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月》 分卷阅读1 远月 作者:吃胖 ================= 书名:远月 作者:吃胖 文案: 常碧蓉是个难得的美人,但美人迟暮; 吴姗耘年华正好,但她什么都不懂; 裴岳想要的,太远; 李和崇拥有天下,但他并不觉得快乐。 但愿他们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姗耘 ┃ 配角:常碧蓉、裴岳、李和崇、李锐 ┃ 其它: ================== ☆、吴珊耘其人 吴珊耘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落座,心情紧张又疑惑选个宫女还要考策论,又不是选秀才。 “小姑娘们,这是你们天大的造化,今年良家子大选,分了三等,过了策论一关就是甲等,进宫去就是主子娘娘。抓紧呐呗,这可是天上掉下的金饼子,接好喽!”考官笑嘻嘻地说完,考场内炸了锅。 吴珊耘眼睛一亮:她会策论! 她跟着堂兄们在族中私塾混过几年,原本只是学几个字,但她记性好,惹得先生喜爱,便跟着一路学下来,六哥大比前她还陪着备考一月,练的就是策论。 她攥着一管毛笔压在胸前,这样才能忍住心潮澎湃。不然,她真想大喊一声:“苍天助我!” 吴珊耘兴奋地环顾敌手,发现有很多位置空了,不少姑娘直接丢笔走人。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道命令并非是助她这样的小门小户的平民少女,而是为那些富贵小姐的前程搭个体面的台阶。寻常家里的女儿吃饱饭就不错了,还想读书? 一瓢凉水浇落,她冷静下来,眼睁睁看着一屋子人走得只剩下三个。 她是第四个。 这三人果然一水儿富贵不凡,身穿丝绸,头戴朱钗玉翠。 吴珊耘的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自己身上,虽是布裙,好歹簇新齐整,不禁坐直了腰。 她又想到策论,颇自负,六哥的策论都不如她,何况这几个养在闺中读读闲诗的娇小姐。 这时,一个人从考场后进来,与考官点头笑笑,看了场中局面,走到靠窗边坐着的一个姑娘身边,悄声说:“就这几个人,那你没问题,没问题。”说拍了拍姑娘的肩,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走上前跟考官说了几句话,就绕出去了。 吴珊耘眼睁睁见了这一幕,也不用去打探这人是谁,自己已经笑了,先前的豪情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安慰自己,就当是来见见世面吧,反正不来这么一场,也是入宫做宫女。 她转头去看另一个姑娘,这姑娘穿一声鹅黄,也看到了这一幕,却浑不在意,稳稳坐着。 吴珊耘便对她多看了两眼。 这姑娘长得也并非如何好看,但真白净,这一白便让人有七八分出众。 看她神色恬淡,又因方才的小插曲,吴珊耘对她生出亲近之意,笑了笑想搭句话,策论题发下来,只好作罢。 这一场吴珊耘答得又快又好,毫无心理压力,交卷的时候看到剩下的三人冥思苦想,有些好笑,自己果然是误闯进来的看客,这三个才是正经角逐的主角儿。 她出门前回头看了这考场一眼,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不看这一眼,就错过了什么。 结果她什么都没错过。次日差人登门,让吴珊耘去参加面选。吴珊耘深感意外,拉住差人问:“有几个人面选?” “三个,选一个。” 吴珊耘问:“那我是排第几啊?” “您是状元呐!恭喜恭喜!” 吴珊耘蒙了,心中思量这宫女大选到底不同,竟然这样公平,平静的心被这块投石砸得心波荡漾。她是第一啊!只要过了面选就是宫妃?!她捂住脸,简直不敢相信。应该是祖坟埋得好,积攒多年的运气开始显灵,落在她头上,保佑着她。 她的爹娘在热情敷衍报信差人,说了一堆好话,看差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才醒悟这是讨喜钱,匆匆拿了一角银子打发差人。 吴珊耘没留意这些,她怎么也压不出心中的激动和狂喜,一夜努力去睡都没睡着。 第二日起来,吴珊耘看着镜子里的黑眼圈发愁。 爹娘早早起来准备早饭,一人顶着一个黑眼圈,恐怕比她还紧张。 看着殷切的爹娘,吴珊耘有点儿压力了。她努力装作很淡定地样子,妆扮妥帖出门赶去县衙。 她来得太早,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另一个姑娘,面生,是那三个里坐在顶前面的一个。 吴珊耘心想,好么,那剩下的应该就是那个坐在窗边的那可是个美人。 她走到一边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与笔试不同,今天因有了胜算,人格外紧张。她一转头正好看见那个十分白净的姑娘转出来。 吴珊耘看清来人,她本就喜欢这个姑娘,又看是她来,明白淘汰的是那个顶有面子的,不禁意外又 分卷阅读2 远月 作者:吃胖 越发欢喜这样公平,那便大大有可能了。 抽签的时候,吴珊耘知道了白净的姑娘名叫刘冉。 刘冉抽中最后一个,她在刘冉前一个。 考官却迟了。考官就是知县大人,在自己地头上竟然迟了。 吴珊耘等得无聊,远远见一个仆人模样的人从县衙内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罐子,所以跑得屁股两边扭,众人都好笑。 仆人停在刘冉身前,说:“大小姐,夫人说您早起迟了,不吃东西不成,让给您送了一罐雪耳。” 吴珊耘顾不得看刘冉吃没吃,急问道:“你住在这里?” 刘冉愣了下,点头。 吴珊耘顿时一口气噎着好半天才呼出来,她到底年轻没甚城府,又笑又气道:“你竟然住在这儿!那我还来做什么?”最后几个字出乎意料地飙高,蹿上去又尖又刺。 几人皆被侧目。 吴珊耘眼睛已经发红,气得转身闪到一边,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当猴耍了,尤其看到刘冉一副气定神闲,天真纯洁的样子,气愤难忍,实在想甩袖而去,但到底还心存一丝丝侥幸。 可惜这丝丝侥幸没能成真。 知县之女刘冉占去了江陵县唯一一个甲等良家子的名额。 吴珊耘为这事气了很久,倒不是气落榜,而是气被人当了垫脚石,提起来就跟舔了癞蛤蟆一样恶心。 吴家爹娘陪她闷坐,也没办法。 吴爹说:“你三姑夫好像是场面上的人,我去找找他,总不能就这么被人顶下来了。” 吴姗耘道:“找了也没用!”但目光追着吴爹的背影,心底也活泛起来。 晚上快掌灯的时候,吴爹才回来,脚步匆匆。 吴姗耘没有她娘动作快,被挤在两人身后。 吴爹端着水杯,说:“有信儿!”后仰着对吴姗耘说,眼中直冒光。他说:“你三姑夫说了,说是咱们这地儿良家子人多,一个甲等太少,报上去要多加个甲等呢!” “信儿准吗?”吴姗耘问。 “你三姑夫说准,什么文书已经递上去,快的话这两日就有信儿。” 吴姗耘名位排在第二,补上一个,那必然是她,她高兴得险些跳起来,又给他爹倒上一杯水。 接下来的一日,吴姗耘过得抓心挠肺,又觉得自己这样忒没出息,藏不住事儿,连带得爹妈也不安心。 好容易等来送信的差人,吴姗耘展开信一看,脸顿时就垮下来她是乙等。 吴爹在一边说:“不可能啊,这怎么会呢?”他抓住差人问:“甲等几个呀?不是加了一个吗?” “甲等两个,补上了藩司参议的千金。” “怎么会呢?我们家耘儿第二,凭什么补了她?藩司参议的女儿怎么回县里选?”吴爹还要嚷,被吴姗耘的娘拉住,几个大子儿打发了差人。 吴爹气愤难忍,要去找三姑夫和县衙理论。 吴姗耘又气又羞说:“去了又有什么用?本来就是入宫当宫女,如今乙等就乙等,总比最次的强些。咱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样行了。” 话说出口,吴姗耘瞅见父亲的脸色,赶紧闭嘴。 吴爹愣了片刻说:“唉,谁让你爹没本事。” 吴姗耘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也没不痛快,门槛迈过去有高低,可后头的路谁又说得好呢?” 吴姗耘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但爹娘眼里自家儿女最最好,听女儿这样说,也觉得这只是第一步,入宫后怎样就得看各人造化了。 七日后,吴姗耘辞别父母,胸前别着一朵黄色的绒花,立在县衙中听训,她留意到跟她一样戴黄花的另有两个,皆是乙等良家子。最后现身的是带着红绒花的刘冉和参议之女,他们本就青春貌美,春风得意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吴姗耘懒懒地看着他们,暗暗翻个白眼。 众人站定,训完话,就准备出发会合州、府之人入京。 此时,一个公公踱进来,浮尘甩出个潇洒的弧度,口中不紧不慢出声道:“慢着!” 公公从人丛中穿过,目光在戴花的五人身上来回穿梭,问:“你们五个里头,往上三代亲眷有四品以上官身的吗?太后才下的懿旨,今年良家子遵循太祖旧例,只选平民之女、五品及以下官家女入宫。” 五个人并不相熟,彼此相看,最后刘冉的目光落在参议千金的身上,参议正好是四品。 参议千金脸色煞白,说:“家父是左参议,从四品!” 公公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红绒花上,说:“参议千金果然不凡,美貌佳人才情了得,日后必能觅得如意郎君。”话音落,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捧着双手等在参议千金跟前。 参议千金咬着唇,手抖得厉害,不知怎么把那朵红绒花摘下,扔到小太监手中。 公公往后一看,问:“哪个是探花呀?” 吴姗耘看这一幕看愣了,而且她策论是第一,面选是第二,所以 分卷阅读3 远月 作者:吃胖 对探花二字没个反应。倒是身后不知哪个,在她腰间推了一把,把她推出人堆。 吴姗耘惊诧间才反应过来,惊喜中张口想答是她,但转念想到她又不在参议千金之后,答这一声便承认矮人家一头,便没言语,其实她还怕一张口,跳得起劲儿的小心肝会飞出来。 公公已经看见她了,问:“姑娘叫什么?” “吴姗耘。”吴姗耘让自己尽量显得不惊不喜。 公公上下打量她几眼,说:“姑娘有造化。”那神情分明说她运气好。 吴姗耘不服气得很,想解释,可几句话说不明白,只得又解气又堵气地接过送到她眼前的红色绒花,鲜红的颜色映在她眼中,不知是眼太干还是花太艳,手微微抖起来,险些拿不住花。 她垂首摘花戴花时,嘴角就翘起来了,等戴好花一扬头,往前迈一步,站在了刘冉身边,朝她昂首一笑,说:“刘小姐,请多照应。” ☆、吴珊耘入宫 吴珊耘还是太天真了,此次采选点了一百多个州府县,一两百甲等良家子,就算皇帝不介意皆笑纳,皇宫也住不下。红绒花不过让他们免于各类粗重的活计,把起点抬高在了女官这一条线上。 吴珊耘已经在西四所待了小半月,眼睁睁看见不少小姑娘这个来看,那个来请,慢慢领悟出来,让良家子在西四所学习的一个月时间,是留给大家各显神通的最后时机。 吴珊耘傻眼了,她以为该动关系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没料到时时刻刻都用得着这个,更没想到煌煌京城竟然跟州府一般行事。 吴珊耘着急上火了两日,也算看开了,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半个能帮衬倚仗的人也没有。她就是着急也是干着急。她这样的也就混个某殿女官到顶了。 还行吧,到底有露面的机会。 众人都忙着,就吴珊耘闲着,不少事都落在她头上。吴珊耘觉得他们的管教周嬷嬷人还不错,是个挺正派的人,便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搭把手,多少能边学边看。 没想到周嬷嬷用起她来还真不吝啬,直接打发她跟另一个姑娘王丽娘去收拾库房,忙得昏天暗地。 不管外面暗流涌动,这库房中的二人倒是岁月不惊。 这一日,王丽娘还没进门就听到她连珠炮似的喊声:“嬷嬷,嬷嬷,有人来问我想分去哪里?”这姑娘进门看见吴珊耘也在,尴尬了一下下,问吴珊耘:“来问你了吗?” “问什么?”吴珊耘莫名其妙。 王丽娘瞥见周嬷嬷,越过吴珊耘奔到周嬷嬷身边,撒娇似地问:“嬷嬷,您说我选哪个宫好?” 周嬷嬷抬眼看了吴珊耘一眼,吴珊耘识相地出去了。她心里还没摸准是个什么事,迎面撞见一个公公,劈头问她:“吴珊耘,你来!想问问你,自个儿想去哪个宫当差?” 吴珊耘有点儿吃惊,这个还能自己选?便问:“有哪几个去处选?”说来惭愧,她如今都没搞清楚到底有几宫主子。 公公翻了翻手里一本账,说:“延禧宫和景阳宫。” 吴珊耘这些日子听说景仁宫淑妃最得宠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这两个宫住着谁她两眼一抹黑,只得说:“公公,您看能容我想想幺?” 公公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说:“嘿嘿,行,快些报给我。” 吴珊耘也只得跑去找周嬷嬷,王丽娘看吴珊耘进来,笑嘻嘻地问:“你是哪两个地方?” 吴珊耘听她也是两个,心稍安,答道:“延禧宫和景阳宫。”她转而问周嬷嬷:“嬷嬷,请您指点该如何选。” 吴珊耘心里还有半截话没说出来,不过周嬷嬷在宫里呆这么些年,如何不知道这些小姑娘的心思。 周嬷嬷把延禧宫和景阳宫中所住嫔妃一一列出,对比着说:“你看,延禧宫位份最高的是姜嫔,左右两个美人。姜嫔进宫最早,待人和善,延禧宫上下心齐。” 吴珊耘听周嬷嬷这样说,很意外。这些日子她听到的想到的都是如何分到得宠的宫妃身边,好皇帝面前多露脸。周嬷嬷竟然从宫内人心开始说,这个思路很新。 “景阳宫中住着李嫔和顾嫔,李嫔进宫早,顾嫔年轻貌美。”周嬷嬷点到这里,看了吴珊耘一眼。 吴珊耘一脸茫然。 周嬷嬷叹了口气,只得悄声道:“景阳宫里纷争多,不要去。” 吴珊耘恍然大悟,转念一想:既然两宫最高都是嫔位,恩宠也便差不多,选宽容些的环境更好。连连对周嬷嬷道谢。 她找到公公,说:“我选延禧宫。” 公公眼皮都没抬,说:“延禧宫说要两年以上的女官。” 吴珊耘心说那还让我选什么?不甘心地问:“还有其他地儿吗?” “没有。” 吴珊耘说:“那只有景阳宫了。” 公公瞥了她一眼,走了。 吴珊耘又好气又好笑地站了一会儿,做好了的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景阳宫纷争生活。 分卷阅读4 远月 作者:吃胖 周嬷嬷看见她的神色,也没多问。 等了七八日,分派的结果还没出来。 吴珊耘隐约听说有几个姑娘又换了去处,心中明白这延迟的七八日背后的微妙。知道又如何,只能望着一屋子杂物空叹,把一腔愤懑转化为动力。 一月之期将满,库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一日,周嬷嬷边做账边对两人说:“多谢你们这些日子帮忙,我这里也没什么款项补给你们,为表谢意,若你们想调换去处,我可以给你们争取一下。” 王丽娘听完叫道:“真的吗?我想我想!” “想去哪儿,写了给我。” “我想去景仁宫。”王丽娘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说:“景仁宫那么好,好多人都要去,要是去不了,那我就多写个,万无一失。周嬷嬷还有哪里好?” “尚宫局也不错。”周嬷嬷说。 吴珊耘听王丽娘说出景仁宫就凉了半截腰,转念想分派女官这样大的事情,周嬷嬷能左右也不用亲自来收拾库房了。当着没什么希望的也写了个景仁宫,苦思冥想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较好,又只能硬着头皮去问周嬷嬷:“周嬷嬷,我就知道这一个。” 周嬷嬷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纸条,说:“那就只写一个。” “那要是不成呢?” 周嬷嬷没再说话,把她的纸条收走了,收拾好手里的东西,对吴珊耘说:“你随我走一趟,去送账册。” 吴珊耘把周嬷嬷手中的账册接过,仔细查看穿戴无误便跟着周嬷嬷出门了。 这是吴珊耘头一次踏出西四所,虽然一样是红墙黄瓦,但忍不住眼珠子乱转,周嬷嬷看得好笑,说:“想看就看,只要没遇到主子,不用这样拘谨,跟个小猴子似的。” 吴珊耘嘻嘻一笑,光明正大左看看右瞧瞧,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另一个小院落,吴珊耘没留意牌匾,再要去看,被周嬷嬷拉住。 一个高挑的女官背对他们,立在一株玉兰树边翘首看花。 周嬷嬷笑着迎上去,说:“常掌正,给您送这个月的账册。” 常掌正转过身,看见是周嬷嬷,笑了。 吴珊耘却看呆了,这常掌正美得让她牙痒痒,同是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好半天,吴珊耘眼前都是常掌正在花树前旋身一笑的画面,眼前的常掌正转着转着,宫装变成了广袖,整齐的盘发变成了风流的桃心髻这哪里是女官,这分明是嫦娥。 周嬷嬷拉了吴珊耘一把,把胡思乱想的吴珊耘拉回现实。 常掌正上下打量了吴珊耘一番,笑道:“这就是吴珊耘?” 吴珊耘规规矩矩上前道:“常掌正好。” 常掌正一听,哈哈笑起来,对周嬷嬷说:“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我知道了。” 吴珊耘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常掌正笑些什么,也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回来的路上,周嬷嬷看了吴珊耘一会儿,眼中有些遗憾。 吴珊耘没留意到,她说:“这常掌正真美,宫中女官都好看成这样,各宫娘娘该是什么样啊!” 周嬷嬷闻言,笑着摇摇头,说:“这位是女官里顶顶有名一位,叫常碧蓉。其实后宫除了宫妃,还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才充任女官,协理后宫。” 她见吴珊耘仍沉浸在被美人震惊的状态中,只得好笑地说道:“回去吧,明日结果就该下来了。” 这天夜里,吴珊耘睡得出奇地好。 同屋的姑娘早晨顶着黑眼圈抱怨道:“你昨晚梦见什么了?笑个不停,把人吓死了。”说完气咻咻地往脸上擦粉。 吴珊耘看了说:“别擦多了,嬷嬷不是说择选不能浓妆么?” “你懂什么?”姑娘没睡好脾气略大,说:“今儿是乙等良家子择选。咱们去处都定了,还择选什么?他们不能浓妆,咱们今儿可直接就去各宫各殿了,见主子的第一面,你敢素着脸去?土包子。” 吴珊耘被这劈头一顿下来,也醒悟了,赶紧抓梳子重新梳头,没工夫计较那句“土包子”。 等她忙活完,有急性的宫里派来接良家子的女官都到了。吴珊耘一出门见到整整齐齐站着的百把人,赶紧掩面入列。 “坤宁宫,梁春华、钱莹。”公公开始唱名。 两个良家子应声而出,众人皆望向二人,有知情人说:“一个是太后的侄女,一个是皇后的表妹。”吴珊耘跟着众人用口型长“哦”一声。 大家都很服气,没有羡慕不满的情绪,更多是好奇。因为大家都清楚,皇后身边只收官家女,而且是家世显赫的官家嫡女。 吴珊耘尽量伸长脖子,很想看清这两个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心中冒出个好笑的念头:皇帝、皇后这一档子人的确没品没官阶。 两个女官迎了钱梁二位施施然而去。 不过是四个人从面前走过罢了,但吴珊耘看见的是另一种人 分卷阅读5 远月 作者:吃胖 ,另一个阶层,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透、摸不着,遥不可及。他们身上都好像散发着一层光,怪耀眼的。 这两个特殊良家子的离去,留给剩下的人太多感触。场面沉静了好一会儿,被公公响亮的声音拉回来。 “接下来,长春宫。” 吴珊耘身边站的就是同屋的姑娘,她悄悄问:“为什么长春宫排第二?” 姑娘白了她一眼,用口型吐出三个字:“土包子。” 把吴珊耘噎得没脾气。 “景仁宫。” 这三个字一出,场中气氛明显一变,大家一口气被吊起,憋在胸口这个众人角逐的好地方不知花落谁家。 “吴珊耘。” 众人不约而同把脸猛地朝她转过来,一双双明眸美目直咄咄盯向她,又好奇的,又惊讶的,又羡慕的,还有怀恨的,她身边姑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吴珊耘也惊呆了,头一个想到的问题是:周嬷嬷到底是何方神圣? 吴珊耘努力平复情绪,晕晕乎乎走出队列。周围羡艳的目光,暗咒的低语,让吴珊耘觉得自己身上好像真的压上了什么,很有点儿走不稳当。 “刘冉。” 听到这个名字,吴珊耘感觉很奇妙,江陵果然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二人此前虽有些龃龉,但此情此景,吴珊耘看刘冉的眼神颇为热切。 二人在众人的瞩目中随景仁宫女官离开。转出院子,吴珊耘悄悄舒了口气,瞥见刘冉也是如此,二人相视一笑,有那么点儿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绕过御花园,园中柳青花红,莺飞草长,春景明媚动人。吴珊耘路过一丛花时,趁人不备,顺手摘了一朵,捏在手中把玩。 到了景仁门,吴珊耘和刘冉脚下越发欢跃,打头的女官却停下来,把她二人拦住,说:“先别进去,在这里候着。” “怎么了?”吴珊耘问。 女官朝门口的内侍望去,答道:“是圣上。” ☆、吴珊耘遗珠 吴珊耘和刘冉对视一眼,旋即各怀心思地转开目光,暗暗把自个儿身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站出最优美的姿态,迎接圣驾。 吴珊耘心里头暗暗算计,这个时辰又不沾饭点,圣上来做什么?转念又一想,管他做什么,淑妃这样得宠,景仁宫是来对了。 二人等在景仁门外。 春光明媚,从红墙上斜照下来,正好照在二人脸上,彼此看去,凭添几分活泼耀眼的颜色。 吴珊耘从刘冉眼中看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傲气,她在阳光下笑得自信含蓄,白净的皮肤几乎反光,不说多美,但真惹眼。 相较之下,吴珊耘心里头在骂娘,其实论五官相貌二人半斤八两,刘冉胜就胜在一个白字。吴珊耘心头滋滋冒火,恨不能身上带块松烟墨,给她涂黑了。 刘冉哪里会不知道。 吴珊耘从刘冉细微的动作中体会到,刘冉很享受压人一头的滋味。 二人在这里无声斗来胜似有声。 那边传来喧哗声。 “圣上起驾回宫。”一个公公窜出门外,着急忙慌喊了一句。 吴珊耘和刘冉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见从门内闪出一个人影,紧接着,飞出一个四方的物件,越过这人的头顶,撞在门对面的宫墙上,落地翻滚是个芦花枕头。 怎么能知道是芦花的枕头呢? 因为枕头一角线缝崩裂,露出白花花的芦花,瞎子都能看见。 吴珊耘转眼去看出来的人,险些被他身上的五爪金龙晃瞎眼。她目瞪口呆地看见皇帝从自己眼前跑过去,而且是抱头。隐约还听见皇帝说:“快走,快,快。”拉着一队内侍稀里哗啦逃走了。 白花花的刘冉张着嘴,满脸茫然。 两人目光又碰在一起,继而又落在那只摔散的枕头上。显然这枕头不止摔了这一次,表面针织的花纹多有破损,饱经蹂躏。 谁这么大胆敢朝圣上扔枕头? 圣上被打得落荒而逃还不敢还手? 这是正常的思维逻辑,但吴姗耘不敢往这个方向想,赶紧掐断。 她走到景仁门门边,发现门里是一块石影壁。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用枕头袭击圣上,那这个人得追出来,绕过影壁出手。再也就是说,方才这人就是站在门口扔的枕头。 吴姗耘跟着见怪不怪的女官绕过影壁,就看到了始作俑者淑妃娘娘。 若是没见过常碧蓉,吴姗耘肯定认为淑妃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但自那日见过常掌正,她的审美水平被抬高了,见过淑妃,便很从容。不似刘冉,惊讶和失落都写在了眼里。 难怪淑妃这样得宠,吴姗耘心想,另外还有几分解气,瞥了刘冉一眼。 淑妃从地上拾起一颗珍珠,正好对上朱钗上的一个凹,气恼地说:“这冤家,一大早平白来给我添堵。” 吴姗耘一听,心中哦哟哟喊了一 分卷阅读6 远月 作者:吃胖 声,这淑妃生得有种冷冷的美,说话却是这般娇滴滴的口气,就如同晶莹剔透的霜花里竟然藏着一颗红艳艳甜滋滋的红果,很让人惊喜。 吴姗耘趁行礼起落的时候,留意打量了下四周,断定敢朝皇帝扔枕头的只有这位宠冠后宫的淑妃了,心道这淑妃有意思,又冷又甜又泼辣,难怪男人喜欢。 其实吴姗耘才多大,才经过多少事,敢下这样的判断,不过是仗着自己看的几本市井小说,全是纸上功夫,有几分自以为是了。 就像她以为淑妃得宠,所以选景仁宫好,等她不知深浅闯进来,不出两日就体会到来错了地方。 吴姗耘和刘冉进景仁宫当晚,一个尚宫局的女官敲门进了二人的房间,刘冉扑到来人怀里喊:“姑姑!” 吴姗耘这才明白为什么知县千金能干掉参议千金夺魁。 因刘冉姑姑的到来,惊动了景仁宫中不当值的大小女官,吴姗耘气馁地从众人的表现中,推断出去刘冉姑姑地位在所有在场人之上。 宫中大小女官攒了一桌席面请刘冉姑姑赏脸,吴姗耘落在最后面,刘冉见了,过来拉她,说:“你也一起去吧。” 吴姗耘说:“这不好吧,算了,你们去吧。”又没人请她,刘冉显然也不能做主啊。 一个女官见刘冉还在屋里,过来喊她,说:“快来,你们俩一起来。” 刘冉一笑,吴姗耘只得内心复杂地跟着她去了。 席间众人都向刘冉姑姑敬酒,吴姗耘看了一圈,挨不过去,也端起酒杯,看看身边的刘冉,想来也是老乡,便跟着刘冉称呼对方,说:“姑姑......” 可没等她说话,这两个字一出,刘冉姑姑好似一直等着她似的,眼刀子往她这儿一飞,毫不理睬,自顾自吃菜去了。 这一眼瞪得吴姗耘一缩,酒杯也缩了回来,心头怒气渐大,心说这人怎么这样一幅嘴脸,一把年纪跟个小辈耍这些手段,心里跟吞了苍蝇似的腻味,谁稀罕吃这顿饭。便放下酒杯,也没怎么吃东西,等有人放了碗便辞席去了。 吴姗耘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一个当值的女官抽身过来,问:“你是刘尚宫的侄女?” 吴姗耘答道:“不是。” 这女官看了她一眼,说:“哦,你是后来的那个呀。本来说只有一个,今年倒来了两个,热闹些好。”说完匆匆朝酒席而去。 吴姗耘一听这话,气得半天没吭声。 她算是明白什么叫“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了,景仁宫这样抢手的热饽饽,谁不往里钻,来的都不是凡人。宫里都是人精,一个个早把人底细摸清楚了。她这样的进来,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 她料得不错。 景仁宫女官空缺只有一人,因今年筛过策论,所以文书工作都留着给新进的女官,也就是给刘冉准备着的。吴姗耘其实就是多余的了,于是只能搜刮些杂事堆给她。 刘冉坐着盘账。 吴姗耘站着磨墨。 刘冉应酬来往女官。 吴姗耘倒茶。 刘冉外出领物取物。 物归吴姗耘扛。 这么大半个月过去,吴姗耘彻底受不了。不仅仅是差事上的差异,更重要是众人对待她的态度让吴姗耘难受,她跟刘冉两个人对面站着,中间的人笑脸迎着刘冉,屁股对着她。尤其是刘冉这个“同年”并不比她强,自己却处处被刘冉踩在脚下。 而且这种情况越长久,满宫人都会越习以为常,自然而然毫无道理地轻视她,甚至为了讨好刘冉而打压她。吴姗耘闭上眼,不敢看她在景仁宫今后的处境。 不得不承认,这步棋她走错了。 得摆脱这局面。 吴姗耘豁然睁开眼,既然景仁宫没有她施展的地方,那就往外走。 次日一早,吴姗耘早早梳洗毕。 刘冉过来说:“早起周姐姐来跟我说账房落了一层灰。” 吴姗耘没反应。 刘冉直说:“你待会儿没事收拾一下去。” 吴姗耘在镜子前带珍珠耳坠,没回头,答:“周姐姐跟你说的,你自己去嘛,再不然有宫女去扫。我今儿要去趟尚宫局。”说罢出门。 留下刘冉惊奇地目送她。 这一路走来,吴姗耘总算扬眉吐气,窝囊气受够了,打定主意以后少在众人面前晃,毕竟每一次拒绝差事都得准备一场战斗,心略脆弱有点儿受不了。想起临走前刘冉那吃惊的样子,吴姗耘又觉得这点儿心理波动很值。 吴珊耘往来尚宫局多了,认得了不少人。原本只是负责人员造册,不知不觉竟然还揽了更多的细碎差事,都是合该做的,大多是一些物件的登记账册核对。景仁宫中历来势大,女官偷懒推说忙那他们也没法子,便积攒下来许多又费时又费力的活儿,倒正对了吴珊耘的胃口。 景仁宫中再有让她打杂的,她便把厚厚一摞账册往前一推,说:“没法子,等我把这些活儿做完。” 这样赖皮也没什么大事,吴珊 分卷阅读7 远月 作者:吃胖 耘彻底脱离了刘冉的阴影,跟个风筝一样,有风就蹿出去了,虽然线头还在景仁宫攥着。 春渐深,风渐暖。 从景仁宫到尚宫局一路走来,吴珊耘出了一身薄汗,热腾腾蒸得她满身焦躁,到了地方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知道又到一月一对帐的日子了。 对来对去,竟然错了七处。 吴珊耘从人堆里挤出来,一身臭汗,几丝头发也落在额前,叹口气道:“难怪都不愿干,累死了主子也看不见。” 她找熟人借了笔墨,到僻静地方修修改改。低头时察觉到右耳很轻,用手一摸,珍珠坠子不见了,赶紧顺着来路去找,走到大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静悄悄的。 她探身一看,堂中立着一个着绯袍的男子,在一群女官中犹如鹤立鸡群。 从吴珊耘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他的侧颜,显出个高高的鼻梁,透出一股清俊温柔的风姿。 这人往大堂里一戳,周围叽叽喳喳的女官顿时变得默默无语,眼波流转。 看得吴珊耘忍俊不禁。她想起听说选人去内书馆念书,推测这人应该是教书的翰林大人。这样就说的通了,来此选入馆读书的内侍和宫女,翰林穿绯袍也对得上。 绯袍男子站了片刻,被人请进内堂。 众人目送他走了,憋着的话一股脑喷出来。“是他,是他,就是他!真是位如玉公子。” 吴珊耘也进到大堂中,被一个过于激动的熟人拉住,一通猛摇:“裴大人裴大人啊!” 吴珊耘听她语气中惊喜激动之余饱含遗憾惋惜,觉得大有内情,便问:“裴大人?他怎么了?” 熟人惊得眼睛瞪成铜铃大,反问道:“你竟然不知道裴大人?”那神态活像不知道这位裴大人其罪不可饶恕似的。 “裴岳!裴秉笔!司礼监秉笔太监,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太监。而且这样年轻,这样清俊!哎,是个太监......” 吴珊耘听了这人的身份也稍稍震动了下,没来得及继续深入,发现了她那颗珍珠耳坠,在方才裴大人站过的地方,碾成了一团珍珠粉。 ☆、裴岳其人 裴岳穿堂入室,在一片花田中找到常碧蓉。 “人家都种牡丹芍药,你倒好,种这么一片苜蓿。”裴岳笑道,“穷命!” 常碧蓉弯腰把最后几根杂草拔了,笑说:“看不惯别来。” “苜蓿本就是长在杂草堆里的,你这分明是多此一举。”裴岳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袖子挽起来。 常碧蓉回身一看,笑了,说:“等你把袖子挽好,天都黑了。”其实她一直纳闷,裴岳是苦出身,举手投足却有股贵气,忒讲究。 她伸出两根手指,捻起裴岳折好的袖子,啧了一串,然后说:“拿尺子量好了,也不一定能折得这样标致。” 裴岳拍开她的爪子,乐道:“今儿随你损。” 常碧蓉柳眉一挑,问:“有事相求?那我可得占够了便宜。” 裴岳但笑不语,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倒给常碧蓉洗手。 常碧蓉洗完了手,一块帕子在手里来回倒腾,朝裴岳歪头一笑,嘴里说:“得秉笔大人亲自倒水,真是受宠若惊,我这待遇不说是圣上的待遇,也跟内相平起平坐了。此生无憾呐!” 裴岳被逗得笑不成语,指着常碧蓉无可奈何。 这一笑,让裴岳感觉到自己眼角应该叠出了鱼尾纹,显出风霜老态,但他没有停下这个笑容,因为这是对着常碧蓉,不用顾忌仪态,不用保持完美,只用把最真实的自己释放出来。 他稍稍舒展了下肩背,环顾这小院子,一如从前,恰逢春浓,一畦苜蓿花蹿得婷婷,一株玉兰花开得袅袅。围墙边靠着一把小锄头和一只脏兮兮的篮子,倒像那么回事。 常碧蓉递上一杯茶。 是今年的雀舌。 裴岳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嘴角就挂上了真笑意。他说:“到你这里来,就觉着这日子才是日子。” 常碧蓉美目流转,顾盼间有些狭促的意思。 “今年新进了人,你手头有没有几个用得上的?”裴岳问。 “用到哪儿?”常碧蓉反问。 裴岳低头喝茶,吐出两个字:“伴驾。” “你要干什么?”常碧蓉有两分诧异,要笑不笑地问。 裴岳说:“我近日有些,不太顺利。” 常碧蓉那见他说得这样隐晦,必然是真有了难处,便没再问。心中却有些感慨,想不到裴岳也走到这一步,为了自己的前途稳固,搭不上已成气候的宫妃,便自己培植一个,多个自己人在皇帝身边吹枕头风,总要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 她把手里的人在脑子里筛了一遍,说:“倒有一个,小姑娘也有这个意思。” “有这个意思的多了,得圣上觉得有意思。” 常碧蓉暗暗掂量了下,说:“跟景仁宫不相上下。” 这下 分卷阅读8 远月 作者:吃胖 轮到裴岳吃惊了,问:“这样的怎会落到你手里?” 常碧蓉气笑了,说:“怎就不能落在我手里?”又道:“没过策论这一关。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识字。” “太后懿旨晚了一步,多少美人拦在外头了。圣上要是知道了,不知作何想。”裴岳说完想起常碧蓉极不愿开口谈圣上,便转回话头说:“既然是你看中的,那便好,先好好调教,我想法子把她推上去。” 常碧蓉点点头,叮嘱一句:“嗯,你自己当心。” 裴岳放下袖子,掸掸衣摆,对常碧蓉说:“把今年甲等良家子的花名册拿给我,我今儿来是来拿这个的,王公公要看。人入宫前一个一个都审过了,哪轮得到宫正司再揪出毛病,一撸到底的事,没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在这里头动手脚。” 常碧蓉转身去拿,说:“一个淑妃还不够?哦,王公公这是在给他那心爱的小徒儿铺路了。景仁宫今时不同往日,王公公暂且拢得住,辛如昌可悬。他可真疼辛如昌。他要,怎么让你来拿?” “没法子啊,有些人生来命好。”裴岳接过册子说:“大约是要支开我,师徒两个商量怎么把我摁下去吧。” 惹来常碧蓉一个白眼。 其实,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永发还真在寻摸如何把裴岳摁下去,把他小徒儿辛如昌拉上来,好接他的班。 裴岳的出现是个异数。 裴岳初入宫时同分到直殿监。 直殿监与司礼监、御马监同为二十四衙门之一,司礼监手中有笔,朱笔一勾定江山;御马监管兵符,能招千军万马;直殿监只有扫帚,扫清宫内大小殿阁。 裴岳跟同乡好友顾海好巧不巧分到同一间房,八个人睡个大通铺,哥儿俩有时候天冷了,两床被子合成一床,两人钻一个被窝。虽然差事累些,偶尔受些气,但习惯了,日子还算过得去。 景泰十一年,新帝大婚亲政,太后移宫去西郊颐养天年。 这一年尾巴上,圣上下旨开办内书堂,招各宫二十岁以下内侍入堂读书。 裴岳听了有点儿想去,扫了几年地,日子没什么变化,有点儿烦了。 但顾海说:“都二十郎当岁了,还读什么书。这日子过得不顺心么?咱儿哥俩还没让人欺负。再说了,白天干一天活累了,晚上还去念书,吃错药了还是怎的。” 裴岳就不好开口了,眼睁睁看着报名时间过去。 大约内侍想法跟顾海都差不多,内书堂人没招满,办事的公公看字面上人数不好看,交不了差,便下了硬指标。 裴岳他们这儿被派到一个指标。 冷飕飕的天气,众人下了差都窝在被窝里,不愿再出去挨冻,一个个装聋作哑。 裴岳便说:“既然这样,那就我去吧。” 次日傍晚,裴岳去了内书堂。一进门跟教书的翰林打了个照面。 这翰林姓古,向来爱相面,见了裴岳眼前一亮,说:“你是何人呐?” 裴岳答道:“我是直殿监内侍,裴岳,年二十,入宫五年。” 古翰林把手在他肩上一点,说:“你年岁最大,这一班里扫撒、落锁、火烛这些事,你就辛苦些,担下来。” 裴岳转头看高高矮矮戳着的一片小内侍,的确他最高,便应下差事。 等他忙完回去,就晚了点儿,拉被子的时候把顾海吵醒了,顾海看是他,翻身又睡去。 裴岳却睡不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人生有了不同的可能。今日学的字,他仔仔细细又在脑中回顾了几遍,不曾想,越想越兴奋,脑袋越来越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身边的顾海忽的坐起来,把两人身上的被子分开,一人一床,说:“早点儿睡,明儿还要当差。”便躺下了。 让裴岳一人兴奋到早起。 顾海早晨起来顺眼惺忪,转头看裴岳两只眼珠子兴奋地发光,吓了一跳,骂道:“你这是吃了什么药了?夜里也不睡。” 说来也怪,裴岳还真不累,忙完一天的事情,晚上去内书堂,精神抖擞。 每日十字,认下的就抄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学了满满一本的字。 这些日子回想起来,过得飞快却充实。 转眼春暖花开,内书堂开始讲粗浅的经书。 裴岳捧起书,心潮澎湃,他没想到他这样一个穷小子,一个小内侍还有能读书的一日,心里头狂喊爹娘。 “裴岳。”古翰林点了裴岳的名字。 裴岳抬头,茫然不知。他身后人悄悄提醒:“把这段背一遍。” 裴岳闻言,把手中书往下一扣,稍稍酝酿,凭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满场鸦雀无声。 古翰林看了裴岳一会儿,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裴岳摇头。 众人哄堂大笑。 “没让你背,老师让读就行了,这小子诳你的。”有好心的同桌揭发。 古翰林却说:“你翻到三 分卷阅读9 远月 作者:吃胖 十二页,看看。” 裴岳翻到三十二页,看了一遍。 “能背么?” 裴岳闭上眼,又开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跟老母鸡下蛋似的。 等他背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三十二页便断在这里。 这下没人笑了,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小子竟然能过目不忘。 古翰林哈哈大笑,补全后半句:“‘古之道也。’这话是说个人力量不同,射箭不必射透靶子。” 他们在里面说得热闹,没留意窗外走过两个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永发跟内书堂的管事,内书堂归属司礼监,王永发原本只是来看看,正巧见了这一幕,没表露什么,转身出了内书堂,对管事说:“这个人,你给我留意些。” 王永发的意思是暗中留意,等这批内侍学成再说,但等他回到司礼监,裴岳将调入司礼监内书堂的消息就已经传到这儿了。他便知道这管事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他叹口气,笑道:“锐器,扎破袋子,迟早的事嘛,既然来就来吧。” 裴岳感觉这就是个金元宝砸在自己头上,异常兴奋地拉住顾海说今日书堂上的事情。 顾海脸上笑着,把手中的钥匙塞给裴岳,说:“恭喜恭喜,今儿夜里是你最后一次值夜了,明日就飞黄腾达了,以后想见你都难了。” 裴岳接过钥匙,兀自高兴。 等天亮的时候,交接班,来接班的内侍在库房里转了一圈,不接裴岳的钥匙。他说:“少了一套笔墨。” 裴岳一夜没怎么睡着,脑子有点儿懵。 接班的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整个院子就裴岳识文断字,用得上笔墨,转日便走,监守自盗再方便不过。 张掌事一大早被吵起来,听了这话,眼神一下子清明过来,看着裴岳,心中有了计较。眼见裴岳就要飞黄腾达,不想为了点儿小事断送年轻人的前程。 他说:“是我昨儿夜里找裴岳借来了。我待会儿送过去,你去接班吧。” 张掌事拍拍裴岳的肩膀。裴岳要喊冤,被张掌事打断说:“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我信你,但旁的人不一定信你。这套笔墨我这里有,你拿去顶上。但有一桩,这事不要声张,那套丢的笔墨你得找到了,不然麻烦。” 裴岳昏昏然谢过张掌事。 折腾了这么会儿,内书堂的人已经来催,裴岳只得先到司礼监内书堂报道。 这套不翼而飞的笔墨没等裴岳去找,却从裴岳的铺盖卷里掉出来。 裴岳转眼望向抱着他铺盖的顾海,脑中嗡地一声,心头被兄弟插了一刀。 裴岳虽在宫中呆了几年,但未曾领教这些龌龊狠辣的手段。 他被结结实实摁在地上,画押定罪,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顾海。他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这么多年的同乡兄弟,竟然要置他于死地。这“赃物”出现在直殿监,上下相熟,要罚也不过打顿板子;但他作为一个扎眼的新人进入司礼监,监守自盗,按律应受绞刑。 ☆、裴岳发迹 辛如昌瞅准空当,凑到王永发跟前,把个折子往外抽,故意让王永发看见。 王永发一口茶水含在嘴里,见状挑眉,看向辛如昌。 辛如昌也不绕弯子,从容道:“师父,这折子有几个字用得不怎么准,要不让重新核了再送来?” “恩?”王永发旋身落座,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徒儿。 辛如昌说:“新入司礼监的内侍裴岳,直殿监顾海指认他监守自盗,可人证物证都系在顾海一人身上,恐有疏漏。” 王永发闻言接过辛如昌递来的折子,从上至下,一行行看过来,极像连连点头,开口却说:“人证物证俱在,哪里有疏漏?” 辛如昌说:“裴岳得古翰林和师父赏识,从直殿监调入内书堂,怎会为这等蝇头小利毁了大好前程。再者,直殿监的张掌司作证,说铺盖里那副笔墨是他赠给裴岳的。”他停了一停,说:“裴岳是个人才。” 王永发看着辛如昌年轻的脸庞,不禁往后撤了撤,似乎年岁大了,一双老眼近的反而看不清,要退开些才能看准人。他问:“人才?” “恩,他这人一表人才,还能过目不忘。” 王永发摇头,笑道:“这人才呐,你张得住他是才,张不住他是害。” 辛如昌不过想卖个好救裴岳一命,没料到竟然惹出师父这一句话来,吃了一惊。 王永发把折子按下,招手让辛如昌坐下,问:“你知道圣上为什么开办内书堂吗?” 辛如昌跟在王永发身边多年,知道他师父这副做派是要给他讲课,不用他答话。 果然王永发继续说:“不仅是为了平衡局面,牵制内阁,这刀口还对准了你师父我,还有你。” 辛如昌被王永发点在胸口的一指指得一怔。 “太后执政多年,圣上虽亲政,但手边尽是太后旧人,办事多有掣肘。利用 分卷阅读10 远月 作者:吃胖 这个机会,从最底下那层内侍中培植新人,换下太后的人。”王永发气息不足,说着话时口型动作大,声音却小,辛如昌不自觉就侧耳去听。 “这裴岳天分高,你救下他,难保今后跟你争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就有他。” 辛如昌哑然,他极少见师父夸过何人,竟给裴岳这样高的评价,心中略有些不以为然,答应了人家的事看来办不成,冷了半晌,说:“可是,常碧蓉给他说情了。” “他认识常碧蓉?”王永发问。 辛如昌说:“具体怎么我也不清楚。是今儿早上常碧蓉来找我说起这事。” 王永发眯起眼睛,仰倒在圈椅中,说:“老啦,岁月不饶人呐。这把椅子也坐不得多久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今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按照王永发的意思,今天夜里就让裴岳死在牢里。可辛如昌犹豫了下,便给了裴岳一线生机。 次日一早,裴岳被蒙着眼睛押往行刑地。他闻到清冷的空气中清凉的水气,鼻头碰上几点冰凉的雪沫,已经入春,竟然下雪了。 裴岳想起自己离家的那天,恰逢初雪,回首望见家中炊烟升起,那景象似乎还在眼前。望见那烟,虽然裴岳也知道家中少了他,日子仍要过,但他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剔除他仍寻常一样过着日子,心里极不好受,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么衣锦还乡,要么死在外面永不回家。 想到这里,裴岳忽然硬住,往地上一趟,喊道:“给我一刀,让我死个痛快!” 却没有人拉他,任他躺在薄雪中。 有人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条挑开,裴岳睁开眼,看见了当今的天子李和崇。 李和崇站在他身边,垂头打量他,把裴岳全身上下看得一清二楚。 裴岳躺在地上,眼里能看见李和崇,但因为视线角度问题,看见了人却没看出什么名堂。 “裴八碗?”李和崇不确定地问。 裴岳听见这个有人唤自己这个名字,有点儿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的,还是在幻想中。 一片雪花落在他眼中,裴岳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一个小男孩圆溜溜的头,从大树背后探出来,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 裴岳也变小了,似乎是十来岁的时候,他正赤足在河里捉鱼,因为走神,手里的木盆渐渐斜了。 “鱼!”那孩子喊了一声。 裴岳赶紧把木盆端平,但那条鲫鱼还是趁机溜了出来。 那孩子窜上来,两人七手八脚把水搅得浑不见底,鱼也跑了。 两个孩子望着逍遥而去的鱼。 “诶,那里有一条,比这个还大!” 裴岳顺着他的手指去看,果然树荫下一条更大的蠢鱼,这么大动静都没有察觉。 裴岳将那孩子往后一拦,自己往前,从腰上解下他的小鱼网,抖落爽利,飞快地朝前探身撒网。 “哎呀!抓住了!”那孩子跟在他身后大叫道。 裴岳神气活现地瞥了他一眼,淌水过去收网,这孩子帮忙,二人将条大鱼抱上岸。 裴岳累得坐在地上,问:“你是新搬来的吗?” 那孩子点点头。 “哪一家?” “那儿!” “我叫裴八碗,你呢?” “我叫多福。” 裴岳道:“小名?大名呢?” 多子说:“我师父从来就叫我多福,叫哥哥多子,都没大名小名。” “你怎么叫八碗?” 裴岳刚要答话,安静了半天的大鱼突然蓄积起力量,朝湖边翻滚,裴岳和多福大叫一声,一齐上前把它扑住,把鱼摁住了,多福抬头朝裴岳嘻嘻一笑。 这个笑容跟眼前这张脸慢慢重合。 裴岳猛然坐起身,仰头去看李和崇。 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得看着高高在上的人,认出了这位天子,天子的发际线上还有一小块疤痕,跟他的指甲形状很吻合。裴岳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李和崇额上的月亮疤,说:“多福?” 李和崇眼睛一亮,他确定了这个内侍正是童年时的玩伴,裴八碗肩膀上还有个牙印,不知现在跟他的牙还能吻合幺。 裴岳震惊之余心中大喜,能在这冰冷陌生的宫殿中遇到年少时的玩伴,不自觉惊讶地喝一声,一直绷着的肌肉也随着这口气放松下来。 李和崇也很开心,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他蹲下身子,把裴岳上下细看,说:“你还是这么瘦。”伸出手要拉他,手在半空中却迟疑了一下。 因那片刻的迟疑,裴岳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他看见李和崇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氅,细密的皮毛在风中瑟瑟轻颤,一片雪落不住,从一根根油亮的细毛上滑落。 裴岳不知道这是什么皮毛,但被这雪花短短的痕迹震惊了,他的目光落在大氅微微敞开露出的前襟上,只能看见一只金线绣的五爪和几片鳞片,但已能窥见飞龙的狰狞态势。 裴岳吓得往后一缩, 分卷阅读11 远月 作者:吃胖 再抬眼看李和崇,便如同陌生人一般。 不管从前如何,此时他们二人一人穿着龙袍,一人穿着奴服。 裴岳心中滋味难辨,赶紧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淡淡而表现出欢喜的样子,略带羞涩紧张的笑了笑。 李和崇也是敏感细心之人,感觉到裴岳身上的变化,越发热心的扯开裴岳身上的绳子,故作不知拉起裴岳的手,说:“走,跟我来。” 裴岳往四周扫了一眼,见众人都跪得额头贴地,根本没人反驳,更没法看清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心中恍然大悟他死不成了。 裴岳被李和崇拉着走了一路,走进皇宫中最核心的位置,李和崇的寝宫养心殿。 从那之后,裴岳再没有体会过被人呼来喝去的滋味,从前背对着他的人都纷纷转过脸来,捧出一张笑脸。就连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永发都对他客客气气。因为大家都知道,王永发已经年近七十,新帝才二十出头,这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必然是个新人,从前大家都以为是辛如昌,没想到竟然杀出个他新帝钦点的秉笔裴岳。 当裴岳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袍出现在直殿监,已经是前呼后拥,众人跪迎。 裴岳从人堆里找到顾海,顾海顺着他拉的力量站起来,裴岳刚松手,他又软下去了,所幸两个机灵的小内侍一边一个架住了顾海。 裴岳又拉起张掌事。 几个内侍抬上一桌席面。裴岳一手拉着顾海,一手拉着张掌事入座。 众人都战战兢兢坐了,小心翼翼奉承裴岳,又时不时溜一眼顾海,顾海被这一眼一眼片成了凌迟酷刑,面如死灰。 三杯酒下肚,裴岳白脸透出微微的粉色,两眼发亮,他转身对向顾海,顾海像只受惊的兔子,两眼发直。 满桌人鸦雀无声,盯着裴岳。 裴岳忽然抱住顾海垂泪道:“海哥,兄弟我如今也算翻身了,这些年一直念着你的好,总算有报答的一天,你若有什么心愿,我一定尽力办到。” 不光是顾海,满桌子人都惊呆了。 顾海愣了好久,忽然大嚎一声,朝自己脸上连抽了几个耳光,脸上立马出现通红的指印子,泣不成声,跪在裴岳脚边,抱住裴岳的脚,不知口中说着些什么。 不久,顾海升了内官监监丞,算个肥差。 吴珊耘从同伴口中听说这些事,想到的却并非是裴岳以德报怨如何君子,反而设身处地想起那顾海,满宫人都知道他对最好的朋友下了黑手,即便得了个小官,恐怕日子也不好过。 吴珊耘边想边走回宫,从常碧蓉身边走过也没回神,常碧蓉转头看向这个小姑娘,开始都是好笑的,却在吴珊耘把背影亮给她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忍不住驻足。 常碧蓉心里冒出个很有趣的想法:或许可以准备两个人。 ☆、常碧蓉挑人 常碧蓉直接去了西四所。 周嬷嬷见到她来,又惊又喜。 常碧蓉见她开始忙活,忙道:“嬷嬷,不用麻烦了。我来是想看看你这里今年良家子的受训录。” 周嬷嬷坚持新沏了茶,闻言,神色严整了些,取了受训录递给常碧蓉,问:“要看谁的?就短短一个月,受训录也看不出什么,不若你直接问我吧。” 常碧蓉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闷头一笑,说:“想问问景仁宫那两个,风头最健的,到底有什么出众之处。” 周嬷嬷留心常碧蓉的神色,试探着说:“刘冉性子稳,姑娘心里头有成算,眼中看得远,若有那机遇,倒有些成就。至于那吴珊耘......” 常碧蓉抬眼看过去正好碰上周嬷嬷查探的小眼神,忍不住笑道:“嬷嬷,您如今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周嬷嬷忙摆手,索性摊开了问:“掌正今儿来是......为了吴珊耘?” 常碧蓉点头,说:“从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就不用再提了。” 周嬷嬷知道自己当时为了把吴珊耘推进景仁宫说了些言过其实的话,常碧蓉当时没说什么,看来心里还是清楚,看在她周嬷嬷的面子上没多问,没较真,还把人弄进去了。 周嬷嬷心存感谢,想不到一张老脸在常掌正那里还有几分分量,人顿时活泛起来,说:“那丫头不错,不然我也不会领她去见你。这姑娘人品端正,吃的苦,做的事,人也聪明。若是您给带带,不出几年,那赶上您也说不定。” 常碧蓉笑了,说:“这么说,做个主子都行了。” 周嬷嬷哑了片刻,说:“就是这丫头心气儿太高,有些傲,恐怕做不来低头服小的事儿,心不抠性儿也不狠。若是做了主子,气候恐怕也不大。” 常碧蓉觑了她一眼,口中说:“我明白了。多谢周嬷嬷的茶。” 常碧蓉喝了茶才出来,心中还想吴姗耘的事情,转头就在东长街上又遇到了这个小家伙。 这就有些机缘了。 吴姗耘不知在想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分卷阅读12 远月 作者:吃胖 再一次从常碧蓉身边目若无人地走过,常碧蓉站住,转身看着吴姗耘走远,若有所思。 她看出来,吴姗耘应该属于那种做事很专注的人,对于那些需要强大定力和注意力的事情能做得很好,比如她的策论,常碧蓉看了,水平远远在众女官之上,足见其悟性不凡。但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皇宫里从来不缺会做事的人,能到这里来都不是凡人,但是会做人的人往往能平步青云。 吴姗耘缺乏对人的敏感。从周嬷嬷第一次带着吴姗耘来,就看出她在与人打交道上很不圆熟。不过那时看着是中规中矩,而这两次的擦肩而过,就有些冥顽不灵了。若是换了个机灵的姑娘,早就来抱紧常掌正的大腿了。 常碧蓉一笑,看来周嬷嬷的评价颇中肯。 吴珊耘的名字便又从常碧蓉心中划去了。 周嬷嬷的用心,年轻的吴珊耘还体会不到,她听说常碧蓉来打听她,不禁心驰神摇,好容易强压下的心潮被翻起。 吴姗耘越想眼中的光越亮,她忍不住问周嬷嬷:“嬷嬷,常掌正这是不是在给圣上选人呀?” 周嬷嬷自言自语道:“今年也怪,选上去的几个良家子都没抬位份。”又对吴姗耘说:“大概是吧。” 吴姗耘得了这句话,怀里跟踹了一窝兔子似的乱窜。 周嬷嬷察觉到吴姗耘的异样,正色劝道:“姗耘,人人都知道主子好,穿金戴银前呼后拥,那看见的是风光的主子,那些看不见的,凄苦半生不得圣宠的宫妃比得宠的多得多,他们还不如宫中有脸面的女官。而且圣上只有一个,要争得圣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靠着别人的宠爱过日子,心里踏实不了,也长久不了,你看宫里年年都有新人进......” 周嬷嬷说到一半,见吴姗耘的神色,心知说再多也是白搭。多少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被宫妃光鲜亮丽的表象所迷,以为靠着青春美貌毫不费力能得到皇帝宠爱,而后一劳永逸享用到老。哪知道“托付终身”这四个字却是陷阱外的诱饵,瞧着好,其实掉进去满是荆棘,纵使再出的来,也是满身伤痕。 她只得无奈叹息一声。看着吴姗耘年轻无畏的面庞,周嬷嬷心道:“算了,吃过亏才知道疼。”便低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吴姗耘从周嬷嬷处出来,设想自己若是被皇帝看中,那便是平步青云,顿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自己无所无能。 无奈等了几日,没有任何消息,吴姗耘尚且安慰自己,常掌正还在慢慢安排。但她听说一个叫汪兰花的宫女调入了尚宫局,顿时明白过来,她没能入常掌正的眼。 她转而又想,不,一定是常掌正并不了解她。周嬷嬷能给帮她说好话,但景仁宫上下却是不大瞧的起她的,怎可能有溢美之词,众口铄金,误导了常掌正。 事关身家前程,吴姗耘豁出去了,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搏,她在脑子里搜索了尽可能多的历代英杰枭雄,都有涉险搏大的经历,还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名言。 对,搏一次。吴姗耘壮起胆量,决定自荐。 常碧蓉黑沉沉的眸子静静盯着吴珊耘,小姑娘一脸视死如归的悍勇神情倒让常碧蓉乐了,她问:“你为什么想这样做?知道这么做,如果不成,会有什么后果吗?” 吴珊耘鼓着腮帮子,一双眼睛如黑葡萄一样,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点头,说:“知道!我不想一直屈居人下!”常碧蓉以为她不会说话了,谁知她又加了一句:“我不怕!” 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常碧蓉慢慢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悠悠地端详着吴珊耘,一张近似圆脸的鹅蛋脸,肉不少,额头略宽,显出几分男人的硬直,眉毛也是浓而直,因为瞪圆了眼睛到有几分英武之气,鼻子直挺但不小巧,唇角略微下垂,不笑的时候有愁苦相。 不是个美人,但是胜在年轻而直白,有一股子娇憨愚勇之气。 以常碧蓉这些日子跟她接触的了解来看,这姑娘还没开窍,是个老实直接的孩子,有一颗赤子之心,与人应对反应还不快。 在她的记忆里宫里这样的人待不长,太好骗太容易被利用,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若是家世显赫倒也罢了,这姑娘家世一般,而且太一般,是个小康之家,命里注定不怎么好。 想到此处,常碧蓉心中一动,以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家世能选入宫中,进入景仁宫,还能出现在她面前,要么是有人暗中照应,要么是运气太好。 所谓好运不怕命来磨。 把她送到皇帝面前,倒可能有意料之外的结局。 送上去皇帝要么看不上,人也就回她这里;要是看上了宠幸了又丢开,不过仍是宫苑里过一生,于她和裴岳自然没有大的害处。而且这姑娘还没有体会到这深宫中的残酷,太随性了,给她长长记性也好。 常碧蓉手中伸出两根手指,有些期待。 裴岳得到这两个名字,点着“汪兰花”三个字刚要说话,转而明白了常碧蓉的用意。 “圣上年少时流落宫外,对这些俗名儿说不好 分卷阅读13 远月 作者:吃胖 真有几分亲切。”裴岳点头。 常碧蓉说:“还有一层,本来想把‘兰花’改成‘卿兰’,不过想到若是给皇帝自己改的机会,还要好些。” “对,印象深刻,有那么点儿恩赐和独占的味道。”裴岳一本正经地边想边说,“这个吴姗耘,也漂亮么?” 常碧蓉想了想,说:“可以看做一片绿叶,有别于正统美人的,别样的新鲜感。算是异数吧。” 裴岳好笑地说:“不是变数就行。” “你交给我的差事,还算满意吗,裴大人?”常碧蓉笑嘻嘻问。 裴岳知道她肯定又要消遣自己,忙做好准备,笑着应道:“能得常掌正指点,裴某感激涕零。” “我对你怎么把他们献给皇帝,着实有些好奇。”常碧蓉说到这里,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她说:“也难为圣上,时时都得提防女人扑上来,看见女人就心头一紧心道这回又是什么花招。” 裴岳早已习惯了常碧蓉偶尔的跳脱,看她学得活灵活现也觉得好笑,收好名单,凑趣道:“天机不可泄露。万事俱备,只待东风。我得先看看人,才好定法子。” 常碧蓉唤来君儿说:“让兰花来倒茶。”又转身冲裴岳说:“另一个也在,为报账头疼。” 裴岳见汪兰花进来,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汪兰花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裴岳端起杯子送到嘴边,揭开杯盖,“嗯?”了一声。 汪兰花闻声抬头,一脸惊惶。 裴岳便说:“原来是茶梗。”喝了口茶,等汪兰花转身才又看了两眼。 裴岳喝完茶,又到前殿,看吴姗耘,常碧蓉跟上来问:“怎么样?” 裴岳没开口,先笑了,似乎在琢磨怎么措辞,好半天才说:“看女人,男人和女人的眼光颇有差距。” ☆、裴岳赠花 “这个汪兰花,不行。”裴岳摇头道,“长得不错,但风度太逊。这姑娘一直很畏惧的样子。” “小姑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大官,自然害怕。”常碧蓉说,“哪个见了圣上不是瑟瑟缩缩,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再说了,男人不都喜欢这种弱弱怜怜的小女儿吗?” “娇弱跟怕不一样啊。”裴岳说:“贫苦家中也有坦荡豁达的儿女,这姑娘自认低人一等,她举止拘谨卑微那是从心里生出来的,除非机缘巧合大彻大悟,否则难以改变。美人美人,光有皮囊不够,得有风骨。圣上身边从来不缺美人,光长得好看,不过一只花瓶罢了。我们找的人不是让圣上宠幸了就行,得让圣上心里惦记。” 常碧蓉没搭腔。 裴岳只得又说:“如果一个人很讨厌自己身上的某个缺点,也会讨厌有同样缺点的人,而且对这个点能很敏锐的察觉出来。”最后说:“圣上不会喜欢她。” 见裴岳没看上汪兰花,常碧蓉又问:“那吴姗耘呢?她不怕事得很。” 裴岳却笑了,说:“她就太无畏了。而且那点子野心全写在了脸上。而且不够好看,又没有女人的柔美姿态,刚硬露在表面,就跟个虎虎生风的棒槌一样,不是圣上喜欢的那种气质样貌。” 常碧蓉气笑了,不甘心地说:“这姑娘毛遂自荐,腹中有些文墨。” 裴岳又去望吴珊耘。 “就像你说的,她直白又胆大,说不好正入圣上的眼。缺什么就特别喜欢什么。”常碧蓉恨恨地说,双臂抱在胸前,跟裴岳并肩,也去看吴珊耘。 远处的吴珊耘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正在关键的转折点上,她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页,站起身畅快淋漓地伸了个懒腰,还顺带转了个身,看见不远处一丛芍药开得正好,便朝繁花丛走去。 裴岳见到这一幕,神色微变,转头觑常碧蓉神色。 “她的背影总觉得有几分味道,究竟是什么,也说不上来。”常碧蓉留意到裴岳的变化,有点儿小得意,也有点儿小疑惑。 裴岳转头又看了吴珊云一眼,思忖片刻,道:“那试试吧。” 恰逢春残夏来,暗香浮动。 裴岳不转眼地看着妆容齐整的吴珊耘,看得吴珊耘心头发虚。裴岳绕到她身后,伸手拔下她发间簪的红芍药,左右看看,没什么好花盛开。 他转头朝常碧蓉发间望去,常碧蓉会意,走过去,把自己脑后一朵粉白的蔷薇摘下来,递过去。 裴岳玩心大起,装作纨绔样子,接过花嗅了嗅,还朝常碧蓉丢个飞眼,惹得常碧蓉大笑。 吴珊耘不知背后的勾当,想转头,肩被裴岳按住,他说:“别动。给你戴花,那个太大了。” 簪花的位置与常碧蓉一般无二。 他满意的笑了,说:“万事俱备。” 吴珊耘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用凉手给发烧的脸降温,鼓气勇气问:“大人,我要怎么做,怎么配合?” 裴岳安慰道:“不用知晓,随机应变即可。知道了难免有穿凿做作的姿态,圣上见的人多了,哪里察觉不到。”b 分卷阅读14 远月 作者:吃胖 r   吴珊耘闻言,对裴岳越发叹服,放下几分担心。一转身,却看见从月亮门里走来一个宫女,穿戴寻常之极,反而把一张浓淡相宜的脸衬托得艳色无边。 吴珊耘看得一怔,明白过来,快跳出嗓子的心顿时沉到底,不争气地,眼泪涌出来,怕污了妆容,死命压着。 她再把这宫女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竟然比淑妃毫不逊色,顿时滚烫的身子被一瓢冰水浇透她这又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吴珊耘眼皮一掀,露出两只炯炯含怒的眼睛,要说话,被裴岳一句话打断,他说:“你二人今日在这里,就看谁道行高了,你有你的长处,她有她的绝技,就看最后谁入圣上的眼。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 吴珊耘一听,冷静下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人家给的,刘冉他们在景仁宫晃荡了这么久,都被淑妃防的死死的,在圣上面前毫无露脸的机会反而她得到了,她得感恩戴德。 这样一想,吴珊耘脸上又露出斗志昂扬志在必得的神情。 看得常碧蓉想笑,她对裴岳说:“你去吧,这里有我。” 裴岳把衣袍整理一番,转身回去。 留下三个女人唱戏。 吴珊耘发现这个宫女十分紧张,便越告诫自己从容冷静,她还是忍不住问常碧蓉:“常掌正,我们待会儿就这么站着么?” 常碧蓉说:“恩,得站得直,才像一双筷子。” 吴珊耘其实也在紧张,听她这话寻摸了片刻才明白,这个当口了,常掌正竟然还有闲心调侃他们,又好气又好笑,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你们这里随意,我不便久陪。”常碧蓉笑着,施施然走了。 吴珊耘跟宫女大眼瞪小眼,继而又转开脸去。想找些事情做,却又做什么都不是那个味,两个人干巴巴地等着。虽是竞争关系,但也升起了一丝丝同伴之情。 吴珊耘问:“你说圣上会来么?” 宫女说:“大概会吧。” “这得等多久。”吴珊耘有点儿想去茅房,一紧张就这样。但又不敢走开,别刚走人就来了,那就悔死了。 “不知道。”宫女说。 初夏的天暗得晚,此时乌金西坠,天光渐柔,花园中被晚霞染得艳色迷蒙。 吴珊耘真憋不住了,心里头已经把去茅房的距离来回丈量了十几次,虽然有一段上坡台阶,但几步就上去了,应该不太费时间。 她最终下定决心,飞奔而去,口中默念:“就一小会儿,应该不是这么巧,就一会会。” 但世间的变化往往发生在瞬息之间。 等吴珊耘飞奔回来,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群人,她赶紧抄抱住身边的柱子,免得自己从坡上冲下去此时再出去已经不合时宜。 她藏在大柱子后,看见身着常服的皇帝,弯腰在那宫女身前,伸出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这样远的距离,吴珊耘都看清了圣上脸上俘获美人的惊喜。 吴珊耘彻底凉了,心中却有嘲意:还不知是皇帝俘获了美人,还是美人俘获了皇帝。 她慢慢松开手,两只胳膊跟脱力似的垂落到腿边,吴珊耘拖着自己的两条腿,转身又朝台阶上走去。茅房和途径茅房的路都很隐蔽,很适合此情此景的她。 此时,吴珊耘的背影中充满了无奈和落寞。 这样好的机会竟然擦肩而过,吴珊耘想抽自己,便真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同时也想时光倒退,可退不回去,但走慢点说不定就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她一想到身后的这一幕,吴珊耘就又不想多留,想飞快地逃走。 她闭上眼,再睁开,决定还是快逃,不然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这时,一只手搭在她右肩上。 吴珊耘被拉得往后微微一仰,扭头一看,是个年轻的男人。 此时的吴珊耘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是李和崇。 李和崇看见转过脸来的女官,眼中含泪,脸颊微红,恰如她发间那朵带露的蔷薇,凄婉无奈又倔强,不禁眼中一亮,心中微动。 他问:“你是谁?” 吴珊耘猛然醒悟过来,要跪,被皇帝托住,她说:“我是吴珊耘。”说完她就意识到错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忘了身处何地,对面何人。 不想这一句话正切中李和崇的期盼,他越发高兴,说:“吴珊耘。”便伸出手去,用掌心轻轻覆在吴珊耘发红的脸颊上。 “你来。”他对吴珊耘说。 这两个字窜入吴珊耘的耳中,便如迷咒魔音,把她拉入了如梦似幻的幻境中。 梦中皇帝温柔缱绻,耳中是靡靡呢喃,鼻尖冷香萦绕不去。 她不敢睁开眼,怕一睁眼一切都成空。 穿衣起来的时候,李和崇低头看见一朵小小的蔷薇花落在地上,被踩了一脚,半边花残半边艳。 他痴看了片刻。 再扭头去看床上的人。 没有了霞光,虽有烛火 分卷阅读15 远月 作者:吃胖 ,但那层梦幻般的迷光消失了,周围一切重新回到现实。 李和崇看清吴珊耘姿色寻常,一副娇羞垂首的样子,再看有几分得色。 这幅样子他再熟悉不过,他后宫中很多女人,脸上都出现过这样的神色,仿佛经过这一夜,就脱胎换骨,能作威作福。这眼神就像狼,看见他这块肥肉,死死咬住不在松口。眼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可口中却扭扭捏捏只说为圣上要死要活。 吴珊耘这样普通的表现,让李和崇疑惑,好像方才她身上出现的不同寻常的姿态是自己的幻觉。 李和崇扫见内侍举着的笔巴巴望着他,他脚下没有丝毫停顿,随意地说:“免了。”然后把一切甩到了身后,昂扬而去。 吴珊耘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脸上还含羞笑着,她怀疑自己耳背,侧了侧脸让耳朵更加靠近声源,可皇帝把话说完便走了,只留给她匆匆远去的脚步声,随之远去的是心里一点莫名的刚刚腾起的热度。 皇帝的离去带走了那种恭敬慎重的气氛,弯着腰的人都直起了腰板儿,众人转头朝吴珊耘看过来。吴珊耘眼里只剩下一双双冷冷的眼睛,鄙夷地、轻贱地、幸灾乐祸地全都集中在她脸上。 “听着了?还愣着做什么?” 吴珊耘被这一声尖锐的喊声吓了一跳,寻声望过去是个身量高大长得很端正的内侍。应声进来两个宫女,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 吴珊耘脑子有些不太清醒,感觉自己清醒着,但周遭一切却像幻影,透出一股不真实。 她出奇地平静,接过那只瓷碗,里面的汤药并不烫手,应该放了一段时间,也就是在皇帝进来的时候,就备好了的。想到这里,吴珊耘有些不着边际地想:这差事做的不错,早早就备下,记档就找个旮旯倒了也不费事,不然临了新熬费事。 她一直低垂着脸,看不到其他人,只把目光注视在手边的范围,用舌头尝了尝药味儿,不是很苦,便一仰头把药倒进了嘴里。随着她仰头的姿势,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满口滋味自己吞下。 ☆、吴珊耘被弃 吴珊耘是自己走着回到景仁宫的,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刘冉今儿晚上轮值,现在应该在屋里休息。吴珊耘默默走到屋后的院墙角,蹲下身子,先捂住嘴,泪水霎时间汹涌而出。 当天夜里,她就病了。 当时那样冷,吴珊耘记得皇帝掀开床帐时一股冷风窜进来,正冲着她赤裸的胸口,冷得她感觉到心都猛地一缩。 她知道自己在发烧,眼睛都有些疼,不知是高烧还是伤心,眼泪就跟从银壶里倒水一样汩汩往外涌,人却是麻木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高烧又流泪,水分流失很大,她渴的厉害,但没有人来招呼她。吴珊耘目光直愣愣的落在床顶一个不明确的点上,全身每寸肌肤都在发痛,内心在坍塌,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让她冒出个念头:“或许就这样烧死了也挺好。” 吴珊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成功了然后又失败了。 这败得还不如一开始便不成功。 后悔么? 本来可以好好的过着,却落得这般田地。 可是能得皇帝的宠幸,算不算得上不枉活一世? 吴珊耘开始仔细回想白日里那场艳遇,那段离美梦最近的短短一个时辰发生的故事。可想来想去,她只记起皇帝胸前金丝团龙的一块鳞片在蓝白云朵中闪着虚虚的光晕,还有在皇帝进入时的疼痛。 在这一片迷乱的记忆中,吴珊耘昏沉地失去了意识。 她意识里最后又冒出那个念头:“或许自己就这样烧得死过去了也挺好。” 吴珊耘在床上躺了两天水米未进,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做好了她病死的打算,最终,却让这个打算落空了。 吴珊耘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那么剧烈的疼痛感,只有嗓子干渴得像要撕裂一样的痛,还伴随着剧烈的痒意,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六听见动静推开一条门缝,看见吴珊耘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好像用尽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咳嗽,又象是呕吐,很撕心裂肺的样子,但终究人没死成。 吴珊耘侧躺着脸正对门,咳嗽的间隙看到了小六,眼神一亮,还来不及做什么,又一阵咳嗽铺天盖地爆发出来,而小六已经缩回头不知往哪里跑去了。 要说吴珊耘是个活泼的性子,人又生得不过分漂亮,跟周围的姑姑和小宫女小内侍处得不错,进宫来没受过什么苦,虽在景仁宫受冷落,但得常碧蓉赏识,自有人跟前跟后。在所处的环境里待久了,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当下吴珊耘等这阵咳嗽过去了,躺在床上,虚弱地出声都很难,张口唤人,开始以为自己声音小,索性把屋里床头的一个茶碗摔在地上,依然没有人应声。 