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 分卷阅读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山河可鉴》作者:桑狸 文案: 前世的余弦合与江叡可谓相爱相杀了一辈子,江叡视她为禁脔,囚于行宫,逼她夜夜承欢;弦合视江叡为死敌,联合旧部企图毒死他。 重活一世,弦合决心抛弃过往好好为自己争取一片璀璨天地。为了振兴母族,保护兄长,跟庶母斗,跟妹妹斗,战斗力越来越强,却发觉天杀的江叡竟也重生了。 弦合:还能不能好好的玩耍了…… 江叡重生后发现,那个从前总对他挑三拣四、屡屡掣肘的老父亲突然怕他怕的要命;那个总追着自己不放的刁蛮女郎突然避他如蛇蝎。 好像……有些不对劲,莫非不止是他重生了。 女主版 余家宗族,陵州上下都觉得弦合既无父亲宠爱又无温婉贤良的好性子,将来肯定嫁不进好人家。她们等着看她笑话,直到最后连平视她都不行,只能跪在九门外,等着凤袍在身的她说一声平身。 —— 男主版 朝野皆知他们的开国皇帝江叡是个高冷性子,不近女色,寡言少语。只有内侍知道,夜幕落下时床榻上的江叡何等生猛,极随意将甜言蜜语拈来。 男主城府心机深,会算计,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有些狠心,但都是为大局着想,他比文中人都聪明,所以有时候旁人会跟不上他的脚步。 食用指南: 1、双c 2、男女主重生,男主父亲也重生了 3、欢脱甜宠向,不悲不虐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弦合,江叡(rui四声) ┃ 配角:余思远,卫鲮(ling二声),余姝合 ┃ 其它: ================== 第1章 日暮苍山远,墙角有数株梅花凌寒盛开,大雪压枝,南阴岭秀,苍茫天地间浩浩荡荡的雪景将这一隅破败农舍点缀的多了几分壮美。 弦合自醒过来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看押她的人以为刚才照着脑袋去的一竿子把她打傻了,害怕起来,聚在一块开始商量。 “怎么说也是镇远将军家的三姑娘,咱们姑娘可只叫绑了来,没让伤她。” “你说真是奇怪,咱们太守府跟镇远将军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姑娘叫绑了余三姑娘来干什么?” “还不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咱们麝行姑娘看上了魏侯的三公子,偏偏这余三姑娘的兄长跟三公子相交甚笃,连带着她跟三公子来往也多了些。姑娘家吃醋,什么干不出来。” 弦合将这些絮语听在耳里,依旧痴痴愣愣地打量四周,可是眸底却渐渐闪动出一簇光,巨大的欣喜涌入心中,若不是手腕被粗绳缚住,几乎要跳起来。 定是九天神明听见了她临终前的哀祷,才成全了她的心愿,让她重活一世,再回到十六岁这一年。 她是江北魏地的世家姑娘,父亲是魏侯麾下镇远将军,自小习武,骑射俱佳。 如今周皇室式微,烽烟四起,诸侯争雄,早已不把那长安里的天子放在眼里。 礼乐征伐出自诸侯,是礼崩乐坏的乱像。 各地蓄养强兵良将,只为天下逐鹿,因而武将的地位在各家诸侯府里都是极高的。 弦合是余家嫡女,纵然母亲不得父亲疼爱,可仍有一段还算无忧的年少时光。 兄长余思远待她极好,纵她不必守闺阁女子的约束,带着她四处游玩,踏遍了魏地的山河美景。 及至后来她婚事不顺,父亲对她诸多苛责,余思远干脆带她上了战场。刀光剑影,排兵布阵,虽是艰苦,却比在家中处处受气强了许多。 他们兄妹追随魏侯三公子江叡南征北战,终于积数年之功扫平大小诸侯,夺得天下权柄,而江叡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 噩梦,便是从江叡当上太子开始。 魏侯麾下精兵强将不胜枚举,多年征战,各成派系。一旦放下武器,得以安详太平盛世,便要开始相互倾轧,攀比算计。 兄长一时不慎,便陷入了派系争斗之中。 那时魏侯已登基为帝,在晏王的挑拨下与江叡关系微妙。他一面要指望儿子替他安平天下骚乱,一面又忌惮着这个功高震主的儿子。 江叡在这样举步维艰的危局中,对自己通往帝业的拦路石下了狠手。 那时弦合正与兄长麾下的大将卫鲮议婚,一天下午,她喝下侍女递过来的茶,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是在寻叶行宫里。 她躺在藤椅上,腿上搭了条薄绒毯子,江叡坐在她身侧,视线幽沉地凝睇着她。 “临羡……不,太子殿下,我为何会在这里?” 她欲掀开毯子起身,江叡摁住她,平淡无波地说:“外面出 分卷阅读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了些事,伯瑱托我照顾你,先在寻叶行宫住下,等事情平定了再出去。” 伯瑱是她兄长余思远的字。 江叡说等事情平定了就放她出去,他撒谎,他那时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关她一辈子。 她在寻叶行宫里住下,纵然宫女都是缄默寡言的,可仍有只言片语从外面传进来。 西川将军万俟邑犯上作乱,意图截杀江叡,被江叡下令斩杀。 弦合开始不安,兄长和万俟邑走得极近,特别是近来两人时常摒退随侍昼夜彻谈,万俟邑之乱会不会牵连到兄长? 她决心等江叡来看她时仔细问一问。 整整三个月后,江叡才来寻叶行宫看她。 他一身大袖长摆的玄衣纁裳,以金线刺绣出蟠醨龙纹,浮跃于腾云之上,像要凌空高飞。 弦合怔了怔,转而担忧道:“你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万一被陛下知道了,岂不又要多心?” 江叡温和一笑,身旁的内侍代他回答:“姑娘有所不知,太上皇已禅位给陛下……” 弦合又开始发愣,江叡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翼,问:“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她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可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江叡的触碰。 江叡的笑容瞬时僵在了脸上,慢慢敛却干净。 弦合开始在心里盘算,既然江叡已将帝位握在手里,那么定是已将危机解除。她迫不及待地问:“我哥哥怎么样了?还有……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江叡凝望着她,眸色幽深,许久不言。 弦合不安:“怎么了?我哥哥出事了?” “没有。”江叡断声回她。 他抬起手抚上弦合的脸颊,细腻柔软,触手生温,他察觉到弦合想躲,抢先一步截断了她的退路,将她箍在怀里。 弦合边躲边慌乱道:“临羡哥哥,你不能这样,我就要成亲了,唔……”他堵住了她的唇,内侍与宫女早已退了出去,红罗帐翩然落下。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精心挑选的云帛所制,裂帛之声尤为悦耳,宛如她的抽泣与呻|吟…… 江叡将她揽在怀里,肌肤相触,汗渍渍的,些许黏腻,弦合想要挣脱,反被他锁在了怀里。 自那日之后弦合便不和他说话了。 不管江叡施与何种手段在她身上,她都只是咬紧了牙关,默默承受,不开口求饶,也不再向他追问什么。 他也许是心中恼火,某一夜在床榻之间对她下了狠手,尽兴之后才发现她已晕了过去。 她整整昏睡了三天,待醒来时身边围了许多医女。 她们见她醒了,如释重负一般,忙遣人去向江叡报信。 这个空档里,一个人将一个小药包塞进了她的手里。她睡眼迷蒙,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是卫鲮,他化妆成了医女守护在她身边。 他趁人不备,凑在她耳边道:“伯瑱已经死了,是被江叡杀的,镇远将军所部几乎全部被诛,如今之计我们唯有杀了江叡才能有一线生机。” 哥哥死了…… 她只觉天塌地陷,长久以来苦苦支撑着她的唯一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弦合将卫鲮给她的药包藏好,在医女的照料下开始渐渐好转。江叡总是夜里来看她,与她同榻而眠,有时忍不住将手覆上她的衣襟,脱到一半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又默默替她把衣衫穿好。 将她合衣抱在怀里,江叡小心翼翼的,宛如抱着易碎的珍宝。 珍宝?弦合自嘲地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窗外夜色沉酽,殿中蜡烛长明,江叡的声音格外轻柔,像是怕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 “弦合,我不明白,你是恨我,还是爱我?” 弦合蜷着身体,没有丝毫回应。 江叡像是早已习惯了,不像最初总想着逗她说话,将手放在她的腰间,透过薄薄的寝衣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一个人自言自语,幽幽淡淡地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息夫人到底是不愿说话,还是不敢说,怕这一说就再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弦合的心突然颤了颤,随即而来的是凛然入骨的恨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她梳妆打扮,用螺子黛将一双弯眉描了擦,擦了描,才终于满意。 她斟了两杯酒,鼎盏上浮雕着祥云仙芝,她在江叡的视线里开口,诚恳却又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怅然。 “我自小便有一个愿望,要嫁一个与我心意相通,待我一心一意的人,与他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她微顿了顿,视线空渺,像是看向了无垠的远方。 “可是却与你走到了这个地步。临羡哥哥,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可喝下这杯合卺酒,也算是在心里全了我的愿望。” 她提着一口虚弱的气,强撑着说完,觉得这样的要求是个男人都不该拒绝。 江叡却只是凝着她,唇角噙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眸光似烟煴垂落,含着淡淡的忧 分卷阅读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伤,却又在一瞬化作玩味似得讥诮,让人捉摸不透。 弦合一直等着他回应,等了许久,才听他说:“你整整六个月十三天没跟我说话,才一开口却是说这个。” 他将视线掠过那杯酒:“我刚才有一瞬在想,便干脆如了你的愿……”嘴角轻翘,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我又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你还是闺阁少女时便喜欢追着我,缠着我,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弦合知道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料到计划无望,反倒在心里轻轻舒了口气。直视他,潋滟灿笑:“你不知道吗?我喜欢你时,你视我如草芥。我不喜欢你了,要与别人成亲,你反倒放不下了。你总是问我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我也想问你,到底是放不下我,还是不甘心那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姑娘转身把心捧给了别人?” 江叡的面色愈加寒凉,却笑意深隽:“你把心捧给了谁?卫鲮吗?今天这一出你也是为了他才来演的吧。” 他顿了顿,凝着那杯夜光美酒,缓缓笑道:“我该成全你一次,让他来喝这杯合卺酒。” 说罢,一挥手,便有内侍将卫鲮押了上来。 他还穿着医女的衣裳,可是血渍遍染,如乞丐的褴褛衣衫虚沓沓地挂在身上。 卫鲮抬起头,发丝混杂着污垢垂落下来,清俊的面容上道道疤痕,有些还滴着血。 弦合霍的站起身,想去抢那杯酒,却被江叡抢先一步提到手里。 内侍上来将弦合摁到桌子上,她挣扎着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江叡将那杯酒给卫鲮灌进去。 牵机之毒,很快就浸入筋脉,卫鲮抱着头躺在地上挣扎,痛苦不已,不住地哀求:“杀了我。” 弦合看向江叡,干裂的嘴唇微微嗡动,哀求的话未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江叡的眼底森冷一片,宛如云巅终年不化的寒冰。 他注视着弦合,问:“若是我喝了下去,也是这个样子,你会有一丝丝不忍心吗?” “你便打了这样的好算盘,把我毒死了,你们好双宿双飞?” 地上的卫鲮渐渐停了挣扎,双眸睁大,没了气息。 弦合满是仓惶的神色随着他的死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抬头看江叡,问:“我哥哥早就死了,是不是?” 江叡一愣,眼底似有什么涌动而过,偏开视线。 弦合慢慢地坐起,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手靠近她面前的那杯酒,将杯盏端了起来。 琥珀色的美酒里映出她的面容,浮淡虚幻,可是唇却妖艳宛如桃花开,至瑰至魅。 她凝着酒中涟起的波漪,缓缓笑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江叡察觉出什么,忙飞身上前来夺酒杯,可是已来不及了,美酒全倒进了口中,一滴也不剩。 他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握住弦合的手,不住地摇头:“不……这不可能,你的酒里不会有毒……” 血珠顺着弦合的唇角滴落下来,她只觉眼前景物慢慢变得涣散,像是流星的尾翼,四下飞舞。 她被江叡抱在怀里,又想起了从前在战场上,命悬一线,她许过愿,若是一定要死,就死在江叡的怀里,那她也是满足的。 可如今真得要死了,她却不满足。 为何这一生会是这样的结局,若是重活一世,她定不要走这条路。 弦合抬起手遮挡住阳光,慢慢地从回忆里走出来,临死前她许愿不要走这条路,上天便让她回到了十六岁。 她没上战场,兄长还活着,卫鲮也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仆役给她松了绑,却仍钳制着她的胳膊,将她狠压在地上,往她嘴里塞了一团粗布。 弦合在仆役的压制下勉强抬头看见一截湖绿色的绸布裙。 “你要清楚,整个魏地人人皆知,三公子喜欢的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大家闺秀,不是你这样的野丫头,所以你识趣些,别老往他跟前凑。” 说话的是陵州太守千金陈麝行,刚才给她松绑时她看见陈麝行的脸了。 弦合在心里暗道,天杀的三公子,天杀的江叡,白送我都不要了,竟还有人将我当成了情敌! 她越想越气,要抬头说话,被仆役察觉,加重了手劲,又将她摁回地上。 奈何不得,只能含着粗布直哼哼。 陈麝行以为她不服气,继续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出身武家,又不得你父亲宠爱,将来是不大有可能能被三公子明媒正娶的,若是做妾,你这样的性子岂不得被他的正妻压制死。何必自寻烦恼呢?” 弦合忿忿地想,你倒是给我把布拿开啊,不然我怎么表态。 陈麝行那阴柔婉转的嗓音继续飘转而来:“这样吧,我赠你明珠三斛,权当是给你日后添的嫁妆,你别和我争了,好不好?” 明珠三斛?弦合的眼亮了亮,依照目前的物价,大概可以买一座两进的宅子。这笔买卖真是划算,她当即激动地要跳起来表态,被眼疾手快的仆役再度摁回去。 分卷阅读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陈麝行见她奋力挣扎,眼睛瞪得滚圆,冒着绿莹莹的光,直勾勾地看自己。以为她不肯,又说:“五斛?” 弦合的眼睛亮的更甚,好似有星辰在她眼中熠熠发光,看向陈麝行的目光更加殷切,想饥肠辘辘的狼看到了猎物。 陈麝行被她看的发毛,心一横道:“十斛明珠!你就算要争也不一定争得过我,这十斛明珠买你不争,应是很合算了。” 弦合快要流下口水了,也不挣扎了,只趴在地上笑。 陈麝行让仆役将她松开,又给她把口里塞的布拿出来,低头问:“你同意了?” 弦合不住地点头:“同意,同意。”她看了看陈麝行俏丽的面容,见她急忙将准备好的十斛明珠塞进她怀里,生怕她反悔似得。 两人银货两讫,就算成交,为了防止弦合反悔,陈麝行还逼着她给立了个字据。 “我余弦合,以后见了江叡调头就走,绝不跟他说一句话。”弦合痛快地在上面摁了手印,抱着十斛明珠乐滋滋地下山。 记忆里前世这个时候当她奋力从陈麝行的魔爪下逃脱时,她哥哥恰好来寻她来着…… 在枯木林丛里辗转了一阵儿,果然见余思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 弦合二话不说,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的怀抱坚实温暖,她只觉自己仿佛从修罗地狱来到了人间,不禁哽咽:“哥哥,你还在,别丢下我了……” 余思远一怔,忙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哥哥怎么会丢下你。我是听人说陈家姑娘让人把你绑走了,才一路打听着来找,怎么样?你没吃亏吧?” 弦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余思远的怀里摸着鼻涕道:“这陈家姑娘简直缺心眼,那十斛明珠换我不跟她抢江叡,真是荒谬,江叡怎么能值十斛明珠?” 余思远拽了拽她的衣袖,低低咳嗽了一声,道:“这个回家再说。” 弦合哪能等到回家,抱着那沉甸甸的十斛明珠继续说:“其实她开价到三斛的时候我就想答应了,可她把我嘴堵住了,我说不了话,眼睁睁地听着她一路把价加到十斛……” 余思远抬手捂住她的嘴,神情极为别扭:“别说了……” 弦合眨了眨眼,她这哥哥怎么变得这么怪……她循着他的视线一回头,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青衣磊落,风姿秀雅,正是刚刚被她以十斛明珠卖了的江叡。 他脸色铁青,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第2章 眼前的江叡还只是大周边陲之地魏侯的三公子,年少英姿,飘逸俊昳,只是眉眼间若笼了一层浊雾轻纱,带着淡渺的恍惚,像极了弦合刚刚醒来,发觉自己一朝重生时的模样。 茫然失措,却又怀揣着喜悦。 江叡看向弦合的目光里便绞缠着难以言说的惊喜,他气质沉定,那细碎流露出来的悦色在寒面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弦合与余思远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担心刚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兄妹两小心翼翼地觑看他的神色,见他只若寻常地让随从银鞍把马牵过来,火红的鬃毛宝骏闲散地踏着蹄子,将田地里的尘土扬起。 “伯瑱,你将三姑娘扶上马。” 银鞍跟在江叡身后,听他这样说,不禁惊异地挠了挠头,这三姑娘向来喜欢缠着江叡,可江叡素来只因她是余思远的妹妹而待她诸多客气,从未有半分逾越寻常的优待。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听余家二公子说他妹妹让人绑了,就扔下军务跟过来,现在又让她骑自己的马。 江叡爱马人尽皆知,就是当初四公子江勖,他的亲弟弟想借他的马一骑他都是不许的。 便是在他的疑虑中,江叡甚至伸手为弦合正了正铁蹬子,在余思远扶她上马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护住她的背。 银鞍看得目瞪口呆,只觉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三人并行,弦合骑马,余思远和江叡走路。 此时正是隆冬腊月,魏地治所陵州处于北疆,严寒至极,刮过来的风都好似刀刃般锋利。 白日曛曛,北风吹雁,渐渐飘起了细雪。 弦合坐在马上,高高俯瞰着江叡,这个时候他的脸还是稚嫩的,鼻梁高挺,剑眉入鬓,再加上高挑的身量,笔直的脊背,素手而行,矜贵英朗,气质如岚。 她想起前世种种,不禁勾唇浅笑,或许从前她就是被这样的风姿所迷惑,一头栽进去,直到最后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如今既已重生,那么江叡再风姿倜傥,再倾世无双,都是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她豁然开朗地迎风环视路边景致,却见余思远拄着拐杖,紧紧跟着马走,额头上已冒出了汗珠,气息微喘,看上去颇为吃力的样子。 弦合当即心疼,提议道:“哥哥,你来骑马吧,我走路。” 余思远忙摆手,英阔的面容浮掠出不羁飞扬的调笑:“这可是临羡的爱马,他给你骑也便罢了,怎么舍得让我骑?” 分卷阅读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江叡却一反往常的冷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满是关切,好似透过烟尘看向故人一般。他道:“我看你也忒不中用了,才走这么几步路就喘成这样,快点上马,别待会儿晕了,我们还得想法把你弄回去。” 话音落地,余思远浓眉横飞,怒道:“你敢说我不中用?你才不中用呢,你个小娘养的。” 江叡的母亲是魏侯江砚道的妾氏,他是庶出的事时常被余思远放在嘴里取笑。 两人是总角之交,余思远又是个不讲究的性子,对江叡不恭不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银鞍都见怪不怪了,弦合却好似吓了一跳,踩着脚蹬子下马,悄悄拽了拽余思远的衣袖。 余思远想要骂人时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一把将妹妹的手拂开,抬起黑檀木雕的虎首拐杖在空中划拉了一圈,接着朝江叡挥过去。 江叡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反应迟了片刻,堪堪躲开他的攻击,腿却在即将收盘时碰上他的拐杖,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看着他的狼狈样,余思远顿时消了气,将拐杖敛回身侧,笑道:“下盘不稳啊。” 在银鞍的搀扶下勉强站稳的江叡愣怔了一瞬,意外却又有种怀念的感觉袭上心头,那些漫长至尊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他不禁勾起唇角,反击道:“你个瘸子,还说人家下盘不稳。” 余思远不理他,只让弦合扶着他上了马,牵起缰绳,威风凛凛地睥睨他,叫道:“打人不打脸啊,你可不地道。” 江叡一听果真闭了嘴,再不拿他是瘸子的事取笑他,甚至俊秀的面上还浮出些许愧疚,避开他的视线,直视前方专心走路。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问:“难道你骂我是小娘养的就不是打我的脸了?” 余思远哈哈大笑:“你反应怎么这么慢,活该被骂。” 弦合跟在身后,抱着那分量极足的十斛明珠倒吸了口凉气,哥哥啊哥哥,你把未来大魏的开国皇帝当孙子骂,你这么厉害咱娘知道吗? 江叡被他一噎,越发来气,心中暗骂,这人岂止欠抽,简直欠剐,要是放在前世他当皇帝的时候,剐他一千遍都不解气。 他像被点了火,随时能爆开,一转眼看见弦合抱着明珠有些吃力,没好气地说:“余三姑娘可得抱稳当了,这可是十斛明珠,毕竟在你的心里,我也就只值十斛明珠。” 弦合怯怯地与余思远对视,心想江叡果真是全听到了。 余思远正色道:“你误会了,我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江叡仰头看他,见他一本正经道:“她刚才说了陈姑娘拿布塞了她的嘴,不然三斛时她就换,这说明在她的心里,你也就值三斛,值不了十斛。” 弦合咬了咬牙,偷睨着江叡越发寒冽的神情,朝余思远翻了个白眼:“哥,你闭嘴……” 话音未全落地,江叡突然抬手朝着马屁股狠拍了一下,马声嘶鸣,抬起腿便朝前冲去,扬起一地浮尘。 弦合眼睁睁看着她哥哥在马背上被颠的歪歪斜斜,还不忘扯着缰绳回头骂江叡“缺了大德”,不禁头皮发麻。 江叡抬了抬袖子,银丝双蛇环箍在袖口,显得利落干练。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跟弦合说:“终于安静了。” 锵劲的铜蹄子马踏声渐行渐远,连带着余思远的咒骂声也远了,化作背音,周遭显得极安静。 弦合低了头,只是庆幸江叡的身后还跟了个银鞍,不然只有他们两个独处岂不煎熬。 她便细细数着地上的沙砾石子,垂敛下眉目,默不作声。 疾风自耳边飞旋而过,垣野之上薄暮初透,袭来透骨凉意。 两人安静着走了一会儿,江叡突然问:“你真觉得我不值十斛明珠?” 弦合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想说是,可想起刚才对陈麝行的保证,抿紧了唇,默然看他。 江叡与她对视,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笑意:“怎么不说话?” 弦合心想,前一世她因为憎恶他对她的霸占,决心效仿息夫人不共楚王言,这一世她又稀里糊涂答应了陈麝行不跟他说话,看来他们之间注定是一个相对无言的结局。 她略加感慨,余思远已驾着马杀回来了,他被颠的髻冠歪斜,几绺发丝垂在耳畔,狼狈的模样。 “江叡,这笔账小爷跟你记上了,若不是看在你今天二话不说跟我来找弦合的份上,我断不能轻饶了你。” 弦合心里一紧,来找她?她犹记得这个时候江叡应是对她很寡淡,甚至对她表现出来对他的恋慕还有些许不耐烦,怎么会特意来找她? 可她来不及细想,因余思远的话实在太多,一路聒噪,将她的思绪搅得乱七八糟,混混沌沌地回了家。 到家时已是迟暮,门房来给兄妹二人开门,弦合回头瞥了一眼江叡,见他已上马,往魏侯府邸去了。 秦妈妈迎出来,一脸的焦虑,又刻意压低声音:“郎君和姑娘怎么才回来,家 分卷阅读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里可出事了。” 弦合看着秦妈妈,她大约四十余岁,面容丰润,温腴慈和,待他们兄妹一直周到体贴。 她记得,那时她婚事不顺,随哥哥去了战场,秦妈妈也回了老家,投奔自己的儿子。 可秦妈妈的儿子是畜生不如的东西,和自己的恶娘子合起伙来虐待她,将她生生逼死。 想起这段往事,弦合看向秦妈妈的目光显出怜悯追怀,她轻声道:“您别着急,慢点说。” 秦妈妈将二人让进大夫人的静临馆,道:“近来不是在跟吴家议婚,想把大姑娘嫁给吴家长子吴朱轩。谁知那吴朱轩是个不堪的东西,天天和风尘女子厮混,被迷得晕了头,听说他母亲要给他说亲,竟直接登了咱家的门,让大夫人别当真,他自已有了心上人,千万别答应他母亲的求亲。” 说着,三人走到茜纱窗下,听里面传出二夫人楚氏的声音。 “吴家的大老爷官拜暨阳太守,如今正得魏侯器重,咱们家得罪不得。可千万别跟着吴大郎君翻脸,反正儿女婚事向来父母之命,管他答应不答应,将来咱们只嫁咱们的,吴朱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放屁!”余思远靠着墙根骂道:“敢情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人家明说了不愿意,还这般死皮赖脸地往上扑,那将来大姐姐嫁过去能被当人看吗?” 秦妈妈忙上来捂他的嘴:“郎君快别骂了,待会儿让二夫人听见告到老爷那儿,又是一场官司。” 余思远将她的手扒拉下来,不屑道:“我还怕官司?爹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这吴朱轩着实可恶,敢到咱家来说这些无礼的话,我这就找人把他打出去。” “哥哥且慢。” 因已经历过一遍,弦合并不似余思远那般冲动气愤,只是慢声说:“我早就听闻吴家大公子的生母邢夫人是个护短的人,你若是将他打出去了,坏了吴大公子的名声,那邢夫人能不记恨?大姐姐不嫁吴家便罢,若是还要嫁,将来岂不是要被这婆母折磨死?” 上一世这吴朱轩便是被余思远和弦合打了出去,不光惹了邢夫人记恨,吴朱轩自己更是深以为耻。大姐姐姝合嫁过去便被婆母和夫君揉搓折磨,最终身心交瘁,落得个投井自尽的下场。而自己因为替姐姐出头,也被按上个蛮横无理的帽子,魏地的世家郎君没有愿向她提亲的,她才不得已随哥哥远赴疆场。 既然重活一世恰回到了这关键节点,她定要改写命运。 余思远犹自气闷地捶墙:“答应也不是,把他打出去也不是,那可如何是好?” 第3章 弦合低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哥哥先回自己屋里吧,这是后院内眷之间的事,你一个在外面闯荡的郎君不合适插手的。” 见妹妹还没说出个应对之策,倒先急着赶自己走,余思远如何肯走,将拐杖往地上一顿,急道:“你们一屋子女人顶什么用?让人家欺负到家里来了,我要是再走了,那不更让人家搓圆捏扁。” 弦合笑出了声,温和道:“哥哥,人多有时也不一定顶用。你看那吴郎君,单枪匹马就敢闯将军府,这世上若是要论人员多寡来定胜负,那他铁定是连门都不敢登的。他既来了,横竖就是看准了咱们将军府要脸面,跟他丢不起这个人。他既打定主意要豁出去了,咱们就得小心应对,万一弄不好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若你掺和进来,把这事闹大了,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她一席话不慌不忙,有理有据,反倒让余思远无从反驳。 秦妈妈惊诧地望着弦合,道:“咱们姑娘出了一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得,这要是放在从前,你听说大姑娘让人欺负了铁定是比大郎君还冲动的,非得提刀去跟人拼命不可。” 想起从前的事弦合不由生出些感慨,她敛了敛披风,挡住暮晚侵来的寒意,淡笑着说:“就是因为从前吃了太多亏,所以才得学乖。” 弦合房里的侍女落盏给她送来一鼎手炉,她抱在怀里,又把从陈麝行那里拿的十斛明珠交托给落盏,冲余思远道:“哥哥先回屋,若是不放心就让你身边的初七来这边候着,待会儿说不定有用。” 余思远看着妹妹沉定自若的安排布置,也不再与她争了,只点了点头,转身往东厢去了。 目送着哥哥的背影,弦合又转过身对着秦妈妈道:“你领我进去看一看,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秦妈妈会意,惦着脚步将弦合领到一架碧纱橱后。她将披风褪去,只穿着件薄罗衫子,隔着碧纱橱,虽将人挡的严严实实,但声音却听得清楚。 “人都说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宗法成训,朱轩不敢忘怀。只是幼时读诗经,念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曾深有感触,可见老祖宗也是教咱们要勇敢追寻所爱的。我既已有了心上人,自然不能再娶贵府姑娘,万望大夫人体恤。” 弦合听着他的话,气急却又觉得好笑,这个吴朱轩说他是心思歹毒故意上门来作贱人的,还是被经史子集读傻了脑子 分卷阅读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人也变得呆板天真,竟敢这样愣头愣脑地来闯将军府。 他一番言辞,却不见弦合母亲凌氏有什么回应,细细听来,只有佛珠一颗一颗自指尖滚捻而过的声响。 弦合不由得叹气,她母亲吃斋念佛多年,家中早已是妾氏的天下,不管对内对外她却一昧软弱不争,由得人欺凌。 倒是楚二娘听不下去,还说了几句:“大郎君是误会了,我们家并未与吴家正儿八经地定过亲,所以你说的事着实求不到我们身上。若你家主母真有这个意思,你也该去求她,你们母子情深,有什么话商量不得,非得来我们家为难我们这些外人。” 楚二娘这么一说倒是给弦合提了醒。魏地的公卿多有流连勾栏瓦舍的,可真正让风尘女子登堂入室的却是少之又少,能为了风尘女子去拒婚的更是绝无仅有。瞧吴朱轩这副痴傻样子,定是被外面相好的女子灌足了迷魂汤,温言软语撺掇来的。 前世的弦合未在这上面动过脑子,当即伙同了余思远拿大棍子把他打出去。如今仔细观察着,小心思量着,她才明白,吴朱轩是个脑子蒙了油的,可他外面的相好却极精明。自己躲着不露面,将裙下臣撺掇来胡言乱语,能把这门婚事搅和黄了最好,搅不黄诱得他们家犯错对她也有好处。 前世他们暴怒之下将吴朱轩打出去,得罪了吴家的大夫人,反倒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弦合在心里捉摸着,得想一个完全之策才行,断不能再把大姐姐的一辈子给毁了。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将秦妈妈叫到跟前,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秦妈妈应下,忙绕过碧纱橱去到余母跟前。 “大夫人,药煎得了,您先去内室喝药吧。” 一阵衣裙窸窣的声音,余母胳膊横抬在襟前,手腕上勾着楠木佛珠,在两个贴身丫鬟和秦妈妈的拥簇下绕过碧纱橱到了内室。 余母一眼看见弦合守在这里,眼中波漪不兴,如同一潭死水,沉静道:“家里来了外人,你别出来乱晃,回你自己屋里待着吧。” 弦合的心好似堵满了块垒,强忍着不满问:“事关大姐姐,母亲可有解决之策?” 余母端过青釉裂纹碗将药一饮而尽,淡漠道:“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多解决之策,他说够了,说累了,自然就走了。” 弦合上前一步要争辩,被秦妈妈扯住袖子,暗暗地冲她摇了摇头。 秦妈妈将朱绫帷帐挑起,用铜钩束住,替余母燃了香递到她手里,见余母冲着佛龛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鼎炉里。 檀香沉郁,幽幽转转地弥散开来,熏得人头发晕。 弦合抵着柜子思索了一番,知道要指望她母亲是指望不上了,只有说:“母亲不愿插手女儿也不勉强,只女儿现下有一计,需得母亲配合。” 余母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眼皮都没抬,道:“你能有什么主意?快别跟着胡闹了……” 有没有主意,也总比你坐以待毙的强。 弦合竭力压制自己的火气,放缓了声音道:“成不成也得试一试。”说完朝秦妈妈使了个眼色。 秦妈妈会意上前劝余母道:“我看姑娘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她的主意兴许管用,就让她试一试,咱们打起精神看着她,不让她捅娄子就是。” 余母蠕动嘴唇低声念着《法华经》,不再与她们说话。 秦妈妈冲弦合点了点头,她拂开帐子出去,见初七果真受了余思远指派来,正蹲在墙角下,见弦合出来,眼睛一亮,忙站起身走到跟前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弦合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吴大公子的事吧?我母亲现下气病了,你出去请郎中。天色黑了,估摸着各家医馆都打烊了,你多敲几家门,把母亲叫吴大公子气病了的事吆喝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初七闻言,一跺脚急道:“大夫人既病了,得快些请郎中,怎么还能耽搁?” 弦合一啐:“你个呆子,我母亲要真病了我还有心思跟你嘱咐这么些?快去,记着我说的话。”初七自幼跟在余思远身边,是他的心腹,有些事弦合也不瞒他。 初七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领了吩咐,从小角门走了。 秦妈妈出来给弦合披外裳,愁道:“嚷嚷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吴家的邢大夫人看中了大姑娘温顺贤淑,老爷又看中了吴家的权势,连寒林院里的楚夫人都指望着大姑娘嫁个高门,好拉扯着她膝下的五姑娘也得以高嫁。