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王》 分卷阅读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 《点王》作者:吴沉水 文案 九州大地上,人族与羽族的世代恩怨,延绵千年,被血与火洗过的历史上,满是仇恨的斑痕。 三十二年前,可以凝翼飞翔的羽族,攻破人族皇都天启城,这场惨烈战役最终以人族末代皇帝万无殇屠尽三千皇族殉国的结局告终。羽族在一个偏僻别院中找到了万无殇的尸体,在他身畔是一个已经残缺的星辰法阵,法阵下是守护人族千年帝祚的星脉。无人能够洞悉这个法阵,羽族最终决定毁掉星辰法阵和星脉。 此后,羽族一统九州,夺人皇尊号,定都秋叶城,号翊朝。 这两年与一帮热血的中年男子一起做的中式奇幻系列 即将出版,敬请期待。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宫廷侯爵 异世大陆 搜索关键字:主角:雪穆恂 ┃ 配角:雪霄弋、经无端、雷修古 ┃ 其它:九州、羽族 第1章 序章·天启城破 一 序章·天启城破 1 万无殇身为人皇的最后一晚,做了个梦。 他梦见久已淹没岁月中的尘封记忆,那段笼罩在白雾苍茫的宫城之中的岁月,忽而又回到眼前。 梦里的他手脚缩短,身板瘦削,单薄如一张草纸,透着卑怯和粗粝。他站在宫门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宫阙构成的巨大阴影宛如泰山压顶,蜿蜒曲折的朱色长廊又如长长的锁链,将各处宫殿锁在一道,任谁也不得逃脱。 他弯下脊背一路小跑,在那座著名的无梁殿里,穿过没有一根柱子的狭长殿堂,路过一盏又一盏,点着豆大光芒的鹤型青铜灯,再踏上历代人皇踏过的嘎吱作响的鸣春道,来到人皇的寝室前。 进了那扇精雕细琢的门,于屏风之后的卧榻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万无殇惊诧于自己的记性,明明是多年以前的往事,然而在梦境中,他却依然能准确而清晰地还原老人皇的面貌:那是一个疲惫的老人,皱纹横生,皮肤松弛,老人斑霸道而不规则地生长着,几乎占据着他的额头及脸颊,他看人的时候不是平常的看,而是用力地瞪,仿佛通过瞪圆那双浑浊的眼睛,才能捡回些许属于人皇的威压。 那双眼睛瞪着他时,怀着嫉恨与恶毒。他指着万无殇阴阳怪气问旁边一个人:“就是他?这么个,闻香局贱婢生的崽子?” “正是。” 老人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颌:“你确定,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说的是这小子?” 人皇的手指潮湿冰凉,阴冷如爬行动物顺着他的脸颊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笑话,我才是星象预言的天下共主,我才是起兵踏平秋叶屠尽那帮鸟人的千古之帝,我杀这小崽子,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的手猛然用力,越收越紧,眼神闪耀着疯子那般单纯的喜悦:“杀了你,杀了你不就好了……” 万无殇徒劳地挣扎,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体弱病残的老人,可在掐死他这件事上却迸发出极大的力气。就在老人快把他掐死之前,一只手伸了过来,霎时间止住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窒息之感。 那只手年轻干净,匀称修长,轻轻搭在上一任人皇老迈干枯的手腕上,没有使什么劲,却于霎时间将他解救出来。 手的主人声音平静温和,他以叙述今晚天气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道出致老人皇于死地的一句话:“掐死他也没用的。” “为什么?” “你不是天命之人。” “我是你们头顶这片天的主人,我的话才是天命!” 手的主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老人皇却在这声嗤笑声中迅速颓败下去,他宛若被人抽干了浑身的精气和力量,愣愣地转头,拉着那个人的衣袖,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那人稍稍用力便推开了老人皇,老人皇颓然倒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无殇在梦中再一次经历多年前经历过的迷茫和狂喜,他知道那想也想不到的命运就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为这样巨大的荣耀颤栗的同时又感到恐惧。 可是有个声音在敦促他做点什么,除了恐惧和狂喜,他还该多做点什么,鬼使神差地,梦中的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于是看清了站在老人皇身旁的预言者。 预言者身披薄如蝉翼的白纱袍,轻飘飘挪开一丈开外,他面目清俊,目光却冷漠无情,看他的眼神,不像 分卷阅读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看这个皇朝即将即位的继承人,反而像看一头注定要步入屠宰场的牲口。 万无殇胆战心寒地爬起来,他扑上去想抓住预言者,可那人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任他如何费劲,都只能手穿过躯体,徒劳无功。 “出来,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喊,一开始充满惶恐,继而是愤怒,然后是无助,他跌坐地上,失魂落魄地乞求着:“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回音于空荡荡的大殿内宛若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可是没人回答,诺大的无梁殿中暗影重重,万无殇仓惶四顾,哪有什么老人皇,哪有什么预言者,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2 无梁殿。 万无殇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殿中一盏孤灯,双鹤纽盖三足鼎青铜熏炉内燃了大量香料,白烟袅袅,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纱帷帐被层层收起,一盅温水近身服侍的内侍袁春喜半跪着捧着一盅温水,递到他的跟前。万无殇按了按额角,梦中那种恓惶与无助似乎还萦绕不去。他接过温水饮了一口,却不见内侍一如既往将茶盅接回去,回头一看,袁春喜跪下泣不成声。 “吾皇,这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伺候您了……” 万无殇轻声问:“最后一次,又有什么好哭的?” 袁春来哽噎答:“小的哭的是,哭的是往后再也不能跟在您身旁……” “撒谎,”万无殇推开他的脸,一针见血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天启城要完了,皇城要易主了,你往日攒下来的金银还不知要便宜哪个呢。赶紧的,擦擦你那张脸,最后一天了,哭哭啼啼做给谁看?我还没死呢。” 他说完伸直脚,喝道:“来,给本皇穿靴。” 内侍忙拿袖子胡乱擦脸,爬过去,抖着手帮他穿上靴子。 万无殇笑:“阉货,有什么好哭的?整座皇城都要咱们陪葬,这是多大的殊荣,今日谁也逃不了,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高贵血脉,统统都要死,哈,跟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我要他们以身殉国,他们还不是只能以身殉国?” 袁春来手一松,靴子噗通一声掉下。他吓得四肢匍匐,连连磕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吾皇!吾皇,救命啊,救救我们母子,吾皇……” 一声妇人的凄厉尖叫声突兀响起,撕裂无梁殿浓稠的黑暗。 万无殇,看向一旁的内侍,厉声问:“息夫人?这时候她怎么能闯到无梁殿来?” 袁春来心里一颤,忙跪下叩头道:“息夫人一直掌管后宫,侍卫们想拦怕也是拦不住,况且,况且同来的还有皇子崇。” 万无殇呆了呆,神经质地飞快冲到殿门处,隔着那厚重的木门,他忽而犹豫着,直到门外息夫人的哭喊声又一次响起,他才咬紧牙关,用力将门猛然推开。 外头的乱象霎时间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宫城内外妇孺老少无助的悲鸣、他最后仅剩的铁骑军远远传来的拼斗声、各个偏殿传来的火光刀影、原本赏雪品茗的亭台楼阁上挂着的断肢残骸……诺大一个宫廷霎时间成为人间地狱,到处是哭嚎惨叫,到处是血污满地。 明明是万无殇亲自下旨杀光烧光,三千皇族尽数殉国,可当他真正地身临其境时,却发觉自己这一刻的本能反应,竟然是拔腿想逃。 万无殇愣神之间,息夫人已拖着皇子崇跌跌撞撞扑到他跟前。 万无殇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息夫人美丽娇柔,一见到他,哭声顿时由凄厉转成凄婉,她用自己往日备受赞誉的声音抽泣着道:“吾皇!宫里到处乱糟糟的,可把我跟崇儿吓坏了。” 她巧妙地将皇子崇的脸露出来:“您瞧瞧崇儿,可怜见的,脸都吓白了,莫怕啊,你父皇在呢,有他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皇子崇只有六岁,还没学会在血与火面前掩饰情绪,精致苍白的小脸上,一双黑眼睛因惊骇而睁得格外大。 万无殇看得心软,他蹲下来,对着这个平日里最宠爱的孩子,忽而不知说什么为好,只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怕吗?”他问。 皇子崇木木地点了点头。 “过来。” 万无殇张开双臂,孩子迟疑地靠近他,等真个贴上他的身体,顿时紧紧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父皇,好多血,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 “莫怕。”b 分卷阅读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r 息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道:“瞧着孩子吓的,现在看到您才敢哭出声来。也是,他向来跟您最亲,您还记得吗,他出生时星象师就说过,天启城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您当时多高兴啊,亲口说他是天降麟儿……” “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万无殇喃喃地重复着,忽而轻轻一笑,问怀里的孩子,“崇儿,这些话你信吗?” 皇子崇犹挂着泪,茫然看他。 “不要信。”万无殇笑着帮他拭泪,“父皇啊,就是把这种鬼话信以为真,才落到今天这一步。” 息夫人察觉不妙,强笑也掩不住惊惧:“吾皇,您怎么这么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信了?呵,”万无殇讥讽一笑,“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这些话都是我命星象师编出来哄你们大家玩的。” “可,可是自古以来君无戏言。您说过崇儿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他一定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吾皇!”息夫人紧紧攥住他的臂,目光炙热如火,“无殇,我们把他送走,趁着羽人还没打进来,我们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国的万氏子孙够多了,少他一个也不会怎样的,无殇,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求过您一件事,今天我求您了,我求求您,就当是为了万氏皇族,皇族总得留个血脉……” “留血脉?留下之后呢?当羽人的傀儡,沦落成任人践踏的贱民?不,他是我儿子,他身上流着天启万氏的血。”万无殇用力掰开她的手,冷声道,“这血,倘若居庙堂之上自然尊贵无比,可现在社稷倾毁,江山不复,他的血,就会变成他的罪。” “我不管什么罪不罪!”息夫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我只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只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万无殇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痛苦不堪,然而最终却归于决然,他将孩子推开,喝道:“妇人之见,死有何难,从来,难的是生!” 说罢,万无殇微微点头,无梁殿的侍卫会意,抽出刀刃,静默地围上前。 息夫人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护住儿子,厉声骂:“我看你们谁敢!” 侍卫们一时皆踌躇不前。 息夫人怨毒地瞪着万无殇,狠啐一口,大骂道:“万无殇,你这个昏君,你这个王八蛋,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现在连做个父亲你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分明是你自己无能才断送这大好江山,倒要拿我崇儿来陪葬……” 万无殇凄厉地笑了起来,大声赞道:“骂得好,骂得好!可你骂了又怎样?天命已定,天命已定啊。” 他蓦地拔出身边侍卫剑来,朝皇子崇刺了过去,息夫人护子心切,情急之下义无反顾地以身相挡,然而宝剑刺穿她的同时,万无殇竟自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崇表情呆滞,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头看了看胸前,又抬头看向万无殇,张开嘴,疑惑地问:“父皇,爹爹?” 万无殇双目通红,脸色狰狞,他用力将匕首拔起,血飞溅出来,不可避免被溅到脸上。 皇子崇倒地而亡,息夫人痛苦地哀嚎出声,呕出一大口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自己儿子身边。 孩子很快便咽了气,他临死前还睁大双眼。 万无殇僵硬地伫立许久,才像回过神一样蹒跚着过去抱起皇子崇的尸首,他浑身颤栗,抖着手摸上这张与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脸,他还记得这孩子出世时自己有多高兴,当时明明中州动荡,风雨飘摇,可他依然命星象师伪造卦辞,命举办巨大的盛典,亲自给他起名“崇”,无数寄望,几度揣想,倒仿佛寻常百姓初来乍到为人父母,愚蠢地期望这孩子得到全天下的福气。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养到六岁,国破家亡,怎么样也舍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吃苦,更无法忍他千恩万宠集一身的小皇子要在羽人手中苦熬。思来想去,竟是跟着整个皇朝一起毁灭才是最好的归宿。 万无殇的手最终盖在孩子的眼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风声鹤唳,呜咽潇潇,恍惚之中,有人顺着风飘摇的弧度,起伏不定地吟唱着: 天启乱秋叶, 烽火连九州, 铁骑踏晋北, 一夜白人头。 万无殇愣愣放下皇子崇的尸体站了起来。 那声音如风一般穿堂而过,无可捉摸,几疑如幻听,就如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无梁殿那个晚上,风犹如鬼魅出没不定,冷不防吹得人从内到外,全 分卷阅读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是寒意。 铁甲铿锵,脚步匆忙。万无殇回头,几名铁甲卫的禁军奔进来,个个浑身血迹斑斑,为首一人上前禀道:“吾皇,尊您的旨意,皇城十二主殿二十四宫七十六偏殿各主子侍从,王公贵族等已尽数殉国。” 万无殇浑浑噩噩地点头,声音飘忽:“都送走了?” “是。”那人低头道,“除皇后及几位成年皇子处遇到阻碍,折损好些人手外,其余各处有品级者赐鸠酒,无品级者赐白绫,抗旨不尊者,不得已由铁甲卫亲自动手。” “好,做得好,你们,你们几个,”万无殇看着地上的皇子尸体,定了定神,疲倦道,“趁着城未破,尽早散了吧。” 几名铁甲卫顿时齐齐跪下:“吾皇,我等誓与天启共存亡。” 万无殇不以为意,他无所谓地挥挥手,转身步履漂浮地朝无梁殿深处走去。 一阵脚步声跟了上来,袁春来小心地问:“吾皇,您去哪?” “去早该去的地方,”万无殇头也不回答,“你怕我又不想死?放心,还有最后一个人,他不死,我怎么死的安心?” 3 无梁殿,清晨,没有日光,却突然起了大雾。 这雾来得没有缘由,不出片刻便将碧甕琉璃瓦、雕栏白玉阶都笼罩得影影绰绰。 “我头一回来无梁殿,也遇上这样的大雾。” 大内侍袁春喜垂着头没有回话。 十几年的内侍生涯令他明白,人皇突如其来的倾诉并非意味着亲近或信赖,聪明的内侍不仅不能回应,还不能做出倾听的姿态,最好憋着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万无殇果然不需他回应,继续自言自语: “那天的雾浓到对面来人都瞧不清。我走在浓雾里,引路的内侍提着一盏灯也照不见多远,我很怕摔跤,那内侍不仅不照拂,还出言讥讽,说什么无梁殿是真龙天子的坐卧之处,吞云吐雾再寻常不过,你是有福气才见着这一幕,不感恩肺腑反倒畏惧恐慌,成何体统。他讥讽我的时候,无梁殿的侍从一个个都冷眼旁观,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这个寻常宫婢所生的皇子。” “等我终于如愿见着先皇和国师,你猜怎么着,先皇那个老东西一见面就想动手掐死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嫉妒,因为国师告诉他,我才是天选之人。他一看到我就嫉妒得发疯,嫉妒得恨不能亲手弄死我。” “是国师救了我的命。国师后来还亲自做我的老师传业解惑,在他之前,没人那么用心地教我,没人告诉我,我这么不起眼的皇子,居然是整个人族的希望。等老东西一咽气,国师还力排众议拥护我当人皇。他说谁都不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只有我是,只有我。” 袁春来打了个寒颤,忽然间他一点也不想听下去,可他不敢这么说,只得临阵改了词问:“后来呢?” “后来啊,”万无殇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后来自然是登上皇位,迎娶人族世家贵女为皇后,杀尽奸臣逆贼。国师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开始,我只想惩罚那些鄙夷过我的人,我将他们一个个砍断四肢,剪掉舌头,我本来已经很满足了,可国师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就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杀谁便杀谁,于是慢慢地,我越来越变本加厉,忤逆我的人要杀,暗地里反对我的人要杀,写诗讽刺我的读书人要杀,逆贼要杀、异族要杀,连街头唱童谣笑我的小孩也要杀。我下令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流出来的血,都能绕天启城流三圈。” “国,国师呢?” 袁春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问这个杀头的问题。他话音未落,已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万无殇突然站定。 袁春来赫然发现他们已来到无梁殿后园子深处一处院落,院门紧锁着,只在门板上留有一个开合门洞,万无殇古怪地笑道:“国师,这不好好在里头呆着么?” 他猛地一下揭开门洞上的木板,里头顿时响起一阵铁链的哗啦声,万无殇哈哈低笑,边笑边招手叫袁春来:“来,看看,这就是曾经名震东陆的星象大师,据说跟宁州羽人神木园里那个装神弄鬼的星辰使相比也毫不逊色。可那又怎样呢?我想让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他就只能这么活!” 袁春来惊惧又好奇,忍不住凑近门洞看,只见里头四角皆有锁链,当中缩着一个满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衣衫褴褛爬在地上努力想往门上爬,却因手脚皆被废,不得不颓然扑倒。 那人抬起头,一张污秽的脸上,眼框处只剩下两个黑窟窿,许是听见万无殇的声音,他张嘴想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 分卷阅读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却自有嗬嗬作响。 袁春来吓得后退一步,他怎么也想不到,赫赫威名,一意孤行让万无殇登基的国师,竟然被幽禁在此,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哈,这说得是我吗?这说的怎会是我?怕是连这预言也是你瞎说编造的吧,老王八蛋,你骗我!全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万无殇神经质地笑,“原本我混到成年也能出宫娶妻生子,平安自保总能做到。可你非要推我上皇位,非要说我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说我是东陆尊贵无比的人皇。可你从没告诉过我,我的下场是这样,我的下场,竟然是国破家亡,死前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老东西,你早料到有这一天?!” 那人闻言很高兴,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万无殇手脚发抖,取出贴身挂的钥匙开了好久才打开门上特殊锻造的锁。他伸脚一下踹开门,冲进去揪起国师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算计我,可你也救不了你自己。你还不是跟狗似的在这爬了十几年?放心,整个天启城都陪葬了,怎能少得了你我?国师大人,跟我一道,共赴国难吧!” 他掏出一颗药丸亲自塞入那人口中,国师并没多大抗拒,他吞下药丸,瘦得变形的脸上笑意却在加深。少顷□□发作,他在地上滚动抽搐,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呕出一口黑血,犹如一只死狗一样倒地一动不动。 万无殇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看向已经看傻了的袁春来,哑声问:“死了?” 袁春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点了点头。 “可算是死了。”万无殇站立了一会,疲惫地道“你在这守着,我回寝宫躺一会。” 袁春来流泪回:“老奴,伺候吾皇就寝。” “过一会,过一会你再来。”万无殇语无伦次,“到那时候,若是见到我冕服乱了,冠歪了,记得帮我扶正。我,我的手要交叠胸前……” 袁春来忽而明白过来,万无殇这是想一个人静静去死了。他对这个喜怒不定的人皇一直畏惧多过敬重,然而到了这一刻,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一次哽噎着恭敬道:“是。谨遵圣命。” 万无殇又拿脚发狠地踹了地上的国师几下,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在这样的笑声中,他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走回无梁殿。 袁春来用袖子拭去眼泪,看着国师尸体心生敬畏和怜悯,他不像万无殇那样疯狂,而是从小便听这位星象大师的故事长大。他弯下腰,不顾国师身上污秽不堪,将之手脚摆正,努力令其遗容稍有尊严。 就在摆动这一下,国师身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痕迹。袁春来心里一动,忙用力将其躯体挪开。 呈现眼前的是一个复杂又费解的图案,似如星图,又或许只是瞎眼国师随手乱画的线条,然而在这些杂乱的线条一旁,袁春来却辨认出几个中州古文字。 他忙凑近仔细辨认,一看之下,顿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爬遍全身。 那行字写的是:三千人祭,地沦维陷,中州涅槃,国运终还。 袁春来惊跳起来,看着地上这行字,忽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什么巨大又可怖的东西。 他喘着气,猛然抓起地上的石头慌里慌张开始斫掉这行字。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许在这一刻想起无数今日赴死之人的脸,想起皇子崇稚嫩而天真的小脸,想起不可一世的万无殇最后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想起皇城内凄厉哀绝的惨叫和哭嚎……袁春来发疯了般想毁去这一行字,仿佛只要将之毁干净了,世道便能匡正,共赴国难的三千天启皇族便能继续他们牺牲成就的慷慨悲壮。 天际忽有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久候不至的艳阳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有谁凄厉地尖叫了一声:“羽人入城了!” 袁春来手持石头茫然抬头,只见白云蓝天之间,远远地黑压压一片迅速飞来,正是骁勇善战、攻下人族皇都的羽人大军。 袁春来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天启城真的破了。 千百年来屹立中州的人族皇朝真的灭亡。 4 天启城外,羽族大军驻地。 有风。晨风吹拂过上万顶白如春雪的行军帐,由远及近,一眼望不到头,令人想起北方擎粱山上初雪在风中一层层荡漾开去的涟漪。 但这是中州,在北方澜洲依然冰天雪地的季节,只不过隔一道晋北走廊,东陆中州这边 分卷阅读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却已春暖花开。 经无端捧着好几卷羊皮纸卷成的书简,在鳞次栉比的行军帐间穿行而过。 他走得太匆忙,以至于没留意脚下的石块,砰的一下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羊皮卷散了一地。 周围的军士都不给他面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人甚至喊:“经小大人,这儿离皇帐还远着呢,你要行礼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经无端是宁州经氏族长嫡长子,正儿八经世家子弟,虽无军职在身,但称一句“大人”并不为过。只是他年纪尚小,身量不足,长得又不同于羽人男性轮廓精致,眉眼细长,天生一张娃娃脸,一双激凌凌黑幽幽的大眼睛看人常不自觉眯起。他整日里不跟军中的贵族将领们呆着,反倒喜欢混到下等军士们里,缠着人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问到对方词穷不罢休。久而久之,大伙便给他起了“经小大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经无端听见人笑他也不恼,咕噜一下爬起来,又要扶正头上过大的冠冕,又要弯腰捡散落一地的羊皮卷,手忙脚乱,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围观的军士们见状也不上来帮忙,一个个瞧热闹似的笑得更乐,更有人捣乱故意道:“经小大人,你那帽子又歪了,哎哎,左边,左边的卷子快掉了,留神啊,左边!” 经无端信以为真,扭腰看左,他这一扭,反倒把右边腋下的羊皮卷弄掉,众人笑成一团,经无端气道:“再笑,回头一个个写家书都别找我。” 他的威胁没人当回事,军士们反而笑得更大声。 忽然间,所有的笑声皆戛然而止,周遭一片沉寂。经无端追着一个骨碌碌跑的卷纸,正要弯腰捡到,赫然发现眼前停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精美靴子,靴子两侧雕刻着盛开的白荆花。 整个羽族都知道,白荆花乃澜洲帝羽雪氏的族徽。 经无端悚然一惊,不敢抬头,忙后退几步行礼道:“见过陛下。” 他这一慌,手卷又掉到地上。 羽皇雪霄弋弯下腰,亲自将那羊皮纸手卷捡起,展开细看。经无端大气不敢出,又怕又羞愧,那只是他随手练习的草纸,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到羽皇面前丢人呢。 “这是?” 雪霄弋指着上面的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问。 经无端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回道:“是人族的文字,我,那什么,觉得挺有趣的……” “看得懂?” 经无端摸头讪笑:“算是,能懂一点吧。” “写的什么?” “是人族先民留下的歌谣,燹氏建都,晁氏鼎铸,三分人族,壮哉东陆,讲的是他们传说中的燹帝和晁帝定都天启,四下征伐的故事。可我觉得有意思的不是故事,而是文字本身。” 雪霄弋展卷,漫不经心道:“人族自以为比其他族聪明,所创的文字格外复杂难懂,你倒好,居然觉出意思来,说说。” 经无端目光发亮,连畏惧也不见了,热心地向羽皇指点道,“陛下请看,这些字结构与意思的结合着实有趣,都说人族的文字是最难学的,可臣以为只要掌握其造字规律,想弄懂它并非难事。” “嗯?” “这些字不是依据发音,而是依据字的含义组成,跟咱们羽人的可大不相同,”经无端兴致勃勃地说,“比如这个燹字,写好它简直复杂得像画好一幅画。可它的意思比它的形状更丰富,我拆给您看啊,上豩下火,豩字又由两个豕字构成,您知道吗,这个字在人族语言中指彘,也就是猪啊。两为多,两豕置于火上,这是在烧成群的家畜。而各族先民求生维艰,烧掉成群的家畜等同于自断生路。这火便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敌人入侵的战火……” 唰的一声,一名身材颀长的至羽侍卫跨前一步,半拔长剑挡在经无端面前。 经无端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忘形,竟不知不觉凑到雪霄弋跟前,他缩了缩脖子,慌忙后退好几步道:“陛下恕罪。” “所以呢?” “啊?” “燹的意思是什么?” “战,战火燎原啊。” “照你这么说,燹字之意明明很凶,那为什么人族先民的皇帝用一个凶字当帝号呢?” 经无端被问住了,他懊恼地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雪霄弋平静地看着他,就是这份平静令经无端莫名感到威压,他再度不安起来:“若,若是陛下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我愿去查明此事……” “燹帝之所以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号,是因 分卷阅读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为古时东陆战乱不止,以兵止兵势在必行,相传他征战南北四十余年,最终将所有胆敢反对他的部落国家都屠杀殆尽,人族旗号遍插东陆。分封诸侯国五百有余,称臣纳贡,莫不咸服。” 经无端恍然:“原来是这样,啊,多谢陛下解惑。” “人族历史上曾有无数像燹帝一样的英雄人物,纵横东陆,问鼎中州,威慑九州,可惜啊,”雪霄弋负手淡淡地道,“人族安逸地活了太久,子孙们只记得祖先的辉煌,却忘记那些辉煌背后的残酷和争斗,忘记天启城奠基石下埋着百万人的白骨。一个英雄事迹只存在于史诗里的族群,怎配坐拥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 经无端不敢说话,雪霄弋却像对他忽然有了兴趣似的,回头打量他一番,问:“除了人族语言,还懂别的语言吗?” “河络族的,我也懂点皮毛。”经无端笑了笑,“家父喜欢河络打造的东西,上面偶尔有铭文,那个也很有意思。” 雪霄弋又问,“鲛人呢?夸父?夸父的文字可见过?” “不,不清楚。我这才是第一次出远门,”经无端有些羞愧,他随即又鼓起勇气,“可我今年才十四,以后要是有机会看到各族的典籍,定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在羽皇面前夸海口,忙小声说:“当然,我说的是尽力而为,毕竟那些书卷不是容易找到和看到的。” 雪霄弋微微一笑:“你是哪家儿郎?” “宁州青都经氏。”经无端挺直腰,“经无端。” “你就是经无端?”雪霄弋难得好奇起来,端详了他几下道,“我听说,经氏族长的嫡长公子聪颖过人,自幼师从神木园长老习星象,将来是要进神木园的。你怎么反倒随军了?” “我不进神木园,”经无端小声道,“而且长老也说过,他对我已教无可教。” 雪霄弋笑意加深:“青都神木园乃元极道道廷,在那能学到全九州最为精深的星相学,多少人梦寐以求不得其门而入,你居然不稀罕?” 经无端大声道,“陛下,我以为宁州经氏世代侍奉神木园,从来不缺乏钻研星象的长老,可缺的是走遍天下,纵览星辰的大家。” 风声突然大作,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箭哨声,三长三短,正是围攻天启城的羽军回报的信号。 一队白色战袍的至羽将士展开光彩夺目的光翼掠过营地,以优雅的姿态轻盈落到跟前,着地即纷纷参拜羽皇,雪霄弋摆手道:“免礼,讲。” 为首一人回道:“启禀陛下,汤将军已率领大军入天启城。”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都欢呼起来,雪霄弋皱眉,伸手止住了众人的呼声,他盯着报信的至羽问:“不该这么快,前方战况如何,我军死伤多少?” “我军,无死伤……” “恭喜陛下,都说天启城易守难攻,看来真是言过其实,”跟在雪霄弋身旁的亲随笑道,“我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人族的铁甲军怕是想挡也挡不住……” 雪霄弋斜睨,那亲吓得闭上嘴,原本准备好一车的称颂圣恩的话,顿时老老实实憋回肚子里。 “到底怎么回事?” 为首那人为难道:“回禀陛下,因为天启城,没有守卫。” “难道万无殇亲自给你们开城门?”雪霄弋挑眉问,“还是说他带着老婆孩子跑了,留给你们一座空城?” “不,不是空城,而是死城。”那人答道,“我军一路所见全是尸首,皇城内数千皇族、嫔妃,连同他们的亲卫、宫女内侍尽皆殒命。部分宫殿被焚毁,到处凌乱不堪,汤将军在人皇寝宫无梁殿寻到他的尸体。” “怎么死的?” “饮鸠自尽。” 雪霄弋沉下脸,帝羽强大的气势一下放开出去,巨大的光翼自背后瞬间展开,轻拍一下即刮起一阵疾风。簇拥着他的羽人个个招架不住,踉跄后退,经无端更是噗通一声摔到地上。他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看到众将士尽皆下跪,齐声喊:“陛下息怒。” “鼠辈,竟不敢与我一决死战!”雪霄弋怒道,“传令下去,煌羽精英都给我飞往天启城,拿下人族皇都!” 跪下的众将士齐声喝道:“是!” 5 天启城破这一天,经无端知道,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 因为这一天永远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他之前十四年的人生好比工笔小品般轻描淡写,那之后的人生,却从这天开始骤然急转弯,演变成斧劈皴山水图那般枯笔遒劲。 分卷阅读8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在这一天,他先是看到了很多死人。很多很多的死人,遍布了整座古老皇城。 经无端曾经在看过游历东陆的羽人写下的手札,尽管羽人词汇远不如人族的丰富,却依然穷尽所有形容词,力图描绘过这座屹立千年都城的宏伟雄健,美丽雅致。 “天启皇城,就如镶嵌在皇冠上最耀眼的一颗星辰石。” 这句话令少年经无端总是浮想联翩,他想,九州这么大,好地方那么多,单天启城就有历史悠久的人族皇宫,我还没亲自去看一看,怎能甘心就这样呆在神木园中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少年没有想到的是,当有一天他真的踏上天启皇城时,目之所见却是尸山血海,鼻端所闻,尽是厚重粘稠的血腥味。 那些血腥味浓稠到宛若于空气中结下一张看不见却黏糊糊的大网,令钻进其中的人们一呼一吸都充斥这个味道,充斥着人族临死前凝固在空气中的怨恨与悲愤。 经无端苍白着脸,小心避开脚下已沤染进地砖砖缝的血迹,也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墙头檐下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处宽敞的宫殿,却不料一抬头,一具小孩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长相乖巧精致的孩子,连死后容貌都宛若沉睡,没别的尸体那么青灰狰狞,他胸前被人拿刀剑扎了一个大窟窿,嘴半张着,似乎直到死前一刻还在询问什么。 经无端忍了许久的反胃再无抑制不住,跑到一旁将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呕个干净。 有人递过来一个行军水壶,经无端接过,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过些。 他把水壶递回去,哑声道:“谢谢。” 水壶的主人是羽皇亲卫之一,历来能选入者皆为澜洲、宁州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故经无端认得此人,他熟稔地打招呼:“你是风家的人吧,我认得你的同族风彦先,他是我师兄,现下已是星辰副使了,在神木园时,我曾向他请教过问题……” “我知道你是经无端。”风氏子弟冷漠地回,“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们都说你们俩是这辈羽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天才。” 经无端有些窘迫,他忙摆手道:“都是瞎传的,我没那么了不起,也比不过云氏的制药圣手云其安……” “你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风氏子弟打断他,眼神嫌弃,“或者习星象旁人比不上你,可抡行军打仗,凝翼骑射,你连我手下最弱的岁羽战士都比不过,至少他们没人会见到死尸还吐。” 