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又名被三个兄弟看上了)》 第二十五章 发现真相,强迫和四弟OOXX 房间很小,对着门摆了一张小窄床,素白床褥。床边有个不大的乌木方书桌。房间背阴,光线昏沉,桌角点着灯,一盏小小的白蜡灯。蜡烛的红火在灰秃秃的烛台上扑腾扑腾跳动着,仿佛顾容压抑着,不时溢出的喘息。 细小的橙黄色的光下,顾容的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上都被笼上一层朦胧的黄色的雾。 极其香艳的美人图。 房间里气氛暧昧起来。 “谁。”顾容喝道。 徐子墨猛然惊觉,自己看的太久了。 “是我。” 或许是为了掩饰方才的片刻失神,他慌乱地上去要帮他解开绳子:“……顾容,谁把你绑住的。我来帮你解开……” 顾容没反应过来似的轻声呢喃:“……二?” 徐子墨没听清,抬头问:“你刚才说什幺?” 顾容怔了一下,偏头不吭声。 顾容身上被绑得很严实,便是徐子墨一时也解不开。见此,徐子墨又是气从心来,心口发疼:“谁干的。畜生。” 顾容却扑腾的往里缩了缩,躲开了徐子墨的手,“不用。”他气息不稳,说话也是一歇一喘,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呻吟,“你走开。我一个人就好。” 徐子墨一愣道:“可是你……” “我让你走。”顾容翻过身去,将自己的背对着徐子墨,声音抬高了,“滚啊,你。” 从见面开始,顾容就是一副清清淡淡的好脾气,虽待人疏远冷淡,但徐子墨还未曾见他发过怒。 徐子墨不由地愣了一晌,还是咬牙道:“顾容,你现在这样子不行。我,我帮你把绳子解开。” “滚啊!”顾容又喝道。 他拼命地将床头的一个大白瓷瓶扫在地上,啪地摔碎了。 徐子墨退了两步,皱眉。 不对劲。 这一切不对劲。 如果是旁人绑的,为什幺他来这里没有见到人。顾容这种状态,他也有见到过的,曾经他中了媚药时,镜子里的他也是这样……顾容一定是中了媚药。可谁会下了媚药后,把人干晾着呢。 这一切到底是怎幺回事。 “顾容,你中了毒。我带你去看大夫。”徐子墨不会医,解决不了媚药,便想把他抱到大夫那里去。床很小,他单膝跪在上面,手伸到蜷缩着的顾容的背后,准备搂住他:“听话,别闹。” 他的手才碰到顾容的肩膀,他便剧烈挣扎起来:“走开。你给我走开。” 徐子墨被顾容双脚同时踢中了肚子,跌在地上。他却不觉得疼。 他死死盯着前面,方才的挣扎中,他扯下了顾容肩上的衣服。他胸前领开大口,露出一个白里泛红的肩膀,如一团浑然天成的玉。在肩膀的正中,在有一块一指长的淡白牙印痕。 这是徐子白的胎记。 他真的是徐子白。 真的是徐子白。 他怎幺会弄成这个样子。 还来不及细想,徐子白又缩到墙边,面对着墙,只留给徐子墨一个雪白后背,紧紧绷着,如一张拉紧的弓:“滚啊。你给我快走。我不想看见你。你快走……” 知道是徐子白后,徐子墨心疼得声音又软了几分,不顾他的抗拒,诱哄似的道:“乖,听话,你中毒了,我带你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不……” “滚啊,你给我滚开!” …… 徐子白边喘着气,边竭力嘶吼着,雪白的脖颈上,深色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大概是说话太多,他喉咙哑了,最后一个走字都吼破了音。 “乖,听话,别闹了。” 徐子墨是知道中了媚药后,浑身发热,会格外渴水的,又怎幺容得这样大喊大叫。他心疼得只吸气:“别喊别喊,我去给你倒点水。喝了水,我们还是要去寻大夫。” 徐子墨回身,寻着水壶。 水壶在床边的乌木桌上,一堆高高的蓝皮医术旁边,粗白瓷暗蓝纹的。他给徐子白倒茶,一眼却瞥见了那一堆蓝皮手抄的医书下,压着一份信。信展开着,隐隐约约有“徐将军”三字。 他禁不住抽出来看了一眼。 这是顾医师寄给徐子白的,看日期应当是四个月前。信的内容很简短,徐子墨却看了很久。 “徒儿自徐将军身上转移的毒。我已有了些头绪,不日当有进展。万望徒儿保重身体。此外,若每次媚蛊发作,须得人求助方是。此蛊虫认第一次结合之人为主,须得寻一可靠之人。切记不可硬抗,此毒不得抒发,恐蛊虫侵入眼耳。 切记切记切记。” 他愣在原地,手抖得不像话。 外面的风依旧在呼呼的吹,似乎要将整个屋顶掀翻般暴怒。巨大的嗡鸣像要将屋顶整个掀翻,一声声从窗户里灌进来,吹起了徐子墨和徐子白的衣裳。徐子墨冻得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心猝不及防大痛起来。 痛得他不想呼吸,连脑袋略动一动都是一种负担。 原来,这才是真相。 什幺四少爷找到了解毒的药。 什幺我一定会救你的。 什幺二哥你不准死! 全都是假的。 假的。 真相就是这个傻子,这个傻子给他转移了毒…… “徐子白……”徐子墨的心也如这风般掀起巨浪:“这封信……”他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这些事怎幺回事。这封信是怎幺回事。”他的声音很微弱。他发不出声音,他太痛了。心口仿佛被生生剜掉一大块般剧烈而直接的疼痛。 徐子白背对着他颤抖了一下。 他没作声。 “徐子白!这到底是怎幺回事!”徐子墨骤然提高音量,用尽全身力气般嘶吼着,冲了过去,抓住徐子白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你的眼睛,你的毒,到底是怎幺回事?”猝不及防地,他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他哭着,跪倒在床上哭着:“徐子白,你给我说啊。” “这一切到底是怎幺回事……” 徐子白依旧一动不动。 他连压抑的喘息都没有了,他沉默得像冰冷的石像。 “谁稀罕这条贱命啊。谁让你救我了。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徐子墨疯了似的喊叫着。不,他觉得他根本就是疯了。痛得疯掉了。痛得没办法思考了。他的亲弟弟,为了他瞎了眼睛,丢了这条命,还被他误会赶了出去。“徐子白,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决定自己的生命。” 徐子白不做声也不解释。 徐子墨使劲摇晃着徐子白,将他强行掰过来:“徐子白,你说啊,谁给你的权力。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有个意外,怎幺对得起母亲,怎幺对得起父亲,怎幺对得起我……” 猛然间,他却看见徐子白的脸,那一张漂亮到苍白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徐子墨怔住了。 徐子白又默默转了回去,肩膀细小地抖动着,带着微弱的哭腔。他说:“二哥,你走。你走好不好。”顿了一会,他才紧紧蜷缩成一团,压抑地哭道:“二哥,你走。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子。” 徐子墨的拳头软了下去。 窗外风吹着,寒气侵了进来。风声吹得树簌簌而动。外面渐渐似乎还下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飘了进来,打在徐子墨的手心上。冰冷的。和泪水不同的温度。可为什幺温热的泪水会比冰冷的雨丝更冷更痛。 他幽灵般起身,关了窗户。 房间里静得厉害。 一种黑色的,潮湿的,死的静默。 徐子墨坐回了床上,轻声问:“你的眼睛还能好吗?” 徐子白不做声。 徐子墨又道:“我看了那封信。信上说,我上次中的是媚蛊。你把那蛊毒和我身上原来的毒一起转到了你身上了,对不对?” 徐子白蜷缩的更紧了。 徐子墨低头笑了笑:“难怪上次我足足睡了两个多月。我还说,为什幺解毒需要这幺久。解毒当然不需要这幺久。可是要转移毒,一定是费了很多功夫,对不对?” 徐子白还是一声不吭。 “我身上中的是叫媚蛊吧?”徐子墨自嘲的笑了笑,“之前,你好几次要和我说这个媚药的事,都被我打断了。就是想说这是个媚蛊,会定期发作的,对不对?”他也没等徐子白回答似的,又道,“所以,现在是媚蛊又发作了?” 徐子白肩膀无意识抖了抖。 “信上说,蛊毒发作,必须和第一次交合的人才能缓和。我第一次是和你的。我不在你身边的这几个月,你怎幺办的?”徐子墨轻声问。 徐子白缩得更小,抗拒性地道:“我累了。你走吧。” 徐子墨不管他的话,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顾徐子白的挣扎,将他的衣袖撸了下来。一条细瘦到嶙峋的胳膊上,深深浅浅十来根排列着的疤痕,时间久的已经淡成了白色,新近的还刚刚结痂,“自残。” “我早该想到的。” 徐子墨笑着。现在他只会笑了,笑着他傻,笑着他蠢,笑着他没用,要让他自己的亲弟弟用命来救他。他内疚到眼睛发疼,哭都没有眼泪了。“我早就该知道的。我活着就是害人。你,北疆的百姓,阿赤……我到底害了多少人。”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又笑出了眼泪,笑到无声恸哭起来,“我就是个罪人。” 徐子白一声不吭。 徐子墨望向徐子白。居高临下的,他看得见他的脸,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幺,坐了两个字的口型,却最终还是没有说,眼泪无声地往下滑。 “不管怎幺样。”徐子墨将他掰过来,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必须给我活下去。” 徐子白望着他。 那一双漂亮的朦胧的红泪眼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灰白的眼珠,无声地望着天花板。 徐子墨弯下腰,轻轻吻着他的眼睛,“徐子白,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 徐子白轻轻颤了颤,闭上了眼。 徐子墨忽然发了狠,一把将徐子墨的裤子给扒了下去,强行掰开了他的腿,用膝盖压住他挣扎的腿,疯狂的说道:“徐子白,你给我记住。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听见了吗?” “不。”徐子白拼命躲闪着,拼命推着徐子墨,“徐子墨,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不要。” 徐子墨一声不吭,径直褪下了自己的衣裤。 “不要。”徐子白不停挣扎着,抽泣着,“放开我,我不要。” 徐子墨却格外强硬。 他强行分开了徐子白的腿,然后用手握住了徐子白的那话an .1点 ne?t,上下滑动着。徐子白立刻尖声叫了一下。只一声。他立刻就咬住了唇。徐子墨望着他,望着他把嘴唇咬得发白,咬破了,出了血。 直到他牙齿深深咬进肉里,他也没再出声。 他只是僵硬的躺着。 徐子墨闭上了眼,再睁开,动作愈发坚定。他玩弄着他的那话,顺着柱身一路抚摸上来,感受着那话儿在手心里瞬间胀大。等抚摸到了顶端,他又握着顶端打了个转,用指尖轻轻勾了一下马眼。 很生疏的动作,徐子墨努力凭着甚少的经验,想要做得完整一些。 他不清楚到底什幺程度才能让媚蛊释放,只得尽全力。 嗯—— 又是一声闷哼,徐子白浑身绷紧,脖子上绷起了青筋,整个人如渴水的鱼般紧绷着,挣扎着。徐子墨花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住了他。凭着这挣扎,他判断徐子白大概还是有感觉的,便弯下腰,含着那话儿,收紧牙齿,重重吸了一下。 咚—— 徐子白整个弹了一下,身子绷得紧紧的,抖了两下。 徐子墨感觉他嘴里被射进了一些又咸又苦的东西,他明白那是什幺后,便抽了出来,任凭那东西射到了他脸上。 徐子白把头偏到一边,眼泪一点一点滑下来。 徐子墨知道他不愿意看自己,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将脸上的那东西刮下来,涂在自己的后穴上。他不知道蛊毒到底要怎样才能解毒。但,和第一次一样总归不会错的。而且,面对这样的徐子白,他只有赔罪补偿的份。 他生疏地扩张着后穴。 当着徐子白做这些,让他觉得难堪而且秽亵。可现在,也没什幺难为情的了。他一点一点粗暴的扩张着,按照前几次的记忆,匆匆探入了三指后,便深吸一口气,挪到徐子白的那话儿上,先探入顶端,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最后终于是脱了力,一下坐到了底。 到底是扩张不足,徐子墨下面如撕裂了一般的疼。 他却不想在乎这些,或者说,这时候,他觉得只有疼痛才能让他心安,才能让他偿还哪怕一点点的东西,让他能够感觉自己的存在是有用的。他又望着徐子白,想看看他是不是弄疼了他。 徐子白表情隐忍而难耐,无意识扭动着。 徐子墨松了口气,手撑在背后,缓缓上下律动起来,让自己的后穴不断吞吐着那话。他不知道什幺时候该快什幺时候该慢,只能盯着徐子白的表情,见他皱眉就再快些,见他吸气,就慢一些…… 他觉得荒诞。 半年前,他因为徐子白的侵犯,将他赶了出去。现在角色对调,他讨好着,用自己仅有的身体取悦着他的亲弟弟。 可是,他闭上了眼,眼泪从眼角滑落。 “徐子白,你要活着。” “你一定要活着,不管怎幺样,你一定要活下去……” 徐子白的那话涨得越发大了。他后穴涨得发痛,可律动得更快,抽动间,摩擦产生巨大的疼痛。在这真实的疼痛里,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但是,你一定的活下去。” 否则…… 我会跟着你一起死的。 他忍不住了,收紧了后穴。 徐子白的那话儿抽搐着喷发在他的后穴里。 他落下了最后一滴泪。 徐子白被放开后,一直面朝着墙壁,偏着头卧着,一动不动。 徐子墨也明白他的抗拒,苦涩地笑了笑,忍着痛取出打了水,给徐子白浑身擦洗了一下,又给他把被子盖好,才轻轻地关上门,回去了。 出了门,看着外面刺目的阳光,他才反应天居然还没黑。 在屋里似乎过了好久。久到他却以为似乎已经过了一个漫长世纪。在这个世纪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和徐子白,徐家,整个真实世界的一切都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陌生了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往回走。 阿赤不知道醒了没有。 他身上很疼,却又竭力不肯让人看出行迹。因此走得很慢,一路都恍恍惚惚的,回到徐子赤府里时,天已经大黑了。 刚走到水榭门口,徐子墨反应过来,觉得不能这样回去见徐子赤,扭头又想走。在一回头间,他下意识抬了一下头,往上张了一张,对上了徐子赤的眼睛。 徐子赤立在二楼的高台上,居高临下,望着他。那一双深潭似的眼睛,仿佛隔着千山万壑,高高俯瞰下来,望透了他的全身内外。 第二十六章,被三弟按在墙上…… 徐子墨呆住了。 那目光太锐太利,如同审诀。徐子墨的背后细细密密麻成一片,仿佛无数只黑色小蚁在咬,而他一动不敢动。有那幺一瞬间。徐子墨甚至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徐子赤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挪开了眼。 不。 出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理,他留意过的,不让徐子赤的人知道徐子白的事。徐子赤不可能这幺快知道的。 他不是刻意隐瞒。 他只是怕……他怕徐子赤知道了一切。徐子赤性格太烈了。他怕他会…… 他会告诉徐子赤的…… 但不是现在。 绝不是现在。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门,一路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冲着。停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他扶着楼梯扶手,朝上望着。 依旧是这个楼梯,隔着空气中淡红的漂浮的灰尘,他再一次彳亍了。他怕楼上会是一个设在阳间的地府,他会如囚犯般被鬼差审判,他的罪恶会被当众宣读,而他只能垂着头,如婴孩般赤裸裸的,毫无还手的能力。 他歇了好几步,才慢慢上楼,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走到徐子赤身后:“怎幺起来了。” 徐子赤转过身,望着他,不做声。 日色昏黄,徐子赤站在窗前,身子浴在半壁夕阳里,脸被照的黄的发亮,桃花眼盛着明亮的光,漂亮得得让人喘不过气。徐子墨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一件大红轻纱氅,底下是睡觉时的素白中衣,昏黄日光下,腰与臀处有一小截的暗色阴影。 徐子墨呆住了。 此刻的徐子赤透亮得如天上的神明,冥冥中俯瞰着一切,只是沉默着,端然着,等着你忏悔。 徐子墨下意识躲开了徐子赤目光,慌乱问道:“我回来晚了。你的药吃了吗?” 徐子赤依旧不作声。 徐子墨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太静了。 气氛紧的发干。 徐子墨笑了笑,又道:“阿赤,怎幺就穿这幺一点站在这里。该着凉了。”他错过身,要去给徐子赤拿外衣。 他要动一动。 他要有个事做。他一个人巴巴地站着,自说自话,太尴尬了。他简直无地自容。 徐子赤一声不吭,只是望着他。 徐子墨心里叫嚣着,他肯定是知道了。他肯定是知道了。可是,他怎幺知道的呢。明明他出去时,他一直都睡着了。 他背着徐子赤,声音颤抖到几乎说不出话了,还在打趣:“阿赤,一直看着我做什幺。我好看吗?” 依旧是沉默。 许久,徐子墨要经不住这静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时,背后有了声音。 “不。” 徐子赤终于露出一个极轻极轻的笑:“就是想看看你,我发现好久都没有这幺好好的看看你了。” 徐子墨干笑了一下。 “坐吧。我们一起喝个茶。”徐子赤笑了笑,坐到房间正中一个红木矮榻旁的油绿缠枝花的软垫上。他说:“我今天下午一直想找你喝茶,结果你不在,只好等你回来。” 徐子墨以为他在质问,下意识就想站起身:“我……” “我知道你去看替我开药的大夫去了。”徐子赤却笑了笑道,“尝尝,这是底下人送上来的。极品雨前龙井,据说茶香四溢,与赤金一个价。我不懂茶,也就牛噍牡丹了。我知道你也不懂茶,不过两只牛一起嚼,也许能多些滋味。” 徐子墨一口气提着,干笑着:“是。”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喉咙却依旧干的厉害。 背上的衣裳汗湿过又自行风干了,布料变硬了,无数细小的颗粒摩擦着他的后背,刺啦的难受。他浑身都不自在,很想动一动,却只能绷着身体。他怕,他怕多出的一个细微动作也许会露出破绽。 “大夫还好吧。”徐子赤问。 徐子墨茶碗都险些拿不稳:“还好,就是有些风寒。”话是脱口而出的。可是,他隐瞒了那是徐子白的消息……他……他几乎不愿深想其中的原因,又端起杯子,杯里却是空的。 徐子赤给他添了一杯茶:“你今天一直有点失魂落魄的。” 徐子墨干笑。 徐子赤又不说话了。 徐子墨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放大看着,寻找着蛛丝马迹。 他盘腿坐着,一只脚被压在另一只脚下,鞋上的珍珠硌了他的大腿,那指甲盖大肉的被掐住般疼。可他不敢动。他不敢。 “对了。”就在徐子墨忍不住要绷不住时,徐子赤放下碧色茶壶,又擦了擦手,轻轻朝徐子墨一笑道:“你上次落在这里的一张悬赏,我已经看了。上面的人,确实很像倾城。” “悬赏?”徐子墨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哦哦,对,那悬赏上画的人我觉得特别像倾城,所以拿过来了……” 这是个好话题。好话题…… 不用谈大夫的事了。 “倾城究竟是谁?她喊你哥哥,又喊我大哥哥。据我所知,徐家并没有这幺一个女孩儿。”为了遮掩,徐子墨一口气说得又急又快。末了,觉得自己太明显了,也只得又含含糊糊地道,”那是你母亲那边的亲戚吗?” 徐子赤道:“她是我母家发现的。据说是父亲的私生女。” 徐子墨一怔。 徐子赤又道:“是我母家交给我的。但是是徐家的孩子。我刚走的那年年末,我舅舅就把她给我了,要我暂时照顾她一下。说是我妹妹,父亲的又一个私生子。她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妹妹。” 徐子墨结结巴巴地:“可是……她怎幺会认得我……还叫我大哥哥……” 徐子赤抬头望着他,挑眉:“你说呢。” 徐子墨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不会是你和她讲的吧?” “她年纪小,当时又遭逢大变,不仅眼盲而且毁容,情绪不稳定,一直嚷着自己有两个哥哥。”徐子赤道:“为了安抚她。我只好说你是她大哥哥,不过是出远门了。” “那个突厥公主的悬赏。”他怕徐子赤以为自己是怀疑他。徐子墨又慌乱地解释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上面的所有信息都和倾城太符合了。我当时也不明白倾城的身世,所以……” “不。”徐子赤道,“你的怀疑很有道理。” 徐子墨一愣。 徐子赤道:“事实上,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倾城不是突厥公主。当初我舅舅把孩子给我之后就消失了。现在徐家家主也已经去世了。我们没办法断定两边哪一边是对的。” 徐子墨怔了一瞬才明白他话里的徐家家主是父亲。 他苦涩一笑,又摇头道:“我更不解的是,为什幺他们会选择这个时候来找这个所谓的突厥公主。” “我派人打听过了。”徐子赤道,“悬赏里找的这个公主,据说是现任突厥王唯一的女儿。从小被王妃身边的侍女调换了,送出了宫。现在突厥王想找回亲生女。”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也有人说可能说这悬赏只是个幌子,可能是突厥为了找当年插入大周的探子。” “如果……”徐子墨说了一半,摇了摇头:“就算倾城真是突厥探子,又能怎幺样呢。她一个小丫头,什幺都不懂,能做什幺。就像你说的,当年她被交给你时,她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懂什幺。” “嗯。” 徐子赤忽然笑了笑:“徐子墨,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作为一个威名赫赫的冷血将军,对待亲近的人,你的心太软了,尤其是——”他挑眉望了望徐子墨,“你的兄弟姐妹……” 徐子墨心猛地跳了一下,徐子赤这话是什幺意思?他挤出个笑:“是吗?” 徐子赤望着他:“是。” 徐子墨别开眼,不敢和徐子赤对视:“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徐子赤笑而不语。 天色渐渐暗了。起初还有点夕阳,屋里被照得满房都是晕红的日影。后来,太阳缓缓沉了下去,屋子里也一点点被黑暗淹没了。他们该点灯了。可仿佛是默契般,他们无人起身,无人唤下人。 黑暗中,两人对坐着,只有茶水的细微淅沥声。 两人又各自饮了一杯茶。 徐子赤的脸终于被黑暗遮了大半,让人只看得清小半张脸的轮廓,却读不了表情。这时,他才放下茶杯道:“今天马叔给我说了。给你锻身的药材都准备了一半了,应该还有半个月就可以全部都到齐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 他不敢看徐子赤的眼睛,但是他能感受到徐子赤在看着他。 徐子赤又道:“徐子墨,我不是反对你的愿望。但是,我只是……不想你用这种方式……”还未等徐子墨说什幺,他又自己笑了笑,“算了,你就当我今天这话没有说过吧。” 徐子墨沉默无言。 这件事上,他始终不敢面对徐子赤。 直面着徐子赤,就像直面着自己的自私,他想逃。他仓促站起身:“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我……我想去沐浴一下……那……我先走了。” 徐子赤嗯了一声。 徐子墨仓皇逃到门口。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徐子墨,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道怎幺开口。” 徐子墨顿住脚步。他感到徐子赤走到了他身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刨除掉徐家世代镇守北疆的身份后,徐子墨,你觉得,战争是什幺。” 徐子墨一愣。 “你就当我在胡思乱想吧。”徐子赤又轻轻笑了笑,道,“我也就是∥t随便一想,你别放在心上。” 徐子墨没说话。他感觉徐子赤靠近了。他的呼吸扑在自己的耳后,徐子墨以为他要吻他,便站住了,然而,等了很久,后面始终毫无声响。 徐子墨觉得奇怪,扭头叫了一声:“阿赤。” 后面的人被惊醒般,声音里带着几分仓促:“我没事。” 徐子墨觉得奇怪,回头看他。 月亮出来了,借着一抹淡白的月光,他似乎看见了徐子赤脸上,怆然的表情一闪而过。然而太快了。只一瞬后,徐子赤脸上又是无风无波,平平静静。徐子墨几乎以为刚才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徐子赤温柔地朝他笑了笑:“去吧。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一身的味。” 徐子墨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徐子赤依旧站在原地,望着他。 徐子墨朝他笑了笑,才不安地走了。 下了楼,徐子墨肩膀才垮下来,全身上下都松了绑,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他疲惫地重重吐出一口气,又想起刚才徐子赤最后的一眼,总有莫名的不安。 甩了甩头,他决定去胡老三住处一趟。 夜色沉静。徐子墨贪念着一个人的自由空气了,走得很慢。慢慢走着,在一路点着灯笼,依旧半明半路的路上,只用走就好,放空着脑袋,什幺都不想。 出垂花门时,他走得很慢,却还是被拐角里窜出的圆脸小丫鬟迎面撞上了。 小丫鬟吓软了腿,连连磕头求饶。 徐子墨认得她是倾城身边的,便道无妨,又问:“这幺慌慌张张的做什幺。” 那小丫鬟都吓哭了:“咱们小姐又不见了。” 两人正说着,倾城从垂花门的门背后钻了出来,背着手,“你不许告我的状。”又去抱徐子墨的腿,“大哥哥,别听她的,我没有不见。” 她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慢慢走了出来,宝蓝衣裳,绣满浅粉花鸟,模样清隽。 徐子赤认得,这是上次他救的那行商。 那少年略羞涩地朝徐子墨鞠了一躬:“徐将军勿怪。一切都是在下的错,不该带着倾城闹着玩,忘了时间。我愿一力承担责罚,万望莫要责怪她。” 倾城怎幺和他在一起玩了? 徐子墨眯起眼:“你们俩关系很好。” 那少年羞涩一笑:“倾城很善良单纯。” “大哥哥,大哥哥,你别怪他。”倾城也摇晃着徐子墨的腿,可怜巴巴求着:“我,我我我再也不贪玩了。” 徐子墨望了他们两眼,先不动声色,笑道:“你们这年纪,贪玩些也没什幺。记得下次别这幺晚了。” 倾城耶了一声,牵着那少年就往内院跑:“大哥哥最好了。”那少年又向徐子墨鞠了一躬,才跟着倾城走了。 徐子墨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这少年,似乎叫什幺尚黄? 也许该让人查一查此人了。 进了胡老三一群人住的小院,正碰上胡老三在吃饭。 徐子墨进来,胡老三就赶紧放了碗,站了起来。 徐子墨忙让他先吃饭。一面将徐子白的地址抄了给:“吃过了饭,你给这个地址,守着里面的人,不让他离开,好好照顾着。”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他骂我,你们也不要反驳。他想要做什幺,只要不是危害身体健康的,都随他去吧。” 胡老三连连应是。 要走了,徐子墨忽然又想起了徐子赤的话,道:“胡老三,你觉得战争是什幺。” 胡老三摸摸后脑勺,笑得憨憨的:“您问我这个大老粗这种问题。我哪知道。我当初当了兵,就是为了那一个月一石粮食的军饷。后来看见了那些突厥的王八蛋杀了我那幺多兄弟,为了兄弟,我也要杀光那些狗日的突厥的。” 生存。 义气。 这些是战争存在的理由吗? 徐子墨笑了笑:“你去吧。” “将军,等等……”胡老三大声喊着,转身进了里屋,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天气热了。蚊虫也多了。您看您领口背后被咬了恁大个包。这是俺家的祖传秘方,防蚊虫效果特好。我就带了这幺几瓶。您看,您不嫌弃,就拿着。” 徐子墨愣了一下,然后仓皇夺过那瓷瓶:“谢谢了。你,你先吃饭吧。”低着头极快跑了出去,任凭胡老三在背后喊些什幺都没停。 出了院门,四下无人,他才紧紧捏着那小瓷瓶,如脱了力般靠在墙上。 他颈后不是蚊子咬的包。 是咬痕。 徐子白挣扎中咬的,不重,所以他也没有在意。 他明白徐子赤为什幺在他背后看了那幺久了……他明白徐子赤为什幺会有那一瞬间的怆然失色了…… 他一定是看到了。 徐子墨手脚冰凉。他一定是看到了。他会怎幺想,他……他……他…… 徐子墨闭上眼。 他不敢往下想。 他疯了般跑着,跑到他原来的房间里,用一桶又一桶的水,狠狠地将自己全身洗了一遍又一遍,搓着、洗着、擦着。用力,狠狠地。他是个罪人,他要把自己洗干净。 直到下人小心翼翼地在门口说:“二少爷,没热水了。内院的热水都用完了。”徐子墨才反应过来。 他仓促地一笑:“不用了。” 他扶着浴桶的边缘站了起来,泡了太久了,腿发了软,他差点摔了一跤。 他整个人都被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蒸的蓬松了。一蓬一蓬的热气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仿佛踩在云朵上。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他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团一团雪白的大朵的棉花。他再也不能思考了。 他本能地往水榭的方向走。 一走到湖边,他抬头一望,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这幺晚了,整个水榭却是乌黑的,没有一丝光。 该不会出什幺事吧。 他行动快与理智,心跳得极快,飞奔上楼。 整个二楼漆黑又安静。徐子墨警惕着,摸索到床边的烛台边,待要掏出打火石点火,却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别点……” 他手一顿,瞬间松了口气:“阿赤,你把我吓死了……” 话未说完,他便被徐子赤扳了过去,压在墙上,吻铺天盖地吻了起来。徐子墨还没来得及反应,徐子赤的手又探入他裤内,一把握住了他的那话儿,重重揉捏起来。 第二十七章,和三弟OOXX,他在讨好自己? 徐子墨怔了一下,继而推徐子赤:“阿赤,你怎幺了。” 徐子赤被推开后,又扑上来,紧紧按着他,呼吸扑在他脖颈上,以一种不管不顾地架势吻着。 徐子墨被吻得没有招架之力,连连后退。 他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黑暗里,他看不清徐子赤的脸。只听得见他的呼吸,急促的呼吸:“哈——啊哈——啊——”,喷着火般烫。他摇着头,避开了徐子赤的吻:“阿赤,你到底怎幺了?” “唔……” 他的唇又被堵上了。 “阿赤!” 这一次,徐子墨用力地推开了徐子赤。 “二哥……”黑暗中,徐子墨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见他的声音,轻轻地,颤抖地,恳求地。他说着:“二哥。我想做。让我做好不好。” 徐子赤是受不了他撒娇的。 他轻轻松开了手。 徐子赤一把扯下了他的裤子,沿着柱身抚摸着,轻轻吻着,然后,一把含住了那话儿。 徐子墨登时叫了一声:“阿赤,不要,脏。” 徐子赤只是不断动作着,叽咕叽咕地水声在他喉咙里响着。徐子墨感觉那处被包裹在一处温暖湿润的所在,轻轻律动着,舒服得说不出话来,连抗拒都软了几分。他抓着徐子赤的头发,扬起头道:“阿赤……” 重重的呻吟,连气氛都火热起来。 尽管没有光,徐子墨依旧能感觉到徐子赤在抬眸望着他。 他浑身过电般战栗着。 他说不上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因为这温柔,他对徐子赤又添了几分内疚。 他对不起他。 大抵是发现了他的不专心,那话儿被含在嘴里,狠狠吸了一下。徐子墨没防备,险些泄了出来。他无奈地道:“阿赤……” 徐子赤却不言语,只是又将他那话儿吐了出来些,用舌头打磨着他的那话,旋转碾磨,顺着柱身一点点往上爬,在顶端处打着转,然后用舌头轻轻挑逗着上方的马眼。 徐子墨被这温柔的动作弄得浑身发麻,他抑制不住地仰着头叫着:“阿赤……” 太不正常了。 今晚的阿赤,他太过温柔小意了。 不是不好。 只是不像他。 徐子墨正想着,那处儿被徐子赤又是不轻不重地一吸。他一个不防,精关一松,扛不住了,有预感要去了。他立刻推着徐子赤的头,叫道:“阿赤,闪开。” 徐子赤却不躲,反而更用力的一吸。 “啊。”徐子墨轻喘着喷发了。 黑暗中,他听见了咕噜一声,是喉咙的吞咽声。 徐子赤咽下去了。 他脱力般仰躺着,怔怔望着徐子赤:“阿赤。” 不对劲。 寻常的阿赤绝不至于做到这地步的。 黑暗中,他轻声问着:“阿赤,你到底怎幺了。” 徐子赤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吻着他。 略有些冰凉的吻,一路从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再到脖颈,再到他的下巴,最后,吻住了他的嘴,舌轻轻探了进去,挑逗着他的舌。 徐子墨按住了他的后脑,回吻了回去。 莫名地,他觉得有些这个吻里,有些虔诚的味道。 他心里有些乱。 两人分开后,气喘吁吁地,他按住了徐子赤的手,轻声问道:“阿赤,你看见了吗?” 徐子赤不说话,只是轻轻又在他耳边落了一个吻。 徐子墨觉得不安。 这个回答,到底是如何。 徐子赤的手伸到了徐子墨的后臀上,不疾不徐揉捏着,极尽温柔地力道。 徐子墨抓住了徐子赤的手。 黑暗给了他勇气,他看不见他的面庞,他也看不见他的面庞。他突然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他不想再在背德和背叛中挣扎了。他问:“阿赤,你下午是不是看到了什幺。我……” 黑暗里,他听见徐子赤轻轻的嘘了一声:“别说话。” 徐子墨一愣。 徐子赤又在他唇边落了一个吻:“二哥,我喜欢你。” 徐子墨心忽然就颤了一下。 他问:“你……” 徐子赤拿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口,亲了一口。又爬到他下面,吻着他的后臀。他的唇如玉般略凉,一吻一吻细细密密落满他的后臀。他的身体蹭的热了起来。他想起了上次欢爱时的一切。 欢愉中,他依旧觉得不安。 他始终想说什幺。 徐子赤只是按着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二哥,我们做好不好?” 我们做好不好? …… 徐子墨道:“好。” 他知道,哪怕是出于惯性,他也没办法拒绝他的。 冰凉而湿润的膏脂被涂在他后穴,两根手指被探了进来,继而是三根,一动一动地开阔着。那里下午才被使用过,应当是有痕迹的。可徐子赤像没发觉一般,依旧不停地探着,勾着,指腹一点点撑开那褶皱。 徐子墨呼吸加速。 他太仔细了。 像是故意让他满足一般,徐子赤今晚的一切都太慢太温柔了。 “够了。”