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谁还管吴家大公子是不是个荒唐的,大姑娘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弦合拢了拢外裳,温和说道:“妈妈也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所以要解决这件事断不会那么容易,这也仅是第一步,后面的更难呢……”她抬头看了一眼暗淡天边的半面皎月,莹辉洒在阑角庭花上,颇有几分依约诗意。这样沉静幽谧的景致在侧,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只道:“秦妈妈,你去找些靠得住的婆子来见我,要口风严实,家里亲戚多的。” 秦妈妈心里纳闷,算不出她要干什么,但房里传出一阵一阵的梵语佛经,像是 分卷阅读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旧墟枯井里的陈年滴水,死气沉沉的,听得人发闷。她心一横,想反正里面这个是没指望了,不如依着姑娘搏一搏,再不济也坏不过现在了。 她道:“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找。” 看着秦妈妈走了,弦合去檐下拿了四角犀牛素纱灯在手里,照着勾角回廊的路去后门的隐蔽处守着。 父亲快回来了,楚二娘断不会让这荒唐的吴朱轩和父亲撞上,她不希望这门婚事作罢,还指望借姝合的荫佑给自己亲生的女儿谋个高门好郎君呢。 果不其然,她只等了一会儿,就见楚二娘身边的婆子出来送吴朱轩,冬晚天凉,婆子一出小门便缩了脖子,口里殷勤地相送,可不愿再往外迈一步。 弦合只等着婆子回去了,忙蹑手蹑脚地开了角门,去追吴朱轩。 吴家的马车停在后门街巷上,吴朱轩已上了车里,马倌正挥着鞭子要起驾,弦合忙快步上前,轻声叫道:“吴家哥哥慢走……” 天寒地冻的晚上,路上行人本就稀少,弦合的嗓音清脆如碎玉珠子落在瓷盘里,轻易便能引到人的注意。 吴朱轩拂开车幔向外看,见是弦合,疑惑不解:“姑娘是在叫我?我似乎与姑娘并不相识。” 弦合将犀牛角灯吹灭,上前一步道:“我是余家三姑娘。” 吴朱轩敷衍着点了点头,问:“姑娘叫我可有事?” 弦合低了头,流露出些许为难羞赧的神色,声若蚊蝇道:“不瞒公子,您刚才对母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生逢乱世,人都势利,少见您这般痴情执念的,小女深受感动。” 吴朱轩自打跟勾栏瓦舍里的舞姬勾搭上了之后,举家上下莫不嗤之以鼻,及至知道他有意为了那个舞姬要将余家的婚事作罢,都以为他莫不是脂粉气吸多了,熏坏了脑子。 头一回听见有人为他的痴情感动的,不免心中一热,将车幔挑的更高,想要一诉苦闷却又觉失落:“你感动又有什么用,婚事本是长辈们拍板的,咱们晚辈只有任其宰割。” 弦合噗嗤笑出声,娇俏道:“吴公子是个明白人,我姐姐纵然跟我一个心思,可在这上面也是身不由己,只怕将来这门婚事成了,白白惹了公子厌恶,都不是她本意。” 吴朱轩忙追问:“你姐姐也不愿意吗?” 弦合收敛了笑意,谨慎道:“愿与不愿都由不得她。您是男子,尚且能登门为自己争取一番,而女子碍于礼教唯有守着闺阁,任人摆布,若敢多说一句,便立即有无数盆的脏水泼上来,闲言碎语都能把人逼死。”她拢着衣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吴朱轩喟叹道:“倒是我唐突无礼了,希望大姑娘不要多心,我断没有轻慢她的意思。” 弦合心想还真是个呆子。这样的人耳根子又软,前世姝合嫁进吴家,本是勤俭持家、温和待人的贤妻,却比不上吴大公子身边那舌灿莲花、妖媚惑人的美妾,生生被挑拨的夫妻失和。再加上婆母邢夫人也不待见她,受尽了夹板气,母家又无人替她撑腰,绝望之下才走了绝路。 她本有几分愧疚之心,可想起上一世大姐姐的悲惨结局,心肠又硬了起来,软语道:“公子也莫要多心,我姐姐最是和善,不会与公子计较。只是您既知道了女子的不易,有些事您就该有些担当,这门婚事若想不成,还得看公子有多大的决心,肯不肯豁的出去。” 街面上起了一阵风,刮动落叶顺着风劲轻飘飘地回旋坠落,卖宵夜的摊子铺出来,货柜的前边挂了一盏煤油灯,耀出昏黄的光芒,在地上投射出颀长的人影。 银鞍从江叡手里把缰绳接过,循着他的视线看向余家后门的街巷,见余弦合站在马车前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后吹灭了犀角灯,撩起外袍左右看顾了一番,快步跑进了后门里。 马车前边垂着竹篾编的厚帐子,看不清里面是何人。 银鞍奇道:“三姑娘这是跟谁说话呢?怎么鬼鬼祟祟的。” 第4章 江叡凝望着余家那矮矮的后门,若有所思道:“这是丰乾六年,吴家该上门提亲了……” 耳边狂风呼啸,银鞍没听清,追着问:“公子说什么?” 江叡摇头:“没什么。”他侧身从银鞍手里把缰绳拿过来,牵着马顺着街衢往前走,天实在冷,呼出的气息瞬时化作白雾。 他默然走了一阵儿,突然说:“你去打听打听,陵州的世家里哪家有尚未婚配的郎君,要人品好的。” 银鞍一愕,问:“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江叡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银鞍忙把头缩回来,默不作声地跟在江叡身后走。穿过了两条街巷,江叡低声呢喃:“好让父侯给余家大姑娘指一门好亲事,那个吴朱轩嫁不得……” 声音低徊若风中咽语,这回儿就连银鞍也没听清楚。 主仆二人走了半个时辰,便能遥遥看见燕邸门前的两个石雕灯柱,里面点着白色的大蜡烛,在漆黑幽深的街道里闪动着两簇光,宛若在茫茫黑夜中引领着它的主人归宅。 分卷阅读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里面人早得了信,声势浩大地开了中门将二人迎进去。 燕邸是魏侯府的契产,在隐蔽街巷,江叡一年中总会来住几个月。因这里的门禁比不得侯府森严,没有繁文缛节,时常在这里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召见一些要紧的人。 眼下陵州南面的山越人作乱,杀戮无数,又劫掠了三个魏地的粮仓,魏侯大怒,特让江叡召集兵将,平定叛乱。 他进了书房,楹柱挂着深蓝色的绣幄,上面刺着云鹤兰花,显得素雅淡洁,其余家具物什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布置。案牍上堆了小山高的军情奏报,他却没心思去看,躺在茵褥上想,前世这个时候他刚到燕邸这一晚,余弦合便偷偷潜了进来,借口说要向他切磋剑术。 他不消细想就知道那丫头是看他离了侯府,没那么多规矩通报,所以才迫不及待来找他。 当时他待她有些冷淡,又因军务繁冗,没有耐性,二话不说就派人通知余思远来把她领回去。 他摩挲着茵褥上的毡毯子,看着外面月满中天,隐隐有些期待。 门吱呦一声,他的眼睛亮了亮,立马支起身子去看,见银鞍端了两根大蜡烛进来,眼色一黯,又躺了回去,失望之情满溢。 银鞍察觉出自家公子对自己的嫌弃,很是无辜的样子,悄悄把蜡烛放下,见江叡躺在茵褥上,想去灭灯,刚把镂花灯罩拿下,便听江叡问:“你想干什么?” 银鞍躬身回道:“灭灯。” 江叡冲他摆了摆手,看着窗外沉酽的夜色,很不放心,这要是灭了灯,乌沉沉的一片,翻墙进来的弦合怎么能找到自己。 银鞍狐疑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将灯罩盖回去,出去,转身关门。 手刚一碰到门扉,就听江叡又问:“你还想干什么?” 银鞍:“关……关门。” 江叡又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不用关了,把门大敞着,你走吧。” 银鞍愣愣地看看江叡,又看看外面,隆冬腊月,寒风凛冽,大敞着门睡觉,这…… 三公子莫不是疯了? 他这边心里正嘀咕,那边江叡在茵褥上翻了个身,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多不方便。” 不方便?银鞍开始纳闷,他伺候三公子十年了,从来没见不方便过,怎么这会儿反倒成了不方便的人? 银鞍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小心脏碎裂的声音,瘪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公子仰躺的背面。 江叡似是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回头看向银鞍。 银鞍打起精神,他就知道三公子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江叡的视线只在银鞍身上略点了点,又移开,道:“把窗也打开……”他记忆里弦合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没准儿不愿走正门,想爬窗也未可知。 银鞍:“……” 他闷闷地从书房里出来,忍不住屡屡回顾,见门大敞着,窗也大敞着。幽深沉酽的夜色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唯独这里亮如白昼,格外扎眼。 他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公子自上月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就变得很诡异了。先是对从来也不上心的余家姑娘改变了态度,今夜又在来燕邸的路上非转去余府后门看看,现在干脆…… 屋里传出两声脆响,像是江叡在打喷嚏。 银鞍心想,这么大冷的天,敞着门窗睡觉,打喷嚏都是小事,可别再染了风寒。 唉,好好的人,说魔怔就魔怔了。 偏偏这一夜狂风呼啸,透骨的阴冷,外面若狼嚎鬼哭,整整刮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余府后院如常一般安静,弦合打着哈欠梳洗完毕,觉得自己榻上的蜀锦枕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枕在上面总觉得有股霉味。 她丝毫不知,有位公子为了等她夜半幽会,在大寒天里敞着门窗睡了一整夜…… 外面侍女叠着脚步忙碌起来,从厨房里端了油果糕点并茶水往余思远的房里送,弦合奇怪,余思远向来克己,从不会再早晨滥饮滥食。 抓了个侍女来问,说是廷尉万俟邑来拜访大公子。 弦合放侍女离开,脸色微惘,陷入回忆中。上一世她身在囹圄,郁郁而终,至死都没弄清楚兄长究竟是因什么而被杀。只知道大约是和万俟邑叛乱有关,极有可能是受了他的连累。 万俟邑与侯府的袁夫人连着亲戚,自然与裴夫人所生的江叡关系微妙。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大老粗,跟余思远属一丘之貉,两人自在酒肆里相遇便一拍即合,形影不离。 余思远行事粗略,从不会追根究底,自然对万俟邑和江叡之间的微妙气氛丝毫无觉。 即便是最后察觉了,大约也晚了。 弦合当下有些不放心,匆匆用过朝食便拐去余思远的房里。 行至窗墉下便听里面传出爽朗的大笑,紧接着是万俟邑在说:“山越作乱数年,且盘踞在群山雾障之间,极难剿灭。三公子的退敌之策固然威势强劲,但恐怕如巨石落入深潭,至多能掀起些水花,伤不了根基。” 分卷阅读1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弦合经历过两世,知道万俟邑所说的完全正确。 彼时江叡意气风发,有凌云之志,调兵遣将雷厉风行,自然也听不进去旁人的意见。魏地在山越之乱上耗费兵粮无数,最终收效甚微。 及至后来在与诸侯的各方征战中,山越盘桓之后,甚至与西面的楚地相互勾结,对魏形成掎角之势,魏险些就此灭亡。 她想,覆巢之下无完卵,虽然她对江叡犹如路人,再无从前的心,可兄长还在他麾下为将,若是能旁敲侧击地提点一下,让他们少走些弯路也是好的。 可万俟邑的话江叡断不会听,难道还要她去找江叡吗? 想到这儿,正巧有侍女端了浸过热水的帕子过来,她便随着一同进去。 见是弦合,万俟邑和余思远皆从榻席上起身,余思远笑说:“三妹妹怎么一早就来了?” 弦合向兄长及万俟邑见过礼,道:“母亲身体不适,昨夜已看过郎中,开的药还需煎服数日,我早起去厨房给母亲张罗汤药,见哥哥这里来了客,特来招呼。” 万俟邑三十出头,留着络腮胡子,身形健硕,很是爽朗,大路地摆了摆手,笑道:“我跟伯瑱是老交情了,我反正没当自己是外人,三姑娘也别跟我客气。只是……”他笑意敛去,忧虑道:“大夫人怎么突然就病了,前几天我来去拜见她,看着精神还好的。” 余思远昨夜自初七那里听了始末,不禁面露不豫。 万俟邑看着余家兄妹的脸色,心中生出些疑虑,忙问:“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弦合犹豫地看向兄长,又将视线收回,吞吐道:“万俟大人也不是外人,告诉您也无妨……” 她将吴朱轩上门拒婚的事娓娓道来,末了,又说:“其实大姐姐也不是非吴家不嫁的,可这事忒别扭,母亲有意要娶,儿子却又偷跑过来说别答应,反把我们家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了。” 万俟邑一拍案几,铮然怒道:“吴家欺人太甚!那吴朱轩是个什么东西,敢这般羞辱将军府,我这就去找他算账去。”说完就要去取挂在陈架上的佩剑。 弦合拦住他,温声道:“找他算账自然容易,可爹爹一心想与吴太守结亲,若是与吴家翻了脸,岂不坏了他的大事。” 她将话说得隐晦,点到为止,万俟邑虽刚勇,却不是莽夫,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吴朱轩是昨日来的,过了一个晚上,余大将军若是想给女儿主持公道,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动静? 他隐而不发,是还想和吴家结亲,故而才不想把事情闹大。 万俟邑与余思远相交的时日不算短,对余家内宅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些,余家兄妹虽是嫡出,却不得重视。可没想当爹的竟这般狠心,能为了自己的权势富贵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他生出些义愤,可又觉得到底是人家的亲生父亲,不好由得他这个外人褒贬,便放下佩剑,忿忿地坐回来。 弦合察看着万俟邑的神色,觉得时机成熟了,便试探着道:“不能坏了爹爹的大事,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姐姐受屈辱,所以需想个两全之计,计策是有,可是弦合势薄,需得人帮衬些……” 万俟邑忙拍着胸脯说:“三姑娘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弦合展颜一笑,朝他微伏了伏身,细声道:“那就有劳万俟大人了……” 天边的晨光穿透薄曦,微微杳杳地洒向大地,在雪色的映衬下显得纯澈澄净。 仆人将门前的积雪扫干净,推开门栓,朱门缓开,余思远和万俟邑从里面走出来。 万俟邑回想着刚才的情形,颇有些意外道:“你三妹妹当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虑事有勇有略,真像排兵布阵一样。” 余思远缓慢行走,脚踩在路面的薄绒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边走边想,也觉得弦合自从被陈麝行绑过一回儿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弦合爽朗又莽撞,像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狮犊,横冲直撞的,就算撞的满头血都不一定知道回头,作为兄长时刻都要提防着她会不会闯祸。如今她却好似成了个长袖善舞的女谋士,每行一步都思虑周全,说起话来切情切里,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一面为妹妹的脱胎换骨而欣喜,一面又有些心疼。父亲虽待他们疏远,但他只这么一个同胞妹妹,想凭自己之力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闺阁少女的时光。 她突然这么懂事,亦兄亦父的他既失落又伤慨。 那边万俟邑全然未察觉余思远的内心活动,只和他一起站在门前等着小厮从马厩牵马过来,回味起刚才弦合对她的温言软语,不禁心荡神驰,摸了摸下腮,粗粝的胡髭扎手心,精神一凛,陶醉笑道:“你三妹妹从前从未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她……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余思远尚在思绪中难以自拔,被他一句‘看上我’惊得立马回神,仔细打量了一番万俟邑,见他跟头雪狮似的浑身圆润壮硕,脊背平阔,腹部突出,跟怀了五个月似的。又想起自己那纤细娇俏的宛若玉 分卷阅读1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芝清岚的妹妹,只觉得惊悚,不禁冒出些冷汗,一哆嗦,左顾右看,想找池子水让万俟邑这厮照照自己。 找了半天没找到,却看见江叡从西面走过来。 他修身玉立,气度温儒,只是拿帕子捂住鼻子,抽噎着,像是着了风寒。 余思远和万俟邑忙上前鞠礼,江叡虚弱地将帕子拿开,端袖向他们还礼。还礼的空档,鼻子吸进冷风,还打了个喷嚏。 银鞍跟在江叡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衣前,神情很平淡。心中腹诽:着了风寒吧,让你浪,大晚上睡觉不关门,不关窗,真是脑子秀逗了。 余思远对江叡表现的万份关切:“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江叡想起昨夜,深深的屈辱感陡然袭来,他恨屋及乌,避开这罪魁祸首的兄长的搀扶,颇为冷淡地说:“天气凉了,着了风寒不是很平常么?” 余思远大条,没察觉出他对自己的抗拒,只是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装,劝道:“你该多穿些才是。” 江叡极想结束这个话题,一眼瞥见万俟邑站在身侧,敷衍地问:“我看你们刚才交谈甚欢,都在说些什么?” 转回这个话题,余思远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万俟邑却深陷桃花梦里难以自拔,只觉周身旖旎,笑呵呵道:“我们在说余家三姑娘,她兴许是看上我了。” 第5章 余思远一听这大老粗说话没个节制,恐在江叡面前毁坏了自己妹妹的名声,忙摆手道:“没这回事啊,我家妹妹只是待人温和有礼,对谁都是一样的客气,令姚兄误会了才是。” 江叡本拿帕子捂着嘴咳嗽,听万俟邑说弦合看上他了,动作一滞,正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万俟邑,遍观尊容后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看上你?余弦合还不至于眼瞎。 他暗中腹诽了一句,就听余思远在夸赞自己妹妹‘待人温和,对人客气’……想起刚及笄时的弦合,恣意飞扬,热情爽朗,颇有仗剑走天涯的侠女风范,绝对跟温和、客气搭不上边。 江叡不禁疑虑,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弦合昨夜没有去找他,为何她在别人的嘴里跟从前判若两人…… 这样想着,余思远和万俟邑的小厮已经马牵出来,万俟邑却不肯罢休,察看着两人的神色,很是不忿地念叨:“余家妹妹怎么就不能看上我了,我好歹也是年少有为,算是魏地俊彦吧。” 余思远和江叡都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地对视一眼,心中想这人莫不是对俊彦有什么误解…… 最终还是余思远打了个圆场,结束了对弦合的议论,跟随江叡回魏侯府。 魏侯江砚道急召江叡回府,并召集了军中三品以上的全部武官和一些重要职属的官吏,是因昨夜山越人奇袭魏地在泉州最大的粮仓通济仓,将之劫掠一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劫掠了粮草,这说明山越极有可能会发动对魏地大规模的攻伐。 大周近来对魏地迟迟不派质子入长安深为不满,而西面的楚地又蠢蠢欲动,觊觎魏地的荆门四郡,几乎是腹背受敌,若是再自内部出现叛裂,后果不堪设想。 江叡三人到魏侯府的议事殿时,外面游廊里已站了许多武官。他们本是在交耳相谈,一见江叡,许多人住了口,纷纷来向他见礼。 随意寒暄,所说不过是山越的战事,但都点到为止,鲜述己见。 万俟邑一扎到人堆里,就要去和袁夫人派系的官吏打招呼,而余思远则规规矩矩地跟在江叡身后。 侍从说魏侯在里面召见越州太守齐世澜,令众人暂且等候。 余思远跟着江叡在游廊上站了一会儿,发觉犄角旮旯里站着的几个侍女小厮冲自己指指点点,而后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照侯府规矩,初七只能在门房等候,不能跟着进来,余思远不能派人过去打探他们说什么,而自己也不能自降身价往仆役堆里去,只能远远看着这些人行径蹊跷,无从知晓原由。 这样持续了一阵儿,江叡也注意到这些仆从了,他站在游廊垂荔的阴翳里,俊秀的面容微凛,眉宇蹙了蹙,抬手将银鞍招过来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银鞍敏捷地避开众人视线,装作不经意地靠近那些仆从,倾着身子打探了一番,才慢慢地踱回江叡身边。 “陵州都传遍了,说是吴家大公子不愿与余家结亲,亲自上门拒婚……” 江叡一怔,他只知前世余姝合嫁给吴朱轩后夫妻不睦,姝合饱受磋磨,最后凄凄惨惨地跳井自尽,竟不知那之前还有这一段。 就算有,前世应也是悄无声息的,事关两大公卿世家的颜面,该小心捂着不愿张扬出去,怎么这一世倒传得沸沸扬扬,连侯府里都听到风声了。 余思远在一旁听着,想起之前弦合幽转隐秘的布置,心中有些许明了,不禁暗自喟叹,妹妹可真是兵行险着,万一让父亲知道了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两人各怀心事,绘着鸟兽云纹的门推向两边,齐世澜持着玉笏自里面出来,微 分卷阅读1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微欠了欠身,道:“三公子请,侯爷召见。” 江叡一颔首,抬手正要推门,齐世澜凑到他跟前,几乎贴着他的侧身低声道:“山越祸患难除,必事倍功半,三公子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齐家与裴夫人是表亲,按照辈分来算,齐世澜是江叡的表舅,在门阀分明、派系林立的魏地,齐家一直都是江叡的背后依仗。 江叡却神色复杂地看向齐世澜,如片羽掠影般轻微地点了点头,越过他进殿。 侍从正将魏侯的药热好,将要端进去,碰见江叡,便献殷勤地将药给江叡,让他代为端进去。 魏侯江砚道正摒退了左右,在案几后翻阅着呈送来的战报叹气,一抬头看见江叡端着药进来,青釉瓷碗上冒着杳杳热雾,缭绕于面容前,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时之间,熟悉的场景映入脑中,带着鲜活的,刻骨铭心的恐惧,江砚道向后瑟缩了一下,面容浮掠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轻声道:“为父最近没做错什么吧,为何又要我喝药?” 江砚道出身武贲,是自底层浴血奋战爬上来的,周身气度刚毅坚硬,做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有些违和。 且他如今是大权在握的魏侯,尚未立世子,几个儿子全都仰他鼻息,战战兢兢。他竟对儿子怕成这样,若是让外人看见了非得惊掉眼珠。 江叡却在前世见惯了他故作可怜,见他朝自己眨巴着一双眼睛,努力营造出水雾迷濛的效果,真想说:父侯,你皮糙肉厚的,真不适合卖萌。 他将药碗自漆盘中端出来放到案几上,耐着性子道:“你不是腿上旧疾犯了,这是缓解疼痛的药,不是前世我给你喝的那种……” 上一世,他这位父侯对他的忌惮简直是深入骨髓,处处掣肘,令他不得不小心斡旋于朝局,终日如履薄冰。为了坐稳位子,不得已倚重齐家,答应了和齐家的婚事。也是因为这门婚事,使他与弦合渐行渐远,最终落得个阴阳相隔的下场。 弦合死后,他将已是太上皇的父亲囚禁在尚越宫,想要他孤独终老,却又十分不甘心,便命人日日给他送一碗药,亲眼看着他饮完才算毕。 机缘之下,他这位冤家父亲竟和他一起重生。那日江砚道旧疾复发,疼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正是江叡守在他身边,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热气腾腾,如雾如障。 江砚道当时放声大哭,抱着江叡的胳膊哀声道:“别让我喝药了,等死的滋味太难受,以后为父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江叡当时愣住了,但只是须臾便彻悟。他自己刚经历过一遍再世为人,别人怎么就不能如他一样了? 他耐着心性安抚了一阵儿,江砚道哭够了,突然环视四周,问:“这是哪儿?” 江叡平静道:“这是魏侯府。”默了默,他又补充道:“丰乾六年的魏侯府。” 江砚道粗粝的面颊上挂着泪,愣怔了好半天,慢慢地反应过来,震惊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又抬头看向江叡:“你……你也……” 江叡点了点头。 自那日以后父子两算是达成了默契,什么都是旧的,就是不走从前的旧路。 尽量坦诚相待,不再相互拆台。 江砚道尝试着去端药,但手一触碰到蕴藉温凉的瓷沿,飞快地缩了回来。不行,心里阴影太深,实在难以克服。 他想了想,说:“为父死过一次,已经想通了,生死有命,什么药不药的,以后都不喝了。” 江叡看着他那副怂样,很想告诉他,前世所谓每天一碗的慢性|毒药都是唬他的,那其实是山珍飞禽熬制的补药,偶尔夹杂一点点微苦可疑的汁液是泻药,也就是让他每次喝了都捂着肚子大喊自己快死了的东西。 他前世怎么没看出来,这不可一世、至贱无敌的父侯这么怕死。 江叡想了想,还是决心先不告诉他,毕竟他现在只是魏侯三公子,需要维持一点震慑力。 看着自己儿子高深莫测的表情,江砚道觉得自己有必要讨好他一下,便探出身子问:“你今年多大来着?十九还是十八?”他自重生以来对于年岁总是模糊的。 江叡道:“十九。” “十九……你不是喜欢余家那丫头吗?现在时机正好,我给你们赐婚,堂堂正正地把她娶进来,保证不叫你再抱憾终生。” 第6章 光摇影斜,明昧不定地落在江叡脸上。他垂下睫羽,低声道:“再等等。”他不想走从前那巧取豪夺的旧路,可又想起这几日自己的屡屡算空,不禁烦闷,偏开头道:“先不说这些了,山越作乱,我已有退敌良策。” 江砚道将目光落于案牍上累叠的军报,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外面天光逐渐炽盛,街头巷尾游走过叫卖的货郎,韵意悠然的腔调里仿佛含着萦损飞花,有着落红难缀的冬日凄清。 弦合从母亲房里出来,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落盏,又回身嘱咐秦妈妈:“务必看着娘,总得让她卧床病些日子,这样才真……” 秦 分卷阅读1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妈妈应下,眼角因蹙眉细微浮起褶皱,显得很是忧虑:“姑娘,这能行吗……” 话音甫落,前院传来一阵喧嚣,像是脚步声夹着低语声,乱乱糟糟的。 外面婆子挑高了音调,中气十足地破空而来,颇有些扬眉吐气在里面:“老爷来看大夫人了……”跟街面上沿巷叫卖的货郎可有的一拼。 弦合看了看院中的石晷,魏地官署都是辰时起,酉时末,现下还不到午时余文翦就回来了,还一反常态往这一年半载都不曾涉足的静临馆来,不消细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秦妈妈一阵慌张,又要侍立檐下的婢女齐齐出来迎接老爷,又要进屋去把大夫人叫起来梳妆,被弦合扯着臂袖拦住。 余文翦一身玄甲戎装,被婆子丫头花团锦簇似得拥进来,眉眼间缭绕着冷肃的煞气,像是极不快,不耐烦地转身道:“你们都去外面伺候着,别到跟前添乱。” 这样一句冷戾的话砸在院子里,把刚才猝然凝聚起的喜悦打散了大半,秦妈妈毕竟是老人,惯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忙暗自挥手让侍女们都散了。 余文翦走到内室门前,见弦合屈膝向自己行礼,刚要放声大嚷,一眼看到落盏端着的空药碗,里面犹存着乌黑浓酽的残渣。 不禁舒展了怒容,问:“这是谁病了?” 弦合顾虑似得回身看看紧闭的门窗,压低声音道:“母亲病了,刚饮过药睡下。” 余文翦停下脚步,黑漆靴子自已经踏上的门前石阶撤回来,皱着眉看了眼秦妈妈和弦合,说:“你们跟我到侧屋来。” 侍女上了一盏梅酿酸汁,低眉顺眼地退下,将门推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吴家那个小子上门拒婚,这等丢脸的事你母亲就摁下了,也不让我知道?” 弦合面上惶恐,心中却极清亮地冷笑了几声,这府中耳目众多,吴家但凡来人都是以上宾之礼款待,在旁侍候的人极多,会没有人去向将军禀报?这是看事情兜不住了,恐落得个苛待嫡女婚事的名声,才忙不迭往外推脱。 她看破不说破,只站起身,微低了头柔声回:“那日吴大郎君来过后,说了那些不成体统的话,母亲怒火攻心就病倒了,当夜请郎中来看,连吴大郎君走都是楚二娘那边遣人去送的。这几日母亲药石不断,缠绵病榻,自是没有心力去理这些糟心的事。本想派个得力的人去前院向父亲回禀一声,但想到楚二娘也知道这事,父亲这几夜歇在她那儿时总会知道,就没有多言语,毕竟是令将军府无光的事情,府中人又杂,总反反复复地念叨来念叨去也没个意思。” 余文翦面色稍有缓和,将胳膊搭在案几上,道:“楚氏是个胆小的性子,怎么敢私下里议论这样的事。” 弦合温顺点头应和着,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余文翦抬起眼皮看了看她,见女儿一袭玉色翠叶云纹衣,外罩芙蓉锦褥,裙袂曳地,若一枝迎着朝露初绽的花蕊般昳丽。再加之她不像往常那般鲁莽粗俗,只这样温顺柔婉地站着回话,说出来的话又是那般妥帖,因怒气攒在一起的心稍稍舒展开,不禁放和煦了声音:“你坐下说话吧。” 弦合退回席坐,仔细觑看父亲的神色,轻声道:“女儿早起听出去采买的小厮说外面将吴家大郎君上门的事传得不像样,心里很是不安,想着要尽快去禀报父亲,但身边又没有可靠得力的人可供驱使,怕遣了个不严实的人反倒弄巧成拙,让咱们家颜面有失,才耽搁到现在。还好父亲总算回来了,天大的事情家里也总算有了主心骨。” 余文翦面色暗沉,声音凝滞:“到了这个地步,主心骨又有什么用,只盼着吴太守别多心才是……” 弦合暗中鄙夷,被人家如此轻慢,心中无半分气性便罢了,还担心着对方会不会多心。此等奴颜婢膝,毫无风骨,难怪前世征战十数年,到最后也没能在军中挣得多少颜面。许多出身草莽的武夫也后来者居上爬到了他的上面。 她当初被江叡霸占,囚在寻叶行宫里,那时候余思远已经死了,可他这个父亲还活着,竟就那么悄无声息,连给女儿说句公道话都不敢。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将军,真是荒谬至极。 弦合越发憎恶,脑子便越发清醒,道:“父亲可还想着跟吴家结亲,依女儿看这门婚事大大不妥。” 余文翦唇角微耷,不悦道:“你懂什么?” “女儿是不懂,但却知道如今陵州城内将吴大郎君上门拒婚的事传遍了,必定也已传到了吴府中。可至今那边风平浪静,也不曾给咱们一个说法,这本是令两家都颜面扫地的事,可始作俑者却仍旧高高挂起,足可见咱们镇远将军府在太守府是何等分量了。” 余文翦眼中闪烁,像是有些许难堪在其中浮动,避开弦合莹莹的目光,道:“吴太守事忙,未必有闲心理这些琐事。” 弦合浅笑出声:“爹爹不愧是镇远将军,可算说到了点子上。” 余文翦诧异地看向女儿,见她抬起茶瓯抿了一口,道:“我听说这吴大郎君是太守 分卷阅读1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兄长所出,因父亲早逝才养在了叔叔膝下,女儿小人之心,暗中揣测,这到底不是亲生的,遇事不上心也是有的。” 这本是一句闲话,却让余文翦目光一凛,陷入沉思。他苦心要与吴家结亲,看中的就是暨阳太守吴蒙的地位,才忍屈吞辱,若是叔侄之间并不亲厚,那这笔账可得重新来算过了。 弦合笑靥温婉,含了一份天真清纯在里面,点缀着恰到好处的疑虑:“且就算吴太守是真得事忙,可这大郎君和大郎君的母亲总不忙吧。前些日子为了相看大姐姐屡屡登门,恨不得让咱们全家都捧着,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威风,这会儿怎么倒忙得连面不露了……” “且恕女儿无礼,虽对吴大郎君未曾蒙面,可看他的行事做派,可知外面传言这大夫人对独子的诸多溺爱纵容所言非虚了。他这么个性子,将来能不能成器尚且未可知,可万一被人算计撺掇再闯下大祸,若为姻亲,只怕咱们家也得跟着受连累。” 余文翦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你这就有些危言耸听了,金玉堆养起来的公卿子弟,就算不肖了些,可秉性还是纯良的,又有门楣护佑,能闯什么祸?” 弦合神秘兮兮地向外撩了一眼,站起身到余文翦跟前,低声道:“爹爹可知大郎君为何拒婚?他那日在咱们前堂中说的话女儿偷偷在碧纱橱后听了,他在外蓄养娼优,想明媒正娶入家门,这才拒婚。女儿怀疑他此来也是被这娼优所撺掇的,那魏侯麾下的官吏各个人精似得,可不比街坊妇人会撺掇人,吴太守这些年风头太盛,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好下手,可保不齐有些人会拿吴大公子下手。” 这一段却是楚二娘未曾与余文翦说过的。他意外之余不禁怒火中烧,狠拍了下桌子,道:“这个吴朱轩,欺人太甚!” 因娼门女而拒官女,确实欺人太甚。 弦合揽过臂纱,自然地回来坐下,又抿了口茶,将双手交叠于膝前,不说话了。 父女两静坐了一会儿,外面小厮来报,说是廷尉万俟邑请余大将军过府一叙。 “万俟邑?我与他没有私交,为何请我?” 弦合道:“父亲不妨去看一看,女儿听说万俟大人是袁夫人的亲戚,而吴太守也与四公子相交甚笃,既是同一阵营,想必说话也方便些。将来这婚事万一不成,请万俟大人在其中斡旋一二,不至于将太守大人得罪了。” 余文翦眼前一亮,忙起身吩咐人备马。他行到门前,想起什么回身道:“你刚才说你想用人却没有可靠的人供差遣?” 弦合一愣,婉顺道:“身边都是些大姑娘,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好在女儿不大出门,也用不着什么人。” 余文翦皱眉:“那怎么行?你是将军府的嫡出姑娘,该有的排场还得有,到了该传话的时候总得有能传话的人。这样……通知账房拨一笔款子出来,让秦妈妈跟着你长眼,亲自选几个可靠的小厮在外面听差。” 弦合忙屈膝躬身,道:“谢爹爹。” 待余文翦走后,秦妈妈喜滋滋地上前来:“姑娘可真厉害,这门婚事总成不了了吧?” 弦合眼含笑意看向秦妈妈:“您怎么这么天真,那是风头正劲的太守府,父亲舍得轻易放弃这棵参天大树吗?” “那……您是想让万俟大人说服将军?” 弦合摇头:“不是,我是不想让父亲今夜去楚二娘房里,不然一夜的枕边风吹下来,我的一番话又都白说了。” 两人正说着,侍女进来禀说是姝合在房中哭了好几天,听说将军来后院了,非要来找他,被身边的人拦下来,现下正在房里哭得厉害呢。 弦合叹了口气,她这位姐姐温柔善良,知书达理,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软濡,太天真,竟还对这所谓父亲抱有幻想。 蓦然间,她自嘲地想,上一世的自己又何曾不是如此,对亲缘,对父亲二字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若非她重活一世,带着前世诸多伤疤与不堪,如何能看破这背后的丑陋凉薄。 “罢了,我去看看大姐姐。” 第7章 冬日里天寒,后院都打着厚厚的毡帘,檐下结了参差不齐倒竖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水,在青石板里积攒捶打出凹凸不平的水涡。 帘子外站着灵溪,是姝合的贴身侍女。弦合远远看着,大冷的天却只穿着丝质卷菊镶滚边素色中衣,消瘦的身子板孱弱若春初拂柳,像是一阵风能刮倒似的。 弦合对灵溪有些印象,前世大姐姐在吴家投了井之后,这丫头趁着服丧宾客满座,当众大声申斥吴家苛待儿媳的种种腌臜龌龊,紧接着也跟着主人的后尘跳了井。当时陵州内外好长一段时间都在传颂这忠仆气节,引得无数人哀婉叹息。 