经无端愣愣地拿着水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那名风氏子弟转过头,手指小孩的尸体道:“若是你因为看见他才吐,那就该多盯几遍,看清楚他的脸,看清楚他怎么从人族的皇子变成一团腐烂的肉,怎么在肉里泛起大块尸斑,滋生白胖的蛆虫,一直看到能就着蛆虫下饭为止。” 经无端捂住嘴干呕了几声。 “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皇子不死在自己的寝宫,反而死在这里吗?” “这里?” “无梁殿啊。” 经无端恍然,他当然知道无梁殿。 人族天启城的无梁殿就如同羽族秋叶城的银穹塔一样,皆为都城中标志性的建筑。经无端曾在书卷中见过关于它的记载。 相传这座宫殿全由南方越州名贵的百年楠木建造而成,每根楠木历经千里之遥,浸透了沿途的艰辛险阻。人皇这一朝的开国皇帝耗费数不尽的丝绸金银与妙龄女子换来这些散发天然香气木料,又制订严苛的法律和鞭子迫使中宛两州能工巧匠汇聚天启城,日以继夜将毕生精力与性命耗干,终于在汉白玉台阶上盖起了这座宽敞的,见不到一根廊柱,惟有繁复拱顶层叠精巧的无梁殿。 “若没猜错,这孩子就是万无殇亲自下令宰杀,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动的手。不信?你看看他穿的什么,轻烟罗缂丝绣,”风氏子弟微微一笑,“越是宠爱,越要亲自动手了结,啧啧,真不愧是人族啊。” 经无端吃惊地瞪大眼,他家中父母慈爱,兄友弟恭,难以想象这种事。 “这有什么,遇到荒年,中州腹地的贱民们没粮食吃还互换老婆孩子吃呢。他们往往舍不得一下吃完,把人都绑在厨房里一刀刀慢慢割,还管这叫鲜羊。经大人,人族便是这么自私残忍,越往下走,这样的事只会见得越多。”风氏子弟拍拍他的肩膀,“赶紧回神木园去吧,这不适合你。” 他话音未落,忽而走过来另一名亲卫扬声道:“哪位是宁州青都的经无端经大人?” 经无端定了定神,上前道:“是我。” 这个亲卫和蔼许多,朝他笑了笑道: 分卷阅读9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经无端大人,陛下召见您,请随我来。” 无梁殿终年不透光,四下窗扉皆糊上绵纸,只靠沿墙壁一溜的青铜鹤嘴灯照明。 它宽敞却又幽暗,富丽精美偏阴森恐怖,经无端行走其中,再次肯定之前的想法,这里就像一座大墓室,所有的华美陈设,皆透着冥器的诡异的光。 殿深处有一张床,与其余极尽雕琢之能事的器皿陈设相较,这张床分外朴素,以经无端的眼光甚至看出它材质普通,价钱连无梁殿一扇窗扉都比不上。在这张床上静静卧着一具尸体,双手交叠于胸前,冠服整整齐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那位荒唐无道,刚愎自负的人皇万无殇。 雪霄弋负手站在万无殇的尸首前,头也不回道:“经无端,上前。” 经无端忙应了一声,忍着恶心走上前。 “可看得懂?” 雪霄弋递给他一张绢,上面写满人族文字。经无端匆匆略了几行道:“陛下,这是人皇的罪己诏。” “他把人族兵败如山倒的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确切来讲,是归到他自己道德修养不够的原因上,可是我不明白,明明是人族千百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几代人皇贪图享乐不识民苦,再加上东陆动荡天灾频频,所有这些,根本就不是君王德行完备能解决的,更不是他杀这么多人陪葬的理由……” 经无端深呼吸了一下平复情绪,低头道:“我忘形了,请陛下恕罪。” “我们是羽族不是人族,忘形就忘形,何来恕罪?你还小,别学你爹他们那套。” 经无端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直看不透人族。”雪霄弋缓缓道,“说他们野蛮,他们却连贩夫走卒都识字断文,说他们文明,他们却能易子而食毫不手软。这片土地,中州宛州,世代居住在此的人族曾经制造出最精美的器皿,发明出最繁复的礼仪,他们的智者曾用最晦涩的文字撰写最深奥的典籍,他们的工匠曾打造媲美河络的武器,他们的英雄曾率领令蛮族都闻风丧胆的铁骑横扫东陆。可他们的子孙,却只会将这些最优秀的东西记录完备后封卷入档。整个皇朝从君王到臣下全是聪明人,可这么多聪明人,却宁愿将毕生精力用于权力斡旋,忙着编造罪名铲除异己,然后再用措辞优美的文章掩盖一己之私。就像这封罪己诏一样。” 羽皇手一挥,经无端手里的纸突然被点燃,顷刻间烧成一团。 雪霄弋淡淡地道:“无能者恒无能,说再多也是废话。” 经无端忙抖落手上的火,末代人皇的罪己诏化成灰烬。 “叫你过来,是我想试试你。”雪霄弋道,“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这两年,我们羽人都说你们俩是天神赐给我族的两个少年天才。云其安当之无愧,他只大你几岁,可已能炼制南药城最老的药师都炼制不出的顶级药品。有他在,南药云氏至少能再荣耀百年。你呢?你又有什么本事?” 经无端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我会演算半部《元极星曜格局图》,还会背《青都望斗经》、《元极道十二主位论》、《三辰通载》……” 他说的都是羽族元极道的深奥典籍,不是一般学者能碰到。然而在羽皇面前,这些以往令经无端颇为自得的成绩忽而变得毫无分量,他越说越小声,羞愧地抬不起头。 雪霄弋似笑非笑:“行了,看这个。” 经无端小心抬头,发现羽皇手掌平摊,掌心中有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有些若大陆上珍贵的星石,然而却无星石璀璨,有些若贵族竞相争购的鲛珠,但却无鲛珠润泽,而且那透着荧光的石头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古怪的符号。 经无端博闻强记远甚常人,一瞥之下即发觉上面的符号很特殊,它们不同于人族文字之繁复,也不同于羽族文字之形象飘逸,更不同于河洛文字那般厚重笨拙,它就像原本能灵动摆尾的鱼儿,冷不防被冻结凝固在一块石头中。 灯火摇曳,经无端揉揉眼。 “看出什么了?” “石头上有很特殊的符号。”经无端努力想说明白,“它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似乎不该,不该只是我们现在看到这样,这个样子只是它本身具有的许多形态中的一种。就好比,嗯,好比风翔典上的祝灵舞,蹁跹的舞姿被人拿画笔画了下来,可画笔能画的,不过是祝灵舞万千姿态中的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身不由己地靠近那块石头,仿佛这么小一块石头中蕴藏无数宝贵知识,正当他小心翼翼想伸手触摸时,却猛然惊醒自己僭越了,忙缩回手站好。 “拿好。” 分卷阅读10 点王 作者:吴沉水 雪霄弋将那块石头一抛,经无端手忙脚乱接住,双手捧着看得目不转睛,过了一会道:“陛下,这符文好生古怪,它竟不是阴线刻,而是阳线刻,摸上去凹凸不平,难不成石头上事先绘好图形,再由匠人一点点将周围的石料磨去?可这么做费时费力,用意何在呢?是符咒?我听闻鲛人的秘术师最擅长下咒,这是海底的秘术师用来施法的法具?” 雪霄弋还未回答,经无端已摇头道:“不对,不是符文,它的形制很特殊,应该自有系统,如果每个曲线都代表特殊的含义,那么它们组合到一起,就应当是为了记录下什么,记录,这是文字!可哪个族的会把字造成这样?难不成是遥远的夸父族,哎,书到用时方恨少,怪不得风师兄老骂我离饱读典籍四个字还远着呢……” “经无端。” “在。” 雪霄弋目光专注而古怪,过了半响才道:“你,随我来。” 6 天启城破的这一天,经无端见到无数人族的死尸。 他以为末代人皇万无殇、万无殇亲手刺死的小皇子,已经足够终身难忘,却不料真正令他终身难忘的,却是一具老人的尸首。 一具躺在无梁殿后院深处,到死都被铁链紧锁的尸首。 经无端跟着雪霄弋,不知怎么七拐八拐便来到一座荒废的小院,他们到的时候院门已大开,院内杂草丛生。 四道粗大的铁链横穿其中,那具老人的尸首就横躺在地上,他七窍流血,白发蓬乱,肮脏发臭。 雪霄弋踏步而入,对地上的尸首视而不见,他负手四顾,眉头紧锁,忽而回头道:“过来,把尸体搬开。” 经无端只敢在心里哀嚎一声,丝毫不敢违抗命令,挽了袖子便上来搬尸首。 可惜他力气太小,改搬又拖,那尸体身上的衣物年份太久,一扯之下嗤啦一声便裂了。两块黑乎乎的扁扁的东西顿时自老人怀里滚到地上。 经无端咦了一声,顾不得东西污秽,蹲下来便捡到手里,他仔细看了看,忽然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直接拽出自己皮甲下的洁白麻衣擦拭起来。 两片东西逐渐露出原貌,深棕色的半透明物件,上头刻有人族先民如青铜方鼎一般拙重的文字,阳光下一照,那物件材质似玉非玉,里头杂质斑驳,仔细看竟有血丝屡屡,随着光线的晃动,那些血丝仿佛会游动一般转了起来。 “陛下,这,这是圭辞,”经无端兴奋得脸都红了,“传说人族的大星象师会自制圭辞辅佐测量卜算,我还以为是书里瞎编的,没想到真有。陛下,这上面还有铭文,我看看啊,这片写着司,司天玑衡,另一片写的是,嗯,敬授人时……” 他凑得太近,几乎能从照见上面自己的脸。 忽然,他看见倒映在圭辞上自己那张脸,诡异地笑了一笑。 经无端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就想扔了手里的东西,哪知就在这一瞬,圭辞中的经无端忽而发怒,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拽入其中。 霎时间天地转换,无限的虚空黑暗中点缀无数繁星,经无端正迷惑于漫天星光,四下张望,偶然一瞥脚下,惊出一声冷汗。 他的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与那道鸿沟的距离只有半个掌印。 他还来不及庆幸,忽然背后有人猛推一把,经无端尖叫着一头栽入深渊,他于半空中胡乱抓拽,竟被他抓住一条麻绳,堪堪止住了下堕之势。 身边碎石纷纷掉落,他身不由己地随着麻绳左右晃荡,此时崖上走过来一个至羽少年,白衣外罩着皮甲,天生一张圆脸不笑都带着笑意,这张脸经无端看了十四年无比熟悉,他惊惧地喊:“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个经无端挤眉弄眼,笑嘻嘻掏出小刀,“经无端,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对了我拉你上来,答错了我锯断这根绳子,你敢不敢试试?” “我怕你啊,”经无端大骂,“废话少说。” “圣人明天道,察群曜,所为何来?” “当然是观察星辰变动,星曜于上而会其适,山川于下而感其变。这种星象师初级题目就不要问了。” “错。”假经无端拿刀开始锯绳子,“那生活在山川中的万千生灵呢?星象师上承天职,下顾苍生,你观测天象不替活着的人考虑,有什么资格入这一行。” 绳子一歪,经无端忙喊:“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假设你殚精竭虑演算《元极星曜格局图》,其结果却不灵验,是你之错,还是天之错?” 分卷阅读1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经无端犹豫着答:“我的错吧?毕竟我只是人,人的智计总会有所不及……” 假经无端二话没说,直接割绳子,经无端一见吓得喊道:“错了错了,是天之错,天之错!” 假经无端手下不停,充耳不闻。 “王八蛋,不是我错就是天错,难道还有谁的错?你你你停下,停下……” 千钧一发之际,经无端脑子忽而闪过灵光,喊道:“我知道了,非人力不怠,非天意反复,而是事事皆验,不是星象师所求。” 假经无端果然停下手,经无端叫道:“喂,拉我上来。” 假经无端笑了笑:“可你还是没回答我,星象师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完,毫不犹豫一刀将绳子割断,经无端极速下堕,呼啸风声中,他愤怒地喊出最后一句话:“那你呢,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可你又干了什么?不也是坐视天启城灭束手无策吗?” 话音飘出很远,霎时间,整个星空深渊皆消失不见。 经无端一身冷汗从地上爬起,两片圭辞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雪霄弋伫立在他身前,轻描淡写道:“圭辞上附有人族的秘术?” “是。”经无端微微喘气,哑声道,“我在幻境中见到了,见到了它的主人。” “哦?” “我早该想到的,司天玑衡、敬授人时,这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玑衡圭辞,它的主人就是百年前名震东陆,连神木园的先生们提及都钦佩的人族大星象师季放鹤。” 他蹲下来,毕恭毕敬地将老人的尸首摆好,道:“这位,想必就是季放鹤季先生。” 雪霄弋有些动容,他轻叹道:“能把这么个能人囚禁在此,万无殇这个人皇怪不得当到头。” “季先生算无遗策,大概早知道自己是这种结局。”经无端皱眉道,“我疑惑的是,以他的本事,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他能做什么?”雪霄弋鄙夷一笑,“你要知道,城邦的兴衰之上,还有族群的兴衰,族群的兴衰之上,还有所居大陆的兴衰,大陆之上,还有九州,九州之上,还有星曜转换。若不是天降大任者,就凭一己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他微微闭上眼,双臂平展,身后巨大的光翼瞬间展开,缓缓平升起来,宛若天神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身下大地,他手轻轻一扬,原本交予经无端的那颗神秘的石头飞跃回到他手中,发出点点荧光。雪霄弋低头凝视,光翼一扬,整座小院均被疾风卷过,原本厚厚覆盖住庭院的落叶草根,随即被刮起四散。 经无端无比清晰地看到,就在老人的尸首下,篆刻着能媲美《元极星曜格局图》的大型星图,他眼睛一亮,扑过去难以置信地道:“这,这里有……” “没错。”雪霄弋道,“这里的地下,埋着一条星脉。季放鹤想必也算出来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做了很多,他千方百计将这条星脉隐藏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设计让万无殇将他囚禁在此。” “可,这么做有何意义?” “就如你所说,季放鹤早就预知天启城破,血流成河,然而人族众多,生机不息,他留着这条星脉,就是为子孙后代留下日后复兴的资本。可惜啊,他遇上了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也能勘察星脉,而且我的能力,比他一个星象师要强百千万倍。” “陛下。”经无端脱口而出,“是因为那块石头吗?那果然是文字吗?它记载的内容就是星脉所在?它到底是什么文字?哪个族这么厉害,不对,若是真有一个族群能勘探星脉的位置,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发掘出来?” 雪霄弋惊奇地扬起眉毛,他认真打量眼前这个至羽少年,缓缓地道:“大概是因为他们是龙族吧。你猜得没错,这块石头上,篆刻着龙文。” “龙文只有身具龙血之人方能看清,在我眼中,它们都是活的,游移变动,姿态万千,更伴有龙族吟唱之声,其蕴藏资料之丰富,就算是我也只能参详出其中万一的含义。你凭眼力就能判断出它其中一个形态,已经不愧青都经无端之名。但我希望,你不只是青都经无端。” “我希望,假以时日,旁人能把你跟云其安区别开,称你为独一无二的宁州经无端。甚至有朝一日,整个九州的外族提及你,都要赞一句幸得羽族有经无端。你,可愿追随我之左右,担当起我的期望?” 经无端眼中光彩夺目,一张娃娃脸此刻不见稚嫩,唯见庄重。他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朝雪霄弋跪下道:“经氏无端,谨遵陛下之命。” 时翊王朝元年,天启城破,人族称臣,降皇为王,由 分卷阅读1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于天启万氏皇族尽赴国难,遂由羽皇钦点,自中州万氏旁系择长男充任人王。 第2章 第 2 章 第一章点王(一) 1 距天启城破三千皇族尽数殉难那日,已过了四十二年。 这期间,澜洲北部擎梁山上的春雪降落了四十二次,中州天启城外的春花盛开了四十二回。 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天启皇城再度人声鼎沸,曾经静默若坟墓的无梁殿迎来送往了三任人王。 短命的人王们与这片土地上四十二年来无数或惨烈或隐忍的往事一样,无论呐喊或沉默,最终都无可奈何化作史书中一行简单的文字。 人族向来不缺文人骚客,在他们笔下,羽人被蔑称为“夷羽”。四十二年望中犹记,尽是“道丧文弊,夷羽交侵,祖宗庙社之灵尽污”。他们淡化了前朝人皇万无殇的荒诞与无能,美化了三千皇族共赴国难崇高而悲壮的牺牲。每年八月圆月节,大至城镇,小至穷乡僻壤,中州百姓们暗地里祭奠不断,感怀故国,人人溅泪,啼血悲鸣。 与人族相反,对羽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开万世荣光的辉煌帝国时代。 这个帝国北指瀚州,南至越州,东有澜洲,西达云州,疆域之广,便是掌管十二主星的星辰之神展开神目,也无法一眼忘穿。 这个帝国有千万年来最为英明神武的帝王,他如史诗中元极道化身的贤者重瞳鄂布罗迪斯一样,集睿智与英勇于一体,降中州,定东陆,镇鲛人,盟蛮族河络,甚至连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夸父巨人们亦对他宣誓臣属。 自有生民以来,各族传唱过的英雄千千万万,可谁能与雪霄弋相提并论?谁能如他一般以大智慧预知大陆种种大灾祸,救万千生灵免于涂炭,成就如此一统九州的丰功伟业? 只可惜,所有被记载下来的文字都避开了其间的艰辛危厄,没人知道四十二年间庙堂江湖隐藏了多少动荡与诡谲,同样的,也没人知道羽皇雪霄弋为支撑这个庞大的帝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留给后世的,只有如下记录: 翊王朝30年,雪霄弋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帝国的太子雪吟殊殒身鲛人叛乱。 同年,岁羽汤氏为雪吟殊诞下遗腹子。羽皇雪霄弋亲自率军追踪此女三千余里,终得追回皇室血脉。 31年,羽皇昭告九州帝国,立雪吟殊之子为新太子。 次年春,宁州神木园总廷星辰使风彦先奔赴千里至秋叶都城为其主持赐福礼,赠小太子“雪穆恂”三字为名,并亲手将代表睿智与仁慈的璀璨星石贴到婴儿稚嫩的额头上。 2 翊王朝42年。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份。 全年无大事发生,澜洲、宁州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期间瀚州七月曾发生短期干旱,九月中州边陲之地发生小股叛乱。然以九州之大,这等小打小闹的事件宛若投石入海,实在激不起多大水花。 唯一值得记下的,大概唯有小太子雪穆恂的“瘗发礼”。 “瘗发礼”是男性羽人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年满十五的少年们在这一日早早沐浴着新衣,叩拜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由长者手持金剪剪下其脑后一缕头发,装入檀木匣子中,再由本人亲捧着到一棵年寿最高,最枝繁叶茂的柏松之下,用锄头于树下掘一小坑,将藏有头发的盒子掩埋土中,期间亲族们共吟唱冗长神秘的祷文,他们以古老的仪式告诉孕育羽人的山川河流,从今往后又有一名男羽将长大。 从这一天算起,少年告别羽童阶段,雀跃而迫不及待想要长成男人,他们会逐渐褪去脸上的稚嫩圆润,长出羽族男性特有的精美轮廓。他们将学习凝翼飞翔,有资格在风翔典攀银穹塔凝翼冲天;他们将轻歌曼舞,在仙笼花节吟诵诗篇吸引心仪的女子;他们也有资格开始关注谈论家国大事,思考自身的前程出路;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今往后有资格入校场试炼,有朝一日能如那些著名的至羽战将那样驰骋战场,弯弓挥剑,射杀斩落那些胆敢对帝国心存反心的群匪叛军。 对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小太子雪穆恂而言,“瘗发礼”后,则意味着他从此往后便要日日踏入议政殿,正式进入庞大帝国的权力中枢。 秋叶城皇庭。 关尚仪跪在东宫宽大的石阶里已有大半日。 日光晒得头皮发烫,她垂头盯着地砖上烧铸的白荆花图案发呆,一滴汗滴自鼻尖滑落掉到地上,她恍惚间记起,伺候两代太子数十年,这是她第二次跪在这里。 第一次发生在翊王朝30年,当时她十 分卷阅读1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七岁。 那天发生了一件她永生难忘的大事,原东宫主人,故太子雪吟殊死于鲛人叛乱。消息传来,一向喜怒不颜于色的羽皇雪霄弋首次在他们这些侍从面前显露了情绪,他迁怒于整个太子东宫的内侍,将所有人捆在石阶下,命侍卫一气斩杀八十余人。 被杀的人中有男有女,有出身高贵的至羽,也有她这样来自平常人家的俜羽。他们当中或许有几个是羽皇口中所说的奸佞小人,可大部分却跟她一样不过老实当差。当初他们挤破头调到东宫,为的只是这的饷银比其他地方多两枚银铢,逢年过节太子又豪迈慷慨,时有赏赐。在东宫做事,一年到头能攒多十来个银铢,托人带出皇庭交给父母亲族,没准便能帮家里添置多些物件,帮补一下生活。 可谁曾想那位文韬武略样样过人的太子雪吟殊会薨逝得那么早呢? 轮到她时,她已吓得身子发软,被两名侍卫提溜着胳膊拖到行刑处。刚好处决他们的那位至羽将士生性好洁,握剑的手上不经意沾染了数点鲜血,他嫌恶地停下来掏手绢擦拭,就这片刻功夫,她忽而福如心至,脱口而出嘶喊道:“我不服!” 遍地血污之中,她衣襟脸颊上溅落同袍的鲜血,有些人曾跟她朝夕相对,有些人却与她共事数年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尸体当中,她豁出去直视自己的皇,不顾一切地喊:“陛下!佞臣立朝,奸人附势,您不杀他们,却归罪我这样的小小内侍,我不服!” 羽皇面沉如水,却奇迹般地没有打断她,也抬手制止了其他人打断她。 她索性什么顾忌都不要,含泪喊道:“陛下,我一月当班二十九日,歇一日,这一日还常被上峰克扣不得休息。我冷天做活做到每根手指头都肿大若萝卜,夏日当值大太阳下晒到昏厥亦不敢动弹一下,我兢兢业业,所求不过衣食无忧。人人都说太子天资龙章,可我在东宫这些年统共不过见了他几面。讲句大不敬的话,便是他老人家在街面上迎头走来,我只怕都认不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中带着连自己也没料到的凶狠:“害死太子的是鲛人,勾引他的是不要脸的岁羽,可冷眼旁观瞧着一点点走到这步田地的又是谁?他的军队没护驾,他的伴当下属不劝阻,帝国的大人们不死谏,至交好友们个个都没能以命相护,陛下,要说有罪,人人有罪,要说当诛,有的是人比我更该诛杀,我不服,便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她说完嚎啕大哭,她从来也没有哭得那样尽兴过,仿佛把身体从内而外拧干水分一样用力。如此拼尽全力的哭泣令她忽有种活着不过如此的感慨,她想死就死吧,反正哭过了。 可没想到,她哭完了却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被妥善安置起来,甚至有专人来逼着她学宫廷礼仪,谈吐仪态。她猜不透羽皇为什么不杀她,她也再无面见羽皇的荣幸,可正因为这样,她却有种从此日日活在羽皇眼皮底下的恐惧感。她怀着这样的恐惧过了一年多,有一日,她住的地方突然涌进来许多人给她道喜,她这才知道,她被擢升为皇庭尚仪部主事。又过了不久,一道旨意连同一个婴儿再度来临,她被羽皇钦点照料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太子雪穆恂。 从此以后她便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人人都唤她关尚仪,再也无人记得她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叫的人多了,叫的时间长了,关尚仪三个字便如覆在她血肉之上的一层皮,一层由羽皇赐予的华丽的皮。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裹着这层名为关尚仪的皮囊过一辈子,没想到翊王朝42年,距小太子“瘗发礼”前三天,她再度被人拖着跪在这个老地方,台阶上仍旧高高站立着帝国的皇帝,羽皇雪霄弋。 拖她过来的人是坐忘阁待制雷修古,这位赫赫有名的战将来自霍北雷氏,是正儿八经的澜洲贵族子弟,羽皇亲自册封的煌羽第一高手。 关尚仪觉得,像抓她来下跪认罪这种小事,委实没必要劳动雷修古这样的大人物,可正因为没必要用到的人却用到的,足见羽皇此刻是何等雷霆之怒。她想明白这点,早已万念俱灰,反而能从绝望中生出最后一点自尊,在雷修古丢下她后迅速爬起来,挺直脊背跪好,甚至还能回头微微一笑道:“有劳雷将军。” 雷修古皱眉,错开了一步,不愿受她的谢。 这一步错开得有讲究,若羽皇下令诛杀,他拔剑砍头不过手起剑落,若羽皇下令赦免,他侧身避开不与关尚仪结怨仇。 关尚仪心知肚明,她此刻已知道此番必定死罪无疑,倒不似当年那般惊惧,也没有惊惧到极点后爆发出来的凶狠。在众人看来,她或许早已不是当年东宫里当差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俜羽,她是极受羽皇信赖,教养太子的东宫女官。可她自己却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不管过去多少年,她本质上一直都是那个跪在血泊之中的小 分卷阅读1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宫女,杀与不杀,不过在羽皇一念之间。 “雪穆恂呢?” 关尚仪听到羽皇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口气淡漠得仿佛询问一个陌生人。她抬起头,平静地道:“回禀我皇,我不知道。” “太子私自出宫,东宫上下无一人察觉,”羽皇顿了顿,“我让你管着东宫,你就是这样管?” “ 我皇,太子天生聪颖,他若想出宫,我便是全天盯防也无用。”关尚仪垂头道:“这事多说无益,终归是我疏忽职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我记得你,多年前你也跪在这,在要杀你的前一刻高喊不服,”雪霄弋慢慢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问,“怎么,这一次不喊了么?” “这一次我难辞其咎,没有不服。”她笑了笑道,“太子已快成年,原本早该知道他不能私自出宫,早该一踏出宫门,便是想得再周全,也永远有他料不到防不及的意外发生。别的少年郎可以得意忘形随心所欲,他却不能,因为他是太子。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这句话我说了多少遍,他还是半点也听不进,他听不进去,就是我这个教养女官的罪过。” 羽皇默然,过了半响才道:“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你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有点见识。罢了,起来吧。” 关尚仪爬起,脚下一软,险些摔下。 “可惜,取天下珍华瑰宝,纳山川钟灵毓秀,上下多少人小心翼翼养出来的太子,享着福,却不知道他要挑起的担子有多重。” 关尚仪心疼太子,忙道:“殿下平日很好的,他,他只是少年心性,难免对外头有些好奇……” 羽皇抬手,关尚仪呐呐不敢言。羽皇淡淡地道,“关尚仪,太子顽劣,只能委屈你再教他一次了。” 关尚仪心里一颤,脸色发白,她清楚这是羽皇当着太子的面要拿她开刀了,羽皇惩罚向来严苛,此番“教导”一过,她能不能捞个全尸还难说,但想起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太子,她却渐渐地在嘴角慢慢绽开一缕微笑 ,整顿衣裳,重新跪下道:“是,能有始有终,乃我之幸,谢陛下成全。” 3 秋叶城,析水道。 小太子雪穆恂穿着一身从侍卫不知从哪弄来的普通长袍,正目不转睛瞧着不远处一行人中打头的两名少年。 那二人显见是俩兄弟,衣着华贵,身份不凡,大的比小的高出一个头,五官已显露出不凡,小的那个脸圆身短,胖乎乎的手里至少抓了不同种类的三四种糖串子酸串子,就这样他还不满足,犹自指着摊档上的吃食点心嚷嚷:“我还要吃这个绿的,还要那个撒了豆粉的,还要那个裹了芝麻花生碎的,咦,大哥大哥,你快看,那屋顶上为什么雕那么大一朵白花呀,那么大朵难不成是仙笼花,是仙笼花对不对?” 人来人往之中,已有不少秋叶京人士朝这对明显来自异乡的一行人投注目礼。年长的少年虽竭力装得老成自若,可对弟弟这般没见识还不以为耻深觉丢脸,他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压低嗓子咬牙道:“小点声,那不是什么仙笼花,那是白荆花,帝羽一族的族徽!雪羽白荆花,雷羽赤沙花,风羽辛夷花,澜洲各大族皆以花为族徽,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常识,你居然都不知道,你这脑袋里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吗?” “我知道我们经家的族徽是重明鸟,我还知道有全天下最聪明的父亲和大哥,”小孩咧开嘴笑嘻嘻道,“我知道这个还不够啊。” 他这马屁拍得直白又不要脸,倒让他兄长训不下去,只得屈指弹了他的额角笑骂:“丢不丢人?多看少言多看少言,父亲嘱咐的话都忘了?” “晓得咯。”小孩摸着额角,“好容易出一趟远门,你少管点又怎么啦,简直比嬷嬷们还啰嗦。” 少年举拳要揍他,小孩嘻嘻哈哈跑开去,少年拔腿便追,后面跟的随从们哗啦啦一群人都跟上。雪穆恂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他生怕被人瞧出,故作严肃地转头问身后跟着两名亲卫中的一个:“你在家里,也会揍你兄弟?” “不听话自然要揍,”那亲卫道,“不过我兄弟多,通常揍一个就会莫名其妙变成打群架,最后都要被我娘拿扫帚挨个收拾一顿。” 雪穆恂皱眉:“有打人者必定有被打者,不问缘由一概问罪,你娘这是不辨事实,赏罚不明。” 亲卫好脾气地笑道:“是,您说的是,可是小主人,我们家孩子多,又都是男孩,那皮起来是无法无天,我娘又忙着做活养家,如果每次有人闯祸都问清缘由,那还不得累死。后来我那些兄弟也学乖,只要看到我娘抄起扫帚气势汹汹过来,个个排队站好撅起屁股等挨揍,揍完了我娘也气顺了,回头照样给我们做好吃的……” 分卷阅读1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有什么,关尚仪也会给我做好吃的。”雪穆恂不服地回了一句,他猛然意识自己说了什么,立即轻咳一声,板起脸孔道,“说到揍人,我倒是想揍一两个试试,可惜同族那些小子们见到我个个老气横秋的,试炼场上一打就趴,没劲。”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孩子只顾着回头冲他哥扮鬼脸,没留神已朝他们这边跑来,险些就要撞上。雪穆恂的两名亲卫立即上前半步,手握腰间重剑剑柄,哗啦一声,剑半出鞘。 小孩吓了一跳,少年忙一把将他拖到身后,道歉道:“舍弟顽皮不知礼数,还请小公子见谅。” 雪穆恂外人面前向来颇有太子风范,他闻言也不回复,只瞥了亲卫一眼,亲卫收剑回鞘道:“无妨,析水道热闹,追逐奔跑还需小心些。” “是我疏忽了,诸位请先行。”少年微笑,拉着弟弟侧身让道。 雪穆恂带着两名亲卫走过,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少年一愣,回过神来他们已走远,小孩不服气扯着他的袖子道:“大哥,干嘛跟他们道歉,秋叶京又怎么啦,抬出父亲跟咱家的名头,用得着怕谁?” 少年照后脑勺打了他一巴掌骂:“闭嘴!看到了吗,那两个侍从腰佩重剑,身姿矫健,虽然都戴帽子,可他们鬓角露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雪白的,跟咱们一样……”小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咱们是什么?” “至羽。” “两名至羽做亲随,此人非富即贵。”少年脸色凝重,板起脸对小孩说,“经仲宇,你再给我惹祸,我就把你捆了扔车里,回宁州青都再放你出来!” 小孩沮丧地垂下头,未了又问:“那,那他刚刚跟你说什么啊?” 少年皱了皱眉,道:“他说,宁州经氏,还算知礼。” “呸,好大口气。不对啊,哥,他怎么知道咱们是谁?出门前我听你话了,没穿戴泄露身份的东西啊。” 少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脖子上挂的平安符囊掉出来了。这会只怕连你是经仲宇,我是经冀鹰,对方都已经猜出来了。” 小孩忙低头看,果然他适才一通乱跑,原本塞在衣襟里的香囊露了出来,上面用嫩黄色丝线绣了一只肥墩墩憨态可掬的重明鸟,正是他临出门前母亲连夜赶制,亲手挂他脖子上。 兄长粗暴地帮弟弟把香囊塞回去,远处突然想起刺耳的尖哨声,犹如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入周遭的喧哗鼎沸,大街上人人忽而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不一会开始骚动了起来,收摊的收摊,奔走的奔走,潮水一般不约而同涌向同一个地方。 少年护着弟弟被人流挤得踉踉跄跄,仓促间抓住一个老丈问:“老人家,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那老丈拂开他的手道:“外乡来的?怪不得不知道咯,傩颂,傩颂晓得吧?哎呀就是歌会,快要开始了,大伙正抢着去筑歌台那占个好位置呢。” “傩颂倒在其次,好看的是傩颂前还有献酋。”一个中年人听到,停下热心地道。 少年奇道:“献酋?数十年前不就已经被我宁州神木园总廷下令取缔了么?怎么澜洲京师这边反倒还留着……” 中年人瞪大眼:“诶,小子你可别乱讲啊,神木园总廷的禁令,是不得拿我族子民献酋,可没说不得拿外族来献,再说了,似那等犯了事的低贱人族本就该死,杀了让大伙瞧着乐乐不正物尽其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少年还待再问,尖锐的哨声再度响起,中年人急匆匆摆脱他,随人流朝筑歌台而去。 4 星如雨,花千树。 风动灯转羽人舞。 这说的,是传说中独属羽皇的坐忘阁。 它之所以是传说,因为谁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即便是在皇城里呆了几辈子的宫人内侍,也没人真见过它。 久而久之,大家倾向于认为坐忘阁不是真实存在的建筑,而是羽皇设立的内廷机构,所以什么星如雨,花千树,风动灯转羽人舞,都不过是对这个机构一种诗化的赞颂。 可雷修古却知道,这两句话其实是写实。 世上真有坐忘阁,而且不止一处。 他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坐忘阁如何,然秋叶京师的坐忘阁,顶上是真有繁星无数,那是由整个帝国最聪明的人,宁州经无端亲自选好品相的上等星石一块块拼成整幅《元极星曜格局图》;它的中庭,隔着错落曲折的篁竹流水,真有仙笼花千株。若为迎客,霎时 分卷阅读1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间能花开千树,绚烂旖旎,美不胜收,可若为应敌,这些柔嫩妍丽的花瓣瞬间便化作利刃箭矢,便是河络打造的浮梭铁甲也能被瞬间穿成刺猬;它的四下真有无数明灯,雷修古初时还以为这些灯盏有什么重要的机关,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经无端的个人爱好。 坐忘阁内常常日夜颠倒,外头明明阳光普照,这里头偏偏月圆星稀,它也常常四季错乱,外头隆冬大雪,这里没准就春花怒放。一切全看建造坐忘阁的主人的心情。而这个主人还不是羽皇,而是羽人奉为传奇的星象大师经无端。 此刻,这位无所事事的星象大师正没骨头一般毫无形象歪在一处矮几旁,一边喝酒一边用秘术让所有的灯盏全亮起来,灯光璀璨如织,犹如银河落地。 经无端向来清明见底的眼神此时闪烁着单纯的孩童般的快乐,仿佛星星点点的灯光皆成为他眼底跳跃的欢喜。他拍桌子使唤着羽皇倒酒,而向来积威深重,喜怒不见颜色的羽皇,此时听了经无端这等以下犯上的话竟并无丝毫不虞,亲自执壶斟酒,绝无二话。 雷修古进来时正好听到他们在喝酒说笑,他不敢冒然上前打扰,垂首侍立。 只听经无端大声道:“我宁州青都的晚上也有繁灯无数,这算什么,我们青都,比这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雪霄弋微笑道:“是吗,改天得去看看。” 经无端端起酒一饮而尽,带了醉意道:“得了吧,跟你出门我还走不走了?出个宫门都得仪仗卤簿卫队内侍一大堆,队伍前头出城门,队伍后头还没出宫门呢,麻烦死了,你听着啊,吾,吾不欲与尔同往。” “等雪穆恂长大,我卸了这副担子就好了。”羽皇耐心道,“无端,你我君臣花了数十年,九州大地也仅涉足不到十分之一,多少众多疑团还未解,也不知有生之年走不走得完……” 经无端敲着桌子,忽而叹气:“可惜啊,先太子去得太早。” 已故太子向来是秋叶京忌讳莫深的话题,无人敢在羽皇面前提及,唯有经无端才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拿出来说。羽皇听了也不动怒,只是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或许,当年我就不该任由吟殊折腾,有些事现在回想起来,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失了为帝王的制衡之道……” “我的陛下啊,你可是九州共主,你身上担着可不只是我羽族这副担子!当年那种情况,利弊权衡之下哪能事事周全?先太子是个好的,可有些事他一天没坐上你这个位置,就一天也不可能明白。” 羽皇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的暗哑,像在苦苦压抑怒气:“我最痛心的是我耗费无数心血,牺牲无数人命才培养磨练出来的太子,最后居然自己死在那些该死的鲛人手上,死得毫无价值,简直辜负我多年期望……” “来来来,想点好的,总算他留下血脉,也不算完全对不住你,”经无端执壶倒上两杯酒,自己先拿起一杯啪的一下碰了另一杯,笑道:“不说了,喝酒。” 雪霄弋二话没说,举杯仰头便干,他喝得有点急,低咳了几声。 “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儿。”经无端笑着从衣襟里掏出两片半透明的深棕色物件。 “这不是当年天启城内找到的,叫什么来着……” “玑衡圭辞。”经无端笑得像个孩子,“人族星象大师季放鹤的玑衡圭辞。” 羽皇皱眉:“你拿着这个东西做什么?我记得此物不祥,上头还附有幻术,人族诡计多端,小心点。” “没事,陛下啊,我是一直想,若我是季放鹤,定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上头留一个不含恶意的幻术,”经无端兴致勃勃地解释道,“人族星象体系与我们羽族的大不相同,若论星曜运转,天下自然以我宁州神木园为尊,可若论占卜卦辞,放眼九州各族,却得承认人族星象师是这个。” 他竖起拇指,未了又有些悻悻然:“说来惭愧,我原以为自己脑子好用,结果几十年下来,不过也略通其原理之一二,这还得益于早些年钻研过人族古文字有所心得。” 