泪吧嗒吧嗒落个不停。转身自己走了,脚步轻飘飘的,玉竹要追过去,被钱足子叫住,“让她哭会儿去吧。” 晚上,灵歌兴致大起,非要带着清尘去逛商州有名的夜市,蓝芜紫拓也跟着凑热闹,绿岸闹着灵歌,橙天怕他乱说话紧盯着绿岸,一来二去大家都出了门。 也不知那丫头,怎么就忽然变了脸,自己闷在屋子里哭了一下午,晚上又没事儿人一样嘻嘻笑笑。做了一桌子的好吃好喝的,不停往清尘碗里夹菜。 钱师叔说:“那丫头记性浅,不记得痛,哭一哭就好了。可要真戳中了痛处,却也就不哭了。” 玉竹一个人坐在屋顶,心中思绪万千。 从很早之前,在师傅的透心境中看到少爷那千疮百孔的肺部开始,他便已做好准备,然而,当那一刻即将到来时,他仍是觉得太早了些。早得让人猝不及防。 一路走来,虽无安定,可这些人在一起,便好似一个因清尘而凝聚起的家。走到哪里都好,血雨腥风也不惧怕…… 忽然几声极轻的脚步,点踏着落在他身后,两根指轻轻敲了下他的左边肩头,却一闪身晃到他的右边,玉竹转向右侧,看到那蓝衣的少女,细密的发辫一直垂到膝弯,她嘟着嘴坐下来:“漂亮奴隶,原来不会上当的啊。” “是你。”玉竹淡淡,“还没有回家啊。” “还不是你,害我没拿到那本卷宗。”涵悦翻翻白眼,“没拿到它之前,我可不想回家。” 玉竹苦笑:“只是些秘密,为何天下人都想要。” 涵悦扬起下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是想知道身世而已嘛。”她靠过来,挽住玉竹手臂,“漂亮奴隶,我觉得你今晚心情不好,我讲故事给你听吧,反正,你也很想知道那绯鸽山庄和沧澜的事。” “我自己的苦恼已经很多,为何还要替别人分忧。” “这是你做奴隶分内的责任。”涵悦调皮地望着他,“何况,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些恼人的事呢。” “哦?郡主今日是要和我分享快乐?” “和你分享,本来就是件快乐的事。”她哈哈一乐,竟是听不出这甜言蜜语是真是假,是玩笑或是肺腑,只是那与沧澜有关的故事,玉竹其实本也是逃避不了抗拒不来的。 “我们沧澜国本是东边沧澜海底的隐秘国度,一直以来以海为居,与中洲大陆秋毫无犯,少有人知道沧澜国的具体所在,更很少有大陆的人会到沧澜王宫拜访……” 她把脸靠在玉竹的肩头,悠悠道来。 那是十年前,她还很小,清楚记得那天月华殿来了客人。 她对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分卷阅读5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印象极深,他有一头绯色长发,结成髻盘在头顶,那样的颜色让人过目难忘。而他对皇爷爷的态度,也让她恼怒得印象深刻——那样倨傲不可一世,仿佛自己有着可以与王族平起平坐的身份。 沧澜王却以贵宾之理相待,更是悄悄屏退了所有宫人,道:“中洲大陆来的旱人,百里庄主恐怕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之一。”沧澜人称陆地上的人为旱人,他们自诩的精通水性在沧澜人看来,也不过是雕虫小技。 那百里庄主也笑道:“沧澜海之外的水下行宫,怕是也只有在下这一座了。”他举头,月色透过埋在海水中的数十枚冰镜一路折射进来,照在殿外的白色海砂上,美如碎玉,“若新的绯鸽山庄能有这座月华殿十之一二我也知足了。” 沧澜王点头,“若不是为了涵悦,本王是绝不会破这个例的。但既然答应,便一定忠人之事,百里庄主尽可放心。” 那人淡淡一笑,递上几页薄纸,道:“卷宗上有关麟王妃和涵悦郡主的记载,悉数已经在此,以后即便有人通览,也不会知道这其中任何巨细。而在下,自然更会守口如瓶。” 一直坐在皇爷爷王座后面的涵悦一个激灵险些叫出来,他们口中的麟王妃便是她的母妃。麟七王子唯一的妃子。原来,皇爷爷是在调查母妃吗? 沧澜王接过来,当下一页页翻看过去,而后点在烛火中,看那纸页间蹿起一把蓝绿的火苗。 “她果然是烁国的凡茵长公主,”沧澜王语调沉重,“不想与烁国王族再有瓜葛,却还是难免啊。” 百里庄主一扬手:“既然缘分如此,也就不必太多挂虑了。” 沧澜王摇头:“烁国的恒帝驾崩之后,继位的新帝虽然年幼,却是铁腕之君,种种举动看来,并非善类,若知道我沧澜收留了他们当年离宫出走的长公主,说不定要起干戈。” 又捏须长叹道:“不过既然她一直隐瞒不愿公开,麟儿又与她恩爱非常,我也不能做出棒打鸳鸯之事。何况,涵悦那丫头,跟她又不是一般的亲厚,真把她当作生母一般看待。” 小涵悦心里咯噔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耳所闻。 却听那百里庄主似有感慨的一声苦笑,“王有王的烦恼,民有民的忧虑,世间难得两全法。在下记得,沧澜王族不能和鱼人通婚,还是从妤姬之后才有的律法。” 沧澜王点头:“鱼人寿命本就长过我们人类几百年,当年我们沧澜的康明王娶了位鱼人族女子为妃,因鱼人善舞而娇媚,于人类那短短寿命相比,她们的容颜是不易老却的,于是很容易便专宠后宫。 康明王死后,妤姬独揽了大权,将沧澜握于鼓掌,将这海底变作了鱼人的天下。那长长的八十多年,我们沧澜一直在与鱼人族抗争,牺牲无数,所幸,最终夺回了江山。 自那以后,沧澜王族便再不准和鱼人通婚,若有鱼人与王族有染,则绞杀。” 百里庄主颔首,“历史的教训是该记住。只是,涵悦小郡主总会有长大的一天,到时难免会发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 “这件事,就不烦庄主担忧,本王在她降生之时已请巫师替她去了尾鳍,刮了鳞片,这孩子,也幸亏没有生出腮来,否则,在她降生时便会被掐死。” 百里庄主闻言也深皱眉头。 沧澜王笑笑,“幸得百里庄主成全,这件事就止步于你我,以后天下间再没有凡茵长公主,也没有鱼人所生的郡主。” 百里庄主抱拳长笑:“在下就不再叨扰,湖底山庄的事,劳烦了。” 沧澜王一伸手,亲自将他送出月华殿。 王座后的涵悦浑身颤抖着,“呼”地弹起来,将要跳出去追问皇爷爷,就被一只手掌轻轻按住了脑袋,“悦儿原来藏在这里啊,母妃可算找到你了。”她已经忘记自己在和母妃玩游戏,忙扯着母妃袖口问:“母妃你是凡茵长公主吗?” 麟王妃愣住,立刻蹲下掩住她的口:“悦儿听谁说的?” 涵悦看着母妃眼中的阴翳,慢慢拿掉她捂着自己嘴巴的手,说,“是皇爷爷查到的,不过母妃如果不喜欢听我这样叫,悦儿就再也不说这个字眼,这是悦儿和母妃之间的秘密。” …… …… 那一段回忆,全是秘密。 到她长大,自认已有能力踏上中洲时,便偷偷从工匠那里拿了当年替绯鸽山庄画的设计图。她来找卷宗,是想替存在心里多年的疑问找一个答案,虽然知道,那答案已被从中撕去。可至少还能了解些母妃的过往,鱼人的历史,以及潜藏其中的蛛丝马迹。 “喂,你信吗?”涵悦突然问,“你信我是父王和鱼人所生的吗?” 玉竹一愣,见她掳起了胳膊,“这么光滑的皮肤,我不相信,曾有人拿着刀子在这里刮下过一层鱼鳞。” 玉竹笑,“是鱼人的后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可以多活很多年。” “可是不管活多少年,我都要活得明白。”她已起身,对玉竹露着虎牙笑,“我还有正事要办,漂亮奴隶,你不要不开心了 分卷阅读5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不然我会担心的。” 说罢,一飞身,蓝衣没进夜色。 第26章 裂帛之声 又过三天,二月十九,下弦月如载浮载沉的小船在玉兰树影间出现又隐没。 寂静夜色里,空气中有细不可闻的震动。守在清尘门口总是无眠的玉竹轻轻侧脸,看房中的少爷已经安睡,于是敛起白衣,循声而去。 夜里的中央大街因为空寂而显得额外宽敞。蓝衣少女当街摆了一条长椅一张木桌,侧身支着膝盖正吹奏的投入,却只见动作不闻其声。 她手上的乐器是浅灰色,做成腾跃的鱼形,鱼尾向上翻翘,鱼身上有鳞片闪闪烁烁。红唇沾着鱼嘴,眼梢瞥见来人,先是一惊,继而微微含笑,一手拍拍身边的椅子:“我的漂亮奴隶,又见面了,是来陪本郡主一起赏月的吗?” “郡主的鱼萧吹得不错。”玉竹凝眸而笑,竟真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只是,又非满月,有何可赏?” “旱人真是不懂情趣,只有满月才可贵吗?这月亮的每一种变化不都是每月只有一次的吗?”她昂着脸,振振有词,忽而将那鱼萧从唇边拿开,上下打量玉竹:“这个,你听得到?” 鱼萧是沧澜特有的乐器,用鱼皮风干缝制而成,鱼萧吹出的音波在水下才可听得真切,陆地上,也只有习惯了水压的沧澜人才能辨听得出,旱人怎会听得到? “让我看看。”涵悦好奇地探手,想去扯玉竹的耳朵,玉竹身形轻晃已向后闪过。 涵悦负气地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被玉竹伸手挡住:“郡主的‘伶牙俐齿’在下已经领教过了,还请莫要再张口。” 她忽然露出虎牙一笑:“算了,关于你为何听得到鱼萧这件事我暂且不追究,我在这儿等人,漂亮奴隶你不要妨碍我。”笑罢又极认真地歪着脸逼视他:“不过,看你一身书生气,可也表里不一,为什么背叛我表哥?”终究是一家亲,虽没说上几句话,已开口闭口将“表哥”叫得亲切自然。只是,所谓背叛…… 玉竹不语,勉强一笑。涵悦凑近过来,在他耳边说:“那天在水下山庄里发生的事,我可一幕一幕都看的清清楚楚,你和那红衣女子之间的事,为什么瞒着表哥?你明明拿到卷宗,却又交给了她。” “不要乱说话哦,小心我杀人灭口。”言语之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却见涵悦挑着青紫色的卷眉忽然贴近过来,“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 玉竹摇摇头失笑。忽见街的另一头鲜衣怒马踏着月色疾驰而来。白马背上是一身烈烈红衣,骑马人头上戴着斗笠,遮着一方黑纱。马蹄踏踏,在寂静里奏出清脆的调子。涵悦忽地站起来,脸露兴奋:“终于来了。” “你等的是她?”玉竹低声。 “你把卷宗给了她,我自然要等她了。”说话间,已疾步而起迎了上去。那白马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红衣如火,烧得整个清冷月夜都热起来。 “喂,干嘛拦我!”涵悦瞪着拦在她身前的玉竹,一抬脚就要踩上玉竹的脚面,玉竹无奈,对她稀奇古怪的招数暗觉好笑,只背着手一步步退开。 “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为什么总是帮她?!亏我当日取舍之间选了救你,若不是为了救你,我早追上她,岂会让她逃出水下山庄?”涵悦怒极,手脚并用地招呼上来,身形卷起,一个“浪淘沙”街面上的石子碎屑都舞了起来,舞成龙卷风一样的漩涡,迎面打散在玉竹身上,面积之大覆盖之广竟让他一时没能躲开,脏兮兮落了一身尘土。 与此同时,那白马已从横在街心的桌椅上跨越过去,转眼已奔出百米。 “你一步步让着我,原来是引我让路,我讨厌你!”涵悦跺着脚,气呼呼地丢下玉竹,沿着大街向前追去,玉竹耳边却仍留着恨意颇浓的诅咒:“我本来只是想要卷宗,但现在我非得抓住这狐狸精,扒下狐狸皮看看她真面目!”骄纵蛮横的声音怎么听都是裹着醋意。 玉竹眼见她须臾走远,心中微微叹息,荀桑答应过他,会将卷宗统统销毁。他信她,因她是少爷所信的人,况且他和她目的相同,都只是为了一个人的好而千方百计。他没有理由不信她。 走回小院,凭空忽然落下只酒坛子,玉竹伸手接了,抬头便看见斜卧在屋顶的清尘,只穿着一身火蚕衣,墨色的发披落满肩。 “一向一尘不染的玉竹竟也会灰头土脸,呵。”清尘拄着脸冲他摆手,“上来喝酒。” 一起一落,踏瓦无声,白衣噌噌已落上屋檐。 玉竹坐在清尘身旁就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清尘也坐起身,去拿他手里的酒,玉竹却不给,“少爷,这可不是赤雪的甜酒。” “钱老头又配了些药,你再啰嗦就像个女人了。”清尘不管,硬抢过来猛地灌了一口,却立即低头轻咳起来。 “少爷。” 清尘伸手止住他的话,抬头轻笑:“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把酒临风开怀畅饮了。” 玉竹不语,心下并非不忐忑。十七 分卷阅读5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年的相识相伴,对对方的了解已形成微妙的本能。要瞒他,又谈何容易。 “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沧澜海边那次吗?”清尘把着他的肩,忽然问。 玉竹微笑,“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七年前,宏帝三年的深秋,沧澜海岸的盐汤小镇。 九个人围在海边,点了一堆篝火,吹着海风吃着烤鱼,还都那么年少,清尘玉竹刚过十五岁,绿岸还不会那么多新巧的挖苦话,紫拓下巴上的胡茬柔软稚嫩。 面对浩瀚无际的沧澜海,玉竹的眼神竟铺满暗淡的光。清尘拍他肩,递给他一个探寻的关切眼神,他便尴尬一笑:“没事,玉竹只是有些怕水。” 清尘不语,没多久却把他单独叫开,笑嘻嘻地揽着他的肩坐在大岩石上,“玉竹,你听这海浪声,你觉得大海在说什么?” 白衣少年笑:“少爷为难玉竹了。” 清尘转头,极目望向海面,“几年前我站在这块岩石上,曾有人告诉过我,海浪也是会说话的。住在海里的沧澜人能听得懂海的语言,在他们看来这一波一涛都是有着意义的。” 他随少爷一起望过去,苍苍茫茫的一片暗色下是呢喃声响。 “就像候鸟读得懂四季的变换,蚂蚁读得懂晴雨转变,有时候这种了解是很难解释的,”清尘鬼鬼笑起来,“很不幸,我们恰好是最读得懂彼此的那个人。” 他轻叹,少爷说不幸,只是告诉他,他的秘密在少爷眼前是藏不住的。 “玉竹只是……” “我可不想打听你的隐私,”少爷打断他,“你不想说的事不要勉强,我可是也不情愿听人诉苦的,只是,你不要骗我就好。” 那时,他们比肩坐在夜色下的海岸边,星如碎钻月如钩。身边的少爷忽然拍拍手掌站起来,指着海面问他:“要不要做一次游鱼?”说罢褪了外面的罩衫一跃入水。 “少爷!”已是深秋,夜里的海水凉寒入骨,他却叫不住那个任性的少年,只好就着一身白衫追随着跃进水中。其实他的水性很好,有时潜游至几百米深的水下都不需换气。他不是有意欺骗,只是有些自己都还未能接受的事,不知该如何说与人听。 互相搀扶着湿漉漉爬上岸时,两人便大笑着跌坐在岩石上。清尘抹把脸,“痛快!” 玉竹静默了一刻,继而淡淡道,“师傅说,当年,他是在沧澜海边将我捡回的太虚山。” 清尘一愣,听玉竹继续道,“当时我并未被裹在襁褓之中,而是赤着身子卧在一颗椭圆形的透明圆球中,那颗球漂浮在水岸上,一尾人身大小的鱼用身体蜷成半圆形的港湾,将圆球圈在港湾的保护之中。”他微微一笑,“师傅说再迟一刻,我怕已被毒日头晒死在海边。” “我不想去追究自己的身世,但心底里对这片抛弃自己的海有些忌讳。” 清尘忽然拢紧他的肩,“我发现,我其实还是挺喜欢听你诉苦的。”他坏笑一下,忽然侧头去打了个喷嚏,然后一把将玉竹拉起,“走,烤火去。” 玉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温和一笑,“少爷,玉竹纵使有秘密保留不说,也永远都不会骗你。”清尘已全不在意,替他拧了拧衣襟的水,勾肩搭背坐到篝火跟前。 当年的话,言犹在耳。做兄弟的,欺骗是最大的忌讳。然而如今,他却又犯了戒。 不知不觉,酒坛已在两人之间传递了数个来回,到清尘手里时已经空了。他晃了晃酒坛,歪头无奈地笑,“没有酒堵着嘴巴,我怕自己就要乱说话了。” “玉竹,你是否记得你曾说过,纵使你有秘密保留不说,也永远都不会骗我,”清尘的脸色,忽然严肃得有几分冷意,“那我问你,水下山庄里,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卷宗,是不是见到过荀桑……” 玉竹低下头,然后慢慢抬起,玉面上依旧温和含笑,“没有,少爷。” 清尘忽而冷笑,“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给我答案,可是,你却让我失望。”浮云寺中,玉竹身上携来那一缕乌泽香,即便旁人不曾察觉,他又怎能不注意。 清尘站起身,“我们好像,好久没有切磋了。” “少爷,你有些喝多了。” 清尘刻意用咳声打断他的话,“来,过过招。”不由分说地,一只掌已劈过来,掌风中绿色的荧光流水一样挥洒,那一只纤细白瘦的掌竟带上了承泪的力量。玉竹接挡,也只是接挡,几十招逼下来也不曾主动出手。 “这样很没劲啊,太虚山上你也没这么刻意让过我。”清尘挑挑眉,“怎么,怕我输的难看?” 玉竹无奈,展出玉笛,笛子亦舞出一片绿色流光,笛孔穿风而过,竟奏出莫名悠扬的调子。一红一白两道影子,伴着笛声于月夜下浸在一片绿光之中,这岂是一场各自苦涩难言的较量,明明是曲男人的绝美舞蹈。 “刺啦”一声,白衫被一只掌扯裂,玉竹的右边袖子整整掉下一块,里面哗啦啦落下些细碎的金块和银票。火蚕王废了他这只右臂时,他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说他 分卷阅读5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是少爷的管家,从此这右边袖口不再收妖,只为少爷装银子。 如今,这条知觉迟钝的右臂,却是他攻击他的软肋。 所谓断情绝义,也不过如此。 所有声音与动于静止于那一刻。那一道裂帛之声,清冽决然,让人心中戚戚然一片孤单的冷。 “我给你解释的机会,兄弟之间,没什么不可原谅,只是,你不能一再骗我。”清尘执着那片断袖,眼底抽出红丝,“玉竹,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求证这件事,你是不是,见过荀桑?” “没有,少爷。”同样的回答,淡淡飘在夜风中,毫无波澜,亦毫无感情。 “好!”清尘不再问,不问他为何将卷宗拱手给了荀桑,不问他今夜去了哪里遇见何人,因为此时他已不在乎任何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面前的人在骗他,这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在眼睁睁地对他撒谎。 既如此,再问太多又有何意义。 他内心里忽而有股难掩的孤寂与悲哀,仿佛天地间又一次剩下茕茕孑立的他一个。 “少爷,玉竹想,先行离开一段时间。” 那么突兀地,清尘愣了下,然后转回头拍他的肩:“一直以来,其实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那是你的自由。” 玉竹微微颔首:“那……少爷保重。” 真不曾想,他们之间也会有这样的隔阂猜测,有这样的挥手离别。夜风荡过,白衣人走得匆匆。 第27章 生死契阔 喝了小半壶酒的清尘依旧斜卧在屋顶,冷风一吹,似乎有些醉了。 是不是只有醉了才会生出如此的幻觉,觉得风中都是乌泽花的香,觉得有白马缓缓踏进小院,马上的人红衣潋滟,轻轻摘了兜帽,对他远远含笑。 “清尘。”她叫他的名字,他便骤然清醒过来,呼一下跃起,要跳下屋顶。 “不要,不要靠近。”她扯着缰,白马退了几步。 “荀桑……”喉头滑出这一声,竟有些哽咽。多少次,他在梦中喊着她的名字,多少次在虚虚实实的追逐中他暗念着她的名字,又有多少次,生死徘徊之间,他为着这个名字而硬生生挣扎着活过来。而今夜,这样出乎意料的,斯人就在眼前,而他的一声唤,她可以听得到。 “清尘,我本不该在这时来见你,但……但黎明之前的暗黑中,我想让你看见希望,很快,一切就会结束,而我们……”虽然隔着几丈远,可她的面容神情如此真切,一如十年前那般美得神圣而高傲,只是脸色如他一样苍白,衬在红衣上,越发扎得他心头生疼。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摸样时,她是十五岁的红湖婢子,而他是小她三岁的二皇子,那样的青涩却将那一抹情窦初开攥得笃定。没有表明心迹的情话,却似乎早已心中暗许。十年不见,在这茫茫思量的十年中,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的转变,一朝相见,才发现所有勾画都及不上眼前人的一丝一毫。她更加美丽却也更加的冰冷,仿佛周身都散发出一层冷色的光,慑得鸟兽勿近。 “我们,会怎样?”他第一次,将话说得如此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过去的苦难,相逢时竟不是雀跃不是欢笑,而是身心都缩紧了的痛起来。 荀桑眼中泪光闪动,不再说下去,只是挑起红唇浅浅一笑:“你等我。” 