想起这些,弦合不免对灵溪另眼相看,见她穿的单薄,忙让落盏去把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灵溪面色苍白的如铺了一层薄宣纸,连连推脱,边咳嗽着,边说:“奴婢怎敢用三姑娘的东西……” 弦合看出她的病色,硬给她裹上,亲自低头去系丝绦带 分卷阅读1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将缠绕在一起的穗子捋平顺了,道:“你说你还病着,该在屋里好好将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灵溪将头偏开,恐把病气传给弦合,只是无奈地喟叹道:“还不是挂念着姑娘,怕她真到老爷跟前说了什么,反倒给自己惹祸。” 弦合一怔,笑说:“大姐姐知礼识义,又不像我,就算到了父亲跟前她也是进退得宜的,能说错什么?” 灵溪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像是瓷盏里落了砂砾,沙哑而乏力。她强咽下咳嗽,虚乏地说:“老爷若真想给大姑娘做主,还会等到现在吗?姑娘念着自己的婚事去他跟前哭诉,多半会讨没趣回来。若是情急下说些不该说的,更是火上浇油,对自己一点益处都没有。” 弦合惊讶,这丫头倒是个明白通透人。 她让落盏扶着灵溪,道:“行啦,你且回去歇着吧,大姐姐这儿有我,你就安心养病,让落盏送你回去。” 灵溪不放心地透过茜纱窗往里面瞧,还要推辞,落盏是个伶俐的,忙勾了她的胳膊清脆道:“灵溪姐姐,你就放心吧,两位姑娘在一块儿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养好身子要紧,若是你再倒了,大姑娘身边更连个明白人都没有了。” 灵溪被她劝住,又弓着身子咳嗽了几声,才由着落盏搀扶着回了自己屋。 弦合独自拂开帷屏进屋,里面烧着熏龙,一股浅淡的脂粉气萦着融融暖意迎面扑来,使人闻着心绪放平缓了许多。 重重绕绕的绣帷垂着,隐约传出低徊的抽泣声,像是春日里檐下饿极了的夜莺,娇喉婉转,不胜堪怜。 弦合脚步轻盈地走到姝合跟前,见她对着铜镜抹眼泪,一双杏眼珠泡似的红肿着,圆润丰和的鹅蛋脸消瘦了下来,露出尖尖的下颌。 “大姐姐,你哭吧,等爹回来看见了,不骂你才怪。” 姝合抽噎着,将沾满了泪的帕子一丢,道:“我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能哭一哭了,我是爹亲生的,他才不会这样对我。” “哦,亲生的。”弦合点着头在她身后踱步,倏然觉得好笑:“若是真心疼你,不等你哭就会替你做主了。心里若不拿你当回事,你就是把眼哭瞎了人家也只当没看见。你说,你哭有什么用?” 姝合眨巴着一双被泪水洗刷的晶莹水亮的眼睛,神色惘然,垂敛下眉目,不再言语。 弦合揽过她的肩膀,压低了身子凑在她脸边道:“你不光不能哭,还得去找爹,说你愿意嫁进吴家。” 姝合倒抽一口冷气:“我是疯了吗?” 弦合自己搬了一张藤芯凳坐下,握着姝合的手道:“这门婚事,你不想嫁那是由不得你,你想嫁也由不得你。横竖不是你说了算的,去爹跟前装一装孝顺女儿,表示你甘愿为了宗族荣光而牺牲自我有什么不好。” 她凑近姝合耳边小声道:“这门亲事多半成不了,你总不想将来爹攀不上吴太守回来胡乱埋怨你不识大体吧。咱们爹爹别的本事有限,埋怨人的本事可是一流……” 姝合眼睛一亮,消瘦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喜色,忙回握住弦合的手:“真的,真成不了?” 弦合含笑着点头。 姝合犹豫着拨了拨鬓角的碧玺珠钗,呢喃道:“你这丫头向来不怎么着调,我怎么不太敢信你呢。” 弦合歪身搂住姝合,半是撒娇,半是笃定地说:“我的好姐姐,我怎么会骗你,我都是一心为你好的。” 姝合对上她清灵灵的眼眸,只觉俏丽之下犹如静水沉淀,是一片温脉平展铺开,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她翻手握着弦合腕子,略含了些怅然,可也辨不分明是从何而来。 弦合软软地靠着姐姐,拖长了调子道:“姐姐只要记住,在爹的心中,他的官位利禄若怀中珍宝,女儿的终生幸福如风中草芥,根本是不足挂齿的。” 姝合皱了眉:“怎么这样说爹爹,他平日里虽忙碌了些,可心里是疼咱们的。” 弦合张了张口,又闭上。谁不愿自己是父母的掌中明珠,被珍重娇养。若不是受够了伤,凉透了心,谁又愿意相信自己在亲生父亲的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姝合愿意这样想,就由她吧,反正时日长了,她自己会明白的。 这边将姝合安抚住了,那边万俟邑果然很得力,硬是留住了余文翦令他一夜未归。到了第二日清晨,街面上又有了新的传言,说是镇远将军府贪图吴太守的煊赫权势,一心想着攀附,就算吴大郎君做了无礼之举,余大将军也打算咽下这口气将女儿嫁过去。 冬日天晴,人浮事闲,流言蜚语就像是生了翅膀,四处栖落,遇风疯长,不一会就成繁茂之势。 余文翦被万俟邑灌了一夜的酒,正由副将搀扶着醺醺然回家,乍一听到这些传言,气血翻涌,险些背过气去。正巧姝合领着侍女出来收集前院梅蕊上的露珠,见余文翦回来,快步走到他跟前。 她身量消瘦,体态轻盈,宛如一阵风似的吹到跟前,温婉娴和地说:“爹爹勿要忧心,女儿知道您的难处,别说是个不知轻重的纨绔,就算是泼皮无赖 分卷阅读1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只要是对咱们家好的,女儿就嫁,绝无怨言。” 余文翦正头疼,陡然听女儿这般懂事的话语,如汩汩清水漫过,将烦闷焦躁洗去了不少,望着姝合白皙的面庞,生出些爱怜,叹道:“爹怎么忍心让你嫁进这样的人家……” 话音未落,外面小厮来报,说是吴大夫人领着大郎君来了。 余文翦刚生出来的志气瞬间化作飞絮随烟飘走,忙让侍女给他梳洗,饮过醒酒汤,狗腿子似得赶去前院招待奉迎贵客。 姝合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挽纱簪髻,茕茕而立,周遭狂风怒啸,吹动梅花枝桠摆动,乱花坠影,不胜寂寥萧索。 她想起妹妹的话,又使劲地摇了摇头,心说弦合只是个孩子,哪里懂这些盘根错节的纠葛。 那边余文翦兴致冲冲地去迎客,揣了一肚子怒气回后院。楚二娘摇曳着藕色夹棉的大氅袖,还在殷殷劝慰:“郎君年少不知事,等将来咱们姑娘嫁过去日日规劝着就好了……” 余文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叱道:“嫁?我们家女儿嫁不出去了么?非得紧缠着他们吴家?” 弦合听到动静忙拉着姝合出来,看见余文翦和楚二娘传廊走过,弦合猛推了一下姝合,将她推到余文翦跟前。 看着这架势,姝合强自按捺下心底的喜悦,装出一副柔软婉顺的模样,道:“爹爹,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吴家大夫人亲自上门道歉了吗?” “道歉?”余文翦拔高了声调,哧道:“他家那个吴朱轩咱们是高攀不起,还有他那个娘,儿子说出那么不成体统的话,不打不骂就算了,连句话都没有。你三妹妹说的对,这郎君生生是让他娘惯得不成样,将来你嫁过去,守着这样的婆母、这样的夫婿,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刚才当众已经说了,吴余两家从未正式下聘过礼,这件事就作罢,就当是咱们高攀不上他们吴家。” 弦合向跟着的小侍女招手,问她怎么了。 侍女道:“刚才吴大公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无意娶咱们家姑娘,偏偏吴大夫人护短,不肯说自己儿子的不是,一昧地推脱狡辩,把将军惹火了,才当众说两家婚事作罢。” 弦合点头,用帕子遮掩着往小侍女的手里塞了一把小角银,那侍女靥窝凹下,甜甜一笑,将银子收进袖管里,复又回廊下站着。 这边犹自喧喧闹闹,那边管家慌慌张张来报:“将军,不好了……咱们家大公子在外面受了伤,浑身是血的让人送回来了!” 弦合远远听着,只觉脑中如炸过一道惊雷,忙撩起袍子往外跑。 余思远被放在藤条长架上抬回来,雪色锦绸前襟被血染透了,他虚弱地躺着,旁边站着江叡。 江叡披着镶白狐软肋边的暗绣披风,眉目沉凝地紧盯着余思远,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朝着余文翦端袖揖礼:“大将军,伯瑱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临羡深感愧意,实在对不住。” 余文翦一面看向藤架上的余思远,一面虚扶起江叡,道:“三公子哪里的话,保护您是伯瑱的本分所在,他……” “爹……”余思远卧在藤架上,孱弱地一抬手:“您能先别忙着拍马屁了吗?送儿子进去,给儿子找郎中吧,快疼死了。” 楚二娘忙嘱咐小厮出去找郎中,弦合弯身看向余思远,握住他的手,语带哽咽:“哥,你不要紧吧。” 余思远半合着眼皮,好似只剩下一口气,虚弱地说:“你再摇,你哥真就不行了。” 弦合忙放开他的手,江叡凝睇着她的侧面:“弦……三姑娘,外面冷,先送伯瑱进去吧。” 弦合后退一步,轻轻颔首,却始终垂着视线,不去看江叡。 郎中来的很快,诊过脉,看过伤口,道只是皮外伤,不打紧。给开了两副药,一副煎服,一副外涂,大约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初七送郎中出去,姝合听到风声也过来了,忙让自己贴身的侍女同落盏去厨房亲自煎药。 余文翦和楚二娘将余思远围住,真真假假地嘘寒问暖,闹得他不胜其烦,道:“爹,二娘,三公子还有军务,你们且送他回去吧。” 余文翦忙退到幔帐处,去与江叡寒暄,楚二娘紧随其后。床榻前总算空出来,弦合蹲在榻前,用浸了水的帕子给余思远擦脸,边擦边说:“哥,你要是疼就闭上眼睡一觉。” “对,伯瑱,你先睡一觉,我让人煮了粥,等待会儿给你端进来。”姝合亲自换了盆新水进来,坐在塌边给他掖被角。 姐妹两莺呖婉转的声音传出来,江叡虽与余文翦说着话,可视线不由自主地要看向弦合,她背对着自己,一心扑在受了伤的兄长身上,自始至终未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他不由得情绪低落,在端沉平静的脸上漏出些端倪。 楚二娘跟在余文翦身后,眼中精光内蕴,早察觉到江叡看着弦合不同寻常的神色,视线在他和弦合之间巡弋,疑窦丛生。 外边银鞍来催,说是燕邸那边的武官都到了,单等着三公子一人。余文翦忙亲自拂帘要送江叡出去 分卷阅读1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江叡迈开了半步,复又停住,回身看向床榻,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伯瑱。” 说完,却不上前,只轻轻邈邈地看向余文翦。 余文翦会意,忙招手吩咐:“都出去候着。” 弦合跟姝合也要退出去,余思远瞥见江叡在向自己使眼色,抬手拽住弦合,道:“我口里干,劳烦妹妹给我倒杯水吧。” 其余人顷刻间便鱼贯而出,房中只剩下弦合、余思远和江叡三人,弦合怔了怔,默不作声地去窗前拿铜吊子倒了杯温水。 她将余思远扶起来,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半杯,将茶瓯搁下,就要退出去。走到一半,被江叡挡住了去路。 弦合不抬头,绕开他,江叡复又挡住,再绕,他再挡。榻上的余思远压着嗓子道:“里面有个小书房,你们进去将话说明白了,别在人跟前飞眼风,三公子是无所谓,我这妹妹可还得嫁人呢。” 弦合本来不想跟江叡独处,却听余思远这样说,默了默,转身往书房去,江叡跟在她身后。 书房狭窄逼仄,只在墙顶开了个小窗,墨香缭绕散不尽,混浊着炭火气一齐袭来。 弦合仍旧不看他,只将视线垂于案桌上,道:“何事?” 江叡:“你为什么躲着我?”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落地。 弦合一怔,勾唇笑道:“我没有躲着三公子,我们本就地位悬殊,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第8章 江叡心一沉,正面凝视着弦合,道:“看着我说。” 弦合的手心里起了层薄汗,黏濡濡的,让她心里也好似揣了只兔子,惴惴不安。硬着头皮抬起头正视他,看着那如画的眉目,突然有一丝丝的释怀。 她平静道:“过去都是弦合不懂事,痴缠着三公子,让您心烦了,您就看在弦合年少的份上,不要与我计较了。” 江叡轻笑了几声:“年少不懂事?” 弦合坦然地回望他:“对,是年少不懂事。” 江叡的视线带着探究一寸寸自她的脸上滑过,回顾曾经年少过的他们,弦合那般热情明媚,有她在的地方,会令所有名门闺秀都黯然失色。 那时他在燕邸商讨与山越人的战事,已是春意初染的时节,墙上攀了细细碎碎的紫藤花,繁茂而鲜妍。 他想到一处关隘,地形易守难攻,很是头疼,拿着堪舆图走到墙下,几片碎花落于图上,他轻轻拂开,头顶传来娇俏响亮的声音。 “临羡哥哥。” 高高的垣墙上冒出一个头,弦合梳着鬟髻,簪着芙蓉花,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 他将堪舆图拿开,皱起眉:“这么高,摔下来可怎么办,快下来。” 弦合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果真将头缩回去,却听外面砰一声,极闷顿的声响,紧接着是她哀声嚎叫。 像是摔下去了。 江叡忙将堪舆图扔到一边,飞身攀上墙垣,手支着墙顶向下看,嗓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关切:“弦合……”一低头,见她稳稳当当地站在下面,柳荫花影镀上她俏丽的面颊,正狡黠地仰头看他:“临羡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担心我的。” 江叡两颊微热,像是因为被捉弄而恼怒,又像是被戳破了心思而窘迫。 他那时根本未意识到,这个会令向来持重冷淡的他脸红、动怒的女子,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到他明白了,她的身边已有了一个温雅体贴的卫鲮。 就算后来他成了魏王、皇帝,将府邸的垣墙修得再低,终日徘徊于墙下,也看不见那飞扬灵动的少女鬼鬼祟祟地从墙顶探出头,叫他一声临羡哥哥。 江叡强迫自己把思绪从那些泛着旧日绮丽色泽的回忆里收回来,刻意忽略弦合的决绝冷漠,道:“你说你缠着我是因为年少不懂事,难道在你的心里,恋慕一个人便是这样随意的事吗?” 弦合语调平和:“当然不是。可既然身为女子,就该守女子该守的规矩体统,过去是弦合太糊涂了,姻缘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轮不到自己做主,更不该心存贪念,妄想攀附高门。” 她想起前世在喜欢江叡这条路上所经历的种种羞辱与磋磨,恬静地微笑开来:“我父亲只是个低品阶的将军,连想与太守府结亲都要被人家看不起,更何况堂堂的魏侯府,您是魏侯长子,地位尊崇,不是我能肖想的。” 江叡目光幽沉,好似落在地上,又好似散作浮絮,找不到聚点。他倏然抬头,道:“若我说你能……” “我不能。”弦合打断他,严肃地说:“我有家,有兄长,有母亲,我母亲自来不受父亲疼爱,我兄长也未在这个家里得到他该得的东西,还有我的大姐姐,她素来娇弱单纯,易受伤害。他们都需要我,若是我连自己都顾不周全,让自己深陷于麻烦之中,那还如何去照拂他们。” 江叡凝睇着弦合,眸底幽邃若玄潭,自前世至今生,他从来都只知道自己身在困局之中,举步维艰,需得时时小心斡 分卷阅读1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旋,才能保住己身周全。他几乎从未想过,原来弦合那欢脱明媚的几乎藏不住一点阴霾的外表下其实也藏着难以纾解的困顿。 他凝望她许久,她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周遭似是凝固如冰,坚硬密实的破不开一道缝隙。 江叡攥紧了拳,问:“那……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弦合怔了怔,突然觉得舌尖有些发涩,像是被这浓郁清苦的墨香熏得太久,她翘起唇角,“我说了,从前所谓的倾慕只是年少不经事的妄想,我的心里需要装的东西太多,再装不下三公子了。” 江叡的眼底依旧一片静默,但又像是在这表面的沉静下有什么东西连阙轰然坍塌,小窗里透进些稀薄的光束,自他的脸投射下去,鸦翅一般的睫羽微微颤抖,遮挡住乌瞳里的波漪流动。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弦合想,真是眉目如画,风华绝世的好容颜,难怪上一世自己会被迷晕了心窍。知好色而慕少艾,这话诚然是不分男女的。 可惜万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越风姿栾秀,越倾华绝代,想要得到的人就越多,而痴心妄想者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上天让她重来一次,她不想再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人生祸害的惨不忍睹。 她想通了这一些,再去看江叡,只觉他是一副笔墨舒隽的画,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总之是跟自己没有干系了。 外面适时地响起咳嗽声,弦合冲正半垂着头出神发愣的江叡道:“我们出去吧。”说完也不等江叡有什么回应,自顾自地就出去了。 江叡什么都没说,神情晦暗地跟在她身后。 江叡走到床榻前,低头看了看余思远,嗓音略显沙哑:“伯瑱,你好生养着,我一定将刺伤你的人抓到。” 余思远挣扎着抓住江叡的衣角:“我觉得此事蹊跷的很,你刚拟定了征讨山越的文略,就冒出人来刺杀你,可要小心,勿中了别人的计。我的伤……不要紧。” 江叡握住他的手,深眷且情挚地道:“你放心,我定会小心行事。只是你是为我所伤,我也应当给你一个公道,你且信我。” 余思远仰头看他,粗犷不羁的面庞纵然苍白孱弱,仍旧豁然一笑,将手收回来仰倒在榻上躺好。 江叡再无二话,也不曾回头来看弦合,只往外走,留下一个冰凉的脊背影。 弦合看着他们两个,却想,他们这般深的情义,后来,江叡怎么能下得了狠心去致她的兄长于死地。 “妹妹啊……”余思远躺在榻上喟叹了一声:“你拒绝起江叡来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哥哥我刚才还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不是一直妾有情,郎无意吗?怎么短短数日竟颠倒过来了?” 弦合坐于榻边,用瓷勺喂了他些清水,道:“大约三公子总是对自己将失去的东西格外眷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余思远啜饮着水,仔细觑看妹妹的神色,“我与临羡相交多年,他虽待人冷淡,可绝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抚着平顺滑凉的被衾绸面,弦合低头道:“他是什么样跟我都没有关系了。” 余思远沉默了片刻,又说:“你刚这才在里面说的我都听见了,是兄长太没用才让你操那么多心。” 弦合的神情略微僵住,抬头道:“哥哥,你不要多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总不能再向从前那般浑噩,该是时候腾出心思想些正经事。” “正经事?” 弦合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道:“你可知父亲让思淮去了靖州戍卫军中大伯帐下任中郎将。” 余思淮是余家次子,也是楚二娘所生。跟从小坐冷板凳的余思远不同,余思淮可谓是万千宠爱长大,才十五岁的年纪,余文翦就忙不迭替他的仕途开始铺路,却对是嫡长子的余思远毫不过问。 前世到余思远随江叡攻下长安,立下煊赫的开国功绩,余家宗族连同父亲在内从未以他为荣,甚至对他至疏至离。 余思远随江叡在外南征北战,以一身伤病积累下汗马功劳,而余思淮却稳稳当当地在家中,联络宗族,接管父亲旧部,虽无名分,可实际已承袭了镇远将军爵位。 被宗族所抛弃的余思远还要背负着不尊宗法的逆名,风光仅是表面,路却走得格外艰难。 这一世,她定不会向前一世那样,受了委屈便一走了之,正好给人家腾地方。家中再待他们不公,委屈受的再多,她也要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不会逃避,直至把属于他们的一切都夺回来。 余思远无从察觉弦合繁复的内心活动,只不屑道:“他爱去便去就是,我还稀罕一个中郎将吗?” 弦合摇头:“这不是稀罕不稀罕的问题。余家亲族以大伯为尊,宗族亲戚又大多居于靖州,思淮此去待上一两年,近水楼台,只怕这些亲戚们都会忘了家中还有你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忘了便忘了,我……” “不要再说你不在乎的话!”弦合冷下脸:“你可以不在乎,可外面的人不会不在乎。家中宗 分卷阅读1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亲疏远你,大家只会说你的不是,污名太多,于你的仕途不利。” 余思远被妹妹一吼,直接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向来古灵精怪的妹妹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弦合冷笑:“况且家中所有本该是你的,父亲也没有资格去抬举妾室之子。” 余思远反应过来,忙去捂她的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面,低声道:“不许提了,若是父亲知道……” 弦合噤了声,她与余思远对视,视线勾连,微微放空,都开始回忆那穿越经年几乎快被人遗忘的事。 当年余文翦乍来陵州,仅是一个无尺寸官勋的大头兵,他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当年外公振威将军游猎时被野狼追逐,而他恰好将外公救下。 攀附上陵州凌家,在无战功的情况下步步高升,后来更迎娶了凌氏的嫡出大小姐,也就是弦合的母亲。 彼时陵州尚在楚侯黄悦的手中,凌氏门庭显赫,子嗣繁茂,外公有四个儿子,各个勇猛,能独当一面。 后来魏侯江砚道率军兵临城下,余文翦提前受了策反,在阵前断了凌氏大军的后路,导致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弦合的外公和四个舅舅全部战死,凌氏一族彻底沉没,再无往日风光。 而余文翦就靠着卖主求荣,被提拔至镇远将军,并借着自己的威势大肆提携自己家的人,余家蒸蒸日上,渐渐的,所有人就忘了余文翦是如何爬上来的。 可到底,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恩人、岳丈全家的血,心虚也好,爱面子也好,不许家中人提往事,这些事也就成了余家的禁忌。 弦合声音冷冽:“哥哥,这一切就该是你的,父亲,他根本不配!” 第9章 内室弥散着药味,如看不见的纱布蒙住口鼻,令人感觉窒闷。余思远的脸上褪干净了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凝肃地看着弦合,挣扎着坐起来,将弦合拥入怀中,柔声说:“弦合,你只是个女孩儿,哥哥希望你能活得简单幸福,心事不要这么重。” 只有最真挚、最无私的爱,所求才能只是希望她幸福。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的兄长是不能保朝夕的闲散将军,还是大权在握的开国重臣,他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来爱护她。 她眼中蒙了水汽,却执拗地说:“哥哥,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你好,我才能好,母亲和姐姐才能好。后院中的心机算计不过是妇人之争,不足挂齿。一朝胜负其实是系在儿郎身上的,所以楚二娘才会费尽心机说动父亲送思淮去靖州。若是你将来能挣下锦绣前程,你的母亲姐妹自会跟着受荫佑,而目前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 余思远凝着妹妹的眉目,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极重,不容他再浑浑噩噩过日子。他所想守护的,想关爱的,唯有建立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根基上,不然说什么都是妄谈。 他握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紧,因此而牵动了自己胸前的伤口,痛楚顺着筋脉传过来,他却甘之如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此刻的决心深深植根下。 与吴家的婚事作罢之后,陵州城中的媒婆都绕着余家走,因外间都知道,吴家没看上余大姑娘,余家攀附不成,反倒受尽羞辱,成了个笑话。 弦合早有心里准备,月满则亏,什么事情都算计到了,也都如了她的心愿,最后难免会有一点点反噬。 她先是让亲戚多的婆子将吴朱轩上门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让谣言将余文翦扰乱,再撺掇吴朱轩再次登门时说出拒婚的话,余文翦深感羞辱之下头脑发热当众将两家婚事作罢。 弦合猜,现下余文翦已冷静下来,权衡一番,少不得关在屋里后悔,可惜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更是再也收不回来。 她不管这些,派落盏去账房领了先前余文翦许诺过的银子,让秦妈妈帮自己张罗,挑选几个腿脚灵便、忠厚可靠的小厮。 交代好了秦妈妈,她怕一会儿楚二娘会来插手,弦合与她还得保持明面上的客气,不好推脱之下院子里再被她塞进耳目,一切又都白忙活了。便以替母亲祈福为名,让外面套了马车去南山寺烧香。 寺前两棵参天古刹光秃秃着枝桠迎风摇曳,方方正正的寺庙安静伫立在云雾缭绕中,背靠苍渺的崇山峻岭,肃穆且规整。路有积雪,行走泥泞,但仍有许多善男信女提着贡品无比虔诚地上门拜谒。 庙堂里几根穹顶大柱新刷了漆,红色油光鲜亮,一看便知香火鼎盛。 弦合摇出一根签,小沙弥上前道:“施主可去内堂,让大师父为您解签。” 其实对这些佛道,弦合并不太信,但她母亲常年持斋,熏染在终年经月的梵音中,看着母亲笃信到痴迷的地步,她自己也有了些微的松动,普照的佛光真的能度苦难众生吗? 她领着落盏进了禅室,刚一迈进去,门从后面关上,啪嗒一声像是上了锁。 落盏嚷道:“你们锁门干什么……” 禅室里檀香浓郁,化作烟雾迷蒙散开,布幔高悬,明黄的绣垫上并没有坐什么高僧,而在旁边的椅子上,正坐了个气定神闲 分卷阅读2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的贵妇人,身后两个矮小敦实的老妈妈和四个精悍壮汉。 弦合苦恼地心想,今天大约出门没看黄历。 那妇人看上去极眼熟,她将皮肉松泛的手搁在桌面上,上下打量着弦合,神情倨傲,像是在看一只蜷缩在她脚边的小猫小狗,颇为不屑。 “你就是镇远将军的三女儿?” 弦合不说话,冷淡地站在原地。 旁边的妈妈厉声喝道:“我们家夫人问你话呢?” 弦合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开,看向窗棂,铜栓锁住,棉纱窗纸细密厚实,外面的景致映出一片混淡模糊的虚影。 她撇开眼,不耐烦道:“你问我,我就得答吗?你们又是什么人?” ‘啪’一声,那妇人把手往桌面上一拍,怒道:“果真是个不守规矩体统的东西。” 弦合翻起眼皮,好笑地看她:“你将一个来上香的官家女子私囚在这里,还要我有问必答,到底是谁不守规矩体统?” 两个妈妈义愤填膺,大约自家主人身份尊贵,从未受过此侮辱,便要撸起袖子上前来教训弦合。被那妇人抬手一阻,两人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你将我儿子的婚事搅黄了,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弦合一诧,重新打量她。果真,是那大名鼎鼎今生却总是缘悭一面的吴大夫人,也就是吴朱轩的母亲。 前一世,她也只在大姐姐死后上门去闹时见过她一次,这人看上去珠圆玉润,不说话时勉强也能称得上端庄,可弦合知道,她有多么狠毒,折磨起人来简直不露声色,就能将人吞的皮骨不存。 当年,软弱的姝合落在她的手里,便如羊入虎口一样。 可弦合不是姝合,丝毫不惧她的质问,淡淡一笑:“您可真会说笑,我一个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去搅黄谁的婚事?您这样打哑谜似的,我什么时候能猜出来您是谁。” 吴夫人低头抚平帕子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你这点道行,真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朱轩身边的小厮都招了,他那天从余府出来,是你追上了他劝他要是真想退婚,就得豁得出去,当众说出来退婚,让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弦合的神情平静至极,轻轻笑了笑:“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吴夫人料到她不会痛快承认,只问:“你搅黄了吴家和你姐姐的婚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吴家?”弦合面上的诧异恰到好处:“原来您是吴夫人,刚才弦合诸多冒犯,还请您恕罪。” 吴夫人抬头看她,这姑娘面皮细腻,五官秀致,打扮得也清爽,耳上两粒珍珠摇摇晃晃,映得人清莹灵韵。 乍一看是个样貌皎美的少女,但眼睛里透出来盈盈淡淡却又暗含机锋的光,使她言语再谦卑,再装傻充愣,都无法让人相信是个无辜且绵软的一般女子。 吴夫人觉出有趣来:“你们家,一个窝囊废的父亲,一个闷声不吭的母亲,竟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弦合敛去笑容,正色道:“我敬您是长辈,但也请您谨言,勿要侮辱我的父母。” 室内一时静谧,佛龛前供奉的焚香被烧灼得丝丝嚷嚷,吴夫人蓦然笑起来,略显粗嘎的笑声让人觉出些阴寒来。 “我错了,不该跟你废话,你这丫头既敢干出这种事,我早就该料到你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 她敛过以银丝刺着酴醾花的宽曳袍袖,闲适地抬起茶瓯喝了半盏,重重地掼回桌上。 随着闷顿的声响,四个壮汉齐齐上前,逼近弦合。 落盏吓得直打颤:“你们……想干什么?” 吴夫人悠闲地正了正鬓侧的朱钗,“还能干什么?给你们些教训,你既毁了我儿子的姻缘,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不是公平的很吗?” 四双黑靴步步逼近,弦合突然明白吴夫人想干什么了,不禁齿冷,自己真是低估了她的无耻阴狠。 弦合一笑,齿贝雪亮,幽然泛着冷光:“你也真是太天真了,以为我是什么人?姝合么?凭这么几个酒囊饭袋也想来毁我清白?” 话音甫落,其中一人挥拳而来,她抬手在自己胸前一寸劫住,手腕用力,发出骨骼相错的咯吱声。 其余几个见状,一起围攻上来。她将自己手中的这个扭动胳膊,迫得他弓背弯腰,以他的背为跳板一跃而上,居高之下,将其余三个扫腿揣倒。 身后的这一个捂着自己脱臼的胳膊还要再上,她像背后长了眼睛,翻身疾风劲拳捣在鼻子上,凌空跃起,重重甩在门上,又轰然跌在地上。 转瞬之间,这四个壮汉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捂着伤口哀声嚎叫。 弦合拍了拍手,正面对上脸色已有些苍白的吴夫人:“您说我毁了您儿子的姻缘,这晚辈可不敢当。陵州城中人尽皆知,吴余两家联姻作罢,全是因为贵公子的拒婚和吴家对余家的轻视所致,这个时候,您想把它栽到我头上,未免太荒谬了。” 吴夫人松耷的面皮阴鸷毕现,她 分卷阅读2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盯着弦合,牙关要紧,倏然幽冷地一笑:“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今日你将我的随从全都打伤,就算你出去说我是想怎么着你,你能让人家相信吗?传扬出去,我依然是吴大夫人,可是你呢?你会落下一个凶悍狠毒的名声,这将来哪家的世家郎君敢娶你?你父亲又肯护着你吗?” 她紧绷的肩颈骤然松开,抚顺衣袖边缘,悠悠道:“别以为你靠着投机取巧在余文翦面前卖了几次乖,他就能把你当掌上明珠,他呀,名禄地位看得比天重,为了不得罪太守府,最后也一定会牺牲你这个女儿。” 弦合一瞬觉得身体骤然发冷,她不是恐惧,只觉得这周遭环境飞旋,绕成一个波流涌动的旋涡,发生了天翻地转的变化,佛龛贡烛渐渐化作了吴府庭院里参天繁茂的杨树,春寒料峭,鸟啾低鸣。 “你是替你姐姐出头吗?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一番作为被宾客都看见了,他们铁定会宣扬出去,这将来哪家的世家郎君敢娶你?” “有人护着你吗?你爹?还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帘幕轻轻颤着,父亲的声音暴怒:“余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想嫁人?下辈子吧。” 哥哥将她扶上马,她怀里只抱着一个小小包袱,那便是她能带走的全部家当。 “弦合,你放心,只要有哥哥在,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疆场虽然艰苦,可起码不必看人脸色。” 她觉得一阵眩晕,耳边是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银枪磕在地上,又像是锁被打开。 门被从外面推开,清冽的风灌入,将滞闷的檀香气迅速驱散。 “吴夫人,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不妥吧。” 第10章 朗越的声音落入,因门户洞开而涌进来透亮的天光,落在来人的身上,暗绣锦衣月白,发髻乌黑,舒隽淡雅的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弦合抬眼看着眼前人,目光微微散淡,有些恍惚。 江叡向她伸出手,指尖将要碰上她的掌心,却默然停滞在半空中,顾虑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齐世澜和沈昭愿,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越过弦合,正面走向吴夫人,饶是对方派头再大,这会儿也得在婆子的搀扶下慢悠悠起身,潦草地冲江叡一颔首,道:“三公子果真有雅兴,到南山寺来会佳人了么?” 说完精光里溢出些恶毒之色,在弦合和江叡之间逡巡。 江叡负手而立,自若地挑了挑唇,语气极淡,道:“母亲来此上香,我伴她而来,倒不知夫人口中的会佳人是何意?” 吴夫人脸色微变,透出些狐疑:“裴夫人也来了?” 江叡始终浮在面上一抹清淡的笑,但眼底却是冷的,掠过她,到南窗下的椅子坐着,声色幽缓地说:“幸而今日我伴着母亲来了,不然岂能见到这种阵仗?世卿家的女眷上香,竟还带着诸多打手,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囚在屋里,又是恫吓,又是动手,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的话沉缓而平静,却像是个小锤轻轻敲了一下弦合的头,她不禁收回神思,刚才那些话江叡都听见了…… 吴夫人一滞,额中间蹙起纹络,冷冷地看向江叡,僵滞了片刻,转而化作一缕沉稳清淡的笑:“三公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瞧着三姑娘投缘,将她请进来喝杯茶。” 话音甫落,江叡笑出了声。光线自茜纱窗纸间渗透进来,他逆光而坐,只觉眉目都是模糊的,带着金色边缘的光泽镀在他身上,显得清贵而雍容。 “幸亏方才不是我一人站在门外面,有齐太守和沈大人在,不然还真是要由着夫人颠倒黑白了。” 吴夫人的额头冒出些汗珠,强装镇定地坐着,手捏锦帕,道:“他二人都是你三公子的心腹,自然你说什么他们都会附和,如何能做人证?” 江叡笑意不减,“您的意思是这堂堂太守、功曹长史,会为了讨好我而砌词诬告您”他见吴夫人依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毫无松动,便收敛了笑,将声音放冷:“不如将守在禅室外的吴府小厮和守门的和尚一起抓了,送到衙门,好好审一审,看看我们三人是不是太闲了,跑来与你找不痛快,也好还你个清白。” 