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刚穿过月洞门,早在廊下张望的明珠便急急迎上来,压低了声音道:“姨奶奶又在老太太跟前提那件事呢,老太太有些活动,太太千万在意。” 楚蘅笑了笑。明珠是婆婆的贴身丫鬟,却早已成了她的眼线。这不奇怪,婆婆个性优柔,向来分不清好歹,再加上久病在床,从未管过家,凡长了眼睛的人,都明白谁才是这个家的主宰。 “姐姐费心。”她微笑着使个眼色,香怡便悄悄塞了绢包过去。明珠喜滋滋地福了福身,这才扬起声音喊道:“太太来了!明珰,快打帘子!” 楚蘅稳稳重重地进了屋,在婆婆榻前问了安,又笑盈盈地扶住给自己施礼的曹锦绣:“我知道了,曹妹妹跟我闹这虚礼,必是你又说错了什么话,气着了老太太,想让我来圆场。老太太今天气色可又不大好呢。” 曹锦绣一时语塞。贺母脸色晦暗,泪痕犹在,她自然不能说老太太气色很好;然而这个主儿一进门就扣了“气着了老太太”这样一个罪名在她头上,分明是先声夺人,有心压得她开不了口。她想驳回去,可惜在口舌上她向来不是楚蘅的对手,心里先存了怯意,这时竟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楚蘅也并不给她机会开口,顾自俯下身,边笑边对贺母说道:“老太太,曹妹妹总长不大似的,她小孩子家的话您也当真?”语笑彦彦地将贺母就要吐出口的一团乱麻堵了回去。扭头对曹锦绣笑道:“曹妹妹服侍了一上午,且回房歇歇吧,等我把老太太哄笑了,你再来。” 她说得客气,曹锦绣不敢公然拂逆,只可怜巴巴地望向贺母。贺母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就去吧,我和你太太说。”曹锦绣无奈,只得行礼退了出去。本想放慢脚步在窗外听上一言半语,但刚一出门,香怡眼尖便先看见了,马上高声喊道:“姨奶奶出来了!跟的人呢?”立刻有两个丫头答应着,一左一右搀了,口中问着“姨奶奶要去哪”,脚下却半刻不停。曹锦绣心里愤恨,却也只得由着她们将自己扶回了西暖阁。 听着脚步声远了,贺母便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楚蘅按住:“老太太有什么话,吩咐就是了,媳妇听着呢。” 贺母见她爽快,何况自己的身子也着实撑不住,便依言又躺下,示意儿媳也坐。楚蘅在榻边坐了,替婆婆整整被子,口中笑道:“媳妇背后说句不该说的话,曹妹妹旁的都好,就是做事不分轻重——哪有嫡亲的外甥女儿,眼看着姨妈连日身子不自在,还一味拿烦心的事去闹她的?老太太疼她,她也该疼老太太才是。老爷吩咐了几次,谁也不许拿家里的事烦老太太,她倒好,拿别家的事来说。真真这连祺哥儿都不如了——祺哥儿都还知道奶奶病着,他磕着了不能跟奶奶说呢。只曹妹妹这身子病病歪歪,媳妇也不好当面劝她……” 她只管絮絮叨叨,贺母半晌也未找到机会□话去,忽而听见后面一句,立刻把旁的事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赶着问:“祺哥儿怎么了?是摔着了哪里?跟的人怎的这么不当心!”一叠声叫人快去把孙子抱来。 楚蘅按住婆婆,笑道:“祺哥儿不打紧的,不过膝盖上磕破了些皮,男孩子小时候哪有省心的。老老太太前日的信上还说,祺哥儿这顽皮性子,是随了爷爷,倒是祜哥儿安安静静,像老爷。” 听儿媳提到去世的丈夫,贺母心里好一阵酸楚,缓缓点头道:“祺哥儿的长相也像他爷爷。可惜他爷爷去得早,就连弘儿都未必记得他爹的样子。” 佩蘅忙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好的让老太太想起这些。老爷每晚教祺哥儿认字,如今已经记了一两百字了,老爷说,今年就给他请先生开了蒙——老太太说说,以前在韩御史府上做西席的高先生可好不好呢?” 贺母本就性格懦弱,又青年守寡,先前是婆母管着家务,后来又是儿媳管事,是以她自己从未经管过一件大事。如今听说儿子被人栽害,早已慌得心里乱作一团,哪里还想得出什么法子?也搂住儿媳哭道:“我有什么法子?说起来都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逼着他一再给曹家银子,他哪里就被人抓住了把柄!这让我怎么去见他爹爹!”婆媳两个哭作一团。 哭了一会儿,楚蘅收泪,安慰婆婆道:“老太太,我爹爹说,如今虽不能堵住别人的嘴,却还有补救的法子可以试试,就只是……不大好办。” 贺母早已哭得昏昏沉沉,这时忽听还有一线转机,忙挣扎着问道:“是什么?你快说!只要能不牵累弘儿,再难办,咱们也办!别可惜银子!” 楚蘅摇头道:“不是花银子,倒是让我们不再花银子呢。”她凑到婆婆耳边,悄悄说道:“那些人虽然闹得凶,如今却未必有我们资助曹家的真凭实据。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能再送凭据给人!”她微微一顿,“老太太想,老爷如今的身份,比不得布衣时,何况他本就比别的同僚强,就不说御史言官,太医院里盯着他的本就不少,所以行事万万要比先前十倍谨慎,知道惹祸的事,真真再做不得了。” 见贺母频频点头,楚蘅拭泪道:“老太太,您疼曹妹妹,媳妇是知道的。曹妹妹遭了那样的罪,就是媳妇也心疼得了不得。这些年您都看在眼里,她吃的用的,媳妇可亏待过她半点?她吃的药,多少钱媳妇都舍得,只盼着她好好的,老太太也高兴,咱们一家人也开心。可是,我爹爹说了一句话,媳妇这几日才想明白——只有老爷好,咱们才能好!当务之急,咱们得先保住老爷。老太太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贺母刚刚哭出一身大汗,这会儿倒觉身上通透了些,用力点头道:“好孩子,你说的对,咱们全家都在弘儿肩上,万不能让他有失。从前是我误了他,如今这曹家是断断接济不得了,没的给弘儿招祸。唉,不是咱们心狠,是他们自家造孽……” 楚蘅道:“媳妇的意思,咱们也不是就此丢开姨妈不管。或一年,或二年,得等老爷站先稳了脚跟,才好去周济亲戚;没的自己一路跟头,还周济别家什么呢!横竖这几年下来,咱们也给了曹家几百两银子,虽不能锦衣玉食,总能图个温饱。既有人不想曹家好过,他们若真大富大贵起来,岂不又招人嫉恨。只好求老太太对曹妹妹说说,让姨父姨妈暂时受些委屈;到底曹妹妹现在咱家,老爷没事,她也才能有这样的日子过不是?最多捱一两年,老爷在官面上多少有些人脉了,咱们再悄悄地帮衬姨妈。” 贺母大喜,握住儿媳的手老泪纵横:“好孩子,我真没看错你,真是个贤惠的孩子!难得你有这个心!” 楚蘅笑道:“我还怕老太太怪我呢,到底我还是想先顾自己丈夫儿子,跟姨妈隔了一层。” 贺母道:“这又不是错,谁都要先顾丈夫和儿子,就是我,也得先保全弘儿和祺哥儿他们。” 楚蘅道:“老太太不委屈,媳妇就放心了。早媳妇还想,若是老太太实在放不下曹家姨妈,那拼着让人抓住,了不起咱们全家还做老百姓,断是不能让老太太憋屈的。” 贺母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就做老百姓?你咒他呢?我还没糊涂。” 楚蘅笑道:“是媳妇想左了,该打!老太太只老爷一根独苗,自然是最疼老爷,别人谁也比不得。想来父母疼儿女的心都是一样的,我这几日一想到祺哥儿和祜哥儿要受罪,心就跟刀剜的一样,恨不得马上来跟老太太回明了,向老太太讨个主意。” 贺母道:“你可不就该早些来告诉我!锦儿在我面前求了几天了,我知道你老爷不乐意,满心不答应她,可她又哭的可怜。正想着今天和你商议商议,多少再给你姨妈点钱养老,幸好你把事情说出来了!唉,弘儿自己也不说,这孩子,自打……唉,自打锦儿进了门,他便有事也不告诉我。” 楚蘅道:“老爷那是心疼您,他要往左,曹妹妹要往右,手心手背都是肉,您不两头作难?说到底,老爷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心疼自个儿的娘!”她抿嘴一笑,“其实曹妹妹也是心疼她自个儿的娘,这也是一番孝心,不能说她错。不过将心比心,她若拿您疼她的一分劲头来心疼您,哪会让您一次次为难呢?” 贺母对曹锦绣虽然偏爱,但这几年一次次哭闹下来,说一点芥蒂也无,那也是欺人之谈。当年因为自己一时心软,非要让这个外甥女进门做妾,儿子丢了一门极好的亲事不说,更差点说不上亲。儿子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见了娘也无话,眼见得一日比一日消沉,瘦得形销骨立,那时她便有些悔意。这几年锦绣哭求了一次又一次,无外乎两样:要和儿子同房,给她娘家银两。偏前一件儿子死活不依,后一件也极不情愿,她何尝愿意总是夹在中间,压着儿子一次次让步,让他的心离自己越来越远?此番更连带着儿子被人栽害! “唉,锦儿她……确实……不大贤惠。”贺母终于吐出了这一句,哀恳地看着儿媳,“可她终究是个可怜人,好孩子,你看着我,别怪她……” “哎哟哟,老太太又来了,媳妇看她跟自个儿妹子一样,只会疼她,哪会怪她呢。”楚蘅笑起来,“如今既不能再周济曹家,媳妇更要好好对曹妹妹,不让老太太落姨妈埋怨!” 她站起身,“奶妈该带两个哥儿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了,媳妇服侍老太太洗洗脸,可别叫哥儿看了难过。老太太不知道,祜哥儿才三岁,回屋里都告诉我:‘曹姨娘又把老太太说得哭了,娘去看看。’——到底是亲孙子,血脉连着呢,不一样!” 贺母听见说起孙子,心里又苦又甜,“祜哥儿像他爹,心细,会心疼人。”可是如今那个最心疼人的儿子,终因了那件事……她当然不能怨锦绣,只能……怨自己! “咱们一时不能周济姨妈的事,还求老太太好好跟曹妹妹说说。”楚蘅一面帮婆婆抿着鬓发,一面悄悄说,“老太太没见么?老爷这两天神色很不好,千万别再在他跟前提曹妹妹又替姨妈告贷的事,他心里憋屈着呢,仔细发作起来,曹妹妹又受不住——这寻死的事,也不是一遭半遭了——对了,还有人说他逼死侍妾,幸好曹妹妹活着,咱们说得清楚!” 逼死……贺母心里又腻歪了一分。说起来,锦儿进门之后,真是对弘儿有益的事一件都未做过。这家里有人动不动寻死,也终究不是个好名声,弘儿是有了官禄的人…… “好了!”楚蘅端详了一下婆婆的发容,笑道,“老太太现在气色好多了,刚才我一进门,可下了我一跳。老太太以后少想些烦心的事,好生将养身子,稳稳当当活到一百二十岁,看着玄孙也抱孙子……” 贺母擦擦眼角的残泪,也笑起来:“那不成老妖精了?就你嘴巧,会胡说!” 楚蘅笑道:“我哪里巧呢,最笨了。不过我娘教导我说,要孝敬,自然是逗长辈笑,整天惹长辈哭的还能叫孝顺么?” 正说着,||乳|母抱了贺弘文的两个儿子过来了。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都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贺母看着孙子,乐得皱纹都堆在了一起,楚蘅跟着凑了几句趣,便告退出来。 她缓缓走出婆婆的院子,并未朝西暖阁看上一眼。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心中却止不住冷笑。 婆婆虽然糊涂,但到底也有弱点,也有惧怕——至少还明白,她的独生子万万不能被毁掉。 她对婆婆说的那些话是早就想好的。同僚中有人嫉妒贺弘文,背地里不说他好话是真,但曹家的对头要以资助曹家弹劾贺弘文却是她编出来的。婆婆胆小,曹锦绣经历过革职流放,是惊弓之鸟,听到官场上的争斗陷害,先就被吓住了。她们人在深闺,官场上的风吹草动,就只能通过贺弘文和她娘家的亲属获知,无从验证真伪。只要她再适时“漏”些消息,婆婆缺少应变能力,又一心保住儿子的官位和名声,再心痒,也不敢顶风作案。 而她,在争取到这段时间后,就要干净彻底地解决曹锦绣。她的孩子还小,她不能给任何人伤害他们的机会,就算是一丁点可能也不行! 曹锦绣想了一夜,早上起来,便顶了红肿的眼睛,来到贺母房里。 贺母见状,又是心疼,又有些心烦。昨天她跟曹锦绣说了曹家被仇人盯上,有人甚至想借此陷害贺弘文的事,哭着对曹锦绣说,让她别恨贺弘文,他也身不由己。其实她也知道,锦儿恐怕不会就这样放弃的,毕竟,那是她生身父母。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妇,哪管得了外头男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 “姨妈……”曹锦绣行着礼,眼泪便吧嗒吧嗒掉下来,“锦儿没脸再求您,可是,我娘到底是您亲姐姐呀,您就真忍心看她饿死么?” 贺母的眼泪也下来了,“锦儿,你说这话,姨妈可不伤心?这些年姨妈是怎么帮你家的,你不都看在眼里么?这次,姨妈也是没办法了啊。姨妈这辈子你表哥这么一点指望了,他好容易有了个功名,若是为了给你娘钱丢了,姨妈不成了贺家的罪人了么!”说到最后,她忽然想起婆婆临离开京城时叮嘱自己的话:“这不能生养的妾,在贺家没有血脉牵绊着,自然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娘家。你心活面软,别只顾疼她,自己留点心眼。”那时候她虽然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锦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那么好的孩子,还能不明事理?可今天看…… 真是日久见人心哪…… “姨妈,表哥的前程虽然要紧,但他既好好的当差,哪里会为了一点亲戚间的银钱往来就丢了官呢!”曹锦绣摇着贺母的手,“姨妈你想想,谁家没几个亲戚?谁家遭了弹劾?” “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爹爹……那是钦案哪!我昨天跟你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皇上褫夺你们的家产,就是要看你们过苦日子!弘儿能和皇上拧着干么?” “看来姨妈是信了太太的话。”曹锦绣咬住嘴唇,“我偏不信!太太这是……姨妈怎么知道她不是编出来的?” “她编这个干什么?这事是好玩的?” “姨妈,太太多嫌着我,如今表哥也远着我!太太是想眼看着我爹娘活不成啊!” “好孩子,不会的。楚蘅她……唉,这几年下来,每次给你家钱时,她从来都没有二话,每每我说给多少,她都多添出一二十两来。锦儿,楚蘅对你还是好的。” “好?姨妈,若是真好,我会住在这里么?”曹锦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贺母无话可说,又抱了她掉泪。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想,锦儿每次就是两件事,如今是从第二件事,又转到第一件事上头了…… 曹家离京前夜,曹锦绣被一乘小轿接到了贺家。彼时贺弘文的祖父母还在京城,却推病都不肯喝曹锦绣的茶,只贺母一人算是接受了这个妾。进门之前贺弘文早就对曹家说明,虽说是妾,只是给她个容身之处而已,其他的断别指望。曹家那时只要贺家答应这门亲事——进了门,日子长了,还怕没有机会磨得他回心转意?于是便没口子地答应下来。 曹锦绣进了门,贺弘文虽然对她仍旧和蔼,却当真不曾碰过她一下,说话也十分客气。曹锦绣那时自惭形秽,也不忙着去勾引他,只一门心思想要养好身体,恢复旧日甜美可人的容颜。没想到盛家突然将女儿许给了顾家!贺母听到消息,登时便一口气上不来,半晌方才救醒。贺弘文的祖母怒气冲冲地骂了儿媳一顿,话里话外,盛家悔婚,就是因为他们婚前就纳了曹锦绣,人家不愿意将女儿嫁过来! 贺母病得死去活来。曹锦绣跪在贺弘文面前,哭着说不如自己死了,求盛家回心转意。贺弘文扶她起来,说不怪她,然后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任谁求也不开门。两天后祖父母终于耐不住了,让人撞开门进去。贺弘文倒是好好的,并不曾上吊,只是眼中已经没有了生气。贺家老太太心疼孙子,哭着劝说,盛家女嫁高门,并不是他的错。贺弘文却只是怔怔地说:“她还是生气了。”便再也不言语。 没过几天,贺弘文便禀明祖父母和母亲,要去南方采购药材。长辈们怕他在京城闷出病来,只好答应。曹锦绣原想跟着去服侍,贺弘文却郑重地对她说道:“锦儿表妹,当初我已说过,我只能给你个名分,却不能给你其他。这句话,我贺弘文这辈子都不会收回。” 曹锦绣几乎哭死,然而贺弘文照样带着从人出了门。贺母又是心疼儿子,又见不得外甥女这样痛哭,只好劝她:“他现在想着盛家的姑娘,心里不舒服,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对你好……” 然而,接下来的事大出她二人意料。 虽然贺弘文不在家,但他已经快满十九岁,贺家老太太便急着替他说一门亲事。曹锦绣虽然气苦,却又不得不噤声——她一个犯官之女,又不是清白之身,更不能生育,怎能拦得住贺弘文明媒正娶?只盼着他说一房貌丑无才的媳妇,那样他自然就会将情意再转回自己身上。 贺母的心思自然两样。她原觉得儿子是一等一的人品,虽然盛家六姑娘那般的小姐不可再得,横竖再求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总是不难。然而说来说去,总因为婚前就纳了妾,那些官宦人家谁管你亲戚照应,自然认为这是贺弘文年轻好色,先与表妹不清白,至少也是不懂礼法,是以姑娘模样性格好的人家竟没一家肯应承。终于有一家有些意思,有心将贺弘文的人品问准,便花钱去买通了贺家二房里一个婆子,那婆子偏是个爱说话的,得了银钱之后,便将曹锦绣的来历及曹家那几次三番的大闹说了个十足加三。这一下再没人肯结亲了——贺弘文上无父亲教养,下无兄弟扶持,母亲是个昏悖不知礼数的,又有个未婚先进门的妾,这妾既是贺弘文的嫡亲姨表妹,自然从小情分非常,再加上婆婆袒护,自家女儿嫁过去岂不是个摆设?何况贺弘文又不是什么东床佳选,虽然会些医术,到底在仕途上不能上进,女儿嫁过去也只能图个温饱,但温饱哪里不可得,又何必非他不可呢? 转眼便是半年,贺家两老都急了,催着贺弘文的两个伯父伯母都为他张罗婚事,奈何两房伯母都觉着弟妇不甚明理,虽然答应着,却都不肯上紧。最后还是贺家老太太那边有了眉目——太医院院判宗锡仁的小女儿宗楚蘅,模样人才都好,可惜宗家嫁女的原则之一便是不许女婿纳妾,所以女儿满十六岁了还未订亲。宗锡仁与贺家也算世交,对贺弘文也颇喜爱,于是宗夫人向贺老太太表示:只要让妾别宅而居,婚事便可订下。贺家老太太当即表态:当初答应曹锦绣进门时贺弘文已经当面说得一清二楚:只是给她一个名分,让她能下半生衣食无忧,不得再生奢望。而且贺弘文也确实并未与她圆房,所以这个妾和没有一样。只是曹锦绣身体不好,如果要别宅居住,贺母断不能放心。贺家保证以后曹锦绣随贺母居住,断不至影响贺弘文夫妇的生活。 彼时贺弘文已经回家,听了也无话。曹锦绣听到消息,便哭着要寻死。贺母急着相劝,却被贺老太太当头喝住:“闹什么闹?当初弘哥儿问你,只让你进门,不得再生奢求,你们一家子没口子地答应;那时既答应了,现在你又来闹什么?是我们家里没给你吃穿不成?你要死在我们家里,敢是我们逼死的?那进了冷宫的娘娘也没有敢拿死要挟的,真是好尊贵的姨娘!弘哥儿发善心救人,倒救了中山狼回来不成!”曹锦绣被吓住了,再不敢寻死觅活,只日夜对着贺母啼哭。贺母也无法,情知错过了宗家,儿子便再难遇到合适的亲事,只好依着婆婆的意思,将曹锦绣挪到自己院中,私下劝说:“好孩子,好歹成全了弘儿的亲事吧,我和弘儿都记着你受的委屈。等以后新媳妇进了门,我再去慢慢求她,天长日久,每日碰面,她哪里就能那么狠心……”曹锦绣只得乖乖躲在自己屋里,心中诅咒这姓宗的一家。 四个月后,宗楚蘅就过了门。这位宗小姐容貌虽不及盛明兰,却也算得上风致嫣然。她出身杏林世家,识文断字之外兼通医术,与贺弘文倒也琴瑟和谐。再加上聪明机变,口齿伶俐,大得贺家长辈的欢心。贺母看到儿子和媳妇和睦,心里也未免乐滋滋地憧憬早日抱个大孙子。 在贺母甜蜜的想象中,曹锦绣哭上门了。 “姨妈,您就这么眼看着我被扫地出门么?” 贺母愕然,“谁要把你扫地出门?老太太?” “是七少奶奶啊!她怎么对我,姨妈是看在眼里的,今天,她……她竟多给了我一两月银。” 说起这个,贺母也不禁叹气。楚蘅样样都好,对婆婆也孝顺,唯独在曹锦绣的事情上毫不让步。过门第二日,曹锦绣依礼给她敬茶,谁想刚要跪下,楚蘅就站起身将她一把搀住,“曹妹妹不必多礼。夫君既说了当你是亲妹妹一般,我自然也拿你当妹妹疼爱,哪有让你给我行嫡庶礼的道理呢。”曹锦绣连端起那杯子的机会都没捞到,就被楚蘅拉着坐下,问了她的病,问了吃什么药,还亲自把了脉。最后送了一大堆礼物。曹锦绣几次想要重提敬茶,都被宗楚蘅三言两语就岔了过去。 曹锦绣当然要跟贺母哭诉,但楚蘅是新媳妇,没有为个妾就在新婚时强压她的道理。贺母只好劝着曹锦绣忍耐:“锦儿啊,做妾不就是这样,喜不喜欢,凭主母一句话?你就再忍忍吧……等过几个月,你们熟了,我再求她。” 过门满了月,贺老太太就开始让楚蘅帮着她管家。楚蘅原本聪明,又不似一般新妇缩手缩脚,不懂的也不怕问人请教,于是上上下下都夸新少奶奶能干,又不拿大。 “给你加月钱的事我知道。”楚蘅头一晚已经先请示过贺母,“楚蘅说,如今已经委屈了你,总不能在银钱上再让你拮据,所以给你月银翻倍。”贺母觉得这是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还夸了楚蘅心肠厚道。 “姨妈,您怎么不想想啊!少奶奶若是真心对我好,怎会至今不喝我敬的茶?她手下的丫头,一见我就把茶壶茶杯都端走!况且,一两月银是妾室的例,如今变成二两,那便是未嫁姑娘的例了!她是连妾室的名分都不想给我啊!”曹锦绣以前庆幸姨妈心软随风倒,现在可真是恨铁不成钢。 “啊?不能吧?这……”贺母也有些急了,然而儿媳并未这样说过,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想了半天,叹道:“锦儿,你再忍忍,现在她刚进门,何况老太太又疼她。如今老太爷致仕了,你再多忍过两个月,咱们就搬去新宅子,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回了原籍,到那时咱们跟弘儿说,弘儿总还是疼你的。” “姨妈,你一定要给我做主,锦儿只能靠着姨妈了!”曹锦绣扑在姨母怀里大哭不止。 三个月后,贺家三房搬到了新买的宅子,宅子不大,地段却极好,更难得的是闹中取静。楚蘅也非常喜欢,早带了人过去看了位置,安排家具。其实贺家长辈连同曹锦绣都知道,贺弘文看中这所宅院,最大的理由便是它与那位顾都督的赐第,相隔不过两条街巷。这让曹锦绣心里平衡了些,看着兴高采烈的楚蘅,也未免大为好笑。表哥终究还是没有放下,这女人虽然与他同床共枕,却得不着他的心! 等到了乔迁之日,曹锦绣不觉得好笑了:原本她和贺母虽然同住一院,但她住在厢房,与正房尚有距离;如今到了新居,宗楚蘅索性把她的卧室安在了贺母的西侧的暖阁,与贺母的卧室只隔一墙!这个位置决定了,贺弘文是绝不会到她房里去的——哪个有体面的人,会在自己母亲咳嗽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方生出绮思?! 贺母也觉得不妥,但还没等开口,楚蘅就噼里啪啦说开了:“如今这房子不比老宅,总共才三十多间房子,这个院子虽然小些,却最幽静,院里偏又种的是太太最爱的白梅花和木香,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夫君看了就说,这院子定要给太太和曹妹妹住。太太看,那匾额也是夫君亲笔题的呢。” 贺母抬头一看,“茂萱堂”,果然是贺弘文的字。只是锦儿…… “曹妹妹进来看!”楚蘅拉了曹锦绣进了西暖阁,“这里的陈设可喜欢?这个插屏,这个绣架,都是夫君选的。”屋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曹锦绣虽然早想发作,听见说是贺弘文亲手安排,心里一甜又一酸,反对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回头看看贺母,正在摇头,示意她“先这样吧”。 “曹妹妹每日要吃药,刚好大夫来给太太看诊时,也能给曹妹妹请脉,两相便宜。太太的丫鬟住在东耳房,曹妹妹的丫头住西耳房,嬷嬷们住在北面倒座里。院里头里还设了个小药房,太太和曹妹妹日常要用的草药都是齐备的。小厨房也在旁边,媳妇想着,曹妹妹身子弱,跟着太太吃,随时想吃什么就点,岂不比外头厨房强?”被楚蘅这样一说,贺母便越来越觉得这样安排有道理。何况新宅本就不大,就先这样住下吧,等到弘儿自己回心转意…… 可惜,贺弘文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也无。自从与盛家亲事不成之后,他见到曹锦绣时只是打个招呼,连多余的话都没有了。住在老宅时,曹锦绣惧怕贺老太太,不敢自己去书房寻他。如今到了新宅,远离了太婆婆,她便对贺母说,想去贺弘文的书房看看。 贺母自然答应。然而曹锦绣这一走可气得非同小可——搬进来时宗楚蘅带她们一处处走来,她还不觉得。如今才发现:这宅子果然不大,贺弘文的书房也离得不远,但要从她住的地方到书房去,必须经过宗楚蘅住的院子!换句话说,书房与内院之隔一堵墙,但墙上只有一扇门,开在正房院里。 天哪! 曹锦绣怒了,她跑回了茂萱堂大哭,贺母忙问哭什么,跟她的丫头回答:“好像是因为太太院里的人都喊‘曹姨奶奶来了’。”贺母不得要领,看着曹锦绣莫名其妙。 曹锦绣一句话也说不出——丫头也被宗楚蘅换成了新人。她从娘家只带了一个丫头,因为到了年纪,宗楚蘅回了贺家老太太,搬家之前就配了贺母陪房的小子,搬家后给安排在茂萱堂小厨房当差,另配了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曹锦绣。人手虽然整齐,她们的卖身契却都在宗楚蘅手里,月钱也是宗楚蘅发。曹锦绣虽有心笼络她们,现在却还不到火候。何况其中一个大丫头是从贺老太太房里来的,一时半会她也未必笼得住。 曹锦绣对着贺母哭了几天,贺母被哭得无可奈何——搬家之前,贺家老太太当着全家的面亲口说将三房的家务交给楚蘅掌管,贺母自己一年里有三百天下不了床,自然也无话。既然是楚蘅管家,她大约是不会答应给锦儿换个院子吧? “姨妈,她虽当家,可您是她婆婆!家里的事,难道您还不能做主?”曹锦绣恨不能对贺母耳提面命。现在她觉得脾气软胆子小一点都不好——姨妈根本就降不住这个儿媳妇!“您吩咐就好了,不必和谁商量!她要是不听您吩咐,您就拿出婆婆的身份!” “哦,对……”贺母终于想起,自己到底还是婆婆。 次日,贺母便吩咐人去打扫家里一处闲置的小院落。曹锦绣满心等着宗楚蘅跑来争吵,然而一直等到晚上定省时楚蘅才来,而且面带喜色,一点要寻衅的意思都没有。她亲亲热热地跟曹锦绣拉起家常,曹锦绣不由得开始怀疑收拾院子的事办得太机密,以致宗楚蘅还不知道。 闲谈了一阵,贺母看出儿媳有话要说,自己想起要和楚蘅说的话,也怕她们两个争吵起来,她总归还是希望儿子这一妻一妾能和和美美。于是便叫曹锦绣回房。 曹锦绣告退后,宗楚蘅便露出小女孩般俏皮的一面,凑到婆婆身边,悄声道:“太太,今天我娘派人捎了信来,我爹爹答应推荐夫君进太医院了!” “啊!”贺母大喜过望,她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儿子没有一官半职,她赶忙拉住儿媳的手,“这事……可是真的?” “怎么不真!我母亲说,夫君若是进了太医院,以他的年纪资历,要从无品的医生做起,有我爹爹照应,一二年后便可补个医士的缺,那便是九品了,以后可慢慢再谋晋升。虽然做到太医院院使也不过五品,到底也是官身!而且,我问过了夫君,他也愿意出仕。” 几句话说得贺母眉花眼笑,连声道:“那就全亏了亲家老爷照应了!” 楚蘅见婆婆高兴,便也开开心心地跟她一道盘算要给贺弘文准备什么衣物,给上司同僚打点何种礼物。婆媳说得越来越投机,待到一应事情说得差不多时,贺母才想起给曹锦绣收拾院子的事,并深感在这种和睦气氛下,给儿媳来个生米熟饭不大合宜。 “楚蘅啊,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贺母自觉不好意思,事情便说得磕磕巴巴,眼看着儿媳妇的笑脸渐渐消失,心里便知不好。这媳妇过门以来还没和人红过脸,她也不知接下来是哭还是闹,更不知自己能不能接得下这一招。 “太太,”楚蘅并没哭闹,反倒在榻前跪了下来,“议婚时老太太、太太答应了我娘家父母,夫君绝不与曹妹妹圆房,我父母这才将我许给夫君。我娘前几日来咱们家里,看到曹妹妹住在太太隔壁,便悄悄跟我称赞贺家是书香门第,果然言而有信!这才放了心,向我父亲恳求,要为夫君谋个功名。既然太太今日这么说,我告诉我爹娘,此事作罢便是。” “哎,别别!哎哟,我的儿媳呀!”贺母慌了,曹锦绣的事又不急在一时,到底是自家儿子的前途要紧。听儿媳妇的意思,亲家此后不但会甩手不管,而且多半认为女婿欺负了女儿,不上门来讲理就不错了。楚蘅的母亲虽然行事颇有章法,但看上去就是个精明人,自己哪里说得过这位亲家,何况,议亲时自己真是亲口答应的。 “好孩子,我、我想左了,那院子还是不收拾了,我还叫锦儿跟我住便是!你可不要对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说。你快起来,别跪着了。”贺母毫不迟疑地改了口,儿子的前程,还是趁热打铁的好! 楚蘅却并不起身,反倒委委屈屈哭了起来,把贺母急了个手足无措。楚蘅哭着说道:“媳妇进门虽只大半年,却也看得出太太是最善心的人,一向当我是自己的女孩儿一般,从来没什么事隔过我去。今天太太这么做,家里上上下下可怎么看媳妇呢?必要议论是我忤逆了太太的意思,太太生气,这才故意给我没脸。太太,落了这个名声,我可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贺家做媳妇?”她缓了一口气,又接着道,“太太一向疼我,再不会这样害我。这必定是别人的主意。”贺母着急不已,一句“你说得不错”差点便溜出口来。 “太太,您真的不要媳妇了么?”楚蘅扑在婆婆膝上,哭得比曹锦绣不差什么。贺母只好反反复复解释:“好孩子,我没有这个意思。是我糊涂,你快别哭了……”劝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楚蘅哄得收了眼泪。这一场先斩后奏,以贺母与曹锦绣的完败告终。 曹锦绣终究不死心,又求助贺母去跟贺弘文商量——只要男人答应了,宗楚蘅又哪里拦得住? 结果,贺弘文的态度十分明确:“母亲,儿子为了锦儿表妹,已经负了一人,绝不再负另一人!母亲,您让锦儿断了这个念头吧。” 贺母傻了:“可是,难道你忍心让锦儿守一辈子活寡?” 贺弘文平静地回答:“儿子纳她进门之前就有言在先,她自己也答应的。所以,并非儿子得新厌旧,负了什么心。锦儿若不愿守,母亲寻个可靠的人家,以我妹妹的身份送她出嫁便是。” 贺母惊得说不出话:“你……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媳妇的意思?” “是儿子自己的意思。”贺弘文坚定地望着母亲。 “我可怜的锦儿……”贺母忍不住掉起了眼泪。贺弘文是最见不得寡母伤心的,但在这件事上,他终得下狠心。 “儿子不孝。儿子……告退了。”他深深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贺弘文不肯圆房,曹锦绣自然是要寻一次死的,也自然是死不了的。宗楚蘅的宗旨是,救下来只管好吃好喝摆在那里,却并不去求她进食。到了第二天,她到曹锦绣屋里,见所有食水一动未动,便对贺母道:“曹妹妹这样子也不是办法,不如将她送到我家在城外的别业去,那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选下的,风景极好,最适合病人颐养。” 贺母惊道:“她这个样子,哪里能移动?再说她这是……绝食,哪能到了城外便好呢?” 楚蘅笑道:“不要紧,我家里的车最稳,就是重病的人也无妨。那宅子里还有我一个叔祖母,和老太太有些交情,医术也好,人也开朗,有她开解着,曹妹妹自然就肯吃饭了。” 贺母倒也知道宗家这位长辈,于是有些半信半疑,曹锦绣却如雷轰顶:若是由着宗楚蘅送出了贺家的门,她哪里还能回得来!宗楚蘅恐怕会让她长年累月在那里“养病”! 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姨妈,我不去,还是让我死了吧!” 宗楚蘅笑道:“曹妹妹年纪轻轻,说什么死呢。我们做晚辈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心里有再大的苦,也不能任意戕害,这便是孝道。自己寻死,岂不孝道有亏了。何况我们太太拿你当亲女儿般疼爱,你若有个好歹,不是有意让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么?太太为了你,急的这两夜都不曾睡好,你丢了那糊涂念头,让太太去睡个好觉,岂不也是你的孝心。”几句话说得贺母又抽出了手绢。 曹锦绣心中凛然,心知宗楚蘅若咬死了“不孝”二字,自己就不被她扫地出门,也会不为贺氏宗族所容。贺弘文自从失了盛明兰,便对自己存着芥蒂,虽然看在贺母份上并不曾有一句重话,却也断不会回护自己。她思来想去,终于挣扎起身:“奶奶教训得是……我吃饭就是……” 曹锦绣还没有安静几日,贺家就爆出了一个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大好的消息:楚蘅怀孕了。 贺弘文乐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要做父亲了! 贺母乐了——三房终于有了后代!她以后去见贺弘文的爹爹时也可以交代了! 楚蘅乐了——有了孩子她才更安稳!也更能拢住丈夫的心——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嘛! 曹锦绣也乐了——有了孩子就不能再同房,她岂不可以名正言顺顶上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曹锦绣细细地将养了半个月,觑了个机会,怂恿贺母再去找贺弘文试试。 3 贺弘文回到卧室的时候,看到妻子正在读《胎产书》。听到他的脚步声,楚蘅连忙站起来,口中嗔着丫头:“怎么都不说一声。” “是我不让她们惊动你。”贺弘文温言道。 楚蘅服侍他换了衣服,净了手脸,这些事,她向来亲力亲为,从来不让丫头们插手。“今天我娘家来了口信,就这两天必有消息的。” “哦……”贺弘文有些怔忪。终于有了消息,他本该高兴的,可心里又有些说不清的紧张和苦恼。他真的要进太医院吗?那从来不是他的志向。但是,只有如此,他才有一线希望,再见到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他的心猛地一痛,那疼痛说不上有多剧烈,却固执地存在着,从心底一路蔓延到指尖,令他禁不住握紧了双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藏住他的秘密。他有多久不曾想到那个名字了?不,那名字他无时无刻不记着,只是,他需要最大的勇气,才敢将那处无法愈合的伤口掀开来。 那是他第一次失去那样宝贵的东西,失去了一段历史,也失去了一种未来。 “若无事,我便先睡了,今天有些不舒服呢。”楚蘅微笑着说。 “哦……啊?哪里不舒服?”贺弘文有些狼狈了,妻子是个聪明人,应该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2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应该已经看出了自己神思不属吧?他感到惭愧,身为人夫,妻子怀着身孕,他却还在为少年的情愫胡思乱想。 “腰有些酸。不妨事。”楚蘅浑若不绝,像往常一样叮嘱丈夫要早些休息。仿佛要赎罪似的,贺弘文坚持扶着她上床躺下,替她盖好被子,吹熄了灯烛,才轻轻地走到了东边的小耳房里。 他每晚都要在这里看一会儿书,今天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终于他颓然地丢下了书本,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刚刚到母亲房中去请安,母亲忸怩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口来:“如今媳妇有了身子,还是……让锦儿伺候你几个月吧。” 笑话。他当时几乎有笑的冲动。母亲养育了他二十年,竟一点都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是真的觉得——他想要的只是个女人,无论是谁? “你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她怎么就容不下锦儿呢?” 这话母亲对他说过许多遍了,于是同样的话他也重复过许多遍了:“与媳妇无关。儿子已经决定,今生今世,只有楚蘅一人。” “唉,如果当初……以那孩子的心肠,定然对锦儿……” 在母亲的叹息声里,他飞一般地逃了出来。她是他的生身母亲,她对他的伤害永远是无心的,可如果伤害的次数太多,他便只能逃跑。 …… 他不敢去审视自己的婚姻,不是不幸福,只是不完满。他害怕窥到掩藏在幸福之下的那一丝遗憾——虽然细微,但终究存在。他的妻子聪慧美丽,孝顺温柔,全家人都喜欢她,他也喜欢。但是,又总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念头掠过脑海:她要是再沉静一点就好了。她要是再甜美一点就好了。她要是…… 有一天他悚然而惊:原来她所有的不足都只是因为,他希望她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他为这样的念头羞愧,因此他默许了她对锦儿的那些小心思。他想说你不必提防她,我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是不是他真的不可倚靠,为何她也不信他——就像明兰不信他一样。 明兰…… 明兰…… 在这寂静的夜里,贺弘文一次又一次念着这个名字。他不敢想她现在在干什么,他只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个冬日的午后,在明媚的阳光里,他忽略了那刺骨的风。 “你说的对……也许罢。”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从未想过,这寥寥七个字,便将他推离了那段充满希冀的人生。 他自然明白,她的另嫁有着复杂的原因;但他更加坚信,她对他的心,是从他答应纳锦儿为妾的那一刻就彻底成了灰,她终究,无法相信他许给她的未来。 所以,他贺弘文发誓,今生今世,他定要一心一意与他的妻厮守终生,绝不让旁人来伤害她半点。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盖棺时问心无愧。 我会做到。 ——即使,你看不见。 ——即使,你不在乎。 后园池塘上的冰越来越薄的时候,楚蘅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明显起来。 她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尽管嫁为人妇后已经沉稳了许多,可还是受不了有了宝宝之后,每行一跬步都要有人不断地絮叨。 “喔唷我的祖宗!您慢点儿啊,当心孩子!” “奶奶,您怎么又把个青肷披风脱了,您现在的身子不能受凉!” “儿媳啊,你就不要每天来请安了,孩子是要紧的!” …… 好烦。但今天她终于觉得,在贺府,这些声音总还是善意的。 “到底锦儿有心……” 当这一句从贺弘文口中不经意地说出来,她的心便轰的一声沉到了底,他后面问了自己什么竟一句也未听到。终于,终于来了……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自她怀孕以后,就再也不曾见曹锦绣缠着贺母哭诉,而是每天多数时间都躲在她自己房里。楚蘅过去探望,发现她正安安静静地缝婴儿用的小衣服。曹锦绣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针不离手地做了小衣服、小鞋子、小被子、小枕头,针脚细密,绣工精致,比楚蘅自己做的更加耐看。婆婆自然是借机旁敲侧打,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若她再不领情,那她的心便不是肉长的。楚蘅一面谨慎地回赠了自己配置的香袋、药枕、胭脂、香粉,一面也不由有些动摇:曹锦绣终究有个妾的名分,自己一意顶着不许圆房,是不是有些心太硬了? 但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内疚了——蛇终于醒了,刚刚露出毒牙,自己的丈夫便有了送上去给她咬的冲动,由着她这样下去,自己有一天会被吃得一点骨头不剩,还兼带变成贺家的笑话! 她一直觉得曹锦绣蠢,一味地拿姨妈当枪使,明摆着这枪是中看不中用,所以无论她怎么闪转腾挪,都只能铩羽而归。看来现在她想透了:自己丈夫心肠软,虽然对曹锦绣并无儿女之情,但多少怀着怜惜。如今的曹锦绣改成了低调奉献的路数,人人都知道女主人与她有隙,她偏刻意表现对女主人的关心、理解、敬重,再带一点羡慕。她的两只眼睛总是湿的,两片嘴唇总是抖的,那种幽怨自怜,那种如泣如诉,简直难画难描。两个月来家里已经很有些感叹她心地善良、遭际可悯的声音,作为对立面,女主人楚蘅便成了那个缺乏恻隐之心的恶人。 楚蘅禁不住在心里嗤笑:她勾引的是你们的老公,你们再来说便宜话试试! 之前她虽然明知曹锦绣的一番做作,却并未如何在意:反正丈夫还态度端正,自己只当看场滑稽戏。然而肚子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今天丈夫虽然只是看着那些小衣服有意无意地感叹了那么一句,她浑身的刺却在一瞬间便尽数竖了起来——“不好。”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这样下去。”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原来他好这一口……”这是她的第三个念头。“好吧谁怕谁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冒出了这第四个念头。 当夜,贺弘文回到房里,想要就寝的时候,忽然发觉枕头是湿的。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赶忙扳过妻子,发现她满脸泪痕,忙问:“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见他神情关切,楚蘅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悄悄对肚子里的胎儿说道:“娘为了你,可是将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然后忍着rou麻,偎进丈夫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害怕……” “怕什么?”贺弘文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成亲以来,妻子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娇怯无助的神情。她不是锦儿那样有事无事都噙着一包眼泪的人,她这样乐天达观,会哭成这样,必是心中藏着极大的恐惧,忍耐了许久,终于再也不能独自承受。 “不要怕,有我呢……”贺弘文赶紧好言安慰。谁知楚蘅抽抽噎噎地说道:“就是因为有你,才……更麻烦!” “你对那温柔善良的曹姑娘动心了,是不是?”楚蘅一脸委屈地望着他,不等辩解便捂着脸大哭起来:“可不是么,人家比我又聪明,又柔顺,又有心计,又会做针线,又会哄着太太喜欢,又和你从小的情分……又整天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你……” 贺弘文半天才听出是怎么回事,有些哭笑不得:“这都是哪里的话……你都知道的,我对她绝无……” “可她对你有!”楚蘅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她送了这许多东西来,虽然是一番好意,但你能说,这中间就没别的心思?”她抓住丈夫的衣服呜呜地哭着:“你上钩了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你、你不要我们母子了是不是……” “哎,没有的事。你……你怎么也这样起来。”贺弘文只有苦笑,“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别这样,当心孩子……” “你说,她难道没有那样的心思么?”楚蘅眼睛哭肿了,看上去可怜到二十分。贺弘文难免心痛,只好答道:“可能……有吧。” “根本不是可能!呜呜……” “哦,是,是有。”贺弘文只好承认。可是,就算有,他也没有动摇啊。 “你好狠心,这就要丢下我们母子……” “没有,没有。”对方是孕妇,贺弘文只好耐心解释,其实他真不擅长这个,“你放心,我不会……上当的。” “她处心积虑引你上当,你是个实诚人,对妇人家的手段根本防不胜防的……” “唉,妇人家还有什么手段,是做大夫的不知道的?”贺弘文叹气,看来自己还是应该离锦儿远些,随时提防也很累,“你说的我都明白,你现在怀着我的孩儿,我再不成器,也断不会让你难过。” 楚蘅吧嗒吧嗒眨着泪水盈盈的眼睛,“你要是一时冲动怎么办?” 唉,看着这样眼巴巴的神态,贺弘文只好回答:“我几时冲动过?” “太太求你呢?” “求了也不是一次半次了。” “表姑娘哭呢?” “少奶奶,我更怕你哭。” 楚蘅带着眼泪笑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那要是,她给你下□呢?” “亏你想得出!”贺弘文被逗乐了,“这深墙大院,她哪来的□?” “下蒙汗|药……” “家里是黑店么?”虽然这样回答,贺弘文心里却禁不住想:以后在母亲房里,茶也要闻一闻再喝…… 第二天楚蘅便觉得身上有些懒懒的,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昨晚哭得太投入。其实她相信贺弘文还没有生出异心,但既然曹锦绣祭出了低眉顺眼的法宝,她就得给丈夫穿上一层金钟罩,让他看见曹锦绣心里先犯嘀咕。她也不知道效果能持续多久,但总归比由着曹锦绣其来也渐其入也深好。 她换好衣服,便到婆婆房中请安。婆婆果然又毫无悬念地念叨起那件事:“锦儿这样不上不下,总不是常法啊。你也知道,她是不能生养的,对你并无害处……” 楚蘅一咧嘴,心想,这曹锦绣到底给您老人家灌了什么迷汤,能让你不顾还未出世的孙子,来挥舞着老胳膊老腿,跟孙子的娘打擂台?这个真的是您的外甥女么?还是……她腹诽着:还是私生女?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因为自己这种私下的不敬,她决定原谅婆婆的糊涂。 贺母看见她笑却会错了意,忙道:“你、你终于想明白了?” “太太,”楚蘅亲亲热热凑到婆婆身旁,“您知道夫君他为何不愿与表妹圆房么?” “为何?”这个问题贺母感兴趣。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又说‘色乃伐xg之斧’,圣人也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便是说少年人贪欢,不知节制,年纪轻轻就会淘虚了身体。太太看那古代帝王,长寿者少,多半都活不到五十岁,这便是从小耽于美色,不知爱惜的缘故。太太看我爹爹也不曾纳妾,这是因为医家最讲养生!夫君他从小受老太太教养,深知此理,因而才能出入花丛而目不斜视,chuang笫之间,也不过是为延续宗嗣。太太若心疼夫君,正该希望他如此,怎么反倒盼着他纳妾呢?” 见贺母有些懂了,楚蘅索性再加上一把柴禾,“世间的妇人,因为有生育之苦,所以在这上头多少都有顾忌;但不能生养的妇人,既无妊娠之虞,那胆子便放得开了,巴不得彻夜贪欢,供她享乐。”见贺母颜色大变,她不动声色续道,“太太想想,纳妾虽是男人贪se,但好歹多生几个子女,还能开枝散叶;曹妹妹若能生养,想有个一儿半女,将来有人送终,那我也能明白;可她又不能生养,却定要圆房,那是图的什么?” 她故意顿了一顿,才道:“夫君当年纳她进门的时候便说过让她不要再生妄思,便有这个意思。可笑她口不应心,还一味地瞒哄太太替她说项。夫君孝顺,若不是满心嫌了她,多半不会违拗着母亲的意思。如今他虽然不敢怨着太太,心里却也十分委屈。媳妇便劝他说:‘太太只有你一个儿子,自然只有希望你身体强健,长命百岁,哪有反和曹妹妹一气的道理?曹妹妹再亲,也亲不过你的次序去。太太是不喜欢我这媳妇,所以才要把曹妹妹给你,好离了我。’” 贺母大惊,忙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哪有这样的心思?好孩子,你可冤屈死我了。” 楚蘅忙道:“媳妇这是安慰夫君的话,不想让他和太太生出隔阂。太太对我好得很,我自然知道。” 贺母放下心来,拭泪道:“亏你这样贤惠。我不知弘儿心里怎么想的,所以才……唉,锦儿也真是……”她想想儿子一贯的态度,越发觉得儿媳所说大有道理,不由懊悔起来,“我一向不曾想这么些,只想锦儿的爹娘把她交给我,我怎忍心让她守个活寡?” 楚蘅笑道:“那大家子里头,妾室通房有二三十个,多数还不都是活寡?这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情,听见谁家的女人好意思到婆婆面前去哭诉了?如今家里这些下人,哪个不在背地里嘲笑。这个‘y’字是什么好名声?媳妇今日斗胆劝太太一句,下次表妹再来哭求,太太竟别管。” 看贺母有为难之色,楚蘅又笑道:“我知道太太心软,我倒有个法子,包管曹妹妹怨不着太太。” 贺母眼睛一亮,忙问:“你有什么法子?” 楚蘅笑道:“太太只推说是我不听话,坚决不允,要死要活的。这样曹妹妹便只能怨我,再怨不着太太和夫君。” 贺母道:“那岂不委屈了你?” 楚蘅道:“媳妇为太太分忧是应该的。只要太太不受委屈,媳妇担些言语也值了。何况曹妹妹对我一向和气,还做了那些东西给没出世的孩子,虽然怨我几句,也不会怎样。” 贺母心道:“做那些东西也是为了买转你。”这想法突然冒出来,吓了她一跳,忙在心里大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楚蘅见贺母无话,知她已被说动,便转了话题:“再过半个月便是太太的生日,夫君的意思,虽然不是整寿,但趁着老太爷、老太太和二伯母还在京城,办一办乐一乐也好,以后一家人可就再难这么齐了。” 贺弘文的祖父致仕已有大半年,原本早就要回原籍,偏偏害了一场大病,老年人恢复得慢,行程便拖了下来。加上楚蘅有了喜,贺老太太最疼贺弘文,也有心看着这曾孙落地才安心,便一直留到今日。贺母听了便道:“这也是你们的孝心,就按他的意思办吧,只你要小心身子,别太累了才好。” 楚蘅笑道:“媳妇有数。”便又跟婆婆商议了半天生日如何做,这才回自己房中去。 转眼便到了寿宴前日,到了下午,楚蘅看看明日一应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贺弘文在太医院还未回来,正想忙里偷闲,忽然香怡进来禀告:“曹姨奶奶来了。” 虽然明日只请自家亲眷,但楚蘅是第一次操办此事,自然忙碌了些,这些天便不顾上去搭理曹锦绣,只吩咐丫头们留心她的动静。这时听到她的名字竟有些久违之感,便吩咐:“请进来。” 两人落座,茶照例是不看的。楚蘅便微笑着问:“曹妹妹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曹锦绣脸色十分恬和,也微笑道:“锦绣有些私房话想跟奶奶说说,不知可否屏退丫鬟?” 来了,来了。楚蘅心知她是来寻衅的,看看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面上都有担心之色,知道她们是怕曹锦绣撒起泼来惊了胎儿。但躲是没用的。于是她胸有成竹地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用眼神示意她们“无妨”。两个丫头虽然退下,却不敢走远,便守在了门口。 “不知曹妹妹想说什么私房话?”楚蘅笑眯眯地问道。 “说说弘表哥。”这句倒料到了,但下句话大出意料之外,“奶奶可知,表哥一直有一位心上人?” 楚蘅心里一动,本能地答道:“是谁?”话一出口便大为后悔,笑道,“不用说,自然是曹妹妹了?” 曹锦绣嫣然一笑:“当然不会是我。”虽然心知肚明,但她心里仍生出一丝黯然。强压下后又笑道:“怎么,表哥没对奶奶说起过?那可真的可惜,看来表哥对奶奶还是……唉。” 曹锦绣你去死! 楚蘅在心里大骂一声,心却禁不住揪了起来。肚子里的胎儿似乎也察觉了,不安地躁动了起来。楚蘅大急,忙暗暗安慰自己:不要听这女人的话,她这是故意来气我的!但说了几遍,那口气还是哽在那里。她强笑着,丝毫不肯让步:“那是自然,夫君对曹妹妹你的兄妹情深,他有心上人,自然会告诉你。” 曹锦绣被堵得气息一滞,但她今日既是有备而来,又怎会听了这三言两语便拂袖而走。于是她也顺了顺气,继续微微笑道:“这件事全家上下都知道,可不是表哥告诉我的。只没人敢告诉奶奶罢了。” “哦……”楚蘅点点头,“那曹妹妹又为何要与众不同呢?” “我自然是为奶奶好,免得奶奶一辈子蒙在鼓里,还以为表哥对你有情有义,那岂不太可怜了?”曹锦绣满意地看着楚蘅脸色一变,她今天可来对了。 楚蘅怒到极处反而平静下来,笑了笑:“曹妹妹心肠真好。既然有这副心肠,就直说吧,也不必我一句句问了。” 曹锦绣看了楚蘅一会儿,见她面色虽平和,手却在有意无意地扯着绢帕,可见心里必不宁静,不由暗暗解恨。这些天无论她怎样哭求,姨妈再也不肯去找表哥,被她一再盘问,终于支支吾吾地透出一句是楚蘅从中作梗。这她倒并不奇怪,她奇怪的是姨妈竟然会被说服。一再哭问之下,姨妈也哭了,对她说:“锦儿,你身子这样了,这圆不圆房,还有什么要紧?” 曹锦绣愣了半晌才明白姨妈的意思,又痛又羞,哭着跑回自己房中。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姨妈是断乎想不出这种话的,表哥也不会对母亲说这样的话,毫无疑问——那是那女人说的! 好生刻薄! 曹锦绣恨不得立刻去杀了宗楚蘅。打人不打脸,我不能生养又不是我的错!不能生养,就不能……有男人了? 她越想越气。宗楚蘅凭什么这样得意,不就是她有了肚子?老娘叫你也生不成,你才知道! 她前思后想,终于想到,她一定要将盛明兰的事告诉宗楚蘅,她就不信她不生气!生了气就一定会去和表哥吵闹,免不了就要动了胎气!她现在怀孕六个月了,孩子若滑了胎,断乎活不了!那时候,看那女人还得意个什么劲! 现在她离胜利只有一步了! 曹锦绣恶意地笑着,缓缓说道:“好啊,那我就从头说起。” “我和表哥也算青梅竹马,那时候他待我真好,我描花样子,他怕我的手不稳,便把着我的手帮我描。我的手被扎出了血,他便含在嘴里吮……” “曹妹妹,你不是要说你表哥的心上人么,怎么又说起了你自己来?”楚蘅轻笑,“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七岁以前的事,妹妹不说也罢。” 才不是七岁以前!曹锦绣心里骂着,又不能分辩——她总不能说自己家里的闺女是随便见外男的吧?她咬咬牙,笑道:“原本姨妈想要给我和表哥订亲,可惜……” “可惜没有订,要不如今我也不用坐在这里了。妹妹还是接着说那个人吧。”楚蘅开始不耐烦了。 “好,那我就说说那个人。那人是佥都御史盛紘的六小姐,闺名叫做明兰。”曹锦绣观察着楚蘅的脸色,“那盛小姐真是个美人儿,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性格,学识,都是一等一,难怪表哥见了她,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楚蘅仰起头想了想,“盛家……是嫁给了顾都督的那一位?” 曹锦绣点头:“就是她。她的祖母与老太太是闺中好友,老太太一眼便看中了,当下便想要说给表哥,只是那时两人年纪都小,才暂时放了放。那时正是我家遭了难,我与表哥……被迫分离。表哥无聊之中遇到了盛小姐……” 楚蘅嘻嘻一笑,“这就不对啦。这盛小姐既然像曹妹妹说的那样好,自然就是曹妹妹不曾离开,夫君他也会动心的——曹妹妹你说是不是?” 曹锦绣恨得直想一掌扇过去。但她又不能说贺弘文断乎会钟情自己,否则又怎能说明盛明兰才是贺弘文眼中无人可比的第一人?