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旧事录》 序和离 成婚第一百八十七年，敖清同裴颂和离了。 她坐在洞府中的桌前，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和离书。 赤羽山上有梧桐，四季常青，能引得凤凰来栖。yan光透过繁茂的梧桐树叶，投下婆娑树影，光影明灭，像极了她蹉跎的这些年。 敖清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凤凰花，一边清点着行李，一边同尚未化形的小凰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百八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毕竟是住了这么多年，洞府里面都是她的东西，真要收拾起来，多少还是有些麻烦的。敖清t弱，收拾的速度并不快，磨磨蹭蹭好几天，才勉强把当年的嫁妆盘算清楚了。 她模样生得白净秀美，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像龙nv。 以前还未出嫁的时候，常有族人同敖清说：“你这相貌生得太过秀气了，以后是管不住丈夫的。”她那个时候骄横，脾气也不好，只觉得族人嘴碎。她这样大的脾气，哪有管不住丈夫的道理，后来她才发现此言非虚。 她的确是管不住丈夫的，裴颂已经好几年不回赤羽山了。 当年敖清从北境嫁到赤羽山来，送嫁的蛟龙飞了三日，风光一时。没想到不到两百年的功夫，她就得收拾东西回家了。 小凰鸟身上的雏羽还未脱去，毛绒绒的一团，正站在梧桐树梢上梳理羽毛。它不过七八十岁的年纪，凤凰涅盘一次都不曾经历过，实在是一只小鸟，小得敖清都狠不下心诓骗它。 “我走了，你也用不着想我。等到你以后变成大凤凰了，飞来北境找我就是了。”敖清从自己的嫁妆中掏出避水珠扔给小凰鸟，当年北海龙王为她准备的珠宝早已蒙尘，灰暗地陈列在洞府中，不复昔日的光彩。 敖清将硕大的鲛珠收进乾坤袋中，继续说道：“我这次和离回去，八成落不着好。我爹脾气暴躁，八成会把我关起来。阿凰你要早点变成大凤凰，来北海找我呀。” “可是我要变成大凤凰，至少还要四百年的时间。”小凰鸟从树上跳下来，哀怨道。 “有个仙君，渡了十世劫难，也就花了四百多年。”敖清在杯子中注入清泉，递到小凰鸟跟前，温声说：“四百年多短啊，你眨一眨眼睛，也就过去了。” “那你嫁给裴颂这一百多年，也是眨眼睛就过去了么？” 敖清愣了愣，此时正是五月。赤羽山与人世接壤，唯有一道结界断开两界，共享天时。凤凰花的花期也在此时，连绵成一道绯se织锦，像极了她那年在h泉路上见到的彼岸花。 凤凰一族，五百年一轮回，涅盘重生。 敖清嫁到赤羽山来的时候，裴颂涅盘不久，赤羽山中草木被烈焰灼成了灰烬，满目焦h。她在北境娇生惯养，就算是下凡投胎的时候，也是高傲的贵族nv郎。 北境的蛟龙拉着她的嫁车，飞了三天三夜，才飞到赤羽山。她打开车窗的时候，空气中还有几分飞烟的味道。她在看到赤羽山的第一眼，便忍不住对送嫁的随从说：“就算我爹打si我，我也要回去！” 那个时候，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赤羽山住上一百多年。 良久，敖清回过神来，说：“不，我度日如年。” 她是北境龙王的独nv，嫁的是凤凰一族的大君，天造地设的姻缘。 小凰鸟是裴颂的亲族，辈分仔细算下来，它是裴颂的外甥nv。 百年前，裴颂的堂姐涅盘失败，化作飞灰，只留下一枚尚未孵化的凤凰蛋。敖清在赤羽山上呆得无聊，便把鸟蛋带回了洞府。过了二十年，这枚凤凰蛋孵出了一只模样怪丑的小凰鸟，便是“阿凰”。 因为还未涅盘，小凰鸟其实是没有名字的，敖清就叫它“阿凰”叫到了现在。 它从未见过母亲，因此对敖清格外亲近。 “敖清，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么？” 心智还未成熟的鸟崽子，教养起来其实特别费劲。敖清在写和离书的时候，就一直很忧愁，毕竟她走了之后，阿凰就是一只没有人要的可怜鸟了。裴颂也不怎么搭理它，鸟崽子的心理健康很成问题。 敖清叹了一口气，说：“你要乖一点儿，在赤羽山上呆到涅盘的那一天。” 等到涅盘重生之后，它就会继承来自母族的记忆，自然也就会遗忘她这个人。 “可是敖清你要是走了，我肯定会很无聊的。” 