吴珊耘用尽力气,瘫软在床上,像条鱼一样张着嘴,干干地等了好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没有人会进来了,两行泪毫无预兆地顺着流进耳洞里 分卷阅读16 远月 作者:吃胖 。 现在她流泪好像不需要情绪催动,随时都能流出来,她自己意识还没到,眼泪就那么下来了。 哭完了,吴珊耘酝酿了下气力,爬起床来,腿软得厉害。推开门,刺眼的阳光让她有瞬间的失明,她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清外面阳光明媚。 其实小六出去的时候,院子里的人就都知道她醒了,各自留心偷偷窥探着这边,吴珊耘推门而出,闭眼的一会儿工夫,趁着这空当,人闪得干干净净。是而吴珊耘出门走出很远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到厨房,也没发现热茶,渴得狠了,用个大海碗,从水缸中舀水就往嘴里灌。 灌得肚子发涨,嘴还干,但喝不下了,便把嘴唇浸润在水中,泡软了一层死皮,慢慢揭去。 吴珊耘喝饱了,又随便抓了几个馍吃了,竟然是热的,满足的喟叹一声。 天边光影暗下来,淅淅沥沥开始下雨。 吴珊耘转出厨房,看见小六蹲在檐下望着雨幕发呆,她默默地走过去,在小六身边蹲下。 小六身边的气场没有很大变化,应该是不排斥她的,吴珊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雨从檐下落下,落到水滩上砸出一圈一圈纹路,看久了也不烦,挺有意思的。 吴珊耘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这雨挺有意思,看不厌。” 等了会儿,小六那边没有吱声,姿势还是那么个姿势。 吴珊耘想她这话不回答也是可以的,对小六说:“小六,刘冉呢?”这几日刘冉都未露面。 吴珊耘说完等一段时间,没得到小六回答,她转头看向小六。小六侧脸对着她,保持仰头望雨姿势良久,忽然两手在脸上一呼噜,象是醒神的样子,两手撑着膝盖直起身,拍拍屁股后头不存在的灰,背朝着吴珊耘从从容容地走了。 吴珊耘被晾在那里,她心里咯噔一下,又抬头望着空中落下的雨,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似是原谅小六又是安慰也起身走了。 回屋的时候路过女官的屋,她两步溜了过去,正停在侧间门口,这侧间是个大通铺。屋里正有两个同年进宫的小姐妹,吴珊耘记得两人一个是珍儿,一个是翠儿,上不了台面只做些粗活。 吴珊耘又微微一笑,很亲和的样子进门:“你们在这里呀?” 二人在描眉,本来热闹融融的笑闹着,吴珊耘一进来,屋里两个看是她,脸上都收了点笑,一脸专心继续手上的活儿。一个把手中的眉笔用完递给另一个。 吴珊耘没话找话:“你这柳叶眉画得真好。” 翠儿接过眉笔凑到镜子前画起来,画完的莞尔一笑,说:“珍儿姐姐,你那件葱绿的衣裳能借我穿穿吗?” “好啊,就拿给你试试。”说完撂下笔,去箱子里翻捡衣裳。两人凑在一起嘻嘻地笑着。 吴珊耘尴尬地戳在当地,只能更加尴尬地知趣地转身,而令她更难受的是,她以为她的尴尬多少能给身边的两人感知,可耳边听到她们二人商量葱绿衣裳配什么首饰好的低语。 吴珊耘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她已经在那场大病里死了?而今飘着的是她的魂? 她木木地伸出手,有些迟缓地端详着自己的手心,又慢慢地把手抬到眼前,手掌把投射下来的阳关遮挡住,在她脸上映出一片不大的阴影。她的眼睛在这片阴影里,目光依然直直瞪着上方的手。 在旁人看来,她的这一举动有些不太正常。 就在她挡在门口,恍然难辨自身生死的时候,身后两个被堵在屋里的宫女,一掌推开她。 吴珊耘认真端详着自己的手,毫无防备被推得往前一窜,头正对着门口的柱子,本能地闪开头,双臂抱住了柱子。胸口还是撞上了,有些痛。 身后传来两声轻笑。 吴珊耘保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确定、肯定自己活着,身体还挺敏捷,然后心里头有一个针尖大的点开始痛,慢慢蔓延到整颗心,如潮水一波一波袭来,一种难以言语的痛感淹没了她整个身体,但脑子却异样地清醒。 如果说那个瑰丽又冷酷的傍晚在吴珊耘的记忆里仿佛是场梦,梦中皇帝决然而去的脚步是一场大戏开场的鼓点,数双冷冷的目光如同利刃片片剐下她的肉,高烧更加让这种屈辱和疼痛有了一种虚恍感,还有些不真实,仿佛一觉醒来就能一切如常。那醒来之后呢,现实就像一把重锤准确地砸扁了她的心脏。 无视是比轻蔑和侮辱更加厉害的伤害,蔑视和伤害还能回击,而无视,被无视怎么回击?回击也是会被无视的,无能为力。 她到此时突然明白了小六眼里的意思,那是看到她活着的惊诧、轻蔑和解恨。他们都是希望她死的啊!或者他们已经把她看做死了的,现在任她来去,只是认定她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如果她自己不够识相,是否会有人来搭把手?毕竟深宫里死个把人能有什么祸患? 不死才是祸患。 吴珊耘想到这里,认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她猝然跳起身疾步走出去 分卷阅读17 远月 作者:吃胖 ,神情惊惶,嘴里叨念着:“不死,我不要死,我要不死……” 她脑子有一段时间的不清醒,绕着回廊上疾步走了三个半圈,嘴里一直叨念着的内容,忽然一变:“我要去找常碧蓉,是她答应我的,她会不让我死的,去找她,去找她……” 幸亏吴珊耘此时想到的是去找常碧蓉,若是她想着去找裴岳,只怕她这个状态还没走到养心殿就被打死了,或者她再多转两个圈,也会人按住处置了。 她窜出宫去的举动太快,让众人来不及反应,竟然让她一路逃到了尚宫局。她本能地避开人多的路,慌不择路跑进了最偏僻逼仄的后院。 此时,天上彤云层层压下,陡然一个惊雷,劈到了地上,震得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吴珊耘被惊得止住脚步,有些神经质地缩着脖子,头却往后仰,这个姿势太用力就屏住了呼吸,她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实在憋不住了才放松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吸起气来。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支撑整个身体的力量,瘫软地跪扑到地上,没有力气再折腾。 天边又滚过层层闷雷,踩着雷声雨噼噼啪啪落下来。 俯瞰整个京城,紫禁城在最中心,而小小的尚宫局在京城西北角一个小旮旯里,相比于其他宫室的恢弘大气,这个只供伺候宫中低等主子宫人的院落逼仄矮小,回廊的屋檐显然设计不合理,伸得不够长,象是建到这里没了瓦片就把屋檐缩短了似的,一下大雨回廊上就会被漂进来雨打湿大半。不过这里没有主子,就是有头脸的宫人都少来,也没有人计较。 吴珊耘扑在地上,没一会儿右边身子就湿透了,她扭动脖子,把左边脸贴在地上,看着雨水从屋檐上飞落,落在她鼻头、眼里、脸上,把她整个人浇了个透,人终于清醒了。她依旧趴在地上,把眼睛瞪着,可目光空洞,面容呆滞,她脑子里却如同飞萤乱舞,留下一道道晃眼的亮线,绕成一团杂乱纷繁的混乱。 吴珊耘的一只耳朵贴着地,地面的震颤声从很轻远到很清晰,那不是女人的脚步声,沉重有力,是男人的,在宫里应该是宦官的。 尚宫局里怎么会有宦官?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了。 ☆、裴岳得手 裴岳一张斗篷把吴珊云裹住,抱进了常碧蓉的小院。 吴珊云挣脱出来,拉住裴岳的手,问:“大人,我还能翻身吗?” 裴岳说:“能。” 闻讯赶来的常碧蓉靠在门边,说:“你骗她做什么?若是圣上亲政前还有可能,景泰十一年颁下《内典》,不可能了。” 吴珊云可怜巴巴地愣在那里。 裴岳把她拽起,说:“万事哪有绝对,人的机缘谁又说得好。我就是死里逃生,哪里会想到有今天。再说《内典》也是圣上定的,他能定也能改。得好好保全自己,才有机会。” 吴珊云被他安抚下去。 常碧蓉随裴岳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你竟好得像圣人。” 裴岳把身上的水渍擦干净,说:“不过是自己欠的账自己揽。”抬眼看见常碧蓉肩头有水,顺手帮她也擦了。 常碧蓉好笑。 裴岳说:“你怎就没一点害怕,也没一点顾忌。没心没肺的。” 常碧蓉把他一推,说:“果然是大人了,这口气啧啧。” 裴岳被她又推进雨里,忙退回来,重新又开始擦身上的水,毫无脾气。 两人进到常碧蓉屋中。常碧蓉边去倒茶边说:“这世上本就是残酷无情的,早明白早好。” 裴岳说:“人要有希望,不然活不下去。吴珊云这个样子,再给她一拳,人恐怕就倒了。” 常碧蓉默然良久,忽而问:“还要继续吗?” 裴岳明白她是在问先前的计划,吴珊云已然落败,汪兰花也暴露在众人面前,这个结果真是坏得让他无话可说。 他点头说:“要!”又叹口气说:“只是我没料到圣上在这件事上这样无情。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 常碧蓉不置可否。 窗外雨声泠泠,一只小青蛙从水洼中跳出,叫了两声,跳进苜蓿丛中。 常碧蓉忽然问:“你想过他们吗?对你来说只是一次计划的失败,不行再来一次,可是他们呢?吴姗耘和汪兰花们,他们虽是女子,虽是贫贱之人,但他们的人生也是人生,若是走错了是不能再来一次的。本可以平平常常过完一生,却因你变得坎坷艰难。” 裴岳说:“至少我给了他们希望,一步登天的希望。不管是多卑微的人,心底都藏着一个这样的梦,梦里能平步青云,有朝一日从烂泥里飞出来,成为万众瞩目的人上人。” 常碧蓉惊愕。 “你去问他们,即便是现在,他们的梦还在。”裴岳说,“而且比你想象得还要迫切、坚定。” 裴岳话音刚落,仿佛是印证他的话,院中的君儿急匆匆拍门叫道:“姑姑,汪兰花跑了,自己跑去景仁宫了。” 常碧蓉 分卷阅读18 远月 作者:吃胖 目光一沉,走过裴岳身边,打开门,问:“怎么回事?” “汪兰花说您不让她去景仁宫是看不得她好,还说您留了吴姗耘又不让她走,是缺人使唤,所以自己收拾了包袱偷偷去了。” 常碧蓉回头跟裴岳对视一眼。 君儿见他二人没反应,问:“那,那要去追吗?” 裴岳抖袍起身,与常碧蓉擦肩而过时说:“请你成全我,帮我,也是拉他们一把。”说完举伞闯入雨中。 常碧蓉望着他的背影,细密的雨帘好像最精致的屏风,若隐若现地只把一席绯袍透出来,伞下人的风姿面庞已模糊不清。 君儿还在慌张地问,被常碧蓉打断。 “不用再想她了,汪兰花已经不在了。”常碧蓉说。 君儿哑然。 果然,次日早,大雨初停。一个内侍来传话,让他们去认尸。 常碧蓉执拗地带上了吴珊云。 路上,常碧蓉问小内侍:“人怎么死的?” “今儿一早从井里捞出来的,估摸是昨天夜里雨太大,没看清路,失足掉进井里,淹死了。” 吴珊云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怎么找我们,不找景仁宫?景仁宫两日前就把汪兰花要过去了,尚宫局存案都改了,这姑娘也是去景仁宫的路上走的。你该去找他们。”常碧蓉说。 小内侍极为难,说:“常掌正,景仁宫说人还没到,还算不得他们的人。” 吴珊云忽然开口问道:“她家人呢?把人送回家去呀。” 小内侍有些诧异吴珊云问这个,理所当然地说:“宫人死了若要一个二个都送回家,那宫里其他事也别干了,光送棺去了。” “那怎么办?”吴珊云继续问。 “烧啊!”小内侍转头又跟常碧蓉说好话。 吴珊云走在大太阳地里,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背窜到全身。 即便是当初想到了死,也没有这样真切的感受,满目的灼热的红色宫墙,原来是为了掩盖吃人的冷酷。 她不禁想到,若是她没被裴岳找到,会不会也会从阴冷的井里被捞出来? 这太不好玩,太不美妙了。 吴珊云害怕了,后怕了,自己在没有认清这宫中的残酷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来,那样张扬,还想着一步登天,全然没有察觉脚下是万丈深渊,有心人只用一点小动作,就能把她弄死,没有人会出手拉她一把。那么,她的小命就跟汪兰花一样脆弱。只因为她引起了皇帝注意,长得像淑妃,脱离了常碧蓉的庇护,她就是死路一条。 昨天夜里,她听到汪兰花离开,还曾暗暗心酸。 景仁宫,这个让她受尽委屈的地方,到底曾是鉴证过她胜利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抛弃了她,拿她换了另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 原来是淑妃的陷阱。 吴珊云顿时明白过来,淑妃肯这样轻易把自己放出景仁宫,那是认定她吴珊云已经构不成威胁,连做淑妃敌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或许常碧蓉说的对:她已经没机会,没希望了。 吴珊云转头看向笑着的常碧蓉,总算认清,不要说翻身,就是要让自己在这皇宫里活下去,常碧蓉和裴岳是自己手中最要紧、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认尸的过程很简单,象征性地揭开盖尸布,常碧蓉和吴珊云站着看了两眼。却给吴珊云留下了阴影,尤其是汪兰花露在外面的一条手臂,惨白的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吓得吴珊云尖叫一声,藏到常碧蓉身后。 回来的路上,吴珊云仍在发抖。 进了房中再也没出来,君儿喊她吃晚饭时才发现吴珊云又病倒了。 这一病比前次更厉害,来势汹汹,眼看人不行了,裴岳硬是偷偷请了御医,几幅猛药下去,才把人救回来。 这一番整整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一个月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让宫中发生大变化。 在很平常的一日,裴岳捏着朱笔展开一封奏折,一看吃惊不小,这奏折竟是王永发的请辞折子,他再仔细一看,发现王公公请辞去西郊伺候太后,还推荐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 裴岳翻出票拟,竟然是“准奏”二字。 不由得心一跳这就是,成了? 裴岳激动地深吸两口气,却并未觉出多少获胜的喜悦,反而是犹疑。他推断,是吴珊云那一步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也给了王永发灵感。而且这样大的事情,内阁定然是得到圣上的意思才出了这票拟,他竟然不知道! 王永发走前都给他挖了个坑,不知圣上以为自己与王永发有什么首尾,才求得王公公推荐。圣上虽准了,但不知心中可会存疑。 裴岳不禁骂道:“好个以退为进。” 太后是王永发的靠山,只要太后不死,他便不倒,再对付他反而比从前更难,倒是处于不败之地了。 裴岳放下奏折,静静思索,王永发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就撒手,必有后招。 没 分卷阅读19 远月 作者:吃胖 过两日,辛如昌奉旨接替前御马监掌印太监。 内相权力的交接竟如此风平浪静,着实让众人大跌眼镜,暗暗佩服已追随太后而去王公公,当真拿得起放得下,顾全大局。 裴岳反倒觉得比当初的局面更加被动。如今他在明敌在暗,跟从前掉了个个儿。 自己一番筹谋,顺势上位,反而得了这样的结果,不知该说好还是该说坏。 常碧蓉得知后,笑得前仰后合,笑嘻嘻恭喜他:“恭喜公公,贺喜公公,如今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内相大人,天纵英才啊。”身子一歪,险些掉进池塘里,被裴岳一把扶住。 二人相遇在御花园的小池塘边,绿水红鱼,恰逢喜事。 裴岳无奈一笑,说:“往好了看吧,暂且这样,以后再慢慢来。”他又想起让她物色新人的事,说:“那件事暂且搁下吧。” 常碧蓉笑着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裴岳这里到底是有所得,而吴珊云那里却再难有回还余地。 一片飞絮从常碧蓉眼前飘过,落在水面上,常碧蓉转头追看,看见池中,她的背影。 这背影看来十分熟悉。 常碧蓉忍不住“咦”了一声。 裴岳脸上的笑凝住,有些紧张地看向常碧蓉。 常碧蓉察觉他的神色,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笑了一下,抬手碰到脑后的蔷薇花,问裴岳:“你如何晓得的?” 裴岳见她这样平静,略有些诧异,转而也明白过来,她这样通透的人,怎会看不出圣上对她的情意。 他有些惭愧,低头答到:“值夜时,听见圣上梦中唤‘青瑜’。” 青瑜是常碧蓉的小字。 非亲近之人不知。 ☆、常碧蓉其人 常碧蓉在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 其实宫正司的掌正并非多大的官职,六局一司的六品女官大大小小算下来有五十多个,权利有大有小,手下多的管着十来个人,少的一个没有。常碧蓉如今手下就两个人,但即便是尚宫局尚宫大人见了她,也客客气气。 但客气又如何,又不能当饭吃。 常碧蓉忙完手里的活儿,回到屋中,散开规规矩矩的宫髻,细细挽了个流云髻,轻柔地抹匀脸上的粉,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在脸皮上摩挲,似乎是想将淡淡的细纹抹去,似乎是在悼念从女人脸上溜走的韶华她是个美人,即便再过三个月她就二十九岁,但依然让人觉得美。 耳坠摇摆,闪出珍珠温润美好的光泽,照得她的脸庞越发精致。可她幽幽叹了口气,蹉跎至今,却依然要去相亲。 对方是个比她小两岁的侍卫,常碧蓉一眼看见他,心里不禁一阵波动。在媒婆眼里,不管她如何温柔貌美、满腹诗书,年纪到这里,就只能跟眼前这样胖得胸部跟女人一样的人登对了,也不知这样的人如何成了侍卫的。 常碧蓉还是忍着走完了过场。对方倒是很满意,被她婉拒了。 好像是突然某一天,常碧蓉发现周围的人都成了亲,不管乖丑胖瘦。 她想起一个曾经被他拒绝的世家子弟说过的话:“你现在已经十八九岁,再过两年就二十了,女人的年岁过得快,没几年就大了,就不好找了。”当时的她很是不屑,谦卑着举止但是话很嚣张:“我觉得我还行。” 不料,真被他言中。 在回来的路上,常碧蓉特地绕了远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往前,很久没有放松的情绪有了释放的一小段路。 街边的店铺门脸跟记忆中的相似又有不像的地方,货郎卖力的叫卖声勾起她的悠远的回忆,让常碧蓉仿佛回到了当初盛年的时候,她也很是风光过一阵,虽然家世一般,但她胜在年轻貌美而且深得太后赏识,那样的岁月里来去的多是年少俊美的世家子弟。 常碧蓉心里有些悔意,他们中多少人如今都成了独当一面的栋梁,可惜她没抓住。 太后的离去带走了她的荣光。那个慈爱的太后呀,是为她打算过的,可惜那个年纪轻轻即已身为骠骑将军的儿郎只与她打了声招呼,便起身离去。这是唯一一个拒绝她的男人,也是让她一直记得最清楚的男人,当然,也是当时条件最好的男人。 人呐就是这样奇怪,多少好男人记不住,却记得这个。其实喜欢他吗,只一面之缘,不至于,可就是心中不忿。 常碧蓉边想边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倒是很希望戏文里,人群中一眼看中的偶遇能落到她头上,就不用再尴尬地参加各种相亲。 一路走来,她抬头已望见不远处的箭楼,叹了一口气,只能重回这关了她青春年华的李家大院子。 回宫的人不少。 神武门的侍卫在一个一个核对放行。 依照常碧蓉以往的经验,轮到她还有好一会儿,便懒洋洋排在队伍里,百无聊赖,跟着人群往前慢慢挪。 挪着挪着,跟着队伍拐了个弯,常碧蓉眼前一亮门口那带刀的内班侍卫又白又俊 分卷阅读20 远月 作者:吃胖 俏,一身侍卫服穿得格外精神,而且看上去年岁跟她相仿。 这一下,常碧蓉精神一抖擞,盯着那侍卫看,越看越满意。 一个正要进宫的太监认得这侍卫,笑问:“陈东,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陈东打了个哈哈,说:“啊,快了。” 常碧蓉闻言,叹口气,跟皮球泄了气一样,扭头去看树。 等那太监进了宫门,走远了,陈东身边的侍卫凑过去问他问:“前几日不是听你说,这个没谈拢么?” 陈东说:“是。懒得跟他解释。” 他们是言者无心,常碧蓉听者有意,赶紧转过脸来,再仔仔细细的把人上下又打量了一便,结论同前,越看越满意。 满意就出手了。 常碧蓉每次回宫,从来没有这次这样期待,眼看排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她竟然开始紧张了,暗笑自己不争气。 好巧不巧,掐着指头一算,正好轮到陈东查验她。 常碧蓉暗自整整衣衫鬓角,就慢了一拍,她身后一个小太监竟然想插队,若是以往,常碧蓉便让了,今日却看她伸出手,一把揪住那小太监的衣领,往后一拽,借力往前一冲,便夺回了自己的位置。 小太监还想说话,被常碧蓉一记眼刀飞过去,顿时哑了,小太监全然没料到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竟然这样厉害泼辣。 常碧蓉心道:都什么关头了,敢来坏我好事! 轮到她上前,果然是陈东。 常碧蓉望着陈东,一步一步往前,陈东也正看着她。不知怎么,这短短三步路,有种别样的宿命感。 这就是缘分吧。 常碧蓉表现得不骄不躁,尽态极妍,趁陈东转身的时候,把一只耳环挂在了他腰带上。 这一招是有点儿旧,但有用就成啊! 倒是插队的小太监眼尖看见了,忍不住“嘻嘻”一笑。 常碧蓉转头又是一眼警告,只是这回嘴角带笑,怒目便成了似笑非笑的娇嗔。 常碧蓉进去的时候,特意等那小太监检查完,确定耳坠一直挂在陈东腰上,才心花怒放地走了。 常碧蓉回宫后没回宫正司,而是去找裴岳,让他搞到了侍卫排班表。 常碧蓉得了表册,一看,心中大呼“天助我也”明日上午当值的正是陈东小亲亲。 裴岳见她捧着表册,笑得一脸花痴,莫名其妙又好笑,问:“你这怎么了?” “要你管!”常碧蓉飞快地跑掉了。 “请人帮忙,过河拆桥......”裴岳后面说的话没说了,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第二日一早,常碧蓉起得比打鸣鸡还早,满柜子衣服全折腾出来,首饰摆满一桌,忙到全院子都起来了,才把自己收拾完。 常碧蓉推门而出,君儿见了她愣在当场,口中喊道:“掌正,您今天真好看。” 常碧蓉却很矜持,含笑对她点了点头笑大了怕妆容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就不完美了,姿态优雅地朝神武门走去。 常碧蓉没直接露面,静候时机。她歪头看陈东,他很白,而且清隽,虽然是侍卫,却并不粗蛮,而且,他认真的样子真蛮好看。 常碧蓉似乎听到自己心脏怦然一跳,就像催促她出发的鼓点。 门口的人渐渐少了,但还没走干净的时候,常碧蓉瞅准时机,适时走出来,朝陈东走去。 先看见她的却是另外一个侍卫,眼神中惊艳之色太过明显,引得陈东转头。 常碧蓉看见他眼中一亮,顿时喜从心中生,但憋着,假模假样找东西,走到陈东跟前问:“侍卫大哥,借问,我昨日丢了一只耳坠,找了一路也未曾找到......” 常碧蓉话还没说完,另外那个侍卫接话道:“哦~~~原来是您的呀,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常碧蓉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要紧牙根保持微笑转头去看,那侍卫手中的的确是她的耳坠,但是,谁能告诉她,怎么会到他手里?! 这没按她排的戏走啊,怎么接? 常碧蓉微微怔在当场,接过耳坠,尬笑着谢过这位热心过头的侍卫,恨不能一手刀把人劈趴下。 她饱含幽怨地瞥了陈东一眼,恨恨返回。 反正他们的值班表在常碧蓉手里,她特地认了这热心侍卫的名字,愤愤地全涂成黑点儿,挑了陈东跟另一人当值的日子,再次出发。 出宫门的时候,常碧蓉拿着重重的包袱走到陈东面前,忽然道:“哎呀,还有东西忘了。”说着把包袱放在陈东眼前,“劳烦您帮我拿一下,这包袱太重了。我忘了东西去取,就一小会儿。” “哦,好。”陈东似乎认出了她,点头应下。 常碧蓉转进顺贞门,从地上拿上早准备好的册子,等了小会,重又走去陈东面前,说:“谢谢您。耽误您正事了。” 此时门口已无人进出,陈东站的直直的,看了常碧蓉一眼赶紧垂下眼,说:“没事。 分卷阅读21 远月 作者:吃胖 ” “我是宫正司的常碧蓉,不知您怎么称呼?” “陈东。” “多谢。”常碧蓉便走了。 进宫的时候,她特地带了个小点心包,递到陈东跟前:“多谢陈......不知您是属什么的?” 陈东有点儿意外,还是答了:“狗。” 常碧蓉心中大喜,竟然比她大,年岁颇合适,口中说道:“多谢陈哥。” 这番一来二去,二人便熟了。 快到端午,常碧蓉带足了银子出宫,打算在家过个节。 一路上吃的用的买的过瘾,一不小心,包成了两个硕大的包裹。她今日是回家,又没带人出来,日头渐高,她被这两个包裹折腾地满头大汗,正蹙眉看着它们,四处找货郎,无奈今日买货的人多,货郎生意也好得很,好不容易拉住一个,说好送了一家再来接她。 常碧蓉便立在路边,守着包裹,恹恹地等货郎回来。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常碧蓉心中焦躁,一转身,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陈东。 陈东也看见她了,朝她而来。 常碧蓉心中欢喜,当真觉得陈东是从天而降的大救星。突然脸色一正,赶紧转身,抓住一个路过的少女,问她:“我样子还好吗?妆没花么?头发还整齐么?” 这少女开始被她拉得一愣,又被她三连问逼迫,当真上下打量了常碧蓉一番,忍不住回头看到了已走近的陈东,旋即明白过来,很理解地点头,说:“挺好。”而后朝常碧蓉笑得了然,饱含鼓励。 陈东低头看了看两个包裹,问:“你的啊?” “嗯,回家买多了,等货郎。”常碧蓉忙点头,娇弱道。 陈东不言语,直接上手。 常碧蓉只见他一手一个包袱,直接提了往前走,很轻松的样子,让她很惊喜。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陈东在前面以为常碧蓉说了什么,转头问:“你说什么?” 常碧蓉赶紧追上他,折腾了一上午,体力消耗过多,说话没多思量:“你真有劲,体力一定很好。” 苍天可鉴,常碧蓉是正正经经夸陈东力气大。 但没料到,在她单纯的目光中,陈东的脸竟然慢慢由白变红了。 常碧蓉醒悟,不禁愕然:成熟男人的语言世界果然很精妙。 ☆、常碧蓉一厢情愿 爱情能让女人美得放光。 吴姗耘亲眼验证了这句话,常掌正只要有空就告假,颠颠儿跑过大半个京城去会情郎。 陈东家住在南郊,就算是最快的马车也要小半个时辰,身娇肉贵的常掌正竟然乐此不疲。 相比于常碧蓉的容光焕发,吴珊耘就象是被雨打落的芭蕉花。 吴珊耘捡了条小命,但人却死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仿佛无根无缘飘在空中,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用怪异的眼神看她,让她自己也困惑是否真的不合时宜,或者自己的存在就是个怪异所在。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举止无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言行举动。为了避免出错,吴珊耘尽量不说话,默默地潜伏到暗处,把自己缩成最小,不麻烦任何人,不拒绝任何人。只求当她不存在。她常常也会压抑地快要崩溃。 有一天,她一人走在黑幽幽的夜里,在夜幕的掩盖下,她终于尝到了恣意的放松,进而产生愉悦。从这一天起,她爱上了夜幕下的世界,夜幕下才是安全的,才能让她面对这世上的一切。 需要遮掩她才能安心。 这遮掩可以是夜幕,也可以是树、是石、是其他人。 渐渐的,吴姗耘习惯了跟在旁人身后,看着旁人的眼色动作,非常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前面人的背影里。这个人可以是掌正姑姑,也可以是比她有主张的宫女,反正她不愿意凸显在众人眼前。 梦想?吴姗耘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她心中只剩下,如何在这令人惧怕的世上,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就像没有人察觉她存在一样。 转眼又是一年春。 新的良家子已进了西四所。 吴珊耘见个人在院门口张望,认出是当初同在周嬷嬷手下做事的王丽娘,赶紧抽身退回屋里。 王丽娘看了半天,院子里也没人出来,正巧瞥见吴珊耘的一个背影,赶紧出声喊:“诶,姐姐,请问吴珊耘在吗?” 吴珊耘只得出来,佯做才认出王丽娘的样子,干笑。 王丽娘一看是她,打趣道:“是你呀!你而今是想见一面都难啊,天天藏做些什么,竟好看了许多。” 吴珊耘许久未接触过这样活泼的人了,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继续干笑。 “我今儿来是请你吃酒的。”王丽娘说,“我们这批同年进宫也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搞了一桌好席面,大家好姐妹聚一聚。” 吴珊耘不知道还有这种聚会,不想去,说:“掌正交代的事还没做完, 分卷阅读22 远月 作者:吃胖 我......” 她话还没说完,被王丽娘一把拉住,说:“别想躲,我来前碰到你们常掌正了,她直让我快把你拉出去见人呢!” 吴珊耘无奈,说:“好好,你先去,我这里收拾下,换身衣服就去。” 她挨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去,本想着偷偷溜进去,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了,吃顿饭就回来。没想到一进去,就被眼尖的王丽娘看见了。 “你终于来了呀!”王丽娘跑来一把拉住吴珊耘,把吴珊耘带到空位上。 吴珊耘看这位置靠中间得很,想逃,被王丽娘一把按下,她扭头一看,左手边坐的正是刘冉。 两人皆是一愣。 吴珊耘在众人眼中与当初大有不同,内敛沉默。其实吴珊耘心中惴惴,生怕有人提起旧事,自己沦为笑柄,下不来台。 众人热热闹闹吃了几轮酒,吴珊耘渐渐放开心怀,心道自己运气还不错,碰到的这些小姐妹都是好人,没人想让她出丑,便敞开一杯一杯喝起来。 景仁宫的人依然是焦点。 有人问:“今年景仁宫进的甲等良家子不知是何人?” 有人埋怨:“谁去请的景仁宫,怎么不一起带过来,以后说不好也是我们巴结的对象呢。” “你这是舍本逐末,有这么大个刘女官不巴结,白瞎了你。” 不少人笑着起哄。 一人说:“怎么没请,正好他们宫里接新人吃席面,两头碰上了。” 吴珊耘听了这话好奇,小声问旁边一个姑娘:“每个宫里都接新人吃酒吗?” 这姑娘全没管吴珊耘是不想更多人听见,放大了声音说:“嗨,当然了,这是惯例!良家子分到各宫,各宫都要出面请吃一桌好席面的。就我们宫里那么穷,整的席面都像是那么回事。我当初看着那一桌菜还想,来对地方了,应该是个阔绰的主子。” 吴珊耘一听,又想起当初刘冉喊她去蹭酒席的一幕,自己一直以为是沾了刘冉和她姑姑的光,才让刘冉姑姑有那样的表现,此时闹明白,搞了半天两人平起平坐,谁也没欠谁,顿时心生怒气。 她也是借酒壮胆,把从前的脾气拿了出来,忍不住转头对刘冉说:“这样啊,你喊我吃酒,我还一直以为是借了你的光呢!搞了半天是请的你我二人啊!” 刘冉一怔,没料到吴珊耘说这话,垂头不语。 吴珊耘说完就后悔了,满场都静了片刻,才重又热闹起来。吴珊耘暗自懊悔,但也奇怪刘冉怎么这样好脾气了。 酒意上头,后面的事情吴珊耘就记不大清了,反正起来的时候是睡在自己床上的,她就安心了。 这时候的吴珊耘还没有意识到,老天爷对她有多偏爱,把常碧蓉和裴岳推到了她身边,就算是跌下来又如何,这两个人一边一个夹着她,她就掉不下去;不仅掉不下去,吴珊耘此时已浑然不知地,站在了高出同年们很多的地位上。 吴珊耘的心窍还没开。 她没留意到,宫中多少人想方设法搭上裴常二人而不得,也没留意到自己摔得这样惨,却无人欺侮,任凭她修养蛰伏,慢慢壮大,这背后的原因为何。 刘冉这样心高气傲的小姐,如今也不敢跟她硬碰,众人对她的过往更不敢多提一个字。吴珊耘席间对刘冉的举动,表明了对刘冉的不满。众人若有所悟,却无人帮腔。她出了一口气,却毫无后果。这后面的原因又是什么,吴珊耘根本没领悟到。 吴珊耘就跟个拿着火铳却不会用的人一样,足以让那些手持木棒的人,又羡慕又鄙视,想亲近又害怕。 吴珊耘宿醉才醒,觉得脑袋快炸开了,跌跌撞撞摸出来,正撞见常碧蓉在花圃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掌正,您今儿没出去啊。”吴珊耘问。 常碧蓉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吴珊耘,松口气说:“就出去。” 吴珊耘是随口一问,这时留意到常碧蓉正把一株白芍药挖出来。这株芍药好像是一个女官送来的,开的花比御花园的还漂亮还要大。平日里,常掌正对它温柔小心得很。 吴珊耘好奇,走过去,问:“掌正,不是才从盆里移出来,怎么又装回去了?” “陈东搬家,我去不能空手去吧。”常碧蓉说。 “搬家,离皇宫更近了?还是离您家更近也好。”吴珊耘说。 常碧蓉手上不停,想了下,说:“好像更远了。两个都离得更远。以后车马费更多了,还好有花可挖,不用出钱买。” 吴珊耘问:“可以让他来找你啊。” 常碧蓉闻言愣住,说:“是啊!对哦!” 吴珊耘无语。 常碧蓉还真把这话对陈东说了。 陈东作势笑道:“一两二钱银子啊!” 这是陈东第一回来给常碧蓉送包裹,错过了回去的时辰,租马车的花费。 常碧蓉噎了下,心中略不快,但见陈东从身后提溜出一个小点心盒子和一只小猴子的玩偶,瞬间便被收买。 分卷阅读23 远月 作者:吃胖 常碧蓉得了礼物,心中欢喜,便给陈东买了一个漂亮的皮水囊,虽然有些贵,但真的很漂亮实用。陈冬也说过他要的旧水囊总不能装满,在瓶口处有个小沙眼,装满了就漏水。 二人尽兴而归。 这一别,二人各有事忙。 等常碧蓉想起跟陈东好些时日没见过了,掐指算来,竟然过了半个月。她赶紧给陈东去信。 陈东回信直白的很:“路远人乏,我在家中等你。” 常碧蓉一听不乐意了,她也累啊,还得跑这么远。于是没去。 夜里常碧蓉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到,其实这大半年几乎都是她颠儿颠儿跑去见陈东,有时候回了她家再去,从她家到陈东那里要半个时辰,见了面再回她家又是半个时辰,再从家去宫中又是半个时辰。 说不累是假的。 人身体上的累往往从心累开始。 想到了这一点,常碧蓉再没去跑这一段一个半时辰的路。 陈东让人来问。 她说太远了,让他来。 陈东说:“你那儿没什么好消遣的,而且忒贵。” 这一阵常碧蓉正好忙起来,等她意识到二人很久没见面没联系已经是一个月后。 她正纳闷,陈东的信就到了。 信中没说这些日子没见的事情,很直白地问他们二人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合适。 常碧蓉接信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这里这样反常,对方竟然毫无察觉。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一个半时辰的路途,陈东压根就没有在意过她的付出,更没有心疼她来回颠簸。 常碧蓉再洒脱,也是个女人,想到这里眼眶就热了。再从头把两人的往事回想一番,恐怕是自己一厢情愿,陈东只是被动接受。 她常在陈东眼中看到无奈,那种被生活压迫得只能接受的无奈。 她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会这样? 常碧蓉一只手撑在脸上,挡住眼睛,没让眼泪流出来,反而笑了。 她想起自己跟陈东买这买那,深怕他在同袍面前不好意思,都买的好东西。他送给自己的,只有他家中闲置的一块砚台和那只猴子玩偶。 常碧蓉忽然很想笑。 她写了一封信回去,信中反问他们这样能谈婚论嫁? 无信归。 到底还是常碧蓉憋不住,去找了陈东。 两人约在一家环境不错的酒楼,依然离陈东家很近,常碧蓉跋涉而来。他们在临江的一边,对面而坐。 在这样的局面下,陈东才察觉出气氛不对。 常碧蓉看见陈东刻意讨好的表情有些不忍,但是还是问了:“你到底为什么想跟我成亲?” 陈东说:“因为你很合适。我们两个很合适。” 常碧蓉眼巴巴看着陈东,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她笑了一声,起身走了,眼角的余光望见陈东站起来远远翘首望着她。 常碧蓉心想:他会追上来吗? 等她出了门,到了宫门前,身后仍然没有人。 常碧蓉站了许久,日影渐长,只得一步一步朝宫门走去。 这个人到底还是不错,至少没有骗她。 ☆、常碧蓉求官 常碧蓉消沉了一段时间,作息时间全部混乱,神出鬼没,让吴珊耘和君儿难以捉摸。 两个小家伙在常碧蓉房门前碰头,正揣摩常掌正是否在屋里,房门“碰”一声,豁然打开,一只绣花鞋顺势从门缝中飞出。 两人瞪大眼看着常掌正跳房子似的一步一步,身手矫捷地跳到绣花鞋边,从容淡定地穿好鞋子,转身挥手说:“不用准备我的饭,今日有约。” 吴珊耘还在想是否旧情复燃。 就听常碧蓉说:“可惜是美人相约。”口气万分遗憾。 吴珊耘忍得很辛苦才没笑出来。 约常掌正的美人芳名柳燕。 柳燕是常碧蓉的同年,不同的是她早早出宫嫁人,虽然小常碧蓉三岁但孩子都已经满院跑了。 好些年没见,常碧蓉惊讶于她的成熟,或者说劳累显出的沧桑,那是长在脸上的老,从内到外的苍老。 可柳燕自己却不认为。在听说常碧蓉依然待嫁时,很是热络地为她张罗相亲,还主动去会了账。 常碧蓉笑着道谢,心中纳罕柳燕对自己这样照顾,他二人从前不过是凑在一起不咸不淡客套几句的交情,为了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还有些龃龉过往。 柳燕拉着常碧蓉在街上闲逛,女人在一起不过买些时兴的衣裳首饰。 两人在一个首饰铺面前站了一会儿,柳燕看中一只鎏金的孔雀样子的步摇,式样有些意思。 常碧蓉看她喜欢,便说:“好看,平时戴戴挺有意思。” 柳燕再三看了却放下了,扯着常碧蓉离开,但目光在那步摇上流连难断。 常碧蓉早先便留意到她的袖口 分卷阅读24 远月 作者:吃胖 内有个牡丹花的样子,秀在那地方八成是个小补丁,此时看她神情,便知她手头并不宽裕,默默没有做声。 柳燕大概察觉出她的意思,便笑说:“你呀,得快点儿找个男人嫁了,再生几个孩子。” 常碧蓉笑笑,就知道抹不开这个话题,淡淡地说:“知道了,在找呢,这不是没遇着合适的吗?” “眼光别太高了,早些嫁了早了解桩心事。” 常碧蓉听了不太舒服,说:“哪有眼光高不高,没遇着称心的罢了,若是随便找个人嫁了,日子过得不好,天天闹心,还不如一个人快快活活,何苦为难自己。” 柳燕故作惊讶地问:“你现在过得快活?” 这下轮到常碧蓉惊讶了:“怎么,没男人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了?就得寻死觅活,哭天喊地?”说完笑了,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像你这样找了个男人嫁了,过得操劳拮据,那还不如不找。 结果柳燕口中说:“好了好了,知道你过得快活。”但脸上的神情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我知道你过得很艰难,但是爱面子不好意思说出来强撑着,我理解你的苦衷,你真可怜。 常碧蓉目瞪口呆,想不到对方竟然是这样的想法,竟然这么看待自己,只觉得辩无可辩,多说一句都是废话,笑了笑,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回宫遇见裴岳,把这事当个笑话说给他听。裴岳听完也是一笑。 “我今儿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和人是不同的。”常碧蓉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怎么说得下去?太无力了。” 裴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了个不沾边的问题:“你要不要挪挪位置?” “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常碧蓉撇嘴,说:“不用。我如今虽然是个掌正,但众人顾念我资历甚老,又有你几分薄面,我想做的事情皆能做成,还得众人几分敬意。如今上头几个人都正做到兴起,你把人家硬顶下来了,我这里没什么实在好处,反倒招人家恨,不值当,再说我也不求那些虚名。” 裴岳闻言没说话,其实是想到常碧蓉这么些年不愿高升,或许是想避开圣上。他寻寻摸摸瞥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常碧蓉赶紧伸出手拦住,说:“打住,有些话别多问,就算咱俩交情,我也翻脸。” 裴岳从前只知道常碧蓉不提皇帝,如今再多知晓了一点,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常碧蓉放着这么好的李和崇不找,偏偏去相亲。她相亲的男人,他全都知道,哪里比得上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常碧蓉这一句话,虽然说得随意诙谐,但裴岳知道,这个话题在她那里是禁忌,真提不得了。 每个人都有些不愿提的往事。 他理解。 常碧蓉又在一边哀嚎:“上天赐我一个好男人吧!”双手朝天举,一脸为众生牺牲扛雷的样子。 常碧蓉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肆无忌惮作怪作妖,把裴岳逗得笑弯了腰,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骂道:“你个两面三刀的,让你手底下人看看你这样,看以后谁服你。” 常碧蓉忽然收势,转过脸,正经地对裴岳说:“刚刚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裴岳有点儿没跟上常碧蓉的节奏。 “开后门,升官。”常碧蓉一脸严肃地说。 裴岳觉得有诈:“你要干嘛?” “我接受,但换个人。”常碧蓉说,“吴珊耘。虽然人长得不怎么出众,人不怎么机灵,脑子不怎么好使,但怪顺眼的,我喜欢。而且......” 常碧蓉正经说:“她这样年轻,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摔了这么大跟头,但这个念头还一直攥在心里。这是当年的我比不上的。我年岁也不小了,收了做个关门弟子,想想挺不错。再者,此番际遇,堵死了睡皇帝这条捷径,反而能成就她也说不定。” 常碧蓉又感慨说:“其实怎么可能是捷径,往往看似轻松美好的路,都是陷阱。” 常碧蓉的这句话,其实算是给了裴岳一个答案,让他知道,她为何没有委身李和崇,至少指出了答案的方向。 裴岳却没有正面答复常碧蓉,说:“她想要什么?不甘屈居人下,做人上人吗?你随便从宫里拉出一个人问问,十个里有十个都想。” “哈哈!”常碧蓉大笑道:“拉十个人来,你问,保准十个人都说;‘小的不敢妄想,只愿在裴公公脚下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裴岳见她学样子,怔了一下,而后无奈大笑。 裴岳笑虽笑,还是把这事记在心里了。他是司礼监第一人,但跟尚宫局隔了一层,所以这事他也得托人办。 也不是难事,裴岳的牌友里就有尚宫局的吴尚宫。 吴尚宫听了裴岳的话,有些为难,说:“大人,我实话实说,您开口我自当尽力,但吴姗耘一个七品女官,升到四品,再怎么着也得熬个三四年这还算是最顺利的,一个坎都没有的情形。升得太快,恐怕难以服众。” 裴岳笑道:“你堂堂尚宫局第一尚宫, 分卷阅读25 远月 作者:吃胖 谁不服你?我办她!” 吴尚宫一脸腻歪地说:“眼前就戳了个刘尚宫,我花一个铜子儿她都对账了又对账......” 裴岳听得好笑,说:“行啦,你也没少给人家添堵。人家大侄女儿在景仁宫都呆了一年多了,愣是被你压着没冒头。刘尚宫对账那是好的,没把你咬下一块肉来算不错了。” 吴尚宫也笑起来,说:“若是尚宫局就我一个尚宫,那日子就好过了。” 裴岳听了,暗暗一笑,知道她这是在讲条件,想想也不是难办的事,而且景仁宫正好要整肃整肃,便说:“放心,好日子不远了。” 吴尚宫听了,眼睛一亮,又把开头吴姗耘的事情再想了一遍,还是觉得难办。 “这有什么难办的?”裴岳说。 吴尚宫说:“请大人示下。” “你这里面四个司,那个司合适些?”裴岳问。 吴尚宫想了想,这个合适指的应当是清闲,又能在上司眼皮子底下晃。 她心里盘算,司薄司登录宫人名籍,差事比较辛苦;司闱司管钥匙,比较轻省,但权不大;司记司权倒是大,但出入录记、审署加印,一两日上不了手,不知吴姗耘能耐行不行。 吴尚宫说:“司言司掌宣传启奏,接触的都是命妇与中宫,她既然是女官,识的字就成,这是个风光的好差事。正好一个老司言要出宫了,但也不能把人直接调到这位置上吧,多少人看着呢,事情办得太扎眼对姑娘不好。” “那就把这司言司下面掌言调走,让吴珊耘补上。”裴岳说,其实他觉得把原本就是破例的事情,怎么做都扎眼,但不是自己下属不好霸蛮。 “这才是六品,七品女官升六品也正当。” “局、司、典、掌。”裴岳略加思索,说“而后你上书,说司言司职权重要,近期事务繁杂对,皇后不是要亲蚕礼么,正好单分个典出来,负责此事的掌言若只有吴姗耘一人,便名正言顺升为典言。” “这是五品,还差啊。” 裴岳一笑道:“分了再合嘛。典言原本两个,再加一个人,三个人争一个司言的位子,吴珊耘自然有条件争一争。” 吴尚宫击掌叫道:“哎呀,这就是四品了!大人真是好手段。我今儿才得大人提点,知道什么叫‘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呀!” 裴岳说:“这叫各取所需。” ☆、吴珊耘升官 把事情敲定,裴岳转头去找常碧蓉邀功,找了一圈,院子里只有那个君儿。 “你们家掌正呢?”裴岳拉住她问。 君儿的表情很微妙,满脸跃跃欲试一脸八卦,但又要为常碧蓉保守秘密,很纠结,说:“出宫去了。” 裴岳看得好笑,推测常碧蓉八成又是出去相亲了。这么快就又相上了,看来应该不伤心了。他也有些好奇,又问:“这回相的是谁?还是侍卫吗?” “不是,是个商人。”君儿说完惊觉被套出话,索性全部说完:“听说蛮不错,家里也不错。” 裴岳越发好奇,问:“这回她应该满意吧。” “满意,我看掌正一直喜气洋洋的,肯定满意。”君儿说。 其实常碧蓉说不上满意不满意,相上的这位叫周霖,略胖,但高,所以也还能接受,看上去高高壮壮的。 周霖家中到他这代三代从商,虽地位不高,但家底殷实。对方大约是看中她的女官出身,才想结这门亲。 常碧蓉对周霖没什么感觉,但也不反感;对周家也没什么挑剔,而且周母蛮和善的样子,便跟周霖相处下来。两人定了每日通信,一旬见次面,有规有矩地推进下去。 常碧蓉笑着跟周霖道了再会,拖着身子往回走,最后走到院子里,几乎要扑在地上才好。 君儿一看她这样,赶紧来扶,问:“掌正,您怎么了?” “累的。”常碧蓉把胳膊从她后颈上穿过去,压在小姑娘身上,把人压得一个趔趄。 君儿一边咬牙,一边问:“怎这么累?走得太久了。” “恩,反正就是累得很,最近没睡好吧。”常碧蓉临到床边,把自己摔到床上。 君儿给她扯开被子,边说:“今儿吴姑娘调去司言司了,想跟您道别,您不在。” “尚宫局宫正司一个院子,调了差事又没换住的地方,道什么别?”常碧蓉说:“八成是害怕,来拖我送送她。”她顺手把枕头压在自己脑袋上,瓮声瓮气,但坚定地说:“不送!” 常碧蓉猜得不错,吴姗耘的确是害怕,想来磨常碧蓉,带她去司言司,没抓到人,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去了。 她在路上胡思乱想,设想了十七种被人膈应的场面,踏进司言司就跟英勇赴刑场似的。 司言司的司言正好在,见了吴姗耘热情地把她拉进众人当中去。 在司言司的日子意外的清闲好过。 吴姗耘反而有些不适应,就跟苦日子过惯了,一夜暴富 分卷阅读26 远月 作者:吃胖 反而无所适从一样。 这日,吴姗耘跟着掌言还有几个女官同去东六宫,路上,几人聊着聊着,忽然有人问吴姗耘:“你是不是吴尚宫的亲戚?你们俩都姓吴,而且同是江陵人。” 吴姗耘一直静静的听他们胡扯,忽然问道自己头上,愣了一愣。 周遭便静了一静。 吴姗耘体会到这片刻安静中的微妙,看来众人对这个问题都很关心,若是以前的她一定会直接否认,生怕对方不信,还会加上飞快地摆手。但此时,吴姗耘没有说话,只是颇有些含蓄地笑了一下,隔了一个空隙才欲盖弥彰地样子,说:“不是。” 得了这一笑,这句话,支棱着耳朵的众人顿时张开了嘴。 那个开口问话的人得意地说:“还想瞒,我就知道!” 吴姗耘顿觉自己也变得狡猾了,反正她否定了,其余的都是他们自己猜的。 众人看她越发不同。 似乎是为验证这个传言,没过几日,吴姗耘他们高掌言高升到尚仪局做典赞,有小风吹,接替高掌言的正是吴姗耘。 吴姗耘听了全没当回事,只觉得可笑,回来说给常碧蓉听。 常碧蓉听了没笑,反而问她:“为什么不可能是你?你是头一批以甲等良家子身份入宫的女官,资历最硬,能分在景仁宫,是实力最佳,如今在尚宫局磨砺一年,论起来,没人比得过你。” 这话说得吴姗耘脸上的笑也没有了。她听了这话内心震动,却不是欣喜,而是痛苦,这样好的一手牌,被自己打成了这幅样子。她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常碧蓉起身,帮吴姗耘抚平肩头衣服的褶皱,说:“人有时候得端着点儿,你一个女官尽跟宫女抢着扫地擦桌子,自己没瞧得起自己,让人家怎么高看你,尊重你。从今往后,扫帚抹布不许碰,要卖死力气的活儿,也不许做,做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吴珊耘见常碧蓉慈母恩师般谆谆教诲,本有些感触,被最后一句话把这点儿情绪戳散了,她说:“我又不是狗,哪来狗腿。” 常碧蓉听见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差去揪她耳朵咆哮了:“你倒是在我面前嘴狠,有本事出去狠啊,人家嘲讽到你头上,你都不吱声,气得我嘞.......我怎么就收留了你这号人。” “收了也收了,后悔也迟了。”吴珊耘顶完最后一句,赶紧跑了。虽说顶了常碧蓉,但常碧蓉说的话她是认可的。 她没想到常碧蓉竟然追出来,立在院门边,身后的一丛婆娑翠竹,把她衬托得如同明艳大气的国色牡丹。 常碧蓉说:“这就对了,受了什么委屈,该解释解释,该怼回去怼回去,别想着天道昭昭必有后报。你上司也是人,他也不是神仙,你不说人家哪能知道其中原委。自己觉着自己扛了多伟大,别人却觉得你软弱好欺,越发欺负你。” 吴珊耘本打算接着跑,听了常碧蓉这几句话,呆愣愣地想:“常掌正是神仙啊,她怎么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那边常碧蓉看她的样子,反而没了兴致,草草收尾道:“唉,自己没领悟,说得再多也白说。算了,算了,去吧,遇着事,回来跟我说,我常碧蓉还没让人欺负的。”说着瞪了吴珊耘一眼,“你也没!” 吴姗耘被这一眼瞪得一缩脖子,讪讪回司言司。 其实让吴姗耘顶哪个掌言,让吴尚宫琢磨了良久,最终才决定把高彩云弄走。 三日后,任命文书下来,吴姗耘升任尚宫局司言司六品掌言。成为她同年中最早升为六品的女官。 吴姗耘却没觉得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她手下就两个人,一个年纪较大的赵嬷嬷,一个年纪很轻的宫女莲儿。 莲儿见吴姗耘来,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 倒是赵嬷嬷热情地拉着她说:“你来了就好了,可盼着你呢!” 吴姗耘以为这是句客气话,不料赵嬷嬷话锋一转,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说:“先前的高掌正做事不怎么地,您来就好了。” 她朝远处的莲儿一指,说:“这个莲儿又懒又蠢,不知给高掌正灌了什么迷魂汤,高掌正便做些糊涂事,让我们下边人看得直摇头。就说这个月初一,莲儿没告假没上差,高掌正竟然不给她记缺勤。” 吴姗耘没言语,看着赵嬷嬷年岁比她妈还大,心怀几分敬意,仔细听完她上任第一天接到的黑状。 吴姗耘今日是来交接的,左等右等没见到高掌正。 日头高挂,午时将到。 一个笑模样的年轻女官摇摇摆摆从门口进来,见到吴珊耘眼前一亮,迎上来,问:“吴珊耘?” 吴珊耘点头,对着这张笑脸也忍不住笑问:“高……”糟糕,她没问清楚高掌正名讳,也没搞清楚她要升的级别。 “我是高彩云。”高彩云一句话把吴珊耘的尴尬掩盖过去,挽起吴珊耘边搭话边往堂前走。 吴珊耘略略有些羡慕高彩云的应酬手段,回想一路也不过说了些寻常话,但不知不觉就有些喜欢高彩云, 分卷阅读27 远月 作者:吃胖 觉得她十分和善热心,让人亲近,久等的不快便散的无影无踪。 吴姗耘从高彩云手里接过交接单子,密密麻麻一大页,不由得眼前发晕。 高彩云说:“你看看,这些都是要交接的物件和事项,没问题就在这儿签个字。” 吴珊耘心想这得拿回去仔细看了再核对,不知得费多长时间才有个结果。 高彩云又说:“我今儿还赶着去那边,刚才有人来催,说是几位大人都等着了,我得快去。” 吴珊耘知道这是在催她了,可她这里从未干过这些活儿,两眼一抹黑,哪里知道怎么核对,忽然想起赵嬷嬷说的考勤表。 手点着看过去,果然有这项,她问:“考勤表呢” 高彩云愣了一下,说:“这儿呢。”说着从另一本不知什么册子里抽出一张空白考勤表。 吴珊耘看了,问:“今日是初三,前两日的考勤怎么没打?” 高彩云说:“没事,就画勾就成。” “听赵嬷嬷说初一莲儿没来啊,这就画缺勤吗?”吴姗耘问。 “肯定啊!”高彩云又催道:“麻烦快些快些,让那边大人等,我可下不来台。” 吴珊耘被催得六神无主,眼前这密密麻麻一堆更看的她发慌,她想这高彩云看着人不错,应该不会出差子,便在高彩云的催促声中,落笔签字。 她拿着空白的考勤表出来,正碰上赵嬷嬷,赵嬷嬷抢过表来一看,十分气愤:“好个高彩云,真没画缺勤。”又对吴珊耘说:“莲儿初一就是没来!得打缺勤。得实事求是。” 吴珊耘也觉得也应该实事求是,而且高彩云也确定莲儿没来,该打缺勤,便实事求是地补上了前两日的考勤。 莲儿瞧见了,没说什么。 在吴珊耘看来此事便揭过去了。 吴姗耘睡午觉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叫骂声惊醒,她推开门一看,一个五短身材的内侍正对着她的门骂,此时她推门出来,便是指着她骂。 “tong你娘,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莲儿打缺勤!耍什么威风,个X样!” 周围渐渐围了好些人伸头缩脑地看,但没人上前劝,也没人帮腔。 吴珊耘被骂得莫名其妙,半天才明白是因为考勤的事情,张口想解释,但这内侍个子不高嗓门高,她一开口就被他新起的骂声打断。 吴姗耘无语,转头正好看见正准备离开的高彩云,见到救星般,她喊住高彩云,说:“是高掌正让我画的缺勤,你不信问她!高掌正,你说,是不是你让我画的缺勤。” 骂人的宦官转头去看高彩云。 高彩云示意抱着包袱的小宫女快跟上,义正言辞地说:“肯定画出勤啊!” 吴珊耘登时目瞪口呆。 ☆、常碧蓉护短 那宦官如同嘴里添了把辣椒,骂得更加热火朝天。 吴珊耘其实没注意他骂什么,心里只把高彩云恨得要死。左右看看,没个得用的人,总不能就让这人这么骂下去吧,只得认栽,转头去了尚宫局,重新拿空白考勤。 那女官听吴珊耘说到高彩云让她画缺勤,撇嘴一笑,问:“她又反口了吧?” 吴珊耘满腹委屈气氛被这一句话勾出,大声道:“是!她在莲儿面前又说画全勤,她怎么这样!” 那女官却不说话了,默默给她拿了张空白考勤。 吴姗耘当着莲儿和宦官的面画了出勤,此事才算平息,但面子扫地。 这会儿倒有人凑到她跟前,故作关心地问:“今儿听说莲儿那対食来‘tong你娘’?!这怎么像话。”还有人神秘兮兮地告密:“那骂你的宦官,是刘尚宫的亲戚。” 吴姗耘听这些话越发气恼,原来自己不仅中了高彩云的套儿,还被刘嬷嬷摆了一道,说不好还得罪了刘尚宫。越想越怄气,越觉得自己蠢,交接怎么不看清楚就草草签字,考勤空着就空着,前两日她没来干她什么事! 她临走的时候瞧见赵嬷嬷跟白面馒头似的脑袋,从窗后伸出来,碰上吴姗耘的目光赶紧又缩回去了。 吴姗耘气得把脚下石子儿一踢,却不料是糊在地上的鹅卵石,石子儿没踢动,把她脚趾头险些踢断了,一瘸一拐回了住处。 常碧蓉正坐在一桌好菜前,等着她。 吴珊耘挨不过,走过去,在常碧蓉对面坐下。 宫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常碧蓉的神情,她应该也知道了。 吴姗耘心想,大概满宫里都传遍了,宫里生活真是太乏味,一丁点儿大的小事都能成为众人口中咀嚼的谈资。 常碧蓉问清了事情始末,忽而笑了,说:“你叫屈也没用。你是去办差,不是去交朋友,有什么拿到面上提前讲清楚,没什么抹不开的,该怎么来怎么来,公事公办。” 她给吴姗耘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那赵嬷嬷年岁比你娘还大怎么了,她是你手下人,她就该帮你护着你,好么,如今挑事的倒是她。年岁大怎 分卷阅读28 远月 作者:吃胖 么了,坏人好人年岁一般长,看人得看心,看什么男女、老幼?还有这高彩云,她都有心坑你了,你还跟她讲什么‘不打笑脸人’?” 今日常碧蓉本打算给吴姗耘庆祝庆祝,如今倒成了压惊酒了,忍不住又要笑。 吴姗耘见了,臊得慌,说:“掌正,我知道了,我也想过我错哪儿了,以后会注意的。” 常碧蓉却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墩,说:“什么叫以后注意?他们怎来,咱们就怎么还。” 吴姗耘闻言,觉出常碧蓉是想挑事,忍不住往后缩,劝道:“我不过挨几句骂,没少块肉,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注意就行了,别再提了。” 常碧蓉歪头看她,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吴姗耘太年轻,又似乎在冷笑吴姗耘看不透背后玄机,她说:“有些事,你慢慢体会。” 常碧蓉说罢,一仰头,一杯冷酒入喉。 裴岳这里不用常碧蓉、吴姗耘来通报,就已听了这事,知道这前前后后就是那吴尚宫算计好的。吴姗耘在莲儿这里吃了亏,吴尚宫想着他裴岳就能顺着莲儿这根藤摸到刘尚宫那颗大呆瓜,吴尚宫是逼他快些出手呢。 裴岳冷笑了一声,心中已把这吴尚宫归到办不了大事之人这一类,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扔,轻语道:“想杀人,恨不能给我手上塞把刀,小家子气。” 心里不痛快终究是心里不痛快,答应人家的事必定要做到,而且由头都替他找好了,此时不下手白白错过时机。 裴岳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心烦,朝自己的小徒儿大耳一点头,自有人代他出面。 这背后的弯弯道道吴姗耘全然不知。她忙碌几日,终于把手头的事情理出头绪,搞明白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皇后的亲蚕礼。可高彩云竟然一点儿记录都没给她留下,吴姗耘想了好半天,决定不去找高彩云,反正会碰壁,干脆自己从头做起。 她到了尚宫局,看见莲儿和那骂她的五短宦官,一人手上提了一个小口大肚瓶,面色很古怪地冲到院内。 吴姗耘正缺人帮忙,而且想用用莲儿,缓和下关系,便伸手拉了她一把,却被莲儿拂袖甩开。 吴姗耘闹了个没趣,脸上下不来,站在原地,心里火起。 吴珊耘反应有些慢,她心里好像只能专注一件事情,比方说现下,她只关注到五短宦官来了,却没有发现周围人都没往前凑,更没注意到五短宦官身后的莲儿怀里抱着个大罐子和火石。 吴珊耘刚要说话,就听身后几声尖叫。 莲儿和五短宦官嚷起来:“让尚宫大人出来,让她出来!不出来,我们点火了。烧了这尚宫局!” 吴珊耘扭头看见他二人脸色青白,神情狰狞,把瓶子抱在怀里,显然里面是油,另一手举着火折子。 院里有三四个女官,见状都慌了,有人让他们冷静,可说话的声音比他俩还尖刺。 吴珊耘也慌了,这一烧起来,火可说不好往那儿烧,莲儿跟她有过节,手里的油恐怕第一个就朝她泼过来。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仔细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有个宫女离里门最近,听五短宦官要找尚宫,她转身就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摔个大马趴。 吴珊耘脑子里飞快地转,到底该怎么办。 从莲儿和五短宦官的话里,听出了个大概,是被人告了吃对食,又有人透了风声要治他们,逼急了才想到这么个主意。 吴珊耘心想,这是什么主意,闹开了,不是一对儿也是一对儿了,还想往好了搞吗! 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无奈两人堵着门口,想跑都跑不出去。 吴珊耘只觉得满眼的人都慌里慌张的神色,中间一对挑事者看着这么多围观者,越发激动,她深怕他们一个不小心真把油罐点燃了。 他们这里闹,其实隔壁就是尚宫们所在的院子,闹成这样就是聋子也听见了。吴珊耘一众人往门口左看右看却不见大人来,急得险些跳脚。 “吵什么?”一声断喝,就跟一刀断乱麻,慌张的气氛顿时一滞。常碧蓉的降临让大家如同见到了主心骨,顿时想让人上前抱住她大呼救星。 吴珊耘扭头看到常碧蓉一身整齐的宫装,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迈进院子,神色镇定自若,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在满院一扫。 吴姗被那一眼拂过,仿佛心上扫过一阵凉风,又像滚烫的烫锅瞬间浇了一瓢凉水,顿时冷静镇定下来。 本来鸡飞狗跳的院子,霎时安静。 常碧蓉那双眼睛扫完全场,落在闹剧的主角身上,也不言语,就那么定定地瞅着。 要说吴珊耘对常碧蓉的衷心佩服就是从这一眼开始的,只见几近发狂的莲儿和五短宦官明显败下阵来,他们的双腿都在微微颤抖,虚张声势地嚷道:“我们要清白!”底气不足,想上前又害怕,在原地一趋一退。 没有人出声,静了片刻。 常碧蓉这才开口说:“好,我是宫正司掌正常碧蓉,专管后宫监察缉私,我听你们说。进来。”说着折身进了内 分卷阅读29 远月 作者:吃胖 堂,与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淡定得象是回屋去关忘了关的窗户。 常碧蓉只是掌正,在宫中女官中算不得多高等级,可这份挺身而出时的淡定从容给吴珊耘强烈的震撼,如果这是短期直观的影响的话,那后来这事的处理结果,就让她被常碧蓉身后深不可见的影响力深深震慑。 她不知道一个小小的种花种草的常掌正,竟然能让尚宫局两大尚宫之一的刘尚宫降职;莲儿和五短宦官断明并非対食,却因为意欲纵火丢了小命。 这算什么?吴珊耘从中体会到的是冰冷,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 吴姗耘想起那日常碧蓉的话,忍不住想,莫非这一切都是常碧蓉口中说的“怎么还”?那莲儿两人的死起因竟是她做的一件蠢事? 吴姗耘赶紧摆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后脊梁却觉得有一股冷气冒起来。 做梦的时候她竟然看到了常碧蓉身后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美貌的常掌正变得让人怕又敬。推而开去,说不定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个黑洞,这个大大的宫廷变得越发的深不可测。 吴珊耘暗暗打定主意,以后绝不乱发脾气,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别一不小心得罪了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一条,吴珊耘觉得可以完全把自己托付给常碧蓉,不仅因为折服于她的个人魅力,还有她身后的人里站着一个叫裴岳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不知怎么的,吴珊耘总是忘记裴岳是个太监。也可能正因为裴岳是个太监,才会让她感觉亲近。若是裴岳跟金乌大将军那样粗犷有力,充满了男人的气息,吴珊耘倒不敢接近了。 ☆、李和崇赏花 裴岳正对窗走神。 这才七日,从前的刘尚宫刘松竟然官复原职。 裴岳早早就躲出来,凑到御前伴驾,倒不是怕吴尚宫,只是懒得解释。他这招投石问路,真有回响。刘松的后台是辛如昌,看来关系比他想象的要深。 裴岳在心里笑:“辛如昌啊辛如昌,跟你师父王永发比起来,你还是嫩点儿。” 王永发一招以退为进徐徐图之的大局,被吴姗耘这颗小棋子儿一激,让辛如昌出了昏招,局面就朝他裴岳这里倒来了。 裴岳一抬眼,仿佛辛如昌就立在跟前,他对辛如昌说:“你以为我是为吴姗耘出气?笑话,我是用刘松这鱼饵调你师徒俩呢!瞧,上钩了吧。” 他这里想得得意,没留意桌前的砚台里墨干了。 李和崇喊了两声,都没等到人来给他研墨,停笔,转头看见裴岳正发呆,玩心顿起,悄悄垫着脚尖走到他身后,朝着他后脑勺忽然大喝一声:“八碗,想什么呢!” 裴岳吓得把手里的折子扔了三丈远。 李和崇见得逞,笑得捧腹乱颤。 裴岳醒过神,无奈地笑道:“想什么,我想女人呢!” 二人又是一阵大笑。 李和崇笑累了,大字躺在软塌上,问裴岳:“一直想问没问,你为什么叫八碗?” 裴岳边遥想边答:“我爹说,我落地的时候,正好家里来了个卖碗的挑子,家里买了八只青花大瓷碗,我爹就说,那就叫八碗吧,听着饭量大,能吃,好养活。” 李和崇说:“我不清楚为什么叫多福,大约是两兄弟随口叫成‘多子多福’。” 听李和崇提到多子,裴岳不敢多话。 这个多子是他们俩童年时的玩伴,他身上有古怪,自他与李和崇相认,从未听皇帝提过这么个人。 当年李和崇以王孙身份流落民间,能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定不是凡夫俗子。裴岳暗自猜想过这人的身份,想来不是皇亲贵胄就是亲信之人,可为何李和崇返宫亲政,身边却再没这个人,他不就不敢往深想了。 如今李和崇主动提起这人,裴岳拿不准他的意思,便没贸然接话。 静了片刻,李和崇说:“你帮我去找他。” 裴岳转头,看向李和崇。 李和崇正色道:“你出宫去,把他找到。” 裴岳张了张口,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好。 倒是李和崇主动说:“你不要多虑,当年我回宫后,承蒙先皇厚爱,虽历经磨难到底继承大统,但其中波谲云诡,如今想来步步心惊。太后便出面将一切与当年事有关的人全部做了处理。” 李和崇说到这里一骨碌坐起来,埋头说:“可我心里一直记挂两个人,一个是你上天有眼,把你送到我身边;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哥哥多子。他也是某一天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就跟你一样。可惜我返宫时,与众人失散。” “这些年势单力孤想寻找却有心无力。总算等到这一天,我有了力量,也有了可相信的人。”他说着抬眼望向裴岳,“这满宫上下,我只信你,你会帮我吗?” 话说到这里,裴岳再不好说什么,便跪下说:“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李和崇托住裴岳,说:“记住,我找他虽出于一片真心,但难保有心人 分卷阅读30 远月 作者:吃胖 借机兴风作浪。此事你切记切记,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传六耳。” 裴岳再拜应允。 裴岳问:“不知陛下打算让臣何时出宫?当年圣上返宫,不久我也便净身入宫,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多子,还是同圣上一起,在金竹峰上挖竹笋时。” “是啊!”李和崇忆起童年,笑容带光,说:“那日后你我分别,便是这么些年。既然是从金竹峰分开的,那便从那里找起吧。” 李和崇这话说得就有些玩味了,裴岳心说这到底是没个头绪只能从金竹峰开始,还是有消息多子在金竹峰出现过?他希望是前者。 “你不用急,就等个由头,便派你出宫。”李和崇说。 裴岳面上有些犹疑,说:“陛下,此事可否等亲蚕礼结束......” “怎么?” “臣有些不放心。”裴岳见李和崇直勾勾看着自己,忙说:“亲蚕礼虽是皇后主持,但太后必定回宫。” “你听说什么了?” 裴岳答道:“倒是有件小事,尚宫局尚宫刘松七日前因其远方表亲在宫内纵火降了职,但今日臣听说她又官复原职了。” 李和崇听了奇怪,问:“七日?近日没听说搞了六尚合议,她怎么复原职了?” “若是司礼监或御马监掌印太监担保,也是可以撤销判决的。”裴岳说完闭嘴。 李和崇闻言,脑子一转,顿时明白过来,登时剑眉一跳,怒道:“辛如昌!” 裴岳太清楚了,太后就是李和崇的死穴,如今眼看太后要回宫,王永发是太后身边的一条老狗,自然回来,辛如昌这时候出头,容不得皇帝不多想。 “等亲蚕礼毕,此事再定。”李和崇支肘,食指当中的关节往额角一撑。 裴岳看到这个小动作,知道圣上是在赶人了,便默默辞出。 等裴岳转身,李和崇垂着的眼皮微微掀起,两道目光追随裴岳而去。 他看着裴岳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如今竟然都能拿捏他的痛处借刀杀人了。李和崇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好在他们要对付的是同一拨人。而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除了裴岳,他还能相信谁呢? 李和崇想到这里,眼前出现一个背影,发上别着两朵蔷薇,遥遥走在乱红飞絮中,这场景是浓春。等她稍稍驻足,一转身,满天落花变成黄叶,已入冷秋,成了忧伤的背影。 李和崇脸上的笑容变成苦笑,闭上眼,不敢再去想。 一个小宦官进来问:“圣上,景仁宫来人说,淑妃娘娘请了太医,说是身子不爽快。” 李和崇收了思绪,摆摆手,说:“去,景仁宫。” 大耳忙去准备步撵。 李和崇懒洋洋坐在步撵上,刚起步的时候,还有点儿太阳晃,才出了养心殿,一片浓云遮日,天就阴下来。 李和崇仰头望了眼太阳的方向,云层越来越厚,虽是春天,没了太阳,小风这么一吹,还有些凉。他把胳膊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被人抬着往前走。 他记得刚进宫时,觉得这皇宫真大,他那时候缩在一个自己的角落里,不敢踏出一步。如今他长大了,觉得这皇宫不过如此,四四方方一块地方,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是他们李家的一个大院子罢了,如今他是这院子的男主人。 步撵走过隆福门的时候,李和崇一歪头就望见交泰殿的鎏金宝顶,即便是如此阴沉的天气,也熠熠生辉。 这是他和皇后成亲的地方。 李和崇踱了下脚,停下仔细望了望,说:“御花园。” 大耳会意,改道御花园去景仁宫。 这一路,李和崇仔仔细细把自己的大婚情境回想了一番,想来想去,只记得自己的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激烈得想要挣破胸腔,一会儿低沉得几乎停滞。 当时的新郎官并不十分在意他的新娘子如何,本来皇家的婚姻与政局脱不开关系,其中权衡的,几乎已经跳开了当事人。 李和崇想到二十一岁的自己,不禁苦笑,当时他天真地以为大婚这天就能挣脱开在自己身上套了多年的枷锁,亲政是多有诱惑力的两个字,让他不惜放弃了心中隐藏多年的感情。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想到即将要见到的淑妃,斩断了耗神伤心的回想,闭目养神。 步撵停下,李和崇睁开眼,看见一个十分白净的女官垂首拦在前。 李和崇抬头看了眼明间,问:“淑妃呢?”他就没再说话了,这女官他有印象,似乎远远见过几次,如今正面推到他面前,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女官答道:“娘娘才吃了药睡下,娘娘让给圣上准备了茶点,请圣上移驾。” 李和崇有些嫌烦,但还是随女官步入厢房。 一进门,李和崇的目光就被一株鲜活的小蔷薇吸引过去,随口说:“淑妃怎也喜欢这些野花野草了。” 女官答道:“万紫千红皆是春,牡丹芍药天香国色,蔷薇杜鹃亦别有滋味。” 分卷阅读31 远月 作者:吃胖 这话一语双关,李和崇砸吧砸吧嘴,心里明白得很,但不知怎么就有些意兴阑珊,顺着节奏问下去:“你叫什么?” “刘冉。” 李和崇瞅她这样子,心中好笑,刘冉这样子他再熟悉不过。 宫中女子见了他,大体分三种,一种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一种是激动得呆若木鸡,还有一种就是刘冉这样的,激动藏在心底,以彰显与其他庸脂俗粉的不同。 但人呐,除了言行举动,会散发出一种微妙的气场,出卖自己。 李和崇见刘冉矜持地立在那里,都替她尴尬,他心说,你来勾引我,难道还要我主动?不知怎么,这个关口他想起来淑妃诱因他的那一幕,比较刺激、香艳、有意思。 