像当初极乐塔之下,他对她许下的承诺——等我。 他们之间难道注定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等待,而这一次会不会又等来一场大火一场空? “荀桑。”他只是低低地,喑哑地喃喃着,心头搅起翻天覆地的浪,一转身已然跃下,落在白马背上,任性而执拗地从身后拢住她的手臂,替她握紧了手中的缰。 怀里的人忽而战栗,她那么冰,像赤雪的寒冬像装着满腔绝望的雕塑,可他不在乎,只更紧地抱紧了她,“不需要再等,我不会让你走,但你若非走不可,让我陪你。”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僵立着,颊上却慢慢滑下泪来,“我是你父皇的妃子……” “安杰王已入土,极乐塔中的红湖妃子也已香消玉殒,荀桑,你是不会理会这样无稽的悠悠众口,你从前怕的,此后都不需再怕,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他揽缰策马,白马便掉了头,踢踏驰出小院,一路在中央大街上狂奔而去。 就这样离开商州吗? 就这样策马天涯,再不回头吗? “清尘,有些事,我不得不在乎。”马蹄声中,她用手轻抚着他的脸颊,那纤柔的指在他的脸上寒冰一样掠过。 清尘从怀里掏出一只绸包,红色丝绸抖落在风中,指尖上捏着那滴承泪。他两手都松开了马缰,那么自信那么无所顾忌地任马儿狂野驰骋,颠簸中替她将那枚坠子戴上她的右耳,“送你的信物,不可以随随便便还我。” 她回眸,深深一笑,晨光微起,身体一丝一丝渐渐透明。清尘没有俯身去看,亦不曾停下马来。只是一路奔驰,好似前方便是更盛大的光明。 他是精通神鬼的收妖术师,在他见到她 分卷阅读5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如今的荀桑,已同十年前不同,她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他听得到,她的灵魂里杂糅了诸多噪音。 他知道,鬼手洪敖没有骗他,荀桑,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他们之间何止隔着十年,其实是,隔着一个世界。生死契阔,她的逃避不见他已瞬间明白,可他说过,他什么都不在乎,这个不完全的荀桑,也仍是,他爱的那个荀桑。 玉兰小院里,灵歌从窗户里愣愣望着院门,已呆呆等了一夜。 在玉竹和清尘动手切磋起来开始,那六个虹翼护卫便个个扭着眉侧耳听着屋顶的所有动静。绿岸忍不住要出去拦,却被红刃死死拽住:“少爷和玉竹管家之间的事,哪有你看的这么简单。” 而荀桑来时,绿岸更是特意跑到隔壁屋去,无情地捅醒了她,“你看,这才是少爷喜欢的人。”她怔怔地从窗缝里看着他们相拥相泣,然后看他载着她策马而去。 “倘若他们就这样双双离开也是不错的。”她揉揉眼睛里的泪想要将那相拥而去的背影看得更清楚,却发现愈来越多的水汽涌上来,晕得一院玉兰变作满世界的空白。 蓝芜紫拓一人一只胳膊将绿岸捞了出去,恨他落井下石没轻没重,那屋却传来绿岸的抱怨:“我只是让那傻丫头早点认清事实,以免越陷越深……” 灵歌拽了被子,遮住脸,原来这一刻到来时,她还是会这般不争气地哭。可是神仙哥哥啊,他的病那么重了,那天听到钱大叔和玉竹的谈话之后,她便决定,要穷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待他好,让他快乐。那么如今,荀桑的出现,该是他最大的快乐吧。 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 “他和荀桑真的很配呢,终于能够找到,看来珍珠湖真的很灵验,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啊。他找她找得那么苦,如今苦尽甘来,我即使吃醋也要酸过了就高兴才对。”她拽着被角,一边抽噎一边自言自语,趴在门边的绿岸终是缓下语气走进来,道,“其实,你也不是很差……” 第二天一早,灵歌揉着肿胀的眼一脸纳闷地打量院子里打水喂马的男人。那人五十上下,穿精干短衫,箍腿长裤,反羊皮的马靴上别着小匕首,头发剃得很短,但仍看得出有些花白,只有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让她分外熟悉。 “钱,钱大叔……”灵歌双手加快速度揉开了那双水肿的眼,“钱大叔你洗心革面了?!” “小鸽子你又乱用成语。”钱足子笑呵呵拍着马背,给马加足了草料,“我给那小子开了个方子,虽然机会渺茫,但也好歹试试,方子在桌子上,你嘱咐他尽力去找。” “啊?”灵歌懵懵懂懂不知所以,急忙忙问,“钱大叔你要走?” “嗯,我得去找那酒鬼。”钱足子走近了,瞅着她笑,“小鸽子,那病兮兮的小子应该对你也有些意思,加把劲。” 灵歌脸一红,说不出话,却见钱足子已经跨上马背拍着马屁股走了。 “这么急啊?”灵歌挥着手喊。 钱足子没走多久却又有一匹白马走进来,马上的人苍白的脸色愈加疲惫倦怠,她骇了一跳,心里扑通扑通敲起鼓,搓着手赶忙迎上去,摸着那马的鬃毛弯起月牙儿眼:“这匹马真俊。”然后小着声说:“神仙哥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轻轻抬眼,眼底血红一片。 灵歌被吓到,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自己的心,被揪起来地疼。 “灵歌,”他叫她,声音喑哑,“海磁石借我。” “我,我给你的那一块呢?”虽然问着,还是乖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一块,放进他手心里,然后小心翼翼问,“玉竹管家,他……” “我把海磁石放在他右边袖口里,”清尘下马,往屋里走,“有些事他不想告诉我,我只能自己去找答案。”灵歌跟在他身后,看绿岸橙天蓝芜紫拓都挤在屋角窥着,互相推搡着,似谁也不敢主动去问,哪怕一句与荀桑有关的话。 “神仙哥哥,”却听灵歌忽然大着胆子道,“我现在,还可以跟着你吗?” 清尘回头,给她一个笑容。 这笑容,让她想起很久之前,她摔倒在一潭泥水之中,抬头看见那张从轿帘后露出的半面笑颜,那样漂亮的少年,她真想,让他的脸上永远不要挂上悲伤。 第28章 画舫水娘 由海磁石一路指引,七天之后,弃马改走水路,一行八人,在金汤御河岸上换乘了一艘小船。已近早春,御河正值春涨之际,河面宽阔,绿水幽幽。沿途风光恰好,岸边开满黄灿灿的金缕梅,先花后叶,累累硕硕。 这条贯通东西的运河是恒帝在位时所开凿,引西边天阙山上融化的雪水,穿沿途几大湖泊而过,将春夏的泛滥洪水一并归拢,最终汇流进东面的沧澜海之中。御河的起点在天阙山脚下的金城,入海口处的盐汤小镇因为运河而繁荣成东海重地。 运河上往来船只颇多,有气势恢宏的官船亦有东西运送货物的商船,而挂着 分卷阅读6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彩绸,时而传出悠扬乐曲的便是这河上著名的金汤画舫。 红衣少爷凭栏而望,河风扬起墨发,左耳的绿坠子轻轻晃荡,他在举目望向哪里,眼波清明,却又空空荡荡。灵歌坐在舷边,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伸手够着水面,无意识地胡乱划动。 水面上全是那一夜的画面,玉兰清幽,月色冰凉。 清尘自身后拥着荀桑,两席红衣融和在一处,携子之手,白马为依。那样相配的容颜与气质,他们在一起,连冷风都是美的。 她记得绿岸说:若少爷能找到荀桑姑娘,他们俩如何奢侈放纵地幸福下去,也都是应该的。可明明,那样亲密拥在一起的一对璧人,却都带着那么痛楚的表情。她以为这样的久别重逢定会是无比欢喜,可他紧紧阖着眼,眉头间都是深到无法诉说的痛,而他环抱的人也滚滚淌着清泪,那骨子里都透着清冷的容颜在轻轻颤抖。 究竟是怎样深刻的情感?那样长时间的反复印刻,荀桑在清尘心中的痕迹,是谁都无法超越无法掩盖的吧,而那个叫荀桑的女子,也是同样地爱着他…… 灵歌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懊恼起来。 那夜看着他们策马而去时虽然伤心难过,却也带着祝福劝自己可以安心释怀。可偏偏清早他又孤身一人回来,惹得她又满心遐思。 “喂小鸽子,要不是赶路,我就请你到那画舫里听听曲儿。”绿岸撞撞灵歌胳膊,嬉皮笑脸打破船中的沉默。 金汤画舫上的曲儿,并不是寻常的消遣,与岸上的花街柳巷不同,它所赖的是过硬的技艺,而所弹所唱亦不是拉锚打舵的水手能够了然透彻。那样的风雅之事,常常是哪个世家公子特特地雇了艘船在这金汤河上走一遭,只为寻着一只画舫,请那姑娘来船上唱一曲奇世故事,品着香茗,悟一悟其中道理。 “要知道,这金汤画舫本就为数不多,唱得好的就更加屈指可数,我倒知道有一家……不过要听那画舫上的曲子,银子自然不能少了,可惜玉竹管家不在,我们的银子怕是不够……”绿岸自顾自说得来劲,红刃看看少爷寂然的脸色,一把将蒿丢进绿岸手里,“你来撑船。” “哦。”绿岸悻悻走到船尾,橙天抱着剑幸灾乐祸走到他旁边,道,“拍马不成,倒沾了一手骚。这一路你都在蓬外撑船好了,免得乱开乌鸦嘴。” 绿岸也不气,一篙入水,荡开层层涟漪。 船儿一路向东,驶向沧澜海口的方向。隔天已驶离两岸繁华的地带,进入河道中风景最为秀丽的流域。此处河道很宽,两岸皆是巍峨大山,山中因为生了茂密的松柏而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里依旧苍莽莽一片黛青。 平静河道上船只渐少,夕阳西垂,河面上洒了一层粼粼金光,站在船头的红衣男子心中不免喟叹,见过山河的壮丽,胸襟也自然愈加开阔。而前路已然是指向着沧澜海,他的好兄弟玉竹既然撇下他毅然而往,只能说明,那里将是一处危险的所在。 他望望一边划拉着水的灵歌,这一路,她的话都出奇地少,只呆呆盯着河面,仿佛那里有着百看不厌的画卷。刚想伸手唤她一声,平静如绸的水面忽而被打散。 寂静中由远及近响起琵琶声,一艘绘着戏珠红鲤的画舫竟悠悠帖靠过来。不知何时,天幕上已挂满了星,画舫上灯火通明。 虹翼护卫几个船首船尾静静站着,没有说话,却各自满怀戒备。 “几位小爷要不要赏脸听个曲儿?”船楼中走出位婀娜的妙龄女子,腰肢纤细皮肤水嫩,抱着琵琶隔着船舷问话,声音甜糯糯,像一块裹了蜜的软糕。 “姑娘抱歉,我们还要赶路。”红刃拱拱手,礼貌回绝。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今儿个生意不好,况且夜了,这河中怪事多,小爷权当买个故事,也渡小女子个难关。” 红刃冷着脸还要说话,只听舱里的少爷说:“我正无聊,有故事听岂不是正好。” 红刃一愣,这是上船之后少爷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些。舱里的红袄丫头却扯扯清尘袖子,担忧地望着他,清尘回眸浅笑,她便松了手温暖踏实下来。这也是,上路以来,他的第一抹笑。 那一头,画舫上的船夫已将踏板搭在两船之间,琵琶女子踩着踏板袅袅走过来,屈膝对众人福了福,“小女子名唤水娘,故事不长琵琶不悠扬,还请担待。” “故事不长琵琶不悠扬,那也就难怪生意不好了。”绿岸在船尾叽叽咕咕。 水娘却似未闻,兀自缓慢优雅地调弦拨盘。而后屈下膝盖将左腿搭在右腿之上,仿佛坐在一方透明凳子之上,这比扎马步更累的姿势她做来却异常轻松,双腿不颤气息不乱。 事实证明方才只是她的谦辞,几个虹翼护卫和清尘也都听过宫中乐师的曲子,而眼前女子的琴艺与乐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琴声如落珠,颗颗分明,却又连绵成串,不可分割。但让人惊艳的并不是这一手藏在民间的好琴艺,而是,她和琴纤声婉唱的故事。 碧波巧泛乌泽香,紫竹阁中思断肠。 分卷阅读6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思断肠,思断肠,落羽灵禽同徜徉,昔人返故乡。 墨珠噬魂三载亡,帝王偷魂枉奔忙。 枉奔忙,枉奔忙,量得此生无限长,江山又何妨。 天之子,志无疆,只恨不得红湖香, 佳人落水,纵得冤魂七尺不喝孟婆汤。与谁好商量? 珠之妃子夙愿偿,欲与帝王再拜堂。 再拜堂,再拜堂,斯人何人俏模样,忍别小情郎? 一缕生气终得赏,得聚七魄为天光。 为天光,为天光,九霄云外比翼翔,不负有情郎。 极乐塔,火汤汤,十朝七代功勋王, 余愿未结,舍得前尘后世换取国兴旺。水土共泱泱。 一曲罢了,如嚼花吹叶,抱月弹风,惹得一汪河水都跟着醉了。水娘抬头看着舱中人,媚眼含笑,“水娘露拙了。” 而清尘的手却在这曲中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她唱与他的,岂是这河中怪事,明明暗暗的词句间,说尽了恒帝与珠妃的过往,也向他揭示着荀桑的经历。自那画舫靠近时,左耳的承泪便颤抖起来,早知她来历非常,却也不曾想,她给他带来的,是他寻觅十年的真相。 “小爷,这故事可还满意?”水娘直起身问道。 清尘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坐在舱里一动不动,“这么好的故事这么好的曲子,怎能不满意,只是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填的词?” “难得小爷赏识,若真听得懂其中玄机,倒也不枉写词人的苦心。”水娘笑道。 清尘沉眉。上半阙,写的是父皇与泽国女帝的□□佳话,珠妃以墨珠牵引父皇却反被墨珠噬魂,为此那痴情帝王酝酿一场阴谋联姻,拿到沧澜宝物银魂珠,不想一切都成枉然,珠妃终是香消玉殒。 上阕的下半段,与鬼手洪敖的话不谋而合。 果真是,那一片红湖吞噬了你吗?又与谁做了交易得以生还,何以为了朱清逸奔走,与那十朝七代功勋王又有何关联?极乐塔的冲天火光,也都是假的吗? 这些话,当真正面对她时,他却半句都不会问。因为那时,所有一切都无足轻重。 这下半阙,清尘听不透彻,只迷惑地抬起眼,喃喃重复,“水土共泱泱,‘水’、‘土’、共泱泱?”他猛然惊醒,却听水娘忽道,“小爷,时候不早,还是少费些心神,早早休息才好。” “听了姑娘的故事我又怎么睡得着,”清尘问,“不知要多少银子才够打赏?” 水娘柔柔一笑:“小女子不爱财,只爱才子。不如小爷陪我走一趟。” 红橙黄绿四人同时对了个眼色,手早已各自按在剑上,随时待发。绿岸心道:倒是遂了自己的话,不偏不倚地送上门个金汤水娘,但这小娘子的来历实在可疑,旁的不说,光是这唱词,已足够蹊跷。 舱中传来清尘的笑声,带着几分久咳的沙哑,“姑娘不知道,本少爷走一趟的价码,怕是够留你在这船上唱一年的小曲儿了。” 水娘也不恼怒,甜糯糯的声音道,“不知小爷走的是哪门生意,这样的大手笔。” “说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清尘微微一咳,“替人收妖而已。” 清尘说的,倒是句句实话,他和玉竹替人收妖拿银子向来不会手软。便是这金汤河岸上,也曾接过一桩生意,那单生意足足够他们一年开销。 却不知哪句话,触了水娘心弦,她的一张媚脸已骤然扭曲,森森透出冷意,却仍就着那冷意挤出一抹笑,“收妖?你有何资格生杀予夺?你走你的路,妖修妖的道,为何要视他们为异类,赶尽杀绝?!” 清尘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低声沉吟,“你说的对,天下生灵本无大不同,谁都没有资格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他忽而道,“像姑娘这样图谋不轨的妖,还是净化一下得好。” 水娘哼笑了一声,手里的琵琶“铮”地奏出一阵刺耳轰鸣,竟震得整艘小船剧烈晃荡起来。橙天轻轻抬了下脚,将搭在船沿上的踏板踢翻,断了她的归路。那板子眼见要落进河里,却见一直木呆呆坐在那里的船夫忽悠抛出一段缆绳,套着船板一只手慢慢拉了上来。 “切。”橙天不屑地瞟了那船夫一眼,“又是些妖魔鬼怪的东西。”再看那系着船板的缆绳已变作手臂粗细的蟒蛇,带着八股花纹,搅动着回到船夫手上,又回复成一截毛糙糙的绳子。 “安杰王爷,我家主人这次只是想请你去个地方,并无他意。”水娘笑着,仍旧柔美,她扭着无骨腰肢款款近前,却被两道剑光拦住,一蓝一紫,映得天色绚烂。她一笑,倒是知趣地止住脚步。 “你家主人是想水土共泱泱,只是他找不到这水下的入口,要拿我作饵,引沧澜国的人来接我进去,”舱内的人冷冷,“只可惜,若关系到家国危机,我怕他们会对我见死不救,何况,凡茵长公主也是他的姑姑,他何不自己亲自跳进沧澜海试试?” “不中亦不远矣,安杰王果然想得通透,只可惜,这么聪 分卷阅读6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明俊美的男子,却已经有了心上人,让水娘好伤心。”她忽而垂头拭泪,仿佛真的心有不甘的惋惜,可下一刻抬头,却已是青面獠牙,口中吐着鲜红的信子。 “少爷,收了它!”绿岸在后喊道。 “可惜,他不能。”那只青绿水蛇的口中依然发出柔美甜糯的声音,听起来却有几分恶心。她说不能,因她那条不知何时生出的蛇尾,已从水中卷上来,将靠在船舷边的灵歌“嗖”一声卷到身边。 “安杰王应当知道,这位妹妹的身体里还是有着妖血的,她并非纯正人类,所以你若对我施收妖之术便连她也一起收了吧。” 灵歌被箍着腰,喘息艰难,连话也说不出。却见一抹绿光自眼前一闪而过,看清楚时,竟是绿岸执剑踏来,一剑斩在蛇身上,绿光过处,那与人身差不多粗细的蛇腰应声断成两截。绿色的汁液溅满甲板。可蛇头之下瞬息竟又生出一条尾,那蛇尾将灵歌牢牢捆在身边,而溅上绿汁的船板眨眼间已腐烂塌陷,汁液漏入船底,咔嚓嚓的木头碎裂声,接着是翻涌而上的河水。 “绿岸回来,”清尘喊道,“别碰那九尾蛇的毒液。”他终于从他的椅子上站起,胸中一直沉沉压抑的一口鲜血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哇一口喷在河中。 那九尾蛇又低下头掩泣:“原来方才那故事真让安杰王动了气,果然是对荀桑用情至深。你这样重情重义才貌双全的公子,水娘真是越来越舍不得了。” 清尘无所谓地抹抹嘴角,冷冷:“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别吓坏那小鸽子,她胆子小又贪生怕死。” “哦?”她用蛇尾搔动灵歌的脸,“怜香惜玉,还是另结新欢呢?” 水在翻涌,船在下沉。夜色下的金汤河,似处处潜着危机的触角。 红刃橙天已跃到画舫之上,那船夫却依旧坐在船楼顶上悠闲观战,船上所有绳索都化作游蛇,一团团缠绕上两人四肢。剑光满天,却挥斩不断。蓝芜紫拓过去帮忙,意在抢夺画舫,否则船将沉没,所有人都得落进河中。 几个人一边奋战,一边冲清尘喊:“少爷,万不能跟那蛇妖走!” 清尘浅笑。此时他心中升起的,是矛盾。若他是荀桑,若他是当时当日的荀桑,又会如何选择。心甘情愿死去,还是不计任何代价地活下去,活着去与那个她爱的人相见? 第29章 蛇舞金汤 “好,我跟你走。”轻松的一声,人已走到九尾蛇的面前。 水娘眼波流转地笑:“水娘虽是妖,但也是说话算话的。”青绿的蛇尾将灵歌一甩,凌空抛起,另一只尾又缠上清尘的腰。 船首已经没进去一半,船尾翘起,重重的倾斜之下,灵歌被一道绿影接到怀里,那人拧着眉头不忘挖苦:“你好重啊!” 而那一刹,御河水面之上忽然盛放出青青绿绿的光芒,点点如散碎的星,飘进了清尘的袖口。 “对不住,对于敌人,我不能做到你那么仗义,说话算话。”那一股凉凉缠绕的腰肢已经不见。琵琶落进水中,漂浮着渐渐退后,遏云歌声犹在耳畔。他并不想收妖,几乎每一次,见魂光飘进袖口他都有种难言的不愉快。 无论是人是妖,无论是好是坏,生命的消逝,总是让人不愉快的。 “可惜了一手琴艺、一副好嗓音。”清尘在心中暗暗感叹。 而后和绿岸一道翻身跃到画舫上,满船满仓的蛇疯狂袭来。那船夫坐在船楼顶上静静地笑,“妖就是妖,她是被安杰王迷住了,才这么有失水准的吧,也不怪她,这样风流倜傥又一派深情的人物,有几个女人能抗拒。” 那船夫是个瘦小中年男子,带着渔翁的斗笠,脸埋在暗影里看不真切。水娘不过是小小的卒,而他,是比水娘更高一级别的卒子。 “只是,这一遭,安杰王非得跟我走一趟不可了。”他说着忽然向后翻身跃进了水里,水里浮起一圈女人,牢牢将画舫围住,人人手中捧着一只灰白色的鱼萧静静吹奏。也的确是静静吹奏,那听不见的音波让船上的蟒蛇狂舞起来。 红刃眼色暗递,虹翼护卫会意,彩色剑光中,几人跳下画舫,踏着水面分散开来,向水中的操纵者们掠去。只是,甫一出剑,那些女子便忽悠钻入水中,没有预兆没有声音,甚至轻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而那些女人浸在寒水之中完全不惧冰冷,隐约看得到,她们身上只披了一层鱼皮一样的半透轻纱。 