羽皇不以为意:“妄自菲薄,你多年来忙着破解更重要也更艰深晦涩的东西,人族星象学不过闲暇试手,能有一二可通,已然不易了。” 经无端笑了起来,执壶倒酒:“得陛下此誉,我心甚慰,来来,敬你一杯。” 羽皇与之对饮,放下酒杯问:“你还没说,所谓略通一二,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玑衡圭辞上的幻术或许能反溯。” 雪霄弋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说,季放鹤设置的幻术,没准可以反过来观照施幻术者。” “哦 分卷阅读1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雪霄弋惊奇地看他,“你是说,你能改动这上头的幻术,反过来看当年的季放鹤到底在搞什么鬼?” 经无端抚摸着那两块圭辞,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改得对不对,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两块圭辞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人族的后人,所以季放鹤会在上面留有线索,期待后世的星象师中有人能破解玑衡圭辞上藏着的秘密。” 羽皇一把握紧酒杯,沉声问:“你能确定吗?” 经无端漫不经心地道:“不确定,我拿出来逗你玩啊?” 羽皇沉思片刻,放下来酒杯道:“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季放鹤思虑深远老奸巨猾,若不是为了别的目的,断不会甘心让那个疯子人皇关起来。可惜,若不碰上你我君臣,倒没准能成事。” “这句话您当年已经说过了,”经无端笑,“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找个人入幻术一观即可。不过这件事风险极大,我也说不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羽皇举手止住他,回头看向雷修古,淡淡地道:“雷少君,你都听见了,可敢进去一试?” 雷修古想也不想便踏步上前,单膝下跪道:“经大师,请告知我怎么做。” 经无端犹豫地看了看羽皇,羽皇道:“雷少君乃我煌羽第一人,兹事体大,只有他才最合适,反过来,若他都完成不了,那别的人也不用去白白送命了。” 经无端这才把圭辞递给雷修古,不放心道:“盯着圭辞看你自己的脸,千万小心,进去后若遇到什么危难艰险,都别慌……” “请放心,我是煌羽,不惧危难险阻。” “若只是艰难险阻倒好了,季放鹤善于算计人心,我是怕你会遇到那些,哎,怎么说呢,”经无端敲着脑袋想一个合适的词,“啊对,遇到那些你寤寐求之,辗转反侧却求不得的人或者事,记住,不管是爱还是恨,都是假的。” 雷修古举右手成掌,郑重按胸口行礼道:“霍北雷氏一族荣耀皆系羽皇所赐,修古愿惟陛下之命而从之,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自然,经无端微缩眼睛审视地端详他,但见他一脸坦荡,无所畏惧,遂哈哈笑道:“好,好一个再无所求,如果我羽族男儿都像霍北雷氏雷少君这样,陛下可无忧矣。” 羽皇不置可否,喝酒慢慢品了才道:“要那么多干嘛,这样的人才,贵精不贵多。” 5 雷修古双脚用力一蹬,□□骏马嘶鸣一声,奋力驰骋。 那匹马拼尽最后力气冲上高地后前腿一跪,雷修古只来得及从马鞍上跳落,这匹来自夜北高原的骏马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回顾之间,羽人大军的八百里营地一片杀声震天。 往日白若春雪、鳞次栉比的成千上万顶军帐,此刻烧成火海。烈焰火光之中,他的那些同袍下属,好友弟兄们一个个相继在敌人的铁骑屠刀下血溅当场,无数至羽凝结光翼企图飞至半空反击,然而还不待他们弯弓搭箭,已被地上密如蝗虫的火箭射杀。接连不断的火炮射入营地,霎时间炮声轰隆,火光冲天之后,地面上被炸出一个个土坑,土坑里尽是羽人军士们的残肢断臂和丢弃了一地的兵刃盾牌。 那些倒地而亡的羽人他全都叫得出名字,他们或曾一道策马扬鞭,或曾一道饮酒谈笑,或曾共赴沙场,或曾一起畅想过若有幸不用马革裹尸,平平安安回了家后他们想做什么。 大部分人,不论出身不论贵贱,在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候都会说些很琐碎很寻常的话。雷修古记得很清楚,有贵族出身的年轻人带着羞涩表达娶妻的愿望,他想娶真心喜欢的姑娘,而不去管对方是至羽还是俜羽,哪怕不能凝翼都没有关系;有嗜武如命的弟兄缠着他请教剑术,用三坛陈年佳酿想换他一招剑招;有久经沙场的老部下喜上眉梢,偷偷塞给他一个红鸡蛋,因为不久前他才知道家中的妻子给他生了盼望已久的女儿,他们夫妇已被几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烦得够呛。 雷修古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死,目眦尽裂,他狂吼一声,身后骤然张开巨大的光翼,一飞冲天,杀入阵中。 他手持重剑阿桑提便朝临近一个敌军当头劈下。剑锋锐不可当,立即将那人斜劈成两半,温热的鲜血浇了他半身半脸。雷修古胡乱一抹,连劈三剑,剑剑犹如开山劈川,重剑所过之处所向披靡,敌军的重重包围渐渐被他杀出一条由尸山血海铺就的路。 然而雷修古也是人,他握着重剑浑身疲惫,双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仅凭一腔血气握紧剑柄,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倒下,可在倒下之前,他只想再杀多一人,再杀多一名敌军陪葬就好。 忽然之间,有同族至羽振翅疾飞上空大声呼唤 分卷阅读18 点王 作者:吴沉水 :“雷将军,快救陛下……” 那人话音未落即被利箭当空穿心,挣扎几下后自半空中倒栽而下。 雷修古大骇,他忙提气凝翼,哗啦一声巨大的光翼展开,雷修古费力飞起来,边飞边舞剑挡去数箭,果然发现远处羽皇正孤身作战,那一身象征皇权的白色盔甲早已沾满血污,然而羽皇依然临危不惧,他反手砍下一人头颅,可其身后却突然冒出另一敌人举着长戟便要偷袭。 雷修古立即拼尽力气飞了过去,他于半空中将重剑飞掷过去,嗤的一声,剑刃穿透敌人盔甲,那人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剑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随后一口血喷出,重重仰倒在地。 雷修古心里一松,再也支持不了凝翼,自空中急速摔下,他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忽然间四下尽皆寂静,他诧异地抬头,发现周围的战场陷入一种古怪的凝固中,厮杀的人还举着刀,射箭的人还弯着弓,一枚□□弹悬在半空将落未落,所有人突然都静止了下来。 “你快死了。”一个身披白袍,头脸俱被遮得密密实实的人凌空飘到他身边,带着恶意轻声笑道,“看,你死以后,你拼命保护的陛下也难逃一死,你死得毫无价值。” 雷修古看过去,果然,羽皇与他一样也将要力竭,而他四周不知何时围上一圈又一圈的黑甲骑士,个个张开铁弓,箭矢闪着幽蓝的光,远远望去宛若围成一朵重瓣墨菊。 “想救他吗?想救你的陛下吗?” 雷修古点头,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 “刺下去,朝你的腹下左侧一寸位置,你死了,我就饶了你的皇帝。” 雷修古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就朝自己腹部刺去。剧痛席卷而来,他闷哼出声,却在此时看到眼前一切又动了起来,那些黑甲骑士万箭齐发,羽皇霎时间被刺成千疮万孔。 “不!” 雷修古悲呼一声,眼前一暗,有人拿匕首朝他肩上刺去,他吃痛睁开眼,却见眼前场景已变。 这是一处荒凉的悬崖峭壁边,天色灰暗,连绵秋雨入骨寒,他被绑在一处青石台上,边上乌鸦鸦跪了一片人,而在他面前站着许多羽人的将士,雷修古凝神望去,只见当中有不少熟悉面孔,这些人个个右臂绑白纱神情悲愤。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柄匕首,他们在排队朝他走来,当前一人握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胸膛,扎完后又迅速拔出退开,第二个人立即上前,又依此扎他一刀。 雷修古身躯千疮百孔,血流如注,剧痛难忍,更令他痛苦的,是这些同胞看向他时目光中全是仇恨憎恶,好像一个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甚至有人再刺完他一刀后还要吐一口唾液到他身上。 “为,为什么?”他挣扎着问一位昔日的同袍。 “叛贼,你害我大军全军覆没,害陛下惨死沙场,我们个个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如今只让你捱三百刀,已经是经大师网开一面,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呸!” 雷修古一听到经无端的名字,顿时生了希望,他勉力喊道:“冤枉!我冤枉!我要见经大师,我要见经大师……” 他惶急地四下寻找,提高声音喊:“经大师,我冤枉啊!我绝没有背叛陛下,我绝不会背叛陛下,您是最了解我的,您还曾夸过我雷氏少君,忠心可鉴……” “闭嘴!”经无端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 众人默默推开两边,只见经无端一身白衣,慢慢朝他走了过来,从来温文尔雅的人此刻却满身杀意,手上倒提一柄长长的弯刀,刀刃拖地,发出一声声刺耳之声。 经无端走到临近雷修古的地方,突然自一旁跪着的人群中拖起一个来。雷修古大惊,他认出了,那个被经无端拖在手里惧怕得发抖的年轻人正是他一个同族幼弟。 雷修古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些跪着的人,猛然意识到,他确实被当成叛贼处置了,因为害君父命丧沙场的叛贼会被诛杀全族男丁,现在跪在他眼前的正是原本远在霍北的家人。 经无端脸上冷漠而残忍,他挥起弯刀抵住那小孩的喉咙,冷声道:“喊一句冤枉,我便杀你雷氏一人。雷修古,我问你,你冤吗?” “我,我,”雷修古双唇颤抖,万般挣扎却又不甘,终于从心底掏出一个字,“冤。” 他话音刚落,经无端一挥刀,毫不犹豫便割断那小孩的喉咙,血溅当地,边上几个妇人发出尖叫。经无端随手将尸体一推,那些妇人登时爬过去呼天号地。 雷修古悲愤填膺,嘶声问:“经无端!你残杀弱小,逼迫忠良,我便是死了也不服!” “我要你服做什么?”经无端冷冷地拽起一旁跪着的妇人,问:“我就问你一句,雷修古,你 分卷阅读19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冤吗?” 雷修古痛心刻骨,挣扎了起来,那妇人看着他泪流满面道:“小叔,你就认了吧,你没命活,这一大家子人可都要活呀……” 那是雷修古的亲嫂子,自兄长殒没后,这位嫂子安分守己,持家有方,他一直对她敬重有加,此刻不由得红了眼眶道:“嫂子,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你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怎么会……”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用?别说了,别说了!”他嫂子泪如雨下,摇头哀戚道,“算嫂子求你,算嫂子求求你,修古,纵使你有满腹血泪之词也别说!你还不明白吗?三百刀下去,你已经罪无可恕,永世不得翻身了。最后做点好事吧,你行行好,让家里人活下去,让你哥哥留下的几个孩子活下去,给我们霍北雷氏留点血脉吧!” 经无端面无表情,再度将染血的刀刃逼近雷氏人的喉咙,阴测测地问:“雷修古,你冤吗?” 雷修古心如刀割,他闭上眼潸然泪下,垂头哽噎道:“不,冤。” “好,继续行刑!” 雷修古瞪圆眼盯着下一柄匕首,那原本是要刺他腹部令他痛不欲生的,可拿刀的人中途改了方向,狠狠朝他心脏扎去。 突然间,周围一切再度静止,白袍人又一次不知从何处飘来,贴着他的耳朵带笑道:“雷将军,你看,你又要死了。” “忠君,爱国,你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不惜为此豁出性命,如今看来就像个笑话。” “是不是很愤怒,愤怒得想杀光这些人,毁掉这一切?” “你应该愤怒。”他声音中带着刻薄的笑意,“这些羽人何德何能,他们都不配,不配你舍生忘死,不配你肝胆相照。” “想复仇吗?” 雷修古眼中满是血丝,他展开干裂的唇,哑声问:“你能让我复仇?” “当然。”那人笑嘻嘻道,“只要你愿意。” “好。” 白袍人好好大笑,手一挥,雷修古赫然发现他身上的绳索已消失不见,千疮百孔的伤口皆慢慢收缩愈合,他背后肩胛骨内侧凝翼点痛痒难当,略一用力,一对巨大光华的翅膀唰地展开。 他伸出手,手上多了自己用惯的重剑。他站起来,手腕一转,剑光晃动,白袍人站在他身后笑道:“去吧。去!” 周围如水波涟漪荡漾开,凝固的一切又重回鲜活,经无端见到他恢复如常大惊失色,慌忙叫道:“快来人,拦下他!” 雷修古轻轻一跃双翅展开,疾驰升腾至空中,他高举重剑,再度俯冲而下,众人一片慌乱,一排的至羽战将手忙脚乱摸出兵器应敌,经无端甚至亲自抄起那把沾了血的弯刀。然而他们个个都面露恐惧,因为他们都清楚,雷修古乃羽皇麾下坐忘阁第一武将,他若想杀谁,从来都是能势如破竹,纵千万人无法挡。 白袍人哈哈大笑:“对,就是这样,劈死他们,把他们统统劈成两半!” 他话音未落,忽见雷修古悬翼半空,手中的剑锋突然转了个弯,他回旋疾冲,用力而准确地将剑刃直穿白袍人胸膛,再猛然抽离出来,挥剑连劈数下,将他斩成数段。 “即便经先生真的怀疑我叛主弑君,他也不会不容我辩解,更不会拿妇孺要挟。”雷修古冷冷道,“你呈现的,或许是我心底最恐惧的事,但你不了解经先生。” 白袍人如浮沫一般融化,周遭宛若琉璃脆裂迅速崩塌,雷修古收剑俯视,下面的同袍亲族连同那个假经无端俱纷纷消散。 雷修古收起翅膀,稳稳落地。 眼前场景再度转换,一片山峦叠嶂之间有泉水叮咚之声不时传来,一道曲折的石阶蜿蜒而上,顺着走上数十步,怪石嶙峋,流水曲折,有处精致的竹屋隐约可见。屋外春花嫩黄,垂柳依依,虽不是羽族人喜欢的大树参天,挺拔耸立,却有一份人族雅士的闲情诗意。 雷修古正要迈步,忽瞥见屋外站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族男子,他忙闪身树后,只见那两个男子一个面容清癯俊雅,然而满头乌发已白了大半,另一个是年纪尚小的少年,端着药碗在一旁苦苦相劝:“老师,您歇一歇,您先喝药好吗,星曜颠倒反局阵这种上古残卷里记载的传说,谁知道是真是假?您不要耗费心力了,再耗费,您的天元必损……” “你哭什么,我离死尚远,”那男子笑着道,“这个反局大阵,我若做不成,天下便没人能做得成,你信不信?” “我自然是信,可您好歹也得注意身体。” “傻小子,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男子温和道,“万无殇已不大容得下我,我得赶在他发疯前把这件事 分卷阅读20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做好。” 少年怒道:“狗皇帝,当初若不是老师力保他登基,还不定在哪苟延残喘,历来就没有大星象师怕皇帝的,他敢下手,我先让他好看!” 男子轻声道:“你忘了?星曜颠倒反局阵,发作时需三千皇族血祭,需布阵的星象师以身相殉,中州茫茫,国运倾毁,别说杀三千人,就算三万人,只要能还我人族后世一个太平盛世,为师亦在所不惜,更何况我自己的区区性命?” 少年哽噎:“都怪我学艺不精,不然我就有资格替您殉阵了……” “嘘,别忘了,言为诺,可不能张嘴就胡说,”男子摸摸少年的头,“老师都替你安排好了,过几天你就走,远远离开天启城,你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活着替老师看那个玑衡圭辞卜算出来的伟大人皇,是如何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 少年别过头,哭得越发厉害。 突然间,男子猛地睁大眼,朝雷修古躲着的地方转过头,喝道道:“谁?!” 雷修古悚然一惊,那男子已长袖一甩,一股巨大的风刃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将他卷起来丢入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6 筑歌台前。 人头怂恿,鼎沸异常,令经冀鹰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有半座秋叶京的人都涌到这里看热闹来。 他这才发现,不仅筑歌台前挤得满满当当,便是两旁街面二层以上临街的窗扉通通打开,里头已然或站或坐了不少人。就连树上都有好些羽人仗着身轻如燕,早早跳上枝桠占了好位置。 经冀鹰护着弟弟经仲宇,在随行侍从护拥下勉强往前挤了挤便再无方寸可进。他还好说,经仲宇生得矮,挤不到前头便什么也看不到,一张小脸急得快哭出来。经冀鹰命侍从蹲下将他骑到肩膀上,小孩正待爬,边上已有人不客气笑了:“这么大孩子还要人驮?我们京城的小孩这么大的早会自己上房爬树,有些至羽小童听说连翅膀都能凝出来,哟,没仔细瞧,您二位也是至羽小大人呀,失敬失敬。” 说话的人虽只是个老百姓,可天生带着秋叶京本地人特有的优越感和油嘴滑舌,挤兑人不显山露水。经冀鹰登时拉下脸,一使眼色,侍从们立即围上,那人一见势头不对忙赔笑:“公子,公子,这不是说笑么,我们秋叶京的人就好耍个贫嘴……” 经冀鹰冷冷道:“是么?可在我们宁州,你这样的还不配同我说话。” 他一侧身,两名侍从立即把人拖到一旁教训,经冀鹰冷笑一声,转过脸来命另一个侍从赶紧把经仲宇驮起,谁知经仲宇已到了知耻之年,听了那番话后便赖着死活不肯让人驮他。经冀鹰不耐烦道:“你又闹着要看,又不肯让人驮你,你到底想怎样?” 经仲宇任性地嚷嚷道:“我不管我不管,不然,不然你让他们背我飞起来。” 他手指随行的俜羽侍从。他们虽个个身强力壮,武技出众,然而这要求明显强人所难。经冀鹰深感这次带这个不省事的弟弟出来真是麻烦之极,气起来一巴掌拍经仲宇脑瓜上,呵斥:“不年不节你让他们一个个怎么飞?再说了,秋叶京师内无故不得凝翼,你这是想给我惹麻烦?” 他压着声音呵斥,经仲宇却是顽劣性子,见兄长不允许,竟不顾一切耍赖坐到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侍从忙凑近劝道:“大公子,要不我们多使点银铢,看两旁楼上那能不能让人匀出点位置来……” 弟弟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哭得不像话,经冀鹰又丢脸又尴尬,正头疼得紧,听到这个主意只得点了点头。 侍从正待走开,忽而抬头喜道:“大公子,您看,是刚刚那位小公子。” 经冀鹰忙抬头,只见临近筑歌台一个位置绝佳的二楼上窗扉大开,雪穆恂坐在一把舒适的软椅上,那两名至羽亲卫侍立两旁。 他单手支起下颌,正无聊地四下看,眼神随意瞥过来发现了经冀鹰一行人。雪穆恂对经氏这俩兄弟颇有好感,看到了便微微一笑,猜到他们一定没预订看台,于是伸出手掌,掌心朝上,随意招了招。 “太好了,大公子,那位小公子请咱们上去呢。” 经冀鹰迟疑起来,对方深浅他摸不透,可他们的身份对方却一清二楚。 经仲宇见到有上二楼看热闹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他这会也不哭了,爬起来拉着经冀鹰衣角一个劲晃:“去嘛去嘛,大哥去嘛。表演就快开始了,你看你看,台上都有人走动了。大不了把侍从们都叫上去,真要打架我们也不怕。” 经冀鹰没好气地道:“你懂什么?真要打起来,只怕咱们带的这些侍卫全部加起来都不是人家那两名至羽的对手。”b 分卷阅读2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r 此时预示开场尖哨又一次响起。 经仲宇急了,嚷嚷道:“你要不去,我就哭给你看!我,我回青都还要跟爹爹娘亲告状,就说你欺负我,一路上不给我吃饱穿暖还揍我……” 经冀鹰只觉脑袋又开始抽疼,断然喝道:“闭嘴!算了,走吧走吧。” 二楼这个地方朝向极好,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将整个筑歌台尽收眼底。 经冀鹰一踏上便知心里咯噔一跳,因为他一踏上那地毡,便觉软硬适中,不像澜州货色,再低头一看,纹路清晰,色泽鲜红,表面看全无花色,仔细端详却会发现一朵一朵小绒花熙熙攘攘,这是蛮荒之地才能捻出来的羊毛线,佐以东陆织锦的工艺和染色,俗称万花毡,便是他家世代为宁州执牛耳的贵族,却也并非哪个角落都用得起。再看四下,目之所及的桌椅摆设无不精良,就连桌上放点心的攒盘,插花的瓶子也价值不菲。但奇怪的是,这一屋子华丽陈设却又崭新得很,因为太崭新,反倒透露着仓促之意,像是匆忙间被布置而成。经冀鹰越看越心生警惕,如果这个露台是一贯做贵客生意才装饰成这样,那他还可以安慰自己秋叶京集九州之富有,一个看戏的台子华丽些也没什么出奇,可它却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那就意味着,这里在迎接一位贵客。 一位哪怕那位只会到这莅临片刻,也得将地方装饰得美轮美奂才能配得起对方尊贵的客人。 经无端忍不住暗暗打量坐在一旁的雪穆恂,只见他明明比自己年幼,脸庞秀美得像个女孩儿,可不说话时却隐隐透着与相貌年龄不合的气势,就连经仲宇这般狗也嫌的羽童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让吃点心便老老实实捧着一块点心啃,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令弟现在倒乖,完全看不出刚刚在大街上耍赖啊,”雪穆恂瞥了眼经仲宇,阴森森地道,“小孩,可别再大声哭啊,我这人最烦噪音,惹烦了我,说不定叫人把你丢下去。” 经仲宇吓了一跳,险些噎到点心。雪穆恂哈哈大笑道:“不是吧,这就吓着了?” 经冀鹰瞧出雪穆恂是想逗经仲宇玩,心里略微放心,微笑回道:“这小子头一回出远门,没什么见识,分不清玩笑话和真话,小公子就别再耍弄他了。” “算了,弄哭他也没意思,你坐,不要客气。”雪穆恂笑着摆摆手,又对经仲宇说:“喂,你胆子这么小,等下的场面可别吓到腿软大哭啊。” “我才不会吓到,我长大后可是要当至羽将军的,再说了,”经仲宇糊了满嘴点心渣子逞强道,“我们沿路来也见过死人。” “死人算什么,”雪穆恂故意拉长声调道,“等下献酋的刑罚是绞盘裂,听说过车裂吗?把犯人四肢绑在四匹马上,用鞭子抽打它们朝不同方向跑,将犯人硬生生拉成四块,内脏肠子都拉断。可这里处于闹市,跑不开马,怎么办呢,于是他们就安了四个绞盘,以绞盘代替马,多聪明啊。喏,底下那些人在测试绞盘上的绳子牢不牢呢。” 经仲宇呆呆地问:“做什么测试绳子牢不牢……” “绳子要是不牢,那可就麻烦了,”雪穆恂兴致勃勃地吓唬他,“你想啊,原本是一下拉断那人四肢,偏偏只拉断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还剩下,血溅得到处都是,可人偏还活着,在那爬呀爬呀,一边爬一边惨叫,多吵啊……” 经仲宇脸色煞白,手一松,点心掉到地上。 经冀鹰深觉这个弟弟太过丢脸,没好气地指破道:“怕什么,都已经拉断了半边身子,那人早断气了,还怎么惨叫怎么爬?你可真是笨,一吓一个准。” 经仲宇可怜巴巴地看向雪穆恂,雪穆恂摇头道:“你哥说的不大对啊,也有只拉断了上下截,不死不活的呢。” 雪穆恂身后的至羽亲卫听不下去,咳嗽了一声。雪穆恂噗嗤一笑,道:“好了,不说了,看看再说吧,兴许我就是吓唬你。” 经冀鹰脸色不好看地塞给经仲宇一个点心,换了个话题道:“小公子,我记得车裂、绞盘裂等酷刑有违天合,神木园总廷早就颁布过禁令,禁止各地实施,怎么秋叶京这边贵为都城,反而……” “嘿,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雪穆恂转头对身后的亲卫道:“你,给经大公子说说。” “是。”那名亲卫笑了笑道,“经大公子,车裂之刑禁的是对羽人百姓,却没禁对犯错的其他各族之人。今日这里处罚的是个人族,他出身中州天启,越过晋北走廊来咱们澜洲做生意。这人族生意做大了,这心也跟着大了,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引诱了咱们八松风氏的贵族女子同他相好,两人约定趁着此番众世家来秋叶京观礼时一同私奔,幸而消息走漏,被风氏的人当场抓获。风氏少族长大怒,决意不将人交给秋叶京有司 分卷阅读2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处置,而交给傩颂献酋之用。” 经仲宇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厉害,傻乎乎插嘴道:“就是说有个人族想跟我羽族的女人结婚?可这有什么稀奇的啊,我家的叔伯们哪个没纳几个人族的女人做妾,我听说宁州友澜城那边,还公开卖人族鲛族的女奴呢。” 经冀鹰沉下脸道:“乱插嘴做什么。” “他说得没错,”雪穆恂脸上褪去顽皮的神色,现出凛然的威严,“一个羽人可以纳几个人族的女人做妾,可一个人族却不能娶一个羽族的贵女为妻,天底下便是这么没道理。” 经冀鹰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小公子,这可是咱们九州帝国多年来默许的规矩,先太子在世时便已是如此……” “先太子?”雪穆恂不动声色地道,“先太子留下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小公子,请慎言!” 雪穆恂笑了笑道:“看,献酋开始了。” 经冀鹰循声望去,楼下一片喧哗,筑歌台上果然被五花大绑推上来一个人族。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章点王 (二) 1 筑歌台前一片人声鼎沸,秋叶京的羽人百姓与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原也无什么根本不同,对大庭广众之下车裂一个异族这等事都怀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隐秘快感,它就如同狂欢之前的序幕,是为数不多能与陌生人一道共享的欢乐盛典,他们当然知道活生生将一个人扯成几块残忍血腥,然而在狂欢的前提之下,残忍血腥都奇迹般地演变为感官刺激,且那是一个人族呢,每个人都想,不过是一个罪不容恕的人族,杀了便杀了,至于怎么杀的还重要吗? 然而,当被推上台的人族男子面罩被揭下那一刻,喧哗的人声却骤然一静。 因为没有人想得到,这个人族男子竟然生得如此俊美。 他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一张脸与以精致五官著称的至羽贵族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最挑剔,对人族最心怀鄙夷的羽人见着这样一张脸也会忍不住愣住,继而与在场许多人一起在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真的是人族吗? 不怪他们这么想。正如羽人在中州被蔑称为“蛮羽”,人族在澜州被丑化得更厉害。秋叶京坊间流传的话本中,人族从来充当猥琐阴险的丑角;口耳相传的那些英雄故事中,在至羽战将剑下吓得屁滚尿流丑态百出的通常都是人族。九州帝国建立起来后,澜州的贵族们有段时间忽然盛行买人族充当奴仆,他们要么瘦弱无力,要么困顿不堪,不管主人对他们多好,人族奴仆永远都不懂得感恩,永远都像养不熟的毒蛇在暗处伺机想反噬一口,就连长得娇弱身上没二两肉的人族小娘们也是如此。买了人族做奴仆的澜州贵族们大多被层出不穷的忘恩负义伤了心,不得不亲自下手转卖的转卖,处死的处死。 秋叶京的老百姓们对此没少背后耻笑,人族多狡诈无情那是老祖宗留下的告诫,谁让贵族们置若罔闻,非要附庸风雅去买人族伺候自己呢?再说了人族有什么好?长得既不如鲛人那般赏心悦目,双手也不如河络那般灵巧有用,买回来放家里能干嘛,难道摆起来供么? 他们都没想到,原来人族中也能出这样的美男子。 他明明被五花大绑,身后更有即将施加于身的绞盘酷刑,可偏偏无畏无惧,从容自若之余,俾睨众人,看向周遭观刑羽人的眼中竟然带有居高临下的悲悯。 仿佛不是羽人在看他如何赴死,而是反过来,他在冷眼旁观这些无知无畏的羽人在酷刑面前的狂欢何其蒙昧野蛮。 人族男子环顾四下,最后定定看向经冀鹰他们所在的二楼。他目光太过清亮锐利,经冀鹰与其视线相触,霎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直视。为了掩饰这种情绪,经冀鹰故意以鄙夷的口气道:“死到临头还装腔作势,这个人族其实怕得要死吧?” “怕不怕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你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未必装得比他更镇定。”雪穆恂轻轻一笑,“真不愧是,中州的名门之后啊。” “名门之后?” 雪穆恂不答话,笑嘻嘻给经仲宇塞糕点,等经仲宇傻乎乎张嘴来接时他又把手缩回去,如此这般幼稚地玩了好一会后才对亲卫道:“去,把那人族来历说与经大公子听听。” “好的,”亲卫笑着答道,“公子,底下被绑着的人族姓陶名傑,年二十,听说是中州天启城陶氏嫡系子弟,陶氏千百年来辅佐人皇,族中多出公卿文臣,天启城荣归帝国后这一门便不再出仕,子孙自谋出路,陶傑便做起商贾。” 经冀鹰略有些吃惊,再看向台下时不觉带了感慨:“天启陶氏啊,那是几乎跟青都经氏一样古老 分卷阅读2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的家族了……” 雪穆恂拖长声调不乏讥讽道:“是啊,天启陶氏又怎样,只要他是人族,还不是不配娶我八松风氏的女儿?” 经冀鹰哑然,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过异族不得通婚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什么不对,羽人天生高贵,是被天神祝福的种族,生来就凌驾于九州大陆各族之上,这种观念从他还是个小羽人的时候便被大人们如此教导,他与神木园其他小羽人一起长大,从未觉得这么想有什么不对。然而当他头一回直面一个因与羽人贵族女子有私而不得不面对酷刑的人族男子时,心底以为确凿无疑的信念却开始动摇,他隐约觉得,若是如陶傑这样身出名门又长相如此俊美的人族男子来匹配羽人贵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那便是酷刑不对,酷刑不对,那便是异族不得通婚那套有问题。 经冀鹰心里砰砰直跳,忽然不敢再往下想。 雪穆恂没有出声打扰他思考,只是慢悠悠地将一块糕点捏碎,过了会拿起边上的帕子擦擦手,微笑道:“看,开始了。” 经冀鹰回过神来,忙探出身子往下瞧,只见筑歌台前,身披元极道星服的星官已将不长不短一篇献酋祭诗吟诵得差不多,四个魁梧的岁羽男子虎视眈眈,只待星官一声令下,顷刻便能将陶傑四肢绑到四个绞盘上。周遭人群恢复之前的喧嚣骚动,不知有谁尖声喊了一句:“绞杀这个人族淫贼!” 这句话顿时引燃全场情绪,围观的羽人百姓们都兴奋起来,齐声高喊:“绞杀他,绞杀他!” 台上的星官微微颔首,四名男子上台分守住四角的绞盘,人群愈发激动,个个高举双臂铿锵有力地喊着:“绞杀他!绞杀他!” 陶傑身上反绑着的绳子被解开,四肢分别被套入准备好的绳套之中,只需那四名男子转动绞盘,他就要被悬空架起。 就在此时,陶傑如忽然笑了,他笑声清冽亮泽,就如他的相貌一般轻易便能令人生出好感。他便这样笑着环视众人,扬声问:“秋叶京的羽族人,尔等可敢听我说几句?” “尔等可敢?” 他态度轩昂磊落,仿佛置身千万异族人之中,顷刻殒身于车裂之刑也丝毫不损其坦荡自若。古往今来,秋叶京献酋的刑罚前从未有死囚要求“说几句”,可也从来也未有规矩“不得说”。众人看向红衣星官,星官面露迟疑,斜睨了陶傑一眼,正不欲多事赶紧行刑,哪知他的手刚举起,陶傑已尽显讥笑:“怎么?你们这么多人,我才一个,手脚还被绑着,你们却连我几句话都不敢听?什么九州归羽,羽归秋叶,牛皮吹得天大,原来为了藏这么多缩头乌龟!” “放屁,你们人族才尽是缩头乌龟!”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将他手脚扯裂下来,让他先试试做断手断绝的王八!” “临死还不安生,甭跟他废话,赶紧把这王八羔子撕碎了喂狗!”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回骂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声喊道:“怕他个鸟,做甚么连几句话都不敢听?让他说!” 那人声音尖细得宛若锥子,穿透力极强,令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他话音一落,登时又听其他人喊:“咱们羽人大军当年直取中州,拿下天启城都不在话下,今天还怕听区区一个死囚几句话?!” “让他说,省得传出去倒成了我们堂堂秋叶京人怕了一个死囚。” 有人开始喊“让他说!” 这句话一经喊出便如传染开了一般,不出片刻,人人都跟着喊起来:“让他说,让他说!” 红衣星官也没遇见这等场面,尴尬地沉默了会,终于让开。 陶傑环顾四周,道:“尔等今日要绞杀陶某,凭的是什么?” “废话,你一个低贱的人族妄图染指我羽族贵女,理当处死……” “好一个理当处死,可这理,依据的是谁的理?你们羽皇颁的法令还是元极道神木园的旨意?阅遍帝国律法三十五卷四千余条,从未有禁制羽族女子外嫁他族的规定,宁州元极道神木园总廷管天管地,也从未管过凡人婚丧嫁娶,今日陶某站此顶天立地,尔等凭何理杀我?” 星官怒道:“巧舌如簧,就凭你这淫贼胆敢觊觎我族贵女……” 陶傑笑道:“陶某红颜知己遍天下,从未自诩君子。你们羽族的女郎非我不嫁,陶某自然却之不恭。只是我一人之风流,怎及羽族全族之□□?澜、宁两州多少羽人掳掠人族女子以充姬妾奴役,中、越州上下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扪心自问吧,你们秋叶京里哪座宅院内没折磨死几个人族少女?哪条河流下没沉几具女人的皑皑白骨?淫 分卷阅读2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贼二字当真绝妙,只是九州上下淫贼遍地者,原来莫过于澜洲秋叶京是也!” 底下群情喧哗,人人被骂得脸色难看,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陶傑这张利嘴。 星官更是气急败坏,挥手赶忙让那四个羽人转动绞盘。陶傑丝毫不惧,他手脚被渐渐拉伸,人却仰天长笑道:“可叹秋叶城上下,竟无一人能明是非,陶某生无救国难,死犹为厉鬼,终有一日,天启王师必踏破晋北长廊,吾纵一死复何憾!” 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扬,令闻者动容,雪穆恂蓦地站起走到栏杆近旁,经冀鹰错眼看去,只见他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随后,少年回头对他的亲卫吩咐道:“去,一箭射死他。” 亲卫立即反对:“不行。公子,咱们来之前可说好了,您今日来这只图看个热闹,不插手任何事……” 雪穆恂沉下脸,稚嫩中竟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射死他,给他个痛快!” 亲卫不敢违背,垂头道:“是。” 他解下背后的玉色长弓,抽出箭筒内制作特殊打造的箭矢,正要弯弓搭箭,就在此时,场下却情况骤变,人群中发出一片慌乱的惊呼声。 只见人群中冲出几名手持兵刃的男子,一跃而上筑歌台,两人直刺四名守在在绞盘旁的羽人,一人刷刷几下将绑缚陶傑的绳索斩落。 陶傑一经松绑,那人便抛过来一柄血色长剑,陶傑伸手抄住,拔剑出鞘,反手一剑刺入正想悄悄溜下台的星官后心。 这一突变令羽人百姓纷纷尖叫奔逃起来,筑歌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陶傑冷笑着自星官身上抽出剑,剑身吟了血越发红得妖冶,他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如手中长剑,直盯二楼雪穆恂所在之处,随后一跃而起,空中连蹬数步,再将长剑插入木楼缝隙之中,以此借力纵身一跃,整个人如苍鹰展翅,直扑他们而来。 这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经冀鹰本能地觉得陶傑奔着雪穆恂而来,他伸手拽住雪穆恂慌忙往后退,持弓的至羽亲卫再不犹豫,当空三箭射出。陶傑长剑飞舞,铛铛两声挡开两箭,最后一箭避无可避,他凌空后仰,箭镞堪堪自头皮擦过,随即踹开窗扉,闯入二楼。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陶傑天生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上翘,对雪穆恂无声说了几个字。 他说:“抓到你了。” 他手腕一转,一个鎏金圆球赫然现于手掌之上,随后,陶傑毫不犹豫将这个圆球朝雪穆恂掷了过来。 “不好!是法戎球,小心……” 雪穆恂只来得及看到自己另一名亲卫脸色大变奋不顾身地朝他扑来,下一刻天旋地转已被他掩护在身下,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响起,整座小楼都为之震了一震,轰隆巨响过后,无数瓦砾木屑噼里啪啦落到身上。 2 白衣人袖袍一挥,雷修古便整个被飓风刮走,仿佛堕下万仞山峰,又直落飞流银河,再被卷入无穷黑洞,最后碰地一下撞上实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真实地自悬崖顶端跌落,还心想这回怕是不死也要筋骨俱断,可等他落到实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还是在坐忘阁内,雷修古想爬起来,怎料手上竟软绵绵没有力气,还险些撞到案几之上。 目之所及依旧是坐忘阁满眼的星如雨,花千树。风动灯转,虽无羽人起舞,但有经无端先生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 雷修古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是他认识的经先生,而不是幻境中那个不分青红皂白能拿妇孺胁迫他的恶鬼,这才是他熟知的世界,幻境中那等众叛亲离,背负满腹冤屈的境况,幸亏是假的。 经无端像是猜出他的心情,伸出手亲自扶他起来,温和地笑道:“没事了雷将军,这趟辛苦你。” 单骑单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雷将军,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眶一热,像于烈日灼伤之荒漠独自踯躅千里,忽而有人端过来一碗温水让他歇歇。 他慌忙掩饰地低下头,哑声道:“幸不辱命。” 他一张嘴才发现喉咙干涩嘶哑,仿佛有漫长的一生不曾开口说话一样。一杯水酒递到跟前,端酒的手遒劲有力,食指指腹有长年握兵刃留下的老茧,指上一个白玉雕刻的繁复的白荆花戒指。雷修古一见之下悚然一惊,他认出了手的主人,慌忙弯腰就要行礼。 羽皇按住他的肩膀,将酒杯再递进一分:“不用多礼,干了。” “是。”雷修古双手捧杯,高过眉心,随后仰头饮干。 酒液甘醇清冽,入喉后一股暖流直直慰贴肠胃,回味更兼唇齿余香,这是千枚金铢亦难求一两的经无端大师亲自手酿“秋波媚”。 分卷阅读2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秋波媚”后劲十足,酒入肠胃片刻即浑身回暖,雷修古的脸色终于像回个人,他带着歉意道:“陛下,经大师,请恕修古刚才言行无状之罪。” “你会失态才正常,季放鹤的幻阵天下闻名,当年我进去过也险些出不来,”经无端笑了起来,亲自执壶与他满上,“别忘了,他可是曾经名动东陆的大星象师啊,来,再喝,压惊。” 