她忍下心中一口血,咬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和那盛小姐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楚蘅满意地点点头:“这样说我就明白了。曹妹妹请接着讲吧。” 她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看来还得加点料。“表哥和盛小姐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两家的老人又都满意,他们自然更是情根深种,满心以为是放定的姻缘。那时的表哥与现在不同,人有精神得多,满面都是喜色,可见极是心满意足。那盛小姐不但生得美貌,个性温柔,而且心地十分善良。我家大赦后回到京城,她听说我遭际可怜,当下便同意表哥将我收在房里……她真是个好人。” 楚蘅喷地一笑,见曹锦绣怒视自己,忙道:“罪过罪过,是我失态了。妹妹只管讲吧。实在好听得很——她既与你表哥这样要好,又怎么嫁了顾都督呢?” 曹锦绣故意长长地叹口气道:“可惜天不从人愿。那盛大人一心攀附高门,生生棒打鸳鸯。可怜我那表哥,”她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听到这个消息,人整个便傻了,谁问也不答,一句话也没有,不吃不喝,竟是离了魂一般。老太太和姨妈都拼命地哭劝,他只是一声不响,两天便瘦了一圈,那样子任谁看了都心酸。我知道,他的心是跟着盛小姐去了,他以后虽活着,心却死了。” 她声音哽咽起来:“可他终得娶亲,姨妈只有他一个独子,他总要有个女人传宗接代。他成亲的前一晚,我看见他呆呆地望着月亮,满脸都是眼泪。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可他也没办法。那盛小姐就像天上的月亮,他触不到,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别的女人,他是半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说完,得意地看向楚蘅,却发现楚蘅并未如她所愿气得浑身发抖,而是若有所思。曹锦绣一阵郁闷,便又续道:“就说这宅子,明明这里地价极贵,表哥为什么要买这里?其实家里人人知道,因为这里近着都督府!奶奶,看着你那时那样开心的样子,我心里真真替你难过呢。女人的心都是痴的,可表哥的心不在你身上,你再痴也无用。” 她一口气说完,见楚蘅仍在发呆,不由大不甘心,忍不住问道:“奶奶,你有没有听我说?” “啊?哦,当然有听。”楚蘅吃了一惊,随后微微一笑,“曹妹妹,多谢你把这段因果告诉我,如今我才知道,我和夫君的缘分……还真是非同寻常。” 曹锦绣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唉……”楚蘅叹了口气,也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有一桩事在我心里好几年了,除了香怡,谁都不知道……也罢,今天我便给曹妹妹你讲讲,算是还了你今日的人情。”她也不管曹锦绣要不要听,便继续说下去:“我十二岁那年的六月,汝南侯的太夫人做六十大寿。汝南侯府二老爷的夫人与我母亲是总角之交,便邀了我们母女前去。我与侯府的两位小姐扑蝴蝶,谁知越跑越远,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只剩下香怡跟着我。那侯府大得很,偏香怡也是个不认路的,于是我们两个人越着急越找不到路,急得几乎哭起来。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说道:‘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楚蘅顿了一顿,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曹锦绣,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时我真不应该回头去看……可人生哪有后悔药吃呢?我吓了一跳,便回过头去看,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大约有二十岁上下。他穿了一身玉色的长袍,俊眼修眉,浑身上下都透着卓尔不群的气派。我不好意思说话,香怡便结结巴巴将我们迷路的事情讲了,那男子点点头道:‘这后园的路不太好走,想必他们也正急着找你们呢。’于是他便带着我们主仆二人迤逦前行……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走着走着,我便记起了路径来,他说:‘你从这里往前,在酴醾花架下往左拐便是水榭,那里自然有人伺候。’说罢便走了。后来,有一天我去舅舅家,在街上又见到了他,他正带着大军奏凯还朝,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看着曹锦绣,缓缓说道,“你道我为何这样喜欢这所宅子?因为那人,便是顾廷烨。” 曹锦绣走后,香怡便抱怨开了:“我的姑娘!您说什么不好,偏要说那些话!” 楚蘅扶着腰哼道:“她跑来气我,我若生气岂不着了道。我偏要她知道,她表哥那点风流事,我才不放在眼里。” 香怡犹疑道:“那女人的话虽不能当真,但也未必是没影儿的……姑娘当真不在乎?” 楚蘅横她一眼道:“在乎又能怎样?他们发乎情止乎礼,就算跟他闹一场也抓不住道理。况且我能怎样,和离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她说着推了香怡一把,“叫人回家去请大哥来,我肚子难受——小心些,别惊动旁人。” 曹锦绣怒气冲冲回到房中,抓起一个茶杯便想摔碎。旁边大丫头黛眉连忙说道:“太太刚睡下……姨奶奶要不要选选明日的衣服?明日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都要来的。” 曹锦绣下午一时气急,早已将明日是贺母生辰一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心里一动:明日若能找到机会,将宗楚蘅对顾廷烨的私情当着贺老太太和另两房太太的面说出来,岂不大好?虽然两人未曾成事,但有此一条,贺家尊长再也不会将这个儿媳妇看得完美无缺,掌上明珠一般抬举着! 她越想越觉得大有文章可做,将杯子一放,吩咐黛眉:“选两件素色的衣裳,不要华丽,钗钏也越素雅越好!” 第二天一大早,贺老太太便带了两位儿媳过来了。楚蘅带着丫头将人迎进茂萱堂坐下,一顿请安贺寿之后,贺老太太便皱着眉头道:“怎么蘅儿的气色不好,是这些日子累着了?” “没有的事,谢老太太惦记。”楚蘅笑着回答。这时有人来回,宗夫人打发人送了寿礼来。楚蘅便向各位长辈告了退,到前院去见娘家来的人。 待她打发了娘家的嬷嬷再回到了茂萱堂,便见四位老妇人都神色有异,两位伯母与她眼神一撞,便都转开了头。她看了一眼站在贺母榻前的曹锦绣,心里了然,便盈盈一笑:“曹妹妹在这里给老太太和太太们讲了什么笑话?可不是顾都督的笑话吧?” 话一出口,屋里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贺老太太凝神看了她一眼,见她身边两个丫鬟都在抿嘴窃笑,顿觉其中有文章,便缓缓开口问道:“什么顾都督?” “是这么回事儿。”楚蘅看了曹锦绣一眼,笑着说,“昨日曹妹妹到我房里去,说要跟我说说夫君与盛家六小姐的事……” 这句话一出口,曹锦绣便是一哆嗦,贺老太太的眼光剑一般扫了过去,贺家两位太太也惊讶地看向她,连贺母都惊得支起了身子,瞪着曹锦绣哆嗦起来,只一急更说不出话。楚蘅也不给曹锦绣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曹妹妹说得有趣,先是说夫君与她青梅竹马,又是把着手描花样子,又是吮手指头的。可惜后来她去了凉州,夫君又识得了盛家的六小姐,这便喜欢得死去活来,还有不少话,孙媳妇也学不来。孙媳想,曹妹妹这是编了来故意怄我玩,本来我们姐妹说说笑笑也是常事,只她大约忘了,我现在不同往日,肚子里有了夫君的骨血,倘或当真生了气,伤了胎,我可怎么对贺家的祖宗交代?于是孙媳一时任性,就想顺着曹妹妹的话编出一段故事,也怄她一怄……” 曹锦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着贺母大哭道:“姨妈!我不是……我没……不是故意要气奶奶的,我……” “住口!”贺老太太暴怒了,“你还敢说不是故意!好端端的你跑去说那些话干什么?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我告诉你——蘅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抵!” 楚蘅忙拉拉贺老太太的袖子,劝道:“老太太快别生气。其实孙媳听到曹妹妹说,是盛小姐让夫君纳曹妹妹进门,便知道这是妹妹开玩笑了——哪有一个官家小姐,还没换帖,就管着别家纳妾的事?可见曹妹妹是说笑话。” 贺二太太听得忍不住笑了一声,贺老太太也冷笑着看向贺母,“那是自然,谁家的女孩子那般不要脸面了?” 曹锦绣越听越怕,却一句也辩不得,只得紧紧地拉着贺母的袖子。但贺母向来就是个一着急就话也说不清的,这时又羞又气,哪还吐得出一个字,任曹锦绣将她的袖子扯得紧紧的,却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楚蘅接着说道:“孙媳想通了这一点,便一直对自己说这些都是笑话,不要当真。是以昨晚虽然还是有些不舒服,也没想着要把过错推曹妹妹身上——谁让孙媳心胸不宏,这点事也存在心里呢?所以我悄悄叫人去请了我娘家大哥来看了脉,吃了药,早上就好多了。” 贺老太太铁青了脸,摸了摸楚蘅的脉,确认无事才松了口气,横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就该告诉你太太,自己憋着生气做什么?” 楚蘅笑道:“今天是太太的好日子,孙媳还想着太太精精神神地见老太太和两位伯母呢,哪能在这时候去给长辈添堵?” 贺老太太上下打量她几眼,扭头对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的贺母说道:“你听见了吧?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儿媳妇知道不来烦你的心,你最亲的好外甥女却故意当着人来扫你的脸,亏你还想护着她!你莫不是真病昏了,分不清好歹?” 贺母被婆婆斥责,一着急便要晕厥,楚蘅忙过去一把扶住,替她顺气。曹锦绣哭道:“老太太,都是我的错,求你只罚我吧,不要怪姨妈……” 贺老太太喝道:“我这里说话,有你插嘴的?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看在你姨妈脸上,贺家硬着头皮承认你这个姨娘的名分,你就该知道自己的斤两,小心做人,你还天天做耗!如今你吃着我贺家的,用着我贺家的,还要算计我贺家的媳妇和孩子!当初留你真是我瞎了心!你既这样大的心思,贺家再不能留你这个祸害!” 曹锦绣哭得花枝乱插,爬到贺老太太身边扯住她的衣服哭道:“老太太,求你手下超生,若出了这个门,我就只有一死。求你给我条活路吧!” 贺老太太怒极反笑,“是我不给你活路,还是你自己心术不正?你倒说说,你在蘅儿面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讲出道理,我就饶了你。” 曹锦绣此刻无比后悔跑来告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情知再也不能躲过这一问,只好哭道:“是我糊涂,我……我本是随口说说,不知道奶奶会这样生气……” “你还敢避重就轻!打量就你聪明?”贺老太太厌恶地不再看她,“还不快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叫弘哥儿过来写个文书,把她送回曹家去!” 贺母刚刚醒过来,听见婆婆要将外甥女送回曹家,登时又昏了过去。楚蘅见状,心知婆婆必然不依,倘若因此有个长短,夫妻之间便难免留下芥蒂。虽然赶走了曹锦绣,却坏了夫妻情意,殊为不值。于是她将婆婆交给侍女,自己在贺老太太面前跪了,说道:“求老太太息怒,就饶过曹妹妹这一次吧。” 贺老太太有些意外。这孙媳刚才话里话外将曹锦绣的小阴谋抖了个清爽,分明也是恨她的,此时明明可以借自己的手除去祸患,又为何要替她求情?但看一眼泪下如雨的贺母,她虽生气不已,却也明白了。楚蘅见贺老太太已心知肚明,便将台阶送了过来:“老太太是怕曾孙有失,这才发狠要罚曹妹妹;但现在孙媳既无大碍,老太太也别太动肝火。我们太太最喜欢曹妹妹,老太太定要撵了她去,太太定会愁得饭也吃不下。再者,老太太就当给这还没出世的孩子积福吧。” 贺老太太半晌不言语,屋里只剩下贺母抽抽噎噎的哭泣声。过了一会儿,贺老太太开口道:“你起来。”看了满眼哀恳的儿媳妇一眼,恨道:“我真服了你,是孙子亲还是外甥女亲,你算不过来这账?” 贺母哽咽道:“媳妇也知道锦儿犯了大错,但……她母亲将她托给了我……” “糊涂!”贺老太太喝道,“宗家便不是把女儿托给你了?世上不止你姐姐的女儿是十个月养下来的!更别说你媳妇还怀着孩子!这是蘅儿心思豁达,不曾当真动气,若是万一有个闪失,你到哪去哭?更别说她编的那些对不上牙的话,其心可诛!” 贺母哑口无言,只掩了脸低泣。贺老太太叹口气道:“今天我看在你媳妇求情的份上,饶那女人一次。但你给我记着,一旦要是她再出什么幺蛾子,立刻给我滚出贺家!” 贺母大喜,没想到竟这么容易过关。刚想要下床谢过婆婆,贺老太太便吩咐道:“把那女人给我关在房里,蘅儿的孩子满月之前,不许她出门——她要敢在屋里嚎丧,立刻撵出去!” 贺母谢过了婆婆,贺老太太坐下来喘了口气,叹道:“在你跟前做个媳妇还真是不易,刀山火海,一不留神连命也得送了。幸好蘅儿还算机灵,不然我还真没法再见亲家。” 楚蘅一笑,撒娇道:“看老太太说的。太太虽然喜欢曹妹妹,对我也好的很。若没太太庇护,孙媳这么年轻就当家,家里上下哪能这么服帖?” 贺老太太很满意,回答:“以后那女人再有什么诡计,或是弘哥儿欺负你,你都告诉我,我来替你骂他们。”楚蘅大喜,连忙谢过。 送走了亲眷,贺弘文急急忙忙回到卧房里来。 曹锦绣所做的事,贺老太太已经当着贺母的面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香怡和绿澄一人一句地补充,贺弘文直被惊得一身冷汗。他不是贺母,曹锦绣对楚蘅说那些话是何用心他当然看得明白,他惊的是:那样柔顺可人的锦儿,居然做得出这样歹毒的事!难怪那天楚蘅哭着说她害怕,原来她早就感觉到了……可是昨晚他回到家,她竟一个字也不曾说。自己以为她是有些累所以懒懒的不爱说话,原来她是……锦儿这分明是有意让他们夫妻离心,从这个角度说,实在是怎么罚都不为过! 他有些惴惴地踏进了内室,楚蘅和往日一样倚在床头,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花,见他回来便要起身。 “你别动了。”他赶忙制止,她也没再坚持,喊了丫鬟进来,便又低头去拈起了针。 这就是变化,在以往,她绝不会如此。虽然她像往日一般含着笑,但看在他眼中,却觉得那笑容那样冷。 贺弘文没话找话地问了今天席上的事,楚蘅也做了回答,每句都答得很清楚,但句子都很短。 好难堪……但是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真的心里想着明兰,让她伤心?还是说自己没有想过明兰,骗她? 不是那样的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但究竟是怎样呢?他自己可能说得清楚? 他想要气氛稍微活泛些,便又没话找话地说道:“祖母说你这一胎定是个男孩,你告诉岳母,她定是极高兴的。” “你说的对……也许罢。” 楚蘅本是一句心不在焉的回答,贺弘文却惊得手一抖,汝窑杯便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 又是这句…… 她竟然比明兰还要倔强,连他的解释都不愿听,便判了他死刑。 他心惊胆战地转过身来,楚蘅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第一次觉得,她看他就像在看陌生人,眼神里没半点温度。 “楚蘅……” 贺弘文惊慌地搂住她,仿佛不这样她就会永远消失,像明兰一样。他从没想过,在明兰之后,另一个人也会给他带来这样的惊恐。原来偕老这样难,像那珍贵的汝窑杯,一个失手便碎裂一地,纵然再粘合起来,却已损了数十倍的价值。他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羊脂玉,但实际上,失去了这只汝窑杯,他便什么都没有。 “你做什么啊?”楚蘅轻轻地推了推他,她还不想让丫头们看了笑话。 “我也会害怕……”贺弘文喃喃的说。 楚蘅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那绣了一半的鸳鸯。其实昨夜她就在想,是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3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是还要绣成一双? “你为什么不问?”他问。 “因为你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她答。 “你生气了么?” 她笑了笑,“如果是几个月前,或许我真会很难过,也会有些生气吧……但曹锦绣没有做过母亲,她不知道,有了孩子的女人会凭空生出力量。我不能让孩子受到伤害,所以,我宁愿什么都不去想。” 顿了一下,她又说:“而且,我也不想这么早就认输。那位盛小姐想必是个极难得的人,但那毕竟是过去了。我愿意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后,你心里,总归还是想我和孩子多一些。” 贺弘文的喉头被什么哽住了,疼得他几乎有眼泪要流下来。他听见楚蘅又自嘲的笑了一声:“也许不会。但是,你总得给我点理由支撑下去是不是?” 他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5 楚蘅翻来覆去了一夜,到黎明时便有些见红。贺弘文大惊失色,急着要去按她的手腕,却被楚蘅推开:“谁要你看。叫人去请我大哥来。” 她自己心中也有些害怕,但见贺弘文脸色煞白,一脸哀求的神色,又禁不住一哂:“我大哥专看妇人科,不比你强些?前天他就说过,若见了红,就着人去叫他——你还不去,在这里干瞪着我做什么?” 贺弘文只得压下惊惶,披衣去喊下人。不过大半个时辰,宗夫人便带着大儿子风风火火地来了。这一下便连贺母都惊动了,一听说是媳妇见了红,贺母身上一软便栽倒在床上。贺弘文闻报,只得将妻子托给岳母和舅兄,自己匆匆赶到茂萱堂照料母亲。 贺母已经醒来,正就着丫鬟的手吃药,一见儿子便急得哭起来:“你不守着你媳妇,来这里作甚?若孩子有个闪失,我可怎么去见你爹!”瘫在床上大哭,又炽肺扇肝地咳起来。贺弘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着妻儿,又抛不下寡母,一时急火攻心,颤声道:“你们……你们都来逼我吧!”也跟着哭了出来。 贺母的陪房云嬷嬷身体也不甚好,早已放了出去,刚巧前一日是贺母生日,前来给旧主磕头,晚间便不曾回去。这时看着这屋里丫鬟婆子俱无主张,大不成体统,便上前推了推贺弘文道:“太太这是旧疾,我在这里看着,料不碍事。哥儿且去看着奶奶吧。” 贺弘文看看云嬷嬷,又看看母亲,一跺脚便又往正房去了。 云嬷嬷这里服侍贺母吃了药,劝道:“老奴昨日见着了少奶奶,一看就是个福相,亲家少爷又是有名的大夫,断不致有事的,太太只管放宽了心。若倒是少奶奶好了,太太倒急出好歹来,少奶奶过意不去,岂不又添了心事?” 贺母好容易喘匀了气,一面拭泪一面说道:“我何尝不想放宽心?只你也知道,我熬了这些年,就弘哥儿一个,好容易他娶了媳妇,眼看要抱孙子,偏又这么三灾八难。怎么我的命就这样苦!” 云嬷嬷笑道:“奴才说句话太太可别生气:这三灾八难,要说可都是太太自招的。” 贺母脸上一僵,半晌才讷讷道:“你是我自家带来的人,怎么也跟着别人的嘴,把不是都派在锦儿身上了呢。” 云嬷嬷笑道:“正是太太自家的人,才真真为太太着急。若是别家的人,早拿去当笑话说了。奴才虽不在府里,奴才的闺女和小子还在,家里的事奴才多少也听到些。太太想想,若没有曹家和锦姑娘的事,早托了大老爷出面,跟盛家议定了亲事,也没今日这些麻烦了。” 贺母低头道:“盛家的姑娘真是个好的……那时是我糊涂,总有些嫌她是个庶出,想着或许还有更好的亲事,便拖了下来,如今悔也悔不来了。那孩子性子柔和,对锦儿也多半能好些,我这心也不必日夜悬着。” 云嬷嬷道:“不是奴才说,太太这才是真真想左了。盛小姐的事过去了,如今说也无益,只说锦姑娘,那是凭谁进门,也不会待她好!太太忘了,当初弘哥儿说亲说得多么艰难,是咱们哥儿不好么?不是,是因为有了这么个妾。有女儿的人家一听说是婆婆的嫡亲甥女做了妾,婆婆又着实疼爱,谁还肯把自家的闺女送来!奴才问太太一句:若少奶奶不管着锦姑娘圆房的事,太太就当真疼少奶奶超过疼锦姑娘了?” 贺母愣了愣,答道:“锦儿究竟是我看着长大的,自然更亲近些。” 云嬷嬷道:“这就是了。太太也是从做儿媳妇的时候过来的,婆婆眼里有亲疏厚薄,那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在妯娌之间都让人怄得难受,何况是婆婆偏疼着丈夫的妾!太太想想,若是太太刚来时,老太太偏向着老爷的那个通房菊儿,太太的日子还能好过?” 提到这个名字,贺母竟无端打了个冷战。期期了半日才道:“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可我也不曾慢待了楚蘅啊。而且你是知道的,当年若不是我姐姐开解着,替我想主意,我的日子就更难了。如今锦儿在我身边,让我怎能不偏疼些……” 云嬷嬷笑道:“不是奴才说,大小姐当年给您出的主意,可都是些馊主意,哪一遭管用过?最后若不是老太太知道了,做主打发了菊儿,太太的苦还有得受呢。老太太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人,但经此一事,太太心里就知道,老太太是向着太太的。做媳妇的人,哪敢指望着婆婆像亲娘一样,只要在大事上能为媳妇着想,那便是好婆婆。奴才说句打嘴的话:太太这婆婆,当的可不大好。” 贺母急道:“那你要我怎样?撵了锦儿出去?” 云嬷嬷摇头笑道:“太太断乎舍不得,说这话何益。只太太也别把大小姐当年的人情想得忒重了。太太在家做闺女的时候奴才就跟着,大小姐是个什么性情,太太不清楚?虽说是亲姐妹,哪一遭有了好处她想着您了?老舅太太给您匹缎子,她还说半天怪话,到底勒掯得您给了她,您和奴才还有春红三个人憋屈得对着哭,您都忘了?您说她帮您出主意,那是她不需出力,只动动嘴,挑唆您回来闹;真到要她出力的时候,她可一概推开。当初您提要把锦姑娘聘给少爷的时候,她说的那是什么话?您是哭着回来的!您就是心肠忒好,若奴才的姐妹这等踩低就高,再上门时奴才拿扫帚扫出去。” 贺母不禁莞尔:“你还是这个爆炭性子。”但笑过之后回想旧事,她心里也难免一阵酸一阵苦。姐姐从小就嘴巧心高,父母偏爱,自己也不是没怨过;但出嫁后姐妹见得少了,但凡见一次也只想亲近,小时的龌龊自然便都丢在脑后。向曹家提亲时,她本想着以姐妹的情意,儿子和锦儿又是两小无猜,姐姐定是应允的,万没想到姐姐说出那样的话来。她难过了好久,既怨自己忘了姐姐一贯的贪吝和自私,又有着万般的不服:我的弘儿还小,你就知道他没出头之日?婆婆也开导她,又许诺“定要给弘哥儿寻个强十倍百倍的媳妇”,她才渐渐放下……可姐姐再不好,究竟是一条血脉连着的,当她带着锦儿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几乎认不出这对苍老憔悴得不成模样的母女。她也不是不知道儿子钟情明兰,但锦儿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衣襟哭泣:“姨妈,你让我留在表哥身边吧!我那时真想死了,可我老子娘还要吃饭啊……”姐姐也跪在她面前痛哭:“是我害了锦儿,我恨不得自己死了,换她的清白……我造的孽哟!妹子,锦儿是无辜的,她心里头一直只有个弘哥儿啊……”她的心还是软了,她没法拒绝那震颤的血缘信号。娘家早就式微,几年也见不到个亲眷。如今能每天看着锦儿,她心里便觉得安宁……锦儿这孩子,那么贴心,那么乖巧,偏偏命运不济,从官家小姐沦落到给人作妾,一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虽有个名分,奈何儿子对她总是客气而疏远……怎能不叫她心疼呢? 见贺母无语,云嬷嬷又笑道:“老奴才也知道,太太这个心善,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太太感念着姐妹之情,又想着锦姑娘可怜得很,偏疼她些,这都是人之长情;只再疼她,也有个亲疏。弘少爷自然要排在最前头,以后有了孙少爷,那锦姑娘也不能越过这个次序去。” 贺母嗔道:“这不是废话?难道我还不知道儿子孙子是最亲的?” 云嬷嬷一拍大腿,乐道:“太太还说自个儿知道!太太若知道儿子最亲,外甥女儿要靠后,那时怎么非要逼着盛家姑娘点头答应锦姑娘进门?生生把一门好婚事搅了,把少爷怄成那样,太太就不后悔?再一个,为了个锦姑娘在房里,少爷迟迟说不上亲,老太爷气的连老太太都骂了,老太太要把锦姑娘送到外头庄子上去住,好给少爷说亲,太太不也不依?这不是跟自己儿子过不去是什么。说来说去,太太以后就记住一件事,少爷才是太太的根本!太太要得皇上诰封,享老来富贵,那决不能从曹家身上来,更不能从锦姑娘身上来,只能从少爷和少爷的小哥儿身上来!所以,谁对少爷有好处,太太就该对谁好;谁对少爷不利,凭他是哪个,太太都不能依!太太别忘了,少爷开枝散叶,要靠少奶奶;少爷的前程,也得亲家老爷帮衬提携。倘或不是宗老爷爱惜少爷的人才,为了个不能生养的锦姑娘,闹得少爷当真说不上媳妇,或是不得已娶个破落户的闺女进来,大小姐倒满意了,您可满不满意?您自己想吧。” 贺母看着老家人,想来想去也觉着自己悔也上来了,不禁有些赧颜。半天挣出一句:“也不知道媳妇怎样了。”说着又要流泪。 云嬷嬷又好气又好笑,便道:“我的太太,小哥儿没事,都被您哭出事来了!”贺母想想有理,忙擦擦眼泪道:“你说的是,如今我知道错了,只要他母子躲过了这一难,我便吃长斋念佛。” 云嬷嬷喊过自己的女儿雪芽:“到少奶奶房里去看看,就说太太问呢。”雪芽答应着去了。 贺母道:“你不如常来看看我,顺道也来望望自己的闺女。” 云嬷嬷摆手道:“奴才也想太太得很,但现在奴才的大儿媳妇也有了喜了,家里离不开人。等再过几年,孙子大了,奴才就多陪太太住几天。” 主仆两个在一起又说了些家长里短,雪芽便回来了,回禀道:“奶奶已经吃了药,亲家太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现在好多了。亲家太太说一会儿过来看太太。” 贺母听见儿媳好多了,心里一喜;听见亲家要来看自己,又是一惊,慌忙看向云嬷嬷。云嬷嬷好笑起来,劝道:“太太就心里护着锦姑娘,嘴上也别护着,这事本就是锦姑娘用心不好才闹出来的,就由着亲家太太数落两句吧。” 贺母无奈,只得点点头:“锦儿这孩子……唉,谁知道她会去把那些事拿到媳妇跟前去说呢,这孩子小时候最乖不过……” 云嬷嬷笑道:“太太就记得她乖,忘了她从凉州回来怎么糊弄您了——若不是老太太看出来,她不还跟太太说自己是清白之身,要少爷明媒正娶?凭这个,奴才心里就不敬重。”这也正是贺母最为后怕的。她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非要儿子与外甥女圆房实在是多余。 楚蘅看到母亲先是一阵高兴,接着又嗔怪起来:“娘也大早跑来,让人听见不定说女儿多轻狂呢。” 宗夫人斥道:“这事可大可小,你当是玩呢?要当娘的人了,半点正经都没有。” 宗楚蓂给妹妹诊了脉,又问了几句,回头对母亲说:“小妹身体底子好,这次并无大碍,不过要卧床静养几日,不能再受气恼。”说完便到外屋去写药方。 这边宗夫人便问女儿:“你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样起来?你受了什么气恼?是和姑爷拌了嘴?” 楚蘅见了亲娘,本来有满心委屈想要哭诉,但这会儿又觉得说也无益,反让母亲也添了忧愁,便笑道:“您女婿那样温和的人,哪会拌嘴。是女儿这几日筹备婆婆的生日,累着了。” 宗夫人盯了她两眼,便喝道:“香怡、绿澄,跪下!” 两个丫头赶紧跪在地上,楚蘅忙道:“娘亲这是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 宗夫人怒道:“我又没有问他贺家的丫头!”虽然这样说,面色还是平和了些。 楚蘅道:“香怡,你们先去煎药。”等丫头退了出去,知道瞒不过,便说道:“什么都瞒不过娘——那姓曹的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女儿一时生气,便和她吵了几句。不过老太太已经把她关在屋里,说等到孩子满月后才许她出来。”她像小女孩一样凑到母亲怀里,撒娇道:“娘,昨天老太太说这一胎是男孩呢。您高不高兴?”想借此把话题引开。 宗夫人道:“男孩女孩,娘都是一样喜欢。只是你婆婆大约盼着是个孙子。”说到此处又有些生气:“你那婆婆也当真糊涂得很,你怀着孕,她还让那女人来气你。明明是个没礼数的人家出来的,还宝贝成这样。” 楚蘅忙道:“这话娘跟我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去我婆婆面前说。好不好,总是我婆婆的娘家人。” 宗夫人用手一点女儿的额头,嗔道:“你娘说话还用你教?”仍不免忿忿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分不清远近的婆婆。” 楚蘅笑道:“那可得问您——这婆婆是您给女儿找的。” 她只是说笑,宗夫人的心却是一痛。女儿聪明漂亮又乖巧,虽然有个女婿不能纳妾的规矩,也并不是没有人家来提亲。大嫂娘家的外甥,是她嫌相貌差了些,结果今年人家新考中了举人;临安知府的儿子一表人才,可惜马上要随父上任,她又舍不得女儿远离;自己娘家的侄儿,她倒是没话说,那孩子也当真十分喜欢女儿,可自家老爷不干,说是中表不婚……千选万选选中的这个姑爷,人品xg格倒都看得过,只可惜有个拎不清的娘……想到女儿到贺家后每天面对的一切,她便满心都是后悔。然而虽然如此想,却不能如此说。 “娘你在想什么?”楚蘅看着母亲的脸色,“唉,太太其实对我很好,娘不用担心的。” 宗夫人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你燮表哥。” 楚蘅一愣:“燮表哥怎么了?” 宗夫人叹了口气“你表嫂不省心……你三舅母昨天到咱家来还哭了一场。” 楚蘅沉默了。燮表哥从小就喜欢她她当然知道,三舅母一直想要聘她做儿媳她也知道。如今表哥娶的媳妇不如意……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了解贺弘文的心情了。 昨晚贺弘文将他与盛家小姐的事都对她讲了一遍,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最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于是她说:“我累了,想睡觉。” 她能说什么呢?她既不能给那段感情下个定义,也不能给他们做个结论。他所有的陈述只是让她明白,他的生命里有那么一段区域是她进不去的,而在她对婚姻的想象里并没有这段区域,这令她感到灰心。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她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得继续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 她昨夜真的很想跑回家去对母亲说,让母亲告诉她该怎么办。可现在那种心态已经平息了下去。母亲也不能去修正贺弘文的那段历史,她最多也只能宽慰她几句、鼓励她几句罢了。 “投胎投成女人,过日子本就艰难。”母亲多半会这么说。伯母对大堂姐就是这么说的,只是那时她还小,听得颇不以为然。 “娘,您一定要对大嫂和二嫂好些。”楚蘅偎在母亲怀里,低低地说。 “我对你大嫂二嫂哪里不好了?”宗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忽然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一阵悲从中来。女儿嫁人才一年多,已经知道了做人媳妇的难处。只可怜自己不能时时照顾她、保护她……唉! 她狠狠心,说道:“你少想这想那的。你那婆婆虽然有些糊涂,心地倒是实在,不曾给你使过绊子,也不曾强压你的头,这已经不错了,你就知足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婆婆偏疼外甥女,就是因为从小看着长大,等你生下他们贺家的孙子,又一心一意服侍她,天长日久,她总有一天知道谁好谁歹。我看姑爷倒是个明白的,你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你可别耍小聪明,他是个孝子,你对他娘好,他才会对你好。” 楚蘅鼻子一皱,笑道:“娘好烦,好容易来看我一次,还唠唠叨叨的。我婆婆倒有一桩好处,就是没力气这般唠叨。” 宗夫人瞪着她,觉得这女儿不知该怎样宠爱才好。 宗夫人到贺母房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着人告诉儿子和女儿。 茂萱堂里,云嬷嬷正在心里叹息,这位亲家太太从头到尾,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反倒一直说自己的女儿年轻不知保养,给婆婆添了麻烦。从这一点,便看出人家比自己这主子强了百倍。她看看雪芽,心想小女儿雪芯如今分在少奶奶房里当差,倒是有福得多。 贺弘文陪着舅兄坐在书房里。贺弘文在想心事,虽然楚蘅有惊无险他长出了一口气,但也难免后悔昨夜对她说的那些话。他既无语,那宗楚蓂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所以郎舅二人喝干了两壶茶,话却没有说上几句。 一时有人来禀:“亲家太太要回去了。”宗楚蓂便起身告辞,贺弘文正要送出去,楚蘅房里的小丫头又过来说:“奶奶请大少爷去一趟。”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慌。匆匆跑到内室,楚蘅正坐在床上,见了贺弘文便笑道:“你先出去,我跟大哥说句话。” 贺弘文一走,楚蘅便指着桌上的一个锦盒说道:“那里头是五味斋的梅干杏脯,你妹夫前日从南城大老远买来的,大哥带回去给大嫂吃吧。” 宗楚蓂看了锦盒一眼,道:“你自己留着吧,打发人再给她买就是。” 楚蘅笑道:“我如今又不害喜了,你妹夫还只管买。这个味道很好,让大嫂尝尝。我记得她以前吐得好厉害。” 宗楚蓂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拿了起来,说道:“那我走了?” 楚蘅仰着头想了想,忽然看着哥哥嘻嘻一笑,说道:“大哥要对大嫂体贴些。女人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大哥没人时也多说几句,大嫂定然生个男孩。” 宗楚蓂面红过耳,含糊哼了一声,落荒而逃。香怡和绿澄在身后笑作一团:“大少爷还是这般害臊。” 贺弘文在廊上听了个大概,却笑不出来,心里没由来地一酸。急急送了岳母便回到妻子房中,见她正靠着秋香色掐金边的大迎枕,乌黑的软发松松地挽了个髻,白皙的脸庞上两条秀气的眉正皱在一起。嘟着小嘴犯愁。 “怎么?”他坐在床边,“不舒服么?” “不是。”她不甘心地拉住他的袖子,“已经是春天了啊,我想放风筝。可是,”她轻轻拍拍肚子,“今年不行了啊。” 她好像完全忘记昨天的事了。 贺弘文愣了一下,便笑着安慰她:“没关系,我放给你看。” 楚蘅高兴起来:“那我来画!” 她下了床,喊丫鬟取来纸笔,开始画风筝,贺弘文微笑着站在旁边观看。 窗外,金灿灿的迎春花苞已经缀满了枝条,风虽然还冷,可春天终究是要来的。 夫妻两个欢欢喜喜地说着话,在旁伺候的香怡和绿澄却悄然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色。 ——过去,表少爷每年都跟小姐一起画风筝…… 6 楚蘅仰躺在床上,无聊地望着帐子顶上绣的团花。躺了十天,她连花瓣都数过好几遍了。原来再软的床躺久了也硌得慌,尤其一个生□动的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要静卧简直就是要命。 白天贺弘文要去供职,于是日子就更加无趣。她拉着丫头玩一会儿牌,胎儿就在腹中不停地踢飞脚抗议,于是她只好再次躺回床上。 自从被曹锦绣说破了贺弘文的心事,她心上便沉甸甸地坠着,不是伤感,而是郁闷。有时候她会想,除了腹中这个胎儿,贺家的其他人,贺家的一切,都与自己完全无关,索性闭上眼睛,凭他们爱怎样怎样,自己有子万事足。但是每当见到贺弘文温存的笑,每当夜里他不经意地抱紧了她,他那并不宽厚的胸膛是温热的,平缓的气息吹到她后颈上,轻轻地撩动着她,她的心便禁不住一软,接下来又有些委屈:她第一次那样放心、那样开心地将心和身体都托付给一个人,可那个人偏偏不能同等地给予她。她想不理他,禁不起他小心翼翼的哄,想恨他,又恨不起来。 于是她便更恨曹锦绣:若不是你来穷搅合,他和盛小姐成其好事,我也不必上这条贼船,岂不皆大欢喜?你曹家这是什么家教? 但是有时她又觉得她应该感谢曹锦绣:若不是你坏人姻缘,我与他就再也无缘相识,我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男子,有这样温润的个性,这样温柔的心。 一时她也怨盛明兰:既然要嫁姓顾的,为何还要勾走姓贺的魂!拎这么多不累么?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该感谢盛明兰:是你的绝然离去,让曹锦绣瞬间便从可怜的表妹变成了失败的标志,只要你还在刺激着他,曹锦绣就只有勾引未遂的份。 她幻想着曹锦绣拉着贺弘文的衣襟求欢却被坚决推开的一幕,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香怡听见了,赶紧问:“姑娘怎么了?” 楚蘅一翻身坐起来:“我躺得够了。走,我们去给太太请个安,顺便听听曹姨奶奶今天的戏码。” 香怡和绿澄一左一右搀着楚蘅进了贺母的茂萱堂,正赶上房中摆饭。贺母见到儿媳很高兴,但看她要人搀着行走又着实担心:“我的儿,你安心养胎便是,何必顾着这些虚礼。你好好的,岂不强于天天来看我。” 楚蘅晃晃悠悠地行了礼,看着的人都觉揪心,贺母眼圈发红,忙道:“还不快搀住!唉,你们哪一个叫我省心!” 香怡诸人听了都不禁腹诽:不省心还不都是你那亲亲宝贝外甥女闹的! 楚蘅倒不计较细节,只要婆婆承认曹锦绣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就行。 她往桌上一看,便呆了呆:“如今天还冷。太太怎么就吃得这么素淡?” 贺母叹了口气,旁边黄嬷嬷便代答:“太太这回发了大愿心,要吃长斋,保佑奶奶母子平安呢。” 楚蘅有些动容,无论如何,婆婆的心地还是好的,或者说,她对曹锦绣的好同样是因为心肠太好,好得没了原则。 “太太的身子如何禁得起这样折腾,这不是折了媳妇和这孩子的福寿?这素斋,太太若喜欢吃时,一个月吃一两次也罢了。”楚蘅真心实意地说。她有点惭愧,婆婆每天咳嗽,她可从来没有想过吃素。 “可不是奶奶这话么,奴才也这么说。”黄嬷嬷道,“太太是听了二太太的话,说是她娘家一个亲戚,本来没有孙子,便许了愿心每三天便吃一天斋,结果就得了三个孙子。” “哦……”楚蘅想了想,“那太太以后十天吃一天斋,岂不稳得十个孙子?” 众人都是一愣,接着便都哈哈大笑起来,贺母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说:“你一来就逗我这样笑,你这嘴啊,也不知怎样生的,这么巧。” 楚蘅笑道:“太太都为我吃了斋,我还不该逗太太笑笑?”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缕细细的哭声。果然,锁在屋子里的时候,上吊的戏码是不演的,怕万一观众不来弄假成真;于是只能上演哭的戏码了。曹锦绣啊,你真没诚意。 “这是哪个丫头,这么没规矩?主子吃饭呢。”楚蘅皱了皱眉,“香怡去看看,告诉张顺家的,把这个哭的掌嘴二十,撵出去。若是老宅带过来的人,就回老太太一声再撵。” 香怡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抬腿就走。贺母房里的人面面相觑,多数都等着看戏。黄嬷嬷怕惹出事来,赶紧喊一声:“姑娘且等等。”陪笑着对楚蘅道:“奶奶,丫头哪敢这么哭,那是曹姨奶奶……” 楚蘅恍然大悟:“哎,我怎么忘了!香怡快回来。”转回头来看看红了眼圈的贺母,又对香怡说:“你去西暖阁,隔着窗子看看姨奶奶怎么样了,替我问个好。问问她有什么委屈。老太太只说让她在屋里呆着,没说要减她的份例,缺什么让她告诉你,谁冒犯了她也只管告诉你,回头太太和我替她做主。只现在太太在用饭,请她体谅太太的身子,别一味累得太太伤心。”香怡答应着去了。 贺母嗫嚅半晌,道:“她心里委屈,让她哭出来也好。” 楚蘅笑道:“看太太说的,哪有小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管在长辈用饭的时候哭?想是曹妹妹一个人在屋里,忘了时辰,这也是有的。若说委屈,您儿子还委屈得不得了呢,也到您面前来哭吧?” 贺母想起曹锦绣说的那些话,也觉自己说她委屈没多少道理。便叹口气拿起了筷子,却吃不下去。楚蘅见状便抿嘴一笑:“太太只管放宽心吃饭吧,老太太也不曾重罚,不让曹妹妹出屋子,不过是为了给她个教训——这‘口舌’是列在七出的,曹妹妹这个乱说的性子不改,早晚闯出祸来。老太太这也是一片佛心,太太别只顾娇惯她,俗话说‘惯子如杀子’,您是曹妹妹的亲姨妈,更该为她想得长远才是。” 贺母点点头,擦擦眼泪:“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是那孩子打小身子就弱,又跟着他爹娘吃了几年苦——你是不曾看见,刚从凉州回来时,瘦得一把骨头,三四十岁的人也没那般憔悴……在咱们家里将养了两年,只是面上养好些,底子还是虚的。这孩子命也苦,离了老子娘,心事又重……”说着又哭起来。 楚蘅听到后面,便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反把贺母吓了一跳,忙道:“你有身子的人,快别这么哭,对孩子不好。” 楚蘅哽咽道:“我听太太说的话,就想起我娘来了。我娘每次见到我就说,我从小身子单弱,吃了多少药才勉强好些,终究底子还是虚的;平时看不出,有了孩子便全都来了……” 她这样一说,她的丫头们便也忍不住擦起了眼泪。贺母想起婆婆说“宗家也是把闺女托给了你”的话,心里也有些怪自己说错了,忙含泪道:“好孩子,我虽疼锦儿,可也疼你呢。你看,这次她做错了事,气着了你,我不也狠心让她关着,并没放她出来么……” 楚蘅听了,破涕为笑:“那太太就把这饭好生吃了,吃一碗粥,半碗菜,再喝一碗汤,我便信太太是真疼我了。” 贺母一愕,啼笑皆非,只好说:“你这孩子真……好,我吃就是……”果然端起了碗。 黄嬷嬷给楚蘅添了筷子,看她把菜一样样夹到贺母面前的碟子里,非要看着贺母吃下去,忍不住笑道:“太太总说没闺女,如今奶奶这样儿,真跟闺女朝娘撒娇一样。” 贺母一面吃着,也笑道:“她孝顺,又会说,她在我这里,我就被她缠得没办法。”她说着在心里叹息:这么好的儿媳妇,为什么和锦儿就是搞不到一块儿!若跟姐妹似的,自己岂不心满意足…… 转眼已是春末夏初,楚蘅的孕期已有九个月,贺家三房终于要迎来下一代的小主人了。 曹锦绣仍然被关在西暖阁里。有时候贺母来看看她,却怎么也不答应放她出去,“老太太有话,我也不好违……”曹锦绣求了几次无用,也便死了从姨妈身上突破的心。这位姨妈前半辈子被婆婆管着,后半辈子看样子也要被儿媳管着,这样绵软的一个人,自己只能借她的势,借不得她的力…… 那她还能依靠谁呢? 黛眉常常劝她,不如老实跟着贺母,结好楚蘅。她何尝不知道伏低做小结纳楚蘅是上上策,可是她不甘心。她跟贺弘文一起吹风车、点小兔子灯的时候,宗楚蘅在哪里!她不信,贺弘文心里,宗楚蘅的分量就能超过她? 宗楚蘅哪里好!她长得漂亮,可自己也不差,至少也是各胜擅场。何况男人都是贪多的,哪有守着一个女人就满足的呢?再说,表哥见过了盛明兰那样的美人,哪里会得着个宗楚蘅就心满意足!更何况,小时候,表哥对自己…… 不止是小时候!那天在桃花林里……她感觉得到的!表哥对她还是有情的,后来他严词拒绝她,那都是被盛明兰逼的! 都是那盛明兰,让表哥远离了她! 若表哥真的娶了盛明兰,以她的才貌,以表哥对她的喜爱,自己怕真是再没有机会了;可现在盛明兰已经嫁了别人,表哥和宗楚蘅虽然也恩爱,可到底没有他对盛明兰那样的刻骨铭心…… 她握紧了拳头:一定有机会!一定有! 其实宗楚蘅怀孕是最好的机会。她和表哥不同房已经有大半年了……若等她生了……不行,夜长梦多,拖不得! 曹锦绣绞着手帕,终于下定了决心。 “姨奶奶,厨房的人送饭来了。”黛眉进来说道。 “我不吃了。”曹锦绣淡淡地说,躺在了床上。 三天后的晚上,贺母攥着来问安的儿子的手哭求着:“就当是为娘尽孝,你去看看锦儿,啊?三日水米不曾沾牙,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弘儿,你去劝劝……锦儿听你的话……” 贺弘文其实不想去。曹锦绣将他和明兰的事添油加醋告诉了楚蘅,害得楚蘅差点流产,他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尤其那天香怡和绿澄还着重讲述了曹锦绣如何形容他们二人小时候的种种,他听得一脑门的汗。平心而论,他小时候是有些喜欢这个表妹。但是自从曹家姨妈拒了婚,把自己的母亲气得哭了好久,自己那时年纪也小,心思就淡了。再后来又遇到了明兰……有过了对明兰的感情,他对锦儿的那点心思更是再也算不上什么。为了锦儿,出了这么多乱子,现在他对她实在是感情越来越淡…… 但是他终不能违逆母亲。何况他答应了要照顾锦儿下半生,虽然不能与她有夫妻之情,但总不能眼看她绝食而不管。于是他叹了口气:“我去就是,娘休息吧,儿子定会劝她吃饭。” 他来到曹锦绣房中,两个丫头正守着床发愁,见他来了都站起来行礼。贺弘文点点头,走到床边,往床上看去。 曹锦绣身上盖着一床杏子红绫被,贺弘文还记得,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小时候就喜欢穿杏子红的裙衫。在贺家养了两年有余,刚从凉州回来时的黄丑已经不见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瘦。此时的曹锦绣脸色苍白,睫毛微微抖着,眼泪把脸上薄薄的妆粉冲得残了,看上去倒越发令人心生怜惜。两只细瘦的手放在被子外头,两只腕上各戴着一枚水苍玉环,那是她进门时他给的…… “锦儿……”贺弘文轻轻唤了一声。他到底没有照顾好她。 曹锦绣的眼睛睁开了,看着他,似乎难以置信,但紧跟着眼神便被惊喜充满:“表哥……表哥,真的……真的是你……” 她忽然闭上了眼睛:“我一定是做梦。做梦……” 贺弘文心里一疼,便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那手凉得如同瓷器,“不是做梦。是我在这儿。”他搭了搭她的脉,脉象倒还平稳。他回头对丫鬟道:“去取些粥来。”一个丫鬟答应着去了,另一个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表哥,你终于……来看我了……”曹锦绣一翻手腕,紧紧抓住他的手,贺弘文想要抽回去,却怎么也抽不出。 “锦儿……”他有些着忙,虽然怜惜,但男女授受不亲……他忙着要把手收回来,“你别任性了,好生吃些东西,我……改日……” 曹锦绣失望地放开了手,凄然道:“表哥不肯要我,我就这样死了也罢。” 贺弘文只好说:“没有不要你,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吃东西吧。” 曹锦绣眼睛一亮,“表哥,你……你心里还有我的,是么?” 这…… 贺弘文有些为难。说没有她,她又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饭自然也不会吃;说有她,她又要想别的……岂不是白白给她希望? “锦儿,我答应过,会照顾你……” “表哥,”曹锦绣眼泪走珠般滚下,“我知道,你怨我,是我害得你和盛小姐……” 贺弘文深吸一口气,不想再听,忙道:“事过境迁,锦儿妹妹不用提再了。” “可是表哥没忘,不是么?” 贺弘文想否认,却说不出话。他当然没忘……他怎么可能忘! “表哥,我知道你怪我,我也怪自己!那时我若是死了,就……” “好了!”贺弘文站起身,“我并没怪你,你也不要再提了——好好休息吧。” “表哥!”曹锦绣忽然从床上跳下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你别走……” “锦儿你……你快放手……”贺弘文从没进过妓院,毕生不曾见过这阵仗,一时魂飞魄散,忙要挣开,奈何曹锦绣下了死力,牢牢长在他身上一般,他竟没挣掉。 “锦儿,别这样,让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我本就是表哥的人!”曹锦绣呜呜地哭着,“表哥你骂我下作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可我从进门那天,从戴上这对镯子那天,我就是你的人了!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不是没我,若真没我,就是我当真死了,你也不会逆着盛小姐,纳我进门……” 贺弘文已出了一身汗,一边推着她的手,一边急着说道:“不是这样……锦儿你先放手……” “不放,不放!我今天就算死了,也要这样死!”曹锦绣哭道,“表哥,这么多年,日夜夜都在想着你……若不是想着有一天你和我还能像小时候那样,你还能那么对我,我早就熬不下去了……你知道我这两年多是怎么过的么,我每天晚上在绣样里夹一片花瓣,如今几本绣样都夹满了……早晚有一天,我会跟那些花瓣一样枯萎掉……表哥,表哥,你好狠心……可我不怪你,我一点都不怪你,哪怕你只是朝我笑一笑,我就高兴得半夜都睡不着……我不敢求你把心放在我身上,只求你别看不见我,行么?偶尔想着来看看我,抱抱我……我也是你的人啊……”她触动了情肠,呜呜咽咽,哭得越发凄惨。 她只穿了一层中衣,在他背上像风里的花枝般瑟瑟地抖。贺弘文被她的哭诉磨得心软了。表妹对自己钟情如斯……自己不是铁石心肠,怎能毫无触动……可是…… “表哥,就一次,就一次好不好?你什么也不用做,就留在这里陪我一夜,我们就说说话……”曹锦绣哀求着。她的要求如此卑微,贺弘文觉得自己如果拒绝…… “锦儿……” 隔着几重院墙,楚蘅手里笔忽然一抖,一滴墨汁便污了上好的宣纸。 她愣了一会儿,把笔搁在架上,扶着腰,疲惫地坐了下来。 “表哥,陪陪我吧……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么?” “我……自然……” “表哥,我从小就喜欢你袍子上的味道……你记得么,我九岁的时候,你爬树扯坏了袍子,我帮你绣了一枝梅花上去……” “……” “姑爷回来了。”香怡在门口说,挑起了帘子。楚蘅闻声扭过头去,却发现贺弘文满面惊魂未定,唇角拖了一丝血迹,淡青色缂丝长袍穿得有些歪斜,前襟也揉皱了,说不出的狼狈。香怡在背后惊道:“姑爷这是靠在哪里了,怎么背后蹭湿了一大片?” 楚蘅一惊,噌地站起来,赶紧扶住腹部。贺弘文也忙踏前了一步去扶她,口中道:“你小心……” “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去给母亲请安了么?”她惊疑地问,这情形倒像是遇着了贼。说着就用手帕去擦他嘴角的血迹,一瞬之间,她的手便缓了下来,“这不是……这是、是……” “你听我说,”贺弘文急急地拉住妻子要向后退去的身子,“我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果然是……”楚蘅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就要生了,你却和她……” “我没有!我真没有!”贺弘文死命地抱住她,口中急急地解释,“她抱住我……可我把她甩开了,她差点把我的袍子都扯撕了……她拼命地哭,我没回头……” “谁叫你去见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你根本心里没我!”婚后所有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楚蘅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丈夫胸前用力地捶打,“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娶我?就因为你需要个女人来生孩子么?为什么不去外头买一个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4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个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骗我爹娘说你对她无情,为什么要骗我心甘情愿嫁过来!为什么要假装对我好!为什么不多装几年,现在就装不下去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贺弘文抱着她,心里倒舒了口气:幸好自己清醒了过来,赶紧逃出了表妹的温柔陷阱,否则这会儿就不是被捶几下这么简单了。 “你当心身子……”他安慰着妻子,“打我也罢了,别这么哭,仔细伤了气……” “我偏不当心身子!”楚蘅怒道,“你不过是担心你的孩子罢了,哪里是担心我?身子是我的,不要你管!” “你也是我的!”贺弘文也顾不上矜持了,握住妻子的手臂,真诚地望着她,“别哭了,我……真是不够好,对你不起。但我对锦儿,真的什么也没有。我发誓。” 楚蘅瞪了他一会儿,委屈地扁扁嘴,“那你还挂着幌子回来。”她狠狠地擦去他嘴角的胭脂,“这是什么?你还说什么都没有!你还想干什么?”她又哭了。 “她是想……可我推开她了啊。我真……没法做出这种事。”贺弘文看看帕子上的桃红色,露出一丝苦笑,“她说了好多,说她如何喜欢我……我当时真有些不忍再伤她。可是她凑过来……我忽然明白,我真的没法当她是我的……妾。”他有些脸红,“你明白么?” 楚蘅望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去把衣裳换了,把脸和手都洗了。” “哦……”贺弘文看看自己胸前的泪痕,“你不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我气死了!这一次我饶了你,下一次,我就扒了你这身皮,砍了你两只爪子,看你拿什么去搂她!”楚蘅忿忿地瞪着丈夫,“我们宗家没出过悍妇,我不介意做第一个!” 第二天贺老太太来看儿媳妇和孙媳妇。贺母昨夜听到曹锦绣声嘶力竭地哭了一声“表哥”,让人去看时,儿子已经不知去向,外甥女哭倒在地,怎么问都不说,其实心里也猜到了八九。今天本来正想探探儿媳妇的口气,想不到一早婆婆先来了,她顿时惶急起来,生恐楚蘅告上一状,自己的外甥女上次已经被婆婆压了一顶“多言”的帽子,说是妇人多言离亲,罪在七出,如今再加上一桩“滛佚”,那是定然无幸。于是她提心吊胆地看着媳妇和婆婆说话,听见婆婆问到“隔壁那女人有没有再闹事”,她的心几乎跳出来。 