画舫上的蛇大多已被斩断成几节,但每一节似乎都活了起来,拼命想要抓住人的身体,紧紧缠绕。灵歌只怕再拖累大家,憋着气力,依靠蓝翎雀羽的力量悬浮着飞起来。金针簌簌,将那些泛滥扭曲的蛇段钉死在船板上。 “先制住这些蛇的操纵者。”红刃喊道。 虹翼护卫听命立即展开阵势,红橙黄绿蓝紫,围成一对张开的羽翼,剑指一处,同时劈向水面,忽而间虹光大盛,一条七色彩虹游龙般入水,哗啦啦将河水炸开华丽的裂缝,潜在水中的轻纱女子被炸翻开来,鱼萧纷纷掉落,如银灰色的鱼越漂越远。 分卷阅读6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好,好,虹翼斩不仅厉害,更是道风景。”那干瘦的船夫依旧坐在船楼顶,拍着手叫好,然后随意地呼哨一声。 “嘶——”一条红黑相间的毒蛇竟忽而张开颚边一层松松的皮,像抖开一件蛇皮斗篷,凌空直直飞了起来,那一个弹跃,它的尾用力打在甲板上,“啪”的一声脆响。 “灵歌小心!”最先喊出的,竟是绿岸,然而分神的刹那,水面下忽而伸出一只光洁如玉的手,握住他的脚腕用力一拽,力道大得好似水下有千斤重物系在她的身上。 与此同时,一枚金针已从蛇头穿过,将它猛然露出尖齿的两颚钉得牢牢闭合。 “啪嗒”红黑相间的巨蛇落回蛇堆,被涌动如潮的蛇身淹没。 “绿岸!”齐声惊呼中,绿岸方才所立的位置已空荡荡一片寂然。 这御河,瞬时已如暗黑泥沼,随时张着噬人巨口。 “大家快上船!”清尘命令,“离开水面才更安全。” 他已想好,大家回船后,他便会入水营救绿岸。他决不能忍受再有兄弟为他牺牲。 夜渐深,除了画舫中的灯火,四周漆黑如死。然而刹那间,画舫中所有的光亮瞬地熄灭,除了星光与剑光,世界一无所有。而脚下的画舫竟已离了水面,隔空飞速行走起来。 “少爷!”红橙黄蓝紫五人觉察出动静,踩着水愤然追来,却猛然被水下探出的东西缠住了脚腕,冰凉,湿滑,却力量强大,那是一只只光洁如玉的纤手,手掌上似生了密密麻麻的吸盘,牢牢吸在了人类的脚腕上。 “安杰王,你可不要想着弃船跳河,在陆地上,你和你的管家护卫们有够风光,但在这海河之上,千万不要不听沧澜人的话。”灯光又亮,说话的,仍是那戴斗笠的船夫,此时他在水中,腮边举着一只鱼萧,上半身浮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地跟随着船飞速而行。 而画舫之下,是数十个长发鱼衣的女子,一手托着船底,一手划着水面。 这一伙,居然是沧澜人?难道连沧澜人也为朱清逸所用? “放心,他们几个若不追来、安杰王也不动歪心思,就不会像那个绿剑小哥那么坏命。”船夫一笑,轻轻潜入海底。清尘的心,蓦地一空,绿岸究竟会怎样? 须臾后,画舫已在黑暗中行到水尽头。如一盏萤火,渐渐消逝于暗夜。 远处的河面上,一艘大船泊在黑暗里。 “你又何必安排这一出呢?”黑暗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清冽高傲,带着彻骨的冷漠。即便这样的黑暗中看不清她的样貌,也仍可清晰感受到环绕她周身的冰冷。冷得让人畏惧也让人疼惜。 “那你又何必非要去见他一面呢?”灯光次第亮起,渐渐显现出这艘船的庞大,似乎是将小半个皇宫都搬到了水面上,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却更显空空落落。 灯火照亮他的样貌,一身玄衣,绣着暗色龙纹,袖口滚着紫色藤边,这寓意“腾龙”的装束是烁国帝王的皇袍,他头束紫金冠带,一张与清尘有三五分相似的脸,五官间却尽是线条分明的棱角,那些线条书写的是硬朗,亦是无情。肤色略暗,一双眼,如这暗夜下的河,深不可测。 “你无数次地暗中出现我已不计较,即使迷生之渊里救他,即使让子月转交那坠子给他疗伤,我也没有戳破你,但那夜,你身上带着卷宗怎可以冒险去见他?” 他站在千年玄冰一样的红衣女子身边,看着她右耳上那一滴泪珠样的坠子在夜风中悠悠晃荡,微微眯起双眼说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有这样一个弟弟,心病一样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让我总想法设法地要杀掉他,可假如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怕我会一时适应不了而觉得寂寞。” 他轻轻一笑,竟真露出几分落寞的表情,“我和他之间像是在玩一场死亡游戏,但游戏终究是游戏,人生还是需要做些惊天动地的正经事,而不是像他,生死都为了一个女人。” 荀桑不理会他的讥讽,只淡淡道,“可这却是场不公平的游戏,他输了,便输掉性命,你输了,却还有一次次重来的机会。”朱清逸每次都假刺客之手,又怎会伤及自身,即便他输,也不过是再派新一批杀手而已。 朱清逸不否认。他唇角噙着危险的笑,用指尖撩拨着荀桑的黑发,放在鼻端深深吸嗅,那一股淡淡的奇香在四肢百骸游走,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柔软与陶醉,“放心,我这个弟弟没那么容易死,这么多年早被我锻炼的足够顽强。何况,我也答应过你,暂不杀他。” 原来这十年的刺杀,也果真是并没有尽了全力。 刺客的级别越来越高,清尘他们一行人的能力也在刺杀中磨练得更强。但每一次,他派出的刺客似乎都只比他们差了一点点。他喜欢看那一群人在这样分毫的机会中挣扎着生存。不会死,却活得辛苦。 朱清逸笑:“只是,再这样口吐鲜血几次,怕是也活不太长。” 荀桑的肩,忽地一颤。 那一夜,让人冒充自己而引开涵悦郡主,去见清尘,她知 分卷阅读6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道是大不该。却仍是没能忍住。 “活下去,即便辜负天下,也要不计代价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可以与清尘相见相守。即便只有一天,也要完完整整、堂堂正正。” 这便是她的动力,最初那一抹强烈而不顾一切的执念,只为了那一段没能盛放的爱情。 十年里,多少次的擦肩而过,她见过他在血海中拼杀,见过他倚窗安静思念,见过他因病痛而拧紧双眉忍耐,见过他因绝望而放弃活的希望,也见过,另一个女孩子的走近,更见过她带给他从未有过的笑容。 他一路遇见过许多女子,美貌无双者有,对他痴情者亦众。但她有种直觉,这个叫百里灵歌的姑娘是不同的,她的简单透明不经意便让人温暖。这种温暖让她向往,亦让她担忧。 即便高傲如荀桑,也还是会怕,怕十年的消失会让一个人忘情,而渐渐习惯了身边那个微小却如太阳般的姑娘。 于是,十年里的第一次,她和他直面相对。那样的深情一拥,隔了十载光阴,也隔了生死阻碍。 她也明白,这一见,是多么的大错特错。 她与朱清逸合作时便答应过他,大业未成,不见清尘。是她违背了承诺,今夜他便立即给出了惩罚。他让水娘唱出的那一段故事,便是要清尘知道这个中来龙去脉,要他知道这十年里荀桑不肯相见的理由。 荀桑已死,这便是真相。但更大的真相是,她在努力地求活,用清尘必定不齿的手段。 他要清尘痛苦,痛得吐出鲜血。 朱清逸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惨白的面容依旧有着高贵的美丽,许久之前他便一直不懂,这个守红湖的婢子为何会有这样的气质,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即便在你面前俯首低眉,依旧掩不住满身傲骨。 她的血脉曾经神秘,祖母乃蛮荒之地的巫女。武帝征讨天下时将那巫女带回郢都,想要给她荣华想要让她快乐,她却拒绝所有,自入宫以来不曾开口讲一句话更不曾展颜一笑。终于,帝王一怒,将她赐给最低贱的马倌做妾,她不曾哀哭求饶亦不曾自寻短见,只那般淡薄而冷漠地活着,好似留在这世上的只是一具不会痛苦亦难欢悦的躯壳,巫女的灵魂早已遗失在蛮荒的丛林里。 巫女的后人代代为奴,然而传至三代,只有荀桑一个。宫里的老人都说,她和她祖母当年的容貌极像,那种血脉中的神秘与冷艳丝毫不因低贱的身份而削减半分。 她的高傲,似是从蛮荒丛林里来。 此刻,她凝视着宏帝,无畏无惧:“完成众先帝的遗愿之前,我不会再见清尘。” “就快了,你不用太心急。”朱清逸轻轻松掉手心里那一绺秀发,香气荡漾,一如十年前一样,当那女子落入红湖中时一头秀发便飘飞起来,空气中飞散着这样的香。 眼前的人,如今依旧让他着迷、让他耿耿。可,爱而不得,不如割舍。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够割舍。 第30章 百年归岛 那已是一个月之后,茫茫沧澜之中一座孤岛。 巨大的半圆灿烂如金,从海天一线间挣脱出来,冉冉爬升。朝阳升起处,有海豚欢愉的跳跃邀舞,伴着它们细细如歌唱的叫声,生机勃勃的美好。 小岛的岸边搁浅着一艘画舫,绘着红鲤戏珠,上有两层船楼。 离画舫不远处有个红袄白裙的姑娘正举着木叉聚精会神。浪一层一层推送过来,到她膝弯处便又一层一层退下去。岛上气候温暖,植物茂盛,她已把夹袄中的棉絮鹅绒都掏干净,变成个单薄的小褂子。 “叉到了叉到了!”她连着兴奋地叫了许多声,岩石上的男子却不为所动。 这座岛在沧澜海的中央,遥望四面,除了沧蓝的海水便无其他。岛不大,方圆十几里,鸟语花香景色怡人,但所有鸟儿都在地面蹦跳行走,所有花朵亦都朝下开放。仿佛地面上有股强大的引力,牵着所有事物向下而行。走在这座岛上,脚步额外沉重,于是灵歌举着鱼叉的手臂只擎到肩头已够吃力。 这是座奇怪的岛,他们在这座岛上已经困了整整一个月。 灵歌赤脚从水里走出来,光洁的脚丫踩在白色的沙滩上,举着木叉上的鱼快步走到清尘身边,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就那么坐在他对面,用指头在沙滩上画着画。很久之后偷偷抬头看他,小小的声音几乎被海浪盖过去,“清、清尘……” 清尘躺在那块棕黑墨绿的大石上,恍若未闻。她便抿抿嘴巴,起身去找木材,要生火烤鱼,却听身后那声音有几分懒洋洋地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小结巴了。” 她红了脸,背对着她咧着嘴笑。 他一定不知道,她一直都很想认认真真地这样唤他。清尘,那么飘逸脱俗的名字,只在心里喊着脸上都能映出笑来。可他一定觉得她还是小孩子心气儿,喜欢他也只是喜欢那些外表的华丽,会那样谄媚地叫他神仙哥哥,毫不矜持地主动说许多次的喜欢,甚至不知羞耻地亲吻他的脸颊。 只有她自己知道, 分卷阅读6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她有多么地虔诚。 不管他还有多少时日,她想在剩下的日子里,不遗余力地待他好。所以,那夜的混乱之中,当画舫被一圈神秘女子托举着飞速而去时,她便用力抓住船楼一路飞着,跟到了这座岛上。清尘骂她是个笨蛋,明明可以逃走却悄无声息地跟来。她便抓着头发红着脸笑:“就是想跟着你啊。” 如果这里便是天涯海角,上天能让她在这里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她很乐意把所有心疼不忍都埋起来,只给他看笑脸。可是许多个夜里,她偷偷看他熟睡的表情,眼泪便不觉爬了满颊。 她曾央绿岸给她讲过清尘的许多经历,每每她都听得抽抽搭搭。 他受过那么多的苦。出生便未能见过生母,五岁又离开父亲,独自被送到遥远的太虚山;他不足月便出生,胎里带了遗传的病弱,心肺一直在腐坏;他十二岁被父亲召回,却是面对父亲的死亡,他在那时爱上一个女孩子,却偏偏那弥留之际的帝王下旨纳其为妃;他在承受丧父之痛时,却又迎来新一重打击,他的心上人被关进了极乐塔,一把大火红颜化飞灰;他在心死之际离开帝都,却被唯一的哥哥一路暗杀;十年里因着一丝渺茫希望而奔波,却要一次次承受身边兄弟的牺牲与分离……他的幼年童年直至如今,一直,活得那么辛苦。 云翳一样的睫,长目微阖时,那睫毛似在轻轻颤抖,完美的额头,最适合在额心贴一片金钿,挺直的鼻骨……她将手探过去,放在他的鼻翼下,感受那热热的呼吸:是不是每一次的呼吸,都会痛呢? 他不知何时已张开眼,静静地看着她,她诧然惊觉,开始无措地抹眼泪。 “怎么,做噩梦了吗,哭成这样?”他问。 她只拼命摇头,摇得涕泪横飞,她不能告诉他,他快死了啊。还没能找到半刻幸福,却就快要死了。 “还是小丫头,做噩梦也能哭成这样。”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发上,松松地拍了拍,“睡吧,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嗯!”她用力点头,露出月牙儿眼对他笑。 就是要这样笑着,让他看不到半点悲伤的痕迹。 就像此刻,他叫住她时,她回身便能给他一个蜜瓜一样甜的笑容,“我去找木柴生火。”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忽然问。 “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弄喝的先。”她快速说完,然后丢下木叉爬上一棵椰子树,一路爬得十分艰难,爬到树顶,那株大腿粗细的树竟被压得晃晃悠悠几欲折断。 她摘了几颗椰子放进怀里,一奋力,便从树梢跳下来,顺势张开手臂用力扇动着,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雏鹰向海面滑翔而去,却发现自己如高空跌坠的椰子,重重砸在沙滩上,额头磕在先行落地的椰子上,立时鼓起个赤红的包。 清尘忍不住歪嘴一笑,拉起她胳膊,替她揉了揉额头,“这里的土地与中洲大陆不同,不要试了,你飞不远的。” 她拉起他的手又放到自己额头上,“还疼着呢,再帮我揉揉吧,清尘。” 清尘的心,居然不由自主颤了下。手僵在她的手心里,不知该放该收。 那只沾了满脸白沙的小鸽子却一下子跳起来,替他解围:“我再去找棵更高的树试试,只要让我飞到海面上,就可以找到船只来救我们。” 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小臂,“不用试了。”这些天灵歌已不知尝试多少次,那岛却像一块巨大磁铁,不论飞得多高的铁屑,最终都会被吸回地面。 他终于站起身,露出身下那块色泽奇特的岩石,石面上刻着深深浅浅的字迹,像鱼像蛇亦像流动的水。灵歌凑过去,端详半天看不出所以然,仰着头问,“画得什么,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这不是画,是沧澜国的文字。”清尘道。 “文字?”灵歌趴过去,用手指抚过那些笔画,“这么漂亮的文字,每个都像画一样。可是,写的是什么呢?这个,好像画得是只乌龟,这个,像凶巴巴的人……” 清尘笑,“我也是按照这个思维来解读的。用了这些天,大概了解些眉目。” 灵歌好奇,“那这碑文上说了些什么呢?” 清尘道,“上面说,这座岛是沧澜死囚的监牢。” “啊?”灵歌大惊,“监牢?死囚的?” 清尘笑着瞧她一眼,撩袍坐了下来,“这岛叫作百年归岛,消失百年出现百年,消失时不知去向何方,出现时亦不知会出现在哪里,但来到这座岛上,只要和岛安度百年就好,不要想着离开了。” “这样对死囚,倒也算很宽容。”灵歌也盘着膝坐下来,这岛上引力太大,站着都累。 清尘解释道,“沧澜本就是平和国度,能治罪致死的也是个案。沧澜人安土重迁,让他们离开水底,在岛上生活到老已算是很重的惩罚。” 灵歌转着眼珠子追问,“消失百年,出现百年,那若人和这座岛一起消失一百年,又不知去向哪里,岂不是世外桃源一样的隐居起来了?” 清尘摇头,“ 分卷阅读6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那船夫将我们带到这座百年归岛,目的是找到进入沧澜海底的入口,这说明……” “说明若这座岛消失的时候便是回了沧澜国!”灵歌终于反应快了一次。 清尘点头,“其实在很久之前并没有沧澜这样一个国度。” 在海陆形成之初,最大的一片海洋沧澜便比最大的一块大陆中洲要大了许多倍。但沧澜海中却并没有人类居住。祖先们选择在陆地上开垦,生存,建立家园。千万年时光荏苒而去,中洲之上有了国度,亦有了战争。 分分合合之中,萧条中并着繁荣,渐渐走到文明的时代。法制日渐严明,也便有了囚犯。在仍十分远古的某一朝代,暴虐的统治者决定将一大批囚犯流放到沧澜海中。当时的航海并不发达,捕捞的渔民也只在近海,从未敢走远。 囚犯们乘的是一艘巨大的平底竹筏,筏上无水无粮,帝王下令这艘竹筏一年之内不得靠岸,无论哪一地方的渔民见到,也须立即将其驱逐进海,否则,视为同犯。 这是一种新鲜的极刑,那帝王要看到的是,上千人的竹筏上人吃人的惨剧,他决定一年后若有人能活着回来,他便赦免他,从此昭示天下,人的本性本就是暴虐的。 但那竹筏始终没有再靠岸,据说它漂在沧澜海中,无意间被巨浪卷到了一座小岛之上。逃过巨浪存活下来的只剩几百人,那几百人在岛上勉强生活了数月,而后整座岛便忽然间消失了,连同岛上的人。 岛将囚徒们带到了深海,而适应海压存活下来的,仅剩数十人。这数十人中有手艺精巧的工匠,有采珠的珠民,亦有善于捕猎的猎手,于是众人团结一心,在水下建起一座小小的村庄。 又是千万年过去,这座小村庄已然成了连绵海底的王国。因为祖先本是囚徒,因此带着悔过之心对后代教诲深切,也因自身所受磨难,对囚徒分外宽容。而这座百年归岛,是他们最初得到救赎的福地。于是沧澜人会将犯了重罪的犯人流放到这座岛上,静思祈祷,祈求宽恕,但若运气好,逢上百年岛的归期,仍可以随岛一起归海,而减低罪刑。 “沧澜的历史本就是皇家秘史中一段神话般的记载,而且十分大略,若不是看了这块碑文,我也不能相信。”清尘道,“而朱清逸这次将我们送来,想必,是快到了百年岛的百年归期,他想用我们验证这记载的真实性。因为作为旱人,他不敢冒险就那么潜入几万米深的海底,他需要借这座岛之力。” 灵歌纳闷,“你那个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进沧澜国呢,他不是堂堂烁国之王吗?” “你还不懂,他要的是水土共泱泱,其实这是烁国历代帝王的心愿,统一海陆。”清尘眼中有一抹冷而嘲讽的光,“他们认为,只有海与陆都归于囊中,这天下,才真正叫作天下。而沧澜本就是这片大陆上的囚徒所建立的国家,囚徒怎么配和他们平分天下,囚徒的一切都应该归还给这片大陆的主人。” 灵歌惊得瞪大眼睛,“你是说,他要攻打沧澜国?” “一路走来,四方安定,他并没有调动大军的迹象,我也拿不准他下一招究竟要怎么走。”清尘凝眉,不得不承认,这十年他走遍中洲,所见所闻都证明父皇是对的,朱清逸虽狠辣,却的确是治国的良才。这样的繁荣盛世他也一定是花了心血的。 但他的弥天大志,是要不计他人鲜血去达成的。 “你知道的真多,那个词叫什么呢,渊博,对了,就是很渊博。”灵歌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充满崇拜,她所喜欢的神仙哥哥不只是个相貌卓尔的人,他重情痴情,他身手不凡,他通古博今,他虽然大多时间对她淡淡的,可危机时刻的关怀却不容置疑,他有时忧郁可笑起来却仿佛全世界都是春天……她真希望,钱大叔的话不是真的。 如果可以让他活下来,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会有半点犹疑。 她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他,忽然听他声音略略沉了下来:“有些事,是师傅教的,有些事,是这些年行走山河所累积的,还有些事,是在宫中的万卷书库中看到的。” 宫中。每每提到这个字眼,他的心总是陷进另一种情绪。 父皇病重将他急召回宫的数月中,他便是一边在紫竹阁中亲自照料,一边翻看着万卷书库里的皇家典藏。书都是荀桑拿来的,她划着一尾舴艋小舟,从红湖对岸悠悠荡来,水红纱衣在绿水映衬之下,将她整个人变作一朵花,绽放如满湖的乌泽。修长身影笔直挺立在舟尾,遥遥对他浅笑。 她似乎,极少对旁人笑。而她笑时,清尘心中的阴霾便忽悠间一扫而去。 荀桑将书双手交到他手中,然后轻轻跪坐在他身后,沏茶,送药,或是也静静翻看着书籍。湖心的紫竹阁安静得只有沙沙书页翻动,清风吹动竹楼的绿纱帘,她鬓边的发随风撩动,撩起一缕淡淡馨香。清尘抬头,便迎上她的会心一笑。 她整个人都那么安静,笼罩在她的气场之中,仿佛谁都不愿大声说话。 他们的眼中,有温柔而内敛的默契。仿佛一个眼波便得知对方的心意 分卷阅读6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不需要露骨的表白,更不需旦旦信誓。 “又想起荀桑了吧?”