小凰鸟跳到敖清的手上，敖清只能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她m0了m0柔软的鸟羽，说：“我这么多年也很无聊啊，但是也挺过来了。” 和凤凰涅盘重生不一样，凤凰会失去之前的记忆，然而龙却不会，敖清的龙生是漫长且无聊的。她记得自己在北境的岁月，也记得人世的点滴，她是天生的神nv，孟婆汤也洗不去她作为龙的记忆。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因为太无聊了。” 所以现在一事无成，只能收拾行李回家。 赤羽山上，除了小凰鸟以外，应该也没有别人希望她留下了。裴颂几年前去了人世，敖清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也不想去打听。 无论是作为nv儿，还是作为妻子，敖清的龙生都是失败的。 龙族恣意妄为，早年的时候，敖清曾经看上了一个神君。神君乘金车路过北境，流云缓缓，他自云端而过。他后来自请下凡历十世劫难，敖清听到了风声，从众多神nv中杀出重围，求到了月老跟前，将她和神君在人世的命数绑在一起。 只能说，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第一世的时候，他是王侯公子，她是门阀贵nv。她费劲心机想要嫁给他，却被算计着嫁给了他叔叔，远赴千里之外。后面好不容易京城叛乱，她跟着丈夫回来了，结果他当上了皇帝，又一道诏书把他们一家贬为庶民。敖清只觉得伤身又伤心，于是跳河自尽了。 如此磋磨，到了第五世的时候，她终于成了他的妻子。 那一世她是落难的千金，心有不甘，羞辱他，当然他也不曾在乎过她。最后他得势了，她只觉得世界天昏地暗。在他衣锦还乡的那一日，敖清一时想不开，投井而亡。 作为一个龙nv，敖清发现她每次的si，都跟水脱不了g系。 或许是si亡的记忆太过惨痛，至此，敖清是万般不愿意再去纠缠神君了。他渡十世劫难，世世功成名就，反倒是折磨了她五世，到底是神君在渡劫还是她在渡劫？任凭月老劝说她第十世断然不会如此，必定是姻缘天成、和和美美，敖清也不愿意去受苦了。 当然，也没有时间给她去受苦了，因为她嫁到了赤羽山。 神君生得甚好，一双眼中倒映着满天星辰。 她看着他的时候，就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他什么都好，除了不喜欢她以外，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了。但是恰恰是这个“毛病”，足以要了敖清的命。 回到北海没几年，她就嫁给了裴颂。 或许是在人世的时候受了太多苦，她回来之后伤了身t，整日病歪歪的，身t没落着好，反倒是把人世那作天作地的小脾气给带回来了。在赤羽山上，她同裴颂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成功地把裴颂b得不回来了。 凤凰一族都知道他们大君婚姻不顺，娶了北境龙王的作jingnv儿，眉头这些年再也没舒展开。 敖清自己也觉得这样蹉跎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痛定思痛，写下了和离书。 神仙之间的和离，远b人世简单。或许是生命漫长，因此只需天地为证，便能自请和离。敖清在写好的和离书上滴下龙血作为凭证，有金se的龙纹在纸上浮动。 敖清知道，和离书成了。 小凰鸟虽然是只幼鸟，但它毕竟是只凤凰而不是j，它舒展身tbj打多了。敖清把和离书放在它的翅下，说：“把这封和离书送到你舅舅那里去，我准备回家了。” “敖清，你不是刚才还跟我说，让我不要离开赤羽山么？” 第一章浮香夫人 五月十九，夏至日。 大雨已经接连下了三日，折弯了窗外美人蕉翠绿的叶，荷花刚结的花ba0摇摇yu坠。浮香靠在软榻上，听着雨声，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屋内暖香熏得她昏昏yu睡，不过几年的时间，她便习惯了香料的味道，只因它可以压住尸t的腐臭。 旁边的婢nv小心翼翼地给她打扇，生怕得罪了这暴戾的nv鬼。 三年前，燕渡城城主朝圣归来的时候，在山野中见到了浮香。彼时她在山神庙中，鸦鬓红唇，神思游离。她像是夏季枝头簇放的鲜花，纵使身处破旧的山神庙中，也不能阻挡她的美貌。城主见了她，便头脑发昏，不顾一切把她抢回了燕渡城。谁料这看起来柔弱的佳人，却是修出人生的厉鬼。