楚蘅看了看婆婆,笑了笑,“近来太太免了孙媳请安,所以孙媳没听见说曹妹妹的事。” 贺母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暗暗感激儿媳妇厚道。贺老太太哼道:“别是你婆婆在这里你不敢说吧?说出来,我替你做主。凭他什么阿物,都没我这曾孙要紧!”贺母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哪能呢,老太太也把我们太太想得太偏心了。”楚蘅笑着,“太太对孙媳好着呢,夫君第一,曹妹妹第二,孙媳怎么也排个第三了。” 贺母听得咧嘴,只好说道:“看你说的……”然而心里也只得承认她说的也没错。 “罢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贺老太太何等精明的人,早知道曹锦绣不会消停,却也不愿意让孙媳难做,“我去问弘哥儿就是。” “老太太别……”贺母脱口而出。儿子在这祖母面前从不撒谎,一被盘问,怕是定要说出来的。刚一出口,便看见儿媳妇拼命使眼色。 “老太太别去问夫君了。”见婆婆一脸懊悔,楚蘅便拉住贺老太太的袖子笑道,“夫君如今事忙,都忘了这个人了,老太太一问,他倒又想起来了。” “哦……”贺老太太别有深意地看看儿媳,“弘儿既然都忘了,还留着她干什么?不如送到庄子养着上去吧。” 楚蘅给慌了神的婆婆送了个“我来解决”的眼神,又笑道:“看老太太说的。夫君一直说他只拿曹妹妹当自己的妹子,是太太看不得小辈受苦,夫君孝顺母亲,才不得已给了个空名儿,不过就是讨太太个舒心罢了。这话孙媳原本不信,如今冷眼看了这一年多,才真信了。曹妹妹既是为了太太才进的府,当然只有太太乐意,才好让她出去。照孙媳想,老太太教训她这一场,她以后也必多少知道些道理。留在太太身边,伺候着太太饮食起居,也是好事。” 贺母听她说“才真信了”,心里明白说的是昨晚的事,心里也叹息一声。看来锦儿的心终是白费了,儿子是当真不愿。转念又一想,自己原本也只为让锦儿下半生有个依靠,能养在自己身边,衣食不愁,也算对得起姐姐了。又不是自己儿子始乱终弃,原也怪不得他…… 贺老太太如何听不出孙媳妇的意思,便看着楚蘅道:“当初跟亲家提亲的时候我和你太太都是说过的,曹家这个是只跟着你太太,与弘哥儿无关。咱们贺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家,既说了,便是不会改的,你只把心放在肚子里。”话虽是向楚蘅说,却是说给贺母听的。她又在儿媳身边坐下,说道:“你这个病,也是思虑太多的缘故。如今你儿子也大了,有了前程,眼看孙子也有了,你愁个什么劲!曹家虽说是亲戚,这么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咱们家也收了,也对得住他们了,你可别犯糊涂。咱们答应了亲家的事,就不能改。但既答应了曹家养他们这女儿到老,那也是算数的,只她别生事。若再有上次那样的事,贺家就再不能容了。你要真想她住得长远,那就让她安心跟着你,少生那下作念头!”贺母只好跟着点头,答应“是”,又说:“老太太教训了她,她再不敢了。” 正说着,便听见廊上丫头尖叫一声:“可不得了了!姨奶奶……要上吊了!” 贺老太太和楚蘅都一下子站起身来,贺母本来半躺着,听得这一声,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急着就要下床。贺老太太道:“你还说她不敢了!这是死给我看呢?”抬脚就往外走,两个丫鬟扶了楚蘅,也跟了出去。 来到廊上,便看到西暖阁的门已经开,几个丫头老婆正跑进去,贺老太太便喝道:“慌什么!大白天,哪有吊死人的!她才舍不得死呢!”下人们本是做给贺母看的,听见老太太的话,便自然而然停下脚步,纷纷给老太太施礼。 刚刚报信的黛眉原本就是贺老太太的丫头,派过来便有盯着曹锦绣的意思,这时便跪下说道:“姨奶奶三天没吃东西,昨天看着不成了,太太便叫七少爷进去劝劝她,谁知……谁知……”她偷眼看了楚蘅一眼,便支吾起来。 贺老太太斥道:“有什么就说!我听听这没脸的还做了什么!” 黛眉便道:“七少爷进去以后,奴婢便去给厨房取给姨奶奶煮的粥。谁知……再回来便看到姨奶奶死死抱着少爷,要……要……”她还是个姑娘,说不出口,但听的人都明白了,一个粗使仆妇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滚出去!”贺老太太暴怒了,扭头冲着刚被搀出来的贺母道,“你听见了?这就是你姐姐养出来的好闺女!” 贺母万没想到会这样闹出来,又气又急,登时便要昏倒,吓得丫鬟婆子们死命架着,都哭着喊“太太”。黛眉不敢再说,贺老太太也不理贺母,抬腿便走,进了曹锦绣的屋子。黛眉赶紧爬起来跟了进去。 曹锦绣刚刚爬上凳子便被黛眉看见了,这时自然早被救了下来。只是她原本不知道贺老太太在这里,一听见老太太的声音便慌了,原本准备好的戏码便都不能再演。她本来写了一封长信放在桌上,要借这字字血泪打动贺弘文,这时自然急着要收起来,却不知哪去了。问丫鬟,丫鬟都摇头,她急了,正在威吓,贺老太太便进来了,看着她冷笑。 “老太太,奶奶,救救我们吧!”一个丫鬟甚是机灵,立刻大哭道,“姨奶奶说有一封信不见了,是我们藏了,要打死我们呢!” “她是个什么东西,就打死我贺家的丫头!”贺老太太怒视曹锦绣,“你看清楚了,这不是你们曹家!在这里撒野,你走错门了!” 曹锦绣最怕的就是贺老太太,早就跪伏在地,哭道:“老太太,我不敢……我只是问问……” “呸!昨晚那种没脸面的事你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事你不敢!”贺老太太冷笑,“真是个好人家的小姐,我活这么大,第一次听见正经人家的女眷有这么不顾廉耻的!” 曹锦绣刚刚急着逼问几个丫鬟,并不曾听清黛眉说什么,这时听见贺老太太的话,第一反应便是宗楚蘅告了状。她心一横,泣道:“锦儿并不敢做什么,是表哥他……他要……” 楚蘅几乎笑了出来。贺弘文主动,你还能不飞扑上去翻云覆雨?今天还用上吊?她也看见了曹锦绣扫她的那怨毒的一眼,也并不反驳,慢悠悠地道:“这么说,是夫君要侮辱曹妹妹,曹妹妹不堪受辱,这才留书自杀?老太太,这你可得给曹妹妹做主。” 贺母刚走到门口,听得这一句又几乎背过气去,一边喘着一边说道:“弘儿、弘儿不会、不会……”她也未曾细想,只想着儿子的名声到底也是要紧的。这门口站了这么些仆妇,若传出去说儿子□未遂,差点闹出人命,儿子还怎么做人! “姨妈!”曹锦绣终于见到救星,便要扑过去。贺老太太厉声断喝:“拉住她!”早有两个婆子上去扯住了曹锦绣。曹锦绣哭道:“姨妈,你……你……”她本想说“你要给我做主”,又一想,姨妈在贺老太太面前是半句话也说不上的,便改成了“你……你让我死了吧……” “死什么?”贺老太太笑道,“有气性的昨晚就抹脖子撞墙了,你说是不是啊?”曹锦绣顿时哑然。 贺母虽然糊涂,但也不是个傻子。本来已经把昨晚的事遮了过去,偏曹锦绣自己闹出来,还把过错推给自己的儿子,何况她并未受伤,于是也有些生气起来,便也不言语。 “老太太,曹妹妹既有死志,昨晚的原委,想必信上都写得明白。找到那封信岂不都清楚了?”楚蘅不动声色地说。其实她是当真有些好奇,曹锦绣到底能写得多催人泪下? 曹锦绣急了。那封信是万万不能给贺弘文以外的人看的,“夜来肌肤一触,平生愿足”这样的话都写在上头,公之于众,她是真的活不成了。于是她冲口而出:“不……” “不知道哪儿去了,是吧?”楚蘅温和地看着她,“没事,把夫君从太医院叫回来就是。夫君最是纯孝,当着老太太和太太,断乎不会说谎。” 曹锦绣闻言大骇。若是贺弘文真被这样叫回来对质,他和她之间就真的完了。她慌乱地摇着头,却听贺老太太说道:“糊涂!哪有为这没脸的事把他从外头叫回来的道理!”虽是挨骂,曹锦绣倒大为感激,忙道:“老太太……是我一时糊涂,您……您……”“罚我吧”这三个字却不敢出口——真要处罚,贺老太太可不会手下留情! 贺老太太正要说话,“啊……”楚蘅忽然捂住了自己隆起的腹部,眉毛拧在了一起,“老太太……好痛!” 贺老太太一惊,忙一把拉住她,按了一下她的手腕,惊道:“怕是要生了!” 这下连贺母都顾不上曹锦绣了,竟从丫鬟婆子手里挣了开来,扑过去拉住儿媳妇,“快……快到我房里去。好孩子,你忍一忍,啊!” 楚蘅疼得满头是汗。明明还有十几天,怎么今天就要生了!难道是昨晚折腾大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喊出声来,一手紧紧握住婆婆的手,一手紧紧握住太婆婆的手,眼泪便流了下来。 “别哭,留着些力气,后面有得疼呢……唉!”贺老太太正说着孙媳,眼见着儿媳妇哭得比孙媳妇还欢,知道她是半点指望不上,只得叹气。“行了!把耳房的门板下了,把奶奶抬回她房里去。让人去请稳婆,叫妈妈们准备热水——还有,去太医院叫少爷回来。愣着干什么!” 楚蘅还没忘了哭:“不要,我不要见他,他竟然要把曹妹妹……” “混账!她的话你也能听!”贺老太太啐了孙媳一口,吩咐人将她抬走,看也不看曹锦绣一眼,吩咐道:“人都出去,把这门锁了——你最好烧高香求佛祖保佑蘅儿母子平安,要不然,哼!”她拂袖而出,在廊上又加了一句,“谁再看见她上吊,就先去厨房烧开一壶水,再来开门!” 曹锦绣颓然跌坐在地上。人声渐渐远了,她忽然大声哭出来,哭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却再也没人询问。 贺弘文跟着宗楚蓂去严侍郎家出诊,刚刚回到太医院。虽然在岳父的提携下马上就要补医士,但现在他还是个无品的医生,不能单独出诊,只能跟着几个相熟的太医和吏目,先到各府邸去混个脸熟。这不是他想做的,但他也明白这就是熬资格的过程。他个性温和,也很肯用功,丈人倒是对他越来越器重。 他回到自己在偏厅中的座位前,刚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听到外面堂中有人说:“顾都督的夫人打发人来请院判,顾夫人的祖母正在都督府上小住,昨夜似乎受了凉……” 顾都督的……夫人!那不就是……她……吗…… 贺弘文的脑子嗡的一声,登时变得空空如也。他等了这么久,等得这样辛苦,不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声……他激动得有些发抖,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脚却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心里千万个念头在争着浮上来: “是她!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她没事,是她祖母……” “幸好我推开了锦儿……”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见到我会说什么?她有想过我么?” “她祖母会不会不愿理我……” “她会不会根本没想过我……” “她是年轻官眷,根本不会出来吧?” “她祖母若问我家里的情形,我怎样回答?”想到这里,妻子俏丽的脸忽然犹犹豫豫地浮了出来。贺弘文心里一阵矛盾,若让他说妻子不好,即使是在明兰面前,他也说不出口;可是让他说一切都好,他又不甘心……他要怎样才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只这样一愣神的工夫,对面厅中已经有一位同事过去接了他岳父的药箱,一同往外去了。贺弘文惊醒过来,忙追出门外,想要唤岳父一声——若他开了口,岳父应该会答应带他去的…… 然而岳父走得很急,他追出门口时,岳父已经出了二堂,正在弯腰上轿。 “院判——”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咽喉里,贺弘文只喊出这两个字,便止住了。宗锡仁听见了,从轿子里探出头看他一眼,挥挥手,轿帘便放下了。 贺弘文呆呆地站在台阶上,眼看着两乘轿子远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错过了……他又是一迟疑,他与明兰便又一次错过……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愕然回头,看见同僚惊愕的神情:“贺世兄,你这是高兴得呆了?快跟家人回去啊!” “啊?”贺弘文一时回不过神来,“世伯是说……” 那人摇头,指着他面前的人说道:“这不是尊仆么?说了这半天,你竟没听见?” 贺弘文转过头去,看见管家张顺跑得一脸油汗,见他回头忙又说道:“少爷快回去吧,少奶奶就要生了!” 贺弘文这次总算听明白了,慌忙扭头对那同僚道:“拙荆临产,请世伯代我……” “我替你告假。你快快回去。”那人点头答应着,看着贺弘文的背影摇头,“宗兄这个姑爷有意思,一听媳妇要生了,就吓呆了……” 8 贺弘文被匆匆叫回家,看见母亲神色紧张地坐在正房的堂屋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一脸讳莫如深。他放慢脚步侧耳去听,妻子的卧房里虽然有说话声,却没听到预想中妻子的痛喊。他忽然莫名地一阵骇然,扑到母亲面前颤声道:“是不是媳妇她……她……” 贺母罕见地斥责了儿子:“胡说八道!你媳妇好好的!”但自己也觉得说话时腿在打颤,见儿子也注意到了,便想要解释:“没有什么,女人生孩子,原本就是要鬼门关前走一遭……”她闭上了嘴,儿子的脸已经煞白了。 鬼门关! 贺弘文自己就是个大夫,虽然他没见过分娩,却也清楚生育的危险,来不及看一眼孩子便撒手归西的母亲不在少数。只是,这种概念上的清楚,还没法跟自己的妻子联系起来。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其实,楚蘅是有可能死的。 就这样死了,为了生下他和她的孩子。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爱笑,那么爱说爱动,爱玩爱撒娇,还像个小女孩。她还在抱怨今年没有去踏青,她还想着七月初九是宗夫人四十五岁的生日,她得了一匹漂亮的轻绡,还问他做夏天的衣裳好不好看,她还想着等他致仕了,跟他一起去金陵看石头城、燕子矶…… 她还有那么多关心着的事。可她也许,就这么死了。 昨天自己还和曹锦绣拉拉扯扯! 今天自己还想去都督府……万一去了,就不知要何时才能得到消息,于是自己可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他是不是应该,去看她一眼? 贺弘文像做梦一样往卧房走,母亲的喊声听耳中,却和其他嘈杂混作一团,无法去分辨其中的意思,直到跟贺老太太撞了个满怀。 “这样子干什么!”贺老太太看孙子满头是汗、一脸愧疚的样子,安慰道,“她没事,只是这孩子的脾气不知怎么这么倔,疼得浑身是汗,偏一声都不吭……”她往身后看了一眼,“唉,还没到时辰,你看她一眼也好,赶紧出来。” 贺弘文走进去,也顾不得看屋里都是哪些人,径直来到床前。楚蘅躺在床上,一头黑发散乱地铺在枕上,有几缕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黏在脸上,衬得姣好的脸庞越发惨白。嘴唇已经被咬破了,一点一点全是血渍,她的陪房嬷嬷正含着眼泪给她擦拭,嘴里轻声说:“姑娘疼极了就哭出来,别这么忍着……”抬头见着贺弘文,忙起身擦泪道:“姑爷来了。” 楚蘅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眼里全是欣喜,眼泪却唰地淌了下来。她向他伸出了手,哇地哭出来:“夫君,我……我害怕!呜呜……” 那样一个爱说笑的人,才几个时辰不见似乎就瘦了一圈,躺在那又厚又重的被子下,像一只溺水的小猫般向他求助。这情形看在眼中,贺弘文的心疼得像刀绞一样,赶紧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小手里全都是冷汗,因为攥着床单的时间太长,已经僵了,他握着竟一时都舒不开。他鼻子一酸,将那只蜷曲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我怕、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你怎么才回来……”楚蘅呜咽着,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一眨眼他就不见了,“我想再看看你……可是我怎么等,你都不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那疼痛一直蔓延到嗓子,贺弘文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你好好的,你不会……不会……”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将她的手压在了唇上,还是第一次,他忘了上床是夫妻,下床时君子。 贺老太太在门外大声道:“就不会说点吉利的!”贺弘文闻听,忙打起精神,握着楚蘅的手强笑道:“有老太太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楚蘅摇摇头,“我恐怕熬不住啦。” 她说得很平静,贺弘文却惊得张大了嘴。难道这是……回光……返照? 他发起抖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小,还不懂得死的真正意思。那以后家里的亲人都活得好好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要生离死别的,是他的妻子! 他惊恐地看着楚蘅,她努力笑着,可那笑容那般虚弱,与平时充满活力的模样判若两人,也许下一瞬,生命就会从她身上消失。她安静地看着他,眼里都是不舍,表情却又出奇地安详。那安详像针一样刺着了他,他惊叫了起来:“不!没有,不会……你不会、不会……”他俯下身去抱住她,仿佛这样无常就不能把她勾走。他的脸贴在她脖子上,脖子也像是水里刚捞出来的一般……那到底是怎样的疼痛,能够让一个人出这么多汗…… “夫君,你听我说。”楚蘅忍着阵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楚,“你一定要娶一个、一个……对这孩子好些的女人,不能把他交给曹锦绣,无论如何都不行。”她顿了一下,眼泪唰唰地淌下,“你别带你后娶的女人来拜祭我,也别写那些假模假式的怀悼的话来骗我。我一个人在泉下骗我自己,说你还想着我就好了……你……你能答应我么?” “我……”贺弘文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他浑身都在打战,却抗声道,“你、你若丢下我死了,我偏把我们的孩子交给曹锦绣,让她天天拿针扎他!不给他饭吃!我还要娶十个二十个女人,”他又擦了一把眼泪,“每天在你遗像前寻欢作乐,把你气得在坟里躺不安稳,天天想着跳出来……” 他的声音陡然很大,连外面的贺母和丫鬟们都听到了。贺母吃惊得站了起来。贺老太太刚听出点乐子,见一群人都在望着自己,只好进屋把正慷慨陈词的孙子拎了出来,嘴上训斥道:“她头次生产,害怕些是有的,年纪轻轻,什么死啊活的!我和你娘不都活得好好的?瞎起哄!”心里却想:“这小子当了几天太医,说话倒有趣多了。看来我这心没有白操。” 折腾到后半夜,楚蘅的孩子终于生了下来。贺老太太果然法眼,一个健康的男婴,落地便响亮地哭了几声。楚蘅累极了,迷迷糊糊看了儿子一眼便昏睡过去。贺母抱着孙子喜极而泣,怎么也舍不得撒手。 贺弘文看着母亲手里那一团粉扑扑皱巴巴的小东西,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这是他的儿子,他的骨血,他的造物……他是活生生的,一层细细的胎发,小嘴、小手只有一点点大,却那么精致,那么漂亮…… 贺老太太好说歹说,贺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孙子回了茂萱堂。她原本身体不好,累了一天一夜,加之此时全部心思都在孙子身上,破天荒地连“锦儿怎么样”都没问,就倒下睡了。 曹锦绣本来盼着贺母回来,要好好解释自己并非故意污蔑表哥,想不到贺母回来就睡了。她委屈起来,刚一放声,黛眉便说道:“姨奶奶,您小声些吧,太太累成那样,您再难过,也得让太太睡觉不是。” 跟曹锦绣的几个丫鬟都知道昨日得罪了她,反正人人都想离开此处,如今趁着奶奶添了哥儿正高兴,求一求,八成是准的,于是也不怕曹锦绣生气,纷纷道:“就是。老太太还在府里没走呢,姨奶奶再哭起来,惊动了她老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曹锦绣恨极,却也不敢再大声悲号,只扑到床上蒙上被子,一边饮泣一边在心里怨恨姨母无能、表哥无情、贺老太太专横,楚蘅和刚出生的小男孩,更是被诅咒了无数次。 与此同时,贺弘文正看着熟睡的妻儿,有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惊喜。楚蘅本来是不肯喊的,后来实在疼得忍不住才叫出声来,那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哭叫,到后来嗓子都嘶哑了,听得贺弘文心都揪在一处。她疼得晕过去,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能醒来,心狂跳得几乎要跃出喉咙。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站起来又坐下,反复了几百几千次,才终于听到稳婆一阵欢呼,紧跟着听到婴儿的初啼,但第一个从屋里出来的人却端出了一大盆血…… 他无法去回想那个过程中他都想了些什么,但毫无疑问,全都只与楚蘅有关。他第一次发现,其实他连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喜欢坐车还是坐轿,喜欢山还是喜欢水都不知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可今天才知道这种喜欢是那样浮于表面,他看到的她总是乐滋滋的,她总能让自己很高兴,所以他竟从来不曾在乎过她在想什么,她有没有愁烦,而自己是否能为她做些什么。他做自己的事她从不会打搅,有时明明在发呆,见到他便换了笑脸。印象里她总是笑着,让他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轻快起来,可是他从来不曾留心过她是否真的快乐。她从不对自己说家中的麻烦,但家里上下数十人,是否真的从无麻烦?在自己面前她很少哭,仅有那么一两次,全都是因为曹锦绣。 呵,她在生死关头还在嘱咐他,不许把孩子交给曹锦绣。那个时候他根本早就忘了这个人。 她连他的后妻都想到了……贺弘文看着妻子苍白的脸,浮起一丝笑意。原来她这样在乎他,在乎到连死后都不愿他被人沾染。 他把手伸进被子,摸索着找到她的一只手握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多在乎她,但他想,从今天起,他一定要认真地把她和他们的儿子放在心上。 他伏在她身边,不觉睡了过去,丝毫也没察觉她醒过来,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 那时他在梦里看见了明兰。仿佛还是在她见到他和锦儿的那片树林,只是树上盛开着艳粉的花朵。隔着一树树渐欲迷人眼的云霞,他想要迎着她走上去,却不知为何越离越远,终于只剩下一个窈窕的影子。这时他才蓦然发觉,她身边另有一个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 9 佛爷大概是太忙。无论曹锦绣暗自许了多少让楚蘅的儿子夭折的愿望,那男孩偏活得好好的,一转眼就满了月。虽不是曾长孙,但贺家老太爷和老太太最疼贺弘文,贺老太爷一高兴,亲自给这排行第十一的曾孙取名贺鸣祺。 楚蘅出了月子,抱了粉妆玉琢的儿子来见贺母,把贺母乐合不拢嘴,抱着祺哥儿亲了又亲,赐了一大堆压箱底的物件。 不等贺母提起,楚蘅便说:“如今祺哥儿也满月了,媳妇要带他去老宅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磕头,顺便就求了老太太,让曹妹妹出来吧。” 这事贺母当然也想过,只是这一个月来孙子把她的心思占得很满,对锦儿的事便没像以往那样心心念念。何况儿媳妇今天第一次出门,她也不好意思顶头就提这事。听楚蘅自己说出来,她反有些忸怩:“若老太太正在兴头上,不惹她生气也罢。” 楚蘅当然不想放曹锦绣出来,但以前她盯得紧,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婚姻是完满的,现在既然知道了贺弘文对盛明兰的心事,完满上早已有了虽不致命却无法忽略的瑕疵,她虽乐天,也多少都有些灰心,对曹锦绣的心劲也松了一半。况且婆婆的个性她清楚,如今虽暂不上紧,用不了多久便又会在曹锦绣的日夜啼哭中茶饭不思,不如索性大方些,做个人情。 “太太放心,我有分寸。”楚蘅笑了笑,“还有,曹妹妹屋里的丫鬟和嬷嬷也换换吧,换几个稳重些的。” 这些贺母当然不管。曹锦绣能释放已经是婆婆开恩了。以她的想法,锦儿做了那样的事,虽然有她的苦衷,但究竟不合大家女眷的规矩,何况还闹得合家皆知,就算解了禁,也必不好意思出门,还得自己花很大力气去开导她。但如何开导,她想起来便有些苦恼,觉得自己的语言积累严重不足,想着外甥女用之不竭的眼泪,便也颇有些怯场。至于丫鬟,那根本不是她当前会考虑的问题,女孩子们哪个不都差不多?锦儿又不是个挑挑拣拣的孩子。 贺母拉住儿媳妇的手,张了好几次口,还是没好意思问出“那你曹妹妹出来后,我该怎样劝说她宽心些”,只是很诚恳地反复称赞了楚蘅是个贤惠人。 楚蘅笑眯眯逊谢着,心里想,天道本不全,自己有个温存的丈夫,又一举得男,生活富足,当家作主,这么好的日子,哪还能没有个糊涂的婆婆来冲一冲她的福气呢。 祺哥儿满月不久,贺老太爷便带了老妻回返原籍,贺弘文也正式被擢升为九品医士。 离别了倚靠了半生的婆婆,贺母很有些伤感,但也多少感到了轻松。而儿子终于有了官职,这可是她想了一辈子的事儿,着实让她欢喜。她欢喜,曹锦绣当然不敢表现出不欢喜,于是打起精神在贺母面前凑趣,或者给贺母做些衣服鞋子,安安分分,一两个月连茂萱堂的台阶都不下。贺母在楚蘅的苦劝之下三天吃一次斋,但不吃斋时饮食也很清淡,曹锦绣一向跟着贺母吃饭,便泪眼婆娑地表示“我也跟着姨妈吃斋,多少赎了我对表哥和奶奶的罪过”,于是贺母大悦,相信她是明白了自己行事逾矩,如今已真心悔改,心中更加怜惜。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才安静了大半月,楚蘅分娩时贺弘文说“你若是死了,我便把孩子交给曹锦绣,让她天天拿针扎他”的话不知被谁传了出来,阖府都当成了笑话,这一天终于被曹锦绣听见。她气得要死,哭着向贺母要说法,贺母劝不住,被缠不过,只好叫了儿子来。 自打“□未遂”之后,楚蘅生产,曹锦绣又被关在屋里,所以两个月来贺弘文还没见过曹锦绣。但楚蘅在产后,夫妻□之时,已将曹锦绣对着老太太和一院下人说是贺弘文逼迫她、导致她要上吊的事学说了一遍,哭得死去活来要他说清楚。贺弘文费了很大力气才哄好了她,心里对表妹的看法不禁又多了几分。这时一见母亲和表妹的架势,以为又要重提圆房的事,不禁大生反感,心下暗暗打算只要一提这个话头,坚拒后就马上告退。 想不到这次并不是老话题,丫鬟一退走,曹锦绣便一面哭着一面问起了他说那句话是何居心,然后控诉:“我这几年低头做人,处处小心,唯恐碍了人的眼。究竟我做了什么害人的事,让表哥这样说我?”贺弘文预先准备的说辞根本用不上,他不是个会吵架的人,自己情急时不知怎么冒出来的一句话,闹得表妹被家里上下笑话,他心里当真有些过意不去,又当着母亲的面,只好说:“端的是我妄言,我这里向妹妹赔罪。我回去告诉楚蘅,严禁家里的人再提。” 曹锦绣哭道:“跟奶奶说有什么用?奶奶巴不得人人都来踩我。连表哥都看轻我,怎么怨得着别人不拿我当笑话?” 贺弘文只得回答:“我并没有看轻妹妹。”心里却暗自念叨:怕是又要提我不与她圆房的事。 曹锦绣果然说道:“我进门两年多,说是个妾室,表哥却对我连看也不看;既不理我,又不许我死,让我受这活罪……我若只是图富贵也就罢了,可我的心表哥是知道的……” 她呜呜咽咽地哭,贺母便跟着垂泪,叹道:“锦儿的日子也是过得忒苦。” 贺弘文虽然看着她们哀哭,心里也不免有些黯然,但对此情景他好歹也看过数遍了,不能答应的道理更是想过无数遍了,所以心里虽沉重,也并不似昔日那般起起伏伏,只沉默着,想等母亲哭够了就告退。 三人都默不作声,曹锦绣一面哭一面暗暗寻思下头如何施展,才能让贺弘文动情;贺母一面拭泪一面暗暗寻思儿子咬死了不答应时自己如何安抚锦儿,万一儿子答应重新考虑与锦儿的关系,自己又能否安抚住儿媳——倒是后一种可能让她压力更大;贺弘文一面看着母亲,一面暗暗寻思今晚回去一定对楚蘅说管住家里仆妇的口,她到底还是自己的表妹,这个家总还得让她住下去。 正在这时,便听到门口雪芽禀告:“太太,奶奶身边的绿澄来了,说奶奶有一封信给姨奶奶。” 信?曹锦绣心里一紧,莫非是她上吊那日写给贺弘文的、后来却怎么也找不到的那封信?果然在她手里!她狠狠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抠进皮肉。她定定神,咬着牙说道:“让她进来。” 雪芽推开了门,绿澄稳重地进来,先给屋中三人行了礼,这才将手上的信封交给了曹锦绣。她一进屋,曹锦绣就盯着那个信封,心里疑惑。这信封很薄,里面装的似乎并不是她那封信。她狐疑地抽出了信纸,只看了两行便神色大变,脸涨得通红,面目看来有些扭曲,手微微地哆嗦,最后终于将信纸狠狠揉成一团,捏在手里。 贺母和贺弘文面面相觑,都不知楚蘅写了什么,将曹锦绣气成这般模样。绿澄又福了一福,赔笑道:“奶奶说,姨奶奶若没别的话吩咐,就请少爷随我回去——哥儿有些睡不稳,请少爷给看看。” 一听说孙子有事,贺母顾不上姨奶奶还有没有吩咐,马上说道:“你快回去看看祺哥儿,旁的事以后再说。”贺弘文看了一眼咬着嘴唇的曹锦绣,见她也无话,便向母亲告了退。 回到自己房中,楚蘅正在打点儿子的衣物。贺弘文看看儿子不在,便笑道:“你果然是拿祺哥儿哄母亲。” 楚蘅也一笑:“也不是。他咳嗽还没好,你回来,我心里就安稳些。”有了儿子之后,她胆子似乎变得更小了,儿子哭两声,哼几下,都忍不住要问丈夫:“他没事吧?会不会哪里不舒服?”贺弘文虽然是个大夫,论起育儿的经验却远不及老嬷嬷们,但对儿子他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果然楚蘅这样一说,贺弘文忙问道:“还咳嗽?田太医的药竟不见效么?” “吃了药,咳得见轻了些。可他每咳嗽一声我的心就揪一下,”楚蘅皱眉,娇嗔地看着丈夫“你又袖手不管。” “我哪有不管?田太医不是我亲自去求了来的?”田太医专给宫中太子公主们看病,若不是看在宗锡仁份上,怕是他求了也不会来。贺弘文在妻子身边坐下,看着她收拾那些婴儿的衣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给锦儿的信上写了什么?把她气得不轻。”他停了一停,见妻子唇角的笑意并无变化,斟酌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断不会与她有私情,你……也别去气她吧。” 楚蘅嗤的一笑,回过身来向他道:“她不惹我,我自然不去碰她——难道我很喜欢生气么?难道我是会亏待小姑子的人么?若不是她再三再四地要和你圆房,还把太太也扯上,我有何缘由要与她不睦?” 贺弘文只好说:“这我知道。但你到底写了什么给她,她看了脸色十分难看,不知又要跟母亲哭诉什么。” 楚蘅慢悠悠地道:“她不会拿给太太看的。” 贺弘文想起刚才的事有些不豫:“今天母亲叫了我去,说的便是不知是谁把你生产时我说的那些话传了出去,锦儿哭得不行。咱们家里这些人,你得空也该整治整治,什么话都敢当笑话说,成何体统。” 楚蘅抿嘴笑道:“这个何须你说。我前一日才听见了风声,就想着此风不可长,当天就传齐了人整饬过了。原是我们从老宅分房搬出来,家人良莠不齐,更兼差使苦乐不均,我也要摸熟了才好处断;还有一些旧例要因时制宜,新规矩要立,这次也都一体料理清楚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们在房里说的话,听到的人再敢有一个字传出去,不管有几辈子的脸,一律打了板子撵出去。” 贺弘文听得惊讶,“怎么我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楚蘅笑道:“你是个大男人,这些琐碎事哪里还要你知道。”她顿了一顿,“也幸好如今我有了个祺哥儿,不然那些三四辈子的老家人真未必弹压得住。” 她说得波澜不惊,贺弘文却也能听出她也定是受了不少磕碰,不禁有些歉意:“我性子绵软,娘也不是个严厉的人,他们一向没了惧怕,这才对你放肆。” 楚蘅低下头:“只要你我心往一处想,这些事我就是不怕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露出一点娇羞的神态,让贺弘文心里一动,便扶住了她的肩膀,温言道:“那是自然。” 楚蘅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果然丈夫比不上燮表哥知情识趣。秀才虽酸,也自有好处:若自己肯这样跟表哥轻言细语,他大概早就手舞足蹈,念着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激动得不知怎样表明心迹才好。 第二天,贺弘文看着妻子用银匙喂儿子吃药,才又想起给曹锦绣的那封信,追问楚蘅:“你到底给她写了些什么?” 楚蘅笑道:“我写的是:‘昔日曹妹妹挟着太太,当面逼迫盛家小姐,又做出跪地求死的举动,一心想要让盛小姐在太太心里落一个冷酷无情、不尊尊长的罪名,也让盛家小姐为太太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5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姐为太太不恤儿媳、夫君别有用情而心冷。若非用了这样歹毒的小心计,盛小姐进了这个门,今日在房中委屈哀苦的只会是盛小姐,又怎会是妹妹你呢?’’” 贺弘文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当日姨妈和表妹的那些做派,他虽然知道那让明兰进退两难,却从未想曹家母女在哭求背后还藏了这样的算计。怪不得明兰立刻就撇清了同他的关系,怪不得他再见到他时,无论他怎样表示,她都不冷不热——原来她那时想的是自己母亲断不会为儿媳着想,而自己若真为她着想,又怎会让她面对那样尴尬的局面?他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自己竟然还对她说,让她好好照顾锦儿!他以前只是觉得明兰不信他会远离曹锦绣,如今才知道,是有人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活活扼死了,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怎么,我这么说,你生气了?”楚蘅轻轻摇着丈夫,有些事要适可而止。 “没有……怎么会。”贺弘文强笑,“这些事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总是放在心上……我出去一趟。” 楚蘅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他那贴心懂事的表妹,这样不动声色地伤了他的心上人,他大约要闹心一阵子了。自己这一贴猛药,他吃着苦,她又何尝不是。可是自从她临产时他说了那样的话,她忽然明白,自己必须好好活着,把握住这个家,守护住丈夫和儿子。她不能再像游戏一样跟曹锦绣斗口,她要认真去想怎样去除这可毒瘤,不能让她在贺家生了根。 盛明兰是贺弘文的心结,她也不想提,但是她必须让贺弘文明白,曹锦绣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娇弱的只能靠他庇护的表妹,她的毒针真的早已刺出,而且刺向他最疼痛的部分。 “对了,姑娘昨天写了什么?我看见曹锦绣的脸都绿了。”绿澄问。 楚蘅笑了笑。香怡答道:“姑娘念给我听了,写的是:‘妹妹在此数年,非但不能承欢膝下,反累得太太长年郁痛伤神,是为不孝;答允只要个名分安身,入门后又一再要求圆房,是为不信;故造谣言,旨在伤毁胎儿,是为不仁;借生病为由,行投怀送抱之实,是为不礼;事败之后,又信口雌黄委过夫君,是为不义。有此不孝、不信、不仁、不礼、不义之行,想要不被人背后指摘,恐是任重而道远。愿妹妹从此诚意正心,勿以人皆负我为口实,则己身可修,太太可得安枕,不德之名或亦可补。’” 绿澄大张了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气得口眼乱颤呢。姑娘,你写得真解恨!” “我没有当面说,也是想要点到即止,给她留些体面。”楚蘅叹了口气,“她表哥答应了养她,我便不能太过。以后会怎样……再看吧。” 10 被楚蘅一封信堵住了嘴的曹锦绣,倒是真的没有再闹事——她不傻,知道这一位不是她的亲人,对她可不会留情。而且,她与楚蘅碰面的机会也真是越来越少了。 其实楚蘅每天都抱了祺哥儿来看贺母,但那孩子似乎知道曹锦绣在咒他,在贺母怀里本来好好的,只要曹锦绣一进门便没由来地大哭,||乳|娘只好过来将他抱走,屡试不爽。渐渐地若孙子在屋里,贺母看到曹锦绣也便有些不自在。曹锦绣心里气恨,跟贺母哀哭,贺母也没有办法——孩子那么小,她总不能跟他讲理吧?只好安慰外甥女“他小孩子,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曹锦绣说是楚蘅教的,贺母果断地摇了头:两三个月大的孩子,眼睛都看不清东西,怎么可能教得会?何况孩子是在自己手里抱着,断不会是被大人弄哭的。她最近吃斋念佛,心里想,这孩子还没出生,锦儿就差点气得他母亲流产,现在他看见锦儿就哭,这莫非就是佛家说的夙世冤家?于是每天念经时,贺母都要多念一卷,好为曹锦绣和孙子解了冤孽。 曹锦绣见贺母不肯听她的话,便只好在楚蘅带了孩子来的时候回避。茂萱堂中从此出现了悲喜两重天交替的奇景:奶奶带了哥儿来了,便其乐融融笑声不断;姨奶奶来了,便愁云惨雾相对垂泪。时间长了,除了贺母,丫头媳妇们见了曹锦绣心里都起腻,生怕又是来哭的。 当然曹锦绣也不是每天都哭,她不出来见楚蘅,楚蘅也不去找她,她吃穿用度都一分不少,两人相安无事,她也只有隔三差五说起自己独居无依的时候才哭。但贺母这时又开始很希望再得一个孙子,便对曹锦绣的暗示不大起劲。曹锦绣明白不能逼得太紧,哭虽哭了,倒也不曾大闹。 这一天,贺母与曹锦绣聊家常。贺母说起贺老太太如何早早平分了家产,他们孤儿寡母才有如今这份家业,感怀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得开始想念远隔千里的婆婆。曹锦绣一般都是顺着贺母的意思去说,但她最怕也最恨的就是贺老太太,所以今天的话题无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看贺母越说越感慨,她心里想了一想,便干笑一声,“姨妈,怪不得我娘常说您真是个实在人呢。” 贺母听得一愣,意识到她话中有话,便问:“你这是何意?” “姨妈,你还蒙在鼓里呢。”曹锦绣抿嘴一笑,终于找到了说贺老太的坏话的机会,她一要抓住,让贺母从此不再迷信这位婆婆,“您觉得老太太对您真好么?” 这可奇了。贺母想了一想,她这么多年都是依靠婆母过活,婆母怜惜她青春守寡,对她从不苛责,对贺弘文也比其他孙子更加疼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老太太对我,对弘儿,都很好的。” “所以说姨妈老实。别的不说,我娘是您的亲姐姐,老太太当着您,都不给我娘留面子。明面上是轻慢我娘,实际上还不是给您颜色看?对大太太家的亲戚,她敢么?还不是欺负您无依无靠?” 贺母怔了一怔,心里不大信服。大嫂家里到底没有借贷的亲戚,而自己的姐姐有求于贺家,这区别还是挺大的。何况婆婆也并没有不许她资助曹家,只是姐姐闹得有些太过了,婆婆这才生了气。 见贺母不大相信,曹锦绣又接着说:“老太太这样,家里的下人也都趋炎附势,多朝长房和二房献殷勤,姨妈这里谁肯来逢迎下气?还不都是因为老太太看轻姨妈的缘故。” 下人趋炎附势,这倒是有的。但贺母自己既不管事,又一年中十停倒有九停时间都卧病在床,自然没有什么下人跑来奉承。贺母有些疑惑,不知道外甥女今天为何非要扯上这些事。 “说是平分了家产,姨妈您一个妇道人家,表哥当时又小,就少分了,谁知道?分得厚了薄了,又有谁知道?”曹锦绣看着贺母的表情,“同样是铺子,盈利有多又少,地段有好有偏;同样是田产,土地有远有近,出产有多有少;同样是家奴,人品有勤有懒,年纪有大有小;同样是古董,年头有长有短,作价有高有低。您不曾亲眼去看过三家的家私,怎么就知道是分得一样?” 贺母愣了,这个她从未想过。老太爷亲自主持,两位大伯都无意见,应该便是平分的吧?自己丈夫也是公婆的亲生子啊,虽说他过世了,可弘儿还是他们的亲孙子…… 曹锦绣见贺母神色有变,得意起来,又接着道:“再说了,就算当年看起来差不多,但长房和二房分到的铺子和田产,他们自然时常去料理,分到姨妈和表哥名下的长年无人经管,说不定就是糊弄一下。老太太说是管着,她一把年纪,哪有精力事事都过心。这么多年下来,差得哪是一点半点?姨妈还只管说人家好呢,要我说,这才是故意亏待您和表哥。若是当年不分,这么多年一视同仁地照应下来,现在才分家,表哥也大了,那才不会被人糊弄。再者,那两位伯父还在,自有俸禄;只有姨父去得早,再无进项,多分些个给姨妈才是公平;便是当真平分,姨妈也吃了亏了!” 贺母听了这番话,竟有些天翻地覆之感。许多年来她从未怀疑过两老的用心,可是照锦儿这样说……她心里犯起了嘀咕,曹锦绣后面说的话便听了个有一句没一句。这一晚她越想心里越不安宁,她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人,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心事,必要找个人商量才好。这个人选她倒没有犹豫——当然是她的儿媳妇。楚蘅管着家,和儿子感情很好,如今又生了孙子,事关家财,自然第一个要和她商量。 虽然贺母说是“亲戚”的话,楚蘅一听便知道是谁的意思,心里不由暗怒。怪不得“口舌”列在七出,家里有这么个长舌妇,骨肉亲情不被离间才怪!但对婆婆不能这么说。 她想了想,换了笑脸:“媳妇帮老太太料理过一段时间的家务,祖产的情形也知道些。从账面看,单论祖产,三房的进项是差不多的。只那两房还有大伯二伯这些年治下的私产,我们这一房如今还只有分家分到的那些,未曾置办旁的产业,所以总的进项确实是比那两房少些。” “哦……”贺母又疑惑了。分家当然只分祖产。长房和二房的伯父都各有官职俸禄,人家自己挣下的家产自然是争不得的。但祖产进项若三房差不多,岂不是说明婆婆分得甚是公平?她又混乱起来。 楚蘅又道:“太太想想,若一家有两个儿子,父母将家产平分给两个儿子,算不算公平?”贺母点点头。 楚蘅笑道:“那怎样才算平分呢?就算是小户人家,哥哥分一口锅,弟弟便只能分五个碗,总不能把锅碗都锯开了吧?” 贺母笑道:“那是自然。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更不能如此,只要大致不错就对了。”她明白了儿媳的意思,心也放下了一半。 楚蘅道:“果然太太明白。横竖都是儿子,父母只要将家产大致分匀,便是公平了。至于分到手里之后,两个儿子里一个勤快上进,把家业治理得翻了几倍,另一个不事生产,把家业都败光了,又来怨父母多偏心了哥哥,可有没有道理?” 贺母摇摇头,“当然没道理。依我说,那不事生产的,本就应该少分,还少被他败掉些。” 楚蘅认识了婆婆将近两年,还是第一次见婆婆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不禁刮目相看,笑道:“太太说的太对了!但父母一片慈心,总还是希望儿女都好的。老太太将祖产平分给三房,也是这个道理。虽说是分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老太太经管着,并未许另两房插手。两位伯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断不至于小家子气,日日算计着名下的祖产,她们经管的都只是两位伯父后来置下的商铺田庄,那便与咱们无涉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两位伯父这些年果然经管过分到他们名下的祖产,既是他们费了心力,经营得好了,难道我们没有出过力的还能去争?譬如今日我们家里的产业,若是媳妇手里经营了五六年,长房二房再来说这店利润厚了,要重新分家,太太觉得可公道?” 贺母大摇其头:“那当然不行,也太欺负人了。”她想通了这一层,心里便豁亮了,也见了笑脸。 楚蘅又道:“而且,太太想想,长房两个儿子,还有个三个闺女;二房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我们这一房只有夫君一人。分到三房的祖产一样多,两位伯父虽然也治了家产,却也只是多几个进项,不能比祖产翻出几倍去。将来那两房也是要分家的,除掉女孩儿陪送的妆奁,八个一样是孙辈,夫君得的可比堂兄弟们多得多,这是厚了谁了?若不是趁早就分了家,到这时孙子都长成了人再分,几个堂嫂心里能不能服?还不是要去找老太太哭诉。都是生了曾孙的人,哭得多了,老太太也不好却了大家情面,独给夫君一份厚的。所以,早分才是对三房最有利,太太不必再疑惑。上次二堂嫂和五堂嫂到咱们家里来,话里话外都是说咱们多的了家产,却因为是早就分好的,她们虽心里觉得吃亏,也不敢放得太明。太太想,这不都是老太太疼太太和夫君,才能有这样的结果?” 贺母这回才真算明白了账,高兴起来:“还是你说得明白。唉,我也觉得这么些年老太太对我和弘儿一向甚好。我怎么被说得起了那样的心呢,还是心里六根不净的缘故。” 楚蘅笑道:“这个怨不得太太。曹妹妹不投老太太的缘分,有些小计较不足为怪。但您和老太太做了这么多年婆媳,自打公公没了,多少风雨都是祖母为您挡了,您要为曹妹妹几句话就疑心老太太,岂不让人心寒?” 贺母被说得悔了起来,儿媳妇一走便诚心诚意坐到观音像去读经忏悔。隔了几个时辰才想起来,自己最后忘了表白,那些质疑老太太的话不是曹锦绣说的。 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11 二月十三是楚蘅外祖父程老太爷的七十大寿。程老太爷官至三品盐运使,如今虽致仕多年,四子三婿却都做着官,故这一场寿宴办得很是隆重。贺弘文虽然只九品冠带,在这些孙辈中算是不高不低,但程老太爷倒颇喜欢这个生了一脸挚诚的外孙女婿,让他坐在身边,与他说些长寿养生的法子,拉着他喝了好几杯酒。 贺弘文向不饮酒,花厅上又人多嘈杂,便觉有些头晕,向程老太爷告了罪,出厅来更衣。此时天气还颇冷,程家的小厮很有眼色地送了氅衣上来,贺弘文披了,便不用小厮跟随,自己信步在庭院里闲,散散酒意。 程家家道殷实,府第里很有几分江南园林移步变景的意味。他一路看着晚梅,不知不觉便走远了,不期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意识到已到了后院,便要转身回去。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蘅妹妹,你……你再听我一言!” 声音颇近,就在花石背后。贺弘文不想撞见什么麻烦事,赶紧加快脚步。走了几步后才明白过来:蘅妹妹?那男人是在和楚蘅说话?他的脚步不由得一顿,却又有些犹豫:站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也总是不好吧?虽如此想,脚却像黏在地上一般,再也迈不出去。 “七表哥,”那声气果然是楚蘅,“祺儿认生,这会儿怕是早闹着要找我了。表哥……你好生保重吧。” “蘅妹妹!”那男人急急地喊着,接着便听到楚蘅的声音:“表哥,还不放开手!如今不比小时候……香怡!”她喊了一声,便听到香怡远远地答应。 “蘅妹妹……我……我忘不了你啊!”那男人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贺弘文的心怦怦一阵急跳,偏偏半天都没有听到楚蘅的声音,贺弘文几乎想走出去看他们正在做什么,正急躁间,楚蘅开口了。 “表哥,你知道么,我家里有一个妾,是我夫君的表妹。”她声音平和,听不出有什么感情。 “听我母亲说过……听说贺家老太太很是偏心袒护,妹夫也……你受了很多苦吧?”那男人激动起来,“那姓贺的真是混账!竟这样对你!” “他对我倒也不算坏。”楚蘅声音平静,贺弘文却听得心里翻腾:仅仅是不算坏而已么?自己以前虽然没有太在意她的感受,但总还算是恩爱的吧……只听楚蘅继续往下说道:“他是个简单的人,心里容不下两个人,装了别人,就装不下我;装了我,便也装不下他那表妹了。” 贺弘文听到“装了别人,就装不下我”时,心里狂跳了几下,不自觉地便想到了明兰身上;听了后一句,又开始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楚蘅接着道:“他那表妹说是个妾,其实他并不多看一眼的。可即使这样,我心里还是难受得很。看着他时,便总想起他表妹跟我讲的那些他们小时候如何亲昵、如何要好的事,心里便像横了一根刺,说不出的委屈。”她说到后头,声音有些哽咽起来。贺弘文心里一揪,虽然他也知道她颇忌讳曹锦绣,但她却从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男子柔声道:“那自然,换了谁都是如此。” 楚蘅道:“是啊,换了谁都是如此。所以表哥,你忘了小时候的事吧,好好待表嫂——你听我说完。”她打断了那男子急着要说的话,“我嫁了人,才知道在别人家做媳妇有多难。婆婆再好,终究不是可以恃宠撒娇的亲娘,何况她还有个嫡亲的外甥女,我就算有心孝顺,终究在她心里差了一层;你妹夫虽然不曾错待我,却总不能知心知意,就算我有天大的委屈,他也不会为了我去拂逆了他的母亲;甚至于丫鬟婆子,都是贺家的旧仆,冷眼看着我这新来的人如何行事,好一点的当面奉承,背后议论,次一点的只离了老太太的眼就敢拿乔。我不知攒了多少眼泪,只是一心要强,才咬着牙吞进肚子里。”她舒了一口气,“可我不后悔。我嫁了他,就拿出真心来跟他过一世。我总是对我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会拿我当他最亲近的人……可是,等这一天的过程真难受,我有时候也问我自己,会不会没等到那一天就先疯了。” 两个男人都静静地听住了。楚蘅停了一会儿,待心绪平复了些才继续道:“我想,表嫂的处境怕是还不如我。虽然表哥家里没有那么一个碍眼的表妹,但心里有一个,只怕更糟。我不想成为表嫂心里的那根刺。男人婚事不遂心还可以纳妾,可以出去风流快活,女人心里苦到一万分,却还是只能守着丈夫,熬过这一世。所以表哥,你一定要对表嫂好些,就当是为了我。” 那男子半晌才苦涩地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楚蘅换了欢快的语声,但哭泣后嗓音的干涩却是掩不住的,“表哥果然是个明白人,也一向肯听我的劝说。我去看三表嫂,出来了这么久,现在要回去了。七表哥保重吧。” “你也……”那男子恋恋不舍地吐出两个字,“……保重。” 楚蘅的脚步声很快就不见了,那男子却站了许久,想是一直目送着她。终于,他叹了口气,便绕过花石,往贺弘文这边走来。贺弘文赶忙避在一边,只见一个穿吉服的青年男子垂着头,慢慢往寿堂的方向去了。这男子他在与程府的少爷们叙礼时见过几次,但程府的孙辈有十几个,他没有记住这人的名字,既然楚蘅叫他“七表哥”,想来就是程家的七少爷了。 原来楚蘅也有这么一段过往…… 贺弘文不知为何心里沉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点忿忿:原来在他之前,她还有一个亲近的男人! 他感到被妻子背叛了。他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她的情感经历纯净到透明,只有他是唯一的一个异姓男子。可是回头想想怎么可能,她出身书香大族,在京城就有数门近亲;她是那样一个活泼乖巧的性格,模样又生得好看…… 只是,她怎么能瞒得这样严实?若不是他无意撞见,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跟那位表哥的感情一定很好,所以才会把家里的烦恼都告诉他……对自己的丈夫,她却一个字也没说过。他不是没有问过她,母亲有没有为难她,下人们是不是不听话,可她总是笑吟吟地说没有,很好。他以前觉得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现在才明白,那分明是生分,是“不能知心知意”。可是那位表哥就知心知意么?已经娶了亲,还是对表妹念念不忘,哪一点像是君子所为…… 贺弘文回到寿堂里,程老太爷正在寻他,看见他便掀髯大笑,贺弘文只好陪着笑仍旧入席,努力集中精神回答老人家有一句没一句的问题。忽然瞥见刚才那华服男子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席间,犹豫了几遍,还是忍不住问身边的二舅兄宗楚荃:“旁边席上那位是……”宗楚荃倒不同于乃兄惜字如金的性子,看了一眼,答道:“那是三舅家里的长子程德燮,你怎么忽然问起他来?”贺弘文支吾道:“外祖大寿,旁人都喜气洋洋,只有他神色黯然,我看了奇怪,所以才问了一声。”宗楚荃笑道:“他是外祖家这一代的兄弟里念书最出色的一个,九岁就能写出不错的诗句,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可惜这几年功名蹭蹬,未曾考上举人。想是不知哪位表兄弟说错了话,勾起了他的心事,等我去替他开解开解。”说着便走过去,拉了程德燮喝酒。 贺弘文有心不去看他们表兄弟推杯换盏,眼睛却不听话,总是朝那边看过去。直到席散,程德燮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贺弘文看在眼里,便觉这人无赖得很。更让他郁闷的是,楚蘅坐在车里也是一脸心事,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他同她说话,她几次都答得心不在焉;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吹了风,身上不舒服。 贺弘文勉强忍到了家,看她卸了妆,还怔怔地坐在那里神游物外,心里泛酸泛得翻江倒海。见旧情人见得这般投入,眼里完全没有他这个丈夫,她到底当他是什么?她是他的妻,她心里眼里怎么能再装一个人。 他心里生出一股邪火,忽然很想把她按倒在床上,好生教导一场。 12 这个春天贺母过得喜忧参半。 喜,是因为儿媳妇又怀孕了。孙子总不会嫌多,何况儿子又不能纳妾,当然儿媳妇越勤奋些越好。 忧,是因为外甥女一听见儿媳怀孕的消息就红了眼圈,连着跟她哭了几天,嗟叹自己命苦,再也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儿女。这确实是一件伤心事,贺母也忍不住跟着掉泪,然而她也没办法。于是曹锦绣便吞吞吐吐地提出,想要延请名医,为她诊治一下,没准还有希望。 在她的一再说服之下,贺母终于对儿子开了口。贺弘文有些支吾,倒并不是他怕花钱,而是他和贺老太太都仔细为曹锦绣查过脉象,知道并没有什么治好的希望,他怕请了医生来,只能让曹锦绣再次承受失望打击。但这话他同样说不出口,正犹豫间,贺母又说了一句让他瞠目的话:“楚蘅的大哥不是就精擅妇人脉?” 宗楚蓂确实在太医院里也以妇人科闻名。宫里有位嫔妃多年没有子嗣,吃了他两年的药,去年竟老树开花,生下了皇子,一时宗楚蓂名声大噪,豪门贵戚竞相延请,贵妇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他如今连在家的机会都少,这令他很是苦恼。这也罢了,只是,母亲为何竟会天真到认为宗楚蓂会愿意为曹锦绣费这个心呢?!楚蘅头一胎差点流产就是因为受了曹锦绣的气,她娘家虽然厚道不曾追究,但总不能当人家根本不在乎吧? 他刚想说只怕宗楚蓂没有工夫,曹锦绣已经在旁边红着眼圈,悲悲切切地答道:“姨妈,上一次我说话不小心,奶奶差点落了胎,自然心里厌了我,亲家少爷虽好,奶奶又哪里肯他请来为我诊治?