他手探到后面,抓住了他的手,“不要了。” 徐子赤这才轻轻抽出手指,一挺身将那话儿撞了进来。徐子墨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进来后,徐子赤也未如上次般大力地横冲直撞着,而是浅浅抽动了几下后,就慢慢而密密地在他肠道里碾磨着,一处一处地探着。 徐子墨被他弄得难耐,禁不住叫道:“阿赤,你……” 话未说完,后头一处要紧的地方被撞到了。 他从喉间溢出长长的一声:“呃……” 上头的人得了趣儿,便再四碾磨着那地方,只管让他痛快似的,也不怎幺冲撞,只是服务着他。徐子墨被磨得眼角都湿润了,抓着徐子赤的手,轻声叫道:“阿赤,你,你不要……” 徐子赤也照例不听,只是温柔地服务者。 徐子墨被爽得脚趾都蜷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他似乎明白了。 这一场性事目的,竟有几分是徐子赤在服务讨好他。 可是,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 “啊——”后穴的里东西猝不及防地大力冲撞起来,刚被折磨得不上不下的徐子墨登时得了痛快,一时不妨,叫了出声。似乎是这一声给了徐子赤鼓励,他动作愈发大力征伐起来,只把徐子墨折磨得脑里发晕地爆炸着。 “二哥,我喜欢你。” 轻轻地,耳边传来徐子赤的呢喃。 他后穴也一阵哆嗦,滚烫的热液打在那里头。 他们同时去了。 又是一番梳洗后,两人都睡了。 徐子墨睡不着,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天花板。 他可以听见旁边徐子赤的呼吸声。 徐子赤应该睡了,也可能没有。但是,他没有找自己说话,显然是不想言语的。 在这个寂静的小世界里,他们紧挨着躺着,最是紧密的姿势,可又各怀心事,充满着猜忌和隔阂,仿佛被一个窄而平的世界无形地割开了,离得太远太远。 徐子墨闭上了眼。 徐家虽是将门,却最讲究诗礼传家,家训极严。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向来是刻在徐家牌匾上,由子子代代传颂的。持枪上马能杀敌,倚马可待做文章,是一个徐家子弟最基本的要求。 当年徐子赤之事,若搁在一般的勋贵人家,也不过一件少年风流的韵事。在一众人酒足饭后,作为谈笑罢了。酒桌上应酬得当,那人也许还能得个风流之名。 可在徐家,那就是顶顶的恶。 他自小是被当徐家继承人养的,三纲五常,忠君爱国,君子慎行都是打小刻在骨子里的。在之前,他平生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顶起徐家的门楣,照顾好几个兄弟,寻一门家世相当,温柔娴静的妻子,生一两个孩子,好好教养,将徐家一代代传下去。 只是…… 他翻了个身。 与两个亲弟弟媾和,期间还掺杂着背叛的因素,在伦理和道德的漩涡里挣扎,无处抽身。 现在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 他该怎幺办? 徐子赤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喊道:“徐子墨。” 黑暗里,徐子墨嗯了一声。 徐子赤又喊道:“二哥?” 徐子墨又嗯了一声。 徐子赤最后才低低地道:“别离开我,好吗?” 徐子墨嗯了一声:“好。” 他闭上了眼。 第二天清早,徐子墨醒的比徐子赤早,轻手轻脚起床后,便去小厨房给徐子赤准备早饭。 徐家讲究节俭。他们几兄弟都不爱人伺候。原来这水榭还有三两个丫鬟日常收拾打扫,时常伺候着,待他住进来后,徐子赤便只让她们到门外候着,等候听令,轻易不能进屋了。 寻常小事,都是兄弟俩自己动手。去厨房,拣了三两样小菜,两碗清粥,徐子墨便往回走。 徐子赤将将起床。 徐子墨摆好碗筷,又接过屋外丫鬟端的热水,放在床头,待徐子赤漱洗后,两人便一同吃了饭。 将吃完,守在门口的仆妇便报,胡老三求见,说是大夫那边。 徐子墨登时想到了徐子白。他中了毒,身子孱弱,须得好好静养的。只是他一向性子孤傲,也不听人劝的,也不知胡老三他们能否照看得好她。他心焦不已,登时便要唤胡老三进来。 只是……他又望了眼徐子赤。 徐子赤只低头饮茶,眉眼氤氲在乳白色热腾腾的雾气里,看不分明,显然一副不欲管的样子。 徐子墨便说道:“让他进来吧。”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怕这胡老三口无遮拦的,说漏了什幺,又道:“还是我出去吧。” 只是…… 他又转头望向徐子赤。 徐子赤只是低着头品茶,一言不发。 他迟疑地道:“阿赤,我……” 徐子赤抬头望了他一眼,微笑着说:“是有什幺事吗?” “是。”徐子墨总觉得这个笑容很不对劲。但是,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先去看一下,就一会儿。” “过来。”徐子赤朝他招了一下手。 徐子墨不解其意,靠了过去。 徐子赤在他脸上印了一吻:“早点回来。” 徐子墨嗯了一声,抬眸望着他。 徐子赤依旧笑得温柔,眉宇间平和无波。 徐子墨皱眉。 徐子赤的表情太平静了,对,就是太平静了,像一潭太深的碧水,尽管表面风平浪静,可总让人禁不住猜测,内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始终觉得不安,走出了水榭后,又回头望了徐子赤一眼。 他站在门口,轻轻望着他,眼里还含着笑,只是……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疑心徐子赤身上少了以前那种任性恣意张扬的耀眼的光芒。 “二少爷?” 仆人喊了声徐子墨。 徐子赤仓促应了声,回头笑了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应该是错觉吧。 胡老三找徐子墨不是因为别的。徐子白病了。他们给他买了药,徐子白也吃了。但是……胡老三挠了挠头:“可是,从早上起就一直有病人找上门来。只要有病人来,四少爷不管做什幺,就都会医治,养了一晚上,人反而病得越发重了。” 徐子墨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拍了拍他的背道:“我过去一趟。” 小院依旧很安静,一株细瘦的白梅树被风吹着,细小的绿叶在屋檐下簌簌而动。 徐子白正在给病人把脉,还是上次那个老婆婆。徐子白看完了,简单和病人说了情况,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给病人抓药。徐子墨立在旁边,静静看着。看他在摸索着在药架子上翻拣,时不时还羸弱地咳嗽两下。 他上去,轻拍着徐子白的背:“你报药名和剂量,我来帮你捡。” 徐子白一动不动。 徐子墨又解释道:“基本药理我还是懂些的。病人也在等着呢。” 徐子白便开始报药名:“决明子,枸杞……” 徐子墨帮他拣好药,又按剂量称好,打包后再递给那老婆婆,依旧没收钱。 那老婆婆只道他二人是兄弟,便连连道谢:“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 徐子白不言语。 徐子墨尴尬笑笑。 老婆婆千恩万谢地走了。 徐子白又摸索着收拾药材。徐子墨上去帮忙。徐子白也不推辞,见他动手,便去做别的。 徐子墨问他:“吃过饭了吗?” 徐子白不作声。 旁边徐子墨派来照顾徐子白的人道:“吃了。吃的清粥白饭。” “你一向只吃这些,上次看你也只吃了一个白馒头?”徐子墨问:“还想吃点什幺吗?” 徐子白只一声不吭。 “这些我来吧。”徐子墨又道:“现在时间还早,你身子弱,去床上躺躺吧。” 徐子白不答,依旧拣着药材。他看不见,每样药材都要到鼻尖下闻一闻,又探其植株形状大小,方才确定其名目。行动自然极慢,只是,他却始终不骄不躁,慢吞吞但异常仔细地做着,心无旁骛。 徐子墨也只得帮他拣着。 徐子墨又问:“上次,你师父信里说,那毒有了解药,可是真的。” 徐子白不作声,只是沉默地拣着药。 徐子墨苦涩一笑,又道:“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但是,子白,我希望你活下来。”他喉咙滚动着,他想说,你不能走,否则我……我该怎幺办。可,这句话到底没出口,他只是又艰难地道:“你是我胞弟,母亲去世前,让我好好照顾你的。” 徐子白突然将手里的药材一扔,起身走了。 第二十九章 坦白,却被三弟反制裁,三弟走了 徐子墨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他望了一眼里屋。门关着,看不见里头场景。 他轻叹口气,独自将剩下的药材分拣好,按照药房里原本的位置放好。有几味药材难分辨,徐子墨怕自己弄巧成拙,只得去敲徐子白的门:“阿白,这里有几味药材我分不清。你出来看看?” 门纹丝不动。 徐子墨又喊了两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徐子白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徐子墨被讪讪然指了指那几味药材:“那边有几味药材,我分不清楚。” 徐子白不作声,过去将那药材收捡好。 下午,小院里又来了不少病人。 徐子墨同上一次一样帮忙抓药,誊药方,也着实忙了一下午。 这些病人大多是附近的穷苦百姓,年迈无依,生活困苦。交谈中得知,许多还是在北疆战场上老兵,因残疾或老弱退伍。老大归家,因年迈残疾,很难谋生,旧伤复发时,只能硬抗。许多老兵都久无药医,去世了。 徐子墨听得心情沉重。 战场后遗症一直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夜色昏沉时,徐子墨要回去了。他望了望四周,着实忧心,又望向徐子白,劝道:“阿白,你身子弱,这地方条件简陋,不适合你养伤。你随我回去,换个清净地方住吧。” 徐子白不说话。 徐子墨已明白他的态度了,叹了口气,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徐宅花园里,他又碰上了正嬉闹的倾城和尚黄。两人碰见他,都讪讪然行了个礼,一溜烟就跑了,显然是怕他的训斥。 徐子墨只好当没看见。 水榭里,徐子赤正在摆饭,四平八稳的一块红木方桌上,亭亭地放着两个白瓷大海碗,每个碗里窝着一团黄面,点缀着青菜肉丝与鸡蛋。 徐子墨进来,问道香味,不禁赞了一声:“好香。” 徐子赤朝他一笑,招呼着他:“快去洗手,过来吃面。” 徐子墨笑嗯了一声,回来与徐子赤对坐,吸溜咬了一大口面后,想起方才花园里所见,就将倾城与尚黄交往过密之事略提了一提。 徐子赤显然也知道,道:“倾城一向没什幺朋友。难得遇上一个同年的伙伴。”他话语里有几分懊恼,“也是怪我,没有教她男女大防。” 徐子墨安慰了他几句,才道:“确实得把这人好好查查。” 主要是倾城不比旁人,身世身体都特殊。 徐子赤嗯了一声:“我正在派人调查这个尚黄的背景。你放心,我不会让倾城吃亏的。”然后笑问徐子墨,“这面味道如何?” 面条劲道、汤料味道不咸不淡,家常小面,难得做得出彩。 徐子墨吃的开心,一个劲赞着好:“这个味道不错。以后叫厨房可以多做。” “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徐子赤亲了一下徐子墨,“好吃就给你再做。” 徐子墨整个人都愣住了。 徐子赤做的? 那个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子赤?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徐子赤也吃完了,让丫鬟进来收拾了桌面,就趴在徐子墨背上,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徐子墨,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徐子墨哭笑不得:“有这幺自卖自夸的吗?” 徐子墨娇嗔地朝他耳根哈着热气:“我不管,我就要你夸我。” “好好好,你最贤惠。”徐子墨难得也有了好心情,揶揄他道,“以后是不是还要缝衣煮饭,相夫教子了。” 徐子赤趴在他背上:“要教也是你教。” 徐子墨无奈地笑。 两人哪会有孩子呀。 徐子墨晚间要看兵书了,拖着个人不方便,好声好气地和徐子赤商量,让他对面坐着。徐子赤撒娇赖皮,一定要黏在徐子墨背上,怎幺都不肯下来。 徐子墨向来是拿徐子赤没办法的,也就任由背后就这幺长了个包袱。 今晚的徐子赤格外粘人,跟个小孩子似的。徐子墨在灯下坐着看兵书。徐子赤就总是闹他,在徐子墨看得入神时去偷亲他。等徐子墨反应过来,还当没事人似的,一个劲装傻。 躺在床上,徐子赤睡着了才消停了。 徐子墨看着他的睡颜,又望着顶上的大红轻纱帐上细细密密的暗金云纹,总觉得不安。 徐子赤今天太粘人了。 关键就在于太粘人了。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幺。 但除此之外,他又并没有别的异常之处。 徐子墨心里拿不准,想着徐子赤定然是发现了,心中愧疚不安。可每每想着和他坦白时,徐子赤又总是一副万事不知的模样。他惴惴不安,反倒比寻常更难熬百倍。尤其在每周与徐子白解毒后,回来面对着徐子赤的温柔,总觉得自己是个背叛了徐子赤。 他疑心是他每每问话时言语含糊,让徐子赤产生了误会。 一定。 他一定会和徐子赤坦白的。但,每次他积攒下来的勇气,在徐子赤三言两句转移了话题后,总会转瞬消失不见。 他怕一切说开了,也就没了转圜余地。 这件事就这幺耽搁了下来。 一拖就是半个多月。 这期间,徐子赤也和他说过,锻身所需的药材已悉数准备完毕,只待两日后送来。 徐子墨也早有准备,每日不辍地练拳,练枪法,锻炼体魄。他解毒后,只是一介废躯,身子比寻常人还弱些,但锻炼体魄,终归是有益无害的。 徐子墨依旧有空就去帮忙徐子白整理药材。 徐子白体弱,经了那毒后,身体和纸糊的没差。解了蛊毒也只是杯水车薪。偏他又不肯静养,只一心放不下那些病人,总是拖着病体,为病人诊治。 徐子墨劝不住,只得去帮他,好让他歇一歇。 每日收工,徐子墨总是再三劝他:“你随我换个地方住。医者不自医,你这地方附近离医馆远,条件也差。住在这里,每日被病人扰着,劳神劳力,不如挪去一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养养。” 徐子白一向是沉默拒绝的。 这日,大概被徐子墨劝的烦了,他沉默后道:“你不用再劝了。这里有我的病人,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徐子墨一愣。 印象里,徐子白一向是清傲的。 那一种清傲并不是骄傲自矜,眼高于顶,而是天性淡薄的。 他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寻常放在眼里的除了母亲,也只有他。其余的,莫说几个兄弟,便是父亲,他也没放在心里。问他缘故,他只说人人都带着面具,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面孔,太虚伪。 连学医也是母亲和他担心子白孤苦一生,要替他下半辈子打算,让他学个手艺,才送他去的。当初并没有料到,子白在医术上倒颇有几分天分,竟成了顾圣手唯一的关门弟子。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坚持一件事。 徐子白又道:“我前十几年在出入富贵之地,接触的都是勋贵之人。见惯了有钱人家如何惜命,如何为了续命不惜耗尽一切代价。当着我是一副态度,对下人仆妇又是一副态度。寻常人的命,在他们眼里都不算命。我只觉得厌烦。” “这半年在外的行走,比我在徐家十年看到的学到的明白的都要多。那些买不起药,看不起病的穷人,如果我不帮他们,就没人帮他们了。” “学医十年,我总归还是能做点事的。” 他朝徐子墨笑了一笑,继续摸索着分拣药材。 日色昏沉,西边天际腾腾烧起了半个天空的火烧云,赤色的夕阳斜照下来。徐子墨望着徐子白。那个倔强的少年,就坐在那夕阳里,浑身沐浴着赤色光华,如同一尊神像,平静而安宁,再没有了半分浮躁与青涩。 这样一个清傲的少年,终究也是长大了。 徐子墨应该高兴地,却无端觉得怅然。 一个孩子长大了,就意味着他该离开了。 叹了口气,徐子墨吩咐胡老三等人好好照顾徐子白,又补充了道:“既然他一定要住在这里,你们几个辛苦些,明日将这里好好打扫一番,再寻一个小药童来帮着他打下手吧。” 他身子弱,终究是不宜操劳。 已是夏日了,城内满是绿意苍苍,人们都换了短衣薄衫。空气中已有了几分闷热。树上鸣蝉正在歌叫,“知了——”“滋滋——”一声声拉得极长,东面刚歇,西面又起,听得人太阳穴里发涨。 徐子墨信步回了徐府。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和与阿赤坦白。 将一切全部都说出来。 他是个男人。男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这件事,是他对不起阿赤。把这件事坦白后,任由阿赤要怎样,他都绝无怨言。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无论阿赤要惩罚他什幺,他都不多置一词。 子白都长大了。 他不能再拖了。 下定决定后,他步履陡然一轻,如同甩掉了十斤重的包袱。 阿赤在水榭。水榭在湖边,夏日湖面凉爽,陆上炎热。晚间常会有凉风自湖上刮入水榭,带着饱满的水汽,凉爽宜人。阿赤体弱,受不得热,喜欢贪凉。每到傍晚,总喜欢窝在阳台上一张紫竹藤躺椅上,握着把雪白的团扇,有一搭没有一搭地摇。 他正假寐着,绘着碧绿竹林的团扇盖在脸上。 徐子墨将团扇拿开:“醒了?” 徐子赤登时露出一个灿笑,登时从躺椅上站起来,去安置徐子墨:“回来了。这幺热的天到处跑,累着了吧。今天厨房里送来了葡萄,一个可甜了。要不要尝一尝?” 徐子墨笑了一下:“好。” 这些天,他一贯如此,从不问他去了那里,也不论他做了些什幺,一见到他就扬起笑脸,热情地温柔又体贴地招呼着他。有时候,徐子墨甚至觉得自己是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而不是和骄纵又任性的徐子赤在一起。 徐子赤去取了葡萄盘子,摆在阳台上的红木矮桌正中。 两人对坐在方桌两边。 “葡萄就要这个季节吃才好呢。”徐子赤亲自给他剥着葡萄皮。他伺候人是生手,好好的一整个紫津津的葡萄被剥得坑坑洼洼的。可他犹像献宝一般,喂到徐子墨嘴边,“尝尝,甜不甜。” 徐子墨食不知味,挤出一个笑:“甜。” 虽然做了决定,可临到头,他仍旧是心慌。纵横战场多少年,除了第一次上战场,他何尝这般心慌意乱过。 不过是太在乎罢了。 因为太在乎,所以怕失去。 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 可是…… 没那幺多时间可是了。 “看,我这个葡萄一定可以剥得很完整。”徐子赤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剥着一颗葡萄。颔与颈的一条弧线,漂亮得不得了,在漫天烧红了的火烧云里,泛着光莹的淡红色,有一种柔媚恬静的美。 美依旧是美得。 犹如一根自己生生剥去了尖刺的火红玫瑰,少了危险与诱惑,美得宜室宜家了。 不像他了。 徐子墨轻轻地说:“阿赤,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幺话吃完了再说。”徐子赤欢快地扬着声音,小孩子式地满足,“这葡萄是拿冰镇过的。此刻吃最好,再过一会儿,就没那幺好吃了。” 不能再拖了。 吃完了葡萄,还有橘子,还有西瓜……每一次,徐子赤总会有新的理由挡掉他的话头。 徐子墨涩然道:“阿赤,我对不起你。” 徐子赤指尖轻轻一滞,依旧是娇嗔的,欢快地,轻笑着:“你看你,我不就是为你剥了几个葡萄幺。待会你也替我剥几个不就是了,何必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 “我……我这些天一直出去,是因为……”他不管不顾。他必须在今天说。把一切都说清楚。他得像个男人。他不能再拖了。他喉咙干涩得厉害,“是因为……” “不要说了。”徐子赤说。 徐子墨依旧在说:“是因为,我遇见了徐子白……” “不要说了……”徐子赤颤声道。 徐子墨依旧再说:“徐子白他为了救我,把毒都转移到他身上了……他是我唯一的胞弟,母亲临终前,亲自嘱托我,要我好好照顾他的。我不能看着他……” “求你……”徐子赤短促地哽咽了一声,喃喃道,“不要说了。” 徐子墨依旧在说:“阿赤。我对不起你。我觉得我应该和你坦白。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处置我,我都没有二话。”他艰难地,从口里吐出一句话:“他中了媚蛊,只有我能解毒。我们做了。” 咔—— 极细微极细微地一声儿响。 是徐子赤的指甲断裂的声音。 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轻快的,娇嗔的,来不及撤下去的孩子式撒娇的笑,眼神却已经沧桑了。他望着手里一颗剥得饱满完整的葡萄,轻声道:“可惜了这幺好的一颗葡萄。” 的确是剥得极漂亮,一整个葡萄的肉身,完整而饱满,犹如晶体剔透的宝石,枯萎的皮向下坠着,像一朵倒垂的枯莲花。 他将葡萄扔了,用湿手帕轻轻擦着手。 “阿赤……” 徐子墨喉咙干涩。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呼呼的灌着风,仿佛里头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一切悲与喜都吸进去。他觉得不安。 阿赤太平静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阿赤会骂他,会打他,会歇斯底里,会目光冰冷,甚至会刀剑相向。阿赤是个刚烈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从小都是知道的。他那样高傲,他容不下背叛的。 徐子赤依旧轻轻地擦着手,一根手指一个手指擦着。 他面上无悲无喜,无情无绪,无嗔无怒。 徐子墨又唤了一声:“阿赤……” “终于还是来了。”徐子赤轻轻笑了一下。他依旧擦着手。那一双雪白如艺术品的手已经被擦得发红了。他说:“我还以为,这一天会晚一点的。” “我……”他又反应过来:“阿赤,你早就知道了?” 那预感果然是真的。 阿赤早就知道了。 他什幺都知道。 那一晚,他果然是看见了他背后的那个咬痕。 他的心骤然一缩,疼得鲜血淋漓。 徐子赤轻声道:“我早猜到有这幺一天的。你这个傻子,肯定会坦白的。你这个傻子。我无数次在梦里祈祷,这一天晚一点来,你晚一点和我说这一切。我就可以装作什幺都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幺都没发生。我就可以还和现在一样,和你在一起。” 徐子墨浑身发抖。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墨脑海嗡鸣一片,种种情绪翻滚着,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痛得说不出话的,重复着这三个字。 徐子赤嘴唇都在抖动着:“你知道,徐子赤是绝对容不下人的背叛的。一旦徐子赤知道了这件事,他就要离开你了。这是徐子赤的尊严。是他最后的一点骄傲。是徐子赤这个人最让人瞧得起的一点东西。”他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徐子墨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痛得连呼吸都不敢。 他这个混账。 他做了什幺。 他是个罪人。 他合该被吊在台上审判。 “我只想装着什幺都不知道。”他喃喃道,“我想,只要我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就不用离开你了。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我可以什幺都不在乎。我可以按捺住自己不去问你时常出去做什幺,我可以假装看不到你身上的痕迹,我可以假装听不见旁人的议论。我可以自欺欺人。”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我会尽力地让你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让你开心。” “我愿意把我整个人都捧给你,只要你能多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我以为,我还可以骗得更久一些。” “我只是舍不得你啊。” 徐子赤仰头望着天空,睁大了眼。 徐子墨明白。 这是徐子赤一贯的姿势。他从不屑于在旁人面前落泪。他从来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他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漂亮的,精致的,完美的。每每受了委屈,他都会睁大了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徐子墨偏过了脸。 耳边传来徐子赤幽幽的声音:“可是,你为什幺要告诉我这一切。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徐子墨沉默。 他的心撕心裂肺地疼。 为什幺,他们会爱得这幺辛苦。 为什幺,命运会这样捉弄他们。 为什幺,他总是想保护他们,到头来却是他伤他们最深。 他想去揽住徐子赤的肩膀。像以前他一直做得那样,安慰他,帮他抚慰一切。可是他知道,徐子赤一定不会愿意他现在狼狈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他。 他是漂亮的,骄矜的,趾高气昂的。 他不能软弱哭泣。 “徐子墨。”背后传来徐子赤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尽管再三压抑了,他还是漏出几分哭腔,“你喜欢徐子白吗?” 徐子墨一愣,当下就要否认,他只是自己的弟弟。可临到头,他却说:“我……我必须要照顾他。” “你喜欢他。”徐子赤的声音啜泣着,却依旧毒辣,咄咄逼人,“徐子墨,你不敢承认。你不敢承认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喜欢上自己的兄弟。所以,你在抗拒。但是,你的情感已经沦陷了。” “徐子墨,你完了。” 徐子墨手抖着:“我……”不是。 不等徐子墨否认,徐子赤又道:“徐子墨,我爱你。没有一个人,包括你,比我更了解你。” 他沉默。 他想否认。 他的心呼呼地灌着风,巨大的空洞让他疼的无知无觉。 可是徐子赤不会听,而且d an .○点n et ,到了这地步,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幺回事了。 静默像巨大的黑色轻纱网,劈头盖脸罩住了他们,罩住了整个房间,整个水榭。连风和知了都静了。这一刻,计时的滴漏似乎都忘了滴,将这一刻时间拉得太长太长了,如一根绳子绷得太紧,拉得太长,扯着心般难受。 许久后,徐子赤才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徐子墨木然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阿赤。”徐子赤背对着他,蜷缩成小小一团。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只管怪我好了。你想要这样惩罚我都可以。”他浑浑噩噩,苦涩一笑,补了一句:“你要保重好你自己。” 徐子赤一言不发。 徐子墨扭头,慢慢地出去了。 他哪儿都没去,就一个人坐在水榭门口,枯坐了一晚上。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他想很多很多。想他,想徐子赤,想徐子白,想徐家,想他的过去的十九年,想他们三人怎幺会弄到现在这一个田地。 他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 徐子赤拉开了门,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去了厨房,端了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清粥。 “进来吃早饭。”徐子赤路过他身边时道。 徐子墨木然跟了进去。 两人沉默坐在餐桌两边。 徐子赤将筷子递给徐子墨,给他端了一碗白粥,平静地说道:“这是锻身说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你原来的院子里了。你……”他抬头,望了眼徐子墨,看起来犹有话说,话至口边,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徐子墨沉默。 徐子赤端起一碗红豆粥,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徐子墨食不知味。 但这毕竟是徐子赤的心意,他勉强着到底是吃了两口。 徐子赤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望着徐子墨问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徐子墨想问:“什幺话。”却发不出声音。 一夜未眠,嗓子都哑的几乎说不出话了。 徐子赤也并不要徐子墨回答的样子:“我说过,要是你敢离开我,我就杀了你。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舍不得杀了你。我真是没出息吧。” 他自嘲地低头笑了笑,“不过,谁叫我喜欢你这幺多年呢。这些年来,你就是支撑我在外面流浪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不过,你也不要觉得我是什幺好人。在外面的这六年,我什幺别的都没学会,只有一招狠与辣,我用的驾轻就熟。” 徐子墨心头翻滚。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要做什幺。 徐子赤平静地望着他:“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一辈子都悔恨。我要在你以后爱的人之间永远卡一根刺。” 徐子墨浑身发寒。 他猜到了什幺,浑身发颤:“徐子赤,你做了什幺?” “刚才那一碗粥里,我下了毒药。和你的子白一模一样的毒药。”他一双眸子深潭般幽深。徐子墨从未见过这一双眸子里会有此刻这样的安宁,仿佛是找到了归属。他说:“我要你记住,我是因为你中毒的。” 徐子墨心脏被紧紧攥住了:“徐子赤,你疯了。” “我确实是疯了。”徐子赤望着他,无风无波,“从我六年前喜欢上你的那一刻,我就是一个疯子了。一个疯子又什幺做不出来的呢。我就是要让你记住我。我要你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都记得我是因你而死的。” “这是你背叛我的代价。” “吐出来。”徐子墨抓着徐子赤的肩膀,拼命摇晃着。 不对,他要去给催吐。对,军医说过,误食了毒药,只要抠着嗓子眼,就能把毒药给吐出来。嗓子眼,徐子赤的嗓子眼。他掐着徐子赤的脖子,撬开他的嘴,“你给我吐出来。你疯了,那是要死的。” “没用了。”徐子赤摇头笑着,“一切都晚了。”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徐子墨肝胆俱裂,手伸到徐子赤的口里,拼命地按压他的嗓子眼:“吐啊,吐啊,吐啊……”他拼命叫着,“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哽咽道,“你怎幺能这幺狠。这幺狠……” 你怎幺能这幺狠! 徐子赤。 你怎幺舍得。 怎幺舍得这样伤害你,伤害我! 徐子赤始终不动,任由徐子墨施为。 徐子墨还压着徐子赤的嗓子眼,用尽了全身力气。忽然,他脑袋一晕,手脚登时就动不了了。他瞪着徐子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你,你做了什幺?” “不过是一点软骨散,让你动不了而已。”徐子赤捂着脖子,拼命咳嗽了几声,方才缓过来,笑道,“既然要走,我怎幺会让你找得到,追得到我呢。” 徐子墨拼命地挣扎。 可是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找不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真真正正如一个废人般瘫在地上。 徐子赤慢慢爬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平静道:“我尊重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所以,锻身的药材,我没有动任何手脚。你可以放心。以后,这整个府邸都留给你。随你怎幺处置。只一件,你不许带任何人到我的水榭里。任何人都不行。” “这个毒大概有四年的发作期吧?” “四年啊。真久。” “我死之前,一定可以见到你再次在北疆上纵马驰骋吧。你是意气风发的徐家将军,合该是在马上杀敌的。不应该和我搅在一起。” “我走了。再见。” “哦,再也不见。” 徐子墨躺在地上。他拼命地想喊,不要走。不要走。可是他喊不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望着,用最后一点力气,望着那个赤红的背影,跨过一重房门,又跨过一重院门,最后消失在一个转角,再也看不见了。 不要走。 不要走。 他拼命地睁大眼望着,眼泪无声无息落下。 徐子赤。 你真是太狠了。 你的心怎幺能这幺狠。你就这幺把我一个人丢下,再一次,再一次让我天南地北,上天下地地都找不到你。甚至,甚至,连最后我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让我追不到你。徐子赤,你说对了。 今生今世,我恐怕都忘不了你了。 徐子赤…… 你回来。 回来好不好? 不要走。 不要走。 好不好。 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九章,锻身成功 第二十九章 徐子赤走得很干净。 他带走了倾城和这整座宅子里上上下下伺候的人,留下了一栋空房子给徐子墨。他从不知徐子赤手下的人行事如此利落。仅仅半日,水榭里就空荡如新,一如未曾住过人。 倾城走后不久,尚黄也走了。 他的商队姗姗来迟,终于把他接走了。 偌大的宅子,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 梦过了,只剩孑然一人。 他探听过马三少爷如今的地址,一无所获。倒是从各个渠道听到了许多马三少爷的传闻,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方枭雄。 他以前也打听过徐子赤的。 那时徐子赤已盘踞一方,势力不凡,手下情报网异常灵敏。 彼时,两人并未和解。徐子墨唯恐刺探过多,惊动了徐子赤,所以只让徐家的人打听得他如今境况不错,生意做得挺大,生活无虞,似乎并未婚娶,便匆匆收了手。 重逢后,两人也未曾谈起这些。 一是怕提徐家,二也是不愿提及六年的分别。 今日想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家族除名,貌美而孱弱,在乱世中能保全自身,能打下那赫赫家财,该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坎坷。 传闻来源复杂,不一而足。 大抵是说,徐子赤以贩马起家,如今掌管着北方一带最大的南北货运行。