灵歌用手在他凝神的眼前晃晃,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留下她?” 清尘看看她,苦苦一笑,“水娘唱的故事,你听得懂几分?” 灵歌歪头思索,掰掰手指,最后摇头,“好像一点都不懂。” 清尘撑着头躺倒下去,躺在那一片密密麻麻如图画的沧澜文字上,今天实在是对她讲了许多话,而这样一座只有两个人的岛,太适合和一个人厮守到老。 第31章 红湖妃子 沧澜海上的星子,一颗一颗与天空对应。 大船的桅杆旁靠着红衣女子,红色斗篷迎着海风猎猎扬起。她像不入凡尘的仙子,却偏偏,沾了一身俗世冤孽。冰雪凝珠的眼望着遥遥海面,似望见十年前的秋夜,那时也是这般星光满天,红湖中的星子,一颗一颗与天空对应。 那是二皇子清尘回宫的第三个月,恒帝病情每况愈下。湖心的紫竹阁中彻夜明灯,灯光与那一湖红花一同摇曳,像燃了满湖招摇浓烈的火。她支着蒿杆远远站在湖岸,脸上是一缕甜蜜的笑。 身后有脚步声,匆匆又沉沉,转身看到来人,她屈膝福了福。十六岁的大皇子朱清逸对他浅笑。那是个英气的少年,浓眉,长眼,身形魁伟。在这许多年里他对周围所有下人的面色都是冷的,独独对她,总是这样含着生涩的温柔浅笑。 “荀桑,有人告诉我,父皇的遗诏中,将帝位传给了我。”少年说。 荀桑再次屈了屈膝,道:“恭喜殿下。”她的语气是疏离的,带着一丝丝可有可无的温度。少年本有愠怒,却克制着收敛下去,他看着荀桑的眼睛,说:“等我及了帝位,一定纳你为妃,而后,你便是这烁国的皇后。” 荀桑惊了惊,抬眼看他,“荀桑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少年的语气终于变成质问,他抓着荀桑的手腕,冷冷:“宫里的传闻都是真的?你和清尘之间……”他不再说下去,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荀桑沉默,红裙在湖风中轻扬,唇上勾出浅淡温柔的笑。 她和清尘之间,亦从未道破任何情感。因为明白有隔阻,亦明白恒帝驾崩后即将到来的混乱局面,两个心思缜密又通透的人,可以将初开情窦安静压抑,这样的心智已并非少年人可有。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如此做了,怎能说不相配?就这样默契而无言地相视一笑,然而也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眼波,似已彼此明了,怎能说不是两情相悦? 想起这些,冷如霜雪的女子也会笑得温暖。 “你该知道,做不成帝王的皇子,都难有好下场。”浓眉的少年深深看着她,也有希冀,但更多的,是心痛,“我明天就去让父皇为我们赐婚。”他说得狠狠,抓着荀桑手腕的掌在用力。 荀桑抽手,摇头,“殿下错爱了,只是荀桑已心有所属。” 她是寡言的人,但从来不卑不亢,她也是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拒绝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对她来讲便是不幸的开始。 “因为你是我所珍惜的人,所以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少年没有问下去,捏在胸前的手垂落下去,像刹那间放弃掉什么,因为已看到那守红湖的美丽婢子眼中的拒绝和淡淡冷漠,他的心忽而尖硬。 爱而不得,不如割舍。 这是强者必须有的气魄,他不能再让这女子存在下去,因她已变作随时可以让他痛苦嫉恨的暗器。 他是未来的王者,他要比极乐塔中任何一代帝王都功勋显赫,而他最初也是最真挚的一份情感,就要随着这女子一同湮灭,永不复生。 双手用力一推,一朵红花落入湖中,溅起朵朵残绿湖水,她仰面朝上张开着双臂,白皙容颜隔着浅浅一层水帘依旧清晰可见,那张脸上没有惊讶或恐惧,却充满遗憾。她在水中划动双臂,努力将脸扭转过去,看向湖心的紫竹阁。 “清尘……”她在心底呼唤,那个咫尺之外的少年。 岸上的伤心人,用力握过竹蒿捅在她的心口,将她用力按下去,按下去…… 红衣渐渐沉入水底,谁也不会知道,那浓眉的少年那夜在湖边落下一颗泪。他发誓,那将是他今生最后一滴泪。从此以后,心之强韧,无坚不摧。 “清尘……”即将寂灭的生命,却在用灵魂不断呼唤,她想活下去。对一切物欲从来寡淡,在此刻,却怀着空前强烈的生之欲望。要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该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湖底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从水草、从沙石、从乌泽花的根茎里传出,四面八方,似真似幻。 “你的执念有多深呢?只要活着,可以不顾一切吗?”那女声问。 “是。”荀桑的身体在气泡中悬浮,灵魂却给出答案。 “好。”那女声似乎更加靠近,“那你,替我完成一件生时不能得偿的憾事吧。” 无数细小气泡聚集成一股 分卷阅读6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一股,绕着她纠缠扭动,而后涌进她的胸口和头脑,四肢与百骸。她就那么张着臂,似乎被气泡托举而起,竟又渐渐浮出水面。 她从湖水中走出来,站在星空下呼吸,容颜白皙,红衣凛冽,似乎与方才没有区别,她自己却知道,只是片刻之间,她的生命轨迹已然不同。 她的身体在秋风中瑟瑟发冷,湖底的人送她一缕魂魄续命,那人,本是留着残魂在这红湖中守着一个人。但那个人,如今已病入膏肓去日无多,他们之间的遗憾,交由她来了却。 她抬头望着湖心的紫竹阁,淡淡浅笑。 终究是活了下来,只要还可以看着清尘,以怎样的身份都好。 她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在意。她以为自己看淡一切,生死随缘,因此从无妄想亦从无畏惧,可湖底那一念间却发现,她与从前的荀桑已经不同。会因一个人而对生有了空前的渴念。 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转天,朱清逸看到红湖中荡舟而过的荀桑着实是骇了一跳,他坚毅的眼眯成疑惑而危险的缝,凭栏盯紧着她,没有愧疚没有惧怕。但他那样的表情下隐藏的其实是一份意外的窃喜……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场噩梦,如今亲临验证,梦境已碎。 紫竹阁中却忽然传出恒帝的圣旨,内容简练,没有因由巨细,只有一道不可违逆的命令:纳娶婢女荀桑,赐封红湖妃子。 传说是一直卧床的恒帝昨夜忽而坐起,容光焕发,提笔亲拟的旨文。这道旨看得一旁的清尘心头冰冷,周围近侍更是知道,恒帝虽是阴枭的帝王,却也是个痴情的男儿,除了珠妃他不曾对哪个女子动过真情,冷落后宫多年,更不会知道有一个守红湖的婢女叫作荀桑…… 然而恒帝的意愿没人能够更改。 一切都在诡异的气氛和窃窃议论中紧张迅速地筹备起来,当夜,礼成。 盖头掀开的那一瞬,恒帝含笑而崩。 他那些回光返照一样的饱满精神都幻化成这样一抹笑,这个传奇一样的一代帝王一生都是筹谋算计,毒辣狠绝,但归天之时却带着这样欣慰满足的笑,那笑容竟让人有一丝温暖感动。因他目中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不是荀桑那年轻而惊艳的容颜,而是他朝思暮想多年的珠妃。 荀桑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长发,将回忆仔细敛起,这样孤寂等候的夜,就要终结。 而同一片璀璨清明的夜空下,百年归岛的白沙岸上,也有两人躺在温暖的沙石上仰望星空。 灵歌抱着一只椰子,用掏空了脊髓的鱼骨吸着椰汁。额头上顶着包,脸上却是如假包换的笑容。清尘手边也放着她摘下来的椰子,在没有淡水的海岛上,这是珍贵的水源。 “我从前在商州的时候,从市井间听说过好多皇宫里的故事,”灵歌看着星空,亮如星子一样的眼睛眨啊眨,“有人说先帝啊,就是你父皇,他是个怪人。”她转头小心看了看清尘的脸色,清尘也侧过脸看她,他笑了下似不计较地道,“你说,正无聊,有故事听岂不正好?” 灵歌道:“我可不像那个水娘,会弹会唱的。” 清尘笑:“你除了会飞,也确实不会别的了。不知卸了你的蓝翎雀羽你是不是就一无是处了。” 灵歌忽一下坐起来,想了想又躺下去,小声的自言自语:“其实我的优点很多的。” 清尘忍不住笑出来。她总是让人轻松让人不自觉卸下负累卸下防备,卸下满心的忧伤。可明明,她自身所受的苦难也已够多。 灵歌也自觉自卖自夸有些丢人,于是轻咳了声继续道:“街巷里的大妈说啊,恒帝最爱的妃子只有一个珠妃,听说珠妃很美的,是西北泽国的公主,将来要做女帝的。可惜被那个在泽国做质子的恒帝骗来了烁国作王妃。不过,珠妃原来也心怀诡计,修炼的墨珠秘术,可以操纵傀儡人,她的目的是操纵恒帝以便让泽国独立,甚至有吞掉烁国江山的嫌疑。但是但是,原来你父皇竟是早已看透,却将计就计利用珠妃回国即位,然后拆穿她的诡计,故意冷落她伤她的心。”她说得自己都有些迷糊,于是停下来吸了口椰汁。 清尘一直看着她,静静等她讲下去。 “可是啊,你父皇并不知道其实珠妃的傀儡秘术已经对他生效了,但最终珠妃却并非按照计划抢夺江山,只是操纵他的手写了封休书,而后自己带着休书回了泽国。”灵歌叹了口气,“后来,珠妃果真成了泽国的一代女帝,却因巫术反噬而危在旦夕,你父皇千方百计借来银魂珠想要用自己的命救她,却终是没能如愿。据说珠妃临死之前曾乘着巨大的禽鸟来到烁国王宫与恒帝见了一面,两人终于摒弃前嫌相拥而泣。恒帝向她索回那封休书,她却不给,恒帝说:那不如,就再嫁我一次。只可惜他们却没有那机会,珠妃不久便去世了。那只禽鸟却在珠妃死后衔着休书飞跃千山万水来到郢城,落在紫竹阁顶。恒帝取下休书,撕得粉碎,洒进了红湖之中。” “他们说,那封休书里藏了珠妃的一缕残魂,留在红湖里守着你父皇呢。” ”灵歌 分卷阅读6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长长出了口气,“那珠妃一定是爱你父皇的。神仙哥哥你有见过那珠妃吗?” 清尘摇头:“父皇病重之前,湖心的紫竹阁是不许人轻易进出的。” 这一段故事,他自然清楚,史官的笔下纵使怎样篡改美化,也掩不住悠悠众口,他在民间流落的这些年,听过的故事也大同小异。 碧波巧泛乌泽香,紫竹阁中思断肠。思断肠,思断肠,落羽灵禽同徜徉,昔人返故乡。 墨珠噬魂三载亡,帝王偷魂枉奔忙。枉奔忙,枉奔忙,量得此生无限长,江山又何妨。 水娘唱的,何尝不是这段故事。但此刻,这故事引得心中痛楚。 珠之妃子夙愿偿,欲与帝王再拜堂。再拜堂,再拜堂,斯人何人俏模样,忍别小情郎? 一缕生气终得赏,得聚七魄为天光。为天光,为天光,九霄云外比翼翔,不负有情郎。 这些天在岛上,他已渐渐想通。珠妃与父皇的夙愿得偿,是因她用仍未散去的一缕香魂与荀桑做了交换。他的荀桑,忍下一切活了下来,只是为了他,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九霄云外比翼翔。可这一切,和清逸又有什么关系? 凝眉间,忽而起了一阵海风,风很大,吹得乌云四合,竟连满天星光都被遮蔽。 “糟了!”灵歌又跳起来,奋力向着海水中奔跑,俯着身一通摸索。远处忽起的浪有几十丈高,呼啸着奔腾而来。 清尘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到,快步过去拉她,她却不依:“钱大叔留给你的药方子被风吹走了!”她急急甩开清尘的手,在一片黑暗中执拗地往浪里找寻。 清尘的心并不是第一次为她触动,但此刻的担忧却顷刻间将方才的痛楚心境驱散,那一只细小的胳膊任性地从他手中甩脱,在水与岛的交界,引力更大得非常,她只能趴在水中胡乱地捞着。 “轰隆隆”,那浪来时竟如滚雷。 “灵歌!”清尘喊着已在水中寻找她,“你在哪里!” 他捞到一只细小的胳膊,用力一拉,将她抱入怀中,一步步艰难向岸上走去,怀里的人不停向他脸上吐着海水,一只胳膊举起来,沮丧地说:“我真的是一无是处,连游泳都不会啊。药方子也被水泡坏了……” 黑暗中,她看不见清尘脸上的笑容与紧张,却难过的流下泪来。 从前她很胆小很怕死,从在混沌街上与他相遇,一路经历了许多事,赤雪城里见过青鸾的死也体会到他们之间的情谊,杂生鬼域迷生之渊里的生死相伴互不放弃,血染的浮云寺中和他一起濒临绝望的悬崖,玉兰小院里亲眼见证他和荀桑的痛楚相拥,金汤御河里又一次相随而来……她发现这些日子她已慢慢变得勇敢,可以为了他不再小气吃醋,可以不顾生死不怕痛,甚至可以,将所有惜别的眼泪偷偷流在肚子里。却总是一件事都做不好。 “神仙哥哥,如果你在遇到荀桑姑娘之前就遇到了小鸽子,你会不会喜欢小鸽子呢?” 暗夜里,只有怒吼的海浪声。 灵歌不语,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笨拙平凡的自己和那个美丽高傲的荀桑是无法相比的。 清尘将她抱上画舫的船楼,点亮灯火,抹了抹她湿透的黑发,忽然轻柔一笑:“那你记得下次早点出现。”他的口吻是玩笑的,亦是不置可否的。 “嗯。”她郑重点头,“下次我一定是飞着赶来的。” 轰隆隆! 更加巨大的声响让整座百年归岛都颤抖起来,灵歌只觉得身体被牢牢吸在床铺上,引力忽而加剧到连清尘都站立不稳。 “神仙哥哥,要地震了!”她喊。 清尘摇头:“是到了百年归期了。” 远处的海面依然平静,玄衣的朱清逸从荀桑身后慢慢靠近,他再不是那个会露出生涩笑容的少年,他的浓眉长眼渐渐写进冷厉,他同荀桑望向同样的方向,那里的海正狂澜四起。 “百年归岛就要沉入沧澜海底,你在担心他?”他瞥出一记冷冷的笑:“他心肺里的病,即使现在不死也撑不了多久,你既然同意我让他进沧澜,应该也知道那里有可以治他的药。何况,姑姑不会让他死的。” 玄衣人哼出一声笑,走回船中。 他看透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像一个睿智的魔鬼。 第32章 绿水之岸 绿岸醒来时,正躺在一张玄冰大床上,床是温暖的,一整块冰的中央有一团蓝色的火苗在跳跃,冰遇火不化,火亦未被冰所熄灭。耳边有奇怪的乐声,时而呜咽时而尖细,如海豚放歌如鱼跃水面。吹奏的人似乎有些生疏,吹一小段便会停顿下来。 绿岸举头观察着四周,是一间宽敞的大屋,碎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照进来,带着节奏轻轻晃动。绿岸动了下,左边脚腕上传来一阵痛感。他坐起身,便看到那只缠裹了奇怪材料的断腕。 他自嘲地笑笑,然后单脚下到地面上。床边已备好一对珊瑚拐杖,杖柄上镶着几颗白珍珠。他拿起拐杖试了试,幸有武功底子,倒也能够一下 分卷阅读7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一下蹦着走得顺利。 他来到窗边,看到窗外的景色,不禁惊住。他也曾觉得珍珠湖底的绯鸽山庄已是叹为观止的奇迹建筑,此刻才发现,那不过是不足为谈的小小一隅。这所房子建在海岭之上,俯瞰下去,是一片绵延不绝的屋舍,良田,山川,湖海,以及望不见尽头的许多。 这不是一座水下之城,这是不啻于中洲大陆的广袤国度。 天空之上是蔚蓝海水,隔绝海水与这世界的那层物质与绯鸽山庄的相似,却又不同,仿佛柔软的一层膜,有微小的鱼类可以游进游出,它们身上发出七彩的荧光,犹如一盏盏小灯笼,游走在碧海蓝天。 屋舍构造与大陆上极相似,却有小小的游鱼虾蟹在各家屋檐上嬉戏小憩,珊瑚为花珍珠做沙,街道之间散落着巨大的贝壳,翕翕合合,贝壳中的夜明珠子便随着那翕合的节奏将这夜点亮又熄灭。 这是穷尽任何想象也无法杜撰却偏偏真实存在的世界,似乎每个角落都是美的,美如幻梦。而铺满细小珍珠的庭院里,倚着珊瑚树的白衣男子却让绿岸找到这梦的来龙去脉。他正双手捧着一只灰白色的鱼萧轻轻吹奏,鱼萧的声音可在水下传播,这是沧澜特有的乐器。 “玉竹管家你嫁到这海底做驸马爷了?”绿岸隔着窗户对窗外人调笑,那吹奏得十分投入的人抬头看他,露出一贯温柔的笑容:“以为吹得了玉笛,便也能驾驭得了这鱼萧,不想竟还有些难度,不会是我吹得太难听把你吵醒吧,你睡了一个月了,连玄冰床都快长出海藻了。” 绿岸低头看看自己残掉的左脚,撇嘴一笑:“能醒得过来已经不错了,话说,我和你不会是都已经死了吧,这里该不会就是天堂吧?”他摇摇头,“可也犯不着到了天堂还让我瘸着吧?” 玉竹走到窗口,一伸手,让绿岸撑着自己手臂跃到窗外来,“若不是我听到海面上的鱼萧声去救你,你确实是死定了。” 彼时绿岸被水中一只湿滑冰凉的手扯住了脚腕拽向海底,那手水母一般柔软无骨,手心手指上似乎都生着吸盘,牢牢吸附在皮肤上,挣脱不掉。他急速下坠着感觉到脚腕上火辣的疼痛,知道那痛的来源并不是那只手,而是一抹绿色的毒液。 在那只九尾蛇将灵歌抛出去的刹那,是他飞身接住了那丫头,否则她若落到满是毒液的甲板上,如今这火辣的痛便是燃在她的周身。然而,他抱住她的那一刻,翻涌而上的海水却将甲板上的毒汁拍打在他脚腕上。 灼热尖刺的一下子,像辣椒揉进了伤口里。他心下明了,却笑嘻嘻挖苦着那只小鸽子,说她“好重”。是他一贯的风格,到何时,都嘴巴不饶人。 而九尾蛇妖的毒,会让人死状狰狞。整个身体最终都被毒素侵染,变成一具绿色的干尸。他叫绿岸,想来,真是名副其实,“死得其所”。 海水将他包裹得密密实实,水中似有声音传进耳朵,“绿岸,是时候取舍了,别犹豫。” 他一笑,听出那是玉竹。一瞬之间绿光斩过,他吞进口中的海水变得更加腥涩,一抹暗红如丝绸般飘洒晕开,他振臂而起,人已经飞出水面。那只如玉的手中留着一截断脚,鱼衣女子愕然看着他,然后扭头游向了深海。 他是最爱挖苦人的绿岸,他是口不择言落井下石的绿岸,但他亦是虹翼护卫之一的绿岸。壮士断腕,热血抛洒江河,这便是那嘻嘻哈哈背后的另一面,这是一个战士始终抱有的意志。 断腕上的痛觉被咸涩的海水浸泡而加倍剧烈,海面已归于宁寂,俄而之间少爷灵歌以及其他几个虹翼护卫都已不见踪影,只剩一片没有边界的黑暗。 痛觉侵袭,那绿色的毒汁似乎并未斩尽,只觉得火辣的刺沿着左腿一路攀爬上来,神经终于败下阵来。眼前是忽然游近的暗影,水面上露出一圈尖尖的背鳍,绿岸惨笑,是血腥引来的食人鲨。 再提剑,单脚独立的人已失去平衡再难站稳,直直倒在了水面上。 “兄弟们,在下有毒,下口小心。”看着骤然紧靠过来的鲨鱼群,绿岸惨兮兮地玩笑了一句,而后便没了知觉。但合上眼之前,他看到的不是鲨鱼的巨口獠牙,却是一袭白衣和一张温和如玉的脸。 醒过来的此刻,便已身在此处。 玉竹将手放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这种无声的安慰让他温暖,但内心的失落总难避免。二十出头年华正盛,许多抱负梦想或许便要无声湮灭在这条残腿之中。他不能再追随少爷,不能做虹翼护卫的累赘。 玉竹看出他的心思,转而言其他:“绿岸你对灵歌可并非一般的好。” “啊?”绿岸的脸竟忽而红了一下,“当时若不接住她可能今天断腕的人便是那只小鸽子了,一个女孩子家没了脚,她又生得那么笨,估计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玉竹浅笑:“原来是为了救她才溅上了九尾蛇妖的毒,估计那个粗心的丫头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白白献殷勤咯。” 绿岸盯着他,有些愠恼:“你又来套我的话,我都忘了,你本就不曾看到那一幕。” 玉竹 分卷阅读7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摇头:“无心插柳,却不小心知道你的天机,过意不去。不过你昏睡时,除了喊过‘少爷小心’,另外喊得最多的便是灵歌的名字了。” 绿岸一时语塞,闹了个彻底的大红脸,半天才嗫嚅道:“可那丫头心里只装着少爷。” 他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不由自主打击她,说她无论相貌武功家世统统无法和少爷相配时,心底里是揣着一份微小的自私和希冀的。 若这姑娘能够知难而退,他绿岸或许还会有机会。 只是,若她知难而退,因为自卑而不再这样直白热烈,那她便不再是那个他心仪的小鸽子了。他亦清楚,少爷的心里并非没有她,她正一点一滴融进他的生活、占据他内心长久被荀桑霸占的圣地。最重要的是,作为旁观者,他看得到少爷和这姑娘在一起时总是快乐的,他的脸上有不自觉的笑容,而每每念起荀桑,少爷表情都是痛苦。 她们带给他的,是截然相反的情绪。 爱情便是如此奇妙,同样的爱,却结出不同的果实。 他希望少爷快乐,也希望那只小鸽子快乐。 绿岸从断腕上抬起头来,认真诚恳地望着玉竹:“如果日后相见,千万不要告诉她我是因为救她中毒而断了这只脚。” 