就算勉强看了,怕也不会尽心……” 贺弘文一阵堵心。自从楚蘅对他点破了当年曹家母女逼迫明兰答应纳妾时的用心,他对曹锦绣的眼泪便存了更多的戒心。她这话分明就是说:如果宗楚蓂不来,那就是楚蘅从中作梗;如果宗楚蓂来了,却没治好,那还是楚蘅从中作梗。放在以前,这话他绝不会深想;但现在他油然冒出一个念头:你这病症本就无望,况且又不是从楚蘅身上来的,凭什么要她为你尽心? 这念头吓了他自己一跳,但冒出来便按不回去,越听曹锦绣哭着说“与其让奶奶讥笑,不如不治了吧”,他心里越烦,忍不住说道:“既如此说,还是请别的大夫来看的好。” 贺母不以为然:“如今京城里他的名气最大,哪里还有比他更好的大夫?虽说锦儿之前……可这是一辈子的事,楚蘅也没个不肯给锦儿医治的道理。” 贺弘文听不下去,便道:“儿子明日还有事要早起,先告退了。”不理曹锦绣陡然放大的哭声,憋了一肚子的五味不和回到自己房中。 接过楚蘅捧过来的茶喝了几口,他才稍稍平静一些,把刚刚母亲说的事跟她学说了一遍。楚蘅倒没有生气,想了想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贺弘文一惊:“你糊涂了?祖母和我都看过她的脉,祖母的医道你也知道的,她也觉得无法再治,否则我何必答应她进门?如今若是大哥看了再说无法,她定要在母亲面前说是你敷衍她,不肯让她好过。” 楚蘅有些欣慰地看着丈夫:她嫁过来已有两年多,丈夫终于不再将曹锦绣看得人间最可怜、世上最无辜了。她笑了笑:“正是这句话——若是治好了,她肯不肯不再做妾?” 贺弘文怔住了。对曹锦绣来说,这是个左右为难的选择吧?他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说道:“如果你要这么问她,她多半……会说,那她还是不治了。” 楚蘅笑道:“这我知道。她定然又要哭着说宁可死也不离开表哥,然后太太就更加怜惜她对你情深意重,怪我心存不仁。但道理在那里摆着:若不是她已不能生养,无人肯来聘娶,夫君就不会纳她为妾;反之,若治好了,我们陪送嫁妆,她便不愁没有好人家出嫁,还有何理由要留在贺家虚耗年华?” 贺弘文摇头道:“母亲听不进去的。” 楚蘅歪着头看着他:“那你肯不肯让她走呢?” 贺弘文道:“那还用说?当初实在是……她那种情形,我虽不愿意,也狠不下心去拒绝,所以才累你受了这么多苦。连我也发愁,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若当真能另外给她找个依靠,我又怎会不赞成?” 楚蘅笑道:“那你就别管,明日太太必要和我商量的,我自有话回复。” 贺弘文看着楚蘅,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过去他总觉得她像是一滴清透的水珠,乐呵呵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渐渐地,他知道并不是这样,她只是以欢喜来掩饰内心,其实她的心事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只是若非最亲近的人,她便不肯说出来。 有的时候他觉得她对他是亲近的,但有时候他又觉得她和他隔着一层。他后来不难理解她没有将程德燮与她的情感坦白出来——若不是曹锦绣胡言乱语,他自己也不会将他与明兰的事说出来;而且,这有什么可坦白的呢?她对程德燮大约也就像他对锦儿,幼时虽然亲厚,却并非钟情。本来各自婚嫁后就应该过去了,奈何有人非要念念不忘。他能理解那种欲峻拒而不忍的心情,但这并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寿宴隔日程德燮奉祖父之命到贺家来借他珍藏的《养怡经》,他用挑剔的眼光将程德燮上下打量了个遍,话虽然说得客气,态度却不大友好。程德燮坐不下去,喝了一盏茶便匆匆告辞。 贺弘文有点后悔,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吃醋,而且吃的是这等没有道理的干醋。于是他看着楚蘅毫不知觉的样子便觉得有气,故意冷言冷语刺着她,最后的结果是他自己气着了自己,因为看到她愕然的样子他又止不住心疼。 “我不想你被母亲……误会。”他脱口而出。 楚蘅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脖子,“只要你明白,我就不怕。” 第二天,楚蘅去见了贺母。贺母已经被曹锦绣灌了一耳朵楚蘅断不会答应给她诊治的话,于是也颇有些介意儿媳的态度。结果楚蘅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正经大事,有什么不行?我跟大哥去说,他不来也得来。” 贺母一阵惭愧。锦儿真是误会楚蘅了,这孩子心地真好。 楚蘅接着说:“大哥现在虽有些名气,到底还年轻,也不能将他看做神仙。若他的药吃了不好也不打紧,京城里名医多得很,待我问过我爹爹,就是京城外头的名医,只要能看好曹妹妹的病症,多花些钱请来也不妨。或者人家不肯来,我们就送曹妹妹去也是一样。” 贺母又一阵惭愧。这孩子想得真周到,她都没曾想这么多。 楚蘅又道:“不过这红花汤落下的病症,只怕是为难得很,就是能治,怕是至少也得三四年调理。太太不知道,就是那位生了皇子的娘娘,也足足吃了我哥哥两年多的药,而且人家可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损伤。所以曹妹妹可得耐得下心来。” 贺母点头:“那是当然。若能吃上几年药就好了,也是造化。她这个病症,唉,按着老太太的话,都是再不能好的,哪里能指望今日看了,明天就好了?” 楚蘅笑道:“就是这样。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也急不来。就怕曹妹妹年轻性子急,听说为难,就先绝了望。照我说,就有一分希望,也该试试。” 贺母继续点头:“那还用说?只要医生说这病还可医,我便每天盯着她吃药就是,凭是什么贵重的药材……”她忽然想到是儿媳管着家务,若真是每日都用贵重药材,便不知儿媳可舍得。 “药材哪有人的身子贵重呢?只要咱们家吃得起,凭是什么药材也不妨。”楚蘅马上接口,眼看着婆婆见了笑脸,“我娘家里的药铺也有不少贵重药材,真要用时,我便回去向娘要了来。” 婆媳两个越说越投机,贺母后来虽未当面数落曹锦绣杞人忧天,但心里对儿媳的看法又高了一等。楚蘅也甚有诚意地当天就打发人回家去找了父亲和哥哥,第二天开始便打发人去请了京城各处的数位名医前来为曹锦绣看诊。奈何当年曹锦绣喝的红花汤过于霸道,那些有胡子、没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名医们流水一般来看了半个月,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把个曹锦绣哭得整日眼泪不干,这次的眼泪倒是货真价实。 终于这一日,宗楚蓂拨冗前来,认认真真地给曹锦绣按了一通脉,而后久久沉吟不语。 “你快说啊,到底怎么样?”楚蘅不耐烦了,“我们这些天也看了好多大夫了,不行就不行,也不差你这一句。” “不是不行……”宗楚蓂这一句,连气得在帘子里咬手绢的曹锦绣都听得一怔,扑棱一下坐了起来。 楚蘅瞪大了眼睛:“你……你可想好了再说,连生春堂的穆世伯都说不成了,你可看准了?我们……可是认真的。” 宗楚蓂白了妹妹一眼:“有三分可治。” “三分?就是一分,也比没有强!”楚蘅道犹疑地看着哥哥,“如此,就请大哥开方子吧。” 宗楚蓂摇摇头,“有句话要说在前头。”他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表小姐脏器伤得颇重,即算可治,也要十年,至少也要八年。服药期间必须禁绝房事,破了这忌讳,神仙也无法了。” 治,还是不治,这个球重新踢回给了曹锦绣。 治,至少八年内她就再不要想凑到贺弘文身边,连贺母也不会再帮她说项。 不治,那便是她贪图滛乐,自愿绝了子嗣。 曹锦绣万没想到,宗楚蘅回敬得这么狠。 其实宗楚蘅也没想到。她先前请了很多人来,便是想要等宗楚蓂也说治不了,贺母也没话可说。然后继续找其他名医,总有一天绝了贺母和曹锦绣的指望。若真有人说治得好,她便要让贺弘文先写下与曹锦绣离异的文书,虽然贺母不情愿,因为有言在先,她也无法——既答应了贺弘文不能与曹锦绣圆房,不让她另嫁,治好治不好哪里知道?没想到哥哥这一手比她想的效果还要好。 “大哥,刚才说的,不是哄她们的?”送宗楚蓂出来的时候楚蘅忍不住问。 “真的。”宗楚蓂回答。 楚蘅决定回头就到婆婆房里来给菩萨烧香,她老人家在没有受她一炷香的情况下就这般帮她,不来顶礼膜拜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贺弘文带着强烈的怀疑,跟宗楚蓂仔细讨论了几个时辰的脉案,回到家里对楚蘅学说了一遍,核心结论有二:第一,宗楚蓂的疗法独辟蹊径,他大出意料之余也不得不佩服;第二,他认为十年恐怕是保守估计。 “不管几年,反正治好治不好,我不许你去替她验证。”楚蘅晃着丈夫的身体撒娇,把贺弘文晃得好一阵心情荡漾。 “那可难说。”他故意说,“说不定哪一天你惹烦了我……” 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就滴落在他身上。 “哎,我是说笑话的……你也太……你这眼泪,都快赶上曹锦绣了。”他一边忙着给楚蘅擦眼泪,一边摇头苦恼。 第二天,楚蘅就到贺母屋里汇报:宗楚蓂的治疗方案,贺弘文在深思之后认为可以一试。至于十年或许不够这一点,她隐瞒了,因为以曹锦绣的接受程度而言,十年已经是极限。实际上,楚蘅觉得如果曹锦绣真能熬过十年,再熬二十年也没问题。 贺母听罢,流着眼泪检讨了自己对儿媳曾经有过的动摇和怀疑,大大表扬了楚蘅济世救人的积极性,许诺以后一定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唉,太太本就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嘛。”楚蘅卖了乖,心想:您儿子都靠后,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楚蘅走后,贺母出了半日的神,就让丫鬟叫了曹锦绣来。曹锦绣翻滚了一夜没睡,只觉得这个选择委实难做。见了贺母,没等开口,贺母就说:“我想好了,就照亲家少爷的方子来试试。” 曹锦绣本来是万难抉择的,但一听贺母替她做了决定,马上本能地觉得还是另一个选项更可靠些,忙道:“姨妈,我看还是……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贺母眉头一皱。 “那么多名医都说……何况前头老太太也说……姨妈,难道您还不信老太太的话?”曹锦绣赶紧把贺老太太请出来,“人人都说没办法,怎么偏偏就是宗少爷……而且那方子又……” 贺母平日老实糊涂,今天却难得地驳了回去:“既是信准了老太太的话,那你前几天又非要折腾着找医生看什么?” 曹锦绣哑了。她没想到姨妈也有这么头脑清楚的时候。 “我……”她咬着手绢,“我是怕……那么久,又治不好……” “治不好,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儿,难道还能更坏?”贺母这回很坚持,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 曹锦绣心里着急。虽然是亲姨妈,她也总不能什么话都说出口,红了眼圈,半天才道:“可是,就算治好了,我都……都多大了……” “唉!”贺母叹息,“傻孩子,你如今周岁还不到二十一,就是十年以后,也才三十一。弘儿的二伯母三十三岁上还生了慧姐儿!而且,亲家少爷也跟你表哥说了,书上有治好的例子,可那人治得晚了,二十七岁才开始吃药,到四十三岁上才得了个闺女。他说你十年能治好,就是看在你还年轻!年纪越大,时间就拖得越长。” 她握住曹锦绣的手:“锦儿啊,姨娘守了半辈子寡,你想的事儿,姨娘能不明白?可是你得往长远了想。你看看姨娘,要是没有弘哥儿,老太太再疼我,白养着我到死,也就算尽心了,还能给我这份家业?何况你还不是明媒正娶!置妾本来就是为了广子嗣,现在全家都知道你不能生养,以前又有过人家,哪天姨妈没了,一个不和,楚蘅要遣你出去,整个贺家都不会有一个人替你说话!”她吁了一口气,“虽然你表哥和楚蘅都是心善的人,不至如此绝情,可他们养着你,跟你自己有个孩子傍身,这能比?你表哥在还好,将来若是你走到他后头,祺哥儿和他媳妇你还指望得住么?” 见曹锦绣愣住,贺母点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响鼓不用重锤。姨妈是个没主见的人,但这件事,姨妈知道自己一定没错。你姨父虽走得早,可长房二房的事,姨妈也是亲眼看着的。男人啊,前头十几年兴许还跟你情啊爱啊,后头几十年过的都是孩子。有孩子,你和他才是一家人。你想想你爹你娘,还有你家里那些个姨娘,你小时候他们什么样儿,现在又是什么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什么你爹这几年反倒对焦姨娘好上了?还不是因为她那个儿有几分出息!” 曹锦绣这回是真的心动了,贺母的话句句都在点子上。可不是,自己就算跟表哥恩爱一场,可若是没有孩子,自己这后半生,还不是凄凉度日?表哥对自己,现在也不过如此,以后老了…… “姨妈,你都是为我好,我怎能听不进去?只是……”她擦着眼泪,“我怕到时候我老了,表哥就更不肯……何况奶奶她防着我跟防着贼一样……” 贺母叹了口气:“楚蘅现在年轻,好胜,你又闹着她,她当然和你顶着。现在她的心思还在你表哥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6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上,等再过十年,祺哥儿大了,女人那时眼里头最重的就是孩子了,哪还有那么多心肠来防着你。再说,人年纪越大,心就越软,你好好地跟她处上十年,她也不是铁打的心。能容你十年,就能容你一辈子。”她看着外甥女,“姨妈还能活多久呢?早晚都是她管着这个家。和她对着干,于你有什么好处?” 曹锦绣哀哀哭道:“我哪里敢和她对着干,是她从进门就不肯喝我的茶……姨妈您都看着的,我处处避让着她,她却拿我当眼中钉呢。” 贺母摇头道:“你也别一味这么想。那孩子心还是好的,要换个人,就着差点把祺哥儿掉了的事闹将起来,非要离了你,老太太一发话,我也是拦不住的。可她还是忍了。她在我眼前也这么久了,人的度量是装不出来的。别的不说,就给你看病这件事,若不是她催着,亲家少爷能上咱们家来?给王府的郡主们瞧病还瞧不赢呢。你啊,也别把人只往坏处想……” “可是……”曹锦绣低头,忸怩了一会儿才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一定要十年么……又这么……这么……” 贺母不高兴了,就这么点道理,掰开揉碎说了,她还在想什么!这孩子小时候不是这样!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就这点事丢不开呢! “看了那么多医生,哪个还有别的法子?”贺母冷了脸,“你自己的身子,自己拿主意就是,我虽是你姨妈,也不能逼你。” “姨妈,我、我听你的!”曹锦绣害怕了,这位姨妈是她的保护伞,是绝不能惹的。她咬咬牙,不就是十年吗! “可是,姨妈你说,这会不会是奶奶和亲家少爷串通了骗咱们……”看到贺母脸色骤变,曹锦绣赶忙改口,“我听您的!我只是说……防人之心……” “你表哥也是看过了脉案的,他也骗你?”贺母心中不满,锦儿这两年真是越来越显得小家子气了,全家人都在为她忙活,她倒还一堆怀疑。若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趁着楚蘅肯请人来给她看诊,又没嫌着汤药昂贵,她就该想着法儿把事情赶紧定下来才是。这样的病症,吃药花的钱怕就不是个小数目,楚蘅肯这样出力,其实是看在婆婆面上。锦儿这样别扭着推三推四,若让楚蘅听见了生气,只怕能治得好也不肯再替她治——哪有人花了钱还要落埋怨的呢。 “姨妈,我就怕……到时候还治不好,亲家少爷不是也说只有三分可治么?”曹锦绣拭泪,“我真是害怕……” “别说三分,就是一分可治,也是菩萨恩典!”贺母神色坚定,“照你着么说,若是大夫说姨妈还有一分可治,你就急着把姨妈装在棺材里头了?” “不不不!”曹锦绣赶紧摆手,“我……我明白您是为我好,可要是治不好,岂不是……”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白花了十年的钱?” “锦儿啊,你别想那么多。只要能医好你,钱,我和你表哥都不吝惜。到时若真治不好,那是命。可现在还不到认命的时候。”贺母也流出了眼泪,“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没这条路也罢了,有这么条路,不让你走,姨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心……” “那就……听您的……”曹锦绣泪水盈盈地抱住贺母的双膝,“姨妈,您一定要长长远远活着,锦儿可就……靠着您了……” 贺母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心里想,我这身子,你能靠多久呢?当初你要是聪明些,别逼走了盛家姑娘,如今你的日子哪会是这个样儿…… 13 曹锦绣吃了宗楚蓂的药,开始几天她时时都在疑神疑鬼,甚至想让小丫头先喝一口试试,被贺母一顿大骂:“那是什么药?是能给她们小姑娘家吃的?宗家是什么身份,还敢毒死人?” 曹锦绣无奈,只好吃下去,然后就觉得身上到处都不舒服,哭着哀求停药。奈何这一次贺母就像哄小孩吃药的母亲一样,凭你怎么哭闹,想不吃药绝对不成。这样勉强服了半个月,别的虽不知道,曹锦绣脸上的肤色已明显好了起来,连丫头们都看出来了。这下曹锦绣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贺母更是放宽了心,再看儿媳妇就越发觉得一举一动都透着贤惠。 楚蘅心里大乐,虽然很烧银子,但曹锦绣终于有十年,不,十几年惹不到她了。她心事放下一多半,便央着贺弘文要往广济寺去烧香。 “你自己去吧,我这些日子替岳父誊抄前朝宫廷的医案,还有十几箱未曾看过,脱不开身。”贺弘文确实很忙,便有些抱歉地看着妻子。 楚蘅低了头道:“其实,我嫁给你,并不在乎你有没有功名。我爹爹在太医院大半辈子,虽然赏赐丰厚,也担着天大的干系。我瞧着你的性子……你若不愿在太医院里,便辞了这差使,我也不在意的。” 贺弘文握了她的手,“这个活儿虽然枯燥,却是岳父的苦心。留下这些医案的都是前朝名医,若不在太医院,断断看不到的。我细细读过里头的记载,才看了一两箱,便觉于我的医术修为大有裨益。就是以后不做这太医,多学些东西,对自己总有好处。”他说的是实话。他自己其实无意仕途,当初要进太医院,不过是为了有机会再与明兰见上一面。他不喜欢每日在官员府第奔波的生活,但如今岳父交给他的差使倒真合了他钻研的个性,让他现在舍弃,却也不能。 “只要你愿意,我总是依你的。”楚蘅含情脉脉地看了他,然后在心里痛骂自己为何又来对牛弹琴,那牛空长了两只大眼,见自己这样秋波暗送,却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 广济寺在京城是香火鼎盛的大寺,有钱人家的女眷常常到这里来烧香听经。楚蘅约了娘家的两位嫂子一同前来,进了山门,知客僧已在大殿外等候。 “佥都御使盛大人家的女眷正在大殿礼佛,就要出来了,请几位女施主稍候。” 盛大人家的女眷…… “请问师傅,可知道来的盛府的哪些女眷?”楚蘅忍不住问道,也许贺弘文要后悔自己没来了。 “听说是盛府的老太太、太太、大奶奶和三位姑奶奶。”知客僧躬身回答。 果然。 楚蘅朝两个莫名其妙的嫂子一笑,心咚咚跳了几下。 自从知道了贺弘文与明兰的首尾,她对这位盛家六小姐便生出了莫名的兴趣,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将丈夫的心占去了一多半的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贺弘文避重就轻,曹锦绣不尽不实,她只好私下找了几个贺家的旧仆来打听。她一向出手大方,婆子丫头们哪有不知无不言的道理。虽然难免添油加醋,但听得多了,她自己心里也理出个大概。那盛家的姑娘,是一个极标致极温雅的人,跟盛老太太来贺家的时候,总是斯斯文文地笑着,行事说话都大方得体。肌肤嫩得滴下水来,眼睛仿佛会笑,靥间还有一对勾人的小酒窝…… 她无数次想象过明兰的样子。都说是难描难画的,就是美人图上的美人儿,也断不能及她的万一。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她出身在杏林世家,自小饮食调理,皮肤也极白皙莹润,容貌也算得不俗,可从没得过这般的赞誉,也想不出能得着这般赞誉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绝代风华。所以她无数次地生出一股冲动:她想见到她。 可是侯门深似海。虽然只隔了两条街,她这个九品太医的妻子,与二品大员的夫人,怎么也不可能有交集。她也问过自己的哥哥,可曾见过顾廷烨顾都督的夫人?宗楚蓂回答得很让她泄气:就见过也不记得。 于是她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在幻想中勾画着,想象有一天不期而遇。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笑自己接下了她好容易躲开的这个烂摊子? 我也不想做这么劳心劳力的事。可既然接了,我一定会做好。她想,她一定要这么说。 如今,就要碰面了。楚蘅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就是贺弘文,怕也不会比她的心跳更急。有些急切,也有些紧张。她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可是她也真怕,自己看一眼就明白只能竖起降旗来怎么办? 心如同一团乱麻,千万种思绪冲突着,让她口中发干。正在这时,花簇簇的一群丫鬟仆妇围拥着几个女子出了大殿,楚蘅赶忙定睛在人群中寻觅。 是她。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虽然没有见过明兰,但只要看一眼,那样如画的眉目,那样俏生生的神情,只能是那个人。 原来自己真的比不上她,远远不及。楚蘅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却意外地并没有多少失落。也许这样更好,她不用觉得自己失败了,上天根本就没有给这样的女子安排对手。 楚蘅出神地看着明兰。她穿着淡红的褙子,掩住有些臃肿的腰身——她的肚子比楚蘅的还要明显,足有六七个月了。她亲亲热热地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老夫人的眉目有些凌厉,但不知她说了几句什么,老夫人就开心地笑了,凌厉不见了,只剩下一位慈祥的老祖母。 明兰也在笑着,楚蘅想,她一定非常幸福,只有幸福的人,才能有这样舒心的笑。她感到释然:明兰是对的,如果嫁到贺家,她不可能笑得这样开心,活得这般自在。贺弘文是真的输了,只有能给得起这种幸福的男子,才配得起这样的美人。 走过楚蘅身边的时候,明兰看了她一眼——准确地说,是看见了她同样隆起的小腹。她向着楚蘅盈盈一笑,楚蘅忽然觉得,阳光明媚了起来。盛老太太似乎发觉了,也朝着楚蘅一笑,于是一缕温存的笑意不知不觉便在楚蘅脸上绽放开来。也在那一瞬,她腹中的胎儿忽然动了。 楚蘅抚着肚子,目送明兰一行远去。心里想着:看到盛家姑娘就激动,这孩子别偏偏这一点随他爹爹吧? “如果这是个男孩,让他去考状元,好不好?”晚上,她对贺弘文这样说。 贺弘文满肚子疑惑,不过还是回答:“你喜欢便好。” 楚蘅气鼓鼓地看着丈夫,后悔和他废话。当年盛御史的爹点了探花,就娶到了勇毅侯府的大小姐;我的儿子将来也未必不能娶到顾廷烨的女儿啊。 “将来一定要比你爹爹有出息,娶个最满意的媳妇回来。”她在心里这样教育着胎儿,那小东西动了两动,算是回答。 14 贺弘文刚进二门,便看到贺母的丫鬟雪芽从耳房直奔了他来:“太太请少爷这就去茂萱堂。” 贺弘文有些疑惑,答道:“我换了衣服就来。”雪芽也不多言,答应着去了。 贺弘文回到房中,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楚蘅:“母亲房里的人在门口等着我,你知道是什么事?” 楚蘅一笑,“今天有人捎了曹家的信来,听说太太和曹妹妹哭了一整天,不知道是什么事。” 贺弘文的眉头皱起来了。曹家……大约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果然,来到贺母房中,就看到母亲正在擦眼泪,曹锦绣的眼睛哭得如桃儿一般。还没等他开口,曹锦绣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表哥,我没有面目再求你,可是……你要救救我爹娘的命啊!” 救命?贺弘文的第一反应是曹姨妈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望了母亲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锦儿,你起来,把你娘的信给弘儿看看。”贺母擦了泪道。 曹锦绣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起身将已经不知滴了多少眼泪的信笺递了过来。贺母的丫鬟霞蕊却是楚蘅新选上来的,甚有眼色,马上过来接了信,再双手呈给贺弘文。曹锦绣一阵生气,明知道这是楚蘅特意选来防着她勾引贺弘文的,却偏又挑不出什么,且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娘家的事,故只狠狠剜了霞蕊一眼,咬住了嘴唇。霞蕊却混若不觉,规规矩矩又站在了贺母榻前。 贺弘文却没在意这些勾当,接了信纸匆匆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头大。信是写给贺母的,意思是他们到了原籍,借着贺家给的银子,置办了一些产业,原本也可度日。不想儿子们不成器,长子在外包了妓子,连妻子仅剩的一点妆奁都偷了去填了花债,如今妻子只闹着要和离,非讨还嫁妆不可,曹姨妈也弹压不住;次子和六子两个被族人骗去聚赌,竟连家中的田产都输光了,债主追上门来,说是不书券就砍死这两个儿子,偏那次子又是嫡出,曹姨妈到底求着丈夫将地契给了讨债的人。如今所有置下的产业被败得罄尽,只剩一处房产全家住着。她上门去找那诱赌之人讨要说法,却被打了出来。族中余人也甚是吝啬,既不肯主持公道,也不肯伸手相帮。如今家里是坐吃山空,只怕等书信到京,曹家人已没了活路。 贺弘文一面看信,眉头越皱越紧,曹锦绣一见,一步上前把住贺弘文的胳膊,哭道:“表哥,求求你,你、你救救我爹娘吧!锦儿愿意给你做牛做马!”说着便跪在地上,抱了他的腿大哭。 贺弘文因为明兰的事,早已决心不与曹锦绣有肌肤之亲;又被楚蘅一再刺着,如今对曹锦绣近身已颇忌惮,见她抱了腿大哭,顿时吓了一身汗,要挣开她,曹锦绣偏不肯放。幸而黄嬷嬷看不下去,上前扶了曹锦绣道:“姨奶奶,您起来,有太太做主呢。这里大小多少奴才,这像什么样子?”曹锦绣这才松开了手,擦着眼泪站了起来。 贺弘文心里已有了五分的别扭,见母亲看着自己,便说道:“当日曹家写了文书,锦儿妹妹进了贺家的门,贺家与曹家便不再算是亲戚。如今文书还在,何况这样嫖赌的事,我们也管不得。” 贺母其实也想到了文书的事,但只想着怎样对儿媳开口,没想到连儿子都这样说,一时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曹锦绣见贺母不说话,便呜呜哭道:“表哥,你怎么如此狠心!我娘是你亲姨妈,小时候时时抱着你玩,难道我娘对你的好,竟还抵不过那一张纸?奶奶是外人,她说这话也罢了,你是我娘的嫡亲外甥,当着姨妈的面,你怎么说得出口?”见贺弘文涨红了脸,她掩了面哭道,“你纳了我进门,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本再没脸求你的。可我的性命也是我爹娘给的,如今就让我死了,求你救救我父母吧!”说着扭头就要往墙上撞。贺弘文忙要去拉,却见霞蕊早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了,曹锦绣还和她撕扯,哭道:“我活着也是碍人的眼,不如死了,表哥也清净,开开恩救我全家一命。”见雪芽等几个丫头都过来拉着,贺母又一叠声地大咳,她便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是做了什么痴心的梦,不肯死在凉州……如今活着也只是个拖累,何苦又不许我死!表哥,我知道你心里再没我半分,可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啊……你以前心肠那样好,如今怎么就变得这般无情无义……” 仿佛一盆雪水从头上淋下来,贺弘文刚刚有些伤感的心又冷了下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当年在老宅,不也是姨妈和表妹这样口口声声求死,拿那些“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话来激着自己和母亲,终于逼走了明兰?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一痛,看着母亲好容易缓过口起来,挣扎着招手叫他,忙走过去含泪跪在床前。 贺母喘了半晌,方说出一句话:“看在我份上……就帮帮你姨妈……我也一把年纪的人了,烦不了你们几年……等我死了……” 曹锦绣哭着跪爬过来,扑在贺母身上,“姨妈,你不能死,锦儿怎么办?没了你,锦儿连骨头都剩不下了啊……姨妈,锦儿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舍不得姨妈……和表哥……” 贺弘文最见不得寡母的眼泪,见母亲死命攥着曹锦绣的手,说不出话,满眼都是哀恳,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但若不拒绝……自己岂不是真的落到了当年明兰所担心的境地? 自己真是无用,明兰早已看穿锦儿必不能安分,曹家也必不能安分,只有自己才相信那一纸文书能断了曹家的念想……可自己难道就这样认了么?难道自己不是下定了决心,决不让自己的家落到那副境地?若连这都不能坚守,自己又有何面目……异日见她? 他心中矛盾,便听见贺母说道:“弘儿,就这一次……你跟楚蘅好好说,给你姨妈家里三千两银子,就说是我的意思……” 贺弘文吓了一跳,三千两!他知道曹家离京的时候,祖母给了五百两银子,那是为了送瘟神;外祖父家里本不甚豪富,母亲又不得双亲宠爱,嫁奁也不甚丰,除了些金银器皿,只有三百亩田地和一处米行,母亲私下将米行变卖了一千三百两银子,连同自己攒下的一点私房,加上祖母给的五百两,总共两千两,全都给了姨妈。那可是母亲一辈子的积蓄!如今被败光了,再来要钱,反倒又加了一千两! 见贺弘文吃惊,贺母哽咽道:“弘儿,只这一次,我也就尽了心了,再没第二次了……”她拿湿透的绢子擦眼泪,眼泪却还止不住留下来“你姨妈是我亲姐姐,也几十岁的人了,娘不能忍心看她老来受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你对你媳妇说说,就当是花在我身上……我也再不跟你们开口……” 曹锦绣哀哀哭道:“姨妈,您别这么说,我娘若知道您为了她,跟儿媳妇这样开口哀求,她也伤心得活不成了呀……姨妈,您也好命苦……” 见母亲如此伤痛,贺弘文心里一酸。母亲毕竟是这个家的尊长,他怎能让苦了一辈子的亲娘老来还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可是…… 他压住心里的难过,生怕自己忍不住改了主意,赶紧把最充分的理由说出来:“娘,儿子和媳妇绝没有忤逆您的意思……但是家里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见母亲和曹锦绣吃惊地看着自己,只得解释道,“大上个月楚蘅拿家里所有能动用的现银,在京城远郊买了十七顷良田,现在家里怕是连一千两银子都凑不够了。” 曹锦绣愣了愣,转头向贺母道:“十七顷就是一千七百亩……这样大的银钱出入,奶奶自己就……就办了?姨妈竟不知道……” 贺母摇摇头,这事楚蘅自然是告诉过她的,只是她向来不管家务,这会儿被姐姐家的事急昏了头,便忘了这一茬。经儿子一提,她才想起来,不由也惶急起来:“那怎么办?你姨妈那边……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贺弘文有些恼曹锦绣这时候还不忘挑拨母亲和楚蘅的关系,便负气道:“儿子也没办法,这一次买的地也是那一家的儿子不成器,打死人命,父母把五千亩地都贱价发卖了,除了我们买下的十七顷,剩下的是宗家买了。我们家里可用的银子不够,楚蘅还朝娘家借了三万两。如今两家的土地连着,儿子难道能去卖了这地?还是变卖贺家的祖产?” 贺家的祖产,这是贺母也不敢打主意去卖的;新置的土地跟宗家连着,若发卖宗家定然知道,而宗家若知道贺家这样大笔银子给个小妾的娘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又要怎样想?贺母也沉吟起来,贺家毕竟也是书香门第,这个人是丢不起的。 “姨妈……”曹锦绣盘着贺母的胳膊,“你要救救我娘……” “好孩子,你别急……”贺母有气无力地拍拍她,扭头对儿子道,“实在无法,就把我陪嫁的那三百亩地也卖了吧……” 贺弘文听见,知道母亲已是铁了心。他自然不能让母亲把妆奁全都卖尽,见母亲一脸哀戚,表妹泣不成声,心里也不好受。只得咬牙道:“母亲不要这样……儿子……再想想办法。”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自己房中,楚蘅正在逗祺哥儿玩。祺哥儿将满周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贺弘文平日见了儿子总要抱着亲昵一会儿,今日却半点兴致也无。楚蘅见他面色沮丧,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便让||乳|母将儿子抱走,自己过去挨了他坐下,柔声道:“出了什么事?” 贺弘文叹了口气,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满怀歉意地看着妻子:“楚蘅,我对你不起……可我实在无法违拗母亲……她守寡这么多年,身子又病弱……” 楚蘅微微一笑:“你是一片孝心,我不生气。不过,”她笑盈盈地看着丈夫,“这曹家和贺家的关系,究竟怎生算呢?” 贺弘文一呆,楚蘅此时的笑意,像极了当日说着“贺家哥哥,你以后的媳妇可难当咯”的明兰……而今日的一切,何尝不是当日明兰说中了的…… 他垂下头,压下心里的起伏,道:“我当日曾让曹家姨父写下了文约,只要锦儿进门,曹家就只能算是妾室的娘家,不能再算贺家的亲戚。可是……可是……” “可是太太抛不下这个姐姐,是么?”楚蘅还是笑着,贺弘文无语,只得点了点头。 楚蘅歪着头想了想:“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当日老太太也给了曹家不少银子,如今被他们败光了,子嗣又是这样五毒俱全,我们帮到何时才是个头?这样下去,只怕把贺家都搬了给他们也不够。” 贺弘文道:“这我何尝不知。可母亲说,这是最后一次……又说些让人难受的话,我实在……实在……” 楚蘅笑道:“你不要这样。我又不是那等吝啬的恶媳妇,还能让婆婆作难?只是你知道,头一个,家里现没这笔钱;二一个,太太大约真觉得是最后一次,但曹家却未必这么想。明日花光了,再来要时,难道太太就忍心不管了?若只是要这三千两的花用,我豁出脸来回娘家哭一场也借得来,只这并不是管用的法子。” 贺弘文忙道:“万万不可!哪有让你回娘家借钱给曹家的道理!就是岳母不说什么,我也再没脸上门了。” 楚蘅笑道:“我若真去借银,自然不会说是为了给曹家。”她面上忽然一暗,贺弘文看见了,刚要问时,她又恢复了笑容,说道:“与其这样日消月割,不如想个长久之策。你可知道,曹家的几个儿子里头,可有一两个出色些的?” 贺弘文道:“曹家有六个儿子,长子、次子和五子是我姨妈所生,其他三个是庶出。三个嫡出的都不大成器,当年就是因为大表哥是个纨绔子,祖母觉得曹家教子无方,才不情愿与曹家联姻……只有庶出的三表哥,小时候便甚喜读书,只我姨妈一味压着他,后来又流放,到底毁了前程。曹家在京居住时,我与他聊过几句,他有意弃文从商,却没本钱。说出色却也说不上,但兄弟行中只有他还算有些立业的想头。” 楚蘅点头道:“这便成了。我们只要把些本钱给这位三表哥,帮扶他起来,他日子好了,自然就要供养曹家二老,没个有儿子还朝外甥伸手的道理。” 贺弘文迟疑道:“我姨妈对这些庶子女向来严苛,若说把钱给三表哥,她必不答应。” 楚蘅笑道:“这个无妨,我去对太太说,包管太太应了。” 第二日,楚蘅便道贺母房中来请安。曹锦绣一见楚蘅,便直挺挺跪了,哭道:“奶奶,求你发发慈悲——” 楚蘅笑眯眯地吩咐道:“曹妹妹身子不好,你们还不快扶起来。”后头两个嬷嬷二话不说将曹锦绣架了起来。 贺母与曹锦绣计较了大半夜,这会儿面色焦黄,没半点精神。见儿媳妇不许曹锦绣开口,心里先叹了口气,只好说道:“蘅儿,你……你过来坐下。” 楚蘅在婆婆床边坐了,瞧了瞧婆婆面上,皱眉道:“太太面色可不好呢。” 贺母眼中沁出泪来,说道:“我就是这个命,再没一天省心……” 楚蘅笑道:“看太太说的,太太正是享儿孙福的时候,怎么还说命不好呢?是夫君还是祺哥儿让太太为难了?” 贺母一怔。按理说,现在只有儿孙才是她的家人,姐姐虽亲,却是外姓,甚至连娘家都不算。楚蘅的话看似随意,其实却有着分量在里头。她被这般一问,后头的话竟不好再说出来。 “姨妈……”曹锦绣一见楚蘅将贺母堵了回去,忙在旁边唤了一声。贺母扭头看见曹锦绣珠泪盈盈,眼睛都肿得小了一圈,只得狠狠心,对儿媳道:“昨天……弘哥儿可曾跟你说过……” “哦,说了,曹妹妹的娘家哥哥们损了家业,想跟妹子打个秋风。”楚蘅轻描淡写,“夫君的意思,给他们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曹锦绣脱口而出,这个数字可比贺母对贺弘文所说少了十倍,母亲向自己开一次口,怎么能拿这点钱去打发? 贺母朝曹锦绣摆摆手。三百两其实并不算少,小户人家二三十两银子就可以过一年,三百两在曹家原籍也可置下七八十亩田地了。她昨夜也想过,若家里实在拿不出现银,也只好少些,等周转得开时自己再想办法。 楚蘅也不看曹锦绣,继续向贺母说道:“夫君与媳妇商议过了,夫君说,曹妹妹家里的几个兄弟,大多过惯了公子哥儿的日子,再多的钱到了他们手里,也是一过手就花尽了。太太连妆奁都卖了,两千两银子给了他们,结果这才三年就没了。曹妹妹,可是不是?” 当着屋里的奴才,曹锦绣不乐意认,但又抵赖不得,只低了头垂泪。 楚蘅接着道:“依着夫君的意思,嫖赌都是无底洞,咱们贺家也不是开国库的,并没许多银子填进去。何况咱们虽分家另过,长房却还在京中。若是给族中人知道了,只怕连夫君都无法交代。” 贺母心中一凛。虽说是分家,但钱毕竟还是贺家的,拿去给了曹家,若是被贺老太爷和贺老太太知道…… 曹锦绣哭道:“依着奶奶,竟是看着我父母饿死吧?” 楚蘅正色道:“曹妹妹这话错了。你父母并非只你一个女儿,他们现有六个儿子。儿子挣钱置产,奉养父母,这是人伦,哪里有儿子都白闲着包娼庇赌,反倒让外甥还赌债的道理?” 这个道理无可辩驳,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都微微点头,曹锦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向贺母。 楚蘅向婆婆笑道:“夫君说,本来这事,再不是贺家该管的。但终究是太太的亲姐姐,太太要管,那我们也不能逆了太太。但怎么管有个分别。第一桩,曹家的老人,自然该曹家的儿子去养。夫君说曹家兄弟里头,只有行三的那一位可靠些。他的意思,让媳妇好歹凑三百两银子,交给他去经营。钱虽不多,也是他的立业之本,若是个有本事的人,用不了几年也便家成业就了。虽说是庶子,也没有不孝敬父亲和嫡母的道理。曹家也是官宦人家,想来家教定是极好,母慈子孝的。” 曹锦绣本想说三哥不是母亲亲生,但楚蘅已经把“家教极好”、“母慈子孝”说了出来,自己若再反驳,便是说自己家教不好,母亲一向薄待了庶子。她心里生气,眼泪便流下来。贺母倒觉得有理,何况曹家唯有三子稍有出息,楚蘅如何知道,必是儿子说的。于是便点点头。 楚蘅也不理曹锦绣,接着说道:“第二桩,曹家三少爷要经商,想来这前头几年未必有富余。夫君的意思,让媳妇再凑五百两银子,到曹家原籍去买一百多亩田地,五年内,一应的出产都归曹家,这便够他们生活了。但这地契,却要写夫君的名字,这样便是给贺家置产,贺家族里的人也没话可说。曹家兄弟既不能将地卖了,也免得再去聚赌。” 她见贺母点头,抿嘴一笑,“这加起来便是八百两了。咱们家里如今并没这么多现钱,总要到秋天,各处的租子收上来才好腾挪。我说往娘家去借,夫君又不肯。我已经让人将我的几件金首饰拿出去押了,再把家里的钱算一算,月钱也放迟些,大概八百两是有的。我那里还有二十几两私房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曹妹妹不用说了,攒下的月钱自然都是要给父母的,也有个三十几两吧。” 曹锦绣大吃一惊。她每个月二两月钱,吃穿都是官中的,所以月钱是干攒着,三年下来已经攒了三十两有余。她本想贺家家大业大,没想过要动用自己的钱。可楚蘅说了出来,她又怎能说自己的父母只让贺家出钱,自己一文不给?她顿时红了脸,吃吃说道:“我……我并没有那么多,只有……十几两。” 贺母皱眉道:“你的月钱又不花用,都哪里去了?”曹锦绣深恨姨妈心思不清,这时候跟自己算这个有什么用?楚蘅道:“何用问,定是丫鬟们不好生服侍,曹妹妹都白便宜了她们。”不等曹锦绣说话便起身,厉声道:“你们都好大的胆子!今天都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接曹妹妹一文钱,不分什么情由,有人看到一律告诉管家娘子,打二十板子,立时撵出去!” 众人本就因为要迟发月钱心里不满,这时又见楚蘅发作,纷纷跪下道:“奴才们从来不敢接姨奶奶的钱。” 曹锦绣情知要犯众怒,只好说道:“还有十两,是我想着姨妈的生日快到了……” 贺母道:“事有缓急,你这孩子怎么糊涂起来。这时候还什么生日不生日!” 楚蘅道:“我这里有二十五两,曹妹妹有三十两,有这五十五两在手里,过年俭省些,也尽够了。太太别不好意思,这些不省心的儿子,也该给他们些教训。” 贺母道:“你刚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我名下还有三百亩田地,要不然……” 楚蘅摆手道:“太太快别提,昨晚夫君发了脾气,说太太若要连奁田都卖了,分明是不给儿子立锥之地。我哄了他说,我今日来求太太,太太定给我这脸的,再不提卖那奁田的事。求太太可怜可怜我吧。有这些钱,曹家虽不能大富,却也能支撑几年。况且三少爷若有出息,曹家便不至坐吃山空,太太岂不更欢喜?就是曹妹妹,也不能看着太太卖了陪嫁不是?”曹锦绣只好扭过头不看她。 贺母盘算了半日,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外甥不成器她也是知道的,两千两银子不到三年就败光了,再多的钱给过去,怕也会打水漂。儿子媳妇所说并不是没道理,庶子虽非姐姐亲生,也总要养父亲和嫡母。若嫡亲的外甥再有个争气的,过几年银钱凑手时再帮扶他一把也使得…… 曹锦绣心里打的却是另一番主意。钱看来是不能再多了,连自己的私房也被搜刮了个干净,但那三百两银子,一定要想办法给到母亲手里,不能交给那庶出的三哥…… 然而说到办事,她永远不是楚蘅的对手。当天下午,楚蘅便拿了八百两银票和贺弘文亲笔的书信,加上她和曹锦绣的五十五两现银,贺母又添了四十五两,凑了个百两的整数。曹锦绣本给母亲写了信,但楚蘅派去送银票的是府上的二管事,此人是贺母陪房黄嬷嬷之子,倒也罢了,但楚蘅说他身上带有大笔财物去往边鄙之处,一人不安全,又加派了一个人,却是楚蘅自己的陪房。贺母不管这些事,反而觉得楚蘅想得周到。曹锦绣心知这人是去监督银子去向的,自己写了信去也没用,只好作罢。 虽然花费从三千两减到了四百两,但楚蘅心里并不开心。曹锦绣若不除,这样钝刀子割肉的事就还在后头。 14 贺弘文刚进二门,便看到贺母的丫鬟雪芽从耳房直奔了他来:“太太请少爷这就去茂萱堂。” 贺弘文有些疑惑,答道:“我换了衣服就来。”雪芽也不多言,答应着去了。 贺弘文回到房中,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楚蘅:“母亲房里的人在门口等着我,你知道是什么事?” 楚蘅一笑,“今天有人捎了曹家的信来,听说太太和曹妹妹哭了一整天,不知道是什么事。” 贺弘文的眉头皱起来了。曹家……大约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果然,来到贺母房中,就看到母亲正在擦眼泪,曹锦绣的眼睛哭得如桃儿一般。还没等他开口,曹锦绣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表哥,我没有面目再求你,可是……你要救救我爹娘的命啊!” 救命?贺弘文的第一反应是曹姨妈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望了母亲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锦儿,你起来,把你娘的信给弘儿看看。”贺母擦了泪道。 曹锦绣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起身将已经不知滴了多少眼泪的信笺递了过来。贺母的丫鬟霞蕊却是楚蘅新选上来的,甚有眼色,马上过来接了信,再双手呈给贺弘文。曹锦绣一阵生气,明知道这是楚蘅特意选来防着她勾引贺弘文的,却偏又挑不出什么,且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娘家的事,故只狠狠剜了霞蕊一眼,咬住了嘴唇。霞蕊却混若不觉,规规矩矩又站在了贺母榻前。 贺弘文却没在意这些勾当,接了信纸匆匆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头大。信是写给贺母的,意思是他们到了原籍,借着贺家给的银子,置办了一些产业,原本也可度日。不想儿子们不成器,长子在外包了妓子,连妻子仅剩的一点妆奁都偷了去填了花债,如今妻子只闹着要和离,非讨还嫁妆不可,曹姨妈也弹压不住;次子和六子两个被族人骗去聚赌,竟连家中的田产都输光了,债主追上门来,说是不书券就砍死这两个儿子,偏那次子又是嫡出,曹姨妈到底求着丈夫将地契给了讨债的人。如今所有置下的产业被败得罄尽,只剩一处房产全家住着。她上门去找那诱赌之人讨要说法,却被打了出来。族中余人也甚是吝啬,既不肯主持公道,也不肯伸手相帮。如今家里是坐吃山空,只怕等书信到京,曹家人已没了活路。 贺弘文一面看信,眉头越皱越紧,曹锦绣一见,一步上前把住贺弘文的胳膊,哭道:“表哥,求求你,你、你救救我爹娘吧!锦儿愿意给你做牛做马!”说着便跪在地上,抱了他的腿大哭。 贺弘文因为明兰的事,早已决心不与曹锦绣有肌肤之亲;又被楚蘅一再刺着,如今对曹锦绣近身已颇忌惮,见她抱了腿大哭,顿时吓了一身汗,要挣开她,曹锦绣偏不肯放。幸而黄嬷嬷看不下去,上前扶了曹锦绣道:“姨奶奶,您起来,有太太做主呢。这里大小多少奴才,这像什么样子?”曹锦绣这才松开了手,擦着眼泪站了起来。 贺弘文心里已有了五分的别扭,见母亲看着自己,便说道:“当日曹家写了文书,锦儿妹妹进了贺家的门,贺家与曹家便不再算是亲戚。如今文书还在,何况这样嫖赌的事,我们也管不得。” 贺母其实也想到了文书的事,但只想着怎样对儿媳开口,没想到连儿子都这样说,一时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曹锦绣见贺母不说话,便呜呜哭道:“表哥,你怎么如此狠心!我娘是你亲姨妈,小时候时时抱着你玩,难道我娘对你的好,竟还抵不过那一张纸?奶奶是外人,她说这话也罢了,你是我娘的嫡亲外甥,当着姨妈的面,你怎么说得出口?”见贺弘文涨红了脸,她掩了面哭道,“你纳了我进门,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本再没脸求你的。可我的性命也是我爹娘给的,如今就让我死了,求你救救我父母吧!”说着扭头就要往墙上撞。贺弘文忙要去拉,却见霞蕊早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了,曹锦绣还和她撕扯,哭道:“我活着也是碍人的眼,不如死了,表哥也清净,开开恩救我全家一命。”见雪芽等几个丫头都过来拉着,贺母又一叠声地大咳,她便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是做了什么痴心的梦,不肯死在凉州……如今活着也只是个拖累,何苦又不许我死!表哥,我知道你心里再没我半分,可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啊……你以前心肠那样好,如今怎么就变得这般无情无义……” 仿佛一盆雪水从头上淋下来,贺弘文刚刚有些伤感的心又冷了下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当年在老宅,不也是姨妈和表妹这样口口声声求死,拿那些“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话来激着自己和母亲,终于逼走了明兰?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一痛,看着母亲好容易缓过口起来,挣扎着招手叫他,忙走过去含泪跪在床前。 贺母喘了半晌,方说出一句话:“看在我份上……就帮帮你姨妈……我也一把年纪的人了,烦不了你们几年……等我死了……” 曹锦绣哭着跪爬过来,扑在贺母身上,“姨妈,你不能死,锦儿怎么办?没了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7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了你,锦儿连骨头都剩不下了啊……姨妈,锦儿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舍不得姨妈……和表哥……” 贺弘文最见不得寡母的眼泪,见母亲死命攥着曹锦绣的手,说不出话,满眼都是哀恳,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但若不拒绝……自己岂不是真的落到了当年明兰所担心的境地? 自己真是无用,明兰早已看穿锦儿必不能安分,曹家也必不能安分,只有自己才相信那一纸文书能断了曹家的念想……可自己难道就这样认了么?难道自己不是下定了决心,决不让自己的家落到那副境地?若连这都不能坚守,自己又有何面目……异日见她? 他心中矛盾,便听见贺母说道:“弘儿,就这一次……你跟楚蘅好好说,给你姨妈家里三千两银子,就说是我的意思……” 贺弘文吓了一跳,三千两!他知道曹家离京的时候,祖母给了五百两银子,那是为了送瘟神;外祖父家里本不甚豪富,母亲又不得双亲宠爱,嫁奁也不甚丰,除了些金银器皿,只有三百亩田地和一处米行,母亲私下将米行变卖了一千三百两银子,连同自己攒下的一点私房,加上祖母给的五百两,总共两千两,全都给了姨妈。那可是母亲一辈子的积蓄!如今被败光了,再来要钱,反倒又加了一千两! 见贺弘文吃惊,贺母哽咽道:“弘儿,只这一次,我也就尽了心了,再没第二次了……”她拿湿透的绢子擦眼泪,眼泪却还止不住留下来“你姨妈是我亲姐姐,也几十岁的人了,娘不能忍心看她老来受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你对你媳妇说说,就当是花在我身上……我也再不跟你们开口……” 曹锦绣哀哀哭道:“姨妈,您别这么说,我娘若知道您为了她,跟儿媳妇这样开口哀求,她也伤心得活不成了呀……姨妈,您也好命苦……” 见母亲如此伤痛,贺弘文心里一酸。母亲毕竟是这个家的尊长,他怎能让苦了一辈子的亲娘老来还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可是…… 他压住心里的难过,生怕自己忍不住改了主意,赶紧把最充分的理由说出来:“娘,儿子和媳妇绝没有忤逆您的意思……但是家里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见母亲和曹锦绣吃惊地看着自己,只得解释道,“大上个月楚蘅拿家里所有能动用的现银,在京城远郊买了十七顷良田,现在家里怕是连一千两银子都凑不够了。” 曹锦绣愣了愣,转头向贺母道:“十七顷就是一千七百亩……这样大的银钱出入,奶奶自己就……就办了?姨妈竟不知道……” 贺母摇摇头,这事楚蘅自然是告诉过她的,只是她向来不管家务,这会儿被姐姐家的事急昏了头,便忘了这一茬。经儿子一提,她才想起来,不由也惶急起来:“那怎么办?你姨妈那边……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贺弘文有些恼曹锦绣这时候还不忘挑拨母亲和楚蘅的关系,便负气道:“儿子也没办法,这一次买的地也是那一家的儿子不成器,打死人命,父母把五千亩地都贱价发卖了,除了我们买下的十七顷,剩下的是宗家买了。我们家里可用的银子不够,楚蘅还朝娘家借了三万两。如今两家的土地连着,儿子难道能去卖了这地?还是变卖贺家的祖产?” 贺家的祖产,这是贺母也不敢打主意去卖的;新置的土地跟宗家连着,若发卖宗家定然知道,而宗家若知道贺家这样大笔银子给个小妾的娘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又要怎样想?贺母也沉吟起来,贺家毕竟也是书香门第,这个人是丢不起的。 “姨妈……”曹锦绣盘着贺母的胳膊,“你要救救我娘……” “好孩子,你别急……”贺母有气无力地拍拍她,扭头对儿子道,“实在无法,就把我陪嫁的那三百亩地也卖了吧……” 贺弘文听见,知道母亲已是铁了心。他自然不能让母亲把妆奁全都卖尽,见母亲一脸哀戚,表妹泣不成声,心里也不好受。只得咬牙道:“母亲不要这样……儿子……再想想办法。”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自己房中,楚蘅正在逗祺哥儿玩。祺哥儿将满周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贺弘文平日见了儿子总要抱着亲昵一会儿,今日却半点兴致也无。楚蘅见他面色沮丧,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便让||乳|母将儿子抱走,自己过去挨了他坐下,柔声道:“出了什么事?” 贺弘文叹了口气,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满怀歉意地看着妻子:“楚蘅,我对你不起……可我实在无法违拗母亲……她守寡这么多年,身子又病弱……” 楚蘅微微一笑:“你是一片孝心,我不生气。不过,”她笑盈盈地看着丈夫,“这曹家和贺家的关系,究竟怎生算呢?” 贺弘文一呆,楚蘅此时的笑意,像极了当日说着“贺家哥哥,你以后的媳妇可难当咯”的明兰……而今日的一切,何尝不是当日明兰说中了的…… 他垂下头,压下心里的起伏,道:“我当日曾让曹家姨父写下了文约,只要锦儿进门,曹家就只能算是妾室的娘家,不能再算贺家的亲戚。可是……可是……” “可是太太抛不下这个姐姐,是么?”楚蘅还是笑着,贺弘文无语,只得点了点头。 楚蘅歪着头想了想:“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当日老太太也给了曹家不少银子,如今被他们败光了,子嗣又是这样五毒俱全,我们帮到何时才是个头?这样下去,只怕把贺家都搬了给他们也不够。” 贺弘文道:“这我何尝不知。