吴夫人猛地站起来,目光锐利像削尖了的竹篾,狠狠盯着江叡,溢出些怨毒。 “你跟这丫头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替她出头?” 江叡沉静地看她,不言语。他身边的沈昭愿年方二十,且是文官,口角甚为伶俐,一侧身,端袖揖礼道:“夫人,我们三人不过是看不过去恃强凌弱之举,您为何句句意有所指,非要侮辱三公子和余姑娘的清白?” 吴夫人狠拍了几下桌子,气愤难当:“什么清白?你们知道这丫头干了什么?还一个劲儿在这替她喊冤叫屈……” 江叡看向弦合,见她柔顺地站在一边,垂着眼睫,不辩驳。 他凝望了她片刻,道:“余三姑娘若是犯了错,自有家中父母管教;若是犯了罪,有衙门刑律规治,怎么着也轮不到吴大夫人在这里动用私刑。”他顿了顿,神 分卷阅读2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色微妙地说:“想想吴太守是何等秉公无私之人,若是他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话如一根芒刺猛地戳向吴夫人,她一凛,觉得后背隐隐发寒。 先前因为和余家的婚事而谣言四起,已是丢尽了颜面,她的那个小叔子甚至亲自到她跟前,要她多管教自己的儿子。事情好不容易暂且平息下去了,若是再被翻出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她家里那个位高权重的太守大人说到底不是自己家的男人…… 亮缎绸子的裙底在地上摩挲了一会儿,转而落到桌角边,吴夫人弯身坐下,言语温和了许多:“今日这件事就当是我错了,我向余姑娘陪个不是,就让它过去吧。” 弦合稳稳当当地站着,阳光落于半面颊上,柔和微烫。她想,这位吴夫人真不是等闲之辈,颇会权衡利弊,还能屈能伸,这样的人被她记恨上了以后只怕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她依旧垂着眸,对吴夫人的求和置若罔闻,不言语。 江叡歪头看向弦合,唇角边一缕温柔眷念的笑意悄悄提起,在转过头来时已尽数敛去,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面。 “看来余姑娘不满意……也是,您现在口头上认了错,出了这个门,若是又不认了,又要来找余姑娘的晦气,能奈您何?” 吴夫人气道:“那还要怎么办?难不成还得让我立个字据吗……”她察觉到江叡眼底微亮,意识到危机,讪讪的噤声。 江叡抚掌笑道:“这样最好,白纸黑字也算是个保证,”他凝眉思忖片刻,抬手指了指婆子与小厮:“这些人也得留下口供,签字画押,这样才算齐全。” “不可能!”吴夫人怒气凛然,太天方夜谭了,留下字据岂不等于留下把柄。 江叡向后半仰了身,闲散道:“您可得快些做决定,我母亲正在与主持商讨供奉海灯香油的事宜,等一会儿商量完了,少不得来找我。你也知道,她向来单纯,心里藏不住事,若是让她知道了哪天在父侯面前说了……” 吴夫人恨得几乎咬碎银牙,瞥向弦合,却是对江叡说:“你得保证,我不找这丫头麻烦,你也不来找我晦气。” 江叡从善如流:“放心,这些口供我私藏着,只要您与三姑娘相安无事,我绝不拿出来。” 吴夫人不说话了,只视线凌厉地盯着江叡。 沈昭愿会意,忙出去吩咐将笔墨纸砚呈上来,他亲自挥袖操笔,将今日之事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半,又依照人数誊抄了数份,拿去给各人签字画押。 江叡亲自将纸笺折了小心翼翼地纳进袖中,起身朝着吴夫人躬身行晚辈礼,吴夫人恨恨地瞥了他一眼,霍地起身领着婆子小厮浩浩荡荡地夺门而出。 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弦合从未见这老妖婆吃瘪灰头土脸的模样,当下觉得心中痛快,不禁展露笑意。 白皙莹透的面上如绽开了旖旎花瓣,染上了绚烂色泽,竟让江叡一时移不开眼。深隽痴惘的视线里保持一丝丝清醒,带着些许疑惑和探究,仿佛是隐藏在柔软细雪背后的坚冰,想要穿破皮囊看透她的内心。 将笔墨收拾停妥的沈昭愿默不作声地挪到江叡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江叡如梦回醒,捏了捏袍袖里突出的纸笺,柔声道:“你快些回家吧,我派人送你回去,近来事多,少出来走动。” 弦合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刚严词拒绝了他,转身没几天,竟又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刚赌咒发誓似的下定决定要划清界限,又攀扯瓜葛上了,唉,孽缘!真真是孽缘! 她只觉有气无力,道:“既是裴夫人在这儿,我总得去拜见。” 话音刚落,她觉得江叡神色一瞬变得很是古怪,他身后的沈昭愿抬起曳地长袖轻轻遮挡住嘴,眉眼弯弯,似是在偷笑。 “难道……” “我母亲畏寒,冬天若非不得已是断不会出门的。”江叡手托着下巴,双目清灵,甚是无辜道:“吴夫人口口声声我是会佳人的,若不这样说,如何能堵住她的嘴?” 弦合眼皮翻抬,看向穹顶,心道,果然若非狡诈奸猾者是开不了国的。 他们一行人出了南山寺,远远看见余思远骑马而来,他从马背跳下,匆匆跟江叡三人打过招呼,便将弦合拽向一边,“你来烧香怎么来了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 弦合恬然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吗?” 自那夜他们促膝深谈之后,余思远总是悬着一颗心,总觉得现在的弦合不同往日,怕她再有所动作会伤及自己。 他顾不得回家再说,只微微偏转身子,挡住后面三人的视线压低声音道:“一切有我,你不要再做什么,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弦合略微失神,或许,兄妹之间是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当她身陷囹圄、蒙灾受难时,她的哥哥心里也会不安。 她抱住余思远的胳膊,面颊在上面蹭了蹭,软绵绵地道:“哥哥,我这不没事吗?你别担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 软繻的尾音尚未完全落下,被一声 分卷阅读2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惊雷怒吼给打断,前面宛如撩过一阵疾风,等虚影晃过,他们就看见江叡的衣襟给人扯住了。 “江叡,你大爷的,你在父侯面前诋毁我什么了?太常府军一直都是我的,怎么他突然大笔一挥就给你了?” 听这撕裂喉咙,穿刺耳蜗的尖锐声音,不要看脸弦合就知道,来的是江叡的弟弟,魏侯四公子江勖。 前世这个江勖可没少给江叡添堵。论长幼次序,他排在江叡后头。论文韬武略,他比江叡差之千里,可偏偏母族袁氏势力庞大,诸多朝臣拥护他,鼎盛时甚至能跟江叡分庭抗礼。 不过这些也仅是表面,后来弦合年岁稍长才渐渐看明白,所谓分庭抗礼,不光是因为袁氏势大,还因为魏侯不希望江叡独大。他忌惮这个儿子,需要有人制衡,而江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这一世,听江勖话里话外,似乎魏侯开始偏袒江叡,这真真是有些奇怪。 那边江叡被扯着衣襟,却并不怒意,只幽幽淡淡地望着江勖,道:“放开。”末了,又加了句:“我大爷难道不是你大爷吗?” 身后的沈昭愿和齐世澜刚挽起袖子想上来解救主公于水火中,乍一听到这话,两人没绷住,非常没有素养地在这等严肃场合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叡恍若未闻,只凝眉思考了一番,又说:“我们的父侯自幼失怙,又无兄弟姐妹,我们……好像没大爷。” 江勖呸了一声,手劲加码,双目几乎充血:“谁他妈跟你说大爷的事了,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跟我说清楚,你又背地里使什么坏了?”他磨了磨牙,不甚精致的面容显得更加狰狞,忿忿道:“我他妈当了你弟弟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不就比我早出生了一年,处处都要压着我,除了这个我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沈昭愿和齐世澜默默站在一边,他们已在心里将此事归于兄弟私人纠纷,故而挽着袖子,不再上前。 倒是余思远,放开弦合后跛着一条腿走过来,把江勖的手从江叡的衣襟上掰下来,一脑门的疑惑转向江勖:“四公子,你觉得自己除了比三公子晚生了一年再没什么不如他的?我就奇了怪了,你哪来的自信,别的不论,你平常都不照镜子吗?” 第11章 江勖被余思远推得踉跄了后几步,摇晃着站稳,一见是他,横眉怒道:“又关了你什么事,滚一边去,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余思远给江叡正了正被扯歪斜的衣襟,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你不敬兄长,在佛门清净地出言不逊,外人尚且都要看不过去,有不平事,出不平言,有什么不对?” 江勖还要上前,这会儿沈昭愿和齐世澜倒是机敏,忙快步挡在他面前。江勖本是一时激愤而来,没有带足够的人手,这会儿见自己占不了便宜,只恨恨地拿手指点了点江叡,翻身上马走了。 弦合远远看着这来去如风的江勖,心想,原先他就是没什么心眼的主儿,即便上一世与江叡缠斗数年,出头露脸的是他,可实际在背后坐镇绸缪的却是他的母亲袁夫人。 说起袁夫人,那真堪称是女中诸葛了……弦合想起前世种种,颇有些感慨。 江叡理好衣衫,反身看向余思远,蹙眉:“你的伤还没好,出来做什么?” 余思远道:“我这伤本就是看着凶险,没什么大碍。天天躺在床上,闷也闷坏了。”他眼珠一转,“不如你请我出去喝酒吧,我这几日滴酒未沾,真是快憋坏了。” “胡说,你伤口未愈,怎能饮酒?”江叡想都不想就断然拒绝。他余光瞟到弦合,枯木空枝下双手合于襟前,站得笔直。话音一转:“不如我请你去庖丁阁吃饭。” 庖丁阁是陵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顶级酒楼,后苑有温泉眼,常年热气蒸腾,别处仍是枯黄荒凉,这里已是一片春日盛景。草木蓊郁,亭亭如盖。另有庭花初绽,斑斓如锦。 小二规矩地站在一边,等着他们三人报菜名。 余思远笑道:“真是让临羡破费了……杏仁佛手,金丝酥雀,干炒鱼丝,山海兜……”一直报了二十几个菜名,各种花式,听得人耳晕。 弦合盯着她哥看,很是纳闷,他是怎么做到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把各种贵到离谱的菜全点上来。 江叡神色很是平静,好像这流水的银子一会儿不是从他腰包里掏一样,抬手给两人斟了一杯茶。 此处云台上有棚顶,但四面敞开,能欣赏到院中草木花树的旖旎景致。风刮过,也因掠过弥散的热雾而变得不那么凉涔。 小二将菜单收起,又问:“三位要喝什么酒?小店有九年的花雕……” 余思远刚抬起手,江叡忙说:“我们不喝酒,你去上菜吧。”余思远悻悻然将手收回来。 “不喝酒,再好的菜吃起来总欠些味道……” 江叡抬眼看了看他,神色一下子端凝起来,道:“我查出刺客的来历了。” 周围泉水汩汩而流,其声汀淙,犹如素手奏出的仙乐。周遭尽是宾客的欢笑声,诗酒不辍, 分卷阅读2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雅致横溢,唯独他们这一桌,气氛骤然冷滞下来。 余思远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问:“是哪一方?” “袖箭上刻着北越的图章,而那一日在侯府当差的戍卫中有籍贯是越州的,我让巡检司将人带走,严刑拷打,他供出了摩珂。” 弦合的脑子飞速运转,山越人自许多年前内部分崩,裂为南越和北越,北越的首领是摩珂,而南越的首领却是汉人杨曦。 既要刺杀江叡,又怎会用带有图章的袖箭? 果然,余思远的想法与弦合一致,将茶瓯放下,道:“那就是南越。” “杨曦此人与摩珂不同,他处事阴险,暗招颇多,是极难对付的。” 江叡道:“我最担心的是杨曦冒名摩珂来刺杀我,仅仅是他兴之所起,还是知道了我的行军方略。” 江叡怀揣上一世记忆,在征伐山越上自然不会再以铁血攻略。他所拟定的是疏散击溃,分而化之。并对所俘虏的山越宽容以待,教他们事农桑、勤畜牧。 杨曦极有可能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才派人假冒北越刺杀江叡,若是惹恼了江叡,那么江叡的徐缓之计也就不会再推行了。 余思远的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行军方略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们自然不会泄密,若是有,那便是我们身边的人……” 此时小二唱喊着上菜,一盘盘珍馐菜肴摆上了桌,江叡暂且将肃容敛却,抬起筷箸,招呼着用膳。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视线总落在弦合身上,她容色沉静,只是低着头小口吃菜,似乎对他们所说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想起在南山寺的禅室外听到的那些话,又回顾多日前在余府后巷见她私会吴朱轩的场景,心中了然,吴夫人虽然可恶,但她所说的极有可能是实话。 可是……为什么?弦合先是骤然对他冷了下来,又一反平常作风如此缜密隐忍地搅黄了和吴家的婚事,她与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二人。 其实从南山寺出来,他的心中就有一个猜测,起先只是一缕疑影,渐渐聚敛成形,需要他去印证。 茶过一旬,江叡将筷箸放下,突然道:“我研究过越州的地形图,觉得关云山栈道便利,适合行军,半月后伯瑱你可亲自率军前去。” 余思远抬头看他,一抹疑色浮出,行军方略不是已经拟定好了吗?江叡为何临时更改,还要当着弦合的面说出来。 ‘啪嗒’一声,弦合手里的筷箸落地。 关云山……前世魏军行军至此遭遇伏击,对方凭借关隘险峻,以落石攻之,几乎全军覆没。 余思远歪头看弦合,柔声问:“怎么了?”又扬声让小二再给那一双筷子过来。 弦合只觉自己的嘴唇在打颤:“关云山地势险要,山道狭窄,若是对方以落石攻击,无处可躲,那……怎么办?”一抬头,正迎上江叡沉敛幽邃的视线。 他凝低着弦合许久,缄然不语,膳阁里纷乱的影子落入眸中,如浮光掠过浓墨,怎么也趋不开那一片深重的黑暗。 小二递来筷子,余思远替弦合接过,随口问:“你从未去过关云山,怎么会对那里的地形如此熟悉?” 弦合的脸一瞬苍白。 在这样近乎尴尬的僵滞中,江叡突然笑了笑,道:“大约是从书上看到吧,堪舆图上对越州描述详尽,三姑娘知道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弦合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一顿饭纵然山珍铺席,可是吃的痛快的也只有余思远了。弦合和江叡各怀心思,等将膳食撤下,摆上面果蜜饯时,弦合陡然想起一事。 “吴夫人口口声声我近来投机取巧讨了父亲欢心,这本是我们家的事,她一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余思远用手抵着下颌,思忖道:“按理说弦合去南山寺烧香,排场向来不大,听你们刚才说吴夫人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那就是说提前得了信儿……” 江叡低头想了想,道:“你们回去后料理规整一下自己贴身的人,我怀疑你们身边有别人的眼线。” 余思远见他神色凝重,联想起刚才两人所讨论的军情机密泄露一事,不禁紧张,与弦合对视一眼。 江叡笑了笑:“你们也不必太紧张,过于草木皆兵,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 三人又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要告辞。余思远大大咧咧地在江叡结账前从柜上拿了两盅陈年花雕,弦合满脑门竖线,快步踱到门口,四处张望装不认识他。 江叡倒没说什么,与他两人告辞后,径直回了侯府。 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满地狼藉,横七竖八地摆了铜縻鼎、白釉瓷等珍稀古玩,银鞍将樟木大箱子取出收拢,满脸苦涩道:“三公子,您可不能再买了,都放不下了。” 江叡抚着胸口,只觉一股气梗在这里,不理银鞍,只恨恨地想,难怪待他诸多冷淡,余弦合肯定也是重生而来。 偏偏不能点破,前世他确实在她身上做了许多荒唐事,若是让弦合知道他也是从以后来的,那……不得 分卷阅读2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跟他拼命吗? 江叡有个习惯,每当有郁结难以纾解时便喜欢出去花钱,买古董,请人吃饭。本来今日让余思远敲了一顿竹杠后感觉好些了,这会儿想起他和弦合之间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不禁又愁绪上心头。 他抵着额头想了想,道:“明日让珍宝轩的老板来,我还得再买些。” 银鞍半张着嘴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这好歹是生在侯府,要是一般贫家子弟,有这么个毛病,心情一不好就豪掷千金,那有多少家底更多小说关注公*众*號:早*侒*推*文也得败光了。 外面有人来报:“公子,余府那边有动静了。” 第12章 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茜纱窗纸,小厮禀道:“余大将军养在外面的儿子去了,留下个寡妻和孤子,趁着天黑从后院进去了。” 江叡在窗下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再盯着,有什么立即来报。” 小厮应下,后退几步反身走了。 银鞍听得惊骇,问:“公子,什么叫养在外面的儿子?余大将军竟还有这样的事?” 江叡的唇角边挂着一抹清泠泠的笑,道:“咱们这位镇远将军的底细如今是不大有人知道了。当初,为了攀附凌家,不惜抛弃糟糠,连刚刚出生的儿子都扔在外面了。” 银鞍将盛满了珍玩的楠木箱子上锁,锁扣银两,啪嗒一声扣上,很是干脆。他抬头,道:“余家如今在陵州还算有些地位,而当初盛极一时的凌氏早已烟消云散,余大将军却一直没将儿子接进府里,说明他还是有些良心的。” 案几上一盏茶冒着热气,被江叡端起又放下,溢出些嘲弄之色,“你可真是天真。余文翦若是把他的儿子大张旗鼓接进府,岂不等于是提醒世人,他当初为了攀附权贵而做出过抛妻弃子的行径。他视名禄富贵如天,才对儿子不闻不问的,哪是什么有良心。” 灯烛摇晃,映在地上暗昧斑斓,许久,银鞍叹了口气:“要说余公子和三姑娘也是可怜的,摊上这么个父亲……” 弦合与余思远回了家,是从后门进的,早就听秦妈妈说了家里面出的事,兄妹两人都没多大反应。对于前院传过来的哭喊叫嚷也一概充耳不闻,只进了弦合的屋,让落盏和秦妈妈在外面望着风,点了根手臂般粗的白蜡烛,交耳商量着。 “哥哥,你说,咱们身边这根钉子是谁?” 余思远的脸落在烛光未曾照到的阴翳处,沉默片刻,道:“我们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上自己的猜测。” 两人各自交托出自己的左手,沾了茶水,一笔一划地写。 掌心里是形态迥异的两个楚字。 兄妹对视,会心一笑,余思远道:“先前给姐姐议婚时我就察觉出不对了,就算她有私心,想靠着跟吴府的姻亲来荫佑自己的女儿,可未免太殷勤了些……” 弦合想起楚二娘那场面上极好的敷衍功夫,明明是个独占了正妻风头的妾氏,偏偏要在父亲面前做出一番贤良为子女打算的模样。 若她当真跟吴家大夫人有了私下里的勾结,那么军情机密泄露一事,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余思远身为江叡手下部将,掌军情机密,就算心有防范,可也不能时时防得住自己家里的人。楚二娘掌家多年,势力庞大,就算他们后院里有根头发丝似得缝隙,她也能安插进人来。 而吴家向来是江叡母子的对头袁夫人的左膀右臂,他们不会希望江叡顺利收拾山越悍匪,而建功立业的。 这样想着,弦合突然意识到,前一世余思远立下煊赫功绩,炙手可热,可宗族依旧对他不理不睬,稳稳地依附于余思淮,或许不光只是因为父亲的偏心,这里面还涉及了党争。 若非弦合的搅局,按照前世轨迹,姝合是嫁进了吴家,就算后院再一地鸡毛,明面上两家还是姻亲。吴太守自来是拥护袁夫人和江勖的,从利益计会选择拉拢掌了部分兵权的余家。再加上楚二娘和吴大夫人的关系,余家宗族会和余思淮一起紧紧依附于袁夫人。 再加之余思远对宗族的不屑,向来不假以辞色,而另一方又是苦心孤诣地拉拢,他们会倒向对方阵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党争一旦确立了山头,好言好语劝着都未必能转舵,更何况余思远从未对宗族施以任何好颜色。 且他跟着的江叡在权力倾轧中未曾一直占据上风,即便后来惊惊险险地登上储位,在外人看来,他的弟弟江勖随时都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不然最后江叡也不会冒着留下不仁不孝的骂名而逼父皇退位。 若弦合是宗族中的一员,在明知从余思远身上讨不得任何便宜的情况下,也会为了自己的千秋富贵紧紧靠拢于袁夫人麾下,费尽全力去把江叡和余思远斗倒。 这样想透了才知,彼时的众叛亲离竟不全是人心险恶之故,许多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 余思远拿厚实的大手掌在微微发愣的弦合眼前晃了晃,“妹妹,你又在想什么?” 前院的声音又比方才大了些,呜呜泱泱的,像是有许多人聚攒在一起七言八语 分卷阅读2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弦合从榻席上起来,垂下眉目细致地想了想,抬头说:“哥哥,咱们去前院看看。” 七拐八拐的廊庭里点着薄纱绢灯笼,昏黄的烛光洇出来,落在地上,照亮了石槛曲阑,和未曾消融的积雪。 余思远幼时受伤,左腿便瘸了,今晚他没带拐杖,但踏在雪泞地里却格外稳当,有好几次弦合脚底打滑险些摔倒都是他将她扶住,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广厚实,隔着冗实的缎子冬衣也是温暖的,弦合靠在那里,边走边想,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余思远低头:“弦合,你说什么?” 弦合怔了怔,“我……我并未说话啊。” 余思远亦怔了怔,说:“可能是风在耳边呼啸,听错了吧。” 两人走到前院,还没入花拱垂门,就听里面娇声凄切:“奴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嫁给夫君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是奴家福薄,夫君去的早,凭奴家自己能养活这孩子已是勉强,却供不起他读书识字,将来只怕要沦为贩夫走卒,辱没了他这一身余家血脉。” 他们隔着垂门错乱的枝桠看过去,见缟素麻襟加身的妇人身侧还跪着一个少年,身形消瘦,同样的孝服,至多只有七八岁。 前世他们也来投奔过余府,只是那时弦合和余思远已远赴疆场,仅仅在千里之外听过只言片语,从那以后再没有这对母子的音讯。想来那时余家没有收容他们。 果然,里面传出楚二娘清亮的嗓音:“不是我们刻薄,可实在得顾忌老爷的名声。还有大夫人……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都不出来,可想也是不愿意了,她身份尊贵,不好说出口罢了。收容你们孤儿寡母是后院的事,大夫人不愿意,也没有强收你们的理。” 弦合悄悄靠近余思远耳边,低声道:“二娘还真是祸水东引的一把好手。明明是她自己不愿意,还非要赖到母亲头上。母亲有什么不愿意的,父亲外面那一位就算是原配,可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她,连名分都没有,更别说上族谱了。” “撑破了天也就是个庶长子留下的子嗣,跟哥哥你这嫡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也碍不着你。可对楚二娘就不一样了,她再得宠,她的思淮也是庶子,同样是庶子,论长幼次序人家可排在他前边,若是真让他上了族谱,入了宗族,将来袭爵的次序也在思淮前边,她能不着急把他们赶出去吗?” 余思远见弦合紧贴着墙根,偷听得鬼鬼祟祟,还忙里偷闲来跟他咬耳朵,那灵巧模样活像是个成了精的雪狐狸。 他学着弦合探头探脑的模样也凑到她耳边,煞有介事地说:“跟你说,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好人。这便宜嫂子和便宜侄子留不留我都无所谓,可若能让楚二娘不痛快,我还是乐意留下他们的。” 弦合转了转眼珠,透出莹然清澈的光:“若是留了他们,二娘必然会慌,她将思淮的前程看得比命重,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若真是这样,咱们也好抓她把柄。” 余思远又担心:“可这庶长子一直都是父亲的一块心病,咱两要是提出来将他们留下,那不是打他的脸,可别弄巧不成反成拙。” 弦合丝毫不乱,十分自信:“没事,咱两聪明绝顶,舌灿莲花,定能扭转乾坤,得了便宜再卖卖乖。” 兄妹两人对视一番,确认了眼神,极有默契地同时从墙后根绕出来,冲着站在廊檐下的余文翦行礼。 檐下的烛光耀到余文翦脸上,照出满面的晦气,声音也闷顿:“你们怎么来了?” 弦合压着膝道:“母亲听到了前院的动静,本想亲自来看看,可头疼的厉害,实在起不来床,这才让我们兄妹二人来。”她一歪头,见穿着孝服的年轻妇人捏着帕子抽噎,她身边的幼子如同乍闯入狼窝受了惊的小羊崽,浑身颤抖地缩在他母亲腋下。 “这位是嫂嫂吧,天这么凉,地也这么凉,你怎么还跪在地上,快起来吧,可别跪坏了身子。” 弦合在楚二娘锐利的视线里搀扶着妇人起身,又客气地问:“不知嫂嫂娘家姓什么?” 妇人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嗫嚅道:“姓殷。” 弦合与她打了招呼,又去照看小侄子,问他的姓名,这孩子自然是姓余,名如圭。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真是个好名字,想来这孩子的父亲也是颇通文墨的。 檐下的余文翦低低咳嗽了一声,道:“别乱叫,什么嫂嫂。” 话音落地,殷氏瞬时便从间歇的抽泣转为连连的低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 弦合上前一步道:“嫂嫂可不叫,可这孩子却是……”她欲言又止,觑看着余文翦的脸色,低声说:“到底是咱们家的血脉,若放了出去,也是可惜。” 楚二娘站得笔直,捏着帕子道:“三姑娘好心善,依你的意思是留下,昭告全宗族这孩子的来历,也好让整个陵州城里的公卿世家都来庆贺,咱们家添丁之喜。” 这几句话可算戳在了余文翦的心窝子上,他平生 分卷阅读2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最怕的便是自己从前的来历底细被扒出来,公之于众,曝于阳光之下。当即黑了脸,不满地冲弦合道:“你是女流晚辈,有些不该管的事不要多管。” 弦合咬了咬唇,眼梢瞥向余思远。 余思远会意,端袖上前道:“是母亲不放心,自己身子骨又不好,有心无力,才让我们过来。”他顿了顿,见余文翦没忙着驳斥他,又试探着说:“弦合虽然年轻不懂事,但有句话还是说的对,毕竟是咱们家……”他看向余如圭,见这孩子瘦削,眼眸却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心里的某一处好似被戳了一下,蓦得柔软了起来。他上前几步,低声道:“养在后院母亲房里,不对外声张,不让他见外人,好吃好喝供着,再让他念些书,应是不难的。” 余文翦沉默了,楚二娘张口又想说什么,殷氏却赶在她之前飞快上前跪倒在余文翦脚边,抱着他的腿哀声道:“大将军,奴家不敢高攀自居为余家儿媳,只是夫君生前便对自己的父亲诸多思念,他碍于门第高墙,想要维护父亲的名声脸面,才忍下心中痛楚郁郁而终。奴家受亡夫托付,又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带着孩子来投奔,若但凡有一条活路,断不敢来让大将军为难的。” 她咬牙,眼中闪过决绝的光,“您若让这孩子留下,奴家当即离去,保证再不登门,再不见这孩子。” 弦合在一边听着,觉得她话里虽感人至深,但应是不尽不实的。她在这个家里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这个异母兄长登过门,若真是挂念父亲,那也太说不通了。 也是,当年这位父亲大人为了前途名位抛弃了自己的原配和儿子,乱世之中,贫寒的孤母幼子该是何等艰难才能在凄风苦雨里讨一口饭吃。 这样长起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还会挂念自己那狠心的生父? 甚至弦合怀疑,这兄长生前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来这里认祖归宗,不然他既是病死的,临终前总该托人捎个信来托一托孤,犯不上死后让自己夫人舔着脸来碰钉子。 她看向殷氏,觉得今天这一出是她假托了亡夫的名号来给自己儿子谋前程的,留在将军府总比在外面跟着她挨苦受穷要更容易出人头地。 虽然虚伪了些,可到底一片慈母苦心。 殷氏的话让这院子里有一瞬的沉静,但没多久楚二娘就开口道:“这是一个大活人,你们将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什么都抹煞掉。这孩子总有长大的时候,难道要将他关在后院一辈子都不让他见人吗?” 弦合嘴唇动了动,想起自己是女流,又是晚辈,不好说话,便又拿眼梢瞥了瞥余思远。 余思远跛着腿踏上台阶,在父亲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儿子成亲前先养在后院,儿子成亲后便算在我名下,我可以在祖宗祠堂里发誓,必待他如己出。这样,既合了人伦亲情,又全了父亲的颜面。” 第13章 余文翦的脸色很静很沉,在烛光耀下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甚至没看余思远,视线投向跪在院落中间瘦小的余如圭,却也没有焦准,微微放空。 楚二娘看着他这副模样是松动前的征兆,一反寻常的沉稳性子刚抻头要说些什么,余文翦抬起胳膊制止,冲余思远道:“你当真愿意吗?” 余思远勾起唇角,略有些不羁溢出:“这里又没有人强迫儿子,我即提出了,那自然是愿意的。” 余文翦紧绷的脸舒缓了几分,像是卸下了一个压在心头许久沉重的担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岁寒风重,空落落的枝桠上有积雪扑簌簌坠落。弦合站在不显眼的角落里,紧凝着楚二娘的脸色,见那一惯温婉娴和的面容紧绷的有些狰狞,甚至在无人注意时眼睛里会放出近乎阴鸷的光。她循着视线看向余思远,有些不放心,略想了想,抬头道:“父亲只管放心,虽然娘病着,不大能约束下人,可二娘是能干的,必不会让府里的人出去乱说。” 言下之意,若是传扬了出去,那就是楚二娘无能,疏于管家的职守,赖不到余思远身上。 楚二娘的脸色阴沉至极,但还是强涟起一抹笑,敷衍着朝余文翦颔首:“自然,自然。” 余文翦却蹙了眉:“从前因为姝儿的婚事,就是这些下人嘴不严,才让咱们家颜面扫地。”他转身看向弦合,见女儿端着臂纱安静站在一旁,神态端然沉稳,朝她招了招手,道:“你将清临馆里的人员都清点一遍,那些嘴碎的都趁早撵出去,再从账房支些银子,从外面买些可靠的人进来。哦,对了,让你二娘替你掌掌眼。” 话音一落,楚二娘的脸登时阴的更厉害,弦合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压膝细声道:“是,父亲。”又朝着楚二娘道:“有劳二娘费心了。” 楚二娘僵硬的笑了笑,只道:“不妨事,不妨事。” 将余如圭拍板留在府里,殷氏却又没了着落。虽说她义正言辞,只要儿子能留在府里,她绝不多做纠缠。可谁都知道,这只是迂回之计,她不是真心想离开儿子。因此打余如圭那边尘埃落定之后,她就一昧抱着儿子 分卷阅读2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哭,不说走。 弦合在一旁看着,没有上前劝阻,不知为何,她瞧着殷氏总会生出些不安来,觉得这女人仿佛是个功于心计的。 既然决定了孙子的去留,余文翦才懒得搭理剩下的琐事,让人提了犀角灯送他去书房。因为同山越的战事在即,身为镇远将军,掌管军务的余文翦近来总是格外忙碌。 而楚二娘,她看着余文翦眉高眼低,不得不同意接纳一个堪称祸患的庶长孙,心里一股子气,打余文翦走了后笑脸直接垮下来,连招呼都不同弦合和余思远打一个,直接由贴身侍女搀扶着回了屋。 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唯有女子清幽的啜泣声连缀着寒风低徊的呼啸,慢慢涔涔地在院落里回荡。 余思远面黑心善,看这孤儿寡母哭得不成样子,刚想上前去劝两句,他觉得自己母亲常年缠绵病榻,妹妹又是个未出阁的,自己又还没有娶妻,不能光指望着婆子侍女照看如圭,殷氏既已守了寡,又是如圭的生母,将她一同留下照看如圭是最好的。 谁知弦合一手拽住他,冲他摇了摇头,不许他先说话。 前世她跟着江叡东征西讨,江叡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胸有韬略,睿智至极,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弦合也学了许多招数回来。 譬如之前帮大姐姐解除婚事的舆论造势,便是江叡最喜欢用的。每每兵临城下,江叡总让人放出魏军仁义,善待降者与俘虏的话,这世上硬骨头到底是少的,多数人都惜命畏死,有了这道护身符咒,就算当即不降,打起仗来总不会太卖命。 又譬如,江叡曾对她说过,若有人板上钉钉想投入你麾下了,你便不要太主动,要适当端着些,让对方纳个投名状来最好,若不能,也得听听对方有个什么说法。 便如当前,弦合看出殷氏不是个实心人,可又觉得她一片为子之心,也着实无奈可怜,心里打定主意要留下她,可不能将路铺的太平整,也得听听她怎么说。 这孤儿寡母抱着哭了一会儿,殷氏见迟迟没有人来劝慰她,天寒地冻,自己怀里的儿子又哆嗦得厉害,便硬着头皮止了哭,抹干眼泪。在弦合和余思远之间逡巡了一番,避开弦合,转向余思远。 “大公子,奴家没来余府之前就听人说你是最仁义的,如圭今年才七岁,刚没了爹,要是这再没了娘……那这孩子也太可怜了。”她撷起帕子抹着腮上清泪,哭得梨花带雨。 可无奈余思远的手背被弦合紧拧着,他稍稍想开口,那股劲儿就加码,疼得他直呲牙,便有什么话都得咽回肚子里。 殷氏酝酿了一阵儿,见还没有人来劝她,又抬起头道:“只要让奴家留下,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每日里给一盏粗茶淡饭也知足了。” 弦合在心里笑了笑,先是说只要如圭能留下,她就再也不见他。眼见着如圭是可以留下了,她又说要粗茶淡饭。 她再不济是如圭的生母,在长孙少爷眼皮底下,能让她这生母干粗活累活,吃粗茶淡饭吗? 她不光不实诚,还是个贪心的。 弦合有些拿不准,这一步到底算得对不对。 可她这样冷眼瞧着,又觉得如圭这孩子不像他娘,看上去呆呆愣愣的,任他娘偷偷地拧了他好几遭,愣是只垂眉敛目地站着,不知开口为他娘说几句话。 弦合看了看远处烟云聚畔,微低了头笑道:“嫂嫂何必如此,这府里并不缺银钱,若让您留下,就算是看在如圭的面子上,也必不会亏待了您。” 如圭抬眼仰头看弦合,一双眼眸亮如星熠,将原本平庸的容貌都衬得多了几分惑人神采。 弦合冲他笑了笑:“可是您可看见了,这个家里是楚二娘管事,她是不愿意你们母子留下的。我和哥哥费了这许多唇舌,看着轻巧,其实是担了风险。” 殷氏一愣,忙说:“奴家必定安分守己,教导如圭也安分,不给大夫人惹麻烦。” 弦合轻轻地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 弦合让秦妈妈领着母子两去见余母,又让落盏先将空着的西跨院收拾出来,吩咐妥当,她回来吃了半盏茶,睡意全无。 余思远靠在缠丝绣榻上,懒懒地说:“他们是孤儿寡母,也算可怜人,你何必为难他们。” 