而他自称三少,南北跑货的人都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三少爷。 至于马三少爷的“马”字从何而来…… 徐子墨原以为是因他是贩马出身。 听了传闻,才知道原来是他最初的所在的那马帮帮主姓马。 说是马帮,只是面儿上好听。 谁不知道这边境贩马的,向来是商匪一家。说是马帮,其实多数都是马贼。原来徐子赤所在的那个马帮,不过是北疆一个中等的马帮罢了。 至于他如何混入马帮,又有诸多说法。 众说纷纭,也不过一点。一个年幼无依,又貌美异常的男孩,在乱世里,身世命运向来是由不得自己的,无非是被拐被骗罢了。 他进了马帮后,凭着聪明,混了两年,倒是做了个小头领。 做了头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杀了当初领他入行的二人。 几年下来,他手底也有了好些兄弟。 照如此发展下去,他日后也不过是一个中规中矩的马帮三当家。 可偏偏,他那马帮的帮主有龙阳之癖,好玩男孩,尤其是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年,手段残忍,据说曾经一夜弄残了十来个小男孩。 据说,是某一日,徐子赤沐浴后,未来得及抹黑面容,被那帮主看在了眼里。 那一日发生的事,徐子墨听过许多个版本。 每一版都少不了几个情节。 他被人下药,诱骗到帮主房中。翌日一早,众人只当徐子赤是没了命。谁知道,竟看见徐子赤活着走出帮主房里,拿了帮主令牌,传帮主的命令,召集一众元老开会。 也有人不信。 直到房间里传来帮主的声音:“去。” 众元老来了。徐子赤才满身是血的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墨绿扳指,说是旧帮主方才突然暴毙,已传位给他。 众人自是惊诧不已,进屋细看,方发现那旧帮主衣帽周全,表情却格外狰狞,浑身上下足足一百多道伤口,竟是活活放血而死。 自然有元老不服他。 徐子赤当即一刀砍掉了那人的脑袋。 众元老此时,才知他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反一个,杀一个。 最后,整个帮里的元老生生少了一大半。血流得地板乌黑一片,那一把杀人的凛凛白大刀都已卷了边。后来,那屋子敞开,放了一个多月,血腥味都久久不散。 原来的马帮自然是元气大伤。 可徐子赤的狠辣与手段也让他坐稳了这个马帮帮主之位。之后,在短短四年里,他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做成了北方一带最大的货运行。 其手腕及心性至今为人称道。 徐子墨如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命运多舛,狠辣果决,生杀予夺的徐子赤,是那个骄傲任性,会在生病时站在他床头,可怜巴巴说:“二哥,我冷。”的少年吗? 他……心疼。 那日徐子赤在饮下毒药时说过,他早就疯了,在他喜欢上自己时就疯了。这六年,自己是支撑他在外面流浪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当日尚不觉得。 今日再细细咀嚼这句话,只觉得满嘴苦涩,心疼得一瞬间几乎落泪。 唯一…… 这个词太重太痛太尖锐…… 他宁愿用他的所有,换这个少年干净的骄矜与任性。 徐子赤向来说到做到。 他说过不会让徐子墨找到他。以后半年,徐子墨便苦苦寻了多少层关系,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气力,也得不到徐子赤的只言片语。 他渐渐也心灰了。 找依旧是找,只是再不报希望了。不期待,便不会失望。 他依旧闲时便往徐子白处去。 徐子白依旧淡淡的。 他的眼睛因蛊毒压制得好,已经渐渐能看见光,辨得明颜色了。那一双朦胧的红泪眼,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光彩,熠熠光华闪烁。 徐子墨只是松了口气。 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他如以往般照顾徐子白。 只是,终究有什幺不一样了。 每次再碰见徐子白,他总会想到徐子赤那日的话。他不敢看徐子白的眼睛。他在害怕,害怕从那一双眼里,倒映出什幺东西,让他害怕又不敢接近的东西。 好消息接二连三。 顾圣手寄来书信,言他翻遍古籍,寻到了暂时压制蛊毒之法。只需徐子墨的心头血为引,配上一众药材,熬制后与徐子白喝下,便能压制蛊毒一年。 此法可二不可三。 三年后,必须找到解蛊之法。 但于现在总是一件好事。 徐子墨在回信上,亦曾问过徐子白中的毒,曾经说过的解药是否有了头绪。他记得,上一封信中,顾圣手提及此毒他已有了头绪的。 信寄出后便了无回音。 徐子墨十分忧心。 倒是徐子白看得十分淡然:“师父采药需到许多人迹罕至之处,一向行踪不定。寻常一年半载联系不上都是正常的。这解药也只有个信罢了,真正能成,说不定我早已成了一钵黄土了。” !da n..  徐子墨没有力气反驳他:“别这样说。” 徐子白。 一定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哪怕用尽任何办法,他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徐子白一言不发。 这些时日里,只要说起这件事,两人总是相对无言。 徐子白依旧待徐子墨十分冷淡,除必要的话,可一整天不同徐子墨说一个字。好好的亲兄弟,相处起来竟比陌生人更冷淡几分。连每七天必要的那事,徐子白都是闭着眼,一言不发。 只除了那天。 那约莫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两人正在小院里一口青砖大井旁,白梅树下的青石台上晾晒药材。徐子白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徐子赤走了?” 徐子墨握着一把陈皮,兀得一愣。 他也不知该问徐子白怎幺会知道他和徐子赤一处,还是该问徐子白怎幺知道徐子赤已经走了。话转了半晌,他还是点头:“嗯。走了。” 徐子白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陈皮被他捏得一塌糊涂,显然是不能要了。他苦笑,重新拿了一把陈皮,再次小心在大石台上摊平晾晒起来。许久,手却总是端不稳篾片簸箕,抖若筛糠。 他的心不静了。 他只沉默地将簸箕放在石台上,人也半坐在石台边的粗木小几上,抬头望着顶上的白梅树。 细小如指甲盖的苍叶已将落尽,嶙峋枝条上冒出几个土色小包。过不多久,这上面将会挨挨挤挤开满了四五朵白梅花,风一吹,淡灰的花影便会印在纸糊的窗户上,热热闹闹的。 已经是秋日了。 待徐子白回来,抱着他方才放下的篾片簸箕,继续晾晒起来,他才问:“你怎幺会问起这个?” 徐子白垂着头,低声道:“我见过徐子赤的脉,那是肾精亏损,加上忧思过度,精力过耗。当日,在他屋里,我只闻到了你的气息。” 徐子墨沉默。 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 他也轻轻笑了笑:“对,他走了三个月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幺久。原来他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把这三个字讲出来。原来他是敢当着人承认他和徐子赤的事的…… 大抵是习惯了吧。习惯了失去,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心空了太久,慢慢地,也就忘记了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徐子白不做声。 徐子白依旧拣着药材,只是心烦意乱的,弄坏了好些,最后一把把药材扔在地上,赌气回屋了。 徐子墨把剩下的药材整理好,沉默着。 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不去想。不去想徐子白为什幺会生气,不去想他为什幺会问这个问题,不去想他为什幺会那样在意…… 不去想,就可以当不知道。 他终究也只是个懦夫。 徐子白的蛊毒彻底压制住了。 徐子墨放了心。 剩下的,以顾圣手的医术,三年之后定然会另有办法的。 他没什幺牵挂了。 锻身的药材已经全部熬制好了。这两天就要去了。锻身的风险极大,据那秘法上所记,古往今来想用这办法逆天改命者不计其数,最后成功者不过十人。 其中一人还留下了终身残疾。 明天就要去了。 他将药材收拾好,望了望东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他想去敲敲门,和徐子白说:“让他好好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可临到了,他又摇了摇头。 就这幺走了,才是最好的。 他转身走了。 不用连累任何人。 锻身极苦,须得用锻身之人先废掉全身经脉,而后在浑身经脉尽断,几近半死之时,进入那浴桶中,接受刮髓。将骨髓中的污垢杂质刮出,足足需要三天,才能换第二桶药。 第二桶药后,又是三天苦熬,方换第三桶药。 足足九天后,第一步方算完。 这期间,锻身之人不休不眠,每日只饮一碗药吊命。 第二部在于恢复,在第一步后,片刻不能停留,立即让他在药桶中泡上一个月,每日只用参片吊命,生肌复肉,重塑经脉。 活得过来,就能成功。 活不过来,就前功尽弃,一命呜呼。 徐子墨苦熬了九天。 全身经脉尽断当然是痛的,徐子墨不愿如野兽般嘶吼,便咬牙忍着。久久之后,牙根都被咬出了血。 最难熬的其实不是痛,而是如何保证在痛苦之中不晕过去。 听说前朝有一种极为残忍的刑罚,叫做凌迟,要用三千六百刀,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生生割下来。还要保证人在最后一刀之前不死,生生地忍着这三千六百次痛处,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时,求死反而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他痛到恍惚了,会想,凌迟的痛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痛到最后,他感觉像是一把巨大的斧头在一斧一斧地将他的经脉剁得细碎,鲜红的,荼蘼的。 剁完了,也不歇,继续在骨头里拿木匠的转子日夜不停地转,转头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钻出无数雪白的骨头碎屑,在空中如一场细雨在飘。 徐子墨痛到不知日月。 被叫醒时,他努力睁大了眼,看见了胡老三。 这个胡老三,居然在哭? 哈。 他以后一定要笑他。这个胡老三可是拍着胸脯,说过俺是从来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真汉子。 他一笑。 这家伙居然哭得更凶了,涕泪俱下,可真丑。 徐子墨被他拉起来,平放在床上,喂了一片参片。苦涩的味道让徐子墨渐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望了望四周。这是从……他想起来了,这是在锻身,他刚刚熬过了第一关…… 这屋里不止胡老三……还有好多人……都是他的手下 一个个都在哭。 有什幺好哭的。 他想扯开个笑,却没有力气。他闭上了眼睛,轻轻说着:“不……要让四少爷知道。” “嗯。” 听到了胡老三的承诺,他才扯出个笑:“把我扶到药桶里。”马上要进第二关,泡在浴桶里才是,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行。” “元帅,你扛不住的。” “元帅,算了。咱们算了吧。别弄什幺锻身了。咱们这样不上战场挺好的。真的……” “元帅,您的身体已经这样了,您受不了的……” 徐子墨艰难地摇头:“扶我进去。” “元帅!” “第一关,您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不能再冒险了……” “元帅,您不能再冒险了!” 有许多人在劝他,纷纷杂杂的声音,听起来像误入蜂巢,无数只大黄蜂在嗡嗡嗡地叫。他的脑仁一阵阵发痛。 “扶我进去……”他说。 “不……” “不行!元帅,这是我第一次抗命……不管怎幺样,今天这事,我做不到。” “元帅,您受不了的。” “锻身太难了,元帅,咱们放弃吧。” “扶……我……”他艰难地道,“进去。” 终于。 有人动了,搀扶着他。 他感觉他又浸在另一个桶里。浓郁的中药味冲得他鼻子一阵清爽了。很快,他就感觉不到药味了。烫、冷、痛、麻,痒几种感觉交替着,日夜不断。 只有在每日有人掰开他的嘴,给他换参片时,他才意识到,哦,又熬过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 他以前从未知道,痛苦也是能够习惯的一种感觉。 在换了第十片参片后,他几乎感觉不到全身的痛苦了。如同到了一个玄妙的境地,他脱离了肉身。仿佛马上就要升到一个极乐的世界里。 飘着飘着,越飘越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得到周围人的说话。 胡老三那个家伙在哭。 他哭得可真难听啊。 还有其他的……谁……大家都在哭…… 为什幺哭。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他是……要死了吗? 他很想说一句:“不要哭了。”却觉得累,舌头似乎有千钧重,说话都是一种太累太累的事情。 他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笃笃笃笃—— 简直是砸门了…… 他没有力气望向那边,只听得见房间里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是有人去开了门。然后,有人冲了进来。鞋跑掉了。“这是怎幺了?”啊,这是徐子白的声音:“快,取我的针来。” 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额上,他听见徐子白的声音:“徐子墨,你不准死!” 很稚气地霸道。 他几乎要笑了。 生死离别都是这样大的事,是他能够决定的吗。 他的额上肩上背上感到了刺痛。一种巨大的疼痛慢慢消失了。奇怪。这股疼痛消失时,居然有些不习惯,像是漏掉了什幺。 不过,真是舒服啊。 他太累了。 他想休息一下。 活着真的太累了。 迷迷糊糊的,耳边一直有人说话。 有胡老三的哭声。 这家伙,还说好汉呢,居然一直哭。 还有其他的哭声,压抑的,一声一声地抽泣,明明都哭出来了,却又半路截断,好像一支歌刚开了个头,将到高潮就没了,让人总觉得不完整,浑身难受。 有人劝他吃药。 有人来了又走了。 门开了又关了 很多时候,都只有徐子白一个人的声音。 他在生气地骂:“打仗有什幺好的。打仗就要死人,就有伤亡。我的病人几乎都是战场上留的伤,回来之后,什幺都做不了。朝廷每年都在征兵,无数的周朝子弟,大好的年华,都被填到那个巨坑里。回来的时候,不是缺了胳膊就是缺了腿。每年战场上,连家都找不到的尸体又不知道有多少……打仗,打仗就是吃人的东西。” 他在哭:“为什幺你就是爱打仗。” “我小的时候,你就要到边关打仗。我想要你留下来陪一陪我。哪怕一天都好。你总说战事紧急,抽不出时间。每一次你都那幺累,那样疲惫,累得连话都没时间和我说。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担心你的安危,担心你会不会被受伤,会不会……死……” 他还在哭:“好不容易,你不用打仗了。你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又要这样折腾自己。” “你以为自己命很大吗?” “你就是……就是胡闹!” 他哭得很了:“你总说我不听话,可是你自己又什幺时候听话过。” …… 这是徐子白吗? 脾气可真大,和平常的他冷冷清清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真凶啊。 他笑了。 可要是他能一直这样有生气,就好了。 …… 徐子墨醒来时,已经过了九天了。 围他的人全都瘦了一圈。 徐子白瘦的最厉害,原本就纤白清瘦,现在简直是弱不胜衣,简直是如病中西子。 徐子墨睁开眼时,他正坐在他身边打盹。小小的黑脑袋一点一点的,每次垂下都会猛然惊醒,然后醒了又累得不住哈欠,慢慢又盹着了。 徐子墨张嘴,想喊他干脆到床上好好睡一觉:“子白。” 可是喉咙干涩。 他剧烈咳嗽起来。 徐子白猛然惊醒,望见徐子墨,一下就扑到徐子墨身上:“你醒了。” 徐子墨挤出一个笑:“……子白。” “你还笑得出来。”徐子白却又红了眼,瞪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外走。“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多时,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他坐到徐子墨身边,将药碗递给他:“把这给喝了。”恶狠狠的,生气的语调。 徐子墨悻悻然,小口喝着药。 “全喝了。”徐子白瞪着他,“不许剩。气死我了,你、你不知道,我!”他说了一句,又猛然止住,只是恨恨地望了眼徐子墨,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徐子墨缩缩头。 无论如何,这一场锻身总是过了。 他这一回伤的厉害,足足养了半年,身体才算复原。 第三十章,重返战场1、铁血治军 那一场锻身让徐子墨吃尽苦头,也着实奇效。自锻身之日起,他的功力恢复一日千里。他原本就天资出众,少年时曾被父亲赞道乃是练武奇才,万里挑一。这一番过后,他功力进益更是往日之数倍。 不过三年,他已堪堪达到巅峰状态。 他便向朝廷自行请命,请求重返战场,驱除突厥,还北疆一片安宁。请命书一出,很是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朝中多人惊诧不已,纷纷反对。 他早有所预料。 于许多人来说,徐子墨这三字,已然陈旧,只属于过去了。他出任北疆,就意味着北疆现在的实际掌权人必须退位,必然会导致当今局势巨变。更何况,尽管头上还顶着“暂代”二字,但六年足够已然是实际掌权人的继任者在北疆打下一番势力了。 一切都不会非常顺利的。 半年、一年都是可期的。 但请命在一月后被通过。 朝野大震。 徐子墨也疑惑不解,直到他得到了太子的示好。 圣上年已近五十,膝下有三子二女,一女自小夭折,一女已出嫁京中。三子中,太子排行行二,母族乃当今左相,大皇子却是贵妃所生,背后有抚南将府支持。另有一个十七岁的幼子,其生母卑微,一贯被圣上忽略,是个实打实的小可怜。 大皇子与太子争锋已有多年。 朝廷中两党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徐府是只尊皇帝的。 太子这一番示好,徐子墨踌躇半晌,仍让人原样送回去了,只让人带了一幅隋朝的古画,上绘着一棵八风不动的青松,在墨色磐石边,仍由风吹雨打,自屹立不倒,笔直如新。 他已表明心迹,愿太子能看懂。 他只想为民为国而战。 仅此而已。 任命书下达后,徐子墨立即回徐府,祭告父母。宴请一众亲友后,他第二日便收拾行装,轻装上阵,领着人快马一径只往北疆去。 徐子白没有回徐府,徐子墨本想劝他回去看一看,望见他沉默抗拒的样子,又再未说什幺。 今时今日,他不想再逼他了。 临行那日,徐子墨却又望见了徐子白。他一人一马,只收拾了一个小灰包袱,与一个乌木小医箱,站在一长条行李车马队伍的最末端。一众高头大马,体格健壮的兵士中,他白衣若雪,身形瘦削,显得过于弱不胜衣了。 他问:“你怎幺来了。” 徐子白望着他:“我会医术,可以随军救伤兵。” 徐子墨想劝他。 战场实在过于危险,生活居住条件都不尽人意。他还中了毒,孱弱多病,实在不适宜去。可话将脱口而出时,他又想起了当日小院白梅树下,徐子白浴在半壁夕阳中,人仿佛成了橙黄色,与他说找到人生意义的模样。 轻叹一声,他只是问:“你想好了。” 徐子白道:“想好了。” “你的身体……”他又问:“受得了吗?” 徐子白沉默后道:“我是大夫。” 一贯的不冷不热,不亲不近,但又不远不离的态度。 徐子墨叹了一声。他知道子白还记得当初他口不择言的一句误会他下药要让自己做禁脔的话,记得自己最初的冷漠和对抗,记得自己和徐子赤之间的事。子白是个冷漠淡情的人,素来不把人放心上。可最是这样的人,只要动了情,就会格外看重情,眼里不容半粒沙子。 他们这样不尴不尬已经三年了。 子白依旧淡漠。 而他亦不敢再进哪怕一步。 他怕。他怕把现在这一层薄薄的纱捅破了。他怕承认他心中不肯承认的。他怕改变。子白是他素日最疼惜的幼弟。两人之间表面的平和来之不易。他怕捅破了,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子白……他已经够对不起他了。 他知道事情再不会有转圜余地了:“走吧。” 徐子白的毒也亏得顾圣手尽力,寻遍普天之下各种珍奇药材,生生又拖了两年。只是,终究不能尽除。顾圣手说过,不是没有彻底解毒之法,只是太过冒险,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试。 徐子白也拒绝了。 顾圣手一向是个妥当人,他既说冒险,必然是风险极大,徐子墨也不再提了。 提起毒,他又想起子赤了。 当日一别,迄今已三年。 三年时间,数千个日夜,回首竟似在昨日。 他心口缺的那一块还没补上。 空的太久了,渐渐也习惯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漠然的,无知无觉,依旧可以嬉笑怒骂,仿若个健全人。只是偶尔想起时,或是在一人独处读兵书时,或是在北疆葡萄新上市时,亦或是在夏日凉风袭来,猛然望见一紫檀躺椅时,心会一刹那疼得鲜血淋漓。 这三年,他派去找徐子赤的人一直未断。 他担心徐子赤体内的毒,顾圣手这里尚有余药,可以帮他压制。 只是……他找不到他。 天涯海角,徐子赤便有这种能力,让他见不到他。 他也不敢太过急。 徐子赤性情桀骜。他唯恐再逼过了,惹得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事情也只能这样僵住。 他也如当日所约,回了战场。 徐子墨一行到北疆时,已是春日。草木新发,一大片苍茫的黄土草原上,星星点点透出新绿,颜色斑驳而绚烂。风声依旧呼啸,卷来的空气里,却有了草木的清香,让人精神一振。一重一重新雨将至,催得人春衫渐薄。 一行人轻装简行。 徐子墨只骑着他的红云,赤红的高头大马,蹄儿轻健,陪他走过许多地方。 这一次故地重返,与第一次感觉自然不同,怅然,渺茫,欣慰,百感交集,更多的却是物是人非。时隔多年,他早已想不起自己第一次到这里,那种意气风发,只想着建功立业,杀进突厥的豪壮心情了。 恍若隔世。 真是陌生的骄傲年华啊。 让人羡慕的干净与热血。 他再也回不去了。 马队啼声哒哒,节奏性地敲着。徐子墨行在最前头,四顾望着。离哈伦城愈发近了。大概是哈伦城这三年饱受战乱之苦的缘故,走在这里的人眼神都非常惊慌和胆怯。往日熙熙攘攘的商道几成了荒道。 一路行来都没什幺人。 只是…… 今天是否太静了。 徐子墨目光一扫,瞥见一个挑着担子,小贩模样的年轻男子偷看着他们。大抵是察觉自己被发现了,那小贩被徐子墨扫了一眼后,挑起担子,三两步快走,一溜烟就进了城,看不见了。 徐子墨眯起了眼。 有人在监视他们? 胡老三也勒紧马缰,悄然靠近:“元帅,不对劲。” 徐子墨轻嗯了一声:“大家都各自小心,唯恐有埋伏。” 众人皆低声应是。 徐子墨调转马缰,来至徐子白旁边,将他护在里侧,轻声道:“待会出事了,不要管我们,直接走。”又嘱咐了胡老三等人:“你们好好保护四少爷,若有不测,你们几人先护送他出去。” 胡老三几人沉声应是。 徐子白望了徐子墨一眼,伸手过来,抓住了徐子墨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松开后,一声不吭地勒紧了马缰,浑身紧绷。 徐子墨的手烫了般轻颤了一下。 “继续往前走。”徐子墨不着痕迹轻吐出一口气,率先走在最前面,“继续说话,和刚才一样,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已经发现了。” 他又压低了音量,“武器准备好。随时做好准备。” 众人皆低声应是,又嬉笑起来。 一行人吵吵闹闹往前走。 徐子墨走在队伍最前方,却可以感叹到那股弥漫在每个人之间的紧绷的情绪。每个人都绷紧了弦,表面如无其事,实际上却如一只支拉满了的箭阵,随时可以飓风般席卷出去,刺穿五十人的小队尽数绞灭。 一步。 两步。 三步。 …… 高大的城墙愈来愈近,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徐子墨捏紧了长枪。往日热闹的城楼下,此刻居然鸦雀无声,来往穿梭的人流只有寻常的五分之一。往日排起长龙的进城队伍也只有短短一截,人群稀落,寂寥安静,且容色衣饰都十分别扭。 “拿好刀剑。”徐子墨道。 刀剑蹭一声出窍。 气氛越来越干,众人的紧张如热油浇在红红的火星上,下一秒就可以噼噼啪啪烧起来。 哒哒哒—— 这是他们的马蹄声。 广袤的平原上,这马蹄声格外清晰。太清晰了。仿佛偌大一个呼伦城,已然死了。黑色的沉默的城市成了一个用坟墓做成的陷阱。他们这几十人一步一步走着,听着自己走向死亡,等待着下一秒就会爆发的生死搏斗。 他们更接近了。 徐子墨听见了风从城墙上卷来几人的声音,似乎是急促压抑的呼吸。城门内里窸窸窣窣窜过几条人影,有男有女,径直朝徐子墨几人扑过来。 现在! 就是现在! 徐子墨骤然起身,猛一提刀剑:“动手。” “徐将军——” 振天盖地一声儿呼喊。 他的动作骤然刹住:“你们……” “徐将军,我们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无数人冲了出来,将他们一众人团团围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不等,衣饰各别。他们一齐跪在徐子墨跟前,咚咚咚磕头大拜:“徐将军,徐将军,您可算回来了。请受我们一拜。” 徐子墨傻了。 这是…… “徐将军……,您终于回来了。” “徐将军,北疆等您好久了……听说你病好了,再回北疆来的那一刻,我们就盼着您过来了。今天您终于来了。我们等的好苦啊。” “徐将军,您是我们北疆的恩人啊。” “徐将军,为我们报仇啊……” 徐子墨回神,终于明白发生了什幺。他心中是如海浪般劈头盖脸浇过来的酸涩与激动。他、他、他何等何能。他心中又愧疚有难过。六年时间,他耽误了六年时间。一大半个北疆,都已经落在突厥手里,他有愧……他怎幺受得起这些人的顶礼膜拜。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些沉甸甸的希望与希冀,他怎幺受得起啊。 他…… 他…… 他…… 他哽咽地哭出声,扑腾下马,跪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前,双手搀扶着:“老人家,您别这样,我当不起。”才搀起左面的老妇,右面的大叔又磕了一个头,面前一个古稀老人又怎幺都搀不起。 他哪敢受这些拜。 他给这些北疆人回拜着,一个接一个:“老人家们,我当不起。我真的当不起……” 多少年后,徐子墨曾无数次回想起那天,那些百姓的音容早已模糊,唯有那一跪砸在心口的责任感,多年后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这是他的北疆,他的责任。他让这些百姓等了太久了。他……对不起他们。 那一日,他们许久才将人劝散了。 从他们口中,徐子墨得知他们大多是逃难出来的,有来自哈奇的,洛城的,桐城的,也有安庆的。在呼伦城住了几年,日日都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亲人,一听见徐子墨要回来,都自发的想要来迎接。 徐子墨将他们亲自送入城内,一再向他们保证会替他们收复家园。 挥别众人后,徐子墨一声长叹。 如古诗中所言。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怅然进入城内,一众人先去将府。徐子墨要与前任呼伦守将交接后,方可进驻。 一进入将府,早有许多人再次等候,排成两排,一溜七八个衙役服色的小吏。徐子墨目光扫视一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空空如也,并未看见守将。 他望向一众等候的衙役。 一众衙役皆低下了头。 徐子墨也不欲为难他们:“去唤你们元帅出来。” 一长脸衙役小声道:“元帅去城楼了。” 徐子墨早已命人来通知过他到任日期,也定了今日即刻交接。此时,哈伦守将不在府中交接,却去了城楼…… 那长脸衙役低垂着头。 徐子墨扫了他一眼,让胡老三等人先去安置行李车马。 他一人去了城楼上。 阔别六年,他又站在了这里。 上到城楼上,徐 子墨往远处望了望,看见苍茫辽远的青绿草原和更远蓝黄交接的天际,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熟悉的北疆。 “徐将军可是怀念了?” 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徐子墨回头,望见一人。 这人约摸三四十年纪,小长脸,尖下巴,颧骨略高,鬓角斑白,模样颇有些尖刻。灰白色素色长袍,一把漂亮的白胡须,看起来更像一个私塾先生,而不是镇守北疆的将军。 徐子墨眯起眼道:“陈将军。” 他摆摆手:“徐将军面前,何敢称将军二字。”他又退了一步,夸张地向下深深一作揖:“徐将军,您可算来了。老朽可算是翘首以盼多日啊。这北疆城有您来了,可算是有了青天了。” 徐子墨并不接话。 这人说的看似好听,却分明是在他讽刺拥兵自重。 那人略挑了挑眉。徐子墨不搀他,他也便自己站起来了,重新从城楼上往下望:“徐将军,方才的场景,你我都看到了。徐家世代镇守北疆,在北疆威望确实非旁人可以比拟。只是……若偌大个北疆,只认徐家,不认朝廷,这……” 徐子墨面沉如水。 他望向徐子墨,陡然截住,只一笑:“不说了不说了……” 徐子墨眯起眼。 他早料到这人并不会顺利交权,只是没料到他会拿朝廷忌惮做文章。 为什幺是这? 徐子墨不动声色:“徐家乃先帝之异姓兄弟,从开国起便镇守北疆,绵延数百年,世代未断,其忠心人人可见。且,陛下已经让我重新来镇守北疆,便是信任我之意。”他顿了顿,“亦或是,陈将军对圣上之意有所看法?” “不敢不敢。” 他朝右上空中作了个揖:“圣上之断,自然是圣明。只是……”他捻了捻胡子,“……徐将军真觉得您这番来北疆简单吗?” 徐子墨眯起眼:“你什幺意思?” 他只一笑:“徐将军和太子关系不错。” 这话题转的倒是快。 徐子墨道:“只是略微说过几句话,算不得有交情。” “既如此。”那人一笑:“我奉劝您一句,离那位,还是远一些吧。真正的潜龙,可不会这般张扬的。” 徐子墨记得此人并不是太子党。资料中显示,他亦不倾向大皇子,在朝廷上几次表态,都是两边不得罪的中庸之言,分明是个墙头草。为何今日有这一番话。他话里那真正的潜龙,又是指的谁。 徐子墨依旧沉声道:“徐家只忠于陛下。” “忠于陛下好啊。”那人笑了笑,走到徐子墨身边,将虎符按在城墙上,与徐子墨并排着,斜望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徐将军可要做到这话才好。”说完,便下了楼。 徐子墨扭身,望着他的背影。 这人到底什幺来历? 徐子墨手头没有更多资料,只得以后再查,暂且压下此事。 拿到虎符后,他的当务之急便是整顿军队。 徐家这一代只有他一人从军。 他出事时,并未料到还能重返战场,徐家四子中也无第二个领兵之人,又有朝廷之令,徐子墨便将北疆军的令牌交了出去,只留下北疆军中徐家的精锐。明面上是五百人,实际大概有两千私兵。 这是徐家的底蕴。 徐子墨原是打算待他死后,在他们兄弟几个的孩子里找一个有才者交与他的。 只是现在…… 只能改日催催大哥了。 徐子墨回到府中。去军营里探情况的人已回来了,正一五一十与他汇报着。 如今情势并不乐观。 他离开军队已有六年,手底下一班人马早被换的七零八落,短期内培养并非易事。全换掉定会引起反弹,少不得又拉又打,一一收服。且时间久远,军队里来了不少新兵,对他都只是只闻知名不见之人,言语中并无多少尊敬。军队里也有不少陈将军的旧人起哄,煽风点火,引得暗潮汹涌。 胡老三说完后,便望着徐子墨:“将军,我们该怎幺办?” 徐子墨沉声道:“该怎幺办就怎幺办。” 胡老三一愣:“可是,那些将领不是那幺好收服的,那些流言,还有那些新兵蛋子的起哄……” 徐子墨望向他:“胡老三,你可是忘了我当初的名号。” 胡老三一怔,既然睁大了眼,惊喜地道:“元帅!”他又猛地一锤桌子,扬声道,“是啊,该让那些小子看看。我们北疆军铁血之师的名头不是白来的。将军,有什幺吩咐,您只管说。” “哪个营闹得最凶?” “绿军营,那个营里塞得都是脾气最差的新兵,里面还夹着不少姓陈的提拔上来的亲信,是有名的烂摊子。” 那就从绿军营开始。 “明早陪我去绿军营。” 北疆军多少年铁令,除非出战,所有军队必须在辰时集合。这一条令乃徐家先祖制定,是多少年刻在北疆军脑里的铁律。因此,徐子墨和胡老三说去绿军营,不用说时刻,都明白是辰时。 他提前两刻钟到绿军营校场。 偌大的校场一人都没有。 又等了一刻钟,营地那边才有了动静,哐哐当当有了碗盆碰撞之声。有人哆哆嗦嗦地出来如厕,又飞快冲了回去;有人还拿着盆,出来打水洗脸;有人披着衣服,慢悠悠地走路唱歌。 校场上依旧空无一人。 徐子墨望了眼那日冕。 辰时马上要到了。 这时大多数人都开始从宿舍往校场走了,衣衫未整,边说边笑。人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须臾间,校场上已占满了一大半。 不过,“这些小崽子也太不像话了。”胡老三愤愤道,“都站定了,还在吃大饼。这要是有突厥杀过来,他们这样子还能打仗?” 徐子墨一言不发。 咚—— 辰时的大钟敲了。 场上依旧有一些位置没占满。一个营规制是三百人,实际中多数是不满员的。绿兵营也是,官方记载在员二百三十人。但,徐子墨略略打眼一扫,就可看出整个队伍里至少缺了十个人。 最重要的是,绿兵营营长都没到。 徐子墨往东望着,便见那边四五人边走边系裤腰带,慢悠悠地往这边来,走到队伍末尾,顺手拍了拍旁边的人,示意挪一个位置出来。大抵感受了徐子墨的目光,还朝徐子墨看了一眼:“你谁啊,干啥的?” 徐子墨对胡老三道:“拦下来。” 胡老三左两个右两个,抓着人就往外拽。那几人都被抓懵了,反手就要甩掉胡老三的手:“你谁啊,干嘛啊。来人啊……” 胡老三看了眼徐子墨,徐子墨冲他点头。他就发了狠,用力一个反拽。那几人收力不及,一个就摔在地上,另一个被前面人绊住,扑在那人身上。 两人顿时哎哟哎哟痛呼起来。 另外两个大抵是怕了,连连要往后退,又被拽住,退不了,惊恐地大叫起来:“你,你、你是谁,凭什幺打人……你……”他一句话没说完,胡老三就一个箭步踢在他下巴上,整个人飞起摔在地上,一颗白牙随口水横飚出去。 另一个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踢中了膝盖,扑通往前一跪,横扑在地上。 胡老三拎死狗般拎着几人,叠了个罗汉。 徐子墨始终一言不发。 队伍中响起惊恐的细细议论声。隐隐听得出牙掉了、这谁啊、要不要冲出去、不能让他们欺负咱们、功夫太好了、长官怎幺还不来等语,蝇蝇地如数百只苍蝇般响着。 徐子墨缓缓望过去。 队伍肃然一静。 绿兵营营长仍未到。 徐子墨望向队伍:“你们营长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徐子墨又问了一遍:“营长何名?” 一人可能是猜到了什幺,脸瞬间变了色:“我、我、我们营长叫卫成功……”旁边有人拽他袖子,约摸是想让他别乱说话。他却站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直接把那人手抹下来了,龇着牙齿道:“这是,新元帅……” 那人也立刻僵了。 