可母亲说,这是最后一次……又说些让人难受的话,我实在……实在……” 楚蘅笑道:“你不要这样。我又不是那等吝啬的恶媳妇,还能让婆婆作难?只是你知道,头一个,家里现没这笔钱;二一个,太太大约真觉得是最后一次,但曹家却未必这么想。明日花光了,再来要时,难道太太就忍心不管了?若只是要这三千两的花用,我豁出脸来回娘家哭一场也借得来,只这并不是管用的法子。” 贺弘文忙道:“万万不可!哪有让你回娘家借钱给曹家的道理!就是岳母不说什么,我也再没脸上门了。” 楚蘅笑道:“我若真去借银,自然不会说是为了给曹家。”她面上忽然一暗,贺弘文看见了,刚要问时,她又恢复了笑容,说道:“与其这样日消月割,不如想个长久之策。你可知道,曹家的几个儿子里头,可有一两个出色些的?” 贺弘文道:“曹家有六个儿子,长子、次子和五子是我姨妈所生,其他三个是庶出。三个嫡出的都不大成器,当年就是因为大表哥是个纨绔子,祖母觉得曹家教子无方,才不情愿与曹家联姻……只有庶出的三表哥,小时候便甚喜读书,只我姨妈一味压着他,后来又流放,到底毁了前程。曹家在京居住时,我与他聊过几句,他有意弃文从商,却没本钱。说出色却也说不上,但兄弟行中只有他还算有些立业的想头。” 楚蘅点头道:“这便成了。我们只要把些本钱给这位三表哥,帮扶他起来,他日子好了,自然就要供养曹家二老,没个有儿子还朝外甥伸手的道理。” 贺弘文迟疑道:“我姨妈对这些庶子女向来严苛,若说把钱给三表哥,她必不答应。” 楚蘅笑道:“这个无妨,我去对太太说,包管太太应了。” 第二日,楚蘅便道贺母房中来请安。曹锦绣一见楚蘅,便直挺挺跪了,哭道:“奶奶,求你发发慈悲——” 楚蘅笑眯眯地吩咐道:“曹妹妹身子不好,你们还不快扶起来。”后头两个嬷嬷二话不说将曹锦绣架了起来。 贺母与曹锦绣计较了大半夜,这会儿面色焦黄,没半点精神。见儿媳妇不许曹锦绣开口,心里先叹了口气,只好说道:“蘅儿,你……你过来坐下。” 楚蘅在婆婆床边坐了,瞧了瞧婆婆面上,皱眉道:“太太面色可不好呢。” 贺母眼中沁出泪来,说道:“我就是这个命,再没一天省心……” 楚蘅笑道:“看太太说的,太太正是享儿孙福的时候,怎么还说命不好呢?是夫君还是祺哥儿让太太为难了?” 贺母一怔。按理说,现在只有儿孙才是她的家人,姐姐虽亲,却是外姓,甚至连娘家都不算。楚蘅的话看似随意,其实却有着分量在里头。她被这般一问,后头的话竟不好再说出来。 “姨妈……”曹锦绣一见楚蘅将贺母堵了回去,忙在旁边唤了一声。贺母扭头看见曹锦绣珠泪盈盈,眼睛都肿得小了一圈,只得狠狠心,对儿媳道:“昨天……弘哥儿可曾跟你说过……” “哦,说了,曹妹妹的娘家哥哥们损了家业,想跟妹子打个秋风。”楚蘅轻描淡写,“夫君的意思,给他们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曹锦绣脱口而出,这个数字可比贺母对贺弘文所说少了十倍,母亲向自己开一次口,怎么能拿这点钱去打发? 贺母朝曹锦绣摆摆手。三百两其实并不算少,小户人家二三十两银子就可以过一年,三百两在曹家原籍也可置下七八十亩田地了。她昨夜也想过,若家里实在拿不出现银,也只好少些,等周转得开时自己再想办法。 楚蘅也不看曹锦绣,继续向贺母说道:“夫君与媳妇商议过了,夫君说,曹妹妹家里的几个兄弟,大多过惯了公子哥儿的日子,再多的钱到了他们手里,也是一过手就花尽了。太太连妆奁都卖了,两千两银子给了他们,结果这才三年就没了。曹妹妹,可是不是?” 当着屋里的奴才,曹锦绣不乐意认,但又抵赖不得,只低了头垂泪。 楚蘅接着道:“依着夫君的意思,嫖赌都是无底洞,咱们贺家也不是开国库的,并没许多银子填进去。何况咱们虽分家另过,长房却还在京中。若是给族中人知道了,只怕连夫君都无法交代。” 贺母心中一凛。虽说是分家,但钱毕竟还是贺家的,拿去给了曹家,若是被贺老太爷和贺老太太知道…… 曹锦绣哭道:“依着奶奶,竟是看着我父母饿死吧?” 楚蘅正色道:“曹妹妹这话错了。你父母并非只你一个女儿,他们现有六个儿子。儿子挣钱置产,奉养父母,这是人伦,哪里有儿子都白闲着包娼庇赌,反倒让外甥还赌债的道理?” 这个道理无可辩驳,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都微微点头,曹锦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向贺母。 楚蘅向婆婆笑道:“夫君说,本来这事,再不是贺家该管的。但终究是太太的亲姐姐,太太要管,那我们也不能逆了太太。但怎么管有个分别。第一桩,曹家的老人,自然该曹家的儿子去养。夫君说曹家兄弟里头,只有行三的那一位可靠些。他的意思,让媳妇好歹凑三百两银子,交给他去经营。钱虽不多,也是他的立业之本,若是个有本事的人,用不了几年也便家成业就了。虽说是庶子,也没有不孝敬父亲和嫡母的道理。曹家也是官宦人家,想来家教定是极好,母慈子孝的。” 曹锦绣本想说三哥不是母亲亲生,但楚蘅已经把“家教极好”、“母慈子孝”说了出来,自己若再反驳,便是说自己家教不好,母亲一向薄待了庶子。她心里生气,眼泪便流下来。贺母倒觉得有理,何况曹家唯有三子稍有出息,楚蘅如何知道,必是儿子说的。于是便点点头。 楚蘅也不理曹锦绣,接着说道:“第二桩,曹家三少爷要经商,想来这前头几年未必有富余。夫君的意思,让媳妇再凑五百两银子,到曹家原籍去买一百多亩田地,五年内,一应的出产都归曹家,这便够他们生活了。但这地契,却要写夫君的名字,这样便是给贺家置产,贺家族里的人也没话可说。曹家兄弟既不能将地卖了,也免得再去聚赌。” 她见贺母点头,抿嘴一笑,“这加起来便是八百两了。咱们家里如今并没这么多现钱,总要到秋天,各处的租子收上来才好腾挪。我说往娘家去借,夫君又不肯。我已经让人将我的几件金首饰拿出去押了,再把家里的钱算一算,月钱也放迟些,大概八百两是有的。我那里还有二十几两私房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曹妹妹不用说了,攒下的月钱自然都是要给父母的,也有个三十几两吧。” 曹锦绣大吃一惊。她每个月二两月钱,吃穿都是官中的,所以月钱是干攒着,三年下来已经攒了三十两有余。她本想贺家家大业大,没想过要动用自己的钱。可楚蘅说了出来,她又怎能说自己的父母只让贺家出钱,自己一文不给?她顿时红了脸,吃吃说道:“我……我并没有那么多,只有……十几两。” 贺母皱眉道:“你的月钱又不花用,都哪里去了?”曹锦绣深恨姨妈心思不清,这时候跟自己算这个有什么用?楚蘅道:“何用问,定是丫鬟们不好生服侍,曹妹妹都白便宜了她们。”不等曹锦绣说话便起身,厉声道:“你们都好大的胆子!今天都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接曹妹妹一文钱,不分什么情由,有人看到一律告诉管家娘子,打二十板子,立时撵出去!” 众人本就因为要迟发月钱心里不满,这时又见楚蘅发作,纷纷跪下道:“奴才们从来不敢接姨奶奶的钱。” 曹锦绣情知要犯众怒,只好说道:“还有十两,是我想着姨妈的生日快到了……” 贺母道:“事有缓急,你这孩子怎么糊涂起来。这时候还什么生日不生日!” 楚蘅道:“我这里有二十五两,曹妹妹有三十两,有这五十五两在手里,过年俭省些,也尽够了。太太别不好意思,这些不省心的儿子,也该给他们些教训。” 贺母道:“你刚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我名下还有三百亩田地,要不然……” 楚蘅摆手道:“太太快别提,昨晚夫君发了脾气,说太太若要连奁田都卖了,分明是不给儿子立锥之地。我哄了他说,我今日来求太太,太太定给我这脸的,再不提卖那奁田的事。求太太可怜可怜我吧。有这些钱,曹家虽不能大富,却也能支撑几年。况且三少爷若有出息,曹家便不至坐吃山空,太太岂不更欢喜?就是曹妹妹,也不能看着太太卖了陪嫁不是?”曹锦绣只好扭过头不看她。 贺母盘算了半日,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外甥不成器她也是知道的,两千两银子不到三年就败光了,再多的钱给过去,怕也会打水漂。儿子媳妇所说并不是没道理,庶子虽非姐姐亲生,也总要养父亲和嫡母。若嫡亲的外甥再有个争气的,过几年银钱凑手时再帮扶他一把也使得…… 曹锦绣心里打的却是另一番主意。钱看来是不能再多了,连自己的私房也被搜刮了个干净,但那三百两银子,一定要想办法给到母亲手里,不能交给那庶出的三哥…… 然而说到办事,她永远不是楚蘅的对手。当天下午,楚蘅便拿了八百两银票和贺弘文亲笔的书信,加上她和曹锦绣的五十五两现银,贺母又添了四十五两,凑了个百两的整数。曹锦绣本给母亲写了信,但楚蘅派去送银票的是府上的二管事,此人是贺母陪房黄嬷嬷之子,倒也罢了,但楚蘅说他身上带有大笔财物去往边鄙之处,一人不安全,又加派了一个人,却是楚蘅自己的陪房。贺母不管这些事,反而觉得楚蘅想得周到。曹锦绣心知这人是去监督银子去向的,自己写了信去也没用,只好作罢。 虽然花费从三千两减到了四百两,但楚蘅心里并不开心。曹锦绣若不除,这样钝刀子割肉的事就还在后头。 贺弘文听说曹家的事已经办妥,不禁长出了口气。这一次打发走了,总能买得几日清净,不至于很快又来罗唣吧?。 事情变成这样,他不是不后悔。本以为只要曹锦绣进门,孝义便都两全了……人心不足,这四个字他竟丝毫没有虑过。自从纳了曹锦绣,明兰别嫁,曹锦绣一次次啼哭寻死,母亲一次次劝说圆房,楚蘅被气得几乎小产,为了诱惑他曹锦绣连投怀送抱都用上了,如今曹家又到底打破了契约来要钱……一桩一件,都在讥笑践踏着他梦想中的幸福。蓦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明兰时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听在耳中,是不是只能暗自苦笑着叹息自己太傻?而自己还火上浇油地说了那句相信她会照顾好锦儿! 这些事如今想来,真已恍若隔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那个清纯可人的锦儿表妹,在自己眼中已经变了味道,虽然还是那熟悉的清秀容貌,一颦一笑却都透着假,透着机心,令他避之犹恐不及。。 从明兰许嫁顾家的时候?从自己不愿圆房、她哭着上吊的时候?从她怀着恶意将自己与明兰的事告诉楚蘅的时候?从她那两条白森森的手臂缠上自己身体的时候?……自己心里那个柔软的部分,被这种种填得越来越坚硬,将她本来就不多的分量一点点挤了出去,再也不剩分毫。 他知道她喜欢他,但她所要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他欠明兰一个诺言,欠楚蘅一颗完整的心,却唯独不欠曹锦绣什么。对于曹锦绣,他不爱,也不恨,厌倦之外,只觉得释然:能做的,他都做了,纵然她再也性命相胁,他也无法给她更多。 他问自己,当年怎么会那样傻,对明兰说那些话?她听在耳中,自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不谙世情的少年,给不了她任何庇护。所以,她割断了对他的情丝,义无反顾。。 可笑的是,他用了四年,才明白自己错得如何离谱。而代价,是他的一生。。 “我娘说,这一次大约还是个男孩。”楚蘅对着镜子卸妆,轻轻抚着自己脸上正渐渐浮出的褐斑。她过去从来不长这些,怀祺哥儿的时候她发现长了斑,懊恼得要命,贺老太太对她说怀男孩往往会这样,分娩后就会好了。结果生了祺哥儿才大半年,她又怀上了第二个,如今两颊的斑点越来越明显,令她常常不得不用粉精心地盖住。她还不满十九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越看越惊心,忍不住将镜子“砰”地扣了过去,将贺弘文吓了一跳。。 “怎么了?”贺弘文本来还在感怀着明兰,并没有听见楚蘅前头的话。看见她一脸沮丧,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不是越来越丑?”楚蘅不肯转过身来,“都快变成花脸了……”。 贺弘文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道:“我看看。”扳过她的身子,故意看了又看,“没有啊,我看着好看得很。”。 楚蘅轻轻啐他一口,面上羞红。贺弘文看得情动,便将她抱在膝上,轻声调笑:“我瞧着,谁也不及你好看。”。 ——我要是能信你多好。楚蘅脸上笑着,心里却更加惆怅。她不愿意去想明兰,但她阻止不了那张明丽的面庞从记忆里跳出来。她真的肌肤如玉,在阳光下看都那样莹白无瑕。是男人都会对她过目不忘吧,而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子罢了。。 ——这要是真的多好。贺弘文也有些怅然。他刚刚说那句话时并没有想要撒谎,他也真的很喜欢他的妻子,可那抹熟悉的笑影为什么还是一闪而过呢?仿佛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无意中做了她的注脚。若论美貌,没有人能比上她,至少在他眼里没有。可是……可是…… 楚蘅看着贺弘文,贺弘文也看向她,两个人互相审视着,忽而都笑起来。。 忘不了她,但又能怎样呢?能彼此相守的,只能是他们两个;要一道去面对漫长的一世的,也只能是他们两个。他们的生命是融合在一起的,谁也无法剥离开。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子,他也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纵然心里有再多的回忆,他终究无法守着记忆里那动人的笑颜过日子。 “别眨眼……”楚蘅轻轻地说,手指轻柔地抚过丈夫的脸庞,“现在,我在你眼睛里呢。” “嗯。” 贺弘文温柔地应了一声,亲昵地看着她。他眼里的是她,他怀里的是她,与他生儿育女的是她,为他主持中馈的也是她。她从来没有向他索求过爱,但他也没有那么忍心,能够什么都不给。其实他在外面想起楚蘅的时候更多一些,尤其惦着她的身体,担心她会不会又被曹锦绣气坏了。 “这一次,又多亏了你。”他满含着歉意。自己实在是个无用的人,并不是不知道应该板起脸来;可对着母亲的病容,他怎么也说不出那样决绝的话。最终他还是躲在了楚蘅身后,让她一个人去东挡西杀。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保护,反倒是她在成全着他与母亲的感情,支撑着这个家里错综的关系。 楚蘅嘻嘻一笑,“反正曹锦绣也恨透我了。你不知道,我这一次一口咬定她要孝顺父母,逼着她把攒下的私房全都吐了出来,看她再怎么收买小丫头给你捎书递信!”她俏脸一板,手指点在丈夫鼻尖上,“我欺负她,你可不许生我的气。”。 贺弘文笑笑,“我生什么气?她的父母,她怎能置身事外,你说的原本占理。”他数日前收到祖父母的信,祖母叮嘱他说,曹氏一门皆贪吝跋扈,让他千万记在心里,如今就应验了。他看着楚蘅,叹口气道:“你拿走了她的钱,她自然还会去问母亲要,你这又何苦。”。 “……这倒是。”楚蘅沮丧起来,“横竖都是贺家的钱,是我想左了。”。 贺弘文笑着哄她:“这有什么?横竖打发走了就是了。以后我们再不援手就是。” 楚蘅摇头:“说得容易。我们以为安排得周全,奈何世事终不似你我想的那般简单。若真个曹家再来伸手,太太怎么能当真袖手不管?我虽管家,到底是媳妇,难道我还能眼看着太太把奁田卖了?就算我是为了贺家着想,一个不孝的罪名也就把我压得粉身碎骨。” 贺弘文叹了口气。楚蘅说的何尝不是,自己总以为安排已甚是周全,殊不知世事常常出乎自己意料。若真是安排周详,如今曹家不要说拿了几百两银子去,就是开口相求也该是不敢的。况且这一次也是家里实在没有现银,母亲虽糊涂,总不能为了曹家去变卖贺家的产业。但下次呢? “下次呢……”楚蘅也喃喃地说。 “要是曹锦绣能别宅而居就好了。”她嘟起嘴,看着贺弘文。 贺弘文苦笑,“你明知我娘不肯。” “现在祺哥儿都会说话了,还是见到她就吓得往大人怀里躲。”楚蘅叹了口气,“到底是她要紧,还是祺哥儿要紧,我竟不明白了。” 贺弘文也叹气:“这我何尝不知,但我娘……你就当是讨我娘个高兴吧。” 说了等于没说。楚蘅郁郁地躺下睡了。 贺弘文安抚地抱着她,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幸好要面对这一切的不是明兰,现在他看着妻子的烦闷已经十分心疼,若换了明兰,他只怕就疼得过不下去了。 贺弘文心疼的时候,曹锦绣正在肉疼。她好容易攒了三十几两的私房,一次就被楚蘅拿走了三十两。 自贺老太太解除了她的禁足,一出门便发现她的六个丫头换了五个。她房中原有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内中大丫头黛眉过去是贺老太太房里的人,虽然聪明能干,却半点不受她收买。另一个大丫头绿鬓为人十分老实,曹锦绣虽然觉得不堪其用,到底有一个心腹比没有好,所以在她身上也下了些本钱。四个小丫头里只有一个叫轻绢的最伶俐,她便着意结好轻绢,想着以后做个臂膀。这一次楚蘅将黛眉调了去帮自己管家,绿鬓配了人,另外将贺母房中的一个大丫头雨丝派给了她,轻绢已经十五岁,便补了大丫头的缺,另外三个小丫头都换了差使,新补上来的四个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只有九岁,都是刚刚才跟管事妈妈学了规矩的。曹锦绣花在绿鬓身上的工夫等于白费了,幸而轻绢还在,只得暗自咬牙,恨恨地咽下这口恶气。 她想了几天,一时想母亲看到区区三百两银子,还全都给了庶子,该是如何大失所望。一时又想着自己亲生的哥哥们这般不成器,不知那焦姨娘如今在母亲面前何等得意。她想着焦姨娘那张脸,记起母亲骂她的话:“得意什么?再得意,不还是个妾!一辈子上不了台盘!”可不是,那女人再得意,也还是要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三哥再出挑,还不是个小娘养的!他那个亲妹子,这辈子还不是要给那个五十多岁的老色鬼做姨娘!。 她心里刚刚骂得痛快了些,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还不也是个伏低做小的姨娘?甚至连那伏低做小的机会都没有,那女人根本就不许表哥沾自己一沾。。 她在心里将宗楚蘅骂了千遍万遍:仗着自己家世好些,就日夜霸着男人!总有一天你年老色衰,表哥看也不看你一眼!那时才让你知道滋味!可是转念又一想,宗楚蘅虽一口一个“曹妹妹”,却是随着贺弘文叫的,论年龄比自己还小两岁。等到她年老色衰,自己岂不更是……。 她心里焦躁起来。如今吃着宗楚蓂的药,虽然她心里怀疑所谓不能房事是宗家的圈套,奈何贺母却是宁可信其有——“否则便是神仙也无法了”,宗楚蓂说得郑重,她也不敢轻易以身试法。更何况,表哥先被那姓盛的迷了心,现又被这姓宗的死死看住,并不多与她说话,她就满心想破戒,也没有机会。 她满心的怨苦,无处去说。只有母亲才是全心为她着想,可母亲又远隔千里…… 她忽然想起过门之前母亲的话:“锦儿,你别只心心念念地想着你表哥与你如何恩爱,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那姓盛的又生得美貌,他的心哪里就让你抓得住了?能恩爱自然极好,却不能一味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你姨妈是个不管事的,又肯疼你,你只说帮她分忧,慢慢地接管了他家里的大小事务,这才是正经!钱都从你手里过,人都从你手下使,他们才会敬你!若那姓盛的不肯,只管拿出‘不孝父母’来压她!就是弘哥儿也拿不住你的错——哪有个婆婆还在,媳妇就管着家的道理!” 母亲的话实在是金玉良言!若自己当初不一心想着与表哥鸳鸯蝴蝶,而是怂恿着姨妈把管家的权力拿到手里…… 她又不禁一阵气沮:拿到手里又怎么样?宗楚蘅是明媒正娶,家务是贺老太太亲自交到她手里的。 可自己就这样认了? 想想看,若是自己管着这个家,这一次母亲何至于连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到!三百两!真应了那姓盛的说的话:妾的父母,给几两碎银子就可以打发!。 她正反反复复想着心事,轻绢进来说道:“姨奶奶,不早了,奴婢服侍你安歇吧?” 曹锦绣叹了口气,点点头。屋里六个丫头,只有轻绢是她用熟了的,肯跟她一气。另一个大丫头雨丝,手脚麻利,心思也细,却是个脸冷的人,除了做活之外从不多言。她已经十七岁,并不是贺家的家生女儿,楚蘅拨她来时已经许了她爹娘,再做两年便准她赎身出去,因而家里连婚事都替她订下了。这样的人拉拢也无益,曹锦绣便不大指使她,她也不往身边凑。只有这个轻绢…… 曹锦绣心里忽然一动,抬头打量轻绢。十五岁,正是一朵花将开的年纪。轻绢本就有几分水秀,今晚穿了一件淡青的比甲,系着鹅黄汗巾,越发显得俏丽。。 这丫头聪明外露,是个不愿久居人下的;但又没有大聪明,自己时常赏她几件衣服钗环,她便投向了自己。她跟了自己两年有余,说起来,在这府里,也只有她算是个心腹……。 “轻绢,我镜奁里那对珍珠珠花,你拿去吧。”曹锦绣笑道。。 轻绢一喜:“真的?……奴婢……无功不受禄。” 曹锦绣格格笑了几声,亲自开了镜奁,拿出一对珠花递给她,“这是我小时候戴的,你这个年纪戴了正好。拿着。”她将珠花塞到轻绢手里,“什么功不功的,这家里,除了姨妈,也就是你还将我这苦命人放在眼里……” 她说着垂下泪来,轻绢慌了,忙一面替她端水洗脸,一面自己心下恻然,说道:“姨奶奶别伤心,您为人这么好,老天都看着呢!” 曹锦绣擦擦眼泪,“你说的是。唉,若不是你时常这么开解着我,我这日子就更难了……” 轻绢忙道:“奴婢是姨奶奶的丫头,伺候您是本分。那些个踩低就高的,看哪天雷劈了他们!” 躺在床上,曹锦绣紧张地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自己去对姨妈说,让轻绢做表哥的通房。通房不算是妾,宗家也管不着。宗楚蘅现在怀孕,就说是让轻绢伺候表哥,姨妈没理由不答应,表哥……难道他还真愿意这么忍着? 轻绢的模样不算差,又肯听自己的话。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事成了,宗楚蘅就要花更多的力气去盯着轻绢,自己就可以伺机说服姨妈,帮着管家。。 让那宗楚蘅得意!你以为表哥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女人了?笑话! 过去,宗楚蘅拿自己不能生养为理由,不许自己和表哥圆房;现在轻绢可是个能生养的!对,就这么跟姨妈说——表哥是独子,不多几个人开枝散叶,香火不旺! 想到宗楚蘅要气歪了的脸,曹锦绣几乎笑出声来。只要她上了火,自己就可以从中取事。让她去忤逆婆婆,让她去做那个妒妇,而自己,才是那个体贴懂事的贤妇! 宗楚蘅一定会给轻绢灌芜子汤的。到那时,表哥才知道自己当年受了什么样的苦……倘若她放任轻绢生下子嗣……那就跟姨妈说,把这个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先有一个防老。至于轻绢……到那时自己应该已经有了别的心腹,轻绢便由着宗楚蘅去或打或卖好了。。 不是我心狠,宗楚蘅,是你逼我。 贺母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锦儿对她说的两件事,她都只觉不大好办。 头一件,把她房里的轻绢给贺弘通房丫头。 “奶奶怀着身子的人,又有个哥儿在跟前,难免有思虑不到之处。到底多添个人,也好把表哥服侍周到些。”锦儿这样一说,她立时便将心里存的那一点不好的想头丢在了九霄云外:果然锦儿想圆房并不是为她自己,是为的弘儿好。若不然,怎么肯让丫头去做通房? hel 但她马上又想到了楚蘅不会同意,何况当年答应过宗家,不给儿子房里放人的。 (7}uy[c 见她踌躇,锦儿又说道:“姨妈便说是为了服侍表哥,奶奶也是书礼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岂能连这点子好歹都分别不出?况仍是丫头,并没有妾室名分,并不算负了宗家。身为人妇,若连这也容不得,那便是擅宠,姨妈只管拿出婆婆的身份教导她便是。” ?bur=oio] 这话倒也在理。但是教导……贺母觉得难度很大。她性子柔和,若说让她强压媳妇低头,她也有些做不出,再说媳妇还怀着孕,倘若事情闹大…… pfk  &039; “姨妈拿住道理,凭她怎么,也得依礼而行。谁家婆婆给儿子放个房里人,媳妇敢说个不字?”曹锦绣一再勉励,贺母也觉并非完全不可行,大不了媳妇不允便作罢。于是问:“那轻绢可愿意?” x[tr3[1} 曹锦绣抿嘴一笑,“表哥这样的人品,凭他什么样的丫头,会不愿意?况生下一男半女便是半个主子。姨妈放心,我问准了的,她心里愿意,只是怕奶奶责罚。我向她说了,她是太太给的,就是奶奶也要看在太太脸上敬重些,要不这家里哪里还有体统了?她便应了。” ab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8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前头二房里的丫头杏眠也是这么个整天一脸可怜相的货,老太太和二太太一眼照不到,她就把三少爷勾搭上了,只好给三少爷收在房里。三奶奶进了门要打发,她跟三少爷要死要活地哭了两天,三少爷便舍不得了。她又跟三奶奶哭求,说自己只是个奴婢,赤胆忠心服侍三奶奶……三奶奶一时心软,留下了。一两年下来,杏眠肚子没动静,怕时间长了三少爷对她淡了,就又哄着与她极好的一个丫头小钗也做了通房。当时她说的千好万好,以后就是亲姐妹一样,其实不过是打量着小钗容貌不如她,人又老实,她白在三少爷眼前赚了贤惠体贴的名儿,又不怕小钗拢走三少爷的心。结果小钗一年多就生下个哥儿,三少爷自然要抬举她做姨奶奶,这杏眠可就容不得她了。” 5f?g6?j{ 几个小丫鬟都听住了,连轻绢也目瞪口呆,两手的手心都攥出了汗。雨丝继续道:“杏眠自己还是个通房,没个孩子,少爷的心思也不在她身上了,小钗容貌位份都不如她,她能让小钗反倒骑到她头上去?她便去跟三奶奶哭诉,说是小钗如何如何在三少爷眼前说三奶奶的坏话;又在二太太跟前哭诉,说自己看错了人,小钗如何有心计,如何连三奶奶的禧哥儿都想害。她做了不少手脚,硬是让小钗说个不清,二太太一怒之下便把小钗卖了,她留下的哥儿算在了杏眠名下!” &039;j2p3t 雨丝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才九岁,刚进府,太太差我往二太太房里去送东西,回来时走迷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关着小钗的地方。她蓬着头发,把着窗子,哭着求我:‘姑娘,你去求求奶娘,抱哥儿来让我看一眼吧!我听着哥儿哭了一天了!’守门的婆子便上来骂她,我以为她是个疯子……悄悄问了二房里的梅芬姐姐,才知道那是禄哥儿的亲娘。第二天她就被卖了。这么多年,那情景一直在我心里,娘要离了亲生的孩子……就是被那一脸可怜相的狐狸精害的!” ,q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9部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等一等!等一等……亲家少爷!”她老泪纵横,“我以后再不提给弘儿房里放人的事,这个外甥女儿,她、她真的是一直跟着我住的……” 曹锦绣跪爬几步,拉住许氏的衣服,哭道:“宗奶奶,求你听我说一句……” 许氏正色道:“我们到府上来是客,你有万分要紧的话,也该等客人走了,跟你家主子去说。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又对后头傻看的贺家婆子道:“烦劳嬷嬷将府上的人拉开,我们要回家去了。” 婆子们看向自己的主人。贺母明知曹锦绣的举动甚是失礼,但还指望她表白一番,或许能令宗家转念,便也哀求道:“少奶奶,你……你就听她说一句吧……” 贺弘文听不下去了,开口道:“还不扶了她走!”几个婆子见他语气严厉,又看了一眼呆住的贺母,忙将曹锦绣拉起来,架了出去。只听见她还一路啼哭:“我无心冒犯奶奶……” 贺弘文歉然道:“舍表妹无知,失礼了。” 许氏微笑道:“老太君,您刚才问道: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何我家铁了心要他们夫妻分离?我原也有些疑惑,但现在看懂了。但凡稍讲些规矩的人家,主人说话的时候,妾室连大声咳嗽都不敢,更别说插嘴,哪里有敢这般胡闹的?若是有,主人便不将她赶出家门,也会请出家法来打上一顿,好让她明白规矩,更不用说府上这样世代书香的人家。可是您跟前这位姨奶奶,就算如刚才这样失仪,也不过就是送回屋里去,也无人敢去禁她啼哭扰人,过一刻仍然锦衣玉食供奉着。想起来,当年也是老太君亲口答应不纳妾,这位姨奶奶也不圆房,我家信得及府上的信用,才把姑娘嫁过来。过门这两年,这位姨奶奶何曾安静过?今日要圆房,明日要送通房丫头,她把主人的信诺放在哪里?但府上仍无一人指斥过她,让她任意恣行,直到今日。我们姑奶奶怀着祺哥儿时她做的事尤其令人发指,不要说是妾谋害嫡妻,就是正嫡那样谋害侍妾,只要关乎子嗣,那嫡室都可能以七出之名休了。可府上这位姨奶奶不过在自己房中关了几日,照常吃饭养病,连油皮都不曾擦破。原来我们家姑娘在老太君母子眼中,连个妾都不如?这样嫡庶的规矩都讲不清的,不要说我家姑奶奶年轻,就是当了一辈子家的老妇,也未必知道该如何过这日子。”她笑了笑,“不过或许府上规矩历来便是如此,是我知识浅,不曾见过世面,说错了您可莫笑话。” 贺母被这一番话说得满面通红,嘴张了几张,只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方垂泪道:“是我太娇惯了锦儿,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不再让她出这院子!” 许氏笑道:“老太君玩笑了。我们姑奶奶一走,这一位自然便是当家奶奶,哪能连院门都不出呢。” “不不!”贺母急得哭道,“我真的从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锦儿身世可怜……”她终于意识到又说错了话,忙改口道:“都是我的错!以后家里的事再不让锦儿插嘴!”她哆嗦着两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哭得直要昏厥,“你们看在弘儿份上吧!虽然我糊涂,一次次劝说他,他却从来不曾松口儿,只是一心一计跟楚蘅过日子。如今为我的糊涂想头害得他妻离子散,我岂不成了贺家的罪人……” 宗楚荃躬身道:“伯母言重。家母已说过,这事怨不得贺家,更怨不得伯母,是我宗家当初许婚许错了。待此事一了,家父自会致书贺家长辈请罪,言明是小妹没福,断不让伯母担这干系。” 贺母大哭道:“我去见亲家老爷太太请罪!究竟要怎么,才能让媳妇回来?难道……你们是要我把锦儿赶出去?” 宗楚荃大皱眉头:“我们只求和离,请伯母约齐宗人和见证便是。府上的人事,与我们无干。” 贺母急道:“锦儿爹娘远在原籍,若撵出去让她怎么活?亲家少爷……” 许氏道:“老太君听误了,我家官人说的是,我们只管接回我家姑奶奶,之后两家各不相干,我们又怎会要姨奶奶出去?” 贺母道:“只有锦儿出去了,媳妇才能回来?” 宗楚荃道:“我们只管把小妹接走,这送回来的事从未听说过,不敢乱说。我们家里已经请下了三位中人,只等府上的音讯。晚辈告辞了。”说着便示意妻子离开。 许氏稳稳重重地行了礼,跟着丈夫便走了出去。贺弘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母亲,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 天越发冷了,夜间落了霜,贺弘文身上穿的外袍十分单薄,一出门便打了个寒战。许氏发觉,便含笑道:“有人引路,不用送了。” 贺弘文摇了摇头,一直送到了府门口。许氏有些不忍,便问道:“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 贺弘文又摇了摇头,待许氏上了车,他方喑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让她别太难过……我……她便不再回来。我也一直都等着她……” 许氏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这边贺母见宗楚荃不由分说便走了,急得伏床大哭。黄嬷嬷在旁急道:“我的太太!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只管哭,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贺母哭道:“我还有什么主意?宗家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她泪眼朦胧抬起头来,“他们竟一句‘亲家’都未曾叫过……” 黄嬷嬷点头道:“看来这一遭宗家是气得狠了,不但‘亲家’未提,就是对少爷,也一口一个‘世兄’,竟是真连女婿也不认了。” 贺母泪如雨下,“怎么就闹到这地步,贺家从不曾有媳妇半路出门,怎么弘儿就……我也看不懂了,弘儿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他竟是当真乐意他媳妇去了?” 黄嬷嬷跺脚道:“太太真是急糊涂了!您没见少爷身子都是抖的,强忍着眼泪?他是孝顺,不忍说您什么——他做儿子的,只能说娘不喜欢媳妇,那便让媳妇回家去,难道还能说是做娘的亏待了他媳妇?” 贺母道:“我何尝亏了他媳妇?我拿她从来都当自己的女孩儿一般看待,就是锦儿也没越过她去,这点礼数我还不知道?只是锦儿身世可怜……”又说到这一句,想起许氏刚才的态度,又惊惶起来,“看起来,宗家这是铁了心要打发了锦儿了!” 黄嬷嬷道:“太太,您先别只顾想锦姑娘如何可怜,先想想少爷!您得先想明白,究竟锦姑娘到底是表姑娘呢,还是姨奶奶?若是表姑娘,那太太只管疼着,但不能再想着她跟少爷成夫妻,也别再容着她插手府里的事;若是姨奶奶,那就豁出来凭着正房奶奶处置她去,太太别心疼,还得劝着锦姑娘既然做妾,便要受得委屈。您想甘蔗两头都甜,哪有这样的好事?” 贺母道:“我真真不明白,别人家也有妻有妾,怎么偏就咱们家里容不下锦儿?” 黄嬷嬷笑道:“有妻有妾容易,但宠妾灭妻便是大忌了。远的不说,太太想想姨太太是怎么待姨老爷那些侍妾的?” 想起姐姐的手段,贺母背上一冷,“那也忒严苛了些……” 黄嬷嬷道:“妻妾之间本就如此,好坏全凭主母一句话。当年咱们老夫人何等宽厚,可对妾室也不过那样——杜姨娘犯错打了三十杖,养了几个月还落下了毛病;荀姨娘被送到庄子上关起来,再不得见人,太太都忘了?”见贺母不语,黄嬷嬷又道:“当初您答应宗家的意思,原就是对外虽有个妾室的名分,全家上下都只当表小姐一般待着,所以奶奶才给了锦姑娘未嫁小姐的月例,吃穿用度一应是上上份儿,又帮着锦姑娘看病吃药,也算仁至义尽了。太太若早说想让锦姑娘做个真的妾室,宗家根本就不会允婚。宗家女一向不嫁有妾室的人家,如今又受了委屈,才一味只要和离。太太想通了这些,才好去求宗家把奶奶送回来。” 贺母想了半晌,叹道:“当初若是盛家……” 黄嬷嬷嗐一声道:“我的太太,您还在想盛家!那盛家姑娘当年不就说过:若纳了表小姐进门,有夫君疼着,婆婆护着,贺家的媳妇难当!人家那时候便想明白了,话都说在那里——锦姑娘就是家乱之源,她哪里还会进这个门!我听我小子说,人家在都督府里,夫妻恩爱得很,也没那些妾室烦心,顾都督虽是个武人,倒也疼妻爱子,一丝儿委屈也不给她受。人家盛姑娘如今过的比咱们家里强十倍都不止,您还在想着她错过了少爷后悔?” 贺母听得大为意外,喃喃道:“竟是这样……只可惜了弘儿了,心里还念着她……” 黄嬷嬷道:“念着抵什么用?难道她过的不好,您还能再给少爷娶回来?您还是惦着少奶奶的事吧。” 贺母咳嗽了几声,喘定了才道:“正是。你可有什么主意?” 黄嬷嬷摇头,“没有主意。奴才只问一句:若宗家立定主意,锦姑娘不送走,奶奶便不回来,太太可怎么选?” 见贺母面现难色,黄嬷嬷又道:“不是奴才说句难听的话,若真个奶奶就此去了,少爷要么不再正娶,要么,人家打听着奶奶是为着太太宠妾室、乱了嫡庶规矩才出的门,就算有人肯嫁女儿过来,也必定要让先打发了锦姑娘的。那时再说什么只跟着太太过,再是没人信的。少爷当年说亲有多难,太太忘了?” 贺母流了半天的眼泪,方才道:“若真如此,也只能委屈了锦儿……到底楚蘅是生过孙子的人……只是锦儿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对她爹娘交代?” 黄嬷嬷道:“您先想着怎么跟老太爷老太太交代吧!若知道这一遭儿,只怕老太太会气得骂人呢!” 贺母低头哭了半晌,又抬头道:“你说,我若跟宗家商量,就在咱们家里,让锦儿自己住一个院子,轻易不许出来,可行得通?” 黄嬷嬷无语,半日苦笑道:“那太太便说了试试吧。” 19 送走了宗楚荃和许氏,贺弘文回头看看家门,忽然觉得万分不想进去,便吩咐了一声,一个从人也不带,便走到了街上。管家张顺怕他恍惚间出事,便吩咐小厮远远跟在后头。 贺弘文在人流中信步乱走,只觉心中郁闷之极。堪堪走了半日,却漫无目的。走到宗家住的石榴斜街,却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一步。她是真的对他失了望吧,所以才如此决绝。就像当年…… 就像明兰。她离开他时,不也失望透顶? 他许下的一生一世的诺言,不是他不想兑现,是她们都不愿给他机会。 他一阵苦笑:她们为何要给他这样的机会呢?因为他空有一腔真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法指望母亲有改变,母亲本就是这样心软到没章法的人,一辈子都如此。可自己又能比她清醒多少?明知道只要锦儿还在家里,就只会乱下去,可为了母亲,自己能怎样?还不是只能让妻子一直隐忍下去? “你是定要和曹妹妹偕老的”,不是他愿意,是他一诺之后,便无法摆脱。 可自己真的能和曹锦绣过日子?不,绝不。经过了这几年的变故,若他还能做此想,他就真是傻子。如果说明兰的离去还没有让他完全看清,但他多少也因此懂了些事,知道他能抓住的东西很少,得到了就必须珍惜;楚蘅苦苦地熬了这几年,流了多少眼泪,为的都是曹锦绣,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还是在那片桃花林里,曹锦绣一直说自己所求的不过是做个丫鬟,能多看到表哥几眼便心满意足,那时明兰便说:“有你在,我便是摆设。”明兰说的没错,曹锦绣一心要做的,就是要让他的妻成为一件能够操持家务、孝顺长辈、教养子女的摆设,而他贺弘文,只能与她卿卿我我。如果他不肯,她便生出无数主意来,哄着自己的母亲去执行。 明兰看破了,所以她走了;楚蘅也看破了,但她没有退路,只好与曹锦绣作战。现在她累了,伤了,于是她宁可背上弃妇之名,也要离开他。 他不是不懂,他也不是不想像当初大喊一声“我绝不纳表妹”那样再喊一声“我休了曹锦绣”,但是,当初他还有选择,现在他没有了——他已经接了曹锦绣进门,母亲如今的身体,再受不了他抛弃曹锦绣的刺激,说不好哪一次过于悲伤,昏过去就不再醒来。 所以,他真的只能和曹锦绣死在一起。她就像是他母亲要吃的药,只要母亲还在,就是断不了的。 所以,他真的不配幸福。只要寡母满足,他还有什么好说?她生他养他,眼巴巴盼他成|人,难道他连让她开心都做不到?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出来,贺弘文只想对着长天大吼一声,但他真的连这个勇气都没有。他只有一个母亲,他必须孝养。 楚蘅是宗家的小女儿,宗楚荃都比她大了六岁,从小就是父母哥哥心肝宝贝一样捧着,两个嫂嫂也对她极好。她前面十六年流过的眼泪,只怕都没有嫁给他之后流的多。他每日与岳父见面,岳父一直对他很好,从没指责过他,但他知道,岳父心里一直担心这个女儿。他去宗家,岳母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一次次重重地拜托他照顾好楚蘅,可是连这一点最起码的要求,他也未能做到。 他有什么资格为人夫、为人父?!他亲生的儿子见到曹锦绣就惊惶地钻进大人怀里,他也只是苦笑着熟视无睹。 他没有不在乎他们,只是,他在乎的同时,还任由他们受苦。 终于到了这一天,楚蘅绝望了,宗家也绝望了。于是他们宁可割断母子亲情,也要离开他。 而且,宗家现在有底气——那位程七少爷的嫡妻夏天里急病过世,程七爷已是鳏夫。贺弘文怀着说不清的醋意拜读过程德燮自家选刻的诗集,已然明白这是一位深情款款的才子。只要楚蘅点头,就算他从此功名无望,就算程家开祠堂撵他出门,他也一定会把这位表妹娶回来。更何况楚蘅是程家的外孙女,程家未必做得这么绝! 想到楚蘅,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好疼好疼,疼得他手足无措。他真的舍不得她受到世人嘲笑,舍不得她想起儿子就痛断肝肠,他无法接受她做了别人的妻,那样娇羞地红了脸颊,惴惴地看着另一个人。 他想起他挑起遮住她容颜的盖头,那只握秤杆的手紧张得有些颤抖。虽然他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任何人,可事到眼前,心底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妻子美丽又聪慧。他听见周围的人都赞叹了一声,定睛去看时,正和她望过来的大眼睛相触。她羞红了脸,但还是偷偷地多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上一软,忽然明白,他担负了这女孩的一生,她的全部身家就是他,再也无法背离。 狼狈而美好的洞房花烛夜,两个人对对方都一无所知,对对方的身体也一无所知。他真是个俗人,他以为他只会淡漠地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可触到她颤抖的身体时他还是不由控制地兴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其实他比她还要紧张。中间他觉得那女孩眼睛一弯,似乎是想笑了,这让他很没面子。误打误撞地终于找对了地方,他心里一松,这才发觉身下的人已疼得一身冷汗,身体簌簌地抖,眼泪流在枕上浸湿了头发,却用手背死死地抵住了唇,没有哭出一声。 她从来都是这样隐忍的。贺弘文恍惚觉得,自己伸出手就能触到她柔嫩的脸颊,替她擦掉苦泪。可如今,她的眼泪他擦不尽了。 她是他的,也只有她才是他的……可他竟连她也没能抓住。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赞叹,“只比我稍微差一点。”新婚第二天她这样说,他忍俊不禁。 “太太是不是不喜欢我穿红色的衣裳?”她有些紧张地问。“没有。你这样很好看。”他安慰着,还开玩笑,“这就是‘画眉深浅入时无’?”其实母亲是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表妹穿着粉红裙,心里有些黯然。母亲是一直为表妹抱屈的吧,好端端的官宦小姐,落到了做偏房的地步。因为不想让表妹感觉到做妾的微贱,所以母亲尽量袒护。可是她从没想过,那个坐着大红花轿进门的她真正的儿媳,在她的偏袒中被牺牲掉了。 “你说,男孩,还是女孩?”她甜蜜地期待着。“都好。”他回答说。他说的是实话,但今天他才觉得,这回答是何等无情。他从未像她那样期许未来,日子于他而言一直是怎样都好。她本来是很爱说话的,后来或许是察觉到他喜欢安静,对着他时她便很少叽叽喳喳地说话了。他偶尔发现她会对着祺哥儿自言自语,他觉得那很可爱,却从没想过在这个家里,她只能把祺哥儿当成唯一的亲人。 “你别带你后娶的女人来拜祭我,也别写那些假模假式的怀悼的话来骗我。”她倔强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淌了下来。啊,现在想起来,这样赌气的话里有着怎样的温暖……至少那时候,她还是在乎他的。 “人这一辈子……还真是聚散无常。”从程家吊唁回来后,楚蘅背着他哭了好久,他其实知道,但强忍着没有发问。她不可能为那个根本没有见过几面的表嫂那般伤心,真正让她伤心的是丧妻的程德燮吧。晚上对着滴泪的蜡烛,她喃喃地说了这一句。他恶意地想,她是在惋惜一个少妇的夭逝,还是感叹她自己错过的姻缘?可是,她怎么能不叹息呢?至少那样她不会有一个时时护短的婆婆,和一个从未怜惜过她的丈夫。 “你当我是要儿子的性命呢,还是要你?”是啊,他真傻。从来都没有给予妻儿半点保护的丈夫,要了有什么用?他一直都在坐视他们母子被蚕食,眼看着她辛苦地维护着与他母亲的关系,却袖手不管。今天他才明白,在这个家里,失去了她,谁也不会比他更痛,包括他的母亲;只有他是被活活地拆去了骨头,就算有一天还能站起来,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贺弘文了。 前面的路越来越熟悉,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盛府。他掉过头,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明兰?让她料中了,他真的除了曹锦绣,谁也照顾不好。 他游魂一样晃荡了一天,最后还是尾随的家人看不下去了,趁着宵禁前将他死活拉回了家里。 一进门,黄嬷嬷便迎上来:“弘哥儿,太太请您过去。”脸色极其难看。 去就去吧。贺弘文苦笑,母亲想必又听了什么话,不知又做了什么惊人的打算。 他们从正房的院里穿过,贺弘文忽然发现自己房中亮着灯。他心里一阵狂喜,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连黄嬷嬷说什么都未听清。 他的突然出现把屋里的人吓得一哆嗦,却是香怡。 “姑爷……姑娘打发我来收拾些东西……” 贺弘文失望地挥挥手。他真傻,她已经说了那样决然的话,又怎会这般轻易地回来。 他和黄嬷嬷一路沉默到了茂萱堂,果然,曹锦绣正在这里,一见贺弘文便泪水盈盈地迎了上来:“表哥,都是我……” 贺弘文摆了摆手,“不关你的事。”本来也不关她的事,错的是他这个顶门立户的男人。 贺母有些惊异于儿子的回答:宗家介意的,难道不是锦儿的事? 贺弘文垂手站下:“娘有什么话,请吩咐吧。” “表哥,”曹锦绣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明天,你带了我去宗家请罪吧……就算是宗家把我打死,剥皮抽筋,只要奶奶能回来,我也无怨的。表哥,只要你过得高兴,我死也瞑目……” 贺弘文往旁边躲了躲,将衣袖从她手中拽出来,“与你无关,你不必再说了。” “表哥!”曹锦绣凄凉地喊了一声,“只求你……把我埋在贺家的祖坟里……”她哀哀地哭,但贺弘文实在没力气再说话了。 “锦儿,你先回房去,我和你表哥说。”贺母看情形有些不对,想了想,决定还是和儿子单独商量。 曹锦绣擦了擦眼泪,“是……”又幽怨地看了贺弘文一眼,“表哥,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从来没有坏心……”说完便捂住了嘴,嘤嘤哭着退了出去。 贺母等了半天,贺弘文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终于还是贺母忍不住了,“弘儿,你今天可往你岳父家去了?” 贺弘文摇了摇头。 “你好生说些赔情的话……” “没用的。”贺弘文又摇了摇头,“宗家已经说出了口,便不会轻易收回。” 贺母压低了声音,“弘儿,刚刚锦儿和我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你说,宗家是真的要和离?” 来了。贺弘文的心像冰一样冷,他按住难过和勃然而生的愤怒,涩声答道:“娘有什么话,请吩咐吧。” “倘若当真和离,吃大亏的是楚蘅,她这辈子……难道宗家就舍得?我想着,他们不过是拿和离做个幌子,只想要咱们低头……无非是想迫着你休了锦儿。可是,你当初也答应过你姨妈……再说,你若被岳家拿捏住了……” 其实曹锦绣的原话是:“宗家这分明是拿和离拿捏着姨妈和表哥,只想压贺家低头!若有这一次,以后若宗家想要做什么,便这般来威胁,贺家永无宁日!”但话到了贺母嘴里,她觉得说不出口,便将语气和缓了些。她一面说着,看到儿子似乎是笑了,不觉惊疑起来,便缩住了口。 “娘就吩咐吧,儿子听着呢。” 贺母有些赧然,但为了儿子能不被辖制,她还是说道:“他们若定要离异,我们也不肯和离,只肯写一封不顺公婆的休书。宗家害怕,自然就……” “果然……”贺弘文唇边漾起了一个凄绝的笑,“娘竟然愿意听别人的话,拿儿子的一生来赌……” 贺母被他吓到了,迟疑道:“只要宗家不是真要和离……弘儿,你若不愿意……” 贺弘文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必说了。儿子已经打定主意,愿意……和离。” 如是又拖了四日。贺弘文每日不见人影,贺母急得不行,拼命向黄嬷嬷讨主意。黄嬷嬷早就后悔那日多话,再问什么都只摇头三不知。贺母自己不得出门,便打发黄嬷嬷和祺哥儿的||乳|娘带了礼物去看宗夫人。结果黄嬷嬷去了半日,回来禀告:宗家的人十分客气,宗夫人病着,不能见客;两位奶奶十分礼貌地见了她们,还问了贺母的病;楚蘅没出来,倒是让香怡把祺哥儿抱出来给她们看了看,结果祺哥儿和奶娘哭成一团,两位奶奶也都掉了眼泪,但楚蘅最终也没露面。带去的礼物,宗家原封不动地退还了。 贺母听见孙子的消息,真如万箭穿心,直哭了半个时辰。她现在服软了:只要儿媳妇和孙子好端端地回来,哪怕真是要把锦儿……关在后园,她也认了。但儿子那一日伤了心,这几天干脆泡在了太医院不肯回来,回来也是一脸倦色,无论她怎么哀求,他也不肯去宗家,只是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对了太太,”黄嬷嬷忽然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今天宗家大少奶奶说……那件事儿,已经告知了大老爷,请他邀约族内的长辈……” “什么?!”贺母顿时慌了。贺家在京城的族人不少,与他们亲缘最近的便是贺弘文的大伯。宗家已经将自请和离的事告诉了贺家的族亲,看来这事真不是耍花招! 锦儿真是误事!贺母心里抱怨。若不是听了她的话,自己迟疑着没有去宗家恳谈,说不定就不用走到这一步了。她虽然是贺弘文的母亲,但正娶的媳妇要离异,这么大的事不是她能做主的,两家的族人都要出面。贺家如今虽不算显贵,却仍是书礼传家的名门大族,无论嫡系旁支,从没听说过有媳妇和离,偏今天就出现了!就出在她眼皮底下!这儿媳妇还是老太太亲自选的,平日亲戚来往无人不夸!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大老爷说了什么?”贺母急着问。虽然分了家,贺家大老爷到底还是贺弘文的亲伯父,贺弘文又早没了父亲,这样有辱门楣的事大伯不可能不管。 黄嬷嬷摇头,“这却没说。” 贺母忙打发霞蕊去门上问这两天大老爷有没有信送来,过了一会儿霞蕊回来了:“少爷昨天被大老爷叫去了。奴婢叫了昨天跟少爷的小厮来。” 昨天就叫去了,贺弘文昨晚竟什么都没说……贺母越发慌了:儿子不是真的也铁了心要和离吧?他糊涂了?! 叫进了小厮,贺母当头就问:“昨日大老爷都跟少爷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面现难色,支吾了一下道:“没说什么……太太还是问少爷吧,奴才记不住。” 黄嬷嬷心知定有些叫贺母生气的话,便插嘴道:“太太问你话就照实答,又不是你说的,太太不怪你。” 小厮牙疼一般哼了一会儿,说道:“大老爷跳脚一顿痛骂,说少爷‘枉为男儿,全无半点须眉气’,还有‘坏了贺家的门风’什么的……” 贺母身子一歪,黄嬷嬷连忙扶住,催问道:“还有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小厮想了想,又道:“还说让少爷马上写文书离了姨奶奶,要不然他就要亲自正一正贺家的家规了。横竖少爷是他亲侄,他有教养之责……还说,贺家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他愧对三……呃,愧对咱们老爷。”见贺母浑身哆嗦,那小厮害怕了,连忙补充,“太太别急!大老爷虽然要少爷离了姨奶奶,但大太太给拦住了!” 黄嬷嬷心里叹息一声,三房这人丢得太大,连她都觉得面上无光,只有贺母两眼一亮,“大太太怎么说?” 小厮心想这话太太定然爱听,便细细地学道:“大太太说:‘那妾室是弘哥儿的嫡亲表妹,好不好,架不住弘哥儿自己乐意,要不然几时见过这样……那什么的女子进过贺家的门?再说,弟妹最疼这个外甥女,你这般逼着离了她,弟妹出了差错,岂不叫弘哥儿恨你一辈子?你倒是好心,也得有人领你的情。’然后说怎么办少爷自己拿主意便是。”其实后面大老爷还痛斥大太太说“是一个糊涂妇人的私爱要紧,还是贺家全族的名声要紧”,但这话他想还是不说为妙。 贺母心似油煎。果然应了她的话,贺家全族上下,没一个人肯为锦儿说句话。这是自己还活着,若是死了,锦儿怕是要立即被扫地出门。可错的只是锦儿吗?锦儿想给弘儿放房里人,那不也是为了广贺家的宗嗣?要不是家门不幸,她也本该做正房奶奶的,哪里会沦落到寄人篱下,受人指摘讥笑…… 黄嬷嬷看贺母呆着脸只管落泪,便皱了皱眉,对那小厮道:“你下去吧。传出去半个字,皮不揭了你的。” 小厮生怕贺母一时气出好歹,自己非倒霉不可,听得这一声如获大赦,忙磕了头就要跑。踏出去一步又想起一事:“太太,大太太让大老爷写信给老太太……” 贺母一口气堵在胸中,黄嬷嬷忙一边抚着她的胸口一边骂那小厮道:“偏生你多话,还不快走!”回头再看贺母的脸色,饶是她见惯了贺母发病,仍是禁不住一哆嗦。 “快去请少爷来!”她失声道。心里暗自念佛:可别这个时候真出了事! 20 贺弘文正恋恋地抚着后园里秋千索。 楚蘅很喜欢秋千。怀孕了不能玩,她想起来就懊恼。贺弘文只好一遍一遍地哄,许诺说生完这一个,隔几年再说。 隔几年……怕是会隔一辈子了…… 如果他们真的就此分开,他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无论母亲怎样求恳,他都不会再成亲。家里是这样的情形,他贺弘文已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还要再害第二个? 他想起他的儿子。往常不觉得怎样,可是连着四五日听不见他牙牙学语的声音,看不到他寻枣觅梨的样子,他无论怎样发疯般地抄写那些脉案,心里仍觉得缺了一块。昨天夜里他竟然听到了哭声,他惊坐起来,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奔到窗边,只听到最后的寒蛩在拼死地鸣叫,萧索得如同他的心情。 那种思念和一切都不同,那孩子与他是血脉相连的,是他的延续。抓周的时候祺儿抓了一只迎枕,他几乎热泪盈眶——那迎枕是祖母当年常用的,父亲曾拿来给他抓周,他那时也一把就抓起了它。那一瞬纷繁的记忆闸门打开了,他想那些记忆他要传给他的儿子,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他有许多愿望来不及实现,但祺儿可以。看着儿子,他就想到那是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会有着更高远的志向,更美好的人生。他喜欢小孩,但在有祺儿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喜欢得那样动情。 他能让祺儿没有母亲吗?还有他尚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他无法想象他们被从楚蘅身边强行抱走时她的样子。要什么样的决心,才能让她宁可不要孩子,也要离开这个家?自己的母亲为何从未想过,能做出这样选择的人,她之前的日子该是如何痛苦? 楚蘅…… 这些天,她的影子从所有的空隙中挤进来,静静地看着他。有两次他都走到了宗家墙外,却终于胆怯了。他怕自己一时难过,又许下了无法兑现的诺言——接她回来,他又能给她什么呢?母亲还是母亲,表妹还是表妹,他也还是他。 他仰起头看着高高的秋千架,忽然想起刚搬到新宅不久,有一天他走进后园,看见楚蘅正在荡秋千。侍女们推得太高了,他害怕了,紧张地站在那里盯着看,生怕她一个抓不牢摔下来。后来他抱怨她太不小心,她小嘴一撇,“光看着着急有什么用,怕我摔着,就来救我啊。” 他悚然一惊。 光看着着急有什么用? 他是不是真的就这么认了,任由别人把他的婚姻、他的生活、他的一生都撕得粉粉碎? 他是个男人啊!不是能养家糊口就叫作男人,他现在是一家之主,难道就没有挺身收拾局面的责任? 