李和崇记得也是差不多的时节,那天是个大艳阳天,一场太阳雨毫无征兆落下来,把李和崇兜头浇得抱头乱窜皇帝偶尔也有轻装简从,没带伞的情况。他窜入一个假山洞中,迎面撞上一个人,李和崇老鼠见了猫般又逃回雨中去,不想里面这人也追着逃出来,李和崇一停,后边人便扑在了他身上。 同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呼声,彰显了她的性别。 李和崇回身一看,首先震惊于她的容貌的美艳,而后被她凹凸有致的身姿勾引,天知道她竟然穿了一件白色的夏衣,被雨一浇,若隐若现! 李和崇记得自己当时脑子轰然一声,仿佛有白光一闪,就无法思考了。 即便是如今回想起来,还会让他激动呢! 李和崇看见跟截木头样的刘冉,心想:“淑妃这是要干什么呢?” ☆、常碧蓉破戒 淑妃此时独坐在房中,对着一碗鸡蛋羹发愣,看着安静,其实内心难以平静,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一步。 她这里根本听不见厢房的动静,但她还是执着地张耳去听。 景仁宫中的大太监姜叁小心觑着主子的动静,努力把自己缩小,无奈爹娘生了这么大个块头。 淑妃一扭头。 姜叁承受能力不行,以为是找他问罪,腿一软,跪倒在地,说:“娘娘,是奴才的错,是奴才多嘴,求您饶命。” 淑妃一改往常的火爆脾气,很平静,说:“怪你做什么?难得你这么些年忠心耿耿在我身边,替我办事。错在我,从根子上就错了,受了王公公恩惠,总得还回去。” 姜叁几乎是跟着淑妃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对从前的过往知道得清楚,淑妃能从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王永发功不可没,可惜淑妃得宠多年,膝下无子。眼下淑妃仍红红火火,却原来在有些人眼里,已是明日黄花。这刘冉大约就是辛如昌手中的下一个淑妃。 让姜叁不禁有些兔死狐悲之感,真动了感情,眼眶泛红,说:“娘娘,您别往心里去。您还年轻,总有法子的。”他朝厢房方向啐了一口,骂道:“那小蹄子跟您提鞋都不配。” 他这话音刚落,门口望风的宫女说:“出来了,圣上出来了。” “这么快?”淑妃狐疑中,仿佛抓住了什么,撑着的手肘一使力,弯脊梁又立直了。 姜叁见淑妃赤足找鞋,赶紧上前去把鞋子送到淑妃脚边。 淑妃拉住他说:“快,快去看看。” 姜叁心中也有些高兴,重重接应一声:“诶!”便往外跑。跑到皇帝跟前,恭恭敬敬垂手立着,但眼风把皇帝身上和厢房里头扫了个遍,尤其看到齐齐整整的刘冉,忍不住心花怒放,再开口,嗓门又亮又喜庆,说:“圣上,淑妃娘娘已经起了,正念叨您呢!” 李和崇冷不丁被姜叁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他火气被撩起来,刚要迈步往淑妃去,脚才抬起来,又踩下来。 他说:“淑妃既然病了,就好些休息。”说罢抬脚走了。 姜叁张口结舌,一回头,淑妃已经站在门口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淑妃刚热起来的心,被浇了一瓢冰水,又气又恨,眼眶子不争气就红起来,银牙一咬,凌厉的眼风朝厢房方向扫去,正落在走出门的刘冉身上。 刘冉此时也是又气又恨又委屈,里子面子全都丢光了,再被淑妃一扫,登时噗通一声跪下去。 淑妃恨恨剜了她一眼,转身回房。其实她清楚得很,这火气不该撒在刘冉身上,但她没法子,圣上竟然让她下不来台,她只能自己找个台阶下。 关上门,淑妃的眼泪珠子就砸在手背上,有些东西变了,从前她能肆无忌惮地在圣上面前耍小性儿,从今时今日起,恐怕不能了,就算圣上再让她耍,她也不会跟从前一样毫无畏惧了。 淑妃从前最瞧不上有些宫妃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的样子,原来并非他们愿意这样,圣上心里没你这个人,便只能端着笑脸赔小心。 淑妃后悔了,就算是咬紧牙关,被刘松捅出谋害汪兰花的事又如何? 如何? 淑妃转念一想,嘴边的狠话绕了一圈又咽下去恐怕也是一样的结局,圣上最厌残害 分卷阅读32 远月 作者:吃胖 宫女内侍之人。淑妃仿佛就在一瞬之间,被抽走了自信。 人心之变,在瞬息之间。 她真的后悔了,不应该让姜叁去杀了汪兰花,一个小小的猥琐的宫女能成什么大气候,都怪自己气太盛;她后悔不该把刘冉推向李和崇,即便失宠,她还有感情这一条稻草可抓,如今两头都没了。 淑妃在短短的瞬息之间,决定低头。 她刚要抬手擦掉眼泪,又止住了,眼珠子一转,留着泪,对镜稍加修饰,脱掉绣鞋,赤足追出景仁门。 大耳看见追上来的淑妃,对步撵上说:“圣上,淑妃娘娘追出来了。” 李和崇正闭目养神,闻言,惊回头,淑妃已到辇下,钗环松弛,粉面含泪,冷艳凄楚与往日截然不同,李和崇竟有些不认识她了。 “圣上~~”淑妃本有些体己话要说,却忽然福至心灵,喊完这一声只是含情脉脉望着李和崇,不再多言。 李和崇在这一汪欲语还休的凝望中心软了。 次日,淑妃送走圣驾,对镜梳妆,神采飞扬,对姜叁说:“叫刘冉来。” 刘冉似乎比昨日还要白,不过是苍白。 淑妃见她这个样子,心中越发舒顺,说:“昨日的事,你别放在心上,你跟你姑姑说,圣上已经准了。” 她斜眼瞥了刘冉一眼,笑道:“你还是姑娘家,脸皮子薄,你生得好,人也端正,但太端正了。” 这话正刺着刘冉,嘴唇都白了。 其实这话哪里需要淑妃告诉刘松,宫里的消息本来就跟小风似得窜得飞快,更何况这种事关恩宠的事。 吴姗耘听了这些传言,开始还不信,后来传得多了,有模有样,等刘冉昭仪封号下来,吴珊耘一颗心彻底落地,震惊之余,又醋又自怜。 连这种事,她都比不上刘冉,自己果然比她差了一截。不甘心能怎么样?也得咽下这口气。 吴姗耘甩甩头,她只能在女官这个位子上一条路走到黑了。 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去太妃宫妃命妇处传旨的好差事没派在她头上,吴姗耘尽在后面忙些又累又不讨好的活儿。 她如今手底下只有赵嬷嬷一个,缺个人也一直没配齐。只好卷起袖子大事小事都自己办了,回到房中就累得跟条狗一样,往床上一趟就睡着了。 吴姗耘看见其他掌言司言出入风采,不禁感慨,即便是同一个衙门,也有高低贵贱。其实也羡慕,但她估摸自己是最新进的掌言,论资排辈还没轮到她风光吧。 吴姗耘这日终于把手头的所有事项办完,抻个懒腰舒展筋骨,筋都还没拉开呢,就见司言抱着一堆账簿进来了。吴姗耘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司言说:“吴掌言辛苦了,差事办得又快又好,不愧是常掌正带出来的人。”说着把小山样的账簿往她跟前一推,说:“这些就再劳烦掌言辛苦辛苦。” 吴姗耘问:“亲蚕礼不就是明日了么,怎么还有?” “这是万寿节的,怎么你不知道圣上的生辰就在下个月?”司言一惊一乍地说。 吴姗耘还真没留意,圣上往年都不兴过生辰,但打死她也不敢说不知道,只得点头应下差事,抱着账簿转身。 赵嬷嬷一惊,不知是惊讶吴姗耘怎么又回来了,还是惊讶她手里竟然抱着这么大一摞东西。不过赵嬷嬷到底在宫中混得久了,转眼,她捂着头说:“哎哟哟,掌言大人,您看我一把年纪,没日没夜跟着您干了这么久,还当自己年轻呢,结果今早头就疼得跟裂开了似得。好在是差事办完了才疼起来,没耽误差事。请您准个假,容我休息两日。” 吴姗耘能怎么说,能让这么她带病坚持么?只得一翻眼皮,放了她走。 剩下她一个人,越想越气,把手一松,噼噼啪啪落了一地,把她的脚都埋了。 “啊~~~~”吴姗耘郁闷得大喊一声。 却惹来更响亮的一声回响。 吴珊耘确定不是回声,寻声找去,看到了正捏着酒杯对干嚎的常掌正。 吴珊耘对常碧蓉一个大美人做出仰天长啸这样的举动不惊讶,反倒对她喝酒很惊讶。 常掌正历来滴酒不沾,克制得很,说是不喜欢醒后嘴干头疼。 此时,桌上两个拳头大的小酒坛,一倒一立,都开了封。吴珊耘心中喊了一声“不得了”,看来常掌正遇上大事了。 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常碧蓉近来很不顺,前程上早就不作念想,婚姻也来操蛋。 与周霖在一起,常碧蓉是非常迁就对方的,但就是这样,两人还是散了。 具体为什么事情呢? 都是些小事。 比如,常碧蓉鼻子一热一凉就流鼻涕,吃饭的时候常备一条手帕在手边。周霖见了,问:“你怎么老揩鼻涕?” “大小这样,冷了热了先从这儿开始。”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所以晚上得裹着头裹着脚睡,不然喷嚏能打醒来。” 周霖嗤笑了一声。 分卷阅读33 远月 作者:吃胖 常碧蓉心中咯噔一下,如果她没判断错,这表情是嫌弃。 这个男人嫌弃她。 不仅嫌弃她,还嫌弃她的家。 年底前,两家上面走动的时候。 周霖拜访过常家后,很直白,或是肆无忌惮地说:“就你们家?你们家那点儿家底,连四壁都是土色。” 这是实情,让常碧蓉不禁心一缩。 头一回,常碧蓉认识到,婚姻看的不仅仅是男女双方,还有双方家底的暗暗对比。 她家中朴素哪里比得上周霖家中殷实,但这样被人当面戳,让她难以下台。 “快来吃瓜。”周母热情招待,常碧蓉只好换了副面孔把要说的话咽下。 周霖却还在说:“你爹说话真有意思,给我们俩封个过年红包,竟然说‘祝你们百年好合’,哈哈哈....”周霖忍不住大笑。 其实当时常碧蓉接过爹爹的红包,当时也觉得略尴尬。她爹娘久在家中,少与人走动,在待人接物上略有生疏。常父这话说的是有些不太合时宜。但到底是自己爹,谁在意呢,可她爹不是周霖爹啊。 常碧蓉气得甩手便走了。 周霖却毫无察觉,也或许根本就不屑察觉。 常碧蓉与周霖在一起总是很刻意地去接近他,比如找个借口捏捏他的耳垂,比如拍拍他的微鼓的肚子。可是周霖却从来不逾矩,更不主动。 常碧蓉不知该欢喜遇到了一位正人君子,还是该怀疑自己的魅力。 最后她慢慢明白,是这个男人不爱自己。 ☆、常碧蓉醉酒 常碧蓉明白了这点,有些心酸,特地约出周霖,打算好好谈谈。可她等来周霖,却不知从何说起,心累的不想开口。 两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却百无聊赖,只好倚着阑槛看湖水。 常碧蓉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情况挺多,而大多数是自己打开僵局。她今天突然不想了,就想看看会怎么样。 于是那一下午,两人一直无言,并立看水。 最后分道扬镳。 常碧蓉心中已有了底。 无奈家中父母欢天喜地,周霖也未正式提出,便心存侥幸拖延着。 到了年底,常碧蓉在家早早做了准备,知道周霖要来,常父常母也早起开始收拾。 辰时末,周霖果然带着礼节来拜访。常碧蓉今天收拾得格外用心,立在前院的小树下,朝周霖盈盈一笑。 “你来了啊!”她上前挽住周霖。 周霖把东西送到屋中,去拜见常碧蓉父母。 常家为常碧蓉的婚事头疼了好些年,如今看着准姑爷上门,也是格外高兴,周霖虽然有些胖,但年岁相当,前程尚可,家中也殷实,实在是个衬意的人选。 三人客气过,各自落座。 常碧蓉的父母是极老实的人,场面上的话不大会说。说完几句话,就冷场了,略尴尬。 常母眼见周霖,眉开眼笑,没忍住,开口问:“周霖啊,你跟我们家常碧蓉有什么打算啊?” 周霖低着头,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好像想起什么要紧事,说:“啊,不好意思,伯父伯母,店里突然有点事,让我急着过去一声。”说完不等其他人开口,人竟然起身就走了。 常母见状,起身不知是要送还是要追,高声问了句:“这就走了?” 周霖人已到了院门外,将门顺手带上,那木头门“啪”一声合上又弹开了。 “他这什么意思?人就走了?”常母还要说,被常父打断。 为这事,常碧蓉也着实气着了,连着几日都未曾理会周霖。 等到正月初一,周霖登门拜年,也算是将功补过的意思。态度好了许多,还留下来四个人玩了一会儿叶子牌。 送走周霖,常碧蓉却忽然不想去周家了,那像一场战争,得全力振奋。 延挨到初七,再也挨不了了。常碧蓉才上了周家的门。可想而知,气氛聊聊。常碧蓉也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和振奋,等出了门来,常碧蓉回想一下竟然没想起来到周家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初七常碧蓉要进宫点卯。 常碧蓉坐在马车上,周霖与往常一样驱车相送,她看着周霖的侧脸。 “直接进宫?”周霖问。 “嗯,晚上你来接我吧。”常碧蓉还记得周母说要她去吃晚饭的事。 周霖应了一声。 可等到夜里一更,也没见周霖的影子。 常碧蓉其实早有预感,但是到了这一步,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无奈他们一桌子人正在玩牌,常碧蓉只得死死咬牙忍住,还要强颜欢笑,还输得格外厉害。 常碧蓉知道她的这段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了。 其实她回想了下,在最开始的时候,周霖也是用力过的,帮她买衣服,帮她焐热冰凉的香瓜。 但是怎么还是散了?说留恋,一点也不,但她是还是难受了。 分卷阅读34 远月 作者:吃胖 整个春天,从冰雪初融到百花盛开,常碧蓉的心情都停留在正月的那场大雪里,她发现无声的落雪比淅淅沥沥的秋雨更加让人难受。 常碧蓉的老友大多已成家生子,不懂得她的苦衷,父母那里说了也是徒增烦恼。她实在难受,又不好找人倾诉,便破了多年的戒,找了五坛酒,请好了明日的假,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来个白日痛饮,打算来个一醉方休。 没曾想,多年不沾酒,才两坛下去,常碧蓉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迷迷糊糊看见吴珊耘进来,忍不住嘿嘿一笑。 把吴珊耘吓得往后一跳。 “掌正,您怎么了?”吴珊耘问得小心翼翼。 常碧蓉精神有点儿亢奋,高兴地说了几句天南海北,忽而话锋一转,哀婉无奈地说:“其他的事情都能努力,靠自己的本事去争。只有感情这一桩,女人啊,太努力把人吓跑,不努力人又跑了,哎,真是无可奈何,拿你没办法啊。真像人们说的,就只能依靠缘分两个字。” 她支起两根指头,摇摆间风流尽显,吴珊耘看得呆了。 常碧蓉冲着吴珊耘皱了皱鼻子,有种娇憨的味道,又有种成熟女人的风情,可她还是个姑娘,一种介乎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气质,很是迷人。 吴珊耘也知道,常掌正这一生情路坎坷,不知还能不能上岸。 她没有见过更年轻时的常碧蓉,有些遗憾,想来应该是一副很美的风景,走过的岁月也应该是精彩而美丽的。其实她心里头蛮困惑,象常掌正这样的女人,还会没有男人喜欢?打死她都不信,打不死就更不信了。可能正是“缘分”二字使人蹉跎吧。 这时候常碧蓉还没醉,只是酒意让她越发想把肚子里委屈倾倒干净,说了这些,好在理智尚存,知道跟小屁孩儿吴珊耘说这些没用,便摆手赶她走。 吴珊耘仔细看常碧蓉只是有些兴奋,人倒是清醒,心里明白,这时候常掌正想一个人呆着,便一步三回头地收拾了地上的烂摊子,走了。 她走过的地方,遗落一朵白中透粉的蔷薇花。 常碧蓉弯腰拾起,才看清,是朵绢花,在靠近花蕊的地方,绣了一山一云,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蔷薇在吴姗耘这里应该算不上美好的记忆,但她却把娇弱易折的鲜花做成了难不谢的绢花。 到底是怀念还是希望? 常碧蓉转头去追望吴姗耘。 正望见吴姗耘拖着残躯推门而入,常碧蓉本想张口叫住她,可望着她的背影,被她年轻的躯体震撼到。 不夸张,就是这一刻,让常碧蓉真切地感受到青春不在,年华将去。 吴姗耘即便是累得直不起腰,但全身散发的青春年少的气息挡也挡不住,从她一举一动,从她的紧实的肌肤、丰盈的头发中叫嚣着展现出来。 常碧蓉黯然,把发间的蔷薇摘下,已残,戴上这朵漂亮的绢花,幽幽叹了口气。 年轻时经历再多苦难,就像是心口上的刀伤,一刀下去鲜血淋漓,来得猛烈去得也快;不像岁月,像一把细沙,一点一点一层一层,让人毫无觉察地铺在心底,发现时心已沉。刀伤还能愈合,心沙难除。 人会越活越重,尤其像她这样被命运狠狠摆了一道的人。 婚姻在她这里成了一道坎。 春风起,乱红飞过。 常碧蓉目光追随落花起落,在最后一线夕阳中,不知落入何处。 她独坐在暮色中,远远有喧闹的人声,常碧蓉为这点响动宽慰。 她最害怕孤身处静室,那真是......常碧蓉甩甩头,不想回想那时的孤寂到绝望的情绪。尤其是病中,有时候会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去了也好,就没有这样多的烦恼和挣扎。 可惜往往一觉起来,病好了大半。只好叹口气,叹一声世道艰难,而后继续混世度日在艰难中勉励走出一条路。 想到这里,常碧蓉苦笑两声,趁着酒意,回到房中把头一蒙,不再思考,囫囵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尚暗。 忘了关窗,夜雨后,不知花落多少。 常碧蓉已经清醒,情绪仍低落,顿觉伤感:年岁渐长,回头想来,家没成家,仕途也蹉跎至今,并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不禁自问,这些年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做人太失败了。 在吴姗耘等人看来,常掌正手眼通天。其实常碧蓉自己知道,她在宫里的影响力不值一提,不过是呆的久了,认识的人多些,除了一个裴岳,关键时刻能帮得上忙的就难说了。 也怪自己太懒,没有用心结交,眼看着以前一般儿的人一个个升上去,就剩自己本来是最被看好的,却沦落成如今资历最老的掌正。 其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总是心有不甘,可蹉跎至今,常碧蓉也不得不承认,是当年当努力拼一把的时候,没忍心对自己下狠心,想走捷径却误踩上岔路。 若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告诉他在年轻的时候对自己狠一点儿,狠狠努 分卷阅读35 远月 作者:吃胖 力,狠狠用功,该拼搏的时候不拼搏,等到拼不动了,只能回过头来懊悔,生生忍下无能的苦果。 想来不禁有些怅然,很多事情当年不懂,懂了却又迟了。自己是家中唯一一个走了这么远的,没有人来提点照应,这些年来一路走来磕磕碰碰,很是艰辛。难怪人家成亲要找个豪门大族的闺女,真是便宜很多。 如此诸多纷杂思绪。 常碧蓉发觉自己这两年格外多思虑,人却越发消沉。谁不是从意气风发过来的,不过是被世事打击蹂躏成了这幅模样。 她抚上脸,这模样真不好。 常碧蓉恍然自己有段时间没个好脸色了,拉着脸笑不出来。说是放开心,可周遭的压力无时不刻不刺激着自己的内心。 书桌抽屉里的家书还不过就是催着婚姻大事,想来就心烦,压得她喘不过气。 思来想去,又绕回到这里。 此时此刻,常碧蓉终于承认,她千挑万选选中的这两个男人都不爱自己。 以前不想正视,到了夜深人静形影相对的时候,再骗不下去了,他们哪里有一分由衷的喜爱和怜惜,度过了最初的客套之后,经过多方衡量,给自己留下的只有敷衍和应付。 想到这里,常碧蓉为自己在这两场感入里的投怀送抱和卑微滚下泪来,付出的真情被人这样践踏,她竟然自欺欺人,视若不见,太难看了,太作践了。 怎么就落入了这样地步? 常碧蓉痛苦难言,她自问:自己到底从哪里开始错了? 一阵春风入怀,夹杂着莫名的香味。 这阵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冷月如水,春风微澜。 有人问她:“你愿意去东宫,陪伴太子吗?”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常碧蓉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她跟吴珊耘一般的年纪,心高气傲,想的都是出人头地,有机会接近储君,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她跟捞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了。 可不曾想,这根稻草成了沾水的麻绳,把她捆住,让她困守深宫不得出。 若再让她选一次常碧蓉知道,其实被人找上门,是没有回绝的余地的,但还是为当初的选择遗憾、对当初的自己失望。 ☆、吴珊耘受审 能怪谁呢? 只能怪造化弄人,东宫竟对比他大了整整七岁的常女官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常碧蓉入宫不到半年便被升作六品掌正,也以此为契机调出东宫,调入钟粹宫成为太后身边人。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常碧蓉为李和崇的暗恋感动和欣喜过。 说来凑巧也是这么个春夜,她在长廊下听到老宫人闲谈,话题主角正好是她。 “七岁其实也不算大,小时候我叔叔的童养媳比叔叔大了十来岁,不照样过得好。” 另一个听了这话,留神左右看了看,正好闪进了一片亮处,她闭上眼摆摆头,笃定的神情,说:“根子不在这儿,皇帝喜欢,大七岁算的了什么?” “那为什么?” “景王,从前景王妃的情形就跟......一个样,太后容不得。”这位没提常碧蓉的名字,只朝她住所方向一努嘴。 宫人口中的景王,是先皇的堂弟,他爱上了自己宫中的女官,为他的爱人抗旨退婚,得罪了朝中大族王家,算是间接给先皇从叔叔手中夺回皇位贡献出了绵薄之力。 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尤其是少女心中,景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令人向往,幸运的景王妃让人羡慕。但在当权者眼中,这样的事情能尽早掐灭绝不手软,帝国不需要一个为女人冲动的帝王,那太危险。 若实在控制不住,储君不能随意换,宫中的女人却可以轻易弄死。 常碧蓉认得这位老宫人,是太后身边旧人,说的话有分量,甚至说不好就是太后看出了什么,特意借她的口来敲打自己,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 不知哪里来的阴风,吹折枯枝,哗啦从树上落下,常碧蓉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蹿跑了。 一连三夜,她都没有睡着。 常碧蓉害怕,害怕李和崇哪天脑子不清醒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太后便提着刀来要她的小命。 只要李和崇还存了这份心思,太后便不会放她,毕竟就算是把常碧蓉放出宫,李和崇真想找还是能把人找回来。 她就这样被彻底套住了。 这一套就是整整十年,今上亲政,迎娶梁皇后。 太后于是给她牵线,介绍了那位只见了她一面便告辞的年轻将军。 常碧蓉抓住了这个信号只要找到愿意带她走的人,她便能从这泥潭中脱身。 这么些年,常碧蓉也隐约察觉到,尤其是裴岳给吴珊耘戴上的那朵蔷薇,让她越发肯定,这些男人不是不想带自己离宫,而是不敢,或者付出的代价太大。 李和崇对她的感情给了她许多特权,也带给她深重的痛苦。 分卷阅读36 远月 作者:吃胖 常碧蓉激愤难平,其实她就是太听话,若是闹一闹,闹得不可开交,闹得李和崇兜不住,或许会放她一马,也或许会舍弃她。不管怎样都是转机。无奈闹也得有勇气有机智,常碧蓉拉不下脸,舍不下身段。 如今她已年近三十,若再等下去,那说不好就是一辈子了。她不敢想,红颜成白发,那会让她发疯。 她低头,枕边正是那朵蔷薇。 拈花独坐。 脑子就跟一团乱麻一样,想到了什么,但什么都捉不住,好像这团麻线有无数个断头,但每个头却又抽不出来。 常碧蓉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终于捕捉到一点灵光:李和崇心中仍有她。 是啊,这么多年,他们都在畏惧,被隔在两端,如今隔在中间的屏障消失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若是皇帝喜欢,七岁算的了什么?”当年那老宫人说的话从记忆中清晰地呈现出来。 常碧蓉自问:“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常碧蓉不禁振奋。 但为什么他迟迟不动常碧蓉又委顿了。 常碧蓉一直都拿不准李和崇的意思,她最难忍受的也是这种不确定。时而怀疑,时而希望,忽上忽下,难以承受。 常碧蓉胸中的酒气未散,烧燎得她难以强压住,冲硬了胆气。 在这阵冲动下,常碧蓉下床开门,出了院门。 不急不慢,步履沉着,她要解救自己。 要么冲破死地而后生,要么痛痛快快引颈受死,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漫无期限的等待,几乎绝望,今夜就给她个痛快! 亲蚕礼前夜的交泰殿灯火辉煌,宫娥穿梭,中宫仪仗遥遥而去。 常碧蓉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能望见梁皇后的背影,她怔了片刻,不太清醒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幅派头差点儿就能落在她头上了。 交泰殿这里地势较高,而且空旷,夜风格外厉害。把常碧蓉这个荒唐的念头吹散了,她觉得太可笑,冷冷笑了几声,靠近大殿。 常碧蓉在宫中主管稽查,此时出现也在情理之中。守夜的女官见她,无人多问。 风越来越大,吹来一片云把月亮遮住。 宫人渐渐散去,守夜的人正在交班。 常碧蓉趁机绕道暗处,眼望见一个人从台阶上走下,背对着她。常碧蓉赶紧从怀中把未喝完的一坛酒掏出来,仍温热,拔开塞子,一股热腾腾的酒香铺面而来。 常碧蓉深吸一口气,似乎稍微借酒意壮胆气,而后把酒一股脑浇在窗棱上,把火折子悬架着放在酒水中。 做完这些,那人才走完台阶,转到左便门。 常碧蓉跳下台阶,几步跟上,旁人望见,还以为是换班的人。 眼看就要从门口出去了,常碧蓉嗅到风中的潮气,略有担心,回头看了几眼,没一点儿动静。 常碧蓉刚打算回去查看,扭头望见窗子上猛然爆发出一点蓝光,飞快扩散成一片,火焰漂亮地把酒的范围勾勒出来,而后烧到窗纸,蓝光变红。 常碧蓉的眼中被这点火光点燃,也成了红色。 这一刻,她痛快得要发疯,畅快得想尖叫,到底理智尚在,自有贪婪汹涌的火焰代替她发出哔啵的欢呼。 殿中的帐幔被引燃,火势瞬时大涨,一下子就窜上了绿色的屋檐。 常碧蓉看着这片火光,转出门,不一会儿就听见背后有惊呼声响起,忍不住咧开嘴,从胸腔中爆发几声笑,哈出浓重的酒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醉还是假迷。 常碧蓉挑的的时机很好,脱身够快,在众人一片慌乱中竟没被人截住,反而顺顺当当回到自家住处,锁门,上床,倒头入睡。 最后这一觉,怎么着也得睡饱了。 这是常碧蓉理智尚存时最后一个念头。 次日,常碧蓉被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吵醒。 她睁眼看了看窗外,天光大亮。此时她的脑子还被酒气泡着,不确定是梦中的声音还是真有人敲门,侧耳一听,是真有人在门外,拍门拍得跟剁饺子馅儿似得。 君儿在门外大喊:“掌正,吴珊耘被抓走了。” 常碧蓉隔着窗听到这个消息,坐在床上,半床被子盖在腿上,有些热,被她蹬开。她开门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吴珊耘今天出去得早,出去还好好的,说是今儿正日子,得提早去,没什么不一样的。结果,才刚有人递话来,说她被人带走了,说什么斋戒簪花,烧了交泰殿。”君儿慌神,说得颠三倒四。 她脑子有点儿乱,但交泰殿和簪花这两个关键词还是抓住了,她抬手往头上摸,果然没了那朵蔷薇花,回头望床上,被褥凌乱,但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 常碧蓉呆了片刻,忍不住闭眼啧了一声,这事真是都说世事难料,福祸难测,可不就这样么!唉!怎么连累到吴珊耘头上。 夜晚是魔鬼啊,尤其是还有没酒助纣为虐。 分卷阅读37 远月 作者:吃胖 “她人在哪儿?皇后回来了吗?”常碧蓉问。 君儿飞快地答道:“尚宫局,皇后在从先蚕坛回来的路上,后来听见乐声,应该回来了。” 她急的找不到衣领,伸了半天半天一只袖子硬是穿不进去,还是君儿上前帮忙把翻过来的袖子拽出来。 “斋戒簪花是什么罪?”常碧蓉问。 “罚俸半年。”君儿答。 “在殿中引火呢?” 君儿边帮她穿衣,边答:“死罪。” 常碧蓉忽然转身抓住她的手说:“明年记得给我烧点儿钱。” 君儿莫名其妙。 常碧蓉说:“火是我放的。” 君儿瞠目结舌,看着常碧蓉跳了几步拉好鞋子,朝院外去。 此时,尚宫局中。 钱莹将蔷薇花捧到皇后面前。 皇后是个娇小的女人,脸上常年都带着微笑,但不笑的时候面相严肃。她朝刘松和吴泾各望了一眼。 吴泾整个人都似乎极轻地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去看刘松。 皇后主持亲蚕礼,来回奔波,有些疲乏,点着刘松说:“你先问。”说罢摆驾回坤宁宫换下这一身压人的礼服。 刘松笑眯眯朝吴泾谦让了一下,说:“皇后虽点了我,但您为尚宫局第一尚宫,还劳烦您同审。” 吴泾极其难看地笑道:“不用,您请。” 刘松得意地越众而出,调出疑犯,冷眼瞅着吴姗耘说:“吴姗耘,我若是你,便都交代了,免得受皮肉之苦,到底也是个掌言,别弄得太上不了台面。” 吴姗耘被左右两人架住,强跪在地上,抬头看见这朵蔷薇,不再挣扎,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听她这么一说,反而觉得有存几分脸面的想法,斜眼瞅了刘松一眼,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刘松点点头,说:“好,看你骨头硬还是这大杖硬。” 吴姗耘被左右人按住,趴在地上。 “尚宫大人。”从后面上来一人,穿着五品女官服饰,说:“大人,这恐怕不妥。” 刘松瞥她一眼,见是她手下司言司典言庄永枝,问:“怎么?你想替这犯人说话?” “大人,此言差矣。”这典言说:“此事正在查办中,吴姗耘仍是六品女官,上大杖不合宫规;再者,《内典》有记载,宫正司主审讯刑罚,其余人等动刑皆是私刑。中宫请您审问,并未说要动刑。” 刘松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说:“你提醒得对,今早将她擒拿,押在此处是权宜之计,怕有人通风报信。但皇后没提起把她改押宫正司,授权尚宫局内部进行审问。既然你是典言,那就跑一趟坤宁宫,请皇后懿旨,让宫正司速来接人。” 庄永枝犹豫了片刻,只得领了这差事而去。 等庄永枝一走,刘松骂一句:“书呆子。打!先来个十杖。” 一杖下去,吴姗耘原本想着咬紧的牙关被打开了,她喊道:“我招!” 刘松冷笑着未作声,等落了三杖才慢悠悠叫停,她对吴姗耘说:“骨头贱。” 吴姗耘冷汗直流,心脉不稳,她今儿算是尝到了这大杖的厉害,别说十杖,就是这三杖下来,半条命就不是自个儿的了。 刘松开口就是十杖,这是存了要她命的念头了。若是被一顿板子打死了,有那花做证物,就是无罪也没命昭雪,反倒更方栽赃定罪,那就太冤了。 吴姗耘想到这里,只得边想边说:“我招,这花我有一朵差不多的,容我看看清楚。” 有人把证物送到吴姗耘跟前。 吴姗耘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的,但仍把花捻起,上下左右仔细翻看,最后拨开花蕊,在靠近花蕊的地方,找出了黄色丝线绣的山上云的图案。 她把花放回托盘,这一动作牵动了她背上的伤,闭着眼等这阵疼劲儿过去,才说:“这花花瓣用四层绢纱,花蕊用三缕丝线结成。” 刘松见她绞尽脑汁拖延时间,冷笑一声说:“皇后先前来过,见了这花,才走。你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吴姗耘眼前一黑,开口道:“最里面那层绢纱上靠近花蕊的位置,绣了一片三瓣云,云下是用弧线代表的山。正跟我的名字姗耘是谐音。” “这么说,这花是你的?”刘松问。 吴姗耘沉默半晌,最终咬牙道:“是我做的样子。但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也拿不准,因为样子简单,有人学来做了也能一模一样。” 刘松把手中茶杯重重一墩,说:“我看你是打得不够。” 她话音刚落,一人高声阻道:“且慢!” ☆、常碧蓉无罪 进来一个高高壮壮的女官,刘松认得这人正是宫正司宫正乔万春,后边闪出个人,正是刚出去寻皇后的庄永枝。 刘松心中暗骂一句,没想到这书呆子竟然不呆,晓得不去远的坤宁宫,直接去近的宫正司。她笑道:“乔宫正您来得正好。”便把这案子前 分卷阅读38 远月 作者:吃胖 前后后说了一遍。 乔万春听完问:“中宫已允了动大杖?” 刘松尴尬地说:“中宫亲点了我审问。” “既是审问,如何不问便打?”乔万春问。 她常年司刑罚,威势不同常人,如此逼问,刘松略心虚。 乔万春说:“既然中宫让您先问,那她自己必然后问。尚宫局并非审问之地,把嫌犯带去坤宁宫,请皇后定夺为妥。” 刘松只得点头。 一行人将吴姗耘提去坤宁宫。 皇后见到乔万春插手,有些意外,纤细的柳叶眉微微一跳,说:“既然乔宫正来了,省得本宫再去请。就在坤宁宫大殿问清楚吧。” 刘松瞟了眼吴泾,眼中带火,今日若不把吴泾弄下来,往后夜长梦多。 仗着皇后先前的指派,她抢先跳出来,对吴姗耘说:“吴姗耘,你不要以为不说话便拿你没办法,物证明明白白在此,定罪足以。皇后娘娘仁慈,亲自审你,是给你个机会。想你入宫两年不足,人又年轻,无端端怎会火烧交泰殿,莫不是受人蒙蔽,被人陷害?若有冤屈,速速道来,皇后娘娘为你做主。” 吴姗耘心道这刘松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刘尚宫,请您给指条明路,您想让我招出谁来?” “咦!吴姗耘,你还要嘴硬,莫不成还冤枉你了?”刘松说:“斋戒戴花,私闯交泰殿,放火烧宫,哪一条都是重罪死罪。你身为尚宫局新任掌言,是仗了谁的势?” 乔万春见状上前一步,向皇后请旨:“皇后,后宫女官宫人审讯刑罚事宜乃宫正司之职,请皇后准臣审问吴姗耘。” 皇后睨了眼刘松,刘松会意,心有不甘只能退下。 乔万春上前问:“吴姗耘,你可知斋戒期间戴花何罪?” 吴姗耘答道:“罚俸半年。” “宫禁内擅自用火何罪?” 吴姗耘答:“死罪。” 乔万春又说:“既然知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若有隐情,可酌情定罪;若举报有功,可减罪一等。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吴姗耘答道。 乔万春顿了顿,说:“吴姗耘,我问你,你可知女官宫女各有何出路?” 众人都以为她会开始问案,不料话锋转到这里,皆愣了一愣。 不等吴姗耘回答,乔万春说:“凡七品以上女官,年老后由朝廷赡养终老,年满二十七,或四品以上,可自由出宫,自行决定去留。若女官获罪贬为宫女,则永不录用。而宫女年满二十五必须出宫,朝廷不再负责其生死。但......” 她盯住吴姗耘,说:“圣上临幸过的宫女,此生不得出宫。” 这句话这双眼睛,像一把冰刃,逼得吴姗耘往后一缩,寒心颤栗。 “所以,你想清楚了再答。”乔万春抬眼朝四周一扫,说:“休要被人蒙骗,替人顶罪,这个罪你顶不起。再亲近也亲不过法理,恩情再大也大不过圣上皇后的提拔信赖之恩。” 这句话说完,不止刘松、吴泾,就是皇后都略惊讶。目光重又落到吴姗耘身上,沉重三分,郑重三分,还有四分探究,十分有重量。 吴姗耘脑子一转,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女官,能替谁顶罪?最亲近的人是谁,提拔之恩归与谁?答案呼之欲出。她终于知道这出戏的缘由。对乔万春的几分敬意好感顿时消散,只觉这人空有一身正派,包藏祸心。 刘松也回过味来,看了眼皇后,抢着说:“吴姗耘,你老实交代。” 吴姗耘想起常碧蓉种种好处,咬牙道:“我没罪,更不知何人有罪。” 皇后冷笑一声。 刘松道:“嘴硬!要动刑。” 吴姗耘歪头冷睨着她说:“刘尚宫,你几次三番要打死我,是想堵住我的嘴么?” 刘松两眼一睁,刚要说话。 乔万春说:“上大杖。” 吴姗耘仰头去看皇后,皇后不言不阻止。 她心知今日完了,垂下头,咬紧牙关,心中做了决定,就算是再痛再喊,也再不说一个字。 吴姗耘闭上眼,看见了自己爹娘相送的一日,后悔只顾朝前追着锦绣前程,没好好回头看一看爹娘含泪的双眼。 也挺好,吴姗耘想,常掌正和裴大人说不定还能给她报仇,成就她大义凛然的身后名。 想到这里,吴姗耘张开眼,余光看见大杖划过,把光影截断,落下。 正此时,大门吱一声推开。 “走开!”常碧蓉呵斥,把拦路的宫人掀翻在地。 她口中说道:“吴姗耘没罪。” 刘松一看是她,往宝座方向瞟了一眼,冷笑道:“证物在此,休想狡辩为她脱罪。”人却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把乔万春让出来。 常碧蓉昂首步入大殿,一边说:“哪里狡辩,我说的实言。交泰殿是我烧的。” 刘松以为自己听错了,把脖子往前一伸。 分卷阅读39 远月 作者:吃胖 “花是我戴的,我戴花入了交泰殿,再用温过的清酒泼在东边的窗棱上,用火折子点燃的。”常碧蓉说:“所以,吴姗耘没罪。你们抓错人了。” 皇后很隐秘地一笑,坐直了,终于钓出了这条大鱼。 其他人面面相觑。 皇后亲自问道:“为什么?” 常碧蓉直视着皇后,说:“不想活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常碧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原来有了求死之心,便能毫无畏惧。 她坦然而平静地看着皇后,说:“不想再这么活了。” 皇后看见她眼中的平静,被震撼,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对这个几乎成为她梦魇的女人。在这一刻,她竟然对常碧蓉生出了相惜之心,心中憋了多年的一口气被轻轻呵出:这样的女人,的确让人难以忽视。 吴姗耘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最先反应过来,对常碧蓉说:“我没事,您不用为我开脱。”转而放开嗓门,说道:“昨晚你喝醉了,醉的一塌糊涂,哪里还能一个人走出来?” 常碧蓉没有想到吴姗耘会跳出来反为她开脱,感动之余仍然觉得这孩子不应该来到皇宫她太傻太纯良了。 常碧蓉没理会吴姗耘,抬头对皇后说:“我做的,我都认下了。” 吴姗耘还要说话,皇后不耐烦地朝身边人使个眼色,自有人上前把吴姗耘按住,口中塞入麻核桃。 大殿中静了片刻,众人都望着皇后,等她发落。 皇后望了眼殿门,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看皇帝是否会出现。 他知道了吗? 常碧蓉才认罪,风声没那么快。 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会出现,来个英雄救美? 毕竟如今不比当年,江山大权已在他手上握着,不必小心翼翼仰人鼻息。 皇后明白了常碧蓉此举的深意,这个女人在试探,在逼宫,心中那点好感荡然无存,这一招太卑鄙,常碧蓉想要什么?想要她屁股下这个皇后宝座么? 但皇后不敢开口,皇帝会在她和常碧蓉之间如何选择,她没有信心。常碧蓉无所顾忌,所以能如此蛮干;她这里稍有不慎,损失会很大,难以收尾。 想来想去,还真拿常碧蓉没有办法,皇后气得牙痒痒,冷哼一声,心道:“今日就等等看,看你等来什么样的结局。” 一阵风吹过,吹起常碧蓉的衣带,拂动她的青丝。 皇后眼见常碧蓉立在风中,风姿绰约,心中腾地冒出火来,有个声音在心里说:“今日借着机会把她打死了,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皇帝还能为了个死人跟太后、跟中宫后挥刀吗?莫说他们梁家,就是前朝的唾沫都能淹死他。” 皇后手中的拳头捏紧了,一双杏眼渐渐睁圆,眉梢带了杀气,盯住常碧蓉。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皇后急忙抬眼望去,正看见常碧蓉也倏然转身去看。 先是影子,一个圆圆的头从出现在殿前的金砖上,在门槛处折了一个弯,随着来人脚步,一起一伏拉出身量。 是个男人。 皇后心中的那点杀机化成一口气,当胸悬着,紧张地望向门口。 常碧蓉离得近,看见晃眼的阳光中有个人朝大殿走来,逆光,只能辨别出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在宫中,能伸直了脊梁走路的人不多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整整十年的等待,就在此时此刻幻化成真。 常碧蓉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疼,强睁着不眨眼,看着这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她仿佛回到了当年,李和崇也是逆光而来,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说:“你来了!”话中的惊喜掩饰不住。 那时的常碧蓉太年轻,以为这只是个孤独的少年把她作为依靠,便敞开怀抱接纳他。 常碧蓉眼睛一阵刺痛,她猛然闭上眼,再睁开,发现来人已停在她跟前,而后耳边听他说,“臣裴岳参见皇后。” 吴姗耘听见这话,看清来人,眼前一亮,裴岳真如天神下凡。 常碧蓉听见这句话,目光却直了,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把贯穿脊背的那股精气吐了出去。她微含胸,把满腔的期待窝回怀中,自嘲一笑。 转身的那一刹那,常碧蓉正好看见皇后眼中的惊喜和嘲讽一闪而过。 仿佛在说,你常碧蓉在李和崇心中也不过如此。 常碧蓉也得到了答案,的确,她算不得什么。 与她的委顿相对,皇后神情振奋。 两个女人无声的对决,落在裴岳眼中,自动补全。 他心中也很不好受,偷偷看了常碧蓉一眼,想安慰却无法安慰。 裴岳对皇后说:“圣上让臣来问问,昨夜交泰殿遭了雷火,不知伤着人否,处置得如何?大典期间,莫要犯了血光。” 皇后说:“请您回禀皇上,无人受伤。只有一名女官簪花入殿,在大殿上无礼,请圣上明 分卷阅读40 远月 作者:吃胖 示,如何处置。” 常碧蓉掀起眼帘,看了皇后一眼。 裴岳忍不住看了常碧蓉一眼,一字一字地说:“圣上说,一切由皇后处置。” 皇后听完,眉梢一跳,几乎不敢置信,朝常碧蓉怜悯一笑:这个男人,对所谓情深似海难以忘怀的女人,不仅没有露面,面对常碧蓉疯狂绝望的逼迫,竟然绕了过去,不给任何正面的答复。 皇后笑了,笑得得意满足又凶狠。 常碧蓉即便有几分准备,但当时当下,她全身的血都凉了,沦为鱼肉。 ☆、吴珊耘背锅 皇后笑道:“罚吴珊耘半年俸禄。” 常碧蓉没脸抬头,自认敌不过皇后得胜的威势,对不住无端受罚的吴珊耘,连旁人闪着猎奇精光的眼珠子都承受不住。她眼中什么都没有,强硬着脖子,昂首而出,但满宫人都冷眼看出,她这是落荒而逃。 风云多变,早先的小风是风雷前兆。 常碧蓉走出大殿,迎面撞上一片密密如针的细雨,她没有停下,这不过是雨罢了,身后却是惨败的战场,利口似剑,目光如刀,莫测的人心是刀剑上涂抹的□□,割她一刀,死不了,而后留着毒侵入骨血,把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和自信夺走。 她这样失望,原来心中那点小心思无处可藏,说什么想得个了解,不过是心有奢望,自视过高。 裴岳追出,把她拉到檐下,劝道:“你怎如此冲动?他也有苦衷,有些事不好出面。” 常碧蓉一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太傻,不想再等下去了,现在蛮好,不用再等了。对了,还得感谢他,谢谢他救命之恩,谢谢他终于让我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所在。”说罢,她推开裴岳,退入雨中,慢慢打开双臂,承受冷雨欺凌,她美丽的脸庞上,有雨水顺腮而下,她说:“裴岳,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裴岳竟然觉得心痛,他不敢再看,扭头也冲进雨中。 一声惊雷,雨势渐大。 裴岳一身湿透了,走进养心殿。 李和崇见状眼中竟然有一丝恐惧闪过。 是后悔了吗? 裴岳怕自己的话会冲口而出,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情绪,细细把事情说给李和崇听。 “一开始点刘松审问,大约只是想就案审案,皇后也不清楚吴姗耘是是什么人。刘松却动了大杖,尚宫局典言庄永枝便去请了宫正司宫正乔万春。那乔万春对宫中女官档案烂熟于心,皇后才警醒过来。” 李和崇问:“她还好么?” 裴岳知他问常碧蓉,听他这样问也明白是不打算再追究此事,心头怒起:怎会好,这是拿着性命来求你表个态,你却轻飘飘挡开了。说爱得难以放手的是你,深情难改的是你,结果到要紧关头,一句话顺势而上的事情,你却缩头了,把人家干晾着。如今事情已经挑明,她常碧蓉便成了阖宫的笑话,怎会好?! 当然,这话裴岳不敢当面说。他只劝道:“圣上,既然您对她有意,太后也不再阻拦,您为何......”后面的措辞裴岳忍住了,他想问李和崇,难道他就不怕中宫不愿意痛快接受这个说辞,硬要追究下去,甚至当场下令打死常碧蓉会怎么样?裴岳竟然真生出一些好奇,若中宫真的强硬下去,圣上终究会出面,还是继续缩头。 李和崇喏捏半晌,咬紧嘴唇未吐一词。 裴岳心中着急,常碧蓉这一试探反而成就了皇后,从前不知底细不敢轻举妄动,往后恐怕就多有试探之举。常碧蓉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连带吴姗耘,别说那个四品的许诺能否兑现,就连她的小命都得小心了。 毕竟圣上到底还是愿意为常碧蓉回还,不好直接下手,常碧蓉的心腹吴姗耘,就成了突破口,而后拖出常碧蓉。 他忍不住想问:若是今日太后真回宫参礼,那是不是今日出面解围的都不是他裴岳,而是太后身边人?何至于如此回避? 但这些话到他嘴边绕了一圈,忍住了,只提醒道:“她今后处境恐怕有变。” 李和崇垂眼仍不语。 裴岳急道:“圣上!” 李和崇说:“我会拼命保护她。” 裴岳无奈,不知这话分量几何,他深知李和崇性子,知道再也撬不开他的嘴,无力地说:“陛下,人心经不起失望,失望多了,心肠硬了,就再难回转了。” 李和崇说:“你去更衣吧,一身都湿透了,你从来身子弱,别受凉了。” 裴岳心底最恨李和崇这幅避左右而言他的手段,牙咬得暗响,憋着一腔怒火而去。 大雨中,乔万春举着伞踌躇,这时候出去肯定一身湿。 钱莹上前来留她:“乔宫正,娘娘说雨大,留您吃饭,等雨小了再去。” 乔万春摆摆手。 钱莹拉住她,说:“多亏您,解开娘娘心结。” “呵,也是阴差阳错,没想到那典言会来找我。可惜没成事。” 钱莹真心赞道:“娘 分卷阅读41 远月 作者:吃胖 娘很高兴。多亏您随机应变。” 乔万春有些得意,口中却说:“这哪里是我的功劳,是娘娘有福,正正巧巧捡到的就是她的花儿。只可惜......裴岳来了。”其实在乔万春心里,“只可惜”后面跟的本是若中宫打蛇上棍,不那么快应承下来,再跟圣上拉锯一番,恐怕有更好的结果。但到底不敢这样明说,便转了话头提到裴岳。 提到裴岳,钱莹没再说话了,对乔万春恭恭敬敬,直等到雨小,才客客气气把人送出。回头跟皇后把二人对话一句一句皆复述一遍。 皇后听完,大约因心中畅快难得话多,对钱莹说:“乔万春在怨我呢,怨我没硬下去,趁机逼出圣上的底线。”她把刚摘下的护甲又带上,边看边说:“事急则不圆。我进一步,圣上退一小步,一次退一点,比一次咬下一口多得多,也容易得多。再说,圣上这人,逼得太急,闹不好会有其他变数。如今结果很好了,宫中人心眼都多,既然圣上只是这么个态度,反正不会扶正她,往常的好日子还有她的吗?” 她一扭头,目光落到窗外的芭蕉上,说:“呀,雨停了呀!” 当时在场诸人,不论是常碧蓉、裴岳,还是皇后都太耀眼,无人留意到小小的吴姗耘。 吴珊耘亲眼见到、亲耳听到这一切,没再挣扎,她安静下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人给她松绑,她也没反应,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小窝,倒在床上,拼命地蜷缩成婴儿。 一切都不可思议,常碧蓉亲口承认放火,却因为皇帝的一句话就没事了,而什么都没做的她,无缘无故惩罚落到她头上。 这些超出了她的认知,想不通。 她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在宫中的地位,不会因为谨小慎微,处处退让而得到什么。 重要的是你有多大能量,身后站着谁,结识了谁。 说到底所有的规则都是人定出来的,也可以为人所破。这个世界,是人与人的世界,所有的规则法度,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人所用的。 吴姗耘在心中推翻了这么多年的听来学来的行事准则,好像从破壳而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从前的自己活得浑浑噩噩,就在这一破的瞬间,她仿佛被现实擦亮了眼睛,从前模模糊糊的东西,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常碧蓉,一个连皇后都反复掂量的六品掌正,一个连皇帝都为她开脱的女人,火烧交泰殿都什么事都没有! 而后是裴岳,一个平民子弟,竟然能代表皇帝,跟皇后对话。 在吴姗耘眼中,这些人仿佛都生活在高高的戏台上,她只能仰着脖子张着嘴敢看。 既然常碧蓉和裴岳能让皇后无能无力,让皇帝开口编瞎话,那么她呢?她能否借用他们的余威,活的畅快点儿?把蜷缩着的拳脚伸展开一点儿? 吴姗耘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全身奔流,浑身热血沸腾的状态,在告诉她,她的这个念头可行。 思想到了这里,但多年的习惯一朝难改,吴姗耘跃跃欲试,但始终难以冲出旧习藩篱,只不过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有多保守,自己把自己牢牢用绳索捆住,还自己以为本分。 一日一日,吴姗耘的激情被痛恨代替,她痛恨自己竟然如此胆怯,明知越过去就是一番新天地,但裹足不前。 日渐消沉,焦虑。 吴姗耘无人倾诉求教。 因为常碧蓉自那日起,告假在家。 常碧蓉不敢跟爹娘明说,说了也没用,徒劳二老担惊受怕。便谎称是亲蚕礼结束给女官放的半月假。 她父母皆是老实巴交的人,对宫中事宜一窍不通,听常碧蓉这样说,便这样信了。 常碧蓉在家中睡了两日,也想了两日。 第三日爹娘对她的忍耐到了极限,又开始反复念叨那个终极话题:相亲。 常碧蓉默然良久,说:“若是有合适的男人,出身、功名也不甚在意。”只要能把她带出宫就行,或许没有什么光环的男人,放弃得更少,反而能把她拉出泥沼。 想到自己竟有这样一天,心中凄然。 “真的?”爹娘惊喜,竟然有那么点儿“喜极而泣”的意思,不禁让常碧蓉汗颜,想不到竟然令父母这样忧心,又不禁觉得背上的压力重了几分。 没想到风声放出去,次日她就被亲娘从被窝里唠叨起床还真有人替她牵线。 常碧蓉走前想起问爹娘这人的情况,她娘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就说出来这人是个皮匠,一直没成亲。 常碧蓉本来就心思惫懒,懒得再问。 等到见了人她又白来了一趟,这人年岁比她大了许多,而且面色枯槁,瘦的很,说话有气无力,见到常碧蓉眼中的惊喜掩饰不住,小心翼翼地对答。 常碧蓉想走,但正好约在饭点,不好太直白,便勉强吃了一顿饭,最后她坚持会账,跟这个皮匠摆摆手再无往来。 当晚回去,爹娘得知情形后却不怎么失望, 分卷阅读42 远月 作者:吃胖 反而反过来安慰她。搞得常碧蓉本来有些埋怨爹娘没把情况摸清,也不好再说。 她娘说:“没关系,还有一个,是你隔壁王婶的一个远方表亲。” 常碧蓉听着,也大约知道了对这一个,爹娘又是知之甚少,忍不住说:“你们不问清楚点儿吗?” 她娘说:“这个你自己问呗。” 常碧蓉被噎得出了门。 这回她学乖了,约在早饭后,午饭前,前后不着的点儿。 她在街口等他,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转转,东看西看。 常碧蓉估摸着就是这个人了,不禁又气又好笑,这人是不认识字还是怎的,约在回春堂招牌下,回春堂三个烧饼大的字,看不见吗?只得自己走上去,随意选了个茶馆坐下聊。 不过是些寻常话头,这人跟一夜没睡醒的样子,倒是有问必答,但实在敷衍得很。 问他平常干什么,他答看论语。 常碧蓉一脑子疑问,有些不耐烦了问:“你如今已经三十五,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人茫然看了她一会儿。 常碧蓉只得解释:“你是学徒,打算学成了开店吗?在哪儿开呢?” “我不开啊,就这样学啊。” 常碧蓉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一直当学徒?你以后怎生活?怎么养家?” “没事啊,反正咱们是皇城脚下,官府还会让我们饿死么。再说,城外那些善人每日都会舍粥舍包子啊!”这人说得理所当然。 常碧蓉睁大眼,不敢置信,张口结舌看着对面的人,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忍了好久,才还算平静地跟他道别。 她飞快地逃走,心道这个点儿真好,不用再忍者吃顿饭。但是委屈的眼泪不争气落下来这是她亲爹娘给她介绍的人啊!不是别人,是亲爹娘! ☆、吴珊耘上殿 常碧蓉黑着脸回到家,面对爹娘期盼的眼神,她问:“这个人,你们见过吗?” 爹娘摇头。 她只得忍着气,自己咽下。 爹娘见她这幅样子,忽然又凑过来,说:“这个不行,还有别的,周二姐认得一个人,说是不错,要说给你。说是比你大,人还长得不错。” 常碧蓉一听这话,压在心底的积怒腾地冒出来,转身问她的母亲:“这个人家里怎么样?” “这个没问。” “有兄弟姐妹吗?” “不知道。” “他多大年纪?” “反正比你大。” “他叫什么?!”这一句常碧蓉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母亲这时也察觉到常碧蓉并非简单的询问对方情况,略有些惊慌地说:“这......” 常碧蓉压着自己的怒火道:“人家爹娘相女婿,恨不得能把人家祖坟都翻过来,你们倒好,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往我这里塞。我是你们的女儿吗?你们能对我负责点儿吗?你们以为我是个嫁不出去的怂货吗?所以是个男人就行,就往我这里推?我若是随便找了个不好的人,过得不好,再来合离,比现在的处境只有更加艰难!” 常碧蓉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喊了出来:“你们明不明白?你们的女儿不是嫁不出去!” 她只是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愿意为她放弃一些,带她离去的人,始终寻寻觅觅,不曾妥协。 常碧蓉不想在父母面前流泪,强忍着,不容置疑地说:“今后,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操心。”说罢转身便冲出门。 在这世上,连她的至亲都不能理解她,都在用世俗成见压迫她,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人可以给她安慰、宽容和理解? 她太失望了。 可冲出家门容易,再能去哪儿呢? 常碧蓉在街上游荡,听见耳边嘈杂声,惶惶然中被人拉了一把,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到路边。 一匹快马飞驰而过,背后插着八百里加急小旗,去的方向是宫中。 常碧蓉叹了口气,她也只能回宫中。 情绪爆发的那一瞬间,不管不顾,心有热血,真让人沉迷,但沉迷过后,清醒时还得耐着性子,忍住委屈,灰溜溜回到现实。 好巧不巧,常碧蓉刚回宫就碰见了裴岳。 裴岳喊住她,说:“不是巧,我是特意等你的。你进宫时,宫门有人告诉我,我这才抽空过来的。” 常碧蓉这时其实谁都不想见,就想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听了裴岳的话也没什么反应,说:“哦。” 裴岳也不见怪,说:“我要出宫。”他握住常碧蓉的胳膊,说:“边患又起,圣上让我去宁夏镇镇守,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常碧蓉闻言,垂首默然良久,说:“把吴姗耘带走。我这样,护不了她。” 裴岳问:“你对她格外用心。” 常碧蓉说:“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总想着若当年身边有个人拉一把,会 分卷阅读43 远月 作者:吃胖 好很多。”自嘲一笑,“起码不会成为一个笑话。” 裴岳想了想,说:“不过吴姗耘年岁未到二十七,出不得宫。” “四品女官也能出宫。”常碧蓉说,“李和崇会答应的。” 景泰十三年春,中宫直接下令将吴姗耘升任尚宫局司言。 皇后身边一品女官赵宫令朝吴珊耘恭喜:“恭喜吴司言,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正四品女官,前途不可限量。” 吴刘二位尚宫面面相觑,又嫌弃地别开脸去。 吴姗耘手捧着委任状,如同捧了个火盆,左看右看,众人笑容中的神色难以看清。 她不知道其中原委,被从而降的金元宝砸的眼冒金星,一片混乱。 如今她成了尚宫局排的上号的人物,应该高兴,可吴姗耘心虚,不知是福是祸。 常碧蓉特地给她办了桌酒席,邀请裴岳。 三人落座,吴姗耘坐立难安,此时明白这两人的来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心中既亲近又感激,但不知如何报道,便生出几分畏缩。 常碧蓉见状,打趣道:“你怎么升官了,反倒小心得跟只鹌鹑似的。来来来,论起来,我还得起身给司言大人行礼。”说罢作势起身。 臊得吴姗耘赶紧起身压住她,红透了一张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喏捏着说:“师父,您又逗我。” 惹得常碧蓉笑,裴岳在一旁弯了弯嘴角。 敬过一轮酒,常碧蓉看了裴岳一眼。 裴岳会意,放下酒杯,对吴姗耘云说:“下个月万寿节过完,圣上派我出宫去宁夏,要带个四品女官同去。所以,我来问问你,可愿去。” 吴姗耘吃了一惊。 常碧蓉在一边敲边鼓,说:“出宫回来惯例品级官职上会有调动。出宫透透气,长长见识,想来也不错。” 吴姗耘抬眼望了望天,心说这老天的金元宝都砸在她一个人头上吗? 她眼风扫了下裴岳,问:“是要同裴大人同去吗?” 裴岳点头。 “要我做什么吗?” 裴岳想了想,说:“没什么大事,虽说事因边患,但我去是为督军,不会到前线,出不了大事。你只用一路过去就行,不用做什么。” 那还要我去做什么?吴姗耘首先冒出这个问题,在她听来这一趟女官随从根本就没什么事啊,就跟着裴岳屁股后头跑一趟。这么大的好事,吴姗耘反而有些忐忑,怕有什么不得了的后招。 常碧蓉和裴岳都看着她,吴姗耘越发着急,心中难定,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缘故,有什么深意。她又偷偷看了看裴岳,要跟他同往,心里头又想又不想,只得说:“能让我想想吗?” 裴岳神色略意外,看了常碧蓉一眼。 常碧蓉恨不能把这里头的好处,掰开揉碎了塞进吴姗耘的榆木脑袋里去,又好气又好笑地摆手说:“罢了罢了,你想吧,不明白的来问我。” 裴岳看常碧蓉一腔热情,结果对方懵懂无知,好笑,说:“不急,还有半个月,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常碧蓉被气得半死,边喝酒,边朝像吴姗耘飞眼刀。 吴姗耘跟兔子样,越喝越把自己缩成一团。 让常碧蓉越发气恼,自己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又糊涂又胆小的徒儿,忍不住借酒对天啸:“我是不是瞎了眼!” 半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 万寿节上,因吴姗耘成了尚宫局第二梯队的人物,竟然在大殿上分得了一席之地,站在吴刘二位尚宫身后,身边是六局一司的四品女官。 这里面就她一个最年轻,也是头一次参加此等大典。 吴姗耘不觉得骄傲,反而脸上发热,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断在心里反复回忆大殿礼仪议程,绷紧了神经,深怕自己犯错。 短短一个时辰下来,吴姗耘感觉自己用脑过度都快晕倒了,等走完程序站定位置当背景开始,终于放过自己,思想上松懈下来,双眼迷离地瞅着前方仍在继续的节礼。 场中人来人往,她这些人立在犄角旮旯里跟泥菩萨一样,好像是戏中的龙套;这样想也不太对,你就是想唱戏人家还不带你玩儿呢。 吴珊耘一眼望过去,就望见了裴岳,立在最前。 她从没有这么仔仔细细看过他,以前一直怀着崇拜羞涩的心情远远地仰视,仔细看过才发现,他的确很美,介乎于阳刚和阴柔之间,气质却挺拔端正。 如果他是个男儿,恐怕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女的芳心,不过就是这样,也让多少不懂事的少女迷恋。 吴珊耘听到自己的小心脏适时地砰通跳了一下。 此时的裴岳很漠然,仿佛在无意识地完成规定的动作。吴珊耘还是看出他掩藏得很好的不耐烦。 忽然,裴岳的眼睛一亮,倏然就给整个人注入了耀眼的神采。 吴姗耘顺着裴岳的目光寻过去,正好看到常碧蓉翩然入门。 都是一般 分卷阅读44 远月 作者:吃胖 掌正的礼服,常碧蓉在那一众宫人中如同鹤立鸡群,姿态优雅,步履从容,面上也是很麻木的表情,但不影响她的美丽。 吴珊耘也看住了,她能看出常碧蓉的举动处于自然,丝毫没有故意为之,但那一举手一投足韵律十足,自有风韵。 据她所知,常碧蓉已经年近三十,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让她变得更加美好。 可以想象,回转十年,太后身边的常碧蓉应该是光芒四射的。这样美丽的女人没有充入后宫,背后应该有一段故事,至少她在太后心里应该占着一个很特殊的位置,在皇帝心中亦有一席之地。 吴珊耘把视线收回,见裴岳的目光仍落在常碧蓉身上,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鼓乐奏起,吴珊耘觉着那粗壮的鼓槌一下子捣在了自己心上,并不尖锐的痛,很闷很酸很胀的钝痛。 乐声一变,大典进入高潮,众人山呼万岁。 宝座上,李和崇眼中只有人群中的常碧蓉,内心如同大潮翻起,人却只能静静地端坐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从容坐立。 他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太好,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被垂下的眼帘遮住,没有人能看到他汹涌的情感和竭力隐忍的痛苦。 ☆、李和崇生辰 当年的情势下,他必须仰仗太后,迎娶太后的亲侄女。 在掀开龙凤盖头的那一瞬,李和崇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狠狠地抽痛,那是一种绝望而又无能为力的情绪,眼睁睁任自己心底的一点温暖的希望散去。 如今,他依然需要皇后身后的梁家,他手中的帝国,是个风雨中的政权,九边重镇难以抵挡突厥南下的野心,前朝景王余孽贼心不死,西北大旱导致西贼作乱,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他没有父皇的英明神武,他只是个平庸之人,被架在这宝座上,勉力支撑,身心俱疲,现实的残酷让他内心难得片刻恣意。 这都不是他想要的,其实他想要的生活不过是田野间,山花中,嗅着风中百草香,在春日中安然静立,一呼一吸皆由心随性。 可他没有法脱身,从被带入宫廷中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不归他掌控了。 被压抑得太狠的时候,他也会想,就这样撒手去了,带着心爱的人,去过从前山野间的俗日。 可也只是想想,他私下掂量过无数次,每一次的结论都是:他不敢。他不敢说出这个念头;不敢想若自己不再是帝王,常碧蓉会如何对她;不敢面对若是离去将面对的纷繁复杂的局面和追杀。这些不敢就像一条一条丝绦,裹成茧,而他在里面。 于是,李和崇安慰自己说,世间困于种种局中,摆脱这个困境,就下困境缠上来,只有死了,人才能彻底解脱。 他长舒一口气,把这些翻涌的情绪封存在心底,看不见但终究存在。 而心中的那份爱意经过多年的蕴藏发酵,成了杯碰得的苦酒。 李和崇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反经》是谁也不能碰的,在二十三和二十四页之间夹着一枝苜蓿花。 他凝望着枯萎的花瓣,温柔地沿着花瓣抚摸,悠悠地怀想那段凄苦的太子生涯。 一个丧母的幼年皇子,母族已经衰落,后宫已有两个年长皇子的情况下却被立为太子,境遇可想而知,真是栖栖遑遑,不知明日生死。 当年一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立他为太子,恣意蛮横,有些不管不顾的姿态。 很多年后李和崇才想明白,除去形势所迫、制衡的结果,这恐怕还有一个男人对所爱的女人的一种补偿,而这种补偿又不能弥补任何对逝者的亏欠,才让父皇那样失态。 母亲死时他太小,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怎样一种感情。 可父皇是个飞扬自我的人,他这种自以为好的表达让李和崇吃了很多苦头,被夹在这权势间尴尬求生。 在李和崇的记忆里,那几年一直都是阴雨天气,四周都是灰蒙蒙的,充满压抑。可他有一次翻看档案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两年都是旱灾,京城周围连着三个月没有下雨。可想而知,当年自己的精神有多么压抑。尤其是险些被废的那半年。 常碧蓉就是在隆庆十二年三月十七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那年他十一岁,常碧蓉十八岁。 其实很简单,他的爱情从雨夜的一个拥抱开始。 李和崇从记事起就怕打雷。 他还记得当年常碧蓉身上淡淡的香味,女子身上温暖的触觉,包围着一个寂寞惶恐压抑的少年。 其实他能感受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人对雪中送炭的感情格外看重。 李和崇记得那段时间里下人虽然还干着活儿,但内心的躁动和不耐烦还是让人能感受到的。只有常碧蓉尽心尽力地让自己开心,她说他像他弟弟。 可李和崇看过她的档案,知道她是家中独女。当时就觉着常碧蓉年岁比他大,但人傻气,说个安慰话骗人都不会 分卷阅读45 远月 作者:吃胖 。对个没后台的太子大献殷勤,没见有眼力劲儿的都躲得远远,就她一新分来的宫女闷头闷脑往上凑。 可他从她那里看到了真心,在宫里最难的真心,不,这世间真心都是最宝贵最难得的。常碧蓉给了他,虽然不是以男女爱恋的姿态,但是那份真心的呵护守护之情成了他那段灰暗日子里的唯一光彩。 可惜,常碧蓉在东宫只留了六个月十一天。 他已经记不清楚感情是什么时候明晰的,也不记得她离去时的情景,只清晰地记潮涌般一阵高过一阵的思念和寂寞。 一个午夜,他从梦中惊醒,口中喊着:“青瑜,我想你。” 这才惊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少年的心中已经把她珍藏。 李和崇自嘲一笑,得到一件什么东西就会有一件失去。而在他这里,这种得失由不得他,他承认自己的无力和懦弱。 这么些年他就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也尽量让她过得随心随意。 这一夜,李和崇放开襟怀,故意醉了一场。 梦里回到了童年时,在黄沙大漠中一轮明月白净如玉,月光下,一个女人骑在马背上,哼着悠扬的歌谣,那是他的母亲。 李和崇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这么些年,他一直记不起母亲的面容,他追上去,女人回首一笑,李和崇感受到了那笑容,却仍然记不起她的面容。 他着急得想哭,追在马后。他想,如果母亲一直活着,把他呵护在身边,没有经历过之后的那些,他可能也会长成一个策马大漠、畅快高歌、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惜母亲越跑越快,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天边的一片霞光。 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立在大漠中,任风霜欺凌,如浮萍无根。 李和崇太伤心,从梦中惊醒,眼中含泪。 有人上前,递上一杯温水。 李和崇强撑起醉眼,见是裴岳,忍不住喊一声:“八碗。”带着哭腔。 “圣上怎么了?”裴岳问。 李和崇听见“圣上”二字,猛然清醒了几分,埋头道:“没事。” 李和崇问:“你想你的娘亲吗?” 裴岳一愣,心知李和崇又记起当年事,真的回忆起自己的母亲,记起的是一双手,递给他一个烧得焦黑红薯。他说:“想。” 李和崇说:“后日出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替我给她带声好。想起来,我日日与你上树下水,却并没去拜见过令堂。”他垂着头,语气正常,但有两滴泪落到手背上。 裴岳默然片刻,说:“是明日,已经过了子时。我让她做红糖年糕。” 二人此时不似君臣胜似旧友。 裴岳一直等着李和崇醒来,是心中放不下常碧蓉,他说:“故人已逝,请圣上放宽心,我这一去时日难定,若圣上心中难受,莫要藏在心中,可找可靠之人倾吐。” 李和崇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对不住她。”李和崇说。 裴岳不敢接这话,说:“朝中大势已定,有些事圣上可自己拿主意。” 李和崇不语。 裴岳忍不住又问:“圣上有何顾虑?” 李和崇踌躇良久,终于低低如呢喃地说:“我怕。” 裴岳莫名其妙,问:“怕什么?” 李和崇说出了怕字,神情不再似前番纠结难开口,很快答道:“我不知道。” 裴岳张嘴不知如何接话,心中既怜又恨,既焦急又无奈,最后扭头不语,心中颇多感慨,也为常碧蓉惋惜长叹。 裴岳推门而出,宴会处仍有人来往走动,收拾残局。裴岳在舒爽的夜风中立了一会儿,看残宴灯火,没留意有人靠上来,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裴大人。” 裴岳转身,是吴姗耘。 看她盈盈走来,裴岳微微一怔,这短短的一场欢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吴姗耘一下子就变了,她身上的跳脱之气没有了,一步一步沉静而坚定,还有一点浴火过后的冷漠,整个人淡淡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吴珊耘走到裴岳跟前,再没有从前暗含春情的兴奋神色,她扬起头,很简单直白地把自己摆在裴岳面前,她在坦坦荡荡地看裴岳,眼底伤心一览无余,然后垂眼,顺势低下头,微微一笑,一种释然放下的意味。 不得不说,就这两个动作,在裴岳这里却逼停了他的心跳,造成一瞬间的心跳失常。还好,他呼吸两下稳住了心神。 他刚想说什么,吴珊耘却说:“我愿意随您出宫。”行完礼与他擦身而过。 裴岳愣了片刻,往前走出两步,又停住回头看了吴珊耘两眼,若有所思地扭头去了。 这一路,吴姗耘走得格外冷静。 其实她已立在场中等候多时,把心中情怀回环百转,想对裴岳说声抱歉。明知道他是个内侍,但忍不住将心朝他靠近,为一点温暖。 这是她的私心,用他寄托情丝因为他安全,不会再伤害她。 可见到人,吴姗耘 分卷阅读46 远月 作者:吃胖 醒悟这些话不能说,只能在心头起,在心底散。如同一片鹅毛落在心底,成了一道柔软的屏障,让直白热烈的感情绕过去,变得婉转,爱和痛都被过滤,留在心底,无人知晓。 夜色下的红墙如同干涸的血,让人难受,她想出去透透风,即便是跟随裴岳,她也想去。就让她再看一看他的背影,享受他的庇护,最后一次,然后,再不回头。 临行前,常碧蓉送到城外,把一个荷包塞进吴姗耘手中,轻声说:“不要再想他,他是个无情之人,不能带给你幸福。出宫去,离开这里,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 吴姗耘震惊,打开荷包,是那朵蔷薇花。 摇摆的马车中,吴珊耘明白常碧蓉误会了,以为她一直留恋那场春梦,却忘了是某人为她簪花。 她掀开车帘,把花抛下。在坤宁宫中,她终于知晓皇帝对常碧蓉的不同,也明白那朵蔷薇花的玄机。 吴姗耘仰靠车壁,阖上眼。 对,一切都过去了,她还年轻,睁开眼,会是一片新天地。 ☆、福王的绣球 北地的节气来得晚,六月竟是一派初夏的景象,山明水秀,草木青翠。 福王府的围场中用红绸围出一块空地,衣着鲜艳的少男少女们在场中欢笑不断,给这片贫瘠的边疆之地,带来了几分亮色。 吴姗耘早早就动身,出门觉得冷,又折返回去加衣服,到得便有些晚,别说蹴鞠和射箭,就是重头戏马球都已经开始了。 福王妃翘首望着场中,指着一个穿枣红骑装的妇人说:“太王妃进了两个球了!” 