不过三年，浮香便送城主上了西天，她成了新的城主。 燕渡城地处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一道诏书要传上三月才能达。浮香当上新城主之后，迫于她的强大，外人除了感慨一句老城主引狼入室之外，一切只作无事发生。好在这nv鬼久困山野数百年，早已没了什么野心。她整日蜗居在城主府中，并不出门，偶尔会寻一个方士来替自己算算命。 b起原先的燕渡城城主，浮香算得上是与世无争了。 但是婢nv知道，那些来占卜的方士，大多都被浮香吞咽下了肚。她也不是来一个吃一个，还是会放出去一两个人，外边的百姓虽然惊诧新城主如此频繁地寻求方式，但是并没有起疑，不知道他们的城主是一只披着人皮的nv鬼。 外边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浮香赤脚下了软塌。她穿着素se的长裙，长发披散，眼尾有一点红，看上去分外妖异。她在山神庙中呆了四百多年，早就不在乎岁月流逝，倾盆大雨结成铺天雨帘，外边的景象模糊起来，浮香轻声说：“我要小憩了，你去把新来的那个方士给我叫来，我睡醒后便去见……” 浮香的动作并不大，婢nv却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害怕，打起颤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自颤抖着。她知道浮香的秘密，或许在浮香那里，这算不得是什么秘密。毕竟凡人之于妖鬼，不过是随意碾si的蝼蚁，尤其是对浮香这种修炼了几百年的老妖怪来说。 在这间日日焚香的房间中，有一具无头nv尸。 那nv尸身着绫罗，颈脖处是斑驳的刀痕，异常可怖。 浮香原先还藏着那具nv尸，就藏在她和燕渡城城主的床底下。后来她把燕渡城城主毒si了，便不再藏着尸t，夜夜握着那nv尸的手入眠。或许是得了浮香的妖鬼之力，那nv尸多年未腐，连颈上的伤口都是新鲜的。 即使察觉到婢nv的恐惧，浮香也并未在意，她说：“我听说这次来的方士是个nv子，倒是少见的。你去把那个方士叫进来吧，就带到我的房间里来。” 她的脸上有笑容，但婢nv知道，她是想要杀人了。 敖清是两日前到的燕渡城，燕渡城是一座si城。 瓢泼大雨接连下了多日，山路泥泞，雨水夹带着落花汇入溪流。她撑了伞，三十六骨，能乘住很大的雨，却不能压抑住她内心的烦躁。 昔年北境龙王将她远嫁至赤羽山，为了防止她逃婚，曾在她身上种下三道刻印，限制她的行动。她本想着已经过了三百年，刻印早该松动了，却不想那刻印竟是牢牢地钉在了她的魂魄上，半分挣脱不开。 赤羽山与北境之间相隔十方世界，更有拾望海这个天堑难以逾越。昔年拾涯神君理自认识归来，划破虚空，停于海上。人间有十念，贪嗔痴恨ai别离与生si，他在海上停留十日，每日舍弃一念。待到第十日，拾涯神君已弃无所弃，终是飞升九重天上，得大道。 此后，拾涯神君断情绝念之地，便被称作“拾望海”。 敖清当年嫁到赤羽山的时候，是北境的蛟龙载着她的嫁车，从拾望海上飞过。然而受到刻印的影响，她是无法化作龙身的，只能从人世绕道，去楚地寻求堂兄楚水龙君的帮主，请他送自己回北境。 她已经有两百余年未曾踏足过人世了，以前在人世的时候，出行有宝马香车，身前身后有仆役nv婢，并不需要她费神。敖清从赤羽山的结界中走出来后，花了整整一月，才问明白去楚地的方向。 要去楚地，首先是要过燕渡城的。 燕渡城位于边陲之地，瘴气重，并不适宜人居，前朝的时候，都是用来流放犯了事的官员、有忤逆之心的皇亲国戚。几百年过去了，燕渡城还是那个“飞燕不渡”的燕渡城，如今更是让个nv鬼鸠占鹊巢，情况b以前更糟糕了。 敖清想起此前的城门口遇见的青衣剑客，那剑客带着斗笠，下颌处有胡茬，看起来并不是好相与的模样。他拦住了敖清的去路，“姑娘若是想要活着，便绕开燕渡城取远道吧。” 燕渡城城主，是个厉鬼。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却让敖清有些恍惚，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接受过旁人的好意了。凤凰不重yu，她的丈夫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像是个活si人，不欢喜，也不愤懑。她有的时候觉得心里烦躁，也找不到发泄的方式，只能日复一日地描小字。 她转身看向青衣剑客，他生得高大，敖清是能够看见他的脸的，倒是b想象中的年轻。