也许她还等着他,等着他去救她。贺弘文忽然一阵兴奋。是了,她怎么会舍得离开儿子,她定是想激他锐身自任,就算不能治国平天下,至少他得做到修身齐家。 怎么办?怎么办? 他紧张地捏紧了秋千索。说服母亲,让表妹别宅而居!他真笨!楚蘅说要别宅而居时他竟然没有想到,要别宅也不该是她!母亲怕的不过是表妹茕茕无依,如果他不休离,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母亲又有什么理由坚决反对?难道表妹还真的重过自己!就算重过自己,也不可能重过儿孙加在一起的分量! 他要怎样对母亲说,她才容易接受?几场啼哭是免不了的,几番哀求也是免不了的…… “少爷!”贺母房里的小丫头黄着脸跑过来,“少爷快去看看太太……太太背过气去了……” 贺弘文一惊,急忙跟着丫鬟跑向了母亲的院子。 贺母这一场病生得甚是沉重,连续三天三夜,几次昏厥都是好容易才救醒。她自己也知道不妙,稍微清醒时便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和外甥女。曹锦绣乖巧地跪下:“姨妈放心……表哥……会怜惜我的。”贺母在枕上艰难地点了点头,哀伤地看着儿子。 贺弘文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母亲。尽管缠绵病榻多年,可当死别的时刻真的就要到来,他仍然感到彻骨的伤痛。现在还有什么好说?他能在这个时候说他不想再照顾表妹吗? “锦儿……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跟你表哥……说。”贺母断断续续,说得十分吃力。曹锦绣哭得手脚发麻,仍万般不舍地看着姨母,被两个丫头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贺弘文母子。贺母望着儿子清秀的脸,儿子憔悴了好多…… “弘儿,娘拖累你了……” 贺弘文眼泪泫然,“没有……娘别胡思乱想,没事的……” “你是个好孩子……”贺母含着眼泪,“楚蘅也是个……好孩子……把你交给她……娘也放心了……” “娘!”贺弘文抓住了母亲枯瘦的手,“娘,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听娘……说完……”贺母喘息了一阵,“以后……想听……也听不、听不着了……” 贺弘文忍着眼泪,看着自己的母亲。从青年就守寡的母亲,比同龄人看上去更加显老。加上病骨支离,才四十岁的人,看上去竟比自己的祖母也年轻不了多少。只这么几天,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去……把楚蘅接回来……好好对她……娘是愧对她了……” “娘……” “就说……娘求她……回来……” “是……” “求她……看在娘……生养你的份上……容了锦儿……别赶她……走……” “……” “锦儿……是个……苦命的孩子……除了我……和你……没人疼她了……弘儿……别怪娘临死还……还给你们个拖累……上天有……好生之德……” 贺弘文所有的勇气都被瓦解了。孤苦了一生的母亲,此时的心愿,他怎么可能去违背?可是,他心里知道,这样楚蘅是不会回来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却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让他失去最亲近的人,一次就是两个! “娘……” “去吧……兴许我还能……撑到……撑到……” 忽然门外廊上一阵混乱,房门被人撞开了,奶娘抱着祺哥儿冲到了榻前。 贺母的眼睛一亮,“祺哥儿!”她伸出手想抱住孙子,却没有那么大力气,贺弘文刚忙把儿子抱住,送到母亲眼前。祺哥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欢喜地将手里拿的泥人递上来,“祖母,给!” “好……好……”贺母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滴落,“祖母……就带它走……” “娘!” “太太……” 一个细细的哽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贺弘文母子身上都是一震。 “楚蘅——”贺弘文惊喜地回过头来。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他起身迎了上去。 楚蘅没有看他,扶着凸起的小腹走到贺母床前,艰难地跪下,含泪说道:“媳妇不孝,任性使气,让太太忧心了……太太罚我吧……” “没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贺母再没想到儿媳会主动回家,喜出望外,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楚蘅微微侧过头,“我六叔回京了,我爹爹让他过府给太太请请脉,你去门口迎一迎吧。”话是对贺弘文说的,眼睛却没有看他。 “好!”贺弘文答应着,也不问六叔是什么人,现在楚蘅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过了一会儿楚蘅实在忍不住了,看向他,“你怎么还不去?” 贺弘文看看母亲,又看看她,低声道:“你不走了吧?” 楚蘅恨恨地不再理他。祺哥儿的||乳|娘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少爷真是!再走您舍得?” “哦,好!”贺弘文看一眼笑开了的母亲,“那你在这里陪着娘,我去去就来!” 原来楚蘅的六叔宗锡俭是有名的针灸大夫,与贺老太太娘家也甚是相熟。贺弘文早听祖母说过他医术高超,只是性子十分古怪,今日一听是他亲自登门,大喜过望,忙恭恭敬敬将宗锡俭迎入茂萱堂。 贺母这次发病原本就是心事郁结,看见儿媳回来,一场门楣之耻消弭无形,心里一高兴,病已去了三分。宗锡俭用了针,眼见就喘定了些。宗锡俭开了汤药,便告辞回家,楚蘅亲去煎药,贺弘文忙送了宗锡俭出去。 贺弘文见母亲有救,心里十分感激:“此番多谢六叔。” 宗锡俭把眼一翻,“你切莫叫我六叔。我半只眼睛也看你不上,虽然三哥走了眼把那倒霉丫头嫁与你,我也不认你这个侄女婿。” 贺弘文一愕,名不虚传,这位长辈的谈吐果然奇怪。他倒也不生气,微笑道:“总要谢过您老救我母亲一命。” 宗锡俭大摇其头,“莫谢莫谢!要不是我家那傻丫头哭求,说她只有一个婆婆,我也不想让她自觉欠了你贺家的情,否则就算三哥开口,我也不肯做这有损德行的事。” 贺弘文笑道:“救人一命是积德的事,怎么反倒说是损了德行?” 宗锡俭白他一眼,“你果然迂腐!譬如一个杀人成狂的人,本来就要死了,也算是世间少了个祸害;我救了他,他又去杀更多的人,难道这也是积德不成?你这小子,果然不通。” 贺弘文心想,母亲人在深宅,怎能和嗜杀成性之人相比?但这怪人乃是长辈,他不能与之计较,又怕再说错了话,只好赔笑。 贺母服下了药,胸口舒服了些,看看儿媳和孙子,心里欣慰,一会儿便睡熟了。楚蘅悄悄交代了丫鬟几句,便往自己院子里来。贺弘文在身后跟着,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0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楚蘅也不与他说话。 她一走八九天,府中诸事无人料理,待她一进屋,便有一帮管家媳妇前来请示。楚蘅一一打发了,回到卧房,刚一进门,贺弘文便从里屋出来,把丫头们关在了门外。 “你干什么关门?”楚蘅怒视,“大白天的,叫人闲话。” 贺弘文看着她笑,“你怎么回来了?” 楚蘅愤愤道:“不回来,难道等人说是我任性没家教,气死了婆婆?” 贺弘文笑道:“那你又为什么求了六叔来给娘瞧病?” 楚蘅脸一红,怒道:“我又不是你,狼心狗肺。太太对我虽不算好,可也没虐待我。六叔不回来我也无法,既然赶上了,谁让你这讨嫌的人偏偏命好!” “是这样……”贺弘文垂下头。楚蘅转身想去歇息,贺弘文突然趁其不备将她抱了起来,吓得她惊叫了一声。 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我天天想着你和祺儿,你想不想我?” 楚蘅眼圈微红,扭开头道:“我天天想着再也不用看见你了,开心得很,哪有工夫想你!” 一串绵绵密密的吻不由分说地落在了她的脸颊和脖子上。“还嘴硬……”他一面吻着她一面说,“你听二嫂说……我衣服单薄……就打发香怡回来……我第二天就看见……斗篷和出毛的衣裳……都放在箱子里……还说你没想着我?” “我喜欢放在那!”楚蘅哭了,“你冻死了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管你?” 贺弘文心疼地吻着她的眼泪,“你没那么心狠……舍不得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爹。” 楚蘅推开他,恨声道:“我是不如你心狠!我进门以来,林林总总,多少委屈,你何曾心疼过我?这家里除了老太太,谁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她被父母卖给了人,她不能生养,所以可怜得很;我怀着孕,却被她一再暗算,几乎连孩子都掉了,婆婆和丈夫却没一句重话怪她,我便是不可怜的了?太太今日让她管家,明日又赞她心疼你,分明当她才是你妻子,我是外人。我在你们母子眼中虽不如草芥,在我爹娘眼里,却也是珍宝般的女儿。那一次我差一点把祺哥儿掉了,我娘回去哭了几天,旧疾都犯了,太太却还是一味回护曹锦绣,连亲孙子都能不顾,怎不让人寒心?我娘那时便后了悔,起了和离意思。后来又问我在婆家究竟过得如何,我也没必要瞒着,自然是要对她实说的。我爹娘的意思,既然你家里不拿我当媳妇,我又何必在这里辛苦熬着,又碍人的眼?我大哥大嫂也说,若我不愿再嫁,他们养我一世。我自己想了这许久,我无德无才,你贺家的媳妇,我是做不好的了。不如我早些离开,好让你娶个能捧着曹锦绣的人回来。或者,太太更喜欢你把曹锦绣扶正,她再胸怀大度地替你讨上几十个小妾,生上一百个儿子,岂不皆大欢喜!我是没半分留恋你,只可怜我这两个孩子……”说到孩子,她哽咽起来,“我疼得死去活来才生下的孩子,却要交到那差点害死他的女人手里,再也没有亲娘照拂……也再见不到亲娘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贺弘文也湿了眼眶,抱紧了她,“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这些天我都快痴了,耳朵里老是听见祺儿的声音,就跑出去看是不是你回来了。我也明白,你在这里憋屈得很,我娘她……唉。”他还是说不出母亲的坏话来,“娘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老瞧着别人都好好的,只有锦儿孤苦无依,生怕她受了薄待。而且她只记得锦儿小时候温柔可亲,所以事事信她。今日幸好娘无事,”他舒了口气,“她心心念念地嘱咐我不要把锦儿赶出去,我真是没用,明明都打算好了要把她送到别处去住,可娘只剩一口气,那样求我,我真说不出违背的话来。” “我就知道……”楚蘅早想到婆婆若真亡故,临终非把曹锦绣交待给贺弘文不可,不过这和她没有关系,“我今日回来,只是不想被‘忤逆不孝’的名声压死,连祺哥儿将来都要受连累。等太太好些,我便带了祺哥儿搬出去。” 贺弘文急了,“你还要回娘家去?” 楚蘅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道:“娘家我还回得去吗?这一次这样回来,你当我爹娘还会管我的事?就算我死在这里,他们也不会管了。” 贺弘文想说“我不会让你死”,但他自己也觉得这保证毫无说服力。最后他说道:“若真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 21 贺母的病养了一个冬天,到了腊月,楚蘅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贺母高兴,病又好了一分。三朝时来了不少亲戚,贺家大太太和宗夫人留下陪贺母说话,贺母当着两人的面着实夸赞了儿媳孝顺知礼。宗夫人先是微笑听着,后来便道:“亲家母如此喜欢她,等她出了月子,便选个吉日,准她搬了出去吧。” 贺母被噎得目瞪口呆,连大太太也愣了一愣。怎么这事儿还没完? 宗夫人淡淡说道:“我们蘅儿这一次回来是依礼,没有婆婆病重,儿媳妇还住在娘家的,这是她的孝心,我们也为人父母,岂能拦着。但孩子这几年过得也不遂心,大太太不是外人,你也都看着的。我们宗家,往上数四代,儿子女婿从没一个纳妾的,也没一个绝后。蘅儿也并非没人来求,因我三个儿女,只有蘅儿是闺女,我一时舍不得她远嫁,所以不肯许给为官的人家;我们老爷与张家是世交,又看上了弘哥儿的性格人品,这才有心把蘅儿给他。我听说屋里已经有一位姨娘,本是不乐意的,宗家女也向来没许过这样的人。是府上老太太亲自对我们老爷说,这位姨娘只是因为嫁过了人又不能生养,娘家败落了养不起,这才投靠到府上来,虽然进了门,但弘哥儿与她并没圆房。我那时就说,人已经进了门,也是个二十不到的姑娘,这房早晚都是要圆的,我们家也不能坏了人家的伦常。老太太说,弘哥儿接她进门的时候就说过,因她走投无路几次寻死,弘哥儿本就当她是亲妹子一般,不忍坐视,这才给她个妾室的名分,但只是个栖身之所,断不能再生他想,她父母和她本人都是当面应了的。后来亲家太太也是这么说——我可没记错吧?” 贺母面色煞白,但宗夫人的话却是对大太太说的。当时贺家尚未分家,会亲时大太太也在场,自然不能推不知道。她看了贺母一眼,只得讪笑道:“确是这么说过。” 宗夫人道:“我们家都是实心肠的人,贺家的祖辈是清流领袖、仕林高标,后辈也是诗书继世、簪缨满门,我们还有什么信不及的?这才把女儿嫁了过来。” 她的眼光落在贺母身上,“亲家太太,我的女儿我是知道的,她虽年轻任性,可对长辈还是孝顺的。就说这一次,我和她爹爹已经下了狠心让她离异,她在家里倒没惦着姑爷,只念叨着太太到了秋冬便易发旧疾,这几日身子可好不好。祺哥儿也闹着要祖母,她不敢让我听见,娘儿两个背着人偷偷地哭。” 她这样一说,贺家大太太也听得鼻酸,贺母的眼泪走珠儿般掉下来,说道:“我知道,她是个孝顺的孩子。” 宗夫人接着道:“我也知道亲家太太膝下是单丁独子,自然对宗嗣更看重些。所以蘅儿过门前我便说过,如果姑爷三十岁还没有子嗣,就算亲家太太不张嘴,我也会叫蘅儿卖掉嫁妆,拿钱给姑爷置妾,绝无异言。我们老爷也是读书人,这点信用还是有的。我家的情形亲家太太也知道,大儿子二十八岁了,只有三个女孩儿。做娘的心里不是不急,可媳妇难道不比我还煎熬?她去年生下三丫头,哭着说她对不起宗家,我还骂了她糊涂。这大媳妇在我身边也八九年了,孝顺贤惠,跟我的闺女不差什么,我再心急,也希望她小夫妻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和睦哪来的儿子?宗家的儿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也不会坏了这规矩。” 大太太瞟了贺母一眼,心道:“三弟妹这样糊涂的人,哪里说得过这位亲家,没开口就败了。” 宗夫人道:“蘅儿嫁过来,我看着姑爷对她和气,亲家老太太、太太和家里的长辈都疼爱她,心也就放下了。这孩子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我什么时候问她,她都说在婆家好得很。最初陪房嬷嬷告诉我,太太要给姑爷和那位姓曹的姨奶奶圆房,我还骂她信人挑拨。后来又问了丫头,才知道是真的了。” 贺母又羞又窘,挣扎起来,欠身道:“我这里给亲家太太赔个罪……这原是我一时糊涂,让媳妇伤了心了。但请亲家太太信我,我真真没有欺压着媳妇的意思……” 宗夫人道:“亲家太太为人厚道,对我们蘅儿也好,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她吃着蓂儿的药,这房也圆不得了,不提也罢。可怎么好好的,又闹出通房丫头来了呢?亲家太太,您可别嗔着我说,每次我们蘅儿怀孕的时候,这位姨奶奶都会兴出些事来。上次是要圆房,蘅儿不答应,她便跟蘅儿有的没的说了一车不着调的话。大太太您知道,我们蘅儿是个嘻嘻哈哈没愁事的孩子,都气到差点流产,可见她说的话有多难听。后来又说姑爷调戏她,把蘅儿气得早产了半个月。这一次又是她,闹着要给姑爷放丫头,要不是蘅儿她哥哥灵醒,看着蘅儿情形不对就一碗一碗的药给她吃下去,又不知道祜哥儿保不保得住。大太太,不知道这样伤人子嗣的事在贺家,一向是怎么处置的?” 大太太总不能丢了贺家的颜面,只得说道:“那是定要把这妾室休离的。” 宗夫人道:“府上的规矩不是在自己屋子里禁足几个月?” 大太太又讪笑,“自然不是。不过……弟妹身子弱,身边少不了这位外甥女服侍,从权也是有的。” 见贺母大急,宗夫人摆手道:“亲家太太不用着急。我知道你离不得这位外甥女,但我的女儿,我是不能让她继续这么下去了。这么一次次折腾,再年轻的人也受不了。就是不说她,看祺哥儿和祜哥儿,都是生生保胎保住的,便比平常的孩子都细弱。这可都是亲家太太的亲孙子,您总不想以后再有孙子还是这样吧?所以,姨奶奶不用挪动,继续跟着您住,只让我们蘅儿单过就是了。家务事也一并交代了,我们蘅儿只拿份内的月例。宅子您若不愿买,我宁愿自家拿出钱来。” 贺母急道:“亲家太太!楚蘅是……是我正经儿媳妇,怎么能让她别宅居住?弘儿怎么办?这个家又交给谁料理?传出去……我们还用做人吗?” 大太太也道:“亲家太太,您心疼女儿我们明白,可咱们贺家也不是没有规矩的人家。满京城看看,谁家正房奶奶在外头单过,倒是小妾留在家中主事?再说这一房的家务是老太太亲自交给侄儿媳妇的,断没有丢开不管的道理。”她看看贺母,“若是侄媳妇和曹家的断不能住在一处,侄媳妇又不能走,弟妹,你说怎么办?”使眼色示意她顺坡下驴。 贺母哆嗦着嘴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赶锦儿走吗?她带上了哭腔:“可锦儿她……她现在已经改过了啊!自打蘅儿回来,她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亲家太太,她是我亲姐姐的闺女,就跟我的闺女一样……”话说出口才发现又说错了,后悔不迭,“我是说……楚蘅也跟我的闺女一样,她们俩……就不能……跟亲姐妹似的?” 宗夫人笑了,“若是嫁了同一个丈夫,怕是再亲厚的姐妹也要各怀心思。” 贺母默然,许久才道:“不知道弘儿的心思怎么样。” 宗夫人仍然含笑:“那就请姑爷来问问好了。” 大太太道:“弟妹,你那侄女既然只是在贺家养老,在哪里住有多大分别?横竖她也能来看你。若老太太知道了,要按着家法办,那便老都养不成了。” 贺母低下头,眼泪落在前襟上,“可这孩子也太苦了……一个人住着,好歹这里还有我跟她说说话……” 宗夫人点头道:“这位表姑娘的遭遇确实令人叹息,不过我家有个亲戚刚从凉州调回京城,闲谈时说了些事。”她看着贺母缓缓道,“听说这曹家一共四个女孩儿,三姑娘就是府上这位,就不用说了。她的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了个把总做妾,如今那把总死了,她又没儿子,只有个女儿,被嫡子赶了出去,母女俩日夜做针线为生,经常吃不饱饭。二姐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商人,那人甚是好色,光是家里的姬妾就二三十个,正房又严苛得很,曹家回京以后,这女孩儿又失了宠,被她男人送给了朋友,如今已经转了几次手。她还有个妹妹,是她父母当时没了银钱,又不舍得嫡出的三姑娘,就将这最小的女儿抵给了放债的泼皮,抵了一百六十两银子。那女孩儿当时还没及笄,如今已经被生生揉搓死了。这么比下来,三姑娘虽然也辛酸了些,好歹还被爹娘赎了,如今丰衣足食,起居有人伺候,比起那几个被丢在凉州不管的闺女可强了万倍。” 贺母听得目瞪口呆。三个庶姐妹的归宿,曹锦绣总是语焉不详,但大姐嫁了个把总是没错的。她也知道姐姐对庶子女向来不好,但没想到,这几个小时候她都见过的孩子,如今境遇如此凄惨。相比之下,曹锦绣当初嫁的是一个卫千户,那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职。更不要说如今她过的日子,确实就算是别居,也比她的姐妹好得太多。 贺母望着垂手侍立的贺弘文。宗夫人的话后面一半他都听到了,面上沉静,并无讶色,看来他是早已知道了。贺母狠狠心,开口道:“弘儿,刚刚你岳母的意思……” 宗夫人一笑:“我的意思是叫我家蘅儿别室另院。” 贺母只好改口:“弘儿,你觉得再买一处房舍,让……锦儿单住,这可使得?” 贺弘文看着母亲可怜巴巴的神色,心里一阵难受。但他终究要过日子,总是要做出选择的。 “就依母亲。” 贺母傻了,依她?成了她让曹锦绣别宅单过了? 贺弘文看着母亲:“儿子把别舍选近些,让表妹能时常探望。” 贺母闭上了眼睛,眼泪潸然而下。许久才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你去办吧……” 宅子是楚蘅做主买的,在家人寻找的众多小院中,选了离抚远都督府最近的一个,站在院子的井台上踮起脚,就可以看到都督府后园里最高的树梢。她觉得经常提醒曹锦绣她早就不再是贺弘文的心上人了是有必要的。 曹锦绣刚开始时觉得,为了都督府里那个人,贺弘文也许会经常过来走动。但不久后她就发现算盘打错了,因为贺弘文反倒更不好意思来了。何况这条巷子并不通顾府的后门,光看树梢有什么用,顾家的夫人又不会飞。 贺母对曹锦绣不可谓不好,连最贴身的黄嬷嬷都给了她,黄嬷嬷夫妇俩管着的三百亩奁田也一并交给了她打理。楚蘅将曹锦绣那边要使唤的人、使用的物件配得十分整齐,贺母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于是贺母也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送别外甥女之前昏了几场,之后哭了几日,但有宗锡俭银针渡厄,有两个孙子在眼前逗着,死既没有死成,眼泪渐渐也就少了。 曹锦绣哀求了贺母数日,但这一次贺母是没法再反悔的。何况贺老太太接到了大儿子的书信,立刻火冒三丈地写了一封信来痛骂了三儿媳和孙子一顿,还吩咐大儿媳,务必要监督曹锦绣搬出去!曹锦绣没有办法,只好哭天抹泪地收拾行装。后来想了想,觉得搬出去便有了自家掌管的财物,比在楚蘅手下混吃等死更好,于是也就洒泪别了贺母,拿哀怨的眼神来回扫了表哥几回,坚决不看楚蘅一眼,登车而去。 她到了新居,便要下手收买别宅的奴婢。过了两个月她彻底想明白了:楚蘅给她的这些人,除了黄嬷嬷和雨丝,都是贺家的家生子,都有亲属留在主宅当差,就算是黄嬷嬷,两个儿子也都在主宅管着事。楚蘅给的赏赐总会比她给的可观那么一点点,于是,这些人最多是敷衍着她,谁也不肯老老实实做她的心腹。 而且,她十岁就被流放,到该学着管家的年纪时早已无家可管,于是其实她对庶务一窍不通。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下头的人手脚都这么贪,楚蘅给过来的伙食费本来足够开销,却月月都被厨子们以各种名目蹭去了几成。她问起,他们回答“规矩就是这样”。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端起身份斥责了几句,结果并没收到预想的效果,甚至下人们更加怠慢。她忍着气打了次赏,他们才稍微好些。 钱,钱!她做梦都梦见贺弘文回心转意,给了她一万两银票。 22 搬离主宅的时候,曹锦绣原本表示贺母是她婆婆,她应该每天过来定省的,但硬着头皮前来奉命监场的贺家大太太倒也不曾渎职,当即指出老太太信上说得明白:立刻搬出去,不许再回来。曹锦绣说贺家如此容不得她,实在生不如死,抱住贺母的膝头,哭着不肯松开。大太太怕贺母又急得犯了病不好办,只得做了个人情,说如果贺母病了想见曹锦绣,派人去接,自然不在此列。于是曹锦绣切切嘱咐贺母一定要常来接她,贺母自然是满口答应。 当时楚蘅就觉得好笑:贺母习惯了有曹锦绣的日子才觉得离不开她;等到习惯了没有曹锦绣的日子,自然也不是非有她在眼前不可——之前曹家流放的那七年,贺母还不是跟着公婆和儿子活得好好的。 果然,刚开始贺母怕曹锦绣孤凄,几乎每天都要接了她来说话;持续半月之后,祺哥儿感冒了,烧得厉害,贺母顾着孙子,便没力气再想别的,于是就四五天没有去接。曹锦绣时时派丫头回来探望贺母,暗示她可以回来了,但贺母一想到祺哥儿直到如今还看不得曹锦绣,就狠狠心不曾去接她,只派人送了些吃食过去。之后就变成了三五天接回来一次,再渐变成七八日,只是平时也经常送东送西地过去。 黄嬷嬷被派到曹锦绣身边后,楚蘅死活求了云嬷嬷进来陪伴贺母,给了双份月钱。云嬷嬷是自小陪着贺母一同长大的丫头,性格泼辣,从小就替懦弱的小姐出头,论亲厚还在黄嬷嬷之上。一见贺母想起曹锦绣就流眼泪,云嬷嬷脾气上来了,说道:“太太也真是!她就是太太的亲闺女,这年纪也该到婆家去了,难道还能天天接回来看?”贺母道:“她要真个嫁了夫君,我还说什么!那孩子……这不是活寡一样?”云嬷嬷板了脸道:“那就是个守寡的闺女便了,也没有长在娘家的理。不接守寡的女儿回来,她还能怨恨爹娘不成?”贺母哑然,仔细想想也是,于是叹息几声,学着适应女儿嫁人后的心情去了。 楚蘅总结认为:曹锦绣的老实,从来不会超过一百天。于是从曹锦绣搬出去那天她就数着,果然到了第七十二天上,曹锦绣又对着贺母哭了半日。她前脚一走,贺母便遣人叫了儿媳妇来问话。 “怎么锦儿说,如今那边的用度不够,缺了好些?”贺母皱着眉头。自从打发了曹锦绣独住,贺母自觉再无错处,如今外甥女又受了委屈,对儿媳说话的口气便不似平日和善。 楚蘅早知有此一问,含笑回道:“那边的月钱都是从这边发,胭脂头油、四季衣服也是这边一总买了送去,吃药看病也都是官中的钱,曹妹妹经手的不过是日常米粮柴炭的用度和少许杂费,那边房舍小,又没有园子要打理,媳妇给过去的费用只有富余,不该不够。刚说的那几项,媳妇怕她委屈了,给的花用都跟太太房里一样,那边的人又比这院里还少,只应用不了,怎会反倒不够呢?”说着叫人拿账目来给贺母看。 贺母忙说不用。她倒是信得及儿媳说是比照她的用度给的,便不会骗她。只是自己这边过得好好的,怎么同样的费用锦儿就不够用?又不是什么大账目。见婆婆疑惑,楚蘅笑道:“不如太太叫黄嬷嬷回来问问,到底她管事多年,一问便知的。” 贺母这才恍然,忙打发了人把黄嬷嬷悄悄叫了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楚蘅给过去的费用确实是有富余,但这富余原本就是为了给那些办事的人开销的;曹锦绣自己扣下了这些零头,只拿着刚好够用的数目给下头,下面办事的人再揩过一道油,那自然是不够了。 贺母听得叹气。她虽没管过家,但出嫁前总还跟母亲学过一些,大户人家里,经手办差的人总要赚些好处,这她还是知道的,没想到外甥女会连这点小钱都看上,想来是在凉州实在穷怕了。 楚蘅见贺母面色凄凉,从旁笑道:“太太别难过,既是这样,媳妇每月再加一两银子给曹妹妹,免得她时常短了花费。” 贺母拉了她的手:“好孩子,你能有这个心,我就放心了。”心里一松,便又有些庆幸锦儿不曾正娶,否则完全不能管家,贺老太太怎会看得上眼?就是其余两房,自然也是要笑话的。自己这个儿媳能干又知趣,倒不失为儿子的良配。于是看着媳妇的眼神又温和起来。 曹锦绣没想到自己一下午的眼泪只赚得姨妈一场半吐半露的说教,甚至还有意让她多跟楚蘅习学习学,心里气苦到十分。她原本想着自己管家,总能有些做主子的乐趣,谁想到过得竟比在矮檐下更艰难,不但要量入为出,下人看她手面不豪阔,也不大趋奉,倒比有楚蘅看着时更加懒散。她原本指望着黄嬷嬷替她约束下人,结果黄嬷嬷不知得了宗楚蘅多少银钱,平日几乎不说话,只带了丫头们做些针黹,并不大肯拿起架子来说人。曹锦绣问起贺母奁田的进项,黄嬷嬷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虽然态度恭敬,却并无一分热络。曹锦绣又急又怒,自怜身世,在房中哭到半夜,下人们一概鸦没鹊静,并无一人劝解。 她听着房上不知谁家的猫儿正凄声叫个不停,自己也翻来翻去睡不着。当日想着嫁给表哥,凭着他对自己小时的情分,凭着他对她不幸遭遇的怜惜,总会比旁人多些疼爱,谁知竟真真打错了主意。如今他对自己是连看都不看了。那日她去看姨母,发现表哥带了宗楚蘅出去踏青,她的眼泪便流了出来——这么些年她连大门都不曾出过,谁想着带她也出去看看?姨妈见状,哄她说等表哥回来就叫他去看她。她白等到晚上,表哥只打发了个嬷嬷送了一包新茶,连面都不曾露……那时自己若嫁了别人,纵然与丈夫不过是面上的恩爱,也总不会比现在还惨吧? 她的前一个丈夫是个武官,鄙俗无文,张口便是粗话,在床笫间也毫无怜爱,只是一味由着他自家的性子。她本想着表哥那样温润的人必不如此,定是轻怜蜜爱,百般呵宠,谁知……如今她倒有些想念那个一身粗肉的大汉了…… 辗转了一夜,第二天便没什么精神,歇中觉竟一直睡到黄昏,忽然被轻绢推了起来:“姨奶奶醒醒,换换衣服吧,宗家大少爷来了。” 曹锦绣朦胧中被惊醒,原来宗楚蓂来了?心里一喜,面上不自觉地红了红,赶紧起身换衣服。 她对宗家的人原本毫无好感,但宗楚蓂也算是她能见到的唯一一个外男。吃了他大半年的药,每次他来,二人隔着帐子,他又背对窗子,她瞧不清楚他的脸,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他身材比贺弘文略高,也略魁梧些。他话很少,但声音十分温厚,比贺弘文的淡净又有不同。见过几次后她有一天忍不住问轻绢:“宗家大爷到底长得什么样子?”轻绢笑答:“长得斯文白净,文质彬彬的,不过跟奶奶不大像。”太好了,像宗楚蘅岂不令人郁闷。她说:“听他声音,倒是个稳重的人。”轻绢道:“可不是!一看便是个忠厚的样子,到底大几岁,比咱们少爷看着老成些。” 老成……这样的男人大约很可靠吧?听说他妻子连着生了三个女孩,他也不曾纳妾…… 曹锦绣心里有些酸,为何好男人都与她无缘?她又不曾做什么坏事,只想有个可以恩爱到老的夫婿,这也错了么? 黄嬷嬷放下床帏,宗楚蓂便进了屋,简单地问过好,便要再看看曹锦绣的脉。他半个月才来一次,每次要斟酌着换方子,曹锦绣也习惯了。但不知为何,今天他的手指落在她腕上,她竟倏然一抖。 宗楚蓂一愣,黄嬷嬷也看见了,忙问:“姨奶奶怎么了?” 曹锦绣的心砰砰乱跳,难道是昨晚被猫儿叫得动了春意?怎么就……她脸上发烧,支吾道:“亲家少爷的手太凉了。” 宗楚蓂有些抱歉,便将两手搓了几下,这才又开始诊脉。隔着一层绢帕,曹锦绣觉着那指尖是果然温热了些……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亲家少爷,我的病当真还能治好么?”她忽然很想跟宗楚蓂说几句话。 “可以。”宗楚蓂说得简短,但十分笃定。曹锦绣听得心又跳上了几跳。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让她安心,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安心了…… “那,就全靠亲家少爷了……”她低低地说。 宗楚蓂没有回答,但是她看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天哪!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是有夫之妇,怎么会这般……会有这般奇怪的念头! 可是转念又一想,自己那个夫,和没有有何两样?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宗楚蓂已经出了屋子,黄嬷嬷便将帐子又钩了起来,看见曹锦绣满面通红,似乎有些媚意,不觉一愣。曹锦绣忙坐起来,拿帕子擦擦脸,支吾道:“帐子里闷热。”黄嬷嬷忙去开窗。曹锦绣知道宗楚蓂这就要走,忙吩咐过来帮她整理头发的轻绢:“昨日做的那两样点心包一包,给亲家少爷带了尝尝。” 曹锦绣这才想起问他们的来意:“你们这次来京城,是做什么?” 曹宁道:“贺弘文如今当了太医,必认识不少贵人,娘让我和五弟来找他,替我们谋个差事。” 曹锦绣心想贺弘文哪里肯做这样的事,何况他性子安静,不喜与人交往,怕是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贵人。若说说得上话,他只怕还及不上宗楚蓂……她心里跳了一跳,忙压下去,面上露出勉强之色:“他也才放了医士两年,只怕帮不上忙。” 曹寓是个没甚教养的,也不管姐姐脸上,便道:“帮不帮他还没说,三姐你拦在头里做甚?你又不能生孩子,这家里的好处横竖落不到你头上,不给我们赚些,留给他的儿女,对你有什么好处?” 曹锦绣气得站了起来:“五弟!你……你……”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你给我……给我出去!” 见她发怒,曹宁想到自己囊中空空,忙打圆场:“老五说错了话,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见妹妹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又道:“娘嘱咐你提醒姨妈,有合适的亲事,给老五说一门。务必要拿得出的门第,以后也好有些助益。” 曹锦绣慢说根本不会客,也见不到什么女眷,就是她当真认识什么好女子,人家又怎肯嫁给她弟弟这样没半点公子贵气的人?曹锦绣恨声道:“你自家去对姨妈说,我不管!”径自转身进内。 曹宁和曹寓大眼瞪小眼,以为曹锦绣把他们撂在了这里,枯坐了半天,正想硬着头皮入内去找她,忽然出来一个俏丽的丫头,行了礼道:“给二位少爷的下处预备好了,奴婢带二位少爷过去。” 曹宁和曹寓连忙起身跟在丫头身后,闻见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心里都是一酥,心想若是长住此处,不如跟曹锦绣把这丫头要来服侍。 曹锦绣受了兄弟的气,哭了半夜,却又不能当真撒手不管他们。第二天梳洗了,正打算和他们问问家里的情形,贺母已打发了人来请,原来楚蘅已经把曹家兄弟来京的事禀明了。曹锦绣忙带了两个兄弟坐车过去,曹宁也就罢了,曹寓看着觉得房舍比姐姐那边更加整齐,丫头也一个比一个秀气,心里痒痒的,心想:“可惜三姐无能,要不家里也买一所这样的大宅院,几房这样的家人,岂不舒服。” 到了茂萱堂,贺母见了两个外甥的猥琐样子,先难受起来。又问了他母亲在家的情形,更大为伤感。曹宁说此来是特意来看姨母,然后才把要求个差事和为曹寓结亲的事说了,贺母也甚是沉吟,但还是应了。留他们吃了午饭,让他们只管在曹锦绣那里安住,送走了他们,便着人去叫了儿媳妇来。 楚蘅听婆婆说完,便为难道:“这两位少爷的学问若好,尚可打听着荐个西席;既是像太太说的念书不成,二少爷又是个爱赌的,我们可能帮他们找个什么差使?” 贺母也十分犯愁,但他们是嫡亲的外甥,千里迢迢来了,总不能不管。便道:“我是没主意的,你看在我份上,好歹替他们料理料理。” 楚蘅不好马上推回去,只得应道:“等夫君回来,问问他再说。” 贺弘文回来,听说此事也觉头大。这几个表兄弟打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倒不是他记仇,而是他清楚这几个人早没了官宦子弟的体统,无论荐到何处,万一惹出乱子自己也要跟着作难。但母亲一再劝说,又说“若他们有些出息,好歹也省得你姨妈再来寻你”,贺弘文无法,也只得先答应着,回到房中对着楚蘅发愁,不知道从何着手的好。 楚蘅虽没见着那两个人,听贺弘文说了一遍,心里已经有数。去年从各处田庄店铺里收上的银子不过两万多两,除去过年和买别院的花用,剩下的算了算,虽然娘家的欠账并不急着还,但此刻没的便宜了曹家,便一股脑还了娘家,贺母再想拿去填给外甥也没有了。但在贺母面前,她又每月多给曹锦绣三两银子,作为曹家兄弟的花费,又令人去给曹家兄弟做了衣裳,贺母甚为满意,便也不再担心这两个外甥的花用,只隔三差五催问儿子。 这边曹宁和曹寓在曹锦绣处住着,无事可做便东游西荡,免不了要往那销金窟去走一走。但曹锦绣哪有这个财力,气得哭一阵骂一阵。她两个兄弟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只一句答应慢了,便万万千千地怪她没本事,拿不来贺家的银钱;又赞楚蘅出手大方,“怪不得人家做正房奶奶,果然比你爽利。”曹锦绣气得说道:“人家家里有房有地,哥哥兄弟都有官职,只有她往娘家借钱,哪有娘家跑来要钱的?我若有这样的娘家,我也不用这样受气。”曹宁便说:“我们若有那样的本事,还跑来看你脸色?若不是我们赎你回来,你现在不还在那千户家里挨正室打骂,就有这样的日子过了?你不说感恩戴德,还朝我们呲牙咧嘴,装什么像!”气得曹锦绣发昏,却也拿这兄弟俩无法,只好偷偷去跟贺母要钱,只说是他们自己托寻门路的使费 贺母给了十两银子,回头又对媳妇说了,楚蘅皱眉道:“他们乱撞着找人也不是办法,况且听底下的人说,这二位少爷常往那说不出口的地方去,长房的管事也看见过一次。太太也该问问,花钱还是小事,若染上些病症,太太也难见姨妈。”贺母气得半死,向小厮问明了,便叫过曹宁兄弟来骂。曹宁见赖不得,便说自己是去找人,又说:“就有也是寻常,我们又不曾带得家眷,总不成这么荒着罢?”气得贺母一口气上不来便昏厥过去。楚蘅闻讯,急忙叫人把曹家兄弟请走,自己赶到婆婆屋里,半日方才救醒。见曹锦绣只管啼哭,忍不住斥道:“只管在这里哭!是谁把太太气成这样,你倒只听着他们浑说!”曹锦绣哭道:“我若能说得听他们,我早说了。把姨妈气出好歹,只好赔了我这条命在这里。”贺母也为曹锦绣说情:“锦儿性子温存,如何说得听她哥哥兄弟,且别怪她。”楚蘅懒得理她们,便道:“有一句话我说在这里:贺家世代书香,从来没子弟往风月场里花银子去,若再有这种事,我是不敢拿贺家的钱去填这烟花债的。况且两位表少爷往青楼去的事长房也知道了,若老太太问起来,媳妇可不敢搪塞。” 贺母听得没了主意,曹锦绣便悄悄央告贺母先把弟弟的婚事说了。贺母只得再去问楚蘅,楚蘅道:“姨父到底是革了职的,两位少爷又没正经事做,谁家有女儿肯给呢?就有,只怕也是貌丑残疾的,只怕姨妈又看不上。”贺母又求贺家大太太,大太太连贺弘文当年说亲尚不肯出力,更何况是曹家的儿子,当下便推辞道:“我如今也不大见客,没的耽误了弟妹的事。”贺母骑虎难下,又添了愁烦,便犯了旧病。 曹锦绣每日怀着鬼胎,生恐这两个兄弟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带累自己也要受贺老太太的责罚。偏这兄弟二人从不安静,刚刚几日不去花街,便在家中生事,如画去给他们送灯烛,他们拉了如画就要轻薄。曹锦绣慌得几乎给那如画跪下,方才求得她不曾投井。要骂两个兄弟,他二人见事情闹出,早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更一夜不归,不知又往哪里取乐去了。曹锦绣无端惹了这两个瘟神上身,气得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身体发热,卧在床上挣扎不起来。 到了傍晚,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又添了几分凄凉。这时雨丝进来回道:“亲家大少爷来了。” 曹锦绣躺在帐中,听着靴声橐橐,知是宗楚蓂进来,越发抽泣起来。宗楚蓂一愣,黄嬷嬷解释道:“姨奶奶身上有些发热,想来这会儿难受得紧,请亲家少爷受累,顺带着看看吧。” 宗楚蓂号了脉,说道:“想是着了气恼。”却也不多说,径自写了方子。曹锦绣已忖度了半晌,这时按捺不住,忍耻泣道:“宗少爷,我……我有一件事想托付你。” 黄嬷嬷在帐外皱眉,然而曹锦绣已经说出口,她也无法再拦,只得忍着气听着。宗楚蓂有些意外,答道:“什么事?” “我娘家两个兄弟来了。”曹锦绣在床上坐起身来,低声道,“宗少爷知道,我父亲是革了职的……如今家里没了生计,只得投奔了来,想托姨妈和表哥寻个出路。不料来了这一月,表哥那里始终无甚头绪……我想托亲家少爷也帮我留心……若能救救我家,我这辈子……当牛做马……都是情愿的……”说到最后,用手绢捂着嘴泣不成声。 宗楚蓂静了一会儿,说道:“知道了。”便起身告辞。曹锦绣万不曾想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感激,忙吩咐人替宗少爷举了灯送出去。待他去了,一个人坐在床上,也不许点灯,想起宗楚蓂的好处来,一时觉得他对自己甚是温厚,心里温暖;一时又想着宗楚蘅不但万事顺遂,连兄弟也比自己强得多,不禁又十分气苦。这样喜一阵悲一阵,到二更才迷迷糊糊睡了。 次日中午正在吃药,曹宁曹寓回来了,曹锦绣板了脸不理他们,曹宁却不理会她的脸色,径直往她床前坐了,问道:“你手里有没有五百两银子?” 曹锦绣吓了一跳:“我怎会有这么大一笔钱?你们……这是惹了什么祸事上身?” 曹宁摇摇扇子,“事关重大,你赶紧起来,回贺家拿钱去。” 曹锦绣紫涨了脸,“哥哥说得好容易!贺家是我当家,想要钱就有?再说,这么多钱……你拿来干什么?” 曹寓一脸兴奋:“三姐,我们交好运了!”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在百花楼遇到了贵人,是中涓的亲信!” 见曹锦绣听得一头雾水,曹宁解释道:“中涓就是太监。” 曹锦绣道:“太监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曹寓道:“太监的亲信又不是太监!姐,那人答应替我们引荐,如果他家主人肯在皇上面前使力,爹爹就可起复!” 曹锦绣知道自己父亲是犯罪革职,永不叙用,又不是寻常以过免职,哪是说起复就可起复的?便皱眉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若真可行,爹娘当初回京岂不营求,还用等到今日?我劝你们歇了这妄想,等着贺家的消息,求个安身之处是正理。” 曹宁将扇子啪地一合,吓了曹锦绣一跳。他看着妹子,正色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爹爹是正经科举出身,你家男子能求得什么妙差,比爹爹起01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1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起复还好?只要爹爹官复原职,我们的前途还用他贺弘文去管!况且我们等了这许多日,他又求得什么差使了?” 曹锦绣咬了下唇,道:“谋差哪有这等容易?他又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再说你们两个……哪里就有什么上好的差使等着你们了?” 曹寓嗤之以鼻:“三姐,你还做春梦呢——那姓贺的既然能把你赶到这里来,这一个月都不曾来过一遭,你还以为他在每日替你奔走?我看连他宅里的丫头都比你水灵些,他哪里还会记得你!” 曹锦绣原不曾对兄弟说自己是被遣出的,只支吾说是贺母和贺弘文不愿她在正室面前立规矩,这才让她独住。不知哪个下人多嘴,竟将真情告诉了他们,曹锦绣又羞又恼,红了眼圈,咬着帕子强辩道:“还不是因为你们在这里,他才不来!” 曹宁摇头道:“我不管你这些事。锦儿你只想清楚,爹爹起复了,对你可有没有好处?”他看着曹锦绣的眼睛,“我也不说那姓贺的负了你的心,男人原本都喜新厌旧,你二哥也是男子,有什么不知道的?先前我和姑姑家的大表姐是怎样好来?如今也男婚女嫁,各干各的去了,青楼里什么样可心意的女子没有,难道我还想着她?那贺弘文对你也是一样。你走了六七年,咱家又败了,况你又嫁过,你还想着他心里头有你?纯属做梦。那年咱们在京,娘那样哀求,他还嫌弃你,后来还上门来说那些凉薄的话,被我们打了一顿,你都忘了?那时他都不肯要你,何况如今他的前程都在他丈人手上!” 见曹锦绣低了头,曹宁又道:“他对你早没了情意,如今连他家里都不许你住了,离撵出去只差一步,你还向着他?你以为姨妈对你好?真对你好能不为你想,连府上的钱财都不许你经手?说到底,他们才是一家子,你不过是个多余的人,白住在人家,早晚多嫌了你。娘家又没势力——若爹爹还在位,他贺家敢这等对你?求着你当正房奶奶,我们还瞧不上他家的门第!” 曹锦绣低头饮泣。哥哥说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可如今想这些何用?只听那曹宁继续道:“真正替你愁的,只有爹娘和你的亲兄弟。只我们如今这样,难道还能打上门去替你撑腰?你想想,你替贺家可惜钱有什么用?又不能留给你的儿孙!再说若为爹爹谋个起复,难道爹娘还会亏了你?到那时,别说贺家不敢再这样对你,就是你想另嫁,咱们也不怕他。” “另嫁”二字说得曹锦绣心里一动,赶紧压下,沉吟道:“我自然知道爹爹起复是极好的事,只是……哪有这样容易?五百两银子就得?” 曹寓道:“当然没这么容易!五百两不过是给那人,让他替我们在他主子面前引荐的,若要那太监肯办事,至少还要两千两。算上其他关节,总得三四千两的花费。” 曹锦绣惊得合不上嘴:“三四千两?!我到哪里去弄?上次那区区一百两银子还是我苦苦求来的,如今我什么情形你们也见了……贺家怎肯出这个血?” 曹宁急躁道:“这我不管,你自己想法子。我们腿都跑断了,才谋得这条路,你出些钱还这般唠叨!难道那不是你亲生父母?你去对姨妈说,只要事成,双倍银子还她。” 曹锦绣摇头道:“如今钱并不是姨妈管着,都在那姓宗的女人手里。而且他们家那老太太虽不在京,却留下了话,决不许给咱们家钱。这事难办得很。” 曹宁道:“你自己手里有多少钱?” 曹锦绣道:“我向来不经手银钱,只有自己的月钱攒着,这些天都给了你们。”她虽然管着贺母的奁田,但地契并不在她手里,而且现在刚交初夏,田地里并无进项,她出来还不到四个月,统共只从楚蘅给她的柴米钱中剥得十几两,早已被两个兄弟花天酒地地用尽了,如今哪里还有余钱? 曹宁气得猛扇扇子:“你真是无用!这许多年住在这样的地方,竟无私蓄!你也不想着防老?” 曹寓也道:“你看那些做太监的,既然无后,便趁着好时候,能多捞一分是一分。三姐你……” 曹宁见妹妹被气得满脸通红,忙瞪了弟弟一眼,道:“别说这些闲话——锦儿你快往贺家去吧,那人说了,只等我们两天!如今是那太监看好了一处田产,急需银子,否则他为人谨慎,轻易不肯管这些事!” 曹锦绣大为头疼,心却也动了——不为别的,就为爹爹起复后自己在贺家将不再如此受人轻视,去求贺母这一场也值!她迟疑了一下,“那人当真可靠?” “嘿!”曹寓拍腿道,“三姐你是没看见!人家那穿戴,那排场!我竟不曾见过。真真是有钱有势的好,不过是太监的奴才,倒比我们这些公子懂得受用……” 曹锦绣一哂,“你见过什么!”转头看向曹宁。 曹宁点头道:“老五说的没错,他手面十分豪阔,那妓楼的鸨儿也识得他。” 曹锦绣低头不语,心里却在思量该如何去对贺母开口。正巧贺母听说她生病,打发人来探问,曹锦绣便起身道:“多劳姨妈惦记,我好多了,这就去拜见姨妈……” 听了曹锦绣的一番哭告,贺母心里有如一团乱麻,一时说不出话。。 从心里讲,她当然希望姐夫官复原职,这样她就完全放心了。姐姐已是奔五十的人,若此事能成,姐姐的晚年也就不需要她来忧虑。可是这样大一笔钱……。 她自己手里断乎没有这么多钱,只有跟儿媳妇去要。可是这几年为了锦儿闹得天翻地覆,最近曹家兄弟又不安生,儿媳妇嘴上虽不说,心里已是十二分的不高兴,这会儿愿不愿意出这笔钱?这还是小事,关键若叫自己的公婆知道…… “姨妈,求求你,帮帮我爹吧!若事成,一定双倍奉还,断不让姨妈为难的!”曹锦绣跪在她床前流泪,“锦儿知道姨妈也苦,要向奶奶求告,还要担心被老太太责难……锦儿对不住姨妈!我曹家世世代代都感激姨妈的恩德!” 贺母也流了泪,“好孩子,你娘是我亲姐姐,一个肚里掉出来的,帮她,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况且这是正经大事。楚蘅那里也还好说,只是老太太……唉。” “姨妈若委实作难,锦儿也不敢强求。是我家没福,虽有机会,奈何没能力……”她擦擦眼泪,“姨妈别难受了,我这就告诉我哥哥,回了那人……姨妈别放在心上……” 她说着起身就要走,贺母急了,忙喊住她:“锦儿你别着急……容我再……再想想法子……” 再想,法子也只有一个:找儿媳妇来商议。 楚蘅含笑听完,回道:“媳妇是个内闱的妇人,外头的事不大清楚。不过虽然得近天颜,本朝的太监却是不干政的,也不准结交外官。曹妹妹说的这门路到底有多靠得住呢?” 贺母一听又踌躇起来:她也是个“内闱的妇人”,这些事只有比儿媳妇更不明白,便也拿眼看着曹锦绣。 曹锦绣心里也是一虚,但不愿在楚蘅面前示弱,便道:“我哥哥打听得准了,确是能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她向着楚蘅跪了,“奶奶,求求你,此事关乎我曹家满门,您就给一次援手吧!以后我全心全意服侍奶奶,奶奶让我往水里火里去,再不敢有半句违拗的……” 楚蘅微笑:“这样的大礼我如何受得起?更不敢支使谁往水里火里去了,曹妹妹请起来吧。实在惭愧得很,这笔银子家里是拿不出的——太太也知道,去年买田还欠着我娘家的银子,过了年先还了一注,如今账上实在不剩什么了。” 曹锦绣红了脸,也不顾礼仪,直接说道:“奶奶这是怎么管家的,回回问起都没有存银?倘若家里有些使费,到哪里弄去?” 楚蘅神色不变,道:“欠债还钱,这是天理,难道曹妹妹觉着是亲戚的钱就可欠着不还?” 曹锦绣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想起“欠着亲戚的钱不还”分明是说自己娘家,登时面色发紫,挺直了腰道:“只要我爹爹起复,姨妈和表哥历次资助我家的钱,一并都会归还。” 楚蘅笑道:“这妹妹可想错了——就算姨老爷做了一品大员,年俸也才二百多两,若不添置家产,养活全家都怕不够,哪里还有闲钱做这个?” 曹锦绣被堵得噎气——她总不能说她爹上了任就搜刮民脂民膏,遂勉强争辩道:“就算不能即刻归还,我家也不会一直欠着。” 楚蘅摆手道:“老太太和太太原不过是帮扶亲眷,并没有要妹妹家里归还。不过,我对娘家却是写了欠据的。我是出嫁女,娘家迁就我也有限。一直赊欠,我哥嫂也瞧不过去。” 曹锦绣想到宗楚蓂,心道:“他那样好心肠的人,怎会逼着要债?都是你口里之言。”但宗楚蓂的妻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她却没谱,这话总不能驳回;何况楚蘅似乎话里有话,她不及细想,回答道:“那也没有钱全拿给娘家,让自家捉襟见肘的理。” 楚蘅道:“妹妹说什么,我未曾听清,请再说一遍?” 曹锦绣大声道:“我说没有把夫家的钱全拿到娘家,反倒让夫家捉襟见肘——”这时才明白楚蘅分明是让她打自己的嘴,自己偏又不留心上了当,顿时气得冒出了泪花。 楚蘅笑道:“妹妹这话是正理,我岂有不知道的?不过我归还欠款,跟平白拿钱给娘家总有不同吧?妹妹这话责不着我。而且,我如今管着府里的账目,我娘生怕有心术不正的人说三道四,故而历来不喜我与娘家扯上银钱干系,没的坏了情分。比如曹妹妹吃的药,每天要三钱多银子,因是从我家的铺子里和药,我娘恐人说嘴,特意交代这钱从她账上走,并不要我们出,免得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人说多说少,我反难做。 贺母大吃一惊:“锦儿的药,每天就要三钱银子?这么贵?”一天三钱多,一个月就要十两,吃上十年,就要一千多两了,就是贺母天天吃药,一千两银子也够吃上大半辈子。 楚蘅道:“治这个病症的药,不说是起死回生,也差不远了,怎么能不贵?不过太太放心,我娘既说了不让我出,那便算数的。没的让底下的人又眉高眼低,暗地里说曹妹妹靡费。” 曹锦绣哭道:“如此,锦儿不吃药了,没的让姨妈花这多钱。” 贺母摇头道:“别说这话,有病怎能不治?又不是吃不起。楚蘅也不是嫌你,她是怕别房的人挑剔说她从娘家买药买得贵了,你别多心。” 楚蘅也点头道:“就是太太这话,妹妹别多心。”笑吟吟地看着曹锦绣。 贺母道:“虽然是亲家母的好意,到底没有让她破费的理。蘅儿,以后四时节礼务必送得厚些,别让你兄嫂挑剔你母亲。”楚蘅笑着应了。 曹锦绣转眼就落到了下风,心里大急,泣道:“锦儿欠姨妈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只是我爹爹这事耽误不得,可怎么办才好?” 贺母道:“是啊,这是急事,可怎么办才好?”又拿眼看楚蘅。 楚蘅摇头道:“这可难办了。太太知道,贺家是清华门第,老太爷洁身自爱,从来不肯与内监扯上关系。如今别说没有现银,就算有,媳妇也没这胆量去做这忤逆的事。” 贺母也沉吟起来。她知道媳妇当着曹锦绣的面还留了余地:贺老太爷洁身自爱,最鄙夷贪官污吏,几番来信说到曹家,张口闭口都是“蠹国残民,名教罪人”、“丧德败节,无耻之尤”,若自己真敢拿这么多银钱去助那位贪墨的姐夫,只怕贺老太爷真个要动家法了。 楚蘅见贺母也怯了,便随意指了一事退下。曹锦绣含泪道:“锦儿又累得姨妈为难,实在是不孝极了。姨妈不要再想了,这事就由他去吧……只当我爹娘不曾生我……姨妈,想着我爹娘在原籍的日子,锦儿真觉着不孝极了。”说着便又呜呜哭了起来。 贺母被她哭得心伤。她何尝不想让姐姐还和从前一样穿金戴银?可她的力量也实在有限。 曹锦绣哭道:“姨妈别伤心,我娘最怕的就是姨妈过得不好……我小时候,我娘每每想起姨妈,就在家中垂泪,生恐姨丈没了,姨妈性子和善,表哥又小,白受了人欺负……在凉州的时候也常叨念着,怕姨妈身上不好,或是受婆婆妯娌的气……如今她也知道姨妈管不了事,就是再难,也不怪姨妈的……” 毕竟是亲手足,贺母听外甥女说着姐姐的好处,心里更加难受,搂着她垂泪。半晌下定了决心,问道:“你知道如今京城附近的良田是什么价?” 曹锦绣一愣,“不知道……”心里一跳:莫非贺母想把去年宗楚蘅新添的地卖了?只怕宗楚蘅不肯吧? 贺母点头道:“你将黄家的叫来,把我名下那三百亩田卖了吧。可惜当年我不得你外祖母的心,陪嫁的田远了些,如今也不知能卖出什么价……” 曹锦绣大吃一惊,她倒真没想让贺母连最后的嫁妆都卖掉,忙摇头道:“使不得!姨妈……万万使不得!”这回眼泪倒是真的。 贺母见她情动,心中欣慰,抚着她的头道:“姨妈知道你的心……不过姨妈如今也用不着这个,既是你爹爹起复有望,你就拿去使吧。” 曹锦绣哭道:“这万万不可,锦儿决不能让姨妈老来连傍身之财都没有。锦儿这就回复我哥哥,这门路不走也罢!姨妈,你千万莫打这主意,让锦儿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贺母流着眼泪笑道:“无妨。你表哥和楚蘅都孝顺,难道还能嫌我没钱?家里日子也过得,他们并不指望我这点子棺材本。本想着多少是个心意,将来留给祺哥儿的……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你这就跟黄家的说,卖了去吧。” 曹锦绣道:“不行,这绝不能做!姨妈,若奶奶不肯拿钱出来,锦儿就狠狠心不管这事!姨妈,你千万别……姨妈,你别对锦儿这样好,锦儿受不起的……”扑在贺母身上放声大哭。 贺母轻拍着她道:“你也别怪楚蘅,她虽然当着家,到底是小辈,族中多少人看着,她也怕人说她错了规矩。她有她的难处,我也知道……你放心叫了黄家的来,有你表哥,我是不会受气的。如今只是放不下你娘,若她能有晚福,我就都放心了。”又哄了曹锦绣半日,曹锦绣这才悲悲切切上车回去了。。 23 “老太太,门外有一位罗奶奶,说是姨奶奶的姐姐,太太让回老太太。” 祺哥儿四岁那年,长房长孙贺鸣礼娶进了媳妇,贺家在京的两房女眷都在口头上都顺次荣升了一级,贺母的称呼成了老太太,楚蘅成了太太,曹锦绣却仍是姨奶奶,等到祺哥儿将来纳妾,她可以升级为老姨奶奶,然后老死在这个位置上。 贺母有些疑惑地看向曹锦绣,曹锦绣也一脸茫然。她的三个姐妹都是庶出,大姐夫家姓胡,二姐夫家姓葛,妹妹夫家姓曹——当时一心拿女儿抵债,她父母也顾不得同姓不婚的古训了。既然并无姐妹嫁到罗家,这位罗奶奶是谁?难道是堂房的姐妹?曹家族亲并没有在京的,曹锦绣自小与隔房的亲眷来往不多,在肚里轮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向着贺母摇了摇头。 贺母想了想道:“难得有人来瞧你,就请进来见见吧,反正是女客。” 自打两个兄弟被遣送回乡,曹锦绣本以为自己在贺母面前的好日子已经到头,谁知她母亲随后就写了一封信来,痛哭流涕地为两个儿子的不肖向贺母道歉,说了不少自责之言,几乎隔着信纸都可以听见她自批脸颊的啪啪声。其后忽然话锋一转,说听两个儿子说锦儿过得甚是不好,既无丈夫怜爱,又不得姨妈照拂,非但备受正室欺凌,连丫鬟仆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己将女儿交托,实在不曾想到妹妹如此心狠,简直不如路人。既然如此嫌弃她女儿,不如送回娘家,最多她死时将女儿一起带走。曹锦绣念信念得泣不成声,贺母也听得惭愧无地。