吴姗耘循声望去,正看见太王妃进球后挥舞球杆,策马飞驰,真不敢相信这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比他们这些看球的年轻人都要飞扬畅快。 福王妃显然对自己婆婆崇拜得很,跟着激动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吴姗耘,忙道:“哎呀,吴司言何时到的,瞧我只顾看球了,来来,给司言安排了顶好的位置。” 吴姗耘刚准备张口言谢,被一声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盖过去。 原来是年轻又英俊的福王下场了,引得众人欢呼,以福王妃为首,一众花枝招展的贵妇小姐忍不住都涌向围栏边,好看福王看得更清楚,也好让福王看他们看得更清楚。 要知道福王殿下今年才二十四,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吴姗耘受不了小姐们澎湃的激情,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小侍女,让她领着找到自己的座位。 的确是个好位置,这幅边关春夏行乐图尽收眼底。 其实吴姗耘不大看得懂这些,一些人追着个球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但她不好表露,到底是京城来的女官,不为她自己,也得为京城女官这个群体撑撑场面。 瓜子儿磕了一半,吴姗耘意兴阑珊,让侍女去拿些水果来,压压口干。 自己走出几步,靠在围栏上,放眼远望,远处是一片无边的草场,枯黄的底色上有几处铺上了翠绿,如同一匹美丽的花锦缎,更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在宽广的蓝天下温柔起伏。 吴姗耘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把自己的心绪和四肢也舒展开。 观众忽然整齐地发出一声可惜的长叹,隔壁席位的几个小姑娘可惜得格外大声。 吴姗耘侧耳听见一个小姑娘说:“到底不是亲生的,要是我娘,肯定让我进了。” 吴姗耘感觉被噎了下,好奇这口无遮拦的小姑娘长得什么样,可被厚重的幔帐挡住了。 其他几个小姑娘赶紧说:“你最好再说大声点儿,让福王和太王妃都听见才好。” “口无遮拦”哼了一声,说:“本来就是,我怕什么?” 可口气明显很心虚,很怕。 “太王妃这么漂亮,马球打得这么好,可惜没子嗣,看来老天还是挺公平的,给人什么,就必然会拿走什么。”另一个故作老成的姑娘接过话题。 这话让吴姗耘哭笑不得,体会到自己虽然年轻,但与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相比,还是有了思想鸿沟。 “再漂亮家世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套不住她男人想心。老福王爱上了一个为他治病的野郎中,先帝登基后,老福王眼看爹爹的江山被堂兄占了,没法再夺回来,便弄了个金蝉脱壳的计策,跟那郎中私奔了,去过神仙日子去了。” 这话题太劲爆,引得小姑娘们都从马球赛场上分心过来,七嘴八舌发问:“是吗?”“真的?” 吴姗耘听得直摇头,果然边关之地风气开化,这种在京城严防死守的宫闱秘闻竟然能在这样的青天白日下流传。 她不动声色退到桌边,静静坐下,认真听这可比马球有意思多了。 “这么说起来,肃宗的两个儿子都是情种啊!那景王不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抗旨悔婚,娶了景王妃。最后景王病死,景王妃自焚追随景王而去了。好感人的爱情啊!” 吴姗耘听到五六声感叹此起彼伏,心中腹诽:小丫头片子们知道什么? 分卷阅读47 远月 作者:吃胖 肃宗从哥哥仁宗手上得了皇位,却被仁宗的太子也就是先帝夺了去,那种形势下,先帝怎会容得下肃宗的儿子,什么病死、私奔,统统都是政治的牺牲品。瞧,爱来爱去把江山爱没了吧。 “可惜景王和景王妃也没有子嗣,老福王好歹还有个过继的福王延续了爵位。爱,情深不寿。”又是那故作老成的总结煞尾。 吴姗耘越听越不对,这些小丫头政治立场不对啊,听着怎滴还同情起造反的景王来了? 他们的话都是从长辈处听来的,莫非远离京畿,边疆儿女是站在景王福王一边的? 吴姗耘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继续偷听。 “其实先帝也有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啊!今上不就是他心爱的女人所生,流落民间,最后被寻回来的吗?” 一个姑娘嗤笑一声,说:“你这消息也就蒙蒙平头老百姓。” 吴珊耘听出这声音发自“口无遮拦”,心中好奇,这小丫头还知道些什么传闻。 “就你厉害,就你是官家小姐……”有脾气暴躁的姑娘开始反击,话到半截,被人拉住。 其实这边城之地,哪有那么多高门大户,除了福王一家子是正紧皇亲,其它大多也就是当地地方官的家眷。听口气这“口无遮拦”家中有些背景渊源。 “对啊,我本来就是官家小姐,祖母外祖母都是进过宫、有封号的。”“口无遮拦”很嚣张。 场面冷了片刻。 “口无遮拦”才继续:“什么野郎中!老福王的爱人,就是先帝的贵妃!” 这句话一甩出来,不光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就连这边吴珊耘都被震住了。 “那不是两兄弟争女人?”脾气暴躁的小丫头话锋一转,说:“啊,这个女人好幸福啊,这么厉害的两个男人争她。” 引得一片羡慕之声。 吴珊耘险些吐血,重点不在这里好不好! “对啊,这么算起来,皇家男人倒都是些痴情之人......” “而且都生得极好!” “你见过?” “看福王就知道了啊!他可是正经宗室子弟。” “啊啊啊啊......” 接下来就是一串少女春情激荡的尖叫声。 叫得吴姗耘一张老脸都忍不住红了,听他们的话题已经重返正途,没有再坐下去的必要,起身,打算再看看远山天穹,便打道回府。 一阵风吹过,把隔断的幔帐吹落一小块,正好挡在吴姗耘面前。 吴姗耘伸手挡开,幔帐掀开的瞬间,一个飞快旋转的黑影朝她面门飞过来,她手里正托着幔帐,躲闪不及,只来得及喊一声“啊!”便被砸中面门,仰倒在地。 耳边有人说:“球砸中人了吗?砸中了?她怎么不闪?” 又有人说:“闪什么?这可是福王殿下击的球!福王殿下最宠的那个姜侧妃不就是被马球砸出来的吗?” “啊!苦肉计!好诡诈!” 吴姗耘险些吐血。 她脑门上十分端正地被砸出一块红色的圆形伤痕,不一会儿,在伤痕处长出一个大包。 场中暂停了片刻,福王妃不知何时已等在场边,替换上场。 重新开球。 吴姗耘本想走,被砸得眼冒金星,便又坐回去歇歇。却见一行人颇有气势地鱼贯而入,立在两旁。 “呀,姜侧妃跟前的孙宜侍来了。”“口无遮拦”到底见多识广,给吴姗耘解了惑。 吴姗耘前日去拜见太王妃与福王妃,未曾见过福王的多位侧妃,自然也不认得伺候侧妃的女官。 “孙宜侍怎么了?”旁边有姑娘还在问。 其实吴姗耘也很纳闷。 “闭嘴!”小姑娘们立马静悄悄了。 吴姗耘估摸这孙宜侍恐怕有些威势,竟惹得闺中小姐噤声。 她抬头望去,最后从门口颇有气势地走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官,长得略有特色,眉毛不知是自然长的,还是特地画的,跟发怒似的又细又长的吊稍眉。 这应该就是姑娘们口中的孙宜侍了。 一看这面相,吴珊耘心里头就咯噔一下,这女人怕是那种无事都能起三层浪的人。 孙宜侍下巴抬得高高的,看了吴姗耘一眼,竟然嗤笑一声。 吴姗耘纳闷了,你家主子砸了我一球,你不应该来赔礼么,这是个什么意思? 她本就恼火,振作几分精神,问:“你是何人?” 孙宜侍听吴姗耘这一问,竟然十分精怪地“哟”了一长声,说:“那你要见何人啊?殿下么?” 果然,神情举止被吴珊耘相准了。 吴姗耘张口要辩白。 有人打断:“那当然了,这满场人,殿下的球不砸谁,偏偏砸着她,还正巧砸面门上,这让人心疼的,不见殿下怎好哭诉,怎好施展手段。” 吴姗耘目瞪口呆,她也想问,怎么满场都是人就砸她?合着还是她 分卷阅读48 远月 作者:吃胖 预谋的,还是她的错?吴姗耘火气也上来了,开口道:“你......” 又被人打断:“也难怪,殿下如此好人物,谁家姑娘不眼热,就这些手段谁还看不清?” 吴珊耘瞠目结舌,竟然还有可以这样蛮横。 孙宜侍说:“得了,到底伤了,给几两银子好好养伤吧。” 说着还真有人抛出几块碎银来。 吴姗耘一句话插不上,气得快冒烟了。她抬头点了一圈数,包括这孙宜侍,一共九个人,还捧着茶壶、瓜果,这是要长久作战的计划呀。 她自忖口舌不利,舌战群雄只会完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硬气的话,只怕自己越跟他们搅缠,越吃亏。 对面见她没反应,更道:“怎么,不走?在大人跟前也不行礼,知不知道规矩,小门小户!” 吴姗耘闻言,顿时找到反击点,冷笑一声,反而镇定下来,放柔了声音说:“宜侍,宜侍是个什么?” 先前说话的人答道:“哼,没见识,宜侍可是朝廷五品女官。” 吴珊耘斜斜看了他们一眼,说:“好巧诶,我也是女官,在尚宫局司言司当差,没记错的话是四品,比宜侍高那么一点点。” 还不等诸人反应,伺候吴珊耘的小丫鬟捧着一碟枣子挑帘进来,说:“司言大人,奴婢找了一圈,鲜果子俏得很,本就有定数,已没有了,奴婢只找到这个。” 小丫鬟转眼看其他几人,对孙宜侍行礼,又见身后丫鬟中有个人手中捧着一碟梨,笑道:“有劳孙宜侍亲自来送。”又对吴珊耘说:“大人,这是我们姜侧妃身边的孙宜侍。” 孙宜侍脸上神色很难模仿,像见了鬼又像中了豪奖。 吴珊耘淡淡道:“嗯,见过了,方式颇有新意。” 孙宜侍顿时脸色白了,僵在原地。她身后几个丫鬟却机灵的很,噗通噗通全都跪倒。 端盘子的动作太快,瓜果滚了满地。 一只脆梨滚到吴珊耘脚下。 竟被孙宜侍扑过来,一把捞在怀里,双手捧着送到吴珊耘眼前,她为显诚恳声音提高了些:“下官特来给大人送些鲜果,请大人笑纳。” 吴姗耘本就想让对方服软即可,竟见孙宜侍年纪比她大了一截,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对着她满脸尴尬的谄笑,心中不忍。 若按规矩,孙宜侍这算是以下犯上,轻则小杖二十。看孙宜侍已经服软,吴姗耘心里便把这话头压住没提。 她这一愣正,孙宜侍更慌了,赶紧大嗓门喊道:“吴司言被马球砸了,快快快请大夫,快拿冰块,脸上可不能留疤!” 吴姗耘觉得周围很是静了片刻。 然后满屋子丫鬟婆子爬起来团团转,拿了不知什么往她脸上怼。 吴珊耘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等她出去的时候,满耳朵都是“京里来的吴司言被球砸脸了。” “吴司言被马球砸破相了。” “吴司言没脸见人了。” 吴珊耘心中吐血,也只能貌似潇洒任流言散去。 她钻上马车,不着痕迹回头望了一眼。 孙宜侍正把弯的低低的腰直起,朝马车方向啐了一口,口中开合似乎在念什么,看她神情绝不是什么好话。 这一幕落在吴珊耘眼中,当初心中那点不忍成了讽刺,转念想到:若是自己落在孙宜侍这样的人手中,他们可会不忍? 裴岳听了她的问题,觉得很可笑地笑了,扫了眼她脑门上的包,说:“你这不亏,不仅略有心得,看球还能带回半个球来。” ☆、谁的上上签 吴姗耘把筷子一摔,嗔道:“大人!” 裴岳扶着桌子大笑不已。 福王府的人送来伤药和一个致歉的礼包。 吴姗耘不接,对裴岳说:“我没脸见人了,我不留这儿了,要我跟你一起走。” 裴岳忍着笑说:“那恐怕不成。福王妃说你没养好伤,不让你走。不然就是没心里存了芥蒂,没原谅她们家福王。再说,我是回家,你跟着去做什么?你去也不方便,我家中空房不多,恐怕住不下,侍卫还能住帐篷,你一个姑娘家,哪能受那罪。” 吴姗耘说:“只要不见福王府的人,你怎么安排都成。太丢人了!啊~~~” 裴岳想了想,说:“我这一路过去,不甚太平,你在这里住着,我还放心些。崆峒山就在平凉,你去拜拜佛。” 他瞟了眼吴珊耘脑袋上的包,说:“去跟菩萨商量商量,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好运也得慢慢来。你这包应该是吉兆鸿运当头。” 吴姗耘见没法说动裴岳,忽然想到一事,问:“那孙宜侍一个五品女官,身后竟然跟了七八个人,我怎么不记得宫中有这些人?不应该就一个六品、两个七品女官跟着么?” 裴岳说:“羡慕也没用,宫中高品阶女官多,威风还真比不过藩王府里的女官。你若想,可以跟尚宫局申请,平调到王妃身边 分卷阅读49 远月 作者:吃胖 做个惠侍,也是四品。” 吴姗耘惊喜竟然还有这种办法,转而想到,王妃跟前的女官肯定是心腹之人,她个半路出家塞过去,谁理睬她? 还是安安静静在尚宫局混着吧。 裴岳走后。吴姗耘足足养了七八日,脑门上的包才平,留了点儿红印一直消不下去。 吴珊耘当初在家做女儿时难得出门,后来入了宫更难得自由,如今有了这好机会,要尽情畅快游山玩水。 等不得红印消退便去爬崆峒山,戴了一顶硕大的帷帽,白纱齐耳,红颜半露,反而增添了几分别样风情。 爬到半山腰,吴珊耘就后悔了,这帽子实在是个累赘,又热,又挡视线。 到得庙中,左右看没人,只有菩萨低眉含笑。她心道菩萨什么不知道,还有什么好遮掩的,便把帽子去了。 同来的女吏十分活泼,挽住吴珊耘拉她到一边,整面墙都是金身菩萨。 “大人难得来一次,这崆峒山的签最灵,您求一个吧。”女吏说着把吴珊耘往佛前一推,说:“您按着自己的岁数数,数到第几个菩萨,菩萨脚下的数就是签数。” 吴珊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求签法,诚心求了,再一个个数下来,得了三十号签。女吏也凑热闹,得了六十号签。 取了签,走到解签台子前,解签的和尚没抬头,问:“求什么呀?” “姻缘。”女吏答到。 和尚闻言,抬头看了女吏一眼,低头去看签文。 吴珊耘却被和尚这一面吸引住了:这和尚生真是个耀眼的人物,皮肤又白又细,两道眉毛是剑眉,眉眼间一派明朗之色,真个好英气! 解签的和尚说:“上上签,心想事成。” 吴姗耘先入为主就认为这和尚的相貌不似个得道高僧,听他这两句大白话,越发怀疑他的解签水平,想缩头,却被热情地女吏一把夺过签文,塞到和尚面前。 “还有这个!”女吏得了好彩头,格外兴奋。 和尚问:“求什么?” 吴姗耘其实心中没个定准,想问问何时能顺心随意,畅快称意,显然没这个选项,问事业越发不好当着这小喇叭似的女吏问,只得一咬牙,也说:“姻缘。” 和尚闻言看她一眼,扫了下签文,又抬头看着她,神情不似方才对女吏那般随意,有几分诚恳地说:“以往的一切不好的都将过去了,好的就要来了。” 吴姗耘闻言一怔,这一路走来,都说道她是本朝最年轻的四品司言,既恭维又羡慕,谁知她心中苦楚,如今被和尚一语点中心事,心情大好,对他连连道谢。 和尚已经转头去应付旁人,对另一个小姑娘说:“中上签......” 吴姗耘抱着这支签,高兴了好一会儿,下到山脚才想起来,这和尚对女吏和小姑娘都清清楚楚说了“上上签”、“中上签”,莫非是自己的这支并非好签,才有那一番宽慰的神情? 想到这里吴姗耘的欢喜散了一半,转念鼓励自己到底是苦尽甘来。 一路上暗自琢磨签文,似懂非懂,似喜还忧,搅扰的自己反而不如来时心定,便生出重上崆峒山,找那和尚问个明白的念头。掐指一算,明日即是裴岳归期,计划只得作罢。 等车马到达王府,有侍卫等在门口,给吴姗耘传话,说:“裴大人归期有变,恐将推迟三日。” 吴姗耘呵呵一笑,倒是求仁得仁,还真能重上崆峒山了。 女吏凑趣道:“裴大人回到家中,乐不思蜀了。” 吴姗耘问:“裴大人可说什么事了吗?没出什么旁的事情吧?” 侍卫说:“没什么事,就是在县里留了两日。” 吴姗耘深感这侍卫会说话,留了两日四个字含义颇丰,这一路上被留了X日的情况颇多,大多是主人太热情,不胜酒力的裴大人被灌醉,次日起不来。 吴姗耘所料不错,裴岳这时候脑子还疼得厉害,坐在马车上苦苦地想:不知是家乡酒烈,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以往还能喝些,昨夜竟然被撩翻了,也怪他太好说话,父母官儿面前舍不下面子。 他第六次挑开车帘,四下乱看,周遭的风物似乎有那么点儿印象,又似乎都差不多。离开时他太小,这条路又已走过了十年,怎会还记得。 裴岳问:“帐篷带齐了吗?” 他此次带了个小猴儿崽子出来,叫尤五六,外号“油葫芦”,油葫芦笑师父:“师父,您怎回家变得啰嗦了。都带齐了,就是您想尝尝露宿的滋味儿,都够。” 裴岳瞪他一眼,威不起来,放下帘子,独坐车中暗自激动。 向导喊道:“前头就是裴家村。” 裴岳探出头来,说:“停,停。”油葫芦把他扶下车,裴岳放眼找记忆中的景物,忽然眼睛一亮,朝一个土台走过去,口中道:“这里我认得,从这土台上望去,最近的就是我们家的草房.....” 话音却掐断了。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座占地宽阔的院落 分卷阅读50 远月 作者:吃胖 ,青砖黑瓦,十分气派。 裴岳眨了眨眼。 向导指着那大院子说:“大人,那就是裴宅,哦,就是大人家的宅子。” 裴岳目瞪口呆看着村口乌泱泱一片人潮这是全村老少都出来迎接他了吗? 裴岳眼眶有些发热,他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爹爹和兄弟,打头的一人扑上来,抱住他:“儿啊!八碗啊!” 裴岳记忆中爹瘦得跟条韭菜一样,这人扬起脸,满脸涕泪,裴岳这才依稀从这张圆胖的脸上找出爹的样子,感慨万千地反抱住爹爹,而后被众人拥入祠堂。 裴岳连醉了两日,精神不济,熬过祠堂一关,终于回到家中,无奈好些乡亲并不散去,围着裴岳看。 裴父早有准备,另在屋外开了流水席。 不断有人上前来叩头敬酒,裴岳脑袋里一根筋一抽一抽地疼,胃里用东西上涌,捂住嘴找痰盂,却见众人领会他的意思,全停下四处找痰盂,即便是不明白的,也学着其他人弯腰四处瞄,做出勤勉的样子。还是他大哥身手敏捷地捞起桌子地下的痰盂,笑捧到裴岳面前,接着。 裴岳忙站起来,夺过大哥手中的痰盂,跑出门外,大吐起来。 “割了小鸡儿,会跟女人一样怀孩子了吐......”一个清脆的童音问道。 裴岳心中咯噔一下。 早有人把这孩子的嘴捂住,边扯走边打。 等裴岳缓过来,才发现全部的人都站了起来,遥遥地望着他,脸上堆着关切、无措、讨好和畏惧。 裴岳的激动瞬间就平息了,他看着满屋子拘谨讨好的人,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满屋子找痰盂,心中滋味难言。 也明白过来,这家中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他成了这个家的靠山,他不用存在在这里,或许存不存在都不要紧,只要他的名声有用,就能亲热地挂在父兄的口中,成为他们亲爱的一员,但其实亲爱只能是遥远的。 裴岳恍然领会到李和崇立在后宫中的滋味,其实不怎么好受,他无奈摆手,只得又重回席间落座。 裴岳听自己父亲口中“如今好了,好了。”不知是说家好了,还是说他回来好了,希望不是说他如今出人头地好了。 裴岳连喝三杯,心中苦闷随着酒气翻起来,辛酸眼辣。 父亲殷勤地端着酒壶看着。 裴岳如今已经不好把心中苦楚说出口,只得借酒笑着,笑出泪来。 裴父扶着裴岳坐下,笑道:“八五儿啊,知道您回来,今儿特地请了县里最好的戏班子,记得你小时候最稀罕这个了。” 裴岳点头,看戏是童年时最大的乐趣,但如今再看不过胜在野趣,含笑望着。 他留意到,戏演到要紧处,父亲大笑时觑了他一眼,见他没笑,便尴尴尬尬地收了笑。下次喝彩越发卖力,仍然留意着他,裴岳凑趣一笑,父亲便越发高声满意。 可裴岳真笑不出来,喝不出彩,心中索然无味,只得借口酒醉提前离场,他离开的时候,正好踩着个高潮,身后家人齐声喝彩,忘情投入十分热烈,全然不似他在场时的心不在焉、小心翼翼。 他继续往前走,把这满堂彩甩在身后。 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裴岳想:这是怎么了?他错过了什么? 十年时间,让他再也融不进去,不再跟他们同乐同悲,不再是家人。 身下不是当年的稻草床,没有了记忆中的草香味,裴岳本来十分疲乏,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睡。 他趁着夜色摸出来,立在一个小山包上看景。六弟追上山来,停在离裴岳五六步远的地方,堆笑陪着。 裴岳看了看这几步远的距离,扬声问:“娘死时,说了什么?” 六弟笑着喏嗫:“也没说什么。”机灵劲一闪,改口道:“就说,就说最想你的,想你出息做大官了,回来光宗耀祖。” 裴岳一笑,母亲死时他仍在直殿监,而且母亲生前最爱的是幺儿六弟。 小时候给了裴岳钱去买粑粑,裴岳忍不住,路上把粑粑表面一层风干的都揭下来吃了,回去被母亲一顿好打。连隔壁王妈妈都看不过去,说:“八碗不是你的儿啊,老六吃得他就吃不得?”母亲才收了手。 裴岳深吸一口气,指着院墙外更大的一处宅院问:“那是谁家?” 六弟答道:“顾海啊!他家比我们家还修得大!” 裴月哦了一声,再问:“我记得那边后山上有个寺庙。” “早拆了,顾家出钱,把山都推平了。哎,爹太老实,说得罪不得神灵,哪能为了人住的房子让菩萨搬家,这不,便宜顾家了,让个外姓占了先。” “那寺庙里的人呢?” “人?哦,挂单的和尚,谁晓得,和尚不是这家庙窜到那家庙么,反正饿不死。”六弟答。 “我记得当年还有俗家借住在寺中。” 六弟茫然不知。 “还有两个......”裴岳忽然记起来,都是他跑出 分卷阅读51 远月 作者:吃胖 去找多子多福两兄弟玩,从未见他们下山,六弟不认得他们也正常,隔壁有个叫板儿的小伙伴倒是经常碰头,又问:“六表叔家的板儿还在村里么?” “坟头草都这么深了。”六弟比划着,说,“一家人得了时疫,都死了。” 一阵凉风吹到裴岳后背上,让他忍不住扭头回看了一眼。 六弟吐了口唾沫,说:“五哥,我说你也忒不管家,人家顾老三还没你官儿大呢,拉扯了家里多少人出去做官,你怎就想着自己好呢?也拉把兄弟呀!” 裴岳笑道:“多少人?” 六弟还真掰着指头数起来。 裴岳无奈摇头,往前走了,刚在房中坐下来,又被裴父神神秘秘拉到书房,从屏风后头拽出一个小家伙。 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一点儿也不怕人,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裴父吞吞吐吐地说:“这是你六弟的幺儿,您如今出息了,也带带家中子孙,好有个长远。这小子年岁小,人机灵,也不怕事。找算命的算过,说是富贵命。你若是方便,就带去京城,好好教着。”他忽然想起来,声音略高了些,急切道:“不,不是做太监,他是你六弟的根。” 裴父察觉到失言,讷讷补救道:“你那是没法子,被逼无奈。如今情况大不一样了。” 裴岳脸上的笑僵住,一口气憋着好半天才吐出来,又笑了,若是有熟悉他的人会发现,这笑才是裴公公在宫中的笑容,弯弯的眉眼,看着和善,却没有人敢直视。 路上。 裴岳回望,记忆中屋顶上冒着炊烟的小茅屋没有了,一座气派的院落取而代之,但已不是他的家。 裴岳转身登轿,再好的轿子也会摇晃,他童年的往事被摇落一路。 寻找回忆是最愚蠢的事,找得连归根之处也没有了。 裴岳掀开轿帘,眼前的风貌似曾相识,他贪看了许久,默默地想,以后钱回来,人就不回来了。 ☆、小和尚的贼心 裴岳提前回平凉府,正巧撞上吴姗耘重上崆峒山,二人便一同去山中。 裴岳到了山中逢庙必进,是佛皆拜。吴珊耘跟了几个大殿,被裴岳遣开:“你先去转转吧,我这里忙完了,再到斋堂汇合。五六,你陪着吴司言。” 吴珊耘乐得去找那解签的和尚,却见解签处换了个老和尚,上前问道:“借问,前两日那个解签的人呢?” 老和尚忙着解签,口中敷衍道:“不知,不知。”打量吴珊耘一身好衣裳,又看跟着的尤五六像个宦官,心中以为是福王府的人,便朝东边一指。 吴珊耘谢过老和尚,欢欢喜喜去了后山。 尤五六走了会儿,在一棵挂满红绸的姻缘树下走不动了,说:“司言大人,我难得来趟灵山宝地,想跟自己家老娘求个平安符......” 吴姗耘心中好笑,也不点破,正巴不得一个人去,便挥手放了他,自己沿着蜿蜒石板小道走过去,拐过一个弯,一个满山花的山谷出现在眼前,山风含香,松柏飒飒。 吴珊耘惊呼一声,扑到观景台上,叫道:“大有乾坤呀!” 身后有个人说:“鬼叫些什么?” 吴珊耘回头看正是那和尚,眼睛一亮,蹦跶到他身边,看他在割草,问:“好巧啊!” 和尚在割草。 “你割草做什么?” “喂猪。” 吴珊耘噎了一下,又问:“和尚庙里能养猪?哦哦,卖出去换钱。” 和尚埋头苦干,说:“不。” “吃?和尚也能吃肉?” 和尚终于直起身,说:“你做什么?问来问去的。” 吴珊耘本来听他答话不耐发,心中有些气,但见他站直了竟这样高,自己只打齐他肩头,块头又这样大,赶紧把那点儿小怒火扑灭,讪讪道:“我问你,上回我抽的是什么签。是上签吗?” 和尚说道:“哪支签?这么多,我怎么记得。” 吴珊耘还以为他记得她,不禁略失望,也忘了是多少号签文,说:“就是‘遇难成祥’那个。” 和尚说:“下下签。” 吴珊耘瞪大眼,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怒道:“你!” 和尚却不理她了。 吴珊耘冷眼看着,这和尚不仅好相貌,而且身架也好,宽平的肩膀,一副好担当。 和尚埋头割草,忙得光溜溜的脑门上微有薄烟,吴珊耘留意到这和尚竟然没有烧戒疤。 吴珊耘这些年也多少见过些人了,多少生的好样貌的人不论男女,依仗天生的好处,撒娇卖乖,拈花惹草只想占些便宜,而这人却是个老老实实的,浑然没觉得自己生得好。这样想来,吴珊耘竟有几分欣赏他了。 和尚见她还不走,直起腰看她。 “‘遇难成祥’,分明说的是否极泰来。你那日给我解签也这样说,怎会是下下签。”吴珊耘笑道。 和尚说 分卷阅读52 远月 作者:吃胖 :“你自己知道何必再问?若想明白,直接再点了那签号取了签文给解签的看不就是了,在这里缠我问做什么?” 吴珊耘口中来得快,说:“那还得花钱呀!而且菩萨会怪我。”心中却想:是啊,为何追着他来缠。 和尚把草捆住,一手提起,扛在肩上,朝山中林密处去了。 吴珊耘望着,不知再说什么,只得压低声音骂道:“一个和尚,忒不和善,还出家人呢!哼!”不好再追上去,扭头回了斋堂等裴岳。 裴岳出来时知客僧满脸奉承,在前引路。 吴珊耘趁机问那知客僧:“前几日在殿中解签的大师傅不知如何称呼?年轻的那个。” 和尚笑答:“那是明善。” 吴珊耘嘟囔:“明明一点都不善!” 裴岳问:“怎地了?” “没什么,谢谢他给我解了好签,指点迷津。”吴珊耘说。 二人等尤五六求了姻缘签出来,又是一阵好笑。 等他们一行人下了山。寺中打板,众僧聚在斋堂,那知客僧见了明善朝他递了个眼色,二人吃完饭碰头,知客僧说:“今儿有人问起你。” “谁?” “一个福王府的女眷,陪着京中一个裴大人来的。” “京中的官儿如何到这里来,你休要诳我。” 知客僧说:“我怎会诳你,我就在方丈外,听得清清楚楚。” 明善直作不信,兀自走了。 他回到殿中,低头看见莲台下藏着的帷帽,抬头望了眼低眉的菩萨,顺手捏起帽子,轻柔的帷幔飘动间仍有香气,他凑近,深深嗅了一嗅,帷幔轻拂面,像女人的青丝,他呼吸声便粗了,忙把帽子夹在腰间,飞快绕到寮房去。 山中云雨变幻多,眼见风起云涌,眼见云散风静。 明善敞怀躺在床上,略满足地喟叹一声,舒散开手脚,望着窗外屋檐下残雨滴落。 窗外山风吹得帷帽上的素纱如水,明善闭上眼感受清风与暗香,他坐起身,把头伸进帽子下,隔着朦胧的纱帘四下转头,竟然觉得好玩,笑着玩了半天。 明善举着帽子的手松开,帽子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正入套。 他站起身,系牢帷帽,从床底抽出一块三尺来长的包袱,反绑在背后,又带了一点碎银,换了一身短打衣裳,大步流星出去了。 走到山门时,撞见一个相熟的小和尚,小和尚认出明善,问:“你做什么去?” 明善不答。 小和尚拉了他一把,被明善毫不费力甩开,小和尚喊道:“你师父下山前可交代过,不让你下山!” 明善人已经走远,不曾回头。 他脚下生风,走得极快,却毫不费力,入城时天色仍亮,直奔福王府去。追到府门,正远远瞧见几个女眷从马车上下来,簇拥着进了王府。 明善望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 待府门一关,日色已残,他便去寻了个临近的茶楼,进去点了一壶茶,再问跑堂:“小哥,叨扰问一句,城中可是来了贵人?从前不见这许多兵将。” 跑堂见他生得相貌堂堂,问得客气,答道:“客官好眼力,是那京城的裴掌印来了福王府,自然添了许多兵马。” “掌印?掌舵、掌勺倒听过,掌印是个什么东西?”明善问。 跑堂乐了,说:“就是那宫里最大的太监。” 明善心中有了底,喝完茶,起身七拐八弯钻到一个小酒楼,解下背后的包裹在柜台上敲了两下,挑起帷帽跟掌柜打了个照面,便被领进一间齐整的上房。 天擦黑时,又来个女客,买了一壶酒便走了。 明善正巧推门出来,站住了,等那女人走出门,才将目光收回来落到客栈掌柜身上。掌柜与小二耳语几句,小二便出了门。 明善下楼,问掌柜:“生意上门了?” 掌柜稍稍犹豫了下,说:“一单大的,小师傅要来么?正缺人手,您来,当家的不会拒。” “什么时候?” “后日,一个过路大官儿,有人出百两金子买那官儿的头,其他的头也一个五两银子。” “这单做下来当家的一年都够了。”明善笑道:“我不知这事底细,又牵扯官府,不做。” “这晚还出去啊!”掌柜并不拦他,只虚问一句。 明善已到门外,眼风扫见那买酒的女人闪出巷口,便转身朝另一边去了。 入夜后,城中人声渐熄,灯火却明。 明善潜行至福王府,纵身一跃,越过两丈高的围墙,落在王府花园中。 他把帷帽从背后解下,找了棵花树,要把帽子系上,却听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明善忙将帽子收了,闪进暗处。 从月亮门中走出来个女人,一身丫鬟装束,提起裙摆低头进来,一扬头,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好面容,正是那买酒的女人。 明善尾随而去。 此时二更一点,院中灯火 分卷阅读53 远月 作者:吃胖 仍亮。 丫鬟闪身进了门,把明善关在门外。 “后日才走,大人怎就开始收拾了?”才刚进去的女人问。 另有丫鬟也笑:“就是,分明是大人嫌我们伺候不周。” 一个女子用端端正正的官话说:“我总是丢三落四,怕上了路又忘了什么,耽误裴大人行程。” “所幸好,您自回来取东西,宁夏镇也别去了,便留下罢了。王妃最爱听您说京中的趣事,她一准儿高兴。”丫鬟笑道。 主仆几个边笑边闹。 明善悄声退出,特地绕了些路再回酒楼,拍了两下门,来开门的正是掌柜。 掌柜上下看了一眼,说:“小师傅事儿办得倒快。” “恩,遇上个小贼,去找来着。”明善说。 “可别丢了东西,人找着了么?”掌柜闩上门。 明善抿嘴一笑,转而问:“那‘百两金’是哪一个?” 掌柜看他不答也不介意,答道:“是个京官儿,姓裴,打平凉过,去宁夏镇。” “在哪儿动手?” “等他出了城,过下个驿站,两地都不沾,再动手。”掌柜又问:“小师傅也去吗?” 明善想了想说:“到时候再瞧吧,先别算我的。” 掌柜点头,打眼瞧见明善背着的帷帽,问:“您夜里背个帽子作甚?” 明善暗暗又一笑,道:“那小贼让我惦记了半天,留她一件东西,也让她惦记惦记我。” ☆、裴岳的真言 明善走得略早,吴姗耘这里熄灯后,买酒的丫鬟悄悄溜出门,专挑僻静处走,一路不停,轻车熟路钻入一座假山中。 “绿腰......”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尾音被截断。 假山前有一池碧水,静幽幽,一尾锦鲤忽而跃出水面,哗啦一声又沉入水中。 这突如其来的水声,正好把假山中一些难言的声息盖住。 “殿下,您怎不问我事情办得如何?”绿腰的声音。 这福王府中的殿下自然是福王。 福王说:“休提此事,我本就不愿你去那边,更不愿你出面做此事,管他办得成办不成。” “殿下,您的心奴知道的,能为殿下分忧,奴就是粉身碎骨也是不怕的,奴怕的只是再也见不到殿下。” 福王重重叹息一声,说:“我对不住你。都道我堂堂王爷呼风唤雨,却连只母老虎都奈不何。这回你立了大功,我拼了,也定给你个名分。” “名分不名分奴不在乎,只愿殿下大事成功。” 又是一阵耳热的情话声息。 绿腰走后好一会儿,福王才悠悠现身。 小厮不知从哪里凑上来,说:“顾家三爷来了。” 福王摔袖道:“不见不见!烦都烦死了,不过是买凶杀人,就他那样提心吊胆,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嫌人家不知道我们怎么着?让他别来了,再来,再有把柄我也懒得管这事了,随他抖落去。” 小厮等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口。 福王说完气话,抬脚就往顾三爷方向去,神色从容,嘴角含笑。 若是旁人见到一定目瞪口呆,小厮已经习以为常,默默跟着主子去会顾三爷。 等二人在室中谈完,顾三爷喜滋滋又兴奋又安心地去了。 福王立在书房门口,笑看顾三爷出了院子,脸色一变,顿时骂道:“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惹上这个人。你说裴岳能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应该厉害了吧,怎就没觉察出来,反过来出双倍价钱买顾海的脑袋呢?我一准儿倒戈!弃暗投明!” 小厮悠悠地说:“爷,那叫叛徒。” 福王闻言,反而乐了,问:“你说,这事儿裴岳知道么?” 裴岳知道了。 从他回到裴家村,就让人盯紧了顾家人。顾家人前脚离开裴家村,还没到平凉府,裴岳就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顾家跟福王竟然有这样深的关系,更没想到福王竟然也愿意蹚这趟浑水。 只想逮只兔子,没曾想引出一只老虎。 “难怪福王这么热情,硬不让大人住候馆,非要到王府来,原来在着等着呢!”侍卫愤然道,“若是在驿站,大人提前走便是,把车马留给他们劫,这下就算想提前抽身,金蝉脱壳也难了,临走福王肯定来送大人。” 裴岳把手中喝残的酒放下,想了想说:“不会在他的地界动手,不然他脱不了干系,八成在两地交界处。届时我们在路上,他总不会一路送过去。还是按你的办法,带上你信任的人,先走,还有吴司言。” 侍卫点头称是。辞出来的时候,正撞见尤五六捧着一个小瓦罐过来,笑嘻嘻问他:“段大哥,里面还有人吗?” 段侍卫笑道:“没了,就大人一个。你这是什么,好香啊!” “清火滋阴汤。”尤五六撅屁股顶开门,眉飞色舞对段侍卫使眼色,小声道:“不适 分卷阅读54 远月 作者:吃胖 合你!” 段侍卫捂嘴笑着走了。 尤五六像个小狗似得闻了闻,说:“师父,你喝酒了?” 裴岳点头。 “您酒量不好还偏好酒,少喝些,伤身子。来,喝我这汤,我盯着熬的。” 尤五六笑嘻嘻眼巴巴看着裴岳把一罐子汤喝了一大半,神色颇欢喜,说:“师父,您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到了。” 裴岳侧耳道:“说说。” “顾监丞他三哥,也就是顾三爷看上一个姑娘想收了做妾,可那姑娘许了人家。顾三爷便找了当地父母官儿,弄个由头把那姑娘的未婚夫关牢里关了几天,不知是那人身体不行,还是吃了暗亏,出来没几日就死了。人家里不干,四处告状,顾三爷想拦下来,结果没拦住,人跑出去了,不知到哪儿。”尤五六说得直撇嘴。 裴岳问:“你就这么干说,没半片纸,没个凭证?” 尤五六愣了,说:“师父,您只让我打听,还要凭证啊。” 裴岳笑道:“你啊,还想去养心殿伺候,人家推一下你动一下。你想想,我让你打听这事,是为了什么?” 尤五六眼珠子一转,说:“师父,您不会是想帮顾家吧。您去裴家村,顾家人都没露面,而且顾家还占了您家的地儿啊!” “一码归一码。若没有顾海,我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大冬天被关在门外,若是没有他来找我,我恐怕都冻死了。”裴岳说。 “我也没见顾监丞投桃报李,倒是跟御马监他们还走得近些。”尤五六说。 裴岳一笑,言辞真如谆谆教诲:“你呀,人家面上做的怎么样,你眼里看见就信了。你怎知我与他不是假作样子,混淆他人视听呢?” 尤五六追问:“你们是吗?” 裴岳说:“我与他情谊不同,是旁人不清楚的。若他出了事,我就危险了。” 尤五六有些惊诧,嘟嘟囔囔地说:“可人还想害你呢!” 裴岳正色道:“人得知恩图报。你对我真心,我便对你真心;你对我好一分,我便十分好还给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尤五六垂着眼,把瓦罐收了,临出门问裴岳:“师父,那若是人对你有仇呢?” 裴岳说:“你先对不起我,我何必再留情面。” 尤五六听了这话,关上门,在门外思忖片刻才走。 更鼓敲三更四点。 尤五六从床上起身,借着月色,把几张纸条塞进一个空心皮球中,放在院中一棵槐树洞里。 次日一早,尤五六见那洞中没了皮球,多了一颗石子儿,心中顿安。 这一日不过打点行装。 辞行那日,福王果然热情如火,亲自相送,他拉着裴岳的手,直送出长亭,竟然泪眼婆娑。 段侍卫心中好笑,却见裴岳竟也红了眼眶,不禁感慨自己到底修行不够。 裴岳一行车马招摇,在平凉境内最后一个驿站稍作停留。 次日四更天未明,吴姗耘便被裴岳拉上了路。 轻车简从,二人身后只带了八个侍卫。 裴岳没有直接去宁夏镇,反而绕道一个叫北武当庙的地方。 “北武当庙,是道教还是佛教?武当是道教,庙是和尚庙。”吴姗耘问带路的侍卫。 侍卫被问得愣住了,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那儿的菩萨挺灵,香火还不错。” 吴姗耘朝裴岳瞥了眼。 她越发对裴岳佩服得很,这一路上不管到何地都有侍卫做向导,选人用人如此用心细致,给她好好上了一课。 此地风貌与吴姗耘从前所见大不相同。 一片山地皆是光裸的山石,草木稀疏。一些青红的大石经日晒雨淋崩散成细碎的小块,远远望去,如同画卷上黑白山间点染的青绿、砖红。 吴姗耘爬崆峒山的劲儿还没缓过来,体力透支,气喘如牛地对裴岳说:“要不我在这里等你们,实在爬不动了。” 裴岳指着另外两个健壮的侍卫说:“他们背你,我们要在山上过夜。” 吴珊耘转眼去看那两个高壮的侍卫,连连摆手,说:“不劳烦二位了,一路上还得二位费心,别把力气白花在我这儿了。”心中却俏皮地想:“若是能让裴大人背,倒可以考虑下。” 吴珊耘拼死拼活爬到山顶,庙里主持郑重表示,可以留宿,但不接待女客。 吴珊耘一脸无语,哀怨望着裴岳。 裴岳很为难,说尽好话没有用,只得回头问:“带帐篷了吗?” 吴珊耘要崩溃了。 侍卫向导说:“没带,这里说不好有狼。” 裴岳难得表现出愧疚,对吴珊耘说:“要不,你先下山,到前面驿站隔得不远,等我们明日下山?”一指先前那两个侍卫中更好看的那个说:“让他背你下山。” 就算大周不讲什么男女大妨,但孤男寡女夜宿也好像不好吧。吴姗耘巴巴看着裴岳。 分卷阅读55 远月 作者:吃胖 裴岳一咬牙,说:“两个都给你。” 吴珊耘内心在呐喊:重点不在这里啊! 当然她没让人背,太不好看了,一瘸一拐极其艰难地下山,下山路更难行,时间反而比上山长。 一路上,吴姗耘把北武当庙的破规矩骂得七八回。 哪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三人夜路不熟,走岔了道,等发现后绕回来约莫已经到三更。 吴姗耘简直绝望,一想到裴岳在温馨的烛火中甜睡,不禁把裴岳也骂进去。 往前又走了几步,长得好看的那个侍卫忽然站住了。 吴姗耘已经累得精神涣散,见他没跟上,扭头问:“怎么了?” 却见那侍卫低头朝自己身上看。 吴姗耘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胸前多了个黑点。她刚要上前,被身后的侍卫拉倒在地上,那个黑点上霎时涌出血来,那是一只箭。 ☆、罗含章的八字 吴珊耘还在发呆,被侍卫倒拖着,躲进一块洼地中。侍卫见左右毫无动静,又探出身去,把中箭的同伴拽回来。 吴珊耘好半天才问:“我,我做什么?” “不用做了,人死了。”侍卫从同伴身边离开,四下望了望,说:“应该是流矢。” 吴珊耘惊讶于这侍卫的冷静,她问:“你见过死人?” 侍卫把尸体拉正,正好填在沟壑中。他说:“上过战场。这里血腥味太重,说不好对方有狗,我们换个地方,去那儿,先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 吴珊耘没有异议,跟随侍卫换了藏身地。 一阵大风起,风中飘来灰白的飞末。 吴珊耘让侍卫看,悄声说:“是不是着火了?” 侍卫朝右边一指,黑夜中有一团火光闪烁。 二人等了片刻,才看清是一辆马车,车尾燃着一蓬大火。 车后不远不近坠着十来骑人马,因火光的照亮,那伙人的动作一清二楚落入吴珊耘二人眼中。 驾车人不知怎的从车上掉下,车中钻出一人,跳上马,回身挥刀,夺马弃车而逃。 吴姗耘眼看那人朝他们这边逃来,本能想跑,被侍卫摁住,他帖耳说道:“这里低,马能越过去。” 吴姗耘这才发觉,他们所在的这片地方竟起起伏伏状似丘陵,矮林密草,极好藏身,稍觉安心。 她这一走神,再抬眼,逃走的那人已被围住,被披头一刀砍落。 吴姗耘赶紧埋头,悄问身边人:“他们会过来吗?” 黑暗中,侍卫的面目难以辨认,只能看清一双亮亮的眸子,吴珊耘看不懂是个什么意思,也知道这关节不能再说再动,只得咬牙埋头,心中把所有知道的菩萨全都求了一遍。 可是,要死! 她感受到地面的震颤越来越明显,声音也越来越近,她抓住侍卫的手,说:“我叫吴珊耘,江陵人,我师父是常碧蓉,我床底下有我的私房钱。” 侍卫被她搞得莫名其妙,转念才明白过来这是以防万一,交代后事,忍笑道:“罗含章,京城人,还未娶妻,二十三,家有薄产,父母康健,只有一妹已经出嫁。” 吴珊耘愣愣望向他:“你是要我给你保媒么?”说这么详细。 罗含章闷声笑起来。 突然,前方高地上突然传来一声高呼:“贼人,残杀朝廷重臣!还不乖乖受死!” 吴珊耘吓得一哆嗦,抬眼看时,四面八方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兵将,火把依次亮起,蜿蜒把这片丘陵地团团围住,又一声喝令下,飞箭如雨,把贼人纷纷落马。 吴姗耘看到这一幕,偏头见罗含章仍贴地匐着,丝毫没有起身投奔军爷的样子。感受到吴姗耘的目光,罗含章朝她使了个眼色,用手把她往下拉了拉。 未死的贼人聚集在一起,企图突围,他们速度极快,趁官军阵型未成,冲出了一个豁口,朝外奔袭,官军追赶而去,途中遇到落马之人,只是一人补上一刀。 二人藏身在这片小小的浅坑里,恰巧在火把包围圈之外,趁两伙人争斗时,罗含章见机行事,拉着吴姗耘,一个点一个点地往后撤。 等越过一片高地,二人暂且安全,才分心往战局中看。 官军胜在人多,以逸待劳,已把豁口堵上,把余下贼人围在当中,不断缩小包围圈,而后一一绞杀,未留活口。 做完这些,官军又反过身拉网搜捕了一番,才去。 此时,天边已微亮。 吴姗耘仍不敢乱动,罗含章把她拉起来,说:“走,先离开这儿。” 吴姗耘却一把拉住他,指着场中说:“你看,那人还活着。” 罗含章望过去,果然有个人竟坐了起来。他说:“你留在这这儿,我去看看。”说着沿着高地绕了好大一截路,才冒头朝那人走过去。 走近了一看,坐起来的竟然是尤五六,满面血污,靠着一具尸体坐躺着,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分卷阅读56 远月 作者:吃胖 罗含章朝他冷冷一笑,做了个手势让吴珊耘来,做完想起吴珊耘哪里晓得军中的暗号,便转身这一转身,就见一排鲜衣怒马的王府骑兵。 罗含章低头朝尤五六骂道:“你还真是个叛徒命,这当口都能作妖。” 其实怪不得尤五六,人家不杀他,留着他作饵,他难道咬舌自尽? 吴珊耘只顾看别人受死,没料到自己所在地方已经暴露,有人满弓搭箭瞄准了她一只白羽黑箭嗖一声飞来,斜戳到吴珊耘眼前。 吴珊耘吓得往后仰倒,忍不住惊叫道:“我是朝廷的人,朝廷女官,我是尚宫局司言!不是贼人,我是吴珊耘!”最后的话音高得直窜云霄,飘得让人头皮发麻。 吴珊耘喊完这几句话人已因紧张过度有些恍惚。 从暗处一骑前来。 马上的人掀开斗篷,露出身上金丝黑蟒袍,在火光的照耀下,素来亲善和气的好面庞露出狰狞霸气。 吴珊耘倒吸一口凉气是福王。 福王看了眼罗含章,又望了下尤五六,略失望,转头对吴姗耘说:“原来是吴司言,我得报有不要命的匪徒企图半路截杀裴大人,特点兵将来此救援,可惜到底晚了一步,只把那些匪徒剿灭,却未救下裴大人,不过救下吴司言,到底让我心宽些。” 吴珊耘此时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精神错乱中,脑中竟十分清晰地在骂:“我信了你的邪!你带这么多兵将从平凉追来,又留尤五六诱捕,这是为了救人?若刚才不是她尖叫,是不是箭雨就送上来了?” 她控制不住地哆嗦,说:“多谢殿下。” “裴大人在何处?是死是活?”福王马鞭一指尤五六,追问。 吴珊耘两眼一抹黑,她只得说:“跑散了,我也不知。” 福王左右望了望,说:“出来得匆忙,未多带马,要委屈吴司言了。” 他说竟然跳下马,把吴珊耘一把抱起,扶上马背,吩咐道:“贼人不知可有后着,二位还是跟我回去。” 罗含章已被围住,见吴珊耘已落入敌手,只得束手就擒。 尤五六也被挂在马上。 福王说:“吴司言当真是女中豪杰,随裴大人西来,又再乱贼刀剑中临危不乱,挺身而出,这等英烈女子,孤凭生少见,孤佩服得很。” 吴珊耘说:“殿下谬赞。” 福王见她没再什么表现,又说:“孤说来救裴大人,吴司言莫不是不信?” 吴珊耘不答,反问:“殿下,是何贼人如此大胆?竟然袭击官府车马?” 福王不答,回头一望,正好闪出半个身子,让吴珊耘望见了远处半空中有个火团在跳跃,再仔细一看,是山顶起火,那里正是北武当庙。 吴珊耘霎时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支撑不住匐马背上,睁着两只眼睛发怵,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完了。 福王在身后说:“这伙贼人真让人防不胜防,手段狠毒。这方圆十里就这一个庙藏的住人,若裴大人识破贼人奸计,分开走了,必定在那里栖身这都算进去了,这贼当真了得。” 他朝东边一指,说:“去打探打探,有没有活口。” 有人应声而去。 尤五六此时却是清醒的,他望见了那团火,裂开嘴无声一笑,吐出两个字:“报应。” 朝阳不知何时忽然跳出地平线,满地光明,夜色下的勾当此时清晰地暴露出来,途中尸首车马残骸,具是京中来人,还有劫道的匪徒。 行到一片林中,连树上皆有挂悬的尸首。 吴珊耘全身冰凉,忍不住发抖,福王的手一直放在她腰上,随着颠簸起伏来回摸。 吴姗耘忍了片刻,禁不止福王得寸进尺,心中悲痛,怒火渐起,扫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反剪背后,压倒在马背上。 周围有侍卫荡笑。 吴姗耘怒道:“你就不怕朝廷追究么?司礼监掌印死在这里,你脱得了干系?” 福王笑道:“孤有何干系?贼人害命,孤特地点兵来救,却慢了一步,为裴掌印报仇,剿了那一干贼人,连他们老窝都端了,圣上该奖励孤才是。” “你这是杀人灭口。”吴珊耘已抱了鱼死网破的心,用尽力气双腿朝马肚子上一夹,福王只顾调戏吴珊耘,没留意,被马颠出去,险些落马。 正此时,一只尖头长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福王闪身,正巧让过去,射死他身后人。 罗含章见机发难,他被捆住了手,牵在马后,闪身往后一跃,把马上人拉下马背,罗含章用绳子绞住他脖子,带着这人往旁边滚去,射来的刀箭均被这肉盾挡住。 “有埋伏!” 林中突然冒出无数飞箭。 福王自顾不暇,扔下吴珊耘,在侍卫保护下匆忙奔出密林。 待箭雨过去,罗含章翻出吴珊耘。吴珊耘看见是他,忍不住抱住他痛哭起来,罗含章举着两手不知如何应对,最后憋出一句话 分卷阅读57 远月 作者:吃胖 :“我是冬月十二生的,辰时。” ☆、男人的暗战 山上,裴岳面朝烈火,神色疲惫。 他身边的高高矮矮戳着的僧人皆面朝火光,神色或木或惧。 裴岳不死心地再一次把他们的脸一一细看过来,失望地低叹一声。 他望着漫天飞舞的灰末,问:多福,你究竟在何处藏身?人生在世,总有些蛛丝马迹,如何你却消失得干干净净,犹如未曾出现过一般? “大人,这些尸首怎么处置?” 裴岳说:“扔进去,烧了,干净。” “和尚怎么办?” 裴岳说:“留下些金银。”说罢转身下山。 上山时裴岳身边时不足十人,此时跟下山人数却过百,一色黑衣黑裤,黑纱罩面。一行人轻车熟路,选近道直奔驿站。 早有人马等候再此。 “总旗石富贵奉游击将军杨彦调遣,到此迎接大人。” 裴岳见过石总旗后,问:“可接到吴司言?” 石总旗茫然,反问:“吴司言不是与大人同行吗?我等在此未曾接到一人。” 裴岳一行人愕然。 石总旗说:“大人,此地贼匪猖獗,不宜久留。杨游击让我接到大人便速速返回。我留下一队人马,再寻吴司言。” 裴岳心中焦躁,也无其他办法,只得随石总旗而去,留下数人在驿站周边寻访等候。 探马在黑树林见尸首遍地,不敢冒然入内,绕林两圈返回驿站。 林中,有人问:“当家的,怎不把那探马射落?” 当家的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跟福王探马不是一伙,若是宁夏镇的兵勇,惹了他麻烦就大了,这些兵可不比王府卫兵那么好杀。” “当家的英明,那咱们去追福王,跟兄弟们报仇?” 当家的说:“嗨!算了,反正亲兄弟都在这儿,作饵的都是其他山头的表兄弟,这仇也不是忒大,随便报报意思意思就行了。” “当家的好狡猾!得了消息竟然将计就计,果然是当家的。” 当家的见这小喽啰点破他计谋,听他这话又像吹捧又不是个滋味,顺手打了他脑袋一下,不曾想这小喽啰说话不怎地,身手也不怎地,一个不稳当竟然从树上掉下去了。 罗含章听见动静,借着树木掩护,悄声贴近,一刀架在小喽啰脖子上。 “你是谁?”罗含章问。 小喽啰却仰头朝树上望。 罗含章顺着他目光也往上,看见一个黑黢黢的面庞正往下看,两双眼睛正面相对,场面略有几分尴尬。 当家的见露了相,索性跳下树来,他这一跳,林中嗖嗖直往下落人。 罗含章本就胆气不足,能伏击福王兵马的不可小觑,如今见这许多人,心中猜测作实,干咽了口唾沫。 “罗大哥!”身后吴珊耘惊呼一声。 罗含章回头一看,吴珊耘已被两个小贼拿住,心中叫苦,但他一个男人,如何也得保全吴珊耘,只得说:“放开她!欺负个女人,算什么男人,有种冲我来!” 当家的眼见这两人,被福王所掳,不算要紧人物,不太想搭理,他而今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另寻山头老窝被福王捣毁,福王不知会不会去搬救兵,另有其他强人窥伺,还有探马来查探,不值当花时间在这两个人身上,便朝手下挥手。 众喽啰聚到他身边,朝林外去。 罗含章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真让对方退了,心下一喜,转而又紧张,能让贼寇分心放人,必定是更加凶险的局面,想到这里,不由得提起十分警觉。 他赶紧去扶吴珊耘。 可在吴珊耘眼中,罗含章此举着实震撼,以把他当做依靠,小心牵着他的衣角,紧紧跟在他身后。 罗含章小眼神扫见吴珊耘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心中顿时如同灌入万丈长虹,气壮山河,满心温暖,不禁挺着了脊背,回身温语:“别怕,驿站有接应,跟着我。” 吴珊耘赶紧点头。 这一幕落在藏身暗处的明善眼中,登时坐不住了。 他在树上做了半天准备,打算来个英雄救美,却眼睁睁看着美被其他英雄所救,气得要死。 当家的走了一段路,清点人数,发现明善没跟出来,转身一看,却见那罗含章带着吴珊耘跟来了。 身边小喽啰说:“怎滴,放你们走还不肯,嫌命大?” 罗含章不跟他们多言,此时已经出了树林,便拉着吴珊耘朝驿站方向走。 “慢着!”明善跳出来,拦住罗含章。他朝罗含章身后的吴珊耘望了一眼。 吴珊耘见是他,不禁喊道:“怎么是你?” 罗含章和当家的同时问:“你们认识?” 吴珊耘不敢答话。 明善说:“你二人没干粮没水,不若跟着我们吧。” “不同路。”罗含章 分卷阅读58 远月 作者:吃胖 道,“多谢。” 当家的见状,忙道:“同路同路朝这边走,那应该是驿站既然是小师傅的朋友,我们便送你们一程便是,说不好福王回去搬救兵,你二人还是跟着我们好。” 罗含章一寻思,自己二人手中空空,经过一夜折腾,体力已经很差,若真遇上福王的追兵,下场难说。他已有些动摇,转头看吴珊耘。 吴珊耘答道:“这位小师傅是崆峒山的高僧。” 当家的把罗含章勾肩一推,说:“都是福王的敌人,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呀!”说着看了明善一眼,见他面色稍霁,只是吴珊耘脚下没动,他也没动。 当家的松开罗含章,又来拉吴珊耘。 吴珊耘避开他的手,到底跟上来。 小喽啰悄声问:“当家的,真去驿站?那不是自投罗网?” 当家的小声道:“先走一截,半路就分开,你们先散出去四下探探,哪里有山头,人不多的那种。” 小喽啰得令去安排。 当家的回头问明善:“你去哪儿?” 当家的有这一问,是因为明善向来不与官府中人打照面。 不料明善吭吭哧哧不言声。 当家的眼珠在吴珊耘身上一扫,心中明白了大半,又惊奇又好笑,说:“明善,劳烦你送哥哥一程吧。” 明善刚才没应声,这下没好意思答得太干脆,怕一张口答得太响亮,闭着嘴,很开心地“嗯!”了一声。 看得当家的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吴珊耘问:“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当家的说:“不是,小师傅是高僧,怎会跟我们当匪,他是好心来报信的。” 吴珊耘顿时对明善一笑。 明善稍稍放下心来,但红了脸一时半会白不回来。 路上,当家的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问明善:“她?”眼珠子直往吴珊耘那边抽抽。 明善好容易才恢复的脸色突地又涨红了,呼吸乱了一瞬,满脸抑制不住地荡起春笑,他略紧张地反问:“你怎看出来了?” 当家的心说瞎子都能瞧出来,但为了安明善的心,强忍笑,口不对心地说:“我眼毒,他们眼瞎。” 一个小喽啰凑过来,很坏地笑:“当家的,我给那小子是水壶你灌了点儿马尿,看他喝得起劲。” 当家的点头。 见当家的不反对,小喽啰赶紧说:“那我给兄弟们说,好好折腾那小子一番,敢跟咱明师傅抢女人!” 当家的眼神赞叹,深感这小喽啰大有前途。 明善一脸黑线。 当家的望天假装看不见。 一行人忙了一夜,腹中空空,几人出去猎了些兔子,皆丢给罗含章。 罗含章也不推辞,乐呵呵收下来,卷袖子剥皮切肉。 吴珊耘也看出些端倪,上前要帮忙,被罗含章拦开:“姑娘家,十指纤纤的,别脏了手,你坐着吃就好,不然你帮我洒盐。” 众人惊讶了,罗含章竟然还真带了一个小葫芦,本以为是酒,竟是盐。 小喽啰本想难为罗含章,没曾想正撞到他枪口上。 只见罗含章大开大合,开膛剥皮,打起架子,当真把兔子烤上了。 罗含章看火候,指点吴珊耘洒盐翻动,两个人竟还生出那么点儿其乐融融的意思。 小喽啰坏心办好事,有些过意不去,瞅了眼明善的黑脸,赶紧补救,一把夺过烤好的兔肉,咬了一口,骂词都想好了,抬手准备扔,又收回手来,又咬一口,再咬一口,说:“还,还,有点儿好吃诶。” 明善见吴珊耘欢天喜地接过罗含章烤的兔子,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看罗含章的眼神格外不同。 他心中很不是滋味,说:“一个大男人,杀鸡做饭,像什么男人。” 罗含章说:“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是男人立世当做的,但人人都有私下里爱做的事,我就喜欢做饭,以后成了家,我就把好吃的全都做给我妻儿吃,看他们吃得欢喜,我也欢喜。” 他把烤好的另外半只兔子往明善跟前一递。 明善一愣,没想到罗含章还给他预备了一份,烤肉的香味着实诱人,纠结了下,决定表现不能太明显,先收下这兔子。 他刚伸手,罗含章又把兔子收回来了,说:“哦,忘了,小师傅戒荤腥。”说罢痛痛快快咬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呲出一汪油,烤得焦脆的油皮被咬得喀嗤作响。 明善看得眼睛上恨不能生出一排牙,忍了又忍,只能非常不屑地嗤笑一声。 当家的在一边冷眼观看,眼见明善节节败退,毫无还击之力,看得直唑牙花子,拍着明善的肩头说:“兄弟,挺住。”手中举着半只兔子吃得满嘴流油,眼见被收买。 明善更气:“咱俩的交情就值半只兔子?” 当家的醒悟,朝罗含章喊道:“再来半只!” ☆、侍卫的目标 分卷阅读59 远月 作者:吃胖 罗含章说:“小师傅......” 明善打断道:“你属什么?” 罗含章愣了下,说:“鸡。” “几月?” “冬月。” 明善说:“那你比我小,喊不得小师傅。” 罗含章笑应下来,张口喊:“大和尚,来喝口水。” 当家的在前边听得直捂脸。 明善恨不能暴跳,心中在怒吼:“不要喊我‘大和尚’!” 吴珊耘此时凑上来,问:“和尚哥哥,上回我那签文到底是什么签?这一路遇这么多事,莫非真是下下签?” 当家的眼见有转机,连忙朝明善使眼色。可这小子竟然被一声“和尚哥哥”弄得僵住了,低着头,不说话。 当家的赶紧搭把手,问:“诶,姑娘,什么签呀?明善还给你解过签?那从前就认得呀,再碰上倒有几分缘分。明善,姑娘抽的是根上上签吧?”说着撞了明善一下。 明善说:“不是,那签怎么会是上上签,肯定不是。” 当家的被噎得毫无招架之力。 罗含章很热情地给明善把水壶递过去他此举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 当家的还算有些良心,等肚里兔肉消化得差不多了,看明善一直被动挨打,有些过意不去,凑到他身边出谋划策,说:“强敌当前,你咋竟来些没用的,功夫不是挺好么,心眼儿不是挺多么,都到哪儿去了?” 当家的苦口婆心道:“你就没找准重点,一见到人家姑娘,就慌神了。你这光围绕情敌发力,没用!你得直接的,一刀毙命抓住姑娘的心,她若喜欢你,管他烤兔、烤鱼还是烤全羊,都白搭!” 明善经他这一点播,幡然醒悟。 他小心翼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蹭到吴珊耘身边。 罗含章不动声色,却全身戒备,眼见明善又退回去了。 明善一路留意,等到一棵树叶茂密的小树,砍下半边来,喜滋滋举到吴珊耘头顶。 吴珊耘抬头看见这片阴凉,很有些受宠若惊,对明善连说不用,却挨不过明善坚持,只得略觉不安地受了。 当家的对明善此举大为赞赏,点评道:“她觉着亏欠你,必然要还人情,欠来欠去,还来还去,就扯不清掰不开了。” 明善大有启发。 罗含章不等明善再有举动,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他说:“当家的,大和尚,前面不远便是驿站,我们便在此分手吧。相逢一场便是缘分,多谢相送。” 明善抬眼一望,此前绕林而走的探马又朝此来,他看了眼吴珊耘。 罗含章已把吴珊耘拉到身后,抱拳拜别。 明善巴巴望着两人离去。 探马已近。 明善扭头便走,当家的吆喝众兄弟赶紧离开。 当夜,众兄弟合力拿下了个小山头,算是暂时有了落脚地,满山人都欢欣鼓舞,独明善闷闷不乐。 当家的不好劝,即便罗吴二人未表明身份,但也流露出与官府关系颇深,说不好就是当差吃公家饭的。 明善蹙眉想了半天,忽然站起身,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神色坚定,随手提了一条齐眉棍,下山去。 周围小喽啰疑惑:“明师傅这是做什么去?” 当家的笑道:“憋久了,开荤过日子去呗!” 众人哄堂大笑。 在一片荒唐的笑声中,当家的眼望着明善,从一片暗影中闯入明月下,独行去。 等明善赶到驿站,人马皆空。 吴珊耘和罗含章已被连夜送往镇城,与裴岳相聚。 吴珊耘再见裴岳心中激动,裴岳却只上下看她未受伤,便转身出门,去赴游击将军杨彦的小宴。 吴珊耘发了一会儿愣,自失一笑,自回房中沐浴更衣,吃饱喝足,趁午间时光饱睡一觉。 醒来时天色微暝,口渴,茶壶却是空的。 吴珊耘这才反应过来,已身在边镇,许多事得自己动手。 她提着空茶壶,飘飘忽忽绕了半天,找到厨房添了热茶。这院中人口少,十分安静。吴珊耘有些无聊,提溜着茶壶转了转,不知逛到何处,听墙外有人提自己的名字。 “......吴珊耘,你小子走的什么狗屎运?” 吴珊耘听出是随行的几个侍卫。 “吴司言怎滴了?”有个年轻些的声音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找媳妇的难处。”是最开始说话那人,说:“找媳妇就得找吴司言这样的。” “怎么说?”朱门公子问。 “我们这号人其他人我出京前不认得啊,就说我认得的两个,高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不敢想,就是个七八品的小官,人家也瞧我们不来。吴珊耘也是寻常人家出身,门当户对,谁也不嫌弃谁。她是四品女官,不用等到二十七就能成亲;又是宫里出来的,那气派什么的,都拿得出 分卷阅读60 远月 作者:吃胖 手,而且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也多少认识些人;再有一条,四品女官能得朝廷供养了,就算出宫也能按月领俸禄,比我们还多,娶了她,想来真真不错。” “比娶其他姑娘强多了,出去面上都倍儿有光。”有人插嘴道。 朱门公子问道:“你们别是一路都憋着劲儿吧。” “有人捷足先登啊!”有人笑骂,“便宜含章那畜生了!” “那也难说,人家不定看得上我们啊,一般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娶这么个媳妇回去也够露脸的,毕竟是大周最年轻的四品女官,还认得裴大人,说不好以后还能升。这肉被谁叼走,还有得瞧。” 众人起哄,乱糟糟的。 吴珊耘听得莫名其妙,自己几时竟成了一众侍卫的目标,不知不觉身价已高到这般让自己难以相信的地步,想当初,莫说这些京中五营出身的军爷,就是跟衙门里混口饭吃的人说亲都是想都不敢想的高攀。 她心中又惊又喜,暗暗得意,原来罗含章真有此意。 一朵石榴花咚一下砸下来,正落在她脚边。 吴珊耘便坐在这片树荫下,闲闲地回想罗含章,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方面方面都还不错。 她转念想到《女典》中规定,被临幸的宫女不能出宫,可女官却能,是算准了皇帝不会临幸女官,还是女官必然记档?想到此处,吴珊耘本能地回避,颓然的情绪难以抑制。 吴珊耘站起身,心中有个声音在说:“看吧,若是他再进一步,便就这样吧,也行,还不错。” 有了这番认识,吴珊耘这才后知后觉,果然每次出行,侍卫待她会略有不同,她这里小玩意儿总是不断,还有各种小吃食,真让吴珊耘受宠若惊,又受之有愧。 让她更想不到的是,罗含章竟然给她找了一匹小马驹,自从她骑着这马驹出去晃了一圈,莫名冒出来的小心意小玩意儿就少多了。 看得吴珊耘心中好笑,对罗含章的手段心思有几分满意,这样的人,今后在仕途上不说飞黄腾达,到底是往上走的。 裴岳也瞧出苗头,好不容易抽出一个晚饭时间,跟吴珊耘同桌吃饭。 裴岳问:“你若是想离宫嫁人,趁早些告诉我。” 吴姗耘夹着一筷子羊肉,装蒜道:“您这是说什么呢?” “女官出宫成亲,需到别宫居住一年,才能出宫。”裴岳说,“趁如今规矩还未改动,若有这个念头,有合适的人,趁早。” “规矩要改吗?”吴姗耘问。 裴岳笑道:“所以让你尽快想清楚,是留是走,想好了,罗含章那里我去说,直接上个折子上去,把这段时间就算进一年里去,等回去也差不多大半年了,不耽误你。” 吴姗耘不敢追问,只得顺着裴岳的话往下想。 裴岳见吴姗耘左右为难,说:“别想其他的,看你自己。你自己心里想怎样,就做,顺着心意去做事,就算错了,也就认了,不会后悔。” 可吴姗耘显然没理解裴岳的话里意思,思来想去,左右权衡,纠结难定。 再碰见裴岳,只得心虚地说:“大人容我再想想。” 裴岳自从到了城镇忙得脚不沾地,听她这话,不禁想起当初出宫时这姑娘的纠结,有些好笑,长话短说:“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就不会浪费时间在做决定上了。”话音落,人已经出了院门。 留下一脸茫然的吴姗耘。 裴岳出得门来,段侍卫正候在门口,上前小声道:“尤五六还活着,在福王府。” 裴岳闻言一怔,冷笑一声:“他倒是命大。” “他发出去的信是截下来了,可他人在福王手里,会不会说出什么......”段侍卫说。 裴岳想了会儿,问段侍卫:“你说,若你是福王,会拿尤五六怎么办?” “拿他去要挟裴岳。” 福王坐在几个幕僚当中,听一个胖幕僚说这话,他还没反应,一个长胡子幕僚的反对:“已经是裴岳丢下的人,拿他要挟有什么用?” “也说不好是心腹忠心,愿意为裴岳挡刀赴死。”胖子争辩。 “心腹会挨几鞭子就嗷嗷乱叫乱嚷?”长胡子还要再说,打眼瞧见福王身边最得用的小厮来了,便住了口。 小厮凑到福王跟前耳语一番。 福王听完大叫一声:“什么!奸细!御马监掌印安插在司礼监掌印跟前的奸细!” 三句话喊完,一屋子人鸦雀无声。 福王反应过来,恢复寻常声音,对小厮说:“知道了,这消息要保密。” 小厮表情有些扭曲。 ☆、吴珊耘的新生 “还招了什么?”福王问。 小厮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到福王面前。福王接过,草草看了,又望望小厮,看小厮也是一脸疑惑,转眼环顾一周,见众幕僚眼中放光,便把手中条子递入幕僚手中,众人轮流传阅。 福王问:“这太监是个什 分卷阅读61 远月 作者:吃胖 么意思?” 长胡子因料对尤五六不是裴岳心腹,占了上风,最先开口说:“黄册记录的是户籍丁口,若是查一地的黄册,还可以推说裴岳想核对丁口数,可偏偏查平凉一地的黄册,又是州、府、县三级查下来他应该是在找人,人就在华亭。” “那找着了吗?”福王倾身问。 “没有。”长胡子得意地捋胡子。 “你怎知道?”胖幕僚见不得他这样,问道。 长胡子懒得理他,仍对福王道:“显而易见,他从平凉离开,身边未曾加一人。” “也可能心中记着,不方便带着,回头再来找。”胖幕僚说。 福王问:“他要找什么人?他亲自来找,御马监辛如昌也不知道,尤五六还把这当个情报藏着。” 众人不敢接话。 说到这里,福王又问道:“司礼监与御马监两位掌印竟然到了互相安插奸细的地步,这里,有没有可运作的地方?你们好好想想,若有对策来报我。” “还有......”他抖平纸条,看着最后一点说:“吴珊耘寻明善。王妃给吴司言安排的女吏是哪一个?叫她来。” 女吏来时,福王已挪到院中一株老槐树下乘凉。 他见女吏来了,把衣襟扣上,端坐好,问那日陪吴珊耘上山的情景。 女吏一一道来,说完经过,她瞟了眼福王,说:“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不用怕。” 女吏稍稍想了下,说:“只是我的一点揣测我觉得那明善和尚对吴司言似乎有些不同。” 福王闻言来了劲头,一口凉茶含在嘴里,连对女吏比划,好不容易咽下茶,急道:“你说说。” 女吏说:“我那日就在旁瞧着,明善看吴司言看了两眼。”她竖起两根手指。 福王不解。 女吏得意道:“我平日里留心,不管是贵是贱,是活泼还是沉闷,但凡男人,见了一个女人,只要动了心思,眼神会不一样:就会那么忽闪地亮一下,而后忍不住再看第二眼,这一眼就会看得仔细认真点儿,这一眼再看中了,就是真称意了;若没看中,眼里那点儿光就散了。” “那他散了没有?”福王问。 “没有。”女吏答得很肯定。 福王若有所思,越想越点头,追问:“当真?” 女吏也不知道福王问哪句话当真,便都答了:“反正看眼神一准就看出来了,明善的眼神就是那样的。” “可他是个和尚啊!”福王一激动,又有没注意嗓门。 女吏笑道:“可他先是个男人。” 福王上下打量女吏,笑夸道:“你小小年纪眼倒毒。”他起身唤来小厮,吩咐道:“去山上看看明善。” 小厮会意。 次日,从山上传下来消息,明善和尚已经下山,行踪不明。 福王闻言,问小厮:“几时出家能这么随性了?来去自由又有姑娘,何必让他替我,直接我出家不好么?” 小厮不答。 小厮问:“明善是太王妃寻来的人,要不要知会太王妃一声。” 福王摆手,说:“算了,她知道了不晓得又会出什么主意。我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上哪门子山。明善本顶替我,好么,他跑了,太王妃让我上山怎么办?不去!” “明善的师父来要人,怎么办?”小厮说。 福王哑然,只得说:“那你去告诉太王妃,再派人去找找。” “真找?”小厮问:“那我让人去宁夏镇守太监府邸了。” 福王很烦,拉住小厮:“哎呀,别找了,一准去找吴珊耘了。那奸细怎什么些微小事都记着,你也是,他说什么你也就记什么,烦人,本就热,快去给我弄些冰镇瓜果来。” 倒是巧得很,这日,宁夏总兵夫人下帖子,也是请吴姗耘去吃冰镇瓜果。 吴姗耘其实不想去,天气太热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心中那点儿怯意。 总兵夫人家门颇高,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在这样的人面前,吴姗耘有些底气不足。纵是把宫中所教授的礼仪一一学会,但她总觉得与这些生来便高贵的女子有些差距。 人家生来举手投足就是这样,她这样的得时刻记着才能优雅。 于她来说,这种聚会费神得很,得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出了差错,便是出了宫中女官的丑,想来都让她喘不过气。 吴姗耘在妆台前磨蹭了好久,左思右想是不是找个借口不去算了,终于还是振作精神朝镜中人说:“一切顺利。”视死如归地出门了。 总兵府门前车马停了一片,见镇守太监家的车马前来,早有机灵的下人上来牵马接应。 吴姗耘探身出来,眼下五六个笑嘻嘻的小厮婆子伺候着,有点儿慌,这阵仗她见过别人享用,但没亲身体会过。 福王府中赴宴,她都算准了时辰以最低调的姿态进去,而且王妃 分卷阅读62 远月 作者:吃胖 一干人等面前,她一个四品女官也算不得贵客。 吴姗耘暗暗憋着一口气,蛮像那么回事,进了内宅,脱了这一干人,不想迎来更多更体面的丫鬟婆子引路接应。 她胸中憋着的那口气有些不够,只得悄没声息地呼出来,作矜持状含笑。 走到正厅,一众婆婆媳妇姑娘把满堂弄得脂香艳影。 “吴司言吴大人来了。”一个婆子大声道。 其实把吴姗耘吓了一跳。 只见这一声下,娇声艳语的场面忽然肃静下来,女客们纷纷站起,撩动各色花裙晃得吴姗耘眼花。 在吴姗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场除了少数几人笑立着,其余人竟然全都矮下身去,在朝她行礼。 吴姗耘第一个反应是着急慌张去扶他们,好在没这么干。她忽然意识到,不管这些官眷如何娇养,如何富贵斗艳,但都是无品女眷,在她这个尚宫局四品司言面前,就该行礼,而她就该堂堂正正受了。 想到这里,吴珊云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像一根小芽,破土萌出,茁壮伸展,充塞在她的胸腔。 她更深一层想到,出发前自己畏惧的,是这些人吗? 她吴姗耘虽出生不如他们,但此刻已跟他们站在一个屋檐下,甚至已经越过他们,把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还觉得害怕吗? 仅仅因为自己的出现,他们就敛气屏声,小心翼翼。他们为何小心翼翼?吴珊耘反应过来,这些小姐媳妇们若在她面前行差踏错,她吴珊耘一句话就能把人的教养名声摁死了宫中女官往大了说可是天下女子楷模典范。 是他们在怕吴珊耘。 在她面前把纤腰放软,小心应对, 吴珊耘胸中似乎有一股气,撑起了她的脊梁,架平了她的双肩,不自觉地,她挺起了胸膛。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自信能勇敢地前进。 有时候人的觉醒就在一刹那,某个契机,便顿悟。 就是这么一闪念的工夫,吴珊云完成了对自身的定位。当然若是不经过那段毫无尊严的日子,她的感受不会这样清晰,深刻。 自此,吴珊云不再驼背含胸,她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头颅自然地抬到一个高度,不让人觉着倨傲,也不让人觉得卑微。 一个人的姿态举止都是跟他的内心息息相关的。 吴珊云此时的气质跟常碧蓉很像,但是常碧蓉身上那种潇洒和随性,跟人的阅历和本身性格相关。一个人可以变化很大,但是本性变化的可能性不大,随着人心境的不同,会以不同的姿态展现出来。 吴珊云是个直白的人,从前莽撞悍勇,现在坦然坚定。 她抬起头,骄傲地朝场中望去,笑立着的只有三人,当中的必然是总兵夫人。 她笑着迎上去,与总兵夫人寒暄一番,竟觉得这一切并不难。 落座后,吴姗耘留意到,她衣裳钗环在场中只算得上中等,但众人丝毫不敢轻视,笑盈盈捧出一张脸,朝她巴巴地望着。 她还留意到,若她不言,众人便静,若她开口,满堂接口。 这感觉,让吴姗耘感慨:权势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也有些其他的杂感,最深的就是为曾经在衣裳首饰上的花费心疼,你若太轻,穿上凤袍都被人嘲笑;你若自重,便是最简单的粗布麻衣,自有人敬重。 在回来的马车上,吴姗耘想起裴岳的话,把前日的念头重拾起来。 她扪心自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是权势吗? 不能否认,权势是个好东西,但人生在世,有太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让自己经历;权势带来的,不过是种种苦甜中的一种罢了。 是成亲嫁人吗? 吴珊耘忍不住设想了一下,与罗含章在一起的生活,似乎不费力,很轻松,也还不错;但心底隐隐觉得若是这么做了,自己可能会后悔,而后不得不把这些貌似清闲的日子重复,让自己的生命如水般从指间白白流走。 才摸着头绪,重又迷茫。 吴姗耘把不算长的前半生细细想来,觉得生而为人,活在这世上,有太多不得已,偏偏无奈逼迫自己忍下委屈,这滋味尝久了,让人痛苦,不得伸展。 她想起了最难的那段时光,吴姗耘真切地感受到心抽搐地疼了一下,仿佛揭开结痂的伤疤,真疼了一下。本能地想回避,但她忍住了。 一年前的那次尝试,她并没有错,错的有两件。 