雷修古再次举杯一饮而尽,吁出一口长气道:“谢经先生。” “回魂了?”雪霄弋淡淡地道,“若回魂了,便好好说说你在幻阵中见到什么。” “是。陛下,经先生真乃大才,那幻阵确实可回溯到过往,”雷修古迟疑道,“我大概,见到了当年布下幻阵的人。” “你见到了季放鹤?”经无端眼睛一亮,“为何是大概?” “因为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季放鹤。我只知道,我见到的那人是人族,他姿容仪态皆不俗,身上带着某种,”雷修古想了想才道,“某种您这样的星象师才有的气度。而且我见到他时,他正与学生谈话,提到那位领三千皇族自裁的末代人皇万无殇,言语之中,提及万无殇对他越来越不满意……” 经无端拍手笑:“那应该就是季放鹤了,万无殇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反过来将扶他登基的国师除掉,殊不知季放鹤早已将一切卜算得一清二楚……”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脸上渐渐收敛了笑意。 羽皇皱眉问:“怎么了,你想到什么?” 经无端不答,却急急忙忙对着雷修古问:“他提到万无殇时说了什么,口气怎样?” 雷修古道:“口气并无恭敬之处,甚至还有些鄙夷。他们只说要赶在万无殇动手之前将一个星图大阵画好,但这个大阵能不能起效用,连他也没把握。对了,那个大阵,叫什么星曜颠倒反局阵。” 雪霄弋问:“无端,你饱读典籍,可曾听说过此阵名?” 经无端脸色凝重:“人族星学高深莫测,我所知不过皮毛,这星曜颠倒反局阵我也是头一次听闻,但是陛下,您还记得多年前我曾问过您的问题吗?季先生卜辞天下一绝,可为何他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偏偏什么都不做?” “这个问题当年我便回答过你,他不是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做了很多,布下星阵,留下星脉,甚至算计了万无殇将自己困守在星阵中央,可惜他遇到了你我……” 雪霄弋猛然打住,他站了起来,与经无端对视一眼,脸色同样凝重起来。 “如果说连他会遇到我们这种事,也是算好了的呢?” 羽皇怒意上涌,冷声道:“他敢!” “他敢。陛下,他是人族的国师啊。”经无端有些急,拍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们再来捋一遍当年的事啊,那一年,末代人皇万无殇自裁,天启城三千皇族血流成河,随后我族大军入主中州,帝国成立,人族荣光一去不返。假设季放鹤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他深知天下大势不可阻挡,但并非无可谋算。我要是他,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呕心沥血,在死局中为本族谋一条生路。” 雪霄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假如我是季放鹤,我面对一个什么局面呢?”经无端挠了挠头,沾酒水在案几上画道,“这是天启城,万氏主政太久,沉疴积弊,犹如吸血毒瘤一般无药可医,偏生君王无能,一代不如一代,已经到了就算扶持明君励精图治也无法力挽狂澜的地步,那么怎么办?” 雪霄弋冷冷地道:“怎么办?既是毒瘤,当然是动手整个剜去更好!” “陛下所言极是。”经无端停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了半口方继续道,“万无殇阴狠决绝,要他决战千里,他没这个魄力,但要他投降为贰臣,他却会宁可杀了全族陪葬也不肯便宜我们羽人。万无殇活着的时候,他秉性如何,身上有几斤几两,当时整个天启城除了季放鹤,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雷修古难以置信道:“经先生,你是说,季放鹤扶持万无殇,实际上是送他去死?” 经无端摇头,缓缓道:“可能比让他去死更可怕,季放鹤扶持万无殇,是送他去亡国。” 他与羽皇对视了一眼,均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经无端忍了忍,还是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若我们猜得不错,那么有一个千挑万选的末代人皇,相应的,就会有一个千挑万选的新人皇。一个尚未来临的,但终将会来的新人皇。” 羽皇脸上未见怒气,然而他手微动,离他最近的一株花树,忽而无端燃烧了起来。 “哎哎,你别动不动就 分卷阅读2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烧我的树!”经无端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青瓷碗,从瓮里倒了水便往树上浇。 火烧轰地一下烧得更旺,经无端一拍脑袋:“完了,忘了瓮里头是酒不是水了。” 许是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取悦了雪霄弋,羽皇脸色好看了些,手掌凌空横抹,大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修古神色凝重道:“陛下,我在幻境之中,确曾听到他们提及新人皇。” 羽皇挑眉看过去:“有说怎么找出这个人吗?” “我只听了一半,便被幻境发现弹了出来,我只听到这个新人皇,将会,将会……” “将会什么?不要吞吞吐吐,说。” “将会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雷修古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类似此类狂言妄语,这些年咱们不知听过多少。一会人族逆贼,一会鲛人匪众,就连河络都有人起意谋反。他们今天喊纵马澜洲,明天喊踏平宁州,实在不足挂齿。” 经无端揉着太阳穴头疼地道:“你不懂,这话若是旁人说自然不足挂齿,但若季放鹤……” “就算是季放鹤说的,也同样不足挂齿!”雪霄弋气势骤开,坐忘阁内顿时风云翻卷,气象骤变,疾风吹起漫天飞花,羽皇负手而立,目视前方道:“一个小小星象师就敢妄想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人族的不自量力,倒是一如既往一脉相承,可惜,我才是九州共主,我才是帝国的皇帝!” “就算是传说中的燹帝转世,驰骋东陆无敌手的铁甲大军卷土重来又如何?九州之大,尽入我手,宏图霸业,只能在秋叶城的基石上成就。一个卜辞中将来未来的人皇?还不值得我们太当回事。” 他转头看向经无端,缓和了口气道:“不过,既然人族处心积虑,我总不能来而不往。便是终有一日我要脱下这身冕冠,走之前,也还是得替雪穆恂想想。” 经无端点头道:“此言甚是。” “即刻草拟一道旨意给统领中州兵马大都督汤牧川,告诉他,下一任人王还在天启万氏的子孙中挑,至于人选,让他看着办。”羽皇嘴角上钩,不以为意道,“提醒他一句,无梁殿接连三任人王皆没活过二十岁,这个传统,我瞧着挺好。” 经无端瞪圆眼,想说什么到底又憋了回去。 另一名坐忘阁侍卫快步走来,行礼道:“陛下,太子殿下已找到。” 羽皇对雷修古道:“你去,把那小子给我拎回来,他要敢反抗,直接绑了。” 雷修古低头道:“是。” 3 温热的液体落到脸上,嘀嗒,嘀嗒。 雪穆恂下意识用手一抹,满手猩红。 他花了一会功夫才弄懂,这是扑到他身上的亲卫流出来的血。 法戎球爆炸的瞬间,他的亲卫扑过来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却被炸了个血肉模糊,他是煌羽精英,又被羽皇亲自选来充任太子亲卫。他的一生原该以此为起点,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日后太子继位,他这样的亲卫便理所当然将成为最得新皇器重的肱股之臣,升任镇守一州的大都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太子没因为一时好奇私自出宫的话。 亲卫已经没了呼吸,他的血液粘稠带着腥气流了一地,整个背部均被炸开一个大窟窿,原本能瞬间凝结出巨大光华的翅膀之处只剩下一片血污。 雪穆恂抖着手,顶着半身血和无数木屑粉尘徒劳想堵住伤口,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开始想这个亲卫跟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家里有很多兄弟,个个顽皮,他说自己娘亲恼起来常不分青红皂白打一顿,当时他注意到这名亲卫对他讲这些事时口气太过亲昵,不像下属对太子,倒像大哥对着自家弟弟。他有点羞怒,暗暗决定回去后就罚这个不知尊卑的家伙一口气轮值十天半月。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瞬息之间,这个人便被炸成一团烂肉。 这是头一次有亲近之人死在眼前,雪穆恂猛然意识到原来死亡如此残忍丑陋,原来不管自己读过多少史书,做过多少策论,俯仰天地有多少少年帝王的壮志雄心,平日里模仿祖父雪霄弋喜怒不颜于色学得如何神似,可在真正的死亡和鲜血冲击面前,他所有的伪装和自鸣得意全被打得七零八落,原来,他只不过是个还没行“瘗发礼”的普通羽族少年。 一个没经历过生死,养尊处优的少年。 耳膜嗡嗡作响,雪穆恂抬起头茫然四顾,周遭一片厮杀之声,惨叫之声,隐约之中似乎有谁在冲着他大喊快走,然而他已经顾不上听,他只注意到那些刺客,全是人族,十余名年轻的人族男子,个个装扮成秋叶京形形色色 分卷阅读2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的百姓,唯有那双中州人特有的黑眸坚毅凛然。这些年轻人爆发出极大的力气,个个都恨不得冲到他面前来将他斩成肉泥,他们全然不同于平日歌台戏园子里头见到的,听到的猥琐平庸的人族,他们人人矫健,武技高强,对于杀羽人这件事显然也经过特殊训练,知道一刀下去捅哪最有效,最能瞬间带出身体大量的鲜血。 最重要的是,他们个个都不要命。 不要命到哪怕被数名经氏的俜羽侍从刀剑相加,身上已被戳穿了几个窟窿,可在他力竭倒地之前,依然能大吼一声,反手挥刀斩落敌人的头颅,这才甘愿跪地而死。 “少爷,走!”雪穆恂恍惚间被人猛推了个踉跄,侧身回望时,忽而一道剑光直指他鼻尖,旁边一柄剑及时斩落,挡住刺向他的兵刃。 替他挡剑的是他此番出宫带着的另一名煌羽亲卫。能被选为太子亲卫,身手自然不容小觑,然而他擅长弓箭射杀,尤其是凝翼扑杀,此刻被困在二楼狭隘的空间中张不开光翼,往往一剑挡下一个杀手,旁边立即围上三四个来,这名亲卫被逼得不断上下挥动翅膀扑腾,才勉力牵制住数人围攻。 “跟我来!” 雪穆恂的手腕猛然被人攥紧往后一拉,他抬起头,发现拉自己的是宁州经氏那个少年经冀鹰。 此时经冀鹰身上血迹斑斑,脸上一片脏兮兮,手中不知何时拔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投掷向朝他们扑来的一个人族。 那匕首双刃长柄,削铁如泥,悄无声息没入来人胸膛之中。那人族保持着飞扑的姿势砰地一下倒地,经冀鹰来不及把匕首拔回来,一把拉起雪穆恂边跑,跑到带到天窗之下急着推他上去:“快,爬上去,凝翼飞出去!飞出去懂吗?!” 雪穆恂睁大眼,他想说我还没行“瘗发礼”,我其实对凝翼飞行这件事并不熟练。他还想说我很后悔,是的,总以为自己是太子,是全帝国血统最高贵的帝羽,帝羽一族从来没有飞不起来的羽童,他想飞不过早晚的事,急什么呢? 急什么呢,所以他一直对凝翼这件事很怠慢,对练习飞这件事更是觉得可有可无,他甚至还觉得成年时从银穹塔往下冲这种习俗真乃陋习,一大群年轻人展开光翼闹哄哄的有什么好骄傲呢,生而为至羽本来就该会飞,遵循本能的事也值得庆祝?也值得炫耀? 直到现在这一瞬,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蠢,是,帝羽无人不会飞,然而就算是帝羽,也得从最基本的飞翔中练习平衡,练习腾挪翱翔,练习如何在危急关头,靠张开双翼救命。 雪穆恂在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怠懒和自以为是,他想,如果在骑射课上练弯弓射箭时他下了苦功呢?如果银穹塔上练飞时他能狠心一下闭眼就往下跳呢?如果剑术课上他不耍小聪明不刁难自己的师傅,老老实实每日劈剑一百下呢?甚至谋略课、朝堂辩论课、星象通识课、九州史书课,所有这些,他如果都好好学了,何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以至于累人累己,束手无策? “万金之躯不涉险地,殿下,你要记住这句话,记住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只有你记住了,他的死,才有价值。” 关尚仪在他耳边中絮叨这句话,可因为说得太多,他却从未真正将这句话听进心里。然而就在这一刻,在周围不断有人倒下,有人被杀,在生死攸关面前他终于明白,关尚仪嘱咐他,翻来覆去地告诉他,其本意并不是为了约束他,而是为了告诉他一个显而易见却被他一再忽略的事实。 他是太子,他的一举一动,本就会牵连无数人。 雪穆恂喉咙哽咽,他看向奋力将自己往窗扉上推的经冀鹰,他当然知道经冀鹰是谁,青都经氏的嫡长子,神木园年轻的随侍,经无端先生的亲侄儿,正是知道了,所以才邀请他们俩兄弟一道观刑,他没想到这一下,却将对方一同拖入险境。 雪穆恂把住窗扉,回头问:“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经冀鹰道:“你先走!” “一起。”雪穆恂急切地伸手拽他,“少废话,一起走!” 经冀鹰摇头,急道:“你先走,我弟弟还在呢!” 雪穆恂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哥!救我!哥!” 他二人慌忙转头望过去,却见几名人族刺客合围而上,当中那个正是陶傑,他左手提剑,右手拎着经仲宇的后颈,一路拖了过来。 “这是你弟弟?”陶傑笑了起来,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笑得风流倜傥,“养得真不错,我们中州多年屯邅,民生困顿,天启城里的寻常百姓,现在要养出这样白白胖胖的孩儿可不容易哟。” 经仲宇被他单手钳制,原本不敢乱来,这会见到兄长升起希望,开始拼命挣扎。陶傑 分卷阅读28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不耐烦了,提起剑看也不看朝他脖子上顺势一抹,一道血痕顿时顺着经仲宇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 经冀鹰惊道:“住手!” 经仲宇往常被家里娇惯得不得了,便是弄破个手指头、跌破点膝盖都要哭闹不休,可现在真正有性命之忧时却吓得连哭都不敢哭,抖着身子面无人色。陶傑如拍小狗一样拍拍他的脑袋,温言道:“乖,大哥哥请你向你哥传个话,好么?” 经仲宇僵硬地点头。 经冀鹰又是心疼又是大怒,喝道:“陶傑!枉你还是人族的名门之后,挟持个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冲我来,怪不得都说你们人族狡诈无耻,今天的事要宣扬出去,陶家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要被你丢尽……” 陶傑充耳不闻,微笑着贴近经仲宇,轻声道:“乖,跟你哥说,要我放了你不难,让他把他身后那个小子抓过来换,他要不肯抓,我就当着他的面把你削成人棍。不知道什么是人棍?哈哈,比起你们羽族那些野蛮的车裂酷刑,我跟你保证,削成人棍绝对是又体面又干净。” 经仲宇抖成筛糠一样,想哭又不敢哭,哆哆嗦嗦道:“哥,哥,他,他要你抓那个人换,哥救我……” “住嘴!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经冀鹰怒斥道,“宁州经氏的子孙,死也不受这种胁迫!” 经仲宇绝望地哭了起来,陶傑讥讽一笑,拍拍他的脑袋遗憾道:“看来你在你亲哥哥心里也不过如此嘛,可惜哟。” 他话音未落,举起剑便要往经仲宇手臂上削去。 小胖子吓得高声尖叫起来,经冀鹰怒火上涌,正要不顾一切扑过去与陶傑同归于尽,就在此时,空中突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陶傑眼疾手快侧身一避,哪知这支看起来射向他的箭却没瞄准他,而是噗的一下,箭镞直钉入木地板,只余箭杆嗡嗡晃动。 陶傑抬头,却见适才还躲在经冀鹰身后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羽族小太子,不知何时已沉稳下来,不仅稳稳站着,还弯弓搭箭,只是他手上的弓箭是一把精巧得如玩具般的小弓,弓弦上搭三根短箭。因这张弓形状小巧,背在身后装饰品的意味大过武器,反倒让人轻易忽略。与弓配套的箭亦小巧玲珑,箭杆材质犹如白玉,箭镞泛着润泽之光,压根不具备杀人利刃的锐寒之气。 这样的小弓小箭,很像经仲宇这个年纪的小羽童练习射术所用,可爱的意味远胜于威慑,再配上小太子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标准射箭动作,令人一看就想笑。 陶傑确实也笑了,笑的时候他并无恶意,反而莫名其妙的对这位羽族小太子生了些宽容,就如大人看到胡闹的小孩那样,总是忍不住会给多两分怜爱之意。他甚至想,如果没有这个操蛋的九州帝国,如果换成任何一个羽人与人族平等共处的太平年月,可能他真会不忍心杀眼前这位秀致稚嫩的羽族少年,他才多大?听说连“瘗发礼”还没来得及行,这个年纪无论放在澜州还是中州都是尚未长成的少年郎,都需要父兄们的悉心教导和爱护,更何况这位小太子看起来聪明又谦和,假以时日,他有无限成长的可能。 假如给他时间的话。 可给了他时间,又有谁会给中州千千万万饱受欺压的人族百姓时间? 陶傑心中杀意顿起,他手一拉,毫不犹豫将一旁哭哭啼啼的经仲宇拉过来当挡箭牌,推着小胖子步步逼近,周围的人族刺客也随之缩小包围圈,雪穆恂继续飞快地射出数箭,可他不知是紧张还是射术太差,总之射出的每一箭都落空,准头之差就连人族刺客们都有些看不下去。 陶傑举剑嘲笑道:“赶紧把你的玩具收起来吧,射术差成这样,不嫌丢人现眼么?你好歹还是个至羽呢,站好了,受死吧!” 雪穆恂对周遭杀气腾腾的人族视若罔闻,固执地再一次弯弓搭箭,然后再一次将箭射到众刺客脚下。 陶傑的耐心告磬,他将经仲宇一脚踹开,举剑冲过去便朝雪穆恂的头颅横削而下。 就在此时,雪穆恂矮身一躲闪,灵巧避过剑锋,随后就地一滚,在围成圆圈的刀光剑影齐齐亮起时飞快跳起,随即脚下用力,奋力地冲天一跃。 这一跃直跳至半空,仿佛灵巧到毫无重量,雪穆恂忽而仰面长啸,那啸声全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能发出来,而是极为恢宏浩大,像古早澜州春雪融化,奔腾的河流自森林深处喷涌而出,像有成百上千的古老的羽人猎手将灵魂全汇聚在少年单薄的胸腔中,他们同时发出声音,同时响应山川林海激流野兽的呼喊。长啸声中,雪穆恂身上各处仿佛迸射出白色的光线,陶傑以为自己看错,正要定睛细看,却见那些光线冲向雪穆恂背后的凝翼点,嘭的一声巨响,一对独属于澜州帝羽血脉的硕大光翼,宛若暗夜火花蓦地绽开,光线耀眼到令所有人都不敢正视。 分卷阅读29 点王 作者:吴沉水 “鄂布罗迪斯,贤者之魂!是贤者之魂!”还没死绝的羽族人纷纷喊了起来,甚至有人涕泪交加,有人本能想屈膝跪拜。 陶傑不知道什么叫鄂布罗迪斯,他也不想知道羽族这个古怪发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一种强势的力量压倒性地从那个悬于半空的羽族少年身上散发开来。这样的威压令他恐惧而颤栗,更令他无端端直觉若现在不当机立断杀了雪穆恂,接下来没准就会面对更大的危机。陶傑立即丢下经仲宇,双足一蹬提剑扑了过去,举剑便刺。雪穆恂见状扑了扑身后的光翼,霎时间飞升得比陶傑还高,他手中握着最后仅剩的一根箭横在胸前一挡火花四射,那箭杆竟非铁非玉,材质坚硬,竟能硬生生挡住陶傑的血色长剑。 陶傑到底不能跟羽人一样长时间悬在半空,一击不中便落到地上。他仰头眼见雪穆恂再度振动光翼,心里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他忙抓起地上一柄长刀劈手投过去,咔嚓一声,那刀被光翼带出的巨大气流挥开,雪穆恂就在此时猛然俯冲而下,将手中最后一根箭杆牢牢扎入地面。 陶傑猛然发现,原来那些小箭全部不是射空,而是全按照既定位置围成一个奇异的图形,而最正中的位置恰好便是雪穆恂最后扑过去补上一箭的位置。他脑子极快想到一种可能,霎时间脸色大变,吼叫:“秘术!杀了他,这是秘术!” 然而为时已晚,他话音未落,整座木楼内突然间风云突变,仿佛澜州擎梁山山巅招致冰雪崩塌,雪流奔腾直下,大如雷霆的轰隆声此起彼伏,震撼激射,倏忽间有无数身着古老猎装,彪悍勇猛的至羽战将张开光翼飞驰而下,这些至羽们都手持弓箭□□杀气腾腾,无数利刃顷刻间刺了过来,陶傑慌忙本能地举剑相抵,哪知他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皆被看不见的猛烈力道拉扯住,连剑都举不起来。陶傑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那至羽战将穿过自己的身体,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些人皆是虚影。 问题是,为什么羽人太子的秘术阵难道只是召唤虚影? 陶傑直觉不对,他一回头,只见山崩地裂的呼啸声中,雪穆恂跪地,咬牙死命撑住那柄箭,他虎口已震裂,浑身颤抖,似乎全身的力气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急速抽取。他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抬头冲经冀鹰喊:“天裂见血,我守阵眼,你去,动手杀了他们!” 经冀鹰目光中尽是震惊与难以置信,雪穆恂急道:“只有你能动,快去!” 他这才醒悟过来,红着眼咬牙拔出插在脚下尸体胸口的匕首。果然,在一片山崩地裂的晃动中,唯有他能沿着从小规训好的星图方位慢慢前行,而其余的人,无论人族也好,羽族也好,此刻都只能僵在当地动弹不得。经冀鹰就这样走到一个人族刺客身前,顶着他惊恐的目光,举起匕首用力扎入其胸膛,再一旋狠狠拔出,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人族刺客瞪圆双眼倒地而死,经冀鹰依此又刺死其余两名刺客,慢慢朝陶傑这边移动过来。陶傑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得这样无声无息,目眦尽裂,情急之下咬住舌尖,一阵剧痛传来,他发现四肢的无力感竟稍有缓解,于是不再迟疑,趁着这个机会摸出另一枚法戎球,朝雪穆恂所在方向丢了过去。 然而阵法之力犹在,便是雪穆恂能力不继,这个由经无端做出来的保命幻阵依旧威力强大,陶傑丢出的法戎球无力地滚落,并未扔中雪穆恂,而是落在离雪穆恂前端。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爆炸时产生的气浪将雪穆恂与经无端两人掀翻起来甩到两边,顿时一左一右爬不起来。 阵眼失去控制,整个幻阵犹如消融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陶傑一朝脱困,当即奋不顾身扑过去,妄图一剑劈下直取雪穆恂的咽喉。他恨极了自己适才的心软才招致同伴死的死,伤的伤,此时再不留情,但求立即斩杀了羽族太子为他们报仇。 雪穆恂瘫软在地,避无可避,他仰躺着,睁大眼等待陶傑那柄奇特的血色长剑刺过来。他在这一瞬间脑海中略过很多图景,他想到从小到大,祖父雪霄弋为什么从来不肯对自己有过半点亲昵呢?人人都说那是因为羽皇对太子期望殷殷,然而他一直有种不敢宣之于人的想法,那就是一个帝王对他的继承人或许是有种种不切实际的寄望,然而一个祖父对自己的孙儿却不该除了冷漠便只有训斥,只有苛责。 或许,羽皇雪霄弋是真的不喜欢他,因此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做得多好,都无法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现在好了,他终于英年早逝了,祖父大概失望之余终归是要庆幸,庆幸他又一次英明睿智,看透了自己的孙儿不堪委以重任。那么下一任太子会是谁呢?帝羽一族的白荆花总会盛放在秋叶京最高的皇城里,没有他,总会有其他人。 只有关尚仪会哭,雪穆恂想,只有她会在夜深人静时,像一个母亲痛失幼子那样为自己压抑地,悲痛欲绝地哭。 分卷阅读30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少年太子的思绪飘得很远,他并不感到悲伤,却带着这个年纪还无法理解的沉闷的遗憾,等着陶傑一剑穿喉。 他甚至已经感到那柄血色长剑将刺破皮肤的寒气,然而就在此时整座木楼顶上突然爆发轰隆一声巨响,顶盖仿佛被巨灵之掌用力掀翻一般,骤然被当中破开,碎木屑纷飞之中,日光无遮无挡照耀进来。 一股锐利的剑意排山倒海而来,陶傑被瞬间冲开,他怒吼着举剑相挡,却被这股力道逼得连连倒退十余步,他眯了眯眼才看清,那么强烈的光线根本不是日光,而是围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羽人将士们背后展开的光翼,那些光翼连成一片,吞天沃日,耀眼得人险些睁不开眼。白光之下,他们皆身穿一模一样白色战甲,有着一模一样的冰冷表情,一模一样地张开铁弓,闪着寒光的箭尖纹丝不动指向他们。 当前一个高大的将军手持重剑,那把剑手柄上翘,犹如传说中的龙角,剑身宽阔,漆黑无华,陶傑一见之下便觉有股寒气自脊椎蔓延而上。 他认得这把名剑,它有一个河络名“阿桑提”,意为“穿过云彩的龙”。据说早年羽皇雪霄弋有大恩于河络族,于是他们便命族中最擅锻造武器的大师以最好的精钢铸剑敬献,剑成那日风雨交加,宛若苍龙过天,于是这把剑便被命名“阿桑提”。 但阿桑提之所以出名,却是因为持剑之人。羽皇将之赐予麾下坐忘阁第一高手,霍北雷氏的少族长雷修古。相传年轻时的雷修古即能凭一剑一人,大败晋北八十一名人族剑客高手,一战成名。 阿桑提剑既出,来的人只能是雷修古。那就怪不得小楼屋顶会被整个掀翻,阿桑提在雷修古手中有开山劈海之力,破开一座木楼的屋顶又算得了什么? 陶傑心下一片萧瑟,他环顾四下,同伴们多已倒在血泊之中,有几个身首异处,死状甚惨。同来十五人,个个皆是他在天启城都卫营的同僚。他们都很年轻,朝夕相处,打打闹闹,他们中几乎每个人都与他练过剑打过架,每个人都曾与他拼过酒骂过娘,有几位玩得好与他一道干尽了年少轻狂的荒唐事。天启少年,鲜花怒马,垂柳岸旁晓风残月,多少时光挥霍时原以为不过等闲。 现在才明白原来以身殉国不是只有痛快,当真正的壮烈来临之刻,痛快未必有,悲怆却如影随形。 这次千里奔赴刺杀羽族太子,所有同伴皆知此次一踏过晋北长廊再无回返的路。然而十五个人却没一个贪生怕死,畏缩推诿。临出发那晚,他们也不过似寻常相聚那般碰碰酒碗,相视而笑,没一句多余的废话。 没一个人能回去了。 陶傑握紧剑柄,不顾性命地扑向雪穆恂,剑尖刚触及小太子的胸膛,雷修古手中的重剑已挥去,阿桑提果然名不虚传,宛若传说中的猛龙破空,剑锋所过之处,整座垂垂欲坠的木楼顿时坍塌。 轰隆声中陶傑失了重心向下滚落,一道断梁直直砸到他右臂,剧痛之下血色长剑再也拿捏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已方失去最好的刺杀时机,筹谋良久,算计无数,死伤了这么多弟兄却最终功亏一篑,他想仰天长笑,却最终湿了眼眶。 就在此时,雷修古张开巨大的光翼,瞬间飞驰而下,准确无误捞起雪穆恂交给旁人,飞过经氏兄弟身旁之时顿了顿,皱眉道:“怎么还有经氏子弟在这?” 他一手一个,抓起经冀鹰与经仲宇丢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后,这位霍北雷氏的继承人回头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放箭。” 顿时,万千利箭犹如天降骤雨一般射了下来。 第4章 第 4 章 点王(三) 1 太子东宫。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一个响雷猛地在东宫上炸开,震得大殿隐隐颤动,雪穆恂自睡梦中被雷声惊醒,惊呼一声,直直自床上挺起。 他扶额头疼欲裂,仿佛仍旧沉溺在刚刚光怪陆离的梦中。 在那个梦里,他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他像抽线木偶一样,无声地,分毫不差地重复遇刺那天所经历的一切,另一个他从身体里被人抽离出来,飘在半空,轻若鸿毛,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却看得见所有人。 所以他被迫再次目睹自己如何只带着两名亲卫溜出宫,一路上如何兴奋雀跃,丝毫不知道刺杀已经悄然来临。他看着自己走上筑歌台边上二楼观台,看着自己怡然自得还有闲心逗弄经家的小弟,看着自己对台下那名佯装囚徒,奸诈毒辣的人族刺客居然心存怜悯,傻子一样命令亲卫弯弓搭箭给他个痛快。他懊恼愤怒,拼命想飘过去给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两巴掌,冲他喊快跑吧,再不跑要没命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杀再一 分卷阅读3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次发生。 该流的血终归要流,该死的人,终归会死。 因为飘得够高,视野开阔,所以这次雪穆恂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羽人死亡的全过程。那位将他护在身下的被法戎球炸得血肉模糊的亲卫是最早死的一个,然后是经冀鹰那些从宁州带来的侍卫们,空间太狭隘,羽人们擅长的都不是近身搏斗,他们搭在弦上的箭来不及射出,他们背后的光翼没地方释放,他们的刀剑并不能尽情施展,最为重要的,他们每个人都没料到秋叶京闹市中,青天白日竟然会遇上人族的亡命之徒,他们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于是一个个都身首异处,死状甚惨。 原来不管羽人还是人族,被利刃割开皮肉后都差不多,肌肉组织都是粉色的,割开皮肤都会涌出大量的血,甚至血液颜色味道都差不多,粘稠又蜿蜒,当滴滴答答蜿蜒汇成一大摊一大片的时候,那色彩重重叠叠,红不像红,黑不像黑,明明暗哑肮脏,却能刺痛双眼,直达内心。 雪穆恂感觉仿佛浓稠的血腥味自梦境中一直漫延到现实,他捂住嘴干呕两声。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碗温水,雪穆恂迫不及待地接过喝了一口,入喉才发现那水并不是水,味道又苦又甘,带着浓厚的药味。 他就如所有少年人一样厌恶地皱眉,只喝了一口便把碗递回去,然而身旁的人却不接过,他淡淡地道:“这药是经无端先生亲自配的,陛下有命,药是好药,您还是喝完为好。” 这声音雄浑深厚,不属于任何一个东宫宫人。雪穆恂抬起头,发现给他递药的人赫然是名震天下的霍北雷氏少君雷修古。 见到雷修古,雪穆恂便想起遇刺当日是怎么被他像个物件那样从废墟中拎出来,他脸上发烫,哑声道:“雷将军,怎么是你?” “陛下命我在这等殿下醒来,顺便,敦促您喝药。” 雷修古说话语速缓慢,语气中冷硬多过恭敬,然效果却立竿见影。重剑阿桑提、煌羽第一人这类的名声太响,雷修古早已是羽族少年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就连太子雪穆恂对他也有些敬畏,一听这话,立即不用人敦促,端起碗咕噜咕噜,闭上眼将药一饮而尽。 可惜经无端测算星象上是个天才,配药一道却差强人意。雪穆恂一碗药下肚,只觉酸涩苦辣自喉咙一路烧到胃,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要是换在平时,关尚仪知道他怕苦,早会在伺候他喝药时便会在一旁备好七八种蜜饯,可现在近前的人变成雷修古,什么药好苦赶紧来点糖压压之类的话,却是打死也不能说。 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仅一句抱怨都没有,还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可那药实在味道太古怪,雪穆恂拼命压也压不下去,雷修古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表情扭曲,这才后知后觉问:“要喝水吗?” 这哪是伺候人的该问的话,雷修古问完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静静等雪穆恂回答,雪穆恂逞强道:“不,不用,喝个药而已。再说了,倒水这种小事哪能劳烦雷将军您,我宫里的尚仪呢?宫女呢?” 雷修古放下药碗,并不作答。 雪穆恂心底涌上一丝怪异之感,他笑了笑道:“跑哪去了,风尚仪可真行,天天唠叨本太子要有规矩,自己的规矩呢,怎么能真让您做这些事……” 雷修古仍然沉默不语,雪穆恂心下愈发不安,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雷将军,风尚仪呢?” 雷修古站起来,若无其事地道:“殿下,天色尚早,你再睡会吧,睡醒了,就都好了。” 雪穆恂呆了呆,从他这句话中琢磨出异样的暗示,他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急切地走出寝室四下查看,可哪都没见到人,诺大的太子寝宫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盏灯亮着,照得他的影子又瘦又长。 灯影无端跳了跳,他的身影也跟着抖了抖。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流水潺潺一种声响。雪穆恂愣愣地站着,往日太子宫中便是常常听见的那些侍女们甜脆的叽喳声,内侍们往来穿梭的脚步声,还有关尚仪带了威慑性质的咳嗽声,此刻全都无影无踪,仿佛全被外头无边的黑夜雨幕吞噬。 宫殿里静得令人发慌,雪穆恂骤然提高嗓门喝道:“雷将军,我宫中的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雷修古慢慢走了起来,他背着烛火,脸上明灭不定,目光却像看着无理取闹的孩童:“太子,你还是去睡吧,天还没亮,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雪穆恂怒道:“我问你,我宫里的人都去哪了?” 雷修古走近,他身材高大,俯视着身量不足的小太子气势压人,温和地道:“陛下口谕,雪穆恂要是半夜醒过来,就让他接着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太子,你强行启 分卷阅读3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用贤者之魂幻阵,对身体消耗太大,还是要好好卧床歇息才是,请。” 他伸出手,手掌厚实,常年凛冽的脸上带了一丝难得的柔和,雪穆恂困惑道:“可是,宫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我在呢,”雷修古微笑道,“有我在,谁也不敢惊动了您。” 一道响雷劈过,轰隆声中,雪穆恂猛然回过神来,啪地一声打开雷修古的手。 “大胆!”他喝道,“雷修古,我乃当今羽皇亲封的太子,九州帝国堂堂正正的继承人,澜洲霍北雷氏全族千年荣光皆系我帝羽所赐,我问你,我宫里的人呢?” 雷修古一顿,雪穆恂踏前一步,厉声道:“你敢不答?你要违抗太子之命?” 这句话虽喊得义正言辞,他心里却清楚不过是色厉内荏,雷修古隶属羽皇的坐忘阁,不听他这个小太子的话他也不能把人怎么样。可正因为底气不足,雪穆恂反而半步都不能让,因为在阿桑提的主人面前,别说退半步,哪怕眼神中稍微流露一点怯意,也将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雷修古定定盯着他,目光平静无波,久到雪穆恂的脚开始觉得冷,双腿开始站不住想发抖,他才开口问道:“您说得没错,您是太子,太子有命,天下莫有不遵,可您想过吗,这句话反过来也意味着太子遇刺,东宫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雪穆恂愣住了。 “您还想知道他们在哪吗?”雷修古放柔口气,劝道,“有时候,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雪穆恂心往下沉,他白了脸,着急地道:“可我不是好好的吗?出宫是我的主意,不关他们的事,不能不问究竟,一概论罪,雷将军,你看看我,我明明没事,你看我连头发丝都没少一根……” 雷修古轻叹了口气,道:“殿下,去安歇吧,明日会换一批新人来的。” 雪穆恂撑了许久的气势忽而如潮水一样褪去,他呆滞着后退了一步,仓惶地跌坐在椅子上。 那是一把做工精细的交椅,扶手木质摸上去温润细滑,为了让它保持这样的质感,每一天都有宫女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浸润木质。椅子旁侧立着一盏落地青铜白荆花灯,灯罩之下尽是繁华盛景,每一个花瓣都铸造得栩栩如生,这也就意味着每一朵花清洁起来都极为麻烦。 然而日复一日,东宫里永远都不乏有人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些工作。 雪穆恂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些宫女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有先太子被低等羽人宫女勾引的传闻,风尚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辙,近前侍候的人选的都是手脚伶俐的内侍,年轻的宫女们非等闲不得靠近太子,他平时功课又多,多数时间回寝宫便是歇息而已,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记不大清。 不仅是宫女,身为太子,他甚至连那两名为他而死的亲卫也不熟悉,这些人经过煌羽精英严苛的考验,又有宫中主事教好规矩,等到他们来到太子身边时,他们早已训练有素,忠心耿耿,自然而然替他做无数的事,理所当然为他鞠躬尽瘁,就连为他死都是毫不犹豫。可他竟然从没停下来,问一句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雪穆恂眼眶湿润,握紧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平静地站起,走回床边穿好鞋袜,披好外袍,抬头看向雷修古,目光清亮锐利一如刚淬火的新剑。 他说:“带我去。” “带我见他们。” “我要见他们,风尚仪,我的亲卫队,那些侍从宫女,东宫花名册上下一百二十七个人,我都要见到。” “雷修古,”他看向对面全澜洲最负盛名的将军毫无退意,坚决地道,“听命吧。” 雷修古微眯双眼,他看着这位帝国年轻的太子,脑子里却想起多年前羽皇雪霄弋将阿桑提赐给他时的情形,都说羽皇对河络族有大恩,但他们这些跟在羽皇身边的人却清楚,要令异族感恩,必须伴随着帝国之威。只有在恩威并施的情况下,河络族才不甘不愿地俯首称臣。这柄河络族恪尔曼缇部大师锻造神兵利刃,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被他们恋恋不舍地取出献上,献剑的河络人不仅不恭敬,还哭丧着脸,说什么名剑无名将,可惜了这柄飞龙穿云的宝剑。到了最后甚至有人开始吟诵河络族冗长而凄凉的沧桑调子,整个场面凄凄惨惨,不知道还以为在给谁哭丧。 