弦合拿着银刀正在削梨,闻言眼皮没抬只说:“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些好,我瞧着咱们这位大嫂嫂是个精明人,若不是念着如圭,真不该……” “得了。”余思远打着哈欠恹恹地说:“不就是个寡妇。” 弦合睨了他一眼,不想与他多废话了,让初七进来扶着他回去睡觉。 外面轻烟散尽,夜色澹静,圆月高高挂于天边,泼洒下莹辉。 弦合睡不着,有人也辗转难眠。 楚二娘自回了屋,便在花绫轩窗下来回踱步,衣袂绸光流转,潋滟出质地优良的泽光。 “这个弦合,真是厉害。”她唇角轻翘,秀润的容颜上挑起一抹阴狠:“她以为什么事都能如她想的那般简单吗?” 犀纱影绰, 分卷阅读2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里面坐着个垂髻少女,正对镜卸花黄,眼波流转,很有几分楚二娘的俏丽风姿:“娘,你整日里折腾什么,把大姐姐的婚事折腾没了,到如今媒婆都不上咱们家的门了,过几年我就该出阁,到时去哪儿找好人家?”正是楚二娘的女儿婉合。 楚二娘气道:“你只管你自己啊?这个孽种进了门,你二哥哥可怎么办?” 婉合讥诮一笑:“那是爹的主意,娘要是有本事去说服爹去,冲女儿发什么火?” 楚二娘气得脸色发白,想了想,冲外面喊道:“来个人,我要给吴大夫人递个信。” 递去的信没有半日便得了回音,婆子在楚二娘跟前笃定地回:“我们家大夫人说了,夫人只管放心,这一回儿征讨山越,是有去无回的。” 第14章 有去无回…… 楚二娘再想让余思远死,听到这话也有些胆颤,她想起前几日交给吴大夫人的行军方略,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一旦事关大局,她便恢复了妇人软弱胆小的本性,捏着帕子好半天回不过来神,等回了神,那吴府遣过来报信的婆子早走了。 岁寒将逝,檐下的冰棱子消融得差不多,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小园低槛抽条出的几疏枝桠上还结出了星星散散的幽葩细萼,像散了把红珠子在乱蓬蓬的枯丛里。 侍女过来报,说是清临馆那边上午打发了一些人出去,现下正张罗着采买新人,让二夫人过去拿个主意。 楚二娘未料到弦合的动作这么快,到那儿一看发觉才不过半日,自己安插进来的眼线已被全撵了出去。 偏偏是余文翦发的话,让将嘴碎的都打发出去,她纵然心里不快,也只能奚落两句:“三姑娘好厉害的手腕,才不过半日,这院子都快空了。这样声势浩大地往外撵婆子侍女,让外面人看着还以为是咱们将军府出什么变故了。” 弦合只在楚二娘来时起身略迎了迎,她一个妾室,平常再得脸也劳烦不上嫡姑娘给她多少脸面。只是弦合将场面功夫做得极好,坐在檐下的藤条椅里,品着茶水道:“二娘严重了,哪里能用得上个‘撵’字,发落出去的有好些是到了嫁龄的侍女,再有就是年事已高、家资颇丰,正有孝顺儿女等着尽孝的婆子。咱们将军府向来善待下人,就算这会儿不放将来也是要放的。我娘的身体总不见好,二娘又事忙,我想着趁这会把这些都料理了,省得再费事。” 楚二娘唇角噙着的笑意像是描画上去的,虚伪的挂着,慢吟吟道:“三姑娘思虑周全,听着这话,这家该你当才是。” 弦合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夹枪带棒,道:“您当家这么些年,没有不尽心的,谁又能夺了您的治家权。” 话说着,秦妈妈领了人牙子进来,身后并跟了许多从南郡来的娇俏少女,青芽似得娇嫩,端得眉目如画。 楚二娘呦了一声,拿帕子捂着嘴:“你把这么些样貌出挑的放在屋里,也不怕伯瑱再没心思干别的了。” 弦合一听她轻慢余思远,脸色微不可见的冷了冷,声音越发洌然:“二娘提醒的是,红颜易出祸水,样貌周正就行了,不需太出挑。” 秉持着这个宗旨,如从繁花里挑拣绿叶,留下了十五个长相端庄有余,但没半点魅色的侍女。 之所以从人牙子手里买千里之遥的南郡少女,是因为她们背井离乡,在本地没有牵扯,能和旁人勾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要确保来路清正,将来严苛约束,就不怕她们会被楚二娘买通。 忙碌了一天,到付清银两打发了人牙子,再把侍女们安置好,天光已灰暗下来。弦合客气地留楚二娘吃饭,她借口说疲乏,扭着步子很是不痛快地回了屋。 弦合回屋时见姝合正和殷氏一起陪着如圭习字,姑嫂一边一个,端茶倒水,秀眉微拧。 姝合将弦合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这样可不成,这孩子得请个正经夫子来教。” 弦合摇头:“父亲说了要悄悄养在后院,不许让外人知道。丫头婆子出不了外院还能看管着,若是请个日日应卯进出的夫子,嘴不严实怎么办?” 姝合亦有些发愁,“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弦合想了想,让姝合先照看如圭些日子,等她让秦妈妈出去寻个靠谱的夫子回来。 殷氏站在她们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一句,不禁喜笑颜开。 弦合回到自己的闺房,让落盏从箧柜里找出陈麝行给的十斛明珠,让秦妈妈找个可靠的人把它们变卖成现银。 她知道如今天下纷乱,流于战火。想闯出番天地来,没有银两是不行的。可家里的财权掌在楚二娘手里,分到她手里是每月定量的份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将来不管是她还是余思远需要用钱,难道还能伸手去问楚二娘要吗? 那日江叡请他们去庖丁阁吃饭,她就觉得那里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若是能开个类似的酒肆,便如有了生金蛋的鸡,能赚进源源不断的财帛。 秦妈妈嗤笑她异想天开,庖丁阁是 分卷阅读3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自打先前老楚侯黄悦在时就有的老字牌,多少年的累积才有了如今的规模,若是人人看着眼红就能开一间,那么现下陵州的酒肆得不下百间了。 弦合想想也是,自己却有些操之过急,便说若能开一间一般的,雇个靠谱的掌柜,耐心经营着也是好的。 秦妈妈想了想,便说自己家有个侄儿,当年是念过私塾的,颇通些文字,这些年在老家米行当账房,深谙商道,可堪此重任。 弦合一听是侄子不是儿子,便答允了,忙让秦妈妈去办。 第二日清晨,弦合见初七正领着小厮在打行李,可左右看看也不见余思远。晨光微熹,还不是去军营的时辰,她问初七怎么回事。 初七因将活干急了,气息微喘,道:“大公子一夜未归,今早军营下了军令,巳时便要起程行军至越州,我奉命回来给公子收拾行李。” 弦合愣了愣,忙留下落盏和他一起忙活,自己一头扎进厨房里。 军营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在詹静的天色里一缕缕散开。辕门外总有着铠甲的士兵疾步跑过,像是在传达行军前的重要指令。 弦合拉着余思远靠在避风处,将热气腾腾的桂圆枣糕取出来,让他抓紧时辰快吃。 桂圆枣糕,早早归来。 看着余思远狼吞虎咽的样儿,弦合眼前水雾迷蒙,殷殷劝道:“哥哥,上了战场你可得当心些,你就是五品的辅郎将,犯不上太卖力。” 余思远唇角沾了乳黄的碎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一个劲儿点头。 一阵风刮过来,将油纸吹得颤颤簌簌,随风卷过来沙砾,扑在肌肤上硌得人生疼。 弦合看着兄长匆忙吞咽的狼狈样,不忿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人下的缺德令,什么紧要军情,就这么着急了,连让人回趟家都不行。” 余思远本来垂着眼皮专心吃枣糕,闻言抬头掠了眼弦合,视线僵住,嗓子里哽了枣糕,只能极含糊地咳嗽,朝着弦合猛眨眼。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你说谁缺德?” 清朗的声音顺着风幽幽传过来,弦合一凛,觉得自己后背倏然冒出一层冷汗,凉涔涔的。 第15章 这冰天雪地的,连人的骨头都像是被冻住了,僵硬的很。 弦合硬着头皮起身,只觉旋风似刀刃从她颊边飞快扫过,她回头看向江叡,见他视线微恍,却是落在余思远手里的油纸包上。 那油纸包上面沾了斑斓的油块,又被攥在手里揉搓得不成样子,几块枣糕形色狼狈地躺在里面,从外观上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但江叡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盯着看了许久,慢慢地抬手从里面撷了一块起来,放进嘴里,咀嚼。 余思远:“……” 好像被人非常淡定地从嘴下夺了食。 江叡边嚼,边细微地蹙了蹙眉,好似味道欠佳。看着他的神情,弦合心虚起来,她的手艺也就蒙一蒙这好对付的余思远也还凑合,只适合狼吞虎咽,不适合细嚼慢咽。 “糖好像放多了……”江叡非常克制地给出了评论。 弦合绷紧了脊背,抬手挠了挠后脑,露出些堪称自惭形秽的表情。 余思远懵懵懂懂地咂了咂舌头,“不多啊,刚好。” 被一阵冷风灌下来的弦合陡然回神,在江叡又将手伸向了那刚刚被评价为‘糖放多了’的枣糕时,眼疾手快地将余思远手里的油纸包夺过来,顺着褶子折好,放回食盒里,眼皮都不抬地说:“既然这般难吃,就别勉强了。” 余思远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不甚愉悦地看向江叡,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辕门外风沙漫天,呵气成雾,因天色尚早,还未亮透,铅云低低垂着。因为行军在即,颇有些凄凉伤慨的调调弥漫在四周。 江叡的手扑了空,手指相互摩挲,似是有些遗憾。 “桂圆枣糕,早早归来,也难为三姑娘的一片心意了。” 弦合收拾食盒的动作微滞,抓着木棱边缘,好半天没动,江叡向来心细,比起粗糙的余思远不知精明了多少倍。 后知后觉的余思远恍然:“原来还有这个意思。” 江叡微低了头,将弦合将食盒收拾好,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弦合想都没想,直接回绝:“我家中还有事,耽搁不得。” 江叡将目光投向余思远,后者一脸矜持地移开视线,不去看他。静默了一阵,江叡道:“你知不知道此次征袭山越谁是主帅?” 弦合依旧不搭理他,心想:你啊,除了你这倒霉蛋还有谁去应承这深入虎穴的苦差事,不过就算是你,又干我什么事。 江叡的声音清清越越,颇富韵律的传过来:“我是主帅,你哥哥是中锋,要是得罪了我,我派他冲锋陷阵去挡箭挡枪,你可要知道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什么情况都有可能会发生的。” 余思远: 分卷阅读3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用我做威胁,是不是应该避着我啊。 弦合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补刀,就被江叡抓着胳膊拖走了。 狂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江叡微侧头,避开风口,从袖中拿了一叠纸出来交给弦合。 她接过一看,竟是那日吴大夫人及随从留下的口供。 “我和伯瑱都不在,她若是找你麻烦,留着这个东西也能让她有些忌惮。” 弦合望着手中的薄宣纸,一时缄默,原本对他极端抗拒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江叡熟悉她所有的表情,见有松动,凝望着她说:“我的四弟江勖近来要开始议亲,可是我的婚事却一直搁置,你可知是为什么吗?” 弦合一怔,原本静若止水的心不知为何混乱了起来,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彼非良人,必要远离。 一阵热雾飘过来,含着枣糕香甜的气息,江叡似乎浅浅笑了一声,继续说:“那是因为我是人家眼中的猎物,从十三岁开始只能等着一个尚在稚龄的女子长大,她未及婚龄,我便不能娶,她及笄之后,我便要娶她。” 弦合震惊地抬头看他,他是魏侯长子,魏地之内谁敢强迫他婚娶?若是放眼天下,周皇室式微,早已失了对诸侯的把控,又怎么会来强迫一个诸侯之子去娶谁。 她搜刮了前世的些许记忆,在前世她死时,江叡已经二十五岁了,身边空空,一直未婚配。 在他二十岁那年曾在夕山与诸侯会盟,睥睨这天下乱世,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过,乱世不平,他便不婚。 彼时众人都为他的慷慨激昂而叹服,从未有人怀疑过这里面是否有隐情。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必须要娶的女子已经及笄,他为了躲避无法拒绝的婚约,才出此下策。 那么他对自己的若即若离又是否不是因为不够喜欢,而是另有苦衷。 弦合止住自己的遐思,略带苦涩地想,都再世为人了,何必还有去执着这些前世孽情。 “从前我觉得身处乱世,应志在四方,不该困于情之一字。可是如今,我却知道了,有些东西若是当下抓不住,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弦合抬头看他:“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江叡凝睇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穿越岁月烟尘的珍宝,神情恍惚,眼神深眷,蓦得,他笑了,温柔至极,“我只是想对你说这些,从未对别人说过的。” 那一瞬,弦合几乎在他眼里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但匆匆而逝,江叡走到她身边,为她挡住狂猎刮来的刺骨寒风,道:“我们回去吧,伯瑱还在等我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怀揣着诸多不堪记忆的弦合,这个对他怨恨的弦合,想要把她纳入怀中,定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不可操之过急。 从军营回来的弦合一直处于一种发懵的状态,脑中极其混乱,好似江叡的话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不停地回旋飞转,挥之不去。 直到姝合找上门,才将她从魇中抓出来。 “殷嫂子说,伺候他们的侍女不够妥帖,想换一换。” 弦合微诧:“不妥帖?怎么了?” 姝合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又吞吐地说:“大约是看她们无依无靠的,就有些怠慢。我跟秦妈妈说了,她让我来问你。” 第16章 弦合给姝合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没过脑子,随口道:“他们无依无靠也是咱们家自己的事,轮得着下人们怠慢?南郡来的这些生面孔到底不懂规矩,还得让教习嬷嬷多给她们讲讲规矩。” 姝合双手端起茶瓯,凑在唇边啜饮了一口,疏淡的面容漾起一抹为难之色,“殷嫂子还说,如圭刚开蒙,需买些帖子籍册,花销自然大些,给她们的月例不太够用。” 弦合将茶瓯搁在桌上,浅褐色的水面荡起丝丝漪纹,梗子也随着悠悠晃晃。 她可算听明白些了。 余文翦早就嘱咐过,如圭的存在不能过明路,只有后院里的人才知道,那么他们的月例自然不能从公中账房出,只能从她们清临馆里匀出来。 母子二人共五两。日常的吃食、衣衫、如圭的笔墨纸砚等诸多费用都不算在这里面,是外间小厮统一采买回来的。如今的市价,一两银子能买三五本正经印刻的四书典籍,余如圭一个刚开蒙连字都识不了多少的孩子,即便日夜不辍,能看得了多少? 她清润了嗓子,问:“她既有这么些不满意的,怎么不亲自去找秦妈妈说,或是来找我,干什么找大姐姐?她该知道你向来不管家事的。” 姝合凝着妹妹,倏然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殷嫂子是在耍心眼。当时就想回绝了她,可看着他们那孤儿寡母的样子,又实在可怜。” 弦合道:“她是可怜,谁也没说他们不可怜。”她想起当日寒夜里那宛如浮萍无处可依苦苦哀求的母子两,转眼之间开始挑拣侍女,往自己兜里扒拉银两了。 “她要钱不是吗?”弦合爽利道:“偏不给 分卷阅读3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她。” 是夜,弦合亲自去了秦妈妈的房里,她正对着蜡烛查看账簿,见弦合进来,喜色横溢地说:“我那侄儿朝云送进来账簿,在平安巷赁了间三层的酒肆,稍作装潢,已开门纳客了。” 弦合没料到对方动作这么快,不禁喜出望外,忙问:“可起了名吗?” 秦妈妈道:“这里原先就是酒肆,还用着原来主人家的名,不若姑娘给起一个。” 弦合看了眼窗外繁星如织,夜色缥缈,“叫晚楼吧。” “晚楼……”秦妈妈反复念叨了几遍,拊掌赞道:“好,朗朗上口,将来定会客自云来。” 两人聚在一起又翻看了一会儿账本,核对了下进货支出,侍女捧了乳酪酥饼进来,弦合领着秦妈妈去了案几前坐着,就着茶吃一些。 没吃几块,她便将话绕到了殷氏母子身上。 秦妈妈面色如常,道:“我就知道姑娘是要来跟我说这事的。按理说,殷家母子再欠些名分,也轮不到下人给他们甩脸子。可我却听了那几个侍女的说辞,这么冷的天里,殷夫人每每要在快要关门落钥时让侍女去厨房给她儿子煮鲜汤热面。公子家读书辛苦,吃些宵夜也没什么,可就是咱们大公子晚上也只用些现成点心,没曾这样指使过侍女。” “本来就不是正经主人,侍女们有微词,脸色难看些也是有的。更何况因为她,侍女们也得看厨房里婆子的脸色,谁愿意单为了一碗面去烧冷灶。” 弦合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当初父亲不肯留他们,是我和哥哥硬将他们留下,如今她不懂道理事小,若是因为这些小事再闹出些动静,惹出些不愉快来,父亲那里岂不是不好交代。” 秦妈妈是市井贫民出身,见惯了这样锱铢必较的妇人,要是按照她的手段,随手就能弹压下,可偏偏事关主人家的脸面,不免投鼠忌器。 “我把那两个伺候的侍女换了,其余的事也都随她。” 弦合淡然一笑:“也不必如此,从前殷嫂子只是希望能收留他们母子就满足了,不过月余,她又开始嫌侍女懒惫,嫌钱不够使,若是再轻易让她如愿了,明天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秦妈妈问:“那依姑娘当如何?” 弦合道:“你将那两个侍女收回来,把清临馆里在外间伺候的侍女都召集起来,让殷嫂子自己选,选到她自己满意的为止。只是一点”,弦合将手搭在莲纹瓷釉的边缘上,“每个侍女月银一两,总共二两,都要从她和如圭的五两月银里扣。” 秦妈妈一听就乐了,咧嘴大笑,“这敢情好,她自己出钱雇的侍女,若是再不满意,咱们就给她从外面现采买,只是一点,只要她能拿出银子就成。”不免又有些担忧:“可她口口声声哭穷,能依咱们?万一撒泼……” “她不是拿着如圭的学业为借口,说要钱给他买书吗?这样的活计她一个妇人怎么懂,让她把如圭需要的书列个单子出来,咱们派人给他买。不管要多少,银子从我的月银里出。” 殷氏爱钱,又爱生事,弦合便依了她的请求,顺手给她放点血,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生事。 秦妈妈这下便放了心,佩服道:“三姑娘运筹帷幄,这殷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应会消停些日子了。” 此计一出,殷氏那边果然静若寒蝉,再未有任何波澜。至于她选了哪两个侍女去伺候,秦妈妈没说,弦合也懒得问,由她去吧。 平安巷的晚楼生意日隆,秦妈妈的侄儿朝云果然是个经商能手,首月刨去米面粮油等开销,还有二十两的结余。 弦合让分出一半放在柜上应急,将另外十两收起来装箱,惹得落盏捂着嘴直笑:“姑娘,攒嫁妆呢?” 被弦合大巴掌撵了出去。 转眼落雪消融,春光悄然而至,冻硬的枝桠上冒出嫩芽,在湛清的天光里迎风俏立。幽涧里清水汩汩而流,上面漂浮着碎冰,顺着沟壑流畅而下。 弦合替她母亲管着院子,又拔干净了这院子里的眼线,还数着晚楼赚上来的银子,觉得日子颇为舒心。 然而舒心了没多久,越州前线就传来不好的消息,江叡和余思远孤军深入,困在赫连山里,与大军失去了联系。 万俟邑来寻弦合时还穿着朝会的官服,褐袖曳地,行色匆匆,道:“大雪封山,三公子让开出一条小道,率先锋长驱直入敌军腹地,可没曾想赫连山发生了雪崩,几处落石滚落,将山道挡住,生生的将大军挡在了山外。如今三公子和伯瑱被困山中,生死未卜。” 弦合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仓惶道:“那怎么办?” 万俟邑道:“我已将府军全调集了起来,只求余将军借我些人手,我率轻骑去支援伯瑱他们。” 弦合穿上大氅,道:“我陪你去见父亲。” 第17章 苏*木*团*队独*家*整*理 窗墉外的梅枝上栖了南来的倦鸟,嘤嘤啾啾,反衬得书房里余文翦的声音低沉轻渺的几乎要和熏炉里冒出来的青烟融为一体。 分卷阅读3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不是我不肯,只是调军遣将需得魏侯兵符,若是擅自调动,罪同叛逆,镇远将军府势单力薄,着实担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余文翦单单强调了势单力薄四字,似乎是在影射万俟邑是袁夫人族人,有人撑腰,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转圜余地,而他余文翦不同,在朝中无根系,需得谨小慎微,哪怕前线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弦合原本被焦虑仓惶烧灼热了的心顷刻间就凉了,远远站着,再没有去求余文翦的兴致。 可偏偏万俟邑是个大老粗,不会看人眉高眼低,听余文翦这样说,反拂开披风上前一步,急得胡髭直颤,“将军,我不让你调军,不让你为难。你这么大的将军府,府军总会有几百吧,我不全要,你给我一半,我带着去一趟赫连山,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伯瑱,这个风险也冒的吧。” 余文翦没说话,盯着万俟邑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揣度他的意图。他以手抵着下颌,道:“三公子这次带了五万大军前去,大军守在赫连山麓,近在咫尺都束手无策,你麾下就这几百人还是远行军,能有什么用处?” 万俟邑手掌厚实,像深山里养膘过冬的熊掌,猛地拍在自己腿上,力度之大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似的。 “将军啊,咱们远在陵州哪知道那是什么情况,先领着人去,用不上咱们最好,若是能用上,那不正好解救伯瑱和三公子于危难之中。” 余文翦哑哑地低咳了一声,像是觉得对方一个外人都这般热心肠,自己当父亲的有些过于冷淡,“若你这样说,那……” 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着的低咳,将余文翦将要出口的话生生截断。 他回身看了眼薄绢屏风,脸上流露出尴尬之色,转回来看向万俟邑,吞吞吐吐道:“您看,确实府中人手不太够,又兵荒马乱的,家眷众多,实在抽调不出……” 万俟邑还要上前再说些什么,被弦合出言打断:“既然父亲有难处,万俟大人就不要为难他了。” 万俟邑回身看了眼弦合,气得撩起披风又狠狠甩开,快步走到窗边上不言语了。 弦合斟酌了字句,缓慢道:“女儿自兄长出征便一直研读越州堪舆,对那里的地势有些了解,若父亲信得过女儿,让我随万俟大人去越州。” “不行!”余文翦断然拒绝:“你一个女儿家,只在闺阁里绣花熬茶就是,出去抛投露面干什么,还是深入军畿腹地,像什么样子?” 弦合心中雪亮,余文翦身为镇远将军,必对前线军情熟知。且刚才万俟邑乍一提出借兵,他连问都不问就断然拒绝,肯定是知道赫连山的情况。 他一定是以为余思远和江叡凶多吉少,极有可能回不来了。依照她这位父亲攀附之性,现下已开始给自己找后路了,曲曲几百府兵是小,若是传到袁夫人和四公子的人耳里,只怕会被视为异族。所以他宁可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也不愿得罪江叡的对头袁夫人。 还有这屏风后的楚二娘,她与吴大夫人素来交好,吴府又瓜葛着袁夫人一脉,许多事情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所以依余文翦现在的立场,他断不会让弦合再掺和进来了。 万俟邑将父女两僵滞,勉强收起他的急性子上来劝道:“三姑娘也别太着急,我先去看看,伯瑱他们不一定有事,三公子向来足智多谋,断不会束手就擒的。” 弦合摁下心中对所谓父子亲情的寒意,探头将守在书房门外的小厮唤进,道:“府中存着冬天的梅蕊凝露,用来泡茶最好,万俟大人好容易来一趟,去西暖房里尝尝吧。” 余文翦巴不得顺着台阶快下,忙换了副阿谀之色,堆着笑道:“对对对,上次万俟大人拿好酒招待我,如今也给我个机会招待大人。” “我哪有心思?”万俟邑刚说了一句,回眸看见弦合颜色深沉的凝望他,眼中饶有别意,他忖了忖,转了话锋:“早就听说府中茶堪称陵州翘楚,我这个大老粗也尝一尝,附庸些风雅。” 余文翦引着万俟邑去西暖房,穿过游廊,被弦合硬拽到了一隅僻静处。 前面万俟邑浑然未觉,跟着小厮进去,侍女婆子忙起红泥焙炉,烹水煮茶。 余文翦挣脱开,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拉拉扯扯让客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弦合目光清亮地直看入他眼底:“爹爹是觉得大哥和三公子回不来了?” 余文翦一愣,面上升腾起恼羞之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弦合放缓了声音,“若真是回不来了,爹爹将目光放长远些,择良木而栖也没什么错。毕竟,镇远将军府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还是要过的。” 余文翦不料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如此体察他的心意,震惊之余不免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但又不好将心思表露的太明确,将手交叠于腹前,以一副颇为儒雅自矜的姿态道:“话也不能这样说。” “可父亲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能回来呢?” “你说什么?”余文翦面色略显僵硬,但 分卷阅读3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随即笑开:“能回来最好,伯瑱平平安安地回来,对咱们家是天大的好事。” 弦合勾起唇角:“山越久伏山中,祸乱多年,若是三公子这一次能凯旋归来,便是奇功一件。他与四公子的争斗本就在上风,这一下恐怕会将他彻底压制住,袁夫人再有能耐,到时也会有些自顾不暇吧。” 她的话温吞,却好似字字都敲在了余文翦的神经上。 “若是他奇功一件,那么陪他出生入死的伯瑱就是辅佐之功,他若有良心也不能亏待了咱们家。” 弦合在心底清幽地一笑,原来她父亲打的这样好主意,是想左右逢源。 “若是万俟大人没来这一趟,三公子或许会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对咱们多有照拂,可他来了,又空着手走了,将来再把他向爹爹借兵而爹爹不肯的话说给大哥和三公子听,他们会怎么想?” “就算大哥心存孝道,体谅父亲。可三公子呢?他长久浸淫于权术之争,会看不清父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您若是文官也便罢了,可您是武将,手握重兵,是当权者最为忌惮的一类人,他能容得下您吗?只怕那个时候再有十个大哥,也不顶用了。” “更何况,身为儿子,若是知道父亲曾对自己的生死不管不顾,将心比心,这事若是放在您的身上,您会不寒心吗?” 余文翦摸了一把额头,蹭下来一手黏腻的汗渍。屋里沸水滚滚,蒸腾出醇郁的茶香,可他已没有了品茗的心情。 弦合自觉摸对了脉,柔声劝道:“爹爹让女儿去,若是见到了大哥,女儿就说是爹爹不放心他,特让我去找他。且女儿一人只需乔装一番,从后门走,静悄悄的,谁不也惊动。只要阖家上下守口如瓶,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余文翦有些慌了,只看着女儿,还是顾虑:“可你,你是个女儿家,那是战场啊……” 弦合挺直了脊背:“女儿自幼习武,就算是两三个男儿也近不了身,爹爹放心。若是女儿一去不回,爹爹大可对外说是女儿自作主张,与余家无关。” 余文翦攥紧了手,将骨骼捏的咯吱响,却仍觉脑子里一团麻烦,怎么也掰扯不清。 看着女儿铮铮然的坚毅神情,心软了一些:“爹派五六个人跟着你,他们是近随,武艺高强,关键时候还能顶些用。” 他这是答应了。 弦合一直提着的一股气倏然松开,几乎喜极而泣,沙哑着嗓音道:“谢谢爹。” 她去心似箭,恨不得当下牵马就走。但又怕自己不在,余文翦又跟吴家和袁夫人那边掰扯不清,耐着性子又劝:“爹爹,如今当前形式还不明朗,您切忌贸然下注。” 余文翦一个激灵,刚要矢口否认,可想起刚才那么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几乎是把底都交出来了,再去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便道:“我心中也犹豫,可吴家那边催的紧,怕是回绝的次数多了,把他们得罪了。三公子那边又说不准是个什么境况,再把吴家得罪了,爹在朝中哪还有立锥之地。” 弦合道:“爹爹大可表现出有心亲近却心有顾忌的模样。您行军作战多年,可知太容易得来的降军即便会引入内室,也不会奉为上宾。您心有顾忌,他们便会一直笼络您,在您身上费的功夫越多,他们便会越看重您,将来也不怕会被一脚踢开。” 其实她这话说的很是隐晦,余文翦却听懂了。阵前贪生怕死或是贪慕虚荣而轻易倒戈的将军,就算换了阵营也鲜少会再被重用。道理很简单,今天能投向你,明天就能投向别人,且可能对方不需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劝降。 余文翦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却又惊诧:“如今你真是让爹刮目相看了,不像是个闺阁女子,竟像身经百战的女将军。” 弦合暗想,前世她随江叡南征北战五六年,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有见过,那可真是刀尖上讨来的生活。她这个十六岁的身体里装的早已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这些,即便说了,又有谁会明白她呢。 她淡然地笑了笑:“多懂些事理总是没有错的。” 金乌正当空,耀在院子正中央,勾勒出明媚的光晕。弦合飞奔回闺房里,让落盏帮着收拾出一个小包袱,却没说什么话,急得落盏直哭:“姑娘,你要去哪儿,怎么就不能带我去了?” 弦合顾不上多安慰她,只拿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你在家里好好的,我梯柜里有些银子,你知道放在哪儿。万一我回不来了,我娘和大姐姐都不缺钱,你悄悄的收起来,去求我娘给你身契,嫁人也好,自己过日子也好,都随你。” “姑娘。”落盏哭得越发厉害,追在她后面抽泣。声音太大惊动了秦妈妈,见弦合换了身利落的窄袖红裙,腰间扎一根黑绸带,脚踩皂布靴,当下揪着她不放:“姑娘,谁又惹你了。就算你不高兴,也不能离家出走啊,老爷那边会怪罪的。” 弦合站在原处,无奈地指了指院子里余文翦指派来的五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我爹知道,他还特意派了人跟着我保护我呢。” 秦妈妈犹疑着松开手,刚要发问,被弦合想起来 分卷阅读3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一件要紧事:“你可得替我盯着西屋殷嫂子,别让她总去纠缠大姐姐。她若是再生事,你就说大哥哥在外面打仗遭了埋伏,我去寻他去了,能不能回来另说。娘和大姐姐不顶事,若是她不老实,被二娘拿住把柄,小心被赶出去。” 话一落地,落盏直接由小声哭转变为高声嚎叫,“姑娘,你,你要去战场,你又不是男人,又不是吃俸禄的将军,趟这浑水干什么。你就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天天逞强,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我也不活了。” 忙捂住她的嘴,弦合气道:“我刚去看了看母亲和大姐姐,她们可都午睡了,你再把她们吵起来。我又不是个男的,你为了我要死要活做什么。” 落盏不嚎了,泪眼迷离地看着弦合,外边万俟邑派人进来催,弦合不敢耽搁,生怕天黑了不好进山,忙将落盏推到秦妈妈怀里,嘱咐二人:“照看好家里,我去去就回。” 万俟邑的府军在城外候着,他们一行人骑马出城,又一路疾驰,大约行了三个时辰,堪堪到越州地界。 弦合之所以要跟来,是因为前世她曾多次随江叡在此鏖战,当时耗了无数人力物力去丈量山体,意外发掘出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幽径。 万俟邑说江叡和余思远被困在赫连山里,落石封山,阻隔断了援军的去路。但倘若她此去能找到这条路,将援军引进去,艰难险阻尽可迎刃而解。 虑及此处,她心中块垒稍显松动,夹着马背去看万俟邑,见他眉头紧锁,好似兜着很多心事。 “你这是怎么了?” 万俟邑恍自天外回神,竟有几分心虚地避开弦合的视线,“没,没什么。” 弦合拉起辔头,放缓了马蹄的步速,道:“你有话就说,这又没外人。” 万俟邑此人惯常是个藏不住事的,踌躇再三,低声道:“你得保证不对外人讲。” 弦合点头,他愁眉苦脸道:“我担心咱们赶不及,三公子他们就出事了。” 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弦合一扬眉,正要追问,突然觉出些不对劲来。要说前世这个时候,江叡厉兵秣马征讨山越没讨着什么便宜,那全是战术有问题。可今世,她听余思远说江叡主张怀柔分化并举,放弃了原先拟定的铁血强击之策,按理说这样的策略再加上精锐重甲,不应当会出现主帅冒进,被困山中的潦倒局面。 江叡此人谋定而动,绝不是莽撞之辈。 不光江叡,万俟邑也古怪的很。他好像亲眼见着江叡和余思远处境不妙似的,这个时候,连魏侯那边都是按兵不动的,他怎么就急成这样。 正要再问他,却见前方林丛里枝桠微颤,像是藏着人。 这光景,暮云低垂,天色灰蓝,夕阳在远处晕染出一片绯色天河,周围慢慢变暗,兵家人都知是提防被偷袭的要紧时候。 万俟邑和弦合警剔非常,将手按在佩剑上,随从也围簇上来,万俟邑厉声道:“前边哪位好汉,为何躲躲藏藏?” 一阵静谧,风呼啸而过,回旋声格外清晰,那林丛里静瞻了片刻,忽而大片枯木被拂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 他一袭淡蓝直,挽髻的布缎带垂在肩侧,背倚着夕阳余晖,即使是在这般狼狈的境况下,依然显得温儒淡雅。 躬身抱拳道:“在下和舍弟外出投亲,路过此处,见阁下诸位手持利刃,恐防不测,才躲避至此,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弦合定定地坐在马背上看他,只觉脑子里有万千思绪这会也都放空了。 万俟邑问:“看你的打扮像是富户出来的,可有名号吗?” 那人温和道:“在下卫鲮,来自琼州卫氏。” 琼州是魏地的鸿儒之乡,而卫氏更是书香门第,祖上曾任陵州四郡督使,在魏侯和楚侯都不曾据地称雄时已声名赫赫。只是后来天下纷乱,朝廷对魏楚之地渐失了控制力,在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波澜壮阔中,卫氏渐渐隐没,退出官场纷争,成了一方清流门第。 万俟邑虽然大字不识的几个,但对读书人却格外敬佩,忙下马抱拳道:“可是卫辽督使的后人?” 卫鲮含笑道:“在下惭愧,正是先祖父。” 万俟邑上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招呼弦合:“三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当年的琼州卫氏可是一方豪雄啊……” 弦合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不知道,前世卫鲮不知对着她将那祖先的峥嵘往事说了多少遍,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卫鲮是谁的,可以去 第一章了解一下。