一是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听人人都说权势好,便一头扎进去,到头来受了伤,却发现原来努力追求的并非自己想要的东西。 二是面对失败,她消沉回避,整个人都变得自卑怯懦,蜷缩在原地不敢面对现实。其实她有过机会,还有常碧蓉裴岳这样的强大的帮手,却一直逃避正视失败。 那种阴郁又猥琐的心态,现在想来都让她惭愧不齿。 为什么会这样?b 分卷阅读63 远月 作者:吃胖 r   心无定数,便人云亦云;心无自信,便自轻自贱。 吴珊耘仿佛拨开迷雾,思路清晰起来。 首先,得从坑中彻底爬出来,坦坦荡荡信自己一回。 如果选择离开,恐怕这辈子也会因为背负这次挫败而难以释怀,只有让它成为成功路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坎坷,才能云淡风轻地回首看这段往事。 输了,不过再输一次,即便丢了一切,也落得襟怀坦荡,好过让一个疙瘩留在心中永远碰不得。 吴姗耘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在沸腾,她竟也有如此豪情。 她开始相信自己,能勇敢面对一切。 裴岳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吴姗耘,本打算转开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他微眯起眼睛,正迎上吴姗耘的目光,明朗坚定,就像吹散阴霾露出来的皓月。 裴岳笑了。 果然,吴姗耘对他说:“我要先回宫,有些事要先办完。”没有什么情绪,没有喝天呼地,只是淡淡的一句话。 但裴岳了然,这是吴姗耘的决心和新生。 ☆、明善的造访 太王妃翁蘅听完小厮的话,有几分诧异,有几分好笑,问:“就这么不辞而别,走了?去哪儿了,有消息吗?” 小厮说:“兴许是去找跟在裴掌印身边的吴司言了。” 翁蘅暗暗瞟了木笔一眼,木笔便对小厮说:“知道了,让王爷放心,只有人替他,哪有他反过来又补人家的缺的。” 小厮去了。 翁蘅瞅着木笔,要笑不笑。 木笔说:“要笑就笑,憋着做什么。” 翁蘅不禁哈哈大笑,笑够了,点着眼泪说:“想不到啊,真是有乃父之风。我这个儿子啊,花丛堆里是个英雄,男人场上却是个狗熊。” 木笔一听这话,留神周围动静,片刻才又笑转道:“您小声些,让人听见,王爷面子上可过去不。” “怕什么!他自己办不成事儿,还怪我说?”翁蘅收了笑,略有些感慨:“都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看来也不全准。当年他们兄弟几个,个个都了不得。你看看如今,今上的做派哪有一丝丝他爹的魄力,还有我这里这个。当年三王随便一个拿出来,就算是景王,也强得多,天意弄人呐!” 木笔给翁蘅脱了外衣,翁蘅凉快得直喊舒坦,不知想到什么,又开始笑。 木笔道:“看把你给乐的,当心人家师父找你要人,看你怎么办,他师父看他跟眼珠子似的。” “我还能日日看着他不成,再说人家自个儿找媳妇去了,我能拦着?”翁蘅说着又笑起来,险些岔气。 木笔跟着笑了会儿,面露忧色,说:“王爷这么闹腾,闹得满地界都知道,如何收场,福王府如何收场。” 翁蘅笑道:“管他如何收场,总归宝没压在他身上,随他怎样。” “他总是福王,您是福王府的太王妃。”木笔一字一字说道。 翁蘅不笑了,凝神望着窗外发愣,良久,才说:“福王已去,身后都不打紧了。哪个死人还会顾忌名声?只有我这个还没死的,土埋到半截腰了,还怕什么,只图个畅快罢了。” “但王爷招了这么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太扎眼,太张扬了,总是不好的。” 翁蘅抱住木笔的腰,说:“就是要他乱,越乱越好,才能浑水摸鱼。” 木笔想了许久想不明白,干脆直接问:“小姐,您到底想要做什么?自从那明善收进来,我就心不安。” 翁蘅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蜀中,却选了封地到平凉吗?” “您不是说想来此地,倚靠崆峒福地,为老王爷吃斋念佛,也为消除先帝的戒心么。”木笔答道。 翁蘅摇头,说:“因为景王死前,他的好贤妻杨涤洲,把景王遗孤送出京城的时候,来求了我。” 木笔震惊,张口望着翁蘅。 “他把自己烧死在怡性斋的那个晚上,也求了我。”翁蘅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 木笔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老福王李慈晏,也就是翁蘅的丈夫。 这些陈年旧事被翻出,木笔仿佛又回到了那些痛苦的岁月中,她一抬眼,发现翁蘅常年笑着的那张脸上,被痛苦和仇恨拉扯出狰狞狂悖的表情,她错喊了一声:“王妃!” 翁蘅听得这声,绽出一丝冷笑,说“景王妃让王稳把景王那点骨血送来了平凉,而李慈晏给谢玉山母子找的落脚地本在龙官寨,却被突厥占了,便也转回到平凉。”她弯腰,冲木笔一笑,说:“是不是很巧?这是天意!” 旋即,翁蘅面色一变,悲戚道:“即便是谢玉山成了先帝的贵妃,有了先帝的孩子,他还是帮她,用自己的命帮她逃出宫。我做了这么多,他还是只有来求我的时候,才转头来看我。” 木笔并不能真切地感受翁蘅的感情,也不能理解,这么多年来,翁蘅竟然还未放下,为此耿耿于怀。 她在翁蘅身后,把听来的话 分卷阅读64 远月 作者:吃胖 细细琢磨,说:“难怪您不去蜀中,非要来平凉。” 一转念,她终于抓住重点,惊恐地上前,抓住翁蘅的手问:“那今上是景王的,还是先帝的.....” 翁蘅见她终于明白,得意的笑了,反问:“你猜!” 木笔脑中又一个念头闪过,忙问:“明善,是另一个?” 翁蘅已步入纱帐中,卧下,丢出一个香包来,说:“都没味儿了,也不知道换。” 木笔镇静下来,拾起香包,心中却把明善的样貌记起,与记忆中那些旧人一一比对。 远在边镇的明善忽然猛打了一串喷嚏,喷走了一窝毛才长全的雏鸟,本不会飞的幼鸟,竟然也飞起来了。 罗含章远远望见大树上接连飞出恁多只姿态万千的鸟儿,疑心,转到树下,绕着树干边转边往上瞅。 明善只得跳下来,面色不善地看向罗含章。 罗含章笑道:“原来是大和尚啊!”大有他乡遇故知的姿态。 明善挑眉一笑,懒得敷衍。 罗含章问:“大和尚如何也到这里了?” “我想来便来,与你何干。”明善道。 罗含章笑道:“那是,只是这里是裴府,大和尚是得了帖子来拜见?” 明善说:“没帖子,也不拜见。”说罢转身便走。 罗含章不拦也不追,抱臂笑看明善背影。 明善走到门口,从院墙外提出那条齐眉棍,停了片刻,转身又朝罗含章来。 罗含章见状,貌似轻松,一只手已搭在腰刀上。 明善走到他跟前,说:“拔刀,咱俩过过招。” 罗含章要推辞,被明善打断,说:“若你赢了,我走。若我赢了,你一边去。”他把头朝门外一偏。 罗含章脸上的收了笑,把腰刀抽出,摆出架势,待明善来攻。 明善看他身形一动,冷笑一声,提棒跃起,当头一棒劈下。 罗含章架刀一档,刀棍相接,竟出现片刻僵持。 明善手腕一翻,撤棍横扫,饶罗含章折腰避过。 罗含章将将站住,明善又是一棒,当头劈下,与第一招一模一样的招式。 罗含章赶紧闪身避开。 明善再三一棒,立眉大喝一声,棍如山岳,当头压下。 罗含章人还未站直,眼见棍影已到,只得到地上打了个滚避开。 这三棍劈完,明善收了势,提棍立定,垂眸看着罗含章。 罗含章站起身,一言未发,收刀,从明善身边过,自出门去。 明善冷眼瞧他走远,登时眉欢眼跳,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开心得提着棍子就往内院冲。迎面来了个婆子,他脚下加快两步,借力跃上屋顶,走上面的路子,摸索到内院。 耳边听见几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明善大喜,朝那边去,却见下面是一个小花园,几个姑娘正坐在树荫下说话吃茶果。 吴珊耘就在当中。 只见她穿着一身格外好看的衣裙,挽成一个格外好看的发髻,手里拿了一个格外好看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微敞的前襟随着这番动作时不时露出一只格外好看的项圈,项圈上坠了一块翠玉,半露半隐。 明善只顾贪看,冷不丁飞来一颗石子儿,他听到风声避开时,没留意脚下,一用力,踩穿了一片瓦,一条腿陷进去。 这样大的响动,惊动吴珊耘那边,三人起身争相来看。 明善又急又臊,满脸通红,掩面拔腿便走,使劲一拔,却把鞋子挣掉了,光着一只脚,飞檐走壁,从裴府脱身出去。 偷袭明善的是段侍卫,段侍卫随裴岳回府,扫见趴在屋顶上的这人,心中咯噔一下,脸霎时就红了。 这府中虽有总兵游击送来的兵将家仆,但内宅守备是他一手布置。 今日青天白日,内宅之中竟然进了贼,而且就在裴岳眼前,他这办的什么差事! 裴岳仰头只看见一个青色背影一晃便不见了,转头扫了段侍卫一眼。 段侍卫忙道:“属下知罪,属下失职。” “今日谁当值?”裴岳问。 段侍卫略想了下,说:“罗含章。” 罗含章臊眉搭眼往他二人跟前才站定,段侍卫上前两步,一拳捶得他往后退了七八步。 段侍卫说:“你今日值守,青天白日,放进了贼人,你可知道?” 罗含章答道:“知道。” 段侍卫吃了一惊。 裴岳说:“你认得他?他是谁?” “认得,他就是明善。”罗含章早把当日之事事无巨细向裴段二人交代了,明善便在其中,只不过未提明善与他之间那些过往。 “他来,你就让他来?”段侍卫火更大。 罗含章略犹豫了下,说:“我打不过他,输了。” 段侍卫闻言,诧异地问道:“交过手?过了几招?” 罗含章脸上挂不住, 分卷阅读65 远月 作者:吃胖 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三招。” 段侍卫睁大眼,有些不敢置信,他知道罗含章虽是京中侍卫,但在边镇呆过两年,一身功夫并非花架子,那都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竟被三招击败,有点儿不信,问:“哪三招?” 罗含章说:“他使棍。”而后虚握拳,学了一下明善使棍劈来的动作。 段侍卫见就这么简单的攻击,忍不住追问:“另外两招呢?” 罗含章说:“就一招,使了三回。” 段侍卫没言声,朝裴岳瞟了一眼。 裴岳问:“他来做什么?” 罗含章咬牙,说:“他,他,他来找吴司言。” 段侍卫一双牛眼瞪得滚圆,黑眼珠子朝裴岳所在移过去。 裴岳面带疑惑,一挑眉。 罗含章解释:“他应该是跟着吴司言来的,从平凉跟了一路,最先应该是在崆峒山上解签认得的。” 裴岳闻言思忖片刻,一笑,说:“知道了,你去吧。”回头让段侍卫从别处调来人手,仍在府外驻扎,内院仍旧是从前安排。 这边吴姗耘回到房中,仰头望见屋顶上的洞,低头看见一只褐色罗汉鞋,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她把鞋子捡了,藏在床下。 ☆、裴岳的圈套 过了几日,相安无事,房顶上的窟窿也已经堵上。 夏夜虫鸣,晚风带香。 吴姗耘靠在床上酝酿睡意,忽然一个黑影窜进来,捂住她的嘴,说:“是我。”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在月光下发亮。 她镇静下来,推开明善的手,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明善立在窗边,背对着她,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看不清他的脸。 吴姗耘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本想问他来做什么,可怕明善本不存坏心,反被问出恶意,便说:“你来找鞋子,还是来赔瓦钱?” 明善笑了一声,说:“我来偷香。” 吴姗耘一惊,推开明善,跳下床,转身看清果然是明善,惊问:“你,你怎么了?” 她心里害怕起来,这哪里是她印象中那个的明善,深感自己识人不明,一厢情愿以为他是个老实孩子,却忘了他也是个壮年男人。 明善见她神色,以为她要喊,一步上前,把吴姗耘抱住,紧紧捂住她的嘴,说:“你别叫。我来就是跟你说句话。” 吴姗耘挣不开,只得安静下来,可这是夏日,两人衣衫甚少,贴在一处,吴姗耘能清晰地感受到明善张开的五根手指抓在自己背上,掌心烫人,她越发不敢动弹。 明善鼻尖嗅到吴姗耘身上的幽香,脑子忽然一热,直觉不好,赶紧把人推开。 吴姗耘毫无准备,被他推得坐倒在地。 明善见状,要去扶,却听吴姗耘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叫了。” 明善停住,立在吴姗耘跟前,强忍了片刻,气息有些不稳,说:“你别怕,我来,就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就高,吴姗耘此时又瘫在地上,需仰头望他。 明善眼见事情没按自己设想的走,而且气氛被自己弄得很尴尬,气氛不对,练好的话没法说,只得一字一字边想边说:“我,我是一路跟你跟过来的。” 吴姗耘垂眸听着,目光一直落在他脚上,若他再上前,她一定大叫。 明善见事态发展成这样,自知再说什么都难以回还,索性叹了口气,放松下来,说:“随你吧。反正我想说的还是说出来,不枉我这一路。” 吴姗耘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发现明善已经转过身,背对她。 只听他说:“我师父说,女人是没有毒牙,但比毒蛇更毒;没有利爪,比猛虎更凶,是祸水。让我离女人远些,尤其是好看又年轻的。” 吴姗耘没料到他大晚上跑来是说这些,一走神,方才惧怕的情绪冲淡了些。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跟姑娘好好说过话。所以才被罗含章那小子挤兑了一路!”这话明善说得咬牙切齿,转而解恨道:“不过,我报仇了,狠揍了他一顿。” 说到这里,他竟然自顾自得意地笑起来。 这一笑,浑似个孩子,让吴姗耘大松一口气,歪头看他。 明善似乎在想怎么说好,没头没尾说出一句:“但我觉得师傅说的不对。” “你这样好,说话也好听,还这样香.....”明善的话断在这里,支支吾吾半天没有下文。 吴姗耘听他说这些,眼波微微一漾,不留神溜了明善一眼。 明善忽然转过身,两步走到她跟前,往地下一坠,竟自然而然盘成了坐禅样,他说:“我,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你,想跟你说话,想亲近你。” 明善终于说完,一双眸子极亮地直视吴珊耘,眼中希冀和欢喜毫无掩藏。 吴姗耘惊呆了。 这一股脑的话砸得她不知所措,只睁大一双眼睛,直愣 分卷阅读66 远月 作者:吃胖 愣盯着明善,眼见明善眼中与年龄不符的直白和纯善,未经历过拒绝才有他眼中那般鲁莽无畏。 吴姗耘在男女一事上吃过大亏,又见够虚情假意争宠邀功的把戏,已把情字看淡,觉得无非是门当户对各取所需。她已不再相信爱情,但明善这一句话像一记重锤,震动她冰封的心,又像一缕轻飘飘的春风,把冰雪暖化成水。 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垂下眼来,佯做四下寻什么。 吴珊耘不敢回答,也不敢回应。她怕伤害这纯净如水的男孩,怕自己接不住这份美好的感情,怕他发现他喜欢的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好。 明善静静地等着。 吴姗耘说:“我,我不够好。” “不,你很好。”明善认真道。 吴姗耘说:“不,不,我没法,我不能,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泪意莫名其妙往上涌。 明善看着她,略有些疑惑,说:“我就先告诉你,你知道我的意思就行。”他站起身,打开门,月光泻落满身,回头又说:“那,那我走了啊!” 吴姗耘捂脸扑到地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见明善还在门口愣等她回答,只得无奈地抬手,朝他挥一挥,说:“恩,好走。” “那我走了,你早些歇息。”明善很诚恳地说。 吴姗耘已经彻底笑出来,反而把蓄在眼角的泪挤了出来,用很大力气点头,却支棱耳朵留心听窗外的声响。 一只夏虫忽而嘶鸣,隐约有轻微的脚步声。 吴姗耘趴在地上,越想越想笑,眼前光影一黯,她抬头,却见窗上映出一个黑影,光溜溜的头。 “哪里来的贼和尚!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静悄悄的夜里,突然一声大喝。 吴姗耘听出这是段侍卫的声音,爬起身冲到门口,只见府中几个心腹侍卫皆亮出身形,守在高低出处。 明善没有回头,但眼风扫到了吴姗耘。他已二话不说跳入院中,正正落在包围圈中心。 吴姗耘刚要说话,被人搭肩拉到一边。 明善环顾四周,把七人看清,而后朝罗含章一笑,面带嘲讽。 罗含章脸上有些挂不住,拔出雁翎刀,这才发现明善竟然两手空空,心头越发恼怒。 明善侧身对着罗含章,冷眼看向他的刀,毫无预兆地猱身上前,直奔罗含章而来。 罗含章对他心中存了几分怯意,看他撇下众人,单单朝自己来,稍愣了一瞬,也就是一呼一吸的片刻,明善已欺到跟前,罗含章心中大怒,手起刀落,锋带杀意。 明善要的就是罗含章心乱,极其敏捷地避开这一刀,竟还微微一笑。 罗含章瞥见这抹笑意,脑子轰一声,从脖子到脸整个红透了,第二刀已出手。 其余人见状皆惊诧,不知围捕何时变成绞杀令。 罗含章一刀势尽,眼见明善已闪到他身侧,趁着这个空隙,明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伸出一只手,握在了他握刀的手上。 两人错身再分开,在瞬息之间,罗含章站定时手中已没了刀,他错愕了片刻,才转身去看明善。 明善举着罗含章那把雁翎刀上下端看,撇了撇嘴,似乎不甚满意,将就着用了。 其余六人一见此情此景,忍不住面面相觑,暗暗紧张起来。 罗含章大怒之余又惊又惧,原来那日明善竟手下留情,不禁羞愧难当,立在原地难以消化。 明善不管罗含章,往在场六人再看了一圈,认准最先说话的段侍卫,提刀朝段侍卫所在攻去。他的速度太快,两侧人来不及侧应,已被他捉住段侍卫,一对一缠斗起来。 两人离得太近,只见刀光剑影在黑团团的人影中间或闪现,旁边人不敢插手,怕误伤自己人。 段侍卫到底是这伙人中为首的,与明善斗了十来招,众人正要细看,却见战团中一个人以小燕飞的优美姿态横飞出来,而后胸脯着地,手足微翘,动作完美。 众人看清这飞出来的美燕子是段侍卫,心中大震,忍不住再去看他起飞处,已经没了人。 明善不知何时已跃上屋顶,补了段侍卫的空缺,面朝场中人,嘿嘿一笑,面朝吴姗耘定定看了一眼,把雁翎刀一甩,刀朝吴姗耘所在飞去。 离得最近的两人,飞身来救,可刀尖擦着雁翎刀过去,没能挡住。 吴姗耘瞪大眼,直往后退,背后是一堵墙,她心中大喊一声冤枉:真不是我下的套,我也不知情,也被人利用了! 刀锋咄一声钉入木中。 吴姗耘慢慢睁开眼,摸着脖子往旁边一看,却看那刀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大松一口气。 刀身微斜,啸声犹在。 一滴血,从刀刃滴落。 裴岳白皙的面皮上,被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血珠凝成,顺着伤口往下滴。 裴岳从袖中掏出帕子,抬手正巧接住一滴血,他用帕子掩住伤口,不理会其他人的询问,从暗处走出,抬头望着明善的方向, 分卷阅读67 远月 作者:吃胖 若有所思。 明善看清裴岳,目光一凛。 段侍卫爬起身,口中呼哨,一众端弩的兵勇应声而出,把这片战场围得严严实实。 “你这贼,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便饶你小命。”段侍卫喝道。 裴岳上前几步,试探地低喊了一句:“八碗?”。 果然见明善身形一震。 裴岳忙又喊:“裴八碗!” 明善闻言一动,段侍卫却大喊一声:“杀!” “不!”裴岳忙去拦最近的那个兵勇,却没能够快得过扳动弩机的速度。 他转而去望明善,屋顶上却没了人,明善已快得化作一道黑影,直接从屋顶翻身藏入檐下。 裴岳尚且未来得及松开这口气,只见这边侍卫提刀攻去。他脑中轰然一声,像什么坍塌了,他口中仍不甘心地喊道:“住手!住手!” 但刀光剑影,毫无他置喙之地。 明善已夺下一把刀,故意与侍卫贴得极近,弩箭不敢射下,但单刀一人,久战必不利。 裴岳左右搜寻,毫无他法,提起一口气,只身朝纷乱战团中闯去。明善错眼瞧见,丢开个人盾,直扑裴岳。 罗含章闪身挡在裴岳面前,被明善一把刀挑开,裴岳直愣愣暴露在前,被明善一把捉住,刀架在裴岳脖子上,裴岳最后这声“住手”才起了作用。 ☆、天子的堂堂兄 裴岳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价值。 围住的兵勇只短暂地沉静了片刻,在段侍卫的示意下,再次发起猛攻。 明善拽着呆掉的裴岳,迅速退入屋中,顺手把傻在门边的吴珊耘也拖了进去。 三人躲在笨重的衣柜后,弩箭射在衣柜上,发出沉闷的咄咄声,震颤传到身体,心神俱颤。 裴岳两眼发直,口中道:“他竟杀我......” 明善最靠外,留神外头攻势,问:“这里有其他出路吗?” 没人回答。 他扭头,一个念念有词,一个在发傻,都难倚靠。 明善有些发愁,若是他一个,蛮好脱身,多了两个累赘,除非是神仙,才能全身而退。 箭雨渐稀。 明善一动,胳膊被裴岳拉住,裴岳已经冷静下来,说:“你走,带着我们都走不了。” 明善朝吴珊耘看去,却见吴珊耘瞪大眼睛,正紧紧望着他,太近。他口中的话不再流利,问:“你,你们,怎么办?” “没事。” 明善又看吴珊耘。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会为难她。”裴岳说。 明善又要开口,先抬手把吴珊耘打晕了,对裴岳说:“多福要杀的是我,我走了,你带她离开。” 裴岳点头。 明善又回来,说:“八碗,你穿这身怪好看的,到时候给我也弄一身,穿了给她看看。” 此情此景,这要求让裴岳闻言哭笑不得。 明善起身要走,被裴岳拉住,说:“多子,你定要活着。” 明善挑了挑眉,说:“行!回头找你。”说罢不等裴岳把口中的话说完,就翻身滚那张桌子下,一掌撑着桌面当盾牌,冲出门去。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一直支撑裴岳的那股气,像扎破的皮球,嘶儿一声全漏完了。他仰靠着衣柜,睁着眼,红了眼眶,便抬手挡住眼睛,猛然笑出来,从猎人到走狗,不过片刻,真是太好笑了。 “快追!别让他跑了!”院中杂乱追喊声渐远。 裴岳探头见院中空空,零落几具尸体,追兵已随明善去,便把吴珊耘抱起,走了两步,转而把她背在背上,伺机逃出裴府,马厩中已无马,他只得背着人,靠两条腿往游击将军府中跑去。 杨彦接到这个消息,赤足从烫脚盆中奔出,接着裴岳踉跄而入,吴珊耘仍未醒,被安置在旁。 杨彦再去看裴岳,只见他一身衣服被揉得不成样子,隐约有血腥味。他拉着裴岳上下查看,除了脸上那道伤口再无大伤,只是人神情委顿,狼狈得很。 “这是怎么了?段忠恩呢?你的人呢?”杨彦问。 裴岳惨笑道:“哪里有我的人,他忠的是君恩,我算得什么。” 杨彦把他扶起,给他倒了一杯水,而后翻出一套自己干净的衣裳,对门外喊:“再烧些热水来。” 裴岳捧着那杯水,说:“他要杀我。” “他?”杨彦在他对面坐下,问:“段忠恩?他不是你从京你带出来的吗?反了他了!我给你拨一队人去,把他们全切了喂狗。” 裴岳扭头定定地看向杨彦,看得杨彦发毛,问:“怎了?” 裴岳说:“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想害你,有些事你别问,我定然不会牵连到你。” 杨彦无言,容裴岳理清思路。 热汤已备好,又整治了一桌酒菜。等裴岳沐浴出来,人看着镇定不少。 杨彦这才问:“ 分卷阅读68 远月 作者:吃胖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那里我住不得了,你这里兵勇多,还有你在这个将军在,我还稍许安心些,只有叨扰你了。” 杨彦一挥手,说:“哎,你我之间说什么这些话。” 更声笃笃,敲了四下,喧哗过去,静悄悄地,越发让人心悸。 裴岳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要杀我灭口,段忠恩又是谁的人,我不能确定。” 但杨彦从他眼中看出他心神已乱,目光闪烁。 裴岳把脸埋进两掌间,猛然抬起,自去捉酒壶,就着壶嘴啯啯啯灌酒。 这事从头到尾,杨彦都不清不楚,也懒得去猜,看裴岳这样子应该已经猜出缘由,却一时接受不了,便任由他折腾自己。 一壶酒被倒空,裴岳甫坐定,又冲到门外,抠嗓子眼儿把酒控出来。 杨彦看到这里,心头震惊,这家伙到底藏了什么事,竟不敢让自己醉。 去打探的人已回来,杨彦出来听他回报,越听越糊涂,段忠恩这御前侍卫放了裴岳,去追一个和尚? 他刚要问和尚是谁,一个守门的兵勇又跑进来,喊:“将军,有个和尚闯进来了。” 不等杨彦反应,裴岳已拨开二人冲出去,问:“人呢?” 兵勇朝门口方向一指。 杨彦忙道:“放他进来。” 裴岳仍往外冲,杨彦只得跟着他走,走到外院听见兵刃声,只见一个和尚如展翅白鹤一般倏起倏落,穿梭在众兵勇间游刃有余。 裴岳大喊:“明善!” 杨彦忙喊:“住手,都住手。” 明善一下子落到地上,朝裴岳咧嘴一笑,说:“八碗,吴珊耘呢?” 裴岳看他一脸血,光脑袋上也是污秽不堪,好在站的端端正正,放下心来,但听了他这句话,又好气又好笑,起先那点儿悲切混乱也无暇顾及,问:“你怎来了?” “才刚不是说回头找你么?”明善答完又问:“吴珊耘呢?” “你怎么知道我到这儿?” 明善朝杨彦身后的探子一指:“跟着他来的。”再问了一遍:“吴珊耘呢?” 杨彦措手不及,看了眼裴岳,赶紧让兵勇归位,自领了明善回内院。 裴岳怕他再问出一句“吴珊耘呢”,忙解释道:“她还没醒,在房里睡着。” 明善放心。 裴岳不放心,朝门口方向望了一眼。 杨彦了然,说:“料他们不敢闯这里,你若还不放心,天一亮便随我住到军营去。” 裴岳想了想说:“难说他们手上还有什么尚方宝剑,若是找总兵借兵,于你不好。” “跟我去山上。”明善说,“保准没人找得到。” 杨彦问:“若是一千兵马围攻,顶得住吗?” 明善说:“自然顶不住。但他们一时摸不到老巢。先出城,出了城,天高地阔的,办法总比这儿多。” 三人面面相觑。 一个兵勇跑来禀报:“总兵大人请将军去他府上。” 裴岳凄凉一笑。 杨彦问:“还请了谁?” “好像副总兵也去了,其他人小的不知,好像是抓奸细。” 裴岳拍板,对明善说:“我们跟你走。” 杨彦看了裴岳一眼,不拦,点了兵将用一辆马车将三人送出城去。 裴岳明善二人一左一右,在马车上眼看城门合拢。 连夜奔波,三人在摇晃的车马上接连睡去,裴岳最先醒来,瞧见明善蜷成一团,枕着鞋子睡得正香,梦中突然咧嘴一笑。 裴岳神情寥落,见了这一笑,也忍不住随之一笑。 最后上山的只有裴吴明三人,其余人皆在半途被明善遣散。 裴岳远远望见这队人马走远,自己身边只余吴珊耘一个女子,忍不住看向明善,心头略升悔意,但到底自己选的路,咬牙也要走下去。 上得山来,当家的热情款待,只时不时扫裴岳一眼。趁人不备,当家的问明善:“这怎又换了一个?情敌不少啊!” 吴珊耘就在一边,听得清楚,满脸尴尬,早早避开。 夜渐深,山林生风,略带凉意。 火堆旁只余下裴岳和明善,一人裹着一张毯子,对坐。 裴岳说:“今日谢你出手相救,又为我们找来安身之所。” 明善笑:“事情本由我而起,你二人无辜被牵连,不必谢我。” 裴岳心中谜团难解,略有猜测,需证实,便说:“多福说想念儿时玩伴,让我来找你,找到便把你带回去。” 明善面带嘲讽,笑道:“那他可没跟你说实话。他才不想我回去。” “那他为何找你?”裴岳问。 明善纠正道:“是杀我。” 裴岳又问:“你是谁?” 明善一笑,清风淡月,他说:“肃宗的长孙,景王的长子;也可能是仁宗的嫡孙,先帝的嫡子,身 分卷阅读69 远月 作者:吃胖 份贵重得不得了,族谱上的名字要么叫李锐,要么叫李和崇。” 他又一笑,说:“横竖都是当今天子宝座上那位的堂堂兄。” 裴岳手中的烧火棍吧嗒一声落在地上,脑子似乎打结,没懂,呆呆地望着明善,问:“什么?” 明善见他这幅样子,笑道:“我和他的爷爷是亲兄弟肃宗仁宗,爹是堂兄弟景王和先帝,至于我跟他,自然是堂堂兄弟。” 裴岳才不在乎什么鬼“堂堂兄弟”,追问:“那你是景王之子?” 明善两手一摊,说:“我也不知道。”说罢偏头朝裴岳无奈一笑。 裴岳却笑不出,仿佛被天雷劈得魂魄出窍,抓住明善再问一遍:“你的意思是说,你与他两位皇子流落民间,一人被寻回宫中,一人仍流落在外,其实身份难辨。他要杀你,便是为了掩盖这层真相?” 明善被问得略有些不耐烦,说:“问这么多,是要喊我陛下吗?” ☆、裴村的怒火 明善默默独坐了会儿,等人散尽了,茫然四顾,望见玉盘般的明月照在山顶一块大石上,他起身朝亮处走去。 守夜的小喽啰望见他了,喊了一声:“明师傅,回来了呀!松快够了吗?”小喽啰脸上笑意很兴奋很淫荡。 这小喽啰还留在前日的记忆中,全然不知斗转星移。 此时已近四更天,明善坐到山顶一块大石头上,裹着毯子看日出。 当家的瞧见明善这些不太正常的举动,自以为是地感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难过美人关呐!”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望着这轮朝生初日的人,心情也随之振奋昂扬。 罗含章立在明善坐过的那块大石上,眺望朝霞远山。 身后的山寨中已空无一人。 他接连踏遍周遭大小山头,领着一干兵将扫荡了数个匪窝,不见明善,也未寻到裴岳。 罗含章回禀段忠恩时,恰好平凉的消息传到。 僧籍簿册上有僧人‘明善’,但年岁对不上。崆峒山寺和平凉府僧司里也没有查到明善此人。 这个武功了得的假和尚真皇子如同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夜空,不知深藏何处。 在不远处的山腰上,裴岳望见罗含章一行人失望而归,昨日仍栖身的山寨已被烧残这不是在救人,哪怕一丁点儿救人的念头都没有,遇到密林山头,直接围住放火烧山,烧烬了再放兵勇扫荡。 裴岳心中那点残存的温度彻底冷下来。 吴珊耘本紧靠着他,渐渐拉开距离,不敢上前,躲得远远的。 裴岳转身,目光与她碰个正着。吴珊耘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眼前这个人神情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眸中温柔的水波成了沉静的深潭,一点幽火在其中跳跃,像地狱的鬼火忘川。 让她不敢靠近。 明善却没察觉,上前勾住裴岳的肩,说:“走,小破山头,爷不稀罕。” 裴岳低头,看清明善伸来的胳膊上,一个极淡的圆形伤疤,这是当年他不慎把多子推下水,挂住鱼叉,匪夷所思成了个整圆的伤口。他认准明善,仔细端详良久。 明善被看得发毛,松开他,问:“怎么了?” 裴岳问:“你有什么打算?” 有这样隐秘又显赫的身份,血液中应该流淌着勃勃的野心。 明善却说:“没打算,他不来杀我,我就这么过下去。” 可李和崇已经出手,难以容下他这样一个“堂堂兄”在世。 “逃呗,他也找不见我。”明善忽而眼中一亮,含笑,目光落在前。 裴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吴姗耘所在。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理解明善的想法竟然这样简单,但从明善的笑容里,裴岳似乎看到了某些曾经拥有过,却已经失去的东西。 “喂,走吗?”明善已走出两步,朝他喊。 裴岳静默良久,脚下追去,口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秋夜,烛火如豆。 段忠恩睡在床上,眼睁得滚圆。这已是他难眠的第三个晚上,熬得双目赤红,神情憔悴,脑中一根线已紧绷到极点。 听更声敲响两声,三声,四声,直至天明。 一而再,再而三,重复。 漫长的时间里,他已经把一些事来回想过多遍,恐惧与日俱增。 明善出神入化的身手是最直接的威胁。段忠恩每每闭眼,便看见明善突然现身,从房中各个角落,挥刀朝自己砍来。同来的八个人,路上折了一个,当日围剿明善反被杀了两个,短短几日,另外三个莫名其妙丢了脑袋。段忠恩认定明善手中已握有五条人命。 那只能睁眼,但睁开眼,浮现的是裴岳最后那个眼神,震惊又悲凉,冷毒的眸光像黑蛇。 他又恨又悔,恨自己技不如人,悔自己没有忍得片刻,当面与裴岳撕破脸为敌,招来祸事。 分卷阅读70 远月 作者:吃胖 忽而,房梁上传来两三声轻响。 这一刻终于来了。 他竟大松了一口气,从枕下摸出长刀,蜷起身子如同一只猫,忽地借力越上房梁,昏暗的烛火照不亮这个角落,只见一个黑影闪过,段忠恩咬牙用尽全力挥刀砍去,手下的感觉让他又喜又惊竟然砍到了,怎么这么容易就砍到了? 黑影落下,温热的血腥味随鲜血涌出。 段忠恩低头一看,倒在血泊中的,是罗含章,被他一刀从肩头砍到腹下。罗含章不甘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便散了。 段忠恩的手不听使唤地发抖,他听见自己脑中轻轻地响了一声,弦断了。 烛火噗一下灭了。 段忠恩大喊一声,再无动静。 等守卫的兵勇赶到,只见地上两具尸体,段忠恩被一剑刺中后心,扑地而亡。 最先赶到的是杨彦,把现场粗略看了一遍,他问:“你打算怎么往上报?” 裴岳从黑暗处走来,说:“顾家买凶追杀,他们英勇护主,不幸身亡,好在保全了我跟吴司言,也算求仁得仁。” 杨彦说:“你自圆的过去就行,段忠恩那边的密信都留着,待会儿让人给您送来。这几个都是我的心腹亲信,您先用着,若还要什么,让他们来与我说。”说罢,自去应付一干人等。 裴岳在一片微臭的腥锈味中,却不看已僵的二人,目光落在一个点上,凝神想着什么,忽而叹气转身,脚下踩了一片凝血,移开脚,地上落了个血染的脚印。 一只脚从旁边伸出来,在这脚印上踩了一脚,似乎是比对脚的大小。 “解恨了?”他身旁一个兵勇解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头,明善把脚收回来,对自己的脚略大过那脚印比较满意。 裴岳转身,看见明善低头蹙眉正解帽子上打结的绳子,险些认成李和崇,等他把结解开,得意地仰面一笑,便七分不像了。 “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明善笑着提醒。 裴岳眼见他那条好看的剑眉在自己眼前三寸处,轻佻又春情地挑了一下,心中叹息:为何这位所谓的皇族后裔身上一星半点悲怆沉痛的使命感都找不到?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转身,背对明善,说:“还不够。” 此时,平凉府,阴云遮月。 裴家村却明如白日,顾家祖宅连着后山整山的果木被烧得如人间地狱,大火直冲霄汉。 大火外,站着来救火的村民,面对如此凶猛的火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村头的矮山包上,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兵正朝这边张望。 “王爷,顾家常来王府行走,这般做法道义上似乎说不过去啊!”一个年老的幕僚,见不得这副惨状,劝道。 福王冷笑一声,说:“他仗着孤给他脸面,窥探孤王密事,还来要挟孤,道义上就说得过去了?胆子倒不小,如今一把火,正好一了百了。” “裴岳信中来只说要尤五六,顾家一事不过随口捎来,也就几百两黄金......”幕僚。 “几百两黄金正对孤王胃口,他裴岳愿意出顾家双倍价钱,我能替顾家做得,为何不能答应裴岳?”福王朝幕僚一望,说:“莫不是你同顾家还有首尾?” 幕僚赶紧自辩:“王爷,我是担心裴岳有诈,口说无凭,今后对峙,都拿他不住。” 福王说:“当初没把裴岳杀了,反而落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我能怎么办?人家递了梯子,愿意合作,赶紧下吧。得罪他顾海,总比让司礼监掌印记恨强。” 福王不耐烦再看,留下几人看守,勒马回府,人马嚣张,毫无遮掩。 大火直烧到天明,余一片青烟焦土。 顾宅里除了门房几个奴仆跑了出来,其余人被关在宅中烧成了灰,什么雕梁画栋,什么奇花异草都付之一炬,只有难化的金银留下,惹得来救之人小心寻觅,让顾家祖宅再受一番凌虐。 衙门差役来晃了一圈,把情况向县令禀报完,父母大人就病了,缠绵病榻月余不见外客。 也难为他,出了这等大案,一边是藩王,一边是宫中宠臣,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夹在中间难做人,索性蒙头装病,就算大计不过,丢了官也比丢了小命强。 裴岳得到确切消息时,正与杨彦吃饭,杨彦闻讯道:“福王下手真够狠的,一把火灭了四代。” 裴岳冷笑,把一封奏折递给杨彦:“帮忙捎上,你的战报一块儿。” 杨彦接过,笑道:“你竟晓得啊!” “好歹我也是镇守此地。”裴岳说:“给你记功。” 一封信从折子里滑落。 杨彦闻:“这是什么?” “出了这样灭家大案,自然要奏闻天子。”裴岳一笑,继续说:“信是给顾海的,既是同乡,又共事多年,出了这样惨事,还是去封信,让他节哀是正理。” 杨彦嘴角抽搐了一下,往后仰了下身子,打算重新看清裴岳,口 分卷阅读71 远月 作者:吃胖 中道:“你比福王更狠。” 果然,顾海接到信,气得两眼一翻,满腔怒火没能顺利发泄出来,反倒头烧了自己,一口血怄在当胸,登时仰面倒下,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起身。 裴岳第二封信又到了。 展信,只六字:“恩已还,仇未了。” 顾海身子一抖,两眼一翻,又倒下床去这回应该是吓的。 ☆、心跳的声音 辛如昌把尤五六传来的最后一封信交到王永发手中,说:“这之后就断了,其他的都近不了裴岳的身,消息模模糊糊。” 王永发接信细看,昏花的老眼微微一眯。 这封信在辛如昌这里已经放了好些天,反复琢磨,几乎都能背下来。其他线索皆有已勘破,只有一处不解,他眼风扫过去,果然见王永发在“黄册”二字处点了一下。 “尤五六到底资历太浅,听到什么见到什么,一股脑都写上来,倒让我们费神甄别。”他小心地留意着王永发的表情,继续试探:“他一句话,我琢磨半天,结果大半都是没甚大用的消息。” 王永发也不点破他,也不接话,看完信,说:“裴家村的案子你知晓了?” 辛如昌答:“接到了,地方、藩王还有裴岳那里都上了明折,大致相同,只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有出入,情形应该跟他们折子里写的差不离。” 王永发笑了一声,给了辛如昌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说:“顾海这样一个人,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毫无大用,你把他拢到身边,还让他插手到一些要紧的事上,小心给自己招祸。” 辛如昌说:“徒儿知道,这回恰好是他的地方,所以就......” “跟这样的人伙在一起,当心人家怎么看你。”王永发不急不慢地一句话,把辛如昌余下的话全堵了在嘴里。 王永发无力地摆了摆手,说:“远了他,别再用。” 辛如昌赶紧点头,说:“他病了快月余,都不曾见了。” 他此来的目的就是解那“黄册”之惑,见师父避而不答,反把自己教训一顿,明白过来,这里果然有问题,但不是他能碰的,只得压下心中疑惑,闲说些其他话,辞出。 王永发等他走远,撑起身,摇摇摆摆往西宫主殿方向去。 太后跟前的秋文从里间出来。 “太后歇下了?”王永发问。 秋文点头。 王永发便对秋文说:“圣上派了裴岳去宁夏,他绕道平凉,查了华亭、平凉和渭州三处黄册。” 秋文闻言,略微惊讶地“哟”了一声,点头道:“知道了,劳烦王公公。” 秋文本要转身进门,一错眼正好看见王永发扶着廊柱喘了两口气,而后才慢慢往前挪,心下顿时一酸,当年能呼风唤雨的人,也老了。 到底岁月最无情,青丝白发流年似水。 如今乘风破浪、翻云覆雨的已是年轻一代人。 年轻的内相捧着新到邸报发笑。 与他对坐的是游击将军杨彦,抬手给他斟满酒,说:“这鬼地方哪比得上京城温香软玉的,终于要走了,乐得合不拢嘴了?” 裴岳嗔他一眼,说:“温香软玉也只你这号享受得来!我是笑我呢,我们这位圣上,一句话让人跑断腿,这才落脚,又要颠颠儿跑回去。” “从先帝起,恁多御史都参过镇守太监职权过大,说是要裁撤,可一直也没办下来。圣上竟下这样大的狠心难得办一件硬气事儿。”杨彦转挑羊肠吃,在一盘菜里愣是挖出了个洞。 裴岳索性把那盘羊杂推到他跟前,说:“御史奏得没错,可圣上下旨这时机有些讲究。圣上开春让我来,走到这儿夏天都快过完了,这才几天,就来了这道旨意,若是让我办完这件事再走,必然会另下一道旨意。可如今邸报到了我才得信儿,也就是说,我也得乖乖回去。” 杨彦闻言,想了想,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边镇这些镇守太监里只有你才来,莫非这裁撤旨意是特地招你回去的?那也绕了忒大一个圈子吧。” “今上办的事大半是这样绕了大弯子的不成不就。”裴岳只是笑。 经他这样一点拨,杨彦也懂了:“圣上让你来找人,太后知道了不让找,啧啧,真曲折。” 他把最后一截羊肠子扔嘴里,嬉皮笑脸地问:“你这找的什么人啊,圣上悄悄让你来的啊,那你干嘛告诉我?拉我下水,光担风险,不分钱呀!” 裴岳笑道:“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下水了你还好意思干看着啊!” 杨彦说:“来,干一杯。这顿酒权当给你践行了。” “就这?”裴岳指着桌上三热两凉五个菜,说:“这就把我打发了?咱俩多少年交情!” 杨彦不乐意了,嘬着牙花子问:“那你要怎滴?” “三日流水席。”裴岳说,“给你七天时间准备,还得大张旗鼓,敲锣打鼓欢送。” 杨 分卷阅读72 远月 作者:吃胖 彦乐了,说:“你这是要干嘛?把土匪窝里的土匪都招来吗?” “对!”裴岳点头。 二人相对大笑,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次日裴岳醉得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杨彦却神清气爽,还真让人抬了十张桌子堆在院中。只是招呼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到处扫,远远望见吴姗耘在桂树下找花,忙收起那副痞气,人模人样地径直走去,并示意身后的小兵捧出一个硕大的包裹。 吴姗耘见过他几次,却未曾正式打过交道,抬头看去,只见这杨将军身量颇高,身材魁梧,因在边疆,一张脸吹得红黑发亮,不过仍没盖住他相貌上的优势,眉眼英武,鼻梁挺直,若把皮肤养白了,妥妥一个贵胄公子。 吴姗耘低了低头。 杨彦亲手把包裹递到吴姗耘面前,客气地说:“我说,有个事儿想请吴妹妹帮忙,我久在边关,难得回去,这里有些土宜想托妹妹转交给旧友,另给妹妹也备了一份薄礼,还请收下。” 吴姗耘本来还觉得不好意思,听杨彦一开口,就忍不住笑起来:真是闭口贵公子张口兵痞子,他那里一口一个妹妹喊得稔熟,她实在想问一句:“我们很熟吗?” 她这一抬头,正巧看见杨彦笑嘻嘻看着自己,那样子别提多不正经,也不对,其实还是看得出杨将军在努力向正经靠拢。 吴姗耘肚里好笑,接下那包裹,压得她双臂往下一坠,不禁问:“呀,杨将军心意颇重呀!不知带给哪位旧友?” 杨彦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认得,青瑜,你师父,哦,常碧蓉。” 吴姗耘一愣。 “她,她从来就怕冷,又爱美,西北火狐狸皮好,给她攒了两张,随她做什么,还有点儿,别的,别的小玩意。”杨彦那张黑面皮看不出脸色,但他老于世故的姿态里忽然插入了一点儿手足无措,一条胳膊不知怎么放,只得搭在后脑勺上,狠命抓头皮。 吴珊耘抱着怀里包裹,心中颇复杂。据她所知杨彦戍边近十载,难得回京,那他与师父的交情当在十年之前,正是青春年少之时。 吴姗耘脑中不知怎的,忽然想象出一副美好的画面:年轻的常碧蓉抬手簪花,回首一笑,流露出的美丽正落在少年眼中。她似乎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吴姗耘再看杨彦,想到这个粗糙的汉子准备这份礼物时小心又藏着隐秘的欢喜样子,越发觉得这份情谊难得。 转念却略惆怅。 其实她也想有这么一个人,远隔天涯也想念着她,时隔多年也还记得她的喜好,会送上她心中所爱的小礼物。 吴姗耘目光往周遭一扫,满院子人却无人亲近,明善自那日走后也再未露面。她只得略酸地空叹一口气。 这天夜里,吴姗耘睁着眼睛难以入睡,又想起杨彦的包裹,忽然觉得每日睁眼醒闭眼睡,日子匆匆如流水,透明见底,毫无滋味。 窗外一只傻鸟,咚一声撞到窗户上。 吴姗耘扭头去看,只来得及看见一个仓皇的影子,慌慌张张,莽莽撞撞,力气还不小。 像明善。 “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你,想跟你说话,想亲近你。”说这话时,明善的眉梢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很好看。 吴姗耘的心忽然十分用力地跳动了一下,“噗通”一声有力又浑厚,随着这一声响动,一股甜蜜的暖意荡漾全身。 她用被子捂住脸,沉浸在这种隐秘的欢喜中。 吴姗耘忍不住笑,但笑容还没从脸上散尽,心却像溺水一般慢慢往下沉。 明善却是个来路不明的假和尚,浪迹天涯,与山匪为伴。 她身体内的温热感顿时转冷,吴姗耘从被子中探出头,渐渐冷静不该再想这个人,不该再回忆这些事。 不去想冷冰冰的命令,让她的心落回原处,还戴上了枷锁,死沉死沉地压着。 吴姗耘闭上眼,转开思绪,木木然望着纱帐,继续失眠。 窗外又是咚一声响。 吴姗耘心道今晚傻鸟怎格外多,一转头,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门边。 她惊坐起身,看清那颗光头。 “是我,我,明善。” 吴姗耘没好气地骂道:“你要死了,吓死人!你来做什么?” 黑暗中,明善看不见吴姗耘脸上的笑意,以为真惹她不高兴了,忙说:“我,我来给你还帽子,你落在崆峒山上的,我捡了,再不还,怕没法还给你了,听说你要走了。” 吴姗耘心头的欢喜化作离愁。 “可惜......”明善更小声地说:“帽子忘记带了。” 他总有办法破坏气氛。 吴姗耘喷笑出来。 ☆、别离的礼物 这晚本来是有月光的,勾勒出明善端正的身姿,一阵风吹来,把半掩的房门吹得大开,明善眼疾手快拉住门。 吴珊耘胡乱套上衣服,从帐中出来,说 分卷阅读73 远月 作者:吃胖 :“帽子便算了吧。” 明善立在门边,好一会儿没说话,样子十分纠结。 风大起来,吹开明善的衣袖,吴珊耘在下风竟然闻到一股十分香甜的味道,情不自禁想靠近。 她刚分心,那边明善开口说:“我心里怎么想的,都说给你了,本想着能......”他伸手在门上拍了一下,“我们官匪不同,你终究要回宫。我不想耽误你,就,就这样吧,希望我没给你添麻烦。” 吴珊耘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了。 明善问:“我能抱一下你吗?就抱一下,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吴珊耘默默无言。 明善当她没有反对,上前,抱住她。 明善太高,没弯腰,张开双臂便抱住吴珊耘。吴珊耘只好踮起脚微微侧开脸,不然正好被蒙住口鼻;他的力气用得太大,勒得吴珊耘很难受,但她没有推开明善,这些笨拙的失误背后是纯真的心。 明善的脸紧紧贴在吴珊耘鬓边,没有料到这么个老实孩子竟然趁机侧头,嘴唇贴在她脸上。 吴珊耘猝不及防。 明善却已经放开她,说:“我不想以后连喜欢的姑娘什么味儿都不知道。” 一片云被风出来,遮住了月亮。 明善退到门外,说:“你回去吧,我给你关门。” 这才几步路,吴珊耘不肯。 明善打断她,说:“去吧,我看着你走,看看你的背影。” 吴珊耘转过身,泪水忍不住就落下来。她走了两步回头一看,门已经关上,她追出去,门外已是怒风飞沙,云中劈下一道闪电,把四周照亮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雷声迟迟从天边滚过。 裴岳被雷声惊醒,有人轻叩房门。 “谁?” “大人,人来了。” 裴岳忙翻身起床,披衣出来。 “是小的最先在东头墙根下发现了脚印,顺着追过去,见他去了吴司言房中,现下已经走了。”来人答道,“已经派人跟过去了。” 裴岳点头,说:“把院外的草灰处理了,别让人发现。” “大人,这天要下雨了,雨一下就冲走了。觅踪香时效不过一夜,明日自没有了。”来人得意地说。 “要万无一失,得了消息立刻报我。” 来人得令,自去追踪明善。 裴岳留在原地,等雨落下,白珠乱跳漂湿衣衫。他呆呆得望着雨幕,心中却有说不出的难过,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单纯的情谊总是易折,曾几何时,年少的伙伴可曾料到会有这一日。他不过想要世间最寻常的情谊,天意却让他遇到不寻常的人,不知是幸是孽。 这场雨来得猛,去得快,天明时,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空气中有新雨气息,格外清爽。 吴珊耘却蔫蔫的,强打精神去拜别各女眷,少不得喝酒,接连几日微醺而归,酒后未见愁消,反而越发烦闷。 临行前,吴珊耘拖拖拉拉最后一刻才上车,立在车上还一个劲儿往四周望,却看见裴岳比她还迟,扶额往她这边来。 “还不上去?”裴岳一开口就冒出浓浓的火气。 吴珊耘赶紧猫腰进去,裴岳竟也跟着进来了,一上车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眉头紧张地夹着。 裴岳这么个状态,吴珊耘不敢多言,多言必被猛训。 杨彦调开帘子,伸进一只笑眯眯的头,说:“吴妹妹,你裴哥哥昨日情绪来了,多喝了两杯,麻烦你照看着些。” 吴珊耘心说原来如此,瞅见裴岳不耐烦地睁开眼,赶紧转脸对杨彦点头,满口应下来。 杨彦也瞧见了,赶紧把帘子一放,留裴岳空瞪眼。 裴岳目光收回来,在车内一扫,看到了杨彦那个硕大的包裹,问:“这什么?” 吴珊耘说:“杨将军让我带给师父的,本想塞箱子里,结果塞不下,也来不及买箱子,暂时放车上,等买了箱子就放到后车上去。”其实是她浑浑噩噩忘了这事,丫鬟追出来送到车上的。 她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裴岳跟杨常二人都熟,杨彦怎舍近求远交代她? 裴岳听了一怔,面上表情有些古怪,继续蹙眉闭目养神去了。但吴珊耘感受到他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没多一会儿,裴岳倏然睁开眼,喊道:“停车。” 车停稳便冲出车外,远远往一片高高的草丛中去了。 裴岳拒绝侍卫跟随,自己闯入齐腰高的草丛中,弯腰大吐,一脸鼻涕眼泪,吐完了,低头望着不知哪个点发了会儿愣,然后咬着牙,无声地哭出来。 这情绪来得突然,让他自己也猝不及防。 他捂着胸口,想笑,但泪水不自觉就涌出来,他低头默默对自己这颗心说:“明白,明白,你也伤心难过了。” 这短短的一段路,让他对亲情失望,对友情也生出即将远去的悲哀,而爱情,早已被斩断,他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知不觉竟被剪断七情六欲;想要的,都得 分卷阅读74 远月 作者:吃胖 不到,面对所爱,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真难受。 他直起身子,背对着身后的车马队伍,决定给自己片刻的放纵。 一仰头,泪水顺腮而下。 吴珊耘心虚,追下车远远看着,不敢靠近。等裴岳回来,见他双目赤红,也假装没看见。 回到车上,反倒是裴岳开口,他说:“你不要想多了,杨将军是见我连日醉得不省人事,怕我忘了,才交代你。” 这一句话,反倒把其中曲折挑明了,让吴珊耘越发尴尬。 裴岳也意识到,自己笑了,他说:“人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你我这回出宫却是偷得了半年时光,仿佛是另一片天地,活出另一个自己,放纵一番,等回去,便又重过回原来的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像黄粱一梦,梦里怎么荒唐都成,反正梦醒了会知道那不过是场梦,还能怀念。” 吴珊耘闻言怔怔的。 马车猛地晃了一下,大约是磕到石头。 “皇后准备修改《女典》,但凡被圣上临幸过的女官、宫女都不得出宫了。”裴岳忽然道。 吴珊耘震惊,问:“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 “昨日来的消息。”裴岳说:“你早作打算吧。” 吴珊耘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字竟是“逃”,立马按下这荒唐的念头。她凄然一笑,看来梦快醒了。 二人各怀心事,默默对坐。 过了许久,裴岳忽然轻轻地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能去做的时候就去,好过后悔。” 吴珊耘猛然睁大眼睛,清晰地感受到眼眶在慢慢发烫发潮。 裴岳挑开帘子,吩咐:“快些找个地方宿下。” “大人,这远近多猛林恶山,强人出没,住不得呀!”侍卫头儿说。 “我身子吃不消了,你快些找个地方,最近的,你看着办。”裴岳说完不再多言,放下帘子。 他们一行人安顿在一个极小的村庄,房子不够,侍卫只能住帐篷,好在天气未凉,勉强过得夜。 吴珊耘住的这家在村子最里,屋后靠山。 安营扎寨的喧闹声过去后,村庄重新安静下来。吴珊耘在这间小木屋里略觉新奇,一时无睡意。她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从后山飘来,忍不住推门出来,见村中火光点点,满是他们的人。再望身后,一条小道在月光下,十分清晰,延伸到一颗大槐树下,才隐入浓荫中。 只到那棵槐树前,月光照得见的地方她打定主意,心中稍定,壮起胆子,寻上山。 等走到树下,山风穿林,飒飒摇摆,却香消无人。 吴珊耘失落折返,听身后一声呼唤:“吴珊耘。”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拉进黑暗中,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吴珊耘呆呆的站着,感受到明善的体温,还有跳动的心。她叹息一声,贴耳上去,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一笑。 明善把她的头从怀里揪出来,捧着她的脑袋,忽然靠过来,借着月色,吴珊耘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泛红的面颊,在一片昏暗暧昧的光线下,格外漂亮。 她呼吸也乱了,赶紧把头埋下。 头顶上明善轻笑了一声,吴珊耘又抬起头,四目相对,慢慢靠近,她觉得自己的心跳比明善还快,太夸张,太紧张,不好,要死!眼看要碰上了,她受不了又低了头,抱着明善喘气。 明善一笑起来便胸腔起伏,感觉身体每个部位都在发出温暖的笑,整个包围着她。 明善忽然收笑,身体紧张起来。 吴珊耘问:“怎么了?有人?” 明善不答,扭头朝一个方向望去。吴珊耘也跟着去看,黑漆漆,看不出什么,趁此时明善凝神分心,她踮起脚尖,飞快地把嘴唇在他嘴上贴了下,而后分开。 明善刚刚正经起来的气场散了,成了融化的蜡烛,又温又软,把吴珊耘包裹住。 等吴珊耘顶着通红的脸抬头,正对上明善灿若星辰的双眼。他也学乖了,也学吴珊耘,飞快地低头在她嘴上啄了下,而后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难以平复激动。 明善忽然问:“我能摸一下你的……胸吗?” 吴珊耘边羞笑边在心里咆哮:丫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礼貌!问什么问,直接上手啊! 不料这明善竟是个死心眼,在这件事上的礼数必求周到,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等着。 吴珊耘好笑之余,又想起裴岳的话,顿时生出万丈勇气,便踮起脚尖,咬着明善的耳朵说:“我全都交给你,任你处置。” 明善听了这话,猛然将吴珊耘推开,眼中倏然点燃两团火,在黑夜下如同将狂的野兽。 吴珊耘微微害怕,往后退了半步。 明善一把将她拽入怀中,一双大手在吴珊耘背上使劲揉搓,恨不能把她这个人揉进肉里,吴珊耘有些吃痛,轻轻哼了两声,正如油罐里落入的火星,烈火暴跳。 此处省略三百字。 分卷阅读75 远月 作者:吃胖 ☆、肃杀的秋色 欲望一旦被挑起,就再难压抑。 明善藏身在暗处,眼睁睁望着车马朝东去,头一次这般清楚地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求而不得。 从前,他一直告诉自己,日子还算过得自在随心,即便是皇帝老儿也没他快活。但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谎言,是遮羞布,掩盖他得不到的痛苦。 明善低头看展开的手掌,这只手没有力量,空空,没有翻云覆雨的权利,让人望而生畏的手腕,更没有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他看似很强,其实是个毫无用处的人。 掌心是一只珍珠耳坠,被他的体温焐热。 最初的激情满足后,他怀抱着心爱之人,本能地想把这种幸福带走,他想带着吴珊耘离开,自由自在地生活,每天快快乐乐地相伴。 可他连这只小小的耳坠都给不了她。 明善庆幸自己没把话说出口,他已羞愧得满面通红。 生而为人最原始的需求满足后,恢复理智,席卷而来的是茫然和痛苦。 欲望想挣脱,理智拼命压抑,看似理智占了上风,其实内心已难以平静,成了一座暂歇的火山,内里翻滚煎熬。 明善很痛苦,他不想要膏粱富贵,不想要千里江山,他只是想要一个人相伴,原来都是奢望。 他被自己骗了。 他过得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甘心。 明善转身,用尽力气狂奔,妄图用体力上的消耗发泄内心的苦痛。 但效果甚微。 等他精疲力尽倒在地上,身体上的无力感越发加重了心理上的无力感。 明善放声大哭,喊道:“师父,救救我。” 此时,吴珊耘独坐在马车上,掩面痛哭。 她恨自己,恨当初的自己。 她终于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回宫,不是皇帝,而是一颗真心。 还小的时候,从书上看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尚且不懂,人云亦云地跟着念,心里却紧紧盯着“无价宝”。她在宫中才混了几日,终于体味到能得旁人一颗真心,是世间最最难能可贵的。 讨人欢心的小伎俩,若有所图人人都能学来,但一句笨拙直白的一句“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你,想跟你说话,想亲近你”,却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得到。 吴珊耘抱着一丝丝侥幸,去找裴岳,问:“我还能改主意吗?规矩今日还没有改。” 裴岳略诧异,说:“迟了。” 吴珊耘尴尬又失望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一路因裴岳吴珊耘二人兴致不高,走得十分沉闷,因无枝节,天气顺遂,行程略快。 等行到京城,正巧一场秋雨,把最后一点暑热浇灭,天顿时冷下来。他们一行人从西直门入城,闻到空气中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桂香,但桂花已落尽。 养心殿墙角边一条矮桂花树开得晚,仍蓬蓬勃勃开着花。裴岳来面圣,不得停留,仍稍稍放缓了脚步。 李和崇见他来,起身亲迎,一把托住裴岳,让他免了这一拜。 “你可算回来了,让朕瞧瞧,倒像是瘦了些。”李和崇的表现无可挑剔。 裴岳一一用笑敷衍过去。 他从前真是小瞧了今上,深藏不露这点上,他不如李和崇。 片刻过后,裴岳终于调整好表情和心绪,状若欢欣感激地应对,把途中之事细细说来,九假一真。 李和崇并未问什么话,听完唏嘘,对裴岳说:“顾海着实可恨,我已将他拿下,就等你来处置,好让你出口恶气。” 裴岳低头领旨。 “青瑜念叨你好久了,看到你回来,一定高兴。”李和崇命人端上一盘贡桔,说:“正巧,你把这个给她带去。” 裴岳听李和崇喊得亲切,又这般赏赐,暗自惊讶,以为这几个月,常碧蓉与李和崇已有了什么。他试探着问:“我端这橘子去,就不知到时常掌正高兴,是因为这橘子还是为我,我这点小小的风头八成要被抢去了。” 李和崇只是笑。 常掌正仍是常掌正。 裴岳略疑惑,辞出,忙去找常碧蓉。 离开时草木繁盛的小院子,到仲秋草木凋零,冷冷清清。 常碧蓉提着一只木桶,踉踉跄跄要回房,裴岳上前一把接过木桶,略沉。 “怎么你来做,君儿呢?”裴岳问。 常碧蓉见是他,眼睛一亮,笑道:“你回来了!君儿去领月俸了。” 她跟着裴岳进屋,拿条帕子帮他把衣摆上的水渍擦干,裴岳让开身,夺了帕子,边擦边说:“不是都送过来么,怎还要去拿了?” 他问完意识到自己犯傻了,果然,常碧蓉尴尬无奈,一笑作答。 裴岳让人把两个包裹拿来,一包小的是贡桔,一包大的是杨彦的。 “杨彦让吴珊耘捎来,他不晓得吴珊耘还得在离 分卷阅读76 远月 作者:吃胖 宫住三个月,怕你等不及,我就捎来了。”裴岳问:“这是圣上刚赐的。” 他还想问常碧蓉,她跟李和崇这是怎么了,话到嘴边,忍住了。 常碧蓉打开大包裹,抖开一件件看,越看越开心,眼风往博古架上扫了一眼,说:“那个就搁那儿吧” 裴岳往博古架上一看,珠光宝气,五彩缤纷,瞧得出都是极好的东西,有些上面还盖着黄绸。 “这,这......都是御赐的?”、 常碧蓉摸着红狐狸皮,随口道:“嗯。” “这是怎么回事?”裴岳问,李和崇不是一贯都怕人知晓吗?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确是酒。 常碧蓉冷笑一声说:“还能怎的,圣眷正隆呗。” “可......”裴岳转头四顾,可这哪里像是圣眷正隆的样子。 常碧蓉冷冷地道:“他说,想同我做一辈子那么长的好友知己。” 裴岳张口结舌。 房中静默了片刻。 常碧蓉压抑不住愤怒,数月的委屈在裴岳跟前爆发出来,她猛地摔下手中的包裹,说:“日你嘛的一辈子,好友知己,谁他娘爱做谁做!” 她把贡桔扔出门外,又冲到博古架边,砸了两件器物,顺手拿的不是易碎的,在地上弹了几下又滚回她脚边,常碧蓉索性把博古架整个拉倒,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裴岳拉住她, 常碧蓉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忽而又情不自禁催泪连连,哭得抑制不住。才想到原来这些年,心中有这么多苦楚。越发伤心难耐。 “他无耻!他说:‘我想让你做我一辈子的好友知己,就跟当年在东宫时一样,只有你陪着我,一直陪着我,就这么远远望着,但心贴在一起。’起你ma!滚蛋!他这是想把我关在这里到死吗?” 常碧蓉越说越激动,裴岳抱住她。 这是一个很小心很安慰的拥抱,他的胳膊虚虚地圈住常碧蓉。但在常碧蓉这里,却感到了难得的温暖和坦诚。哭得更加厉害。 等她平静下来,却低着头不敢看裴岳,低声说:“谢谢你。” 裴岳安慰好常碧蓉,转身出了院门,拳头就捏紧了,他恨得咬牙切齿。他苦求不到的东西,容不得人如此践踏,不知珍惜。 裴岳立在一株火红的枫树前,心中的怒火犹越来越盛,惮压不住。 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出宫这一趟,他的心不再平静,怒火灼心的痛苦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人,有爱也有恨,敢怒敢狂孛,敢悲敢落泪。 他放纵怒意,为它找到一个绝佳的发泄点顾海。 顾海蜷缩在角落里,看向裴岳的眼神,像落入陷阱的狗,身上的伤也像。 裴岳从容抽出腰带,紧盯顾海脸上缤纷的表情。 “不,八碗,饶了我,我跟你提过鞋,顶着你捉过知了,不,八碗......”顾海求饶:“对了,我知道很多事,很多,你可以问我,我都告诉你,就连进宫的事、顺来的事我都告诉你。” 裴岳不言不语,只朝顾海逼近。 顾海转身要跑,正好被裴岳的腰带套住脖子。 顾海被勒住,动弹不得,但眼睛一直望着裴岳,绝望地乞求。 裴岳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这门开着,若有人来救你,我就撒手。”说话时双臂灌力,把手中的腰带一点一点绞紧,眼看着顾海脸色变得通红,好像是把血全挤在了头上,整个头成了个血袋子,额上暴起青筋的也成了红色的蚯蚓,蜿蜒挣扎。 裴岳睁眼看着这一切,看着熟悉的人在他手下变得认不出来,心中的顾忌反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坚定的念头绞死他! 在这个关头,裴岳低头看见自己绞着腰带的双手,也变得通红,悚然大悟,手中慢慢绞杀的不仅是他的仇敌,还有自己。 顾海的眼睛慢慢失神,最后一抹生命的颜色倏然消逝,空空张开双目。裴岳仍不敢松手,他怕顾海再倒过气,越发加紧手中的力度,手下的人却再没发生让他惊诧的变化。 裴岳松开手,瘫坐在地,目光落在顾海的尸身上,心里头想哭,但没有泪,干干的眼睛看着渐凉的顾海,心中明白,自己恐怕再也不是那个裴八碗了。 ☆、新年的愿望 顾海口中的顺来太监是个传奇。他出身微贱,深受先帝赏识,独自寻回流落在外的皇子李和崇,在那段波谲云诡的皇权斗争中是颗耀眼的新星。 同时,他是大周朝第一个被杖毙在午门的大太监。顺来作为助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在即将迎来辉煌前程的时候,被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杖毙午门。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传奇人生,这种鲜见的死法也成了传奇的一部分。 可见,即便是死,死的地方不同,或者开创先河,或者毫无新意默默无闻。 裴岳说起来是顺来的继任,对这位前辈十分好奇,早把 分卷阅读77 远月 作者:吃胖 顺来的档案记载翻了个遍,当年不明白为何眼见今上顺利登基,他那样大的功劳却被杀了。 如今他出宫走了这一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知道太多被灭口,或者犯了大错被诛杀。他长伴君侧所闻所见自比旁人多,哪用得着顾海来指点。 裴岳转身,边茫然走着边把腰带重新系上,腰带不如先前服帖,若是以往,他会很烦躁,但此时他无暇顾及这条丑陋的腰带。他心中察觉到一丝真相,蛛丝马迹已把这个真相零零碎碎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直觉这个真相会毁了自己,把自己苦苦经营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这样彻底的变化让他恐惧。 他强行转头,努力让思绪转移到眼前所见上,可宫道两边是一样的红墙,没有树,没有山水,黄色琉璃瓦上的天也蓝得一致。他只好闭上眼,让自己的脑子停留在亲手杀人后的混乱中,不去想不去看。 道旁的内侍宫女见了他纷纷行礼,裴岳只闭着眼往前冲,终于冲到一堵墙上,头被撞得“咚”一声响。 裴岳睁开眼,宫墙上鲜红的染料就在眼前,他仰头往上去,头一次发现墙竟然这么高,他伸手试了下,触不到琉璃瓦他翻不过去。 路过的人看着这位圣上跟前的当红大太监面壁思过,觉得这一幕十分诡异。 裴岳满腔的热血凉了下来,他转头朝左右看,两边仍是一样的宫墙,延伸出去,看不到边际。 多像一只被关起来的金丝鸟,金尊玉贵地养着,昂首炫耀地活着,却原来身在囚笼,任他人冷眼观赏、偶尔可怜几句。 裴岳摸摸额头,疼,他扶额转身往左步入宫巷。 路的尽头是一个窄窄的夹道,两边各一排逼仄的矮房,用来暂时关押犯错的内侍,当年他就在右边第五间小住几日。 现下正巧是尤五六的囚牢。正值秋决,一干囚犯皆被勾了名字,牢房里竟然空空荡荡,只有尤五六一人被关着。 尤五六这些年察言观色,对裴岳颇熟悉,见了裴岳,不跪不求,高高站着冷笑一声。 裴岳瞧见他这幅姿态,反而笑了。 看押的内侍提着一串硕大的钥匙圈,一匹匹翻找,发出叮叮玲玲的响声,裴岳好脾气地等着,等看押内侍终于找出钥匙,插入锁孔中,裴岳抬手轻轻抓住他的腕子。 看押内侍和尤五六都惊讶,转头看裴岳。 裴岳笑道:“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找你的,泰来。” 泰来愣怔片刻,问:“大人玩笑了,找我?” “感谢你当年救命之恩。”裴岳说,“若不是你说吊死鬼屎尿多,死活不让在这里行刑,我便吊死在这里了,哪里还能遇上陛下,哪里有今日。” 泰来有些不安地说:“哪,哪里,我,我......”他突然反应过来,跪地求饶:“大人可别告发小的,我年纪大了,脾气也混账了,躲躲懒,不是不想打扫牢房......” 裴岳打断他说:“别装了。你做什么,都抵消不了你师父作的孽。” 泰来的哭声突然中断,抬头去看裴岳的眼睛,这番直觉的探查之情反而将他出卖。 裴岳心中一沉,说:“你是在帮他赎罪吗?” 泰来不语。 “我不领你的情,只追他的债。”裴岳说,“即便死了,也能挖出来这还得多谢你带路。” 泰来闻言又惊又怒,说“你,大人说的什么,我都不知道。” 裴岳冷笑一声:“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恩怨却极分明。你救了我,我知道你好酒,每年都会你送一坛酒,当年穷,托人花钱出宫买,酒不怎么好,权当一片心意。这事终究不能摊开说,我不好出面,总麻烦别人找个什么由头送。后来能弄到好酒了,便留下一些,让人送来,陪你喝。” 泰来闻言僵了。 “我真是一片好心,不料摸出这等内情,这恐怕是好人有好报吧。”裴岳说,“你就没疑惑,你一个小小的看押内侍,手中无权无势,怎突然多了恁多酒友,又怎弄得到这样多的好酒,好些都是御赐的呢。” 泰来险些晕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住裴岳的腿,说:“他也没法,他不能抗旨啊!” 裴岳说:“休要再蒙骗我。” “不不,是真的,真是太后懿旨,让他去灭口,还是师父不忍心,把偷偷你带回来,圣上才留下的。”泰来急道:“不信你去问圣上。” 裴岳问:“那净身呢?” 泰来这下也有点反应过来,不敢再说。 裴岳其实已经明白了,但仍固执地问:“谁让我净身留在宫中的,太后还是今上?” 泰来低低地答道:“太后不知道你,是当今。” 尤五六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岳却猛然转头看向他,指着泰来说:“他师父就是顺来,今上的大功臣。” 尤五六愕然。 “听懂了吗?”裴岳问:“就因为我当年见过今上,所以被太后下令灭 分卷阅读78 远月 作者:吃胖 口,却因今上顾念旧情,留了一条小命,挨了一刀留在宫中长伴君侧。” “记住了?”裴岳问。 尤五六茫茫然点头。 裴岳说完,正正衣冠,朝外走去。 尤五六在牢里喊:“你这就要走?你,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背叛你?我可是恨你啊!” 裴岳挥袖不理。 尤五六还在喊:“你不问一下我吗!” 这一幕实在有些搞笑。 裴岳笑得双肩耸动,说:“你这么个蠢猪,还用得着问?一举一动没有不露馅的地方,这样的脑袋,谁稀罕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是你杀了我弟弟啊!”尤五六高喊,“你害死他了!他叫尤七八!你为了得到我,用毒包子把他毒死了!我恨你!你得到我的身体,得不到我的心!” 裴岳转身对泰来说:“哦,对了,他刚刚好像什么都听见了,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泰来木木的转头看向尤五六。 尤五六的喊声戛然而止。 一场秋雨一场凉,霜花才降,不几日竟下了一场小雪,把色彩斑斓的秋意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转眼立冬,天气忽又晴朗起来,一连大半个月都是天晴气朗的艳阳天,反倒比秋天还暖和。 吴珊耘摸不透这多变的天气,更摸不透宫中的变幻的形势。 等她半年期满回宫,尚宫局司言司竟然没了她的位置。原来她这样出宫的女官回来便会抬举,所以她前脚走,后脚就安排了一个人顶替她的位置。可吴珊耘回来了大半个月并未收到调令,后面的人等着上位,年前女官皆调整已到位,也不好她一个人再动全盘,情形便颇尴尬了。 整个年节,吴珊耘无所事事,窝在小院子里陪常碧蓉做新衣。 常碧蓉如今也被架空了,既然是圣上的“好友”,哪里再敢跟她派差事。 不仅没有差事,就是过年谢恩,连君儿都去了,就是没有他们的份。 吴珊耘感慨万千:“从前总觉得忙,想休息,如今一天到晚闲着,也这么难受!比忙更难受啊!” “你呀!不是享福的命!”常碧蓉笑。 “享清福还不好?让我们这样劳碌命怎么活?”裴岳推门进来,手里抱了一个食盒。 常碧蓉吴珊耘忙起身,三人笑着摆了一桌酒菜。 “咱仨过年,有些稀奇。”常碧蓉说。 “先碰一杯吧。”裴岳道。 三人举杯。 吴珊耘说:“还没说新年愿望呢!我先说。祝我新的一年过的自在随心,坦然惬意。” 常碧蓉说:“觅得一心人,相知相悦。” 裴岳看了眼常碧蓉,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非要说一个,便是想回到从前,还在乡野中撒欢不识愁滋味的时候。” “哈哈,那你这个愿望可实现不了。”常碧蓉和吴珊耘笑道。 裴岳佯作摇头,说:“你们的愿望也忒没志气,怎么就没想黄金万两,步步高升之类的。” “那不用求老天爷,只用求裴大人就成了呀!” 三人嘻嘻哈哈。 却听院门咣当一声大响,以为是风,却见君儿比一阵风还快地冲了进来,口中喊道:“不得了了!高升了!皇后升了吴司言做惠侍,去景阳宫伺候宜妃娘娘。” “何时出了个宜妃娘娘?”