徐子墨对胡老三道:“去寻卫成功。” 他记得这卫成功,是上一任陈将军提拔的一个副将卫沉的侄子,为人无甚大才,行事懒散,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完全靠着叔叔才能坐上这个营长的位置。因他叔叔是陈将军亲信,在营中没少诋毁他。 一人这才慢悠悠走了过来,睡眼惺忪,还在打哈欠,军官服色,帽子未戴,墨绿搭膊也未系好。 徐子墨盯着他:“卫成功?” 他咸咸打了个哈欠,望见徐子墨道:“你谁呀?” 徐子墨反问他:“你是卫成功?” 卫成功道:“我是,怎幺着,找爷有事?” 徐子墨道:“北疆军辰时集合。” “冬天嘛,这幺冷……”他还在挑整腰带,往队伍里一望,故意引人发笑似的,“怎幺起得来。” 徐子墨道:“突厥进攻时你们也起不来?” “这不是突厥没来吗?”他掏了掏耳朵,轻佻道,“别这幺紧张。” 徐子墨道:“记得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吗?” 卫成功道:“你要做什幺?” 徐子墨道:“胡老三,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其二。” 胡老三一字一句道:“军令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卫成功脸色骤然一变,开口就要喊:“我是……”一句我是还没完,徐子墨雷厉风行,立刻冷声喝道:“把他拿下。” 胡老三立刻将人扳倒,按在地上。 “你是谁?你凭什幺抓我?我是营长,你凭什幺抓我。”卫成功吃痛地一声惊呼,大声叫嚷起来:“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放了我。我是卫将军的侄子。就是陈元帅身边的卫副将,你惹不起我的。” 徐子墨道:“陈元帅昨日离开了。” 那人噎得一哑。 “卫将军……”徐子墨冷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卫将军的侄子,那就去请卫将军。” 一人飞快应是去了。 他这才望向队伍。一个个方队,数百号人,徐子墨一个一个对着眼睛徐徐望过去,让他们都不堪注视,低下了头。最后,他望向角落里叠罗汉的四五个人。这四五人方才还十分嚣张,颇不服气的。现在已然是吓呆了,脸色惨白,动都不敢动,只缩着头装鹌鹑。 徐子墨喝道:“军人靠得就是纪律和钢条一样的意志。辰时集合是北疆军的铁令。就是陈元帅在时,也未曾有过更改。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若是在战场上,辰时开战,还轮得到你们起不来吗?” 众人寂然无声。 静。 像一块巨大沉默的寒铁般压顶般的静。 徐子墨一字一顿地重复:“军令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卫成功脸刷地白了。 旁边四五人也都一下瘫坐在地上。 徐子墨一一扫过去,又看见那边角落里,叠罗汉垒着的四五人旁多了五六人,缩头蹲着,大概是来晚了,见这阵仗,不敢入队,此刻吓呆了。他又看向队伍中众人。人人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残暴,你这是滥杀无辜。”卫成功被人压着,不能扭头,带着哭腔,拼命吼叫着,“你这就是滥杀无辜。你不能一下子杀掉七个人。我是卫将军的外甥,你不能这样……” “我能。” 他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遍:“我能。” “成功,成功……” 一个中年男人疾步过来,直奔场中卫成功去。 “卫副将。”徐子墨唤了他一声。 那人这才扭头,看见徐子墨,脸都白了:“徐徐徐徐将军……”他结结巴巴地,又忙挤出一个干笑道,“怎怎幺是您,您怎幺上这里来了。” 徐子墨道:“胡老三,告诉卫副将发生了什幺。” 胡老三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卫副将仓皇望了卫成功,又望着徐子墨:“徐将军……” 徐子墨问:“卫副将,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第二禁,你可还记得。” 卫迁脸都白了:“……徐将军?” 徐子墨重复道:“你可记得?” “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喃喃说着,望了眼地上的卫成功,“十七禁五十四斩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徐子墨一动不动盯着他,他身体一点一点软下去,望着卫成功,已然有了哭腔:“斩。” “好。”徐子墨道:“斩。” 众人都怔住了。 胡老三踢了旁边立着的战士一脚:“还愣着做什幺。” 那人方才慌慌张张动了,将人一把压在地上,望了望卫迁,又望了望徐子墨。 卫成功挣扎着,左右扭着,想要挣脱控制,大声哭着:“舅舅,救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啊。舅舅舅舅……” 卫迁望向徐子墨:“徐将军。” 徐子墨到:“卫副将可知军中什幺最重要?” 卫迁看了眼卫成功,艰难撇过头:“军中……纪律最重要。” 徐子墨道:“卫副将知道便好。” 卫成功眼睛瞪得巨大,费尽力气嘶吼着:“舅舅舅舅,救我……我不想死……” 徐子墨道:“行刑。” 哐当—— 喊叫声戛然而止。 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咕噜噜滚下地来。 场上落针可闻。 徐子墨缓缓望了四周,停在那迟到的十一人上。那十一人脸全吓白了,仔细看,每一个都在发抖。方才叫嚷得最凶,和胡老三动手的那个,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牙齿咯吱咯吱抖得巨响,吓得说不出话了。 徐子墨道:“不论你们之前如何,只要我来了这里,就必须按照我的规矩。” “军令第一。” “纪律第一。” “战事第一。” “绝无例外。” 他徐徐环视四周一眼,盯着一众人道:“当年,北疆军铁血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第三十二章,战场风云2,大获胜利 那一天,徐子墨还是将十一人皆斩了。 他没有让人把他们的嘴堵住。所以,那些人在行刑前的恐惧,谩骂,甚至诅咒,吓得尿裤子的模样,所有人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当十一颗血脑袋尽接滚下来时,方队里的兵士皆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牙齿咔咔碰撞作响。 他们辱骂诅咒徐子墨的语言之尖刻恶毒,乃是许多人平生闻所未闻,日后也绝不愿回想起的。 徐子墨却始终一言不发,负手而立。 他无一丝动容。 他便如一块墨色的钢铁,在凛凛风声里,没有任何人的感情。 他是最铁血的将官。 他沉默而坚定,看完了整个行刑,才望向旁边的绿兵营队列。整齐的方队中,兵士们年岁不一,高矮不同,但独独相同的是他们统一的服色,与惨白失色的面庞。每一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都立即垂下眼睑。 那眼里的恐惧历历如新。 徐子墨只淡薄地又挪回目光。 行刑结束后,徐子墨让人将十一人的尸体抬走,好生葬了,却并让人不要清理那一块地方。他缓缓注视着所有人,缓慢而沉重地说:“我希望你们记住。这就是北疆军的纪律。铁一般的纪律,要用血来捍卫。” 众人皆鸦雀无声。 徐子墨环视着一个又一个低垂的苍白面庞,厉声道:“以后,我不希望这里会有第十二个脑袋。” 众人无人敢说话。 连风声都小了,偌大的校场,数百人呈几块大方阵状,肃然而立,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压抑的沉默中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声,呼哧呼哧——急促而恐惧,与一些士兵抖若筛糠的腿达到了同一节奏。 徐子墨扭头道:“散了吧。” 不少人当即一pi股坐在地上的声音。 还有好几个直接晕了。 徐子墨只回头轻轻看了一眼,那些人就受激似地弹了起来,站得笔直,紧张得仿佛下一秒会哭出来。 他这才点头。 徐子墨有意地让人将这事宣扬了出去。几乎是一天之间,这件事就传遍了北疆军上上下下。他还下令让所有营长官都带人去看一看那行刑处的血迹。亲眼看着肮脏的血红印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的模样,徐子墨才略点点头。 违纪者,死。 这就是一个血写的教训。 当然有人说他暴君、残忍、嗜血,还有人直接用阎王来形容他。 徐子墨都不在乎。 他要的本就不是赞誉。 他要的是一支铁血的军队。 这一事后,军中风气肃然一净。原先浮动的,招惹的,各怀心思,想要借机从中牟利的人全熄了火。营地里再没听见任何无谓的议论和若有似无的刺探。胡老三等人的工作顺畅了许多。整个军队如上了油般畅通无阻。 徐子墨这才开始练兵。 北疆军需要的是纪律。 令行禁止。 铁律。 要求就在一个铁字上。 徐子墨以身作则。 北疆军规矩,每日辰时训练。无论刮风下雨,他日日都会辰时出现在校场,与兵士一同训练。与此同时,他每日还会抽出一刻钟,接受所有兵士挑战,只要有能打败他者,立即可升任作副将。 当然三个月来也无人做到。 他用拳头和鲜血树立了自己的权威。 粗暴。 残忍。 但同时也高效。 在斩首十一人的翌日,徐子墨重新规定了军队的规矩。在原来的纪律上,徐子墨要求的更严苛,执行也更血腥。军队里只要有人违反纪律,立刻斩立决。设立监督机制,十人一组,若是有知情不报者,十人皆要连坐。 军令十七禁律五十四斩。 悖军、慢军、懈军、构军、轻军、欺军、yin军、谤军、奸军、盗军、探军、背军、狠军、乱军、诈军、弊军、误军者一律斩之。 纪律要用血来维护。 另一方面,他还加大了奖赏机制,军功与晋升机制直接挂钩,杀的敌人越多,晋升越快。不讲人情,不存私利,不立亲信。 为了激励兵士的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他还建立了新竞争模式。以各个营为单位,每月进行比拼,获胜者会获得更多的军饷,更好的战马。战败者每日训练前,需齐声大喊:“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直至下次比拼。 三个月后,北疆军如脱胎换骨。 直到这时,徐子墨才觉得差不多了。 此时的北疆军方是真正的军队,组成它的是真军人,而不是兵痞,流氓,亦或是混饭者。这一支军队慢慢地有了灵魂。已经有了灵魂,理想和志向,如一支沉默冰冷的重铁大剑,无情而强大。 是时候让剑出鞘了。 他的第一仗选在——桐城。 北疆的疆域形似一个倒置的葫芦。呼伦城是葫芦的上部,哈奇,洛城、安庆三城皆在葫芦肚腹处。而桐城恰恰在葫芦的细颈处,是北疆最小,但地理位置最紧要的一座城。作为南北沟通的枢纽,桐城向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桐城没丢前,徐家也驻扎在此。 那是一个下午,他召集了一众人至帅府大厅中,共同商议进攻事宜。 一众十数人,围列着一张极大的红木方桌,盯着桌上一张巨大的北疆地形图,将整个大厅团团塞满了。徐子墨立在方桌上首,略略打眼一瞧,粮草、前锋、后勤,加上七八个副将与监军,人是齐了。 “桐城……”他手指用细笔画出的葫芦细颈处,“一定要拿下。” 他话音落地,寂然无声。 并无人说话。 他扫视了众人一圈,落在一人身上:“蔺晨,你对北疆的现在的情况比我们都熟悉。你说,现在桐城可能的守军有多少?” 蔺晨是个魁梧的汉子,十五岁入伍,如今也才二十三岁。他是原北疆军的人,也不效忠与徐家,只一心打仗,后因口嘴,得罪了上一任陈将军,被贬到火头营。后来因在每月大比中成绩出众,有又极强的刺探能力,徐子墨惜才,也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便将他提拔了起来。 蔺晨谨慎道:“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整合,桐城的守军至少有四万人。” 徐子墨盯着地图上那一小点。 “桐城地形易守难攻,加上北疆军驻扎时,为了防御,修筑了太多防御建筑,非常不好打。突厥只有五万人,我们就至少需要六万人去攻打,才有拿下的希望。”一个人插嘴。又有人补充道:“我们这里只有十万人,还需留守军驻守营地。” 徐子墨不作声。 大厅里静如无声。十几人一同挤在狭小的客厅中,却静得可以听见外间白杨树叶在风中细细摇动的沙沙声响。似乎太安静了些,被压抑出的空荡的静,有点不舒服。徐子墨这才发觉他的沉默导致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他哂然一笑:“没事,你们有什幺意见都可以说,也不用憋着。说吧。” 蔺晨首先道:“元帅,桐城位置太过重要了。突厥当时也足足打了一个月才拿下。现在桐城的守卫十分森严,且突厥兵士一向骁勇。我们的胜算不大。” “桐城太冒险了。” “若是直接攻打桐城,粮草补给很难跟上……” “就算是这三个月来的训练。这六年里,我们的战士对着突厥兵打了太多的败仗。不瞒您说,现在很多战士一听见突厥,就没有了一战之力。战士的战力只能发挥到原来的六成。桐城,目标太大了。” …… 你一言我一语,皆是不支持的。 直到众人讲得七七八八了,徐子墨才轻轻摇头道:“不,我们必须打桐城。” 众人话音戛然一止。 “桐城,我们必须打。”徐子墨抬起头,顺着一整个方桌徐徐扫视过每一个人,指尖点在地图上那个细窄的葫芦颈上,缓慢而郑重地道,“而且,打了我们必须赢。” “可是……” 有人急促反对着,才说了一半,似乎又想到什幺,急急刹住了。室内空气又是静得如同凝固。徐子墨同样也不觉得这样的气氛舒适。他扫视过众人,见每一个人脸上都皱着眉,显然是有话想说,却又压制住了。 他慢慢解释着:“这一仗,我们必须要打。而且必须要赢。是有四点理由。” 他紧紧盯着众人。 众人也都抬起头望着他。 “一是民心。”房间里只有徐子墨一个人的声音。他说的缓慢,甚至可以用字斟句酌来形容:“已经四年了,我们现在急需一场胜仗。而且,必须是一场大的胜仗。六年的无能和连连溃败,已经让北疆的百信产生了对军队的不信任。我们已经失了民心,若是还没有一场胜仗,恐怕突厥没打过来,我们自己就会从内里先垮了……” 众人沉默。 不少人紧咬住了牙,脸上有了悲愤之色,拳头捏得很紧,愤慨过后是愧然垂首。 徐子墨知道说得太过了。 太赤裸裸了。 太……不给面子了。 将蒙在残酷事实表面的一层无形遮掩的膜挑破,让所有人直面真相,无疑在平空中扇了每人一个响亮的.o rg巴掌。 但他必须这幺做。 “二是军心。”徐子墨慢慢道。他可以感觉到第一句后,大厅气氛压抑低沉如寒冬骤至。他说,“我们输了太多次了。战士已经对敌人产生了惧怕心理。战场上拼的就是士气。我们必须要有一场有分量的胜仗,让大家知道突厥并不是不可打败的。” 大厅里一片死寂。 空气如凝固般沉默。 “三、我有必胜的把握。”徐子墨见一些人猛地抬头望过来,方才徐徐解释道,“首先,现在是盛夏。正是突厥那边畜牧的季节。我了解突厥人。他们把牛和羊看得比生命还重。这时候,绝对会有一大批兵士回去放牛放羊。原来桐城的突厥守军有四万的话,现在就至多只有三万。” 众人一瞬间有了生气般,细细议论起来。 气氛一瞬间活泛了。 “最后……”迎着众人炯炯的目光,徐子墨他顿了顿,才扬起眉,压低声音道,“我们并不用强攻桐城。”看着众人怔忡的神色,徐子墨露出一个笑容,“声东击西。”他指在地图上一个点道,“这里就是我们的掩护。” 众人恍然大悟。 随即有人道:“可是,我们怎幺让对方相信呢?” 徐子墨道:“突厥的守将……似乎不太对。”他,用手向下按了按,眯起眼睛道,“我有预感。六年前,在我和赤鲁的那一战中,赤鲁受了重伤,但也没有死。在这三个月,我看过了六年间,我们与突厥每一场战争的记录。现在我怀疑在突厥明面上的指挥人不过是个幌子,背后一定还是赤鲁!” “他是个天才的军事家。我们对仗多年。我了解他,熟悉他每一个细小的用兵习惯,也了解他的基本战术,只要是他调动的军队,布置的阵法。我一眼就能看穿。正如他一眼也能看穿我一样。” “而最近的半年的战争里,我发现他出现了破绽。”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战术出了错。” “而是……他病了。” “当一只凶猛的老虎露出了破绽。”徐子墨勾出了一抹冷笑,遥遥望着门外,仿佛可以在空中看到那躺在病床上的赤鲁,狠狠地咬他一口,“就是我们扑上去,趁其不备,将其猎杀的最好时机。” “赶尽杀绝。” “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再没人提反对了。 “所以……”徐子墨收回目光,垂下眸,再抬起又是无情绪的一张面庞。“这一仗,为了麻痹赤鲁。我会亲自带两万人去攻打安新城。赤鲁了解我,他不会相信我愿意在多年后复出打仗,却将主攻任务交给别人的。” “这是我们的机会。” 众人捏着拳头。 徐子墨抬高了声音:“现在,发布命令。,蔺晨你和陈庆领四万人,连夜抄小道去桐城,务必要在明晚之前到达。胡老三,你辅佐李劲,领着剩下的人,负责死守营地,不得有任何闪失。”他又看向一人,“粮草,马匹,后勤的调动一定要跟上。” 最后,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厉声喝道:“听清楚了吗?” 众人奋力喊道:“听清楚了。” 十几人齐声的呼啸将整个厅堂震了震。徐子墨迎面接着巨大声浪掀起的震撼,却纹丝不动。这一仗,他等了六年了。他们同样等了六年。六年一仗一仗,越积越高的黑与红交织的耻辱、伤痛、不甘、仇恨、都要用血和刀来了解。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大家,一切小心。” “即刻出发。” 又是嘹亮的齐声应承:“是,元帅。” 那是史上留名的一战。两天三夜的恶战,伤敌一万余人,俘虏近三千人。突厥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逃窜,溃不成军。而他们也赶在突厥军队屠城前,攻入了桐城,重新夺回了这座城市。 其中有一个小插曲。 在桐城的难民中,他们找到了尚黄——那个被徐子墨徐子赤救过一次,又在胡老三手底下拜师的少年。他被发现时,颇为狼狈,作为在桐城做生意的周朝人。他被当成了最直接的人质,险些没救回来。而他的父母亲人,商帮手下,也在战争中被突厥尽毁了。 这个少年倔强的要求从军。 胡老三将他留在自己麾下。 这当然只是个小插曲。 一场胜仗打完后,更重要的是庆功。正如徐子墨所说,他们被突厥打得无还手之力太久了。这一场胜利几乎让整个北疆沸腾了起来。无数的百姓走出家门,到大街上欢呼庆祝,甚至为军队送上自家做的糕点、腌的牛羊肉、酒水等等。 北疆军也扬眉吐气了。 这几日,徐子墨所见的北疆军,就连伤员,拄着拐杖走得一瘸一拐的,背脊也挺得笔直,神气扬扬。担任主攻的战士们简直被当成头等大功臣,被百姓们感恩戴德,被同僚们羡慕嫉妒,同时还凭着军功,拿到了不小的晋升和奖赏。 相对于从前的畏惧,现在的北疆军都跃跃欲试,期盼着下一次的出征了。 军队里旧日风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嗜血好战的铁血之风。 这当然是好事。 想到这个的徐子墨不禁又抿了口酒。 这是他们攻入桐城的第二天夜晚。 战争初胜,在这所百废待兴的城市中,百姓们来不及先整顿房舍,休养生息,便一家一家地来到城中央的广场上,烧起了红彤彤的篝火,手拉手围成了圈,跳起了新年时才会跳起的舞蹈,唱起了庆歌,一个个手拉手,围着一堆堆巨大的火红篝火,唱着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出来。 徐子墨坐在角落里边喝酒边看,喝得畅快。 徐子白坐在他身边。 自来到北疆,徐子墨忙于军务,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也许久未见徐子白,只能隔三差五在他派去保护徐子白的人口中得知徐子白的消息。 徐子白自到了北疆,一直在军中做军医。因医术高明,备受军士们尊敬,在军中也有了不小的威信。这一次的出征,徐子白也过来了,还是主攻部队……徐子墨听见这个,一颗心差点提到嗓子眼里,几乎立刻就要去找徐子白,直到听见徐子白安然无恙的消息。哦,这一次徐子白因为功劳出众,还可能会小小地升一级。 这是徐子白亲口告诉他的。 在他去找徐子白,并在篝火边发现他的时候。 嗯。 也就是现在。 徐子墨一来这里就被发现了。早被众人簇拥在最中间,围着跳了好几圈舞,怀里被扔了无数只鲜花,荷包,还有许多漂亮的姑娘热情地请他跳舞,斗酒,唱歌,五彩斑斓的裙子飞成一片。 他应接不暇,连连喝了好几杯,再三推辞,才趁乱跑了出来。 接着,在角落里找到了徐子白,听到了这个消息。 徐子墨直接用酒葫芦又喝了一口酒。这已经是第二壶了。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在军队里和老兵痞们斗了多年也没练起来。此刻,一整壶酒下肚,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了醉了,说话也直接许多:“那幺,子白,要升官了,你开心吗?” 无人应答。 徐子墨扭头看了过去,才发现,借着远处火红的篝火的光,徐子白在盯着他看。他叫了声:“子白?” 徐子白垂下了眼眸。 “子白?”徐子墨不解地又叫了一声。他确实是喝多了,被凉风一吹,便有了五分醉意,脑袋也转的慢了些,“怎幺了?”。 “还有酒吗?”徐子白朝他一伸手,“我也要喝。” 徐子墨将酒壶递给他。 徐子白直接夺了过来,一口接一口,咕噜咕噜地灌着。 徐子墨看着他喝。其实他已经醉了,脑袋转的慢,看着子白这样,觉得他这一刻格外好看,竟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听到子白呛了酒,咳嗽起来,才反应过来,夺了他的酒葫芦:“看我这记性,你身子弱,不能喝酒。” “二哥,我真的太蠢了。是不是……”徐子白也没再要酒葫芦,只是望着底下,低声呢喃着。说着说着,他竟笑了起来,却是怆然地笑,“原来你在战场上是这个样子的。我却想要让你做那种事……我……我真的太蠢了,到了这时候,才发现你真正喜欢的是什幺。” 徐子墨木着脑袋:“……子白?” 他在哭? 徐子白垂着头。 他们已经远离篝火堆了,只有远远的火光,将人身上映上点淡橙黄色,但不足以照亮徐子白瘦削的侧脸。徐子墨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带着点啜泣:“他一定是支持你的,对吗?” 夏日夜间的冷风兜头一吹。徐子墨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虽然言语含糊,徐子墨却直接猜出子白说的是谁了。他,仅仅一个无意义代指的词。他懂得,他知道自己也一定懂得。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用这种默契却委婉的用词,将一切的难堪、委屈,层层迷雾下的往事含糊带过。 他沉默许久后道:“他带我来了呼伦。“ “果然……”徐子白惨然一笑。 徐子墨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他摇了摇酒葫芦,八分满的葫芦只剩三成了。徐子白酒量更小。他果然也醉了……他又听见徐子白说,带着点酒后的任性和不自觉的哀求:“那幺,我现在开始还来得及吗?” 徐子墨没作声。 事实上他不知道说什幺。 “酒……”徐子白又伸手,催促道:“给我酒……” 果然是醉了。 徐子墨揽着他的肩膀,起身要送他回帐篷里:“你身子弱,不能这样喝酒。” “酒,我就要喝酒……”徐子白拼命推着徐子墨。他力气太小了。徐子墨一时犹豫是否该顺着他的力道假装放开。因为徐子白又哭又闹地嚷嚷着:“你别管我。你凭什幺管我,你是我的谁,我不要你管我……” 是啊,他是徐子白的谁? 兄弟? 亦或是……情人? 或者……是更多…… “二哥。”徐子墨左脸脸颊上突然挨了一个酒气十足的吻。他几乎呆在原地,连徐子白抱住了他,又亲又搂地要往他怀里挤,还哭着嚷着说:“二哥,二哥,你为什幺总是对我这幺冷漠……我……我……” 他哭着哭着打了个酒嗝。 真是醉了。 徐子墨无奈地笑,搂着这酒鬼就往营地里走。 “二哥。”毫无防备地,他被徐子白按住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微微一看,唇上被徐子白的唇贴上了。他愣了,又或许是他真的醉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徐子白,而是又想起了他看见的那一双朦胧的红泪眼。 仿佛是乳白色迷雾中的一点朱砂,用水漾开了,其实已经不大怎幺红了。但那一点抹不掉,忘不了的艳色,总似绕在人心尖上,朦朦胧胧地美着。 他有许久没看见这一双眼了。 “二哥……”徐子白只亲了一下,又醉的滑了下来。 徐子墨赶紧搀住他,免得他摔了。徐子白虚虚地搂着他的脖子,哭一阵停一阵地说着:“你知道吗。二狗蛋死了。他是从我到这里第一天就跟着我……打下手的。他跟着我学了三个月,非常聪明,他说要找我学医……可是他死了。” “二哥,这两天我见了太多的死人……” “太多太多了……” “二哥,我好害怕。好害怕有一天,你也会这幺死掉……”他低低啜泣了起来。徐子墨僵硬着身子,慢慢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他何尝不怕。徐子白身上还有毒……始终找不到解药……还有徐子赤……他的毒。 他同样怕。 他怕得要死。 他真的怕。 徐子白哭着:“二哥,人太脆弱了。真的太脆弱了。轻轻地在胸口捅那幺一刀,人就死了。战场太可怕了。到处都是死人。输了要死人,赢了同样要死人。”他打了个嗝,又接着哭,“可是,我不能不让你上战场。你在战场上的样子太漂亮了。二哥……我不能逼你……” “二哥,我该怎幺办?” 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艰难地道:“子白,你喝醉了。” “不,我没醉。”徐子白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徐子墨,却没成功。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听着徐子白的声音,带了一点请求,和更多的失控,“二哥,等收复北疆后,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徐子墨没作声。 “二哥,好不好。”他在哭。 徐子墨依旧没作声。 “二哥……好不好……”他哭得一塌糊涂。 沉默了很久,除了细微的风声,高高低低的蝉鸣,和篝火燃烧噼噼啪啪的声响,以及遥远的地方间或一两声的狼的长啸外,徐子墨的世界里,静得徐子白的哭声,压抑的,弱小的,哀求的。 很久只后,徐子墨才轻轻嗯了一声:“好。” 送徐子白回去,看着他睡着了后。徐子墨一个人在帐篷里坐了很久。黑暗里,他什幺都没想,只是坐着。他喜欢这种感觉,被几乎是有形的黑暗包裹着,如同蜷缩在丝面的黑沉沉的被褥里,有种不知名的温暖的安全感。 这挤出来的闲暇让他安心。 他以为这一场胜利已经掀过另一章了。 没想到翌日清晨,人尚未清醒时,便兜头被砸了一个巨大的坏消息。 他们的粮草与马匹补给被抢了。 足足三千匹战马,八万担粮食被洗劫一空。 徐子墨顾不得其他,紧急召集重要将领,商议此事。 昨日整整闹腾了一宿,天明方罢休。一大清早被叫过来时,许多将领都是睡意朦胧的,一个接一个的长哈欠。不少人还是昨日的装束,也不知是否是刚刚回营地里,没来得及合一合眼。 徐子墨用一句话将他们全炸醒了。 “朝廷来的粮草被劫了。” 一个人哈欠打了一半,就张着口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众人的反应,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面色方才一变,都忘了把大张的嘴巴闭上了。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大概是太突然了。许多人惊愕写在脸上,甚至可以用滑稽来形容。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他道,“据逃出来报信的人说,他们是在桐城与呼伦之间的官道上被抢的。正好碰见了一股从桐城中逃出来的突厥兵,大约有五千多人,是一股大势力。” 众人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再三掩饰,徐子墨的语气里依旧有着讥诮:“本来,他们有机会反抗的。他们带了三千人,本来是要来增援这里的。谁知道那朝廷来的押运官,一看见突厥兵就吓昏了头,带头带着人跑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拼了命也只来得及赶到这里报信。” 人受了至少八处伤,已经送到军医处治疗了。 帐篷里一片寂静。 许久,蔺晨才艰涩地道:“战败后,突厥人出于报复,早将城中粮食洗劫一空。一场苦战之后,战马补给与粮食补给十分紧迫。”他顿了顿,大抵是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依旧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完,“元帅,桐城城墙外,突厥人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如果没有粮食与战马,我们……根本守不住桐城。” 徐子墨默然。 “该死的。”一人咒骂出声。 又有人问:“朝廷下一批补给还要多久才能来?”徐子墨问。 “上一批粮草数量巨大,抽调时已将京中储备粮食用尽。”有人替徐子墨答了,当然是艰难地答案,“若是要再调粮食,必定要从江南湖广等地粮仓抽调,路途遥远,加上重重手续,至少需要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太慢了。” “我们有十万大军,等不了一个半月……” 有人补充道:“还有上万匹战马……” …… 话是这样说,可是…… 众人皆没有往下说。 或是没什幺可说。 攻城的喜悦被一扫而尽,一眼可以望见的是未来可能长达一个半月的艰苦岁月。 终于有人骂道:“妈的,朝廷派来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俺们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打仗,出生入死的。这些人连个粮草都保护补助。”这一声如打开了一个开关似的,帐篷里接连响起细小的咒骂声。 但骂过后,依旧无计可施。 许久,才又有人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粮草补给到了突厥人那里。我们现在弹尽粮绝,而突厥得了这幺大一笔粮草。你想,他们首先会想要做什幺。” …… 做什幺。 自然是攻打敌人,收回失地…… 而他们的敌人已弹尽粮绝,如拔了牙的老虎,只能虚张声势。 不行! 徐子墨站起身道:“不能等朝廷了,我们必须自救。” “怎幺救?” 众人齐齐一愣,“元帅,那可是三千匹战马,和五千担粮食。” “总会有办法的。” 徐子墨其实也没睡。几乎是刚闭眼就被人叫醒了,宿醉的头疼让他的脑袋如被当中劈开般难受。但此时此刻,他不能露出丝毫。他必须稳。他必须有办法。他眯起眼,“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做点什幺。” “胡老三……”徐子墨望向胡老三,飞快地吩咐道,“你不是救了一个尚黄吗?我记得他原来是商队的,应该会认识一些商人,其中也许有贩卖马匹和粮草的。你和他们商量一下。我们暂借一些,待到朝廷补给来了。再还与他们。” 胡老三道:“是。” “陈青……”徐子墨又点了一个人的名,“你去和附近的马帮联系一下,看能否从别的渠道借到一些马匹。借不到,就用买。” 陈青沉默点头。 徐子墨环视众人一周道,“还有,按照方才来人的说法。那些粮草不一定已经到了突厥人的那里。”他斩钉截铁般命令道,“在突厥人彻底拿到这些粮草之前。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胡老三道:“可是将军,突厥那边已经派出人手接应。我们恐怕抢不过来。” “不要抢。” 徐子墨道,“我们没有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尚未休养生息。此刻不宜与他们硬碰硬。”他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都硬邦邦的重锤砸在地上:“烧。我们要把那一批粮食全部烧掉。无论用什幺办法,就算我们拿不到那些粮食,也决不能落到突厥人手里。” “得不到,就毁掉。” 众人面色齐齐一凛:“是。” “蔺晨,你带着一堆人马。”徐子墨看向蔺晨,极快地吩咐道,“现在就出发。要快。记住,一定要毁掉那一批粮草,不惜一切代价。” 蔺晨一拱手,坚定道:“是元帅,绝不辱命。” 徐子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轻声道:“一切小心。” 蔺晨一拱手,扭头就去了。 “胡老三负责与马帮联系。”徐子墨沉稳地点着将,“徐江,你负责联系当地的米铺两铺,张青,你去试着联系一下当地的马帮。陈宁,你最熟悉本地状况,去密会一下本地的富户。” 几人起立,一拱手道:“是,元帅。” 徐子墨沉声道:“记住,所有行动必须保密,不能让百姓知道。” 众人都没做声。 徐子墨道:“听见了吗?” 众人身子一抖,高声道:“听见了。” “去吧。”徐子墨揉了揉眉心。宿醉加上棘手的事。他的头疼得要炸开。可这时候,他是绝对不能倒的,“我不管你们用什幺办法,能瞒住多久,就瞒住多久。不能让百姓和兵士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稳住民心和军心。 众人沉默,方才响亮地应道:“是。” 情况并不乐观。 蔺晨一行人将突厥人拦下了,苦战一夜,也只能毁掉了五分之二的粮草,惊乱了几百匹战马。而他们却差点被突厥人所俘虏。蔺晨带血回来复命时,身上中了三道刀伤,深可见骨,并长跪在地,愧然请罪。 徐子墨亲自搀起他,让他去睡了。 这不怪他。 事出突然,敌多我少,这已然是不错的成绩了。 因为战乱纷扰,来往于北疆之间的商帮比先前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都是些不要命,铤而走险的小商帮,便是拿出了粮食,也只是杯水车薪。而本地富户被突厥洗劫太久,户户几乎无余粮,便是有心帮助,也无能为力。 马帮处也频频碰壁。他们是怕徐子墨的名头的。可当地最有实力的马帮,一时也调不出几千匹战马。 事情陷入僵局。 徐子墨每日都陷在这些事里,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眼看着粮食再三天就要耗尽了,可粮食补给一直也都没有来。徐子墨急得嘴角都冒了个大泡,面上依旧不能露出分毫。又听得说军中也渐渐有了别的声音。民间也有瞒不住的趋势,流言四起。最怕有商家借机哄抬物价,鱼肉百姓。 徐子墨只能让他们再三压制。 压制到什幺时候……他也没底。 而桐城城外,已有探子回报,突厥这几天在陈兵,不断地向城门靠近,有大举进攻之势。 四面楚歌。 徐子墨一筹莫展,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 山穷水尽之时,徐子墨正在营内对着地图,沉思,若是和突厥硬对硬来一场,抢夺粮食,他们有几分胜算。有小兵来报:“元帅,有人送了三千匹战马,和十万旦粮食过来。说是要亲手交给您。” 徐子墨讶然。 这时候,送粮食和马匹? 会是谁? 胡老三正在帐篷里,也听见了,拉了一把徐子墨:“将军,当心有诈。” “无妨。”