如果还有空,可以给男主默哀一分钟。。。 第18章 前面卫鲮行过礼,弯身将他口中的舍弟从丛中扶起,依着稀薄的暮光,看见这少年面色苍白,雪襟前铺陈了大片血渍,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万俟邑本就是个热心肠,乍一见这情状,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又转身吩咐随从:“快将随身的金疮药拿来 分卷阅读3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卫鲮一边搀扶着弟弟,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二人是借琼楠道而来,岂料路上遇到患匪交锋,弟弟不幸被流箭刺中,我们本想回琼州,可想到离家日远,归途遥遥,又恐在路中遇到歹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想着去陵州投奔亲戚。” 说话间随从已将金疮药拿来,卫鲮对着万俟邑道谢,抬起袖子接过。弦合见状,忙回身走回马侧,背对着他们不去看。 身后传来一阵衣衫相触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万俟邑叹了一声:“都发脓了,是先前没有处理好的缘故。给我吧……”少年吃痛的低吟,万俟邑道:“你忍着些,这伤口得处理干净,不然会留下病根。你说你们两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外面兵荒马乱,还出来干什么,待在家里就是。” 卫鲮道:“家中姑姑病重,心中放心不下已亡故的先人,本想亲自去宗祠祭祖,可是撑不住病体,为解她心中之憾,只有我们兄弟代行了。” 这一段前世弦合倒是不知道,她只记得当时随江叡在越州苦战,卫鲮也是迎着暮色而来,直言天下危势,他特投笔从戎。 那时卫鲮与余思远一见如故,直接归于他麾下,两人策马应敌,宛如异性兄弟一般。 身后万俟邑疑道:“既是祭祖,怎么不多带些人出来?” 倏然静谧下来,许久不听卫鲮的回音,及至再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像是已经敷药妥当,把衣裳穿回去了。弦合试探着回头,见卫鲮低垂着眼睫,似是极为专心地给弟弟系丝绦,半天,才道:“方才忘了介绍,舍弟名卫鲪,字春瑜。” 万俟邑对着他眨了眨眼,他饶是神经再粗,也知道这卫鲮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问题带过去了。 弦合的好奇心没有他那么旺盛,可远远看着也觉得有趣,前后两世,卫鲮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连性情也是这样。看上去温儒隽雅,但实际老实执拗的很,遇事也不大会变通,时常会令身边人尴尬。 相比起来,万俟邑堪称是善解人意了,他忙顺杆爬,笑问:“那先生的字?” 卫鲮拱手道:“在下字信瑜。” 在万俟邑的盛情邀请下,卫鲮总算答应与他们一起安营扎寨。因天色渐晚,且赫连山地势复杂,摸着黑进山实属凶险,便想在山下扎营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弦合在前世东征西讨惯了,军营里不养娇小姐,什么扎营杂务都是她独立筹备,根本难不倒她。自己这边事毕,她躲在营帐里偷偷看向卫鲮那边,见他小心翼翼将卫鲪安顿在草垛上,自己谢绝了随从的帮助,弯着腰理着扎杆和鱼绳。 前世卫鲮去营中投军时并没有带卫鲪,她只在卫鲪去探亲时了了见过几面,记忆中还记得这是个明媚活泼的少年,跟他那过分老成的兄长有着天壤之别。 如今他受了伤,只能勉强依偎着草垛歇息,却也看不出什么性情来。 天幕已黑透,彤云密布,压抑低沉,万里一片浓酽,看不见星织,连月光都是格外惨淡的。 毡帘掀起,便传来一阵肉香,万俟邑挽着袖子给卫氏兄弟端来一盘炙烤的兔肉,他见卫鲮应付不来这帐篷,大咧咧地将他拽到一边,让他趁热吃肉,自己亲自蹲下给他搭石基。 弦合便又将目光转向万俟邑,心想这样一个义气正直的好人,前世是为什么想不开去造反,最后被江叡杀了,还附带连累了一个余思远? 她掀开帐帘出去,走到卫鲮的帐篷前,视线总抑不住地想投到他身上,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心里又不免失落。 草垛上放着一盏箔绡犀角灯,光芒暗昧,却正好耀到弦合的脸上。 卫鲮刚才并未跟弦合说过话,只惊鸿一瞥了袭红裙,大约知道那是个女子,不好拿视线正对着人家。 可如今,这方寸之间,他们离得极近,他抬头看过去,灯光将弦合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明晰至极。 黛眉弯弯,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婉约疏淡,浓色勾勒,眼梢微挑,鼻尖微翘,看上去很有几分魅色。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一种似从相识的感觉由内里而生,强烈的几乎让他不安。 卫鲪低头看着哥哥喂到自己嘴边的烤肉,魂早不知道飘到哪里了,轻咳了几声:“哥,你老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 弦合和卫鲮近乎慌乱地将相交的视线各自移开,却已惊动了万俟邑,他大大咧咧地挠了挠头,不解道:“你说什么?” 弦合觉得脸颊慢慢升腾出热度,在烧起来之前,拽着他到了一边。 她一路观察,大约猜出万俟邑这厮遮遮掩掩的是什么。 “赫连山麓近在咫尺,不远就是魏军安营之处,就算进不得山,去与他们会合总可以吧。你怎么单选在这里露宿?” 万俟邑躲避着弦合的目光:“这不是卫兄弟受了伤,撑不了颠簸之苦。” 弦合拽着他的胡髭迫使他正对着自己,“可我怎么觉得近了赫连山之后你就有意压着步子,打定主意不和此处的魏军碰面似得?” 万俟邑愣愣地盯着 分卷阅读3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她:“三姑娘,你知道除了兵贵速之外,兵家致胜的另一法宝是什么?” “是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咱们去救三公子和伯瑱,就静悄悄去救,若是敲锣打鼓着去救,那不是会打草惊蛇吗?” 弦合快被他气笑了:“五万大军扎在山麓都不怕打草惊蛇,咱们这区区几百人还用上打草惊蛇了?你当自己是神兵天降啊?” 万俟邑低咳了一声,蔫蔫地闭了口。 弦合忖道:“你是不是从袁夫人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他们故意要对付三公子,军中有他们的眼线?” 万俟邑面上呈现出惊骇之色,睁大了眼睛看弦合。 看来是猜对了。 两人静默片刻,万俟邑松开紧绷的肩,叹道:“三姑娘,你真是厉害,这都让你猜中了。那日我去向表姑母请安,在外面听她和吴太守商量,在军中安插眼线,肆意而动,故意推延入山接应的时辰,就想截断三公子的后路,借山越这柄刀来杀他。” 弦合定定地看了看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万俟邑跟在她身后,急道:“三姑娘,我去救伯瑱是为了与他的朋友之义,可我自幼受表姑母抚养,决不能因我而陷她于险境。今夜的话我只与你说,今日过后再不会承认……” 夜风寒潇,刮过来的隐隐化作利刃,从颊边扫过去。 她从帐篷里取过长剑,牵马,解开缰绳,正了正辔头,道:“我知道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小道,你随我进去,找一找大哥和三公子。”她低下头,沉敛道:“总得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万俟邑回头看着扎营的随从:“那他们……” 弦合道:“他们中有你的人,也有我父亲的人,你怎么知道能靠得住?” 万俟邑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途中遇上随从来问,随口将人打发走了,一转身换上一副凝重神情,紧随着弦合的脚步,从林中穿梭而过,踩着枯叶咯吱咯吱响,裙袂扫过,越发衬得周身静凛。 这夜空无星月稀,越发像一匹染得厚重的黑布,沉沉地罩下来。 忽有一根亮矢破夜而来,直直地刺向弦合,宛如星火相击,霹雳迸裂,软沓沓地落在弦合跟前。 一个银矢箭头落在地上,不远处,卫鲮站在原地,胳膊抬起,还维持着刚才掷出石头打落断箭的姿势。 灌木丛中身影憧憧,一个黑影伶俐地蹿入茫茫夜色,瞬时消弭无影。 万俟邑想去追,被弦合拦住,“别去,判不清对方虚实。” 弦合向卫鲮拱手致谢,对方神色凝重,问:“二位想去哪儿?” 万俟邑与弦合对视一眼,交换了神色,缄然不语。 卫鲮道:“不管你们去哪儿,既然有了这一出,可想后面凶险,若是两位信得过我,让我随行。” 万俟邑慌忙道:“这怎么行?春瑜兄弟还受着伤呢。” 卫鲮道:“我已将春瑜托付给了护卫大哥,他只是区区无名之辈,不会惹人费心加害的。” 万俟邑还有拒绝,弦合拦住他,“既然这样,那有劳信瑜兄了。” 卫鲮之于万俟邑是陌生人,摸不清虚实,可是之于弦合,若是连他都不能信,那还能信谁呢。 他们三人顺着赫连山侧翼进入峡谷中,两岸高山夹道,地势起伏不定,又有蓊郁的长青林掩映,若非仔细勘察轻易发现不了。 周围悄无人声,只有晚虫嘤啾,大约是觉周围气氛诡异,万俟邑为了壮胆,给他们说了个典故。 “这附近有一座王冢,是大周宁王萧元策之墓,也是从前的摄政王。” 弦合依稀听过,夜深更重,仔细想来又觉得奇怪:“既是摄政王,该葬入长安才是,怎么反倒流落至此?” 万俟邑挺直了胸膛,隐隐为他的见多识广而得意:“当年建元皇帝萧毓成早逝,托孤这位族兄辅佐幼帝,摄政王可谓鞠躬尽瘁,可无奈奸佞当道,挑拨皇帝疏远这位至忠至诚的叔父。后来与突厥在韶关一战,大周损兵折将,阁内将此归咎于摄政王,迫使他交出权柄,远离京畿。据说当年摄政王到赫连山一带,突然病重不起,英年早逝。死后便葬在了这里,恢复了摄政之前的王号,谥为宁王。” 他侃侃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卫鲮渐渐阴沉的脸色。 蓦得,他突然说:“那时宁王正当壮年,怎么会单单到了这里就身体不行了。” 万俟邑忖道:“人都说是皇帝陛下忌惮,命人赐了毒酒,可这只是传言,也没有什么定论啊。” 卫鲮道:“当年摄政王殁后,其后嗣血脉连同仆役、随侍一夜之间消失,若非有斩尽杀绝之人,怎么会消失的这般彻底?” 万俟邑道:“这都四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 弦合却听出些异样,她歪头看向卫鲮:“卫兄可识得摄政王?”不然,他为何会对当年之事这么清楚。 卫鲮神色复杂地看弦合,低下了头。 万俟邑却说:“信瑜顶多二十岁,怎么会识得一个 分卷阅读3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四五十年前就死了的人,三姑娘,你怎么傻了?” 弦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说话间,陡见前面燃着篝火,在一处狭窄的山洞道口,背靠连绵峦峰,陡峭孤壁,依稀能看见人影憧憧。 弦合甩开缰绳就要往前跑,被万俟邑抓住:“你跑什么?还不知是敌是友。” 弦合瞥他:“你怎么傻了?没看见那人是个跛子吗?除了我兄长还有谁?” 说完一把推开了万俟邑,万俟邑讪讪地摸着被推了一把的胳膊,心想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他幽幽地看了眼紧随弦合身后的卫鲮,又想,因为这小白脸? 余思远这几日窝在这么个憋屈的山洞里,吃烤肉吃到腻歪,还得时不时应付那群山越土鳖的袭击。他娘的,一个个茹毛饮血,跟野人差不离,他怎么这么命苦,要跟这么群野人周旋深山。 偏偏江叡那小娘养的,非说什么藏拙诱敌之策,不管来多少都不认真打,放了一波又一波,他的大刀三天没见血,估摸着跟他一样憋屈。 直到守卫兵将弦合逮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第19章 山洞里扔了许多吃剩的野猪骨架,弦合冷不防被绊了一下,向前趔趄几步,显得有些狼狈。 余思远忙挥退守卫,将弦合扶进来,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弦合却不说话,只目光深隽地上下打量余思远,眼睛宛如墨玉,萦着流流光芒,像是蓄满了水。 “哥,你,你没受伤吧?”乍一开口,却有些哽咽。 “没,这群憋孙能伤的了我?”余思远大咧咧的一抬胳膊,忽而想起什么,“我们被困山中数日,与外界音信不通,外面是怎么传的?都以为我们死了?”说完,还不等弦合回答,便兀自大笑起来。 笑声碰到山壁上又被打回来,在狭窄幽邃的洞里回旋放大,显得格外诡异。 外面的守卫有听不下去的,朝着里面喊:“将军,快别笑了,大晚上的再把狼招来。” 弦合吞咽了口唾沫,心想,她真是闲的,怎么会对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挂念万千。 腹诽间,她听见角落里一阵窸窣,昏暗中好似是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再定睛细看,大吃一惊:“四……四公子?” 江勖嘴里被堵了破絮抹布,手脚都绑着,既挣脱不开又不能言语,只有朝着弦合直哼哼。 弦合伸手指他,只觉荒诞:“你绑着他干什么?” 余思远故作老成又忧虑颇深地叹了口气,揽着弦合的肩膀向外走,边走边道:“说来话长,我让人煮点热汤,咱们边喝边说。” 山涧深处一片浓黑,若是烧火烹饪便显得极为晃眼,因而都是伙夫在山洞口悄悄地起灶,等把汤烧熟了再煨在小灶上给他们端到身边。小灶火光微弱,只比流萤明亮了些许,但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夜里,能靠着火喝一口热汤,稍稍驱除体内积攒的寒气,已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 弦合与余思远、万俟邑和卫鲮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各自捧着一盏粗瓷碗,低头啜饮。 是肉汤,汤面还飘着油花,说不清是腥味还是膻味,但四人都不嫌,一直喝了小半碗。 余思远听说是卫鲮救了自己妹妹一命,当即便站起来向他作揖致谢,卫鲮忙把他扶起,连道:“是三姑娘和万俟大人先救了舍弟,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将军千万别这么客气。” 两人咫尺之间,借着火光余思远看清了卫鲮的长相,他面容干净,眉目清俊,总挂着淡然儒雅的神情,一看便知是教养上乘的清贵公子。 他不由得心里一动,下意识去看弦合,竟与她对上了视线,弦合本在看卫鲮,且看得有些出神,见余思远看她,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忙把视线移开。 这片刻悄寂的电光交汇,各自怀着心事,竟谁都不说话了。 万俟邑环顾附近,问:“三公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余思远嚼着汤里的肉沫,随口应道:“他带人出去勘测地势去了,顺道打探敌军情报。” 万俟邑当下坐不住了,几乎是要把手甩到余思远的额头上:“这夜深露重,山中又有猛禽出没,三公子金尊玉贵,竟亲自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身为辅将为什么不规劝?” “我规劝?江叡那熊脾气,我他妈能规劝得了?”余思远颇为不屑道:“再说,这里就这么几个人,他不出去勘测地势,打探军情,难道让我去?你刚才都说了,山中有猛禽恶兽出没,再伤着我。” 万俟邑:“……”怎么从前没看出来,此人竟这般无耻。 弦合轻咳了一声,问:“那四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留守陵州吗?怎么会被你绑到这里?” 一听四公子,万俟邑又开始炸毛,震惊地看向余思远。 余思远唇角挑起一抹邪魅坏笑:“咱们这位四公子最爱到秦楼楚馆去眠花宿柳,入了相好的席幕,三五天不回家都是常事,随从谁敢去催促,那准让一顿板子打出来。 分卷阅读3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我出了点银子,买通了惠花阁艳艳姑娘的侍女,趁他光顾时把他绑了起来,塞进随军的运粮车里,将他带来了越州。估摸着没有三五天那边发现不了,等发现了他早随我们来越州了。且他是在风月馆里失踪的,袁夫人看重名声,应该不愿意声张吧。” 弦合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发飙边缘的万俟邑,往旁边挪了挪。 果然,万俟邑的吼声震天响:“你绑四公子干什么?” 处于戒备状态的守卫再次不满地朝这边看过来。 余思远压低了声音:“将四公子绑过来是为了防不测。我起先早有察觉,这军中混入了袁夫人的细作,虽然我与三公子的行军策略堪称万无一失,但还是怕祸起萧墙,故而给自己求个保障。” 弦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但有万俟邑在没说出来,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思不语。 山谷里狂风呼啸,在风声中传来守卫的声音:“三公子回来了。” 众人站起身来,见江叡领着数十个身着甲胄的探兵回来,被众人拥簇着,还在歪着头跟守卫交代些什么。 他在谷中四处探查了近四个时辰,已是满脸疲色,交代好军务后只觉喉咙发涩,再不愿说一句话。 不经意地抬头,视线一滞,眸中一簇光陡然亮了起来。 篝火烧得微弱,旁边站着弦合,一袭齐脚踝的红裙,在周围枯黄灰败的沉静下,显得分外耀眼娇娆。 他只觉脑子放空了一样,什么疲惫忧虑全部翩然远去,只想奔到她跟前。 余思远堪堪挡在他面前,道:“三公子,令姚来了,还有一位他们在路上结识的,琼州卫鲮。” 江叡的脸色变了。 由方才的热切急转直下,渐渐变得冷冽,疏离。 连余思远都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军情有变,担忧地问:“怎……”话音未落,江叡已转身回了山洞,将立在侧的几人晾了起来。 余思远忙追过去,而万俟邑想起被绑着的江勖,也连忙跟上去。一时众人散去,空犷的山坳里只剩下弦合和卫鲮守在篝火旁,互相尴尬地对视一眼,转而笑了笑。 少年时候的卫鲮也是沉默寡言的,不时还会流露出些许羞涩的举止,静坐了一会儿,添些柴火,轻咳了一声,冲弦合道:“你的兄长安然无恙,你也该放心了。” 弦合垂敛下眉目,轻轻地点了点头,蓦然笑了:“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我都有些后悔干什么要受这份累来找,真是多此一举。” 卫鲮也笑开了,显得自然疏洒了许多,“那也是你见到了他才这样想。” 弦合的眸中聚敛着笑意,显得越发明媚动人,“你弟弟还在山外,你一定也担心。” 卫鲮的笑容淡了几分,眉宇微蹙,弦合见状,忙说:“若是明日出去搬救兵,你就跟着出去,万俟大人和我的护卫一定会将他看管好的。” 卫鲮诧异:“你不走吗?” 弦合摇头:“不,我要和兄长在一起,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班师回陵州才行。” 卫鲮忧虑道:“可在山外树林里袭击你的人还不知是谁,你得多加小心。” 听见他关心自己,弦合不禁心里一暖,唇角噙着温甜的笑,点了点头。 柴火烧得噼哩叭啦响,攒动的火光将两人的脸映得明晰,他们对视一眼,又慌乱羞赧地各自移开。 丝毫不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快将他们的后背穿透了。 江叡本来揣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回了山洞,冷不丁一转身,发觉余思远和万俟邑都跟着他进来了,当下觉得不对,忙又反身走到洞口。见那两人坐在石块中,边烤火边交谈,弦合惯常明媚飞扬的脸庞上带着恬静、温软的笑,不同于她从前的张扬,亦不同于现在的隐忍、含蓄,是一种连江叡都不曾见过的沉静温柔。 背靠苍茫峦峰,山风回旋,连那袭红裙都显得不那么灿烈。 余思远和万俟邑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片刻,万俟邑忧郁地捧着心道:“伯瑱,我怕是当不成你妹夫了。” …… 江叡瞥了他一眼,转而将视线投向余思远:“周围耳目众多,你妹妹还没出阁,你就放心让她跟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 余思远站得岿然不动,很是满意地看着卫鲮,道:“信瑜乃真君子,我放心。”蓦地,摸着腮低声道:“这要是成了我妹夫,我就更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怎样棒打鸳鸯,横刀夺爱,在线求……PS:大舅哥好像也不向着我 第20章 洞中光线暗昧,看不清人的神情,但江叡递过来的话却犹如一阵风,凉飕飕的。 “他不能当你妹夫,他要是当了你妹夫,你可是要倒霉的。” 余思远摸不清头脑,歪头问:“此话怎讲?” 江叡的视线紧凝在那火光粲然中的男女身上,道:“若是那样,绑走四弟的罪名就得你一力承担了,我可不会替你说半句好话。” 余思远眨了眨 分卷阅读4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眼,隐约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可直觉他不至于这么无耻,舔了舔嘴唇,问:“你……是几个意思?” 江叡蓦然笑了,转身拍了拍余思远的肩膀,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在要挟你。”他负手往洞穴深处走去,方走几步,转回来,道:“天色可不早了,明日还有一场硬战……伯瑱,我听说上一次在秦楼楚馆与四弟起拳脚冲突的那个纨绔子弟被吊在陵州的城楼上足足三日,父侯对幼子疼爱,愣是没说什么。吊三日其实也不算什么,就从前往后可怎么做人啊,毕竟在那上面也没法解手啊……”他夸张地哆嗦了一样,似是觉得恶心,“据说把人放下来的时候可都没法看了。” 余思远定定地看他,影子在脚边被拖得颀长,与他一样,纹丝不动。 江叡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倦色深重,含糊不清道:“我要去睡了,你们请便。” 直到江叡消失在深邃的洞穴里,早已石化的万俟邑指着他消失的虚无尽处,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余思远挺直了脊背,正义凛然道:“我是那种卖妹求荣的人吗?” 万俟邑一愣,忙摇头,他身体圆润粗壮,摇得那般卖力,很有几分憨直诚恳的态度。 余思远得了些安慰,可看着对方的傻样,又很忐忑。他要是被吊在了城楼上,能指望着这脑子里缺根筋的兄弟跟他表姑母说几句好话吗?越想越没底,不由得去看外面弦合和卫鲮。 两人围靠着篝火,各自坐得端正,中间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亦没有过于热络的表情,只是从两人不断蠕动的唇角可以看出一直在交谈,且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神态相似的温恬笑意,可见交谈甚欢。 他清了清嗓子,大咧咧出去,嚷道:“行啦,别说了,孤男寡女的,像什么样子……” 群山峰峦之间,云影缥缈,烟雾缭绕,若是没有频繁传来的孤狼尖啸,可堪称得上是犹如仙境。 弦合被余思远安顿在另一处洞穴里,两处洞穴紧挨着,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守卫一样的严密坚实。 万俟邑和卫鲮去了江叡住的洞穴里对付一宿,余思远则留在弦合这里,给她找了厚厚的一垛蓬草,铺起来一张厚实软和的床,让弦合躺在上面,又把打着布丁的毯子给她盖上。 弦合低头看了看那毯子,叹了口气:“你们不至于这么惨吧。” 余思远勾唇笑道:“被山越那帮土匪追得满山跑,能逃出命来就不错了,还顾得上拿什么辎重,就这还是我拼了命裹在身上抢出来的。” 是呀,一跑起来还顾得上什么毯子。弦合回忆里好像是几缕片段,在魏地还算微时,跟着江叡很是狼狈了几年。 那时他们与楚侯黄道宗交锋,在荆口遇上伏击,弦合本已自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摸了摸腰间,猛地想起家传的金扣子落在营帐里了。 倒不是很值钱,可那是家传的,母亲留给余思远娶媳妇的。 她忙回身去找,被半路杀出来的江叡抓着胳膊往后赶,箭矢狂飞,几乎是擦着脸颊飞过去,江叡的身上满是血污,可头顶上的赤盔翎羽很是醒目,因此很多人不要命地围攻他,要来取这主帅首级。 江叡将长杆枪往外一晃,掀翻了一圈敌军,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弦合不知怎得,也不好意思提金扣子,只围在江叡后面,默默替他灭掉从侧面蹿上来偷袭的士兵。 后来那金扣子到底也没找回来。 弦合想及此,这个时候,金扣子大约还在母亲的手里,上下打量了余思远,道:“哥,等仗打完了给你说门亲事吧。” 余思远的神色陡然复杂起来,随即笑开:“等你和大姐姐都嫁出去,我再成亲。” 还未等弦合说什么,他意有所指:“那个信瑜,你似乎很中意他。” 弦合一怔,脸颊微红,避开余思远的视线:“你和大姐姐都没成亲,我怎么好抢在前边。” 余思远惊奇地发现,妹妹竟然害羞了,这绯红若桐花的模样,让他心里一跳。 “弦合,你真喜欢他啊?” 她紧抿着唇,垂下眼睫,一副朦胧模样,沉默许久,揽过毯子翻身背对着余思远,含糊道:“哥哥,我要睡了,你别出声。” 余思远也不强迫她,只和缓地笑了笑,抬手给她将毯角掖好,拿起长剑,睡在门口。 这一夜平静幽默,倒很催人入睡,只是洞口敞着,寒风灌入,好几次将人冻醒,只觉四肢冰凉。 弦合坐起来,见余思远衣衫单薄,便趁他睡了,将仅有的一件毯子给他盖上,自己回去凑合了一晚。 到了早晨,她果然着了风寒,喉咙发涩,鼻涕横流,站起身来头晕晕沉沉的。 她自溪谷里捧了水洗脸,回来时见江叡在清点人数,把余思远拽到一边,低声道:“我已派人出去给齐世澜送信,瓮中捉鳖,这一回儿可将山越一网打尽。” 弦合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江叡便停了话,转头过来看她,默了默,伸手解下 分卷阅读4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自己的斗篷要给弦合披上。 弦合后退一步,堪堪避开,江叡皱眉:“披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讲究什么?” 弦合也皱眉,看上去极为难的模样。 余思远也看不过去了,上来训斥:“你说这天寒地冻的,三公子把他自己的衣裳给你,你还矫情什么,快披上。” 弦合将头扭到一边,长吸了口气:“不是,这……你们多久没洗澡了……” 体味这东西,要是都臭那彼此之间是觉不出来的。故而当弦合说出这句话时,余思远和江叡很是愣了一阵儿,下意识彼此嗅了嗅,没觉出什么。 只是江叡不再把披风往弦合怀里硬塞,默默地拿回来。 哨兵正好来报:“周围有山越兵大举向这边围攻。” 江叡很是淡定:“多少人?” 哨兵抖了抖:“二十万吧。” 江叡依旧淡定,冲哨兵摆了摆手,那哨兵发着抖退了下去。 弦合在余思远和江叡之间逡巡一番,见他们月朗风清的模样,忍了忍,没忍住,问:“你们知道咱们有多少人?我刚才略数了数,撑死一千。” 第21章 江叡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是胸怀丘壑,万事皆在掌中的沉稳。 余思远看着妹妹担忧的模样,嘴动了动,但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揽住她,道:“弦合,不要担心,此战我们必胜。” 前世弦合在军中锤炼数年,自然明白阵前机密大于天的道理,也不再追问。见江叡将视线远远散去,眺望这一片连绵峦峰,笼在青云遥雾之间,苍渺而不见尽头。这壮阔缥缈的山色光影落入他眼中,激不起半分涟漪,只如一副笔墨疏浚的画册,仿佛顺理成章就给被纳入版图之中。 弦合熟悉他这样的神情,是每逢大战前夕才会有的。 远天一线展露出晨曦,穿透云雾,将群山之间的烟气也慢慢驱散开。 万俟邑和卫鲮来找他们,两人的下眼睑上乌青一片,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见卫鲮过来,余思远露出愧色:“昨夜未说,恐怕今日信瑜是不能出山了。” 卫鲮一怔,带了几丝敏锐地回身看山坳间整军待发的精锐,心中略有猜度,但顾虑颇深,不知当不当继续问下去。 万俟邑却没有这些弯弯绕,揪着余思远问:“你跟三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昨夜弦合已将事情原委说给余思远听,他心中感念万俟邑的一番挚诚义气,不愿对他诸多隐瞒,可想起为这一仗他与江叡的苦心孤诣,舍身犯险,将话再一次咽了回去。 “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此话含蓄,似乎所有能说与不能说的全在这里面了。万俟邑浸淫朝局多年,虽然性子豁朗义气,但并不是个蠢物,一下便明白了。 他慢慢松开余思远,凝肃道:“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所谓莫逆知交无外乎如此,即便在不得已之境有所隐瞒,但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倾尽全力地襄助。 弦合想起前世大局将定之时,江叡已被立储,但袁夫人一派仍旧不安分,因为万俟邑与袁夫人有亲缘关系,处境亦十分尴尬。余思远的同僚都劝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应与万俟邑划清界限。但余思远仅仅一笑置之。 许多时候,回忆往事,总觉得有许多荒谬经不起推敲。譬如,这个追随江叡多年的兄长在江山大定时竟会因为卷入叛乱而丢了性命,可再次身临其境,连她都觉得,若她是余思远,断不会在万俟邑陷于危难时而弃他于不顾。 只是代价过于惨重。 好在一切重来了,不管是万俟邑还是余思远,弦合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步前世后尘。 余思远感动地拍了拍万俟邑的肩膀,道:“有一事得拜托令姚兄。等待会仗打起来,我可能便顾不上弦合了,你替我保护好她。” 弦合低头理着襟袂,用裙摆擦拭佩剑,头都没抬:“我不用别人保护,等待会儿我还能帮着杀敌,你们不必多照顾我。” 余思远轻咳了一声,下意识去看卫鲮,见他凝着弦合的侧面,笑意温柔,稍稍放下些心,道:“妹妹,你是女子,上阵杀敌是男人的事,你就别逞强了。” 弦合没做声,只捏着剑柄抬头看他,突然腕子扭动,在空中舞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迫得余思远踉跄后退了几步。 “好!”卫鲮抚掌叫道,撩开衣袂上前,凝着那一把长削泛着冷光的剑身,赞叹道:“剑好,功夫也好,看不出,三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腕力。” 勉强站稳的余思远瞥了卫鲮一眼,对方察觉出那阴悱悱的视线,低了头,呵呵笑道:“可不该对着自己的兄长,他也是关心你。” 这满满的求生欲啊,看得万俟邑目瞪口呆,心道,想要当余思远的妹夫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弦合将剑刃垂直向地,抱拳道:“哥,方才多有得罪了。” 余思远冷哼了一身,转身要走,被弦合从后面追上来,道:“哥,我们上 分卷阅读4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山时是从西柏岭侧的一条窄山道过来,待会儿若实在不敌,可朝那个方向撤退。” 余思远停住脚步,愕然道:“你说什么?” 弦合回说:“不是因为落石封住了入山的栈道,导致援军不至吗?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就在西柏岭侧,勾连着越州的官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余思远诧异道:“临羡说此路只有他知,连素来盘踞在此的山越人都不知。” 弦合怔住了,脑中如有鼓乐齐鸣,唇齿也变得不太清晰:“你……是说三公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西柏岭侧小路的存在?” 几乎同时,江叡在沙盘图上部署好了行军路线,倒回长椅稍作休憩,阳光洒在脸上,细融融的暖意顺着肌理渗入,他倏然睁开眼。 他犯了一个错。 只是极小的一点破绽,若是放在从前,那个头脑简单的弦合或许都不会往心里去。 可经历了一道生死关的弦合变得那么细腻敏锐,这样的破绽落在她的眼里,不可能会被忽视。 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被那个卫鲮搅得心烦意乱,竟百密一疏。 思忖了片刻,他从箱底找出一件落满灰尘的金丝软甲,这是出征前他的生母裴夫人硬塞给他的。拿着这沉甸甸的软甲去了隔壁营帐,甫一靠近,便见后勤兵拿了三套甲胄过来,说是给万俟邑、卫鲮和弦合预备的。 他拂开帐帘,见余思远将江勖带了过来,万俟邑正弯着身给他解绑缚的绳索。 见他进来,江勖像秋后的蚂蚱弓着身蹦起来:“江叡,我他妈的回去就要你好看。”奈何腿上的绳索没解开,导致他这一蹦极其短促,刚离地便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江叡瞥了他一眼,径直朝弦合走去。 金丝软甲闪着粼粼光芒,被端正地折叠好放在弦合面前。她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眼中尽是茫然。 “刀剑无眼,穿上可防身。” 余思远放下手中的□□,和卫鲮凑过来看,刚伸手触碰到质地柔韧冰凉的金丝,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这软甲就被人抢去了。 刚刚挣脱绳索束缚的江勖忙把软甲坎肩往自己身上套,气的余思远将他的胳膊向后一扭,当即要教他做人。 江勖疼得吱呦乱叫,大声喊:“哥,三哥,弟弟武艺不精,等会怕自身难保,好歹兄弟一场,啊……” 余思远好笑地说:“现在知道叫哥哥了?刚才不还挺横吗?” 弦合一直将视线凝在江叡脸上,仿佛在探究拆解一团迷雾,听到他们的争执,歪头看了一眼,道:“哥,给他吧。”见余思远不肯罢休,又道:“他是你绑出来的,又好歹是四公子,若是有什么意外,你能脱得了干系吗?” 余思远这才作罢,将江勖松开。 得救的江勖品读着方才弦合的话,一时脑子开窍,又恢复了神气,挺直了脊背昂着头,威风凛凛道:“没错,姓江的,你好好保护本公子还能将功折些过,不然等回了陵州,我禀过父侯,让他砍了你。” 余思远嘶了口气,又想上去给这厮松松骨,江勖眼疾手快,忙躲到江叡身后。 江叡一抬手护住江勖,说:“别闹了,伯瑱,你带他们出去,将行军策略讲给他们听,务要详实。到这个时候,不必再隐瞒了。” 众人揖礼告退,余思远顾虑地看看弦合,见她坐的端正,仰望着江叡,似是有话要说。 等到众人都退出去,偌大的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叡坐在弦合跟前的凳子上,将手放在案几上,与她平视,却不说话。 在来见弦合之前,江叡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虽然他一时不慎露出了马脚,但若是想遮掩还是能遮掩过去的。再不济,他咬住了口不承认,弦合至多心里存疑,得不出定论,这出戏他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可是这样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眼底一片沉坠的幽深,清清冷冷地看向自己,如被冰水浇醒,想要抛开一切对她坦诚。 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乍然明白,如今苦苦寻觅的一切,求而不得的一切,其实曾经他都拥有过,曾被他视若寻常,弃如敝履。 他想要回过头来再去追寻,若是连坦诚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去言爱。 他张了口,刚想说什么,被弦合打断。 “我先说。”