玉竹拍了拍他的肩,“放心。” “对了,他们现在怎样?我昏睡的一个月里是不是已经翻天覆地了?”绿岸打起精神,似已将儿女私情抛诸脑后。 玉竹正色:“大家都没事,少爷和灵歌也都安全。许多事,说来话长,以后我再和大家细谈。今夜你醒得正是时候,沧澜将有大事发生。” 绿岸也反手搭住玉竹肩膀,“玉竹管家离少爷而去那夜,红刃大哥便说你一定暗中自有计议,少爷不提你半句,想来他一向最是了解你,早料到你不是有苦衷,便是有安排。” 玉竹淡淡微笑,少爷对他的了解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是虚设,虽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但十七年的相识,对彼此的熟识早已成了潜移默化的直觉和本能。 可是,他终究是骗了他。 他不能让少爷拿到卷宗,不能让他知道,荀桑死去的秘密。 “喂,你醒啦?” 两人转头,便看到个满头精致小辫子的娇俏少女,绿岸纳闷:“涵悦郡主?” “知道是郡主来了,还不行礼?”她傲慢地扬着下巴,冲玉竹眨眼,“你们现在是沧澜的囚犯,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囚犯?”绿岸不解。 涵悦指着玉竹:“他两次耽误我拿到卷宗,本该被流放到百年归岛,但是……” “但是百年归岛归期将至,那样太便宜我们。”玉竹接道。 绿岸还是不懂,警惕地看着涵悦,玉竹温和一笑:“她和你一样,嘴巴虽坏,心地还好,这次救你是她帮忙,不然将一个旱人弄进沧澜海底确实是件难事。” “说谁嘴巴坏?”涵悦瞪着眼,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心里却美滋滋散开一股暖意——这家伙,他总算知道自己心地善良。 “连同少爷和红刃他们的消息也是涵悦郡主派人打听到的,所以……”玉竹望着涵悦一副期待夸赞的表情,转而道,“所以沧澜国对待囚犯,果然是宽容体恤。” “哼!”涵悦一扭头,一些游近的小银鱼被她骇得突地四散。 “这鱼离了水竟还能在空气中游动?”绿岸好奇。 “旱人果然是旱人,好没见识。”涵悦得意地笑起来。 “难不成你们那么些有见识的沧澜人站在下面,都在参观我们这两个没见识的旱人?”绿岸俯瞰下去,家家户户屋顶不知何时都聚满了人,像在屏息静候一场盛大的仪式,都着上整齐衣饰,时不时举头观望。这时再看那敞亮亮的珍珠街道,都用彩珠拼成了长寿龟的图案,连小孩子的衣服上也都绣了神态各异的小龟。 “臭美!”涵悦不再理他,凑到玉竹身边。 绿岸好奇问玉竹,“你们两个怎么碰上的?” 涵悦抢道,“不是碰上,是漂亮奴隶主动找我,让我带他来沧澜海底的。” “哦~”绿岸意味深长地瞄着玉竹,却听玉竹道,“最近中洲虽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有多股势力一直在聚结活动,我怕,将有大事发生。而矛头是指向沧澜。” “那又和玉竹管家有何干系?”绿岸一副不逼他承认了与涵悦的瓜葛便誓不罢休的样子。 玉竹温和笑笑,将鱼萧收进怀里,不再答话。 沧澜与他有何干系?这里藏着他身世的秘密,从前他一直不想提及。 孕育他的人将他置于茫茫大海不管死活,他以为自师傅从沧澜海边将自己救起的那刻起,他便与这片海斩断牵系,他的生命是从离岸的那刻算起,那之前的因果是非,都不再追究。可偏偏,预感到沧澜有难,还是想要千方百计赶来。 他的根仍留在水中,多年前随着少爷一同潜游在这片海中时,他便感知到那种微妙的,回归的快乐。海浪在呢喃什么 分卷阅读7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那是婴孩时入耳的第一声乡音,故土情怀长在骨髓里,逃避不掉。 而这海底王国的某个角落里,必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牵的人。保护这国度,亦是悄悄地保护了她。那些幼年时的怨,早已化作温和的亲情。 但这一行,必将凶险。他不想因自己的事将少爷和虹翼护卫连累在内,知道那些人的脾气,直言相告等同于伸手邀请,他们绝不会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而恰恰那夜,借着卷宗的事,与少爷起了罅隙,于是裂帛断义独自远走。 其实转头离去那一刹,心中已百感交集。不知少爷是否还在因他的欺骗而失望痛心。 可若还要他选一次,他仍会继续骗他。荀桑已死,残魂续命,且为着朱清逸奔走多年,这些事,怎能让他亲自得知。他要他满怀希望地活下去,即便这样茫然追逐也好过心死。 “漂亮奴隶,我带你去见母妃。”涵悦挽上他手臂,玉竹为难推却,却听她道,“宫里上上下下都聚在月华殿,母妃说让我带你一起过去,皇爷爷也在。”她瞥了眼身后的绿岸,“既然你醒了,也一起去。” 玉竹还要婉拒,便见绿岸对他挤眉弄眼,“海底王宫,见识下也好嘛,免得被人说没见识。何况,岳母大人是早晚要见的。” 冷不防珊瑚拐杖被玉竹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玉竹横出一只手臂扶住他,面容温和又暗带威胁,似在说:你已不比往日了,嘴巴还不知收敛。 绿岸悻悻收了声。见涵悦伸手招来只白鲸,拍拍它光滑的脊背:“大白,载我们回月华殿。” 第33章 凡茵公主 白鲸载着三人落停在一片铺了满地白沙的庭院里,三人相继下来,鲸鱼摆摆鳍告别而去。 那一片庭院着实敞阔,分花拂柳一路绕到殿前,远远看见沧澜王白须垂胸,昂首立在高台上,身后按品级身份一排排站了三五百人,朝官嫔妃们各自穿戴隆重,似在守望神的降临。 “今儿个是什么重大节日?”绿岸望过去,不禁唏嘘。 涵悦道,“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逢上,百年一次的盛事,一生能遇到一次也属不易。” 侧边镶珠纳翠的亭子里走出个贵妇打扮的女子,皮肤细嫩一时辨不出年纪,水袖拂动路边的彩色珊瑚树,向他们招了招手。 “母妃,原来你在这里!”涵悦喊了声,快着脚跑过去,青紫色的小辫子打在膝弯上。 玉竹绿岸走近了听涵悦指着人介绍道,“这就是我新收的漂亮奴隶,这个,是囚犯。” “麟王妃。”玉竹拱手弯腰,打了个招呼。若不是之前听涵悦在屋顶讲过,他也实难猜出,眼前的女子便是涵悦的母妃、沧澜国麟七王爷的夫人、烁国的凡茵长公主、少爷的姑姑。略算一下她的年纪,该是三十出头,这些年在海底不见烈日,倒是把多年风吹浪打的微黑肤色养了回来,白皙通透得多,但身形依旧微微有些丰腴。 麟王妃拢过涵悦,对玉竹和绿岸笑道,“悦儿淘气,说话也向来没个收敛,不过心地是好的,你们不要恼她。” 绿岸心笑,“玉竹刚才也这么说的,看来了解得颇为深刻。” 麟王妃抚着涵悦的发辫,轻声说,“悦儿,你去你父王和皇爷爷那里,大典要开始了,别缺了礼。” 涵悦仰头,“母妃不去吗?” “母妃早过了爱凑热闹的年纪了,”麟王妃道,“况且,母妃还想和玉竹说几句话。” 涵悦转着大眼睛点了点头,对玉竹暗暗使了个眼色便走了。 绿岸也知趣说自己睡了一个多月,肚子饿得瘪过去,由几个宫娥带着去后厨饱食一餐。 这边只剩玉竹并麟王妃二人,麟王妃将玉竹邀进小亭,亲自在玉竹杯中点了半盏紫藻茶,香气奇特。玉竹执盏称谢,麟王妃摇摇头,“我要谢你才是。这些年,幸亏有你一直伴在清尘身边。” 玉竹含笑,“我和少爷,只是互相陪伴,没有谢与不谢的。” 麟王妃颔首:“悦儿离家出走这件事,我一直压着,马上就快压不住了,所幸她遇到你,听你劝才肯回来。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要谢你的。” 玉竹饮谦和含笑,“郡主去绯鸽山庄找那本卷宗,也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麟王妃的笑容顿了顿,站起身来,举头望向众人齐聚的高台,“这是只有沧澜人才能参加的盛典,我是旱人,登不了那神台。”方才说与涵悦的,也不过是借口。她回眸,“当年,我离开郢都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清尘都跟你说过吧?” 玉竹颔首,凡茵长公主追随即沫将军来到沧澜海,却找不到沧澜入口,因而在海上孤舟漂泊了有些年。 麟王妃道,“后来遭遇上一场海啸,船被打翻,人被卷在浪里,本以为就要这样死在这片海里,却偏偏,被捞上了一艘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沧澜麟七王爷的船,当天他趁着海啸晃过海面驻军的眼线,将一位鱼人女子送到了南边的热煞海。” “鱼人?” “是。 分卷阅读7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沧澜有律法,皇室不得纳鱼人为妃,因鱼人寿命太长,曾有祸乱朝纲的历史,后来一直引以为戒,凡与皇室有染的鱼人,一律绞杀。”麟王妃道,“不过,麟七王爷重情,宁可冒性命之忧于海啸中出航,也要救她一命。”言语间,淡淡有清愁,“当时他刚从热煞海回来,救了我将我带到了沧澜海底。那之后,我才慢慢打听到,即沫已死。”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而那空白处的故事,想也很容易填补。 终于来到沧澜海底却得知等了那么多年的男子已经化作泡沫的长公主,和亲自将心爱女子送离身边的麟王爷,两个伤心人,渐渐互生情愫,惺惺相惜。于是,因着各自曾怀有的遗憾而倍加珍惜眼前。 只是,麟七王爷并着整个皇室都不知晓她的公主身份,只道是个遇着风浪的旱人女子。而她甚至不曾将她和即沫的故事说与王爷听,只将那鱼人留下的女婴视如己出。 “一直不想让悦儿知道,她小时候受过的苦。”麟王妃低声,“你知道,鱼人的孩子在王族里会受排挤,大都长成个自卑的性子。”她露出欣慰地笑来,“悦儿现在的性子,倒是很像我当年。” 玉竹会意,竟笑出几分腼腆。 凡茵长公主当年对即沫将军的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同今日涵悦对他,仿若重现。 只是,当年那不知忧愁的长公主,经风霜历死别,也已变得持重老成了。 “今日我说与你听的话,最好不要让悦儿知道,她那性子,怕是要追到热煞海去才肯罢休。”麟王妃嘱托,“而且,她待她皇爷爷一向孝顺,别让爷孙之间有什么隔阂。” 玉竹了然允诺,“玉竹明白。王妃待郡主,真是用心良苦。” 麟王妃正笑着叹气,只听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着紫金冠带、器宇不凡,远远便道,“茵茵,怎么在这儿呢,害我好找。”他叫得亲昵。见着玉竹,一笑道,“这一定是悦儿这几天总念着的玉竹了。” 玉竹施礼。麟王妃紧张地问,“王爷不在神台上陪着,怎么好下来?” 他扬眉一笑,“老三老四老五都在,少我一个不少。” “可,这是百年一遇的时刻啊……” “正是因为百年一遇,这么重要的时刻,自然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度过。” 麟王妃脸上一片嫣红,瞥了眼玉竹,示意王爷尚有旁人在呢,玉竹却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远。 “总有些事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不同。” “生命怎能停在一个死结上便止步不前。” 这些,曾是她说给清尘的话,如今想来,句句饱含历经磨难后的睿智。若能找到那个因你而改变的人,你本身的命运,也便随之改变。下一站总有温暖,奔流向前才是生命该有的姿态。 玉竹正在白沙小径上回味那温馨一幕,旁侧里蹦出个水蓝的影子,“漂亮奴隶。” 那语调似与从前有些不同,仿若只片刻不见,已多了些许厚重。 “你也不去吗?”玉竹问她。 “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得和我最重要的奴隶一起度过。” 他一惊,“你刚才……” “我不会去热煞海的,母妃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再不跟她提这件事。”她极干脆地扬着下巴,而后坚定地看着玉竹,“如此看来,我终究是要活得比你长,不过你放心,几十年后我也不会嫌弃你满脸皱纹的样子,我会替你养老送终。” 玉竹皱皱眉,这下子,身边有了两个绿岸,怎么了得。 轰隆隆!轰隆隆! 头顶忽而传来巨大声响,无数斗大气泡从海面落下来,密密麻麻将头顶那方“海天”遮避,街巷间的贝壳骇得都闭合下去,夜明珠光被掩住,于是显现出纵横万里的街道。街道都由细沙一样的白珠铺就,在黑暗中照亮海底世界。 涵悦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肃然,她举头望着遥远的天幕,道:“归来了。” 那座百年归岛,在海风巨浪之中忽而震颤,然后沉入了沧澜海。岛上的白沙溃散,植被拔离地面,连同岛上的人与画舫都被卷入深海,瞬间覆没。椭圆的岛渐渐变了形状,从底部伸出四肢和巨蟒一样的脑袋。被水冲刷出原貌的“土地”上,显现出一块块规整的墨绿斑纹。某一块斑纹中间密密麻麻刻满图画一般的文字。 “啊!”灵歌拼命划着水,仍不忘在心中惊呼,“原来这座岛是只巨龟。” 那一声惊叫,让她猛喝了一大口水。四周都是岛上沉积了百年的沙石海礁,掉落下来便避无可避地打在身体各处。她不会游泳,只觉得自己在随着周围的沙石一起沉没。 一只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游动。先前的胡乱挣扎,在触碰到靠近过来的怀抱时忽而就安静镇定下来。虽然仍在大口大口灌着海水,却觉得安全无比。 腹中胀痛,口鼻之间的呼吸已太艰难。 清尘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再猛喝海水。她弯起月牙眼笑着对他用力摇头,她不喝了,因为她已经喝 分卷阅读7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不动了,也呼吸不动了。她无力地合上眼,嘴角弯着,像是满足于就这样死在他的怀抱里。 忽而之间,有一股清新空气从她口中送入,大脑顷刻间又有了意识,似乎有声音在耳朵里说:“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活吗?” 努力睁开眼,咸涩的感觉涌进来,她看见那只巨龟口鼻之中不断吐出气泡,似要将肺中空气排出,以便降落海底。清尘拢紧着她,努力游向一颗气泡。 他们穿越那层似乎一触即破的膜,竟进入气泡之中,这并不是最大的一颗气泡,只刚好容纳他们两个人。气泡随着沙石和龟岛急速向下,沙石打在气泡之上便被轻轻弹了开去。 “想来远古之时,能跟随龟岛活着来到沧澜海底的祖先,也定是借助了这巨龟的气泡。”清尘的话音在这气泡之中空空回响,灵歌吐出一汪汪的水,然后红脸带笑地问他,“神仙哥哥,刚才你是怎么救我的?” 清尘不语,背对着她,气泡之外许多物事之中,也有些巧合融进了气泡而得到很好的保护,那艘画舫漂在远处一颗气泡之中,看上去如水晶球中一件玩物。 七彩小鱼好奇地靠近过来,其中一对粉色鱼儿嘴对着嘴,吸合在一起。 “亲吻鱼啊。”灵歌叫起来,清尘瞥了一眼,不再吱声。 他唇上尚留一缕柔柔嫩嫩的余味,心底波澜暗涌亦未平息。生死之间,他是没有犹豫的,但转危为安后,他自己也道不清,在两唇相碰的一刹那,他究竟是否心有杂念。 第34章 龟吐国珠 沧澜国陷入狂潮般的欢呼声中,街道上拥满了人。 月华殿的高台上,祭司敲起大鼓,鼓面上亦画了墨绿色龟纹。龟是沧澜的图腾,祖先们便是因为龟岛才得以存活,而这片茫茫无际犹如神话的国度也有赖神龟才得以存在。 人们屏息举头,望着潜游下来的巨龟,充满敬仰与感恩。 沙石早已散落而去,伴在它周身的是大大小小的气泡。远看如浑圆透明的珠子,却是任何人都不能把玩在掌中的巨珠。那气泡是沧澜的宝贝,沧澜人叫它国珠。 沧澜的祖先将最初的国珠保存下来,并渐渐学会控制珠子的升降与方向,让它变成往来海陆的工具。但每次巨龟升回海面时亦会将国珠中的空气再次吸回肺中,于是留存下的国珠数量极少。只有巨龟在海底休眠的百年间为数最多。 龟岛已穿过沧澜上空的透明穹顶,在空气中缓缓泅游,最终安稳落在一处河流的浅滩上。大地有微微震颤,它的四肢与脖颈亦缓缓收缩进甲克之中,变成一座耸起的丘陵。 相信百年之间,它将再次化作美丽的山岭,身体上落满沙尘土壤,长出草木,聚来万物。 “龟本水陆两栖,它将陆地与大海都当作故乡,海上漂浮百年,海底大陆中沉睡百年,千万年的岁月便是如此循环而度。”目睹这一震撼场面的玉竹,抚掌感叹。山河上下的百姓并不能看得完全,却因为可以逢上这样的百年奇景而激动得纷纷落下泪来。 皇家卫队已集结出动,用一张张白色丝网将那些珠泡网住,几人合力拉往国库。 “原来你们沧澜将这泡泡当宝贝。”绿岸不知何时已吃饱了一餐,凑在涵悦与玉竹身后。 “若不是有国珠,你这样的旱人能来得了沧澜海底?哼!”涵悦瞪他,“借了玄冰床替你治九尾蛇毒你还未答谢本郡主,倒在这里说风凉话。”涵悦一转脸看着玉竹,“不过我也是冲着我漂亮奴隶的面子才帮你。” 却听绿岸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指向海空,“快看!” 涵悦只当他又耍把戏,作势要敲他残腿,却见茫茫一片蓝黑的夜色里飘满珠泡,其中一颗之中比肩立着一男一女,男子红衣烈烈长身如玉,女孩子墨发飞扬浓眉俊眼,珠泡不大,于是两人贴得很近。看到的百姓小声议论开来—— “岛上近些年来并没有重犯的囚徒啊,这两人是……” “真是一对璧人,简直天外来仙!” 绿岸双手扶着拐杖,一直仰头望着那颗国珠,许久之后渐渐露出笑来,“其实,她跟少爷,还是很相配的啊。” 久别相聚,自是欢喜。 清尘看看绿岸的断腕,凝眉问他何人所伤,绿岸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身经百战,哪有次次全身而退的好运,被那只吸盘手扯住了,索性断脚自救了。” “你该砍断她的手腕才是。”清尘看着他,他便扭头回避,嗫嚅嬉笑。 “少爷,鱼女的手若砍断便会转移生命主体,生长在绿岸脚腕上,到时更加麻烦,只能让她主动松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玉竹抱拳,俯首称罪,“是玉竹失职,出手太晚。”绿岸感激地冲他点头,不再多言。 清尘却一拳打在玉竹胸口,“你的罪多着呢,慢慢跟你算。”清尘说的,玉竹自然明白。 “表哥,他现在是我的奴隶,你不能随便动他!”一旁的涵悦急急道。 清尘一笑,看一眼玉竹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意味 分卷阅读7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深长地摇头,又道:“红刃橙天他们怎样?” 玉竹小声:“已乘了这国珠回到中洲。” 清尘挑眉:“你怕牵累他们进来,才找借口把他们支回去吧?” 玉竹垂头笑,清尘便一手搭了他肩膀,一手勾住绿岸,“可惜我们一起闯荡了这么多年,玉竹你还是没搞清状况,”他叹口气,“这辈子,你是哪个都甩不掉了。” 当夜沧澜王大宴天下,这是百年一逢的盛大节日,举国欢庆。 之后清尘又与凡茵长公主单独相叙。足足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各自回了屋子休息。 沧澜的夜,静得安详,在兴奋狂欢之后,显得愈加安寂。 穿着红色小褂子的姑娘蹑手蹑脚走出屋子,敲了敲那扇贝壳拼成的青蓝色的门。绿岸拄着拐杖打开门来,见是灵歌,不免意外地笑出来。灵歌看看他和衣未睡,猜他心里定不好受,于是问他:“是不是腿上很疼,睡不着啊?” 绿岸把手臂一叉,“喂,你不是深更半夜趁机来挖苦我报仇吧?” “啊?我们有什么仇吗?”她挠挠额发,自身后拿出个长条形状东西,递到绿岸手里,“给,绑上这个,会好看些。” 绿岸低头看那东西,乍一瞅还以为是个布娃娃,细瞧不免骇了一跳,竟是半截小腿,下端的“足”上像模像样地穿着一只鞋子,白色布袜末端系着两根带子,内里似乎填充了些细沙,沉甸甸很有质感。缝合处针脚十分细密,白袜边上还绣了几个字——绿水之岸。 “这是……假肢?” “字是请玉竹管家帮忙描的,至于手工,你早见识过的。”她嘿嘿一笑,忽然又小心翼翼凑近了,看看绿岸的表情,连忙摆手,“我不是说你现在的样子难看……我只是……”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却见绿岸已俯下身将那只粗布缝制的假肢绑在了腿上,放下裤脚,遮到足面,已完全看不出残缺。 “谢啦。”他说。