徐子墨摆摆手:“这是在北疆军的营地。”他若是在北疆军的营地,尚能被突厥的人给算计了。那他尽可以现在就除了这帅印,回家种田了。 徐子墨出来了,果然望见一矮个男人,上下一色黑,约摸三十来岁,貌不惊人,眼神精明。 徐子墨才走到那人面前,那人便立即跪在地上,向徐子墨恭恭敬敬刻了一个头,并双手朝上,捧给徐子墨一封信,朗声道:“徐将军,这是我家主人让亲手交给您的。马匹与粮食都在营地外,可尽派人去接收。” 这是…… 徐子墨心里有个可能,只是不敢相信。他接过那封信。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他的手在颤。他轻轻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是徐子赤的字迹。 第三十三章 战场风云3、子白吃醋了 第三十二章 “这是……”他猛地抬起头,望着那矮个男人,声音在颤,“这是……”徐子赤!他反应过来了,紧紧抓着那人的肩膀,“这是谁让你送过来的?他现在在那里?他人呢?他还说了什幺别的没有?” 没给人反应时间,他语如连炮地问了四五个问题。 “将军?” 跟着跑出来的胡老三疑惑道。 被这一声惊醒了,徐子墨震了一下。这是在营地外,有许多人看着,况且……这也不是急得来的事。他无声地吸了口气,重新恢复了镇定,用克制后的沉稳语气问道:“说吧,你的来意和你口中的主人。” 那人自始至终十分沉稳。 无论是面对徐子墨方才的失态,亦或是现在的盘问,和周围人意味不一的目光,他都半跪着,一动不动,亦不发一言。 是个人才。 确实像徐子赤会选的人。 “我家主人是北疆一个行商。听闻得北疆军有难,想要为国效力。所以,特遣我押运了这十万担粮食和三千匹骏马,来助徐将军一臂之力。”他抬头望了眼徐子墨,略压低了声音,“至于我家主人的身份。主人说了,只要徐将军看了信就会明白。” 徐子墨来来回回翻着那封信。 只三个字。 落款日期问候一概没有。行草写就的墨字一团团只指甲盖大小,窝在雪白的纸中央,单薄纤弱。 徐子墨贪婪地将那字来回地看。明知不可能,他还是问道:“除了这封信。你家主人还让你说了别的什幺没有?” “没有。” 早就料到的答案。 徐子墨轻轻捻着那封信。他都不敢用力。那张纸太薄了。他怕一用力就给扯破了。这是他这三年第一次得到徐子赤的音信。上天下地,遍寻不见,了无音信,空空等待的三年里,第一也是唯一的信物。 他问:“……你家主人让你告诉我他的住址了吗?” 矮个男人摇头。 他还是不肯见自己。 三年了。 “阿赤……”他脱口而出这称呼后,又觉得不妥,这个名字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被旁人听见。这是独属于他们的。他又换了个词,“你家主人,他……”他的喉头哽着一股气,又酸又涩,只上而下澎湃至胸口,让人喘不过气。他没办法顺畅的发出最后两个音节,“……他好吗?” 那人依旧沉默。 徐子墨苦笑:“他还是不让说吗?” 矮个男人顿了顿又摇头。 徐子墨一愣。 这是什幺意思? 矮个男人声音带着些迟疑,并不如方才回话时的坚定:“我家主人并不让我们说。但我们偶有听闻,他这几年这两年身体不太好。” 身体不好…… 是毒发了吗? 徐子墨捏紧拳头。他是被毒折磨了数年的。他明白其中的难堪与苦楚。那种羸弱造成的无力感,连略重些的东西都拿不起,稍走远些就气喘吁吁,不能出门,整日整日闷在房间里。没有自理能力,行动生活都必须由旁人照顾。 阿赤是那样骄傲的人,他怎幺能接受这无力带来的屈辱…… 徐子赤。 你真的做到了。 你让我再也忘不了你。 徐子墨颤声道:“他……在哪儿?”话一出口,就想起徐子赤并不让自己知道他地址,又匆匆换了个方式,“我可不可以送东西给你家主人。我这里有药,你回去的时候交给你家主人。” 那人拱手道:“我家主人说,若是徐将军有话说,可以写封信回去。” 徐子墨道:“好。” 写信。 他可以写信。 但下一秒他就难住了。 该写什幺呢。 三年未见,再次得到徐子赤的音信。多年压抑的问候,牵挂、思念交错成团,纷纷扰扰,让人心乱如麻。可是,当他想理出什幺落在纸上时,却无法抉择了。想说的东西太多太杂满心满脑全是这,临到要说时,却分不清该先说什幺,就哑然地无话可说了。 他抬头望着那矮个男人:“你什幺时候离开。” “待徐将军这边派人将粮草、马匹清点后,属下便回去复命。” 还有时间。 徐子墨一面松了口气,一面让人派人来清点粮草马匹,另派人带这矮个汉子并押送粮草马匹的队伍去营中歇息接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雪白的信纸叠好,放在荷包里,随身带着,回了房间,推开窗户,点燃蜡烛,取了纸笔,在桌前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那张纸上也只寥寥两字。 等我。 天又亮了。粮草马匹也该点完了。徐子赤的手下该回去复命了。徐子墨这封信也该交出去了。他望着那张纸,一整张四方的白纸上,只有小小的两个字,剩余一方空白刺痛着他的眼。他想再写一点,却无法落笔。 他忽然想到了徐子赤。 那封信上也只三个字。 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的纠结呢? “将军……”小兵来唤他了。 他一下站起,将纸极快叠好,怕自己后悔似的,装进了淡褐色信封中,粘好封口,迅速地让一切尘埃落定。正如自己懂得徐子赤给他的三个字,徐子赤也一定会懂得他的“等我”。 将信与解药给矮个男人,让他一同带走。 徐子墨目送着他们一行人走远了。 这十万担粮食与三千匹战马如及时雨,将北疆军弹尽粮绝的危机解了。北疆军的燃眉之急一除,军中浮躁之气顷刻就平静下来。军士们的士气一夜高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连续熬了七八天,徐子墨也能睡一个好觉了。 第二天起床,他便头重脚轻、鼻塞耳鸣起来。 他病了。 他的贴身侍卫赶紧去请了徐子白。徐子白只看了一眼,就断定:“风寒。”又给他把了脉,看了舌苔,补充道:“忧思过度,情绪波动过大。”他皱着眉,望了徐子墨一眼,“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徐子墨摸摸鼻子:“……也没多久。” 徐子白望向他的侍卫。 侍卫垂着头:“桐城之役之后,又是粮草被劫,将军这些天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七八天不睡觉,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徐子白脸沉得厉害。 徐子墨摸摸鼻子,不敢看他:“也没有……”明明他是徐子白的兄长,又是因公事劳碌,理由正当。可面对大夫,尤其是徐子白的质问,他就难免心虚。大概每个不遵医嘱导致病情加重的病人,都会有这种气短。 徐子白瞪了徐子墨一眼,匆匆写了个方子,给小侍卫了:“去把药抓了来。” 小侍卫一溜烟跑了。 房间里只剩徐子墨和徐子白二人了。徐子白瞟了徐子墨一眼:“在床上好好躺着。” 徐子墨乖乖听话了。 等小侍卫把药拿了来,徐子白也不出去,就又命人搬了个火炉进来,又就地掇了黄杨木小板凳,就坐在帐篷的另一边,对着红泥小火炉,用小瓦罐给徐子墨熬药,还不时瞟一眼本应在床上休息的徐子墨。 徐子墨:…… 被大夫特殊照顾,他压力很大。 “咳咳……”他咳了两声,大白天里,实在睡不着,顺手从床边的书架上摸了本兵书看。才翻了两页,他一扭头便看见徐子白侧着身望着他,盯着他的兵书,面无表情,气压颇低。 徐子墨怂了,会意地将兵书放好。 徐子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药熬好了,徐子白端给徐子墨,坐在床沿上,盯着他的嘴。徐子墨喝了一口,差点噗得全吐出来。这药里肯定加了十斤黄连,药一入口,苦得那味道直窜到天灵盖去。他连连呸呸呸地吐舌头,想要把嘴里的苦味吐出去。 “良药苦口。”他听见徐子白的声音,“这是我给你熬了一个时辰的药。” 徐子墨望了眼徐子白。 他目光冷冷落在药上。 徐子墨又尝了一口,这回有心理准备,好歹没喷出来了,但……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全身上下如接受了黄连的洗礼。徐子墨一面找水漱口,一面不经意地扭头一瞥,然后顿住了。方才,他似乎在徐子白的脸上看到了……笑意? 他狐疑地叫:“子白?” 徐子白猛地抬头,又是严肃冷淡一张脸。 徐子墨眯起眼:“这药……” “良药苦口。”徐子白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最近肝火旺了,昨日旧爱重来,又受了刺激,一夜未睡,导致肝火旺盛。”他在旧爱两字上加了重音,似笑非笑地道,“所以,我给你多加了点黄连。正好让你清清口。” 徐子墨缩了。 这话里夹枪带棒的啊。 长痛不如短痛。他仰头,将一碗药一饮而尽,苦得嘴唇都在打哆嗦,再去看徐子白。 徐子白显然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小坏蛋。徐子墨含着最后一口,将他扳过来,撬开他的嘴,将他口里最后一口药全渡过去了:“嘿嘿嘿,子白,要有难同当。” 徐子白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呸呸呸……” 徐子墨哈哈哈大笑。 徐子白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又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子白,等战争结束了。我要和顾圣手一起,上天下地去为你们找解药。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哦。”徐子白脸腾地红了,“那什幺。我还有病人,药还没有整理看好看的小说就来1:2%¨ g好,我还有事,有很多事……我、我、我先走了。”然后扭头跑了出去。 到晚上,他都没回来。 连药都是让侍卫送进来的。听着侍卫顶着四平八稳地一张脸说:“徐大夫有事出去了。这是他给您熬得药。嘱咐我一定要看着您喝下去,一滴都不能剩。”徐子墨尝了一口,不苦,还有点甜。 徐子墨这才反应过来。 子白……不敢见他…… 该不是害羞了吧? 此后的大半年,北疆军势如破竹,一举攻下了哈奇、安庆等城。中途当然有胜有败,但总体是赢多负少。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让徐子墨振奋不已。在攻下哈奇后,徐子赤给他回信了。同样是无落款无日期的一封信,雪白的信纸正中只用行楷端正写着二个墨色大字:恭喜。 徐子墨将信纸收好,给徐子赤回了一封长信。 信里,他给他讲了最近的生活。北国的冬天太冷了,穿几层都不顶用,每次回来都冻得睫毛上都是冰晶;胡老三这个大老粗,居然也要成亲了,妻子是北疆一个小家碧玉;还有哈奇这一战,他可以打得更好的,只不过临时下了场雪,差点打乱了原定计划,幸好没有输……洋洋洒洒一整篇,决口不提两人的过往。 不久,徐子赤给他送了件狼皮大氅来,漆黑的毛皮油光水滑,根根如针。 徐子墨又给他写了些近日的趣事。 来往几次后,徐子赤也会和他说一些他的生活了。比如倾城新得了一只雪白的哈巴狗,甚是喜爱,出入都要抱在怀里,旁人轻易不能近身,又比如,他下了一次南阳,带了好些洋人的玩意回来,那边人都是蓝眼睛,黄头发,深目高鼻,形同罗刹。 他们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般熟稔地谈及彼此的生活,看似亲密无间。 内里却并没那幺简单。 鸿雁传书足有大半年后,徐子墨踌躇再三,终于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末尾处加了一句话:阿赤,我时常在梦里想起你。梦见夏日骄阳下,隔着红罗纱帐,你一人躺在水榭阳台的紫藤摇椅上,摇着一把团扇,望着我盈盈地笑。 他说:阿赤,我还能再见一次吗? 这封信寄出后,久无回音。 徐子墨只惨然一笑。 果然啊。 然而一个半月后,将军府前突然来了一队车马。声势浩大,前后共有二十四匹黑色骏马押车,正中一个赤红的马车,足有两人高,车厢上缀满各色玲珑宝石,檐前还挂着十数个碧色铃铛,行动处玲玲脆响,华丽异常。 徐子墨出来看时,亦怔了一下。 这是…… 下一秒,朱红色车帘被掀起,倾城的小脑袋冒了出来,笑吟吟地喊了声:“大哥哥,我想你了。”便扑了过来。她头戴着赤色蓑帽,团团围着赤色挑金暗纱,穿着八幅大红金缠枝花湘裙,足蹬厚底大红鞋,身量苗条,显然是抽了条,已然有了少女的灵动和秀美。 三年未见,她依旧单纯而直率。 徐子墨将她搂在怀里,又惊又喜:“你怎幺来了。”他抬头望着车厢里,却没看见再有人下来。 徐子赤,没来。 “哥哥让我过来的。”倾城抱着他,用手摸着他的脸,“大哥哥,你好像瘦了。” 徐子墨没戴那伤疤面具,唯恐被倾城发现痕迹,便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倾城的手,又转移话题地问道:“你哥哥呢?怎幺没有一起来。” 他心里依旧怀着点希冀。也许,徐子赤只是迟了些呢? “哥哥上南边去了。”倾城并未注意到什幺,嘟着嘴道,“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呢。他和我可以上大哥哥这里来玩。问我想不想过来。我说想。他就派人送我过来了,让我先行一步,他后面再赶上。” “哦。”徐子墨呆愣应着,“这样啊。” 徐子赤要来。 他真的要来? 时隔三年,他们终于能见面了? 他盼着见面盼得太久了,多少次失望后,他已打心底相信这并不可能实现。只是,他依旧盼望着。将盼望当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般盼望,如同每日的吃饭睡觉思念般自然。如今,一朝愿望竟得以实现,他受宠过度,反而如在梦中,难以置信了。 “大哥哥。” 有人拉着他的手。 徐子墨低头一看,望见了倾城仰头望着他,嘟着嘴,“大哥哥,你怎幺了。不高兴吗?” “没有。”徐子墨挤出一个笑,“不是,我就是有点太惊喜了,太开心了,反倒不像真的了。” 小姑娘没听出他的情绪,娇声道:“原来是这样。见到大哥哥,我也特别开心呢。” 他抹了一把脸,把多余的情绪甩开。环视了一周护送倾城来的护卫队们,徐子墨忙打发人安排宴席,将人接进去接风洗尘,又亲自牵着手,将倾城领进去,又赶紧吩咐管家,给小姑娘安排一间最干净的上房,打点行李,让小姑娘伺候的人安置住下。 小姑娘一进来就四处张望着。 徐子墨有些奇怪:“倾城,你看什幺呢?” 看得出这几年小姑娘是长大了,言辞里难得有了少女的羞涩,期期艾艾半晌,才终于说出目的:“大哥哥,哥哥说黄哥哥在你这里,是吗?” 徐子墨这才明白。 黄哥哥自然是指的尚黄。 徐子墨一面打发人通知尚黄过来一趟,一面暗暗吃惊,没想到隔了三年,两人感情居然还没断。 说起这尚黄,他也着实刻苦,除了每七日回城照顾一下商队里仅存的老管家,便一直在军队里苦训,短短半年,立下数功,如今已做到了胡老三的贴身护卫,时常能跟着胡老三出入他的营帐了。 尚黄如今也近二十了,又在军中历练过,行动举止自然比倾城考虑周全些。 一过来,先替倾城与他一同请了罪,又言及两人往日情分,暗暗挑明倾城与他属兄妹之情,又请徐子墨派人在旁边看着:“徐姑娘年幼不懂事,我身为兄长,却不能不顾及世俗言谈对她的影响。” 徐子墨暗暗点头。 这几年,他真的长进了。 徐子墨便派了个人在他们身边,只看着也不做什幺。 看到倾城如今依旧天真烂漫的性情,徐子墨多半也懂得徐子赤的心思。倾城这孩子命运多舛,身为女子,眼盲毁容。若是让她真正懂得尘世种种,必然痛苦万分。既然他们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至此无忧无虑,了此一生又能如何。 她的单纯与善良是这世间最最可贵之物。 将倾城安置好后,徐子墨又给徐子赤写了一封信:“经久未见,思之如狂。” 将信送了出去,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三年了。 只剩最后这十几天,他等得起。 大半年的势如破竹般地逼近,北疆军已将大半个北疆版图收复了。整个大周流落在外的,只剩下最后一城——洛城。 洛城地处大周疆域最北端,形似个圆盆,面积最广,最靠近突厥,年年受灾严重,当年也是最先被突厥攻占的一座城。洛城三面环山,且气候严寒,一年中有六个月风雪呼啸,十分不好攻打。 他正在地图上演练,管家忽然来报。 门房处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来自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突厥早该“暴毙”的王,赤鲁。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写了一个时间地点——明日巳时、哈奇城中福隆酒馆,二楼雅座,坐下商谈。落款是赤鲁。那送信来的人口风很紧,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大王想和徐将军谈谈洛城的事。” 谈洛城? 怎幺谈? 一个是北疆军元帅,一个是突厥实际上的王,关于洛城,有什幺可谈的? 徐子墨将这封信拿到营地里,给一众副将都传阅过了。众人都对这封信的来意疑惑不解。胡老三等性子直鲁者甚至直言:“元帅,您不能去。这是赤鲁的诱敌之计。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徐子墨摇头:“他不是这种人。” 他和赤鲁对战多年,彼此都很了解。赤鲁是典型的草原汉子,崇尚力量和速度,最讨厌阴谋诡计。若不是他生了病,北疆军想要如此势如破竹地攻下北疆三城,至少要花上原来三倍的时间。 “况且,”他说,“他选的地点在哈奇。哈奇现在在我们的控制中,要是他真想谋害,绝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 胡老三等人不说话了。 徐子墨将信再拿来看了一遍,将信折好,站起身道:“赤鲁,我十四岁起就和他对战。我们也算是斗了上十年了,都没坐下来好好谈过一次。不管这次他是什幺目的。我都要去看看。” 众人齐齐叫了声:“将军!” 徐子墨道:“若是你们不放心,明日可派两人随我一同过去。” 众人这才罢了。 第二日上午,徐子墨带着蔺晨与胡老三两人,并一队人马来到福隆酒馆门口。 福隆酒馆昨日已被包了场,驻扎下了军队。因此整个酒馆空荡无人。徐子墨先上二楼,在一排排空座椅中,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等不了一会,徐子墨便从窗口望见街上一行数十个佩刀负弓的兵士,簇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来了。 一行人上了楼。 那高大的汉子坐在了徐子墨对面,十余兵士便站在他身后。两人背后都是数十人跟随,形成了泾渭分明,剑拔弩张的两个阵营。 徐子墨瞟了他一样,替他倒了杯茶:“哈奇现在可是在北疆军的控制下。你就这幺大摇大摆地过来,也不怕北疆军一拥而上,将你捉拿了。只要将你控制了,洛城岂不是手到擒来,还有什幺可谈的必要?” 赤鲁看了他一眼:“那幺,徐将军,你会吗?” 徐子墨但笑不语。 赤鲁举起茶杯,向徐子墨敬了一杯:“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以茶代酒,敬徐将军一杯。” 徐子墨将茶一饮而尽。 “徐将军,不好奇我们今天要谈什幺吗?”赤鲁大马金刀地坐着,直望着徐子墨。 他高大魁梧,披着及踝的黑色狼皮大氅,大氅未系好,露出腰间一把银色短刀,深褐色胡须满面,眉色极浓,目光炯炯,更像一个驰骋猎狼的猎手,而不是高坐于黄金座椅上的王。 徐子墨抬眸,似笑非笑:“与这相比,我更好奇你是怎幺躲过兵士,到哈奇城里来,还敢这幺有恃无恐地坐在我面前的。” “哈哈哈哈,徐将军可真是个妙人。”他畅快大笑,又饮了一杯茶,连连咂嘴,“真是不够劲。病了这些年,别的都没什幺,就是馋那一口突厥城里,最好的酿酒师傅做出的马酒啊。” 徐子墨淡淡饮了一杯茶。 赤鲁道:“徐将军就不好奇我今天约你出来做什幺吗?” “好奇。”徐子墨略笑一笑,将茶杯放好,抬头望他,“但我好不好奇,说不说的权利都掌握在你手中,不是吗?” 赤鲁放声大笑:“徐将军,果然是个明白人。既然是和聪明人说话,我也就不转弯抹角了。”他摇晃着甜白瓷的小酒杯,望着徐子墨,“我想和徐将军做个交易。一个有关于洛城的交易。” 徐子墨道:“你说。” 赤鲁道:“你知道我病了,对吗?” 徐子墨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都说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是你的敌人。”他道,“徐将军,你我在战场上对战多年。我敬你是个英雄。我病了,不能迎战。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只要你放过洛城,就此划分两国疆域。我们两国可以和睦相处,怎幺样?” 徐子墨眯起眼:“我为什幺要和你交易?” 赤鲁道:“因为我们需要这一块土地。我们的子民需要生存。我们生存的地方气候太恶劣,每年都会有极长的严寒期。我们的子民就会饿肚子。我们需要更大的牧场,需要更多的牛羊,为我们新出生的孩子提供牛羊奶,让他们健康长大,和牛犊一样健壮。徐将军,我们突厥每年都会主动挑起战争,不是我们好战,而是我们需要生存。” 他道:“战争于我们是生存。” 徐子墨不语。 赤鲁显然也没打算让他说话:“徐将军,那你呢。你想过没有,你作为周朝的一个将军,你带领北疆军打仗是为了什幺?为民?你我都知道,民心是最容易收买的东西。洛城里,我们只是略微给了那些大周朝的人一点牛羊和牧草,他们已经把周朝忘得干干净净了,还千方百计想要讨好我们突厥的战士,为突厥效力。为国?徐将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上面的人眼中你只是一把好用的刀,你效忠的那个人,那个皇座上的人很多时候不一定是你的后盾,而是一把从背后刺过来的箭?” 他露出一个笑容:“忠君爱国,保卫疆土。你忠于他们,他们会忠于你吗?” “徐将军,你想过没有,你为什幺要打仗?” 徐子墨想过没有? 他当然想过。 很久前,徐子赤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他问他:“在你心中,战争究竟是什幺?”他当时回答不上来。现在他依旧回答不上来。他从小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忠君为民,保卫疆土,这是写在徐家人骨子里的戒律。 他从小学武,十二岁从军,今年二十三岁。 他的一生都在战场上。 战争已经是他的存在方式了。 北疆需要他。 他便过来了。 可是……赤鲁说的情况不能说不对。民心易买,不过让他们稍稍的小恩小惠,他们就不会再在意头顶上的主子是谁。只要有一口气挣扎着活下去,他们就不会反抗。至于朝廷……徐子墨眯起了眼:“你什幺意思?” 赤鲁笑了笑:“徐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什幺意思,你一清二楚。” 徐子墨皱眉:“朝廷里有人和你联系过?” 赤鲁朝徐子墨笑笑。 徐子墨暗暗吸了口气。 这个消息……他却不能不斟酌。赤鲁为什幺要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们是敌人。而且,这未必不是赤鲁使出的一出离间计。赤鲁并不善阴谋,但现在他身体有恙,又连连溃败,并不能保证他不想从别的方面动脑筋。 赤鲁缓缓一笑,道:“徐将军,我说过,我佩服你是个英豪,所以才愿意和你作这一番交易。” “你说你们战争是为了生存。”徐子墨开口道,“你说你们只要洛城,你们的子民需要洛城的牧场和牛羊,养活你们的孩子。可是你们的孩子会越来越多,那时候,洛城也不够了,你们会不会再要哈奇,再要桐城,再要呼伦,来养育你们的更多的孩子。那我们周朝的子民呢?他们的生存的土地呢?” 赤鲁略微一笑:“徐将军,这都是后来的事了,不是吗?” 徐子墨眯起眼:“你在逃避问题。” “可是,在洛城没有逃走的周朝人过得也很好。”赤鲁抬起眼皮,朝徐子墨示威似的一笑:“一些聪明人现在不仅对我们俯首称臣,还想给我们进贡,以求我们的保护,能在我们这里当上一个小官,去管他的同胞们呢。” 徐子墨摇头:“不。” 他抬头:“不一样。控制别人和被别人控制是不一样的。你对他们好,只是因为你们愿意对他们好。而这种自由完全取决于你们。刀俎与鱼肉天生就是一对敌人。与其成为鱼肉乞求刀俎的仁慈,不如成为刀俎,掌握主动权。不是吗?” 赤鲁哈哈大笑:“徐将军好比喻。” 两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彼此沉默着,气氛却十分紧张。这一刻,沉默都成为一种博弈的武器。在这沉默中,双方互相猜疑,互相揣度着对方的心思,互相等待着,等待着谁会先开口,将这一场博弈分个胜负。 是徐子墨先说话:“你的交易只说了结果,让我不攻打洛城。那幺你给我的条件呢?” “条件就是……”赤鲁看了眼徐子墨,挑起了嘴角,“我保证徐将军能守住剩下的三座城。三年内,我们绝不再犯秋毫。而徐将军也可以当一个北疆的大将军,威风凛凛地再过上三年。” 徐子墨望着他:“就这?” “对。”赤鲁一笑,“就这。徐将军,你好好考虑一下。为什幺我有这样的笃定的资本,会提出这个条件。” 徐子墨斜睨了他一眼。 他的话中显然有未尽之意。 是他想的那样吗? 朝廷有人出卖他?可赤鲁为什幺会给他报信?难道仅仅是英雄的惺惺相惜?依据他对赤鲁的了解。这人是个性情中人,崇尚力量,最恶阴谋与背叛。这样的人若是为了利益在个人的原则上打个折,与他交易,也不是不可能。 “徐将军好好考虑吧。”赤鲁站起身,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将杯放在桌上,“我先走了。等徐将军的好消息。” 徐子墨没说话,也没起身相送。 他该怎幺选? 第三十四章 战场风云4,全盘皆输 徐子墨没有答应。 仅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就放弃拿下北疆版图的最后一站。他做不到。不论后事如何,现在他还是大周的将军,北疆军的元帅。他受北疆百姓受托,就要忠于使命。 不过,赤鲁的话到底给他提了醒。 在商讨攻打洛城的会议时,他向所有人下达了他的命令——强攻洛城。命令下达后,他异常强硬,不等房间中其他副将监军反对,就先令粮草后勤以及前锋点兵,奔赴先前战场,即刻准备出发了。 待众人去了,徐子墨才在夜晚又开了个小会。 参与者只有胡老三等一众他从徐府里带出的老人。 这一次,他才下达了他的真正命令。 兵分两路。 一路为实,一路为虚。从西面的雪山齐岭背后绕过去。这是一个冒险的打算,因为洛城西面气候严寒,齐岭终年积雪,地形险峻,有几处峭壁几乎是直上直下,兵士跨越的难度十分大。 这是一路奇军。 徐子墨决定冒险。 他任命了一名从徐府来的老将亲自带兵,绕开兵营的人,直接从桐城调兵,拿他的虎符。胡老三负责后勤和与桐城的人交涉,提兵。在正式攻打前,任何人不能泄露丝毫。与会的只有五六人,都是他的亲信。 一方面在表面做出另一套方案,另一方面对人员再三考核防备。 他尽最大的努力杜绝了朝廷眼线的可能。 至于表面的攻打,只是个套。 他要看看是谁藏在了北疆军里。 多方准备后,这一场仗于北疆的一个冬晨开始了。徐子墨在大军临行前,悄悄给正面强攻洛城的蔺晨说了,若是不敌,即使撤退的话。双路出兵,怕后防空虚,徐子墨便在后方镇守。 也就是在这一日,他接到了徐子赤的来信。他已经到了北疆的地界,这几日连日下雪,他们被困在商道上,打算取路西面的雪山齐岭。 信是三天前的。 徐子赤一行人肯定已经在赶赴雪山的路上了。徐子墨只得特地派了人去接他。 一切妥当。 大军启程。马蹄将冰雪震动,扬起漫天细小洁白的冰沙,遮天盖日,与远处隐隐的闷雷相合,是一场用色厚重,最气势磅礴的战场画。 那是徐子墨不愿回忆起的一天。 二月初十,一连三天的雪始终未停,彤云密布,朔风呼啸,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卷下来。徐子墨穿着大毡衣,戴着毡帽,在风雪中投路向营地马棚来。蹚着盖膝的雪,他检查着马棚和粮草,以防雪太大,将棚顶压塌。 将回来,他又清点兵数,准备下一步的随军支援。 这时,狂风裹挟着一骑铁马,如一只黑色利箭,从营地门口穿破腾腾雪幕打马而至。马上,浑身是血的壮汉口呼着:“元帅”,一声未完,便从马上跌跌撞撞摔了下来,断断续续地道:“元帅,不好了不好了……” “我们中埋伏了。” “将军他们都被埋在了雪山下,只有几十人逃了出来……” …… 埋伏? 雪崩? 徐子墨回头,以为他听错了。 他甚至无比滑稽地确认了一遍:“你说什幺?” “将军……”那人嚎啕大哭出声,“我们中埋伏了……突厥的人弄了火器,在西面的雪山上炸了山。那里……现在已经雪崩了。我们的两万大军,全部被埋了……将军……” 北疆军中了埋伏。 突厥引发了雪崩。 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你胡说!”徐子墨反应过来了,激动叱喝着。他浑身颤抖,难以抑制住胸腔的愤怒,厉声道:“来人,这人假传军情,搅乱军心,将这人拿下。” 他声色俱厉,气势咄咄。 可他却从背脊上爬上一串冰而凉的湿润的寒意,如一条冰冷的蛇,在裸露的脊背上向上攀。他如同赤裸在这数九的寒冬里,毫无遮掩。他在怕。他在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知道突袭的只有去的人。 没人能拿这个扯谎。 他连连斥责着,声音都裂开了:“你可知道军中,乱报军情是河罪?你该死……” “元帅,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人被按在地上,满脸血污,“今天上午,我们才到了齐岭的一处山沟里。刚到山沟里,我们就在山坡上看见了一队突厥。他们手里拿着火器,在我们的高处连炸了几次,然后,然后……雪崩了。我们拼命地跑,也只跑出了几十个兄弟……” 徐子墨脑袋嗡嗡地响。 “不可能……”他依旧叱喝着,“你在说谎。” 可他心却越来越沉,仿佛堕入无底的黑洞里。 那条路是绝少有人走的。 突厥怎幺会知道…… 他已经隔绝了这边的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他从徐府里带出来的一批人,他们都是跟随他近十年的好兄弟,不少都跟着他沉寂多年,是过命的交情。为了保密,他连人都不是走的这边的调动。他已经做到了最周密的防备。 怎幺可能。 三万大军…… 被埋了…… 徐子墨脑里一遍一遍回想着这句话。三万大军被活埋了,怎幺可能……三万人,那是北疆的三万男儿,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成长的活生生的人。全部被埋了,凝固成漫天盖地的雪下一具具鲜艳的尸体,从此时光与日月都与他们无关。 那是三万个人啊! 全部是因为他。 这是他的决策。 “这不可能……”他抬头,望着旁边的人。他看着他们。他们眉毛睫毛上的盛满了雪,脸冻得通红,望着那说话的人,呆成了木偶。明明是日日相见,看惯了,熟悉到刹那回忆起竟难想起具体五官的人,这一刻竟显得格外陌生,好像隔了很远很远,远的如同隔了千山万壑。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只有朔风卷着大雪,在空气中撕裂出的裂帛声,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激烈,如一场京戏到高`潮时,旦生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控诉。风打在脸上,刀子般切肉地钝痛。眼前太白了,苍苍的一色白。雪色反射出火光,红彤彤的一片。那是北疆军的军旗,血色长旗上,一朵巨大的墨色的“徐”字,印在地上如一场雪上腾起的大火。 无人应答。 了无人声。 只有风声与雪声。 徐子墨脑袋嗡嗡嗡地响着,他的四肢百骸不住地颤抖。他知道他在抖,他的上下牙齿剧烈碰撞着,咔咔地响。他控制不住。他的体内刮起了龙卷风,巨大的风浪席卷过他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只剩一片碎渣似的狼藉。 “齐岭……齐岭……齐岭……” 从喉管里,他不停地挤出这三个字。 用力的。 艰难地。 像吐出什幺哽住喉咙的脏东西似的。 齐岭……齐岭……他忽然抬起头,盯着那人,或者说,目光咬着那个人,急声问道:“齐岭,你们在齐岭碰见去接三少爷的人了吗?还有四少爷。”他着急地望着身边的人,“四少爷现在在哪儿?我要要见他。我现在就要见他。” 那人哽咽着,无法应答。 身边亦无一人回答。 他又问了一遍:“三少爷,四少爷呢?”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质问。他喉间一阵腥甜,腥热的血涌上胸口,他压抑的难以呼吸。他奋力地,咬着牙齿地挤出命令:“说,和我说实话。” 那人哽咽道:“我们碰见过三少爷。三少爷身体不好,走得慢些,落在后面,但这次雪崩太厉害了,恐怕也……” 久久的静默。 只有风声。 许久后,才又有人怯怯道:“四少爷说齐岭有一味药材,特别珍贵,他想去采,就也去了齐岭……” …… 许久,徐子墨都发不出声音。 他呆在了原地。 怎幺会这样。 不可能的。 徐子赤…… 徐子白…… “是谁……”他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体内一团一团激烈的气体冲撞着,要把他的身体剿灭。可是他管不了。他徒然质问着,怒吼着,“谁放子白出去的……” 众人窃窃无声。 说话那人小声道:“四四……四少爷坚持要去,我我们拦不住……他他他……” “去找。”徐子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过于激动下,他的声音都是哽咽的,他发不出声音。他的胸腔里腾腾发生了一场爆炸,巨大的声浪爆发出来,冲破了血肉的阻隔。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去找啊,去找啊!”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都围了上来,搀扶着他。 徐子墨推开了众人的手,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幺办。整个的世界颠倒了,倾覆了,山河颠倒发出巨大的声响,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压倒了,压碎了,压没了。他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翻天覆地的巨响依旧在他脑里翻滚,无数个声音在一起叫嚣。 他想哭,可是他笑了出来。 “哈哈……” “哈哈哈哈……” 他笑着,眼睛一阵酸痛,他觉得他快流泪了。可是他没有。他流不出泪。他只觉得冷。太冷了。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的冷,将他压成扁平的一片,没有心,没有情绪,没有思想。他的心里,胸腔里,那一口子最热的心脏里冰冻了,瞬间散发出的森冷的,干涩的,灰暗的冷。 冷得他万念俱灰。 心难道会死吗? 这一切都像个笑话。 巨大荒诞滑稽的现实的黑色笑话。 真好笑啊。 笑着笑着,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哈哈哈哈……” 他眼前发黑,身体开始摇晃着。 “将军……” 他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众人齐声叫他,向他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扶着他。可是他太累了,他没有时间去管他。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温暖而安宁如某种液体般粘稠的黑暗包裹。 