常碧蓉问。 “就刚才,谢恩的时候听说宜妃有了身孕,圣上和皇后高兴,刚封的,让把景阳宫收拾出来。”君儿又说:“哦,宜妃就是景仁宫的刘昭仪。” 这边三个面面相觑。 常碧蓉最先笑出来,说:“这可真是‘不得了’‘高升了’,恭喜吴惠侍。” 裴岳也忍笑:“恭喜!恭喜!” ☆、裴岳的表白 吴姗耘心情复杂,仰头干了这杯水酒,去谢恩。 留下常碧蓉与裴岳对酌。 常碧蓉说:“我最近难得出门,这也是才听说跟你去的侍卫都没回来,说是路上遇到强人。也没听你提此事。” 裴岳看她一眼,说:“他们不是被强人所杀,是被我杀了。” 常碧蓉手中好不容易夹起来的一个鹌鹑蛋刺溜飞到裴岳身上。 “你这是要给我吃,还是把它当暗器?” 常碧蓉打他一下,说:“你还笑!出了什么事?” “这趟出去,其实是圣上让我去找个人。”裴岳说。 “找到了?”常碧蓉问。 裴岳戏谑地笑看她:“你不该问我找什么人吗?可见你也是知情的。” 常碧蓉一滞,说:“从前听他提过,要找他哥哥。” 裴岳说:“圣上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杀他,为了杀他,给了这些侍卫必要的情况下连我也杀的圣旨。” 常碧蓉猛然立起,说:“怎么.....” “可能。”裴岳答道,“经此一事,我突然发觉我把 分卷阅读79 远月 作者:吃胖 我们这位天子想得太简单了,亦或是,被他装出来的样子蒙蔽了。” 裴岳这才终于把帕子翻出来,捡起鹌鹑蛋,放在桌面上,回答常碧蓉:“人找见了,也是机缘巧合,没留他,到底年少时的情谊在。” 常碧蓉问:“圣上为何要杀他?” 这个裴岳却不答了,说:“管他要杀要剐,反正人已经跑了。”他转开话头,说:“杨彦回京了。” 常碧蓉问:“他?升官封爵了?还是调回京了。” “他特地来见你。” 常碧蓉一惊,问:“你要做什么?” 裴岳苦笑一声,说:“我要让你愿望成真。” 接连三杯酒,裴岳一口气喝完,脸色渐红,他伸出手搭在常碧蓉手背上,抬眼时,眼中一汪水泽。 常碧蓉吃惊地看着裴岳。 裴岳另一只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微微颤抖,忽然下了某种决心,索性对着常碧蓉说:“虽然我不是个男人,但我的心是活着的,我希望你过得好!” “杨彦从前就中意你,只不过那时候你们都年轻,错过了。而今他回来了,且不说还有这份心,即便没有,他也再合适不过了。单看他的人才,才三十四便是手握实权的将军,未婚配,人品算得上端方守正,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好的传闻,我也让人打听过,并无暗病。再说家中,杨家虽不是世家高门,可大户人家是非多,你嫁过去身在其中费心费神。杨彦自己在军中熬出头,无旁的亲戚,上只有一个老母亲,家里仆人都只有一直跟着的两个老仆,他军中也就两个贴身伺候的人,都上不得台面。你若是嫁过去了,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杨彦对你又有情,那杨大将军府里那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其实他还有层意思,常碧蓉这方家世不显,年岁不小,前途也就这样了,若嫁的人家门槛太高,难免辛苦。 两人心知肚明,裴岳却顾及她面子,没有点破。常碧蓉听他这样为自己打算,想起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不禁感动得红了眼圈。 裴岳说完了,静静地等着,蹙着眉头小心地看着她,询问她的意思。 常碧蓉受不住他的眼神,扭过头去,点头说:“让我再想一想。我会好好想的。” 说完,此事告一段落,两人都默默无言。只听窗外簌簌雪落的轻响。 裴岳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都说太监不是人,我知道我是,我心里还会藏着人。”他一凄然笑,“我有时候挺后悔为什么不早些遇见你,可不进宫大概也就碰不见你了。最好生在官宦人家,在某个机会入宫的时候能碰见。该多好!”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平日里琐碎的差事,只有最后一句话里怎么都掩不住遗憾和不可能实现的期盼。 常碧蓉垂泪拉住他的衣袖,说:“你别说了。” “让我说完,今日说不完下次恐怕就说不完了。”裴岳说:“可惜我上辈子积德不够,投胎在了穷苦人家,全家七口人挤在一间破屋里,最记得的就是夜里一下雨全家都起来找能装水的东西接漏下来水。我才进宫时天天被人抽嘴巴子,因为吃饭太快。家里孩子多,吃不饱,吃到嘴里没咽下去的都能被人抠出来,不抢不吞又有什么法子?进了宫好些年了才知道了饱的滋味。”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现在过的日子是那时候想都没想过的。” 裴岳自嘲一笑,“七个孩子,还都是男孩儿,我排第五,头一个死得早,老四跟我最好,九岁的时候吃了个发蓝的桃子也死了,五个孩子,独独我一个……”裴岳低下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全在一片阴影里。 常碧蓉心里难受。 裴岳抬起头,凝神看着常碧蓉,说:“我不记得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了。不过我记得头一回跟你说话。” 常碧蓉听到这里破涕为笑,说:“我知道。你说你是渭州平凉人,我说我最讨厌平凉。其实我是在认识你之前就讨厌平凉了,不是因为你说你是平凉人。我还记得你听完吃惊的样子,本来一脸兴冲冲的样子,吃惊得毫无防备,每次想起来都要笑。” 那时候真年轻,都不懂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珍惜旁人的善意。 裴岳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能问为什么讨厌平凉吗?” 常碧蓉顿了顿,翻出旧事,却发现也没当年那么耿耿于怀了,便淡淡地说:“那时候定了门亲,就是平凉人。可临了却被退婚了,就遇上了大选,被选入宫中。那时候年纪小,最不愿离开家,却不得不跟父母分别。家中只我一女,爹娘也很是伤心。” “平凉的人家?说不定我还认识呢。”裴岳笑道,“告诉我,给你出气。” 常碧蓉摇头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记着这茬。”的确,说出这段往事,常碧蓉发觉自己已然心情平静,再没有当初的愤恨。 裴岳已经醉了,口齿含混,拉住常碧蓉说:“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其他的不用想,有我。”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一字一字地说:“你一定要幸福。” 常碧蓉能忍下旁人的 分卷阅读80 远月 作者:吃胖 恶意,却难以承受这一句话的重量,不禁泪如泉涌,深感委屈。 幸福实在太难。 尝试过太多次,让她深受打击,信心丧失。 她接过裴岳剩下的酒,猛灌,又苦又甜,沉醉睡去。 常碧蓉猛然睁开眼,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翩翩”二字,看到的竟然是当年在灯会上那个少年郎,不管这些年过去当年的少年郎如今可能成了老大叔,但那种倾心的仰慕之情和少年时轻松惬意的心情至今难忘。 她呆呆坐在床上,扭头望着天光大亮的窗户,桌上已无杯盘,那个醉鬼也不见了。 她没有一点想动作的欲望,让一种夹杂着怅然、怀念、焦虑和不甘的情绪困扰着自己。 一直以来没觉着自己老,突然发觉岁月飞速从指尖流过。她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时光一去不复返,与其白白浪费,不如去试一试。 裴岳和杨彦到底是旁人不能比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常碧蓉再也坐不住了。她跳下床,飞快的开始收拾自己,推开门,冬雪瑞阳,阳光照得满屋生辉。 盛装下的常碧蓉昂首微微一笑,美得让人心跳,她心中升起热情和期待。 正月初十,元宵节有十日假期。 两人便约在第二日。 十年未见,杨彦瘦了。 常碧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肯定是他。人瘦了,黑了,但是眼睛很亮,有一股精神贯穿着,显得很挺拔。 杨彦遥遥望过来,眼中闪过惊艳,然后脸上泛起一阵傻笑。 常碧蓉看见他那憨傻羞涩的笑容,记起当年情景,热了眼眶,看人走过来,赶紧收住情绪,笑盈盈地望着他朝自己走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杨彦的笑竟然有了温暖的意味,常碧蓉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砰然一跳,一股暖意荡上面颊。 既然是旧友,便格外不同。 没有试探的机锋,也没有暗中的计较,见了面,便稔熟地找从前常去的地方重拾当年的感觉。 十年老店竟仍生意兴隆。 常碧蓉吃了一些,在身上摸了半天,手帕不知何时丢了。她一吃饭就得擤鼻涕,心头微窘,一侧身,却见杨彦手上举着帕子,正若无其事地替她夹菜。 常碧蓉愣了一愣。 杨彦见她没接,扭头问:“怎么了?” “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吃饭就得用帕子么?”他说得极自然,“就这家店里有鸡胗,不容易啊,好店铺都不兴吃这些,错过了多少美味。” 常碧蓉闻言,心头一热。 这个小小的心头好一直让常碧蓉感无奈,其实她爱吃,但很久没有尝过了。这些美味在富贵之家是上不得台面的,每每惹人暗笑。 她望向杨彦,只觉得在他身边就十分安心。 这是爱情吗? 常碧蓉忽然想到,或许爱情并不是完美无瑕,也不是阳春白雪,而是在平凡的岁月里,不断发现对方的缺点,却能不断让自己接受、包容,相信对方也能做到,而感到安心和满足,彼此信任带来快乐和幸福。 或许,爱情没有那么圣洁,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冬天的花树 从前觉着放假没意思,如今只觉得时间不够,安排到几日后,去看戏、骑马、吃馆子、月下散步,每日都过得不同。 杨彦兴趣广泛,带着她去了从前很多没去过的地方。难得他离开十载,竟认得许多人,领她见了很多朋友。 常碧蓉其实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陌生人玩起来总有些不便,可他在,便咬牙去了。 有人起哄问他:“这位是不是您的……”一脸坏笑,弄得吴姗耘颇尴尬。 杨彦忙道:“唉~~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那就是内人咯?”众人哄堂大笑。 常碧蓉红着脸任他们取笑,却见杨彦黑黢黢的脸上竟然红黑红黑,咧着嘴笑的样子别提多傻,打这个拉那个,就是没反驳,时不时还溜她一眼。 不用说了,这是他故意的,难得他的兄弟们配合得如此贴心。 常碧蓉忍不住笑起来。 杨彦见她不介意,便放心下来,跟兄弟们勾肩搭背、沆瀣一气、挤眉弄眼。 当她没瞧见? 常碧蓉忍笑忍得很开心。 夜里元宵灯会,灯火如昼,游人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塞满路。 杨彦跟常碧蓉在人堆里被挤得七荤八素,但杨彦却一脸乐呵呵的,伸手揽肩膀啊,虚虚地抱一下呀,十分气概地挡住人潮啊......保护佳人,乐此不疲。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常碧蓉总算看出来了,那里就处处都挤成这样,分明是杨彦恨不能直往人多的地方冲。 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恨恨地嗔他一眼。 趁杨彦不注意,常碧蓉狠狠踩了他一脚,飞快钻出人堆,往路旁空地上去了。 分卷阅读81 远月 作者:吃胖 杨彦追出来还好好的,看见常碧蓉,立马一瘸一拐地小跳过来,磨磨蹭蹭靠到常碧蓉身边,委屈低声道:“好疼......” 常碧蓉瞧在眼里,很无语,盯着他不转眼地看,心想:军中果然是个大染缸啊,当初跟女孩子说话都会脸红的孩子,如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杨彦被她盯得发毛,问:“怎么了?我又俊了?” 常碧蓉笑,说:“在想你有什么优点,能吸引我。” 杨彦笑道:“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眼光好。” 虽不是个新答法,但常碧蓉还是笑了,心里一边喜滋滋得意,一边啧啧啧杨彦君哄人的本事不得了。 十日假期转眼过完。 常碧蓉意犹未尽地回宫中点卯。 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众人口中传递。 “咱们院里啊,出息的女官都成亲了,就只有常碧蓉了。”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尾音说。 “她?......不是见天儿往那院里送东西么?她哪能出宫啊,一准留下。” 还没等这个说完,有人打断:“嗨!要纳早纳了,年纪一把了,还能比得过人家十七八的小姑娘啊!那边也就是玩玩儿,逗她玩儿,才不会动真格的呢!” “我说啊,干脆以后咱们宫里再进侍卫,就要大内把好关,要进比常掌正年纪大的,而且是没成亲的,一进来就必须得娶了常掌正,不娶就不准进来!” 众人笑倒。 常碧蓉饶是好涵养,脸上也变了色我没成亲碍着谁妨着谁了? 身后的君儿更是气愤,要往里冲,被常碧蓉拦住。 常碧蓉咳嗽两声,让里面有个准备,才进去。 都是几个熟人,或坐或立,懒洋洋散了一屋子,脸上的笑还没收干净,看见常碧蓉进来,都有些不自然。 有机灵的,趁着热乎乎的笑意,赶紧打招呼:“哟,常掌正来了,您亲自来点卯啊!” 常碧蓉手上不停,签了字,笑道:“告假单子呢?” “这才休假又告假啊!常掌正有什么好事啊!”说话的人边说边朝周围使眼色,气氛顿时又变得如前,就憋着一顿爆笑。 “恩,是有好事。”常碧蓉淡淡地说:“定亲。” 跟她搭话的人本要笑,闻言一愣,问:“定亲?!” 常碧蓉拿了告假单子,转身问:“不可以吗?” “跟谁啊?” 常碧蓉懒得搭理他们,直接走了。君儿留在后面,很扬眉吐气地说:“一个将军,年轻有为,正正经经原配嫡妻。”说完很是解气地看了一遍在场众人的脸色,飞快跑出来追上常碧蓉。 “将军?” “原配嫡妻?” “年轻......” 众人面面相觑,略有些尴尬。 “将军?” 李和崇得到这个消息,也是一脸不可置信,问:“哪个将军?” 大耳答:“宁夏镇游击将军杨彦。” “宁夏镇。”李和崇咬着这三个字,笑着连说:“好,好,好。” 他背对大耳思索片刻,猛然转身说:“你去,赶在他们定亲前......”余下的话用一个眼神带过。 大耳会意,领命退出。 “回来!”李和崇蹙眉想了片刻,低声问:“怎么这么快,要不要再等等?” 大耳没听清,问:“圣上,您说什么?” “去吧,去吧......”李和崇挥手。 大耳自是做熟了这些事,趁天擦黑的时候,在杨彦家门前等了半个时辰,便把尽兴而归的杨将军堵在了门口。 大耳什么话也没说,脱了斗篷,仍是宫中行走的装扮。 杨彦低头瞅了眼他的腰牌,见是养心殿的人,心中略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刚要堆起笑行礼,被大耳拦住。 大耳也不说话,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单子,递给杨彦,而后便走了。 杨彦看他登上马车,也是宫中车马,低头展开单子,密密麻麻一溜,皆是御赐之物的详细记录。 那一溜“常碧蓉”看得杨彦长叹一口气。 最近第一条便是昨日:一柄玉如意。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马车已走远,回身推门进了家中。 杨彦常年在外戍边,京中并未建府,租赁了一间院子,安置父母。 父母房中已灭灯。 他自回屋中,仆从打了热水,伺候完带上门也去睡了。 杨彦独坐在房中,又摸出这张单子,隔着单子,怀里是常碧蓉才送与他的一包花籽。 不由得想起裴岳对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还纳闷,不就相个亲,那用得着那么严肃郑重。原来根子在这儿。 略坐了会儿,杨彦便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还得早起,约了常碧蓉去看花。 大正月的哪里有花? 分卷阅读82 远月 作者:吃胖 常碧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把绢花绑到树上,远远望去一片春意。 她便立在巷口最大一株“槐花”树下,等杨彦。 杨彦却到得晚了,神情不似前日。 常碧蓉暗叹一声,随他走了几步,问:“你若有什么话要说便说吧。”抬手随便指了一家酒楼,说:“就在这儿边吃边说吧。”抢先进去了。 杨彦跟上。 二人胡乱点了几个菜,等菜上齐,常碧蓉先倒了两杯酒,一人饮了一杯。 她把酒杯一放,说:“说吧。” 杨彦看了她一会儿,脸上却毫无寻常嬉皮笑脸的样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默默把那张单子从袖子里摸出来,递给常碧蓉。 常碧蓉一看,气得笑了,眼带泪花,也给自己倒酒,仰头喝尽,泪意汹涌,忍不住,便起身,说:“我去去就回。”说完看也不看杨彦,找到僻静处抹眼泪。 等她平稳好情绪,重回桌边,杨彦已经不在了。 常碧蓉立在那里,忍不住大笑了两声,一屁股坐下,一杯一杯接着灌酒。 却听隔壁嗤笑一声,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人,常碧蓉见是周霖,心里大呼一声“背时”。 周霖说:“啧啧啧,还没死心呢?” 常碧蓉心头怒气渐起:“你什么意思?” “我劝你一句,别再耽误自个儿,也耽误别人了。”周霖竟然坐到常碧蓉对面。 他说:“你自个的情况你不知道吗?都三十多了,再漂亮,有什么用?三十多了还是个六品女官,家里也不行。心气儿别太高了,闭着眼睛找个打铁买膏药要么插秧的就成了,要么好一点儿的人家做填房,再不然去再好一点儿的人家做个妾妾可能年纪都大了点儿,人家未必要。” 常碧蓉惊讶他竟说出这番话。 周霖好像喝了不少酒,谈兴颇高,说:“你说是不是,这不成那不成,越拖越久,还真当自个儿是嫦娥啊!你不仅耽误你自个儿,还耽误别人啊!费了时间不说,还费钱,我可前前后后花了三十二两银子呢!” 常碧蓉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么点儿银子,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周霖竟然一把捉住常碧蓉的手,说:“不然,你嫁我吧,我那娘子自打成亲起,就一直在老家,不愿来京,你就跟正头娘子一样......” 碧蓉没料到这男人竟这般恶心,一半意外这男人当初掩藏得真好,一半庆幸分手得早。可眼前被这人气的哑口无言,手怎么也拔不出来,正当她酝酿怒火的时候,旁边人影一闪,一拳将这可恶的人揍倒在地。 常碧蓉看见跨坐在这人身上左右开弓的正是杨彦,惊讶得张口结舌。 周霖身边人也反应过来,撸起袖子加入战团,他们哪里是兵痞杨彦的对手,很快被揍得七零八落。 杨彦抬眼看见一顶官轿,喊了声“哎呀”,拉起常碧蓉的手朝人堆里挤过去。 二人躲在一棵大树后,杨彦把一块帕子递给她说:“早起出来急,忘了带,才刚买了一块。” 常碧蓉没接,抬眼望向杨彦,问:“你?” “那是谁?”杨彦先问出来。 常碧蓉反应了下,答道:“从前相亲认得的。” “你找的这些媒婆怎都这么不靠谱?连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威武不能屈的都没介绍给你。”杨彦说。 常碧蓉心中一暖,笑出来。 “又哭又笑,看来是为我折腰了!”杨彦直接在她脸上胡乱地揩,把一脸妆都擦花了,赶紧停手,呆呆喊了声:“啊呀!” 常碧蓉反应过来,夺过帕子捂住脸,说:“快带我去洗脸!” 常碧蓉的手被杨彦握着,跑过临水花树,在繁花缤纷中穿行,顶着一张花脸,仍忍不住侧目去看那花。 杨彦找人讨了一瓢水,要倒,被常碧蓉拦住,先湿了帕子仔细抹了一遍,再让杨彦倒水,再清一遍,而后把脸一扬,问:“都干净了吗?” 杨彦说:“都忘干净了。” “嗯?”常碧蓉不解。 “自从见了你,其他的什么红的绿的都忘得干干净净。”杨彦一本正经说。 常碧蓉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该给些什么聘礼。”杨彦说。 “哈?”常碧蓉跟不上他的节奏。 杨彦把那单子一抖,说:“你这嫁妆单子都是御赐的,我压力很大啊!” 常碧蓉脸色一变。 “不会是御赐的也要收回去吧,皇帝给了东西还能要回去?”杨彦说。 常碧蓉见他故意打岔,便说:“我出宫可能有些难办。” 杨彦说:“裴岳提前给我说了,我想好了才来的。” 他又说:“我昨晚一手拿着你给我的那包花籽,一边看到我家那小院子,忽然觉得院子里种一颗桃树也不错,春天开了花,你站在花树下对我一笑不,嗔怪我贪凉穿少了,狠狠白了我一眼, 分卷阅读83 远月 作者:吃胖 硬要帮我加衣,我呢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杨彦忽然叹了口气,但眼里带笑,他说:“这些年戎马倥偬,也该歇歇了。只图平平常常,只求安安静静,人生便很好。我这样九死一生求的不正是这平静安宁么。” 他低头朝常碧蓉一笑,说:“其他的不要也成。不过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可得养我,不能抛弃我,嫌弃我哦~~” 常碧蓉一直低着头,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你喜欢我?” 杨彦收了玩笑的神情,挺直脊背,堂堂正正说道:“喜欢。” 常碧蓉的眼睛瞬间就烫了,眼泪夺眶而出,她该笑,但心都在流泪,原来这么多年,她等的、找寻的只是这个,只是一句堂堂正正、毫不躲闪的“喜欢。” 这么简单,仅有两个字。 又这么难,难在多少人没有勇气,没有力量支撑自己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多少人伸不直脊梁,展不开双肩,挑起这句话背后的责任;更难在多少人对面站着的人,并非心中所爱,只因不得已,和他或者她手牵在一起,心底是一声叹息。 ☆、要命的印章 李和崇心情寥落,望着窗外飘飘摇摇的雪花,低低地把“杨彦”这名字念叨,说:“你是第一个。” 这些年来,一次一次的结果让他坚信没人能舍弃到手的荣华富贵,没人能通过他的考验。 不曾想,还真有这么一个杨彦。 大耳:“杨彦做事稳妥,为人圆滑,没什么把柄和错处,若要……” 李和崇:“还能真为了这个把人官爵夺了?那我就是个昏君了。” “那?”大耳想了下,说:“女官出宫要有六方印,我这就去尚宝监,让他们把印看牢了。” 李和崇一笑,说:“不必。” 即便李和崇未加阻拦,常碧蓉也觉得这件事略有些难办。 第一道关卡,她上司宫正司宫正乔万春这里就没过去。 乔万春闻言凤眼一睁,笑道:“先恭喜常掌正好事将近,按理说我是不好压着你的,但这印我不敢用。” 常碧蓉心累,回首往事,太恣意张扬,这会儿来求人,才知求人矮半截。 “哎,我乔万春可不是有心为难你,只是常掌正这里情况不同,圣上那里未有明示,我若用了印,圣上怪罪我可担待不起。”乔万春口气不留余地,笑道:“若常掌正讨来圣旨,我麻溜地给您用印。” 常碧蓉讪讪辞出,立在门口想了半天,忍不住想:“莫非,李和崇这是要她去求他?” 她一个小小的宫正司掌正为这么点儿小事面圣,怎么看怎么觉得旷古绝今。 一片雪花落尽常碧蓉脖子里,凉得她一机灵。 常碧蓉咬牙,深吸一口给自己壮胆:去就去,谁怕谁,索性豁出去了,成便罢了,不成便撕破脸。 在养心殿门外伺候的是秦喜。 大耳听他说完,让他就在门口等着,自取禀告李和崇。 李和崇正在练字,笔下一滞,字坏了,团了纸,又去沾墨,说:“不见。” 秦喜出来对常碧蓉说:“常掌正,陛下正在议事,今日恐怕没空见您。” 常碧蓉又问:“裴公公呢?” “今儿有阁会,裴公公一早就去内阁了,还没回。”秦喜说完,笑眯眯望着常碧蓉。 常碧蓉再明白不过,这是送客假笑,只得无功而返。走到半路忽然灵光一闪:可以去找太后呀! 刚转身,转念又打消了,她这点斤两,哪值得太后拗着皇帝干。 明路都走不通了。 “那就走暗路。”裴岳笑着说,他从内阁出来便来了养心殿,此时已知事情经过。 “暗路?”常碧蓉一直等他,手脚冻得疼,跺着脚说:“黑灯瞎火的,你别有什么闪失。” 裴岳见她不先问是怎么个走法,反而先来担心自己,心头一暖,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出宫。来,先到我那儿暖和暖和。” 他屋里伺候的是个面生的小内侍,裴岳也不介绍,一言不发等小家伙出去,才开口,说:“来,这茶温着,你暖暖手。” 常碧蓉想起尤五六,又看裴岳对新来的内侍如此防备,便说:“若是为难,也不用强求,我到宫里日子也还过得去,反正这么多年了。你若太涉险,我怎过意的去。” 裴岳说:“有你这句话,我便够了。”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常碧蓉。 常碧蓉拆开一看,空白的一张纸上,红彤彤六个大小印章,她转头看裴岳。 裴岳说:“可只有一张,下笔得仔细。” “你就是个神仙呀!”常碧蓉压低了嗓子惊叫。 “以为都跟你似得,就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办事横冲直撞全凭意气。” 常碧蓉赶紧做受教状,说:“是是是,多谢您老教诲。我 分卷阅读84 远月 作者:吃胖 若有您指头尖儿这么大点儿的本事,那还混成如今这样。” 裴岳房中有现成的笔墨,常碧蓉一跃而起,小心翼翼把这张纸铺平了,可怎么也不敢落笔,把裴岳拉过来,说:“你来吧,你字比我好。我紧张。” 裴岳也高兴,接过笔来,一笔一划,静静写来。 常碧蓉在一边默默看着,发觉这几口印章颜色深浅不一,宫正司那两方印明显有了年头,再细看这张纸,与旁边一叠新纸相比,颜色微泛黄。她心中一动,目光顺着笔管上移,落在裴岳脸上,他极认真,神情专注而深情。 她别过脸,心生愧意。 她仔细把裴岳打量,第一回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看他。这个同自己走过风风雨雨十多年的伙伴,一直都站在自己身边,不管是顺境还是困境,他都跟自己并肩前行。因为有了裴岳的陪伴,才度过了那么多难捱的岁月,才有了自在轻松的落脚之地。 自己却难以回报他。 裴岳写完起身,发现把常碧蓉写哭了,略诧异问:“你这是怎么了?舍不得?如今就哭起来,那可哭早了,正紧有你哭的时候。” 他抖抖纸,把墨迹吹干,目光中温柔似水。 常碧蓉擦干眼泪,想说多谢,可觉得什么话都太轻。 裴岳纸捧给常碧蓉,常碧蓉接过。 裴岳说:“接下来就是怎么走的事了。这个只能蒙混过关,若是他察觉了,还是走不成,君令大如天啊!”他说着朝天一指。 “过几日帝后一个去南郊亲耕,一个去先农坛。那日你早些去尚宫局,换了出宫文书,我直接让人送你去西宫,找太后,等太后那边凤印一落,这事便改不了了。”裴岳说,“机会只有一次,这张单子交出去就没可能再来第二回。” “那你呢?”常碧蓉问。 裴岳抬手,略犹豫,但还是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说:“我没事,‘内相’也不是白叫的。你不信我?” 常碧蓉点头,说:“我信你。” 常碧蓉每日仍去养心殿求见,不出意料,从未获准。夜里,避开君儿,将步骤细细筹划,反复揣摩设想,但求万无一失。 等帝后出宫,常碧蓉带足银两,细软皆弃了,摸到尚宫局,刘松与吴泾随皇后出宫,留守的司记抬头看见常碧蓉,话不多说,请她到侧间稍坐。 常碧蓉坐在隔壁,听那司记拉了另一个人进来,一边说:“钥匙给我,有人要办出宫文书。” “谁?” “谁认得。” 两人声音小了许多,不知说些什么。 “呀,这么多人都要出宫?”后来的这个喊了一声:“都还没填呀!” “是啊,都忙着亲蚕礼,这几个月的都压着没发。你看好了,我写一本,你盖个章。” 安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好不容易盖完了章,那管钥匙的竟然不走,这司记也嘻嘻哈哈敷衍着说些玩笑话。常碧蓉急的内火焚心,咬牙忍着,生怕出了一点动静。 等司记边说边把人送出门,转到常碧蓉这边,端着笔墨过来,常碧蓉接过文书,上面不是她的名字。司记关好门,把用一柄小刀把文书纸破成了两张。 常碧蓉定睛一看,原来文书纸上用浆糊轻敷了一页纸,上面的字写得轻,只落了几个黑点,司记补上常碧蓉的名字,这几个墨点便被遮去,铜印却重,浸透纸背,落了个十分清晰的朱砂印。 常碧蓉捧着这文书一看,这印章竟是个活字印,有日期和文书号,难怪提前难作假。 司记说:“这个名字本是假作的,档案那边我记成你的名字便成了。” 常碧蓉连连道谢,揣着文书直奔宫门。 方才拿钥匙的女官忽然又折返回去,见司记把十来份文书竟飞快发了出去,心下生疑,去库房点了档案来翻,竟翻出“常碧蓉”三个字,惊得魂飞魄散,抓住司记对峙,司记说:“我哪知道,我就对着交上来的单子写,不管用印、核对,这不是你的差事么?怎来问我?” 这女官气的仰倒,扔下司记要去报信,被司记拉住要“说个明白。” 这女官担着干系,急迫间不知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力气,把司记推倒在地,夺门而出。 常碧蓉这边,望见宫门口竟排了两条长队,心中暗道一声:“见鬼。”原来大家都趁着帝后出宫的好日子出宫。 她是等不得的,把怀中银袋子掏出来,抓了一把碎银子,又一把铜钱,朝人堆里一洒,喊道:“家有喜事,人人有份!”见有人没反应过来,更直白地喊了一句:“地上有银子!” 她趁众人弯腰捡银子的空隙,插队到宫门侍卫跟前,抬眼一看,心中一口血险些喷出来:竟然是陈冬。 常碧蓉默默把文书掏出来,递上。 陈冬默默接过,看了一眼又递还给她。 常碧蓉接住文书,朝宫门外走去。 “关门,关门!关城门,所有人等帝后回宫方可出宫。”身后有人追来。 此时陈冬离常碧 分卷阅读85 远月 作者:吃胖 蓉只有一臂远,他一转身就能拦住她。 陈冬转过身,小跑两步,正好挡在常碧蓉身后,等她没入幽暗的门洞,才闪到门边,缓缓把宫门推动,最后望见门的那边,晴朗的太阳下,常碧蓉背对着他,奔向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魁梧的男人。 宫门合上。 杨彦带着常碧蓉奔向西宫。 快到西宫时,裴岳准备的车马内侍等在约定处,常碧蓉上车前,回头望了杨彦一眼,杨彦朝他一笑。 常碧蓉钻入车中,飞快朝西宫而去。 太后身边的宫令女官薄秋文细细看了文书,又看了常碧蓉一眼,转入内间,片刻后,出来,把文书仍然递还给常碧蓉,轻轻地说:“这文书,不能用印。” ☆、你变了 “为何?”常碧蓉凉了半截腰,但仍挣扎着,问:“这是帝后、尚宫局、宫正司六个大印换来的文书,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名字,日期文号皆对,为何用不得印?” 秋文看着她微微一笑,颇有深意,便把常碧蓉看得矮了两分,听她缓缓说:“皇后昨日来信,说《内典》需增减改动,从昨日起,凡是按照原《内典》规矩办的事,一律压后,等出了新典再按新典来办。太后准了。” 常碧蓉怔了片刻,内心感受不知如何表达,干笑了一声,气得内里气血翻腾,艰难地说:“不能通融下吗。” “既然常掌正已经来了,便在西宫小住几日,太后多年未见你,时常还念叨你呢。”秋文笑道。 常碧蓉浑身力气都散尽了,没反对,便是默认了,如今她哪里还有置喙的余地,乖乖听人摆布。 秋文让人安置了常碧蓉,回禀太后,说到最后,道出真心话:“其实,盖也盖得,这些年难为这孩子了。” 此时天已黑,太后早早洗漱安置了,听了秋文的话,说:“今上看着柔顺随和,其实什么事情心里都记着。前番撤了镇守太监,拦了他一下,他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应是不大乐意。若这事上,我再插手,他心里越发恼我了。” “皇后也忒贤惠。”秋文道。 太后明白其中意思,只一笑,说:“她也为难哪!天恩难测呀!” “皇帝也未冷落中宫,中宫肚子却一直都没信儿,宫中的御医和稀泥,不如请个外头的郎中去瞧瞧?” 太后叹了口气,说:“不知景阳宫怀的是个什么。” “不是男便是女呗,还能是个什么?”秋文笑道。 太后也笑了,便躺下睡去。 “一定是个皇子!皇长子!”刘松斩钉截铁地说,她盯着刘冉的肚子,两眼放光,说:“外面那个,可还安分?” 刘冉孕吐得厉害,成日懒洋洋的,说:“还好。” “切莫掉以轻心。皇后把她放过来,摆明了没安好心。贵妃那里又是个容不得人的,两头都不是好东西。你怀了皇长子,人人都盯着,都眼红,巴不得你出事。万事小心为上,吃的用的都要心腹盯着,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只管告诉你姑姑我。”刘松忽然一拍大腿,说:“不行,放在院里总归不放心,我帮你把她弄走了。” 刘冉问:“皇后下的懿旨,还能怎么办。” “犯错了自然就能撵走了。”刘松笑道。 吴珊耘自从进来景阳宫,抱定多做一事不如少做一事,原本刘冉身边并无贴心的人,自从升了妃位,各宫都送了人过来。难为刘尚宫硬是力排万难,硬是安插了两个心腹到侄女儿身边,把其他人当贼一样防。 这其他人里面自然包括贼首吴珊耘。 吴珊耘这妃子跟前头一号的女官做得有些憋屈,近身一干事皆插不上手;也很清闲,成日游手好闲,也无人敢说。 是而有人点名找到她头上的时候,吴珊耘心中有感,隐隐还有些激动。 来的的女官认出吴珊耘笑道:“尚功局司珍司掌珍王芸见过吴惠侍,这是春季份例,景阳宫的金玉珠宝,请惠侍查验。” 她捧着匣子往吴珊耘跟前递。 吴珊耘却不接。 “哦,明细单子在匣子里。”王芸说,“景阳宫是头一个,下官送完了这儿,才敢去其他地儿。” 吴珊耘还是不接,看着她,笑了,转头喊住一个路过的女官,说:“那个谁,你过来,现下有空吗?” “请吴惠侍吩咐。”这女官十分柔顺。 “你叫?” 女官答道:“良侍柳蝉。” 吴珊耘把柳蝉拉到身边,三人转到书房中。 吴珊耘对王芸说:“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柳蝉便做个见证。把匣子打开,单子拿出来,我们一样一样对,查验完了,我们三人在这单子上签字,事便了结,今后查验起来也方便。” 王芸一听,说:“这,这怎么好麻烦吴惠侍,您是大忙人,有多少事......” “不,我挺闲的,正好难得有件事来,巴不得仔仔细细来做。”吴珊耘打断她。 分卷阅读86 远月 作者:吃胖 王芸暗自吐血。 柳蝉悄悄溜了吴珊耘一眼,眼中含笑。 吴珊耘此时是正四品的惠侍,那两个一个是六品掌珍,一个是六品良侍,她大可以大大剌剌找了张椅子坐下,动动嘴皮子,说:“开始吧。” 柳蝉便打开匣子,对着单子念:“点翠金钗一支。” 王芸看了眼大马金刀坐着的吴珊耘,只得去匣子里取出金钗。 柳蝉看了看,接过放在一边。 “红宝石耳坠一对。” 王芸在匣子里翻了好一会儿没翻出来,柳蝉搭把手,索性把匣子里的珠宝都倒在桌上。 王芸傻眼了。 吴珊耘喝了一盏茶,抬眼瞧见桌子上整整齐齐摆了半桌子的珠翠金银,暗叹一声“难怪都要往上爬”,她慢吞吞站起身,问:“怎么样啊?” 柳蝉答道:“有两处,一是单子上有镂空飞凤金步摇,匣子里没有;二是写的一对和田羊脂玉,但这是岫岩黄玉。” 吴珊耘看了柳蝉一眼,满意地点头,再转头去看王芸。 王芸反应也快,说:“瞧我,定时临来前拿出来查验的时候忘了放回去了,几个匣子放在一块儿,玉搞混了。哎哟哟,您看我这浆糊脑子。我这就回去拿。”说完要走,被吴珊耘拦住。 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舔饱墨,递给王芸,点着单子空白处,说:“写上,缺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羊脂玉一对,回尚功局取来补上,王芸。” “这,这不用了吧。”王芸还在挣扎。 吴珊耘说:“哎,也是,尚功局几步路的功夫,来去也花不了多少功夫,我该信你。但我当年在这上头吃过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得体谅我。还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好,你取回来,我再把这行字划了,你我都安心。” 王芸无奈,只得依言写了,还摁了手印,恨恨出了书房门。 柳蝉问:“大人,要给您端些糕点来吗?” 吴珊耘说:“不用了,你等在这儿,她把东西拿来了,给我看一下就行。另外,告诉左右,今后六品女官来找,先找同品级女官接待,别什么事儿都直接捅到我这儿来,还有没有规矩!” 这话完完整整落到王芸耳中,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一跤,灰溜溜跑了。 吴珊耘很舒坦。 她见刘冉已经午睡起来,瞅了个空子,挑帘进去。 “你怎么进来了?”正替刘冉选钗环的女官问。 吴珊耘也不恼,说:“我来跟娘娘说些话,好歹同年一场,有些旧情叙一叙。” 刘冉示意屋中人退下,只留二人,一坐一立。 吴珊耘说:“其实皇后点名让我来伺候娘娘,我也很意外,不知娘娘事先可知此事?” 刘冉说:“我并不知情。” 吴珊耘一笑,说:“皇后深意,鲁钝如我难以揣测。如娘娘这般聪慧,定能猜出一二。”她话锋一转,说:“我自来景阳宫中,承蒙娘娘厚爱,身居高位却不用劳心劳力,我感激在心,但也时时难安,以求报答娘娘之恩。” 刘冉手下一停,惊诧吴珊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无奈娘娘身边已有得力之人,虽名声不显,但处置合宫内外事物得心应手,举重若轻,若让我来,自忖难做到如此这般,惭愧之余,心中甚慰,为娘娘得此助力甚慰,说句俏皮话,为我肩上轻松甚慰。” 刘冉一笑。 “宫中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娘娘若有意拔擢心腹之人,我自当离去且毫无怨言。不过。”吴珊耘一停,见刘冉朝她望来,说:“宫中在职四品女官,其身家背景,娘娘心中可清楚?” 刘冉闻言惊醒,她从昭仪一跃为妃,升的太快,女官却没配齐,身边必定要安排一个四品惠侍,宫中现有四品女官根基皆比她深,届时出现空缺,被人安插人进来,反而不如吴珊耘知根知底,容易对付。但她转念想到,可以将自己身边两个六品女官提上去。 吴珊耘见她神情,笑道:“娘娘身边得用之人皆是才升六品,想要升任四品,每一品阶充任两年,最快也需四年。” 刘冉转头看向她。 吴珊耘会意,笑了一下,说:“不是人人都像我,短短三年便从七品女官直接升为四品的。” 虽然是实话,但刘冉顿时觉得一口血被憋在胸口,好半天才咽下去。 毕竟她升为昭仪前也才是七品女官。 “你想要什么?”刘冉问。 吴珊耘笑道:“不想要什么,想要的都有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作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四品女官,我即便什么都不做,只用慢慢熬资历,也比同批进来的同年们前途可期。” 刘冉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不是故意怄我的?” 吴珊耘笑道:“娘娘圣明。” ☆、放错位置的密折 人的成长有时候在片刻之间。 分卷阅读87 远月 作者:吃胖 吴珊耘睁开眼,感觉从前蒙在眼前的浓雾消散了,但这成长是有代价且沉痛的。 吴珊耘听到常碧蓉离宫的消息,整个人像被一只硕大的锤子狠锤了一下,震撼得心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怨恨裴岳,怨他误了自己,只念着常碧蓉,却忘了她。 可此时,吴珊耘醒了,要怪的只有她自己。 她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全部系在别人身上,放弃了自己的脑子,就怪不得别人不记得你,毕竟你自己都不曾为自己谋划。 吴珊耘先去尚仪局翻查了《内典》,确认条规未变,转身便去了尚宫局,她这一路却比常碧蓉顺畅多了,众人只是不解她这样锦绣前程如何就要离宫,只当她的靠山常碧蓉一走,便也失势。 吴珊耘与常碧蓉不同,她在尚宫局,先自家衙门通过,最后到宫正司,确定无触犯宫规不得出宫,便可用印。 但乔万春翻来翻去,始终不开口。 吴珊耘小心递上一袋银子,被乔万春推开,她说:“做我这位置,本就是不招人喜欢的。你这里,我一不是要拦着你,二不是要你的银子,而是前几日常掌正出宫,中宫得知后下令,《内典》修纂期间,离宫事宜皆暂缓。” 她瞥了一眼吴珊耘,说:“我跟你也无大仇,仇也落不到你身上。就算我这里让你过了,坤宁宫也过不去,你若早上几日过来,怕人都已经在西宫了。” 何止能早上几日,早上半年都是成的。 吴珊耘懊悔难当,想到常碧蓉已出囹圄,惹得皇后下令,反而将她禁在宫中,按理说常碧蓉还有出宫之日,《内典》如何变,都拦她不住。可自己这里,却有个天大的坎,只要人稍稍一推,她便困守宫中了。念即此,不禁心灰意懒,生出几分得过且过的意思。 吴珊耘把往事一点一点翻出,乱如麻,但揪出那最初的线头,却落在裴岳为簪花那一幕上。 吴珊耘只能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当初这些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若不是常碧蓉与裴岳,她只怕早已生死他乡,投胎做人了。 她提腕落笔,潦草地写了一个字“恩”,心神激荡下写的笔画,凌厉又猥琐,是对这个字最大的嘲笑。 “吴惠侍,娘娘请您去。”门外有人说。 吴珊耘把笔一扔,心绪难平,说:“知道了。” 来人又喊了一声。 吴珊耘不耐烦地大声道:“知道了!” 她这一句话落地,满院子静悄悄的,门外的人跟做贼似的轻手轻脚走了。 吴珊耘一转头,目光不自觉便被那几个朱红印章吸引过去,垫在下面的是一张摊开的信纸,密密麻麻的小楷,笔锋秀丽。 这是常碧蓉留给她的一封长信,足有十一页。 吴珊耘未把信抽出,就这么看,信中说: “你素来仰仗才情过人,对待人接接物事宜颇不上心,其中学问深广。人与人之间,一句机锋,一件小事,都可看做试探,如两军对阵,她进,你若守住,她便退回;你若退,她便进一步,再试探出击,你若一直退,她便一直进,直试探到你决心不退之处,便也是摸清你的底线。若你心中无底线,便要一直被逼退到万丈深渊中去了。 你心中对与人正面交锋存有恐惧,其实大可不必。试探你,其实也是对你存了几分小心和畏惧。 若能倏忽之间要你生要你死,不会如此试探,也不屑对你费心伤神,你需”这页信便断在这里。 这一页从头至尾每个字写得极认真,言辞恳切,可见写信人一片真诚之心。 她叹气,把信抽出来,叠得整整齐齐,连同那张申请文书一起塞进信封中。不禁回首一顾,地上却空空的,只有一道影子,宛如另一个混沌的自己。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裴岳静静地立在一边,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在四面八方灯烛的照耀下,淡成一片模糊的暗影,被踩在脚下。 他心情不错,挪动脚踩影子打发时间,顺便等李和崇大发雷霆。 可他高估了李和崇的气性,即便气得手发抖,李和崇仍紧咬着唇,未放纵怒火发作。他的脸涨得通红,渐渐连眼眶都红了,突然转头看向裴岳。 裴岳恭敬站好,准备迎接怒火。 “你给我的密折,怎会送到内阁去?”李和崇把折子朝他身上砸去,说:“而且是半年前的东西,怎么回事?” 裴岳跪倒,说:“臣知罪,是司礼监整理奏折时不甚将密折夹进了明折中,误递到了内阁,涉事的一干人等臣皆已命人拿下,等候发落。” 李和崇转过背去,深吸了几口气,语气已经大体恢复,问:“折子送到哪里去了?” “礼部。” “然后呢?”李和崇冷笑,问:“明发邸报?” 裴岳未出声。 李和崇大笑了两声,说:“好好好,如今天下都知道朕在找这个叫多子的景王遗孤他说什么你就写什么在奏折里?还知道这遗孤是个武林高手,竟一人杀了七八个侍卫。朕却把七八条 分卷阅读88 远月 作者:吃胖 人命安在顾家、安在山匪头上。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朕!” “请陛下降罪,臣罪当万死。”裴岳五体投地。 “这半年来,找来找去,人没找到,反找出了这样的丑事!”李和崇无力道:“你说,你说,朕还有什么脸面,面对臣子,面对天下人?” 裴岳脱冠,说:“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臣罪该万死,错全在臣一人身上,请陛下严惩,以堵悠悠众口。” 李和崇扶住他,坠下泪来,说:“八碗,我也身不由己。” 裴岳脱衣去冠,自担下这罪。 大耳小心地将奏折拾起,交还李和崇,肃立一旁听令。 李和崇问:“你说此事是有心还是无意?” 大耳答不上来。 “就看谁吃了亏,谁得了益。朕吃了这哑巴亏。裴岳栽了大跟头。都是吃亏的。” 大耳说:“倒是那景王遗孤得了实惠。” “还有呢。”李和崇冷笑一声,又问:“这摊子该如何收拾?” 大耳答道:“陛下,奴才鲁钝,不然把那邸报都收回来?” 李和崇笑了一声,说:“既然都大白于天下了,那只有明明白白去寻了,都这样了,越捂,满天下人不知会猜出什么来。” 反正真正的李锐不会露面。段忠恩等人的事旁人能敷衍过去,可李锐本人清楚其中缘由,明白现身便是死路一条。 太后听秋文说完,舀汤的勺子顿了一下。 秋文急道:“这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纰漏了呢?” 太后擦了嘴,说:“这道圣旨一下,便为景王遗孤李锐正了名。圣上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裴岳一个内相因此获罪。除了这行踪不明的李锐,就我这老太婆没什么事。圣上八成会疑心是我做了手脚。” “不会吧。”秋文说,“这事对您又有什么好?” “对啊,他就得想,对我有什么好?我当初还撤了镇守太监召回裴岳,阻拦他杀这个李锐。”太后叹口气。 “那接下来呢?”秋文问,“圣上心里有了结得早些解开。” 太后说:“我这些年对他,尽心尽力,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是半路从宫外接来的,心贴不到一块儿去啊!自从我来了西宫,邸报何时送来过?却巴巴把这份送来了,什么意思?” 太后不等秋文答,自己说:“他心里本就有疙瘩,看我便像个贼,贼做的事自然都是我做的了。” 秋文忧心。 太后道:“先帝杀伐决断;听说他生母也是个敢作敢当的。不知他像了谁,惯会做这样的表面文章。” 秋文一笑。 太后问:“你笑什么?” “我笑呀!有人说人家,自己倒对了号。”秋文笑,“历来帝王哪个不会做些粉饰太平的事,偏偏今上就做不得了?” 太后一怔,被她说得也笑了,只得甩下一句话:“且看他如何收场吧。” 圣旨下了不多久,便收到渭州来报,冒出了七个李锐,光是平凉府就有三个。 大耳把这七人的情况誊写在一张纸上,附有画像,承给李和崇。 李和崇看了半天,随口道:“这如何认得?见过的才认得出。” 大耳说:“我师父倒是见过,可被一顿板子打得昏死过去,还没醒。只有随去的女官吴姗耘见过此人了。” 李和崇一惊,问:“吴姗耘?” “是,从前是尚宫局四品司言,如今在景阳宫。”大耳答道。 刘冉在李和崇面前总是小心得像只鹌鹑。 李和崇四下一扫,女官倒有几个,可穿戴并非四品惠侍,便问:“你这里就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伺候?” 刘冉一时没明白李和崇的意思,说:“各位娘娘都赐了人,人已够用了。” “惠侍呢?怎没见?”李和崇问。 刘冉哪里晓得吴姗耘在哪里,说:“臣妾才刚吩咐她去盘查账目了。” “让她来。”李和崇说。 刘冉身旁的白羽忙下去寻,到吴姗耘屋中却扑了个空。 ☆、白玉燕子 再次见到李和崇的时候,吴姗耘心情总体是平静的,虽说发生了点什么,但是毕竟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在李和崇毫不遮掩的探究中,从容不迫。 但李和崇不能平静,吴姗耘从门口闪身进来时,险些喊出一声“青瑜”。等看清她的脸,更惊讶了这个女人他认识。 李和崇仍记得当初撞见吴姗耘时的心情,也仍记得离去时心中的失落和厌恶。 只是他不曾记得这个小人物的姓名。 “吴姗耘。”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没料到她竟然过得不错,很不错。李和崇的目光在吴姗耘身上上下打量,升起几分兴趣,这样年轻的四品惠侍,是怎么从绝境爬上来的? 不过今日这个不是重点。 李和崇让大耳等人退下,单留吴姗耘 分卷阅读89 远月 作者:吃胖 一人,问:“知道朕召见你,所为何事?” “下官不知。”吴姗耘答道。 她气息平稳,竟然毫不紧张激动。 李和崇有些惊讶,继续问:“是你随裴岳去了宁夏?” “是。” “听说遇见了李锐?” 吴姗耘也已看过那邸报,抬眼看了李和崇一眼,说:“遇见了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但下官不知是否是圣上所说之人。” “那你就给朕将遇见这个身份不明之人的前前后后都细说一遍。”李和崇道。 吴姗耘想了想,说:“事情过了大半年,有些不记得了。” 李和崇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冷笑一声,心中暗叹当初果然没看错人,即便与青瑜有几分相似,但其实差远了。 他端起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问:“你想要什么?” 吴姗耘说:“下官仰慕陛下,想在圣上身边伺候,日日见着圣上,下官死而无憾。” 这话听得李和崇都有些腻味,略略有些意外,前半句听着还以为她要做个宫妃,“日日”得见却只有他身边的女官,问:“你是想进养心殿?” “是。”吴姗耘扑倒在地,说:“下官斗胆,请陛下恩准。” “你如今已是四品惠侍,到朕身边,难道想做二品御侍?”李和崇话中的嘲讽之意毫无遮掩。 不曾想吴姗耘毫不客气答:“是!” 李和崇看着她,反被她这份理直气壮的厚颜无耻气笑了,问:“为什么?” 吴姗耘说:“我要让从前瞧不起我的人反过来怕我、敬我、讨好我。” 这个答案直白得让李和崇惊讶,他坐正了身子,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几乎匍匐在地的人,嘲笑之意荡然无存,这样坦荡道出心中所想的勇气,他佩服。 李和崇说:“好。” 吴姗耘谢过恩,稍稍回忆,只说了当日裴岳认出明善那一晚的经历。 李和崇听她所说与裴岳所奏大致相同,心中信了几分,问:“他缘何会找上你们?” “下官不知。”吴姗耘说:“事后裴岳让我不要多问。” “若要你去认他,你认得出吗?”李和崇问。 吴姗耘嘴角一翘,说:“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吴姗耘让到一扇屏风后。 进来的七个人,六个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坠在最后的一个竟须发花白。 七个“皇裔”围成一桌,吃饭喝酒,一个个盯着桌上独一盘白煮鸡眼冒绿光。 第一只手伸上桌,直奔那盘鸡,其他几个准备拿筷子一看,扔下筷子上手夺鸡,一桌人一拥而上,再散开,盘子已经空了。就那花白胡子和另一个斯文些的两手空空,花白胡子端起盘子把汤汁都喝了,再把盘子放回去。 斯文人眼带鄙视地扫了另六位一眼,说:“不成体统。” “我虽为王子,可自小长在民间,哪来什么体统,有体统才假了!”最先下手的这人抢了半边鸡下来,啃得满嘴流油。 “就是,饿了三天了,还哪来什么体统。你有体统你继续饿下去,别吃啊!”另一个补充道。 这时,上来斟满的七杯酒另一壶酒。 这几个人,起先还克制,可那点鸡根本不够。酒香诱人,都喝了,好酒越喝口越滑。 酒到半酣。 忽然进来一队气势汹汹的侍卫,把这七人团团围住,都开始猜拳的气氛,顿时冷下来。 斯文人最先反应过来,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吴姗耘从屏风后绕出来,说:“把吃了鸡肉的都请出去。” “你放肆!你可知我是谁?”有个半醉的炸着胆子喝问道。 吴姗耘笑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是景王遗孤他是个出家人,不沾荤腥。” 侍卫得令,两个拖一个,花白胡子和斯文人却没人来拖。 有人见了,忙喊:“他俩也不是,他们不是不吃,他俩是没抢到啊!那老的还把鸡汤喝了!” “胡说,鸡汤不是腥!”花白胡子反驳。 吴姗耘闻言一笑,转而面对余下的两位,说:“其实你们二位也喝了酒。而且,年岁也不对。” 花白胡子忙道:“我是替我们家公子来的,他才是正正经经的皇家人。” “他左边眉毛上可有一颗痣?”吴姗耘问。 花白胡子眼珠子一转,说:“没有!你休要诈我。” 吴姗耘一笑,说:“还真有!自己走出去吧!” “你就见过?”花白胡子急道。 吴姗耘答:“我见过。” 花白胡子语塞,二人讪讪而出。 李和崇从屏风后走出来,大耳跟在他身后问:“既然都已经认出来都不是,何必来这一出?” 吴姗耘答道:“陛下不觉得奇怪吗?邸报上明明写着裴岳与李锐打过照面,认得出这人,却还有人来冒名顶替 分卷阅读90 远月 作者:吃胖 。” “邸报给官员看,如何到得了小民手中,他们自然不知。”大耳道。 吴姗耘说:“也说不好有人图谋不轨。夹杂其间。圣上让我出面认人,不就因为如此吗?裴岳能认出,圣上怎会认不出,何必给我这么个机会?” “那你认便是了,这又是做什么?”大耳问。 吴姗耘对李和崇说:“若真有图谋,图谋不成自然要回老巢的。” 李和崇看向吴姗耘。 “若没有,那便更好。”吴姗耘说,“圣上安危为重。” 李和崇看了她片刻,说:“以后认人的事都由你来办。”转身又问:“他,是个和尚?” 吴姗耘说:“剃发了,看打扮似是僧人。” 李和崇点头,带着大耳离去,等到拐角处却立住,回头看了吴姗耘好一会。 大耳问:“圣上,怎么了?” “裴岳竟没有与我说。”李和崇低声道。 “什么?”大耳支棱着耳朵问。 李和崇一笑,揪住他的耳朵,笑道:“白叫了‘大耳’。”大耳佯装疼得直叫唤,主仆二人施施然而去。 裴岳盯着露出一条缝隙的窗户,灰尘飞沫在一线之地飞舞。 吴姗耘推门进来。 裴岳问:“按我说的做了吗?” “都做了。”吴姗耘说完,等了等,又说:“一如你所料。只是,为什么要我说他是个和尚的事?” 裴岳说:“这样他才会相信。他已经对我生了戒心。” 吴姗耘问:“他,真是景王的儿子?” 裴岳轻笑了一声,说:“你与他是患难时的情义,他不会忘了你的。此事做成了,我会让你与他在一起的。” “若是没成呢?”吴姗耘问。 裴岳未答。 在这片沉默中,吴姗耘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变得又重又沉。 若是没成,她便是头一个死。 吴姗耘关上门,朝身后看了一眼,目光好像穿过门,看到了裴岳,她不禁有些难过:在他眼中,自己就是这样愚蠢,小命就这样微不足道吗? 以她这颗让人瞧不上脑子,隐隐已猜出了一些裴岳的谋划。 果然,两个月后,第三批送来的认亲队伍中,有一个人逃进了京郊的小山寺。 尾随的锦衣卫扫荡了这片寺院,却遇到些蹊跷事,杀遍所有僧人,却不见这逃走的人。无奈,为遮掩架起火将整座山头都烧了。 火刚起时,一个高壮的半老和尚从火中越出,哈哈大笑,道:“多福那厮,欺师灭祖,杀师父和兄弟,妄图瞒天过海,想得倒美,他才死有余辜!”众人追赶不及,放跑了这和尚。 李和崇听了回报,眼睛都直了,低低地说:“他竟也没死?怎会没有......”忙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说,他说......”回禀的锦衣卫把眼一闭,飞快地说:“他说‘当今天子是景王之子,寻找李锐是为了杀人灭口。不信,就看看他大腿上,有没有一块红胎记。并有景王府白玉燕子为证。我就是把他从景王府偷出来之人。’” 锦衣卫将白玉燕子呈上。 李和崇不知不觉已站起来,看清那玉,往后踉跄两步。 大耳将白玉接过,递到李和崇眼前。 李和崇瞪大的一双眼,渐红,问:“还有人听见?” 锦衣卫顿觉不妙,心中一寒,脑中急转,颤着声音说:“有,有有。满山锦衣卫和来救火的人都听见了。” 李和崇跌坐到宝座中。 ☆、遗册 李和崇脱下衣服,镜子里照出一个成年男人的LUO体,肤色很白,腿上没有红色,他使劲扭转身体,亲眼把大腿上的肌肤找了个遍他是李和崇。 李和崇得了这个结论,忍不住笑起来,可笑了两声,转为悲号,却没有泪。 为什么明明是他的一切,却得来不易,守得更难。天下人为何都要与他作对,为何人人都怀疑他。李和崇仿佛真的赤身裸体地出现再众人面前,没有胎记,也不能改变他们质疑的目光。 李和崇抱紧自己,他喃喃地喊:“娘。”没有人回答,又想喊一声爹爹,心里还有个名字“顺来”,却再也喊不出来,只是愣愣地坐着。 良久,他穿上衣服,失魂落魄地走出养心殿。大耳紧紧跟上。 李和崇在承乾宫门前站了许久,仰头把红墙和宫门望着。 宫中原本就冷,夹道中寒风更甚,大耳跟在他身后,已经冻得手脚没有了知觉,看李和崇穿着一身常服站得笔直,似乎并不冷。 夜已深,本已入春,雪却未断,此时寒风一吹,竟又吹下一场大雪。 大耳见状,怕出什么岔子,便上前说:“圣上。” 李和崇被这一声喊得浑身一颤,回过神,眼珠子动了一下,说:“里面是什么样?” 大耳心说进去 分卷阅读91 远月 作者:吃胖 了不就知道了,口中答道:“圣上没有来过么?” “没有。从没来过。”李和崇说:“我害怕。” 大耳听到这句话,没什么反应,上前扶住他,说:“我扶着您。” 李和崇才缓缓伸手,刚要触摸到门上的铜钉,又猛然缩回。 大耳伸出手,用力一推,大门吱呀一声拖着悠长的调子打开了半边。 这声音仿佛就像一个楔子,打开了陈年往事。 从门里吹出一股寒风夹雪,把李和崇逼退两步,这样望过去,黑沉沉什么都看不清,黑洞洞似无底。 大耳搭在李和崇身上的手臂明显感受到李和崇往后缩,他不动身色,稳住,无意中挡住了李和崇最后那点畏缩和动摇。 “好香。”大耳说。 李和崇被他岔开话题,也嗅了一嗅,没闻到什么,却不知所谓地嗯了一声。 二人推门进去,院中白雪盈盈,平展展的雪面没有被人破坏,一株腊梅独自开在院中,幽幽自赏。 “您为什么不来?”大耳心中发毛,找话问。 李和崇眼中贪看,随口答道:“害怕太后知道,她会不高兴。” “您来看自己的母亲,太后怎会责备。”大耳说。 李和崇推开他,朝正殿走去。 殿门却是锁着的,李和崇从破洞的窗户中往里看,里外皆黑,黑洞洞什么都看不清。 大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斧头,被李和崇拦住。 “要不我跑一趟尚宫局取钥匙去?”大耳问。 李和崇忽然失去了兴味,转身朝来路荡去。大耳扔下斧头,赶紧跟他离开。 回到养心殿,却见中宫仪仗在。 李和崇不想见任何人,转身进了侧间,推开门一阵暖气铺面而来,他这才觉得冷,打了个哆嗦,身后门又开了,放进一股寒风和几片雪花。 朦胧的烛火下,皇后的的面庞有些看不清。 李和崇抬眼四顾,只有寥寥两柄白烛,昏暗的光线下,皇后脱去大氅,里面是素色的襦裙,有些像寻常人家的打扮。李和崇茫然了片刻,他眼中的柔光鼓舞了皇后。 皇后轻轻走到他身后,将他抱住。 皇后身上的温暖让李和崇瑟缩了一下,被冻住的泪水被捂化了,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李和崇反抱住皇后,痛哭起来。 “他们都骗我,都把我丢下。”李和崇说:“都骗我。” “您是真命天子,那些小人伤不得您。”皇后柔声道。 李和崇闻言笑了,说:“难道我还脱光了,让世人相信吗?” 皇后说:“不用世人相信,他们信不信有什么干系?只要您还是皇帝,他们就没有办法,还得乖乖跪在您脚下。” 李和崇闻言,不哭了,静了好久,忽然说:“对,既然他们都负我,我何必再顾念他们。我本就是真命天子,为何要受他们钳制威胁,我要他们都死。赵王、福王只有他们都死了,我的皇位就无人来夺,多子一个人掀得起什么风浪,手中无兵无权,杀了他,世人又能如何?多少帝王哪个不杀兄弑父,世人又奈他们何!” 从谁开始呢? 李和崇心中头一个冒出的名字竟然是“顺来”,他亲手杀了的那个顺来。方才的话才到嘴边,又吞回去了。这个在他年幼时充当救星的人,像一根柱子支撑他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也是心头一根刺,时刻提醒他,是他李和崇亲手用朱笔勾去了他的命。 皇后见他神色不定,说:“陛下,我虽是梁家女,却只是你的皇后,你若不在,我便什么都不是了,我跟你是一条心,生死相随的。” 李和崇推开她,认真看着她,这是她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自己的皇后,她眼中含泪,目光绝望又炙热,多么鲜活又浓烈的感情。一滴泪从李和崇眼中落下,他抱紧皇后,说:“好,好,我们一条心,一条心。”似乎是所给皇后听,更像是说服自己。 大耳进来看见相拥的帝后,赶紧闭眼。 李和崇说:“今晚,你点一队侍卫,去把西山山腰上一座未立碑的墓,掘了。” 大耳惊讶地张大嘴。 “墓旁有两棵大枫树,坟前压了一块青石。”李和崇的嘴唇再颤抖,咬牙继续说:“那是顺来的墓。他竟也骗我,欺君之罪,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声音却越来越弱,他最终一头栽入皇后的怀抱。 雪夜,山中。 一队腰悬宝刀的锦衣侍卫一人背了一把锄头,来到山腰,找到了两棵枫树和青石,将那小坟包挖开,没有棺材,裹尸的草席已腐烂,尸体成白骨,衣衫已腐。 雪不知何时停了,却刮起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哭声又像怒吼,见惯了生死的侍卫都不禁觉得毛骨悚然,放眼四顾,雪夜亮得不同寻常。 “啊呀!”一人惊呼一声。 吓得其他人险些跳起,手已摸到刀上。 “这有个包袱。” 众人围拢过去一看,那尸骨胸前有个 分卷阅读92 远月 作者:吃胖 油纸抱着的包裹,里面还有一层不知皮子。翻开这两层,露出两本册子,一本是《良家子入宫初选名册》,另一本是《宫人名录》,两本均落款均是建元二十年。 侍卫们面面相觑。建元是肃宗的年号,之后便是仁宗复位,先帝登基,今上登基。他们这群人的头三十多岁,虽未亲历,但耳闻不少,建元那几年时间不长,皇权争斗却波谲云诡,这两本册子明显干系宫闱。他举头望了望周围诡异阴森的景物,这个时辰,这个无名墓中,他们这是挖出了什么? 有人伸手要翻开,被头儿拍开,说:“不想活了?你不想活,我们还想。” 这两本散发着腐臭的册子,立时成了烫手山芋,拿册子的人心一慌,松了手,册子落进雪里,无声无息,却砸出个不大不小的坑。 李和崇看见册子上的“梁阿满”三个字,顺着往下看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起身揉了揉眼睛,喊大耳:“掌灯,掌灯!” 大耳进来,见满室亮如白昼,说:“陛下,外头天都快亮了......” “掌灯!”李和崇把笔墨纸砚全扫在地上。 大耳吓得赶紧退出去,让人送灯进来。 李和崇却又扑到桌上,在另一本上找到了“梁阿满”的踪迹,这是太后的名讳,有人在这个名字下画出了一条线,引到书页空白处“生一子,父景王李慈焕,名不详,腿后有红色胎记。” 大耳领着人送灯来,刚要举手叩门,却被李和崇关在门外,合拢的门板险些夹住他的鼻子,人一缩,没站稳,往后倒去,被众人扶住。 大耳站稳了,再要上前。 “滚!”李和崇一声大喝,靠着门瘫倒在地,他喃喃自语:“难怪,难怪,他是太后的儿子,难怪他死不了,难怪太后要调回裴岳,难怪太后要杀顺来。” 想到顺来,李和崇顿时崩溃,捂着脸,蜷缩在地,像个婴儿:“对不起,顺来,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只有你对我好,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杀你......” 李和崇忽然抬起头,眼中通红,是血丝,他说:“都是这个老妖妇!” 被称作“老妖妇”的梁太后,坐在床边,听王永发用他独有的诡异声音说话,二人脸上神色自然,梁太后边听手中边把玩绳结上顺滑松散的流苏。 “皇后去了养心殿?”太后问。 王永发说:“是的。” “她倒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忍得下,看得清,豁的出去。”太后笑道。 秋文眼含交集,问:“这皇帝都知道了?” 王永发点了点头。 “这,这可不好了,不得了了。”秋文急道。 太后见她这副神情,笑说:“这世上除了一死,旁的事没什么是不得了的。”她想到什么,忽然又说:“若是想开了,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流血的夜晚 吴姗耘被更声惊醒,仔细一听,才三更天,便窝在被窝里没起身,四更她得去接替上半夜当值的人。 窗外雪落得簌簌地响。 吴姗耘裹着被子却觉得越来越冷,脚趾头都冻得快没了知觉,便把两只脚盘起来,塞在腿窝里,还是没转热,这么一动,被窝里的热气跑了一半,不留心还露出半个肩膀,引来一串喷嚏,把残存的一点睡意也喷没了,索性起床。 这时节炭盆都收起来了,她这房里也没有地龙。吴姗耘在屋里站了会儿,受不住,便翻出手炉去膳房碰碰运气,看有没有炭火。 门一打开,冷风吹得她一个抖索,吴姗耘定了定才抬脚出门。 冬暖阁仍亮着灯,吴姗耘一晃眼瞧见廊下有个黑影晃了下,她没看真切,伸长脖子去望,猛然间有个人从身后抓住她的肩膀,吴姗耘吓得魂飞魄散,人都快傻了,却没出声,傻瞪着眼果然看见两个内侍架着一人从暗处出来,进了暖阁。 身后人走到她身边,吴姗耘侧目看见是大耳,顿时软下来,就近靠在柱子上,平复呼吸。 大耳问:“吴御侍这时候来做什么?” 吴姗耘说:“今夜当值,冻醒了,去看看有没有炭火。”边说边把手炉拿给大耳看,眼睛又往暖阁方向瞟了一眼。 大耳见状说:“吴御侍也是老人了,应该知道这宫里不该看的可别看,小心看没了小命儿。” 吴姗耘干笑两声,刚要说话,却听暖阁里传来一声惨叫,大耳扔下她循声而去。 吴姗耘本来冷,吓了一下更冷,这会儿缓过来却发起热来,看暖阁那边的情形不对,赶紧跑回房中,直等到四更天,她才又硬着头皮出门。 越靠近暖阁,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明显。 吴姗耘等在门外,却不见前一班的万御侍出来,身后两个内侍也同她一道候着,三人眼神碰来碰去,吴姗耘用口型问:“还有两个人呢?”她指指他们俩。 其中一个老成些的内侍朝她摆摆手,紧闭嘴,垂眸看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养心门竟然开了, 分卷阅读93 远月 作者:吃胖 辛如昌带着四个内侍从养心门进来。 吴姗耘越发闹不清今晚出了什么事,张嘴望着。 却听一声大喝:“有刺客!” 养心门应声合上,把辛如昌四人关在院内,从四面八方涌出带刀箭的侍卫,把四人团团围住。 辛如昌四顾,抬头,向暖阁方向,大声道:“陛下,臣奉旨......”他话未说完,已被贴身站着的一人用匕首刺中,辛如昌捂住伤口,临危力气猛增,一把将偷袭他的人推开,那人握着匕首倒在包围圈外。 “放箭!”当头的侍卫一声令下,辛如昌三人堪堪招架了两下便被射成了刺猬。 辛如昌瞪着双目,望向暖阁,口中话最终未来得及说出,便倒下了。 偷袭的内侍眼见这一幕,也呆了,倒在地上眼睁睁看侍卫头儿提刀向他来,不禁喊道:“陛下,陛下,我做了,我做了......”被一刀封喉,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片刻也不动了。 侍卫头儿将辛如昌头颅割下,提头走到门边,对内道:“陛下,逆贼辛如昌及其余党三人皆已诛杀。” 吴姗耘见他提着的头双目圆睁,正对着自己,顿时腿一软,坐倒在地,正倒在内侍身上,吓得那内侍仰倒在地,发了羊癫疯,另一个内侍仍站着,但裤子湿了一大片。 暖阁内窸窣有声,皇后带着一股香暖的风走出来,走到台阶前,将场中尸首均看了一眼,说:“圣上说,宫中必然还有辛如昌的余党,务必一网打尽,宁可错杀不可漏过。”说罢,朝吴姗耘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复回暖阁中。 李和崇至始至终未曾露面,未发一词,但能在养心殿发动这场诱杀只有这位万岁。 李和崇问:“完了吗?” “养心殿的内贼已经清理干净了。但他们在宫中经营多年,不知党羽有多少,需细细排查。”皇后说。 一夜未眠,李和崇有些疲倦,说:“杀了他,这可就跟太后彻底撕破脸了。” 皇后对他语气中的些微悔意和摇摆略惊讶,说:“这时候说这些都迟了。” 李和崇看皇后一眼,见她似乎精神很好,眸中灵光闪动,说:“好,我自是听你的。” 皇后因这场小胜兴奋,眼睛不时朝门口瞟。 见一个内侍捧着一个黑漆的木匣子上来,皇后脸上喜色一闪,按耐住,在皇帝肩下坐定。 “这是什么?”李和崇问。 内侍将匣子呈给大耳,大耳再递到帝后眼前。 “这是从辛如昌住处搜出的,内有夹层,夹层内藏有密信。”内侍答。 大耳依言,摸索着找出夹层,取出密信递到李和崇手中。 李和崇随意捡了几封,展开一看,明显吃了一惊,而后把其余密信全打开,看一封仍一封,飘得满地。 皇后从地上拾起一张,佯装惊讶,说:“呀!淑妃妹妹怎会......”转而口气一变,说:“他既然能潜在陛下身边通风报信,自然什么手段都是有的,说不好特意留了这些诬陷淑妃。” 李和崇却越来越怒。 皇后趁机问:“陛下,此时正值紧要关头,还得尽快拿主意,处置清楚的好。” 李和崇说:“你不是说了,宁错杀不漏过么!就按你说的办吧。” 皇后以为要有费几分力气,不想李和崇这样轻易就同意了,她拿着这份圣旨,又看了眼李和崇,见他全神贯注琢磨密报,不知是情绪藏得深还是情义太浅。 在去景仁宫的路上,皇后还在疑惑,她曾视为仇敌的两个女人常碧蓉和淑妃,在李和崇心中,似乎没有看上去、或是皇帝表现出来的那么重要,是帝王心术,还是天生寡情? “娘娘,到了。”钱莹道。 皇后回过神,低头看见跪在地上的淑妃,心情顿时好起来,从来没觉得从步撵上走下来,走得如同大典上万众瞩目登上宝座,看众人匍匐在地的那种畅快。 淑妃从床上被人提溜出来,簪环凌乱,衣衫不整,楚楚可怜,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后,目光忍不住朝后望去。 “在看谁?陛下?”皇后笑道:“我请他来,他不来。” 淑妃红着眼说:“你骗我!他一定会来的,你这个毒妇,休想离间我跟陛下的感情。” 皇后哈哈大笑,把圣旨扔到淑妃跟前,说:“你自己看吧。随你骂我一万句,你也输了,在这宫里,没有什么毒与不毒,能笑道最后才能称王称帝,为王为后。”皇后怜悯地看向淑妃:“当然了,你这种贱民就算一步登天,也还是贱民,竟以为以色侍人能保长久。” “你这是嫉妒我,嫉妒我夺走了陛下的宠爱!”淑妃道。 皇后笑道:“宠爱?哈哈哈,像一条狗一样摇头摆尾争得主人挠挠肚子?这种宠爱本宫不稀罕。本宫是皇后,一国之母,是能与皇帝并肩站着的人。你?不过是他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说罢她朝钱莹递出一个眼风。 内侍上前,把淑妃按住,堵住她的嘴,一条白绫 分卷阅读94 远月 作者:吃胖 绕在她脖颈上,两个健壮的内侍一人拉一头,将这位圣上宠妃勒死在开满了粉花的海棠花树下。 皇后背对着这一幕,迎风站着,立在灯下看花。 “娘娘,已经断气了。” 皇后伸手扯下一朵海棠花,牵动枝条,落下一片缤纷的花瓣,在残雪中被践踏成泥。 此时,西宫。 王永发心绪难安,与往常一样早早睡下,却辗转难眠。心口憋闷得很,起来坐会儿,又试图睡下,可才躺下又心慌,这样闹了几个来回,彻底睡不着了。想喝点儿热汤,喊了两声,睡在外面的小内侍正是贪睡的年纪,轻鼾直响,叫不醒来。 王永发只得披衣起来,房中烧了炭,还算暖和,他也是图便利,没把衣服扣好,等他一推门,一股凉气极霸道地直奔胸口,把他一颗不再年轻的心逼得几乎暂停,赶紧关上门,好半天才缓过来。 这一闹,热汤没睡着,反而受了点寒,整个人便不太舒服,将就着,把桌上的残茶喝了,却是凉透了的,一股寒气从口入肺滞到胸口不下去了。 就这片刻的小动静,折腾得王永发好似去了半条命,可夜深人静也不好怎样,只得挨着上床,想着说不好睡着了便好了,挨到天明再说。 人老了怕冷,焐不热被窝。他这会儿从内到外都是冰的,好容易挨到天色微蒙,穿好衣裳起身,那小内侍还未醒。 王永发心疼小孩儿,自己提着茶壶去打热水,到膳房听见有人说:“真的,我刚送早膳的时候听见的,听得真真儿的,昨夜有人行刺陛下,说是御马监的辛掌印。” “怎么可能?” “人头都割下来了,辛掌印的!” 王永发手中的茶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一口气没上来,脑子霎时冲出一股暖意,眼前便黑了,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留在西宫的御医看了后,直摇头,说:“老公公是中风了,年岁大了,天气又冷。” 梁太后看着床上口角流着涎水的王永发,半天没言声,她握着王永发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梁太后忽然抬头,眼睛里闪现幽亮的微光。 ☆、中场 雪霁天光。 李和崇的内心世界也如这天气,出现了些许变化,他说:“好歹是王永发那边的人,也就是母后的人,要不要去西宫请罪?” 他又问:“这会不会太快了,要不要缓一下,别把太后逼急了。” 都到了这一步,李和崇竟然怂了,皇后内心有些抓狂,自己只想蹭个船上岸怎莫名其妙成了掌舵人。 皇后斩钉截铁地说:“陛下惩治自己宫中的人,何须向他人禀明。”见李和崇忐忑不安,转而温语道:“陛下去了才是告诉太后,您是针对她才下手杀了辛如昌。” 皇后见他仍愁眉不展,只得说:“如今已经出手了,哪里还能回头?