酒宴上一直不见她,原来是去做了这个。 灵歌眼睛月牙儿一样弯起来,“即使断了脚,你也是虹翼护卫,是很棒的剑客!”见绿岸不大吭声,立即搓着手说,“早点休息。”轻手轻脚要走开,却被叫住。 “喂,”绿岸说,“希望你和少爷,能开开心心在一起。” “啊?”她愕然回头。 “没事啦。”绿岸关门,“以后不要大半夜地来找我,姑娘家家的也不注意些影响,我还怕毁了洁身自好的清誉呢……” 灵歌在他碎碎的抱怨声中早已溜远,门后的绿岸,拄着拐杖慢慢靠在贝壳门扇上,露出一抹祝福的笑容。他的绿水之岸,大约,再遇不上这样一朵平凡却独特的花。 灵歌从绿岸那里往自己的住处走着,耳朵里忽然传进一阵细碎的响动,循着声源一点点靠近,便走到沧澜的皇家国库所在。 只见一个瘦小的人影靠过去,大门无声而开,门里是满满当当的国珠。一声轻微的呼哨,四面里忽然游过一群七彩绚烂的鱼,纷纷涌进国库,一只只用鱼首顶着硕大国珠甩动鱼尾向上游去。 灵歌躲在一丛蓝色珊瑚树后心里一通惊跳:难道这人是朱清逸的内应,要将国珠送出海面,以方便他向沧澜运送兵力发动进攻? 灵歌那迟钝的脑袋在经历这许多事之后亦变得敏锐善思。但她怎么也想不通,既然朱清逸早有后招,又何必辗转非要将清尘送到百年归岛,送到这沧澜海底呢? “不行,得快去告诉神仙哥哥!”灵歌心里怦怦直跳,欲望回走,一转身却撞进一人胸口。那人有些瘦小,戴着渔翁斗笠,脸埋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她忽然想起,这幅形容她是见过的,夜里的金汤御河,群蛇乱舞的画舫之上,那个诡异镇定的船夫。 灵歌要喊,却被他捂住了嘴巴,他抬起头,灵歌便看见他的独眼,冷锐而苍老,像在幽幽说着怨恨。 第35章 极乐古塔 已近寅时,沧澜海面的大船之上。 红衣女子合眼侧伏在一条雕花漆木榻上,眉宇轻蹙,右耳翠绿的坠子衬得肌肤白如羊脂。 她正沉在一场醒不来的梦境之中,人在黑暗里兜兜转转寻不到出口。幽深的路一直盘旋,极乐古塔的每一层都供奉着一代帝王的灵位,她是帝妃荀桑,恒帝已逝,她的宿命便是守在这座塔中,直到终老。 沉重的塔门缓缓落下时,她蓦然回首,视线被门遮挡,看不清门外少年的表情是痛苦,还是绝望,但她听到他的诺言:我会救你出去,荀桑,等我。 等我……仍带稚嫩的声音如此坚定。那个小她三岁的少年,第一次表露心迹。 只是,幽暗的塔中,何有极乐。空气中是饱腻的香火气,烛光淡淡,诵经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那样平和的经语中一切却更显阴森,十八层塔,层层都摆有数具乌木棺,棺椁中有不曾腐坏的帝王真身,灵牌在跃动的烛火里站立平稳。 据说若非功勋卓著的一代大帝,灵位本入不了塔,即便奉入,也难以站立。传说如此邪魅,一如 分卷阅读7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这塔中灵诡的气氛。 她在这样的无边幽暗中等了三个月。三月之中,亲见与她一同入塔的帝妃从底层爬到了顶层,尔后一跃而下。前夜那女子还抓着她的手臂歇斯哭泣:“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每夜每夜都有无数声音在窃窃耳语,是那些死去的先帝啊,这不是人间该有的塔,这不是活人该呆的地方!” 荀桑的心猛然一颤,活人……她不知,仅有一缕残魂的自己还算不算得活人。 烛火暗淡,红颜憔悴妆容凌乱,层层叠叠的罗裙绕着盘旋而上的阶梯一步步登到塔顶,赤着脚,悄无声息。只有十八层的塔顶,才有一扇敞开的小小天窗,通往人世,透进人间的新鲜气息。白花飘落,温香软玉瞬间已是满地碎玉。香火缭绕,佛经喃喃。亡魂岂可超度。 那样的幽闭高塔之中,除了为呼吸一次自由的空气而千方百计死去的烈性女子,便是绝望而麻木的脸,她们已是这塔的一部分,幽暗,阴冷,浸满了香火之气。 但荀桑是不同的,她内心平静,如窥透命运之神的暗语。燃香,静思,不落泪,亦不怨恨,一如荡舟于红湖浅畔般自如。十五岁的少女,她的超然已绝非人间所有。只因她心中有希望,她在安静而笃定的等待,等待那少年的一双手,将她拉出这黑暗。 暗夜与天明并无太大区别。 那些簌簌纷乱的交谈,她亦听得分明。这一次,却是说给她听。 “你的灵魂已不完整,河洛那孩子怎会将你纳为妃子?”一个声音诘问道。 已逝恒帝朱河洛,在他口中竟也不过被称作孩子,荀桑暗暗思忖,猜到那声音该是恒帝的曾祖平疆大帝,因他年轻时纵横沙漠,被黄沙掩盖了半月,极度缺水之下而使喉咙受到不可愈合的伤害,声带崩裂,嗓音喑哑。 “你的见识倒还有些,竟知道我那些陈年旧事。”那喑哑声音似很满意。他听得到荀桑内心的想法,这样的交谈亦颇为直接。 “弘儿,你昔年征战大漠的事也是佳话,看如今这些子孙,越来越不像话,河洛那孩子为个女人竟舍了一个泽国。”另一个声音失望叹息,听上去更为苍老,虽然气势犹在,却难免颤巍巍龙钟状。 “这位定是平疆大帝的祖父亥元寿祖了。”因弘儿是平疆乳名,而亥元帝乃是烁国开朝以来最高寿的皇帝,活到了一百二十三岁,于是世称寿祖。 “小姑娘,果然不简单。”寿祖亦不免赞叹,荀桑的聪慧让他们似乎升起某种希望。 荀桑屈膝礼谢,心道:“入得极乐塔的帝王本就寥寥,按照声音特征对号也并非难事。”而她知道这许多,因她曾陪清尘阅过许多皇家典藏。 “荀桑,你可愿再次真真正正活着?”平疆大帝那沙哑的声音忽而严肃问道。 荀桑的手指瞬息冰冷,似乎浑身上下都冷了。 “清尘。”她心中只蹦出这个声音,清晰而温柔,像黑暗之中永不寂灭的一点火光,无论那黑多么浓重,只要知道这一点火在某一个地方为她燃着,那么所有的黑亦都不是黑,那只是彰显火光的幕布。 “呵。”那沙哑的声音笑了下,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好奇。 “我要活着。”荀桑抬起头,淡淡烛光中露出笑容,“完完整整的活着。” “三魂未全,七魄皆空,要重新完整活着也并不容易。”那沙哑嗓音让人很不舒服,如钝锯切割着一截顽木,每一个音节都将耳膜厮咬得难过,皇家史书上记载着,平疆大帝从大漠黄沙中生还后本已注定哑了,他却日日朝天嘶吼,喉咙震出血来,竟真生生喊出了模糊的字节。此后经过艰难练习,才渐渐能够成句,但若不是仔细辨听亦很难理解。 烁国的皇族,一直有着坚忍非常的性格,想当年恒帝质子生涯的忍辱负重,亦是传承了这股优良的血脉。 “既然各位先祖大帝今日找我细说此事,想必已经有法可循。荀桑只是不知,能做什么以为报答。”荀桑寂然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漆黑灵牌。 “哈哈,好干脆。”寿祖笑了声,道,“这塔中的数代烁国帝王魂,仅存的两魂七魄都送给你,但只有你真正完成我们的托付之时,这些本不属于你的魂魄才会皈依,完全与你的躯体相容。”他顿了下,继续道,“在此之前,你需听从这两魂七魄的指挥,协助新帝,直至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他说的缓慢,却充满激情与憧憬。仿佛这便是一直以来不肯消散的愿望。 而能入极乐塔的帝王们,竟都是对土地和占有有着如此野心与执着的人。执着本没有错,任何人,都必须为了什么而活着,否则他将茫茫然无为而终。这些帝王,便是为着扩充江山而活,甚至直到死去,仍为天下归一而碌碌筹谋。 执念是一股强大的力。 淡然无争的荀桑亦有执念,紫竹阁中的少年,她希冀着可以重得新生,与他相见。 纵然聪明如她,早已想到,这并非朝夕可以达成。然而,还会有怎样的机会,让她再抉择。这无边黑暗的世界里,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丝星火。 分卷阅读7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这样的条件,你可答应?”寿祖颤悠悠的声调,在古塔中回荡。 她颔首:“荀桑接受。” 空气中有细碎的嘁喳,继而是一声低叹。烛光剧烈一闪,忽悠熄灭。九只棺椁中百年不腐的帝王真身化作灰烬,灵台上的漆黑牌位格愣愣倒了一片。 “走水了,走水啦!”塔底皇家墓园的守陵人最先喊起来,而后是一片混乱。 火光瞬息笼罩了最顶端的三层塔,缭绕得夜色一片通红。浓烟滚滚中,穿着素白丧服的荀桑轻轻飘起,几道奇异的光正灌注进她的身体,有喑哑声音冷冷告诫:“莫负承诺。” “啊!”她轻轻叫了声,发现自己已落在陵园之外,前方,是碧波千顷的红湖。 “清尘……”爬起身,心心念念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 “你现在要去找的是新帝清逸,而不是清尘。”那喑哑嗓音似乎回荡在她整个身躯之中,背景音是交杂的附和和对她的埋怨,“未完成我们的约定之前,你仍是活死人之身,清尘那孩子自小修习收妖之术,对神鬼灵魂最是通明,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吧?” 脚步忽而止住,她抬头望向湖心的紫竹阁,那里依旧亮着灯火,阁楼上挂着几盏白灯笼,她知道那至孝的少年一定留在其中守丧。然而却慢慢扭回头,向着辉煌大殿走去。 她深髓之中的高傲,不容许将这样的自己展现于那少年面前。 “等我,清尘,”她没有再回头,脚步愈加匆匆。 “等我……”一如极乐塔下那少年对她的允诺,她在心底用力呼喊,“等我活着回来,与你相见。”伴着如飞脚步,骨瓷般的腮旁清泪滚滚而下。 从那一刻开始,已不知眼睁睁经历过几多擦肩而过的折磨。 十年之间,如一道红影,悄然奔波于山河大川,四季如流,云白沙暖,虽然眼见人世,然而她却仍是一直活在黑暗之中,心中杂沓的声音指挥她支配她,让她为了那一点点微茫而甘愿在国与国的交锋中抛头露面,身临险境。 可以化作君山北麓的采药女,可以一骑踏入赤雪王宫循循游说,可以在绯鸽山庄欺骗玉竹——灵魂已不再纯粹,她还仍是那个荀桑吗? 黑暗,如一路沿着极乐塔中盘旋而上的阶梯,奋力攀爬,幽暗之中却永无尽头,不见出口。 “你做梦了。”冰凉的指在她的眉间游走,像要抹平她深锁的眉头,她猛然睁开眼,宏帝朱清逸单膝伏在她的榻前,眯着眼凝视她。见她醒来,长身而起,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人将一件东西丢在她的床前。 那个吃痛坐起的人抬起眉眼看她,忽而瞪大了一双眼,惊道:“荀桑?!” 是个十七八的姑娘,长发如瀑,肤色略深,手脚额头都落了些伤。 “她发觉了木兰夫人的动静,本该灭了口。不过……”朱清逸看向荀桑,“她是清尘身边的人,还是交给你处置,我实在很想看看,这样骄傲的荀桑会怎样对待自己的情敌。” 荀桑看着地上惊讶无措满脸迷茫的灵歌,转头对朱清逸淡淡道:“你尽管灭口好了,不过请带她出去,不要弄脏我的眼。” 第36章 卷宗之谜 沧澜水在窗外簌簌低语。这一间船中闺屋,大而通明。屋中央生着一大盆火,似乎屋里的人十分怕冷,可这旺盛的火竟也没能将屋中的寒气驱除几分。 朱清逸已离去,屋中只剩两个红衣女子。 记得那一天,灵歌在去商州的马车上,从子月国主送的那叠衣服里单单挑了一件红夹袄来穿,她是故意而为。因为清尘有一件红色的火蚕衣,自觉不自觉,便喜欢上这样热烈惹眼的色彩。 喜欢一个人,大抵都会如此吧,连同他的喜欢也一并学着喜欢。 但如今,三个着红衣的人,她发现自己是那一厢情愿的多余一个。因为不顾一切的喜欢而招致怨恨,眼前这冷艳的女子是不是巴不得她死? 荀桑已从长榻上起身,去窗边的台子下拿出几瓶擦伤药,俯下身来替她涂擦着被龟岛沙石打伤的脸颊手臂。她一言不发,表情亦是冷淡疏离,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仔细。 “荀桑姐姐……”灵歌小声试探着叫她,她周身宁静神秘的气质让人不忍突兀去大声打破,“方才你是故意那么对他说的吧?” 朱清逸要杀她的时候,荀桑是如此淡漠,仿若事不关已,不在意她的死活,甚至觉得她的血会污了她的眼。然而朱清逸却把她留了下来,一人进来对他耳语,他便匆匆而去。 那一瞬,灵歌看到榻上的荀桑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 “荀桑姐姐,”她又这样唤她,带着真诚和与生俱来的自来熟,荀桑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她的手臂,伴着药水渗入伤口的疼,是一阵不寻常的凉,可灵歌心口却是一阵温暖,望着荀桑弱弱说道,“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和你争神仙哥哥。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是他唯一挚爱的人,灵歌虽然笨,也看得明白。灵歌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但最希望的却不 分卷阅读7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是可以和他一起,而是希望看到他快乐。” 她忽然抬起头,“我不知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得已,我听绿岸说,神仙哥哥已经找了你十年,既然那夜你们已经相见,为何还要分开呢?不如,你跟我走,去沧澜海底找他?” 荀桑已起身,依旧无言而冷然,她的不得已,要从何说起? 但或许过了今夜,十年隐忍都将结束。 “你走吧。”荀桑淡淡说。 灵歌愣了下,“呼”一下跳将起来,那样激动的情绪连自己都感意外。她想起商州那夜,他们在月夜中相拥时,彼此脸上的痛苦表情。她想不通,这样近的距离之间还会有什么能够阻隔。只是蹿过去一把拉起荀桑的手,不顾礼节的拽着她走,“不要呆在朱清逸身边了,他是个魔鬼。” 挣扎拉扯之间,几节淡绿的竹筒从红色的袖口中滚落,停在灵歌的脚边。竹筒上刻着字,灵歌不识,但绯红色的鸽子标记却是再熟悉不过。 “是,绯鸽山庄的卷宗……”她喃喃着俯身,“怎么会在你手里呢?”心中的猜测带着抗拒,但终究还是问出口,“那夜,血洗绯鸽山庄,你没有参与过,对不对?” 荀桑已转过身背对着她,她的默然,究竟是怎样的回答? 灵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着那几根竹节哽咽着责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抢这几百页的纸?!” 一瞬间,她已泣不成声,被血染红的珍珠湖水在眼前翻滚,然而此刻她更痛心的是,这样残忍的杀戮竟与荀桑有关,这让她怎样原谅,怎样祝福成全? “究竟为什么,单单为了这卷宗,就可以枉顾那么多人命?!” 荀桑望着舷窗外,冷静道:“你来,看一看这窗外,大约这是比武林大会都要齐全的一次聚结。”灵歌咬着唇,从荀桑的肩头望出去,海面上已布满舟船,不断有巨大国珠从海底升出来,每艘船上都聚满了人,悉数蒙着面。 “这里聚齐的,都是中洲最顶尖的高手,也是名声在外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每个人都有秘密,有的可以为外人道,有的,一旦公诸于天下,便是身败名裂甚至众叛亲离。”荀桑淡淡,随手一指,“那艘铁皮黑船上的领头人,是忠义山庄的庄主,为人义气,有口皆碑。可又有谁知,他的庄主头衔是故意令自己的妻子误入父亲房中,父亲惭愧,才将山庄交给了他。” 灵歌闻之,不免一震。 却听荀桑含着微微冷笑,将手指移开别处,“那一船,是绛云宫的人,她们宫主如花似玉的容颜惹人垂涎,殊不知,白皙面皮是搜集了上千婴儿的臀部皮肤拼凑而来。” 灵歌抓着那竹节,紧得指节发白,她已不敢再听下去。 这世间,许多秘密都意味着丑恶和黑暗。而这本让绯鸽山庄显赫一时的卷宗,便是黑暗的集合。 荀桑不曾转头看她,似也不情愿将这样的例子举下去,轻轻收回修长的指,淡淡道:“人前风光,背后却有着难以见光的过往,落人把柄,也算咎由自取。秘密此时便是累赘,是朱清逸手中的武器,而这几本卷宗,便是一间取之不尽的兵工厂,打天下何用动用他自己的一兵一卒?” 灵歌抽泣着俯看怀中的几只小臂粗细的竹筒,不知为何,竟一点也恨不起她。 “朱清逸本就对江湖势力的日益强盛心怀戒备,此番对阵沧澜,借用江湖之力,顺势也削弱他们势力,不管胜负,他都不会有损失,随时可以全身而退。”荀桑的话似乎亦不为说给她听,她将形势看得通透无比,却像个局外人,“窗外这些人,不是兵,却可以以一当百,甚至以一当千……所以,这一役,沧澜几乎不会有胜算。” “不可能。”灵歌反驳,双手一掷,将那几节竹筒丢进火盆,荀桑闻声转头,竟没半分惊讶,亦不曾慌张扑救,只是静静看着那腾腾火焰舔着竹筒,哔哔啵啵。 “绯鸽山庄的卷宗,分为帝王卷,江湖卷,和布衣卷。这其中有许多秘密,和你身边的人息息相关,你竟一点都不好奇,不及看一眼就这样烧了它们,不觉得可惜吗?” 灵歌咬唇:“我说过,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毁了这害人的卷宗!” 这的确是害人的卷宗,朱清逸亦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只是要荀桑保管。这样,那些不甘被自己的秘密所要挟徭役的人,自然亦将目标与毒手都指向这红衣女子。 他的狠辣算计,她早已领教。自那夜红湖边他双手轻轻一下推送开始,他便已百毒不侵,再不是眉眼间能笑出生涩的少年。 “你走吧,”荀桑道,“沧澜莫要回去,回你商州的家吧。你的岁月还长,既然活着,就好好珍惜。” 灵歌咬了咬牙,决定自己走,却定不是回商州。 眼下,她虽还不恨荀桑,却矛盾而失望。 一转身,手腕却被狠狠捏住,玄衣金冠的人,面貌与清尘有几分相像,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如鹰的冷锐,手上的力道亦无丝毫温柔。 他看了眼屋中央的火盆,竹节中的纸页已慢慢卷出黑色的灰烬,他冷冷 分卷阅读79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一笑,将灵歌掼在地上:“那卷宗是你们百里家的东西,由你烧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既然荀桑不肯杀你,那就留你到那一刻,给他个选择的余地。”他的手忽而探过来,迅如猛兽,“呼啦”一声,已扯破她半边衣裳,露出单薄的一片肩。 “你要干什么?”灵歌大呼,抱着肩臂狠狠瞪他。连他身后的荀桑亦有几分意外,她皱着眉,欲语还休。只见朱清逸的掌利爪般抓进灵歌的肩胛,收回时,手中便多了那一柄蓝翎雀羽,并着滴滴嗒嗒的鲜血。 “你以为我会干什么?”朱清逸冷笑,“只是不想你飞出去通风报信,坏了今夜的盛会而已。沧澜的人应该还沉浸在庆祝龟岛归海的喜悦中,睡得香甜吧,说不定明早醒来便发现,他们的沧澜已悄然易主了。” 灵歌那片被抓烂的肩胛散发密密麻麻的痛,血将红夹袄染得脏污,她望着朱清逸手中那支染血的羽毛,心中绞痛,痛过那片撕裂的肉体。 这一支蓝翎雀羽,是最初牵系她和清尘的因由,为了它,她和这样一群美好的人同路,她记得它烙进自己身体时那股潜流进心脏的温暖,更不会忘记,因为这只翎羽,她曾负着清尘在高空飞翔。浮云寺后的断崖上,她亦曾这样露出肩胛,给父亲看她这美丽的印记…… 然而,这样轻而易举便会失去。或许,它本就不属于自己。 是啊,这是蓝雀妖的灵羽,若她只是依靠它而飞翔,依然是和族人不同的啊! 只有真正存在于内心的东西,才永远不怕失去。她已一无所有,但同样可以强大。 灵歌努力裹紧着自己的躯体,昂头站了起来,“绯鸽山庄和浮云寺的怨魂托我给你带个口信:你这样的帝王,即便得了沧澜,拥有了更广袤的土地,也永远不会天下归心!”她说得慨然,她本就是替人送信的小鸽子,然而这一趟,她的雇主是她自己。 朱清逸似并不生气,倒脱了玄色氅衣,替她遮住裸露残破的肩,冷笑着离去。 许多事他不屑于解释。而蝇营于世的微小子民亦不会懂。 红湖之畔的那一夜,他心爱的女子没有选择他,然而,这江山却选中了他。若不坐上这俯视苍生的位子,便永远不会了解,这皇位赋予人的责任与志向,渴望着边境和平,而终极的选择便是没有边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同时,亦渴望着这土地上的生命欣欣向荣,安居乐业。 那便是作为一个帝王的无上荣耀,最广阔的版图,最繁荣的盛世。 为此,哪一个帝王不曾费尽心机? 烁国皇族的血液中充斥着尊贵骄傲的鲜血,那股血液随时都迸发着激越的理想之声。而这种帝王的理想,若非身处其位,怎能感同身受。 灵歌不顾痛处,转动肩臂,将玄色氅衣掀翻在地。眼见窗外的海面上,浮满大大小小的透明国珠,里面站满配着各式武器的人,一个个装束干练,表情暗沉,随着国珠已慢慢沉下海面。 灵歌想起沧澜那铺满碎珠的街巷,满目彩色游鱼的空气,拔足便要跑,无论用何种方式,一定要通知沧澜的人。