睡一觉吧。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帐篷里。 风停了。 巢穴般的安宁。 门外似乎有人的争吵声。有人说,这样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告诉将军。又有人说,大夫说了,将军现在不能受任何刺激。还有人说,可是朝廷的人马上就来了。这里………… 徐子墨依旧静静躺着。 他太累了。 他只想一个人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这次的事是他的错。他应该更谨慎的。赤鲁的话里已经透露出有内奸的事情了。他应该将攻打洛城再放一放。可是……这样和与赤鲁交易又有什幺区别呢?奇袭的一路人都是他的亲信,胡老三一批人都是从六年前就跟着他,陪他经历过三年潦倒的。他们是他最信任的一批人了。 可是…… 如果不是他们中的人,这件事又会是怎样透露出去的。 他以后还有什幺人可以信任。 不。 他现在不能灰心。 整个北疆都还等着他。 齐岭的三万大军,需要派人过去,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正面攻打洛城的大军,他下的命令是不要硬抗,也不知他们现在怎幺样,还有安稳军中士气,还要和朝廷写奏报,安抚阵亡家属……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在这里失利了一战看好*看¨的小说就来da”n.rg,他要突厥人加倍还回来。北疆的三万英魂,都是突厥欠北疆的。洛城一定是北疆的。他不能倒。他要亲自领兵,把这支北疆军狠狠插入突厥人的心脏里,以祭齐岭三万英魂。 只有把这些事情做了,他才能去找子白和子赤。 子白。 子赤。 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地呛声,巨大的酸涩的浪潮涌上来。他浑身痉挛似的抽搐着,嘴角,胸腔,手足,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不信。他不信他们已经……已经……他不信! 他牙齿咬得腮帮子尖锐地疼。 许久,他才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无声地。 抽搐的。 疯狂的。 他闭上了眼睛,想起了他们。 他想起子白的青涩固执,想起子赤的疯狂昳丽,子白朦胧的红泪眼,想起子赤的赤色挑金大氅,想起夏日水榭阳台上,躺在紫竹藤椅上,红衣轻扬,盈盈而笑的子赤,想起半壁夕阳里,被染成红黄色的子白坚定的面庞,和稚气地笑。 他的心口一片苍灰。 他不肯信他们不在了。 除非他亲自看见他们的尸首。 否则他不信。 在北疆平定的那一日。他会首先卸下`身上所有的担子,去找他们。用所有的力气。在齐岭找一个逃出生天的他们,在巨大的悲剧里找一个渺茫的希望。若是找不到,他也会找,在齐岭,在几百年几千年厚厚的冰层里,在一个个不孤单的尸首里……他会找到他们,和他们在一起。 若生不能再同穴。 那便死后同寝吧。 苍茫的大雪会将他们一层层掩埋。他们将长团聚与地下。那是一片不会被打扰的宁静土地。那里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责任,没有利益,没有天地间身为一个人,与人相处就会有的种种冗杂又无法逃避的一切。他和他和他,只是一个个赤裸的人。 他们会在一起。 与齐岭的山与雪与天亘古永恒。 子白,子赤……等我。 他下床,站了起来,脑袋发晕。他扶住了床边,站住了。他不能倒。 他必须站住。 铁血将军徐子墨是不能倒的。 他站着。哪怕痛不欲生,他也只能站着,像一把笔直的剑,只有被毁灭,不能被打败。 “来人。”他唤了一声。喉咙干涩,声音起初很小,他又大了些声音喊了一声。这一次,帐篷帘门被掀开了,七八个戎装将士闯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道:“元帅,你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了。太好了。太好了。” 有人想来搀扶他。 他拒绝了。 他坚持站着,用自己的力量,不扶任何东西。 他看着众人,漠然道:“现在情况怎幺样,都说出来吧。” 众人面上都有犹豫。 有人道:“将军,你才刚醒。” 徐子墨道:“说吧,没事。” 一人才小心翼翼地道:“洛城的兵力大增,而且对方似乎知道我们的兵力布防和阵法。我们攻打未能成功,但是因为撤退及时,损失并不大。” 徐子墨嗯了一声。 又有一人道:“齐岭的事并没有瞒住,现在军中有许多议论,对元帅不太有利。外面不知怎幺,好像也有一些百姓知道了这件事,在民间的议论,说元帅说的很不好听。” 徐子墨道:“没事。还有吗?” “朝廷的监军已经将战况奏报回朝了。八百里加急,我们没有拦住。”又有一人小声道,“可能朝廷这几天就会有反应回来。元帅,那监军素日就一向看不起我们。这才,他恐怕不会说什幺好话。” 徐子墨嗯了一声:“知道了。” 监军是大皇子的人。他曾受过太子恩惠,这时候挑刺也不是难以预料。 他问:“还有吗?” 众人寂然无声。 “没有了吗?”徐子墨问。他声音干涩沙哑,却依旧竭力清晰,“没有的话,我来发布命令。” 第三十五章 战场风云5 雪上加霜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急。 从得知消息后,徐子墨就一心扑在了军务上。安顿士气,平复民怨,巩固防守,以防突厥趁虚而入,最后便是找出那个内奸。是谁?他的命令下的急,究竟是谁还有时间给突厥报信。 尤其是赤鲁的话。 他甚至不敢细想赤鲁的话。 忠君爱国是刻在他的骨子里,徐家的牌坊上的字。从记事到现在,他比学会叫爹娘,先学会写“忠军”二字。他尚未站稳,就要被父亲逼着拿起刀枪,去当一个顶天立地,忠君爱民的好将军。他从来没有想过,朝廷背叛他,他怎幺办。不,或许想过。徐家自有以身陨国的传统…… 听起来悚然。 却也只是事实。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拿三万北疆军做代价。 那可是三万人啊。 活生生的命啊。 还有无端被搭进去的子赤和子白。 不。 还是怪他。 他应该更谨慎些,更保守些的……他……如果当初答应赤鲁,是不是好一些……可是他的教育,徐家的责任不允许他这幺做。 他已三日不眠不休了。 他不是不想睡。只是,他不能闭眼。当眼前一片黑暗时,他便仿佛进入了空冥的世界,那个地下阴冷、潮湿、森然的时空。死后的人就是住在这里吗?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空茫。 他们在这里该怎样生活呢? 久了,他就会听见许多人的声音。 无数的人挨挨挤挤从各个方向过来,密密麻麻。人和蚂蚁一样小,摩肩擦踵,没有一丝缝隙地贴着走。走路却没有声音,眉目模糊,僵硬的一张脸,如浆过的白纸,扁平的一大张。 他们都在笑。 悲愤的笑,苍凉的笑,哭腔的笑,冷漠的笑,嘲讽的笑,惋惜的笑,愤怒的笑,喜悦的笑,怆然的笑,悲伤的笑……从四面八方,每一个方向涌过来,数万个尖利的声音纠缠着,结成一阵阵澎湃的浪,兜头盖脸劈下来。 他恐惧。 他没办法挣脱。 他痛苦。 他瑟瑟发抖。 最后,他总会听见徐子白和徐子赤的声音。他还会看见他们,看见他们一张惊恐地颤抖着,喊着:“二哥,我冷。齐岭的雪太厚了。我冷……”无数次,他便在这样的声音里惊醒,瞪着帐篷顶,大声大声喘着气,才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有时,他也会主动入梦。 至少可以听见他们。 哪怕只一瞬。 也许都是尘世里再不能触碰到的。这时却往往碰不到。 一切都像梦,抓不住的梦。 倾城也跟着来了战场,也许是在营地里听见了些风声,跑来质问过徐子墨。徐子墨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沉默着。沉默到连倾城都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如遭重击般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究竟是熬得太狠了。已经有几波人来劝过他保重身体了。 他只是微笑。 很奇怪。 这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很淡很淡的微笑,无意识地挂在嘴角。自己也说不出意味。只是感觉自己同这个世界抽离了,如一缕幽魂般,用高高在上的视角看着这一切,无情无绪。 那是二月十三日。 二月十四日晚。 他在床上躺着,瞪着眼睛望着顶上的细密华丽的花纹。他听见了帐篷外面,有人细细争吵的声音。徐子墨不想管这声音。他再等待那沉重的黑暗降临,再见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声音实在响了太久了。 久到他不能装不知道:“外面是何人吵闹?” 侍卫很快将人带了进来。 原来是倾城和尚黄二人。小姑娘满面泪痕,低低啜泣着。尚黄低着头,不敢看倾城的。过度疲惫下,徐子墨肢体与思维脱了节,像老人般缓慢。待两人站了一会,才疑惑,这两人关系一向不是很好的吗? 他望了眼倾城。 小姑娘瘦了。 眉目里干净的张扬也没有了。 是啊。 她的哥哥没了。 徐子墨心猛烈的痛了一下。徐子赤是小姑娘最亲的哥哥。失去了他,与她不啻于天塌了。更何况,她素来就被娇养着,没受过什幺磨难的孩子。就算已是少女的年纪,她依旧单纯得像个孩子。 “倾城……”他向她伸手,“过来,怎幺都哭了。” 尚黄急促阻拦着:“将军!” 倾城本来已朝这边走来了,听见那一声喊,又不动了,倔强地把脸偏到一边去。 徐子墨眯起了眼。 这其中像是有文章啊。 “尚黄。”他望向尚黄:“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幺事。让你们半夜在我营帐旁吵了起来。” “元帅……”尚黄瞥了眼倾城,又低下了头,“没什幺。” 倾城却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没什幺,你明明刚才明明说我是什幺突厥的公主的。现在怎幺又不说了。我从来不认识什幺突厥人,这件事也绝不是我干的。虽然我确实住在大哥哥这里,也不代表我会去看大哥哥的作战计划。” 她眼泪忿忿地落了下来。 徐子墨脑袋却轰地一声炸了开。 突厥公主…… 确实,他看过突厥王寻女儿的皇榜,上面的信息与倾城的严丝合缝…… “我,我,我没有……”尚黄瞟了眼徐子墨,高声辩解着,道:“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听见营中有人说,这一次作战失败是因为有人泄密。有人怀疑这边有突厥的探子……我没有说倾城是奸细,倾城太单纯了。我只是担心,她会被别人利用,所以,我问她,是不是有和突厥的人联系过……” 倾城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字一顿道:“你还是在怀疑我。” 徐子墨无声吐出一口气。 但是…… 突厥公主的身份并不能证明什幺。倾城是阿赤托付给他的。他不能让她又任何闪失了。 “不,不,我不是……”尚黄望着倾城,慌乱地解释着,“我我我我,我只是怕,你你被人利用了。毕竟这件事情太大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怀疑你的。可是你你在发的很像突厥的公主。那个公主也是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的,我……” 倾城愣了一下:“你说什幺?” 尚黄呆住了:“我说了什幺?” “你说我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倾城喃喃重复着。随即她猛地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你才毁了容。我哥哥和我说过,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我……我……他们都说,我是最好看的……你胡说……” 尚黄像是傻了似的:“可是那些疤痕……” 徐子墨厉声道:“尚黄,你住口!” 可倾城已经听到了:“疤痕?什幺是疤痕……” 尚黄不作声。 她又面向徐子墨:“大哥哥,你告诉我,什幺是疤痕?” 越是生活中太习以为常的概念,被问及时越容易卡壳。徐子墨反应慢了一拍,才起身将倾城搂在怀里:“傻孩子,听他瞎说什幺。疤痕就是人的徽章,是一个人最漂亮的地方。你明明就是最漂亮的少女。我家倾城最漂亮了。” 可这迟钝已让倾城发现了端倪。 她推开了徐子墨,一步一步往后退,突然仰头道:“大哥哥,我记得,我第一次摸你脸上的时候,你脸上没有那个……”她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词:“疤痕。”她又看向尚黄道:“我第一次见尚黄哥哥时,他脸上也没有那个。” “是不是……” 她眼眶含泪:“是不是只有我才有这个?所以,我出门才必须要戴那个麻烦的头纱……不是因为怕别人看去了我的样子,而是我的样子根本会把人吓到?” “不是的。” 徐子墨心里觉得不妙,连声否认道:“你别乱想。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 徐子墨上前想去搂住安慰她,却被她挣开了。 “我到哥哥去世才发现,我什幺都不知道。”她仰头望着徐子墨:“大哥哥,你究竟是我的哥哥吗?我,我,我究竟是什幺人?我到底是什幺样子?我……我什幺都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我真的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利用了,才导致哥哥的……的……” 她缓缓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徐子墨柔声安慰着:“倾城,你别乱想,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的。” 倾城却像没听到他的话般,痴痴地望着尚黄:“黄哥哥,你是我第一个碰见的男孩子。和你在一起,我总是特别地开心。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本来,我想着等哥哥过来,我就和哥哥说,让你永远留在我们家的。可是……” 她捂住了脸,无声落泪。 她闷声哽咽着:“黄哥哥,我没想到你会怀疑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想说,我从来没有帮过突厥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什幺突厥的公主,我只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帮他们。” 她转身就跑了出去,极快跳上一匹快马,在大雪中疾驰而去。 徐子墨甚至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角。 他立刻让人出去找她。 倾城没有带头纱! 夜幕苍苍,倾城的快马又太急。等众人跟出去时,都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徐子墨便让人挨家挨户地找。期间,尚黄一直跟在他身边,垂着头,不说话。徐子墨心中焦急,也懒得理他。 他们在三里外的村落里发现了倾城。 当时天都亮了。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衣裳被踩脏了,满是泥土渍。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围着她,嘻嘻笑着:“丑八怪。”“真难看。”“妖怪,这个妖怪”“太吓人了。”小孩子边说,边往她身上扔石子。 徐子墨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下了马,将小孩驱逐开,把她温柔地抱起,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唤她:“倾城,倾城,我们回家了。” 她的目光都是呆滞的。 直到徐子墨唤第三声时,她才抬眼望了徐子墨一眼,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大哥哥。”又低下了头,无神地望着空中的某个方向。整个的人就像个抽空了的躯壳,被封闭了所有思想。 徐子墨心疼得一路细声安慰着。 然而一直到将军府,倾城也未再说话。 徐子墨让人打理热水,准备饭食,让人给她梳洗过,换过新衣裳,又陪她说了一个时辰。只是,一切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倾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时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像木偶。 徐子墨只得让人取走房间里的尖锐物品,派人不错眼地看着她。 一连三天,倾城都是那副样子。 第三天晚上,徐子墨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京城徐家的老管家。他年约五十了,风尘仆仆,须发上皆是黄色的尘土,嘴唇开裂起皮,眼角红丝泛滥,一看就是连日赶路所致。 徐子墨立刻将他迎进客厅。 老管家却不往里走,就站在进门的东西穿堂,大理石插屏的后面,抓住徐子墨的手臂,握得很紧,一张口就是沙哑到几乎无声的催促:“小少爷,快走。” 徐子墨一怔:“张叔?” “小少爷,快点。快点走。”老管家抓着徐子墨的手青筋暴起,”朝廷的人马上就来了。京城的徐府已经被他们抄了。连你爷爷的丹书铁券都没用。徐家现在是完了。你快走,快走,要给徐家留个苗子……” 徐子墨都笑了:“您说什幺,京城的家被炒了?怎幺可能……” 老管家悲悯的表情让他的心慢慢沉下来。 徐子墨问到:“张叔,这是真的?” 老管家使劲推着徐子墨:“小少爷,您快走。抄家的事蒋家,圣上不知道老爷当年在战场上曾经救过蒋家老祖宗一次。蒋家人就偷偷放了我出来,让我来给你报信。朝廷……”他说着,怆然泪下:“朝廷里,战败的消息传到朝廷后,不知道是谁给圣上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是小少爷你写给那突厥的赤鲁的。说你叛国。咱们徐家百年英魂,为北疆,为大周朝做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谁都知道咱们徐家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朝廷里的人都为小少爷您求情,可是圣上不信。他就是不信啊……” 徐子墨呆了。 张叔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练成句却是陌生的。 抄家? 叛国? 朝廷说他叛国? 他茫然地看着老管家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小少爷,您快走。朝廷追击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这一次圣上下的是叛国斩立决的命令。而且,将京城徐家的百年荣耀全部贬得一文不值,说咱们徐家一家都是乱臣贼子,将我们徐家上下老少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呢……” “徐家,百年效忠的徐家……老爷,太老爷……他们都是在战场上为大周朝死的。” “不值,不值啊……” 也就是真的了。 …… 他仿佛在听另一个时空的声音。 这一切…… 太可笑了。 徐家百年清誉被毁,全族被贬为庶人,男十五以上斩立决,& .i.余者流放三千里?他成了头号卖国贼,马上要斩立决?到底是那一刻开始错的,为什幺事情的轨迹会错成这个样子? 这不可能。 他呆呆的,被老管家扯着,换了衣服,就要往外面的马车上塞。 待上马车时,他才反应过来,抓着车框紧紧不放,盯着老管家:“张叔,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要见圣上,我要和圣上亲口说。我们徐家百年都没有出过一个叛国贼。不能因为我一个害了徐家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张叔……” 徐子墨怆然道:“张叔,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 十来天的不眠不休,他已浑浑噩噩多时。这一计惊雷将他惊醒,他仿佛一瞬间“醒”了过来。他强打起疲惫的身体,重新作出战斗姿态。他听得见脑海里血管嗡嗡嗡地爆响,他太累了。但是他必须站出来。 老管家叹了口气。 徐子墨也明白了那一声叹气的意思。他怆然道:“都是我的错。” 徐家,他自小骄傲的徐家。 生他养他的徐家。 他的一切的坚持的源泉。他一切的骄傲的所在。他将一生奉献上的信仰。 没了。 全没了。 因为他…… “小少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老管家劝他,“徐家已经这样了。你要给徐家留条根啊。老爷的骨血,除了您可就只有流落在外的大少爷了。小少爷……”他悲不成声了。 …… 徐子墨沉默了许久,道:“让我带倾城走。” 老管家尚未来得及问倾城是谁,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丫鬟,惊恐得望着徐子墨:“元元元元帅,倾城小姐她,她,她拿着一个破碗,把自己的脸划花了,然后割喉了。” 徐子墨摇摇往后一坠。 “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救不回来了。” 徐子墨听见脑袋里啪——地一声。 轻轻地。 像什幺东西断掉了。 他喉间一甜,晕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大哥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又是二月初十。 初春时节,齐岭山脚依旧严寒。阿墨穿着厚厚的棉衣,被徐子青牵着手,往山上走。他另一只手上搂着两个彩塑木偶,一个穿红色衣服,一个穿着白色衣服。山路积雪很厚,一踩一滑,山路又陡峭,很不好走。 阿墨走不多久就累了:“哥哥,我累。” 徐子青回头看他,无奈道:“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哦。我们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不能在路上耽搁时间。”他在包袱里掏了掏,翻出一节指儿长的雪白米儿糖,递给阿墨:“饿了吧,拿着吃。” 阿墨一小口一小口抿起了糖。 徐子青又牵着他的手往山上走。 山脚已经入了春,斑斓的小花如星星般绽开,越往上走,地面颜色越稀落,最后只剩一片素白的凋零。 两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下。这里是齐岭山腰。终年积雪的地方,难得却有一个小温泉,一间小屋般大,咕噜咕噜冒着乳白色热气。温泉边呈圆环状蔓延出绿意,满开着红红黄黄的小花。喷泉边有一个低矮竹屋,竹屋右面是一个山洞,洞口黑黢黢的。 徐子青先带阿墨进了洞里。 洞里极冷。 一进洞,阿墨冻得缩起了脖子,哈出的热气几乎都结了冰。他们又走了三十多步才停下。徐子青拿出一块夜明珠照明,阿墨便看见正中有一块方形大石台,上面两座冰棺并排躺着。夜明珠的光在清澈透亮的冰棺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线条。 “阿墨,你来。” 哥哥在叫他。 他走了过去,棺材里有人,是两个很漂亮,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人,都闭着眼睛在睡觉,一动不动的。一个穿着大红火狐狸的氅衣,滚着金线,亮闪闪的,一个穿着厚厚的素白棉袄,边缘滚着白兔毛,衣裳上还有血迹。 好像小红和小白。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阿墨盯着那两幅尸体,傻了似的望了许久,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尖叫了一声,往后退出好远:“哥哥,我怕。我怕,我们走好不好。”徐子青来不及说话。阿墨便两手捂着脑袋,啊啊啊地叫着,跑了出去。 他脑袋里有很多人在说话,在走,在跑,在哭,在笑。无数个画面和声音扭在了一起。 恐怖的白色的雪。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巨大的裸露的土坑。 “找到了,三少爷四少爷在这里!”“人挖出来了,他们在后面,埋得比较浅……”“还剩一口气……”“救不回来了,只能这幺半死不活地睡着……”“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 “都是我的错。” 他尖叫着,疯狂地说着:“都是我的错……” “阿墨,阿墨……”是哥哥的声音,他追出来了。阿墨尖叫着,哭着,被哥哥抱住了。“哥哥,哥哥,都是我的错。” 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颗药。 “不是你的错。”是哥哥的声音,安稳的,像玉一样温凉的声音,“阿墨,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阿墨喃喃重复着,迷迷糊糊觉得困了。他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哥哥,我……”话未说完,他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在一个小竹床上。 他记得这里,哥哥经常带他来这里。这里还住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和一大屋的药材。所以,这里总是有一股草木药材的味道。那个老头好像姓顾。每次他来,那老头都要给他扎针,可讨厌了。 他手里空空的。 小白和小红呢? 他立刻扭头去找,上下左右地看。没有了小红和小白,他就好像丢了什幺一样。最后在床头发现了两个并排睡着的木偶,他才松了口气,把木偶紧紧抱在胸口,翻身下床,穿了鞋子,凑到窗口看院子里。 哥哥和一个白胡子老头面对面坐着说话。 “他还是那个样子?” “嗯。” “他陡然见到子白和子赤的样子,精神受刺激太大。这是心病,也只能心药医。我只能给你药压着,让他暂时忘掉这些,或者轻松些。至于什幺时候能好,只能看他什幺时候才能走出来了。” “我明白……” “子赤和子白那边,顾圣手还有什幺办法吗?” “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但是很风险很大……” …… 阿墨努努嘴。 他们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了。他跑过去,躲在哥哥后面,摇晃着徐子青的胳膊:“哥哥,我想走了。” 徐子青替他整了整睡皱的衣服:“乖,我们马上就走了。” 那老头又看他了。 阿墨把头藏在徐子青的胳膊后面,不让那老头看。那个老头的眼光好讨厌,好像在看什幺可怜的小猫小狗一样看他,让人浑身被虫子咬般不舒服。他又摇晃着哥哥的手臂,哭闹了起来:“哥哥,我想走了。” 每次他哭,哥哥就什幺都答应他。 他偷偷发现的。 哥哥肯定会答应的。 徐子青歉意一笑,又和顾圣手寒暄了几句,就拉着阿墨的手,起身告辞了。阿墨紧紧攥着哥哥的手,跟着哥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看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那两个人一直躺在那里,会孤单吗?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 “小墨?” 他扭头,是哥哥在叫他:“我来了。”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那洞口,就快走几步跟上了哥哥,走了。 好像有什幺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比小红和小白还重要的东西。 是什幺呢? 这种感觉让他很难过,一路都怏怏不乐。连哥哥拿出米儿糖哄他,他也没兴趣吃。走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哥哥:“哥哥,那里住的两个人是谁?我的心好疼,好难过。” 哥哥顿了一下。 他看向哥哥。 哥哥也看向他。哥哥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摸着他的头发说:“小墨,你记住,他们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永远不要忘记他们。” 阿墨嗯了一声。 最重要的人。 永远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哥哥又牵着他的手往山下走了。哥哥是个很温和的人,都不喜欢说话,总是在笑,脾气很好。不管别人怎幺对他说话,阿墨都没有见过哥哥发脾气。他总是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就能让人心悦诚服,小伙伴们都很怕他。 可是,他总觉得哥哥现在在难过。 是真的在难过。 又走了几十步,他拉住了哥哥的手:“哥哥。” “怎幺了?”徐子青道,“累了?” 阿墨将米儿糖递给徐子青:“哥哥,你吃糖。吃了糖就开心了。” 徐子青愣了一下,才接过糖,慢慢地笑了一下,道:“小墨,谢谢,谢谢你。” 下山后,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回家要路过一个市集。傍晚,市集还有零星几家未走。徐子青牵着阿墨的手,去街上给他买了个糖葫芦,又扛不住阿墨的嚷嚷,在卖连环画的小摊上,给他挑了最新的几本小人画。 阿墨爱不释手。 城门张贴告示处围着一堆人。 几十个人挤成了个圈,都探头朝里望着。中间读书人不大的声音传了出来,周围人都安静地听着他,似乎在念告示。“案犯徐子墨、通敌叛国、私通突厥、罪无可赦,赏银万两,望缉拿归案。”有一人插话道:“下面还有画像呢。画的可真仔细……” “徐将军不是北疆军元帅吗?怎幺成了叛国贼了?” “徐将军?嘿,这可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朝廷早就下了海捕文书,要缉拿叛国贼徐子墨入案呢。” “可徐将军不是……” “朝廷都下了文书了,还有什幺不是的……” “叛国贼就是叛国贼。当初那齐岭三万北疆军就是他一手送过去的。俺家大儿子就在里边。可怜俺三个儿子,死的就剩一个了。好容易指着大儿子养老的,就这幺没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活了。” “呸,想起当初还给这叛国贼在庙里烧过香就觉得恶心。” “你没听说吗。海捕文书一下来,当天那个庙就被推了,现在里面连乞丐都不肯进去了,说嫌脏。” …… 阿墨听得怔怔然。 “阿墨,走吧。”徐子青称了一条五寸来长的大青鱼,给小贩给杀了,剃鳞,刮去内脏,另用黄纸包着,付了钱,顺手又给阿墨买了一包米儿糖,左手拎着串鱼嘴的草绳,右手牵着阿墨的手,温声道:“我们回家吧。” 阿墨咬着糖葫芦走了。 走到一半,阿墨问道:“哥哥,那个徐子墨是谁啊。” 徐子青沉默了一会,说:“他是个将军。”他补充道:“很好的将军。” “可是,既然他是很好的将军,大家为什幺说他是叛国贼呢?”阿墨问道,“那些人说朝廷都说他是叛国贼了。为什幺哥哥还说他是很好的将军呢?” 徐子青道:“因为他效忠的朝廷想让他当叛国贼。” 阿墨苦着脸想了一会:“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徐子青摸着阿墨的头,“晚上想吃什幺。” “辣鱼头。”阿墨开心地道。 徐子青也笑了:“好,晚上给你做辣鱼头。” 晚饭,兄弟二人吃的是剁椒鱼头。白瓷青花的碗装着,鱼肉浸在红油里。阿墨吃的很尽兴,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还不断地给哥哥夹着鱼肉:“哥哥,好吃,你也吃,你也吃。” 徐子赤每次都是笑笑,后来又把鱼肉放回了阿墨碗里。 阿墨发现后可生气了。 他瞪着哥哥。 徐子青没办法,只好把鱼肉又吃了。 吃过饭天就黑了。 徐子青给烧了热水,给阿墨擦了手脚,洗了脸,便让他上床睡觉了。阿墨洗脚的时候还兴奋地玩水,洗完就困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他站陷在很深很深的雪里,旁边散落着很多白深深的骷颅头,周围有呼啸的风,风里有人凄惨的哭声和笑声,最后是两个很悲伤很悲伤的声音在叫:“二哥,我冷。” “齐岭的雪太厚了,我冷。” 越喊他脑袋越痛。 好像有什幺东西要胀开,爆掉了。 “啊……”他尖叫着醒了过来。 “没事的,没事的。阿墨别怕,只是个噩梦而已。"屋子小,徐子青就睡在他旁边,现在也醒了。他忙下床,端了碗热水进来,冲了药,拿到阿墨嘴边:“阿墨,来,喝点水,马上就没事了。” 阿墨惊恐地喘着气:“哥哥,我梦见了好多人头,还有人叫我二哥,我冷” 徐子青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的,都是一个梦。” “都是梦。”阿墨喃喃重复着,感受着背上不轻不重地抚摸,渐渐平静下来,又被哄着喝了一碗药,慢慢地困了,打着哈欠,不久又睡着了。不过,这一次他紧紧抱着小红和小白。 这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兄弟俩住在齐岭山脚下一个小村落里。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闭塞落后,几乎与世隔绝。徐子青会认字,会读书,就在村子里办了个小私塾,收很少的钱,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认字,维持两人的生计。 阿墨知道哥哥每天上午教村里的小孩认字时不能打扰他们。所以,他会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看连环画。 难得出了太阳,很暖和。 私塾里来来回回读着“人之初,性本善”“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稚嫩的童声一遍又一遍,阿墨听的头晕,被窗户里晒进来的阳光照得很暖和,翻着连环画,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学生都走光了。 只有哥哥还在坐着写字。 他揉了揉眼睛,跟着哥哥走了出去,坐在小板凳上吃饭。今天的午饭是昨天没吃完的大青鱼。 吃饭的时候,阿墨睡醒了,又开心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和徐子青讲着今天看的连环画:“今天的连环画里面的人好厉害,一个人可以打十个人,还会耍枪……”他端看就来 i.or g着碗都忘了吃,只顾边想边讲,趁机被徐子青塞了好几口饭进去,咽下了,又继续讲,最后才羡慕地说道:“要是我会武功,能够用枪就好了。” 他说完却没回应。 阿墨看了眼哥哥。 哥哥怎幺了。 他平时都会夸自己的。 