羽皇全程斜靠椅背像在看戏,也不打断他们,只是命人将阿桑提拿到眼前,他随意抽剑轻弹,声音未绝时便还剑入鞘,然后将这柄河洛人视为珍宝的重剑随手一抛。 雷修古当时就站在他身后,本能地伸手接住。 羽皇头也不回,口气淡漠:“给你了,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羽人的名将是什么样。” 分卷阅读3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这句话从此成为他的使命,从接过剑那一刻起,十余年来,他铁马横戈,擎梁飞渡,晋北走廊连败八十一名人族高手,阿桑提早已与他浑然一体,血肉难离。 雷修古永远记得羽皇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就如眼前这个少年一样,仿佛谈论天气那般轻描淡写,却又如宣读誓言那般掷地有声。 他垂下头,第一次向这个九州帝国未来的主人微微屈腰,道:“是。” 雷修古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到寝宫门口,一把将宫门推开,雨雾顿时飘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中,只见门外石板台基上跪了密密麻麻的人,个个被暴雨浇透,神情委顿,脸色惨白。 跪在最前面的,正是摇摇欲坠的风尚仪。 雪穆恂冲入雨中,伸手便想扶起她,风尚仪挣脱开,虚弱地摇头,雪穆恂急得大喊:“风尚仪,你起来,别怕,一切有我,起来再说!” 一人自在阴影处尖声道:“陛下有命,太子既至,准备行刑。” 2 这一晚的雨下得极大。 秋叶都城很少有这样的大雨,雨势连绵无绝,豆大的雨点仿佛能渗透皮囊,直落心底,在那砸出坑坑洼洼的痕迹,从此长长久久铭刻在记忆里。 东宫花名册上一百二十七个人,一个没少,全跪在殿外石板地面上。 没人抬起头,他们大都被雨水浇得意识麻木,等着自己将来的死亡。很多人在这一夜想起他们刚进东宫时听过的传说,十余年前同样在这片青石砌成的地面上,羽皇震怒,几乎将整个东宫的侍从诛杀干净,血流满地,染红了地砖上的白荆花瓣。 进东宫做事之时,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个踏过这片石板路,低头听前辈指点,看,这里曾经有谁被一剑穿心,这里又是谁,倒下时蜷缩得像个鹌鹑,他们生前一个个可出尽风头,那年月里,前太子喜欢用有能力的人,没点真本事谁也不敢来东宫呀,可有真本事又如何呢,羽皇要杀他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们的血一直渗透到石头缝里,后来清洗时费了老大劲了。 小太子入主这后,选入来做东宫侍从的大多是沉默寡言一类。其中当然也有韶华正盛,鲜妍明媚的女孩儿们,可只要进了这里,她们一个个被□□成稳重可靠的风尚仪翻版,笑也好动也罢,全都得有一套规矩。 间或总会有几个那样的女孩子,听多了前太子与普通俜羽岁羽宫女定情的故事,怀着不该有的旖旎心思,那更好办了,风尚仪有的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付这些妄图想攀高枝的女孩儿。进了东宫当差她们才发现,原来一个普通侍女连太子长什么样都没机会看清。她们进来第一个差事便是被派去擦拭这片渗过血的地面,风尚仪用这样重复性的劳作让她们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天子之怒,伏尸千里,任你再貌如春花,腰肢柔软如柳枝也毫无意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百二十七个东宫侍从都仿佛看到当年那些渗透入石缝里的血,他们明白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是什么,在羽皇震怒之下,谁有活命的可能呢?没有的,他们只能这样麻木而疲倦地跪地等死。 只有雪穆恂没明白,只有他可笑而幼稚地想力挽狂澜,挡在他的宫人们面前张开手臂高喊:“我是太子,我看你们谁敢越过我动手!” 与他对峙的侍卫们排列整齐,盔甲全被雨冲洗得锃亮,他们一概面无表情,对雪穆恂视而不见。 就在此时,从檐下阴影中传来一声笑,即便在涕泗滂沱的大雨之中,这笑声依然清清楚楚。 雪穆恂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他呆了呆,怒意上涌,顺手抽出一旁侍卫腰侧的剑就要冲过去,他刚一动,衣襟却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虚弱得爬不起来的风尚仪正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拉住他,摇着头,嘴唇嗫嚅,目光里尽是焦灼。 雪穆恂忙低头贴近风尚仪的嘴,好不容易才在磅礴雨声中听见她说:“不,不可。” 他红了眼问:“为什么不可?连一个公然嘲讽我的人都处置不了,我还当什么太子?” 风尚仪急得掉泪,呜咽着说:“您别管了,这是我们该受的,求求您,别管了。” 雪穆恂一时间只觉无比乏力,乏力到连手里的剑都拿不住。他茫然四顾,目之所及全是雨幕中一张张木然的脸,他们既不会被他的满心豪情所感染,也不会为他力挽狂澜而感动,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排列整齐,准备行刑的至羽侍卫队面前,想要阻挠他们对自己身后这些宫人行刑,可没人领情,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整件事忽然就像一个笑话。 他是太子没错,可他身为太子的全部优势,不过是在这种时候胡闹,没人会跟他计较而已。 分卷阅读3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雪穆恂浑身冰凉,他出来时已做好了抗词慷慨,不惜忤逆自己祖父的准备。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他为这些人争命,这些人却漠然到极点,仿佛他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区别,不做的话还更好些,彼此仿佛还能留多几分体面。 雪穆恂茫然无措,此时头上有人撑过来一把伞,雪穆恂转头,雷修古看着他,目光温和。 雪穆恂咬牙问:“你是不是早料到会这样?” 雷修古避而不答,只是将伞更多地撑到他头上,道:“殿下,你累了,现下回去歇息还来得及。” “不!”雪穆恂猛地一把推开他的伞,仰起头,让雨点落到他脸上。 良久后,他伸手一抹脸,坚定地踏前一步,横剑当胸,摆出一个羽族练剑时最常见的起剑式。 雷修古一挑眉,静默地后退几步。对面的侍卫队中有人“咦”了一声,不一会,至羽侍卫队哗啦啦分成两列,发出声音的人自阴影处缓步走出。 他带着一顶随处可见的斗笠,披着一件平民才会用的蓑衣,身形瘦削高挑,斗笠下若隐若现的一张脸轮廓清癯,若不是白发胜雪,随意披散,他几乎与那些岁羽俜羽们没什么俩样。 雪穆恂一见他却本能地如临大敌,手里的剑下意识握得更紧。 那人未语先笑,调侃道:“小太子,你这是想跟谁打架吗?你打得过?” 他语气不恭敬到极点,雪穆恂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有谁明知他是太子,却依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雪穆恂正视他,一板一眼道:“我是打不过。可你们谁也不敢打我。” “所以你想罔顾陛下的旨意,公然视宫规为无物,”那人笑了笑,尖利地道,“说白了,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耍无赖罢了。” “大胆!”雪穆恂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朗声道,“就算是我羽皇陛下也要兼听则明,宫里的规矩若不合时宜,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毫无变通一味遵循。” 那人笑了笑道:“可据我所知,东宫的规矩还是故太子,哦,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定下的,他当年可是威风得不得了啊,酷吏严刑齐头并进,短期内搜刮大量钱财为帝国所用,这你也想改?改了,史书上可就能骂你一句不孝。” “先父薨逝那么多年,我就算改点什么,他老人家也来不及反对,更何况,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却要继续活。”雪穆恂低头看向风尚仪,“我还没对曾耗费无数心血抚养我教导我的人尽心 ,只能先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来人闻言抚掌大笑:“幸好雪吟殊死得早,不然摊上你这样的儿子,早晚得让你气坏咯。” 他话音刚落,雷修古忍不住不由清清嗓子:“先生,事关故太子,您就口下留德吧。” “哎呦,口误口误,听者莫怪啊,”那人笑着对雪穆恂道,“行了,小太子,把你那把剑收起来吧,细胳膊细腿的非要拿大人用的剑,也不怕闪了手伤了人。伤了你自己不要紧,伤了你身边那位尚仪嬷嬷就不好了。” 雪穆恂愣了愣,放下剑,这才发现胳膊已经酸疼得不得了。他呲牙咧嘴揉揉胳膊,猛然想起对方敌友未明,立即收敛表情,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 来人又是轻笑一声,他踏进一步,举手略微抬起斗笠,露出的半张脸来,尽管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如斯,他笑意收敛,威严感便油然而生,对着雪穆恂侃侃而道:“诚然如你所说,旨意需兼听则明,连坐已不合时宜,然而今日之事,你身后这些宫人却有三重错,听吗?” 雪穆恂很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雷修古低声道:“机会难得,听。” 雪穆恂心里掠过诧异,哼了一声道:“说。” “第一,身为东宫上下侍从,放任太子私自出宫不加阻挠,此为一重错。” “那是他们不知道,不是放任不加阻挠,我出宫之事做得隐秘,怎么可能连扫地的擦桌子的都清楚……” “不知者不是什么时候都无罪的,知,是他们职责所在,不知,是失职,罪加一等。” 雪穆恂哑然,那人继续道:“为何刺客会晓得你哪日出宫,是谁告诉你筑歌台那有热闹看,谁引导你上那处木楼,谁将你的行踪暗地里递出去,谁对你的作息习惯爱好最为清楚,出这么大的纰漏,这些跪着的人,个个都有嫌疑,没嫌疑者也难辞其咎。此为二重错。” 雪穆恂瞪圆眼。 “第三重错,是刺客险些得手。这些人以你为主,依你而生,你若丧命,他们却能好好活着,放眼九州哪个地方都没这样的事。” “可我明明好端 分卷阅读3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端的一点事没有……” “那是雷将军去得及时,是你遇上一个为人仗义碰巧又带了好些侍从的经家子弟,是那帮人族刺客年纪太轻,勇猛有余,思虑不足,是天不亡我羽人帝国,你还好好站在这逞威风,可不是你自己的功劳啊太子。” 那人举起三个手指头,“这些人身负三重错,你不仅不罚,还要持剑拦着人行刑。赏罚不公,带头抗旨,处决赦免全凭一己之好恶,你这样有何脸面对得起将你救出重围的雷将军,对得起这些围剿刺客的侍卫队弟兄,对得起这宫里没犯错的其他人?小太子,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笑你么?” “不是笑你自不量力,而是笑你,从一开始发力点就错了,寻常人可以拎不清,可你是太子,你拎不清就会姑息养奸,看起来似乎救活了人,可暗地里,却会害死更多人。” 雪穆恂握紧双拳,低下头。 雨渐渐有些小,他抹了把脸,抬起头不甘又无奈地问:“我该怎么做?” 那人又笑了,道:“教你现下是来不及了,看着点。” 他踏步上前,扬声道:“殿下仁慈,饶尔等不死,然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在场有品级者削去品级,无品级者充入徭役,风尚仪,革去尚仪位,处黜翼刑。” 雪穆恂大惊道:“黜翼刑?风尚仪往后岂不是不能凝翼飞翔了?不行……” 那人从腰侧拔出一柄尖锐小锥,递过去道:“怎么不行,拿出点太子的气势来,动手吧。” 雪穆恂后退一步,大声道:“不。” “你不会以为闯了这么大祸,处罚都落到别人身上吧?”那人淡淡地道,“小太子,这是对你的处罚,要么你动手,要么侍卫动手,可若是侍卫动手的话,可就不是黜翼刑,而是斩立决了。麻利点,你不知道我劝陛下留下她这条命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吗?” 雪穆恂面白如纸,抗拒地摇头。 “殿下,”风尚仪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襟,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动手吧,这是陛下对你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没关系,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去风翔典显摆,飞不飞的有什么要紧?” 那人上前一步,将那柄长锥递过来,严厉地道:“殿下,你的国土上兆民未安,兵戈未息,多少人翘首以待,将身家性命毕生荣辱系你一身,你却在这等小事婆婆妈妈,帝羽雪氏到你这里是准备退隐澜洲偏安一隅了么?” 雪穆恂心下震动,接过长锥,按住风尚仪的肩膀,低声唤了一句:“风嬷嬷,对不住。” “我无怨,动手吧。” 雪穆恂大吼一声,举起长锥猛然刺入她身后蝴蝶骨下的凝翼点。 风尚仪痛呼,倒在地上,鲜血自伤口慢慢渗透出来。 雪穆恂呆立当场,他伸出手想扶,却像被那血烫伤一般猛地收回手。 “你做得很好,给我吧。”那人过来,伸手握住雪穆恂颤抖不已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长锥收了回去。 雪穆恂红了眼,抬起头,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好了,今日你学得够多的,回去歇息吧。”那人拍拍雪穆恂的肩膀,转身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回头道,“忘了说,从明日开始,我会教你一段时期。我叫风彦先,你要唤我风先生,别叫老师,你够不够格做我的学生,咱们且再看吧。记住,每日清晨丹凤门上课,除非皇城动荡,地陷火灾,否则一概不许告假,听清楚了?” 雪穆恂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人满意一笑,转身大踏步离开。 “我没听错吧,他,他说他是风彦先?当年我在襁褓之中给我行赐福礼的神木园总廷星辰使?”雪穆恂难以置信地道,“可风彦先怎么是这个样子……” 雷修古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默默将伞再度罩到他头顶上。 3 皇城偏殿。 或许是经历过的刺杀令他心有余悸,或许是得知自己保护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而心绪不宁,经冀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捻亮灯开始演算星图。 窗外雨声大作,就算窗扉紧闭,雨水也还是一个劲冲刷缝隙之处,溅进来不少雨点,将临窗一张案几淋湿了大半。 忽然一声响雷炸裂,睡在床榻上的经仲宇猛地被惊醒,哇地大哭起来。 经冀鹰无法,只得放下笔去哄他,经仲宇可能死里逃生被吓得紧了,压根不吃他哄小孩这一套,反而越哭越大声,哭得撕心裂肺,没哄多久经冀鹰也累了,不耐道:“别哭了啊,再哭我把你丢出去信不信?我告 分卷阅读3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诉你啊,外头可是黑灯瞎火大雨倾盆,这里又是偏殿,别怪哥哥没提醒你,皇宫的偏殿外头会藏着掖着些什么脏东西可不好说。” 经仲宇挂着泪傻傻问:“什么脏东西?” “就是冤魂啊,你不知道啊,当年故太子薨逝,羽皇迁怒东宫侍从,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呢。你想啊,这些人可都是枉死的,莫名其妙就被砍头,冤气大得很……” 经仲宇呆了呆,顿时哭得更起劲了。 “行了行了,乖啊,我骗你的,”经冀鹰头大如斗,认输道,“别哭了行不行?” “你才不是骗人,你就是巴不得我被鬼叼走,”经仲宇委屈极了,“我让你丢脸了,你肯定嫌我麻烦。” “哟,”经冀鹰笑了起来,道,“你还知道你丢了我的脸啊?可你丢脸的事干得还少吗,哥哥哪回真嫌弃你了?” “可这次的事不一样,那人拿剑指着我,我吓坏了,你就凶我,说我丢经氏子孙的脸……” 经冀鹰哑然,他这才明白原来经仲宇心里很在意的是他白天被人挟持时的怂样。他这个弟弟虽然傻,但从小到大都被宠惯了,这是他人生中头一回被人真刀真枪被人要挟性命,别说是他,换成自己也会被吓到,他想到这不觉有些心软,摸了摸经仲宇的头道:“可你后来不是没听刺客的话吗?你做得很好,我没嫌弃你。” “真的?”经仲宇带着泪珠问,“那你还凶我,后来进了宫,羽皇陛下明明派人给我们送了好多东西,你一样都没要,还说怕宠坏了弟弟,你就是不喜欢我。” “不是,它不是这么回事,”经冀鹰有些词穷,无奈地道,“算了,你还小,这里头的事,以后哥再慢慢教你吧。” “我也不是有意的,我那时候不就是怕吗,”经仲宇委屈起来,“我会怕又怎样啊,那把剑可就差点割破我脖子了。” “知道了,这事是够你受的,”经冀鹰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过,那个人族当时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太子的命,还要我拿你去换他,你想过我真这么做的后果吗?” 经仲宇茫然地摇头。 “我如果真做了,那咱们俩必死无疑,而且还会连累宁州老家许多人,许多许多人。” “为什么?” “你知道太子是什么吗?” “知道啊,就是日后我们的羽皇,”经仲宇低头嘟囔道:“可,可我不喜欢他。” “噤声。”经冀鹰脸色一敛,“你喜不喜欢他无所谓,但你要记住,我们是宁州经氏的子孙,我们不受要挟。” 经仲宇擦了擦眼泪,正要跟他哥撒娇,忽然吓了一跳道:“哥,我怎么听见有人敲门。” 经冀鹰笑道:“别疑神疑鬼,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敲……” 他话音未落,自己就清晰听见门外传来扣门声。 经冀鹰脸色一变,对经仲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贴着他耳朵说:“我去开门,要有什么不对你马上躲床底下,懂吗?” 经仲宇吓白了脸,点了点头。 经冀鹰反手拔出长柄匕首,贴在腰后,朗声问:“谁?” 门外没人应答,经冀鹰无声走近两步,靠在门另外一侧,悄悄打开锁,猛然一下踹开门扑了过去。 他的匕首未刺下手腕已被人紧紧钳制,那人力气甚大,经冀鹰在练武场上学的这两下在他手里无异于小鸡扑腾,反手一扭,他的匕首已哐当落地。经冀鹰抬头一看,抓住他的是名高挑羽人,他穿着打扮与宫中侍卫不同,一身白袍纤尘不染,腰侧明晃晃挂着一块白荆花玉牌。 这玉牌相当眼熟,经冀鹰苦苦思索,忽而脸色一变,脱口问:“您是坐忘阁的人?” “放开他。”一个和煦的声音道。 那侍卫立即松手,经冀鹰闻声望去,只见暗夜雨雾之中一个青衣人持伞缓步走来,走到近旁方才从容不迫地收起伞,露出一张天生带着笑意的脸,瞧不清年纪,看不透身份,一眼看过去只觉如沐春风,令人心生好感。 “您是……” “时间真快,上次我见你,你才这么高,”青衣人微笑着比划了一下腰侧,“不,好像更矮一些,我记得你一把抱住我的腿,脑袋正好能搁在我膝盖以上一点。” 经冀鹰愣了愣,他聪颖过人,不用一会便难以置信道:“叔父,不,经,经大人……” “一家人,叫什么大人,叫二叔。”经无端笑容加深,过来把伞自然递给那名至羽拿着,“怎么,不请我进去。” 经 分卷阅读3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冀鹰大喜过望,手忙脚乱推开门:“您快请。” 经无端却不忙,他附身捡起经冀鹰的匕首,端详道:“长柄双刃,是好东西,河络那边流出来的?” “是。”经冀鹰不好意思道,“父亲拿了不少好物淘换来的,便宜了我。” “你就是用这柄匕首救了太子?” “不敢说救,太子有勇有谋,且有保命的秘书阵法,准确来说是他救了我。” 经无端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自家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太子那俩下我还不知道,多亏了你帮他拖延时间才等到援兵,你很好。” 经冀鹰笑着低下头。 “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既然这柄匕首立了大功,那我带回去改动一二,让你使得更顺手些,你看可好?” 经冀鹰哪有不应的道理,忙笑着点头道:“多谢叔父。” “我听说你还带了弟弟来?” “是,”经冀鹰一面将经无端让进屋子,一面唤道,“仲宇,快来拜见叔父。” 经仲宇懵懵懂懂地爬下床,被经冀鹰压着给经无端作揖。 “好孩子,今天吓到了吧。”经无端摸摸他的头,对那名至羽道,“我带的那些压惊的东西呢?” “都在这,大人。” 经无端弯下腰对经仲宇说:“南药云其安的名头听说过吗?那小子噱头多是花架子,但做药呢,是比我要强一点。云其安有味丸药专供小太子服用的,据说羽童吃了之后能身强体健,日后啊,凝出来的翅膀又大又漂亮,你要不要尝一个?味道跟山楂丸似的,不难吃。还有几个小玩意,是叔父闲着没事做的,你也去玩玩看?” 经仲宇迟疑地看向自己哥哥,经冀鹰忙道:“快谢谢叔父。” “谢谢叔父。” 经无端笑了笑道:“好孩子,去边上玩,我同你哥有事说。” 经仲宇行了礼,乖乖走到屋子的另一端。 经冀鹰记忆中对这位名扬天下的叔父唯一的印象,莫过于周围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如何惊才绝艳,如何助羽皇东征西战,成就一代帝国霸业。但此刻骤然得见,与其说亲近,不如说隔阂与敬畏,甚至因为他深夜到访,经冀鹰心里暗生警惕,面上却带了笑问:“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侄儿。” 经无端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走向书桌旁,随手拿起刚刚经冀鹰演算的草纸凑近灯看了起来。 经冀鹰窘迫地道:“那,那都是侄儿睡不着,起来胡乱算的……” “这里错了,”经无端指着纸道,“这里又错了,这里这里,也是错了。冀鹰啊,你学元极星曜格局图,学了多少年?” 经冀鹰涨红了脸,嗫嚅道:“有,有四五年吧,侄儿天资愚钝,自然比不得叔父天纵奇才,唯有比别人更勤奋些……” 经无端放下草纸,沉默着看他,忽而道:“如果我告诉你,星象一途,有天分便是有天分,再勤学苦练也无用呢?” 经冀鹰心里一震,强笑道:“那,那也总好过怠懒荒废了学业吧。” 经无端叹了口气,温和道:“冀鹰,有句话旁人定不会跟你说,只能由我来说,你的资质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星象师当然没问题,但要做一个大星象师,甚至于在宁州神木园总廷能谋一席之地,成为星辰使,那是万万不能的。” 经冀鹰浑身颤抖,一时间辨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不甘,这句话若由别人说他当然嗤之以鼻,但眼前的人是经无端,是连神木园总廷的星辰使都自愧不如的人物,他说自己资质有限,那便如判官下笔,直接将他打入牢狱。然而少年人心气高,怎甘一腔热爱被人一句话打死,他苍白着脸辨道:“叔父,我是不才,但自问还不至于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我八岁就考入神木园总廷做教习助理,十岁跟着长老学元极星曜格局图,他人人都夸我博闻强记,举一反三,没有堕了我们经家的名声……” “他们夸你,是因为你的出身,你是宁州经氏嫡系,我们经家往上几辈,代代效劳神木园,祖上出过五任星辰使,八任星辰副使,放眼羽族十大姓无人能及。更何况,”经无端目光中带着不忍,“更何况还有我。” “我在羽皇身边深得信赖,神木园那帮人绝不会给你难堪。可是你扪心自问,在神木园总廷的这些年里,难道就没遇过这样的人,你付出的努力分明比他多百倍千倍,可效果却远远不如他随意所得?” 经冀鹰闭紧嘴,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的存在是他心里一根隐秘的刺,刺得他焦心起来不敢怠慢,刺得他努力过后又常常觉得无力,但他 分卷阅读38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的自尊不允许自己亲口承认这点。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遇到过,”经无端轻声问,“是谁?是不是一个叫经表元的人?” 经冀鹰惊骇地瞪大眼,颤声道:“您,您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经无端微笑,“傻孩子,你忘了?陛下的坐忘阁还是我一手建起,宁州虽远,但若我想知道神木园发生什么,就没谁能瞒得住。更何况,经表元这样的天才,神木园总廷早已向陛下报备,你想知道星辰使是怎么评价他的吗?” 经冀鹰本能地摇头,但一想又不甘地点头。 “星辰使说,经表元之才直追经氏先祖,可与我媲美。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就会是下一任星辰使最好的候选人。” 经冀鹰如遭重击,苍白着脸跌坐到椅子上,惨笑道:“原来,他已经被当成下一任星辰使培养?那我呢?” “我出身比他高贵得多,我才是经氏嫡系,他不过一个旁系子孙,俜羽所生,连至羽血统都不纯!这样的人怎能被视为总廷星辰使培养?怎能令羽人十姓心服口服?凭什么……” 经无端按住经冀鹰的肩膀,温和却残忍地道:“就凭他是个天才,而你只是个平凡的羽人。” 雷声轰鸣,经冀鹰恍然瞥到案几上的铜镜,镜中他妒火中烧的表情如此扭曲丑陋,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心有不甘,觉得愤怒、憋屈,甚至心怀恨意,这些都是该有的情绪,没关系,在叔父面前,你不必藏着掖着,”经无端温和地道,“可发完脾气后,我希望你能冷静想想,你现在对他只是不服气,时间一长,这种不服气就会变成嫉恨,嫉恨一多,你整个人都会随之扭曲,因此等到你手上一有权,有能用的人,你就会想动手除了他。然而经表元绝对不是坐等你收拾的人,你有权有势,他也羽翼丰满,神木园总廷定然是要护他保他,经家内部冲着他也姓经没准会对你反戈一击,到得那时,你该怎么办呢?” 经冀鹰摇头:“不会的,不会有这种状况发生。”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那种人,”经冀鹰怒火上涌,“说句不敬的话,叔父,您跟我今晚不过头回说话,您知道我什么?您又凭什么觉得,我就只会成为一个被嫉妒吞噬的小人?” 经无端笑了起来,点头道:“你说得对,抱歉,我是对你一无所知,我不该随意臆断你。可是冀鹰啊,我看人或者不准,可我看星象没出过错。说句托大的话,当今之世,活着的星象师能胜过我的只怕不多,因此就凭这张草稿,我看一眼就知道你合不合适做这一行。” 经冀鹰哑口无言,颓丧地道:“所以您今晚来,就是为了打击我?” “不,我来,是为了给你另一个出路。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志存高远,而不是自我束缚,眼里只盯着神木园总廷。” 经冀鹰皱眉问:“您的意思是?” “留在秋叶城,”经无端看着他,真诚地道,“留在皇宫,你会跟着名震天下的老师读书,跟着帝国最好的高手习武,你的所学所见将远胜于宁州神木园那一方井底,你会放开眼界,看到整个九州帝国。” 经冀鹰并不为所动,而是直接问:“叔父,您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做太子伴读。日后成为他统治帝国的左膀右臂。” “可我从小立志要做一名星象大师……” “冀鹰,不要固执,有些事不是你努努力就能做好,星象师便是这样。” 经冀鹰怒道:“可是我从小就以侍奉元极道为己任,从小我每天,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床,每一天我都会演算星图,我从来没抱怨过辛苦,也从来没认为我有资格怠懒傲慢,我做这么多,只是,只是单纯想离玄妙深奥的星图近一点,哪怕再近一点点。是,我是天赋不足,我是暗地里嫉妒过经表元,可难道因为天赋不足,我所做过的那些努力就毫无价值了吗?” “自然不是,但没有用……” “算了,叔父,我就问您一句,”他疲惫地闭了闭眼,轻声问,“做了太子的伴读,我就再也成不了星象师,再也成不了像您这样的人了,对吗?”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堵得经无端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说不上来。 经冀鹰自嘲一笑,问:“我是不是拒无可拒?” “是。”经无端怜悯地看着他,温言道,“陛下明日便会下旨,我只是赶在旨意下达之前来先跟你通个气,冀鹰,我们除了是宁州经氏子孙,还是九州帝国的臣民。太子他,他也是个好孩子,生长于纷华却不溺乎其中,从小没有伴很可怜,其他人陛下信不过,但在刺杀一事 分卷阅读39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上,你分明只是萍水相逢却舍命相救,品性出身都无可挑剔……” “别说了叔父。”经冀鹰哑声道,“别说了。我遵旨便是。” 第5章 第 5 章 点王(四) 1 羽皇的圣旨第二日便颁布下来。 经冀鹰被钦点为东宫太子伴读,为彰显羽皇对经氏一族的厚爱,与太子伴读名头同时赐予经冀鹰的,还有实打实的“卿侯”爵位封赏。 也许是看在经无端的面子上,也许是经冀鹰勇救太子真让羽皇有了难得的感谢之意,随着旨意一同发下的还有各种特殊的恩宠,比如特许他居住皇城,比邻东宫收拾出一处精致的宫殿给他,吃穿用度样样上等,内侍宫女一应俱全。 一夜之间,大到前程荣耀,小到穿戴举止,经冀鹰觉得对自己今后整个的一生几乎能一眼看到头。 来祝贺的贵族王公络绎不绝,就连他远在宁州的父亲也写信要他毋念家里,勉励他立志做“经无端第二”,雪穆恂也很够意思,到哪都招呼他一起,人前处处显示与他亲厚无间。 “瘗发礼”正典当日,经冀鹰的荣宠一时间达到顶点,因为羽皇亲自持金剪剪下了太子雪穆恂的一缕头发后,又示意他上前跪下,捻起他的头发,也剪了下去。 经冀鹰惶恐到不知如何是好,经无端笑吟吟上前道:“还不谢过陛下,放眼九州,能让陛下亲持瘗发礼的少年,除了太子就只有你了。” 经冀鹰浑身颤抖,鼓足勇气抬头,只接触到羽皇锐利冰凉的视线,他心中一震不敢再看,膝下一软,几乎跪都跪不直。 头顶上传来羽皇冷淡却威严的声音:“我们羽人千百年来,只有同族的兄弟才会一起行瘗发礼,今日我为你破例,乃希望你一生都牢记此刻,你与太子不仅是君臣,还是手足,不仅要像你叔父那样为我翊王朝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还要像爱护兄弟那样分形连气,披肝沥胆,明白吗?” 经冀鹰匍匐在地,哑声道:“冀鹰明白。” 那一日,他与雪穆恂一同在皇城最古老的大树下掘了两个坑,埋下分别装有他们头发的锦盒。头顶上无数至羽凝翼展翅飞翔,光翼耀眼得近乎让人睁不开眼,在山呼海啸的欢唱之中,他亲眼目睹身旁的太子雪穆恂展开巨大的光翼,少年君王意气风发的脸上带有不容置疑的雄心壮志,仿佛下一刻他便能直冲九霄射日揽月,俯瞰神州尽廓胸怀。 “来,同我一起飞。”雪穆恂冲他伸出手。 经冀鹰不知为什么竟然在那一刻心生抗拒,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时,他的话已脱口而出。 他结结巴巴说:“这,这不合礼数。实不相瞒,我太紧张,怕凝不好翅膀。太子,您先飞吧,大家都等着呢。” 雪穆恂哈哈大笑,不再勉强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冲天而去,就如离弦之箭锐不可当,倏忽间已成蓝天中一个小光点。雪氏帝羽从来便是被神灵眷顾的一族,即便只是一个小少年,他在飞翔能力也不逊色与任何一位成年的煌羽战士。 经冀鹰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眼前所见这一幕,这一幕令他明白,就算刨除君臣的身份,他与雪穆恂在血脉上也有鸿沟之别,得亏他刚刚没傻不拉几跟着一起凝翼,否则就算拼尽全力去飞,也赶不上雪穆恂速度的万一。 所以分形连气,同气连枝,这种事从根本上便是不存在的,认识不到这点,他才真是枉费了经氏嫡系教诲,枉费了神木园的规训。 然而羽皇金口玉言,他又能怎么办? 事实上满朝上下,也没人理会过他该怎么办。 2 澜洲,秋叶京,丹凤门。 旭日东升,整座皇城熠熠生辉,远处的银穹塔高耸入云,被朝霞渲染得绚烂多彩。 这是风彦先先生给太子当老师的第一天,也是经冀鹰正式成为太子伴读的第一天。 经冀鹰要求自己那一日必须是完美无缺,因此他打听风彦先喜好,早早预备功课,连当日穿的衣裳颜色都精心准备,因此当他跪坐书案之前,脊背挺直的角度宛若用矩尺量过,应对风彦先提问神情自若,对答如流时,太子雪穆恂便被衬托得相当的不尽人意。 不尽人意到先后被风彦先赶出去三回。 头一回是风彦先嫌他衣襟未系好,第二回是嫌他玉冠倾斜,第三回更是岂有此理,嫌他靴子上绣的那朵白荆花上略沾了点泥。 雪穆恂少年心气,一张脸气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经冀鹰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纹丝不动,他并不觉得欣 分卷阅读40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喜,也不觉得惶急,他知道所谓太子伴读,说好听是卿侯,实际上就是太子的高级书童,照民间私塾的规矩,少爷都跑出去了,没道理书童还留在书斋,可他就是不想动,他想先看看风彦先怎么做。 哪知他只看了一眼便大失所望。 这不是他心目中的风彦先风大人。 帝国各地神木园人人皆知总廷星辰使风彦先的大名,传说他上能推演星象元极大道,下能一言定天下法。比之宁州经无端名满九州无人能及,风彦先却在神木园体系中威望极高。然而此刻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就这么没骨头似的斜倚椅背,坐没坐相,吊儿郎当,白瞎了他一张清正俊逸的脸。明明澜洲正值秋高气爽,他还要手持蒲扇摇来晃去,手里拿着一册书看得起劲。 经冀鹰眼力过人,一下看清封面上印的《越州盛揽》四个字。这可是本不折不扣的闲书,看起来是越州游记,其实内里多写些荒诞不经的神怪传奇,更有些章节描写颇为香艳,宁州市井中也曾风行一时。有一回经仲宇不知上哪搞了一本藏起来偷偷看,被经冀鹰抓着了当场撕毁,关了弟弟三日紧闭。 可他没想过,这本正经人家的羽童都不能看的玩意,就这么堂皇冠冕拿在帝都皇城,太子教习的地方来。 经冀鹰想,丹凤门内从老师到学生就没人愿意干正事,太子衣冠不整摆明不想尊师重道,风彦先散漫无形摆明了不想传道授业。 那自己夹在其中算怎么回事?他向往的是神木园总廷中的日子,若在神木园,谁会这样虚掷光阴荒废时日?他才十六岁,难道从此便要深陷宫廷日复日无聊消磨? 经冀鹰烦躁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种种多余的情绪已尽数掩埋。 他不开口,风彦先倒先说话了,他漫不经心盯着书问:“冀鹰啊,你不跟出去看看太子在干嘛?” 经冀鹰抬头,风彦先眨了眨眼,热心地建议道:“兴许他躲哪正偷懒呢,你真的不跟出去一起逃学?” 经冀鹰诧异,一时之间摸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他摆出恭敬的姿态低头回道:“冀鹰虽是伴读,但在先生面前更是学生。” 风彦先似笑非笑地看他。 “先生让殿下先行回避,整理衣冠,自然有先生的道理,学生只待太子回返便是……” “停停,”风彦先不客气地打断他:“年纪轻轻的,怎的一张嘴就言不由衷。你往后说瞎话的日子还长着呢,着什么急?真不想跟出去?” 经冀鹰顿了顿,道:“学生但听先生吩咐。” “不愧是宁州经氏嫡系养出来的孩子,一样那么假正经。”风彦先不耐地挥手,“出去出去。还听我吩咐,听我吩咐你赶紧滚出去干点身为伴读该干的事吗?” 经冀鹰脸上发热,迅速起身行礼,退走至门边。 他一脚正要迈出,却听风彦先道:“等等。” 经冀鹰垂手回头。 “冀鹰,你知道我羽人十大姓都有哪些吗?” 经冀鹰诧异,这是连小羽童都能倒背如流的常识,他清了清嗓子道:“知道,澜洲帝羽,八松风氏,霍北雷氏,浔州翼氏,端舟天氏,南药云氏,宁州经氏……” “停,”风彦先举手止住他,淡淡地问:“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这十大姓前面,都冠以他们世代居住之地,唯独只有澜州帝羽、宁州经氏两家却能超然于上,冠以所在的大陆之名吗?” 经冀鹰悚然一惊,他抬起头,只见风彦先目光炯炯,锐利得仿佛洞悉他心底最为不愿为人所知的不甘与愤懑,他心底存的那点不为人道的小算计和小心思,霎时间昭然若揭。 经冀鹰心里狂跳,窘迫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他钻进去,就在此时,他听见风彦先一改吊儿郎当的口气,严厉而有力地质问: “小子,你们经氏为什么能在宁州执牛耳千百年不衰?靠的是什么?难道靠会算星象?” “你叔父经无端为何能扬名天下几十年地位尊崇?难道靠他自己?” 他猛地一下提高嗓音:“傻子,没有陛下信任,没有帝羽提携,他经无端又算老几?!” “太子是我帝国的未来,是帝国下一个辉煌盛世的主人。连陛下在内,九州八荒,没人比他更重要。你之前救他,做得不错,但那是你应分应当的分内事,可不是从此太子欠了你,懂吗!” 经冀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道:“我,我懂了。” 风彦先又跟没骨头似的瘫回去,挥了挥手道:“懂了就行,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这些话再说下去,怕是很难听了。好自为之吧。” 分卷阅读4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经冀鹰在这一瞬间只觉血都涌上脸颊,火辣辣烧得疼,他深深地低下头,颤声道:“是。” “去吧。” 经冀鹰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3 经冀鹰走出来时还有些魂不守舍,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前方,忽然瞥见不远处小太子雪穆恂正气恼地抬脚朝门外伫立的青铜鹤像一下下踹去。 大概是没留神,这一脚踹得重了,砰的一下正中目标,青铜鹤像纹丝不动,雪穆恂自己却唉哟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直疼得龇牙咧嘴。 大概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蠢,一边单脚跳一边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瞧见自己丢人的模样。如果刨除其太子身份,这样一个长相讨喜,性格又活泼随和的少年,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经冀鹰想,可能正因如此,自己才会在人族刺杀时,明明素昧平生却舍命相救,生死攸关之刻全凭的是直觉选择,压根没如后来那样有顾虑有算计,蓦然间,秋叶京的闹市之中与雪穆恂那一场乍然相逢回到眼前,他当时的观感是什么来着? 