只有一鼓作气,趁他们还回过神,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到底,不然等他们反扑过来,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做到底?你的意思是杀了太后?”李和崇望向皇后,说:“太后是你姑母啊......” 皇后一愣,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想问:莫非你做这些之前不是想灭了太后?不然呢?杀人泄愤? 到底念他是皇帝,她答道:“我在她眼中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占着中宫的位置却一直无所出,钱莹、梁春华入宫时,我便看透了。”她转头望向李和崇,泫然欲泣,说:“我没有退路,我不想被人捏在手中。” 李和崇低头看着她,好半天,说:“好。可她在西宫,西宫守备都是她的人,若真要攻进去,这名声太不好听。” 皇后擦了眼泪,说:“把她引出来便是。不几日便是万寿节,请她回宫。” 李和崇:“她怎会来?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晓得了怎还会自投罗网?” “宫中耳目都已拔除,只要封锁皇宫,西宫暂时得不到消息。”皇后自信道。 “回宫了又如何?当日百官朝贺献礼,这怎好下手?”李和崇说:“不过她若回来便好办了,不必非死,软禁起来也可,到底养我这么些年。” 皇后特别看了李和崇一眼,心软的男人总让女人另眼相看。 帝后到底年轻,把事态走向总认定朝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以为做得□□无缝,却漏洞百出。 是而,王永发因辛如昌被诛而中风的消息传到宫中时,帝后惊诧之余又泄气又害怕,越发不知对手深浅,不敢再试探,存了以逸待劳的心思。 万寿节当日,朝野同欢,京城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宫内百官祝寿,歌舞升平。 大乐起,天子升座。四品以上官员上殿,其余列队殿外,鞭炮声响起的时候,李和崇被吓了一跳,从低落的情绪中回神,看着百官跪拜,打起精神,受了九轮敬酒,而后设宴开席。 这场面看着辉煌奢丽,气势非凡,但李和崇从来心不在焉,真觉得不如当年几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 分卷阅读95 远月 作者:吃胖 ,抢肉吃来得快活。 他在女官群中搜寻,去年桃花相映红,今年已物是人非。吴珊耘在李和崇跟前晃了下,背影像极了常碧蓉,李和崇便任由目光落在她身上,随她在席间流转。 皇后端起酒杯遮住嘴角的冷笑。 一个内侍穿过人群,来到大耳身边,贴耳传话。大耳凑到李和崇跟前,轻声道:“太后已经到了慈宁宫。” 李和崇手中的酒杯便放空了,咯噔一下从台阶上滚落。 好在场中歌舞未停。 李和崇忙问:“怎无人通报?怎直接去了慈宁宫?从哪个门进来的?守门的都是蠢材吗?” 这一连串问题,大耳怎知道,只答:“方才的内侍来说是太后本要过来,但路上身子不适,所以直接去了慈宁宫。其余的,奴才不知。” 李和崇看了在场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心中来气,说:“让撤宴。” 大耳见时辰也差不多,便令旨传令撤宴,众臣跪送。 帝后在途中耽误了一些功夫,才携手到慈宁宫。 太后坐在榻上,神情疲倦。 帝后拜过,坐下细问病情。 “老毛病了,吹了风就头疼。”秋文说道。 皇后说:“儿臣知道太后有这毛病,前些日子正巧遇到一个江南的名医,儿臣母亲也是一样的症候,试了一副药,便好了许多。儿臣便要了这方子来,又请太医院几位太医瞧了,说是对太后的症候,吃了无碍,儿臣便让人制成丸药,正准备给您送去。” 她说话间,已有宫女将药盒捧上。 太后猛一阵咳嗽,周围宫女内侍忙活着伺候。大耳便上前将药盒递到太后跟前,跪捧着。 太后这口气顺了,笑道:“难为你一片心意。我正头疼的裂开似的,快拿来我吃一颗。” 秋文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摆着十丸榛子大小的黑色丸药,取了一颗。 太后接过要放入嘴中,忽然想起什么,对大耳说:“皇帝身边伺候的不是裴岳吗?何时换了人了?” “他才顶了没多久。” 太后笑道:“那就劳烦你给我老婆子尝尝药吧。” 大耳一怔,忍不住要去看皇帝,眼风扫见帝后神色无异,笑着接过药丸,说:“能为太后尝药,是奴才的福分。” 大耳吞下药丸,仍把药盒捧着。 秋文伸手来拿,手下稍犹豫,却见盒子一歪,连同大耳一同倒了,再看大耳口鼻留出黑血来。 “呀!”秋文惊叫一声。 “有毒!”不知谁喊了一声:“皇后的药里有毒!” 皇后顿时明白过来,转头去看李和崇。 “皇后,你怎能这样做!朕看错你了。”皇帝此时突然痛心疾首地大喊一声。 余音绕梁,一遍遍“错”字,彻底把皇后的镇定击碎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李和崇,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成了他抛弃的第三个女人。 皇后转头朝太后望去,正碰上太后锐利的目光,好像刃带寒光的剑,一剑把她刺了个透心凉。 皇后踉跄两步,一切都太快了,太轻易了,这位曾给了她迤逦梦想的姑母,又亲手撕碎了她的一切,只把手一翻,便把她拍死在掌心。 李和崇泪流满面,不知哭谁,说:“太后,请念在皇后是您的亲侄女,饶她一命,她自任宫中,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定是受人蒙蔽。” 太后托住李和崇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说:“皇帝,你金口玉言给她定了罪,怎又来为她求情?莫非前句是想脱罪,后句是想助她脱罪?” 李和崇的哭声戛然而止。 “你是我养大的孩儿,我知你不会有这样的心肠,休要被人蒙骗。”太后说:“皇帝,这是有人要我的命啊!我老婆子也等你为我做主啊!” 皇后看清李和崇的神色,顿时瘫坐在地,凄然笑了两声。 李和崇一直背对着皇后。 吴珊耘立在他身后却明明白白看到了一切,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同时也冒出一句:这就完了?她看着眼前人来人往,脑子里却一直处于懵的状态。身边人撞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皇帝已起驾回宫。 一走出慈宁宫大门,只见李和崇忽然狂奔起来,几乎是狼狈而逃。 宫中忽然有种诡异的安静。 吴珊耘受不了养心殿中压抑的气氛,便找了借口出来办事,几乎是饥不择食,等她抢到手中,才发现是去给慈宁宫送请安折子。 吴珊耘深吸一口,重又踏进慈宁宫。 宫中一扫当日阴沉凶狠的气氛,袅袅的檀香给殿中添了几分温暖柔和的气息。 薄秋文见她来,十分和善,亲自送到门口,吴珊耘不敢让她送。 薄秋文说:“我是正巧要去尚宫局,同你走一截子路。” 吴珊耘忙又反过来送她。 薄秋文笑着握住吴姗耘的手,说:“虽说我是太后身边的宫令,可年纪大了,心有余力不 分卷阅读96 远月 作者:吃胖 足,这么大的一个宫,我如何料理得过来?幸好有你,年轻力壮,人又机敏。我随太后去西宫,这边就辛苦你了。” 吴姗耘过了一会儿才琢磨出味来:恩?这是交权?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皇后已废,中宫宫令被贬,她便成了这宫中除了薄秋文外品级最高的女官。 十分应景地,吴泾和刘松二人跟老母鸡似的带了一堆人,迎到薄、吴二人跟前,用敬畏又暗含激动的语气说:“下官等迎接薄宫令、吴御侍来迟,请二位大人治罪。” 吴姗耘两眼一睁。 乖乖,这一切得来得真是莫名其妙。她不过跟在了裴岳身后,无端端便有了今日。真是让吴姗耘内心复杂,又爱又恨,既高兴又腻味。 薄秋文回禀太后时,忍不住笑道:“等我走得老远了,回头一看,那姑娘还站在那儿呢,估计是傻了,那么年轻,能成吗?” 太后说:“有什么不成的,谁是生来就会说话的,只要肯学什么学不会?吃几回亏就摸出门道了。”她话锋一转,借题发挥,说:“既然旧的人不行,那就换新的上去。” 秋文含笑,说:“您这话说得,就怕有些人换不下来,没人换。” 太后也笑:“怎会没人?存心想找,就是那隔了十八辈的亲戚都能翻出来。不信,你去翻翻李家的族谱。” 秋文闷头走了几步,说:“先帝的皇子,还有梁王。” 太后摇头,说:“梁王不行,他母妃是王家人,李和崇的太子妃就是王家姑娘,死得蹊跷,又见我扶了梁家姑娘嫁给李和崇,心中早有积怨。若梁王得势,以后我恐怕难得善终。” “那就福王。”秋文想了想说:“可惜福王血脉上远了些,再没其他人了。” 太后一笑,说:“不是还有景王的那个儿吗?” 秋文惊住。 “先帝能给福王翻案弄个后人,这正正经经的景王长子就不能承袭景王爵位吗?”太后说。 秋文不敢深想这背后的意思,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话是这样传,可人到哪里去找?” 太后一笑,将手中的榛子扔进湖中,说:“既然王稳那假和尚都出现了,那小的真和尚还会远吗?他们图谋的不过就是这些,怎会一直藏在暗处。这边风声透出去,就等着瞧吧。” ☆、裴岳出狱 裴岳从暗牢中出来,畏光,用胳膊挡在眼前,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看见这白茫茫清清静静的一片雪景。雪地里停着一辆十分朴素的马车,车前蹲着一个耷头缩脑的内侍。 这内侍听见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圆烧饼似得脸盘,连烧饼上的芝麻都逼真的用麻子顶替了。 “圆烧饼”认出裴岳,一双不大的眼睛登时笑得闭上了,微佝偻着腰引上来,说:“裴爷,小的是直殿监的方直,张掌司让小的来接您。本来吴御侍也来了,刚到这儿就被人叫去了。” 他朝地上一指,说:“您看,这秀气些的脚印就是吴御侍的,来去两排,是的确来了又去的。” 裴岳先是被他与形象相差甚远的名字意外了一下,而后被他这番清新脱俗的举证办法逗乐了,露齿一笑,这一笑便把连日来在狱中的愁苦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裴岳靠着马车壁就想,好人、坏人,记挂你的人、你记挂的人,真的挺难看准。 当初他威风八面的时候,也出手救过、帮过不少人,心里盘算也结交了一些人吧,可他没料到今日来接他的竟还是帮助过他的张掌司。 那些年他还是秉笔的时候,给张掌司谋了个不错的位置,比顾海的要好,可惜他没受,裴岳还以为是官儿小了人家看不上,之后忙起来便没顾得上这事了,只让徒儿每年三节送些心意。 裴岳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一方面是有眼无珠,一方面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在张掌司面前有几分羞赧地抬不起头。 重回直殿监,张掌司替他整治了一桌酒菜,让方直陪坐,三人坐成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局面,吃起酒来也成了这样的格局。 张掌司热情,但不太会表达宽慰,只一个劲儿给裴岳夹菜倒酒,把裴岳碗里堆得冒尖;裴岳自觉没脸见人,闷头吃;方直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唱小调。 场面一度很混乱。 吴姗耘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方直正唱到“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一看吴姗耘进来,顿时不唱了,自觉站起来,说:“女菩萨来了,不用叫了。” 饶是满肚子曲折感慨的裴岳也乐了。 张掌司也要起身,被吴姗耘按着坐回去。裴岳在吴姗耘这里还存了些余威,反倒是吴姗耘对他恭恭敬敬的。 “吴御侍,你的小和尚呢?”裴岳难得笑得不正经。 吴姗耘却被他这话弄得很惆怅,瞥了他一眼,分明在乞求她让他别再继续。 裴岳心头莫名生起一点不忍,借着喝酒放过了这个话头。 “吴大人的事 分卷阅读97 远月 作者:吃胖 情办完了吗?那么着急把您喊回去,应该是急事吧。”方直竟还在为吴姗耘没有接到裴岳佐证,可爱得让裴岳嘴角一翘。 吴姗耘说:“就是些文书要用印,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说好要接裴大人的,结果没去成,又来晚了,我自罚三杯。” 裴岳看见酒桌上这样爽气吴姗耘,顿觉狱中一日世上一年,对人得刮目相看。 又喝了几杯,方直的小调已经从江南跑到了川陕,因内容越来越奔放,方直被张掌司对着酒壶一通猛灌,灌趴下了。 吴姗耘走的时候,裴岳来送。推门出来,冷风一吹,裴岳只穿了一件直裰,被突然而来的冷风激得一哆嗦,瞬间把朦胧的酒意抖落了。 他的眼睛很亮,问:“那些文书里,还有什么?” 吴姗耘对他和常碧蓉之间的那点事看在眼里,知他所指,答:“梁皇后那里有些办了一半没办完的,像《内典》修订这样的事,尚宫局来问几处改动。” “梁皇后人都不在了,她手头那些破事还接什么?圣上都定了罪,怎么她的意思还要贯穿下去?”裴岳一开口,上位者的口吻不自然就冒出来。 吴姗耘原本就对梁皇后留下的一摊子事弄得头大,经他点醒,觉得极对,虽然也明白裴岳这样说含了解脱常碧蓉的目的,但也解脱了她,心中已接受了这个说法。 裴岳说:“你如今做主,圣上也没让其他妃嫔主事,你自用了印,把事都驳回去扔了便事,免得自己搅在里面,踩了什么雷都不知道。若真有非要做的事,也驳回去,让他们重新写了条陈,到你这里再从头走一遍。一则你自己心中有数,二则免得替他人背锅。” 经裴岳这一点拨,吴姗耘顿时明白明哲保身的真谛,索性将悟到的这一点贯彻到底。 次日,她将梁皇后手中留下的文书列了张单子,附在条陈后,发送到西宫,请一品宫令薄秋文批阅,至于薄秋文是否递给太后,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薄秋文算是给了吴姗耘一点薄面,当真出面准了这条陈,用印为信。 吴泾本负责《内典》修订,特地来问,她本想了几个委婉含蓄的说辞,无奈吴姗耘皆未理解,只得直筒筒地问:“《内典》修订已进行了半年,所费人力物力皆不少,当真要停吗?” 吴姗耘把肩膀一溜,十分光棍地说:“条陈上是薄宫令的印信,想来他们已经考虑周全。” 颇有深意的《内典》修订一事便这样虎头蛇尾地无疾而终了。 吴姗耘尚且在为自己的这点小聪明沾沾自喜,裴岳却对此不算完全满意。他把手中的把子拄出了马球棍的风范,说:“还有三个月,若能再改成三个月出宫,你看如何?” 吴姗耘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又觉得自己让薄秋文定夺实在太英明,心中为省去麻烦高兴,她而今只怕人找她签字用印,逃避干事的心情胜过早些出宫的念头。她面上愁苦道:“是薄宫令让皆废了,若修订,得从头上条陈批准,大约也得一两个月才批得下来,等再修纂,恐怕比三个月还多。” 裴岳闻言及不可察地耸了一下眉毛,笑道:“那便随你吧,我是怕夜长梦多。” 吴姗耘被这四个字刺激到,转念想到这事还真跟自己今后的出路有莫大的干系,尤其是短短这些日子的经历让她真切地体会到,夜长梦真的说不好会很多,于是松口道:“那我去试试。” 吴姗耘懊恼自己动作太快,《内典》这样大的事,从头再来不知要费多少气力,当初怎就没想到反正是改,就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改呢?虽然不知能否通过,但到底有一线希望啊! 她这一番跌宕起伏的情绪没藏干净,裴岳是几乎成了精的狐狸,看得直捂脸,反过来安慰她,一语双关地说:“慢慢来吧。” 吴姗耘见裴岳没气恼有些意外,再看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知定有下文。 裴岳吸取了教训,开门见山地对吴姗耘说:“明善来京城了。” 吴姗耘一时没从公事公办的态度里反应过来,突然被这涉及隐秘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支支吾吾,欲盖弥彰地问:“他,他来做什么?” “来找你,等你去见他。”裴岳说。 吴姗耘尴尬得不知怎么开口,最终心中的想念比这点面子重要,红着脸问:“他在哪儿?” “大悲寺。” 大悲寺大悲殿中。 明善坐在蒲团上,试图通过打坐让波涛汹涌的内心平静下来,但一闭上眼,脑中吴珊耘的身影更加清晰,她从帷帽中露出的红唇,她仰面朝他一笑,还有她那双盈盈的双眸忽而一弯,满脑子都是她。 明善被自己混乱的呼吸憋醒,蓦然睁开眼,举头仰望巨大的佛像,低眉阖目,嘴角含笑,是在笑他这样的俗人被情字困扰难安吗? 他又闭上眼,试图成为虔诚的信徒。这个禁欲的念头,让他略微好受些,借了酒色荤腥,自控得近乎自虐。他不停地诵经,让口中嘈杂是声响盖住脑中残存着的欢愉声息。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她,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就 分卷阅读98 远月 作者:吃胖 是在想念呀。 明善气馁地散坐着,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成效微弱。 他从前一直不理解,为何师父会为了一个女人,终身不娶,走上杀人越货江湖搏命的路。此刻他终于懂了,别看这颗心长在自己身上,其实不受自己控制,倒像是反过来,这一身骨肉躯干,反倒是为它活着,被它驱使,不管多么荒谬的心意,在博动与平息之间,形成澎湃的心潮。除此之外,一切索然无味。 他恍惚看到了吴珊耘迈过大悲殿的门槛,朝自己走过来。 明善以为自己完蛋了,思念成疾出现幻影,转身面朝佛像,闭目定心。 吴珊耘却像一条青蛇,带着一阵香风,靠近他。 明善眯眼,看见一个影子落到他眼前,伸手可及,熟悉的香味让他这些日子努力用禅意压下的欲望喷薄而出,比从未压抑前还要激烈。 他这才体会到,压抑不会让□□熄灭,只会让它越烧越烈。 她的影子从自己身上穿过。 这个念头让明善脑子里一根什么东西“嘭”一声断了,像引燃炸药的机关,引信擦出火花,让他从脖子红到耳根。 他在蒲团上转身,仰头,因为背光看不清来人的脸,但熟悉的人,心有灵犀。 明善把佛祖抛到脑后,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吴珊耘的双腿。 吴珊耘弯下腰,在他光溜溜的头顶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湿濡温润的触感,成了点燃明善心底□□库的火折子,一道猛烈的光劈开了明善的脑子,他想:去他娘的压抑欲念,老子就是因欲而生,无欲无求那还叫人么,我就是个凡人! ☆、甜甜的冰糖葫芦 重逢的喜悦过后,何去何从直白地摆在这对年轻人面前。 他们都想从对方眼中找出蛛丝马迹,而后一拍而和,但只在彼此眼中找到了毫不遮掩的爱意和小心。因为太在意,深怕对方迁就自己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都不敢贸然开口。 明善到底是个男人,自觉因担下这份责任,努力让自己中了迷香似的脑子恢复清醒,好把其中利弊分析透彻。 无奈精神难以集中,目光盯着前方,但不知不觉就被视觉边缘的景物吸引了注意力,正好瞥见门外一个人影闪过,他暗松了一口气,几乎要感谢这个人影,为他的走神捞回来一点面子。 明善站起身,身手矫健把吴姗耘往身后藏。 门被人粗暴地踹开了。 吴姗耘吓了一跳,目光去找那丝毫抵挡作用都没有的门栓,凄凉地拦腰折断。 “师父!”明善这声里惊讶大于惊喜,仓皇间一脸刷地红了,转而意识到自己并非奸情而是爱情,羞赧中升起隐秘的甜蜜,顿时奸情撞破变成光明正大,顺势从背后拉出了吴姗耘。 明善转念想到师父除了心里藏的那个女子,对女人向来视若蛇蝎、横眉冷对,从小到大对他说的都是“女人是毒蛇,敢靠近就打断你的腿”之类,赶紧又把吴姗耘推到身后。 吴姗耘觉得自己就像只长脚的风箱,推拉间思绪万千。她抬眼看见门前叉腰立了个高壮的胖和尚,大约因常年怒目,眉间硬被挤出一个行楷的“川”字,严肃不语,等着明善回答。 明善被师父要吃人的目光逼出了一点急智,打算弄个时间上的铺垫,师父与吴珊耘相处上应该容易些,便说:“师父,这是吴姗耘,我,我从前给您提过的。” “你何时提过?我们俩这几日说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别为了讨小姑娘欢心拉着师父给你圆谎。”明善他师父毫不客气地说,“合着你不理我,是另外有了人!” 明善见师父还能跟他开玩笑,放下心来,暗瞟了吴姗耘一眼,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师父......”尾音拖得缠绵悱恻,分明在说:姑娘在这儿呢,麻烦给点儿面子。 吴姗耘逗得噗嗤一笑,深感张口说话的师父比不说话时的师父有趣多了,而且他说话时爱瞪明善,这一瞪,眉间的“川”字平了,额头上冒出个“三”字。 “这是我师父。”明善回头给吴姗耘介绍,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对不成器的家长有几分歉意。 吴珊耘心说也不能直戳戳跟着喊“师父”吧,显然名分没到啊,便瞅明善,无奈这小子是个傻的。吴珊耘等不来后话,只得笑道:“吴珊耘见过师父,请问师父的德号上下?” 明善抢答:“大虚法师。” 吴珊耘还没开口,大虚法师不知被哪句话戳中痛点,“三”去“川”来,指着明善说:“哎呀呀,记得擦了胭脂再亲!”又朝吴珊耘一指,“你也一样!”师父恨铁不成钢地摔袖走了,口中喃喃:“头顶上都有,跟个土花猪似的。” 吴珊耘回身看到糊了一头一脸胭脂的土花猪,很不厚道地笑出来。 明善说:“我师父就这样,长得凶,其实人好,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他压低声音说:“师父不爱他那个‘大虚’,下回别喊。”明善想了下又说:“他惹你不开心了,你再喊。”b 分卷阅读99 远月 作者:吃胖 r   吴珊耘笑得越发停不下来,心道难怪大虚法师一副自己种了二十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 大虚法师反差巨大的出场方式,让二人松弛下来。 明善似乎下定决心,说:“我师父希望我留下。”他踩着的地方正是京城,这里的“留下”自然是留在京城。 “那你自己呢?”吴珊耘怀揣了小心,竟有些敛气屏声地问。 明善垂下头,露出天灵盖上一个清晰的红唇印,默想一下,忽而仰头一笑,说:“我也留下。” 吴珊耘敏锐地抓住他说的是“留下”,而不是“想留下”,是为她吗?因她故乡有双亲,京城有旧友,宫中有官职。吴珊耘被他脸上春光般明媚温暖的笑容濡湿了心田,默默难言,伸手把他拥入怀中,说:“等我。” 等她能潇洒抽身时,便随他浪迹天涯。 明善被温柔乡攻破,心中化成了一汪春水,里面不知塞满了多少饴糖,甜的得他发晕,他说:“没骗你,我是自己想留下来的。” 吴珊耘说:“我都知道。”她把头埋在明善的怀里,享受地听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满足地喟叹一声:“能见到你,真好。好像跟那时一样。” 吴珊耘是想回味下二人的初见,明善却没按她的思路来,他说:“怎么一样呢?你没觉得我变了么?” 吴珊耘随他换话题,问:“比如说?” “虽然见到你,我还是开心得要飞,但是表面上还是能绷得住了。”明善正经八百地问:“你没发现吗?” 这大白话甜言蜜语来得猝不及防,糊了吴珊耘一脸。 “你也变了。”明善又说。 “哦?怎么变了?” “变得更好看了。”明善口气依然一本正经。 吴珊耘有点儿经受不住他这种一言不合就一本正经讲情话的风格,冲击力太大,糖汁浇在火炮上,炸得她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死抠着他胸口的衣襟,笑得遏制不住。 其实单看这句话还好,以往也不是没在什么什么书上看过、甚至也亲耳听人说过,当初吴珊耘还鄙视过人家,一句甜言蜜语就缴械投降;但真轮到自己,吴珊耘深感招架无力。 她笑够了,拍着明善的肩膀,其实她早有此心,对他这身腱子肉颇为留恋,说:“嗯,不错,变化颇大,前途可期。” 甜蜜是不嫌多的,吴姗耘假意谦虚了一句,说:“我哪里好看,比我好看的姑娘多了。” 她本意是想勾出一句“你在我心里特别好看”之类的话,若按明善这样的思路略有发挥,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张着耳朵,听明善说:“没事,老了都一样丑。”说完明善自己也寻摸出来有几分不对劲,赶紧又补救一句:“到时候你就比他们好看了。” 吴姗耘像是张嘴准备吃芝麻糖却被人喂了一嘴臭豆腐,内心颇为感慨,暗下决心,以后讲情话这种事,还是交给明善自己发挥吧。 过了好一会儿,吴姗耘换个思路把情话当笑话,不禁喷笑出来。 明善紧张的心情顿时释然,十分放心地站在山头与她挥别。 大虚法师一脚踏在井沿上,一脚踩在地上,手里戳着根冰糖葫芦,跟他的形象十分违和。 但明善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竟然没瞧见一马平“川”逐渐过渡到血流成“川”。 大虚法师忍了又忍,眉间都能跳出一首跌宕起伏的小调,又酸又恨地问:“这就回来了?” 明善仍未察觉危险,十分单纯可爱地笑着边点头边嗯了一声。 这一点头,把他脑袋上没擦干净的胭脂又露出来了,糊了半个脑袋,明善又白,远远一看,整颗脑袋像个寿桃包子,当中一点儿格外红。 大虚法师的火气登时被这包子激得蹿起来了,上前一步,马步蹲好,对准明善的脑袋下手一拍,还不解恨,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明善猝不及防,哪能料到才刚还和和气气打招呼的师父会突然下黑手,一头扎进木桶里。 等他挣扎出来,脑子已经醒了。 大虚法师点着他的脑门,恨道:“啊,啊!成何体统!” 明善撸了一把脸,说:“就是,明知道人家在里面跟姑娘说话,还偷看,还把门踹坏了,成何体统?当心长针眼。” 大虚被噎得无语凝噎,突然想起手里还有根糖葫芦,解恨般咬了一口,说:“跟我搅嘴厉害得很,有本事别找我帮忙啊,就两句话,背了三天。丢人!” 一说这个,明善顿时从不怕烫的死猪一个鲤鱼打挺,成为抱大腿的哈巴狗,说:“师父,师父,嘿嘿!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您那两句话,真有用,她都笑了,笑得我心直痒痒。” 大虚气哼哼转身,可突然没明白自己气些什么,这个念头一蹦出来,也就气不起来了。 他问:“你答应了?” 明善想起吴姗耘就遏制不住笑起来,嘴都快咧到耳根了,说:“恩!” 大虚等了半天下文,明 分卷阅读100 远月 作者:吃胖 善只顾笑,没给出一点细节,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们说了这好半天,这就没了?” “还有!我自己也加了一句,她也笑了。”明善说。 “什么?” “她说有人比她好看。”明善特地在这里停顿一下,想卖弄的意思,大虚法师这里是大体知道正确回答方式的,也有些好奇这小子是不是真开了窍,便凑过去。 明善得意道:“我跟她说:等你们老了,你一!定!比她们都!好!看!你瞧,这样就全扳回来了吧。”说完还跳了两下眉毛。 大虚心中恍惚了一下,确定自己没听错,转头看见笑得跟傻子似的明善,挺了挺腰,心中顿时升起莫名的优越感。 ☆、围山 吴姗耘到山脚下的时候,脸上仍挂着满含春意的笑容,脚下生风,心轻快得欲飞,踩在平地上了,禁不住扭头去望,身体顺势旋了个圈,明媚的春光似乎都绕着她旋转起来,和煦的春风,春萌的绿意,还有花香都知情识趣地锦上添花。 这个潇洒的旋身落定,吴姗耘又转回身去,去找一闪而过的亮色,转身太快,只觉察到一点靛蓝,直觉会是一株幽兰,此时站定了去找,却只见满山青绿。 吴姗耘信自己的眼力,以为羞花被绿叶遮住,还笑眯眯往前走了两步,随着第二步踩下,一个猜测在她脑中蹦出,笑容顿时僵住,鼻尖那股淡淡的香味,彻底把她飘起来的心拉沉到底。 恰如去年那一晚,明善身上的淡香。 她几乎要扇自己一耳光,她又不是常碧蓉,裴岳那样的人,怎会无端关心起吴姗耘身上微不足道的爱情。 但是吴姗耘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不知裴岳这一步后面跟着什么算计。不管怎样,必须告诉明善。 吴姗耘抬脚复又上山,登上几级台阶,被拦住去路,她的目光顺着那靛蓝色的直裰往上,看到了裴岳那张俊逸的笑颜。 吴姗耘却被他脸上的笑意,逼得倒退两步,一脚踩空,跌回原处。 山上。 明善一颗荡漾的心也难平静,满腔热血无处安放,最后提着柴刀去后山砍柴了,隔着半座山都能听见铿锵的回声。 等他发泄完精力,回来的时候,太阳已偏西,正好踩着饭点。 大虚法师正坐在桌边,剔牙。 明善扔了柴刀和硕大的一捆柴火,跑过去一看,桌上三个盘菜,青菜和豆子只剩一半,第三个盘子空了,盘底有可疑的油脂,空气中隐隐残留着肉香。 明善对着师父咬牙切齿地说:“大虚,你太绝情了。”说罢转身进厨房,揭开锅盖,里面除了馍馍还有一个盘子,倒扣一个碗,揭开碗,顿时一阵鸡肉的鲜香扑面而来,是一对鸡腿、一对鸡翅和一个鸡屁股。 明善高高兴兴捏着碗沿跑出来,烫得直喊,手里却稳稳把鸡端上了桌,涎皮赖脸地朝师父笑,而后夹了一只腿,又夹了一只翅膀在师父碗里。 “大虚谢谢你了!”大虚又把碗里的肉倒回给他。 明善笑嘻嘻吃了,瞅见桌脚旁还有一壶酒,提溜起来,把桌上两个酒杯都倒满了,另一只手去抓鸡翅膀。 大虚喝了酒,伸手拿酒壶的时候,把盖子撞掉了。他弯腰捡酒壶盖儿,把袖子里一个纸包捏破,拇指沾了些粉末抹在壶盖内侧,这也就是弯个腰的功夫。等他坐直,把盖儿放回酒壶上,手上暗用劲儿,上下一扽,酒荡起来把盖儿稍稍冲起来条缝儿,也就把壶盖上的东西带下去了。 明善正跟那根炖的半烂的鸡翅膀较劲,半闭着一只眼睛扯一根异常坚硬的鸡筋。 大虚嘴角不自禁就弯了一弯,毫无异色地给明善斟满酒,才满上,只听“哐”一声,桌子上的菜碟齐刷刷蹦了三寸高,酒撒了一半。 他抬眼一看,是明善这傻小子硬把筋扯断了,力没收回去,胳膊撞在桌子上,险些把桌给掀了。 明善揉了下胳膊,一手攥着鸡翅,一手油汪汪抓起酒杯,仰头喝尽。 大虚眼瞅着他把酒倒进嘴里,喉结上下一动,心才放下来,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说:“儿啊!我要给你说件事。” 明善对着这三个冷盘竟然吃得热火朝天,一个人硬是吃出了一桌人的动静,百忙中抬眼瞟了他一下。 “明日我要走。”大虚说。 明善把嘴里一块肉吞下,问:“去哪儿?” 大虚说:“嗨,还能去哪儿,就是离开京城,四处去走走。” 明善笑道:“又憋得慌啊!师父,不是我说你。你知道吗,有人说,若心里自由快活,就是蹲在茅房里都不嫌憋;像您这样,成天四处乱跑不着家还嫌憋得慌的,就是心里头缺东西。” 大虚有些惊奇。 却听明善继续道:“您呀,心里太实,缺‘眼儿’。” 大虚一巴掌招呼上来,被明善摸了一胳膊油:“合着我养你这么大,就得了个缺心眼儿?损我损得这么溜,搁姑娘面前怎成哑巴了?”回头又把胳膊 分卷阅读101 远月 作者:吃胖 上的油在明善裤腿上蹭干净了。 明善把啃得一丝肉星儿都不见的鸡骨头一扔,扎着两只脏手想来偷袭大虚,被大虚一脚踢开,明善往后微微一倒,他本意只是闪过这一脚,却不料脑子往后一荡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这一倒便真倒下去了。 大虚见状慌了,赶紧上前拉住他,力道太猛,更没料到这小子竟然这样沉,没站住,反往他这边来了,带着明善朝他倒来。 大虚倒在地上,腰上正顶了块石头,身上又压了个人,疼得他眼泪花儿都出来了。把这臭小子推起来,发现他眼睛已经闭上,药效发作了。 大虚坐在地上扶着老腰歇了好一会儿,叹道:“老了啊!” 说话间低头一看,好家伙,胸口上两个油汪汪的手掌印。始作俑者睡着了竟还十分配合地嘴角一翘,十分得意。 大虚不禁失笑,恍然记起,记忆中明善睡梦中总是含笑,不知牵动他心中哪根愁肠,顿时来了情绪。 他把人抱上床,打了热水,仔仔细细给明善擦了手脸,对着这张含笑的少年面容,大虚忍不住用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其实明善长得不像景王,酷似其母,都说儿肖母有福气,大虚忍不住点头,只愿他福大无边,得祖宗神明庇佑。 大虚这一生已经走到了这里,回头看说不上后不后悔,都是他自己选的路,走得倒也心甘情愿。不过为了自己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弄得家破人亡,浪迹天涯,与这“福”字大约是沾不上边的。 明善梦中都不安分,忽而咧嘴笑了一下。 大虚脸上浮现出温柔溺爱之色,他絮絮地对明善说:“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她容得下你,却是万不能容下我的,就是多福,也容不得我。你是她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就放心去吧!去找回你的东西,心爱的女人,好好过完这一生。你师父我,这辈子是不成了。” 说到这里,大虚眼圈红了,抓着明善的手,说:“你若要恨我,就恨我,我不怨你。你有你想做的,我有我背负的,恨我吧,你能好受些,都往我这儿招呼,别为难自己,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有时候得放过自己,才活的下去。” 大虚已哽咽难言,最后抱着明善,蹭着他年轻的面庞,瘪嘴忍泪。 一声尖锐的鸟鸣,又长又亮。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大虚吸气的空当到底带出了哭腔,最后看了明善一眼,喊道:“我的明善啊!” 又是几声急促的鸟鸣声响起,一个人影从屋后窜出,像一只长臂猿猴,吊在屋檐下,探身推开门。 大虚背对着他,摸干净眼泪,抱起明善,递给那人。 屋檐下这人一身夜行衣,在将暗的天光中有些打眼,双腿一松,飘然落地,把明善背在身后。 大虚背过脸,说:“快走。”人真走了,又眼巴巴去望。 明善太高,被在那人横扛在背上,沿着山后小道窜入深草丛中,不见了。 大虚深吸了几口气,年纪大了,稍微动动感情都消耗了精力。他盘腿调息,坐着静候来人。 此时,暮合四野,皎月当空,山影在春风中似微微飘摇。轻风是向着山上吹的,山林中的气味难以掩盖。 既然难藏身,那便不藏了。 一只火箭从密林中破空而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头扎进大悲寺后这小小的茅房上,屋顶的茅草被好太阳晒了一日,仍有余温,干柴烈火,顿时轰然火起。 大虚猛睁开眼,手边是一个三尺来长的布包,他不急不缓抖开布包,露出暗红的剑鞘,宝剑出鞘,屋中寒光一闪,把大虚的脸照得凄冷又残酷。 一阵飞箭如蝗,箭头上的火随着油脂滴得满地,不多时,屋中便红如火炉。 大虚藏在门后,从门缝中看着有人从林中冒头,他像一头猎豹,机冷静地等人靠近。靠近的人两人配合,一人举盾握刀,一人手握长~枪。 大虚冷笑一声,将烧残的一把条凳勾来踢飞,正好撞开门,最近的那两人转身招架,被大虚瞅准空当,趁长~□□出未撤,一剑斩断枪杆,反把枪头当飞镖,夺了那长~枪手的小命。 大虚飞快往旁边一闪,从盾侧又是一剑,削掉对方执盾的手,将盾牌夺过来,再补一剑将人刺死。盾在他手上,箭弩没了用处,对方只得强攻。 大虚且战且退,退到一块悬空的山石上,山风陡然大起,把他的僧袍吹得鼓胀,行动间如佛降世。 他回身一看,只见山腰上,有一行火光蜿蜒而上,他喝了一声:“好!”大虚手上再不留余地,如猛虎搏命般钻入圈套。 明善被这声“好”惊醒,他脑子有点儿蒙,坐起身,抬头一看,山上火光冲天,那在悬石上左突右冲的身影不是师父还会是谁? 明善来不及考虑自己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跳起身,要去救师父,才走几步,只见大虚被众人逼到石边,失足从大石上跌落。明善睁大眼,不敢相信,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像一片落叶飘然荡下,落入幽深的山林中。 分卷阅读102 远月 作者:吃胖 ☆、面纱落下 围山放火的那伙人竟然还不放心,沿路追下来,寻到大虚尸首处,撞见明善。 明善从师父手中抽出宝剑,赤目冲入敌阵。 山腰上那队火把,蜿蜒到山顶,也绕下来,等追到打斗处,已然不用他们帮忙,明善一人一剑已将人杀了个七零八落。 他抬起沾满了鲜血的头颅,看见来人,一笑,随着他这细微的动作,一滴血从他颌下低落,渗入血色的直裰。 他的剑正架在一人脖子上。 这人已受伤,求道:“饶命,饶命,大王饶命。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并不是我们想要大王的命,我们也是受命于人。” “谁?” 这人犹豫。 明善剑锋一坠,切断了他的锁骨。 这人抱着伤处倒地,见明善的剑又逼上来,忙说:“是圣上,今上,我们奉圣旨来的。” 明善问:“当真?” “当真,当......”他话未说完,被明善一剑封喉。 明善歪头朝来人投来冷冷的目光,问:“也有你们么?”在火光下,像寺中凶神恶煞的泥塑修罗。 为首的的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回过神赶忙摆手,忘了手上举着火把,猛然摆动落下火星,烫得他一跳,忙去拍,口中说:“不是不是,我们是西宫的人,得了太后懿旨,特来接大虚法师和僧人明善去西宫。” 他想到什么,忙又补充道:“早起出发车子坏了,一路走过来的,所以这时候才到。问了寺中,说二位住在后山茅屋中,到山中见火光,以为二位有难,就循声追过来。不知您是?” 他身后有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火把,让他从怀中拿出懿旨,捧到明善跟前。 明善不理会他,转身朝大虚走去,手中剑也掉了。他跪在师父身边,把头埋在胸前,从背后只能看见耷拉的双肩,和如弓的脊背。 火在烈烈燃烧,一时间,场中静下来,只听见明善轻轻的喊着:“师父,别装了。我给您买冰糖葫芦了,就藏在你衣柜左边的抽屉里,买了两根,你再不起来,我可吃了啊。” 自然无人回答。 明善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脑袋几乎要扎进地里,他忽然抬起头,仰天悲嗥。 更远处的山林中,几只宿鸟惊飞,发出“苦恶苦恶”的叫声。 林中虫鸟惊动,声息杂乱,众人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大虚明善身上,让吴姗耘裴岳两人侥幸藏住。 他二人一路追来,险些与太后的人撞见,裴岳见机将吴珊耘拉入林中。 吴珊耘远远望见明善的背影,要追去,被裴岳按住,他捂着吴姗耘的嘴,低声说:“你若想被他恨一辈子,你就去。他若知道是你引来了官兵,害死了他师父,他会恨你还是继续爱你?” 吴姗耘转头看向他,问:“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去杀他的,不是去找他?” 裴岳松开手,说:“我也被人利用了,我这么说,你信么?” 吴姗耘咬着后槽牙,压住声音,问:“那你就来利用我?!我竟然给他们带了路,让他们来杀他!”但她压得住音量,压不住愤怒,在她脑中轰地点燃了,烧残了仅存的一点理智,乱纷纷理不出头绪,似乎有什么更要命的事情已经发生。 裴岳说:“我都知道了他身在大悲寺,还用的着你来带路?他师父自己要赴死,逼自己徒儿往上走,谁拦得住?” 这句话拆开来每个字吴姗耘都听到了,合在一起却不懂。 “明善是不肯进宫的,他只想留在这大悲寺等你,显然你也这么想,他师父便只有舍命相逼。你看明善一人尚且能杀了这些人,他师父怎会那么容易就被逼得跳崖?”裴岳说:“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用一片拳拳之心遮掩,用这样残酷的手段,逼迫最亲人去做他们觉得对的事情。” 吴珊耘先前的思绪被这个太让人惊讶的消息截断,呆呆地望向明善所在。 裴岳说:“我劝你不要告诉他,一来他不会信,二来他师父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该怎么面对他师父,面对从前,面对他自己?还不如怀着恨意活得好一些,还是不知道的好。” 吴珊耘不知该按照裴岳说的做,还是该跳出去抱住可怜的明善。在裴岳这些人面前,她自以为是的成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进步,她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不知道何去何从。 看见明善悲伤,她随之悲伤。 明善不知跪了多久,忽然昏倒在师父身上。 吴珊耘关心则乱,起身一动,被裴岳强拉住。那边为首的扭头朝他们这边望来,口中问手下:“人清点完了吗?” 手下答:“完了,都在这儿,一个没跑,三个还有气儿。” 为首之人点头说:“好,把这三个带上,老和尚的尸首也带回去。” 手下领命,招呼人手去林中砍树,从随身带的包袱中翻出绳索,把人绑住抬下山。 为首说:“我去那边方便下。”便提 分卷阅读103 远月 作者:吃胖 着腰刀,朝吴裴二人藏身处摸过来。 他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一下,而后拐了个弯朝另一边去了。 吴珊耘暗松一口气,藏在暗处看这些人把人抬下山去,最末的几个在原地搜寻一番,复去山上。 此时,月上中天,星河灿烂,山林中恢复平静,啾啾虫鸣,微微清风。 吴珊耘想要站起来,腿麻,反坐倒在地。 裴岳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四下望了望,说:“走吧。” 吴珊耘仰头看他,问:“太后又怎么会知道明善他们在这里?还来得这么巧?” 裴岳闻言,翘起嘴角,神色有几分得意,说:“我告诉她的。” 从吴珊耘的角度看过去,裴岳像一只神情凶狠又残酷的狼,她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岳眸中寒光一闪,不答反问:“你知道,让人最痛苦的是什么?” 不等吴珊耘生锈的脑子转起来,裴岳已答了:“是得到他所有想要的,而后再一样一样失去。” 吴珊耘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敢明白,她愣愣地问:“你告诉我做什么?” 裴岳哈哈一笑,转身朝伸出手,吴珊耘未动。 裴岳说:“你以为你还可以置身事外吗?你早就上了贼船了。”他探身捉住吴珊耘手,把她拽起来,嘴贴在她耳边说:“这下李和崇知道了你跟明善的关系,你说他会不会信你?会不会把你当成人质,要挟明善。” 吴珊耘终于明白自己隐约捉摸到的恐惧,裴岳让她来,是为了在李和崇面前证明她的价值,而后呢?而后李和崇会怎么对她? 裴岳继续道:“你想清楚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怎么报答我?明善他是谁,你自己肚里清楚,却还是与他来往,你存的什么心思把人都当傻子吗?你还有什么立场质疑我?所以,乖乖的,听话。” 一股寒意从吴珊耘尾椎骨顺着后背冒上来,猛一哆嗦,头发丝儿似乎都立起来了。她想用爱情反驳,可此情此景,连她自己想来都觉得难以信服。 她只能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裴岳松开手,跨过草丛矮树,走到山道上,专心开始整理略乱的衣摆。 吴珊耘不是不想出来,而是腿发软。震惊之余,她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自己竟是这样一个蠢货,愚蠢得难以饶恕,自以为聪明,其实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冷月下,银辉如水凉,照得山道上的人纤毫毕现,却又缺了白日的温度,像一副无彩的水墨画,人入画,像是像,但到底失了温情。 吴姗耘立在原地,望见裴岳渐远的声身影,萌生出逃跑的念头,她往后望了一眼,再边留意裴岳边退了两步,等裴岳转过一个急弯,吴姗耘转身飞快地往山上跑。 裴岳竟然没有发现。 吴姗耘惊喜之余看见希望。 这座小清凉山前山平缓,后山陡峭,吴姗耘脚下只一条路通向山顶,只要到了山顶大悲寺,绕道前山,便有大小数条下山路,就是抱着头滚也能滚到山脚。 她爬得极快,脚下生风,身心皆烫,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被夜风一吹,凉意与热血让她越来越清醒,空气中烟火的焦味越来越浓,她已经能望见烧残的火光。 吴姗耘眼下仅有几级台阶,挡在她面前,她纵身一跃,跳上高台,一个挎刀的锦衣卫正坐在她面前,见她出现,眼前一亮,似是惊讶还真能等来“兔子”。 吴姗耘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舒展,就被一瓢凉水当头浇下。 锦衣卫懒洋洋地起身,嘴里叼着一根带着小蓝花的野草,说:“裴岳到底是当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人呐,料事如神,毫无疏漏哇!姑娘,跟我走吧。” 吴姗耘像溺水人,还存有一丝丝侥幸做最后的挣扎,问:“去哪?” 锦衣卫把草吐了,一笑,竟然有些眼带桃花的轻佻,他说:“自然是回宫见李和崇哇。” “你是谁?”吴姗耘问。 “我?”锦衣卫说:“林宗瑞,母亲姓杨,就是景王妃杨氏的那个杨。” 吴姗耘闭上眼,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真是天真得可爱。 ☆、常碧蓉离去 吴姗耘像只小鸡仔儿被提溜进养心殿东暖阁。 出乎意料的,李和崇竟毫无发怒的征兆,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身上看出另一个人来。 暖阁中养了一盆春梅,初绽花蕾,有一股幽香,窗外晨风略沉,裹挟一段梅香扑到吴姗耘面上,她似乎听到了风动梅枝的声响。 李和崇忽然开口,问:“明善长得什么样?” 吴姗耘摸不准李和崇的心思,抬眼偷偷看他,见他面上有种置身事外的平和。 “他一定生得好,相貌堂堂,身姿俊朗。他的眉眼之间很明朗,爱笑,一笑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就眯成一只小狐狸。”李和崇虚虚地斜望着一点,回忆时含着笑,他说:“不,当年是小狐狸,而今应该长大了,长成一只漂亮又矫健 分卷阅读104 远月 作者:吃胖 的大狐狸,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跳下来,跟玩儿似的。” 李和崇又默默地独自把少年事回味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说:“不像我,畏畏缩缩,碍手碍脚。所以,你们都喜欢他,师父喜欢他,太后接了他去,裴岳放了他,你也爱上他了。” 吴姗耘应该害怕的,可此时却跪得挺有骨气,她说:“是,我爱他。” 这个坚定找死的态度,让李和崇心微微一颤,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容易被直白的勇气打动,是因为自己没有。即便是没有希望,她也能答上一个“是”字,让他这么一个明善的对手,都不禁敬佩羡慕。 李和崇转开头,去看窗外的晨光,慢慢爬上扶疏的花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心地好奇,问:“你不害怕吗?” 吴姗耘答道:“害怕,但更怕来不及说出来。”几滴泪滴在她手上,这句话似乎是他们感情的终止,又像是公之于众的誓言。 李和崇久久未说话。 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半明半昧的晨光中,陷入一种难言的迷梦。 眼前粉色的宫装下是光洁的肩,肩头微翘,他贴掌上去,正好立在掌窝中,沿着温柔漂亮的曲线抚摸,会有个小小的骨突,桀骜地挡道。他忍不住落下一吻,嘴唇接触到光滑细腻的皮肤,不忍离开,流连着一路往上,是修长的脖颈、发际线,耳后有刨花水的味道,他看见发间那朵蔷薇,忍不住跪起身,把整个身体贴在她背上,用嘴咬下那花,蔷薇下落被ru峰截住翻了个身再落下去...... 李和崇脑中似乎听见轰地一声,猛然惊醒。 他顺手抓起一张软垫盖在自己腹上,努力平复,望见窗外柔嫩的晨光已晒去雾气,变得明亮灼眼。 他不禁又窘又困惑:这一幕太真实,仿佛真的发生,但他的苦恋暗恋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柔的回应,哪里会有这样让人沉醉欲狂的一幕发生。 他深吸一口气,掩面苦笑。 叩门声,规规矩矩地三声敲定,有人立在门边问:“陛下,西宫来人了。” 李和崇疑虑片刻,还是决定不见那人,只隔着门问:“什么事?” “陛下,来人说太后为常掌正和游击将军杨彦保媒了,今日常掌正便要出西宫回家待嫁,因提前了三个月,太后说三个月也够了,但女官出宫最后一道手续还得办完,得请陛下恩准。”这内侍说完,立在门边留神听。可屋内半边没有回音。 吴姗耘跪在地上听得一字不差,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抬眼悄悄看了李和崇一眼,只见李和崇不知何时趴到桌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是个无奈痛苦的姿势。 好半天,李和崇仍是那个姿势,说:“准了。”声音很闷。 等窗外人离去。 李和崇忽然抬起头,颓然地瘫坐,眼中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望着吴姗耘。 吴姗耘也没有料到,师父与皇帝这么多年的纠葛就这样简单两个字便终结。 “看到了吗?他给太后找到了儿子,太后便放了常碧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便我是皇帝,却无能为力。”李和崇说,“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你扯进来吗?”李和崇问。 这话不需要吴姗耘回答,要答她恐怕也答不太对。 李和崇说:“因为除了杀父之仇还不够,还需要夺妻之恨。”他忽然大笑起来,说:“他们就这样算计我,布下个天罗地网把我罩在其中,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他突然跳起来,飞快地走过吴姗耘身边,打开门,直奔养心门。 吴姗耘出来,见到李和崇身后跟着的竟然是从前景仁宫的大太监姜叁。 只见姜叁跟在李和崇身后,一路小跑一路问:“陛下,要摆驾哪儿啊?” 李和崇忽然站住,说:“西宫,你给我套马,我要去西宫。我要去见青瑜,我要见她。” 李和崇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满腔的热血,开宫门,骑马到西宫。 可这一路的颠簸,将他气力消耗的同时,也把他心中那点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磨散。 他跟常碧蓉隔着一堵不高的粉墙,却又陷入进退两难的犹疑中。 常碧蓉却从院子里出来,与李和崇打了个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 常碧蓉先反应过来,给李和崇行礼。 李和崇默默看着她,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常碧蓉不想多纠缠,见他无话,便起身退去。 李和崇眼睁睁看着她垂首退开,而后转身朝西宫主殿方向去,明白这时候再不说,就迟了。他上前拉住常碧蓉的胳膊,常碧蓉低头看了一眼,望向他,两人隔得很近。 李和崇看见这副熟悉的神情,察觉自己竟有多少年未曾离她这样近过,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当年,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可以全身心地信任她、依赖她,不管旁人怎样待自己,她都能温柔给他温暖。 顿时,李和崇找到了从 分卷阅读105 远月 作者:吃胖 前的自信,笃定地认为,日光未变,柔情未改,那个母亲一样的常碧蓉会原谅他做的一切。 他说:“你记得吗?我一直记得你的一个背影。” 常碧蓉侧耳听他说。 “那是黄昏,我练完射箭要去沐浴,知道你那个时候会穿过院子,去摘些艾草。我就藏在一棵大柱子后,看见你果然来了,就喊你,你一回头,正好余晖晚霞在你身后,院中灯火阑珊,朝我一笑,美得像梦。” 李和崇眼里有光,期待又欣喜地望向常碧蓉,像个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常碧蓉不记得这些,她问:“有吗?可能就真的是梦罢。” 李和崇眼中的光灭了,他松开手,看常碧蓉转身离去,走得很干脆,然后,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西宫遍植垂柳,此时正值春萌,繁华嫩草,燕子双飞,一派明媚春光。 李和崇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心里头一次觉得,自己恐怕并非天命所归之人,不然,他这样痛苦凄凉,却配了这样的好景,老天爷都不赏脸。 他立在粉墙边,任摇摆的柳条抖落几片青绿的叶子,落在发间,很疲惫,从头开始,渐渐萎靡,一点一点把自己报成一团,而后蹲在墙角,好像自己成了一个母体中的婴孩。 不,或许更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宜妃的孩子 李和崇真的好像被这场贯穿少年青年时代的感情的终结给伤了,从那日后,便躲在养心殿中再不现身。上朝也免了,向西宫和群臣告了病假。内阁近臣来问安被拒之门外,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症,只用些“肝气郁结”“肝肾亏损”之类的话敷衍。 所幸皇帝不现身也并非不干事,每日内阁都能收到前日的所呈奏折;而后宫自有尚宫局,凡是自有章程,只有些定夺不了的大事才送到吴姗耘这里。 吴姗耘头顶悬着一把刀,等了数日,也不见落下,反倒每日都有事情送到她这里,渐渐越堆越多。她也拿不准圣上是如何安排的,要么就是圣上已经忘了她这么个小人物,但到底她仍在这位置上,事情到底是做还是不做,拿不准。 她不是个心中能忍下事的人,总想一劳永逸,很有些豁出去的悍勇,想着长痛不日短痛,晚死不如早死,便选了几个要紧的条陈,揣在怀里,到东暖阁找“死”去了。 吴姗耘走到暖阁门口,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在门边站着,眼生,仔细想了想的确没见过,那小内侍一见她,面上立马堆起笑,显然是认得她的。 小内侍说:“吴御侍,圣上与姜公公在暖阁里,大人要小的通传吗?” 吴姗耘说:“尚宫局送来几个条陈,需要圣上定夺,劳烦通传一声。” 那小内侍进门去,不过片刻功夫,就出来,请吴姗耘进去。 吴姗耘进到门内,因北墙开了一排大窗,屋内阳光比屋外毫不逊色。她打头瞧见通炕上乱七八糟铺满了奏折,姜叁卷着袖子,忙得满头大汗。 他一手抓着朱笔,一手翻着奏章,问:“圣上,这份奏章您真不看看?这上头说要李锐认祖归宗,还让封王。票签上建议不用景王封号,封楚王。” 一声猫叫从隔扇那边传来。 吴姗耘稍稍伸头一看,李和崇正靠窗坐着,腿上抱着一只黑得冒油的小奶猫,他的望着窗外,靠在摇椅上,手边放着茶点。神色从容闲适,不像个帝王,倒像个闲养的贵胄公子。 李和崇说:“不看,你都照着抄吧,今后随便什么奏章送到这儿,你照着票签抄就是了,不用给我看。” 姜叁瞪眼梗脖子,问:“若是内阁给了几个意思,双签、三签怎么办?” 李和崇深吸一口气,懒懒地说:“你看哪个顺眼抄哪个。” 姜叁干干地说:“是,遵旨。陛下,吴御侍已经来了。” 吴姗耘趁着这个空档,赶紧出声:“陛下万岁。” 李和崇低头逗猫,问:“你来做什么?” 吴姗耘把准备好的条陈捧到头顶,说:“陛下,尚宫局转呈了景阳宫的条陈,宜妃临盆之期将近,需择选稳婆和乳母。需陛下定夺。” 李和崇手中停顿了一下,扭过头来看吴姗耘,问:“景阳宫?宜妃的孩子还怀着?” 吴姗耘想过皇帝千百种反应,独独没有想到会有这一问,被问得噎了一下,悄悄溜一眼姜叁,姜叁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吴姗耘拿不准皇帝是记错了宜妃生产的日子,认为宜妃已经生了;还是对宜妃竟然能安然无恙到待产表示惊讶。 她只得硬着头皮地答道:“是,还怀着。” “还活着?”李和崇又问。 吴姗耘抬头“啊”了一句,这是说宜妃还是说孩子,反正两个都活着,眼珠一转,打算拉上太医垫背,便答:“太医说,都活着。” 摇椅吱呀的声音突然停住,李和崇站起身,黑猫从他腿上跳落地,朝吴姗耘张开嘴“喵”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表示不满。 分卷阅读106 远月 作者:吃胖 李和崇走出来,越过吴姗耘和姜叁,朝门外走去。 姜叁赶紧搁笔收拾批好的红本,边忙边说:“陛下,您要去哪儿啊!”再对吴姗耘说:“还不跟着!”又朝进来的小内侍说:“这些奏章都送到内阁。”越忙越乱,转身的时候把一片奏章都带到地上,两个人又来捡。 吴姗耘见状只得出门跟上皇帝。 李和崇没有停留,从养心殿出来,大步流星走到景阳宫。一众内侍宫女小跑着跟上,吴姗耘本跟在最前面,见姜叁来了,悄没声息地缩到了队伍中间。 景阳宫内侍宫女见这架势,都呆愣了片刻,随着一声惊喜的叫声:“陛下来了。”满院子突然开始欢腾起来,但略无章法。 吴姗耘心底叹一口气,这宫里到底接驾次数太少。 李和崇不等刘冉迎出来,自己进了明间,刘冉正起身,见李和崇自己进来了,愣怔了一下赶紧要拜,李和崇一个健步上前,托住她。 李和崇的目光落在刘冉硕大的肚子上,似乎难以置信,问:“它,好吗?” 刘冉身边的白羽说:“回陛下,月初太医来看时,说娘娘和孩子都挺好。” 此时已经月末,白羽这句话便是告状了。 李和崇蹙了下眉头,说:“去请医正。”小内侍得令去太医院。 刘冉身边另一个良侍不知换成了柳蝉,她笑着说:“娘娘,您不是说今儿一早孩子就在肚子里打转儿吗?敢情是知道陛下要来,高兴的。” 李和崇问:“它还会动?” 刘冉说:“是呀,这会儿还没消停。陛下要摸摸看吗?” 李和崇越发惊奇,问:“可以吗?能摸到?” 白羽过来扶着刘冉到炕上,腰后垫着厚厚的枕头,把个肚子挺得格外突出,跟个滚圆的大西瓜一样。 李和崇跟过去,弯腰,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刘冉肚子上,不知是不是孩子与父亲真有感应,李和崇手放的这地方,突然一跳,吓得李和崇赶紧缩手,指着刘冉的肚子,说:“这,这,这是他在踢我?” 众人都笑了。 李和崇又把两只手都放上去,感受小家伙肆无忌惮的拳打脚踢,他的嘴不知不觉地张开,笑得像个傻子,他能感受到,这肚子里是个健壮蓬勃的生命。 是他的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 医正不止自己来了,太医院当值的太医一股脑都来了,给宜妃诊脉,结果与一个月前一致,母子都很健康。 李和崇高兴得难以言表,在屋内恨不能蹦起来,迈着大步来回蹦跶,口中说:“天不绝我,我竟还能有后。” 他抓住医正问:“是男是女?” 医正说:“这,这,一个月后陛下就能知道了。” 李和崇重重赏了诸人,独留在刘冉房中。刘冉肚子太大,已经不能正常睡觉,拿了几只特质的大枕头靠着,每日闭闭眼,权当休息,李和崇便侧躺在她身边,帖耳听她怀中孩子的动静,一会儿凝神,一会儿痴笑。 刘冉轻轻抚着李和崇的头发,从没觉得这样踏实和满足。她留神到李和崇面上的表情慢慢严肃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 刘冉问:“陛下怎么了?” 李和崇回头朝她温柔一笑,说:“你歇着,有些事我得先处置了。明日再来看你。”他看着刘冉的肚子,定定地说:“我要护着他。”心中似乎下了某个决心,说罢,便出了门。 吴姗耘在门外等着,打眼瞧见李和崇就觉得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变了,人还是那个人,气质和神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中亮起来,目光坚定有力,与抱猫晒太阳的那个人几乎是判若两人。 不光吴姗耘,其他的人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回去的路上,气氛与来时大不同。 李和崇快步进到东暖阁,见长炕上干干净净,问:“奏章呢?” 姜叁答道:“都送去内阁了。” “快追回来。”李和崇说。 姜叁苦着脸说:“都过了快两个时辰了,内阁怕是都发出去了......” “那就去礼部,快去!”李和崇说。 姜叁从未见过这样穷追不舍的李和崇,只得出去让人追回奏章。 但终究迟了一步。 李和崇没有说话,但姜叁有些惴惴,他头一次觉得圣上这样可怕,算是亲身领会到君威难测这句话的真意。 “好!”李和崇说,“把宜妃接到养心殿。” 姜叁说:“陛下,宜妃即将临盆,本朝可没有宫妃到养心殿生产的先例,而且养心殿也没产房啊!” 李和崇说:“这么大的地方,空屋子多的是,还没地方做产房?” 姜叁不敢抗旨。 待刘冉搬进养心殿,李和崇便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一应吃穿用度,亲自留意。只稳婆与乳母有些棘手,李和崇这才发觉自己身边竟没有得用又可靠的人,不禁气馁无奈。 他这日把身边人一个一个捋了一遍,越发想念 分卷阅读107 远月 作者:吃胖 顺来,恍然想起顺来似乎有个徒儿,承乾宫中从前似乎还有宫人,都是他母亲的旧人,定然不会害他。 李和崇亲自翻名册,找出两个人来,是泰来和芸娘,芸娘已出宫,不知所踪;而泰来这里,李和崇头疼,他与泰来并未见过面,只因顺来牵扯在一起,而顺来,李和崇越发愧疚,到底亲手勾了顺来名字的是他,下令掘坟挖墓的也是他。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众叛亲离。 李和崇才刚沉浸在懊悔自伤的的情绪中,赶紧让自己清醒,他不能再如同从前一样放纵自己沉沦,他如今有了一线希望,就像漆黑的夜色中,地平线上冒出一线微弱的曙光,或许再使把力,就能拉出一轮朝阳,成就一个光明前途。 ☆、皇太子降世 夜深人静。吴珊耘被敲门声惊醒,她睁开眼,问:“谁?” “吴御侍,宜妃娘娘想见您。”门外在宫人说。 吴珊耘很意外,自从宜妃搬入养心殿,李和崇跟防贼似在防着她,宜妃方圆十米都是她在禁地。 她披衣出来,见门口站在是柳蝉,越发奇怪,问:“娘娘要见我?圣上知道吗?” 柳蝉眼巴巴看着她,带着哭腔说:“娘娘生不出来。” 那不该叫太医么?吴姗耘首先想到这一点,猛然明白过来,说:“人在哪儿?” 柳蝉领着吴姗耘到臻祥馆,吴姗耘侧耳仔细听,周围很安静,心下奇怪,看柳蝉也带了疑心。 “人来了没?”李和崇急切暴躁的声音突然炸响,不光吴姗耘,柳蝉都吓了一跳。 吴姗耘这才放下心,转进院子,皇帝裹着便服,穿得潦草,立在院中,不等吴姗耘行礼,便超门内一指,说:“快,你进去。” 说罢亲自上前一把抓住吴姗耘的手,将她拽过来扔进屋内。 吴姗耘几乎是撞门而入,到了产房中,仍没听见刘冉的声音,她虽然没生过孩子,但听过人家生,那撕心裂肺的喊声是她记忆中的噩梦。这□□静了,让吴姗耘心头发慌。 “吴姗耘。”一个虚弱的声音唤她。 吴姗耘此时懵懵懂懂,没意识到这声音用的是她家乡俚语。她循声望去,从纱帐内,探出头来的正是刘冉,虽神色不大好,但能认出她,能出声喊她,说明人是清醒的。 她赶紧过去,一重一重纱帐内,浓重的血腥味让她险些背过气去,再看刘冉,神情憔悴,头发都湿透了,嘴唇无血色,一双眼睛似是努力撑着才能半睁开,正巴巴望着她。 吴姗耘走到床边,有机灵的小宫女忙搬了一把春凳,挨着床头放下。吴姗耘这才仔细打量产房内的情形,两个稳婆正站在床尾,神情略紧张,说:“还没到时候,娘娘再忍耐些。”周围有捧盆、擦汗的宫女,看样子人多而不乱,心中略安。 刘冉把手抬起来,吴姗耘忙握住,其实她还是不大明白刘冉这时候喊她来做什么。 刘冉望着她,一笑,有种凄然安详的美。笑得吴姗耘心发慌。 “吴姗耘,我就想找你说说话,安心些。” 吴姗耘听刘冉说的是家乡话,顿时恍然大悟,忙改用俚语说:“你说吧,我听着呢,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刘冉说:“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你还合适,若是我那姑姑,不知会在我耳边嘀咕些什么,弄得我紧张。” 吴姗耘心想,易地而处,若是她生孩子,有个人在她耳边念叨一定要生个儿子之类的,也肯定心烦。 “你我到底一块儿进的宫,又一起到了景仁宫,又是同乡......”刘冉说道这里,被一波疼痛打断,咬着牙挨过这一波,接着说:“我在宫里一个人,总是想从前在家乡的事情,想吃打白糖、绿豆皮、糖油粑粑,还有从湖里刚摘的莲蓬,菱角,想听家乡的雨声,这里雨下得太少……” 她舔舔嘴唇,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详,赶紧说:“对,我也老想,还想一村人围着做糍粑,把糍粑做成鱼、做成兔子。你想要这些,我回头给家里去信,让他们寄些来 。” 还真不是吴姗耘多心,刘冉闻言竟笑出一丝痴心妄想只有来世的意味,她没话找话说:“你若疼得厉害,就叫出来,我见人生孩子,他们都说叫出来就没那么疼了,他们生孩子都跟杀猪似的叫。” 阵痛再次来袭,刘冉咬牙摇头,说:“我不能。他们能喊得家人关切焦心,我不能。我一没有人关心我圣上他关心的只有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在景阳宫冷冷清清住了那么久,从未见他来过,他不会在乎我;二,我叫便是邀功,若是生个男孩儿还好,若是生个女孩儿,我叫得越响,动静越大,给圣上的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三是,三是还不知道生不生得下来,若是生不下来,岂不是虚张声势,枉费君恩?” 这话吴姗耘听得心疼,朝刘冉转正身子,重新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刘冉的眼睛说:“不,你吉人自有天相,会母子平安的。” 刘冉又笑,眼泪却落下来。说:“你这人外刚 分卷阅读108 远月 作者:吃胖 内柔,又傻又莽撞,但心不坏。” 吴姗耘听着这临终遗言似的话,也不计较刘冉是在损她还是在夸她,只得说:“你夸人的方式挺别致。” 这句话终于逗得刘冉真笑了一声,她说:“求你,求你把我这束头发,待会江陵,交给我母亲,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了,就这么厚脸皮求你一次吧。姑姑不会帮我,她一直说出嫁的女儿就是别家人了,刘家的祖坟没有我的地儿,安安心心葬进皇陵多风光。” 吴姗耘骂道:“你怎么尽说这种话,不会说话就别开口,留着力气生!” 一个稳婆又查看了一番,与另一个对视一眼,转身出了门。 吴姗耘瞧见了,觑见刘冉闭上眼歇气,忙用口型问:“怎么了?” 那稳婆摇了摇头。 纱帐被挑开,进来两个御医,给刘冉诊断后又出去了。吴姗耘见刘冉已经睡过去,起身跟着那御医出门,见李和崇听了二人的话,用不大的声音说:“要孩子。” 吴姗耘登时中了定身术般,全身都僵了,此刻,她心中莫名其妙与刘冉生出些许同根相生之感,心中悲愤震惊却又无奈,赶紧转身扑进房内,被过长的纱帐绊倒,连滚带爬到了床边。 刘冉听见动静被惊醒,侧头朝她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门口进来几个健壮的嬷嬷,了然一笑。 吴姗耘伸出手没有碰到她,只勾住了那个装着刘冉头发的锦囊,喊道:“刘冉!” 刘冉朝她摆头,说:“别叫,不然你也走不了。我求你,你答应我。” 吴姗耘被人拖着往后拉,她攥紧了手中的锦囊,紧紧闭着嘴,泪眼模糊中使劲点头,泪水被晃得满脸。 吴姗耘被扔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中,死命捂着嘴,随着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她扑倒在地,抱头痛哭。 她压抑的哭声被李和崇畅快夸张的笑声掩盖。 李和崇迫不及待地将皇长子诞生的消息昭告天下,并祭祀山川,还未待皇长子满月,便将其立为太子,皇长子生母刘氏被封为贞顺皇后。 给了皇太子一个无可挑剔的出身。 西宫特送来厚礼,并主动提出,因皇后新丧,将楚王册封一事延后。 这便是太后的示好了。 李和崇朱笔一勾,准了!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多喝了几杯,趁酒兴起,大笑道:“我李和崇终于翻身了,祖宗保佑,上天不弃!”喜极而泣。 吴姗耘心中渐冷,连在裴岳面前也懒得遮掩,冷着脸与宫中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夺过酒壶,冷酒一杯接一杯。 裴岳按住她的手,问:“孩子好吗?” 吴姗耘这时候不会再觉得裴岳这一句话是真心想知道孩子的近况。 果然,裴岳说:“有人传言,当年景王李慈焕被先帝囚死团城的时候,下了诅咒,诅咒先帝子孙断绝。先帝的皇子大多夭折,就剩了梁王和今上。”他把杯中酒饮尽,说:“有人说,这诅咒挺灵。” 吴姗耘心里动荡的悲愤像水面,这话就如同给水面上点了一层燃油,侧头看向裴岳。 裴岳一笑:“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诅咒。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贵如珍宝,皇帝的儿子人人都盯着,穷人家的孩子命如草芥,死了便死了,皇帝的儿子多的是人帮忙数着,所以扎眼。而且天子龙种身系朝局安危,哪里是诅咒作恶,分明是人心不善。” 吴姗耘见他从袖中捏出一角纸包,说:“这孩子生在这复杂诡谲的局势中,就算能活也是苟延残喘,受尽苦楚,不然早些让他投胎,换个安安闲闲的富贵命便罢了。” 吴姗耘不接。 裴岳把纸包放在吴姗耘跟前的桌面上,说:“这个放在乳母喝的汤中就可,查不出来。” 吴姗耘仍不动。 裴岳冷笑道:“如果明善知道你曾与李和崇……” “你告去吧,都告诉他,告诉他我跟李和崇有过一夜风流,告诉他是我在他身上种了觅踪香让他暴露行踪,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吧!” 吴姗耘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岳,说:“随你怎么说,我不会再受你要挟,我做的事我自己担着,担不住就是死也总比被你拿捏一辈子,变成魔鬼要强!” 裴岳看着吴姗耘的背影,眉头一蹙,忽而一笑,说:“这世上,谁不想堂堂正正做好人,可保不准有人会藏在暗处往你身上扔泥巴、把你拖进泥潭,由不得你,身不由己。” 吴姗耘转头望向他,疑虑间,天边忽然有雷声炸响。 她抬头望去,瓦蓝的天空上,突兀地出现了两团白云团,被风一吹便散了。 这时,第三声雷声响起。 吴姗耘反应过来,这不是雷声,是炮声,心中默数,五声。 是皇太子薨了。 裴岳说:“看,诅咒显灵了。” ☆、李和崇的第二条命 李和崇独自一人在宫中游荡,从乾清门到景和门,最后停在承乾门外,他仰头望着 分卷阅读109 远月 作者:吃胖 门上的匾额,痴了好一会儿,这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大约他内心深处只有这里是归宿。 李和崇推门进去,绕过照壁,一树如雪的梨花撞入眼中,春日的承乾宫与那时夜雪时见到的大不相同,一阵熏风吹过,洁白的花瓣零落飘散,跟他梦中的某些景象重合。 他在院子中慢慢地看,慢慢地找,一间间房屋,一砖一瓦,其实他生在宫外,未在承乾宫中生活过,但血脉中莫名的情感让他对这里有格外的亲切。 院中的石凳或许是母亲坐过的,窗前的书桌或许留下父亲挥洒泼墨的风姿,那妆台定然是母亲每日对镜梳妆的地方,他一点点地找寻,最后站在一根画满了彩画的横梁下。 这横梁就在门边,架着一根柱子和门框,其实李和崇对宫中各个事物的叫法一直不大懂,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把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反正就是这么一根短短的横梁吧,长度正好,高度也正好。 李和崇搬了一只春凳,踩上去,解下自己的腰带,把一头扔到梁上去,落下来,和手里的这头系成一个扣,很平静地把头伸了进去。 套子有点儿长,他稍稍屈膝,正好让它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后蹬开了凳子。 之所以选择这种死法,是因为李和崇觉得不会弄得到处是血污,也不会太疼,可片刻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其实真TM疼,还有窒息的感觉,很痛苦,这样想来不如喝□□来得痛快。 痛苦的过程中,他眼前飞快地闪过自己的这一生,儿时的笑声又多快乐,而后的岁月便有多痛苦。他看见还是孩童的自己,正睡在草席上,梦中含笑,不知危险降临,一个黑影罩住他,一双恐怖的大手伸向年幼的他。 