她的声音冷冽,微微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你本来对山越颇为不屑,觉得他们是胡民草寇,蒙昧无知,只需以重军压制,便可轻易歼灭。为何在战前改变了策略?” 弦合稍作停顿,见江叡眸光幽转,似是在思索,知他素来狡猾,谎话虚言信口拈来,便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道:“兄长说你早知西柏岭侧有一条通往越州官道的小道,可连当地久居于此的土著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还有”,她睫宇微垂,咬了咬牙,复又抬头看他:“你向来对我不加理睬,为何一反常态,要在出征前对我说那些话?” “一条一条地回答,不许想。” 分卷阅读4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江叡凝睇着弦合,眸光幽沉,蓦地,和缓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一条一条地作答。 “我之所以改变策略,是因为知道,穷途之寇犹可为刃。山越盘踞于此数十年,深谙地势,若是强力镇压,反会激起民怨,让他们破釜沉舟与魏地为敌。多年之后,楚侯攻魏,他们会与黄道宗里应外合,对魏地掀起足可灭国的攻势。” 弦合震惊地看他,他幽然一笑,语速不疾不缓:“我之所以知道西柏岭侧的小道,是因为我曾派人仔细勘察过山越的地势。” “至于为什么对你一反常态。”他顿了顿,俊秀的容颜上流露出浓重的伤慨、依恋:“我很后悔,为何没有在过去好好珍惜,等到有一天看清了自己的心,你已经要离我远去了。因为恼羞成怒,我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在你的心里我一定是极不堪的。可……” “江叡!”弦合唇角上挑,“你想说什么?想说你是因为喜欢我,不想失去我,才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她倾身靠近他,紧盯着他的眼睛,恨意凛然:“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便如喜欢你的珍玩古董吗?沉迷时放在手心里把玩,兴趣寡淡了便扔到一边,等到你哪一天又想起来了,发觉她被别人拿回了家中珍重以待,便不甘心,要用卑鄙手段把她抢回来,囚禁,折磨,直到她死吗?” 说到最后,她已分不清说的是古玩还是她自己,上一世那些惨痛的记忆鲜活地涌到面前,毫无遮掩的以一种狰狞姿态铺陈,瞬时将所有的风轻云淡打散。 她拼命地告诫自己,隔世恩怨散,不要纠结于过往,经营好如今的人生才是正途。可到如今,这样面对江叡,那股恨意依旧深入心扉,让她忍不住要将他剥皮抽筋。 江叡站起身来,面上掠过一丝慌乱,近乎手足无措,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弦合敏捷地躲开。她快步后退,离他一丈远,咬牙道:“你给我滚,不许碰我。” 扑了空的手僵在原处,江叡面上的神情被全部摸掠干净,只沉静地怔在那里,僵滞了片刻,他将手收回来,一言不发,转身出了营帐。 油腻污脏的毡帘摇摇晃晃,自缝隙里涌入的细碎天光忽明忽暗,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印记,弦合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望着那一地的斑驳光影,长久无言。 外面陡然擂起了战鼓,只是如隔了一层极厚重的门阀,模糊至极。 她反应过来,这不是魏军的战鼓声,而是敌军的! 毡帘被掀开,卫鲮忙拉着她往外走,走到营帐外,只见漫山遍野的幡巾摇曳,皂色浓郁,如同乌云压下,幡巾的刺绣粗糙,依稀可辨认是个‘越’字。 卫鲮拉着她往山坳深处逃窜,外面一片厮杀声,走得越远,那声音便越小。 弦合犹如离魂的木偶,被卫鲮拉扯着进了一个山洞,洞口蛛网密布,他抬袖将蛛网都扯干净,引她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掉马现场 第22章 洞内不知哪一处滴水,叮咚幽鸣,外间的纷争交织成一片,全然化作背音,越发显得静谧。 弦合紧扣剑在掌心,柄上浮雕的纹饰深深嵌入,她竟毫无察觉。 卫鲮默默地在一边看她,倏然伸手将她紧扣的掌心掰开,把剑拿出来,扔到一边,将她的手平摊开。 白腻莹然的掌面泛着红,烙下一些凹凸的印子,卫鲮看了一阵,道:“你是个姑娘家,干什么对自己这样狠。” 弦合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听着他清越悠然的嗓音,不知为何,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弯身坐在山石上,仰头:“……不如你跟我说一下兄长他们的退敌之策。” 卫鲮眉宇微挑,似是没料到她这般跳脱,又忆起她先前对余思远的焦虑牵念,与如今的平静有天壤之别,疑道:“你便这么放心?认为他们定能退敌?” 弦合唇角微翘,有江叡在,区区山越何在话下。前一世,他自一个边陲诸侯的庶子一步步从阴谋堆里成长为后来乾纲独断的阴沉帝王,那些手腕和城府随着他隔世为人,用来对付山越,简直是牛刀小试。 她微微一笑:“因为我见你也不急啊,你若是觉得计策有失,又怎会把他们抛下,带着我躲出来?” 卫鲮眸光微动,垂下视线看她,眼中意味幽深,似是藏着别样的情绪。撩开前袂坐在她身边,伴着外面如细线绵延不绝的厮杀声,开始给她将江叡和余思远拟定的退敌良策。 所谓大雪封山不过是计谋中一环,江叡提前命人凿落了栈道上的巨石,堵住了深入赫连山的正道,目的便是要将江叡他们一行与大军隔离开。 江叡料定山越久逢战乱,阴诡多疑,必会怀疑这是计谋,不会派大军倾然出动。但江叡这样好的鱼饵在,他们必然不会舍得白白放弃,所以会派小额游军前来试探虚实。而江叡半纵半打,并不认真跟他们交锋,故而只会加重对方的疑虑,愈发不敢贸然围剿,双方便僵持了下来。 弦合听到此,还是疑虑不解,问:“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分卷阅读4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山越驻军二十万,而赫连山外的魏军只有五万,万一他们倾巢而出,如何应对?” 卫鲮停顿片刻,面上已有钦佩之色,道:“这便是三公子的高明之处。” “姑娘可知山越分为北越和南越,随为同族,但离心已久,特别是杨曦和摩珂,他们性情迥异,彼此猜忌,即便大敌当前,也不会同气连枝。” 弦合眼中一亮,隐约猜到几分,听卫鲮继续说:“摩珂自诩为山越正宗,多年瞧不起与他平起平坐的汉人杨曦,又莽撞,急于在山越内部立威建功。所以他必然会舍不得放弃一举击杀三公子的大好时机,但若你是杨曦,猜出敌军有诈,而摩珂又蠢蠢欲动,你会如何?” 弦合在脑中搜罗了一些关于前世对杨曦的印象,笃定道:“若我是杨曦,必然会坐山观虎斗,让摩珂这蠢货先来试试深浅。有利可图他再上,若是有诈他便撤,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卫鲮的视线从狭窄的洞口眺望出去,落到峰隘之巅,道:“这些日子三公子的疑兵之计不光是对摩珂,也是对杨曦,赫连山外的五万大军修整多日,一旦自西柏岭侧一拥而入,势必会让摩珂大军措手不及,到时杨曦见状,便知是中了三公子的计,必会撤退,不会仔细探查追究我军人数多少。” “前有奇兵来袭,后有友师逃窜,而赫连山正道又被落石堵住,摩珂大军无路可逃,必定军心涣散,溃不成军,大局将定,我军此战定然告捷。” 纵然身不在疆场,弦合亦听得热血沸腾,这真是一出好计策。将战术、人心计算得分毫不差,谋略布局高瞻远瞩,若不出意外,此战过后江叡必定会名扬天下,震动各方诸侯,他会比前世更早几年声名远播。 她这样想着,却见卫鲮陡然起身靠近自己,她疑惑,正要发问,卫鲮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凝神细听,山洞外传来碾断枯枝的脚步声。 登时警惕起来,弦合悄悄弯身自地上将长剑拾起,随着卫鲮步步后退,躲到山洞里的一处凹槽。 “妈的,真是他妈倒霉,江叡这小子太阴,摩珂这次算是交代在他手里了。” 粗嘎的嗓音,虽说着汉话,但发音却有些别扭,不像是中原人。 弦合暗叫不妙,略显紧张地看向卫鲮,他目光沉定,俊儒而内敛的面容波澜不兴,让人很是心安。 这凹槽很窄,两人各贴一壁,几乎前胸相抵,各自呼出的气息绞缠在一起,弦合嗅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然轻盈的梅香。 宛如烟淡水云般的清邈,芬芳洌然,仿佛他这个人,是自冰雪中破寒而出的一缕清香。 她微微侧首,因她头顶上的山壁往下滴水,正顺着侧颊流下来,水温寒凉,落到肌肤上让人不由得一凛。 卫鲮凝望着她,默不作声地抬起手臂,举到弦合的耳侧,平摊开手替她挡住落下的滴水。可是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似是有些羞赧地将目光移开,在她的襟前略作停留,又慌忙垂落下,脸腾得红了起来。 弦合奇怪,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见方才的水顺着下颌落到前胸,洇透了襟前衣衫,薄薄的,紧贴在胸前,勾勒出起伏的弧度。 她的脸也热起来,如同被猎手追赶的麋鹿,视线仓惶乱撞,找不到安处。 外面的人还在聒噪:“幸亏大统领神机妙算,不然这次,连咱们南越也得折进去。” 弦合脑子飞快转,听应和的声音,差不多有二十个。依她和卫鲮的身手应该不在话下,可是,他们是杨曦的人,杨曦若是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精锐便不会多做损耗,尚且摸不清这些人是脱离大部队的散兵,还是打头阵的前锋。当前情势,贸然动手是大忌啊。 卫鲮似是看出了她的盘算,目光宁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似是从外面来了几个人:“北越兵败如山倒,大统领让撤。” “摩珂个废物,十万大军在手,都能让人端了老巢!” 听他们这样说,弦合提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起码可以说明,余思远和万俟邑他们安全了。 脚步叠踏,似是要出山洞,两人长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彻底舒出来,就听一阵阴寒的声音传进来。 “地上怎么有剑印?” 弦合的脑中如有雷声轰然炸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长剑,方才好像是把它横放在地上。 山洞中潮湿,地上泥土软濡,而剑沉重,剑身花纹繁复,极易压出印记。刚才乍一听来人,他们匆忙躲避,根本未来得及去检查是不是留下了印记。 弦合脸上流出懊恼之色,却听外面陡然安静了下来,接着传来轻飘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人对视片刻,卫鲮开始给她打手势。 他让弦合留在凹槽里,他出去与这些人周旋……比完后他就来抢弦合手里的剑。 弦合腕中用力,不把剑给他。这算怎么回事,卫鲮本是陪她上山来找兄长的,一路护佑她的安全,尽心尽力,与山越一战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全是因为受了她的 分卷阅读4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连累才深陷险境,若是把他推出去求自保,那也太失了江湖道义。 卫鲮好像读懂了她心里所想,眉宇深皱,似是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脚步声陡然停下,在凹槽外的洞壁侧,空中扬来一股肃然杀气。 弦合闭了闭眼,心想,这是一个高手,合她与卫鲮二人之力都未必能对付。 显然外面这个人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拖得越久,不过是给他筹谋敛聚攻势的时间,不如就此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向卫鲮使了眼色,显然他也察觉出外面来者不善,神色凝重,目光如炬,两人视线一对,如惊弦的飞鸟一跃而出,朝来人打去。 剑光流朔,倏然闪过,弦合看清来人身形玉立,乌发如墨,玄衣大袖,面容秀丽至极,却似男非女,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显然此人的武功远在弦合和卫鲮之上,不多时,两人便落了下风。弦合还得分神去对付围攻上来的喽啰,剑锷浴血,却被卫鲮顺势排挤出了他和来人的打斗中,等到她解决了喽啰,再回来时,发觉卫鲮似有意无意地把人往洞口引,步步后退,他唇角已有鲜血沁出。 弦合会意,强忍下心中痛楚,奔出洞口,站在山巅朝着外面大喊:“杨曦在此,魏军快来。” 方才听他们的谈话,摩珂所部被打得大败,而杨曦下令撤退,必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踪。 这个人武艺高强,绝非等闲之辈,杨曦向来爱才,必会揽为近臣,他在,说不定杨曦也没有走远。 这样喊出来,邀功心切的魏军但凡路过,就不会错过生擒贼首的好机会。 那人眼风一扫,果然流露出些许慌乱,招式便接着破绽百出,被卫鲮抓住时机,横扫拳风,迫得他后退几步。卫鲮捂住胸前伤口,趁着他不查,忙反身奔出洞口,拉起弦合朝着山下飞奔。 山径蜿蜒泥泞,卫鲮的脚步虚浮乏力,好几次险些摔倒,弦合不敢回头看,只是扶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走,摸到了他衫袖下渗出的鲜血,滚烫黏腻。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信瑜,你一定要撑住。” 说完,她愣了愣,这是再世为人后第一次依着前世的习惯去叫他。 身边却好似轻笑了一声,“好听,以后你都叫我信瑜吧。” 弦合咬住下唇,枯叶乱枝自他们耳边斜擦而过,尽可能多的擒住他的重量顺着斜坡滑下去。 坡下有碎石星布,弦合一时失神,没站稳,两人齐齐向前倒去。 余思远和万俟邑清扫了战场,将俘虏的山越人看押起来,特别是贼首摩珂,由中卫军亲自看押。 江叡坐镇,指派魏军寻山,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第三波寻山的军队回来,余思远忙奔过来,为首的朝他摇了摇头,他脸色骤然暗下来,握拳狠锤了锤掌心。 江叡将一切看在眼里,又遣派了三支后卫军准备入山仔细搜寻。 指令未说完,他便将目光投向远处山道,缓缓地站起了身。 午时已至,阳光炽盛,暖日清风落在身上,像一副着墨隽雅的画卷。 弦合和卫鲮相互依偎着艰难行走,两人身上凌乱,像是刚从虎狼窝里爬出来似得。 江叡的脸色铁青,刚才被摩珂指着鼻子问候祖宗三辈时都没这么难看,他目光微凉,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倏然回身,去拿他的弓箭。 余思远和万俟邑注意到了,顾不上去迎弦合,忙回来一边一个拽着江叡的胳膊,万俟邑急得直叫唤:“三公子,您可别冲动,我看卫公子好像受伤了。” 第23章 弦合扶着卫鲮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只觉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担心卫鲮重伤失去了意识,侧头叫他:“信瑜?” 并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紧,忙挣扎着去看他,岂料肩颈受力太重,她一时没能擎住,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山中地上砂石粗粝,硌在身下刺痛无比,弦合倒抽了口冷气,忍着痛爬起来去看卫鲮。 余思远和万俟邑已飞奔过来,将陷入昏迷中的卫鲮扶起来,见他青衫上染遍了血迹,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几乎毫无血色。 “叫军医。”江叡拨开众人,瞥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卫鲮,随即吩咐副官。 军医替卫鲮仔细诊断过,只是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泡在泥泞中,略有感染。清理过后再敷伤药,军医嘱咐了静养便下去煎药了。 弦合的身上只有几处小伤,但因军中都是男人,她只有自己替自己包扎。包扎完毕后赶去卫鲮的帐中去看他,手刚碰上毡帘,就被人拽着胳膊拖到了一边。 江叡脸色阴沉,手劲颇重,牵动了弦合手臂上的伤口,她轻轻‘咝’了一声,江叡动作一滞,抬起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肘,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但却是将她半禁在怀中,挣脱不得。 两人行到一处僻静处,弦合挣脱开,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 自从 分卷阅读4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两人摊牌之后,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江叡不以为忤,只沉默了良久,道:“你离卫鲮远一点。” 弦合觉得好笑,仰头看他:“我为何要离他远一点。他刚舍命救我,我还要谢谢他呢……” 江叡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如想将面皮层层剖析开一样。蓦得,突然道:“我是为了你好,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起来简单,还是说,你只把他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能摆脱我,摆脱余家,不在乎他背后的根系有多复杂,只要他对你好,你就要一门心思托付终生。” 弦合慢慢收敛了脸上讥诮的笑意,犹如寒霜,无甚表情地说:“谁说我只是贪图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在我的心里。” 江叡紧盯着她的脸,观察许久,却无怒意,只是勾唇笑了笑:“弦合,你也曾经喜欢过我。”他靠近她,伸出手指抵在下颌处,却并没有碰触到她,只是那样虚抵着,缓缓道:“我见过你真心倾慕于人的神情,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弦合霍的将他的手打落,只觉得心里一股气喷薄欲出:“江叡,我承认,我曾经是对你付出过真心,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囚禁我,还杀了卫鲮和哥哥,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你杀起来有手软过吗?” “等等。”江叡眉宇微蹙,困惑地看着弦合:“我……杀了伯瑱?” 他容颜俊秀,本属于气质阴柔的那一类,奈何性情冷硬,一贯的凛冽寡淡,连带着线条轮廓也阴冷僵硬起来,乍一露出这样困惑的神情,倒真有几分少年稚嫩的感觉。 弦合被他的反应惑住,但转而心硬起来,道:“万俟邑造反,连累了哥哥,你便手起刀落一道把他们杀了。可真是帝王血冷心硬,一点旧情都不念。” 江叡将手抚在额头上,诧异地看她,思索了许久,忖度着问:“你后来狠心想将我毒死,是因为以为我杀了伯瑱?” 弦合默不作声地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说辞。 江叡却觉荒诞,低头笑了笑:“余弦合,你长没长脑子,我为什么要杀伯瑱?你以为伯瑱会为了万俟邑背叛我?甚至是万俟邑,他这样的人会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至社稷大局不顾?” 弦合愣住了。若是江叡一昧替自己辩解,她断不会信他。可是他将余思远和万俟邑的为人抛了出来。确实,兄长与江叡是从微时便相识相知,两人自血雨腥风一路趟过,共患过难,历过甘苦,绝不是那么容易决裂的。 她了解兄长,虽然表面对江叡只若寻常,但心里其实极为敬重钦佩他,甚至于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可当时她是如何相信兄长与江叡翻脸,最终死在他手下的? 彼时,她被囚禁在寻叶行宫里,早已对江叡恨之入骨,也因为偶尔传进来的流言而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卫鲮偷溜进来告诉她,兄长因受万俟邑谋逆的连累而被江叡杀害,甚至还带来了一个人证,那是追随兄长多年的副将,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若这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局,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借她的手杀了江叡。 当时江叡逼迫自己父亲退位,于纷乱中登基,收拢朝局,应该侵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可他地位稳固,乾纲独断,且身边守卫森严,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可……若真是这样,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卫鲮骗了她。 不,弦合摇头,卫鲮不会骗她。他在她身边多年,默默地守护她,爱护她,从未向她索取过什么,甚至对于权势他都不是那么热衷。 他曾对她说过,等江山稳固,尘埃落定,便与她归隐山林,过朝夕与日月星辰相伴的日子,再不理尘世纷争。 他说这话时,眸光坚定,如有星辰瀚海延展闪烁,没有丝毫的矫伪作饰。 相比起来,不值得相信的那个人是江叡。 她强迫自己将心中泛起的波澜压下,抬头看江叡:“他们或许没有二心,可是你容不下他们,帝王多疑,况且那时候你已将江山坐稳,还用得着他们吗?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古来不变的定则。” 江叡将视线投向远山,目之所及,凌云萧索,清景无限,他语带嗟叹:“当时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那种高绝孤冷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深。什么兔死狗烹,简直荒谬。”他语气中带了一丝伤慨,却又好似满含讥诮:“是因为太孤独,我反而能静下心来将一些事情查明白。许多事情,远非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他转过身,凝睇着弦合:“我说了你不信,那么你就自己去看。只要别太粗心,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伏笔和破绽了。” 他的话彻底搅乱了弦合的心,她拼命告诫自己此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赖,如此三番,才稍稍安定下来,转身回营,去看卫鲮。 卫鲮还未醒,只是高烧已退,军医将要给他灌下去,直言无碍。 余思远进来看他,并带了消息,大军必须火速拔营出赫连山,不然等到了晚上,夜幕降临,魏军又不谙山中地 分卷阅读4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势,怕会遇上偷袭,所以必须趁着天亮撤退。 弦合担忧:“信瑜伤势这么重,怕经受不住颠簸之苦。” 余思远道:“齐太守知道咱们军中有伤员,提出可去越州他的府邸稍作休养,再整军起程回陵州。” 赫连山便在越州境内,想来不会太远,弦合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有答应了。 在去越州太守府的途中,万俟邑接到奏报,说是他的护卫已领着卫鲪先行回了陵州,等不日在陵州相见即可。 弦合想起初与卫氏兄弟相见的情形,才不过数日,却犹如隔世,若是被卫鲪知道自己的兄长伤势如此重,还不知该有多担心。 这样一路多思,总算在暮色将至时到了太守府。 府中已提前得了消息,正门大开,仆役鱼贯而出,排场极为壮观。甚至于齐世澜的几个兄弟并堂兄弟都在此恭候,稍年长的那位亲自为江叡拉马解缰,迎他入府。 卫鲮依旧昏昏沉沉的,被放置在藤架上,由人抬着直接入后苑,侍女迎上来,极为仔细妥帖地将他抬到榻上。 余思远和万俟邑随侍江叡左右,早去前厅应酬去了,这里只剩下弦合和尚在昏睡中的卫鲮,周遭安谧,她将轩窗打开,仔细观察这座太守府。 正东方平地而起了一座三层的拱顶飞檐楼阁,朱瓦红墙,巍峨煊赫。其余三个方向各自拱卫着一座稍矮些的屋阁,三重檐,隐约可见外梁上雕着仙芝饕餮纹,虽不如主楼气派,却胜在精巧。 其间穿插着假山曲水,云树绕堤沙,犹如玉带纵横,在晚霞披泽下,犹显的景致清妙。 齐家是魏地世族,除了齐世澜官居越州太守之外,还有一个兄长齐世勋在魏侯身边任侍中郎,掌管典狱刑罚,颇为权重。 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从商的。越州和琼州一带的官盐贩卖及刀熔铁铸经营权都在齐家手里。相比与根基深厚,但威势不足的其他世家,齐家可以算得上是兵、钱、权一手揽,势力不可小觑。前世江叡能打败袁夫人及江勖一派,固然与他自己的运筹帷幄、天资英纵有关,但也少不了齐家的倾力拥护。 弦合之所以对齐家如此熟悉,是因为前世她仔细地研究过,至于为什么研究,是因为齐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齐沅湘。 这位齐姑娘对江叡可谓痴心一片,以至于江叡在夕山会盟之后公开宣称天下不定,他便不娶,齐沅湘也封阁束冠,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魏地俊彦,一门心思等着江叡。 后来不知为什么,齐沅湘盯上了弦合,觉得她与江叡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心里大为不快,便让齐家人去找余思远的麻烦。 当时在军中,敌军宛如虎狼环伺,稍有不慎,性命便会不保。当时余思远连伐几战,或是因援军接应不及时,或是粮草辎重短缺而屡屡陷入危境,所幸他命大,都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弦合到底是女孩,心思细腻些,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便暗中探查了一番,才查出是齐家在背后搞鬼。她当即找了那个和她不对付的齐沅湘,岂料那天她去的实在不巧,江叡恰在齐沅湘的帐篷里,被她撞了个正着。 第24章 正值盛夏,芙蓉香馥凌烟盛开的时节,帐篷里也似是而非的弥散着淡淡香郁之气。齐沅湘坐在桌前,捏了一方绫烟罗的帕子在拭泪,江叡坐在她面前,背对着门,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 听见响动,齐沅湘抬头,见是弦合,温婉的眉眼里湿意朦胧,流露出些许怨毒之色。 江叡回头看她,神色一怔,几乎严厉道:“你来干什么?回去。” 弦合本来找齐沅湘,是理直气壮的事,被他这么一吼,不知怎地,竟生出些心虚。但这一点点念头也虚的很,只在心里微缭,便散之无形。 她挺直了脊背:“你出去,我有话要和齐姑娘说。” 江叡站起了身,淡蓝色的鲛绡纱如一团烟雾笼罩在他身上,随着动作而波懿粼粼,弦合以为他要出去,却不料他直接拽了她的胳膊往外拖,边拖边说:“齐姑娘就要启程回越州了,你不要打扰她休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随着话音落地,齐沅湘浅浅抽泣的声音似乎大了几分,瞥向她时,昳丽的眼梢如同长出了钩子,尖锐锋利,恨不得戳到她身上似的。 江叡的手劲极大,硬要把弦合往外拖,她丝毫挣脱不得。等到他主动放手,已离齐沅湘的帐篷一里之外了。 她揉着手腕,神色不忿,江叡却什么也不问,好似看出了她的心事似的,只掠看过远天湛蓝幕下叠字飞过的雁群,淡然道:“你别去招惹沅湘,伯瑱的事情我都知道,不会再发生了。” 从那以后兄长果然没有在遇上暗算,齐沅湘也悄无声息地回了越州,一切安稳平顺,契合心意。可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失落,想要分辨却也分辨不明。 后来回想,她对江叡的心思转淡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齐家势大,齐沅湘自幼金尊玉贵,不是她余弦合能招惹的起 分卷阅读4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的。可就算她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敢舍得一身刮,那又有什么意思。江叡从未允诺过她什么,甚至自己落在他眼中的颜色都是那么寡淡,激不起丝毫的涟漪。 这场还未掀起便落幕的短促冲突里,江叡的态度也隐隐地向着齐沅湘。若是这样,她苦苦执拗非君不嫁岂不显得可笑。 情之一字,若是到了不由自主去计较利益得失的时候,那或许就是由浓转淡的时候。 弦合长舒了口气,目光落到苑里,暮色四合,灯烛如星散落棋布,将玉树芝兰照的影影绰绰。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她一怔,忙回头,见卫鲮用胳膊肘撑着床榻,正半斜着身子朝她这边看。 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显得他脸色白如纸笺,眸中还有久睡初醒的迷茫,弦合半蹲在床前,道:“你终于醒了。” 卫鲮勉强支撑起身子,倚靠在软丝绣枕上,视线自弦合的脸上移开,环顾四周,疑惑道:“这是哪里?” “越州太守府。” 他脸色微僵,但因病容浓重,掩盖之下倒也不觉得突兀,因为弦合并未察觉到,只是反身给他端药。隔着瓷碗试了试温度,拿汤勺喂给他喝。 两人咫尺之间,温脉无语,卫鲮凝着弦合的脸,失神愣怔。 察觉到自己的表现太过登徒子,他垂下眼睫,声若蚊蝇道:“不知为何,看着姑娘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准是要列入花言巧语浪荡子的行列里,但自卫鲮口中说出,是那么的诚恳认真,仿佛被反复吟诵的金科玉律一般。 弦合愣了愣,将空了的碗放到一边,低头笑了笑,道:“或许是人有相似吧。”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侍女清脆如莺呖的嗓音:“老夫人来了。” 门被推开,几个柔枝般清丽的年轻姑娘拥簇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夫人进来。若是弦合的记忆没错,她应是齐家的当家主母,齐世澜的母亲。 外间多有传言,说齐家儿郎虽在外风光,但回了家却要对这位老母亲言听计从。而齐氏一门之所以能从一众垂垂老矣的世家中脱颖而出,全赖这位齐老夫人的多年筹谋。 眼前这位齐府的当家人正笑容慈霭地面对着弦合。 弦合朝她鞠礼,道:“本来借宿贵府已多有叨扰,还劳烦老夫人亲自来看,晚辈心中惶恐。” 齐老夫人腕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指用力均匀地颗颗捻过,倒真有几分像弦合的母亲,但她脸上的那份神采和慈和面容下偶尔流露出的精明锋芒却是弦合母亲没有的。 她抬了抬胳膊,让自己身侧的少女去将弦合扶起,弦合这才注意到,这少女竟是齐沅湘。她穿着鹅黄色窄袖襦裙,鬓贴丝绒华盛,眉眼微弯,嘴角噙着温婉乖巧的浅笑,却记忆中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很大相径庭。 弦合仔细琢磨了琢磨,如今她对齐沅湘没什么威胁,她自然愿意对她假以辞色。这个姑娘看似柔软,却向来精明,笼络起人来更是深得齐老夫人真传。 那边齐老夫人刚说:“既来了就安心住下,不必这么多礼。”齐沅湘甜甜地又接上一句:“我瞧姐姐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 弦合亦露出恰到好处的柔善笑容,“我今年十六,是腊月生辰。” 齐沅湘笑意清甜,梨涡浅凹,莞尔道:“这样巧,我也是腊月生辰,不过小了姐姐两岁。” 两人执手互问年岁,倒真有几分闺阁密友的感觉了,弦合在心中暗道,若连她和齐沅湘都能化敌为友,前世恩怨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齐老夫人含笑看着这一对秀致少女,温声道:“你们两个倒是有缘,家中都是男儿,唯有沅湘这一个姑娘家,若是能交个投缘的闺友,也是她的福气。”说完,转头去看卫鲮,见他正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忙过去,将他摁回去,叹道:“天可怜见的,你受这么重的伤就别多礼了。” 卫鲮的脸被烛光耀出一片温润色泽,躺回榻上仰头看齐老夫人,哑着嗓子道:“不能向老夫人见礼,晚辈心中不安。” 片刻的静默,齐老夫人背对弦合她们而坐,看不见她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声音似牵出了许多丝线,粘粘黏黏的:“你也别想太多,专心把伤养好,我听说你弟弟去了陵州,身上也带着伤。可想你们兄弟流年有凶,还是早些回琼州,别在外流连了。” 弦合微微诧异,按理说这齐老夫人应是第一次和卫鲮相见,怎么竟对他的事知道的这么详细。 但转而想,琼州卫氏也算魏地渊源颇深的世家卿族,齐老夫人当家理事,耳聪目明,探知到一两则外间消息也不算什么稀罕。 但……她看看在身侧紧携着自己手的齐沅湘,又看看在病榻旁凝睇着卫鲮满眼慈爱快要溢出来的齐老夫人,心中暗自腹诽,这齐家祖孙也太自来熟了,明明乍然初见,竟闹得像是阔别多年的故友深交一样。 在齐家祖孙二人热情的寒暄里,月度细移,侍女又端了药上来,齐老夫人和齐沅湘便告辞。 弦合看着她们的背影 分卷阅读4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连同迤逦曼妙的侍女身影自茜纱窗上一晃而过,她眼珠转了转,将药端给卫鲮,然后自己一闪身,出去。 迂回蜿蜒的廊亭勾连起客房和闺房,齐沅湘在芙蕖池子旁与齐老夫人分手,领着丫鬟回了自己房。弦合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果然跟了一会儿,见那丫鬟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可看出什么了?” 齐沅湘冷哼了一声:“不过是陵州小将家的姑娘,虽有几分姿色,但看上去温软柔和,不像见过世面的样子。” 弦合抵在垣墙上翻白眼,姑娘,刚才可是你拉着我的手好似相见恨晚等不及要彻夜倾诉衷肠的模样,转过眼就这样说我,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前面主仆两东拐西拐,渐渐人烟稀少,那丫鬟没了什么顾忌,声音略提了提:“可奴婢打听到三公子与这位姑娘的兄长相交莫逆,怕是……” “怕什么?”齐沅湘的声音含着一丝柔媚笑意:“你没看见她和床榻上躺着的病人眉来眼去的吗?听说那人还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她衣不解带照顾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间祖母设内宴请她都没去。” 丫鬟又说了些什么,但因离闺房太近,周遭没有院墙阻隔,不好就近跟着,便没有听清。 不过也无所谓了,弦合满载而归,心想自己还真没冤枉齐沅湘,当面绕指柔,背后毒冷箭,估摸着要不是这一遭有个卫鲮替她挡着,还不定被她怎么对付呢。 她一路轻盈地回房,却见原本空荡荡的卧房里充盈着人气,江叡和余思远来看卫鲮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副将。 余思远起身将她拉到一旁,“在人家家里做客,你大晚上的跑哪里去了?”他仔细觑看弦合的脸色,又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弦合忙敛正了神色,摇头。 那厢江叡在病榻前,对卫鲮嘘寒问暖了一阵儿,又好似无意间提起:“听说刚才齐老夫人来看过你了?” 卫鲮一僵,神情好似被铁水浇筑般骤然凝住,好半天才缓缓笑开,“是,老夫人慈爱,来问一问我伤处。” 