即便那最初只是个囚徒建立起的国度,亦不容许被践踏。 “你最好不要乱动。”荀桑忽然道,“方才你不肯回商州,现在却是哪里也不能去了。” “荀桑,你为何一定要帮他?!”灵歌的脚下滴滴嗒嗒落着血珠,她的眼眶里开始转着泪花儿,“神仙哥哥最讨厌血,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战争。” “很快,一切就会结束。”荀桑淡淡,“到那时,这所有纷扰都与我和清尘不再相关,赤雪,烁国,比俄,沧澜……都不再与我有关。” 灵歌听不懂,她只执拗的要逃走。 冰凉的刃轻轻抵在她的脖颈上,“虽然我也恨着朱清逸,但今夜,是我们共同盼了十年的时刻,我不容许旁人,将这眼见的希望打碎。” “荀桑……”灵歌声音颤颤的,眼见荀桑将那匕首从她脖子上挪开,放在自己雪白的颈间,淡淡道,“我若如此死去,你的神仙哥哥,会恨你一生一世。” 灵歌颓然,她看到荀桑平静无波的眼中,竟也燃着希望的火,只能跌坐在自己的血泊中,茫然无措。 第37章 沧澜囚奴 沧澜海底,在宁谧之中依然美轮美奂。 与凡茵长公主长叙后的清尘走出屋来便看到等在门口的白衣男子。 “少爷。”他俯首道。 清尘搭着他的肩坐到一角有着海螺样尖顶的亭子下,这才开口道:“荀桑的事,你不用瞒我了。”鬼手洪敖对他说过,水娘亦清清楚楚对他唱过,更重要的是,他曾真真切切触碰过她那凉如瓷器的躯体,亲见她消散在晨雾尽头,如一抹淡淡的魂。 “少爷……”玉竹讶然抬头,担忧地审视清尘的面色,“其实,还有机会。” 清尘摆摆手,不要他说下去。他们修习的是收妖之术,他自然通晓魂魄常识。 “你怕我知道荀桑已经死去的真相,才不肯带卷宗回来,转而交给荀桑?”清尘问道。 分卷阅读80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玉竹点头,“其实玉竹知道,第一句谎言出口时,少爷已经开始怀疑,什么时候也不曾骗得过少爷。” 第一次对他撒谎,便是在这沧澜海岸,依依少年时。但自那时起,他们已经骗不了彼此。 “你为了撇下我们几个,孤身来到沧澜,甚至不惜和我翻脸动手,是否早知沧澜要有劫数?”清尘看着他的眼睛。 玉竹温和颔首,“什么都瞒不过少爷,只是,这件事本就与我息息相关,不想连累少爷。” “这么见外,”清尘哧地一笑,不禁翻脸严肃,“那夜在屋顶和你动手,不止为了成全你的谎言,也是真心恼你的见外。”这么多年了,命运早已牵系在一起,连累之类的话,实在是多余而让人恼火。 “对了,少爷如何一路追到沧澜海?”玉竹问着,便见清尘伸手自他右袖中掏出颗黑色圆石,丢进他手里,道:“你的右臂,弱得可以,这样还想孤军奋战?!” 玉竹亦苦笑,“这次和以往都不相同……” 清尘笑,“知道就好。” 他们都明白,大战即将来临。与往日不同,此番不为保全自己而战,却是为了这个平和的水下世界。 清尘的耳廓,快速地抖了抖。 “比我想象得,要来得早。”清尘道。 玉竹一翻身,将珊瑚丛后一道影子揪了出来,那人愣在玉竹面前,没有挣扎,转而抬起头双肩颤抖。他已摘了斗笠,苍老的脸在明灭的珠光中有几分可怖,一只独眼混沌不清,另一只眼上罩了黑色鱼皮制成的眼罩。 是曾在金汤御河上偷袭清尘的那个神秘船夫。 “你既是沧澜人,怎会通敌卖国?”清尘问他。 那船夫竟不理会,只用独眼看着玉竹,神情复杂。玉竹似有觉察,不禁松了抓在他后襟的手,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夫,只是守国库的更夫。”他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清尘不语,知道这其中怕是另有内情。船夫虽有些失态,却仍不忘趁二人错愕之际试图逃走。玉竹忽道:“等等。”船夫背对着玉竹,停下脚步。 “你可认得,木兰氏?” 船夫的背,蓦地僵住,他缓缓转过头,挣扎矛盾之间,终于还是点了头,“认得,木兰氏是沧澜的牧鱼一族,怎么会不认得。”牧鱼人常常驾着白鲸,驱着一大群人身大小的七彩鱼从城市上空游过,那群七彩鱼,是沧澜人豢养的生灵,有个美丽的名字,叫作“蔷薇鱼”。 “木兰氏忠君,又为何要背叛沧澜?”玉竹追问,并不咄咄逼人,却令那船夫眼中忽地充血,泛出一汪红丝,激动而紧张地望着玉竹。 “我听过一支鱼萧吹奏的曲子,讲的是沧澜海中木兰氏,世代牧鱼,却在三十多年前被驱逐到百年龟岛之上,不久举家失踪,只留下宗母一人,盲了一只眼,沧澜人怜她无辜,将其接回海底。”玉竹平静道来,转而问他,“这曲子,木兰夫人想必也一定听过的吧?” “木兰夫人?”他喃喃着,而后苍凉一笑,一手扯下束得紧绷的发髻,寥落的发扑簌簌盖了满脸,“我真高兴,你认得出我。可是如今,对于我的所为,我并无半点后悔!” 那瘦小干瘪的船夫,竟是女子之身,然而独眼中的浑浊渐渐已凝聚成怨毒。她举头望着那蓝黑的一片“苍穹”,忽而冷笑,“人类,该受到诅咒!” 沧澜海底,有木兰一氏,木兰氏的祖先便是最初在海底存活下来的那一批人其中之一,因擅渔而名。木兰氏与一位能工巧匠乔达氏共同制作出了一道透明的薄膜,如一方帐篷的穹顶挂在上空,他们便在这穹顶之下建起了村落。千万年过去,这道穹顶已日益扩大延展,似将铺就到整片沧澜海底。工匠乔达氏成了沧澜的王族,而木兰氏依旧与鱼为伴,游走在沧澜的上空,居无定所。 “蔷薇鱼就是沧澜的命,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便是木兰氏的祖先,他发觉这种七彩大鱼的肺泡薄而透明,将肺泡罩在脑袋上,便可自由呼吸,水浸不入,视线明晰。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乔达氏,乔达氏便用巧夺天工的机括制作了一方肺泡天空。这一层薄薄的隔阻之下,空气自如地透进来,外界一切景物尽显眼底。然而那小小一方天空,却是宰杀上百条鱼换来。鲜血在海水中一朵一朵晕开,如散落的蔷薇,自此这种鱼便有了名字。世人都道这名字唯美浪漫,谁还会记得最初的由来,是这样惨烈无情。”木兰夫人沉沉追述起往事。 从那以后千万年以来,沧澜人一直豢养着大群的蔷薇鱼,为的是扩充穹顶和不时之需的修补。更是一代一代累积了经验,将肺泡浸泡在药水之中,使之更加柔韧。 而蔷薇鱼的命运始终不变,从一丛晶莹剔透的珠卵中孵化出开始,便等待着那样一天,被活活剖开胸腹,取出肺泡,而后弃尸海底。蔷薇鱼的肉并不鲜美,而是梗塞难咽,沧澜人从不烹食。仿若它这一遭生命的唯一使命便是奉献出一朵肺泡。除此之外,别无它用。 “然而,只有木兰氏才知道,蔷薇鱼是多么智慧的存在,它们会和着 分卷阅读81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牧鱼人的鱼萧成群起舞,它们会在牧鱼人难过时轻啄她的脸颊。”木兰夫人似已动情而哭,“它们亦会在被宰杀时望着自己的主人安静流泪。鱼的眼泪,是蓝色的,融进海里即便所有人都看不到,它的主人却能看得到……” 她忽而昂头,独眼中的泪终是滑落苍老的面颊。 二十多年前,她还是牧鱼的无忧少女,她有一头幼年的白鲸坐骑,每日载她从沧澜国的上空驱着七彩鱼群而过。蔷薇鱼大如人身,这样一群群结伴游过,恰如彩衣的仙女飞过银汉,飘过星河海空。 少女是快乐而骄傲的,作为木兰氏独女,她有别人不能体味的美妙生活。然而很快,她亦有了旁人不能体谅的痛苦。那一天,她最钟爱的那条蔷薇鱼被渔网拖向了屠宰房。 它曾以自己为饵将她从猛鲨口中解救,她曾牵着它的双鳍在海下共舞,她曾以为,生活只是这样自在的逡游,却忘记,每一日的度过,都是在向血淋淋的告别迈进。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屠宰房,看到那条蔷薇鱼在剧烈地挣扎,它彩色的胸腹上已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却奋力甩动着鱼尾,将脱落的鳞片甩得四散开来,一时间,屠宰房里飘满晶莹的彩色的雪。 她掩住口,死死咬住了下唇。那条蔷薇鱼见到她,忽而安静了下来。它圆圆的眼睛里滚落一滴蓝色的泪,似将这大海哭出了身体。 那一天,她抱着那条死去的蔷薇鱼孤坐到身边的血水凝固。 那以后,她一直极力寻找着能够替代蔷薇鱼肺泡的东西,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心中的悲悯与绝望却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将木兰氏为沧澜国所豢养的几千条蔷薇鱼悉数放归于大海,小白鲸引路,她要它们都不可以再回来。 那一夜,沧澜的天空里布满彩霞,恋恋不舍,一路朝南海飘去。 也恰恰是那夜,沧澜国的北部郡县发生海底火山喷发,穹顶被凭空冲起的烟气灼开了一眼洞,储备的蔷薇鱼肺泡却已不足。官方急令,宰杀百条成年蔷薇鱼。 然而,跟随官兵而来的只有一个两手空空,满脸坦然的女子。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不卑不亢对沧澜王道:“让北部郡县的百姓迁移,将那一方穹顶割弃吧,我们不需要无限的扩张。” 沧澜王不曾多言。乔达氏与木兰氏,曾是相依为命共度患难的两家人。 “你亲自去跟百姓们说吧。”沧澜王只这样说。 于是,她去了北部,迎接她的,是恶语与咒骂。尖锐的鱼骨和卵石纷纷投向她,哪个孩子似乎无心的一支短小鱼枪“嗖”一声射进了她的眼眶,顿时鲜血迸射出来。 她捂紧眼,看那些四散逃开的百姓。他们已不得不迁徙,为着这份背井离乡,他们给予她怨恨和惩罚。她接受。 这样的罪,或许比杀人劫掠更要重上几倍。她和丈夫被流放到百年归岛,不得回乡。 然而一场海啸,良人归去。她却劫后余生,惊醒时发觉,是蔷薇鱼将她驮回了沧海海底。沧澜王感念旧情,将这沧澜囚奴留在宫中。却另派了其他部族,往南海猎捕蔷薇鱼,重新开始豢养。 “我不恨身残眼盲,亦不恨大浪无情夺我夫君,我只想用尽余生,再不让蔷薇鱼的命运继续。”木兰夫人望着玉竹,“至于用何手段,我已不再计较。” “让朱清逸得了沧澜,就会有所改变吗?”玉竹亦为这故事感动非常,然而不得不置疑发问。眼前这平和美丽的国度,亦须用不菲代价来成全这份平和与美丽。 木兰夫人点头:“他允诺我,沧澜再不扩建,若人口繁荣到无法栖居,便可自由移居中洲大陆。”或许,这漂流在外千万年的沧海囚奴,亦是想要归到故里的吧。 朱清逸,他从卷宗之中得到太多秘密,像窥到每个人灵魂的缝隙,以此,予取予求。 “人生一世,总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我看到蔷薇鱼的眼泪开始,我这一辈子都为了解救它们而存在,”木兰夫人举头望着玉竹,眼波复杂,“其它的,我顾及不了。” “玉竹明白。”玉竹微笑颔首,一向内敛的情绪竟也波动得异样,“夫人的亲人们,也都该明白。”这一声,竟似颤抖得要留下泪来。 木兰夫人感激地一笑,苍老面容竟也无端美丽,她敛起瘦小的身子,迈脚走开,玉竹不再阻拦,连同一直静默倾听的清尘亦含笑目送她离开。 虽然立场不同,但怎能分清孰是孰非。人生而有所执着,便是幸运,而这份执着若是发乎情理,归于良善,又有怎样的理由去阻挡。 许久之后,清尘才开口,轻声说道:“为何不相认?” 玉竹摇头,背对着他,眼中有泪光,“各自心里明了,已经够了。” 二十多年前,不妙子于沧澜海岸拾到一个男婴,那男婴并非裹在普通的襁褓之中,而是卧在一颗椭圆形的透明圆球中,那颗球漂浮在水岸上,一尾人身大小的鱼用身体蜷成半圆形的港湾,将圆球圈在港湾的保护之中。那尾鱼色彩斑斓,却已死僵,翻过来便看到胸腹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是啮咬得并不整齐的痕迹 分卷阅读82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鱼齿上尚且挂着肚肠。 它是亲自取出自己的肺泡,保护着那个婴孩。 因为有人嘱托它,要它将这孩子送到海岸,远离龟岛,远离她接下来的起事。这通灵的鱼儿便竭尽所能,不辱所托。这的确是值得尊重与呵护的生灵。 “你是鱼娘娘送来的。”小时候,不妙子曾有一搭没一搭对玉竹讲。 五年前,在沧澜东岸的年少时,他便知道自己对这沧澜海的特殊敏感,涵悦郡主的鱼萧让他愈加肯定,今日他明白,自己是沧澜人,是木兰氏,是牧鱼一族的后代。 而那独眼的娘亲,彼此的歉意与原谅,方才已经说尽。 他无怨恨,反而因为有这样的娘亲而庆幸。抛开血缘之亲,或许会一击双掌,赞一声,有情有义。他朝若一定要战场上兵戎相见,亦会相视一笑。 第38章 海陆相抗 沧澜王宫,静夜中,忽起骚乱。 无数巨大的透明气泡从海空之上坠落下来,里面密密麻麻站满蒙面人。 先行落下的国珠中走出十余人来,看气质,大约是首领模样。 那国珠是神龟所吐气泡而成,人从其中出入后,它便自行恢复完满,自外看去,犹如用了穿墙之术。 “我们忠义庄负责东面。”一男子小声道。 “绛云宫从西面突袭。”另一女子快速说。 “依先前计划,护刀堂掩护。” “只要出奇制胜,不要死斗。我们是异军突入,只能胜在出其不意。”一长者最后嘱托。 …… …… 各自领头人简单几句已交接完毕,看来早已安排妥当。 “忠义庄、绛云宫、护刀堂、还有那未曾出声的几大名门,原来都是有着不能示人的秘密。”暗中看着这场阴谋进入高潮,清尘不禁扼腕而叹。世间真正能够襟怀坦荡荡的又有几人?越是站在高处,便越可能是踏着一路黑暗走来。 “少爷是何时猜到,他们将有这系列举动?”玉竹问道。 “从他们开始抢夺卷宗,我便一直怀疑,清逸的举动,是否单单只是为了杀我。到金汤河上,水娘的出现,我已完全肯定,他志在沧澜海。而龟岛的回归,更让我恍然,他安排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旱人太难出入沧澜,他想要得到大量的国珠运送兵力而已。”清尘说着,面上竟浮起微笑,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哥哥像极了父皇,筹谋算计步步为营,只是,他因没有情感牵绊,而比父皇更加坚决冷静。 “而一路走来,并无大量调兵的迹象。所以少爷便猜测,朱清逸是用卷宗中的秘密以控制在野力量,那么这样的精英武力必不多数,他的招数定是擒贼擒王,挟制沧澜王族。”玉竹接着道,“少爷方才与麟王妃的长谈,实则是告之沧澜王整个计划,安排皇族先行回避躲藏?” 清尘对他眨眼:“知我者,玉竹也。” 其实,他有些微妙的欣慰,欣慰于朱清逸没有发起殃及百姓的浩大战争。 说话间,四面里层层叠叠跃出身着铠甲的兵将,将那十数蒙面人围在当心。海空之中驾海鲨执长戟的战士亦在那些国珠落进“肺膜”之前迎了上去,一时间,已是两军对垒之势。 忽而间,四五个国珠之内竟起了骚乱,几把剑光闪过,红橙黄蓝紫,五人身着一色干练束腕束腿衣裤,竟是混在那些人中,随国珠一起落下。那一班手下,忽见自己队伍中同伴倒戈,一时乱了方寸。挤踏着有些硬生生从国珠中摔落,被万米深的海压瞬间压出几口鲜血来。 五人各自摘了蒙面,原是虹翼护卫。 清尘拍拍玉竹肩膀:“这一出,还是你安排得好。” 玉竹摇头:“我并不知情,是他们自己即兴发挥。” 只听海底地面上哪一个蒙面人,冷冷一笑,“原来早有防备。不过事已至此,便是破釜沉舟,全无退路!”说罢一手撕下面巾,其他十几人纷纷效仿,而那一张张露出的脸,让那些面面相觑的同伴亦不免惊讶。 都是何等风云的人物,今夜却齐聚于此,做一件需要蒙头盖面之事。 未几,只听一声大笑,一把黑铁大刀已呼呼舞起,搅得地面珍珠白沙飞了满天,护刀堂堂主,首先开了杀戒,那一圈圈的皇家护卫勇猛而来,但面前这些对手,当真都是以一当千的高手,一瞬间,铁甲士兵竟已倒了满地。 国珠中的人似受到鼓舞一般,亦恢复镇定,与骑鲨卫队隔着国珠打斗开来。骑鲨侍卫纷纷施出方法驾驭国珠,让其悬浮于上空,不得落地。 玉竹笑道:“难道我们只是站在暗处看戏?” 清尘一侧头:“你准备好流血受伤了?” 玉竹点头:“能和少爷一起死在战场上,倒也不失为好结果。”他想起钱师叔的话,若少爷终究要抱病而终,不如,这样酣畅淋漓地浴血而死。 清尘摇头:“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咱们都得活着,要一起活。” 这是一只小鸽子教给他的,他铭记于心。 分卷阅读83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就这样,一红一白两个翩翩佳公子边说笑着便走进了人群的中心,那里,十八般兵器正打得焦灼,在武林高手对阵深海士兵的战局里,前者占了绝对的上风。血水飞扬间,有金针穿过空气,有玉笛撞击兵刃,然而,地面上的鲜血仍在增多。 曾经,一个鬼手洪敖便让清尘负上重伤。 如今,这是整个中洲江湖的武术精华。 即便事先有了防备,这亦并不是一场轻松的战役。清尘没有必胜的信心。他知道,玉竹也没有,否则,他不会玩笑说,要一同死在这战场上。 兵器交接那冷冷的乒锵声在这方才还宁静祥和的海底王国中回响,不知已战了多少回合,地面的珍珠与白沙都已不再纯白,成了一地红泥。海空之上亦漂着血水,一丝丝晕开,像舞动的红绸。十几个高手中已有三个倒下,将士死伤不可计数。清尘和玉竹身上都负了伤,分不清伤在何处,只感觉到伤口的痛,那痛觉似乎遍布全身。 清尘和玉竹背靠着背,微微有喘息的机会。 清尘夺了护刀堂的黑铁大刀,舞在手中,笑道,“我第一次觉得,呼吸不那么痛了。” 玉竹一顿,然后了然,因为全身都是伤,心肺的痛便不那么明显了,他忽然一笑,道,“少爷,你在灵歌送给玉竹的假肢里装了迷睡散吧,不然,他可不会乖乖跟着皇室家眷去避难。” “什么都瞒不过你。”清尘的刀在胸前舞得密不透风,顺便用刀风送出一束金针,“绿岸失了左脚,也是因为我,这一次我不想他再以身犯险。” 玉竹微笑:“绿岸明早醒来,一定要气歪了脸。” 斜刺里忽然又冲进一队人来,头锋那穿着赤金铠甲,手握海胆流星锤的,显然是麟七王爷,大约安排好皇室家眷藏身,便急急赶来。海空里乘着白鲸赶来的,还有涵悦。 她在上空冲玉竹骄傲一笑,道,“本郡主来迟了,但这种时刻,绝不会躲在安全的角落看你们独自卖命。尤其是你,我的漂亮奴隶。”她眨眨左眼,挥刀加入到海空的战斗。 不断有将士倒在地面,再爬不起。不断有尸体从海空飘落下来,中洲的,或者沧澜的。 这样的战役,从没有哪一方是完胜。 海空里,那不断汇集的血的飘带融进了“肺膜”中,沿着这空寂的广袤国度一直飘飞,最后落在一座墨绿棕黑的丘陵上,那丘陵发出了一丝震动,而后慢慢伸出了四肢和脖颈,变成一只巨大无比的龟。神龟转着黑色的眼,将这染血的混战扫进视线,而后,他摆动了四肢,浮游起来。 山河大地在它浮游起的一瞬,都微微震了震。它游经那些国珠,似乎深深吸气,国珠急速缩小,最终破灭,内里的人纷纷落进海中。白鲸掠起,将虹翼护卫几个救起。 一时间,人们都止住了动作,抬头看那突然而起的神龟。它定是愠恼于这样的血腥与不安定,于是提前结束了休眠,回归海面或是寻求另一个地点停留。 “各位都是中洲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天就这么由着朱清逸要挟利用,赔上本门兄弟的性命拼杀到底吗?”清尘趁着时机,忽然拄着大刀,劝道,“关于大家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想即便朱清逸不公诸于天下,各位的心中也从来不曾放下,为此殚精竭虑,惶惶终日。” “既如此,不如挺身而出承认下来。人谁无过,只要此后堂堂正正乐为善道,为自己的过失多做补偿,也仍可以做为世人称道的大家。”清尘继续,“继续打斗下去,无非两个结果,你们全军覆没,有没有人在你们死后揭短扬丑已经不重要;或者你们赢了,最终替朱清逸拿下了沧澜,然后继续为他所利用,做朝廷鹰犬。这两个结果,你们想要哪一个?” “他们已经必败无疑,少跟他们废话。”涵悦在头顶喊。 清尘一笑,继续道,“在你们处于劣势时,给你们一条退路,选不选由你们决定。今夜双方都已死伤严重,我不想这种局面继续下去。若你们肯离开沧澜,我承诺说服沧澜的鲨骑卫队将你们那些兄弟送回陆地。”清尘抬头,看向海空里正被海流卷得四散的各派属下。 他不喜欢血腥气,从来都不喜欢。 若有一些可以替代的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虽知在场的每个人都有阴暗无德之面,却仍抱有几分希冀。他相信,化干戈为玉帛是战争中最大的胜利。 “走,我们回去。”许久之后,终于有一个老者开了口。那是蜀山的乐天道长,“做过的事就要想到总有一天是要面对的,已经错一次,今日又大错特错,不能再错了。” 言罢,竟一头撞死在一块海岩石上。 余下数人见状默然,而后垂首拎着兵器,表示休战。 海空之上,鲨骑卫队已开始四处搜救从国珠中掉落深海的旱人。这一边,清尘抱歉地向麟七王爷拱拱手,“我擅作主张了……”他那一身伤,一抬手,便有几道伤口被扯了开,若再不休战,怕是,他也难再坚持几个回合。 