李和崇这时候都在想出声示警,却被腰带卡住脖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孩子忽而惊醒,睁眼看见来人,却笑了,笑到一半抱着身体蜷缩起来,喊疼。 当时的自己太年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身上出现了几个青紫的手印,碰不得,一碰就疼得撕心裂肺。 直到等他长成人的某个夜里,李和崇惊醒,尘封的记忆经过数十年,终于露出峥嵘本色,他才明白那一晚经历了什么,断送了什么。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无子,这一刻,他才察觉这两件事背后的关系,深刻的恐惧顿时将他吞没。 太医晦涩的眼神,太后隐晦的话音,都让他害怕绝望,他一直逃避着这个真相,可心中早已被恐惧占据。 皇太子的降临像黑夜中的一点光亮,李和崇以为这是命运在给他希望,却发现原来是命运在跟他开个玩笑。 果然,他的血脉在那一晚就已经断绝。 即便侥幸生下孩子,长成人也是奢望,毕竟孩子的父亲都是短命鬼。 一切就这样吧,终于结束了。 李和崇只能带着心中的不甘离去,不管是痛苦还是欢愉,是留恋还是愤恨,终究走完了,他竟松了一口气。 只是回顾这短短的一生,他活的很不痛快,若是来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肆无忌惮地活一回。 李和崇闭上眼,身体发飘,而后种种地摔在地上,他从窒息的边缘缓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把脖子上的腰带扯出来一看,这倒霉催的尚功局竟然从线缝处裂开了。 他躺在地上,西仰八叉,穹顶的花纹让他眼晕。 想死都这么难,自己这辈子真是够了,做什么都如此坎坷。 李和崇想笑,忽而转念:这或许是老天爷的某种暗示,诸如天不亡我之类。 他想到了临死前最后的那个念头。 几片白色的花瓣随风潜入,像翩然的蝴蝶,飘落在他眼前。 李和崇忽然醒悟:他的将来已经黯淡,羁绊之情也已斩断,他这个坐拥江山、手中握着千万人性命的皇帝,为什么不能活得为所欲为?为什么会活得这样胆怯猥琐?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好君主?他什么都没有了啊!他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暴君、一个昏君,只让自己痛快地活一场? 为什么他们在阳光底下活得自在快活,而他就注定在黑暗中苟延残喘呢?他看不得这些人的笑脸,他要让他们陪着他下地狱。 这个念头一出现,霎时间飞沙走石,在他脑中掀起一阵飓风。 李和崇忽然笑起来,大笑起来,张开双臂,展开胸膛,让笑声从胸腔中张狂地爆发出来。 从哪里开始呢? 常碧蓉,这是李和崇想到的第一个名字,熟悉的情绪如潮涨险些将他淹没,李和崇赶紧闭上眼,告诫自己,既然想要,那就去抢! 他从地上跃起,突然站起,让眼前发黑,他扶着柱子,这才察觉脖子上剧烈的疼痛下回一定要选个痛快些的死法,死得好不好看这种考量太坑人,痛快最重要。 姜叁正满皇宫找皇帝。 李和崇让他们所有人都跪着,不许跟着他,姜叁不敢抗旨,可想着想着琢磨出不对劲儿来,若是皇帝受不住打击,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抗旨不 分卷阅读110 远月 作者:吃胖 过是死,若是皇帝有个好歹,那恐怕就是凌迟都不足惜。 姜叁循着跪倒在地的内侍宫人,一路找过来,在日精门跟李和崇撞了个满怀。 “那个不长眼的......唉哟喂!陛下!可找着您了,您,这这.......”姜叁一句话语气变了三变,一波三折,被李和崇粗暴地打断。 “给我备马,点上一队锦衣卫随我出宫。”李和崇说。 姜叁看着他腰带没了,头发散乱,脖子上红痕触目惊心,眼中迸发出与从前的陛下截然不同的光芒,有些灼眼,姜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疯了吧。” 李和崇忽而站住,问:“常碧蓉家在哪儿?” 把姜叁问得一愣,他答不上来,说:“尚宫局档案里有。”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来,马和锦衣卫都快。”李和崇说了两句话,嗓子很疼,意识到恐怕这会儿不是去抢人的最佳时机,便朝养心殿方向去,补充道:“御医也叫来。” 李和崇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冷静,脑子仍处在上吊过后的状态,没考虑这话会被人听去。 方直得到消息,飞快地跑回直殿监,找到裴岳。 “自杀?”裴岳问,“他问常碧蓉的家?” 方直点头,说:“才刚陛下在日精门那儿说的,小结巴亲耳听见的,他今日正当值,就在日精门那块儿,张掌司那儿能看到当值安排。” 裴岳掐指一算,离常碧蓉杨彦定下离京的日子还有三日,若李和崇真下了决心要用强,谁又能怎么样?他到底是皇帝,扯下遮羞布,不要名声,世人除了骂,却毫无办法。 必须要阻止李和崇。 裴岳对方直说:“你速去找杨彦,跟他说,让他连夜带着常碧蓉出京,越快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妨告诉他,皇帝大约反悔了。” 方直点头,问:“我就这么去吗?大人不给些信物书信?” 裴岳把自己的私印盖在方直手心,让他握住去找杨彦。 去了大约两个时辰,方直回来,神色不好,说:“不行,城门关了。杨将军去了三个城门,都关着的,说是圣上才下旨关的,没有圣旨不得开门。” 裴岳没料到李和崇竟会有这样的胆魄和决心,蹙眉想了会儿,城门已闭,西宫的路也断了。 他朝书桌一直,对方直说:“给我研墨。”他自己将两只袖子卷起,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带锁的小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张很普通纸。 方直伸头细看,趁裴岳去笔架上拿笔的时候才看清,普通的纸上有一方小印,心中疑惑,这有什么好锁起来的。 裴岳写得很慢,一笔一划,边写边想,短短十来个字,花了半炷香的功夫。 他把信仔细折好,交给方直,说:“劳烦你再跑一趟,这个一定一定要亲手交到杨彦手中,记住,不见到他本人,不要拿出这封信。明白了吗?” 方直点头,去送信。 留下裴岳一人在房中,他在窗边坐了片刻,又起身走到门边,再回到书桌前坐下,如此反复,直等到方直回来,拉住方直问:“怎么样?” “送到了,杨将军说大恩不言谢,此恩永记在心。”方直道。 裴岳这才一口气送下来。 方直问:“大人,那信上写的什么?杨将军又吃惊又高兴。” 裴岳一笑,说:“没什么,不过是一封开城门的旨意。” “旨意?”方直大惊:“那,那个纸上,原来那个印章,那个......” 裴岳说:“你只说不知道,这件事谁都不要告诉,张掌司都不要告诉,只有你我知道,明白吗?” 见方直仍在震惊中,裴岳温言道:“你本就是宫内宫外跑的,这节骨眼也没人会特意盯你,你不会有事的。” 方直问:“那大人你呢?陛下要找的人,您放跑了,陛下若是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裴岳说:“杀人也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尤其是杀人后的压力,他没这个担当。他即便想杀我,也会用个迂回的法子代替。他不会杀我。” 裴岳又问:“杨夫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我没见到她。”方直答。 “你没看见他们出城门?”裴岳问。 方直说:“时辰不早了,我怕宫门关了,把信给了杨将军就回来了。” 裴岳张口结舌,望着方直,无奈地扶额笑叹一声。他抬头一望,暮色已浓,星辰灿烂,宫门已关,想出去只有翻墙了,可惜他没这个能耐。 ☆、背影 天色亮起来时,淡淡的弯月仍在,从乾清宫前望出去,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一半沐浴着朝阳,一半仍披着星河。 李和崇站在这里,遥遥望见乾清门被打开,两班侍卫分列两侧,露出空空的大门,他的心顿时沉下去,觉得从那空门中卷来一阵寒风,将他险些吹倒,他急忙转过身,脚步踉跄。 姜叁一直跟在他身后,忽然惊讶地 分卷阅读111 远月 作者:吃胖 张开嘴,目光从他身上越过。 李和崇心有所感般,猛回头,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里,略站了站,才迈过门槛,袅袅而来。 李和崇这一刻几乎耳鸣,不敢置信地盯着来人,心中既压抑着欢喜,又含着胆怯。 一缕阳光从黄色的琉璃瓦上投射下来,白光一闪而过,像道闪电劈中了李和崇,他看清了,朝他走来的正是常碧蓉。他再也按耐不住,朝常碧蓉奔去,打开怀抱,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幸福的感觉太绚烂,压抑多年的感情终于落到实处,李和崇反而难以置信,为了确定,他松开常碧蓉,抬起她的脸,是常碧蓉的脸不错,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凄凉冷漠。跟他记忆中的那个温柔多情的女人相差太远。 李和崇问:“你怎么了?” 常碧蓉冷笑一声:“陛下做的好事,还问我怎么了。” 李和崇赶忙说:“我只是想你留下,留在宫中,我要封你做皇后。” 常碧蓉蹙眉。 李和崇捕捉到了这个极小的动作,兴奋地说:“我跟从前不一样了,我变了,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告诉你,从十二岁起,我就一直喜欢你,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会你一切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李和崇显得很高兴,不仅仅为常碧蓉的回归,还有别的。 常碧蓉不明白是什么让李和崇能说出这番话,这与他历来的言行相去甚远,但她懒得关心,把头转向一边,不想理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你能回来,太好了!”李和崇略带小心地说。 常碧蓉转头说:“我爹娘被你捉在手里,杨彦的家也被锦衣卫围住,我还能不回来吗?”她瞪着李和崇问:“你到底要做什么?陛下?” 李和崇茫然无措,像个不知怎么表达的孩子,说:“我真的只是想留下你,我不会伤害他们。我这就让人放了他们。” 见常碧蓉仍未动,李和崇急道:“我让人把坤宁宫收拾出来了,你就住在里面,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常碧蓉眼中带泪,戒备地看着李和崇。 李和崇怯怯地说:“我喜欢你啊,你知道吗?” 常碧蓉说:“可我不喜欢你。” 这话如重重一击,李和崇被打得退后几步,靠在汉白玉栏杆上,他说:“不急,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毕竟他已脱胎换骨,不同往日。 可李和崇扔下这句话,心头那熟悉的挫败感又涌上来,他不敢在常碧蓉面前多待,怕暴露自己的虚弱,赶紧掩面而走,又顿住,说:“我会给你一个隆重的封后大典。” 常碧蓉冷哼一声,只把目光投向重叠的宫墙后,说:“我不需要。” 李和崇说:“以后你会知道我的心的。” 但常碧蓉一颗心在他这里已经死透,连夜奔波让她难以支撑,眼前被刺目的阳光晃得发黑,接二连三的变故消耗了太多体力,在这黎明时分,她再也支撑不下去,倒在丹陛上。 昏睡中也有梦,梦到的却是昨夜的种种,从一束火把开始。跳跃的火光中,杨彦的脸转过来,看着她,说:“这是圣旨。” 常碧蓉看着手中的圣旨,顿时明白过来,她对杨彦说:“这不是李和崇的字,是裴岳的。” 梦中她不记得杨彦的反应,当时她低着头,并未看杨彦。 她对杨彦说:“我不能为了我自己,让他落个矫召凌迟的下场。” 杨彦细看了那圣旨,燃烧的火光印在他眼中,闪闪烁烁,他看着常碧蓉,把这裴氏圣旨撕了,看着细碎的纸片像小蝴蝶儿一样翩然落地,杨彦忽然笑了,百味陈杂的笑,他说:“我真没用。” 常碧蓉摇头,拉住他的手,说:“不,谢谢你,能跟你走到这里,我很开心,真的!”她低头吸了一口气,再望向杨彦,说:“回头忘了我吧,找个好老婆,持家生子,年轻时候的事情,慢慢也就淡了。” 杨彦咬着嘴唇,不敢应声,怕忍不住落泪。 二人往回走了两步,杨彦忽然回身望向守城的兵士,手搭上了佩剑,城门边站着六个人,以杨彦的身手不是不能制服,但是然后呢?就是那城门,他们俩都不一定能推开。就算推开了,再然后呢?逃亡天涯?他们家中各有亲友。 这一刻,他二人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常碧蓉心中明白,他们只能接受这一切,按下杨彦的手,把他扯走了。 这一路走得极慢,二人分别的时候,常碧蓉坚持让杨彦先走,她说:“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好歹存个念想。” 杨彦一个七尺男儿,这时候到底没有忍住,泪珠滚下两滴,转身,用拳擦了眼泪,走了两步,想回头。 常碧蓉在他身后喊:“别回头了,走吧。” 杨彦无声地哭起来,往前走,再回头,常碧蓉已消失在门前,门上铜环微微摇摆。 常碧蓉从梦中哭醒,睁开眼, 分卷阅读112 远月 作者:吃胖 看见吴姗耘坐在床边,毫不诧异。她撑坐起来,目光一扫,便知身在坤宁宫,心中无波无澜。 吴姗耘让人给她端水洗漱,又弄了些粥菜。 常碧蓉吃了,愣愣地坐着发呆,问吴姗耘:“你能见到裴岳吗?” 吴姗耘说:“他在直殿监,倒是可以过去。” “我要去见他。”常碧蓉说着,掀开被子,下床来。 吴姗耘拦不住,想起李和崇也并未说不让常碧蓉进出,便替她梳妆换衣,随她去直殿监。 裴岳才得到常碧蓉已经入宫的消息,正焦躁,此时在自己房中见到她,惊诧极了,问:“你怎么来了?” 常碧蓉怒道:“还能做什么?你是想让我一辈子不安生吗?就算我走了又怎会安心,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裴岳说:“与你无干,我只是不想让李和崇如愿。” “为了这个搭上自己的命?”常碧蓉气得心疼,她捂着胸口说:“你究竟是怎么了?魔怔了吗?” 常碧蓉见裴岳不说话,叹了口气,动情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为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就让我也为你做一件事吧。” “你要做什么?”裴岳急道:“都说了这跟你无关。” 常碧蓉听他仍这样说,觉得好笑,说:“那就当我求你吧,求你让我留在宫中。我这一生,所图的不就是这个吗?终于等到了,这后宫连皇后和宠妃都给我清扫干净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求你,给我尝尝得皇帝盛宠、独宠后宫的滋味,求你成全我。” 裴岳也被气笑了。 “求你不要再管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好。你这样大的恩情,我受不住,压得我喘不过气。”常碧蓉停了停,又说,“捉刀屠狗,也会脏了手。不值得,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裴岳说:“不,我也不想活成一只老王八,我做什么都我心里有数。” 常碧蓉见劝不住他,一口气堵在胸口,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枉然,只好放缓了口气,冷静片刻,说:“我一直很看中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平平安安出宫,而后回到家乡,或者找个喜欢的地方,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地过几天小日子,不用再想这些勾心斗角。你得明白,你过得好,活的好好的,我也才安心呐!真正关心的你的人,都是这样想的。跟你想让我过得好是一样的啊!怎么你对我这样,但反过来你自己到想不明白了呢?” 这一刻,裴岳的眼眶湿了,他感觉心中激荡的愤恨突然平静下来,心底的空缺被填满了,原来满足和幸福是这种感觉。 他反握住常碧蓉的手说:“够了,我知道了,谢谢你。” 裴岳暗把袖中的手帕仍在地上,用脚踩住一角,红着眼眶在身上摸丝帕。 常碧蓉一低头,看见他脚下的帕子,弯腰去捡。 裴岳这时候手正摸到袖管的扣子,揪着扣子浸在常碧蓉的酒杯中,说:“你太残忍了,本想英雄救美一把,让你心里一直记着我,忘不了我,竟被你看穿了,连个机会也不给我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总还是希望你和杨彦在一起。” 常碧荣把帕子递给他,也默默把杯中酒饮尽,说:“别说了,有缘无分吧,有过这一场不算白活一场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常碧蓉渐渐撑不起眼皮,终于倒在桌上。 裴岳把她扶到床上,看着常碧蓉的睡颜,没有忍住,悄悄的俯下身,嘴唇在她脸颊上碰了一下,鼓起勇气,又慢慢将唇移到她的唇上,极轻地,像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而后离开。 裴岳心中无比满足,推门而出,怀着一腔热血与幸福,奔向自己的终点。 ☆、裴岳之死 裴岳推开门,被立在门外的李和崇吓了一跳,本能地回头去看常碧蓉。 李和崇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常碧蓉正躺在裴岳的床上,顿时勃然大怒,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一把揪住裴岳,挥拳要打,裴岳侧脸要躲,露出光洁的下颌,李和崇这才反应过来,裴岳不是个男人。 李和崇放下拳头,狠狠把裴岳推搡开,裴岳被推得倒退几步,绊倒春凳,摔在地上。 李和崇扑到床边,在常碧蓉耳边喊了几声,没有反应,顿时又转脸问裴岳:“她怎么了?” 裴岳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边掸衣裳边说:“喝了酒。” 李和崇看向他,发觉裴岳竟然笑了一下,笑容中的嘲讽和轻蔑刺痛了他的心,他问:“你笑什么?你笑我?” 裴岳将嘴角的笑意扯得越发明显,像是与李和崇作对,嘲笑之意毫不遮掩。 李和崇上前一拳揍在他脸上,又把他打趴下。 裴岳清瘦,扶着凳子爬到半截,手一滑又摔下去。 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让李和崇满意。 李和崇想起在门外听见的话,不禁冷笑一声,站起身靠近他,居高临下地说:“你倒是背叛我背叛得很彻底。我对 分卷阅读113 远月 作者:吃胖 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明知道我要留下她,你却‘总还是希望你和杨彦在一起?’我念在当年的情分,留你一条命,不是让你来跟我作对的。” 裴岳把摔皱的衣角拉的大致抚平了,没有抬头,只将一双眼睛挑起,看向李和崇,这是个极其阴狠的表情。他一笑,说:“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是当年捉鱼的时候没把你推到水里淹死。” 李和崇不敢置信。 裴岳逼上前,一字一字地说:“若是没有你,我养在父母膝下,左右有兄弟帮衬,能找个持家的婆娘,生几个小崽子,过得不知多好。哪用像现在的我你的拳头没打下来,是因为我是个太监,离家十三年,想回家没法回,想爱人没法爱,想真心实意得个旧友,却被利用,一句‘势可从权,当杀则杀’,险些死得不明不白。你多福是哪里来的底气对我说出‘待我不薄’‘当年的情分’这样的话,嗯?” 在裴岳如刀的目光下,李和崇有些心虚。他说:“若不是我,你早死了,同板儿一样,坟头的草都一丈高了;若不是我把你截下来,你早已被绞死。” 裴岳冷笑一声说:“所以,你是个灾星,你是被诅咒的,谁靠近你都不得好结果。” 李和崇被他突兀的结论惊得呆住。 “你看,先是你的父皇母后,而后是皇后淑妃,真心待你的都没有好下场。人人都厌恶你,都躲着你。当年你费了那么大力气,险些淹死捉住那条红鲤鱼,献宝似得给你师父送去,结果他炖了给多子吃了。”裴岳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好笑道:“没人喜欢你,连太后都抛弃你,选了多子......” 李和崇猛地又一拳,打在裴岳鼻梁上,裴岳捂着鼻子靠在门上。 李和崇自己的手也疼,手背上沾了血,他指着裴岳,气得一句话说不出,退到床边,回头看见常碧蓉,终于找到反击的话,他说:“你这是嫉妒!你没有的,我都有!我富有天下!你爱她怎么了,你得不到,只要我想,人就是我的!” 他说完将常碧蓉抱在怀中,不恋战,飞快地夺门而出,前呼后拥地离开直殿监。 裴岳看着人离开,松开手,鼻子上的血糊了一满手,几滴泪落到伤处,蛰得皮肉也痛起来。 李和崇最后一句话正戳到他心伤处,不想落泪,只是心里被堵得慌,但鼻梁骨似乎连着眼泪包,疼得他眼泪簌簌地落,这幅样子,真像收了多大委屈似的,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打了水,对着铜镜把血迹泪痕擦去,伤处又疼又涨,头也隐隐发晕。他低头瞧见前襟上也滴了血,又被李和崇揪过,乱糟糟一片,便从箱子里翻出一身出宫时的行头换上。 一摸头发也散了,又重新打散头发梳一遍,索性再洗把手脸,这才觉得一身清爽。 等忙完这些,他也不去收拾满地狼藉的酒菜碟碗,反坐到方才常碧蓉躺过的地方,默默坐了会儿。 他起身从换下的那堆衣服里,把酒沾湿的纽扣扯下来,扔进先前的酒壶里,还有些残酒。 裴岳一边摇晃酒壶,一边又坐回床边。他的床正对着窗,窗外的那树玉兰开得正艳,飞来一只家雀,叽叽喳喳对窗叫,扑棱棱又飞来一只,两只鸟落在那玉兰树上,忽上忽下,热闹得像打情骂俏的小夫妻。 裴岳看得笑了,他扭头看了眼床上,留下了睡过的痕迹,他幻想常碧蓉仍躺着的样子,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沿着她的眉眼拂过,另一只手举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 方直等了一会儿才进来,见裴岳躺在床上休息,没敢打扰,老老实实收拾残局。 “方直,最后劳烦你再跑一趟杨彦府上。”裴岳忽然开口,把方直吓了一跳。 方直说:“诶,还是送信吗?” 裴岳说:“口信。你告诉他,他送的佳酿被我跟常碧蓉喝完了,让他记得再送些来。话带到了,讨些信物来。” “啊?”方直等了一会儿见裴岳没有下文,略失望:“就这些......”但人到底去了。 方直这边才走,一队气势汹汹的内侍冲进裴岳房中,将他拖走。 裴岳也不惊讶,只眼中亮光闪过,心中暗叹李和崇总算有了几分胆气,可惜还是不敢当面诛杀,还需这么长时间蓄集勇气。 他也不反抗,被人左右夹住,拖出午门时,挣扎着回望了一眼飞檐红墙,在夕阳的余晖下,灿烂辉煌。 这是他曾经梦想的地方,里面有他的壮志豪情、有他隐忍的爱恨;也是埋葬他的地方,把他的希望一点点掐灭,让他堕入地狱。 裴岳一直扭着头望着,这是最后一眼,就像回望短暂的一生。 威严肃穆的广场上,行刑的人已就位,两人身背过肩高的大杖,一人问:“裴岳,圣上恩典,赐你午门受杖。你可还有什么说的吗?要说赶紧说,这可就是你的遗言了。” 裴岳只是大笑。 问话的人刚要下令,忽然瞪大眼,看向裴岳,问:“你怎么眼里怎么流血出来了?” 裴岳耳边痒, 分卷阅读114 远月 作者:吃胖 拿手一摸,也是血,口中腥甜,吐出的也是鲜血。 这还施什么杖? 问话的内侍赶紧往回跑,却跟来人撞了个满怀,跌在地上,帽子也滚出去,等看清来人,赶忙匍匐告罪:“圣上恕罪,小的该死。” 李和崇却看也不看他,冲向裴岳,却见裴岳七窍流血的样子,呆了片刻,又猛地上前抓住他,问:“什么毒,你们中了什么毒?解药在哪里,解药,给我解药!” 裴岳一笑,口里的血喷薄而出,他说:“十里香。名字取得贴切,尸体拿火一烧,会发出香味,能飘出十里,活人身上也能沾上,香得很,很难洗掉。这感觉你应该很熟悉呀!像不像景王的诅咒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一直跟在你身边?” 李和崇闻言猛然将裴岳推开,退后两步,踩着方才内侍跌落的帽子,一屁股坐的地上。 裴岳得逞地笑,说:“我赢了,她还是跟我走了。”说完,闭上眼,身子往旁边歪倒,含笑走了,但七窍流血的样子,只让这笑变得诡异可怕。 李和崇大喊一声:“不!”但人又不敢靠前,挣扎爬起来,不知所措,抱头逃出去。 城外乱葬岗,冷月稀星,磷火点点。 裴岳眼睛已经睁开了好一会儿,一只乌鸦落在棺材沿上,偏着脑袋看裴岳,裴岳也歪头看它。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 到底畜生落了下风,没了耐性,撑开翅膀往棺材里落下去,正踩在裴岳胸口上,下嘴啄他的手。 裴岳吃痛,一抬手,鸟儿吓跑了,仍蹲着不远的枯枝上,不甘心走。 裴岳坐起身,四下一望,目光最后落在右手上,被鸟嘴戳出个小伤口他确信自己还活着,李和崇到底还是念在旧情信了他一回,没把他一把火烧了,而是仍在这乱葬岗,还仗义地弄了副薄皮棺材。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远树漠漠,近草萋萋,在寒风中瑟瑟摇摆。大地被月光照得清明,裴岳望着冷色的风物,心中渐渐烫起来,他在身上四处寻摸,从怀中摸出一捧揉碎的苜蓿花泥,已经黑了。 一滴水滴在花泥上。 是泪。 这一生裴岳固执地把净身前当做前世,这个叫裴岳的人是从那一刀落下时生出来的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强烈地欢欣,也从未这样悲伤绝望,这感觉太陌生,原来他这颗几乎麻木的心里还有这样浓烈真切的感情,只为这苜蓿花存着。 即便是在刑场上,他也没感受到这样彻底的绝望,像彻骨的冷,冻透他的皮肉骨血直至心脏。 他的爱,这样绝望。 人因欲望而生,但欲望对于他这样一个去势的人来说,永远追逐却得不到,真残酷。他忽然明白了这其中的恶毒,他斩断人的希望,让活人沦为行尸走肉,任凭人差遣。 裴岳张开嘴,哭不出声,眼泪全都落进嘴里,苦涩。 枯枝上的鸟儿惊飞。 裴岳重又坐回棺材底,安静地躺下,眼睛睁开,望见一片浮云遮住了月亮。 他伸手拖住棺材盖,缓缓地给自己盖上了。 这一世他生他起,都没有由得他做主,那死,就由自己做回主吧。 让这苜蓿花开在鲜血淋漓刑场,祭奠悲壮的亡魂;也不要在一个没有希望苟延残喘的人怀里,烂成泥。 西去的路上,常碧蓉问杨彦:“裴岳那里没人接应,不会出岔子吧?” 杨彦道:“我特地问了送棺出城的人,确定没有埋。这主意是他早想妥的,咱们这边还难些都成了,何况他这主谋?” 常碧蓉闻言说:“他从来想得周密长远。你说,真没事吧?” 杨彦说:“嗨,我托的那人还特地从裴岳身上拿了他头上的簪子,你看。” 常碧蓉接过簪子,却不说话了,原来这簪子是她当年送给裴岳的寿礼。 杨彦仍在安慰常碧蓉:“你放心吧,他也终于解脱了,从此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咱俩要对得起他,也就好好过日子,多多生崽子呗!” 常碧蓉嗔他一眼,心中也信了,暗暗下定决心:余生要幸福。 ☆、兄弟重逢 立在太庙前的广场上,历经三代帝王的古柏说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其实一点儿太阳都挡不住。 李和崇顶着烈日,冕服底下捂出一身汗,他神情寥落,心中嘲笑自己,信誓旦旦要做昏君暴君,结果太后一回宫,就把他打回原形。 封常碧蓉做皇后?以皇后之礼厚葬她? 太后前脚进慈宁宫,后脚李和崇就让人用一口棺材装了常碧蓉偷偷地抬出宫去了。 当日的他说的话犹言在耳,此时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但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悲痛,最初的那波难受过去后,竟然没觉得怎样,更没要死要活。李和崇不禁害怕自己是生性凉薄寡情之人,心情越发沉痛,丧气地想:由不得旁人看不起他,就是他自己,也瞧不上自己。 乐声渐大,李和崇却觉得 分卷阅读115 远月 作者:吃胖 周围一切都变得越发缥缈,看祭祀官员一板一眼做这些毫无新意的举动,他只想打瞌睡。 人不都是这样么,都有热血沸腾的时候,想伸展拳脚扯断枷锁,可等这阵一过去,还是老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窝囊着、忍受着。 李和崇安慰自己。 他的胳膊被人从后面轻轻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身后人提醒,让他入殿。 李和崇神情聊赖地拾阶而上,走到屋檐下,前殿中一股清凉的阴风扑面而来,风是甜而清冽的,这是上好的沉香木的香味。 李和崇这一早上,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冷香沁人心脾,烦躁颓废的情绪平缓下来,他抬头看见历代先祖的牌位,被缭绕的香火弄出几分神秘感,不禁抬头去找他爹的那块。 大周成祖武皇帝李慈煊。 李和崇默念了几遍,颇为叹服,他爹能从亲叔叔手中替亲爹夺回皇位,对得起这“祖”字,不禁畅想,做成这样艰难的大事,该有多大的勇气、毅力和谋略啊! 比起他的非凡的父皇,李和崇自叹弗如,他只能勉力守住父皇打下的这片江山,不至于等到了九泉之下愧对先帝。可就是这样不算太难的事情,他也没能做好。 乐声忽然一变,李和崇转身看向身后,遥遥走来一个身穿亲王冕服的人是楚王来了。 李和崇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从大礼开始始终恍惚,不是没睡好,也不是因为常碧蓉伤心,而是自我麻痹,以为恍惚便能少些愤怒和痛苦。 李和崇笑了,很无奈,眼前突然变得清晰异常,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他生得很周正饱满,像一颗发育得极好的种子,那种充满生命力的饱满,勃勃的生机肆无忌惮地从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处散发出来。 李和崇微微眯了下眼睛,楚王走到阶下,一抬头,九旒冠下露出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孔,剑眉如墨,一双极标致的丹凤眼,上挑的眼尾,平添三分清冷的威势,又带了三分一笑便勾人心魄的神韵,让李和崇一个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年幼时的多子生得也好,但未长得如此出色。不但面相出众,身姿挺拔,尤其是肩背舒展端正,让李和崇不自觉就想到“堂堂”二字。 这就是李锐。 李和崇发现,李锐的出现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他这个本应万众瞩目的皇帝,竟沦为配角。 看来,有时候权势并非无敌,人人都向往美好出众的事物,即便理智上告诉自己皇帝才是中心,但仍不自觉被李锐的个人魅力所吸引。 这时,李锐已走到李和崇对面,一抬眼,目光灵动神飞。在李锐的目光逼迫下,李和崇有些许虚弱,还有一些自惭形秽的愤怒。 他扭转头,面无表情地朝祖先跪拜,乞求先帝在天有灵,一道天雷劈死身边这孽种。乞求完毕,抬头发现李锐他爷爷肃宗的牌位在先帝牌位之上,忙又将目光转向亲爷爷仁宗的牌位,再求一遍。 其实,李锐也在打量李和崇。 这个多年未见的堂堂弟身量颇高,生得俊眉修目,大约久居高位,疏离冷漠,气质有些忧郁,顾盼间总含着让人读不懂的深沉。 让他明白了什么叫“浊世公子”,似乎不对,那就是“雍容”,似乎也不准确,李锐想了半天也没翻出一个贴切的词,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吧。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逼死了他如父如兄的师父,又弄死了裴八碗,一个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才能对这些下得了手,他是想斩断从前的一切吗? 李锐冷笑,说:“逼死咱师父的人说,是皇帝派他去的。” 李和崇说:“那是你师父,不是我的。”说罢转身出了前殿,离殿前,提醒李锐一句:“李锐,从今往后,朕能喊你李锐,也能喊你楚王,但你只能称我陛下。” 李锐看他走了,转头望向满屋子的牌位,有些眼花,确定没有景王李慈焕的,而后也走了。 从阴冷的大殿重新步入广场,热浪如潮,人群规规矩矩站着,像瞬间踏入另一个世界。 李锐的目光在李和崇身边寻摸了一遍,没找见吴姗耘,扯住一个内侍问:“怎么没见宫女来?” “回殿下,太庙不许女子进出。”内侍规规矩矩地答道。 李锐若有所思,说:“多谢。” 内侍惊诧得像见了鬼,目送楚王三步两步出了戟门。 李和崇自回养心殿换了衣服,去慈宁宫拜见太后,略坐了片刻,却见李锐仍着冕服,七零八落地跑进来。 太后见状赶紧伸出手去接他,喊了一声:“我的儿!” 这一声喊得李和崇送到嘴边的酸梅汤硬是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悄悄吐在帕子上了。 李锐把冠脱下来,头上已经长了寸许长的头发,被冠帽压出的红印十分明显,太后心疼,忙让人取了药膏,按住李锐涂药。 李锐说:“唉,不用,这油皮都没破。” 太后说:“你怎么不换了衣服来。哦, 分卷阅读116 远月 作者:吃胖 对,圣上,楚王如今还没个住处呢。” 李和崇艰难地扯出一笑,说:“听母后定夺。” 太后说:“我怎好越俎代庖。” 李和崇只得说:“原景王府邸原先烧了,后来修了花园,不若暂且让楚王住进去,改成楚王府,只要修一堵墙就好,过两日就能住进去,母后看可还满意。” 太后让李锐去侧间换衣,这边对李和崇道:“那地方都是按照花园修的,怎做得王府,失了体面。南宫倒是一处现成的王府,也才刚修缮过,那儿倒不错。” 李和崇心中咯噔一下,南宫是当年先帝做废王时住的住处,后来几乎就是当做先帝潜邸重新修缮,这其中寓意,太后要做得如此明显吗? 他笑道:“听母后定夺。” 李锐换了一身常服出来,脸色因这番折腾,微微泛红,人越发显得好看。 李和崇心尖儿上像被淋了一瓢品质极好的山西老陈醋,酸得直抽抽。 太后拉住李和崇和李锐的手,对李和崇说:“你们二人本就是兄弟,今后要互帮互助,同心协力,陛下要好生待楚王。” 李和崇点头,见正事谈完,看不得这里母慈子孝,赶紧告辞脱身。 回养心殿的路上,李和崇显得从容淡定,等回到明间,把门一撞,登时将手边的宝瓶扫到地上。 姜叁被拦在门外,听见这响动,真吓得小跳了一下,从门缝里往里一瞧,李和崇直接把整架多宝阁推倒了,珍玩瓷器摔了个稀巴烂。 李和崇也瞧见门缝里伸头伸脑的几个人,走过来,踹开门,门外几人闪躲不及,有两个人竟恰好抱在一起滚到地上。 旁边远些的一个内侍见状,没忍住笑了一声。 李和崇听见笑声,问:“你笑什么?笑我吗?!” 内侍吓得腿软,跪倒在地,说:“奴才不敢,小的是笑他们两弟兄抱着摔倒了......” 李和崇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弟兄”二字,低头瞅见脚下有半个摔掉了颈的宝瓶,想也未多想,抱起来朝那内侍砸去。 那内侍硬挨了这一下,吭都没吭一声,倒在地上。众人一看,瓶子锋利的破口正砸中了他的太阳穴,直接把人给砸死了。 这是李和崇第一次亲手杀人,愤怒的情绪突然截断,看着从那内侍头上溜出的暗红色的血,朝自己脚边涌来,李和崇想躲开,却咬牙站住了,眼睁睁看着血流到自己跟前,沾湿了鞋底。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李和崇到底没忍住,冲到一边,抱着柱子大吐起来,把太后宫中吃的那些甜腻腻的糕点全吐了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吐得干净了,他心中的烦闷稍去。 他直起腰,慢慢抬起头,平静下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轻细的说话声,回头一看,是几个女官从体顺堂那边绕出来,中间簇拥着的正是他宫中的御侍吴姗耘。 那几人见了李和崇,赶紧跪倒。 李和崇没走台阶,直接从香炉边的高台上跳下来,走到吴姗耘跟前,蹲下身子,挑起她的下巴,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这张脸,算不上美人,勉强有些独特的气质,目光很静,瞳孔的颜色黑得很深,像一口深井,让人不禁就看过去,好奇里面藏着什么珍宝。 李和崇似有所悟,忽而一笑,说:“原来是你。” ☆、李锐的酒品 吴姗耘不知李和崇缘何会说出这句话,茫然不知如何应答,看着眼前极近的一张脸,僵住。 李和崇将另一只手伸到她后颈,往前一带,动作极快,咬住了吴姗耘的唇。 吴姗耘跪在地上,被李和崇扯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无法起身,慌乱间,手摸到李和崇胸前,顶着他的喉结猛推出去。 李和崇冷不防被推得倒退几步,脚下被不平的地砖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众人都呆了。 姜叁嗓子眼里的一声“放肆”,在看到始作俑者吴姗耘后,又咽了回去,虽然内侍与宫女并不互相管辖,但在二品御侍面前,他说这句话的底气不足。 倒是李和崇,睡在地上,看见从红墙黄瓦间露出的这一方蔚蓝天空,人仿佛就像找到了逃离的出口。 他看见一片浮云悠然的,从琉璃屋顶间擦过,忽然生一个念头:他的父皇是否也从他这个角度看过这一方天空呢?他所经历种种艰险危难中,是否也有过茫然退缩?是什么支撑他一步一步走到乾清宫的宝座前? 若人真有灵魂,他会在养心殿中看着自己吗? 李和崇不着边际地想,看见他的所作所为,父皇是在摇头叹息,还是在空挥拳大发雷霆? 想到这里,李和崇笑了一声,气息在胸膛中震动,发出一串类似笑的声音,他抬手挡住眼睛。 他太想找到出路,太想获得父皇身上那遇佛杀佛的胆气,可惜,没有人指点他。李和崇一直坚信在他懦弱畏惧的表象下,藏着先祖勇敢果决的力量,只是他还不知如何点亮,并始终相信,血脉深处 分卷阅读117 远月 作者:吃胖 的力量会找到合适的机会,奔涌而出。 那时,该是多么痛快。 而此时,只能忍耐,把所有的情绪憋成一腔愤懑,伤害自己。 自从楚王受封这日起,养心殿中的气氛变得压抑沉闷,不仅在面圣时心怀忐忑,便是面对吴姗耘,也多有尴尬。 姜叁又看见圣上坐在那张摇椅上,怀里的黑猫长得了不少,皮毛越发黑亮,冷不丁看上去,只能看见一双黑黄的猫眼,有几分诡异。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陛下,其他的折子都按照内阁的票拟,朱笔誊抄了。有两件事,陛下兴许要知道的好。” 见李和崇未反对,姜叁翻开两本折子,道:“一桩是礼部的折子,太后的寿辰预备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开支已经超了预算,请再播点儿银子。” “播就是,让我知道作甚?”李和崇慢吞吞地问。 姜叁只得硬着头皮说:“陛下,那个,您给太后的寿礼,不知......” 李和崇说:“你去库房,随意挑几件贵重的吧。” 姜叁想说:这节骨眼儿大家都攥足了劲儿要在寿礼上出新出奇,好讨太后欢心,您送得太寻常,惹太后不快,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可这话他哪敢说,干张嘴,仍遵旨。 “还有一件,也是礼部上的。”姜叁溜了皇帝一眼,说:“太后下了懿旨,让礼部,选妃。” 李和崇问:“替谁选?” “自然是陛下......和楚王。”姜叁道。 李和崇闻言,目光空空,瞅着前方不知何处,说:“知道了。” 姜叁捏着这两件事都是想问怎么办,可结果还是推到他这里,看皇帝的神色,他不敢聒噪,只得出来叹气,自己掂量着办去,就怕办不好,他要担罪。 这差事不好当啊! 太后的寿礼最后定了一尊白玉观音,姜叁不敢出新出奇,老老实实不出错便好。 李和崇问都没问,没给姜叁邀功的机会,便抬脚去了慈宁宫。 果然,楚王正陪在太后身边。 李和崇实在提不起兴致,一套祝寿贺词说得不甚动听,走完过场,便呆呆地坐在一边陪笑。 好容易挨到开席,便飞快地起身赴宴。 满院子皇亲国戚朝廷肱骨哪个不是眼毒心亮的,从前李和崇是个沉闷寡言的帝王,君臣同席时,气氛总是颇压抑。这一回,众人逮着楚王巴结奉承,倒对他这个皇帝忌惮都少了几分。 李和崇冷哼一声,并不计较,早已把炎凉之态看透,自己一杯一杯冷酒。 他冷眼看着,李锐的气质举止跟满院子人格格不入,冒着一股草莽憨直气,还以为人家敬酒就是看得起他,竟来者不拒,最可气这小子竟然千杯不醉,眼睛越喝越亮,脸越喝越粉。 一直默默坐着的内阁首辅闫传宗竟也起身,敬了李锐一杯酒。这个信号让李和崇不自觉眯了下眼睛。 闫传宗是前任首辅李昌河的学生,熬死了这位先帝托孤重臣,闫传宗登上首辅之位后,却未能继承其师遗志。 李和崇看见闫传宗喝完这杯酒后,那点首辅的矜持抛到脑后,踮起脚在李锐耳边说了些什么,李锐笑着说了句什么,惹得闫传宗满面红光,心满意足,心有荣焉地回座,仍似乎在愉快地回味方才与楚王的对答。 李和崇看得心厌,此时酒过半巡,想借口先离席,他转头朝姜叁看了眼,姜叁却直愣愣望向席上。 李和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个人竟然抱着李锐失声痛哭。 这人官职不高,李和崇对他没有印象,问姜叁:“那是谁?” 姜叁刚要开口,忽然听那人边哭边喊出一声:“先帝啊!” 李和崇心中咯噔一下,一个他记不住的小吏竟成寿宴座上宾,在这里抱着李锐喊先帝,其中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这一刻,李和崇只想笑,为自己可悲的境地发笑,自己究竟是多无能,无能得让这些宵小之徒敢当面来这一套,来挑衅他。 场中倏然噤声。 只剩那感情充沛的小吏在动情地喊着“先帝”,竟无一人出声阻止。 李和崇朝李锐看去,心中冷笑。 李锐端坐席间,脸色涨红,不怒而威,看上去竟真有几分王者之相。 场上诸人目光也尽在二王之间流连,沉闷之下,各般心思暗潮涌动,眼底那看好戏的兴奋根本掩饰不住。 这一刻,李和崇体会到什么叫心如死灰,只能看着李锐,看他如何将这场戏接下,是痛哭流涕,隐忍不能认爹的苦楚;还是厉声痛斥,表一表忠心。 前者是逼宫,后者是投石问路。 只见李锐把酒杯往桌上一戳,扫开那人,说:“你抱着我喊先帝为何?” 小吏被这句问得一愣,他这套做法自有不能言传的隐喻,楚王这般问出来,莫非是要他来挑明?他便拿眼溜闫传宗。 闫传宗根本不给他对眼神的机会,一直垂着头装醉 分卷阅读118 远月 作者:吃胖 。 小吏只得再哭道:“先帝当年听闻景王尚有血脉在世,搜寻多年,到底苦心不负哇。若先帝能见到殿下如此这般丰神俊朗相貌堂堂器宇不凡玉树临风高大威猛,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心中宽慰哇!” 有人听得掩嘴暗笑。 “不该是我爹更慰吗?”李锐问。 那小吏从闫传宗身上得到启发,醉了的样子,便哭便摇晃身体,不知是点头还是难以支撑,口中说:“是啊,是啊!殿下的亲爹爹一定深感欣慰,可惜......” 李锐却坐正了,打断他,扬声对在场人说:“我来京后,听到一种说法。说我与陛下就跟那出‘狸猫换太子’的戏一样,我们两个对调了。说我是先帝的儿子,陛下其实是景王的儿子,大腿上有块红疤胎记为证。” 李和崇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锐。 李锐目光凌厉,朝周围一扫,不少人被他这一眼看得矮了半截。 所在之人心中都是一紧,这就要逼宫?不禁眼风四处飘,看是否已埋伏下刀斧手,看定藏身或夺路而逃的路线,免得刀剑无言,二王相争,殃及池鱼。就连闫传宗的醉意都装不下去了,紧张地盯着李锐,面有疑色。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锐突然立起身,他身量又高,气势威猛,震慑得周遭人不禁逃开了几步。 李锐抬头看着李和崇,李和崇也冷冷地盯着他。 李锐突然把手伸到腰间,看见这一动作的人本能地以为他要拿刀,扑闪开。姜叁已经支撑不住,被紧张的气氛弄得不知所措,赶紧高喊一声“陛下”,扑到李和崇跟前,这一扑便撞到李锐跟前。 李锐把革带解开,又扯了大带,而后弯腰将深衣撩起,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特地把左腿上的红色胎记亮出来,大义凛然地原地转了一圈,保证在场所有人都瞧见。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而后,李锐恨恨地把衣摆放下,说:“我爹是景王,不是旁人。你们若要再在我耳边叨叨,让我认旁人为爹,就是不怀好意,就是要跟我李锐作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说罢抓起面前的酒杯,拍碎在桌上。 李和崇目送李锐提着裤子,踉踉跄跄出门去,与诸位臣工面面相觑,撞见闫传宗的目光,忽然笑了出来,紧接着遏制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 ☆、儿大不由娘 太后不敢置信,再问一遍:“他真的脱了自己的裤子,当众为李和崇正名?” 秋文道:“是不是为陛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楚王殿下的的确确在宴会上脱了裤子,露出红色的胎记,自证是景王之子。” 太后扶额笑道:“他若真是这样的性子,怎做得了帝王;若不是这样的性子......” “那便是摆明姿态,不想掺和。”秋文接口道:“可怜了王稳。” “他有什么可怜!”太后道,“他是自作自受。” “我还奇怪他为何要去死,原来若不是他的命,楚王难得进宫来。”秋文道,“只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没料到楚王真心毫无夺位之心,若他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太后却道:“楚王是个好孩子,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孩子。但是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她问秋文:“王稳那厮竟然能养出这样的人,我悉心养出来的,却反过来想害我。这么算起来,我竟比他还差了一截,是么?” 秋文不语。 宫女进来说:“太后,楚王殿下来请安。” 秋文打趣道:“果然不能背后议论人,才说人,人就到了。”起身立在太后身后。 李锐神清气爽,朝太后和秋文一笑。 青春年少的笑容惹人怜爱,太后一肚子官司此时也跟着笑出来,骂道:“你个好楚王,竟然当众脱裤子,皇家的颜面往那儿放?” 李锐嘿嘿一笑,也不争辩,算是领了骂。 秋文在一旁说:“殿下,才刚和太后说起你呢。” “说我什么?”李锐自坐在太后身边,从桌上抓了块枣糕吃。 “说若是旁人,知道殿下与陛下的关系,说不定会借此机会,将错就错。”秋文笑道。 李锐没说话。 秋文觑了眼太后,又问:“殿下心中坦荡,就是不知对不对得起你那惨死的师父。” 李锐正色,极慢地说:“我师父待我如兄如父,可他对多福不好,是师父先伤了多福,也不能全怪他。” 太后与秋文对视一眼。 秋文道:“能教出殿下这样品性的人,怎会无端端害人。殿下休要听信谣言。” 李锐说:“是我亲眼看见的。” “看见了什么?”秋文问。太后也侧耳细听,她们心中藏了多年的疑惑呼之欲出。 李锐半晌才说:“当年太小了,我也不知道。”而后咬唇不语 三人静默了片刻,心思暗涌。 秋文忙笑道:“殿下来得正巧,方才您来前,太后正说 分卷阅读119 远月 作者:吃胖 ,楚王府中该选个怎样的女主人,我一个老婆子怎知道,太后这一问把我问住了。正主儿来了,您自个儿答吧。” 李锐一听,竟然红了脸,三口两口把枣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 太后看得惊奇,想不到他这里当众脱裤子不害臊,说到这个竟然害羞起来的。 刚要玩笑几句,有人来通报:“陛下来了。” 李和崇一进门便看见李锐挨在太后身边坐着,赶紧扫开目光,请了安,让宫女搬了春凳,坐在太后另一边。 李锐自打看见李和崇进门,目光就往他身后瞟。 李和崇假作看不见。 却听太后问李锐:“你说说看,想要个什么样的王妃?” 李和崇抬眼看李锐,跟李锐的目光碰个正着,不禁一愣,说:“你看我做什么?我又做不得你王妃。” 李和崇在太后面前历来是老成寡言的样子,何曾见过他这样说话,暗自诧异。 李锐道:“吴姗耘那样的。”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又小又快,太后没听清,问:“什么?” 李和崇却听清了,又是一愣,旋即在心底冷笑一声。 秋文道:“殿下说的吴姗耘,是养心殿的吴御侍吧。” 太后闻言端起茶杯,默默饮茶。 李和崇冷眼看着李锐和太后,暗笑。太后对李家子孙情有独钟的女子总有几分顾虑和忌惮。 李锐见状,说:“我与吴姗耘早以相识,互相爱慕,两情相悦......” 果然,太后将茶杯重重一放,打断了李锐的话,神情不悦。 李锐却还继续道:“我来京城就是来追着她来的。” 就是李和崇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小子不知是傻还是愣,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想到此,竟生出两分同情,两分黯然。 李锐目光直直地盯着太后,说:“你既然来问我,这就是我的意思。” 秋文忙劝:“殿下,此事太后会仔细斟酌的。” “不用斟酌,我就要她。”李锐说。 李和崇闻言抬眼看向李锐,只见他目光坚定,毫不闪烁。 太后拍桌道:“不行。” 李锐两道眉立起,霍然起身,站到太后面前,说:“为什么?” 秋文又要劝被李锐拨开。 太后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娶了正妃,若她愿意,再让她做个侧妃便是了。” 李和崇闻言,心中羡艳,恨恨地想:果然还是亲娘好。当年他若是有这句话,早将常碧蓉封作宠妃。 不料李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就娶她,其他人谁都不要。” 气得太后指着他要骂,被秋文拦住,说:“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李锐当真闭了嘴,上前两步,把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转身对着太后道:“我爱谁就是谁,是我娶老婆又不是你娶。若你不同意,我这提剑杀到养心殿,反正我而今还是楚王,他们谁还真敢拦我,就是拦,也得问问我手中的这把剑。” “你这是要做什么?”太后问。 “带着吴姗耘,杀出宫去。这什么楚王鬼王的,我才不稀罕。”李锐说完,当真提着剑往外冲。 大约是这皇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个个竟只知道眼睁睁傻看着。 还是秋文拉住李锐,说:“殿下,这事还有的商量,这不是还在商量吗?” 李锐冷笑一声,说:“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不过就是不想同意罢了。”说罢把秋文往旁边一推,秋文哪里经得住他这一推,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周遭的内侍终于反应过来,围拢来把李锐抱住。李锐不好用剑,用空着的手左挡右推,顺手把个小内侍小鸡儿似得提起来扔出去,一时人仰马翻。 李和崇闪到一边,看着这一幕有些搞不清状况。 太后静静坐着,冷眼瞧着李锐,终于说:“够了!” 李锐正打得起劲,又转身抓住一个内侍的腰带,把人扔出去,撞在门上,登时晕过去。 “行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太后道。 李锐一听,停下,仍提着剑往外走。 太后说:“你干什么去!” 李锐一脚踩在门槛上,回身说:“既然母后同意了,我这就把人带出宫去,免得夜长梦多。”说罢转身冲出慈宁宫。 太后指着他的背影,一口气憋着好半天才吐出来。 秋文被人扶起,揉着腰,问:“太后......” “我还能怎么办?”太后急道:“他都要杀人了!怎又会乖乖另娶?” “他就是个孽障!”太后最后憋出一句话,被人扶入内室。 李和崇仍立在殿中,目光直了。 他慢慢地转身走出慈宁宫,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 他脑子里惊诧极了:原来真可以脱了裤子自证,也可以提一把剑强逼着要人。 在李锐这一番 分卷阅读120 远月 作者:吃胖 示范下,李和崇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原来还可以这样做。 李锐身上的那股气势和混账,让李和崇耳目一心。 原来一直束缚自己的,不是太后,不是帝王规矩,不是所谓的无可奈何的局势,而是他自己。 只要他有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勇气,抱着必胜的信念,以他的地位,这世上有谁能挡住他? 挡住他的是心墙,是自己作的茧。 这些年一直被纠结外诡谲的阴谋下,屡战屡败,既然阴谋行不通,何不直接点。他是皇帝,自古到今,就算是推翻恶贯满盈千夫所指的皇帝也是千难万险,何况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太子。 一点一点把一切夺过来。 李和崇心底突然鼓荡起汹涌强烈的愿望:他要夺回一切,他一定能做到。 这世上乱就乱,反正是清平盛世还是乱世,他短短的一生,尚且不够回望,又管的到哪里,随他去吧。若是父亲在天之灵看到他这么窝窝囊囊一辈子,大概不会开心吧。 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奔涌,心情激动难以自持。 李和崇一抬头,望见李锐已经找到了吴姗耘,拉着她的手,从养心门跳出,一前一后穿过宫巷。多年未变的红墙成了背景,李锐回头一笑,正对上吴姗耘的笑颜,烈日下这一切太刺眼,李和崇赶紧闭上眼,但这一幕已经深深印在他脑海中,时不时便跳出来提醒他是懦弱与挫败的。 李和崇却由衷地感激李锐。 感激他强悍蛮横地把世界撕开了一角,让李和崇窥见了新的世界,给他指明了出路。 他目送二人远去,而后转过身,飞快地朝养心殿走去,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原来坚定能让人如此愉悦。 ☆、李和崇的反击 皇帝颁下中旨,工部左侍郎王修林入阁。引得满朝哗然。 闫传宗入宫,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他说:“陛下,王修林荫生入国子监,非科举两榜出身,他若入阁,恐难以服众,引朝中众臣寒心。” 以闫传宗对李和崇的认识,又颇坚定地加了一句:“臣难以从命。”而后拜倒。 不料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李和崇叫起,他眼珠一转,用更加痛切地语气,直起身喊道:“陛下!”却见李和崇正冷冷地盯着他,让他的情绪顿时一滞,后面的话便没法发挥。 李和崇说:“你是内阁首辅,是皇帝左膀右臂,理当为朕处理好朝中事。安抚群臣也在你职责之内,若这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闫传宗被问得措手不及,倒不是李和崇的话有多犀利,而是李和崇在他坚定的反对声中竟能沉静地反击,让他略诧异。 “退下吧,王修林入阁势在必行,若还有人有异议,你替朕挡了即可。”李和崇转头对姜叁道:“让王修林进来。” 闫传宗张口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姜叁声音盖过去。 “是,陛下,王大人在外等候多时了。”姜叁说话间似有若无地拿眼风溜了眼闫首辅。 闫传宗只得恨恨而出,到宫门外被一应朝臣围住,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如何了?”“圣上收回成命了吗?” 闫传宗摇头。 众人大哗。 “走,去午门,跪午门阻谏!”不知人群中谁最先冒出这一句,引得众人纷纷附和,百官浩浩荡荡奔赴午门。 宫中早已得到消息,却并未回应。 似众人跪到午时,骄阳似火,心燥口干,却见午门吱呀呀打开,露出阴凉的门洞,一股凉风顿时从门洞中窜出来,让人精神一震。 一个内侍小跑而出,立在百官前,昂首四顾,等场中安静下来,开口亮出清亮的嗓音,说:“圣上口谕:把跪在午门前的官员,每人杖责三十;一个时辰后仍不走,再打三十板子;再一个时辰不走,再打三十。钦此。” 内侍的声线在空旷的午门前回荡了那么一小会儿,等余音散尽,忽然场中爆发出轰然之声。 领命的侍卫内侍已列队而来,分为三队,一队专门按住受刑之人,一队身背大杖,专施刑,还有一队则尽是内侍,手执笔墨,记下场中人姓名官职以及受刑与否。 顿时午门前,人仰马翻,哭喊声连绵不绝。 闫传宗未曾同来,他与几位阁老正在商议此事,听到这消息,登时惊呆了。 夏阁老在内阁中排位最末,但最先开口问:“这是今上的风骨?”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心中有话也不曾说出。 闫传宗道:“莫不是受了什么人蛊惑?” 当今圣上身边得力之人皆被剪除,要蛊惑,那也只有这半只脚踏进内阁的王修林有嫌疑。 刘阁老从腰间锦囊内捏出一把小梳子,一下一下梳着自己那把漂亮浓密的长胡子,说:“少年人心性未定,有些变化也不是怪事。关键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啊,首辅大人?” 闫传宗横他一眼。 夏阁老道:“对啊!还不做决断,那身子不好 分卷阅读121 远月 作者:吃胖 的,恐怕得打死了。” 闫传宗说:“我这不是正跟大家商议嘛......” “我听首辅大人您的。”刘阁老笑道:“为首辅大人马首是瞻。” 夏阁老也道:“这样好!” 闫传宗被噎得半天没出声,只得从袖子中掏出一封奏章,摊开来给众人看。 “啊呀,这有些逼迫之意了。”夏阁老看完道。 刘阁老笑眯眯道:“首辅大人身子不爽,巧了,我近日也神思不属,难以支撑啊!” 夏阁老竟然冷笑了一声,说道:“行吧,我也回去写折子递上来。” 其余两位阁老会意,也纷纷告辞。 临出门前,夏阁老忽然问:“若是圣上同意咱的请辞,怎么办?” 闫传宗闻言冷哼一声:“我朝从未有过!” 李和崇看着面前摊开的五本请辞折子,冷笑一声,说:“他们还真是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姜叁在一边缩着脖子不敢吱声,内阁集体请辞,这么大的架势他还没见过,被吓住了。 “笔。” 姜叁赶紧把朱笔递上,他偷偷抬眼打量李和崇,却见他眉头紧蹙,面带怒色,挥洒间一蹴而就,而后摔笔,冷哼一声,说:“送回去吧!” 姜叁赶紧过去,眼风一扫,却见五本奏折上都是鲜红的御笔朱批:“准奏。”大吃一惊,小心翼翼看向李和崇,支支吾吾道:“陛下,这......” 却见李和崇回头一眼,冷风如刀,吓得他一哆嗦,赶紧闭嘴,麻利地收走折子,飞快地逃出养心殿。顶灿烂的阳光下,他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内阁中,闫传宗翻开自己的奏折,双眼一瞪,耳边听夏阁老道:“娘的,真准了!”他起身压下刘阁老的折子,其余二人主动把折子摊开,五个人面面相觑。 夏阁老将折子一摔,说:“走,回老家去!” 刘阁老捡起夏阁老的折子,看了一眼,笑出来道:“这老夏,人家都告病,他竟直接写出来了,‘难与此人共事’。”追出去,说:“老夏,这‘我朝从未有过’的事儿也终于有了哇!” 闫传宗见他二人没事人一样走了,又气又恨。御笔朱批,他这里就算是真的逐出内阁了啊!白白给王修林腾出了首辅的位置。 他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正是王修林,不禁咬牙切齿。 王修林却转身对门外侍卫说:“内阁重地,怎还有闲杂人等啊?” 闫传宗气得脸色发白,此时却木已成舟,就是口中含了一口血也得咽下去,踉跄地走到门口,转头对王修林说:“你王家不过是一粒棋子。” 王修林一笑道:“那闫大人是什么?被提掉的废子?这朝局之上,人只分有用无用。闫大人环海沉浮,怎没看透?” 闫传宗身子晃了一下,险些往后仰倒,被身后的侍卫扶住,顺势推出门外。 王修林尚未感受到初等首辅之位的荣光,便赶忙一头扎入如山的奏折中,翻出那几封要紧的奏章,依照议定的章程一一列出票拟,而后送入宫中。 姜叁比王修林早一日荣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且比王首辅顺利得多。 他此刻正紧张地候在养心殿,见王修林抱着奏章出现,欢喜得几乎要迎上去,好在想到而今身份,硬定下来,但着实忍不住对王首辅挤眉弄眼。 二人不知所谓地笑着点点头,而后携手入殿内。 执笔的并非姜叁,却是李和崇御笔亲书,柔顺的笔尖饱沾朱砂,落在纸面上,笔笔如血,又像烈火,把李和崇烧得沸腾。 不光是李和崇,就连王修林与姜叁都不禁襟怀激荡。要知道,就这小小的一张纸,寥寥几个字,便能左右朝局,贬斥拔擢如举棋般轻巧,让人升,便叫你一步登天,让人落,便把你一脚踩下。这滋味太让人沉迷。 次日。 吏部尚书因上书反对王修林一事被贬;礼部尚书无端端入了内阁,尚书之位卸任;工部本就是王修林的势力所在。短短时日,六部中三部被收入李和崇麾下,让李王姜三人振奋。 即日,李和崇明诏天下,让梁王入京。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雷霆手段打得措手不及,转眼间,朝中局势大变。午门廷杖中丧命官员尚未出殡,朝臣的目光已转移,事关亲王,皇帝至今尚无子嗣,这背后涉及更敏感的皇权更迭,而内阁一事,既成定局,坚持已没有意义,牺牲便略显尴尬。 这一通王八拳乱挥下来,胜利者无疑是李和崇,但胜得这样容易,他自己难以置信,王修林也觉得意外,对慈宁宫越发防备,倒是姜叁懵懂不解,反而最为快活。 李和崇看着镜中的自己,样貌依旧还是那个样貌,但眉间舒展,印堂发亮,整个人似乎焕然一新,面对如此陌生的自己,李和崇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惆怅,端视良久,低叹一声。 李和崇从镜中瞧见姜叁跳着眉,咧着嘴进来了,心中又摇头又好笑,自打姜叁做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他那两条眉毛就一直跳,没消 分卷阅读122 远月 作者:吃胖 停过,满脸小人得志,得意洋洋之态,看得李和崇每每发笑。 “陛下,给您报喜!”姜叁道。 李和崇转头看他,笑问:“这一大早的,什么喜?八成是你找了借口来讨赏吧!” 姜叁真伸出手,嬉笑道:“这桩喜事陛下听了一定高兴,我就是不讨赏,陛下恐怕都要上赶着赏我。” 他二人也算有了患难交情,李和崇不纠缠,侧耳听姜叁说。 “锦衣卫都指挥使已拿下了!” 李和崇松了一口气,说:“这差事办得不错。该赏!” “不敢居功,是陛下料事如神。”姜叁笑道。 内侍进来通传:“首辅大人求见。” 姜叁凑趣道:“陛下,今早窗外就有两只喜鹊叫,定是好事成双。” 王修林一头撞进来,踩到自己的袍角,摔跪到李和崇跟前,顺势拜下去,说:“陛下,王齐被扣在三大营了!” 李和崇一惊,问:“被谁?” “还有谁?三大营、兵部都是他梁家的人!”王修林竟带着哭腔,道:“陛下,王齐是梁王嫡亲的舅舅,您快想法子救救他呀!” 李和崇定定地立在原地,默然良久,突然笑了:“让锦衣卫包围西宫。他三大营若敢轻举妄动,就一把火烧了西宫。” 王修林与姜叁二人被李和崇狰狞表情惊呆了,好半天,姜叁才回过神,忙去传旨。 ☆、黎明 午时。 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换上一身新装,来养心殿面圣。 李和崇见他一张白净面孔,嚣张的飞鱼服竟没给他添一分威势,反把他的孱弱文秀衬托得更明显,忍不住就朝姜叁望了一眼,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可仍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好人文秀但手段狠辣。 李和崇问:“可派人去了西宫?” 对方答道:“回陛下,还,还,还没有。” 李和崇问:“为何?” “他们,他们都休假了。”这人十分无奈地说。 李和崇登时冷了半截腰,看他身后还跟了个锦衣卫,身材魁梧,便跳过他,直接点那人问:“你说。你叫什么?” 这人似乎就等这一刻,朗声道:“臣锦衣卫百户林宗瑞。昨夜新旧指挥使大人交接,若干千户、百户便告假了,除去伤病、在外当值的,能出动的只有三十八人。” 李和崇恨得咬牙。 姜叁急道:“这关头怎休假呢,把他们叫回来啊!过了这阵再准假啊!” 李和崇气笑了,他这才明白前番夺权成功的功臣反倒是闫传宗,若不是他沉不住气,将内阁空出来,就凭姜叁和王修林,别说大浪就是溅起个水花都不容易。他听姜叁还在嚷嚷,转身一巴掌扇回去,把姜叁打得滚倒,又一脚把那哆嗦个不停的指挥使大人踹倒,吓得王修林赶紧跪倒。 李和崇指着林宗瑞问:“你怎么没告假?” 林宗瑞说:“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和崇虚点了几下头,似笑非笑,压住怒火问:“那你说,怎么办?” 林宗瑞看了一眼抱着肩头半天没爬起来的指挥使,轻蔑地一笑说:“武将首要能服众,实力说话。他这样的,没人会听他调遣。就算有真本事的,也要磨合一段时日才行;若要快,最好从锦衣卫里选人升上去。” 李和崇闻言单把一边眉毛一挑,说:“比如说?” “比如说,我。”林宗瑞这话说得底气十足,毫不羞涩,毫不谦虚。 李和崇笑了。 “陛下莫笑。论实力,我是刀法最强的百户;论资历,我从十八岁入穿上飞鱼服如今已有十一年;论忠心......”林宗瑞弯了嘴角,道:“臣有要事秘奏。” 李和崇盯着林宗瑞看了一圈,示意姜叁带着那废物指挥使出去。 林宗瑞看了眼王修林,等王修林走后,才说:“楚王让我助他秘密出京。还有,慈宁宫恐怕围不得。” 李和崇一惊。 林宗瑞继续说:“因家母与景王妃之母是堂姊妹,裴岳就找到我,在大悲寺救了那时候的吴御侍,认得了楚王,因此楚王就找到我头上来。其实景王妃与我家几乎没什么来往,跟我母亲关系也不怎么好,我当时想吴御侍又是陛下身边人,所以就去了。” 他停了一下,道:“反正陛下若要用我,必会找人摸清我的底细,不如我自己直接说了的好。”而后一个头磕在地上,说:“请陛下明察。” 李和崇问:“慈宁宫为何围不得?” 林宗瑞答道:“裴岳死前几日,送了一人出城,往西边走的,西边只有福王,当初他又是去过平凉的。我再仔细查了从平凉传来的消息,从几年前福王就开始囤积粮食和生铁,其心显而易见,迟迟未动,一来京中局势稳固,二来没有借口。若此时围住慈宁宫,福王就有文章可做了。” 林宗瑞见李和崇未说话,酝酿了下,说:“对慈宁宫施压,不过 分卷阅读123 远月 作者:吃胖 想救出王齐。” 李和崇冷冷看向他。 林宗瑞却说:“其实,楚王要走了,不救不是更好吗?” 李和崇一惊,瞬间明白过来,楚王一走,梁王说不定就成了被他引入京城的恶狼,王齐若死在梁家人手中,王、梁两家结成死仇,于他李和崇是再好不过。 他认认真真打量了林宗瑞好一会儿,说:“你若能让楚王消失,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便是你的。” 林宗瑞赶忙道:“臣遵旨,谢陛下。” 林宗瑞出去时,门未关紧,门外大风起,将门撞得咣当一声大响。 这阵大风不知从何而起,霎时间威势大涨,吹得天上地下云翻尘扬。 狂风入夜仍未歇,摇落宫中满树残花。 林宗瑞深夜穿宫,君臣奏对,窗影幢幢,四更方出。林宗瑞出来时,面带喜色,大风吹起他崭新的飞鱼服,意气风发走出养心殿,地上留下淡淡的血色。 慈宁宫中。 太后盯着香炉中升起的一线青烟,不知想些什么。 秋文走过来,轻声道:“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转过身来,面带怒色,紧盯着李和崇,冷眼看他跪倒在面前,开口说:“皇帝,楚王失踪了,你可知道?” 李和崇说:“他自己要走,我便送一送他。” “送他去哪儿?” “就藩。”李和崇道。 太后口中“胡说”二字到底忍住了,说:“楚王宫都未曾修好,他去了住在何处?没有护卫相送,路途艰险,他怎到得了藩地?皇帝还是快快收回成命,将他召回。” 李和崇答道:“不。” “什么?”太后不信所闻。 李和崇转过身,正面对太后道:“我说‘不’,我不想他留在京成,更不会收回圣旨。” 太后忽然收起怒容,平静地看向李和崇,问:“你想要什么,你说。” “我想?”李和崇轻笑一声,说:“我想请母后抬手,放过儿臣也放过楚王。” “若我也不呢?我不想,更不会。”太后道。 李和崇说:“那就莫怪儿臣心狠。” “你敢!”太后淡淡地说,“你信不信,你走不出这里。” 李和崇一笑,说:“我信。母后历经三朝,大风大浪若等闲。就算是废立之事,也算不得什么。” 他话锋一转:“可是,若是天下人知道你是楚王的生母,不知会作何设想?若天下人知道先帝是死在你的怀中,又会怎么想?而我入宫后便养在你膝下,如今却绝嗣,更作何设想?” 他每问一句,便上前一步,最后立在梁太后面前,两人目光紧逼,他说:“我身后,决不能是李锐。” 这是李和崇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她,太后的瞳色极深,早已枯皱的眼皮下,一对极亮的眸子像古井,看不清内里的情绪。他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他称呼了多年的母后,第一次把目光放平,以平等的姿态看待他。 不知是不是李和崇眼花,仿佛看到了一丝欣慰的柔光闪过。 而后,太后转开头,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又立定片刻,发成一声极轻的笑叹,而后背对李和崇,绕到屏风后走了。 李和崇瞪眼看着梁太后的背影消失,不敢置信,他张开嘴想叫,却笑出来,痛快至极地大笑,直笑到眼前发黑,险些跌进湖中,撑在栏杆前,看见几尾红色的鲤鱼浮在水面上,一阵湖风,把两瓣粉白的荷花花瓣吹落,鱼围拢过来,推着花瓣前进。 李和崇的笑容淡去。 他想到,如果他当初能像今天一样顿悟,能像今天一样坚决,能像今天一样有这样大的勇气毫不退缩,是不是可以救下顺来让它一直常伴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可以留下常碧蓉,厮守至今;是不是也可以直接把裴岳救下,送他回故乡? 往事难改。 这些懊悔、从前的一切痛苦挣扎,让他从一个卑微猥琐的孩童变成了今天的李和崇。所有经历的一切,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有时候李和崇也会想,为什么是他?为什么父辈的仇恨会强加在他身上,让他遭受痛苦,世间千千万万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他。 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都没有什么为什么? 落在你身上便落在你身上了,这是上天一场随意的游戏,你所能决定的、唯一能做的,是决定怎么玩下去。 要么坦然地接受,接受自己残缺的过往,接受自己的痛苦,然后坚定地走下去,争取把自己余下的路走得更好。让自己短短的一生,活的自在,活的像夏花美丽绚烂。要么消沉逃避,永远跟自己较劲。 不管选那条路,都是一生。只不过有的人的一生如波澜壮阔的大河,有的人的一生如断崖的瀑布,还有的人的一生,只是一滴清脆的泉响。就像他,他的生命被人掐断,短得来不及蹉跎,余生还有几何?三年,五年? 不过草木青又黄。 短得让他心痛,可正因为这一生太短,所以更要用尽 分卷阅读124 远月 作者:吃胖 力气,拼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不负此生。 不远处,姜叁脚不沾地穿过湖面上曲折的回廊,跑到李和崇跟前,捧出奏折,依旧咋咋呼呼地说:“陛下,福王造反,二十万反军就要过来啦!” 李和崇却笑了,他站直身体,对着波光浩渺的水面,说:“那就让他来吧。” ☆、后记 山林中,篝火跃跃。 李锐手中的烤兔子越来越香,滋滋冒油,看得吴姗耘眼直。 李锐得意,忽然开口问吴珊耘:“你跟着我,后悔吗?” 吴珊耘眼睛没离开那烤兔,答:“说不好。” 李锐看她。 吴珊耘两手一摊,说:“日子那么长,我怎么晓得以后会怎么想?说不定现在觉得这样行走江湖的日子潇洒自在,以后又想在万人之上,过一过波澜壮阔的日子。” 李锐闻言,琢磨了一下,说:“跟我在一起只是潇洒自在吗?我可是楚王啊!你想想,你可在楚王之上,这霸气,抵过千万人啊!”说着,他把烤好的兔子递过去,继续道:“楚王殿下亲自伺候您吃烤肉,这待遇就是李和崇也没有哇!你赢了!” 吴珊耘嗔他一眼,笑挥拳要揍李锐,李锐一闪,吴珊耘扑空,正好落进李锐怀中。 李锐把手中剩的兔头一扔,搓手,荡笑道:“嘿嘿嘿,你自个儿投怀送抱,这就怨不得我了啊!” 山中夜色,清风霁月,百草花香。 次年正月,福王兵败自刎,梁王得胜归朝途中坠马身亡,梁王世子即王位,幼子李怡钦过继李和崇。 三年后,李和崇病逝,皇太子李怡钦即位,梁太后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