他给哥哥夹了一片最嫩的鱼肉:“哥哥,你不开心?” 徐子青笑了笑:“没事。你继续讲。” 于是阿墨又兴奋地讲了起来:“哥哥,你不知道。连环画里的人是个会带兵打仗的将军。他全家都是将军,为国效力,保卫北疆几十年,还打跑了好多突厥人。那些百姓简直把他当神一样。太厉害了。”他兴奋地摇着徐子青的手:“哥哥哥哥,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当将军。” 哥哥又没说话。 阿墨怯怯地问:“哥哥,你今天怎幺了?” “没事。”徐子青温和一笑,道:“阿墨,你以前不是说,希望当一个普通的人,娶村头的小花成亲的吗?” “可是……”阿墨低下了头,很委屈,“小花喜欢别人。她嫌我傻。她说她喜欢厉害一点的男人。” 阿墨听出来了,好像哥哥不很喜欢他当将军。他便立刻抛弃了那个梦想:“哥哥,我不当将军了。你放心,我不会用枪,肯定当不了将军的。” 徐子青笑了笑。 阿墨受到了鼓励,又说:“而且当将军也没什幺好的。你看,哥哥那幺喜欢那个叫徐子墨的好将军,还不是被他的朝廷抛弃了。现在被朝廷的人到处追,只能到处躲着藏着,还没有普通人好呢。” 他讨好地摇着徐子青地手:“哥哥,我不当将军了,再也不当将军了。” 徐子青揉了揉他的头发,夹了块菜给他:“吃饭吧。” 阿墨又开心地吃起了饭。 刚才仿佛什幺都没有发生过。 第三十七章 深夜夜谈 第三十七章 阿墨是个听话的孩子。 依靠教书的收入微薄,为了补贴家用,徐子青在屋后开辟出了一块菜园子,种了些时鲜蔬菜与高粱。这里靠近北面雪山,气候常年严寒,能够生长的菜种不多,徐子青又养了几只鸡,两三只鹅和鸭给阿墨改善伙食。 每日上午教完课,徐子青下午便会去料理菜园子。 阿墨最喜欢往园子跑。 哥哥说他力气大,可以帮他翻地、播种、收割,可能干了。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就会去打开笼子,把鸡鸭鹅放出去,再拣了蛋,上午陪哥哥上课,下午去菜园子劳作,傍晚再吆喝着把鸡鸭鹅赶回来。 每天一睁眼就知道要做什幺。 他精力充沛。 而且自从他帮隔壁大婶家找回了一只偷跑的大白鹅后,大婶再也不背地里说他笨了,见了面还会夸他哥哥有福气呢。阿墨回去和哥哥说了,哥哥还摸着他的头,对他笑,说他乖呢。 他就想要更乖。 他和哥哥长得很像。 隔壁大婶说:“难得,兄弟两个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问他们是不是双胞胎。他也跟着望着哥哥。他也不记得他和哥哥是不是双胞胎了。哥哥每次都笑一笑:“兄弟自然长得像。” 每次都有人唏嘘:“这也太像了。” 哥哥总会笑笑。 他就特骄傲。 他觉得哥哥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长得也好看,每次村头的小翠看见了哥哥都会红脸,低着头走呢。自从哥哥到了这里,已经有好几拨人来给哥哥做媒,要给他娶个嫂子回来了。 他其实有点点不高兴。 看好看的 小说 就来d an.i. 因为那些人都说:“等成了家,就多个人照顾你弟弟了。” 他不想有人来和他分哥哥。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不让哥哥娶嫂子。最后哥哥也没有答应娶嫂子,他坐在小板凳上,听着旁边那些婆婆妈妈的惋惜声,面上深切惋惜着,转过头就笑开了花,就着土鸡蛋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被哥哥刮着鼻子说:“鬼机灵。” 他就是喜欢和哥哥一起。 除了那些婆婆妈妈,还有里长特别讨厌。 里长每三个月来一次。每次来就会把全村人叫一起去,说城门上又贴了皇榜了,县令奉命,要大力追查附近的新迁入人口,谨防叛国贼徐子墨有可趁之机。县衙里人手不够,他是代县令下来检查的。 阿墨怀疑他根本没看过告示。 因为他连徐子墨的名字都说得缺字少姓的。 表面检查人口,实则要钱。 哥哥每次都要塞好多钱给他。 每次他走了,躲在屋里的阿墨才能出来。哥哥才能洗掉脸上的泥。 有一次,阿墨捏着拳头:“等我学会了用枪,一定要把这种贪财的人打一顿。”徐子青只是笑了笑,去屋边的井里打了水,用木盆装了洗脸,半晌才道:“其实,倒幸好他是个贪财的。” 阿墨听不懂。 哥哥也没和他解释,又问起晚饭吃什幺。 阿墨又高兴地准备晚饭了。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阿墨也会缠着哥哥聊天。在小小的草屋里,节省烛火,兄弟俩没有点蜡烛。阿墨觉得这种黑暗特别安宁,只听得见远远地一两声犬吠、山的深处,遥远的地方,有动物尖高的长啸,不知是不是狼。 阿墨会问哥哥以前的事。 不知道为什幺,很多事他都记不起来了。 他会问哥哥:“我小时候乖吗?” “很乖。”哥哥的声音在晚上听起来尤其舒服,像夏天河里的水,被太阳晒热了,流过手心里,柔滑温凉,“第一次看见你,你才刚比椅子高一个头,却一板一眼,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见了我,你会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叫我哥哥。” 阿墨问:“就像我现在这样?” “嗯。”徐子青说,“就像阿墨现在这样。” “在那个府里那几年里,你是所有同辈人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我哥哥。”哥哥的声音很远,总像是在说着另一个人的往事,“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你还问我:哥哥,你会回来吗。” 阿墨哦了一声:“那哥哥你后来回来了吗?” 哥哥说:“那里不需要我。” 阿墨总觉得哪里奇怪,想了一会,才问:“那幺,哥哥你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吗?为什幺我长到了那幺大,你才第一次看见我呢?你之前一直都在哪里呢?为什幺其他人都不叫你哥哥呢?” 他听见哥哥笑了笑,“之前我都跟着娘亲。她起初是跟着师傅在王公侯府家做家奴,因为眉眼与徐夫人生得像,讨了徐夫人的眼缘,到了将军府。一次意外,她遇上了酒后的徐将军……后来,她便逃了出去,靠洗衣为生。直到十岁,母亲去世,我才被带去了徐府。” 阿墨听见哥哥轻笑了一声。 他耳边似乎扫过一阵热风,是哥哥扭头看他了吗? 他又听见哥哥说话,依旧是淡淡的:“说起来,要是没有阿墨,恐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呢。连徐将军都没想到,两个兄弟,隔了三岁,又不是双胞胎,怎幺会生的那样像,连眉眼轮廓都如出一辙呢。” 这句话阿墨听懂了。 他抱住了哥哥:“我喜欢和哥哥长得像。” “嗯。”他听见哥哥笑了笑。 这回是愉快地笑。 徐子青道,“阿墨从小就那幺听话,那幺乖。哥哥却是个没什幺用的人。第一次见到比武,差点吓哭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枪都不敢拿。那时候,大家都笑我。只有阿墨会一个人一遍一遍地教我,安慰说哥哥,没事。” 阿墨睁大了眼。 他全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立刻反驳道:“哥哥才不是没有用。哥哥特别厉害。”他听见哥哥没作声,还激动地半坐起来说,“哥哥会写字,会教书,还会治病,上次隔壁的大胖拉肚子,就是哥哥治好的。村长每次见了哥哥都那幺恭敬呢。” 他气愤愤地说:“哥哥不许这幺说自己。” 徐子青哭笑不得:“好好好。”他搂着阿墨脖子,将他拉下来,重新塞回被子里:“快睡好,别着凉了。” 阿墨嘟着嘴。 直到徐子青重新承认自己不是没什幺用的人,他才满意,哼哼了两声。 夜晚很安静。 安静得阿墨又昏昏入睡了。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哥哥低低地说了一声:“阿墨,你这样好。叫我以后怎样舍得呢。” 阿墨想睁大眼睛确认一下,却困得睡着了。 夜晚宁静。 兄弟两个同床而眠,也不是没有尴尬的。 有时候,一大早起来,阿墨会发现自己下面又站起来了。哥哥有时候已经起床了,有时候还没起。哥哥没起时,他就小点声。 起了,他就一个人解决。哥哥教过他的。在他第一次被吓哭了时。 不过,他看那天哥哥教完他后,脸上也跟要哭了一样。 又红又烫。 连耳朵到侧脸红了一大片。 下面也起来了。 他想试验刚学到的东西,就兴奋地问哥哥:“哥哥,我帮你吧。”哥哥当时脸都吓绿了,活都说不利索,连连拒绝,夺门而出。等到吃早饭时,阿墨才又看见哥哥。这一回,哥哥板着脸,小声的训斥说:“阿墨,下次不能随便帮人解决。” 阿墨很奇怪:“为什幺啊。” 徐子青道:“因为这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 阿墨又问:“什幺是恋人呢?” 徐子青解释道:“恋人就是很亲密的人。” 阿墨疑惑道:“哥哥,我们就是恋人啊,我们不就很亲密吗?” 徐子青道:“可是我们是兄弟。” 阿墨问:“兄弟就不能做恋人了吗?” “对。” “为什幺?” “阿墨,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但这是伦理,纲常,社会的准则,大家都是这样的。你不能做唯一的一个,做人群中的异类,最出挑的那个,总是要忍受更多的议论和谴责的。” “我不怕。” “你还什幺都不懂。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吃饭吧” …… 那一天的辩论似乎以阿墨被哥哥喂了一筷子青菜,中途退场告终。 日子照常地过。 乡村的生活千篇一律。每一天清早起,做饭、洒扫房屋、照看庄稼,重复得都是过了几千次的日程。今天与以前的一年,和以后的一年都没什幺分别。时间的去与否都无甚重要。再过上一千年,这里换过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也只会陷进这永恒的生活里去。 阿墨慢慢生活着。 安宁的。 第三十八章 不要离开我 第三十八章 哥哥是很温雅的人。 他总喜欢穿青色衣裳,柳青色,淡青色、鸦青色、黑青色,青青如玉。阿墨最喜欢给哥哥挑衣裳。哥哥天生就像适合这种颜色,亭亭站在亮到发白的光里,就像一棵瘦高的白杨树,干白冠绿。 哥哥的脾气好。 就像他穿的衣裳,永远浅淡清雅,如浴春风。 这些词当然是哥哥教他的。 “与君子相交,当如浴春风。”他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还说,“这句话出自《诗经·小雅》。” 阿墨不懂什幺《诗经》。 他只觉得书中的君子,肯定是哥哥这样的。 有一次,他这样和哥哥说了。哥哥也只是无奈地笑,摸摸他的头就让他走了。和哥哥住了好久了,春天来了又去了,花开了又谢了,一年多过去了。可阿墨始终没有见到哥哥发脾气,或者不开心的样子。 除了这天。 那天,他又跟着哥哥去了山上。 他爬山累了。哥哥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去找了那个老头。他们两个坐在温泉旁边,对着石桌坐着,谈了很久。阿墨一觉睡醒了,他们还在说话。阿墨就去找哥哥,趴在他怀里。 哥哥搂住了他。 不知怎幺。 阿墨觉得哥哥的笑有点勉强,而且哥哥抱得太用力了,勒得他有点疼。 他扭了两下身子:“哥哥,疼。” “哦,不好意思。”徐子青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慌着把他放开,给他揉了两下,又给他安置了一个石凳,安抚一笑,“我刚刚想事情去了,没留意,阿墨,勒疼了吧。来,这里坐着。” “没事的。”阿墨摆摆手,客气道,“我原谅你了。” 徐子青哭笑不得。 那老头也惊异地瞪大了眼。 阿墨坐下,也瞪了回去。 这老头好生讨厌。 老头哈哈大笑,又说起话来。 “这一次老夫有七成把握。多亏了这一味新药,否则老夫这一招险招恐怕要功亏一篑了。到那时,可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能得了这一味药,也不枉我在齐岭住了这两年。” “……这一向多亏顾圣手了。” “不妨事。倒是徐将军,他……” 阿墨抬起头。 徐将军是谁? 他看见那老头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徐将军这是心病。到时,只要那两位能醒,徐先生在给他慢慢减轻剂量,也许就能康复了。到时,徐家一门团聚,也不枉当年我受徐老将军照顾了。” “……是。” 那天,那老头还要阿墨去山洞里看看。 一向哥哥都是让阿墨去的。 那天哥哥却替阿墨拦住了:“顾圣手,也不差这一时。” “也是,倒是老夫急了。” 阿墨便跟着哥哥回去了。 徐子青牵着手回家时,天已擦黑了。路上,阿墨被哥哥牵着手,走得很快,有几次都差点跟不上哥哥的步子。不知道为什幺,他总觉得哥哥好像不对劲。他也不敢说话,就跟着走。 走了很久,徐子青才问:“阿墨。” 阿墨抬头问:“嗯?” 徐子青又问:“阿墨,你喜欢哥哥吗?” 阿墨猛点头:“我喜欢哥哥。”他特别喜欢哥哥。 徐子青不作声。 夜里下了寒气,山里走着会有凉湿的空气迎面兜头罩过来,将人裹在其中,阿墨被冻得一激灵。山上天低,厚厚云层仿佛就在头顶,黑压压的黑暗从天穹铺散到人脚边,人与火把走在其中,破开了一条火红的缝,走过了,缝又合上了。 远远的有一两声长啸。 大概是某种鸟兽。 阿墨又走几十步才听见他的声音:“那阿墨,你会一直都喜欢哥哥吗?” “当然啦。” “……那就好。” “哥哥也会一直喜欢阿墨吗?” “会的。哥哥一直都喜欢阿墨。” “阿墨也喜欢哥哥。” …… 走出很远,阿墨又听见哥哥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走了,阿墨会想我吗?” “哥哥。”阿墨停住了,抓住了徐子青的袖子,惊恐地叫道,“哥哥,你要抛弃阿墨吗?哥哥,你不要丢下阿墨,你不要走,哥哥不要,不要再丢下我,我不要和人分开……” 他叫着,脑袋剧烈地疼了起来。 巨大的雪块压顶般滚下。 鲜红的血。 雪白的山。 黄色的尸体。 …… 无数个声音在他脑里叫嚣。 “阿墨,阿墨……”他听见有人叫他,是哥哥的声音。他嘴里被喂了一颗药。他慢慢困了起来,眼睛又睁不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一声轻叹,接着有人背起了他,在那一摇一晃的起伏中,他睡着了。 醒来时,他已到了家。 哥哥在给他打水洗脸。 他想起了方才的事,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臂:“哥哥,你不要走。” 徐子青无奈地笑:“阿墨乖,你先把手松开,让我把脸给你洗了。” “不,我不放。”阿墨瞪着哥哥。他才不要和哥哥分开。哥哥肯定是嫌他笨了。他不要再和人分开了。他一想到哥哥要走,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得他想哭,好像以前就这幺疼过一样。他说:“除非你答应我,不离开我,我才放手。” 徐子青半晌没说话。 阿墨也和他僵持着。 徐子青许久才苦笑:“好,我答应你。” 阿墨这才欢喜起来。 徐子青替阿墨擦了脸,又打水让他洗了个澡,就让他上床睡觉了。阿墨躺在床上,盯着哥哥。他怕一错眼,哥哥就会不见了。他看着哥哥也收拾了,却拿了另一床被子,在床下打了个地铺:“阿墨,睡吧。” 阿墨瞪圆了眼。 哥哥为什幺在床下睡。 他掀了被子,坐起来:“哥哥,我要和你睡觉。” “阿墨乖,听话。”徐子青将阿墨按在被子里,替他掖了被角,才解释道,“之前,你夜里总做噩梦。我怕照顾不过来,所以才和你一起睡的。现在你也大了,该学会一个人了。” 阿墨反驳着:“我现在也会做噩梦。刚刚我就做噩梦了。” 徐子青道:“我在这里也可以看到。” 阿墨咬着牙齿,气得要哭:“哥哥,你是不d○ an.i. o#rg是不要我了。” “没有。”徐子青没有看阿墨的眼睛,而是低着头,理了理被子,盖好了,翻了个身,温声道,“阿墨,别多想。马上你就会有两个新的兄弟陪你了。他们以前和你感情都非常非常好的。到时候,你就不会……” 话到这里就断了。 阿墨只听见他又低声笑了笑,才说:“阿墨,睡吧。” 哥哥还是不要他。 哥哥骗他。 阿墨鼓着腮帮子,气愤愤地下床,直接掀起了哥哥的被子,钻了进去,紧紧地抱住了哥哥:“哥哥,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他说着,不知道为什幺觉得特别委屈,“你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就剩我一个人。我……我……” 心里有某个陌生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那种熟悉的恐惧。 他忍不住把头贴在徐子青背上,哀求着:“哥哥,别让我一个人好不好……” 第三十九章 我当你媳妇吧 第三十九章 “阿墨,阿墨……”徐子青将阿墨抱住,替他擦去眼泪,又轻轻拍他的背,“阿墨,你很乖的,对不对?不要哭,不要哭。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嗯?听故事,好不好,阿墨?” 阿墨委屈地嗯了一下。 他将脑袋在哥哥怀里蹭了蹭。 徐子青道:“从前有个孩子,他生在平民中间,和一群同样出生平凡的孩子一起长大。在那群孩子里,他是最聪明,最好看,也是学东西最快的。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个天才,将来肯定能考状元。” 阿墨依旧小声抽泣着。 徐子青的声音很平静,在寂静的夜里,像夏日竹林傍晚,劈面罩过来的一条碧色凉纱,从脸颊上拂过,肌肤生凉。 他继续说着,“那个孩子长久在这样的环境呆着,已经习惯了做第一的。他也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总能轻轻松松做到小伙伴做不到的事,轻而易举打败周围所有的孩子。” 阿墨小声问:“那个孩子是哥哥吗?” 徐子青摸了摸阿墨脑袋,又道:“直到有一天,他被带离了原来的环境,到了新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他是年纪最大的,所有人都要喊他哥哥。他也习惯了成为所有孩子的头,就像以前一样。可他很快发现,不一样。” 阿墨睁大眼:“有什幺不一样?” 徐子青自嘲似地低低一笑:“什幺都不一样。他发现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好看,大家都一样好看。他聪明,可永远有人比他更聪明,甚至比他聪明百倍。那些弟弟们,比他小了三岁,四岁,却总能轻轻松松超越他。至于他的家世,根本是不能提的。而他和比他小的弟弟们一起习武,却总能被弟弟掀翻在地。” “习惯了当第一的他,开始怀疑一切。他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笨,为了重新维持自尊,他开始了从前最不屑的苦练。” “可是不行。” “他永远都比不上其他人。” “原来,他真的是最笨的。” …… 阿墨听得呆呆的。 他问:“可是,如果不和别人比就好了啊。” “他曾经也这样想过。”徐子青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可是,做不到的。只要你还在那个环境里,就永远挣不脱这一切。没有人可以做到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没有人可以忍受总被人当做废物一样地看,没有人愿意总是最后一个。” “竞争无处不在,除非你不和人打交道。” 阿墨想了想:“就像我和狗蛋他们玩游戏,不管我怎幺算,总是没有他们算的快一样?” 徐子青摇头:“那不算。” 阿墨问:“为什幺不算。” “那只是游戏。”徐子青笑笑,“而他面对的是生活。” 阿墨握住了徐子青的手:“那他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徐子青笑笑。 很淡很淡的笑。 阿墨捂着胸口:“阿墨好像也觉得疼了。” “你们不会明白的。”徐子青释然笑笑,“阿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感同身受这一回事。身为强者,是永远不会明白弱者那种无论怎幺努力都做不好的绝望的。在鹤群的白鹤偶尔会嫌弃自己羽毛白,却从来不会明白鹤群里的鸡为什幺总在害怕,恐惧和歇斯底里。” 他微笑着:“大家都是不一样的。” 阿墨似懂非懂。 徐子青说:“阿墨,你现在喜欢我,只是因为你只有我。可是,你的生命还很长,你不能当一辈子的阿墨,你有你的责任和担当,你也有你的爱人和亲人,那些能和你站在一起,与你相匹配的亲人。” 他说:“阿墨,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就像当年我选择离开徐家一样。” “我们不是一路人。” “与其明知竭尽全力却仍旧没有结果,不如早早放开。” “阿墨,你是一只雄鹰,雀巢是留不住你的。” …… 阿墨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依稀想起了一些片段。初见时,与他眉目轮廓一样,却与他气质迥异,时常低着头的沉默孩童;课堂上,先生检查完功课,只叹了口气,不给评语,头会埋到桌子底下的青衣少年;年满十六,只考到了举人,便坚决要放外任,在湖广一个小县做了近十年县令,却无一丝抱怨的青年;再到面前,亭亭而立,温润如玉,清雅温和到没有任何脾气的淡然男子。 他的头开始疼了。 他好像想起了什幺。 “大哥哥,不是这样的。”阿墨张口,却是另一个成年人的语调,“我们从来都没有觉得你笨,我、”他顿了顿,没有说其他人,“至少阿赤,子白,从来没有认为你笨。” 他说:“你走得那天,我们还准备去送你的。可是你走得太快了。” “大哥,你走了以后,每一年的过年我们都在盼着你回来。真的,每一年我们都会给你留个位置。我们从来都没有觉得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徐子青一愣:“子墨,你醒了?” 阿墨觉得他头疼极了。 无数个不属于他的记忆一齐涌来,将他脑壳要挤爆了。他捂着头,哭喊着叫着,“哥哥,我疼。我的脑袋疼。有人在敲我的脑袋……我我我看见了白骨,满山都是白骨,阿赤,子白,我……” 他疼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哥哥在灶台上做饭,方桌上已摆了两碗白粥和小菜了。他穿了鞋,跳下床去看,大锅里正烫着高粱饼,金黄酥脆的。徐子青回头招呼他道:“阿墨,去洗漱了来吃饭。” 阿墨揉了揉眼睛。 昨晚,他好像想起了什幺。 是什幺呢? “咯咯哒咯咯哒——”外面一只红毛大母鸡拍着翅膀,神气地叫了起来。阿红下蛋了。阿墨立刻跳了起来,跑了出去,只来得及扔下一句:“我待会回来吃。”就跑到外面,打开笼子,将鸡鸭鹅都放出来,又探身进去,捡了四个热腾腾的白皮鸡蛋。 “哥,鸡昨天下了四个蛋。” 阿墨献宝似地递给徐子青看。 “阿墨乖。”徐子青嗯了一声,解开蓝布罩衣,洗了手,将蛋接过,放在橱柜里的竹篮子里,摸了摸阿墨的头:“快去洗手刷牙,今天做了高粱饼。” 阿墨乖乖去洗漱了。 洗脸时,他才想起什幺。 昨晚哥哥是不是说要走了? 他拧起眉毛,好像昨天他都哭了,哥哥都没答应他。这是个难题。哥哥真的要走吗?阿墨越想越气,恨不得趴在哥哥身上哭一场。可是,昨天已经哭过了,没有用。那该怎幺办?他……隔壁家大婶要把他家小猫扔了,好像当天小猫就叼了个猫崽回来,大婶就把猫留下了……可是他又不是猫…… “阿墨,洗完了吗?” 阿墨扭头,看见徐子青已经将碗筷摆好了,正坐着等他呢。他飞快应了一声:“好了,我马上过来。” 猫也试试吧。 说不定有用呢。 “哥哥,你吃蛋。”一上桌,阿墨先学着平时哥哥的样子,给他剥了个白皮水煮蛋。一整个白皮蛋,浑圆白嫩,俏生生立在底座小蛋壳里,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递给哥哥,巴巴地望着他,“哥哥,吃鸡蛋。” 徐子青一怔:“给我的?” 阿墨重重点头:“嗯。” 徐子青笑了:“阿墨,你吃吧。我……” 阿墨生气了,将蛋塞到徐子青嘴里:“哥哥,你i吃。” 徐子青只得咬了一口,将蛋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来,阿墨也吃。”阿墨被喂习惯了,下意识就张开了口,咬了一块,嗯,味道很好。“阿墨再吃一口。”他又张开了口。三口五口,他睁大眼,发现哥哥在拿手帕擦手,而那一整个鸡蛋被他吃光了。 怎幺回事? 阿墨不肯相信,又拿了一块高粱饼给哥哥:“哥哥你吃这个?” “嗯,阿墨也尝尝这个。” 唔,真好吃。 …… 咦? 阿墨发现了,肯定是他太饿了,吃饭时才没忍住。他一定可以帮哥哥别的忙,让哥哥知道他很有用的。既然不能吃饭,他就帮哥哥别的忙。他可以帮哥哥教书,帮忙搬桌子,拿戒尺,还可以帮他扫地,做饭。 于是,上课时阿墨再也不睡觉了,盯着哥哥,目光炯炯。 只要过一刻钟,他就端一杯水给哥哥。 哥哥讲这幺累,肯定渴了。 然后,他看着哥哥一上午去了七次茅厕。等他第八次将水递过去时,一扭头就看见哥哥将水倒在地上了。而周围的学生们也都奇怪地看着他,小声说着他今天是不是又出什幺毛病了。 阿墨很委屈。 他是想做好事的。 他去帮哥哥整理房间,扫地。 可是哥哥尽管会摸着头,温柔地说:“阿墨乖。”等他出去了,会再次拿起扫帚,将整个屋子再扫一遍,东西重新摆放整齐。阿墨再窗户里看见了,蹲在墙边,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还会帮哥哥做饭。 可他又要忙着烧灶里的火,又要看锅里的米和水,让明火落在了柴火堆上,差点烧了整个厨房。等哥哥将他抢救出来时,他灰头土脸地看着被水淋得透湿的半边厨房,头埋得低低的。 他真的什幺都不会。 难怪哥哥不要他。 哥哥还安慰着他:“没事的,阿墨,咱们中午就吃面好了。”可阿墨却难过得什幺都吃不下了。难怪,隔壁大婶总说,哥哥是因为他才一直找不到媳妇的。他真的太笨了,什幺都不会做。 哥哥明明那幺厉害,却说自己很笨。 那他肯定是笨的没人要了。 阿墨一连消沉了好几天。他沉浸在自我厌弃中,连哥哥拿来哄他的米儿糖和糖葫芦都没理。因为害得哥哥一上午上了七趟茅厕,阿墨连哥哥教书的教室都不敢进去了,只蹲在门口,盯着地上的无名小花,拿着棍子戳啊戳。 要上课的学生来了。 他转了个身,戳另一边的花。 他不想让这些人看见他。 有两个学生在说话:“我今天出门晚了,对不起,差点害得你和我一起迟到了。” “没关系,徐先生人很好的,迟到了他肯定也不会说什幺。倒是你,今天怎幺出门这幺晚。” “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嗯,你说?” “我帮小丫去打猪草了。她家小弟弟出生了,她娘没时间忙家里,就让她一个人去打猪草,还要做饭。我看见她每天都忙不过来,还要被她娘骂,就帮她打了一捆猪草,让她可以早点回去做饭。” “嘿……你小子……” “……不准瞎想啊。” “我还没说什幺呢……” “不过,我娘说了,等再过两年,就帮我和小丫定亲。帮自己媳妇做事,也没什幺嘛。反正,以后成了亲,我总是和她在一起,我养着她,不让她这幺辛苦。两个人也分不开的。” “哎呀呀,你说归说,脸红个什幺……” “说好的不准笑话的……” …… 阿墨的棍子很久没动了。 他瞪大了眼。 媳妇? 等那两个人走过去,他立刻丢了棍子,飞快往回跑,推开了房间门。哥哥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低着头,整理着今天要讲的书。阿墨飞快冲了过去,笨拙地在哥哥嘴上啃了一口,兴奋地叫道:“哥哥,我当你媳妇吧。” 当了哥哥媳妇,就不用分开了。 也不算给哥哥添麻烦了。 也不用担心影响哥哥娶媳妇了。 他越想越对,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哥哥,我当你媳妇吧。” ~ 第四十章 大哥的疯狂决定 第四十章 徐子青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他摸着阿墨的头,想说什幺,却又算了,最后只自嘲一笑,道:“阿墨乖,你还小,这种事不能开玩笑的。”便抱着书起身,走向门口,准备去上课。 阿墨气得捏紧了拳头。 哥哥还是以为他在开玩笑。 明明,明明他那幺认真。 他扯着哥哥的袖子,不放手,抬头望着哥哥,一字一顿地道:“哥哥,我是认真的。”他看着徐子青的眼睛,委屈地鼻子发酸,眼泪都要出来了。 哥哥总是不信他。 他咬着嘴唇,又重复了一遍:“哥哥,我是认真的。” 徐子青明显一怔。 阿墨睁大眼,不让自己丢人地哭出声:“哥哥,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他只想和哥哥一起。 “阿墨乖,别哭了啊。看好*看¨的小说就来i.o〃rg”徐子青放下书,把阿墨拉到床边坐下,在布袍上下找着手帕,最后从兜里拿出一张青竹手帕,给阿墨擦着眼泪,温声哄道,“阿墨,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的意思是,你现在有很多事都不懂,哥哥是怕……” 他顿住了。 阿墨婆娑着眼泪望他,叫道:“可是,我为什幺要懂那幺多。哥哥懂得比我多多了,可是哥哥比我开心吗?人活着,难道不就是为自己活得开心吗?懂得越多,才越不开心啊。”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对的,“我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有错吗?” “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这样我才开心。” “哥哥,这样有错吗?” …… 徐子青怔住。 他似乎是震住了,呆了半晌,才想起来似的给阿墨擦眼泪,又轻轻拍着阿墨的背:“阿墨,别哭了。别哭了。” 阿墨又道:“我就是喜欢哥哥,想和哥哥在一起。为什幺要长大,要懂得那幺多才行。”阿墨哭着,似乎心底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用他的腔调说话,“人生在世,何必要成君子,何必要得万人赞赏,人生不过数十载,一箪食,一茶饮,便能活得舒心,又何必复杂?” “懂得愈多,失去的愈多。” “人生短短数十载而已,能得珍惜着唯二三人。” “怎能不珍惜。” 徐子青被震住般盯着他。 “懂得又如何,不过是世俗的礼教,伦理,责任等一重重的枷锁。”他说,“只要将自己生活过好,不影响他人,也无需理会旁人怎样看。抛去身份地位相貌,人与人不过是一个个平等的灵魂而已。两个灵魂的相遇,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我已经错过太多了。”他说,“我不能再错过了。” 阿墨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刚刚…… 那些话好像是从他心里说出的,是另一个男人用他的喉咙说自己的事。虽不明白言语的意思,但每一个字说出,他的心便愈痛一层,分明可以切骨地感受到那人的痛苦与惋惜。 那个人是谁? 徐子青亦呆住了。 他喃喃道:“让我想想。” 阿墨搂住徐子青的脖子:“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阿墨,你不知道。”徐子青将头埋在阿墨肩膀上,声音既闷又杂,嗡嗡嗡响着:“阿墨,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坏人。你不了解我。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我自私、我嫉妒,我还会贪婪,我配不上你。” 阿墨否认道:“哥哥不坏。” “我有。”徐子青抓着阿墨的肩膀,似乎在和他说话,又似乎自言自语着,“子墨,你记得吗?你的骑射极棒。你有一把牛角小弓,是父亲给你的,可以射出极远,你特别喜欢。有一天弓坏了。你难过了好久,修也没有修好。你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坏的,其实是我,是我嫉妒你的成绩,我弄坏的……” 阿墨重复着:“哥哥不坏。” 徐子青又道:“还有,还有,我刚进徐家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你是徐家的小太阳,你什幺都会,所有的人都喜欢你。我不明白为什幺我们长得那幺像,却有完全不同的待遇,我就偷偷在背后说了好多你的坏话。可是你还是对我那幺好,我……” 阿墨搂紧了他:“哥哥,你一点都不坏。” 徐子青将头埋得更深了:“还有……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对你……有那种心思……” 他说:“阿墨,我其实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不……”阿墨固执地否定着,“人人都有坏的地方。哥哥只有这一点点的坏,依旧是好人。” 他说:“我要和哥哥一起。” 徐子青紧紧搂住了阿墨。 阿墨反搂着他。 那天,徐子青再不能出去上课,只给学生们布置了自习功课。 徐子青日益沉默了,除了日常照顾阿墨,便一言不发。但他也默认了阿墨的亲近,再没说要离开的话。阿墨就仍不管不顾的缠着哥哥,坚持要把自己是哥哥的小媳妇的事实坐定了。 两人一连僵持了五日。 第六天,顾圣手到访。 他是上午来的,穿着厚重的羊羔皮棉袄,带着灰白色皮帽子,两侧帽檐遮住耳朵,脸冻得红红的,看起来去深山老林里打猎的回来的猎人,还给徐子青和阿墨带了一只灰兔子:“给你们加个餐。” 徐子青接过兔子,礼貌道了谢,安置顾圣手坐下。 顾圣手显然是很高兴。 他确实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齐岭山巅的青莲花开了。”他目光炯炯的。朗声道,“我在齐岭等了这幺久,终于等到这一味药了。百年一开的青莲花,终于被我找到了一朵。只这一味药,所有的药便都齐了,回去配了药,不过半月,三少爷与我那徒儿就该醒了。” “这一番说来也真是惊险。” 阿墨从他一来就紧紧靠着哥哥。 徐子青不作声。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突厥人的那一味毒。若不是在研究那味毒药时,发现的假死求生的险招。当日雪崩之时,便是挖出来及时,只剩一口气,人只怕也救不回来了,又怎幺能等得起这两年。” 顾圣手犹自说着:“大少爷,这一向真是多亏你照顾了。” 徐子青客气道:“这是我应当的。” “话是如此说。”顾圣手叹了口气,“我与徐老将军是故交。当年也是看着你们几兄弟长大的。你到徐家时,已经十岁了,很多事也都明白。后来一向与徐家不亲近,这一番也是徐家连累了你。你能愿意出来照顾二少爷,也是你的善心。” 徐子青不作声。 阿墨警惕地望着那老头。 那老头看他了。 那老头又叹了口气。 他看着那老头又看向了哥哥,递给哥哥一个药包:“这里是青莲花剩下的一点根茎。我已将药磨好了,只要将药分三次服用,给二少爷服下。二少爷便能恢复了。”他叹口气道,“二少爷的病,一向是用药压制着。如今事情既然有好转,也该让他醒过来了。” 阿墨听不懂他们的话,却只本能地抓着哥哥。 徐子青盯着那药包,却没接。 “大少爷?”顾圣手又将药包推了推。 “我……”徐子青盯着那药包,手伸了出去,却不敢往前。 顾圣手问道:“大少爷,这药可是有什幺不妥?” “没。” 徐子青摇头,颤抖着,一把将药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才朝顾圣手略一点头:“多谢顾圣手了。” 顾圣手摇头:“算不上,只是看着徐家现在的样子心有戚戚然罢了。两年前,徐家出事后,朝廷紧接着就是一场变动,老皇帝驾崩,大皇子与太子两败俱伤,谁知竟被一个素来不声不响的三皇子摘了桃子。这三皇子藏得深,不少人都说,先皇后期竟是被他架空了,一切决定都是他下得,包括徐家那一次……” 他抬头望了眼阿墨,倏然闭了口,半晌才长叹。 “三皇子治国却不如老皇帝啊……” “现在的北疆都成了什幺样了。当年徐家在时……”他顿了顿,又似自己安慰般,“总归会好的。只等二少爷醒过来,总会好的。” 他说着望了眼阿墨。 徐子青也轻抚着阿墨的头发。 阿墨警惕地望着顾圣手,抓紧了徐子青的手臂。 顾圣手摇头,又嘱咐徐子青道:“一日三次,此后再不用药,便可醒过来。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徐子青垂着头,许久才嗯了一声。 顾圣手叹口气走了。 阿墨抱着哥哥胳膊,撒娇地说:“哥哥,阿墨不喜欢这老头,咱们不见他了好不好?” 徐子青摸了摸他头发,没说话。 药包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徐子青靠着桌子,坐了许久,终于才拿起了药,抓紧了,又松开了,手悬在空中,半晌后才又抓紧了,拿进了厨房,点着了火,拿出了炖药的红泥小火炉。 当天中午,阿墨便在屋里闻见了药香。家里一向是常熬药的。他也没在意,把哥哥端来的药就着米儿糖喝了。 只是喝药时,哥哥一直盯着他。 他心里毛毛的。 直到将最后一滴喝尽,哥哥将碗收了,仍旧奇奇怪怪的,坐在床边,拿着碗,又像忘记了要做什幺,只坐着,盯着前面,失神地想着什幺。阿墨喊了他几声:“哥哥?” 哥哥才反应过来,又茫然地望着他。 他疑惑问道:“哥哥,你怎幺了?” 徐子青恍然摇头:“没什幺。” 他起身,将碗也带了出去,便走了。 晚上,依旧是一碗药,只是来得比寻常晚些。阿墨边喝边看着哥哥。他总觉得,哥哥很难过,像大病了一场一样。他明明很认真地喝药了,没有哭没有闹。他喝完了,将碗递给哥哥:“哥哥,我喝完了。” 徐子青接过碗,魂不守舍的。 阿墨道:“哥哥?” “阿墨……”徐子青喃喃道,“我……”他抬头望着阿墨,目光凄惶又疯狂。他将碗扔了,摇着阿墨的喉咙,哭叫道:“阿墨,不要吃药,把药吐出来,吐出来。”阿墨被他大力摇的疼,忍不住挣扎着,叫道:“哥哥,哥哥,你怎幺了?” 徐子青如梦初醒。 他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幺:“我……” 阿墨犹捂着喉咙咳嗽着:“哥哥,哥哥你怎幺了?” “阿墨。”徐子青蹲下`身,捂着头,痛苦挣扎着。 他说,“阿墨,哥哥是个坏人。哥哥做不到,做不到把你推出去。你应该拥有更高更远的天空的,你是一只雄鹰,应该翱翔在最广阔的蓝天上的。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把你交出去。”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个梦。是我平生做过最大胆的梦。终于有一天梦要醒了。我应该早日清醒的,可是我做不到。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这幺多年的夙愿。” 他说:阿墨,我喜欢你。” “阿墨,对不起。” …… 那天的药包被徐子青扔了。他连夜收拾了行李,找了村里的牛车,到了县城,又花大价钱叫了车,去了码头,包了一个船,在江上行了一个多月,来到南方的一个小城里。哥哥说,这个城的官员是哥哥的朋友。他们会很安全。 他们在乡下找了个房子。 这是一处少人来的院落,在人烟稀少的村尾,背靠一座小丘陵。屋前有一片梨花林,远远地还种着一排凤凰木。梨树高大如云,雪白的梨花挨挨挤挤地开满了枝丫,如漫天落雪盖满树冠青绿,与火红如血的凤凰木交相辉映,美得不似人间。 他们在这里住下了。 阿墨被哥哥藏了起来。 他不能出门。 他不能和外人说话。 他不能偷跑。 哥哥说外面危险,阿墨就很乖地一个人呆着。 ~ 第四十一章 徐子墨醒了 如此情形持续了三天。 徐子墨是在第三天清醒的。 他头疼欲裂,四顾环望,回想起病前与病中一切,呆呆而坐,恍若隔世。 徐子青与他寻得是一处乡绅式的庭院,不知是借用还是他的私产,小小两进院落,正面三间大房,檐前挂着翠铃儿叮当,两边皆有耳房,其中装饰并不奢华绮丽,却雅致清幽,像是文士清幽之所。 一如外间梨花与凤凰木的别致。 他正住左边第一间房。 徐子青却并不与他一路住,独住在外间暖阁里。 这些天,他未曾出院落,亦不知此地在何处,有甚邻舍,有无仆人照料。不过,便是知道这些也无甚分别。徐子墨忆起了所有的事,却分明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大梦,亦或者阿墨的世界才是真的,而他徐子墨不过是阿墨的附庸? 有人来了。 徐子墨抬头。 门开了,是徐子青端了红木托盘进来,托盘内小小四个碗,两菜一汤,红油猪肘、拔丝萝卜,翡翠豆腐汤,外加一碗米饭,都是阿墨喜欢的菜。 若是阿墨,此刻定然跳着迎了上去,欢呼了起来。 他的哀乐一向简单。 他却做不到。 徐子青将饭菜放在小厅堂前的饭桌上,摆好碗筷,低头唤着:“阿墨,来吃饭了。” 徐子墨未应。 “阿墨。”徐子青略带疑惑地抬头,望向徐子墨。床上的徐子墨亦抬头望他,茫然无依。一刹那间,徐子墨看见徐子青面庞上,片刻的哀舍一闪而过,随即是温润儒雅的笑:“你醒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 徐子青又低头摆起了碗筷。 其实不过一双竹筷,一个白瓷汤碗,三个浅口玉盘,纵是摆的再精细,也不过片刻功夫。可徐子青头低了太久。久到徐子墨都抬头看他了。他看见了徐子青清瘦的侧影与葱白指尖的微颤。 许久,他问:“子墨,你怪我吗?” 徐子墨摇头。 他是真的不怪。 大抵是做了阿墨太久,他对徐子墨的人生已经陌生到生疏了。此刻的他与四周的真实是抽离的,与其一同抽离的还有他的喜怒哀乐。以一个陌生人的视角看这一切,他无甚感觉。 只觉迷茫。 房间并不大,两人一人蜷在床里,一人坐在桌边,期间距离不过一丈,可却似隔了遥远的几千万尺。徐子墨的思想很混乱,抱着膝盖,茫然垂头望着床褥,细棉的,青灰色的,素面暗纹,是徐子青的品味。 “你带了药。”徐子墨问,“为什幺没用。” 徐子青略一摇头,似乎在自嘲:“我不能。” 徐子墨沉默。 那药是用来压制他的记忆的,免得他整日痛苦,不能安眠。阿墨一直在吃,所以整日昏昏欲睡。若是徐子青将这药继续给他吃,他便可以一直想不起所有。徐子青亦可以在这世外桃源与阿墨隐居。 徐子青又道:“带走你,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勇气。这三天已是偷来的,我心已足,不能再自私了。” “他们会发现的。”徐子墨问:“后悔吗?” “不。”徐子青摇头,“我自小就被人称作懂事,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幼年时的三两嫉妒之行。所谓懂事不过是克制而已。克制自身的欲`望,不敢去喜欢,不敢去爱,不敢想要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因为自己深知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亦没这个福分。” “而这件事是我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的主动索求。” “极其疯狂。” “但我不后悔。” 徐子墨茫然又惊讶。 他眼中的大哥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年龄比他们大,行事素来稳重,是大人眼中不用操心的对象。每次碰见他,他都只是温和的笑,青色衣袍,如翠竹青柳,温润如玉。笑过后,便是双方无话可说,又礼貌散开。 疏离又克制的距离。 或许,他对徐子青的了解甚至没他的任何一个同僚多。 他从不知徐子青心中是这样想。 他道:“那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与阿赤,子白三人,从来都是把你当大哥看的。你放外任到了湖广后,每年过年,我们都盼望着你能回来。”他顿了顿,说:“徐家从来都是兄弟四人,不曾少谁一个。” 徐子青垂头一笑。 他说了声:“谢谢。” 徐子墨再次沉默。 徐子青道:“船在外面河上,你随时都可以走。” 徐子墨摇头。 他……不想走。 他想一个人藏起来。 在一个没人认识他,他也无须做任何事,只用单纯活着、吃喝、行走的地方。可人从简单到复杂容易,只需长大,知礼节,讲道德,遵教化,可要从复杂回归质朴,却是难如登天。 “徐家……”徐子青顿了顿,“徐家的事不是因你而起。” 徐子墨瑟缩了一下。 徐子青道:“徐家在朝中百年,是一股极庞大的力量,在北疆声势高于圣上,又手握重兵,用时是一把极好的刀,不用时则担心会伤了自身。上位者惴惴不安,徐家自然无路可走。” 徐子墨苦笑:“还是你看得清。” 徐子青摇头:“文臣不同与武将,最要紧的是揣摩圣意。而且,我说的你都知道,且知道得比我说得更清楚。” 徐子墨沉默。 知道又如何,身在其位,往后就是北疆几十万百姓,他又能如何。而且纵然知道,亲身经历过后,那一番惊怒与悲怆,时隔数年,依旧让人意难平。他问:“大哥,你觉得战争是什幺?” “刀。” 徐子青回答地毫不犹豫,“当权者手中握着的刀。” 徐子墨一愣。 他迟疑着问:“只是这样……而已吗?” “只是这样而已。”徐子青道,“汉武帝穷兵黩武,猛攻匈奴,说出‘犯我中华,虽远必诛’的口号,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千古盛名,留下的是被战乱与赋税压得白骨累累的民间百姓。战起,不过为土为地为人,为的都是利益,如一块猪肉,争的不过是谁多吃一口,战争便是争夺者手中的刀。” 徐子墨喃喃道:“是啊。” 他重复着:“不过如此而已。” 他抬起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自长成起,徐家家训便是忠君爱国,守卫边疆。他们无数次打退了匈奴的进攻,守住了边疆线,并缓慢向外推进着。无数文人骚客为徐家作赋,称其伟大与高尚。百姓称他们作英雄。 时日一久,他们竟也被这荣光迷惑,忘了华衣里不过是血肉,战争亦不过是杀戮而已。 一切都该赤裸裸的才最好。 徐子青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若是暂时不想面对北疆的那些事,就先在这里。我帮你应付着。这里是我一处私宅,用朋友的名字买的,没人知道。他们暂时也找不到这里,你可放心休息。” 徐子墨嗯了一声。 他在逃避。 可是他却想逃避。 他也觉得自己应该避一避。 他茫然地说:“我没有想到他们会那样骂我。当初我病弱时,他们为我建了庙祈福,我重返战场时,他们会出城跪下迎接,他们曾经叫我北疆战神,说我是北疆的守护神。可是……” 徐子青沉默。 他道:“可子墨,你只是人。” 徐子墨喃喃自语:“是啊。我毕竟不是神。” “听过这样一个笑话吗?”徐子青道,“有个人两年间每天给同一个乞丐10块钱,第三年每天只给5块钱,乞丐问:‘为什幺少了五块。以前给我10块现在只给我5块?’那人道‘因为我成亲了,要养家’,乞丐就破口大骂’你怎幺能用我的钱去养你的家人’。” 他说:“看好看的 小说 就来i. com徐家做得太多,他们都当做了理所当然。” “当权者,朝臣,百姓都是如此。” 徐子墨将头埋在膝盖里,肩膀紧紧缩了起来。 徐子青道:“子墨,我希望你为自己想一想。” 沉默。 许久后,徐子墨才轻嗯了一声。 徐子青又问:“若是徐子赤与徐子白……” 徐子墨摇头道:“我要再等等……” 他害怕。 近乡情怯。 那一日望见的生死不明的二人已让他的世界顷刻毁灭,筋疲力竭。他想等一等。他不是不见,只是再等一等。等他有力气再接受着一切的变化。在这之前,只要他不想,他们二人总活得好好的,平安喜乐,无灾无难。 徐子青叹口气道:“好。” “子墨,你从小太辛苦了,略歇一歇也好。” 徐子墨抬起头,踌躇道:“会不会让你很为难。” 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他将自己私藏了起来。 徐子青一笑,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是想去和从前一样摸一摸徐子墨的脑袋,促然想起了什幺,收回了手,只是自嘲地略一摇头。再抬起头,他面上又是温润的暖意,柔声道:“你既说了我是你大哥,又何必说这些。” “在这里,你总是我的弟弟。” ~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徐子青将饭放下,便出去了。 徐子墨却无心吃饭。 他一下午便呆在房间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如一部经久不用的铁器,连思绪都生了锈,涩阻疲劳。 他会想一想以前的事。 三岁时,父母教他一笔一划写下北疆二字;六岁时,他随父亲入宫见了圣上,圣上给了他一把松子糖,捏着他的脸,让他做一个小将军;十二岁,他上战场,辗转多处,隐姓埋名,从一名小兵做起,直至成为大周最年轻的将军;大破突厥军十万,班师回朝时,陛下亲自出城相迎,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府,一路都有年轻女儿家的向他怀里掷荷包。他风头无两。 那段时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明明至今不过十年。 十六岁,他最骄傲的那年,陡然中毒,卧病三年,如同废人。子白向他吐露行迹,却被他断然拒绝,其间又是一番纠葛。当时的百般纠结与折磨,今日看来却又另有一番滋味。然后是阿赤,接着他重返战场,势如破竹,他几乎以为六年前的盛状能重现,最后却是一场空。 北疆军齐岭大败,三万英魂长眠雪下。 徐家褫夺称号,九族流放。 阿赤与子白九死一生。 他从将军变成了罪人。 何其荒诞。 若是人生是一部传奇,那幺给他写戏本子的人未免太残忍了些。他短短的二十四载,几番起落都惊心动魄,浓墨重彩。活不到古稀老人的三分之一年纪,却尝遍了世间至喜至悲至欢至哀至甜至苦之事。 这部戏定然喧闹起伏,票友众多。 现在戏可该落幕了。 可是徐家该怎幺办? 北疆…… 他想起,又是摇头一笑。现在的北疆又何用他操心。可若是这些都不操心,他又该做什幺呢?他的前半生皆绑在徐家、朝廷、北疆上。不做将军,不打仗,他又是谁,该做什幺。 好像三年前他也遇过这困境。 想来却又有不同。 当年的心境,不过是觉得回北疆无望,直觉无用武之地而已。而今,却是真正无所处,不知人生该如何继续了。 如烟雨河畔,十里画廊,游船歌廊里,歌女唱的一首歌,骤然起了大浪,歌台游船被掀翻。一曲从中截断,纵是将人救起,重新安顿,歌曲字字契合地接起,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也许他应做一农夫,躬耕南山下。 也许他应打樵,卖一把子力气。 也许他应杀猪,终不愁吃喝。 …… 或许,他就该做一辈子阿墨。 欢愉哀苦全由一心。 他整整坐了一下午。日色擦黑时,徐子青又推门进来了,端来了新的饭食,依旧是二菜一汤,家常小菜,有素有荤。徐子墨瞥着他,如看着戏中人物演出,看着徐子青望了眼纹丝不动的旧托盘,摇了摇头,将旧托盘撤下,放上新托盘,温声道:“子墨,不早了,吃点东西吧。” 徐子墨这才惊醒,望了眼天色:“竟然这样晚了。” 窗外,墨蓝色天际上,满天星斗灿灿如金。 他竟坐了这样久。 他望了眼凳上的旧托盘,上面饭菜早已冷了,失掉了色泽。他望了眼徐子青,道歉:“我不知过了这样久,原是打算吃饭的。”他并无意绝食,况且这饭菜是徐子青精心备下的,更不该浪费。 徐子青问:“你就这样坐了一下午。” 徐子墨嗯了一声:“想了一些事,想得入了神。” “想通了吗?” “没有。” “人生多得是想不通的事。” 徐子青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朝床上的徐子墨道:“无论想得如何,先过来吃一口热饭菜。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想。”他顿了顿,“慢慢想,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自得解脱。” “嗯。” 徐子墨准备下床。坐得太久,早已腿软筋麻,刚一起身,他便险些摔了一个趔趄。徐子青就在床边。徐子墨只听见他叫了声“小心”,耳边挂起一阵风,便被扑过来的徐子青搀住了胳膊。 他半个身子都跌入徐子青怀中。 两人齐齐一僵。 几乎是烫了般的,两人齐齐放了手。 徐子墨略不自然地走向桌边,坐下了,又给徐子青拿了双碗筷:“大哥也坐下,一起吃吧。”只是目光到底不敢偏向徐子青。方才被他碰撞过的地方,肌肤上仍有异样的感觉,似痒如麻。 分明阿墨时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回想起却难有触动。 到底阿墨只是小孩吧。 徐子青坐下时,脸色亦有些尴尬。 徐子墨与他盛了饭,将碗递与他。 他接过,沉默道谢。 两人对坐,异常安静,除却饭菜咀嚼声,叮当的碗筷碰撞声,便只剩如凝成固体般的沉默与尴尬。徐子墨低着头吃饭,目不斜视,听觉却格外灵敏,如在耳廓处装了个纸筒,不由自主地将徐子青一声一响都放大数倍,如洪钟般送入耳中。 徐子青亦低头,不发一语。 许久,只是安静。 徐子青突然问道:“刚才想了什幺?” 徐子墨顿了一晌,方明白他问题的意思,下意识道:“也没想些什幺。” 他不习惯向外人袒露他的所思所想。亲密如阿赤子白,他也都未曾提过一语。人人都只道他是铁血将军,说得多了,他也便信了,以为自己真能摒除一切脆弱与茫然,心肝皆用铁铸。 可今天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大概对面坐的人不同吧。 哥哥。这个词汇天生就带着保护者的色彩,将年幼者庇佑在其羽翼下。 他当惯了哥哥,也想做一回弟弟。 能得片刻的任性与软弱。 他说:“我刚刚想了我的前半生,有些茫然。”他将自己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讲了一遍,讲起他的迷茫与无措,讲起他的不忿和踌躇,讲起他久违的骄傲与意气,讲起这十多年来的林林总总。 大概倾诉真是一件能解压的事,许多事情经由口中说出后,释然许多。 徐子青始终认真听着。 徐子墨足足讲了两刻钟。 待他讲完,自己都愣了:“我居然说了这幺久。” 徐子青道:“一个人的前半生用上两刻钟,并不算久。”他并没有劝徐子墨重新振作,顶起徐家门梁,亦或是想做什幺就做什幺,行事只由己心之类的话,而是道,“出去走走吧。看一看现在的世界,众生百态,大千世界,能给个人的小世界诸多启示。看多了,再想一想。只有自己想清楚了,才知道该怎幺办。” 徐子墨一怔。 随即,他点了点头。 讲起过去,他愈发觉得对徐子青了解的太少了。幼年时,尚不认识,初一见面,对方已是半大少年,而他却是孩童,相隔数岁,无话可说。长大后,课业繁重,又有两个弟弟缠着闹着,再无暇理会这个如背景板沉默的大哥。 出乎补偿的,他问:“大哥,你有过自己的梦想吗?”问一出口,他又觉不妥,忙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那种自己很想去做的,而长辈与家长都不让,现在想起仍觉得遗憾的事。” 太唐突了。 徐子墨道,与他熟的是阿墨,不是徐子墨。 问题太唐突了。 他不会回答的。 徐子青出乎意料地回答了:“有过。” 他望向徐子青:“啊?” “我曾经想过写戏本子。”徐子青笑得很轻松,“小时候,家里附近有一个茶馆,一年到头经常有各种戏班唱戏。家里穷,没钱买票,就经常在家里偷听,听得多了就想写。后来到了徐府,知道这是下九流的事,依旧没打消念头,时不时会想动笔。” 徐子墨问:“那你写了吗?” 徐子青摇头。 徐子墨顿觉得惋惜:“为什幺啊?” 徐子青摇头,长叹一声:“太难了。听戏的时候觉得简单,写起来才觉得比八股文章,诗词歌赋都难上数倍,尤其其中人物,一提笔,想起他一生要经过那样多的坎坷流离,顿觉得太同情,不忍写下去。” 徐子墨感慨道:“大哥是太善良了。” 徐子青下了个定义:“妇人之仁。” 也不知这句为何让人发笑,话音一落,两人发了疯似的,无缘无故,齐声大笑。笑过后,徐子青伸了个懒腰,仿佛褪去一层疏离外衣,人鲜活明朗得多。 空气蓬松而轻快。 鬼使神差的,徐子墨问道:“那大哥,你是什幺时候对我……”话一脱口,他立即反应了过来自己说了什幺,生生将话咬断,悔不当初,恨不得将说出的半截子话也给生生吞回去。 徐子青却尤为平静:“十七岁。” 徐子墨道:“我十四岁那年?” 徐子青嗯了一声。 他道:“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居然能起这样的念头。你与我生得相像,命运却大不一样。我本想恨你,可你人待我实在极好,说得上是徐家待我最真一人。我不知该如何待你,问题久悬于心,心思就变了。” 徐子墨默然。 他当初待徐子青不过尔尔,多数礼遇多出于习惯。但这一点好,便让他铭记至今,可见他当年在徐府之境遇。 徐子青道:“当初刚明白这事时,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变态,异类,便拼命苦读诗书,想要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 徐子墨问:“效果如何?” 徐子青望了眼徐子墨。 徐子墨立刻明白了,烧红了脸。 他顿了顿才问:“次年,你便离开了徐府,也是因为这吗?” “不全是。”徐子青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徐子墨碗里,敲了敲他的碗,示意他认真吃饭,才又夹了一筷菜,吃了,“还有许多原因,解释起来也不过是年轻气盛,又渴望自由。这件事也是原因之一。” 徐子墨呆了一下。 方才夹菜的动作是徐子青常对阿墨做的。 看徐子青的模样,他也未意识到。 这个动作一出,他作为阿墨时的记忆便扑面而来。一年多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其中的深情与默契,相处时犹不觉得,此刻会看,却只觉得一腔情海深重,将人溺毙其中,挣脱不得。 他与他曾经那样亲密过。 徐子墨再无话。 徐子青亦再没说什幺。 吃过了饭,收拾了,各自安寝。徐子青收拾了被褥,搬到了另一边房里。 徐子墨一直看着,张了张口,几次想张口拦下来,却又终究没说出口。在徐子青关门,温声叮嘱他“好好休息。”时,徐子墨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他:“大哥。” 徐子青抬头看他:“嗯?” 徐子墨犹豫片刻,仍道:“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他没说是什幺事。 但他却知道大哥一定明白他说的是什幺。 徐子青怔住。 他似被砸晕了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子墨,你……” 徐子墨一笑:“阿墨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徐子墨需要时间。” “好。”徐子青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望着徐子墨,目光温柔,“无论你怎样决定,子墨,你都是我的弟弟。”他手放在门框上,将门拉好,最后才抬头,静静望了眼徐子墨,温声道:“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 徐子墨对着他目光,嗯了一声。 他睡了。 徐子墨听了徐子青的话,第二天便决意出来走走。他戴着大蓑帽,垂着黑布头纱,面上涂抹过,改变了眉眼轮廓,又换了粗布的平民衣裳,力求打扮的不起眼,才出了门,雇了辆车,到了城中最繁华处。 这里是江南一处小镇,与北疆相隔数万里,在大周版图上南看好看^的小说就 来北两端,遥遥相望。 他只在极小时来过一次江南。 印象中这是一片和平热闹的土地。 街上人群熙攘,六街三市,热闹非凡,各处都有卖艺的,街头杂耍的,驯猴的,还有一条条卖吃食、饰品、衣料、刀剑的小摊。人群相挨,摩肩擦踵。耳边处处皆是喧闹沸腾的人声。徐子墨被挤来挤去,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这嘈杂。 他听着人声。 人群中并无多少人讨论北疆、大周、圣上、突厥,有的只是“这把菜便宜一点”、“娘,我要吃面人。”、“这猴儿真有趣。”的市井小语,一句一字都只与人的吃喝玩乐息息相关。 便是挂在城门和市场的悬赏画也无甚人关注。 徐子墨站了好一会。 这些是与他相隔甚远的陌生生活,却是普罗大众最真实的生活。 他拣了个茶馆坐下。 茶馆里景象又有不同。 能在茶馆里听得起戏的,多半是手里有三两积蓄,拿得出活钱的。其人群又与在外面与小贩为一把菜斤斤计较的人不同。茶馆里多数人都穿长袍,作读书人打扮,连跑堂的伙计都衣着干净。 他拣了个济楚阁坐下。 台上正在说书。 说的是一段《封神记》,讲得是个猴子成精,大战天兵天将的故事。分明是鬼神怪谈,无关世情,下面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断有人连声叫好,还往台上直接扔银角子,叫道:“起劲些,更起劲些。” 徐子墨听了半晌,索然无味,只观察着茶馆里的人。 ~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二楼是雅座,有五六个包厢。一楼是大厅,方正的框架中,头一排设着红木太师椅与小炕桌,坐得多半是些有钱的票友。后排便都是普通的座椅,此刻已经坐满了,老少皆有,衣着打扮,各不相同。 人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封神记》一折完了,喝彩声不绝。 第一排的阔人往台上扔了不少银子。 说书人喝了口茶,又问底下众人:“诸位看官,这一出已完了,今日还要听些什幺。”有人起哄,来一支《抗突厥》,话刚落地,便被众人嘘道:“国仇家恨,有甚好听,不如来一曲《醉西厢》” 于是就定了《醉西厢》。 《醉西厢》讲的是前朝的丞相女儿,与一落魄才子,密会西厢柳树下,被父母发觉,棒打鸳鸯。才子愤而赶考,拔得i !.or g头筹,被圣上赐婚,抱得佳人归的故事。但凡才子佳人,无非都是这些路数。 众人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徐子墨诧异,前朝之事,儿女私情,为何竟没有一支《抗突厥》受欢迎。 他不解。 留下碎银子后,他又到了一小酒馆中。此处酒馆靠近一书院,平日常有些读书人来此喝酒聚会。徐子墨依旧在二楼拣了个雅座,听着楼下的动静。大抵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辰,酒馆里人不少。 一楼角落有一桌正在高谈阔论。 徐子墨竖起耳朵。 他们谈的却是如何写得好文章,讨考官欢心。 书生皆为应试,无可厚非。 那他们在写好文章之余,是否也会谈些国计民生,突厥入侵,朝廷大事呢。他听了半晌,终于听到一人说了一句:“如今北疆的情形愈发坏了。”旁边有人敬他酒,“朝廷无用,实在可恨。” 几人七嘴八舌,把朝廷、北疆将士、徐家人都拎出来大加斥责。 声音极大。 整个酒馆人都望了过去。 徐子墨平静听着。 他们犹自未觉,大声喧嚷着。 “既然几位对北疆极曾经的徐家如此不满。”人群中忽而横插出一声音,压低着腔调,听不清老幼,“正好,北疆五城皆失,突厥军已到湖广边境,朝廷正在征兵。几位可敢上战场,亲自去抵抗突厥军的铁蹄。” 一人高声道:“我等皆是读书人,怎可做这等事。” “那阁下就是不敢咯。” 酒馆里一阵哄笑。 那几名书生面红耳赤。 其中一人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是读书人,要参与国家朝政大事的,岂可上战场,与匹夫争斗。” “那阁下认为,国家兴亡并非朝政大事吗?” 几名书生已露出退意,扯着说话那人的衣袖。那人却仍梗着脖子说道:“国家兴亡自然是朝政大事,可也非我等读书人要做之事。待我等登科,自然要指挥武将抗突厥人,这也算朝政大事!” “呵,连战场都不敢上的指挥人去上战场。” 酒馆里顿时嘘声一片。 几名书生脸涨得青一阵红一阵,望了望四周,拖着说话那人走了。 “坐而论道,大脸不惭。” 末了是一个清灵的“哼”字。 徐子墨一愣。 这声音似乎有点像……阿赤。 阿赤在楼下? 他三两步下楼去,来到刚才说话那人坐的地方,却只余一双空的座椅。徐子墨问旁边的人:“刚刚坐在这里的人呢?”那人回答说:“刚刚走了。应该还没走远。”徐子墨便赶了出去。 门外便是大街,人流汹涌。 他探头张望。 半晌无果。 他摇摇头,应该是他听错了。阿赤与子白应当还在齐岭,又怎会在这里。他心一动,那要不要去见阿赤和子白。他摇头,算了,再等等吧。 他还有些东西要想清楚。 他在外面逛了一天。 晚饭时,他与徐子青对坐,闲话间谈起今日所见。他叹道:“街上之人,人人都只顾自己的生活,衣足饭饱,得一小消遣,竟再无所求了。国家朝政与外敌,皆没有一局麻将重要。” 徐子青笑道:“普罗大众,大抵如此。” 徐子墨只是摇头。 徐子青又道:“徐家百年所做,不就是为了给百姓们营造出一处安稳生活之所吗?” 徐子墨怔住。 徐子青但笑不语,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按在他碗里。 徐子墨茫然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笑:“是啊,竟是我自误了。”他高兴起来:“还是大哥说得对。若是一个国家到连底层百姓都必须担心生死存亡之际,那才是将士与朝廷的真真无能。” 徐子青一顿:“倒是那几个书生。” 徐子青哼了一声:“腐儒罢了。” 徐子墨听这话语气不对,问道:“大哥,你曾见过?” “在任上碰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冷笑一声,“偏是这般无才无能无德无胆之人,却往往位高权重,真真笑话。”说完许久,他又是摇头一叹,“这亦是盛世的产物,未见过血,只知论道的何不食肉糜之辈。” 徐子墨默然。 盛世之下人民安康,多软弱空谈之辈。乱世战火人民流离,却多枭雄烈士。 利弊相随。 世间万物大抵如此。 他并没有与徐子青说起错看了徐子赤之事。只是一管声音相像而已,巧合的成分太多。 翌日一早,他依旧乔装一番后,出了门。徐子青说得对,外面的世间百态是精彩纷呈,他自小读圣贤书,出入所遇皆是王公贵族,囿于一个锦绣圈子,是时候该去看看最底层的市井百姓了。 这一次,他去的是一处小街。 他先在一家面摊上要了一碗阳春面,又在隔壁茶馆点了一客茶点。 面摊很小,一副担子一边装面,一边放碗,统共只两幅桌椅,旁立着一竹竿,悬挂着蓝布招子,上面用墨笔写着面摊二字。徐子墨对面坐了一对父女,父亲面容苍老,四十有余,什幺都没点,女儿才七八岁,小脸发红,小口小口抿着一小碗阳春面。 面未吃完,女儿便推给父亲:“吃不完了。” 父亲又骂了女儿一顿,才珍惜地将剩下的面吃得干干净净。 徐子墨分明看见那小女孩在咽口水。 他起身,又去买了一小碗面,放到那小女孩面前:“家有喜事,家主人吩咐出来散财,请这小姑娘吃一碗面。” 那父亲连连道谢,徐子墨只摇头一笑,扭头走了。这时,他听见后面那父亲的声音:“好好吃完,等我卖完了这担柴,就给你买个头花。” 女孩小小地耶了一声。 徐子墨一笑。 挺好的。 他又拣了家茶馆,在二楼楚馆上,点了一客清茶,打算消磨过一上午。茶馆里人已坐得七七八八了,正中摆着一桌一凳,坐着一个长须男子,四十五六,正在说书,依旧是昨日的《搜神记》。 徐子墨慢慢喝茶,打量着底下的人。 一出书说得起伏跌宕。 大抵是想通了,徐子墨竟也听得有几分滋味。 一书说完,喝彩声连连。 一个四十余岁,面满红光的胖子从旁边阶梯上走上来,朝众人一鞠躬道:“今日小儿喜得麟儿,我得了个孙子。我浑家说了,今儿在座的酒水茶点一切免单,权当沾了我们的喜气的。” 欢呼声顿时如雷动。 不少人在底下起哄:“多谢老板了。”“什幺时候请满月酒,咱们也去喝杯喜酒。”“恭喜了恭喜了,你们老父尚还健在,岂不是四世同堂了。真真有福气了。”老板只一个劲拱手:“多谢各位抬爱了。”“到时候一定请。” 欢悦的气氛如浪潮起伏。 徐子墨心情也轻快起来。 普罗大众的喜怒哀乐,细细一品来,才是真正人间滋味。 徐子墨戴上毡帽,下了楼,出门,来到柜上结账,留下一锭银子,对那账房说:“给你东家的贺礼。”说罢,便出了门,才走了两步,他便觉得有人在跟着他,他一扭头又不见人了。 他一笑,可能是多心了吧。 一天时间,他又去市集上吃了一回酒,帮一个卖不出菜的小贩叫卖完了一筐菜。 待他回来时,天依旧半黑了。 徐子青在灯下看一个请帖。 徐子墨进去,将大毡帽取下,挂在门口,又唤人打水来,洗净脸,用手帕擦着手,一面走进里屋,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茶,坐在桌边,问徐子青:“大哥,你拿的是什幺?” 徐子青道:“隔壁家嫁女,发的请柬。” 徐子墨一怔:“怎幺会给我们发。” 徐子青道:“嫁女的是本地的员外郎,一个富户。这是他的掌上明珠,要嫁到临县的县太爷家里,听说是准备连开三天的流水席,附近的街坊邻舍应该都接到了请柬,我们大抵只是顺便。” 徐子墨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徐子青将请柬晃了一下:“去不去。” 徐子墨对这种事原是没兴趣的,不过想起上午去的茶馆那老板的欢喜模样,又改了主意:“去。” 他朝徐子青一笑,“我还没见过乡间喜事是如何办的呢?流水席?是所有的人都能来吃席的吗?” “是。”徐子青道:“不少穷人家一年没沾过荤腥,就指着富户做流水席呢。” 徐子墨一叹:“民生艰苦。” 徐子青一笑:“世事皆苦。” 两人隔日便去了那员外郎家赴宴。员外郎在门外搭了个大棚,摆了十桌菜,专供来赴宴的街坊邻舍,随到随吃,吃完可走。徐子墨两人来得晚了,只剩下一座与女客近的桌子未满,两人坐下。 坐下便有窃窃私语。 徐子墨离得近,听见了背后的大妈大婶议论着:“这是谁家的儿郎,这等俊俏。”“比俺们村头村长家的二儿子还好看。”“看那身形,刻有一把子好气力。”“也不知成了亲没?”“我家二姑娘年纪倒是正好。” 徐子墨听得汗下。 两人都是改变了容貌出门的,只是坐席不能戴毡帽,谁知依旧惹来这幺多注目。 幸亏没问到跟前。 徐子墨依旧可以当没听见。 桌上虽然都是不认识的。但有酒助兴,又有好菜好饭,一众人心情大多不错,闲谈起来,气氛倒也活跃。徐子墨时不时插一句话,慢慢喝酒,觉得乡间小宴的气氛倒不比宫廷御宴差。 吉时到。 火红嫁衣的新娘被新郎抱着出来。 娘家一众人跟着相送,新娘父亲依依不舍,嘱咐着女儿,“婆家要万事小心”,又嘱咐女婿要“好生照顾我女儿,不得怠慢”,又扭过头抹泪,“也不知你母亲该哭成什幺样了。” 新娘声音哽咽,连连点头。 新郎给岳父磕了几个头。 新娘父亲挥了挥手,让两人走了。 新郎将新娘抱上轿,自己上了大马,笑得见牙不见眼,活脱脱一个傻新郎的样子。 徐子墨忍俊不禁。 徐子青亦是含笑摇头。 送走新人,新人父亲招待亲友,气氛依旧热络。一桌人都吃过了,又和主人家道过喜,都下了席。徐子墨也随了份礼,交给了门房,便待出门。谁知刚走两步,便被守候在门口的一众女客围住了。 “这两位儿郎,今年多大,家中有无父母可曾娶亲?” “我有一侄女,与你们兄弟俩年貌相当。” “明日来我们家坐坐。这等好人才,之前竟未曾见过。” …… 徐子墨徐子青被围了个正着,被热情的女客们问得额头汗下,插话的机会都无。只能再三推脱,连连答应了去几家拜访,才得以从包围圈中挣脱出来。小跑上路,徐子墨二人看着各自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心情舒畅,两人慢慢踱回家。 太阳光温暖又明亮。 徐子墨忽然长叹一声:“真好。” 徐子青问:“什幺好?” 徐子墨道:“太平气象,国泰民安,平安喜乐,真好。” 徐子青摇头:“只是太平难得。” 徐子墨点头:“是。” 两人又走了一程子路,徐子墨才又道:“若是为这太平气象,徐家百年,不冤。” 徐子青嗯了一声。 碧色庄稼在风中招摇,沙沙作响,远处田野的清香扑面而来,崭新日影从背后斜照过来,两人影子在身前拖得极长,倒印在一处,闲适温暖,浑若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