他觉得这个少年生气勃勃,人又聪明锐利,出身高贵,见解独到,值得结交。 那现在呢?少年变成了太子,他变成了伴读,有些事从他踏入皇城那一刻起便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他的命运,他将来的生活早已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挽回。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事却依旧没变,比如他内里依旧是经冀鹰,而少年,依旧是那个笑谈羽族积弊,想法不拘一格的少年。 他还会使坏,踹东西发脾气,当然踹疼了也不会声张,与经仲宇干了什么蠢事后赶紧装作若无其事走开的模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冀鹰多日来积累在心的抑郁莫名地开始松动,在他没察觉之时嘴角已上翘,露出这么多天来头一个真心的微笑。 等他发觉自己在笑时慌忙竭力收敛,可此时雪穆恂已经错眼不觉看到了他,没好气地喝道:“想笑就笑吧,装什么没看见。” 经冀鹰忙半侧过身道:“太子,我确实没怎么看见。” 他这样当面说瞎话,雪穆恂反而不好深究,冷哼一声后问:“你怎么也出来了?那姓风的老小子连你都赶?” “不是……” 雪穆恂怒道:“不必多说,一定是被他赶出来的。岂有此理,给我下马威就算了,你叔父是经无端,他也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算什么星辰使,你等着,早晚我得治治他……” 经冀鹰再怎样也不能装着听见这些话还无动于衷,忙打断雪穆恂道:“殿下,那是风先生,是你正儿八经拜过的老师,请慎言。” 雪穆恂语塞,懊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反正不会乱传嘛,真是,陛下怎么请了他做我的的老师?你看到他刚刚手里拿的书是什么了吗?《越州盛揽》!岂有此理,丹凤门乃传道授业之地,他在堂上公然看闲书算怎么回事?还要不要给本太子上课了?诶,对了!” 经冀鹰吓一跳问:“怎么?” 雪穆恂兴奋地压低嗓音:“我们溜进去风彦先的寝殿翻翻,没准他有什么比《越州盛揽》更无聊的书呢?” 经冀鹰一听这个馊主意立即摆手:“太子,您可饶了我吧,这主意,这主意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雪穆恂眼睛都亮了,“走走,我跟你说,像风彦先这么不务正业的先生,铁定有不少不务正业的玩意。” “找到又如何呢?”经冀鹰哭笑不得,“难道还能罢免他太子师傅一职?不是我说丧气话,上有羽皇,下有我叔父那些老臣,太子师傅用谁不用谁,轮得到咱们说话吗?” 雪穆恂扫兴地瞪了他一眼,愤愤然道:“就算罢免不了他,叫我拿捏住什么把柄,也能叫这老小子往后不得对本太子无礼!行了,你就说吧,去不去?” 经冀鹰为难道:“我还是回去看会书吧。” “经冀鹰,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当日拿匕首杀刺客的胆气都哪去了?”雪穆恂怒道,“不去是吧,不去本太子亲自单独去!” 他说完转身就跑,经冀鹰看着他的背影头疼得紧,叹了口气,认命地拔腿跟了上去。 风彦先名气这么大,住的地方自然也宽敞明亮,富丽堂皇,可再好的宫殿也此刻也被搞得乱七八糟,衣裳杂物丢得到处都是,临窗的书案上堆了大量书籍卷轴,雪穆恂翻了翻,竟然在下面找出一碟不知道多久前啃了一半的点心,一个空酒瓶滴溜溜地滚了下来,幸亏经冀鹰跟在后面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免了打碎酒瓶子露馅的风险。 雪穆恂用两根手指头捻起 分卷阅读4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一块沾了污渍的帕子,嫌恶地丢到一旁。他身为太子,什么时候见过这样邋遢的场景?他难以置信之余又有些解气,冷哼道:“看看,这老小子把住的地方弄成狗窝似的,这岂止是不讲究了吧,简直腌臜!这都多久没叫人来收拾过了?难为他还能住得下去……” 他秉性纯良,忽而想到偶尔听闻的宫廷中捧高踩低之事,心里顿时从嫌恶转向狐疑,皱眉看向经冀鹰问:“喂,不会是服侍风彦先的人不尽心吧?看他不讲究又没实权,于是合起伙来暗地里怠慢他?” “不会吧,”经冀鹰目瞪口呆,“这可是风先生,名满天下的前星辰使,就算我叔父见到他都得喊一声师兄……” “最好不会,可深宫之中,难保有些井底之蛙不知道风彦先的大名,”雪穆恂冷笑,“这群狗东西,最好别让我不幸言中,不然回头一个也别想跑……” “嘘,”经冀鹰竖起食指按在唇上,好气又好笑地道,“太子,你忘了你是偷溜进来的了?小点声。” 雪穆恂不情愿地撇嘴,抓起手边一本书就要丢开,经冀鹰眼疾手快一下接住,小声道:“别弄乱了这些东西的位置……” “本来就乱,怎么反倒叫我别弄乱,”雪穆恂眼珠子一转,恍然道,“你是说,这屋弄成这样,不是内侍伺候不好,而是风彦先故意的?” 经冀鹰点头,微笑道:“我猜多半是后者,太子请看,这边是书是左三右四,那边是前七后八,若我猜得不错,这分明是最初级的星曜元极图布局,小心脚下。” 雪穆恂奇问:“脚下怎么了?” “你脚下正踩着这幅星图的太阴星位置,”经冀鹰道,“别动得太快,不然你要引其他星位一道转……” 他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四下书柜忽然莫名倾塌,雪穆恂身手快,立即拖着经冀鹰跳了出来,不然两人非得被书砸伤不可。 巨响过后,四下一片狼藉,窗扉门户自动砰砰数声紧闭,雪穆恂与经冀鹰面面相觑,雪穆恂困难地道:“这可不赖我,我刚刚动都没动。” 经冀鹰苦笑道:“赖我,我只看出元极图的布局,却看不出这里头蕴藏多重变化,只怕从咱们踏入这屋子的第一步起,这个阵已经被触动了。” 门窗都打不开,屋外又传来阵阵脚步声,想来跑是跑不了了,雪穆恂懊恼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经冀鹰的肩膀道:“看来你又被我连累了。” 经冀鹰无奈地摇摇头。风彦先的话犹在耳畔,他低声道:“我也有错,身为伴读,我本来应当竭力劝阻太子行鲁莽之事。” 这句话莫名地触动了雪穆恂的心思,他沉默了会问:“往后,若你真的竭力劝阻,我会三思的。” 经冀鹰不大信,瞥了他一眼。 “你不信?我是说真的,”雪穆恂笑了笑,指着自己靴子上的一处污渍道,“看见没?” “看到了,早起风先生已经为这罚过你,”经冀鹰想了想还是出言宽慰他,“其实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雪穆恂哑声道:“这不是污渍。” “什么?” “是血,昨晚上,风嬷嬷身上溅出来的血点。” 经冀鹰诧异地看着他。 “哦,你不认得风嬷嬷,”雪穆恂强笑道,“就是东宫里的风尚仪,她,她把我从小带大。”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经冀鹰却莫名听出其中的孺慕与眷顾。 “风尚仪是一个很能操心的人,忧虑得很,成天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啰嗦什么殿下啊,你身份贵重,你不能以身涉险,她说了有千八百回,我呢从没当回事,”雪穆恂声音越来越低,“从没当回事,所以我不知道,她原来说的都是先见之明,我以身涉险的结果就是会连累了好些人,我的两名亲卫,你的那帮侍从,风尚仪,东宫上下,还有你们俩兄弟……” 经冀鹰忙道:“殿下,我跟经仲宇没事,你别自责。” “可也差点出事了,不是吗?” “请别为没发生的事苛责自己。”经冀鹰笑了起来,“你是我帝国的太子,保护你原本就是每个羽人该做的事。” “你们都这么说,”雪穆恂凝视前方,轻声道,“可你们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看见这种事。” 经冀鹰有些动容,哑声道:“殿下……” “所以我决定了,”雪穆恂恢复笑容,朗声道,“往后若是遇见谁竭力劝阻,我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哟,不容易啊,还知道三思而后行这句话。”门口突然传来风彦 分卷阅读4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先带笑的声音,“小太子,我还以为你做事只凭心情,不过脑子呢。” 雪穆恂与经冀鹰忙站好,只听门哐的一声打开,一行人不知走了进来,当前一人自然是满脸笑意,像看着什么顽皮小童干蠢事不亦乐乎的风彦先,而他身边身后还站着不少人,有一个雪穆恂一见之下如遭电掣雷击,听见经冀鹰跪下喊:“见过陛下”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浑身僵硬地上前行了礼。 那是全帝国最尊贵的皇,也是他常常一年到头见不到两面的祖父雪霄弋。 4 雪穆恂弯下腰一动不动,背脊上逐渐被汗湿透,尽管低着头,他却莫名地察觉祖父雪霄弋的目光冰冷如剑,正一层一层地割开他强撑的若无其事,直刺破内心还怀着的那一丝侥幸,他开始感到仿佛有看不见的重负一下压到脊梁上,压得他挺不起腰,压得他开始心虚腿软,几乎要想要像经冀鹰那样跪倒在地,匍匐高呼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羽皇冷冰冰地道:“给风先生赔礼。” 雪穆恂深吸一口气,咬牙恭恭敬敬朝风彦先行了礼。 “哎呦这可不敢当,太子带人闯我的书斋,搜我的案几,想找出拿捏我的把柄,这样的学生我在神木园几十年可一个没遇见,太子这般有主见,还要老师做什么呢,不如……” 羽皇冷冷瞥了他一眼,道:“给风先生跪下。” 雪穆恂一愣,不服气地偷看了祖父一眼,羽皇提高声调,威严地道:“跪!” 雪穆恂咬紧唇,负气地跪下,双膝重重撞到地上。 “风先生,当初这孩子怎么被立为太子的,你可还记得?”羽皇语气平静地道:“襁褓婴儿,抱在手里还不及半个手臂长,谁知道日后会长成什么样,我要立他为太子,多少人明面上不敢说一句话,暗地里却将谣言传得满天飞,说我老糊涂,说他命硬克死了先太子,还有人把他出生那年澜洲、宁州所有天灾人祸全算他头上,瞎话编得一套一套,我好好一个雪氏帝羽的嫡孙,倒被他们污蔑成灾星。” 雪穆恂跪在地上,诧异地抬起头。 “可雪穆恂命好,不过一个小婴儿的赐福礼,却有你千里迢迢从宁州赶来亲自主持,他得了元极道总廷星辰使的祝福,有了你的认可,才有了他的今天。” 风彦先忙摆手道:“陛下,那不过是我身为星辰使职责所在。” “是,你现在不是星辰使了,你对他没有职责,”羽皇缓缓地道,“可我雪氏帝羽就只有这么一个嫡系血脉了。好也是他,不好也是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九州之大,帝国继承者只能是他,也只有他。可你看看,这孩子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全然不知他肩上将落下的万斤重担能把人直接压垮。你不出手,我再随便将他交给其他人,日后就算死了睡在棺材里也不得安稳。” 羽皇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苍凉,雪穆恂心头巨震,禁不住哑声唤了声:“祖父……” “陛下,你突然这么说话我可真听不惯,”风彦先不自然地道,“行了行了,我尽力而为就是。” 羽皇脸色缓和,对雪穆恂道:“还不快叩谢你的老师。” 雪穆恂挺直了腰板,直直朝风彦先行了大礼。 风彦先伸手扶起他,道:“我要真受了太子你这个头,今晚还能睡安稳觉?行了,我神木园总廷的规矩,弟子入门皆有一道测试。” 雪穆恂狐疑看他,风彦先已笑眯眯手掌平托,掌心中有一块黑乎乎的圆石,既不如星石那般璀璨,又不如玉石那般温润,仔细看去,那黑色间掺杂了无数杂质,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太子,你知道,什么是太子吗?” 雪穆恂想也不想:“自然是一力承当帝国未来之荣辱兴衰……” “别尽扯些没用的,看着石头,”风彦先道,“慢慢想。” 雪穆恂盯着那块黑石,忽而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皆旋转起来,卷成一幅巨大深邃的星图,他好奇地凑近看,原来那星图竟然是活的,星图转动之中,耳边仿佛传来无数羽人、人族、鲛人、河络、蛮族错纵交织的声音,那都是亘古流传下来的,祖先们的点滴话语,忽远忽近,传递着他无法明了的奥秘。 雪穆恂正努力倾听,忽而听见风彦先又问: “太子,何为太子?” 星图突然朝他排山倒海压了过来,雪穆恂张徨失措,可霎时间周遭传来的不再是九州各族祖先的呢喃低语,而是各种凄厉的尖叫、痛呼、哭嚎、怒骂、病痛□□、唉声叹气、死于非命前的惨叫。渐渐地,他目睹了各类形形色色的痛苦,爱别离、求不得,横征暴敛下的民不聊 分卷阅读4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生,天灾人祸下的困顿挣扎,铁骑□□之下的尸横遍野,而杀人如麻者亦反过来被人千刀万剐。 地上无数尸首中,赫然就有风尚仪及那两名为救他而死的至羽侍卫。他们死不瞑目,瞪着双目阴森森地看着他。 雪穆恂连连后退,有人扶了他一把,他一回头,眼前种种惨相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唯有经冀鹰担忧的表情。 雪穆恂大口喘息,勉强笑道:“我没事。” 风彦先收起黑色圆石,微笑地看着他。 雪穆恂喘了口气道:“风先生,为什么我会见到无数的身死国灭,白骨皑皑,离乱苦难,一望无际?” “因为,千百年来黎民百姓皆是苦痛常在,欢愉转瞬即逝。而寻常人所见之苦,不过方圆数里,而帝国太子所见之苦,却可能会遍及九州。” “所以你要问我,何为太子。” “是的。”风彦先笑了笑,“怕了吗?” “怕,”雪穆恂承认道,“但怕了,我也还是太子。那怕又有何用?” “各族的兵戈不息未见得因为我怕就消失,千里莽原也未见得因为我怕就不染血,别的族派出来的刺客,不会因我怕便手下留情,为救我而丧命的侍卫与将士,不会因我怕便死而复生。” “所以,你想变强?” 雪穆恂笑了,少年人目光晶亮,炯炯有神:“风先生,什么是强?以杀止杀,苛政猛虎,横征暴敛,还是强权重刑?” “不,我不能说我会变强,我只能说,我会怕。” “正因为我会怕,所以我想力所能及做些事,令九州各族干戈少歇,各州安定,离乱者能返故土,苦难者能离炼狱,能做多少算多少……” 羽皇始终面无表情,而风彦先亦不曾开口打断他。 雪穆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安道:“对不起,我,我可能没那么大的志向。” 风彦先哈哈大笑:“这已经是大志向了小太子,神木园的乌鹊石只照人心,不像人族星象师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预言石,你之所见,恰是你所忧患之处。” “常存忧患之心才能保持警醒,有警醒,才能自省奋发。” 羽皇淡淡道:“先别忙夸他,日子还长着呢。” 风彦先道:“陛下,我带他们俩回去上课了,无端荒废光阴,今儿个得留堂。” “去吧。” 风彦先躬身行礼,先行离去,雪穆恂带着经冀鹰也跟着行礼告辞,正要跟上,羽皇忽而道:“等等。” 雪穆恂惴惴不安地站定,羽皇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亲自替他扶正了头上的玉冠。 雪穆恂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地道:“陛下,祖父……” “行了,衣冠不整也敢出门,”羽皇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暖意,“没了风尚仪,你立马便能成邋遢羽,既如此,待她养好伤,就让她回去吧。” 雪穆恂颤声道:“真的吗?谢,谢陛下……” “谢什么,我不过怕你丢了太子的体面,去吧。” 雪穆恂笑了,朝自己祖父郑重行礼,带着经冀鹰快步踏出书斋。 羽皇负手目送雪穆恂他们,直至再也看不到了,才淡淡地道:“举止跳脱,言辞轻浮,都行过瘗发礼了,还是没半点大人样。” 他虽这么说,口气中却无一丝嫌弃之意,雷修古侍立一旁,只觉说什么都不合适,他生性不善言辞,遂干脆沉默以对。 羽皇也不在意,举步待走,忽而想起一事,回头问:“中州兵马大都督汤牧辛那,几时能接到旨意?” 雷修古算了算道:“已过晋北长廊,到天启城左右是这两日了。” “再下旨,让他尽快选个听话的人王。”羽皇大步朝前走,“雪穆恂就要成年,我不希望等到他亲政时还得料理人族这摊烂摊子。” “是。” 第6章 第 6 章 点王(五) 1 中州,人族朝廷千百年来的都城天启。 西出城门有石拱桥,桥名“定金”,故西城门楼亦城“定金门”。过定金桥三十余里,有山峰连绵,河水湍急,再沿水岸曲折前进,才进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两面峻峭山体相胁。 中间荒草萋黄,一条崎岖蜿蜒的古道半数淹没其内。古道曲折尽头,一株巨大的枫树遗世独立。 秋意未浓,树上已满 分卷阅读4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是红叶,那红色宛若一剑斩落之时,自人体血管内喷出的最新鲜的血浆,浓烈惨烈,远远看过去几乎要燃烧起来。 而四下青翠叠嶂,流水蹁若荇带,峡谷中空气静谧凝固,忽而微风吹过,数点飘红自树上袅袅落入水面上。 突然间,这一片宁静被一阵马车奔驰之声撕裂,一时间谷内惊起无数飞鸟,嘶鸣着扑往天空。远处两匹骏马拖着一辆车轰隆隆急速前行,所过之处卷起烟尘滚滚,马车疾冲向前,速度极快,距那老枫树已越来越近。 驾车的年轻车夫一脸惶急,拼命挥动马鞭抽打在马背上,恨不得那两匹骏马都插上翅膀直接飞过这里,将天启城抛在身后越远越好。 车里人半撩起车帘,出声道:“陶茂,你慢些,再这么打下去,这两匹马不是累死也要被你打死。” 车夫一抹额头上的汗,头也不回道:“老爷,这还没离天启城的地界呢,咱们得快点走,不然夜长梦多……老爷,老爷!” 他最后一声呼喊中透着无尽的惊恐,似乎见到什么恐怖至极的怪物,车里人迅速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道路前方空空荡荡,唯有枫树下不知何时悄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材瘦长,白发灰袍的中年男子。 绿水红树下,那个中年男子孑然独立,身材越发显得瘦如竹竿,薄如宣纸,仿佛风再大便能将他吹翻。他双手收拢在袖子里,对正面朝他奔过来的马车视而不见。 车上两人一见到他俱是如临大敌,片刻之后,车里人断然道:“冲过去。” “是!” 车夫用力一挥马鞭,驱赶着马匹全速朝那灰袍人直冲而去。 灰袍人对疾驰而来的马车视而不见,他目光冷漠,仿佛眼见只是江山风月,清风拂面,就在马蹄近在咫尺,他忽而自衣袖中伸出双手,握起拳头,骤然间一跃而起,一对瘦骨嶙峋的手屈起握拳,碰碰两下,重重砸在马匹头部。 骏马吃痛顿足长鸣,被拳头硬生生砸得前蹄扬起。中年人自半空中轻若纸片,嘭的一声自背后张开一对巨大的光翼,光翼振动,他冲那辆车直飞过去,如鹰隼捕猎那般将车上的车夫猛然抓起,提着一个成年男子瞬间冲上十余丈高,高空中他手一松,任由那车夫尖叫着自空中摔落,落地时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头颈已扭曲成一个非正常的角度。 灰袍人这才振翅落地,双足一沾地,身后的光翼随之收起,他身后那两匹骏马嘶鸣着倒地,车厢犹自滑行数丈,终于停了下来。 四下脚步声沙沙不绝,无数身着红甲的士兵持长戈围了上来,不一会便将这残破的车厢围了个水泄不通。 领头的军官上前行礼:“大都督,末将请令缉拿叛贼。” 灰袍人这才转过头来,他面罩寒霜,淡淡地道:“旧友已至,陶兄却不下车相见,未免失了你们人族的礼数吧?” 车厢内却传来一声讥讽的笑声,车内人朗声道:“当不起大都督这句陶兄,若真是旧友,怎会一见面就摔死我的车夫?不过是抓陶某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大都督派过来这么多红甲军,不觉得杀鸡用了牛刀?” 说毕,那人自己掀开了车帘,从车上跳下,双脚一着地便整顿衣冠,举手投足俱是风流天成,倜傥潇洒。抬起头来,一张脸俊朗非凡,哪怕年龄已铭刻在眼角眉梢,若他愿意往花神节里走一遭,仍然是大姑娘小媳妇愿意娇笑着投以鲜花鲜果的美男子。 汤大都督看向他,目光复杂道:“陶兄凭一己之力,却能于天启城内外号令人族逆贼无数,你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抓你,怎能不慎之又慎?” 美男子浑不在意,微笑道:“大都督谬赞,陶某愧不敢当。” 汤大都督冷笑道:“忍辱负重,虚以委蛇,还养出来一个敢上秋叶京刺杀帝国太子的儿子,陶巽之,你没什么不敢。” 陶巽之微笑不变:“不敢,我不过略尽了些做人族百姓的本分,汤牧辛,反倒是你要我天启陶氏向羽人下跪,心甘情愿让子孙后代为奴为婢,这才是痴心妄想啊。” 汤牧辛是羽族人另一个响彻九州的名字。他出身宁州“杉右汤”,曾随羽皇南征北战,征服中州人族,帝国成立后任天启大都督,统领中、宛两州兵马政要,整个中州听他号令,连无梁殿里的几任人王都要仰其鼻息,个个看他的脸色行事。 然而汤牧辛虽跋扈专横,却对人族的读书人格外宽容,更与眼前的陶巽之曾私交甚笃,一听他这样说话,顿时沉下脸,冷冰冰道:“本督扪心自问,待你们人族读书人向来客气,多年来更是将你奉为座上宾,引为知己良朋,若真要让你们为奴为婢,你以为你陶氏一族能在中州逍遥快活到今天?” 分卷阅读4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被唤陶巽之的男子微笑道:“对啊,大都督尽管将我视为恩将仇报的小人,社稷倾覆四十二年,国不存久矣,我还要当君子做什么?” 汤牧辛被他噎住,硬邦邦地道:“你也说了国不存久矣,都已经不存了那么久,继续不存,依附我九州大帝国又有什么不好?翻翻你们的史书吧,天启万氏出了多少代昏君,齐心协力将东陆大地弄得乌烟瘴气,若无羽皇,中州越州哪来今日的治下清明,百废待兴……” 陶巽之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汤兄啊汤兄,你成日里找文人骚客编这些瞎话,说得多了,你自己难道也信了吗?四十二年来羽人在东陆竭民膏血,奴役百姓,你都当没事发生?易地而处,如果今天换成是我们人族打下了你们澜州的秋叶城,让你奉天启城为主,听天启城号令,试问你甘不甘愿?你要甘愿,你就不是羽族杉右汤氏的子孙,你就该是乌龟王八蛋!” 汤牧辛恼羞成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不知悔改……” “是啊,我都死到临头了,还悔改来做什么?” 汤牧辛与他斗嘴从来就没赢过,只得忍了忍,缓和了口气:“陶兄,你我结交二十载,你这样一条道走到黑,是在逼我……” “道本不同,多说无益,”陶巽之微微一笑,“汤兄,你抬头看看,这里山清水秀,有田有屋,村寨零落,炊烟相望,我以前就说过……” “纵览天下,唯有此处可以终老。” 陶巽之微微一笑:“是啊,若没这么多事,你我相约归隐,建几间茅屋,养些鸡鸭,管他什么中州澜州,人族羽族,可惜了。” 他没说可惜什么,汤牧辛却沉吟不语,他想了想,一挥手,红甲兵如潮水般退下。 汤牧辛待人退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道:“老陶,这句话我只说一遍。我可保你平安,但有个条件。” “哦?” 汤牧辛盯着他:“像令郎陶傑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累人累己还不自知的年轻人,天启城中还有多少?” “不知天高地厚,累人累己还不自知,”陶巽之低低笑了起来,“说得好,那帮小崽子们可不就是这样。” “你要明白,跟我说了才是救他们,上秋叶京刺杀太子,呵,亏他们想得出。十五名逆贼,落到雷修古那样的高手手里,左右不过两招。” “所以?” “所以螳臂挡车,愚不可及,何必呢?” “是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蠢。” 汤牧辛颔首道:“为今之计还是要你协助,你放心,只要汤某在任上一日,对他们便以管束为主,老实说,这些人不过一时迷惑,非罪大恶极,又没作奸犯科,远不到杀头的地步。没准洗心革面后,仍旧有大好前程在等着。” “大好前程?哈。”陶巽之轻笑一声,“名单我有,都记在脑子里呢。” “说。” 陶巽之带着笑意,轻声道:“头一个,黎平,天启城郊云水村人,他家境贫寒,没读过书,仗着身手灵活考入都卫营,为的是一个月十二个银铢的饷银。后来求着陶桀他们几个教他认字,为了省下买书的钱,借一本,背一本;第二个,姚元白,天启城中人,父母在西市卖凉面,他出身市井,爱占小便宜,瞧不起黎平那样的乡下人,常对他呼来喝去,可世上的事就这么怪,他自己瞧不起,却不许别人瞧不起,谁要敢欺负黎平,这小子就会头一个冲出去。” 汤牧辛皱眉:“等一下,这两人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陶巽之微笑地举手制止他:“听我说完嘛,第三个,郑泽涛,天启郑氏的世家子弟,泥猴子一个,他理想是做个游骑将军,可放眼中州,哪个世家子弟还入军营为羽人效力?不得已才进的都卫营;第四个,钟乔,出身官宦之家,三代单传,胆小却好面子,陶傑跟郑泽涛没事老欺负他,钟家长辈跟我告状,我这头刚训完陶傑,那头他们又会变本加厉找茬,吓得钟乔后来一看到他们就躲;第五个,曹登儒,他年龄最小,爱吃点心,整个都卫营就数他见到陶桀最开心,因为有次我夫人做糕饼不小心做太多,我命陶桀带去都卫营分了,听说别的男孩子不屑吃,全进了他肚子……” 汤牧辛沉下脸:“陶巽之,我让你说名单,没让你提这些死在秋叶京的刺客。” 陶巽之眼中含泪,偏生笑意不减,直视汤牧辛道:“第六个,陶傑,天启陶氏,我家幼子。生下来身量不足,全家人娇惯过了头。从小啊,他就仗着几分小聪明横行霸道,攒了一身的坏毛病,我生怕养出来一个废物,狠心把他弄进都卫营。他倒好,如鱼得水了,每日呼朋唤友,到处给我惹事生非……” 分卷阅读4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他猛然哽噎住,低头以衣袖试了试眼角。 汤牧辛冷冷地打断他:“不用再说了。” “汤兄,你口中的逆贼刺客,一个个都是我的晚辈,他们或许是蠢,有勇无谋,自不量力,可他们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忝长一辈,岂能连这些孩子都不如?” “看来,我若拿陶氏一族要挟你,怕也没什么用。” “老汤,”陶巽之笑了起来,“人皇都变成人王了,天启陶氏算个屁啊。更何况,只要天启还在,人族不亡,则星火不断,终能燎原。” 汤牧辛瞳孔微缩,喝道:“你这才叫痴心妄想!” 陶巽之哈哈大笑,长躬一礼:“汤兄,承蒙不弃,二十余年来将陶某引为知己,陶某空有胶漆之心,奈何天不从愿,从今往后请多保重。” 汤牧辛尚未作答,却见陶巽之已借着起身之际飞快往嘴里吞入一颗丸药。 汤牧辛大怒:“陶巽之!” 陶巽之面露痛苦之色,自嘴角缓缓流出一缕黑血,倒下时目视天空,嘴唇嚅动,喃喃说着什么。 汤牧辛凑近,却听陶巽之断断续续地道:“年,年年枫叶红似火,何时,王师,归天启……” 汤牧辛怒急,咬牙道:“别做梦了,有我在一日,你们人族就翻不了身!” 陶巽之想笑,却笑到一半头一歪,当场毙命。 远方传来尖锐的哨响,汤牧辛抬头,一名羽人将士振翅飞来,到他跟前徐徐降落,递上来一个手卷道:“大都督,秋叶京来旨。” 汤牧辛接过,打开一看,面色凝重,半响不言语。 副将问:“大都督,陛下又要我们出征吗?” “这事比打仗还重要。”汤牧辛皱眉道,“陛下要我召集所有人王子嗣,挑出下一任人王。” 副将诧异道:“立人王不一直都照老规矩办么?立嫡不立长,这还是当年陛下仁慈,不忍心人王血统不纯……” “老规矩?那今后老规矩也得变了,”汤牧辛冷冷一笑,“陛下宽厚,人族却未必感恩。这些年天启城内外多少人蠢蠢欲动,是该给他们挑个好主人伺候着。” “大都督说的是,”副将皱眉问,“只是兹事体大,选谁不选谁的,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汤牧辛迈步朝前,漫不经心地回:“议什么议,干脆无梁殿前击鼓传花,点到谁,谁就是王吧。” “啊?” 汤牧辛瞥了他一眼:“收兵,回去。” “是,那这具尸体……” 汤牧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就地,埋了吧。” 2 后来,当他们已经是名震东陆的“天启四狼”,聂颜经常会问陶桀这样一个问题。 她问,喂,你记不记得我们怎么相遇。 她问这个问题不分场合不分时候,有时候在庙堂之上,有时候在杀人之间。 这句话就是她的执念,犹如种子埋在她喉咙底,总会破土而出,掐灭了又长,长了又掐。很多时候,聂颜不需要陶傑真的回答,她只是想问,想通过问这个问题,在两人之间拴上某根隐秘的看不到的链条。陶桀明知道她的明亮眼眸之下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然而他一般都装没听见,有一次实在装不下去,他猛然转身,对聂颜狠狠地答:“我不记得了。” 他以为聂颜眼中的光会因此而黯淡,然而没有,聂颜眼眸依旧亮如璀璨宝石,与他对视,仿佛将他深藏在躯壳下那些想忘又忘不掉,压抑又抑制不了的种种记忆统统掏出来。 3 人怎么能忘掉那样的事呢? 在他们相遇那天,陶桀清醒地意识到,当时一同千里赴秋叶京的十四名都卫营朋友都死了,他们全都死在羽人手下,全都为刺杀太子雪穆恂付出血的代价。 这原本没什么,大家在做出舍生忘死的选择时都料到了,陶傑唯一没料到的是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人就注定要不如死去那些少年痛快了,他用后来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地体验到,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负重前行。 从此以往,终其一生,他活着的每天,呼吸的每一刻,都仿佛都黏着那些死去的同伴们的血。 陶傑以为这已经够难以承受的了,然而后来他才发现,那一天死的人还远远不止这几个。 行刺帝国太子的人族刺客均出身天启城都卫营,领头的 分卷阅读48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人叫陶傑,这压根不是什么难查的事。羽人向来睚眦必报,又怎会放过这等谋逆大罪?于是,在他与聂颜相遇的那天,天启陶氏上百名族人,再加上被牵连的其他人等共计五百余人,全部在这一天被处于斩首之刑。由于这天杀的人太多,侩子手的刀都卷了,汤牧辛大都督不耐烦等他们换刀,一声令下,他手下的羽人将士们抽出兵刃亲自上场,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至于他的父亲陶巽之,在此之前已服毒自尽,尸身被抛在城南郊外,他身前的仰慕者们自发前往敛葬,这才发现他的尸骨早已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收得回来的也不过残骨若干。不得已,他们将这几根骨头连同他身前穿过的衣冠一同下葬,在郊外悄悄给他立了一处孤坟。 陶傑翻检自己对父亲的记忆,发现其中烦恼不少,这位天启城人人喜爱的美公子,明明一把年纪,家里孩子一堆,可恋慕者依旧从城东排到城西。陶桀懂事后最不喜欢的事便是跟父亲出门,因为只要他们一出门,总会有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百姓沿途围观,大家兴高采烈往车舆抛花果食物,他的父亲则兴高采烈接下一一道谢,只有陶桀在一旁觉得丢人极了,尴尬得要死,恨不得不认识父亲才好。 然而谁曾想这样一位帅足几十年的佳公子,居然死得这样凄凉。 陶桀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想,一辈子都爱美的父亲大人到底是怎么喝下□□的?难道他就不怕服毒死后青面紫唇,难看到无以复加么? 一念过后,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还有一个人也死在这一天。 一个陶傑刻意想要忘掉的少女,整个人族刺杀计划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陶傑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记清楚,羽人的姓名通常音节冗长,发音绕来绕去,只有换成通用语才会类似人族那样简洁明了。 她大概叫风鸾或者风暖,陶傑从来没弄明白过,他只记得这个羽人少女身姿分外窈窕轻盈,一头长发白如锦,一对秀眉弯似月,明明出身最古老的羽人世家八松风氏,作为嫡女被千娇万宠着长大,可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贵族女子的矜持傲慢,反倒天真无邪,常常为一件小事少见多怪地睁大眼。 至于笑起来什么样,哭起来什么样,谁在意呢?她原本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她的唯一价值,仅在于她的出身,选中她的原因很偶然,八松风氏只有这个女孩善良又无贵族架子,喜欢跟南来北往的客商们聊天,听他们讲故事。 这样的女孩陶傑拿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女孩这么蠢,她看不透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她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情郎。于是他这头被绑上筑歌台,那头女孩便爬上高塔以死相殉。 不是说至羽擅凝翼么?她的翅膀呢? 摔死一个羽人,听起来就跟淹死一个鲛人一样荒谬可笑。然而当这种荒谬可笑变成事实,陶傑遍体生寒,他莫名就懂了,那个少女,她是那么坚定地一心求死。 他不过虚情假意,对方却许以生死相随。 他还很年轻,他从未与谁倾心相恋过,他不是很明白为何能有人仅凭几句虚假的誓言便拿命来抵,他只知道自己间接地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如果没有他,那个女孩原本该凝出漂亮硕大的翅膀,在羽人传统的仙笼花节上蹁跹起舞,与真正爱慕她的男子过幸福平凡的一生。 4 死了很多人,然而陶傑却活了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听见不绝于耳的流水声。 周围很吵,一墙之隔已能听清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天南海北的口音都有,各种种族的人之间骂着极为难辨的方言,甚至还夹杂牛哞羊咩,鸡鸣犬吠。然而那流水声始终在,它并非哗啦作响,也非小溪潺潺,而是滴滴答答,时断时续,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又如泉水叮咚。 陶傑躺在那动弹不得,他开始分析:这是活水,这不是清澈泉流,这水边人流密集,牛马共用,水质定然污秽浑浊,然而水流不大,秋叶京绕城河流两条尽皆可排除,人工挖掘的湖泊也不大像。 他没死,那现下便是逃犯,满城缉拿,藏哪相对安全?当然是人多且人流往来频繁的地方。 人多,人流往来频繁,有水,水流不大,秋叶京有几个地方都符合,但陶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南城牛马集市,桃花涧。 因为他曾与弟兄们一道来过此地。 很久以前,桃花涧真的有人种过桃花。 相传在遥远的过去,曾经有一羽族贵人,因艳羡南方桃林茂密,粉霞如锦,于是也依样画葫芦在秋叶京南城弄了一片。可惜桃花水土不服,过晋北长廊养活不了,贵人没种成桃花林,却留下一个关于桃花的美好念想,这一念想被 分卷阅读49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南市往来上不得台面的小商小贩们不爱虚名只重实际地传承下来,莫名其妙演变成“桃花旺财”的传奇。 久而久之,在此常年贩牛马南北货物的商人们自然不放过这个传奇,于是他们集体凑钱,请能工巧匠拿青铜浇筑了一棵假桃花,这假桃花枝叶繁茂,花瓣一朵朵栩栩如生。商贾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金色颜料细细涂抹其上,远远望去,真是好大一棵不伦不类的金桃花。 金桃花虽俗,却令此地得了桃花涧这个雅名。从被这么叫的那一日算起,不知骗了多少不知底细的外乡人。 陶傑记得他们头一天踏上秋叶京也被这名字骗来过,当时,他与郑泽涛几个同袍对着这株金桃花目瞪口呆,继而捧腹大笑,差点将眼泪都笑出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之情,硬是让这株金桃花给搅和了。 然而当日一同笑对桃花的年轻人们,却都已不在人世。那么我为什么还活着呢?他想,我为什么不配那样悲壮的命运,却要苟且偷生?活下来,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步步维艰。 他才刚这么想,脸上就被人清脆地打了一耳光。 打的力道并不大,但打一下没完,那人接着左右开弓,又啪啪打了他好几下。 打他的手冰凉柔软,是女人的手。陶傑十二三岁开始在胭脂群里厮混,明里暗里不晓得摸过多少女人的柔夷,这点绝不会错。果然,他耳边响起一个年轻女子冷冰冰的声音:“醒了便睁眼,再装睡,我继续抽你。” 陶傑心里惊疑不定,一时没冒然睁眼,然而那女子悉悉索索不晓得翻出什么东西来,冷笑道:“扎两针,你就老实了。” 陶傑本能想缩,可他哪里能动弹?骤然间眉心、胸口等要害部位皆被人用粗针狠狠扎入,锐痛顿时直达脑部,他痛得想大喊一声,而后惊喜地发现,他真的能喊出了声。 剧痛过后,他竟然能略微动了动。 “还不肯睁眼?那我继续扎哦。” 陶傑吓了一跳,忙睁开眼,顿时被眼前的人吓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聂颜。 倒不是聂颜丑,而是他陶公子锦衣玉食养这么大,从来未曾直面这样一张蜡黄瘦削,写尽贫苦病弱的脸。九州之大,长这样的穷人很多。可正因为穷苦得太直白,太触目惊心,反倒令人不会想多看第二眼,就如乍然与乞丐残疾者相逢,即便是好心丢与铜铢,也会想快步离开。 “醒了?”聂颜挑眉,拍拍他的脸颊,“醒了就试着动动,你越早恢复行动,我们能越早动身。” 陶傑勉力挣扎着想起身,但动到一半颓然又倒回去,他喘着气问:“动身,去,去哪?” “回中州天启城。”聂颜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不耐,“我好容易救了你,可不是要跟你留在秋叶京等死的。” 陶傑惊诧:“你救了我?那日,我记得煌羽精锐尽出,你一个人怎么可能……” “从雷修古那样的高手手里抢个活人是不可能,但偷个死人还不至于难如登天。”聂颜淡淡地道,“是你命大,被阿桑提重剑扫过时有横梁替你挡了一下,也是羽人太过自信,以为雷修古出马定无漏网之鱼。因缘巧合,我才救得了你。” 她趁着说话间隙,猛然用针扎入陶傑的大腿,陶傑疼得闷哼一声,再一拍,腿居然能动了。 陶傑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惊疑,他盯着聂颜问:“你,你救我时,我那些兄弟……” 聂颜冷冷地道:“都死了。十五个头此刻都挂城墙头上呢,排开很长一溜。” “十五个?” 聂颜皱眉:“当然得有你的份啊,你的尸首我早就备好,眼下风头浪尖的,要是少具尸首,秋叶京就得全城戒严,到那时别说躲这了,连我都得被你连累。” 陶傑心下警惕,盯着她道:“早就备好,说明你是有备而来,可你怎知……” 聂颜停下针看他,冷笑问:“你疑心什么?我冒这么大风险救你,你非但不感激,一醒过来开始处处打探,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陶傑垂下头,哑声道:“抱歉。”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说一次,听好了,我不仅知道你会在那天有丧命之险,我还知道除了你,其他跟你一起的人族都是有去无回的命。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聂颜枯黄的脸上浮上一丝怪异的笑:“因为我临来之时,有星象大师为你占卜过,我为什么会来管你这个闲事也是受他所托。