虽然不能将曹锦绣接回,倒也力逼着儿媳将曹锦绣身边的人都换了一遍,亲挑了几个她使熟的丫头送过去,又时常给她些体己。这样的细事楚蘅总不能和婆婆争执,便也睁眼闭眼过去了。 曹锦绣别宅独居不过一年出头,贺母又病危了一次,正赶上曹锦绣染上了伤寒,也病势沉重,贺母心痛不已,吊着一口气哀求儿子儿媳将曹锦绣接回来同住,“横竖让我们娘两个死在一处”。贺弘文先顶不住答应了,楚蘅答应得也十分痛快,不但立刻接回了曹锦绣,而且待婆婆身子稍好便告诉婆婆和丈夫:以后贺弘文随意纳婢置妾,她一概不管。 她当真撒手不管,贺母和贺弘文反倒担心起来,贺弘文不论,光是贺母便在儿媳面前反复言说,自己只是担心曹锦绣乏人照顾,接回来也仍是照旧与她同住,断无别的意思。楚蘅也反复言说,自己只是悔不当初,如今想开了,与曹锦绣无关。贺母心里不信,儿媳妇越是笑得轻松,她越觉得其中有深意,就连曹锦绣也没敢再挑拨此事。 曹锦绣搬回来也有一年了,除了不时丢给贺弘文几个幽怨的眼神,弹几支无人喝彩的相思曲,剩下的便只有以半年为期撺掇贺母向楚蘅要些财物给她爹娘,要钱的名目花样翻新:两个兄弟要娶亲,父亲中风,房子被雷劈塌了半边要修复……种种不一而足。因贺母病情一直反复,楚蘅也不反驳,只是次次都重申开支必须压到百两上下,其中还有小半要曹锦绣自己拿出来。曹锦绣十分憋气,贺母倒每次都替楚蘅开脱:“族里的人瞧着呢。”因贺老太太听说了曹家兄弟的事,虽然不好责备贺母,却让二房里的三少爷亲自从原籍送了信来,信中说:若再发现贺家哪一房中有财物流向妾室娘家超过百两,那一房的一半家资便归发现者所有,家里奴婢发现上报的,每次赏银千两。其实谁都知道这封信是冲着三房去的,虽然大太太只是笑了笑便丢开,但下面的小辈却不能不在乎这一大笔银子,奴才们更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故而无数只眼睛都自发盯着贺母西暖阁的动静。其他房中的妾室为自己的待遇深感不平,于是在贺家各房,“外甥女”三字成了个含义暧昧的笑话。 婆婆的规矩太狠,贺母也不敢拿儿子的一半家资开玩笑,只好在姐夫病重时偷偷卖掉了最后一百亩奁田。曹锦绣欣慰之余,也明白以后这位姨娘是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又暗暗发愁。这一天刚巧在与贺母谈论她父亲的病情,为自己不能亲去榻前侍奉淌眼抹泪,便来了这个自称是她姐姐的罗奶奶。 丫头将那女客引了进来,曹锦绣一见之下便大吃一惊,又有些懊丧,原来来的正是她的庶姐曹锦云。这位二姐跟她三哥曹完是同母,虽然焦姨娘不过卖唱出身,也并不十分得宠,但生下的一儿一女,曹完是曹家兄弟中唯一一个肯做事的,曹锦云则心思灵巧,最会察言观色,故而深受父亲喜爱。也正为此,曹锦绣的母亲对这母子三人十分忌惮,曹锦绣虽与这二姐只差一岁,却并不亲密。当年在凉州,是她母亲一力做主,硬将曹锦云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好色商人做妾,本想着这个庶女一辈子定是再无出头之日,但这时看这自称是罗奶奶的曹锦云,面容比八九年前更觉娇艳,倒像是曹锦绣的妹妹;遍体绫罗,满头珠翠,却并不俗气,相随的丫头仆妇也衣履整齐,举止得体,丝毫也没有潦倒受罪的样子。她大方又不失亲热地向贺母问了好,说是不久前刚回老家省了一次亲,父亲的病情已有好转,母亲也好。贺母听说曹姨妈的近况,忙问了一回,曹锦云答得十分耐心详尽,令贺母对这名义上的外甥女也亲近了不少,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吩咐曹锦绣带了她姐姐去自己房里叙叙。 曹锦绣勉强笑着,将曹锦云带回了自己的西暖阁。刚一落座,曹锦云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望着曹锦绣红了眼圈:“终于见着妹妹了!妹妹的脸色比在家时好些,只是竟比那时还瘦……” 曹锦绣虽对这姐姐一向疏远,但许多年来从没人这样跟她说体己话,就是她的同胞兄弟,也只是一味朝她要钱,何尝在意她的胖瘦。曹锦绣心里一酸,眼圈便也红了,再说不出冰冷的话,低了头道:“不过是捱日子……” “妹妹别这么说。”曹锦云握住曹锦绣的手,“妹妹生来就是福相,定有后福的……唉,都是我,今儿好容易见了,还不快别伤心了,好好地说会儿话。在这京城里妹妹除了贺家也没旁的亲人,想来也孤凄得很……以后就好了,我时常来给你解闷。” 曹锦绣这才想起问她:“二姐怎么成了罗奶奶?我记得姐夫是姓……” 曹锦云叹口气道:“妹妹没记错,爹娘是把我许给了葛万源。可那人的名声妹妹也知道的,最是酒色无厌。爹娘离开凉州没多久,他就把我送给了他的一个朋友。” 曹锦绣大吃一惊,“姐姐虽然作妾,也是良家女儿,况爹爹无论如何也是做过官的,他怎敢如此?” 曹锦云道:“我们这样获罪流放的人家在凉州是什么景况,还说什么良家不良家?况爹娘走时又朝他要了一笔钱,讲好了以后我凭他家处置,生死不论的……” 曹锦绣心里一沉,这事她也隐约知道,但当时她母亲只想着这庶女或被折磨而死,再没想到她会被送给别人。曹锦云虽是庶出,到底也是官宦人家长大的,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她看着曹锦云的目光也多了些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二姐,我不知道……” 曹锦云爽然一笑:“这哪里怪得你。不瞒妹妹,我被那姓葛的送给了一个徽州商人,那人大前年才又把我送给了现在的丈夫。我如今的夫家姓罗,算是个殷实的商户,三十岁了,对我也还温存……也算因祸得福。” 曹锦绣见她坦陈自己的遭遇,虽有些鄙夷她曾侍数人,倒也有些感念她的诚恳,便叹了口气。又一想,自己也是再嫁之身,又哪里比曹锦云好些?勉强笑道:“如此,姐姐也算苦尽甘来了。” 曹锦云摆手笑道:“还算过得。我家老爷的嫡室无子,我去年生下个儿子,这才算被他家容下了。”见曹锦绣脸色猝变,忙道:“是我不好,伤着妹妹的心了。听太太说妹妹如今吃着神医的药,以后定能康复的。我虽有个儿子,到底不过是商贾人家,跟妹妹这样的书香门第可怎么比呢?” 曹锦绣见她主动自低身份,心里舒服了些,说道:“商贾人家也是好的,只要对姐姐和善便好。姐姐今日就该带外甥来,我这做姨妈的也好预备些薄礼。” 曹锦云笑道:“若在我身边,哪有不带来拜见妹妹的?多看妹妹一眼,他也多些灵气。只是这一次,是我家老爷要在京城开一处买卖,我陪着他来,孩子却留在原籍,给他嫡母带着。” 曹锦绣一愕:“这么说,如今在京城,一应家务都是姐姐做主?”她心里一沉,曹锦云倒真是翻身了!脸色便也不大好看。 曹锦云摇头道:“妹妹没听说过‘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家务事我虽能拿主意,到底也有好些规矩管着,每半年还得跟家里的太太奶奶们报一次账目,哪里就能自专了。日常人情往来也有好些不便宜——人家都是穿红裙子的,我站在中间也觉没意思。唉,今儿见了妹妹,我才能把这些话都诉出来,平时可跟谁说呢?” 曹锦绣面色稍和——到底还是个妾。虽然曹锦云日常来往的也不过些商贾人家,但妻妾仍旧有别,这二姐虽然得势,也还是得向一众正室赔笑。她淡淡道:“听起来姐姐进京也有些日子了,怎么才来瞧我?” 曹锦云道:“是去年年底到京,也有半年了,只是我们老爷新来京城落脚,又要经营生意,又要四处拜客,忙得脚不点地。本想着稍有些着落就来看看妹妹,偏我们老爷又要往南边去进一批货,正好路过咱们家,我便缠着跟去了,前些天才回来。太太身子倒康健,气色也不差,只是想念妹妹,说着说着就哭了,嘱咐我一定多来陪你说说话,所以我才回京便赶着来看妹妹。妹妹别挂心,我走时留给父亲五百两银子,家里也能应付一阵。” 曹锦绣心里苦涩,她别说有丈夫陪着一起回趟娘家,就是五百两银子也断乎拿不出来。四个姐妹只有她是嫡出,可她只怕是最苦最难的。她擦了擦眼泪,问道:“大姐和小妹怎样,姐姐知道么?” 曹锦云轻轻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我离开凉州的时候,小妹已经……不在了。”她擦了擦眼泪,“被那人活活折磨死了,听说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竟没活到十七岁……” 曹锦绣大吃一惊,她虽知道小妹嫁得最差,但听闻死讯还是浑身一震。若不是母亲护着,本该是自己嫁给那放债泼皮的。她颤声道:“家里……何姨娘知道吗?” 曹锦云摇摇头,“家里哪有能力去凉州打听。若不是我说起,爹娘都不知道。何姨娘已经殁了,听说她死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小妹来接她,家里人都当她胡言乱语。现在看……这鬼神的事倒真难说。”她轻轻擤了擤鼻子,“大姐的夫君不在了,嫡子把她们母女赶了出来,现在也不知流落在何处……四个姐妹,如今就剩你我两个。” “就剩……我们两个。”曹锦绣有些失神地喃喃重复了一遍,没有推开曹锦云握过来的手。 曹锦云此后便常来看望曹锦绣,又邀了曹锦绣到她家里走动。曹锦绣先是自重身份,不愿往从商的人家里去,但曹锦云邀了三四次,实在却不过,贺母也劝她出去散散闷,便只得去了一趟。那罗家的宅院虽然在京城中算不得上好的地段,但庭院十分宽敞,轩阁也算别致,一应陈设器具都很看得过。更难得的是下人都叫曹锦云“奶奶”,并不带那“姨”字。曹锦绣心下含酸,曹锦云察知,便笑道:“我这是天高皇帝远,再说商家到底不比读书人家那般规矩森严。妹妹有婆婆护着,正是坐享其成之时,岂不比我这劳心劳力勉励支撑的劳碌命强。” 曹锦绣道:“姐姐这是怄我。我在贺家过的什么日子,姐姐便没听二哥说,自己也该看出来了。我这姨奶奶,连姐姐家的大丫头怕都不如。” 曹锦云打量着曹锦绣身上的穿戴,笑道:“妹妹这才是笑话我。” 曹锦绣冷笑一声,“凡是眼睛能看见的地方,自然不会亏待了我。”罗家的茶竟也不比贺家日常用的差,曹锦绣喝了一口更觉不是滋味,将茶杯撂下时便也格外重。 曹锦云瞄了一眼那细瓷描金的杯子:“这话说得是,人这一辈子,过的并不全是那个面子,终究还要有里子。我说句话妹妹别往心里去。”压低了声音,“女人无论多得脸得势,有儿子傍身才能长远,这虽是老话,却没错的。就说我头上那位奶奶,无论如何都要把玉哥儿留在她身边,我倒也不担心——养大了玉儿,她自己也好有人养老!妹妹便是一时身上不便,怎么别的妾室通房生的儿女,也不养一个在名下?姨太太自是答应你的。你可别任性,白耽误了。” 曹锦绣脸色更沉:“哪有别的妾室通房?我们那太太是个醋瓮,把表哥管得连我的面都不敢见,更别说旁人。两个哥儿都是太太生的,她能过继一个给我?” 曹锦云忙道:“我不知道,原是我说错了。”又叹道,“这样说,真是苦了妹妹。” 曹锦绣眼里沁出水光来,“做人妾室,不就是这么着?我也不指望什么了。” 曹锦云急道:“妹妹怎么这样说?姨太太虽好,我去了这几趟看,也眼见一日不如一日。妹妹以后怎么办,难道不早些打算?” 曹锦绣赌气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最多不过是让那姓宗的把我吃了。我只不服——谁家有这般嫉妒的女人?偏上上下下还维护着她。她那儿子也当真奇怪,见了我就哭,就冲这个,我还指望顺顺当当活到死?” 曹锦云沉吟半晌,道:“这可奇了。贺家那小少爷我也遇见过两次,要说我的面貌虽远不及妹妹,但轮廓上也有四五分相似,可他见了我倒活泼,和他说话也都答的。怎么他见了妹妹就会哭呢?” 曹锦绣面上微红,她当然不能说这孩子还在胎里时她便害过他,正想随便支吾过去,曹锦云忽道:“别是前世有什么没解开的渊源吧?妹妹不知道,我们这附近有个清心庵,主持慈航师太最好说这些因果,那前世有欠了银钱,或欠了情分未了的,见了面再不能好。西城玉器韩家的太太刚进门时,无缘无故跟小姑子仇人似的,慈航师太见了说是隔世的宿仇,前两世她们是一家子的妯娌,小姑子倒是居长,韩太太常向婆婆说这嫂子的首尾,嫂子不堪受冤自尽了,所以这一世见了韩太太便恨。慈航师太施了神通给她们解开了,如今姑嫂和睦得亲姐妹一般。” 曹锦绣心里一动。祺哥儿见她便不自在,这件事一直横在贺母心头,提醒着贺母这孙子差点便不能出世。虽然嘴上不说,但曹锦绣知道贺母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若能把这冤孽解了,自己的日子岂不好过些?何况贺鸣祺是贺弘文的长子,只要长成,自己未来总要他奉养的……她抬头道:“姐姐说的是真?这慈航师太怎么才肯帮人呢?” 曹锦云道:“她是个有慈悲心的,倒并不要什么布施,不过只渡有缘人罢了。今日晚了,改日我陪妹妹到她庵里去听她说说法。若有缘,帮妹妹转转运气岂不好?” 曹锦绣心里高兴,面上却仍不带出:“如此就多劳姐姐了。” 她虽这样说,心里却还有些信不过,回家便对贺母说这清心庵中的出家人极好,央贺母派人去探听。云嬷嬷去了一日才回来,倒是眉飞色舞,见了贺母便道:“这老姑子有些意思,她说的都是劝人向善的话,讲了不少古记,都是听得明白的。” 贺母这些年吃斋念佛,也喜听出家人说法,便问道:“她都说些什么?” 云嬷嬷道:“有些个话说的可怕,老奴也听得心里头毛毛的。今日她说的倒是妻妾的事。她说若真是没有子嗣,纳妾也罢了;若只是为了家主胡天胡帝的心思,耽误女孩儿的青春不说,还坏了人的心性——不恶毒的妇人,为争宠也恶毒了,不妖媚的也只好学着妖媚,是极伤阴骘的。” 贺母听着便念了一句佛道:“这说的倒也是。” 云嬷嬷道:“她还说,如今这些富贵人家,家家都蓄着婢妾,于是世风人心也越发不好起来。许多大宅门里的官眷,原本都是体面人家的小姐,嫁了人,做了主母,为着这嫡庶二字便什么良心慈悲都不顾了。妾室争宠的手段也层出不穷,嫡妻对妾室和庶子女的手段也越发狠辣,都不顾报应,可这报应当真有的。她说扬州有位盐商的太太,因丈夫贪花,她心也狠起来,凡婢妾进门,先抽二十鞭子,无过也打的。平日有妾室得宠,她便要寻出过错来,或是鞭打,或是饿饭,甚至拿烙铁烙。婢妾里也有被折磨死的,也有不堪受辱自尽的,她也不怕。想不到后来他家得罪了方伯,结果就寻了些事,把她儿子拿来过堂,打了又打,又拿了铁板来烙,凡她每日折磨人的手段,都在她儿子身上用过了。后来有人点醒她,这是她的业报,她这才怕了,赶紧礼佛忏悔,又优恤死了婢妾的家人,万般的后悔,她那儿子才在还剩一口气时放了回来。算起来他挨鞭子的数目,就跟他母亲打那些婢妾的一般多,可见真是报应了。” 贺母听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罪过!人家虽做妾,也是个人,她这也忒狠毒些,只是报应得也太可畏。” 云嬷嬷道:“还有更可畏的呢。说是有个在四川做官的,在任所上置了一房妾,十分宠爱。他的嫡妻原本病弱,那妾有了儿子便不安其位,假意殷勤,把砒霜混在粥里给正室和嫡子吃了。” 贺母哎呀一声:“真有这么狠毒的人!那嫡子总是她丈夫的骨肉,怎么下得去手?” 云嬷嬷道:“可不是吗?结果那嫡子贪玩不曾吃,正室吃了几口发觉了,便忍了痛叫人抱了那妾的儿子来,强把粥灌了两口下去。” 贺母吓得目瞪口呆:“那庶子……” 云嬷嬷点头:“嫡母庶子都死了。那妾不知怎么哄了丈夫,那人也昏聩,竟不曾追究。后来那妾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孩子不懂事,将药老鼠的砒霜放在了母亲碗中,将那妾毒死了,偏女儿第二日无故也死了。人都说那是嫡妻来索命的。她丈夫这才知道前事的真相,便弃了这妾,草草埋了。可叹一场经营,到头来连个祭扫的人也没有。” 贺母道:“这才是天理报应。这样坏心术的人只怕下辈子还未必善终呢。” 云嬷嬷道:“还有一个,似乎是湖南的什么地方,有个官太太,怕有了庶子女压着自己的孩子,尤其喜欢给人喝红花汤,连那些并不曾与她丈夫有首尾的丫头也不放过,不知多少人被她毁了一世。结果她自家的三个女儿都如何调养也没有孩子,后来竟被夫家休了。这也是业报呢。” 贺母点头道:“损人子嗣自然是伤阴骘的。但报在她自己身上也罢了,报在她女儿身上就可怜了些。”她忽然想起曹锦绣就是被正室灌了红花汤才绝育,后悔招出这个话题来,忙岔开道:“果然说得血淋淋的吓人,天晚了,快别提了。” 云嬷嬷又闲话了几句,贺母便让她去歇息,留下曹锦绣对着姨母珠泪滚滚:“下人当着姨妈的面就这般糟践我,姨妈,我还活得下去么?” 贺母搂了她劝道:“她不是说你。她是个直性子的人,听见什么就说什么。你这心思也太细了。” 曹锦绣道:“姨妈,她分明是故意的!她说那个害正室遭了报应的,难道不是讥讽我?那拿烙铁烙人的……还有灌人红花汤却让闺女遭了报应的……”她哭出声来,“那、那分明是在说我娘啊!” 贺母吓了一跳:“你娘拿烙铁烙人?”曹姨妈对婢妾一向严苛,当年也教过贺母给丈夫的通房灌红花汤,只是贺母心软,那通房又有气焰,竟未能行。贺母如今想起,这灌红花汤的事,姐姐想必做过;但拿烙铁烙人,委实匪夷所思了些。 曹锦绣话出口便有些后悔,却又收不回去,只得低头道:“也不是……那婢女十分妖媚,勾引我爹爹,我娘气急了,刚巧正带着丫头熨衣服,便顺手把熨斗砸了过去,那婢女……脸上烫坏了。” 贺母打了个冷战。虽然是失手,但姐姐这也太……她又回想云嬷嬷刚才的话,难道锦儿如今的遭遇,都是姐姐种种行事的报应? 她越想越觉可畏,禁不住合掌念了一篇经,心才定了些。看着仍在抽泣的曹锦绣,叹口气道:“锦儿,你以后跟姨妈一起吃吃斋礼礼佛吧,能修修来世也是好的……” 曹锦绣其实也正想到了这一层,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年她在那千户家受到正室的欺辱,其实那些手段跟自己的母亲也差不多,只是母亲总还要遮掩行事,那妇人却一味泼悍,并不顾忌名声,她便有招数都用不出来。嫁给贺弘文之后受到楚蘅的排挤,可自己的父亲也有被幽闭冷落而死的妾室,纯出于母亲的构陷。更别说那红花汤……她忽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见那慈航,求她消了自身的罪孽!她从来都最亲近母亲,但此刻,她真的有些怨恨了。 见到慈航,曹锦绣又有些失望:她并不是她想象中仙风道骨的样子,不过是个矮墩墩的寻常女子,只是眉目慈和,不惹人讨厌而已。 曹锦云拉着曹锦绣跟慈航见了礼,慈航上下打量了曹锦绣几眼,淡淡道:“这位奶奶身上的冤业不少。” 曹锦绣打了个寒噤。曹锦云忙道:“正是来相求师父发个慈悲,帮我妹妹一帮。我妹妹才二十四岁,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 慈航闭上了眼睛道:“人有向善之心,那便渡得。若无此心,便是菩萨也无法了。” 曹锦云忙道:“我这妹妹最是心肠慈善,从无害人之心的。” 慈航笑了一笑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2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半晌才道:“这位奶奶,你丈夫的女儿掉在水里,你会怎样?” 曹锦绣惊得长大了嘴。 当年她还在千户家中,正妻所生的女孩才两岁,大中午在井边玩,看她的人嫌太阳大远远躲在树荫下,那女孩失脚掉了下去。她其实就在不远处,却没有去帮着搭救,而是悄悄躲开了。后来那女孩虽救了上来,却受了惊吓,据说呆傻了……这件事天知地知,这尼姑怎会知道?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膝头一软长跪在地:“师父救救我!我……我从来没有害人的心,只想自保……” 慈航淡淡道:“只顾自己,这便落了下乘。这位奶奶,你若一味如此下去,我是帮不了你的。” 曹锦绣急道:“师父要我怎样做,我都改!我的后半生都在师父一念之间,师父你发发慈悲吧!” 慈航看她半晌,叹了口气道:“也是我跟你有缘,自然无法撒手不理。你今日来,是为一个幼童不是?” 曹锦绣看了曹锦云一眼,曹锦云连连摇头,表示并不是自己说的,曹锦绣越发信了慈航的修行,答道:“师父说的正是。” 慈航道:“你把你二人的八字给我。”曹锦绣报上八字,慈航闭目冥思了一刻,开目叹道:“你前世是他的长嫂,他自幼父母双亡,由你抚养。但你心肠不正,所有好东西都给自己的女儿吃了用了,这小叔子只得最粗劣的东西,稍有讹错你便打他,所以他如今见了你还怕得很。至于今生你又险些造了杀孽,那是又添了一层怨仇。” 曹锦绣听见她说“险些造了杀孽”,知道她的所指,不禁眼泪双流:“师父,如今我知错了,该怎么办才好?” 慈航道:“知道怕便好,我可以帮你想个法子。你随我来。” 曹锦绣跟着她进了庵堂,前后也不知做了几多法事,最后慈航交了一个白绫做的小包给她,道:“你放在枕头里,从今日起吃四十九天斋,不得动嗔贪之念。能否解得,就是天意了。” 曹锦绣大喜,忙接了那小包,里面薄薄的,似乎也是包了一块布。曹锦绣想要打开,慈航笑道:“我是出家人,从不做魇镇之事。你不放心,回家拆看即可。”曹锦绣被她说破心事,忙连连道歉,谢了出来。 出了庵堂,曹锦云责备道:“妹妹不该疑心,慈航常说若不能笃信,效力便要减半。” 曹锦绣一惊,忙问:“那怎么办?” 曹锦云道:“有什么办法?妹妹已经疑心了。不如索性打开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 曹锦绣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打开了布包,里面只是一条白布,上头什么都没有。姐妹两人翻看了半天,都不解其意。最后曹锦云道:“既然不过是条白布,你可放心了。快拿回家去,按着慈航师父说的办吧。” 曹锦绣暗暗懊悔自己多心,又想倘若效力折半,自己岂不落空?但后悔也无用。她回到家中,将白布仍用白绫包好,拆开枕头缝了进去,自己即日起便斋戒起来。贺母问缘由她也不说,倒让贺母心里十分纳罕。 未过几日,云嬷嬷便告诉贺母:“跟着姨奶奶去清心庵的两个丫头说,姨奶奶见慈航时把跟去的人都遣开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姨奶奶回家便把一个白色的物事藏在了枕中。” 贺母奇道:“那白色的是什么?” 云嬷嬷摇头道:“这个说不好。不过听说上一次那罗奶奶让姨奶奶去见慈航,是为祺哥儿的事。” 贺母一下子坐了起来:“祺哥儿什么事?”祺哥儿这几天有些发热,联系到曹锦绣枕中的白色物事,贺母立即便想到了魇镇。虽然一面对自己说锦儿不是这样的人,却仍禁不住心头乱跳,一阵头晕目眩。云嬷嬷忙拿了她素日吃的药丸,服侍她吃了,安慰道:“那慈航倒像个正经出家人,太太也不用想太多。” 贺母心思稍定了些,但事涉她的长孙,她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便对云嬷嬷说:“你悄悄到锦儿屋里,把她的枕头拆开看看。若无事岂不大家安心。” 贺母便叫了曹锦绣来东拉西扯,云嬷嬷自到曹锦绣房中,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黑了脸回来。贺母一见她的脸色心便沉到了底,曹锦绣先是一愣,待看清云嬷嬷手上的东西,惊得站了起来,忙解释道:“姨妈,我……这不是……我没有坏心……” 云嬷嬷恼怒地瞪着她,“这上头写的是祺哥儿的生辰八字,你将它放在枕中做什么?还是用血写的!你还说没坏心!” 曹锦绣瞪大了眼睛:“谁说这上头有……”她抢过那白布展开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那白布正中有一行小字,正是贺鸣祺的八字,那字是暗褐色的,确实极像干涸的血迹。 曹锦绣吓得木了。她将白布缝入枕中之前还反复看过,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怎么这会儿会显出字迹?回头见贺母怔怔盯着自己,眼里全是失望,甚至还有怨恨,她脑中嗡嗡作响,扑通一声跪下,辩解道:“姨妈,我冤枉!这白布本来……”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扭过头狠狠看向云嬷嬷,“是你栽赃我!” 云嬷嬷不屑地冷笑,“你这话只好哄哄太太。我栽赃你作甚?这东西是不是你自己亲手缝进枕头去的?刚才我拆开枕头拿出它来,黄嬷嬷也看见了,难道这家里的人都栽赃你吧?” 曹锦绣忙抱住贺母的腿哭道:“姨妈,求求你,你去问问我姐姐,当初慈航师太给我这布上没有一个字的!”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可曹锦云也不能证明她回家之后没有自己写上字啊。这分明是个圈套!陷害她的圈套!一定是宗楚蘅串通了家里的仆人害她! 曹锦绣横下了一条心,“姨妈若不信我,我这就死了也罢!只是我死之前请姨妈传太太来问个明白!分明是她买通了人来陷害我!” 贺母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罢了……云家的,你把她……交给你太太处置吧。” “姨妈!”曹锦绣惨呼着,“我是您的亲外甥女,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您就连信我一次都不能吗?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啊!” 贺母闭上眼睛,流着泪挥了挥手,“我信你,楚蘅信不信你?这家里的人都信不信你?锦儿,姨妈能回护你多久呢?” 出乎意料,楚蘅并没将曹锦绣怎样,只是问明了原委,十分严厉地斥责了她不该搞这些怪力乱神的把戏,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便放了她回房。她自己去贺母面前回话:“媳妇一向不信这些个歪门邪道,曹妹妹做的事虽然犯忌,罚一罚也就罢了,没得要打要杀让人笑话。” 贺母有些奇怪,又一想,这是儿媳妇怕自己又着急生病,于是生出了几分感念,道:“可是祺哥儿当真病了。” 楚蘅笑道:“祺哥儿生来就体弱,这会儿刚入秋,着了凉便喉咙痛,每年也这样,不算什么。” 贺母心想,祺哥儿体弱,说到底也有曹锦绣当年造下的孽,心里便又有些愧疚,道:“你若要罚锦儿……我不拦着就是。” 楚蘅道:“哪里的话。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还玩什么虚头?曹妹妹虽满心防着媳妇,媳妇却并没想将她如何,这么些年媳妇可动过她一手指头?连大声说她一句也没有。先前是媳妇年轻不懂事,见不得她与夫君圆房,如今也想通了,只要夫君愿意,媳妇断无二话,更别说拿住她的错处趁机害她。” 贺母听得感动,想想这五六年来,曹锦绣伤过楚蘅,楚蘅倒真不曾将曹锦绣怎样,心里也后悔起来,叹道:“我是老糊涂了,做错什么事,你看着弘儿,莫怪我才好。” 楚蘅笑道:“这话更是折杀媳妇了。老太太对媳妇是好的,媳妇心里都记着呢,哪里还敢怪老太太。老太太别往心里去,曹妹妹说她冤枉,那便信她冤枉,反正媳妇也不信那些个神神鬼鬼的。” 贺母忙道:“你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神鬼都是有的!”心道:原来这孩子是因为不信神鬼才不重罚锦儿,倒真是实心眼得很。唉,换了任何人,哪里见得别人对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就是真冤枉也要打杀。可楚蘅竟这么饶过了,可见她真是没有害锦儿的心。 楚蘅道:“神鬼若有,贺家也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吃斋信佛,夫君行医济世,媳妇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那神鬼只该保佑我们,要不岂不没了天理。”又安慰了婆婆几句,这才告退。 她回到自己房中,轻轻吐了口气。她确实并不信魇镇,但这并不等于她不恨曹锦绣,即使没有一丝效果,这种行为的动机仍是伤害她的孩子。她是个母亲,如何能容忍! 不能容忍,也得忍。曹锦绣又不是没有被送出过家门,结果如何?一年多便回来了。这会儿婆婆在气头上,只消再过几天,便又会免不了东想西想,替曹锦绣想出无数只有她才认为能成立的理由。只有婆婆彻底看清了她,痛恨了她,这颗毒草才再没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 她不擅长做圈套去害人,但是如今,为了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她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让曹锦绣的恶毒昭彰出来? 听曹锦绣说完前后的事,曹锦云愣了许久,喃喃道:“白布自己会生出字?这倒神了……”见曹锦绣恨恨地看着自己,忙道:“妹妹,我也不知道要解冤孽是这样的,你千万莫怪我。”又叹道:“只是妹妹的日子怕是又要难过了。” 曹锦绣气得霍然立起:“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带我去见那贼尼,我……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遭人冤枉?” 曹锦云道:“这又不是不能分说的事,我在,慈航师太也在,都会替你剖白。我这就去见姨太太便是。” 曹锦绣道:“还去什么?!那宗楚蘅若认真查问,我如何不辩解?可她根本就问都不问!她不问,家里上下便都认定是我要害祺哥儿,祺哥儿偏又病了,叫我怎么说得清?姨妈好几天都称病不肯见我,让我在屋里多念念佛经!这是什么意思?这不还是信了我要害祺哥儿吗?” 曹锦云眉头一皱,“妹妹叫嚷什么?难道是我叫那小哥儿见你就躲的?我一片心思帮你,你自己没人缘,被人拿住,倒怪起我来?说到哪里,妹妹也不占理!” 她一向都对曹锦绣好言忍让,这一番正色之言,倒将曹锦绣吓住了,慢慢坐将下来,垂泪道:“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曹锦云见她不再发脾气,声音也柔和起来:“我话说得急了。我这就去向姨太太请罪,务必还妹妹清白。姨太太是明白人,知道真情自然就转过来了。只是照妹妹说的,那姓宗的心里的芥蒂怕是越发深了,再怎么说也未必信。” 曹锦绣最初疑心是宗楚蘅串通了人来做局害她,但看宗楚蘅事后既不穷追猛打,又不禁她去贺母面前分说,又觉得不像;又疑心是曹锦云做的手脚,但那白布是自己反复看过的,曹锦云有什么手段让白布上突显字迹?除非她串通了慈航。她擦了擦眼泪,盯住曹锦云的双眼,“姐姐做的好戏,今日是来看我死没死透的吧?” 曹锦云一愣,随即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妹妹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你疑心我?我是你亲姐姐,平白无故,我……我害你做什么?”她眼泪夺眶而出,身子微微发抖,“我……我这些年受了多少罪,身边没一个亲人,好容易见了亲妹妹……罢了,罢了!”她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妹妹前次说想吃苏州十香观的荷花糕和松子糖,我特特让铺子里的伙计捎了来……妹妹爱尝就尝尝,不吃就喂狗!以后我再不来讨嫌便是……妹妹保重吧。”她高声喊自己的丫鬟,“双安,放下东西,我们回家!”又回过头看看曹锦绣,哽咽道,“那纸包里是秋冬喝的茶,凉州地气冷,住过的人体内多少都有些积寒,我生了玉儿以后就知道了……妹妹别为着和我赌气,白耽搁着不调养……”她眼泪簌簌滚在衣襟上,“三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的,凉州那么苦的地方咱们都没死,这就是老天让我们好好活着……”她抽泣得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哭了起来。 曹锦绣见她说得动情,又看着她的丫头将带来的吃食送上,心里也酸楚起来。这是她做小姐时喜欢吃的东西,上月偶尔提及,曹锦云居然就给她买来了。贺家上下谁对她这般好过?又看着那粗糙的纸包,想来是曹锦云从哪里讨来的偏方。当初她刚回京,贺弘文给她诊脉的时候就说过她体内积寒,在贺家吃了这些年药,她什么治不好?可难得的是曹锦云巴巴地想着她。只有亲人才会如此吧? 她看着曹锦云,不禁也生出些歉意,但她是嫡小姐,怎肯对庶姐下气,便冷声道:“我不过问你一句,你就当着人哭成这样,知道的说你自己量窄,不知道的还当真是我赶你走呢。” 曹锦云道:“你说的话剜人的心,还怪起我来了?”擦了擦眼泪,仍是一脸委屈。 曹锦绣打开松子糖吃了一块,果然是久违的味道。抬头对曹锦云道:“你还等我让你?” 曹锦云破涕一笑,仍坐了下来,说道:“你留着吃吧,若吃着好,我再让人买。”又有些赧颜,“是我小气了,贺府什么没有呢。” 这话又说到了曹锦绣的伤心处,冷笑一声道:“贺府倒真什么都有,可惜都是别人的。” 曹锦云见又说错了话,忙道:“是我多嘴了。”拈起一块糖送进嘴里。 曹锦绣见她一脸尴尬,倒又好笑起来,“你说了不吃,怎么又吃了?”曹锦云也笑了,屋里的气氛稍稍松活起来。 曹锦绣笑了几声,面上又沉了下来。曹锦云察言观色,知她又想起那白布的事,便道:“那白布当真蹊跷,我若知道是这样,断不敢让妹妹试的。如今姨太太那里,有什么错我都认了便是。”歪着头想了半晌,“这当真奇怪得很——莫不是你们那位奶奶把那白布换了?”又摇头,“不会,不会。做娘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 曹锦绣心里忽然一动,冷笑道:“那也说不准!武则天还掐死了自己的闺女呢!” 曹锦云吓了一跳,看着妹妹,迟疑道:“那不一样,有几个女子有那样的手段呢?再说,那掐死的到底是个女孩……” 曹锦绣道:“枕头马上就拆了烧了,能有什么事!何况我又没真魇镇她儿子,她怕什么!”她越想越觉有理,“谁也不会疑心她会害自己的儿子,都只会疑我!然后她又故意放过我,让姨妈觉得她大度,我恶毒——真的好狠!” 曹锦云听了,也后怕起来:“正好那清心庵是我带妹妹去的,她便可把这主使的罪名推在我身上,姨太太非连咱们全家都恨上不可!” “对!”曹锦绣咬着牙,“她对我们曹家的人恨之入骨!巴不得姨妈断了这门亲戚!”她觉得豁然开朗:早该想到,除了宗楚蘅谁还会这样恨她!曹锦云虽然小时候受过母亲的气,但母亲到底也没把她如何;自己虽对她疏远,却也不曾欺负她,她用这阴招害自己做什么?一定是宗楚蘅! “那现在怎么办?”曹锦云问。 “去求见姨妈!把姓宗的做的好事都告诉她!” 曹锦云连连摇头:“妹妹糊涂了——你说了,姨太太信不信?你又没抓着证据,这家里又都是她的人,你这不是以卵击石?她到底是当家主母,又生了两个儿子,就真是拿着了她害你的铁证,姨太太那样的性子,难道还能为你休了她?还不是要劝你息事宁人!” 曹锦绣颓然坐下,“那怎么办?难道我就任由她陷害,背这黑锅?”她眼泪又流出来,“没人信我是冤枉的,连下人看我都跟看妖精一样,这日子还怎么过?真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以死明志……” 曹锦云忙道:“休胡说!什么以死明志?妹妹真丧了志气,走了这条路,那不正中了那坏女人的下怀?”她想了想,“我先去见姨太太去,替妹妹把眼前这事撕掳干净了——不管别人,先得姨太太不疑心你。姨太太若不信,我就去请了那慈航师太来,这是她的法术,她不能不管!” 说着她便起身,真个来到贺母房里,不理拦着的丫鬟闯进去,跪在贺母床前将曹锦绣去求慈航作法的原委说了出来。贺母听了,倒也信了,见曹锦绣哭得脸黄黄的,便叹气道:“你们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这深宅大院的,最忌讳搞这些个事,做了便说不清楚!这是你太太心肠好,不曾重罚你,不然你往哪喊冤去?” 曹锦绣听贺母还在说宗楚蘅心肠好,心头火起,刚要张嘴,便见曹锦云急急地瞪了过来,只好收声。曹锦云赔笑道:“姨太太说的是,果然三妹妹有福,府上的人都心慈。”示意曹锦绣也说话。曹锦绣只得低声道:“是锦儿把事做冒失了,累得姨妈生气,是我不好。” 贺母信了曹家姐妹,便叫了楚蘅来向她说明,曹锦云再三再四地澄清,楚蘅只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样。”曹锦云央告道:“事情先前传得那般难听,还求太太替我妹妹正名。”楚蘅道:“女眷做这亵渎神鬼的事原本就是大忌,这要如何正名?罗奶奶既然知道利害,只该劝着曹妹妹莫做,不该等她做出来再来讨情。”又向贺母道,“媳妇本就未想深究,也早就告诉家里的人不许议论。老太太既替曹妹妹辩明了原委,媳妇已经记下了。明日是高院使的五十寿辰,媳妇还有些寿礼不曾料理明白,请老太太先跟罗奶奶和曹妹妹说着话儿,媳妇料理清楚了再来。”高院使是贺弘文的上司,自然是怠慢不得的,贺母闻听忙叫她去了。 曹锦绣恨得连牙都快咬碎了,她越看越觉着此事定是宗楚蘅下的黑手。满心想要对贺母说,却见曹锦云连连示意不可,只得愤愤地忍住。 虽然贺母满心欢喜地信了曹锦绣,奈何府中旁人再不肯信,私下说起此事,都说老太太糊涂,竟被她几句胡言哄了过去,同情楚蘅过得艰难,对曹锦绣越发鄙夷。云嬷嬷又去了一趟清心庵,回来悄悄告诉贺母,慈航师太先是哼哼唧唧地承认了替曹锦绣做法解除与祺哥儿宿孽的事,云嬷嬷说事关厌魅,贺家要报官,慈航终于慌了,承认曹锦绣确实问过她与祺哥儿不睦的事,但她只对曹锦绣讲了些因果报应,教她要以诚心感化,并不曾说别的。前天大施主罗奶奶特意派人来嘱托过她如此这般说,她受了罗家许多香火,这才硬着头皮替曹锦绣圆谎。实则她并不懂法术,更不曾见过什么白布。 贺母大吃一惊。云嬷嬷道:“老太太别再追查了,姨奶奶不会承认的,到时候又牵三扯四,哭得人头疼,何苦来!老太太心里有数就好。”贺母道:“可是那白布究竟是哪里来的?”云嬷嬷道:“那谁知道!老太太忘了,头一天祺哥儿还烧得厉害,奴婢把那白布和枕头一烧,第二天祺哥儿就吵着吃桂花糕了。大人会编谎,小孩子可不会装病。什么解宿孽,解得我们孩子病在床上?谁信这话!这是事发了,姨奶奶临时编的说辞,只有老太太才听得进。” 贺母想了一会儿,道:“也兴许锦儿让江湖人骗了。”又抱怨,“都是她那个姐姐,好好的,拉着她信这些有的没的。”虽然抱怨曹锦云,想着祺哥儿忽病忽好,曹锦绣又确实拿慈航当幌子骗了自己,到底心里还是存了个疙瘩。晚上楚蘅带祺哥儿和祜哥儿来请安,贺母便问祺哥儿:“你这一遭倒好得快,这就能下床了。”祺哥儿道:“前几天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压着我,沉重得很,如今没有了,便好了。”楚蘅忙斥他胡说,又对贺母道:“小孩子发烧,自然觉得身上沉重。如今烧退了自然就好了。”贺母心里却更信了一层——不就是那枕头压着他?知道儿媳妇不信这个,便也不与她说,心里却越发觉得对不起孙子,抱着祺哥儿好一阵抚弄,又把自己出嫁时母亲给的一个护身的玉佛给了他。晚上睡在床上,想着几年来自己怕曹锦绣受委屈,多少事都护着她,这难道都不算恩情?明知祺哥儿是自己的心头肉,虽然他不喜欢曹锦绣,可那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怎么她就能忍心拿巫术咒他?难道自己现在没用了,无力再资助她娘家,她便开始害自己的孙子?但愿自己是想太多了,她是被人骗了…… 又隔了几日,曹锦云打发人来接曹锦绣。贺母如今心里存着疙瘩,虽然明面上还与曹锦绣说笑,心里的疼爱却差了一截。见又是曹锦云,便道:“她是商家妇,虽然姐妹间应当走动,也别太频密了。”曹锦绣一心急着去找慈航问个明白,便只胡乱应着,别过贺母出了门。 姐妹俩来到清心庵,慈航将她们迎进禅房,不等曹锦绣开口便道:“贫尼已经知道了。上一次贫尼就说过,冤孽解不解得要看天意,既然横被打断,便是冤业太重,人力已不可及。” 曹锦绣怒目瞪了她道:“那布上的血字是怎么回事?” 慈航一愣,“什么血字?” 曹锦绣盯她移时,见她一脸疑惑,便越发信定了:“果然是那女人害我!” 慈航看了她一会儿,摇头道:“这是天意,注定奶奶禳解不成的。”又细细端详了曹锦绣一会儿道,“奶奶这一生,夫妻宫倒还好,儿女缘却薄,不是贫尼说难听的话,只怕奶奶这一世养不住自己的儿女,只能以别人所出的子嗣养老。但上次说的那位小少爷嘛……”她摇摇头,“若那是奶奶的嗣子,奶奶是断乎指望不上的。” 曹锦绣心里一沉:“师父是说……我不会有儿女?” 慈航点点头:“说句话奶奶不要生气:奶奶的双亲,两世里都做了伤阴骘的事,不过他们前世还积下些福缘,所以这一生自己倒还能善终,但终究难免祸延子孙。奶奶命运蹉跌大半是还父母的孽债,而且,奶奶娘家怕也子孙不旺吧?” 曹锦绣看看曹锦云,两人脸色都难看至极。她们的大哥一双儿女都夭折在凉州,如今大嫂离异,大哥嫖赌之名在外,至今未能再娶;二哥有一个儿子,却再也不见二嫂开怀;三嫂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儿;四弟五弟成了亲,都还不见动静。曹家统共只有一个孙子,曹姨妈每日责骂媳妇无能,却原来是前人作孽,殃及后人!她们二人又何尝不是被殃及的对象? 父母善终,留下祸患给自己!她不能再生育,在夫家受歧视,是在为他们还债!可是他们,听曹寓说,母亲在家经常抱怨自己没有本事,“要是我,一座金山也搬回来了”——她就不想想,她手下的哪个妾从家里搬走过哪怕一座土山! 曹锦绣满腔郁愤,慈航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奶奶与那小少爷的宿怨,少则一年,多则二年,便要清算了……好自为之吧。”说着起身,“贫尼想帮奶奶脱困,明知力不能及,还是动了妄念,贫尼要到佛前忏悔一番,二位请便吧。” 曹锦云忙连声叫道:“师父!师父!”慈航却不回头,飘然去了。 曹锦云道:“这是怎么说!素日我们给了多少布施……这就撂开手不管了?” 话音未落,一个小尼姑捧了锦盒进来:“这是贺姨奶奶前次布施的一对金钏,家师说不敢无功受禄,原璧奉还。” 曹家姐妹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贺母见曹锦绣面色苍白地回来,虽然补了粉,但眼睛的红肿是遮不住的,以为是与曹锦云吵了架,便道:“姐妹们和气就在一处多说几句话,话不投机就早些回来也罢,好好的偏要去生了气回来。”她人老嘴碎,心里又认定是曹锦云将曹锦绣引坏了,于是更加唠唠叨叨说个不住。曹锦绣本来就满腹心事,听姨妈说来说去全不在点子上,不禁越听越心烦,托个吹了风不舒服便告退回房。贺母犹在房中叨叨:“这样的风天,不在家里呆着,偏要出去,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话要说?” 曹锦绣在廊上听得清楚,郁闷得几乎想要转回去顶她几句:“只会倚老卖老,你活了一辈子,究竟懂得什么?”但想归想,终究还是不敢做声,忍气吞声回房去了。胡乱梳洗了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想着慈航的话,忽然想到:慈航说“少则一年,多则二年”,说的莫不就是姨妈的寿数?连自己也看得出姨妈今年的精神大不比去年,谁知还能熬多久?若姨妈不在了,就算祺哥儿不与她“清算”,他娘也是要清算的!贺家全族本就嫌弃自己,偏自己刚刚又添了一项魇镇的罪名,若是宗楚蘅要撵了她,绝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如此说,自己就快走到绝路上了? 曹锦绣出了一身冷汗,越想自己的未来越觉绝望。若不是自己放不下贺弘文,就不会得罪了宗楚蘅;若不得罪宗楚蘅,以她那左右逢源的性情,至少会让自己寿终正寝,平安入土。可自己……为什么那时就那么喜欢贺弘文呢?!他到底有什么好?自己为他落到这一步,可值? 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对贺弘文的心思可笑到不可思议。他心肠确实很好,但太好了,好到不忍心伤任何人,于是,他伤了所有的人。 她真可笑,她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赢家的。可其实,真正的赢家是飘然远走的盛明兰。贺弘文竟然还把盛明兰的别适怪在她头上!殊不知,人家盛明兰之所以不嫁你,是因为看透了你贺弘文是什么人! 曹锦绣很想大笑三声,但她笑不出来。少则一年,多则二年,自己就要踏入绝境。就算贺弘文还能念着昔日的情分……算了,自己和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分?他的枕边人也没见他如何疼爱过。 但终究,自己能倚靠的,只能是这个靠不住的人吧? 曹锦绣想心事的时候,贺弘文正在责问楚蘅:“锦儿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楚蘅意外地看着他:“她又有什么事?” 贺弘文跺脚道:“你还装糊涂!她居然想用邪术来害祺儿?我竟是今天听下人私下议论才知道,你怎么连这样的事也不对我讲?” 楚蘅道:“原来是这个。我训也训了,罚也罚了,还要告诉你做什么?” 贺弘文见她一脸不以为然,有些生气道:“你当这是什么事?厌魅是列于十恶,逢赦不赦的!你训斥几句,罚几两银子就完了?” 楚蘅淡淡道:“你看不过,就去衙门首告她,拿去杀头便是。只要能过老太太那一关,不用问我。” 贺弘文见她仍是这副样子,不禁着恼:“我跟你说正经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蘅也不耐烦起来:“有什么正经事?祺儿又没病危,曹锦绣又不肯承认,我除了训斥几句、罚几两月钱,还能做什么?先前她做过多少更坏的事,你们家不都是这么了事的?让我喊打喊杀,她对老太太和你哭上几声,便又打不得杀不得。一次两次这样,三次五次还这样,你当我有瘾?”说着也生气起来,把梳子一摔,“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委实君家妇难为,贺太医还是另请高明吧。” 贺弘文怔怔地看着她。他明白她与他疏远了,从他答应母亲把曹锦绣接回来的那一刻开始。人还是那个人,笑还是那样笑,可人的心已经离开了他,笑也变成了客气的敷衍。其实他很伤心,他不想这样,他想对她说他也不愿接回曹锦绣,可他无法狠着心肠让母亲不能瞑目。但每次刚说个开头,她就打断说:“夫君是孝子,这我岂有不明白的?”然后把话岔开。 是不是孝子都注定了要亏待妻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如今不在乎他的亏待了。他现在会主动陪着孩子,因为只有在他教祺哥儿背汤头歌、举着祜哥儿追柳絮的时候,她的笑意才是发自内心的。她对这个家剩下的一点点感情,都在两个孩子身上了。他问她想不想再要一个女儿,本来是闺房中的私语,她却正色答道:“已经害了两个,我不想害第三个。夫君若想再要个孩子,不拘什么人,收在房里替你生养便是,我无异言。” 她确实不会异言,因为那时他于她而言,已是路人了。 今天他听见小厮说曹锦绣的事,又惊又怒,惊的是曹锦绣居然不择手段到这个地步,怒的是连这样的事楚蘅都不曾与他商量。他本想对她说,把曹锦绣远远送到他名下的庄子中去住吧,但这时他已明白,她对他的提议不会感兴趣,因为就算送到天涯,母亲早晚还会接她回来,她不想再折腾了。 “我话说急了,是我的错。”楚蘅道歉了。但他明白,她只是连和他怄气都不愿。 “是我的错。”他说,“我让你和祺儿祜儿受苦了。”他自己也觉无稽,这话他说过几百遍了,然而什么也没有改变。 “哪里的话。”楚蘅温温柔柔地笑着,帮他换下外衣,仿佛毫无芥蒂,“若不是夫君辛苦谋生,我们母子想求一温饱尚不可得,如今食甘餍肥,高堂华屋,哪不是是夫君之力?” 他说不下去了,她显然也没有想再说下去。他成婚时想要的不就是相敬如宾、生儿育女吗?现在他得到了。 25 虽然贺母很不喜欢曹锦云,但架不住曹锦云偏偏来得勤,贺母的性子又做不出闭门不纳的事,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姐妹二人自去房中聚首,自己跟云嬷嬷唠叨“有事无事要来坐,不知又引着锦儿起什么心思。” 贺母虽然老实糊涂,这一遭却料事如神。曹锦云见曹锦绣面色晦暗,举动都懒懒的,便遣退了丫鬟,说道:“妹妹总得拿个主意才是,一味怨天尤人或是听天由命都不是长久之计。” 曹锦绣泣道:“什么长久之计?早些死了,落一副好发送,最是长久!姨妈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看见了,只消她不在了,我若不一咬牙跟她去,便要受尽那女人的搓揉,临了连埋在哪里都说不好!表哥最多保得我不死,其他还不是听之任之。” 曹锦云凑近了曹锦绣,压低声音道:“妹妹有没有想过——改嫁?” 曹锦绣吃了一惊,连哭都忘了:“你说疯话?我现有丈夫!” 曹锦云摆手,“那算什么?一张纸的事。正室都可以出门,何况是妾。”顿了一顿道,“妹妹若过得好好的,雷劈了我也不敢起这个心;可如今妹妹过得并不舒坦!正室这等嫉妒,男子薄幸,妹妹又无出,与其这么含着一包眼泪捱下去,何如换个地方过日子!” 曹锦绣涨红了脸,“这如何使得!我……怎能做这种事?” 曹锦云嗐了一声,“妹妹真是——你我这样的人,难道这辈子还有人给立个贞节牌坊?” 曹锦绣嘴张了几张,却发不出声音来。是啊,就算自己再洁身自爱,不屑与曹锦云这样曾事三朝的女子比肩,可在贺家人眼里,在世人眼里,自己早就没有贞洁可言了。自打进了贺家,自己就已经失节,便是贺弘文死了自己守寡到白头,也绝无可能换来一个“节妇”的名声。这样想着不禁气沮,泪珠簌簌而下。 曹锦云叹了口气,抽出绢子帮她擦泪,口中继续低低地说道:“如今恰有一门好亲事。我家老爷的姨表弟,姓何,跟我们老爷同岁,只差月份。他也是商贾世家出身,论根基还在我们罗家之上,只是自幼没了父母,跟着姨父姨妈长大。他家的产业原是我公公帮着打理,他成亲后已还了他,因有这个情分在,他和我们老爷亲兄弟一般。他家奶奶姓莫,生了一儿一女,可惜她没福,如今瘫在床上两三年,不但不能管家,连话都说不清楚,所以我家太太张罗着要给他再说个二房。虽说是侧室,却是进门就主中馈,一应礼节都跟正室一样!他的家道富足,就只门第低些,有些委屈妹妹。” 曹锦绣被她一席话勾得心里缭乱。这几年下来,她对贺弘文的心思已淡了;对宗楚蓂的心思虽还在,但自己也知那不过是泡影,尤其他去年终于得了个儿子,她又替他高兴,又难免伤心——她连梦都做不成了。姐姐说的这个人当然比不上宗楚蓂,但若家资比得上罗家,那也算难得了……她心里虽这样想,脸上却还板着,只是眼泪不再流,半晌才道:“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会接纳再适之人。” 曹锦云摇头道:“我这几天在家就想这事,越想,越觉得是妹妹的缘分到了。这何老爷先前娶奶奶时,原是我们太太做的主。奶奶人倒不坏,可惜夫妻俩脾气不投合,琴瑟异趣,所以何老爷便立意这一次定要个他看得入眼的人。他因与我们老爷极好,便对我们老爷说,托我帮他留意,务必要一个举止温柔、知书达理的女子,只要人物看中,家世根基、寡居再嫁都不在乎。还有一桩,他家是做绸缎庄、绣庄生意,他对绣品十分痴迷,所以还想要这女子精通刺绣——妹妹想想,哪有这样可巧的事!这不分明就是说妹妹?” 曹锦绣红了脸,啐道:“越发胡说起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心里却道:真有这般天缘凑巧的事? 曹锦云见她并不真恼,便又接着道:“妹妹的人品模样,那是不怕相看的。我管了这大半年家,何老爷对我们老爷赞我处事妥当,妹妹的才学胜我十倍,当他的家自是绰绰有余。另有一桩:我们太太虽不再管他的事,但养了他这一场,又替他管了这些年的产业,总希望两家的情分越长久越好。我们家这边,下一辈里是玉哥儿居长;若妹妹能嫁到何家,妹妹是玉哥儿的亲姨,两家的情谊自然更加紧密。占了这一条,大约连我们太太也是愿意的!”她轻轻拍拍曹锦绣的手,“妹妹,你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未必有这个店了。” 曹锦绣咬着嘴唇,心里跟油烹一般,百转柔肠都翻腾起来,半晌方抬起泪眼道:“姐姐别再说了,我……我不会再嫁的。” 曹锦云愣了一愣,神色惋惜,“妹妹既有这个志向,我自然依着妹妹……唉,妹妹当我不曾说过吧。” 曹锦绣将拒绝之言说出口,心里反倒更加难过起来,又不能将话收回,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委屈再没出头的时候,连曹锦云都不及,便忍不住呜呜放声哭了起来。 曹锦云望着她,叹道:“妹妹是尊贵的人,又嫁在这书香门第里,自然将名节看得重。唉,当初葛万源要将我送人时,我何尝肯?万般哀求,恨不能死在他眼前,他却上来一脚蹬翻,骂我不识抬举。等到了张家……那时我也觉得自己不算个人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可日子过下去,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葛万源既那样对我,我又凭什么为他守节?” 曹锦绣不理她,只管擦眼泪。曹锦云的话,自然是干名犯义的——夫为妻纲,夫可以不义,妇却不能不节。曹家的女儿自小自然是这样教导的,但这一点她当初要改嫁贺弘文时却没人提起——那千户对她又不好,她当然要改嫁!可如今……如今贺弘文对她就好了?贺家确实是书香门第,所以才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答应了宗家不纳妾,她曹锦绣就得守活寡——他可问过她的意思没有?他可在乎过她的感受没有?他对她可有歉意没有?她就不是人?不是跟他贺弘文有名分的女人?他对她,只有比那千户更狠!千户不过是凌虐她的身体,他却是在折磨她的心,让她的心碎成万万片,他却连回顾都不肯!到底自己当初被什么脂粉蒙了心窍,什么低三下四的手段都用上了,往尘埃里作践自己,只求能留在他身边?明知道他心里只有那个姓盛的丫头,可自己不甘心,非要争上一争,结果呢?结果是他将自己撇在一边任由他老婆践踏,任由上下人等街坊四邻嘲笑,他还觉得对她有恩! “好妹妹,别伤心了。”见她只是苍白着脸啜泣不止,曹锦云大为后悔,“你看我,说这些个有的没的做什么!妹妹要熬这出头之日,姐姐明白。咱家虽遭了难,也不是不明礼的人家,父亲生了咱们兄弟姐妹十个,好歹还有妹妹做脸,也算没辱没祖宗……妹妹放心,你在贺家钱财上不能做主,姐姐如今经手些银子,虽不多,爹娘那边也可帮衬着些……” 曹锦绣听得越发煎心,用湿透的手帕捂了脸,悲悲切切地说道:“我这样没时运的命……姐姐就别再气我这苦命人了……” “是,不提了。”曹锦云叹了一口气,又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3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又叹了一口气,看着哭成泪人的曹锦绣,也用手绢擦起眼角来。 此后曹锦云足有一月不曾登门,曹锦绣心里只觉没着没落。曹锦云说的那人……她怎么就说了一句就撂开手了?自己虽不是初嫁,到底还是个女子,哪能她说一句她便忙不迭应了? 她这些日子冷眼看着贺弘文,越发觉得他形容可憎。昔日梦里清秀的面容,如今看来无味得很,甚至还看出几分懦弱来。他还故意躲这她——哈!难道我今日还会送上门贴着你? 越是如此,她便越痛恨曹锦云:为什么要把她撩拨得起了心,又忘了这一茬?她有什么可忙的,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奶奶了?不过就仗着自己一双天生的桃花眼朝男人献媚,再就是命好生了个儿子!若自己不是吃了不能生养的亏,哪里不比她强十倍,还用得着她来自己面前说三说四! 这样气恨了几天,忽然罗家打发了婆子送信来:有个富商在城郊的别院里种了几千株菊花,如今花开得正好,曹锦云请贺母和曹锦绣去赏菊。 贺母当然去不了,却也不愿曹锦绣去,唠叨道:“菊花有什么看的?咱们家老宅里也种了不少,去自家看看就是,没的跑去城外做什么。” 曹锦绣道:“那琪园的菊花十分有名,有许多名品,如今京里的人都去看呢。” 贺母道:“名品不名品也罢了,我只是不喜你和二姐儿在一处,先时你娘不也不喜欢她?” 曹锦绣这时满心都是去见曹锦云,好再探听一下那位何老爷的情形,哪里肯把贺母的话听进耳中,便答道:“娘是不喜欢焦姨娘,对二姐倒也和别的姐妹一样的。”这是实话,曹姨妈对三个庶女都十分严苛,倒也并未对曹锦云特别坏。 见贺母还说个不停,曹锦绣急忙道:“姨妈,锦儿也不想出去见二姐,不过听说她家伙计常走我家里那边,我想去听听有没有我爹娘的消息。”这贺母不好再阻,又说了几句,才答应她多带几个人去,又叮嘱早去早回。 第二天,曹锦绣精心打扮了,跟着出门的两个媳妇、四个丫头都在外头立等。曹锦云的马车已到门首,丫鬟来说:“我们奶奶请姨奶奶到她车上去,路上好说话儿。”曹锦绣听见那个“姨”字生出几分不快,脸沉了下来,但还是上了曹锦云的车。 