她心里就像是被毛虫蛰了一下，有种难言的怪异感。敖清思忖着自己虽然被封了龙身，但她好歹是个活了几千年的龙nv，若是被人世的nv鬼吓破了胆子，多少是有些面上无光的。 她曾在忘川上行走，见过诸多鬼相。 雨势并没有停歇下来的打算，敖清的裙摆上沾染了泥点。她看着青衣剑客，上前一步，将他纳入伞下，道：“我还是有些本事的，并不害怕nv鬼。反倒是先生您，既然知道城主不寻常，为何还要在此地逗留？” 青衣剑客被她突然这样一靠近，倒有些惊愕。他将视线从敖清身上挪开，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有些东西，得找这个nv鬼讨回。” 敖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桃花依旧挂在枝头，看来这nv鬼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只是她已经在人世耽误不少时日了，此时更是已经到燕渡城门口了，若是再绕道，只怕她等得，她的身t都等不得了。 当年，北境龙王给她种的刻印一共有三道，最后一道便是“绝尘咒”，她若是在人世滞留太久，必将经历天人五衰。敖清没有本事冲破封印，只能尽快赶回来，否则身t只会越来越弱，没准小命都得搭在人世。 “可是我必须得从燕渡城过去。”敖清半真半假地叹息，“我刚刚被丈夫驱赶出来，身无分文，只能去楚地投靠最近的堂兄。可是堂兄心ai的姑娘再过几个月就要嫁人了，他计划去抢婚。我怕我去晚了，他就被打si了、” 那青衣剑客倒是没想到有这一出，他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些什么，却卡住了。敖清转过身，只见一红衣nv婢撑着伞，立在城门前，正望着他二人。那婢nv生得白，终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敖清甚至能够看到她肌肤下青se的血管，她望着敖清说：“我家城主请大人进府中一叙，请大人随我来。” 敖清将伞柄移交给青衣剑客，道：“我去去就回，这伞我还是要讨回的。” 青衣剑客的面容微微动容，低声说：“那nv鬼在燕渡城中设下了结界，每日入夜之后，全程的鬼怪都要听从她的号令，为她耳目。从城主府到城门口只需一刻钟，你只需在h昏之前离开城主府，便能无恙。” 敖清微微一笑，“万一她看上我了，我不就出不来了？” 浮香夫人是个美人，作为一个修炼了数百年的nv鬼，她的皮相是难得的美丽。雪肤花貌，敖清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了，她完全相信前任燕渡城城主为美se所惑，最后搭上了自己的命。 只可惜，这美人的眉间却有一guy郁之气。 看到敖清，她怔了怔，道：“我们倒是有些相像的。” 其实并不像，浮香夫人是个yan丽的美人，就像是华美的蝴蝶。相较之下，敖清的相貌便寡淡了许多。敖清并不答话，所幸浮香夫人也不计较，只招呼着敖清上前来，“你生得倒是合我眼缘，我不杀你。” nv鬼的t温是冰凉的，就像是雪一样，寒气入骨。 浮香伸出手触碰敖清的面容，敖清只觉得有点儿冷。她的手垂下，有些叹息般说道：“我想咬开你的喉咙，x1食你的鲜血。” 敖清笑了笑，“你随意。” 浮香便觉得无聊了，她的袖间有桃花的香气，微微发苦，香气冷清。她站起身来，广袖垂下，皓腕如雪一样白，她说道：“然而你想要活下去，却必须得帮我一件事。我丢了一颗头，现在想要把它找回来。” 她拉开帷幔，床榻之上躺着一个年轻的nv子，双手搭在腹间。 敖清不动声se，“她的头何时丢的？” 浮香脱下绣花鞋，赤脚上去，道：“丢了三四百年了，时间太长，我忘记了。”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去找她的头，现在你为什么想找了？”房间中的熏香熏得敖清头脑发昏，只见浮香并排躺了上去，半眯着眼，说：“前些年太平安稳，我同她睡在墓里，就不觉得有什么。后面天下乱了，我就带着她从墓里出来了。” 她回想着过去，觉得自己的记x并不很好，“燕渡城城主把我带了过来，我便带着她。可是你也知道，她没了头，总是不大方便的，我就想替她把头找回来的。前头来了一百多个方士，没一个愿意帮我，我便将他们都吃了。” “……她也是鬼么？” 浮香摇头，“不是，只有我是鬼，我也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