行了,别问那么多有的没的,九州之大有的是能人异士,你就当其中有谁大发善心好了。我这人呢,最不喜欢扎针的时候有人在 分卷阅读50 点王 作者:吴沉水 旁边唠叨了,不然很容易手一歪,扎错地方。” 她扬了扬手里的针:“扎个半身不遂什么的,可就得不偿失了。” 陶傑咽下满心疑虑,不甘地闭上嘴。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女子脸色一变,手一扯,登时将床脚一床又臭又脏的被褥盖到陶傑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陶傑被熏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此时房门被人踢开,好些人冲了进来,为首的人操着秋叶京腔傲慢地道:“临防突检,所有人站到一边去。” 聂颜并无发声,屋里一阵桌椅翻塌之声,有人骂骂咧咧道:“穷鬼,长这么丑来京城地界干嘛?吓人啊?” “屋里倒是有两味好草药。” “这等贱民也配用好药,拿走。” 聂颜似乎扑上去理论,却被人狠狠推开,乱哄哄间,忽然有人走近道:“这床上有人。” 陶傑心跳加速,他下意识想摸剑,手指头一动才醒悟到自己现下如待宰羔羊,翻身都困难,他不惧死,但死在这些宵小手里到底不甘。 头顶传来兵刃出鞘的声音,哗的一下,被子猛然被人用刀掀开。 陶傑一张识别度极高的脸顿时暴露无遗。 他在这一瞬间心跳到嗓子眼,由于避无可避,索性豁出去了怒目圆睁盯着那些官兵,这几个没准在羽人中充其量只是不入流的岁羽,形容猥琐,面上蛮横,显然是惯了鱼肉穷人。没想到他没死在雷修古那样的高手剑下,倒要命丧这些小人之手。陶傑深吸一口气,用力大声道:“要杀要剐随便,把她放了,爷爷我的事都与她无关!” 他以为这些人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把他拖曳出去,可哪知他们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上来就一巴掌抽过去,将他打翻在床上,再啐一口骂道:“呸,死贱民跟谁说爷呢?你也配?官爷几个就是临个检,打杀你作什么?嚷嚷?你不会是做贼心虚吧?给我搜!” 陶傑心下诧异,几个人立即过来将他拖下床丢在地上,床铺被掀翻,床板被刀扎了几下,确定没藏着什么东西,那几名官差顿时骂骂咧咧起来: “他娘的,臭死了,这家伙别是染了什么病吧?” “难说,不会脑子也不清楚吧,把那女的带过来问问。” 有人将聂颜推搡上前,聂颜换上一幅木讷畏缩的神情,哭丧着脸道:“官爷,我们什么也没藏,都在这,都在这了呀。” “丑八怪,躲什么躲,就你这尊荣,官爷我多看一眼就想吐,说,这他妈是你什么人?” 聂颜畏畏缩缩道:“是,是我当家的,他病了,发烧,发了好几天,今日好容易才退烧,就开始说胡话了……” “什么病?你不会是谋杀亲夫吧?” “没有,请了大夫了,说是遭瘟。钱都花光了,才好了点……” 几名当差的顿时齐齐向后退了几步,个个掩住口鼻骂:“遭瘟你不早说,想害死官爷啊,等着,要有什么事你死定了臭娘们。” “赶紧走吧,瞧她那个样,没准已经过了病。” “日他妹子的,赶紧走赶紧走,呸,晦气!” 当差的几个转身离开,临走前还不解恨一道砍断了桌子腿。 5 他们一走,聂颜脸上的畏缩表情就像被布抹去一样全都不见。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陶傑,轻声道:“爷爷我的事都与她无关?我用不着你维护,坐都坐不起来的陶公子,还是省省吧。” 陶傑尴尬地咳了两声,他没遇过这样的女子,脾气古怪,油盐不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聂颜不再出言嘲笑,而是站直身子,也不收拾这一地狼藉,倒从怀里掏出一枚菱花小镜开始揽镜自照。 陶傑心里一动,道:“姑娘,请把镜子借我看看。” 聂颜瞥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抚了抚发鬓,这才将镜子丢到陶傑被子上。 陶傑吃力地举起镜子一照,只见镜中哪里还有陶氏幺公子那张帅绝人寰的脸,只有一张与那女子同样贫苦,且病气缠绕的中年男子之脸。 他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被易容,慌忙伸手摸上脸颊,然而触手皮肤绵软无异物,又捏了捏,触感痛感都很真实。世上确实有些易容高手,但无论他们手艺多高超,被易容的人自己摸自己的脸,怎么样都会有异物感,绝对不会真得像自己天生如此一样。 陶傑瞥见自己的手,他忙将手举到眼前,发现连这双手也变了。 陶公 分卷阅读5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子的手原本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继承自陶氏的好相貌使得手也生得骨肉均匀,极为赏心悦目,最多不过因长年练武,掌心虎口多了两个厚茧。然而现在映入眼帘的,却分明是一双劳作过度的穷人的手,手背青筋凸起,骨节凸出,粗糙裂口样样不缺,甚至指甲缝亦有污垢黑泥,都不知有多久没好好洗过。 陶傑大骇,急切地扯开衣襟,低头一看,发觉衣襟内露出的胸膛也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皮肤蜡黄,肋骨节节可见,这幅身子配上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是积劳成疾的下等人。 世间绝无有一种易容术能令人脱胎换骨到这个程度,易容术顶多只能细致入微地将他装扮成一个穷人,可现在的他却仿佛生来就是一个穷人,在辛劳和困苦中挣扎求生,却又终于被病魔打倒,无奈地等着归西。 陶傑膛目结舌,不知所措,他惊骇地抬起头,正看到聂颜一张丑脸近在眼前,他忽然发现,这张丑脸却有一双眼极为不配的眼睛,那眼眸狡黠晶亮,顾盼生辉,哪里有什么浑浊木讷之感? 他脑中蓦地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传闻,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易容,这,这是秘术。你,你是秘术师……” 聂颜脸色一沉,一手伸过去掐住他的咽喉。 “陶傑,我说过,我讨厌别人没事瞎唠叨。” 陶傑被掐得脸上通红,聂颜一松手,他大口吸气,咳嗽了半天。 “别乱讲话,我能救你,就也能杀你!” 她说完冷冷一笑,正要继续教训他,忽而发现陶傑定定地盯着自己,目光震惊到难以置信。 聂颜狐疑地摸上自己的脸,立即察觉不对,再抬手一看,原本干枯瘦削的手臂,正一寸一寸变回丰盈润洁。 兴许是有之前的丑女做对比,当眼前的姑娘显出本来面目时,陶傑只觉眼前一亮,满屋生辉,只觉平生所见那么多美女,都无一人如眼前这位这般灵秀剔透、鲜妍明媚,哪怕穿着一身破布烂衫,依然难掩美好。 可聂颜却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抖出来几颗晶莹璀璨的星石,手掌翻转,闭目念咒,渐渐地,星石光晕流转,传到她身上,将她再一次变回最初又黄又瘦,穷苦入骨的丑女人,做完这一切后,她抓起菱花镜仔细端详,这才松了口气。 “你是秘术师。”陶傑平静地陈述一个现实,“能将人短期内改变形貌,你修的,是太阳系秘术。” 聂颜怒道:“我看你是真不怕死。” “我若怕死,又怎会来秋叶京?”陶傑漠然地道,“快杀了我,求之不得。” 聂颜拿他无法,冷哼一声,想了想又不甘心,抬起腿愤愤地踹了他一脚。 她这样子才匹配原本娇憨任性的少女模样,可用面黄肌瘦的中年女子形貌做起来却未免滑稽,陶傑看着笑了起来,他问:“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哪个人族会太阳秘术,你也不是羽人,不然你不会来趟这趟浑水,难道你是魅?” “你才是魅!”聂颜果然受不得激,怒道,“多年以前,人族才是太阳秘术的集大成者,羽人算什么?元极道算什么?我星象大师纵横东陆的年代,他们不过蛮羽之地……” “所以你是个会太阳秘术的人族,”陶傑道,“可显然,你学得不怎么样。” 聂颜反唇相讥:“对,我的秘术就是三脚猫功夫,救你还绰绰有余。” “可我并不记得,有请过姑娘来救。” “你!” 陶傑见聂颜气红了脸,想到她从羽人手中将自己偷换出来不知担了多大风险,顿时有些后悔,软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你能把我变个模样救出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秘术师,假以时日,没准你能光复我人族的太阳秘术。” 聂颜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撇嘴道:“你也不算全说错吧,我确实没学得多好,我师父说过,我天赋有限,比起他们当年差远了。” “你师父?” “对啊,我当然有师父了,”聂颜走过去,扶起他坐好,胡乱拍拍他身上的灰尘道,“我师父才是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我学了这么多年,也就学了点皮毛罢了。” “敢问令师尊姓大名。” “无名小卒一个,”聂颜白了他一眼,“中州并入羽人版图,他如果出名,就得为羽人效力,他如果不愿效力,汤牧辛那个老东西就会杀了他,你傻的吗,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原来是隐居于市的高人,”陶傑叹了口气,“若是我人族有自己的皇,中州能人,能人志士们谁又愿归隐山林?” 聂颜 分卷阅读5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笑了起来,一笑之下,便是满脸枯黄,也依稀能辩明眸锆齿,笑颜如花,她直接道:“陶公子,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从前有人皇的时候难道就好吗?季放鹤的名字听说过吧?他那么厉害,人皇是怎么对他的?照我看,星象师与皇帝之间左右绕不过四个字,互相利用。坐好。” 陶傑坐好,任由聂颜在他身上继续扎针,过了会,他试探着问:“这么说,是你师父让你来救我?” “嗯?”聂颜诧异地抬头,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提到你师父很厉害,而之前又说会来秋叶京救我,是因为有星象大师占卜过,两者一联系并不难猜。”陶傑耐心地道,“我捡回一条命,理当上门叩谢,如果能平安回天启城,希望姑娘代为引见……啊!” 他没问完就发出一声痛呼,胳膊上被聂颜拿针用力扎下,疼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聂颜淡淡地道:“忘了跟你说,我师父已经死了。” “死,死了?” “死了几个月了。”聂颜收起针,平静地道,“临死前,他要我报答他,条件就是赶到秋叶京救出你。我人族古老的星象学中最擅占卜,星象大师上卜国运,下卜民生,卜卦一项从未失手,你没听说?” 陶傑喃喃地道:“这样的星象大师,只恨我无缘得见……” “得了吧,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很少观星,他说算得准的都活得累,死得惨,没必要,长这么大,我只见他起卦一次,那次起卦后他疯了似的又哭又笑,没几天倒下,一下病入膏肓,临死前死活要我答应他,”聂颜抬头瞥了陶傑一眼,道,“来秋叶京救你。” “可,为什么救我?” “我怎么知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老头说了,不是白救你,你回中州后得替他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去找一个人。”聂颜道,“确切地说,是找一个孩子。” “孩子?为什么?要我资助他?还是替他做什么事?” “不,”聂颜摇头,“他要你尽其所能,让那孩子过得更倒霉。” 陶傑大惑不解:“这叫什么事,等等,首先人海茫茫,我怎么找?” “他有名有姓的,”聂颜淡淡地道,“姓万,名讳上东下碟。” “万东牒?” “万东牒。” 第7章 第 7 章 点王(六) 1 天启南城,陋巷。 一间破酒馆,栅板开裂,糊窗户的纸稀烂如絮,偏偏能斜插一旗,上面歪歪斜斜绣着三个大字“武备馆”。 此刻酒馆油腻腻的门帘突然被人撞开,两个少年拉着手狂奔出去,他们身后追出来酒馆老板娘,荆钗布裙,身板瘦得像面人,一开嗓子却气吞山河: “万东牒!你个龟孙王八蛋,有种他娘的别跑!再敢来这坑蒙拐骗,信不信老娘打断你的腿!” 她吼声极大,尾音穿透甚远,话音未落,一根扫帚已横空飞来,虎虎生威,跑在前头的少年忙把头一低,扫帚飞过头顶,直砸墙面,啪一声砸出一个小坑。 跑在后头的少年年纪较小,见此有些被老板娘的飞天扫帚神功吓到,呆呆停下来回望,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少年百忙中一巴掌拍他脑袋上骂:“看屁啊,再看下个被砸出坑的就是你的脑袋!” 他骂完不由分说拖起对方再度奔跑,仗着身姿灵活,熟悉地形,很快左窜右窜,从一条狭隘斜巷跑出,直达南城的通衢大道。 大道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两个少年很快钻入人流淹没其中。 一直跑到大道分岔口处,年纪稍大的少年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路旁台阶上,他生得手长腿长,一张脸未见得多俊却分外精神,尤其一对眼珠子灵动狡黠,仿佛咕溜溜一转就能冒出一个坏主意。他扭头看到跟着跑的小少年傻愣愣也坐下,忍不住举起手照他脑袋又给了一巴掌。 “进那馆子前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忘了?” 小少年扁嘴,一双耷拉眉越发垂下,小声道:“挑那个人衣服的毛病,别惹老板娘。” “对啊,我让你挑他穿的戴的不对,是为了显得你出身高贵见多识广,结果你结结巴巴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背道:“嗯,披云巾太俗,鹤氅铺地未成月状,应取苑州飞雁翎羽尾端所制。芦花蒲履不是晋北长廊一带所产芦花,美中不足……” “你这不是背得挺好的吗?怎么一 分卷阅读5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到人前就说得一塌糊涂?” 小少年怯怯地道:“因,因为那会老板娘正好端一盘肉包子走过去,好香的。万东牒,我饿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被唤为万东牒的少年没好气地道,“原本这次诓那个外乡人出血,往后几个月不愁吃穿,都被你搅合了,还想吃的,做梦。” 小少年沮丧地低下头。 “你不是魅吗,怎么比人还能吃?” “不知道,可能我在黑森林时没照到阳光,所以成人时有先天那个不足……” “我才不足,”万东牒抽出胳膊给他看,“瞧见没,我才细胳膊细腿,我还得养你这没用鬼,我他娘的不足到底了。饿了是吧,忍着。” “哦。” “再不努力挣饭吃,老子迟早有天卖了你,听说西城那边好些妓寨楚馆专门要买魅,养好了挂出来个个是头牌。” “我长得不好看。”小少年认真地道,“你们人族总是骂我丑八怪。” 万东牒口气万分嫌弃:“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所以啊,除了我没人愿意要你了晓得吧?说,下回听不听我的?” “听。”小少年立即点头,“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屁用?是能换吃的还是能换喝的?”万东牒从怀里掏出两个硬馒头,递过去一个,“喏。” 魅族少年咧嘴一笑,接过飞快啃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个硬馒头,倒是王城内廷流出来的御点心。 “真是,长得丑,生得小,什么也干不好,吃上头倒不比谁差,”万东牒问,“你们魅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你会什么呀?” 魅族少年捧着馒头茫然抬头,嘴塞得满满的。 “连吃都一幅傻样,要不是看你还算听话,又长六根手指头,我昏了头才养你。”万东牒叹了口气,自己啃了一口馒头。 “我凝形的时候没长好,”魅族少年羞愧地道,“我不知道人族都是五指。” 万东牒嘴角上翘,讥讽道:“但有些人族认为长六指的才厉害,相反你要长得跟正常人似的,反倒成了血统不纯的标志。” “人族真奇怪。” “可不是,”万东牒讥笑更甚,“那些大傻子,连祖宗都忘了是谁,却偏偏记得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破规矩,你说好笑不好笑?” 魅族少年呆呆地看着他。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万东牒低头狠狠啃了一口馒头,忽然看到一群老百姓呼朋唤友地往城门方向走去,他诧异地站起来,揪住其中一个相识的问:“李哥,李哥,你们这是干嘛去?” 李哥不耐地道:“看杀头呢。你不知道啊?” 万东牒奇道:“杀头?上个月不是刚杀了一批,怎么又杀?” “嗐,这不又抓了一批陶党余孽呗,”李哥小声道,“就是那个陶家。” 万东牒睁大眼:“咱们天启城的陶氏?” 李哥点头,拂开他的手,略微掀开衣襟叫他瞧一眼里头露出的纸钱,万东牒认得那是一叠最便宜的草纸,裁成圆形,中间挖了方孔,中州寻常百姓家中遇到白事多烧这种纸钱,若遇有亲属上刑场,也多半会买点沿途撒一撒,为的是让断头的亡魂不至于被孤魂野鬼欺负,俗称“买路钱”。 万东牒万没料到李哥这样的市井闲汉竟然会为素不相识的陶氏准备买路钱,他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道:“李哥,这,那是逆党,你跟他们又不认得,何必……” 何必担这个风险。 李哥赶苍蝇似的地道:“去去,你懂什么?大伙都预备着呢,撒点买路钱怎么啦,羽人大人们还不许我人族百姓行咱们的老规矩?别挡道,我赶着去呢。” 万东牒松开手,目送李哥匆匆走远,他顿了顿,拖起魅族少年的手就跑,小少年一边跑一边吃着馒头,口齿不清问:“万东牒,咱们,咱们去哪?” “看杀头,”万东牒道,“这么大热闹,不去瞧岂不可惜?” 2 南城门边有通衢大道,四通八达,平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时更是人山人海,围着高台堵了个水泄不通。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十来名神情委顿的男女被反绑双手,强迫着跪在台上,仔细看依旧能辨得出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料甚好,脸上手上并无劳作痕迹,若不是蓬头垢脸,形容憔悴,恐怕料理干净了一个个都是天启城里的体面人物。 他们身后站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红甲羽人军士,边上站着大都督 分卷阅读5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亲辖下的羽人武将,通常主理斩首事宜的人族侩子手一个未见,倒是有几名人族文官麻木地站在一旁陪斩。 万东牒拉着魅族少年好容易挤到人前,就听周围百姓在窃窃私语: “砍头的刀主事呢?” “你没听说?上回砍陶氏及其逆党那几个刀主事回去后疯的疯,死的死,”旁边一人小声地道,“都说是陶家上百口人死得冤,鬼魂来报仇呢。” “该!”那人恨恨地说,“同为人族却帮羽人杀人,活该!” 万东牒听到这忍不住冷笑了下,反唇相讥:“这怎么是该呢?冤有头债有主,要真有鬼,也该找羽人算账去啊,刀主事说到底不过做个手艺活赚个吃饭钱……” 那人一听不乐意了,骂:“嘿,你个毛头小子说什么?合着就你明白?瞧见没,上头站的都是大都督府的精锐,霎时间能飞十几丈高,谁敢跟他们斗?鬼也怕恶人,你懂个屁啊你。” “嘘,小点声,你们俩不要命了?” 万东牒无趣地撇嘴,忽听前方人群发出惊呼,只见台上的红甲军齐唰唰抽出佩刀,利刃雪亮一片,照得人睁不开眼,跪着的人犯中忽然有一人哈哈大笑,喝道:“都抬起头来!” 台上的人犯一一抬起头,那人流泪喊道:“列祖列宗在上,我们可没丢了陶家的脸!” 一众人犯闻言,或豁然,或悲愤,或明明浑身颤抖,却个个昂首,再无一人肯低下头去。周围百姓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陶家的人,一路走好!” 这话喊出来,顿时人山人海跟着一起喊,一时之间“一路走好”声响彻南城,震耳聩聋,羽人的监斩官怒意上涌,冷笑着一挥手,刀光一片之中,十几名人犯个个人头落地。 血流满地,但不知谁开始撒起来纸钱,顿时漫天黄纸纷飞,雪片似的盖过了地上的血污,层层叠叠之中像无数蝴蝶飞起,万东牒回头,素不相识的人们,竟有不少泪流满面。 没有人再喊什么豪言壮语了,大家只是默默地撒纸钱,仿佛不是为陶家的人送行,倒像为自己的死买路。 在这刹那万东牒莫名其妙跟着满心凄惶,他慢慢地拉着魅族小少年的手后退,想要离这浩浩荡荡的送殡场面远一点,再远一点,好似只要离得远了就能安全,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分外明白,整个天启城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弯刀,任他是谁。 他退得太急,一下踩到后面一个人的脚险些栽倒,一双冰冷的手扶住了他,万东牒魂不守舍地抬起头,发现他踩着的人一身黑袍罩得严严实实,宽大的帽兜之下,那人一张脸白得不正常,仿佛病入膏肓,略微呼吸重点都要断气。万东牒吓了一跳,忙趋利避害地道:“抱歉抱歉。” “小兄弟,人多,看着点路。”那人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然而比起相貌来却温和许多。 万东牒慌忙点头,黑袍人没再多说,朝他微一点头,带着身边几名侍从转身待走,就在此时,魅族少年小心翼翼地道:“万东牒,咱们快走吧,这里我不喜欢。” 黑袍人蓦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剑,看得万东牒几乎要本能后退一步,他趋利避害已几乎一种本能,马上察觉此人骤然回头必不为什么好事。万东牒当机立断朝小少年头上拍了一巴掌骂:“叫什么叫,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别拿碟啊碗的给我乱起绰号,你王哥我叫王栋梁懂吗,下回喊错小心老子揍你。” 小少年懵懂地看他,傻乎乎点头道:“哦。” 那黑袍人定定看着他们,忽而一笑,温言道:“原来是王小兄弟。” 万东牒堆上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道:“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王就好。” “小王?”黑袍人点头道,“再会。” “再会再会。” 黑袍人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他的形貌刻入心里,这才真的转身离开。 万东牒直等他们走远了,才一把捂住小少年的嘴,拖着他赶紧从另一侧跑开。小少年呜呜直叫,掰开他的手问:“万东牒,不,王栋梁,咱们干嘛又要跑啊?” “王栋梁个屁,听不出那是我临时瞎编的吗?不跑?不跑等着刚刚那人回过神来找我麻烦?”万东牒火急火燎道,“大白天穿一身黑,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可惹不起,好容易过俩天安生日子,妈的又要逃命,等等。” 小少年猛地被他一拽,险些扑倒,回头看到万东牒眼珠子轱辘一转道:“这次咱们索性跑远点,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去筹些盘缠。” “啊?” “啊什么,现下先找个地方躲躲,晚些我再想办法。” 分卷阅读5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3 南市深巷一处民宅。 陶傑大步如风,一边走一边揭开脸上的面具和身上的黑袍,一旁的下属上前接过,低声禀报道:“公子,已派人跟着那两个少年了,只要他们还在南城一带出没,逃不出咱们的眼线。” 陶傑点点头道:“吩咐下去,让他们跟着就行,别的暂时不用做。” “是。”下属想了想问,“那要是俩小崽子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或是犯了什么事……” 陶傑一顿,皱眉道:“看着,别插手。” “是。” 陶傑揉揉太阳穴,端坐到堂屋的正位上,他闭上眼,耳畔似乎还能听见刑场上那一句嘶声裂肺的吼声:“都抬起头来!” 喊这句话的男子是他一位没出五服的族兄,平时为人最讲礼数,也最好面子,因为家境在一众豪富的同族人中只属中等,吃的穿的比不得其他弟兄,因此亲戚间轻易不与人来往,就算来往,也往往要端起读书人的自矜自重,动辄引经据典,言必称圣贤,见到陶傑这样不思上进的族弟,便是两人身份悬殊,却也会板起脸孔来教训他一番。陶傑满腹委屈跟家里长辈告状,岂料父亲陶巽之一听说此事后,不仅没替儿子找回面子,还当众盛赞族兄品格高洁,中正刚直,就连一向偏疼他的母亲也亲自挑选礼物吹吹打打送到这位族兄家,感谢他替人教儿子。陶傑气得无法,对这位迂腐不堪的族兄打又不得骂又不得,暗地里想找麻烦吧,他还没动手呢,陶巽之就已经防范于未然,揪住他罚抄家训一百遍。 后来陶傑一见这位族兄就头疼,在同一间屋子里呆超过一盏茶就有冲动想撸袖子揍他,为了避免自己被父母亲责罚,陶傑只能对这位族兄能避则避、敬而远之,算下来,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他。 万没想到与他的最后一面是在刑场上相见,也万没想到,他以为的穷酸书生才是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位族兄,他身上有坚持了一辈子的是非曲折和宁折不屈,因此他总是不识时务,总是不懂看人脸色,他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精通,可正是这样的人,坚守了一生不合时宜的操守,临死之前是他命令所有人都要昂首挺胸,都要对得起陶氏的列祖列宗。 因为他的话,那天一同被绑缚刑场的陶氏族人都挺直脊梁死,哪怕惧怕,可没人求饶,更没人丑态百出。 据手下的弟兄回报,族兄原本是能逃走的。陶氏在天启城经营数代人,繁盛时曾位列公卿,低落时也能成巨贾,自天启城破后,陶氏暗地里豢养无数武者,更热衷于联络组织抵抗羽人的能人志士,当陶家嫡系骤然被大都督府包围的包围,缉拿的缉拿时,这些能人志士们便着手陆续将剩余的陶氏族人秘密运出天启城。然而那一天事不凑巧,木船甲板内藏的人数已满,族兄二话没说,将自己位置让给了寡嫂。 左邻右舍几乎都知道,他的嫂子成天一到吃饭时候就摔盘砸碗,嫌他吃白饭,不会赚银钱,读俩本破书有什么用?读再多,还不是只会坐吃山空。 救人自然以救陶家男丁为主,然而这样要命的时候族兄却让自己的寡嫂先走,因为这一耽搁,他与其他十余名出了五服的陶氏旁支一起被抓。大都督汤牧辛大概对陶家深恶痛绝到极点,人一抓住便下令即刻斩立决,整个过程超不过七日,便是有心营救,也抢不过来。 “公子,今日被斩首的陶家人原本都不该被抓,消息走漏,营救无方,我等愧对陶老爷的在天之灵,请您重重责罚吧!” 陶傑睁开眼,地上不知何时已跪了乌压压一片,他们都不姓陶,然而个个与陶氏有莫大的渊源,这些人神情悲愤,目露痛苦,是真在自责与愧疚。陶傑忙站了起来,亲手扶起当前的人,哑声道:“诸位莫要折煞我。不劫狱,不劫法场,乃是我做的决定,如果我们之中有谁该被罚,那头一个就是我!” “公子言重了!” “公子能逃出生天,又肯出面主持大局,大家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过来责怪您?” “羽人太强,贸贸然叫大伙去营救才是飞蛾扑火,别到时候人救不回来,自己倒让汤牧辛一锅端了,我们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陶傑目光湿润,颤声道:“多谢诸位,羽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向你们起誓,总有一天,这些手上沾染了人族鲜血的羽蛮贼子,我都要一一让他们血债血还!” 众人群情激昂,齐声喝道:“血债血还!血债血还!” “哟,好热闹呀,你们这是在唱戏?” 一个女声不合时宜响起,比她的声音更不合时宜的,是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咯咯笑个不停。她的笑声天真烂漫,倒好像这些大男人聚一块又是激动又是热泪盈眶的场景既造作 分卷阅读5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又无聊。 她这么笑法摆明了就是让听到的人不痛快,现场不少人已面露怒意,有那按捺不住脾气的当场不客气道:“聂姑娘,我们若是唱戏,你来干嘛?听戏?我们请你了吗?” 旁边的干脆把话挑明:“聂姑娘,别以为你救了我们公子大家就得对你毕恭毕敬,你要是懂点人事,我们自然客客气气把你奉为上宾,你要是想来挑事,我们可都不是怕事的!” “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爷们干得多了,还真没怕过谁……” 聂颜笑嘻嘻地道:“哎哟,没怕过谁?是惹得起的都是你不怕的,怕的你早不敢惹吧?” “你说什么?有种给我再说一遍!” “好怕,你那么凶干嘛?”聂颜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她不知怎么想的,依旧用太阳幻术把自己弄成那幅痨病鬼的穷苦样子,刚一走近,人群便自动避开两边,人人嫌弃得紧,唯恐靠近了她得沾染了晦气。 聂颜对此不以为意,她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好像笑得更加开心。她就带着这样的笑准确找到刚刚呵斥她“再说一遍”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歪着头道:“你耳朵不好,那我受累再说一遍啊,听好了,你就是个胆小鬼,窝囊废,柿子净挑软的捏,也就敢在我这样的小女子面前显摆威风罢了,真让你杀人,你敢吗?” 那男子气红了眼,怒吼道:“杀谁?你报个名来!” 聂颜定定看着他,手腕一转,像要轻抚他的脸颊又戛然而止,柔声道:“杀汤牧辛你肯定不行,不如杀个把他身边的煌羽亲卫?我听说羽人分几种,高贵的称至羽,至羽中的强者才称煌羽,看起来煌羽真是羽人精英中的精英,大都督府统共也不超过二十人,要杀就杀个那样的才过瘾,如何呀?” 那人立即抓了刀柄喝道:“杀就杀,老子就不信了,拼了一条命,我还宰不了一个煌羽?” 他说干就干,转身就朝大门那冲去,众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不解的表情,而那人素日要好的几个弟兄更是上去想拉住他,哪知那人一手一推,竟然要跟阻拦他的人动手,嘶声道:“都别拦着,今日谁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未落,陶傑已迅速跃起,趁其不备举手一个掌风劈在他后颈,登时将他劈晕,冷声道:“把他扶到一旁先。” “公子……” 陶傑不理,站在聂颜身边,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聂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们之前没记住,那么这回请都记下我将要说的话。我陶傑这条命,是聂颜聂姑娘从秋叶京的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也是她费尽心力,千山万水带我回的天启城,没有她,我不会有机会与诸位相见。聂姑娘待我恩重如山,倘若她有出言不逊的地方,望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但要是有谁容不下她,那就是容不下我,你们今天就给句明白话,我带她走便是。” 他话说到这份上,在场的人都沉默了,过了会有人尴尬地道:“都是误会,公子何必讲这么重的话。” “是啊,都是误会。” “聂姑娘是真性情,兄弟们也是真性情,这个真性情对上真性情,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过了就好了。” 那个最开始反唇相讥的人抓了抓头也讪笑道:“说的是,我刚刚有点急,聂姑娘莫怪啊。” 聂颜笑道:“不怪不怪,你们也别怪我呀。” 在场的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客气话,都心想难得聂颜也懂得礼尚往来,这下有了台阶下,说的话便越发客气,一时间倒显得有些其乐融融。就在此时,被陶傑劈晕的人幽幽转醒,摸着后颈疼得龇牙咧嘴,问边上的人道:“我,我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你被聂姑娘三言两语一激就拿了刀要去大都督府杀个煌羽亲卫给大家看看,好几个人拦都拦不住,公子不得已把你打晕。” 那人满脸诧异,道:“瞎说什么呀,我又不傻,就算找死也不会自不量力到去找煌羽白白送命吧?” “嗐,你不信问问别人,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都纳闷呢,你刚刚就跟撞邪了似的一个劲往外冲,等等,撞邪……” 他话没说完自动消音,与那人一齐愣住,两人木呆呆地转向聂颜方向,聂颜冲他们狡黠一笑,两人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感到背后一凉,慌忙掉转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陶傑错身挡住聂颜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低声道:“别让我再看见你对我的手下用秘术。” 聂颜撇嘴,不甘不愿地道:“好吧。” 她这么听话陶傑反而起了疑心,忍不住小心地加多一句:“我的意思是,非为自保,不得对他们使用幻术。” 分卷阅读5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知道了,”聂颜不耐地道,“罗里吧嗦,都说了答应你了。” “你,”陶傑皱眉,困惑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聂颜笑眯眯道:“不知道啊,大概因为我心情好吧。” “欺负人了就心情好?” “对呀,顶着张丑脸欺负人还有人袒护,这不是,挺开心的吗?”聂颜抬头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将视线挪开,眼波流转之间竟然难得带了三分女孩儿的腼腆,透过她这张用秘术弄出来的丑脸,却依旧能想见以她原本面目做出这等小女儿态该是如何俏丽。 4 日渐黄昏,月上柳梢,开在白天铺子都开始陆续支门板挂灯笼,卖夜间吃食的万东牒带着魅族小少年出了他们的藏身处,悄悄地回到南城的街面上。 小少年懵头懵脑就要往前走,万东牒一把将他拽回来,压低声线喝道:“等会,急什么急。” 他谨慎地探出半边身子,左右观察一番,一回头就发现小少年学着他的样子探头探脑,不由伸手照他后脑勺一拍,笑骂道:“学什么猴戏哪,走吧,跟我来。” “没有坏人跟咱们了吗?” “你还知道有坏人跟啊,”万东牒笑道,“我还以为你这脑袋里只想着吃呢。” “我猜的,”小少年有些赧颜,小声问:“万东牒,真有坏人跟着咱们啊,可他们图什么呢?我们又没钱,吃的也只剩两个馒头……” 万东牒微眯双目,淡淡道:“有些人想抓你,揍你,甚至是宰了你,不一定为了你的东西,他们的理由多了去了,有时候因为你碍事,有时候因为你讨嫌,有时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闲着没事手痒,而你碰巧路过而已。” “人族可真麻烦。” 万东牒冷笑道:“这可不是人族才会有的,只要世道不变,强者为尊,这种事啊,九州大地哪座城池都没有例外。” 他一路讲,一路快速地钻入商贾云集的主街。这个地方从有人皇的年月里就被划为行商之地,当年兴盛时也曾聚集中州越州苑州各地商队,现下虽然天启城式微,然而这条街面南北相通,依旧开着不少百年老店。此时华灯初上,望过去两排商铺前繁复的牌楼下各各点了红灯笼挂上,路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仿佛只有置身这样人声鼎沸的嘈杂环境中,万东牒才感到些许放松。他一屁股坐在街边商铺的台基上,眼望前方,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对魅族小少年道:“坐下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在他边上蹲下,托着下巴问:“咱们在这干嘛呀?” “等一个人。”万东牒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少年一个。 少年一见到吃的马上笑逐颜开,接了馒头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问:“等谁?” “一个大傻子,”万东牒的眼眸中难得带了些暖意,像说给自己听那样,轻轻地道,“一个会给咱们盘缠的大傻子。” 他们边坐边啃馒头,没多久就见远远地来了一辆马车,那马车朴实无华,车厢前斜插一杆旌旗,上面写着“赵记”二字。万东牒眼神甚好,一见到那马车驶入街面,马上将馒头往魅族少年怀里一塞,急吼吼道:“快别吃了,收起来。” “啊?怎么不吃了?” “不许吃了,收起来收起来!”万东牒捏着他的脸道,“快点,听见没?” 小少年三下两除二飞快往嘴里塞馒头,万东牒往他身上一倒,嘱咐道:“扶着我,等会那马车过来时,会有人下来问你话,你就说我刚刚被人揍了一顿,吐了点血,你大爷的,都什么时候还记着吃!吐出来吐出来。” 小少年没舍得吐,而是努力将馒头咽下,险些噎得翻白眼,好在他别的本事没有,吃东西上却经验丰富,很快便咽下食物,抹干净嘴角。 万东牒此时已虚弱得仿佛正被人狠狠收拾一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还不忘教他:“快给老子装出一筹莫展的样子,一筹莫展不懂啊!那你就想被人抢了馒头还挨了一顿打,是不是没办法,很想哭?” 这个好理解了,少年扶着万东牒一脸要哭不哭,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别的魅凝形不是极美便是极丑,可绝无他这般平庸相貌,平庸便罢了,他还扫帚眉耷拉眼,明明是个稚嫩的年纪,却偏生自带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此刻只是稍微想象被人抢了馒头的情形,便显得可怜又无助,更兼扶着一个装死的万东牒,果不其然吸引往来路人无数眼光。 那马车路过时,车夫吁了一声停下,车帘子掀开,跳下一个穿着花褂子的俏丽丫鬟,她捏着鼻子站远了几步,嫌弃又嚣张道:“万东牒,你 分卷阅读58 点王 作者:吴沉水 怎么又搞成这样?这回又怎么啦?偷了张家的东西还是抢了李家的银子?” 万东牒没回答,悄悄地掐了魅族少年一把。 小少年结结巴巴地回:“我们被,被人抢了馒头,挨打了,万东牒,嗯,那个,吐了点血。” “哟哟哟,说的跟真的似的,谁晓得你们背地里干了什么缺德事,遭报应了吧……” “小香儿。”车厢里传来一声柔和的少女嗓音,“可怜见的,给他们些钱,赶紧让他们寻个大夫看看去。” “小姐,这小子八成又在骗人。”丫鬟跺脚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整个南城地界,谁不知道万东牒是出了名的正事不干,专门坑蒙拐骗的小混混,坏透了。” “他又不是钢筋铁骨,怎么就不会受伤?南城地界多乱,他们俩无依无靠的,真挨了打饿着肚子还得受你埋汰,那多惨啊,”小姐的声音中稍微带了点威严,“行了,快别啰嗦,给他钱了快回来,咱们还有事呢。” 