麟七王爷一把握住他的肩,紧了紧,却是无话。b 分卷阅读84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r   忽听后庭传来焦急的一声喊,转头便见绿岸拄着拐杖慌乱跑来,那一截断腿处裤管空荡荡摆动,每次看到,清尘便心如刀绞,然而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笑着打趣他,说:“绿岸,你是独腿之中的天下第一。” 绿岸亦笑,道:“那岂不是因祸得福,要是凭着两条腿的名头,我可永远沾不上第一这个头衔。” 清尘知道,绿岸的笑与他的笑是相同的,他们都将内心的痛惜深埋起来,不让同伴看见,竭尽所能用那四处破绽的乐观影响对方的情绪。 绿岸跑着竟一跤跌倒趴在了地上,想是迷睡散的效用未过,身上还麻木着难以协调。他懊恼地用拳头砸了几下地面,抬头吼道:“少爷,灵歌不见了!” 清尘的心,忽地一空。竟是浑身的伤口都感知不到了痛。 忽而之间,只见海空之上徐徐降下两朵国珠,每一朵之中容着一个女子,珠泡之中似乎还氤氲着绿色气体,她们的红衣在一片绿气中若隐若现。 “对不住。”瘦小的身影从上空漂游而过,她身后跟着一群七彩的蔷薇鱼。 “木兰夫人?”清尘道。 “宏帝要我带个口信,这两颗国珠之中的毒气想必安杰王也该认得,宏帝说很想看你的选择,看你究竟要就救哪一个。”木兰夫人说罢已牧鱼而去,临行似乎多看了一眼玉竹,又似乎并没有。 海底众人,都已屏息皱眉。 这种毒虽是气体,却叫作天水。那毒气的绿色是悦目而鲜亮的,是早春的稻苗颜色,是希望的颜色,然而这绿色却比绿岸的剑更加锋利。浸在这气体之中,一柱香的时间便会化骨噬髓,怎样鲜活的肉体都将变作一汪绿水。 是为,天水。 金针在指缝间颤抖,他的针从未失准,亦从未在发出之前如此犹疑。 然而片刻,他已将金针从指尖收回。虽则刺破珠泡两人便可同时获救,但天水毒气亦会扩散至整个海底。他不会这么做,他断不能这么做。 左耳的承泪,已转成淡绿。清尘看到左边那颗国珠之中静静看向他的双眼,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明亮清澈,带着无欲无求的高傲,此刻却晶莹含泪。她仍那么挺直着脊背,艰难而执着地立在绿气萦绕的光球之中,像普世的观音。 “少爷,我去……”玉竹的话被清尘的手臂拦住,“你只要留下来接应我。” 刹那之间,他已跨上一头白鲸,飞驰而去,在高远的海天之上,从鲸背上跃进了国珠中。 却是右边的那一颗。他选择了,右边那一颗。 那姑娘已茫然无觉,清尘抱起她,只感觉她塌软的四肢无力搭垂下来,肩背上滴答落下的血是青绿色。他看到那片残破不堪的肩,那里本该有一块羽毛样的美丽刺青,此刻,却只有血肉模糊。他将她的衣服拢好,替她理了理乱发。 她缓缓睁了眼,看到清尘便咧嘴笑起来,“神仙哥哥,我把那害人的卷宗,烧掉了。” 清尘心头早已疼得纷乱,对她浅浅一笑,便踏出国珠,凌空将她抛了下去。 “你这样的丫头,记性浅,有什么痛很容易便会忘记。” “所以,忘了我吧。” 她在海空之中漂浮,似乎听到他的话,于是拼命摇头,伸着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不停地坠落——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你不死,我不死——清尘…… 多想贪心地多看你几眼,可恶的泪却将你的轮廓也淹没。 那一瞬间忽然记起,多年以前,一个少年轻轻掀开轿帘,看到泥水里的她送了她一锭金子,露出的半张脸让她看得痴了。而他墨黑的发间,若隐若现地藏着一滴翠绿的坠子。 是你啊。原来那么久之前,便一直是你。 在我看不清你的此刻,却将从前的你看清。 玉竹已飞身将她接住,明灭珠光中,她的脸色竟已惨绿。那颗国珠重量变轻,欲要漂走,鲨骑卫队合力用网将其收了回来,沉着声商量驱除之法,以防毒气漏入海中。 而清尘此时,已踏进另一颗国珠之中,久久并未走出。 “少爷!”玉竹反应过来时,那国珠已急速升上海空,如一点流星之光,倒退着流逝于夜空。怀里的灵歌疲惫地弯出一抹笑,而后沉沉地合上了眼。 他们,终是再相见了啊,似乎合成了一抹光,就这样消逝了啊。神仙哥哥,你们会幸福下去的吧,小鸽子对珍珠湖许的愿望,统统实现了,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了。 第39章 七尺魂光 “荀桑,我来迟了。” 绿气之中,他看清她的面容,白皙、镇定、带着早已预知一切的从容笑容。 “你的选择没有错,她还有活的机会,而无论你是否先救我,我都是已经死了的。”凉凉的指轻抚他的脸颊,他便一把拥过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那一缕淡淡奇香依旧,但时间却再回不到从前,“不论你去哪个世界,我都陪你一起。” 荀桑笑起来。再不像那一次 分卷阅读85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拥抱彼此,如拥抱刻骨的痛楚。 她爱的男子,不能同生,也愿与她共赴死。死在这样美丽玄妙的光球之中,最终融化成一处,彼此融合交汇,再也分不开扯不断。 等我……那一句对彼此的承诺,最终等到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好的。 “清尘。”她唤他,抬起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我累了。” 她的双腿忽而瘫软下来,似只剩下红绸纱衣在支撑着躯体,他便温柔一笑,将她横抱在胸前,似要温暖她那永恒冰冷的躯体。 “你知道吗?这十年来,让我活下来的,一直是你。”他低头看着怀中人,一双承泪呼应彼此,“迷生之渊里,若不是听见你的呼唤,或许我也将永远沉睡在那个世界里,那个有你的世界。” 她微笑,如夏花美丽。 这漫长十年,她何不是因为他,才偷生于世。一生都无所求,偏偏因他而生执念,违逆生命常理,但求可以重获生命,与他做一对寻常眷侣,落日中相拥…… 九年前在夏岛,八年前在泽国,六年前在沧澜海,五年前在比俄,四年前在商州,两年前在帝都,前一阵她去了赤雪国……这十年里,用尽计谋手段。挑起夏岛与泽国的争端;魅惑比俄的痴情帝王;游说赤雪的不战而降;打探沧澜所在;截获绯鸽山庄卷宗。 一切都为这所谓的天下大业,那是极乐塔中数代大帝的宏愿。 她愿用这愿望去换取生的机会。 然而,忙忙碌碌,兜兜转转,仍旧是一场空。 “真的好累……”她将头紧紧帖靠着清尘的胸口,而他的双腿亦疼痛瘫软到无法支持,于是笑一笑,索性盘膝而坐。 “迷生之渊的白狼啊,”荀桑喃喃笑道,“我当时是听从了寿祖皇帝的指示,去那里牵走白狼做我的坐骑的,但是遇到你……”言语已经吃力,她只是看着他,似乎又回到当初,只要这样眼波相撞,彼此要说的话,已全都懂。 梦中轻抚他脸颊的手,和忽而转变态度的幻箭星君,他明白,是她在相救。 那头白狼是烁国开国大帝的坐骑,当年与始祖尸骸一起消失于边境。她见到了白狼,因为身上带着烁国帝王的两魂七魄,那白狼对她无比温顺。但她却放弃了它,与星君做了交易。 清尘笑着,替她拨去脸上那一抹被融化成绿色水珠的发,“很快就好,很快。” 她也笑,笑着看这光球升出海面,漂浮在茫茫无际的蓝色之中。 已是日出时分,天边红日映着彼此的脸。世界依旧美丽,太阳在千万年的轮回中带着亘古不变的恩泽,将一抹温暖投进绿光渐渐稀淡的光球。 她忽然拢住他的脖颈,艰难攀附上去,在他的唇上深深印下去。 “荀桑……”他在心底呼唤着,感觉到她的冰凉泪滴,颤抖得眼睫张开,看到她腮上不断滑落的绿珠。“沧澜海底有这天水的解药。”她说。 “荀桑……”他预感到什么,心口猛烈地痛起来,只是更加紧地抱着她,“我说过,不论天堂地狱,我都愿和你一起。” “清尘,我爱你啊,所以,怎么会自私到,要你死。”她笑起来,美丽的脸颊上如爬满绿色爬虫,清尘的指竟已抹不过来那些泛滥的泪。 荀桑笑:“我要你活着,将属于我的那份快乐也活出来,这样,才值当啊。” “不要再说下去……” “你不答应我,我怕我仍会放不下心而对人世眷恋不去。”她依旧笑,竟笑得那样温柔,如流淌于白沙地上的溪流,涓涓明澈。 她将右耳的承泪轻轻摘了下来,交在他手心里,“替我给那姑娘。” “你在我心中永远无法替代,不要再说这种傻话。”清尘的手握得用力,坠子的银钩将掌心勾出血肉,那掌心上尚有三条新生的掌纹,明晰,深刻,镂进肌肤。 荀桑微笑,望定他的眼,深深含情。 又仿佛走向了那幽暗盘旋的阶梯,塔中的烟火气竟缭绕出安定的味道,她努力攀爬,一路走向十八层的塔顶,终于,看到一片蔚蓝的天,和明亮的天光。 巨大的一轮朝阳将一抹天光投向人间,映射处,光球之中忽而冲起一束耀眼光芒,那光芒将绿色的光球刺破,亦将绿烟裹挟着直冲天宇而去。光芒之中,有红衣猎猎,渐渐化作透明的无形。 渐渐沉入海中的人,被光芒照出了幻觉。他似乎看见初春三月的湖水中,一叶小舟悠悠荡来,舟上的女子立在舟尾对他浅浅含笑。幽香淡淡,衣袂飘飘。 心中不断呼唤着那个名字,身体浸入一片温暖的海洋。 荀桑…… 远处的海面上,大船已渐渐驶远。玄衣人立在船首,远远看见那一束冲天白光,心中猛然一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似要将胸口中本不该有的痛吐出体外。 当看见数十乘鲨骑侍卫驮着蒙面人驶向海岸时,他便知道,这一遭,失败了。他有愤怒,然而并不绝望。成大事者怎会一帆风顺无往不胜,他还有无数次的机会,这是 分卷阅读86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他一生的宏愿。 他不需要人来理解自己的志向,孤独亦是站在高峰时必然而至的代价。 但那女子却轻轻对他说:“朱清逸,其实你也并非看上去那样无情。” 他一震,面有怒色。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恨你,因为那夜你的一念杀意,将我的命运扭转至此,我不能不恨你,”荀桑淡淡,“但现在,我对你已稍有刮目。” “恐怕,你是误会了什么。”他不屑。 “你将清尘送到沧澜海本是多余之举,甚至可能破坏你的大事,但你还是这么做了,”荀桑看着那颗为她准备好的绿色国珠,笑,“因你知道沧澜可以治他的心肺。” 他冷笑不语,可秘密却已被戳中。但他根本说不清自己这份矛盾的用心。 “或许,是真的不想他这么快死吧,他死了,这世界便又少了一份乐趣,我会寂寞无聊。” “你明明,从未想过要他死。”荀桑摇头,“你只是要他身边的人逐一死去,最终让他变得和你一样孤独。” 她,太聪明。 他不要清尘死。这些年来他独自坐在王座上凝思时也曾细细想过,他对清尘那纠缠多年的恨意是出自何处,最后却只得自嘲地冷笑出来,他所恨的,便是他所艳羡的。 何以那个病弱的弟弟可以得到父皇额外的宠护?以清尘的体质幼年时若非被送到太虚山修养而是留在宫中,怕是早已死于非命,然而他却真的清清静静走了,留下一个大皇子充当了七年的众矢之的。那是一只太明显的靶子,所有阴谋暗算统统向着他目标明确地袭来,一时间辨不清周遭靠近的人是敌是友,听不懂那些肺腑之言是真是假。那七年里,他尝尽背叛受够陷害,而远在南方的那个弟弟,却过着他最向往的无忧时光。 何以七年以后,父皇病重将他召回宫时,他又偏偏将自己珍视许久的宝物夺走?红湖里那抹影子他凝望了那么多年却不曾惊动,每每陷入绝境他都会伫立湖畔,静静看着那叶窄舟从视线中轻轻荡过,船上的人像一味可以疗伤镇痛的药,能将他血液中沸腾的怨愤和欲将爆发的杀气消减,能让他看见不远处的希望。他只是远远看着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大权在握之前,不可以将她拉到身畔同他一起忍受这黎明前的黑暗。然而,他的忍耐却成就了他人的佳话。那么轻易,那么莫名其妙,让他一夕化作捏碎救赎丹药的魔鬼。 何以这十年里他浪迹中洲,却仍有八人衷心相随不离不弃?这样的情谊,他甚至从未体味过,那个弟弟在太虚山上被诸多人照拂时他正被最信赖的兄弟出卖,从那以后,再不能完全地信任谁。这世界只有永恒的利益关系。 这便是他的恨,他拥有这片无垠江山,而清尘有的是除了江山以外的所有。 他不甘,“既是同根生,也该同命运。”他冷笑起来,“所以,他有的,我会一件件剥夺。” 相爱的人,十年不得相见。相随的死士,一个个从身边陨落。一切只是开始,青鸾的命,绿岸的腿,玉竹头颅里的暗器,也都只是痛苦的端倪。 “而他,必须活着享受这些痛苦。最终,变成懊悔而孤独的煞星,和我遥遥相望。” 那时荀桑曾深深望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带着些许同情。 十年前,极乐塔大火那一夜,她穿一身素白丧服出现在自己的寝宫,她说,“朱清逸,我们来做一场交易,我助你平天下,而你,不可以对清尘下杀手。” 难以想象,那样的情境下见到她。他没有惧怕,却反而有莫可名状的惊喜。 这十年,有她在身边,即使是那样心神游离,冰冷不堪,却让他感到慰藉。这个女子,是他在孤绝之顶上时,仍旧能将他看得通透的人,是唯一能够明了他的人。 然而,他不需要这样的存在,他要的,是毫无牵绊的绝情。 他挥手,将那抹悬在虚空的同情笑脸挥散。 只是偏偏,七尺冲天魂光中,疼痛根本吐纳不尽。 第40章 流云漫卷 烁,宏帝十三年冬,商州。 “找你老板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拍着桌子,大咧咧嚷。那人一双眼睛不大,却聚满精光,旁边跟着个头发花白年龄相仿的老头子,手里拎着半壶酒,时不时拔开壶塞儿深深吸嗅,陶醉得满脸红光。 “大爷您有什么物件要送,我帮您个办就行,老板很忙的。”柜台后面管事的一脸恭敬,长得俊秀,却不是油嘴滑舌的伙计样。 “我们要送的东西,且贵重着,还要你老板亲自出来的好。” “这个,若是太贵重,您个还是去镖局吧。”那管事竟不惧将上门生意挡出去。 “哎呀呀,真是麻烦!”抱酒壶的老爷子不耐烦地凑过来,“跟他说……” 他刚要说,嘴巴便被那小眼睛给死死捂住,“师弟,你醉了。” “啊?是吗?闻着也醉,越来越不妙了。”老爷子知趣地收了声。 “你们老板既然忙,我们却闲得 分卷阅读87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很,那我们坐这儿等,你忙你的。”小眼睛说着已坐在招待客人的木椅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不时拌几句嘴。 黄昏已近,长街尽头响起洪亮悠远的钟声。那是浮云寺的钟声,这几百年来,从未中断过的钟声。 那是现世安稳的福音,是商州的平安之音。然而或许少有人知,三年之前,在这铜钟向千家万户传递朝夕不改的安定之时,整座浮云山其实并不平安。 “哎!”一声长叹,小眼睛的老人将手搭在旁边人的肩上,“既然到了商州,稍后带你去我的小院,凌初当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 “不去!”另一老人似乎忽然生起气来。 “你怎么还过不去这个坎儿,老顽固!” “老财迷,你没资格说我!” “你个酒鬼,当你戒了酒了,还不是一样,闻多了一样会醉!” 两人一言一语,竟大吵起来,惹得管事一脸愁眉,屋外急匆匆奔进来个姑娘,二十上下,一身利落红衣裤,长发束在脑后,腰间斜背着个小包,一拍桌子,清清嗓子喊:“什么人,敢在我灵歌飞书屋闹事呀?” 两个老人一回头,那姑娘便愣住了,然后大叫着“钱大叔”一下子扑进那小眼睛的怀里。 “小鸽子长大了。”钱足子端详着她,忽然就从大吵的状态中慈祥起来。 “这位,就是不妙子大叔吧?”三年时间,她反应似乎快了许多。不妙子挠挠脑袋,“还真没被叫过大叔呢,别扭。” “说正事,”钱足子忽然正色道,“你这间灵歌飞书屋,是给人送信的吧?” “正是。”灵歌自豪答道。 “能飞着送不?” “不能,”她摇头,“不过我们的伙计,脚程快得很,整个中洲都设了我们的分部,到一站便立即中转,口碑好得很。”几年间,她创立这间飞书屋,并和各地送书信的店铺合伙联盟,声势虽没有当年绯鸽山庄那般壮大,却是专为百姓代写兼传递家书,不接朝廷江湖密件。 她已出落得成熟大方,她的收获不止是这间飞书屋,还有慢慢成长起来的自信自立。 “那好,帮你钱大叔送封信。”钱足子从袖口里掏出个信封。 “钱大叔为何不自己去送呢?” “我和师弟要去玉兰小院住上一阵子。”钱足子道。 “钱大叔要留在商州,太好了,以后小鸽子就可以常常看到你了。”尽管已是老板身份,却还是因为忘年故友的留下而手舞足蹈起来,那柜台后的管事看着她欢笑的脸,竟满足地微笑起来。 这个富家大少掩藏了身份混进店里打工,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只小鸽子而已。 “不过,钱大叔的信,可得小鸽子你亲自送我才放心。”钱足子叮嘱。 “自然要得,可是……”她狡黠地冲他眨眼,手指捻动着示意,“银子也要按照老板的价格来哦。” “这丫头,跟我也要计较?”钱足子紧张地护紧钱袋。 “自然要得。”灵歌咧嘴大笑。老财迷和小财迷抢着钱袋子,闹得一塌糊涂。 灵歌出发送信后,不妙子便敲着钱足子的脑袋责问:“谁答应你要去那院子住一段时间的?”钱足子敲回去,道:“为了你徒弟,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还说呢,你当初留下的方子,害他在海底呆了三年!”不妙子嘟念着。 当初钱足子留给灵歌的那张药方上其实只写了一味药——蔷薇鱼肺。 那时,即便是他都不能相信,清尘这辈子能有进入沧澜海底的机会。 灵歌不识字,却在昏死过去之前把方子交到了玉竹手上,字迹已被海水模糊得一团糟,所幸仍依稀可辨。玉竹顿时恍然,少爷在沧澜海下的这几日的确是不再咳嗽,呼吸畅顺得多。只因沧澜的穹顶本是鱼肺制成,可过滤最纯净空气,养护心肺。但治疗过程却极其漫长。 至于他和灵歌所中的天水之毒,解药竟是蔷薇鱼的泪水。木兰夫人牧鱼而去之后,已托鱼人女子捎了一只指甲大小的瓶子过来,瓶中滴着三滴珠子一样的蓝色眼泪。至今,其中还剩有一颗。 “两位前辈,你们方才所说……”那管事的俊美公子一脸疑惑过来询问,不妙子见他神情早已猜出几分,都从那浓情年纪走来,怎会不懂,却无情而直接地打击他道:“别费心了,你们掌柜的早已心有所属啦。” “这个,晚辈早就知道,灵歌说,她心里有一个人谁也无法替代,”他抬头,“可是她说,那人已经死了,和他最心爱的人死在一起了。” 不妙子捏须低叹:“当初,清尘是嘱托玉竹等人这么骗她的,不过,哎……”若不是忽而发现自己心中竟早已种下牵念,三年时间无法忘怀,也不会中断在海底的治疗,回到陆地。 “总之,你死心,就对了。”不妙子拍拍那俊公子的肩,转头就走。 “喂,你去哪儿?”钱足子喊他。 “屁话,去你说的那个什么玉兰小院啊。” 分卷阅读88 黯销魂 作者:朱轻尘 冬日黄昏,灵歌揣着那封信,按钱足子所说地址,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宽敞院落。 大门敞着,她碰了碰门环,无人响应。于是拾足走进,屋里飘出惹人的饺子香。 “绿岸啊绿岸,这么多年了,还是不长进,你包的饺子又散成一锅混沌了!” “什么嘛,明明是橙天和的面不好。还有紫拓,你水烧得不够滚。” 那个橙天,连“切”都懒得“切”了。 蓝芜的声音不无例外地响起,“你再欺负紫拓我就把你那假肢点把火烧了,破成那样还不舍得扔,你藏着什么心思呢?” “蓝芜你护崽子也不用欺负我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嘛。” 接着是一通锅碗瓢盆地打砸响动。 “漂亮奴隶,我已经求皇爷爷下令禁止牧鱼,只用自然老死的蔷薇鱼肺修补穹顶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找我母妃下聘礼啊?!”蛮横而委屈的声音缭绕在屋梁上。谁都知道,沧澜早已没有奴隶制度,当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要他做自己的奴隶时,便是要他终身陪伴在她身边的邀约。 她的直白,从第一次见面已经开始。 灵歌的脚步,止在院中央,忽而已经泪如滂沱。 往事如烟云漫卷漫舒,仿若又回到三年前的寒冬,她和这一群热血仗义的人在落雪城的荒院里,带着满身伤痕和满心的温暖,一起包着饺子,过着异乡的新年。 可惜,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他同他至爱的女子,如流星一般消逝在海空之上。双宿双飞,也可以以这样的形式。 “小鸽子,别来无恙。”声落处,屋门从里面被推开,红衣墨发的男子挑着嘴角,似恶作剧一样的浅笑,他的胸口上,绣着一只展翅飞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