曹锦云也衣着光鲜,见了曹锦绣,笑赞道:“还是这杏子红最衬妹妹的好相貌,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光彩。”笑携了她的手坐下,一路上指着窗外的景物给她看。曹锦绣心里还惦着那日说的话,见曹锦云一字不提,只怕那姓何的已选定了旁人,心里沮丧起来,便呆了脸不言语。 曹锦云见她提不起精神,问道:“妹妹莫非又受了那女人的气?唉,忍了吧,这都是命。” 曹锦绣听她这样说,心知何家事已无望,心里又急又怒,想着曹锦云竟这样戏耍她,她还当了真,顿时眼泪便涌了上来。曹锦云忙道:“别哭,看把妆哭残了!”赶着替她擦泪。 叙了寒温,楚蘅一边奉茶,一边心里合计:大伯母跟四嫂今天是干什么来了?看四嫂那神色,不大像是单纯来走亲戚探病的。 她心里揣摩,面上倒不曾带出,仍是殷殷地笑,奉完茶回到婆婆身边站了。 “三弟妹,我们今天来,一是看看你,再一个,也有件事要你心里有数才好——让成哥儿媳妇说吧。”大老太太倒也开门见山,见贺母婆媳都有些惊讶之色,便朝着儿媳妇挥了挥手。 “三婶娘,”四爷贺成文的妻子孟氏盈盈一笑,“我娘家一个姐姐嫁给了临川宋家,妹夫倒是个官身,不过这宋家是世代行商……嗐,看我这是说到哪去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下手,“这宋家现今在京城也有两家字号,几处产业,虽是别房管着,我姐姐有时也去看看。” 贺母和楚蘅都听得莫名其妙:这和她们有何关系?难道是要她们去宋家的店里捧个人场?可这与大太太适才郑重的口气也对不上啊。 孟氏接着道:“这宋家在西山下有个园子,种了不少花木,本是为自家祖父颐年之用,如今祖父在南方,园子白搁着,他们商户人家自有想头,便借着花木繁盛,将这园子开了锁,京城士庶皆可去游玩。园中各色酒食齐备,园外还开有酒楼客栈,也算京城第一等的好去处。因近山近水,景致极好,许多有身份的女眷也到那园中去赏花散心。” 楚蘅心里一动,却又觉得不大可能,便屏息继续听下去。 “上月二十六,我姐姐也约了我们家里两个姐妹前去。因是她是主人,那一日园中便不肯放许多人进去。我们在园中走走看看,到了一处高阁,便坐下歇息。那阁子本就是给人登高观景用的,四面都是窗子,我们便推开一扇往下看,竟能看出好远。” 她见贺母仍是一头雾水,楚蘅沉吟不语,心里一笑,接着道:“我远远看着外头有个女子甚是眼熟,却一时又记不起来。那女子跟女伴一起在绣褥上坐着歇息,周围原有几个丫头仆妇,不知怎么渐渐都打发开了,只留那女子和女伴两人,并一个极小的丫鬟。忽然又来了个青年男子,向二人行了礼,便一起坐下。说了几句,那女伴也走开了。” 楚蘅登时涨红了脸,耳朵嗡嗡直响。便听见孟氏继续道:“那女子初时还有些羞涩,用团扇遮住了脸,大略说了几句,也就将扇子略略下移,看着那人。两人坐了一盏茶的工夫,那女子的女伴回来了,男子便告辞而去。” 她说着看了看已面色赤红的楚蘅,继续对一脸茫然的贺母说道:“侄媳看那女子,越看越觉眼熟。只她穿着月白的袄儿,里头青绫的裙子,倒像是才脱了孝的打扮,可亲戚里并没刚释服的人。因这日园里没有多少人,侄媳一时多事,便请我姐姐着人去门上问那两个女子是谁家的女眷,若真是亲戚,也好去见个礼。结果门上回道:是万全南货铺罗老板的姨奶奶,跟她娘家的妹子,那男子也是罗家的亲戚。侄媳正不得要领,恰有个丫鬟取了东西回来说:‘才在园外遇到了七爷府里的车,原来七爷的姨奶奶跟她姐姐来看花的。’侄媳这才想起,怪道那穿白的女子看着眼熟,原来是七弟身边那位曹姨娘。侄媳便不懂了:曹姨娘穿成这样做什么?宋家园门上的婆子在旁说道:‘穿白的那位倒是府上的人?这可怪了,听那男子的小厮说,罗姨奶奶的妹子寡居,正要择人另嫁,他主人恰要聘个二房,今日是来相看的。” 贺母听得目瞪口呆,看向儿媳妇。楚蘅心里大恨,却又不能发作,只得回道:“曹妹妹去城外那日确是二十六。” 贺母急道:“这我记得。只是……锦儿现今如何会是‘寡居’?又怎会‘择人另嫁’?这岂不是……岂不是……别是外人弄错了吧?” 孟氏道:“断乎不会错的。虽离得远,但侄媳看得清楚。三婶娘,这曹姨娘已经进了贺家的门,怎么又做出这样的勾当?还穿成那样,说是寡居,这不是……”她看了一眼婆婆,小声道,“这不是咒七弟吗?” 贺母眼泪都出来了:“大嫂,锦儿这孩子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断做不出这等事的……何况她心里只有弘儿,哪会说那样的话?这必是……必是亲戚游园时遇到了,下人胡乱嚼舌头。” 孟氏道:“三婶,侄媳明知曹姨娘是婶娘的外甥女,若不是亲眼看见,若不是事关贺家的门楣,又怎会上门来讨骂?” 贺母急得说不出话来,大老太太缓缓道:“把当日跟她出去的人都叫来,问问她那日有没有在路上换过衣服便清楚了。天下哪有那么多冤枉的事,次次都冤了她一人,弟妹不觉得太巧了些?弟妹,咱们贺家世代清白,无犯法之男,二嫁之女,这你是清楚的。虽然只是个妾,也没有让她往外这么败坏家门的道理。让人听去得怎么嘲笑贺家?咱们家里的女人,名节还要不要?”又看着楚蘅道,“七太太是老一辈亲自选的孙媳,行事自是没得挑;可这么大一个家交给你,不是调派了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就完事。这样的丑事出在你手里头,就不怕人笑话?祖父母面前你也交代不过去吧?” 楚蘅身上绷得死紧,微微地打颤。她咬紧了下唇,低声答道:“伯母教训得是。” 大老太太摇头,“你婆婆在这里,我也教训不着你,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看不过去的事我再不张嘴,过年祭祖我也没脸再进祠堂。今天我带了成哥儿媳妇来,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儿,别有一天祸到眼前了,你们还不知道!”她看着贺母,“弟妹,七太太年轻,或有没经历过的,你可不是小孩子了。我话说到这儿,横竖这是你家,你的儿子,你的外甥女,怎么处置你自己忖度。若是带累了一族的名声,就是我不说话,他大伯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的。”说完茶也不喝,径自带着媳妇告辞而去。 贺母这边急得眼睛发直。楚蘅受了一顿排揎,早憋了一肚子气,见婆婆这副形容不禁火起,勉强压着道:“若无实据,大伯母和四嫂断不会上门来,太太难道还要那男人来对质?不如依着大伯母的话,把那日跟着曹妹妹出门的人叫来问问,若无此事,也好去疑。”说着吩咐霞蕊,“去把上月跟着姨奶奶出门的人悄悄传齐了带过来,不要和她们说什么。” 六个人转眼便到了,楚蘅看着她们,心里大为后悔。她原本想着曹锦绣最多在婆婆面前进些谗言,她也习惯了;再想不到她会生出外心,更有花园私会的胆子。曹锦绣屋里四个大丫头里两个是她的人,偏这次出门一个都没跟去,自己竟也不曾留心。冷笑了一声,开口问道:“你们几个跟姨奶奶去看菊花,是一直贴身服侍的不是?” 几个人趴在地上,对视几眼,一个年纪稍大的仆妇答道:“到了地方,姨奶奶便说跟的人太多了,只让月皎和小鸢跟进园去,让奴才和王安媳妇,还有风清、黄莺跟罗家的几个使唤的人去园门口的酒楼上坐等。直到后来姨奶奶出来,才会齐了回来。” 这话出口,孟氏的话便已准了一半。楚蘅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让你们跟着出门,就是让你们去喝酒的吗?” 王安家的忙道:“奴婢们知错了!不过……姨奶奶非要那样吩咐,罗奶奶也帮着说,奴婢……奴婢……”她偷看了一眼贺母,便叩下头去,“奴婢们错了!” 楚蘅明白,曹锦绣是贺母宠着的人,她们几个自然不敢当着外人得罪。便不理她,转头去问月皎和小鸢:“你们两个一直跟着?” 月皎忙叩了头,回道:“奴婢……有罪,也不曾一直跟着。在园子里转了一气,罗奶奶说她的钗子掉了,急着让她的丫鬟双瑞去找,姨奶奶让奴婢也跟着去。奴婢找了好半天,几次想回去,但双瑞急得哭起来,说那钗子十分贵重,若找不到她奶奶定要打死她。奴婢虽觉不妥,但想着姨奶奶姐妹俩十分亲厚,便也只好一直跟着找了大半个时辰,好容易找着了,才去回话。” 楚蘅又看向小鸢。小鸢才九岁,就算一直跟着曹锦绣,也未必明白曹锦绣在做什么。小鸢见主母看她,吓得忙趴在地上,说道:“奴婢……奴婢一直在身边的……就是中间有一会儿,罗奶奶说她要去走动走动,偏她的丫头都不在跟前,便带了奴才一起去了……” 楚蘅怒道:“那岂不是就剩了姨奶奶一个人?你好大胆子,将姨奶奶一个人丢下!你是谁家的奴才,做什么吃的?” 小鸢吓得哭了出来,两手乱摇:“不是的!姨奶奶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什么何老爷,说是罗奶奶的亲戚,他也带了一个丫鬟在身边的!奴婢想着有人伺候,就跟着罗奶奶去了……” 楚蘅看了贺母一眼,见她已听得呆了,死死盯着小鸢,心中一哂,继续问道:“姨奶奶出门时穿的什么衣裳?” 风清叩头道:“穿的是一件杏子红的长袄,桃红羽缎的披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想了一想便又伏下身,没有说下去。 楚蘅道:“姨奶奶路上可换过衣服?” 六个人又是互相看了几眼,风清道:“姨奶奶来去都只在罗家的车上,奴婢们并不在身边,若说换衣服……”她看了一眼黄莺,黄莺道:“姨奶奶下车时穿的是罗奶奶的一件长斗篷,从头包到脚,奴婢们有些奇怪,但看姨奶奶的披风在罗奶奶身上,以为是她们姐妹换了穿的,也不敢说什么。奴婢恍惚觉着姨奶奶戴的首饰换过了,但还没等看仔细,姨奶奶便把奴婢们打发开了……” 楚蘅笑了笑,问道:“小鸢,姨奶奶在园里穿的是什么衣裳,你总看见的吧?” 小鸢有些疑惑,道:“奴婢怎么记得姨奶奶斗篷里头是件月白色的衣裳……” 话未说完,便听得咕咚一声,楚蘅回头看时,却是贺母已经栽倒在床上。 26 曹锦云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着眉毛。 她的手很稳,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把双眉画得又细又弯,正衬她的眼睛。 她不是能令人看一眼就酥掉半边身子的绝色美女,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翦水秋瞳,只要男人注意到了,就绝少能再移开目光。 这是她今日的本钱,也是她昔日的罪过。她的母亲就生着这样一双漂亮而勾人的眼,所以才有了凄苦的一生。从她记事时起,嫡母就用厌恶甚至痛恨的目光注视她的双眼,然后给了一句她当时还听不懂的考语:“长大了也是个狐媚子!” 她不愿意长大。长大了就得离开早已失宠的亲娘,去嫡母为她选定的婆家。她从小就坚信嫡母不会将她许给什么好人,却不知事实比她设想的还惨。她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全然不知人的狠毒没有极限。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母亲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却被一脚踢在胸口上,半天挣扎不起来。哥哥冲过去拦住就要离开的父亲,却被一掌掴得嘴角淌血。在一旁不住用言语撩拨父亲的嫡母冷冷地笑了一声。 于是,刚满十五岁的她被塞进了小轿,成了五十三岁的商人葛万源的第十二房妾室。“十二”这个数字其实是不准确的,前面本来还有至少八九个人,但她们或是死了,或被卖了。那肥胖得令人恶心的老男人对她还没长开的身体很是满意,于是她成了正室和其他妾室的眼中钉,进门不到一月就挨了一顿耳光,打得她牙齿都松了,连最软的糕饼都咬不动。刚满三个月,她挨了一顿皮鞭,被扔在后院,因为想喝一口水,她直着脖子哭叫了大半个时辰。等身上的伤养好了,葛万源已迷上了一个雏妓,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失宠的她渐渐衣食不周,她以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老病而死。忽然有一天她被带到了前厅,看到久违的父亲和大哥。她眼睛一亮,听人说父亲在大赦之列,他们是来带自己回家的吗?她想回家!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吃人的地方,哪怕回家去给嫡母当牛做马也好,至少还可以跟母亲相依为命。正当她满怀希望地注视父亲,听到的却是父亲那令人发指的决定:他将她卖给了葛万源,身价二百八十两。后来有人告诉她,就是用这笔她卖身的钱,父亲赎出了嫡母所生的三妹曹锦绣。 她的心空空的。她不是不恨,是太恨了,反而连一句恶毒的咒骂都说不出来。她是庶出,可她也是父亲亲生的女儿啊!他怎么能这样狠心,卖了一个,去赎另一个? 从良妾变成了贱妾,她的境遇倒没什么改变——反正仍是住厢房吃馊饭。她想她会这样埋骨凉州吧,葛家大约只会给她一领草席,胡乱埋在野外,将来哥哥想回来祭扫她都找不到坟茔,只能在空旷处呼唤她的名字,洒几滴泪。年轻的她不知道,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 她后来发现,自己竟记不得那一天的日期,只记得那一天,天上下着她有生以来最猛烈的暴雨,急雨落在她接漏雨的铜盆中,发出的空洞的声音。睡梦中有人压在了她身上,她拼命挣扎踢打,却始终无法挣脱出来。在一霎的闪电光里,她终于看清,在她床上的是葛万源的两个儿子。 暴雨让人听不到她的哭喊,抑或听到了,也无人敢管。嫁过来之前哥哥就听说葛家有麀聚之乱,但嫡母马上向父亲指出:葛家有父亲最需要的钱。 她大哭大骂,她诅咒!让天下的□都烂掉吧!这是什么世界! 第二天遍体青紫的她被拖到了正室面前,罪名当然是她这不要脸的□勾引了少爷。她被打了足足一百鞭,手指也被夹断了三根,她想死就死吧,快些死吧!谁知竟又在一盘冰冷的土炕上苏醒过来。她忽然明白,老天爷不让她死!好,那她就不死!她活着!报仇! 葛万源将她送给了张汶,她不在乎。命都要没了,谁还在乎什么贞洁!张汶玩得厌了,又将她送给了秦仲宁,秦仲宁又送给冯长安……她渐渐不再痛恨男人,原来男人也很笨,只要手段用对了,她就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想必须好好活着,留着这条命去收拾那些残害她的人,首先就是她那些所谓的亲人!她不能报复自己的亲爹,但她可以报复嫡母和她生的那一窝崽子! 罗承嗣是她的第六个夫君,她看得出他比前面五个都踏实可靠,于是她竭尽所能地笼络他。接上的断指不能再弹琴,她怕自己残废了,就坚持每天拨打算珠,三年下来竟练出了一手好算盘。罗承嗣意外地发现了她的聪慧,而她又如有神助地怀上了他的骨肉,并生下了他第一个孩子。正在这时,胞兄曹完辗转找到了她,向罗家提出为她赎身。因为替罗家生下了继承人,罗承嗣的母亲破例点头,她从贱妾重新成为了良妾。曹完对她说了家中的情况,兄妹俩的心思是一样的:那些不让他们活好的人,也别想活好! 随罗承嗣来到京城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差人去打探曹锦绣的情况,意外地发现,这位靠她的卖身钱发迹的妹妹,过得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她暗骂那个姓宗的笨女人:我若在你的位子上,那贱婢死了十次都不止!最后她决定自己出手——按宗楚蘅的性格,最多也就是把曹锦绣远远送走,岂不太便宜了她! 她没有料到宗楚蘅对贺母已经彻底失望,甚至送到手边的一个魇镇的罪名,宗楚蘅都没有捡起来扣在曹锦绣头上。看来这尊病佛的法力太深,她只好另想办法,先把曹锦绣从贺老佛爷的卵翼下挖出来! 曹锦绣跟她娘一样无脑——若要相亲,难道还有比罗家更方便的地方?大老远跑去城外看什么菊花?只因为这琪园的主人跟贺家是姻亲,她足足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宋家奶奶请姐妹们看花的消息。小山顶上的高阁是主人家游园时憩息之所,所以她选中了在阁中能够看到的地方让曹锦绣露面。就算阁中人没有注意到也没关系,她早就花钱买通了园门的婆子,主人家一定会听到“英年早逝的贺七爷生前的爱妾”正在园中待价而沽的消息。她就不信百年诗书大族,能由着贺母袒护这么个没脸的妾!贺弘文你不要怪我让你戴了绿帽子,要怪就怪你姨妈不是人,你娘不开眼! 曹锦绣被拘了这些年,果然发春发得厉害,一上车她就看出曹锦绣急着想问何家的事,她却故意逗着曹锦绣,非要她亲自开口相问。让曹锦绣换衣服,曹锦绣开始还有些犹豫,她几句话就打消了她的顾虑:“傻妹子,不说你是寡居,难道还能说被夫家退了?再说,人淡如菊,穿素净些更显出妹妹的干净端丽!”呸!什么嫡小丵姐,还不是看见男人就走不动路,两只眼睛马蚤得要掉出来了!你也不想想,你到底是个什么天仙美女,一个破了身子的人,又没娘家可依靠,随随便便就能嫁进富裕人家做当家的二房?你当人人都是贺家那对瞎了眼的母子? “奶奶,贺四太太进了贺七爷的府了,还有他们大老太太也去了!” “终于来了!”曹锦云把梳子一放,“走,咱们也去!” 因为当初监视她搬离贺家,曹锦绣对贺家长房没半点好感,一听说大老太太和四太太来了,忙不迭便避到了后园,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想心事。 当日琪园那场“相亲”,她本是没预料到的,所以未及细想,被曹锦云一盆火般赶着,心一热便换了衣裳,去见了何东黎。回来后热度一退,先就后怕起来:一是怕跟的下人起了疑心,报给楚蘅,自己不好交代;二是怕何东黎相不中自己,岂不白白抛头露面,让曹锦云看了笑话?越想越有些懊悔,几乎一夜不眠。第二日曹锦云便派贴身丫头给她送来一块手帕,上头绣了个“喜”字,曹锦绣心知事成,心里一松,紧跟着又烦恼起来。 虽然曹锦云对何东黎说她是寡居,可她到底不是寡妇,贺弘文活得好好的。自己可怎么开口求去?曹锦云说贺母疼她,定会答应,可无论如何,这些年贺母对她是有恩的,当初因为她进了门,还差点耽误贺弘文的婚事,如今叫她怎么张得开嘴,说自己有心琵琶别抱?贺家若是不许,又怎么办? 再说,何东黎虽然家道殷实,到底是个商人,眉目间便带着市侩之气,与贺弘文和宗楚蓂的书卷气无法相比。她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这商人的嘴脸哪里看得进眼里去?难道自己真要舍了贺弘文和宗楚蓂,跟这样一个人去厮守一生? 她举棋不定,心乱如麻,连身边的丫头悄悄换了人都不知道。茂萱堂的人几乎没有喜欢曹锦绣的,这一次知道她定要倒霉,更无一人将贺母房中的消息传给她。直到霞蕊来“请姨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曹锦绣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贺母这时早已哭成了泪人。她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都是那个云姐儿,害了锦儿啊!”未等哭完,云嬷嬷便听不得了,顶回去道:“老太太别犯糊涂——上一回,明明是嫁过了的,硬说自己是黄花姑娘,骗着咱们家正娶;这一回,明明是有夫之妇,硬说自己是寡妇,骗着别人另嫁,两次都是有人押着她去的不成?就算是她娘她姐姐押着她去,她也没让堵着嘴,不愿意自己不会说?她既肯跟着做,便不是什么好人!”贺母顿时被堵得没了脾气。 黄嬷嬷小心地看了楚蘅一眼,说道:“姨奶奶有外心怕也不是第一遭了……以前在东边宅子里住着,她就赶着亲家少爷说话,还跟宗家的小厮打听亲家少爷的长短,奴婢开始也未曾多想,后来看见姨奶奶想要按着亲家少爷踩在泥地上的脚印给他抠个鞋样儿,奴婢才觉得不像话了,赶紧劝了几句,又说要回了老太太,她方罢了……” 此事连楚蘅都是第一次听见,顿时气得站了起来,“她……她……你怎么不早说?!” 黄嬷嬷嗫嚅道:“虽说姨奶奶做得孟浪了些,到底没什么实迹。怕太太生气,老太太又护着……”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贺母急得道:“你们都把我往糊涂里想——这种事我还能护着?弘儿的脸我都不顾了?” 楚蘅气得满脸通红,跪在婆婆面前哭道:“黄嬷嬷没说错,若没今日四嫂说的事,老太太定然说她是为了我哥哥替她看病,要报报恩,虽做得不妥,必无坏心。” 贺母又被堵住了,思量一下,儿媳并未说错,便也红了脸,哭道:“我真真不曾想到,小时候那般懂事知礼的孩子,怎么如今这等……这等……”“水性”二字她说不出口来。 云嬷嬷在旁嗐了一声道:“老太太,您就省省吧——懂事知礼?六七岁的时候就撺掇少爷爬上那么高的树给她摘花,把少爷摔成那样,您都忘了?那时老奴就跟您说她不是个省心的,您不信,现在还不信!哪个知礼的人天天挑着婆婆压主母一头?哪个懂事的人哄着姨妈卖了所有的嫁妆给她爹娘?阖家谁不知她是什么人?就您说她好!” 云嬷嬷因是贺母自幼的丫头,一向快人快语,且句句都砸在了贺母心上。她如今精神不济,躺在床上似梦似醒之时,一生之事常断断续续涌上心头,检点自己这几年的作为,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偏枉得厉害。尤其是曹锦绣母女骗她要正娶的事,每次想起来都是一身冷汗。如今看来,什么一心爱着弘儿,那都是曹家的话,其实还不就是想好日子过?当年为了过上好日子,不惜对自己的儿子骗婚;如今日子过不遂心了,便又不惜对别人骗婚。就算上一次是她娘的主张,这一次是她姐姐的引诱,可她次次都跟着做,这又是什么值得疼惜的好人了?上月二十六就去相过了亲,回来后这几日,日日都在哭诉她爹爹病势沉重,恳求自己再拿出钱来,这是打算临走再坑她这冤大头一次? 想到这里,贺母心里一灰,顿时觉得自己这几年全都错了,自己为曹锦绣所做的事完全不值,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儿子。越想越悔,越想越冤,当着儿媳妇的面又不愿放声,便用手绢捂着口鼻呜呜咽咽,哭得天昏地暗。 楚蘅也跟着哭:“老太太,媳妇无能,没有管好这个家,让老太太伤心,实在不孝!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可是老太太,如今可怎么好?老爷若背了这个名声,这一辈子都要遭人耻笑,连同祺哥儿祜哥儿,几代人都洗不干净!还有老太太,这么多年的清操冰雪……不也就完了吗?” 贺母又是一身冷汗:她刚才还没想到,若家里出了这么一桩败节的事,不但贻羞儿孙,小人口里什么闲话没有?谁都知道曹锦绣是自己一力袒护的,若这一次不严惩她,别人可怎么看待自己这苦守了一辈子的人? 她怔怔地看着趴在她膝上啼哭、全无主意的儿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婆婆为什么不在身边?只有她才能压住这阵势,快刀斩乱麻,保住她一家的清白之名…… 曹锦云进茂萱堂时,发现贺家全家都在,贺母满面泪痕,宗楚蘅面无表情,贺弘文脸色通红,曹锦绣跪在当地,哭得肝肠寸断。曹锦云心里暗骂:姓宗的婆娘当真刁滑,将这场戏交给贺家这对面瓜母子来唱,看来若不是她亲自来了,还真没人开锣! 贺母一见曹锦云,登时脾气就上来了:“你!都是你——”想起刚刚云嬷嬷的话,后头的便咽住了。楚蘅凉凉地说道:“老太太,牛不吃水强按头,这不关别人的事。” 曹锦云微笑:“不知姨太太说的是什么事,外甥女办坏了?” “你!”这次贺母更怒了,外甥女三个字实在是打她的脸,但曹锦云确实也算是她的外甥女,“不是你把锦儿带去那什么园子的?你带她去安的是什么心?” “哦,这个啊。”曹锦云笑容不变,心想:宗楚蘅,看在你给了我哥哥三百两银子让他起家的份上,我帮你把你这婆婆气死便罢。于是慢悠悠答道:“当然是替我妹妹另寻人家。” 她不等贺母说话,便陡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姨太太问我安的什么心,我还要请教姨太太呢——你们是怎么对我妹妹的?少拿出一副恩人的嘴脸来!我妹妹寻死是她自己的事儿,你对她无情,她生无可恋,死了也罢!为何既对她无情又巴巴地接她入门?既想要当博得个救人一命的好名声,那倒是对她好些啊!少说什么因为我妹妹先进了门,才让你们难娶亲的话!没有金刚钻,谁让你们揽瓷器活儿?既然我妹妹已经进门在先,你们就不该再娶那什么不许纳妾的人!这是把我妹妹置于何地?她鬼不鬼贼不贼地窝在你家,花枝儿一般的闺女,就让她守了这些年的活寡!你们搓揉她,还不许我们娘家的人说话了?今天既然说开了,我便告诉你们:我妹妹这样的人品,有的是人求之不得!没错儿,就是我的主意,可我妹妹也乐意!你们也甭摆什么谱了,写张文书,咱们好合好散。你们要敢动我妹妹一根寒毛,我可不怕出去满天满地吆喝你们贺家不仁,逼得妾室另寻活路!” “住口!”贺弘文气得浑身哆嗦,他不理曹锦云,望着曹锦绣道,“锦儿,你说句话吧,你自己到底怎么想?” 曹锦绣抬起泪眼。她这些天向贺母请求救济的目的本不在要钱,只是想最后再试探一下贺家对她的感情——倘若他们还能为她着想,她便宁可回绝了姐姐。然而贺家拒绝了,姨妈居然对她说有人为此要参贺弘文——这话也有人信!她父亲官做到最大时也不过从五品,丢官多年,哪里还会有人要害他?他犯的是贪贿,又不是谋反,朝廷会在乎有人给他几个小钱?一听便是宗楚蘅哄姨妈的话,这可真应了曹锦云说的:她们才是一家人!她曹锦绣不过是个附食寄居者,怎么配用他贺家的银子!他们不当她是自家人,她再守一百年又有什么用?曹锦云已把话说得这样不留情面,贺弘文已经气急,她又怎能再说她不想另嫁? 她重重地叩下头去,“姨妈,表哥……锦儿……想做个……真正的女人,姨妈若不愿放我,便赐我死吧,好保全贺家的名声。”言下之意,曹锦云说的她都认了。 贺家母子万没想到一场施恩最后变成了结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贺母才哭出了一声:“锦儿,姨妈这些年怎么对你,你……你难道……” “娘!不要再说了!”贺弘文大喝一声。这时候还想问曹锦绣领不领情?母亲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她若有一分领情,就不会去琪园打他们贺家的脸!呵呵,原来这件事,明兰怪他,楚蘅怪他,连曹锦绣都怪他!他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到底图些什么? “弘表哥,写文书吧。”曹锦云冷笑,“我这就把我妹妹接走!妹妹,万事有姐姐,咱们不留在这里看他们眼色!” 曹锦绣眼看着贺弘文写下了文契,心沉到了底,眼泪不住滚落。待贺弘文按上了手印,贺母终于又忍受不住刺激昏死过去,曹锦绣想要扑过去扶住她,却被曹锦云强行拉走:“妹妹,如今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了,不必理会,走!” 楚蘅忍不住回头看了曹锦云一眼,只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原本贺母和贺弘文虽然都很惊怒,却谁也张不开嘴去斥骂曹锦绣,若不是曹锦云这几嗓子,场面的胶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曹锦云的几句话看似替曹锦绣喊冤,实际却让曹锦绣再也没有退路。先前曹锦绣本想抵赖,说她遣开丫鬟是因为曹锦云说今日园主人有客,带的人多太过张扬,楚蘅那时便有些疑心:难道曹锦云知道园主人与贺家是姻亲?如今她确信了:这曹锦云,对曹锦绣一定没安着好心! 但那又怎样?曹锦绣又不是她表妹,她一点都不关心曹锦绣的未来。楚蘅扶起婆婆,轻轻地揉着婆婆的胸口,她想,没有曹锦绣,婆婆兴许还能多活两年吧。 曹锦绣心情黯然地住进了罗家。罗家照顾得倒很周到,仆婢比贺家的更为周到客气。曹锦云满口打包票:“何老爷那日见了妹妹便点了头的!我这就跟我们老爷提,将婚事早些操办了!” 曹锦绣本想说她吃着宗楚蓂的药,不能圆房,是不是再拖一拖,等她向宗楚蓂问个万全之策?又一想,那日在车上她便对曹锦云说过,曹锦云道:“妹子糊涂!现在自己都要活不成了,还想什么孩子!姨太太还能不能活上七八年?就算活到了,妹妹就知道那时弘表哥是什么心肠?再者说,妹妹别忘了,慈航师太说不过一年两年,你和那祺哥儿的宿孽就要发了,妹妹可有那运气再吃七年八年的药没有!”曹锦绣想想也对,便咬咬牙答应了见何东黎。如今事已至此,再说此事又有何用?若宗楚蓂说不行,难道自己就在罗家住下去?曹锦云也不过是个妾,能养自己多久?何况慈航也说过,自己是养不下子女的…… 罢了,这都是命!就认命了吧!曹锦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慈航说自己夫妻宫尚好,何东黎既然一见便看中了她,应当会对她很好吧…… 曹锦绣满心期盼,谁知过了四五天,曹锦云满面怒色来到她房中:“欺人太甚了!不知是谁写了信给何老爷,说妹子不是寡居另嫁,是背夫私奔!如今何老爷大发雷霆,断不肯娶了!我也挨了我们老爷一顿骂……” 曹锦绣几乎昏倒:“你……二姐,你……你可不能耍我啊!” 曹锦云赶紧道:“好妹妹,我怎么会耍你?咱们到底是一个父亲!这定是那贺家干的,想让妹妹嫁不好!妹妹别急,如今你是自丵由之身,咱们不怕!倘若何家的事真个不成,姐姐也定要再帮你寻一门好亲!” 曹锦绣还有何话可说?她还没有那个脸回过头再去求贺弘文,再说当日闹成那样,如今就算去求,贺弘文也不可能再收覆水。 楚蘅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婆婆的善良永远都是估计不足的。曹锦绣离开贺家之后婆婆足足哭了三天,车轱辘话来回说:都是自己识人不明,对不起婆婆、儿子、媳妇、孙子、死去的丈夫以及贺家满门,曹锦绣忘恩负义、乱家败节,罪有应得……楚蘅本以为她念叨烦了这事就结束,结果哭了几天之后,婆婆又一脸羞涩地和儿子儿媳商量:能不能去打听打听曹锦绣的近况,尤其是她的新夫家,倘若真是正派人家,她也就算是对姐姐有交代了。 贺弘文听到一半,抬脚走了,只把楚蘅一个人丢在那里看婆婆忸怩。楚蘅也不反驳,一口答应了,打听了回来告诉贺母:何家是萃华祥和兰馨绣坊的东家,何东黎今年三十岁,体貌端正,健康无疾,父母双亡,妻子瘫痪,膝下一子一女,男孩十岁,女孩七岁,如今要娶一个体面人家的女儿做二房,打理家事。 贺母听起来,这确实已经是曹锦绣目前能遇到的最好的情形,放心之余又开始挑剔这两个子女年龄大了些,只怕不好相处。楚蘅心道:婆婆果然永远抓不住重点——您难道就没想过曹锦绣压根不属于“体面人家的女儿”吗?但这和她没关系,她既不会提醒婆婆此事难成,也不关心曹锦绣到底会被曹锦云嫁到哪里去。 贺母感叹了半晌,又红着脸对楚蘅提出了一个要求:不如把曹锦绣的衣饰用品送到罗家去,也算是贺家全始全终。 楚蘅明白婆婆的意思:她无法再给曹锦绣添箱,把她素日喜爱的衣服头面送去,也值不少银子。楚蘅二话不说,站在贺母房里便吩咐:“表小姐的四季衣裳,拣好的选上二十套,再选四付头面,一起给罗家送去。剩下的,就赏了老太太院里的人吧。” 既然可以分,又没指派人去看着,丫鬟仆妇们自然一拥而上,有体面的自然先拣了自己满意的衣裳留了,只挑了些半新不旧的装了箱子,拿来请贺母过目。贺母眼花,只看见花团锦簇的一片,摸着布料也无可挑剔,便点了头,让内管家张顺家的亲自带人送过罗家去。 张顺家的走了一遭,回来对贺母禀报:“姨奶奶……哦不是,是表小姐,看了东西之后说:‘这是打量我穷疯了?就真穷到要饭,也要不到贺家门上。’当场就赏了罗家的丫头。”其实这话是曹锦云说的,曹锦绣只是沉着脸,并没做声。但张顺的小女儿原在贺母房里服侍,因曹锦绣当年挑唆贺母换丫头,这女儿险些被打发出去,所以张顺家的早就对曹锦绣恨得牙痒,在罗家受了歹话不统统归在曹锦绣头上又待何时。 贺母听说曹锦绣竟如此悖逆,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张顺家的见贺母怒极,又把曹锦云骂贺家祖孙的话学说了一遍,最后补充:“罗奶奶说让咱们当心两个哥儿养不大,姨……表小姐还笑了呢。”曹锦绣冷笑了一声,这倒是真的。 贺母实在没有想到,她这样疼爱的外甥女不但毫无感恩之心,居然这样恨自己一家!她又足足哭了三天,最后同意了云嬷嬷的结论:“曹家就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贺母情绪低落,又羞又悔,哭了又哭,任何人都劝不好。最后明珰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奴才听太太房里的香怡说,太太怕是又有了喜呢!” 为了听下文,贺母按照明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4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明珰的要求,三把两把就擦干了眼泪。这时她终于觉得:曹锦绣算什么啊,哪有她添孙子重要。周围的人赶紧跟着凑趣,让贺母大白天就恍惚看见了七个孙子和八个孙女婿紫袍玉带济济一堂的场景,心情舒坦得无以伦比。她赶忙叫人去儿媳那里打听准信儿,心道:这孩子来得是时候,再没人害他了,比他两个哥哥都有福气。 楚蘅的心情跟婆婆永远相反。她在房里沉着脸歪了一下午,等贺弘文回来便怒目而视:“是你让我大哥把我的药换了?” 贺弘文赶紧摇头,“不是我……是,是岳母……”虽然楚蘅面沉似水,他仍抑制不住高兴——她这么问,那便是又有了吧? 楚蘅瞪他移时,终于开口道:“你从今日起便搬去书房住吧。” 既然吃药是扬汤止沸,那便只有分居才是釜底抽薪。频繁生育是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不管有没有曹锦绣,她都不想再怀上第四个! 贺弘文不管妻子的拒绝,拥住她在脸颊上亲了亲。楚蘅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仍由他抱着。 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关系会改观吧?心思不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于是心情更加不同。 曹锦绣在罗家一晃已住了两月有余。 开始,罗家上下都十分规矩,婢女们亲切热情,比贺家强了百倍。后来便渐渐听见人悄悄议论:“奶奶的这个妹子是背夫私奔的。”“可不是吗?还想嫁给何大爷,亏她想得出!”“何家那样富贵,就是黄花闺女人家还要挑三遍呢,何况是个破鞋……” 曹锦绣又羞又恨,却又不能出言去斥骂,只得躲在房中大哭。曹锦云急了,问来问去,终于得悉,发狠把那几个口无遮拦的婆子丫头撵出了二门,又千悔万悔地跟曹锦绣赔情,保证再无此事。此后确实再无人当面说了,但所有人看曹锦绣时都换了眼光。曹锦绣羞愤欲死,连屋子都不大敢出,只躲在屋里生气,曹锦云来探望,她便摔盆砸碗地给脸色瞧。曹锦云始终小心翼翼,并不与她置气。曹锦绣还要仰仗曹锦云去说亲,也不好做得太过。她如今悬在半途,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除了期待再说一门尚可的亲事,再无其他出路。 曹锦绣正觉度日如年,曹锦云哭着来了,说是罗承嗣看上了曹锦绣,想要纳在房中。曹锦绣自然不肯——她是嫡女,怎能屈居曹锦云之下?且曹锦云也不愿意,先替她推了。但这样一来,曹锦绣便不能继续住在罗家。曹锦云紧锣密鼓地到处打听适婚男子,巴不得立刻将曹锦绣嫁出去;曹锦绣也心似油煎,盼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又过了半月,曹锦云终于送来了消息:男方名叫贺昆,才二十七岁,贩私盐起家,现做布匹生意,家道也算过得。曹锦云说,此人白手起家,如今虽不算家成业就,好歹也挣得了一份产业,他又年轻,正是蒸蒸日上之时,好日子还在后头。贺昆的妻子和他一般是贫苦出身,如今家业大了,她管家的才能却没有半点进步,待人接物一味畏手缩脚,所以贺昆决意娶个大户人家出身的二房,好应付他越来越多的交际。 这样的家境,曹锦绣原是再看不上的。但现在她没有机会挑三拣四,曹锦云的意思分明只想将她快些送出门,生怕她多住一天便跟罗承嗣生出变故。曹锦绣无奈,又从窗缝里私下看了贺昆,虽耳后至颈间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倒还不失为一副周正的相貌。 曹锦云又劝说:“他妻子貌丑无才,娘家又没权势,他早厌烦了,断不能跟妹妹争宠。再说他也姓贺,老家的亲戚便不知妹妹再嫁过,也不伤妹妹的清誉。 曹锦绣听得发火:“你还敢说!若不是你,我过得好好的,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曹锦云撂下脸来:“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次去琪园车上,我是不曾提起的,难道不是妹妹自己打听何家的事?是你央求我继续说合,我才带你去见了何老爷;被贺家知道了,这怎么怪得我?” 曹锦绣被堵得张口结舌,思来想去,苦于没有退路,终于咬咬牙将亲事答应下来。 因时近年末,贺昆要赶回扬州家中过年,三日后便要过门。曹锦云赶着给曹锦绣做了两套衣服,又给了她五百两银票,便将曹锦绣一乘小轿送到了船上,当即便扬帆起航。 曹锦绣穿了一身红坐在舱中,贺昆却只进来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不多时一个小丫鬟进来说:“老爷已经睡下了,请姨奶奶自己安置。”曹锦绣见他不来同睡,不免心中忐忑,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和衣睡下。本想睡得轻些,谁知昏昏沉沉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岸上,正睡在不知何处的一间房子里。 “姨奶奶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殊无恭敬之意,不似丫鬟。曹锦绣皱起眉头,侧过头去看,是一个二十多岁相貌平平的女子,穿着也只平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曹锦绣只觉头疼,不知是否睡多了的缘故。这时床边忽有人一声断喝:“见了太太,怎么还不行礼!没规矩!” 曹锦绣一惊,顿时头也不疼了。原来这妇人就是自己的主母?虽然确实说不上漂亮,可怎么看也不像曹锦云说的那个畏手缩脚的样子。这大出她的预料,顿时便生出些“大事不好”的感觉。还没等回过味儿来,便听床边那老妪又喝道:“还躺着!这是太太,你没生耳朵?” 曹锦绣赶紧起身,只觉浑身无力,两腿也站立不住,几乎是一跤摔在那妇人脚下。她倒还聪明,虽然跪了,口中却道:“妾身曹氏,未曾问过老爷,不知与太太怎样称呼。”贺昆又不在,按说这里也不可能是扬州,她怎知道这是谁家的太太? 那妇人笑了笑,也不叫她起来,慢悠悠地道:“果然是官家小姐出身,病西施一样。”吩咐那婆子:“带她去前厅,把老爷和家里人都叫出来吧。” 曹锦绣心里七上八下,却什么也说不出。那婆子也不许她梳洗,当即便半拖半抱将她揪到了前厅。所谓前厅,其实小的可怜,不过略有个坐处罢了。那妇人向右边上首坐了,婆子将曹锦绣推在地上,便自去叫人。 曹锦绣想要起身,见那妇人冷冷地盯着她,顿时身上一凛,只得仍跪了。她第一次面对贺家的上下人等,却只能这般蓬头垢面,颜面尽失。她心上委屈,眼中便含了泪。听得脚步声,便娇柔地拿了帕子擦泪——让贺昆看看,这位“太太”怎么对待她这楚楚可怜的小妾! 贺昆却并不理她,只管往左首坐了。曹锦绣心中惊惶,思前想后,又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过不多时,刚才那婆子跟一个丫鬟搀了一位神情木讷的老妇人走进来,贺昆与那妇人忙站起身搀了那老妇,待她落座,他们方又在她身边坐了。 家里显然就这么两三个仆妇。曹锦绣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自己竟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她一肚子苦水,想着日后的拮据,只能暗恨曹锦云。 正胡思乱想,便听贺昆说道:“曹小姐,你可认得我们?” 曹锦绣一愣,抬头看了看贺昆,又看看那妇人和她身后的婆子,摇了摇头。 那妇人眼中冒出火来,那不是嫉妒,而是刻骨的仇恨,吓得曹锦绣打了个冷战,只听她用阴恻恻的声音说道:“你自然不会认得我们,但我们全家都认得你!” 见曹锦绣吓得瞪大了眼睛,那妇人冷冷一笑。贺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记得小汤山吗?” 曹锦绣背上一麻。当年她父亲获罪流放,正是因为与j商勾结贪没了小汤山煤矿的银子,导致矿难,死了一百余人。听贺昆提到小汤山,她终于害怕起来,惊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今天就告诉你!”贺昆站起身,大声道,“你父亲手上有一百多条人命,我们这些人都是小汤山死难者的遗属!老太太不是我们的亲娘,她三个亲生儿子都死在小汤山!大的二十四,小的十七,都还没娶亲!她禁不住打击,疯了!”他望着那仍在痴笑的老妇,眼里浮起泪光,“我爹和招弟的父兄都死在矿井里,那时我十二岁,她才十岁。你那恶贯满盈的爹贪够了白花花的银子,怕朝廷责罚,还想着隐瞒惨况,派了人去矿上捉拿苦主。我叔叔上前去理论,被你们家的狗腿子活活打死,说要杀一儆百!我也被抓到了牢里,我娘走投无路,便上了吊!看见我脖子上的伤疤了吧?在牢里被蘸了盐水的鞭子打的!若不是钦差来得快,我也得死在狱里!隔壁的秀儿才十一,娘早没了,爹爹死在矿难里,为了养活弟弟,她把自己卖了——你回头看看她。” 曹锦绣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登时吓得尖叫了一声: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简直就是鬼!她捂住了眼睛,那名叫招弟的妇人一把将她的手扯了下来,喝道:“躲什么?这是被她主人家拿开水烫的!毁了她一辈子!这都是你爹造的孽!” 曹锦绣看着眼前这些人,除了那老妇人,每个人都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她吓得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快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招弟冷笑道,“那当然。我们全村老小拖儿带女哭声震天地去衙门情愿,你妈正忙着过寿,收礼手到手抽筋,大骂我们晦气,让人拿大棒子赶!我告诉你!”她伸手捏起曹锦绣的下颌,“你擦的粉,戴的珠翠,都是拿我们的血换来的!官家小姐?我呸!” 曹锦绣大恐,落在这些人手里,她还哪有活路?她拼命摇头道:“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我叫家里拿钱赎我……” “少提你们家的臭钱!”贺昆冷笑道,“矿主心比炭黑,还不是仗着你爹贪了他的银子,一味护着他!这种朝廷命官,简直禽兽不如!死一万次都不够!活该千刀万剐,断子绝孙!” 曹锦绣哭道:“我姐姐!我姐姐会拿钱赎我……” 招弟笑道:“她只会拿钱赎她自己。你以为她那五百两银子是给你的?那是她的买命钱,五百两银子加你这个嫡小姐,呵呵!” 原来曹锦云什么都知道!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淋下,曹锦绣顿时透心冰凉。她竟然会相信曹锦云!那个卖唱贱婢生的贱种!她忽然激动起来:“当年我爹贪墨,都是她娘挑唆的!你们应该去找她……” “哎哟三小姐,说这话您不怕咬掉了舌头?”扶着秀儿的人从她身后露出半张脸,曹锦绣不禁又尖叫了一声——那脸上有拳头大的一块狰狞的伤疤! 那女子走到她面前,嘻嘻一笑,牵动伤疤,无比的诡异,曹锦绣吓得又捂住了眼睛。那女子笑道:“怎么,三小姐不认识翠云了?” “翠云……”曹锦绣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你就是……你就是……” 翠云蹲下身,将头伸到她眼前,“三小姐好记婢就是被夫人赏了一烙铁的翠云啊。” “你……你闪开!”曹锦绣慌忙往后躲,“你……你这贱婢勾引我爹爹……” “呸!”翠云毫不犹豫地吐了她一脸口水,“你才是贱婢!你娘才是!你爹那老色鬼逼着我跟他,不从就要卖了我弟弟!老色鬼作践了我的身子,老□毁了我的脸!曹锦绣,我活到今天,就是等着看你们家的下场的!” 她又狠狠啐了曹锦绣一口,站起身来:“大哥,这絮就交给我吧。” “不要!不要!”曹锦绣慌了——她母亲是怎么对奴婢的,她可一清二楚。她扑到贺昆身旁,拉住他的袍角,“贺老爷,你饶了我吧!我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你……你找我表哥,你要多少银子,他都会给你的!求求你……” 贺昆厌恶地踢开了她。招弟笑道:“找你表哥?你当我们傻么?”她俯下身子,“你是咱们家的爱妾,还念着你表哥做什么?你放心,咱们不要你的命,你这条贱命,不值得我们去赔!你只要老老实实,服侍好我们的娘和秀儿姐姐。曹扒皮的闺女,让人伺候了这么多年,让你伺候人,这是便宜了你。”她转向翠云,“弟妹,这人交给你了。” “嫂子放心!”翠云咬着牙笑,斜觑着曹锦绣,“曹姨奶奶服侍得不周到,我教导她。” “不用指望逃,这周围住的都是当年矿丁的遗属。”贺昆丢下这句话,便去搀扶那老妇人。老妇忽然指着曹锦绣惊叫一声:“我认得!她是白无常,就是她勾走了我家锁柱儿!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在曹锦绣的惊叫声中,她扑过来掐住了曹锦绣的脖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掰了半天她才松开。 疯子!全都疯了!曹锦绣绝望地看着这家人。她明白,她完了,毁了。她将像奴婢一样活下去,或者像这老妇人一般疯掉。她忽然爬起身,发疯般向外冲去。 “回来吧你。”招弟身边的婆子一把将她揪了回来,撴在地上,“姨奶奶可别犯糊涂,我们都是粗人,手劲大,伤了您的身子可是您自个儿受苦!” 招弟冷冷地看着她,“你不是很喜欢做妾么?咱们家的妾就当丫头使。他的床,”她指了指丈夫,“你有胆子也可以爬爬试试。” 翠云掩着口笑,“来吧三小姐——哦不对,曹姨娘!奶奶我现在教给你怎么伺候脑子不清楚的人,你聪明,一定学得会!” 28 六月里,贺母收到了曹姨妈的凶信。 信是二少爷曹宁写的,先是简单地说了母亲不幸辞世,然后用绝大部分篇幅讲述了家计的艰难,表示现在连体面地发送母亲的能力都没有,实在对不起一辈子好强的亡母。最后建议,贺家在曹家原籍买的那个小田庄原先是由母亲经管的,现在母亲去世,父亲偏瘫,大哥离异后尚未续娶,所以由二少奶奶接管最为稳妥。 贺母览信,虽然急痛之下落了几点痛泪,却未曾像楚蘅想象中那般持续数日地嚎啕,只是默默地发呆,这反倒让楚蘅担心起来。 “老太太……”她禁不住叫了一声。 贺母回过神来,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叹息了一声道:“你姨妈这事,一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只是不肯信。如今……唉。” 楚蘅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一个月以前?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那岂不是曹姨妈刚死婆婆就知道了,难道是…… 果然,贺母答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姨妈披枷戴锁,满身血污,对我说,她这辈子做多了错事,损了寿数,还说对不住我……”她用手帕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抬起头对楚蘅道:“我跟她姐妹一场,如今她不在了,总不忍心让她走得太凄凉,好歹送些赙仪过去吧。” 楚蘅道:“姨妈已经没了一个月,咱们的人去路上又是二十天,如今六月里,怕是姨妈早就入土为安了。钱是小事,只怕用不到亡者身上。” 贺母又叹了口气。外甥信里这个态度,对母亲身后事的关注远远及不上对钱的渴望,姐姐这辈子怎么养了这么几个东西?她心里一酸,又是两行眼泪流下,哽咽道:“我也只是最后尽这点心意,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楚蘅无话,安慰了婆婆几句,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么姨妈一向身体好好的,说去就去了?” 贺母其实也有这个疑问,但曹宁语焉不详,也没处问去。幸好,隔了两天,答案就送上门来了。 来人是曹宁信中提到的贺家那田庄庄头的儿子,奉了乃父之命,前来就田庄归属讨主人示下。贺母和楚蘅叫了那人进来隔帘询问,原来曹姨妈并非寿终正寝,倒是死于非命。 那一日五少爷曹寓轻薄仆妇被他妻子拿住,闹到曹姨妈面前。曹姨妈一辈子这种事处置了多起,都是咬定丫鬟仆妇勾引老少主子,或打或卖,或像翠云那般打残了再卖。想不到夜路走多了,这一次终于遇见了鬼。那仆妇是因丈夫久病,没奈何卖身到曹家为奴,节衣缩食供养丈夫和婆婆。她本是个烈性子,被曹寓一番猥亵早就羞愤欲死,又见主母如此颠倒黑白,一怒之下便从袖中抽出剪刀,扑到曹姨妈身上狠狠攮了四五下。曹家破败已久,曹姨妈身边只有曹寓的妻子跟一个丫鬟一个婆子随侍,见状都吓得懵了,竟无一人想到去拦,曹姨妈当场毙命。那仆妇杀了主人,自知无幸,指着曹寓的妻子大叫一声“你曹家养儿为盗养女为娼”,便用剪子抹了脖子。此事泄露出去,就有好事的人说那仆妇是个全贞全节的烈妇,曹家行事不正,曹姨妈罪有应得。曹老爷犯罪流放的人,本就被士绅看不起,此事一发,曹家更是不齿于乡党,连曹姨妈数年来着意奉承的几家都因此断了往来。因曹姨妈死得大失体面,曹家只停了七日便草草掩埋。全家上下不见有人伤心,大少爷曹宦更是未等断七便跑去了赌场。 三少爷曹完回来祭奠嫡母,主动提出愿意奉养老父并几位老姨娘,前提是必须与几个五毒俱全的兄弟分家。曹氏兄弟彼此间龌龊已久,也都顾不得父亲尚在,乐得自此散伙,只是就财产的分配各执一词,谁都不肯相让。因几个儿子又嫖又赌,曹家早已没有多少家产,除了他们住的宅子,便只有曹姨妈这几年置下的五十亩地,与贺家那个田庄。曹完经了几年商,略有些积蓄,曹姨妈所出的三个儿子便主张曹完当年起家的本钱是曹姨妈和曹锦绣挣来的,如今本钱应当加倍奉还;贺家的庄子,三个嫡子都说自己最有资格打理;几个妾室没了曹姨妈约束,也都向曹老爷哭诉自己母子多年来如何被主母和嫡子欺压,如今既要分家,便该多给自己的儿子一分家底,一家上下吵得不可开交。大少爷曹宦和四少爷曹守带了几个泼皮去那杀了曹姨妈的仆妇家中讹诈,说若不拿出钱来便要卖了仆妇的女儿,被愤怒的乡民赶了出去,曹宦被打成了猪头;二少爷曹宁抢先拿走了母亲的衣服首饰,拒不交出,日夜与兄弟们隔门吵骂;五少爷曹寓雇人往贺家的庄子里去抢收庄稼,那庄头却只认贺家是自己的主人,将曹家的人撵了出去,这才派了儿子来京中请示。 贺母听得伤心,独自往佛前念了几遍往生咒,却又更加相信自己的梦,姐姐的遭遇分明是报应。楚蘅查知其意,便派了个得力的管事与那庄头的儿子同往曹家,变卖了田庄,替曹姨妈做了场超度法事,赙仪却只给了二十两。曹家兄弟大失所望,大骂贺家无情无义。那管事回来添油加醋地禀告了贺母,贺母伤感之余也便断了念想:姐姐死了,外甥对生母尚如此无情,这门亲戚便断了也罢。 怀想姐姐之余,贺母又念起了曹锦绣。自从“嫁了何家”,曹锦绣便再无消息,与贺家也不通庆吊。贺母原本为她的无情冷了心肠,然而到底是至亲骨肉,如今想她母亲没了,兄弟们俱不成器,也不知她将来如何?便又忍不住悄悄遣人往罗家去问,却未打听出所以然来。楚蘅劝婆婆:“曹妹妹聪明乖觉,何家又富贵,理当无事。”贺母摇头道:“何家再好,难道还比得上咱们家?她在咱们家里还生了外心,如今无人袒护,嫡子女又大了,哪能事事如意,倘或再行差踏错可怎么收场?可不是人人都像弘儿那般厚道。”说罢又长吁短叹。楚蘅其实早知曹锦绣并未嫁到何家,却并不知她究竟到了何处,当下假意劝慰几句,便派人喊了两个儿子来引着贺母开心。 贺鸣祺对母亲隆起的腹部很感兴趣,问祖母:“我娘肚子里就是弟弟么?”贺母被问得一乐,刚要答话,四岁的贺鸣祜在旁吐出三个字:“是妹妹。” 这话被一个幼儿一本正经说出,让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贺鸣祺和贺鸣祜的容貌都像贺弘文,只贺鸣祺聪明活泼,颇肖他早逝的祖父;贺鸣祜文静懂事,偏惜字如金的劲头有几分像宗楚蓂,尤其刚才这一句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让人吃惊之余又有些忍俊不禁。云嬷嬷便笑道:“祜哥儿想要个妹妹么?”贺鸣祜摇头道:“爹爹想要个妹妹。”说得楚蘅也红了脸,心里暗怪贺弘文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自从发现怀上了这个孩子,楚蘅便将贺弘文撵到了书房去住。贺弘文独居无聊,每日回家后便叫了两个儿子去教他们识字,陪他们玩耍,到就寝时才送了回房。虽然楚蘅始终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两个儿子却真的跟他亲近了不少,在楚蘅面前都把“爹爹说”挂在嘴上。 楚蘅有时候也会疑惑,自己到底要怎么样?说起来,贺弘文在男子之中算是个好的了,勤勉好学,踏实上进,性格温存,对她和儿子都很细心,虽说不纳妾是她娘家的要求,却也难得他一直无怨无悔地恪守着,即使在他母亲的苦求下,在遭遇她冷待之后,也始终没有异心。她明白他想让她高兴,她有时候也想就这样吧,可她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任性——若是这样还不满足,那天下多少女人都不用活了。她知道她应该感恩知足,可她还是不开心。她父亲是个好男人,哥哥们也是,所以她以前不知道遇到一个好男人有这么难。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公子,可丈夫与哥哥为什么就如此不同?父亲早逝、早早要顶门立户的人,难道不该更坚强可靠些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偏偏就不是? 她曾经怨过婆婆,觉得如果不是婆婆搅在中间,丈夫就是个完美的丈夫;但后来她明白,其实丈夫和婆婆的性子是一样的,绵软得太过,什么事也不愿抉择,什么后果也不愿承当。比方说,婆婆后来明明不愿替曹锦绣去商量圆房的事,却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在儿媳面前感到不好意思,便会将曹锦绣供出来,意思是“她要这样,我也无法,与我无关”。丈夫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比婆婆更会把歉意做到十足,仿佛只要这样她就不该再怨他。这对母子有着些很天真的想法:只要每个人都让一步,日子就好过了。比如她再大度些,曹锦绣再善良些,岂不是两全其美?话是不错,如果买卖双方都让一步,集市上便没有争执了;如果两个国家都让一步,边境上便没有摩擦了;如果每个官吏都不徇私,每个大臣都不擅权,每个皇子都不争位,朝廷便万世太平了。可哪个人会存这样的指望?这样想的人与其说是幼稚,不如说是无能,因为他们不具备解决任何矛盾的力量和勇气,于是只能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连对盛明兰,贺弘文都能做出将难题推给她的事情来——如果她答应曹锦绣进门,那是他贺家怜贫惜弱,有情有义;如果她不答应,那是她嫉妒成性,铁石心肠。横竖这麻烦虽然是他惹上的,恶名却与他无关。连他曾一往情深的明兰都不过如此,她一个后来者还能指望他怎样?所以她不怨恨他,只是也不愿再花心思去憧憬恩爱无间的日子罢了。 熬着吧,最好一百年无事,那他就会一直是个温和体贴的好丈夫。可她有时候难免担忧:如今太医院里的很多麻烦有父亲替他挡了,若有一日父亲挡不住了,他可怎么办?在官场上,是无法模棱两可地抽身躲过去的。在此之前,她的祺儿祜儿能长大到足够替她分忧吗?这样想着,她的心便沉下去,与这些相比,后院里的纷争当真是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