小香儿气得紧却不敢不从,愤愤然从怀里扯出一个香囊,捻出来几枚银币,想了想又数回去两枚,丢到他们俩身前,钱币落地清脆当啷。 “多给两个呗。”小少年想起钱币的好处,可怜巴巴看着丫鬟道,“我们还饿着呢。” 他不通人情世故,只知道说实话,丫鬟一听却更加怒火高涨,大声呵斥道:“呸,就你们俩这倒霉相,有俩个子拿就不错了,还敢管姑奶奶多要?饿着,饿着就忍啊,再啰嗦信不信我叫人揍你们一顿饱的?” 万东牒慢慢回头看她,他的目光太过凌厉,丫鬟一接触下胆怯地退了几步,色厉内荏骂道:“看什么看!凭你也配看姑娘我?” “小香儿!”车里的小姐听不下去,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车,她年岁不大,打扮也不出奇,她若是不说话,就像天启城无数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那样娇柔美丽,然而她一动起来,却天生一种当家人的气势与稳重。 小香儿见她出来,慌得忙过去扶她,小姐拂开她的手皱眉道:“ 我教过你多少次,莫要以为施两个银钱就高人一等,你这样言语刻薄,是想不只替我花钱,还要替我结仇吗?” 她声音不高,却训得丫鬟面红耳赤,连头也不敢抬。小姐冷声道:“再不管你,迟早有天要给我惹祸。还不回车上去!” 小香儿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忙走到车边。 小姐走到万东牒跟前,轻轻一笑道:“小万兄弟,她的话你听了可别记着,她就是个没见识的小丫头,跟她计较,犯不着。” 她话说得大方体面,万东牒就算真有心计较也计较不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得装虚弱,于是气若游丝道:“我,我们就是大街上混口饭吃的,哪敢呀。” “这话说的,可见还是被我那个没眼力见儿的小丫头气着了,”小姐笑容加深,从自己身上掏出钱袋,摸出几枚银币放到他跟前,和声道,“你能在这等我,可见是真遇上用钱的难处,不巧,我这赶着出门,带的也不多,你先将就用。不过啊,你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的话吗?” 万东牒脸色不好看,哑声道:“记得。” “那好,我说过的话还是作数,你来赵家铺子做伙计,我自然有一份前程送你,不见得多好,但总好过你现在这样朝不保夕,风餐露宿,你的意思呢?” “我,”万东牒涩声道,“我还是,当不起赵小姐一番美意。” 赵小姐也不生气,点头道:“那行,人各有志,只是小万兄弟,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模样了。” 她话说完便微微点头,转身款款回到车上,一直到车夫重新赶车离开,万东牒都看着手里的钱陷入沉思之中,倒是魅族少年想起来似的,冲那马车背影喊了一句:“多谢啊。” 他回头眼睛发亮地看着万东牒:“有钱了,咱们吃,吃肉去?” “想得美!”万东牒回过头,一把将钱塞怀里,“这钱我不花。” “为什么?” 万东牒目视着马车消失的地方道:“因为,从今往后我不想再骗她的钱,自然就不能花。” “啊,”魅族少年大失所望,“可你说她是个傻子,很好骗的。” “是啊,她这么好骗,迟早嫁妆都得被人骗光,我先帮她把钱一枚一枚存起来,等她没饭吃了,再连本带利丢还给她!” “也是哦。” 万东牒瞪他:“也是什么?人再傻也没你傻!” 魅族少年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走吧,”万东牒拍拍屁股站起来,“ 分卷阅读59 点王 作者:吴沉水 趁着天色还不晚,再找个外乡人宰一笔去。” 他们俩没走两步,迎面就见三个地痞正走过来,万东牒脸色一变,拽着少年急忙往另一边走去,又有两人阴着脸走过来。 两个少年被几个成年男子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獐头鼠目,不阴不阳地冷笑:“臭小子,今天开张了?欠我们这几个月的平安税,是不是也该算算?” 万东牒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是是,您真是跟我想一块去了,这不才得了几个钱,我就巴巴地想着给您还上,饭都没吃呢,谁让饿肚子事小,还钱事大……” 他掏出几枚铜子递过去,等边上的地痞伸手过来,突然用力往上一抛,铜子叮当轻响,跃上半空。 “捡钱啦~~” 万东牒尖声高嚷,地痞们一愣,边上随即已有小商贩或行人一拥而上。 万东牒趁机一拽魅族少年的手转身就跑。 他原本逃命就如骗钱一样在行,于南城地界七弯八拐的小道也熟悉得闭上眼也不会跑错,甚至哪个地方搭了不结实的竹架,哪个地方挖了能容人爬过去的狗洞,哪座宅门偏门的锁又老又旧,哪个拐角门楼上塌了两块砖翻身就能过,他全都清楚。 所以他在跑起来那瞬间也算计好了路线,往哪跑,躲几回,沿途能丢多少障碍物,他大致已胸有成竹。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他钻入近旁小巷,撞翻成排的晒干菜架,趁着挡了这么一档,正待翻过矮墙时,膝盖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 那是一颗石子,力道十足,一击之下登时膝盖一软,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登时从矮墙上摔了下来,他顾不得痛一咕噜爬起,突然不知哪飞来一只簸箕正中腹部,撞得踉跄几步,往后栽倒。 身后的地痞已骂骂咧咧追了上来。 万东牒心知逃不了了,忙抱住头滚到一边,那几人上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万东牒护着头闷声挨揍之余,只来得及在心底骂了一句。 哪个王八蛋暗中阴老子的,你他娘的最好永远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第8章 第 8 章 点王(七) 1 这个世道,有人喜欢揍人,就有人喜欢看人被揍。 尤其等一群大人揍两个跟孩子也差不了多少的小少年时。 不一会打人的现场就围了一圈闲人看热闹,一开始那几个地痞打的只有万东牒一个,然而魅族小少年大概真像他说的那样,凝成人形时没长好,脑子有点不利索,他明明有自己跑开的机会却不懂得跑,反而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抱着万东牒,企图用他单薄的身体替他挡拳头。 这么蠢,结果当然只能是两人一起被揍得哭爹喊娘。 他们俩被打的时候,陶傑就站在不远处的巷口岔道暗处,他依旧身披黑袍,罩在帽子下的脸随着少年们被打的惨叫声而隐晦不明。 “有什么好看的,走吧。”聂颜在他身后语气轻松地道,“既然找到万东牒了,那就留着人看好他,以后再慢慢折腾他便是。” 陶傑却没走,他看着不远处被揍的两个少年,缓缓道:“聂颜,你师父所谓的要万东牒倒霉是什么意思?我要做到哪个程度,才能让他在天之灵满意?” 聂颜这回跟他出来倒没用秘术改变形貌,她调皮地歪头一笑,道:“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像这样被揍一顿显然是不够的。” 陶傑皱眉道:“被打成这样,还不够倒霉吗?” “不够。” “看来我没把话说清楚,”陶傑转头看她,口气加重,“要我报恩没问题,但要我没完没了去欺负一个少年,恕不奉陪。” 聂颜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噗嗤一笑,怕太大声忙掩住嘴。 “笑什么?” “你呀,真是高高在上的陶公子,你难道没发现吗,”聂颜笑眯眯地道,“像这样混南城地界的小崽子都有自己一套求生的法子,你就算天天找人扮成不同的人搅和他的生意,害他骗不到钱,他依旧本事找法子蹭吃蹭喝,看到没,刚刚情急之下,他都能有余力撒铜子混淆视听,让他被揍一顿你就觉得违背你的良知道义了?未免太小瞧他,也太瞧得起你自己。” 这样话说得太刺耳,陶傑沉声道:“废话少说,你师父反正是归天了,你是他徒弟,你说吧,要怎样才满意?” 聂颜抿嘴一笑,柔声道:“不如,你直接去砍断他手脚?” 陶傑怒气上涌,冷哼了一声不理会她。 “哎哟跟你说笑了,放心,这 分卷阅读60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么好玩的小崽子,我可舍不得一下子玩残了。”聂颜轻言细语随口哄道,“啊,快瞧,他可不是一味挨打的怂货,马上就会反击了。” 陶傑看过去,果然见到原本被打得抱头乱躲,鬼哭狼嚎的万东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挪到墙角,一边挨打,一边静悄悄抠出墙角一块砖来。 霎时间,他抄起砖头猛砸往近旁一人,趁着那个地痞惨叫之时,又举起砖连砸另外两人。 日光惨淡,万东牒半脸阴阳,目光凶悍,手里的砖块早已鲜血淋漓,抄起砖块猛然拍往正拿脚踹魅族小孩的地痞头子。 啪嗒一声,砖块断裂,地痞头子转身有些难以置信,一道粘稠的血液从他头顶蜿蜒留下。 “跑!” 这下他不用竭力喊,魅族少年已本能地爬起,反过来拽着万东牒狂奔而去。 一行人噼里啪啦跑远,陶傑从隐身处站出来,久久没有说话。 聂颜笑着道:“这下你明白了吧,这南城啊,就如斗兽场,小子们个个都是狼崽子,但凡弱一点,怎可能活下来?” “他已经活得不容易了。” “那又怎样?”聂颜站在他身侧,笑如春花,“中州上下哪个活得容易?再试嘛,看看他到山穷水尽,能不能给点惊喜。” 2 天启王城,无梁殿。 大白阳光璀璨,可日光落入大殿之中,却仿佛被抽离了温度,只余下斑斑点点光影,犹如明灭不定的幽灵。鹤首灯五步一盏,尽皆点燃,可哪怕将整个大殿照得纤毫毕现,然而亮的地方有多耀眼,暗的地步便有多阴暗。 曾经的末代人皇万无殇饮鸠自尽时躺的那张质朴木榻因其不详早已弃之不用,四十二年,已不知换了多少张床,乌鹊木、黄梨花、紫金檀、金丝楠,材质多变,样式越来越精细,可有什么用? 时候一到,总有人王要死在他的床上,就好像无梁殿自有意识,每过一段时间,它便尽忠尽职为这阴森森的殿堂添一枚万氏子孙的幽魂。 天启城里有个说法,据说当年破城之时三千皇族共赴国难,怨气浓稠经久不散,末代人皇的冤魂始终徘徊在无梁殿里,时不时蚕食那些苟且偷安的子孙。 大批的羽人红甲军潮水一样涌进来,队伍末尾有刚刚入伍的年轻羽人好奇地打量着整个无梁殿,忍不住低问旁边的人:“既然无梁殿不详,人王为何不搬出去住呢?” 旁边的羽人冷笑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见证了历代人皇,万氏列祖列宗的辉煌过往,这个地方,住过传说中的天骄名主,他们舍不得吧。” 年轻羽人咂舌道:“国都没有了,还舍不得一座宫殿?这些人族到底在想什么?” “正因为国都没有了,所以才越发舍不得,不然他们还剩什么呢?” 红甲军罗列满无梁殿前,上千名羽族士兵静默无声,忽然间铠甲哗啦作响,井然有序地往两边分开,留出一条小径,中州大都督汤牧辛一身戎装缓步上前。无梁殿前侍立的人族官员们纷纷行礼,一时之间,“大都督”、“见过大都督”之声不绝于耳,汤牧辛恍若未闻,抬脚径直踏上无梁殿中庭台阶。 “那是历代人皇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汤老贼简直目中无人……唔……” “闭嘴。莫要连累旁人。” 汤牧辛脚步不停,目光如利刃斜睨过去,目之所及的人族文官武将齐齐俯首,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汤牧辛收回目光,一步步踩完中庭阶梯,到无梁殿大殿门口,这才停下脚步,淡淡地道:“人王呢?” “启禀大都督,王的身子这一月竟是毫无起色,到今日已起不了身。”无梁殿的内侍总管上前哀哀凄凄地道,“王有令,身体有恙,未能亲迎大都督,特命三王子庚代王便宜行事……” “三王子,万庚?” 汤牧辛看向无梁殿门前站着的一排高矮不一的王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笑意问:“哪一位是王子庚?” 其中一名锦衣玉冠的少年越众而出,他相貌英俊,举止优雅,就连行礼都分外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一开口声音也是不卑不亢:“三王子万庚,见过大都督。” 汤牧辛随意地道:“三王子多礼了,本督平日未尝有机会与诸位王子亲近,一时倒有些眼生,抬起头来。” 王子庚抬起头,一张俊俏的脸上已印上天启万氏特有的剑眉星目,他目光炯亮,神情自若,适才文武百官无人敢与汤牧辛对视,他却在汤牧辛锐利的视线下不避不让。 汤牧辛眼中的 分卷阅读61 点王 作者:吴沉水 讽意加深,轻描淡写道:“伸出手来,本督看看。” 这要求不仅突兀而且无礼,但王子庚也只是略一迟疑,随即伸出左手,只见那只手指节修长,尾指处却多长了一个指节。 “六指?”汤牧辛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看来果然血统纯正。” “大都督所言极是,庚本就是天启万氏的子孙,理当生有六指,”王子庚声音清朗道,“就如至羽凝翼,鲛人深潜,皆继承来自祖先的血脉,不足为怪。” “是不足为怪,”汤牧辛瞥向另外的王子们,“都伸出手来。” 那些王子面面相觑,最终都不得不伸出手,一眼望去,十之□□都是六指。 汤牧辛挑了挑眉毛,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天启万氏的子孙啊,本督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六指王子,呵。把门打开,王子见了,本督要见见生出这么多王子的人王。” 他在中州说一不二惯了,话音刚落,身后即上前两名红甲羽人上前要推殿门,哪知那位三王子万庚竟然胆大包天,一下上前挡住他们,道:“且慢。大都督,我父王身子不适,现下是我代为监国,您有什么事,请随我至偏殿奉茶慢慢商谈……” “你?”汤牧辛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鄙夷尽露,“军国大事,你能说了算?” 王子庚面色苍白,坚定地道:“我当然不敢僭越父王,但有任何事大都督都不妨先说来听听,我虽年幼做不了主,可我之身后还有百官辅佐,我之上,还有人族的家法国法,更何况,羽皇陛下金口玉言,无梁殿人王为主……” 汤牧辛冲副将示意,副将上来一把拽开这个喋喋不休的王子,两名红甲羽人上前不由分手同时推开殿门,只听嘎吱一声响,厚重的殿门被徐徐打开,大白天的殿内却光线阴森,无数青铜灯点着,被推门的风一刮,齐齐明灭不定。 王子庚扑了上来,大声道:“汤大都督,您不能进去,大都督,您这是不合规矩,且有违羽皇旨意……” 汤牧辛忍耐地微微闭上眼,再猛地一睁开,眼底全是暴戾,他随手一伸,将王子庚一把拽到跟前道:“小子,给我听好了,别说本督今天要进无梁殿,便是我此刻杀了你,血染无梁殿,踏平天启万氏历代皇陵,你们人族的百官,你身后那些可笑的祖宗家法又能奈我何?” 王子庚抖着唇,在他的威压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王指定你代为监国?笑话,有我在天启城一天,万珩还没那个权力越过我,越过羽皇陛下指定谁代理他!给的脸多了,你们就开始自以为得脸是吧,人族啊,真是可笑可怜却不自知!” 汤牧辛说完手一抖,王子庚登时摔到地上狼狈不堪, 他微抬下颌一示意,红甲军围了上去,将想冲上来又是怒骂又是哭啼的人族全都拦住。副将伸手正待替他将门推得更开些,汤牧辛举手制止,伸脚狠狠一踹,厚重的殿门应声而开。 3 南城荒宅,夜里微凉,四下漆黑之中反而显得屋里角落里颤巍巍点着的一豆油灯格外明亮。 “我觉得我断了一根骨头。”小少年摸着自己的脚踝,轻声向万东牒抱怨,“你看它肿成这样,一定是里头骨头断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未觉得有多疼,不是说断了骨头很疼吗?” “你不疼就说明你骨头连着筋好着呢。”万东牒擦药酒的手狠命一按,小少年尖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好了。” “咦,好像是能转了。”小少年转了转脚,抬头笑嘻嘻地,“我好了,万东牒。你瞧你瞧。” 万东牒忙着往自己脸上身上擦药,没好气地回:“有什么好瞧,没我给你板过来,你脚后跟与脚趾头能倒个个。没瞧出来啊,脚扭成那样,你跑得还挺快。” “不跑,就要被打死的。”小少年兴致勃勃地把脚转来转去,“你真厉害,你还会把骨头板过来。” “要不是没办法,谁他娘的想会这个……” “为什么呀?” 万东牒沉默了一会,就在小少年以为他跟以往一样要骂俩句或者干脆不理会他的时候,反倒听见他低声说:“以前,挨打得多了呗。受了伤扭了骨头总得处理,有人教了点,我自己又学了点。” 小少年本能察觉他情绪低落,小心地说:“那,下回我还陪你一起挨打?” “嗤,谁稀罕,去去。”万东牒推开他,一张脸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说话也漏着气,“少废话,把药收起来,下回还用得着。” 小少年快手快脚地收好东西,一回头,看他小心翼翼地从裤腰带里掏出从那位二傻子赵 分卷阅读62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小姐那骗来的银币,然后从墙洞里搬开一块砖,掏出一个小锦囊,数了数将银币收进去。 “看什么看!”万东牒回头怒道,“这里头要少了一个子,我亲手宰了你!” 他凶相毕露,犹如护食野兽呲牙咆哮,魅族小孩胆怯地闭上嘴。 万东牒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缓和了些口气道:“看好了,这里头的钱关乎我们俩的身家性命,如果你我平平安安没事用不上这笔钱最好,要哪天不幸用上了,那就是救命钱……” 他话音未落,忽而脸色微变,侧耳贴到墙上。 “怎么啦?”小少年凑近低声问。 “你听听,是不是有瓦片踩裂声?我放了不少在外头巷口,不过兴许是我听错了,这宅院荒废很久,除了咱们没人来……” 此时清脆的传来一声踩裂瓦片的咔嚓声。 万东牒飞快吹灭油灯,将钱袋往怀里一踹,抓起小孩猫着腰就要往后跑。 可他们终究慢了一步,破门哐当一声被人踹开,冲进来五六个抄着家伙来的成年男子,当先两个头缠着布条,正是白天被万东牒拿砖块开了瓢的两人。 “两个小王八蛋果然躲在这,给我打!往死里打!” 众地痞抄起火棍扑了上来,万东牒左躲右闪,随手抓起什么丢什么,然而这会与白天不同,白天揍他们只是教训为主,现下却招招朝要害打来,真个想要他们俩人的命。万东牒再诡计多端,此刻也不过是身单力薄的半大小孩,魅族小孩更是懵懵懂懂,连人都学不大象,别说拼命斗殴了。 转眼间两人便被打得招架不住,万东牒被人后心窝狠踹一脚扑倒在地,他嗓子一阵腥甜,呕出来一口血,他头皮一疼,已被那为首的地痞揪着头发提起,噼里啪啦先打了数下耳光。 “万东牒,你不是号称小泥鳅滑不留手吗?现下像什么?你就像条死狗!” “做狗就得有做狗的样子,过来,舔干净爷靴子上的泥!” 他被人强按下头凑近那人鞋底,一股臭味几欲令人作呕,万东牒拼命挣扎。 “不舔?行,把另外那个小子的眼弄瞎了!” 两名地痞揪住魅族小少年不让他动,另一个举着油灯过来,竟然想就这么将灯油倾倒到他眼里。那少年本来就有点呆,此刻更像是已经被吓傻,连反抗都不知道怎么反抗。 万东牒霎时间转过很多念头,终于还是抵不过心里莫名其妙发作的良心,他懊恼地怪叫一声,喊:“住手!你们给我他娘的住手,老子有钱,老子给钱行了吧,放了他,放了他听见没!” 地痞们停下手,为首那个冷笑:“万东牒,都到这份上了你小子要还敢胡扯……” 他一句话没说完,万东牒已经掏出适才珍藏的锦囊丢了过去。 地痞忙不迭打开,里头银币哗啦作响,至少有二三十枚。 “你不就是求财吗?给钱能了的事,何必见血?”万东牒一抹脸上的血迹,挣扎着站起来,“大家都在南城混口饭吃,弄死了我们俩还得毁尸灭迹多麻烦,倒不如今天就给我们哥俩一条活路,日后我挣了钱再孝敬您,长长久久的多好,啊!” 他一声惨呼,被地痞一火棍抡到腿上。 “万东牒,别人要这么说,我兴许就放他一马,可你不行,”地痞头子摇头,“你年纪虽轻,做事却毒辣阴狠,留着你,我怕没命花你孝敬的钱。” 他说完一使眼神,抡火棍的手下举起棒子就要打他后脑。 就在此时,一直呆呆的魅族小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他的尖叫声仿佛穿透耳膜,自钻脑壳,令众人难受得只恨少生两只手不能都用来捂耳朵。他持续尖叫,抓他的两名地痞首就受不了松了手,蹲在地上拼命扶住耳朵哀嚎,随即,万东牒看着他苍白如鬼魅,眼眸诡异地转为全黑,他定定地看着蹲在地上想要弄瞎他眼珠子的两人,清晰而小声地道:“你们俩,挖了自己的眼睛。” 那两名地痞莫名其妙地满脸惊恐,四下乱抓,不一会,竟然真的直接以手指插入眼眶,眼眶顿时鲜血直流,两人疼得霎时间哀嚎连连。 余下四人被这一幕震惊,见那魅族小少年望过来吓得连连后退,可小孩眼珠愈发幽深,盯着其中抓住万东牒的两个道:“你们俩,打断对方的手脚。” 那两人眼神迷茫,霎时间又换上仇恨狰狞的表情,一见对方仿佛见到有杀身之仇的敌人一样,抡起火棍便开始自相残杀。 地痞头子大叫:“快,打死他,先打死他!” 分卷阅读63 点王 作者:吴沉水 另一个冲上去,还没动手,小少年已看向他,认真地道:“你,点火,烧死他。” 那人脚下一滞,竟然真的拐去摸油灯,转头便丢往地痞头子身上去,吓得他躲到一旁,油灯落地,轰的一下点燃墙角稻草。 那人扑过去将地痞头子压住,抓起点燃的稻草塞入他衣领。地痞头子奋力厮打,两人滚成一团,火顿时顺着两人的衣服烧了起来。 废弃的屋里,霎时间犹如修罗场一般,哀嚎连声不断,万东牒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名魅族少年,少年也看向他,眼眸逐渐恢复寻常,正待说什么,却脚下一软,顿时昏倒在地。 万东牒顾不上那许多,他奋力爬起冲到墙角,抽出一柄早先就藏在此处防身用的匕首,扎入那名着了魔般要烧死地痞头子的人背心,再一踹,将他也踹入火堆之中。 然后,他又依此刺死那自相残杀及自己挖眼的四个地痞,确保他们都倒地不起,再拉过荒屋里破布木屑稻草等一应易燃物品丢过去,摸出小小一罐灯油一点点倒进去,然后毫不犹疑点亮火匣子。 刺啦一声火苗燃起,万东牒立即将火匣子整个朝灯油那一扔,火顿时烧了起来,没过多久便顺着墙角蔓延,老房子尽是容易烧着的木头,霎时烧成一片火海,熊熊烈火之中痛呼惨叫诅咒四起。万东牒尚存稚气的脸庞却恍若未闻,他还有心情赶紧跑去捡起那个被弄脏的锦囊,仔细地吹了吹土,郑重放回怀里。这才回身扛起小孩,一瘸一拐地离开火场。 在他身后火光冲天,火光夺人心魄,其中有浑身被点燃还犹自挣扎不休的人影,然所有这些仿佛与他无关,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走出火场前停一下,回头犹如欣赏杰作那般,满意地看了看那处毁于大火之中的荒宅。 因为太满意,万东牒忍不住笑了笑,尽管鼻青脸肿,但他这会的笑,才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4 陶傑和聂颜站在屋脊之上,夜风猎猎,吹起他们身上的披风,漫天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跳跃不定,陶傑默然不语,似乎尚未从适才万东牒杀人放火的震动中回过神来。 聂颜看向他,微笑问:“怎么,不过杀了几个地痞,放了把火,我们从秋叶京一路回来,可是比这凶险十倍百倍的事都遇过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陶傑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可他们俩个才多大。” “你死我活的时候,敌人可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心慈手软。” 陶傑沉默了会问:“另外那个小的,刚刚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是秘术吗?” “我也看不透。”聂颜终于也困惑了,皱眉道,“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无需借助任何星盘星石符咒等外界之力直接施用秘术的人,而且每种秘术都有传承,都要学习,不会有人生来就能应用自如。他做的不像秘术。” 陶傑诧异道:“不是秘术?那是什么?” 聂颜缓缓道:“我只知道他身上具有某种很强的能力,某种源自他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能力。这孩子不是人族,我们人族没有这样的本能。”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陶傑点头道,“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一个魅。” “这么不起眼的魅。” “这么不起眼,却力量强大的魅。” 5 天启皇城无梁殿,大白天窗扉紧闭,帷幔低垂,到处都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墙壁上十步一盏青铜鹤嘴型壁灯全被点上,一眼望过去,全是星星灯光无风而动,宛如一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汤牧辛大踏步走入时,忽而想起四十几年前破城那刻,第一次见到这座传说中的宫殿时的情景。 那时他便被无梁殿的精美恢宏而震撼,这个木构建筑由外至内,一层一层减掉立柱,代之以奇怪繁复的办法支撑整座庞大的宫殿顶部。这样的宫殿别说羽人做不出来,放眼九州,就算以工艺精湛著称的河络人也无法建造得出。 那时汤牧辛就想,人族为什么能花耗那么多精力时间去建造这样华美的宫殿,它被造出来又如何呢?还不是在异族入侵之下毫无抵抗能力。 远远的,有人在断断续续、低声吟唱一首歌谣。 一首在中州不被允许唱出的歌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燹氏建都,晁氏鼎铸, 三分人族,壮哉东陆, 矫矫虎臣,济济多士, 恒恒于征,淮夷咸服。 分卷阅读64 点王 作者:吴沉水 …… 跟在汤牧辛身后的几名羽人战将皆脸色不好看,齐齐握上腰侧兵刃。 “大都督?” 汤牧辛举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负手缓缓前行,走过嘎吱作响的鸣春道,终于在屏风之后,找到声音的来源。 这一任人王万珩歪在自己华丽空旷的龙床上,面如金纸,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他无力却不死心地,一遍遍吟唱这首歌谣。 四下寂寥幽暗,羽人们霎时间有种错觉,仿佛唱歌的人不是人王,或者说不只是人王,而是隐匿在晦暗浓稠的阴影之下重重叠叠的鬼魂,那些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天启万氏的祖先。 汤牧辛一挥袖袍,站在人王床前,居高临下,目带鄙夷:“你快死了。” 人王艰难地转动头颅,似乎此时才发现汤牧辛一行人来了,他笑了笑,似乎在看汤牧辛,又似乎透过他看向无穷尽的远方,过了会才嘶哑地道:“是啊,我快死了,从我被你们羽人弄进来做这个人王那天算起,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寿终正寝。” 汤牧辛冷漠地道:“你该荣幸,陛下宽容,你们天启万氏的人才能继续呆在无梁殿里。” 人王呵呵低笑起来,他是久病之人,笑得急了便开始咳,他咳得样子极为惨烈,仿佛胸腔成了一堆破棉絮,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最后,他颤巍巍用丝帕接住咳出的一口血,喘了喘气,道:“那谢,谢陛下隆恩。” “你既然已经快不行了,那下一任人王的人选,陛下与我都希望你能现在就写好传位诏书。” “下一任,人王?”万珩浑浊的眼中突然冒出光彩,“王子庚,聪慧仁爱,是个好孩子……” 汤牧辛盯着他,忽而冷冷一笑:“王子庚?就是你说代王便宜行事那个?” “是的,大都督,王子庚在我一众王子之中出类拔萃,乃个中翘楚……” “行了。”汤牧辛转过身,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们人族哪一点吗?” 人王抬起头看他。 “阴险狡诈,虚以委蛇这些就不说了,我最不喜欢的,便是你们人族总是自作聪明,不自量力。”汤牧辛冷声问,“人王,你心里属意的继位者,真的是王子庚吗?” 人王浑身一僵。 “你明知他好出风头,还安排他来我面前献丑,为的不就是令我心生嫌恶?王子庚做不成人王,接下来呢,你定然已安排好后手,等着用无数办法来提醒我,其他王子中有更合适的一位,我猜猜,是王子琅,还是王子冕” “你登基以来没干什么正事,尽琢磨娶夫人纳滕妾一流,外人都道你荒淫无度,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你的女人无论美丑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所在的家族,定然尚过天启万氏的公主。人王,你以为我是羽族,对人族大姓之间这些盘根错节的老黄历不清楚,于是便想在我眼皮底下制造血统纯正的万氏子孙。可你忘了,我是四十二年前随陛下破天启城的将军,只要亲眼看过三千皇族自尽情形的人都清楚,从那一日起,中州便再没天启万氏,六指为贵,万氏为尊这句话,呵。” 人王挣扎着道:“姓万的,还没死绝呢。” “是吗?可活着的那些,也不过是姓万而已。”汤牧辛淡淡地道,“人王,外头那么多王子,六指也好五指也罢,其中必定有一个是你精心培养,佐以厚望,只可惜你注定要白费了这番心思。本督不耐与你玩算计来算计去的无聊伎俩,直说了吧,下一任人王,我一个都不会从他们中选。” 人王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必须选天启万氏的子孙,这是羽皇陛下当年允诺人族的,万氏,中州天启,只剩下我们这一支。” 汤牧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示意副将上前。 副将从怀里掏出一卷小卷轴念道:“七王子,无名,年十五,生母为无梁殿粗使宫人,人王醉饮幸之,有孕,产子,五指。” “真是卑贱啊,”汤牧辛摇头,“哪怕混淆了一半万氏的血统,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听说那个宫女世代都是出自南城下九流,长得也一般,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你一定恨不得打杀了吧?可你为了名声,偏偏不能弄死他,只好放任不管,由着这吃人的宫廷慢慢折磨死。可惜,这位七王子真是命硬。” “你知道他逃出宫了吗?他躲在南城的贫民窟成了一个小混混,整日里招摇撞骗,挨打受冻,怪可怜的。” 人王抖了起来,他神经质地咒骂:“汤牧辛!你胆敢混淆我万氏血脉,我没有那样的儿子,没有,那不是我儿子,你要敢乱来,我死也不写诏书……” 分卷阅读65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不写?”汤牧辛语气平常地道,“可以,我将你外头活着的儿子一个不留全杀了,就剩南城那个小混混,你写不写又有什么关系?” 人王被气得浑身颤抖,虚弱而急促地大口喘气。 “忘了告诉你,那个小混混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汤牧辛道,“万东牒,真是个怪名字,不过听着倒比什么王子庚,王子琅要顺耳多了。” 人王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6 天色微亮,又是一天到来。 万东牒与魅族少年一起坐在一处屋檐下,他盯着这个自己在街面上随手捡来,只会吃还不大会干活的小子长久都没说话。 魅族少年胆怯地问:“你盯着我干嘛?” 万东牒没有回答,他眼神古怪而炙热,仿佛想吃了他又不知从何吃起。 良久之后,万东牒才问:“你会诅咒之术?还是你学过那什么,对,秘术?” 魅族少年懵懂地问:“什么是秘术?” “就是,嗐,”万东牒直接问,“说,你是怎么弄死那些人的?” “是我弄死的吗?”少年更加不解,“明明是你扎了他们,还放火烧……” “闭嘴。”万东牒示意他噤声,“我没干这些事,是他们自己狗咬狗打翻油灯,引火自焚。记住了吗?” 少年立即乖巧地点头。 万东牒又左右端详了他一番,皱眉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些人就跟中邪一样,怎么能让一个人自己挖自己的眼珠?” “我也不知道,”魅族少年低下头,惴惴不安道,“我就是突然觉得,我能让他们看到一些很,不好的东西。” “什么意思?” “挖眼珠那两个,是因为我让他们看到自己身上爬满蚂蚁,就是那种很大的蚂蚁,一大片,牛都能吃干净。他们以为蚂蚁爬进眼窝,所以就……” “互相打断对方手脚那两个呢?” “他们眼里,对面的人长了蜘蛛一样的手脚,还要吃他,打断那些手脚是为了自保吧。” 万东牒压下心里的震惊,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口气问:“放火那个呢?” “他看到的是妖物,烧死妖物,不是你们人族会做的事吗?” 万东牒听完,沉默了许久。 “你怕我吗?”魅族少年急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我其实绝大多数时候也使不出这个能力,你不要怕我,我不是怪物。” 万东牒原本猜忌犹豫甚至起了杀意的心,在听到这话忽而就消散了,他想起这个少年无数次傻乎乎的表现,想起他在自己挨揍时义无反顾跑过来以身相替的情形,忍不住拍拍小孩的头道:“你当然不是怪物,相反你很厉害。” “真的吗?” “我给你起个人族的名字吧。”万东牒转了转眼珠,“你这么厉害,就姓厉,叫,叫厉安。厉害的厉,平安的安。” “平安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活着,有饭吃,有衣服穿。”万东牒缓缓地道,“活着长大,像个人样。” “厉安,厉安。”厉安笑了,喋喋不休地嚷嚷,“厉安厉安厉安……” “闭嘴,吵死了。” “厉安厉安厉安厉安……” “再吵不买肉包子了啊。” 这一招最为有效,厉安一听立即安静下来,但他安静不了多久又开始啰嗦:“我要吃有酸菜馅的,听说还有牛肉的,要不然白菜猪肉也不错,不对,还有放了香菇,你们人族太了不起了,就吃个肉包子都有这么多花样……” 万东牒不胜其烦,一瘸一拐地尽快挪动脚步想将他抛在身后,哪知没走两步,忽而听见厉安在身后赞叹:“哇,天上好多人在飞。” 万东牒悚然一惊,他抬头,果然见到远处朝霞绚烂,一队张开庞大光翼的羽人一同振翅飞行,画面美轮美奂,可万东牒却感到一阵不妙,因为这些人仿佛是朝他们疾驰飞来。 他在天启城混了许久,自然知道整个中州最不好惹的便是这些羽人战将,惹了地痞流氓还能跑,惹了官绅土豪还能逃,可惹了羽人却是逃无可逃,只能等着送命。 他忙拉着厉安想躲到一旁,心忖这些羽人定是有要事,绝无空暇停下来为难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 就在此时,他忽而听见一个羽人喊:“看到了,在那!” 分卷阅读66 点王 作者:吴沉水 万东牒霎时间涌上一股古怪的感觉,仿佛这些羽人就是冲自己而来。他拖着伤腿正要逃,想了想,却豁出去站定不动。 “万东牒,他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快逃啊,你怎么不走了?” “逃不了。”万东牒面沉如水,“什么也别做,就当我们俩是南城普通的流浪儿。” 他话音刚落,飞在前头的羽人已收起光翼,果然徐徐降落在他们俩面前,随后数名羽人降落下来,他们红甲红盔,万东牒认得这是中州最大的官,兵马大都督汤牧辛的亲兵。 他越发不敢动弹,连谄媚地笑都不做,因为他无比清楚,在摁死自己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的羽人面前,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羽人们冷淡地看着他,不一会分开左右,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越众而出,朗声问:“万东牒何在?” 万东牒心跳如鼓,咬牙道:“是我。” 羽人打量他眼神古怪,从他青紫的脸一直打量到他露出脚趾头的破鞋,目光犀利如刀,一寸寸仿佛要将他凌迟了一般。过了很久才道:“大都督有命,带人王七子万东牒,回王城无梁殿。” 万东牒脸色大变,拼命喊道:“我不是什么人王七子,我就是一个小混混,我只是碰巧姓万,你们看,我有五个指头,我不是……” “你是不是叫万东牒?” “我是,可我的名字是自己起的,我只是碰巧姓万。” “十五岁,混南城?” “是我,可十五岁混南城的小子何止我一个,大人,您定然是弄错了,”万东牒急道,“我要是什么人王七子,我还用得着活成这样?我还不识字,哪个王子不识字?” 羽人并不理会他,而是抬起他的脸仔细比对手中画像,随后点头道:“虽然被打得有点认不出来,但确实是你。” “放开我,你们要抓我干什么?我跟无梁殿没关系,你们不能抓我去送死,要送死他不是有一溜的王子吗?抓他们啊,他们才是正儿八经的万氏血脉。” 羽人并不理会他,而是揪住他的后领便准备飞,旁边的羽人与自己的同僚窃窃私语:“这就是未来的人王,怎么被人打成这样?我们要先治好他吗?” “别多事,越惨越好,”另一个羽人回,“把他这幅模样直接往现在那个人王眼前一扔,保管能把人立马气死。” 万东牒心中巨震,难以置信地问:“等等,大人,你们,抓我是为了什么?” “大好事,大都督怜你被赶出宫太过孤苦,不忍万氏血脉流落在外,特定命我等将你接回去。” 这句鬼话万东牒当然不信,他定了定神问:“不是要杀了我?我跟你说,宫里当初想要我的命的人可多了。” “有大都督在,谁敢?” 万东牒眼珠一转,随即道:“那成,我跟你们回去,但我要带上他。” 他收一指,指向呆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厉安。 “他是我捡来的孤儿,我要走了,他得饿死。”万东牒恳切地道,“你们大都督心善,肯定不愿因为救了一个人,反而害了另一个人。” 羽人无所谓地点头,随即委派另一名战将抓住厉安的后领。 他们腾空而起,随即朝王城飞去,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7 陶傑从藏身之处走出,仰望着万东牒被带走的方向,一脸难以置信,久久说不出话来。 聂颜悄悄站到他身边笑而不语。 “我刚刚,没有听错吧,”陶傑问,“万东牒是第七王子?” “是的。你没听错。” 他到底是世家出身,随即一想便道:“我们做这么多,全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够凄惨,以便回宫时能博人同情?” “我也不知道啊,”聂颜笑嘻嘻道,“我只是听我师父的话而已。他说什么自古雄才多砥砺,我想,咱们都只是当了会磨刀石。” 陶傑皱眉,忽而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转头问道:“聂颜,你老实告诉我,你那个师父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聂颜摇头,“你要做的,我要做的,大概就是这样。” “没有了?怎会没有?” 聂颜侧头想了想,道:“他没对我说什么,但在他推测星象的那一晚,他在院子里哭,我偷听到他边哭边吟诵……” “快说。” “记不大清,似乎几句诗歌,什么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 分卷阅读67 点王 作者:吴沉水 ” 陶傑喃喃地接下去:“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 “你知道?” “这是从前朝人皇宫里传出来,由以前国师季放鹤先生卜算的预言,我们从小听到大,可大家没人当真,都觉得是瞎扯,不然何以天启城灭,人皇不再了呢……” 他压抑着心跳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预言成真,需要一个变数呢?” “你是说万东牒?” “我不知道。”陶傑道,“或许他终其一生都只能是一个小混混,或许,一切的转机,从他这里才算真正开始。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