江叡却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至极:“那你真是挺有面子的。这位老夫人惯常深居简出,就是几位齐大人请回来的贵客她也是轻易不出来见的。” 卫鲮道:“或许是怜悯晚辈伤重。” 江叡便不再在这上面绕了,不咸不淡地嘱咐了好好休养,便要起身告辞。弦合却在一边听得古怪,这江叡为何总是把话往齐老夫人身上绕,难道她体恤晚辈也有什么蹊跷吗? 江叡和余思远行到门口,倏然停住脚步,半回了身看弦合:“三姑娘,听闻余家虽是武贲,但家教森严,深更半夜孤男孤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妥吧。” 弦合正倚着窗棂发呆,听他这样说,站直了身子怒目视去。余思远拿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番,将弦合拉扯出来,细碎念叨:“你别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三公子这话说的在理。” 江叡惯常会为他自己的私心找足了道理来粉饰,好像全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讲道理的人了。 弦合依依不舍地和卫鲮告辞,极不情愿地被余思远拖回了自己的房里。 这样磕磕绊绊地在太守一耽搁,转瞬半月逝去,这期间江叡的那个金贵四弟被袁夫人派来的幕僚接回了陵州。又听说齐老夫人让齐世澜领着自己的长孙齐协去陵州历练一番。齐协与齐沅湘一母同胞,是嫡亲的兄妹,但却都不是齐家这几位声名显赫的大人所出,而是齐老夫人的长子留下的孤脉。 齐家人烟鼎盛,俊彦辈出,但唯有长子却是个短命的,英华之年早早离世,留下一双儿女养在老夫人膝下,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这都是她被齐沅湘叨扰的耳鸣目晕,打听出来的。齐沅湘每每已说体己话为由来找弦合,总能把话头绕到江叡的身上,什么听闻三公子甚好古玩,喜欢居住燕邸,不喜人多打扰,弦合总是流露出茫然无知的表情,单纯无辜的好似一张白纸,到了月尾齐沅湘大约是笃定了弦合跟江叡之间没什么瓜连,便不大登门了。 江叡那边既没有提早离开的意思,本该一直在太守府里蹉跎下去,但此时恰恰从陵州来了书信,说是家里出事了。 此事说来并不话长,就是弦合临行前托付秦妈妈给如圭找一授业恩师,秦妈妈果真给他找了一个,是今年刚从长安归来的落第秀才,据说家境贫寒,人品清嘉,聘入府中没多时,便被婆子发现和姝合私下传递信物,家中已闹了好一通,秦妈妈怕再闹下去姝合吃亏,便暗中写了信派得力的小厮快马给送到琼州。 余思远乍一得到这消息,倒是没敢声张,偷偷摸摸找了弦合来商议对策,弦合干脆利落地一拍桌子:“还商议什么?立刻收拾行李启程回陵州,就大姐姐和母亲的软繻性子,回去晚了怕被二娘一口吞了。” 于是,兄妹二人兵分两路,弦合去安抚卫鲮,嘱咐继续在太守府修养,等过些日子两人陵州见。而余思远则去向江叡请辞。 江叡正拿着一本《越州志》研读,闻言,视线从晦涩难懂的图文上移到余思远的脸上,一 分卷阅读5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字一句问:“你说你思念父母,想早点回家?还要带着妹妹一起回?” 余思远在他精明的目光下,瑟瑟地点了点头。 “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来令妹哪里思念父母了,天天跟卫鲮厮混在一起,怕是连自己父母长什么样都快忘了。”说到最后,带了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酸。 余思远叹了口气:“她只是感念卫鲮为救她而受伤。”见江叡又想说什么,忙道:“临羡,你们真不太合适,你就放了弦合,我看那位齐姑娘对你颇有意思,你们两家又是表亲,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再说了,齐家如日中天正值盛时,他们将来对你也会多有助益的。” 江叡平静地等他说完,将书合上,转眸正视他,“我非得倚靠齐家才能在这天下大展宏图吗?” 余思远一怔,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凝肃道:“临羡,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不屑于攀附裙带,可如今魏地乃至天下便是这么个境况。士族把持朝局军政,法度不存,宗制荒废,别说放眼天下,就是这小小的魏地,几所州郡,都难逃派系林立,党同伐异。江勖虽然不成器,可他背后的袁氏宗族不可小觑,你若要舍弃齐家这棵参天大树,单枪匹马地跟他争抢,怕是不那么容易。” 江叡的目光微微放空,沉默着,竟有种难言的孤清,良久才道:“我若是要倚重齐家,就得任由他们吸附在我的身上,推着我每进一步,就要从我身上索取一份,等到最后他们要的是我不能给的东西,那又该如何呢?” 他说这话时,不像是一个初展雄志的青衫少年,倒像是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历尽千帆,经透了尘世磨砺而乍然回首,所发出带着陈旧沧桑意味的感慨。 余思远愣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劝他。 彼此缄默良久,江叡重新将书拿起来,好像从未生过那种感慨似的,平淡道:“行了,你们走吧,我在越州住上几天也就回陵州了。”蓦地,他似是想起什么,歪头问:“卫鲮不和你们一起走吧?” 余思远:“……”他本来沉浸在方才略显伤慨的沉重氛围里,还对江叡生出些微同情,被他这么一句话和那精光内蕴的眼神瞬间打回原形。 他无奈道:“信瑜还劳烦你给送回陵州。” 江叡一笑,流露出满意的容色,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余思远觉得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这……他不会把卫鲮半途大卸八块吧。 算了,顾不上这么多了,卫鲮啊卫鲮,你自求多福吧。 行装收拾妥当后,卫鲮亲自送弦合出来,他伤未完全愈治,总是弓着背,走不了多少路就头冒虚汗。弦合看在眼里,担忧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必送我。” 卫鲮道了声‘无碍’,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回家?” 弦合面露难色,自觉他两已是过命交情,不该隐瞒,且卫鲮这人口风极严,告诉他应也没什么吧……她正想说,卫鲮观察到她为难的神色,微笑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反正过些日子我们也要在陵州相见的。” 弦合将要脱口的话正好梗在喉咙里,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差点忘了,面前这人乃真君子,面如堆玉,清风高洁,最擅观颜色体察人的难处,虽然偶尔耿直执拗了些,但大多数时候与之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轻松畅快的。 随即笑了笑,与卫鲮辞别,翻身上马,走得很远时,回首遥看,见卫鲮还站在太守府门前,清风润濯,长风柔婉,带动河堤青柳翩然飘动,甩落几许絮丝辗转归于沉静春山。他便与山影青光融为一体,风姿秀雅,自成风景。可不知怎地,这样看得久了,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陵州,弦合和余思远不敢耽搁,直奔家门。 回了家才觉出那闷滞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随着柳絮散开,像头顶上随时聚着乌云,风一刮便要阴雨瓢泼。 秦妈妈说姝合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了,每天给她灌一碗参汤,好容易吊着精神才没垮了。 弦合和余思远悄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妈妈喟叹道:“那秀才是个老实人,教如圭也是尽心的,就是家贫了些,穿的靴履都破的不成样子,大姑娘心善,给他做了一双。” 弦合睨了秦妈妈一眼:“这里没外人,你说实话,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因为心善去给外男做靴履?” 秦妈妈垂头丧气道:“得了,就算郎有情妾有意,那也没干什么越雷池的事。” “就是……那日如圭病了,没去书房,底下人不尽心也没来报。秀才照常来,见书房空无一人,正纳闷,大姑娘端着点心来了……这不是约好的,如圭每每上学大姑娘都是要来送点心的。两人就说了会话,不知怎的,手握在了一起,恰在这时,老爷和楚夫人来考察如圭功课,就这么着,撞了个正着。” 弦合恨恨地盯着秦妈妈看,看得她自惭形秽几乎要把脖子缩进地缝里,余思远出来打圆场:“算了,现如今再怪她还有什么用。” 开始弦合笃定自 分卷阅读5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己姐姐谨奉礼教,不会干这么没边际的事,见了秦妈妈,她才觉出蹊跷,敢情是一出西厢记。 余思远托着下巴道:“如圭身份特殊,父亲向来听之任之,怎么突然想起要来考察他的功课,还来的这么巧?” 弦合回身看余思远,心道,哥哥啊哥哥,你可算开窍了。 她在心里计算这事该如何拆解,却见落盏拿了个竹篾笸箩鬼鬼祟祟地往小门走,弦合吆喝着把她叫过来,秦妈妈跟踩了尾巴似的上来捂她的嘴:“小祖宗,小点声。” 落盏精灵地四处瞄,挪到弦合跟前,乌黑灵澈的眼睛滴溜溜转:“姑娘,你回来了?” 哼,我回来了,我再不回来你们还不知要做什么大业。 她没好气地问:“你去哪儿?” 落盏道:“秦妈妈让我去给陆公子送点心。” 看秦妈妈那心虚的模样,可想而知所谓陆公子就是那个惹了祸的秀才。弦合气的说不出话来,穿针引线到这地步,西厢记这出戏都唱小了。 秦妈妈偷看弦合阴霾的脸色,怯怯地说:“那陆偃光是个好孩子,就是家里穷了点,但他学富五车,品行优良,不怕将来没出息的。” 弦合正拽着落盏往回走,蓦地停住脚步,错愕地回身看她:“你说谁?” “陆偃光啊。” 弦合被这前世誉满天下的鼎鼎大名震得有些晕,问:“洛州人士,字闻洲?” 秦妈妈懵懂地点头:“是呀,姑娘你认识?” 弦合心想,我不认识,因为前世此人地位太过尊崇,她还不够格和他认识。 第25章 盛世出国士,乱世出骁将。而前世的陆偃光,就是自乱世烟尘中走出的清流国士,白衣卿相。 他自微末中出仕,以斐然才华和高洁品性闻名,先是被魏侯引入殿阁,为其游走于诸侯之间,智计倍出,策士无双。短短几年,便享誉天下,声名远播。 后来魏侯江砚道引兵入长安,抬升御座,对麾下文臣武将封荫论功,陆偃光便是当之无愧的上卿丞相。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江叡和江勖争储之际,纷纷下了血本对其进行拉拢,但都被他严词回绝。 他以丞相的身份始终忠心耿耿地站在当时已登基的魏帝身后,辅理内政,统筹外务。即便当时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已白热化,但他不随波逐流,仍在剑雨中坚持推行新税法,抚恤灾民,编纂典狱,担起了他丞相的职分,主张休养生息,让已在乱世中凋敝日久的民生得以休整。 陆偃光以文臣之身,在乱世交替的时代备受尊崇,除了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的人品,及他不慕权贵,一心为民。 就是因如此卿相风华,在大魏风头无两,许多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也敢干。当时江叡总领北衙六军政务,将大半数京畿兵权握在手里,又是太子,朝中人人奉迎,即便是当时晏王江勖一党也不敢当面拂逆他。 唯有陆偃光,敢直闯东宫,当面申斥江叡纵容幕僚徇私,干涉六部升迁。 传言说,那日向来口齿利落、蛮横霸道的江叡被陆偃光叱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陆偃光的口水落到了江叡的茶盏里,他也不敢翻脸。最后还好言好语地将陆偃光送出东宫。 据弦合所知,江叡后来特地买通了太极殿的一个内侍,替他盯着,凡是陆偃光入谒时他必定退避三舍,能不跟他照面就绝不照面。 因为这事,江勖狠狠嘲笑了江叡一通,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江勖拐弯抹角地去跟陆偃光套近乎,谁知被陆偃光反过来又骂了一通。 那番责言闻名至极,弦合还记得几句,什么臣所行皆为朝为民,岂容逐于昧着之流,党争之外无存毫厘乎? 翻译过来就是我骂太子是因为他该骂,别把我想成是奉迎阿谀之辈,更不是为了你晏王,在你的心里,除了党争是不是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此言在民间流传甚广,引得天下仕子拍手叫好,江勖碰了一鼻子灰,溜溜地回王府,半个月没敢出门。 至此以后,陆偃光两战成名,成为了大魏朝第一个被太子和晏王怕到骨子里的朝臣,江叡甚至还对手下那群人放出话,谁要不长眼犯在了陆相手里,就自认倒霉,他可不去求情。 就是这样一股清流,一个神奇的存在,现在偷偷摸摸跟弦合的姐姐好上了,还被她全家嫌弃,怎么听上去这么诡异呢。 秦妈妈和落盏蔫蔫地跟在弦合身后,嘟囔道:“大姑娘都十九了,因为和吴家的婚事耽搁下来,老爷和二娘又不尽心,再在家里误下去,那不成老姑娘了。” 闻言,余思远蹙了眉,很是忧虑自己姐姐的婚事,弦合却神情微妙地看向秦妈妈:“所以,你就给她瞎子里抓将军,相中了一个来教书的秀才?” 秦妈妈一噎,十分不服气地闭了嘴。 弦合心想,您这眼光可真是够毒辣的,比得上甄选官吏的集贤馆了。 主仆几人回了闺中,余思远急得来回踱步,突然停住, 分卷阅读5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问:“母亲呢?姐姐出了这样的事,她就没出来说句话?” “说了。”秦妈妈愁容满面,鬓角的几许皱纹显出更深的纹络,叹道:“夫人想让大姑娘与陆公子定亲的,毕竟她岁数也不小了。可老爷不准,楚夫人也跟着说了不少风凉话,最后不欢而散。” 弦合冷声道:“父亲能准才怪。他一心想着攀附权贵,怎会甘心招一个穷秀才为女婿?” 余思远思忖道:“我找三公子帮忙,让他跟父亲说,他新胜归来,风头正劲,父亲不敢拂他的面子。” 落盏捧了茶进来,乍一听这话,两排睫毛扑颤了一下,粉颜笑开,俏皮至极。秦妈妈却是忧虑不减,在轩窗下的阴影里兀自沉默。 弦合了然,平静道:“就算要议亲,也得先把家里这桩事理清楚了,不然将来传出去姐姐尚在闺中,就与外男私相授受,岂不是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秦妈妈被触动了心事,当即快步走到弦合跟前,叹道:“大姑娘多么善良,全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像她这样好的姑娘。可偏偏时运不济,先是平白遭了吴家一顿羞辱,又遇上这样的事,要说起来,都是我害了她,不该那么不分轻重,我这就去向老爷请罪。” 弦合伸臂拦住她,皱眉:“你去请罪?你可是母亲身边的人,传出去会被不明就里的外人谤议成什么样?” 别人会以为这做母亲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亲自引媒拉线,放外男进来与女儿私会。 秦妈妈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煞白。 弦合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我们将事情理一理,总会想出办法的。” 一阵风自窗棂下的缝隙吹进来,带进混着泥土草香的清冽之气,打着旋的轻啸将弦合温软的嗓音淹没下去。 窗外一丛新树,是前年刚栽下的桃花,枝桠细细长长,密匝匝的蜿蜒伸展开,上面均匀的落了雪,像开了一树银花,晶莹剔透,纯美至极。 天气已渐暖,这大概是最后的一场雪了。 殷氏望着窗外,如是想。屋子里烧着薰笼,热雾浑浊着染香的气息朝两家扑来,莹莹暖暖的,只穿一件单衣便够了。 她拢了拢薄罗衫子,心想,从前的那个穷家里,隆冬之季都舍不得烧些炭火取暖,手常年泡在冷水,揉搓浆洗,粗肿的根本不似女子的手。 后来夫君病了,终年缠绵病榻,所有的碎银子被搜刮起来只够一副药钱。日子过得这样苦,直到夫君病逝……她自婆母生前与夫君的私语中早觅得一些端倪,重孝未出便按捺不住,领着儿子上门了。 她只想赌一赌,若是不成,大不了回来继续过从前的穷日子。 她赌赢了,虽然并不总尽如人意,但她自穷苦缝隙里挣扎多年,早已看过了人情凉薄,这曲曲的波折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只需挨到如圭成人,所有都会好的。 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大体能从屈闷中找到一丝畅快。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侍女进来道:“大公子过来看如圭公子了。” 殷氏忙从绫花架上取了自己的外裳穿上,低头束帛带,歪头问侍女:“如圭呢?” 侍女恭顺答道:“如圭公子在书房温习。” 殷氏垂眸想了想,道:“你先带大公子看如圭吧,我稍后就到。” 她将鬓发挽髻,插了素净质朴的银簪子,故意将脚步放慢,缓缓停在书房的轩窗外,扇叶抬至半高,正巧能看见里面的光景。 余思远因腿脚不便,蹲也不得好蹲,只半弯了身去看如圭的习作,笔触生硬僵滞,带着幼童的稚嫩笨拙,尚达不到来品鉴好坏的程度。 但如圭却极紧张的模样,站在一旁,揉搓着胖乎乎的小手,紧盯着余思远,生怕他会说自己写得不好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余思远抬头,碰触到如圭战战兢兢的视线,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笔,乍一看去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顶端镀了层金,与深紫的笔身融为一体,摸上去极有分量。 “端阳紫毫笔,当年文渊阁上卿姜瑞就是用这样的笔在晏台写下流传百年的《洛州赋》。” 如圭眼睛亮了亮,《洛州赋》是入门的诗作,他自开蒙时被反复吟咏过多遍,虽然不甚懂其意,但知道是个极了不起的文豪所写。他伸了手要去拿,但手指刚触上笔身,定定的停住,抬眼又望了望余思远,迟疑的样子。 余思远握着笔的手晃了晃,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没说什么,含笑着给他把笔端正摆在砚上。 “这笔是我向一个极喜欢收藏古董珍玩的人那里诳来的,价值不菲,你可要多加练习,勿要辜负了它。” 如圭怔怔地看余思远,依旧沉默。 窗外的殷氏拢了拢发髻,装作刚来的模样,笑意吟吟地道:“大公子回来了,侍女怎么也不给上杯茶,这样懒惫,真是不成样子。” 余思远唇角还挂着面对如圭时宠溺的笑意,稍稍敛去,留了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缓缓站起来,道:“嫂子不必客气,书房是清净地,侍女 分卷阅读5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们少进来也是好的。” 殷氏含笑着点了点头,围绕着书案走了半圈,见那支紫毫笔金光流朔地静静搁在砚上,笑意更浓:“这样好的东西,给他一个孩子用可惜了。” 余思远的表情像是拓在脸上一样,未有丝毫变化,只道:“他是余家的孩子,用什么都说不上可惜的。” 殷氏怔了怔,那些过分虚假浓烈的笑意敛去,眸光中倒多了几分挚然:“自那夜我第一次到这府里,就看出大公子才是这个家里最心善的人。”她吸了口气,转而看如圭,“你怎么不向叔叔道谢?” 如圭听得母令,半张了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那般怯怯地站着,显得有些木讷。 余思远温和地看他:“算了,孩子长到这么大,在外受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曾看顾过他,今日凭了一支笔就让他叫我,那这叔叔二字也太不值钱了。” 殷氏低了头,看向儿子,过于精明的眼眸显得幽润朦胧,溢出浓郁的怜惜爱切。 余思远看着那孩子,面有迟疑,但只在一瞬,散作无形,像是带了一张面具在脸上,刻板冰冷。 “嫂子,那夜自将你和如圭留在府里,我忙于公务没再过问,你不会怪我吧?” 殷氏一愣,忙说:“郎君在外面忙,哪有空理会内院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顿了顿,丝毫未察觉余思远面容有异,只戚戚悒悒地道:“反正我们已被怠慢惯了,怎么着都能活,不在意那许多。” 余思远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似的,只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道:“这大宅院比不得外面小门户,说句不好听的,污糟事多,表面看上去风光,可关起门来总有人得受委屈。若想不委屈,除非像二娘那样,掌家管事,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听他冷不丁提起楚二娘,殷氏不由得一凛,抬头仔细觑看余思远的脸色。 他只若寻常,幽然一笑:“其实二娘也有委屈,她是妾侍,生的儿子也是庶出,哪怕是爹对他们母子已偏爱甚多,她还是觉得欠了些什么。父亲的勋将之职虽算不上尊胜,但是可承袭的,可惜爵位只有一个,父亲却有两个儿子。哦,不……”他的视线划过如圭:“三个。” 年幼的如圭直觉出周身氛围的冷滞与诡异,怯怯地往母亲怀里缩。殷氏搂着儿子,僵硬地勾了勾唇:“那一个活着的时候就跟没有一样,我们知道深浅,不敢奢求太多,况且也奢求不来。” “知道深浅?”余思远在唇齿间反复吟诵这几个字,像是觉得好笑,道:“其实也不是奢求不来,只要我死了……” 殷氏倒吸了口冷气,忙说:“大公子勿要胡说。” 余思远没所谓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又不是金刚打的,不定哪天就……” 他瞧见殷氏脸色惨白,停了口,隐去后面的话,继续道:“若是那样,宗族上下自是觉得思淮袭爵合乎规统,但若是要认真引宗循典,其实这爵位应是如圭的。这天下虽礼崩乐坏,但儒典未废,长幼有序,如圭是长子所出,理应排在思淮之前。” 殷氏颤颤地搂着如圭,摇头:“我们不敢。” 余思远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二娘虽得父亲宠爱多年,但是个极有分寸也明事理的人,从未在明面上弃宗法于不顾过。就像前几年,父亲看上了一个侍女,想开脸做姨娘,二娘那时候刚小产,郎中都说不能再生了,在这悒郁的时候偏冒出来个不懂事的侍女,大家都以为二娘定容不下她。” “其实二娘大度得很,不光容下了,还给那侍女单独辟了院子居住,只可惜那是个福薄的,不然活到现在也该子女绕膝了。” 殷氏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止不住:“怎……怎么死的?” 余思远前倾了身子看她,“烧死的。二娘命人给那院子翻新,用了足量的桐油,夜里侍女打翻了个油灯,整个就烧起来了,烧的人只剩下一地的骨渣,尸骨无存。” 殷氏哆嗦了一下,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通体发寒。 余思远道:“我母亲还为她惋惜了一阵子,毕竟那么年轻,又得父亲宠爱,多少好日子没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里清楚,母亲之所以有心思去惋惜她,无外乎是她根本威胁不到母亲什么。嫡庶之别泾渭分明,再来十个姨娘,大夫人还是大夫人,轻易撼动不了。” “便如当初收留你们。你也看出二娘不愿你们入府,是我和妹妹强留你们下来的。倒不是说咱们有多少亲情,只是觉得可怜,又没什么威胁,何不做一件好事,家里仆婢成群,也不缺这一点银子。” 他神情微妙,绕有深意地看向殷氏:“你在母亲身边也可住的安心,倒不是说她多好心,只是犯不上给你们放一把火,平白弄脏了自己的手,还没什么意思。毕竟……人只会费心去对付挡了自己路的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如圭虽听不太懂这些话,可敏感的少年觉察出冷意,钻进母亲怀里找寻凭靠。他倏然发现,母亲抖如筛糠,手心里腻了层凉涔涔的汗,嘴唇嗡动,好似要说什么,可溢出来的却 分卷阅读5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是些破碎的哑音。 只听噗通一声,她陡然跪了下来。 …… 余思远这次从越州回来后,在家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余文翦特意宴请了许多官场上的同僚给余思远接风,席上觥筹交错,莫不对他大加奉迎。 弦合打听了一下才知,江叡给余文翦来了一封信,说是征讨山越余思远甘冒其险陪他孤军深入,堪居首功,他定是要在君侯面前替他请封的。 江叡敏锐细腻,对余思远在余家所受的冷待一清二楚,此举肯定是存了好心的。弦合略微有些感动,在得知初七那日魏军搬师,夜间受余思远之邀,江叡要来做客,便提早嘱咐厨房备些精致吃食,里里外外张罗着。 江叡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卫鲮。 卫鲮与卫鲪在陵州尚有一门远亲,原先卫鲪便寄住在那里,卫鲮与他回合后也在那边住下。余思远本意想邀卫鲮来家中暂住,但刚出了陆偃光那档子事,心有顾忌,就摁下不提了。 江叡与卫鲮初登门时并无甚排场,只带了银鞍在门前料理鞍马事,两人径直去了余思远的房里,里面提早备好了酒席。 第26章 菜色乍一看并没什么异殊,酒味品着甘醇,但欠些沉韵,应也不是陈酿。江叡默不作声地舔了舔筷著尖端,见卫鲮和余思远都吃得很好,默默自我反省了一番。 余思远将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微微一笑,给他夹了一根笋尖,道:“别的菜实属平平,可唯有这一道杏鲍笋,临羡得好好尝一尝。” 江叡低头看,见笋上沾了些许酱汁和剁碎了的佐料,兴致缺缺,这个时节并不是吃笋的时候,想来也做不出什么好滋味。但他也不好拂了余思远的面子,特别是当着卫鲮的面。 这一口下去,却颇有出人意料。 笋汁鲜美,佐料也并不浓,只是围绕着笋的滋味而稍显调剂。他正诧异,余府是从哪里寻来这样新鲜的笋,细嚼之下才发觉这并不是鲜笋,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保存烹调了,难得留住了笋的鲜嫩。 余思远笑道:“这是舍妹从南郡聘来的厨娘所做,南方多竹,他们有特殊的保存方式。” 他的妹妹,除了楚氏膝下那不甚亲近的婉合,也就只剩下弦合了。 卫鲮的眼睛亮了亮,道:“弦合……弦合姑娘很是能干。”余思远含笑着看他,眼中掠过几分深意,“我们家比不得别人家,二娘掌事,大房素来受冷落,母亲又多病,大姐姐素来柔软,里里外外都是弦合张罗,自然比别家的嫡姑娘能干些。” 他将话说得很自然,仿佛不经意中引出来的,可细想之下,对着一个才初初相识不甚亲厚的外男,说这些内帷之事似乎也有些不妥。 江叡将筷著放下,面色也跟着沉下去,幽深的瞳眸中遮出一片阴翳。 卫鲮起先一愣,但转而恢复如常,向余思远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 余思远笑了,似是极为满意他的话,抬起甜白釉小瓷盅给他斟了满杯。 江叡冷眼看着他们,右衽深衣的襟上沾了一点酒渍,他刚要伸手擦拭,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小厮站在幔帘外回:“大公子,前院出了些事,老爷让你去一趟。” 余文翦是知道余思远这里有客的,且他也知道客何等尊贵,本想举家齐迎,但揣摩着江叡的心思,恐他不愿被打搅,这才作罢。 现下派人来请余思远,不惜中断私宴,恐怕前院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余思远起身,掀帘而出,小厮附在他耳边低语,他神色微变,回来道:“二位先坐,家中有些事,我去去就回。” 卫鲮刚要起身,却听江叡先一步道:“你只管去,我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外人,何需客气。” 卫鲮半起的身倏然僵住,面露尴尬之色,又讪讪地坐了回来。 余思远便不耽搁,鞠礼后转身而出。 门又被推上,屋内只剩下卫鲮和江叡,二人对着一桌残羹,像是褪尽鲜妍的残片,瞬时变得乏味。 周遭安然静谧,甚至还带了些冷意,江叡坐得端正,视线幽幽沉沉地落在卫鲮身上,带了些审视打量意味。 卫鲮自余思远走后,便觉如坐针毡,他觉出江叡对他的敌意,却又疑虑,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得罪了这位三公子。 “三公子,你……” “听闻卫氏在琼州是冠誉一方的儒士大族。” 卫鲮正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僵滞的静谧,却被江叡打断,不轻不慢地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卫鲮不明所以,却仍是要谦虚几句:“不敢当,家中远离朝堂多年,不耽政事,怎当得起大族二字。” 江叡轻悠一笑:“这世间并非只有权柄一样是值得尊崇的。想当年卫辽督使临危受命,率军解救北疆四郡于突厥的魔爪之下,响震天下,何等气魄,这样的人物在魏地又能有几个呢?” ……卫鲮不知该说什么,因江叡的神情微妙 分卷阅读5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深邃,虽然有点笑意虚浮地挂着,可意有所指,语调也古怪,不像是要与他单论祖上荣耀。 果然,江叡不等他回应,继续说道:“我听令姚说,你和弟弟是为祭祖才去的越州。卫氏宗祠设在越州倒是不假,可卫氏迁居琼州数十年,竟也没想着把宗祠一并迁过去,还要劳动你们兄弟二人跋涉至此,还险些遇难,也真是令人费解。” 卫鲮脸上的温润舒隽骤然被打散,目露机警地看着江叡,斟酌了片刻,正要出言解释,却又被江叡抢先一番。 “我听说越州的卫氏宗祠是建在灵徽山下的,那里可不清闲,除了一座宗祠姓卫之外,还有一座姓萧,墓主大有来头,是当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元策。” 轩窗半开,晚风幽冷地渗入,撩起裙袂微微嗡动。卫鲮脸上故作镇定的沉静已渐渐敛去,没有任何掩饰直勾勾地盯着江叡,面上是与他一贯流露的温雅截然不同的阴骘锐利。 他当然不信三公子是心绪来潮追怀摄政王,此时提及必然是已知道了什么。 江叡看着他的反应,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天天装的温文尔雅,你也不嫌累。”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印在墙上,壁影沉沉,宛如夜色,凉沁如水。 …… 前院与后院隔了几堵墙,几进庭阁,气氛却截然不同。哭哭啼啼的侍女跪了一地,拿着手臂粗的家法杖子的小厮将她们围住。 余文翦高坐上位,底下分别是楚二娘和大夫人,弦合、婉合各自站在母亲身后,还有一个在祠堂了跪了许多天的姝合,由侍女搀扶着,勉强靠墙站。 余思远去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殷氏跪在众侍女前面,拿帕子摸着泪,圆月当空,照亮了院子里的青石地,置着几副碧玉手钏。 “这……这是怎么了?” 余思远见殷氏哭得厉害,正想将她扶起,被余文翦暴喝一声,“你让她跪着。”余思远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巡检司刚才来人,说是近来城中不太平,几乎贵胄人家丢了东西,怀疑是大盗与叛仆内外勾结,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变卖。因此他们派驻官兵守在各大当铺,就等着守株待兔。” 回话的是秦妈妈,她端着手臂,低着头,口齿伶俐地道:“今日巡检司在当铺里抓了人,搜出几副手钏,这手钏质色上佳,不似寻常俗物。而来当的人却衣着简朴,不像是能有这样手钏的人。巡检司审问再三,及至天黑,对方扛不住才供出来,这手钏是从咱们余府流出去的,是一位贵人托他来当,不拘数额多少,只要现银。” “巡检司派人来府上,要盗贼指认……”秦妈妈低头瞥了一眼殷氏:“贼子认出,正是殷夫人亲手交给他的。” 殷氏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抬头可怜兮兮地看余思远,面颊上零落了斑驳的泪水珠子。 余思远弯了腰,诧异道:“你哪来的?” 殷氏却只是哭,不言语。 余文翦勃然大怒道:“自打你来家里第一天,我就跟你说过,安安分分待在后院里,少不了你们母子一口饭吃。现下可倒好,胆敢偷了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当,还让巡检司找上门,人家刚才可一直问你是什么亲戚,眼生的紧。我瞧着你是巴不得我们家颜面扫地是不是,既是这样,我们也容不下你们了,尽早收拾东西走吧。” 殷氏本颤抖着肩膀瑟瑟低哭,听说要赶她走,跪着移到余文翦脚边,嚎啕道:“将军,奴家女流之辈,若是被赶出去,可怎么活?” 余文翦将她甩开,厌弃道:“你有当梁上客的本事,还愁活不了?” 院中没人敢出声,任由殷氏哭得厉害,楚二娘似是不忍,拿帕子捂着嘴道:“你就走吧,老爷宅心仁厚,不会任由你们母子饿死,遣散银子是少不了的。” 殷氏抬头看楚二娘,一双泪目莹莹水亮,似是不可置信。 大夫人只合着眼皮滚捻佛珠,没什么话,弦合看了眼沉默的母亲,上前弯身将手钏拿起来,道:“不慌赶嫂子走,有些事总得先问清楚了。”她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我方才与秦妈妈核对过了,这手钏并不是清临馆里的东西,我倒不知嫂嫂哪来的?” 余文翦厌烦至极,对这些闺阁之物的来历不甚关心,正想走,却听弦合又道:“莫不是您还通着外面的人?” 他凛然一寒,像是被戳中了死穴,血一齐往头顶涌,目若鹰隼,恶狠狠盯着殷氏。 殷氏咬了咬下唇,缄然不语。 楚二娘道:“这殷氏自从入了府,日日围着她的儿子如圭转悠,满府的人看着不曾离开府邸半步,哪有空去通外面人?”她柔婉一笑,凝着弦合手里的手钏,道:“三姑娘说不是清临馆的东西,那就不是,谁也没要数算责难什么啊。” 言外之意,是弦合为了洗清他们大房身上的干系,故意在推脱。 弦合不恼,仍旧一副不轻不缓的语调,慢涔涔道:“是或不是,也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东西总该有个出处,旁人说不清,当事的就在这儿,殷嫂 分卷阅读5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子总该能说明白吧。” 殷氏瑟缩一下,怯怯地看着弦合。 弦合婉媚的脸上隐隐含着冷肃,道:“您可得想清楚了,若就是手脚不干净,撵出去就算了。可若是背着我们在外面另有勾结,那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楚二娘道:“我说三姑娘,你也太厉害了。看把殷氏吓得,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第27章 弦合直起身子,素月分辉落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幽润的银芒。她轻笑了几声,朝向楚二娘道:“二娘,我知道您心地善良,最惜弱怜贫,可我在问嫂子话,您若总这么说,让她以为有了指望,该说的话都不肯说了。” 楚二娘的脸色一沉,却仍敷衍着笑意,抻了头刚想言语,被余文翦打断:“你先别说话,让弦合问,这事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总得有个了结。” 她狠狠地咬住牙,强撑出一份阴柔婉转,朝着余文翦恭顺地颔首:“是,老爷。” 弦合得了父亲首肯,便也没了顾忌,不藏着掖着,将那副碧玉手钏拿起来,玉钏相撞发出叮当玎玲的脆响,在无人说话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东西其实选得甚妙,质地好,能卖个好价钱,可偏偏又不是很打眼,寻常世卿家里都有,样式寻常,一旦落到外面就不好找出处了。” 殷氏发抖,冷汗顺着颊侧涔涔而下,低着头不敢看弦合。 “可刚才二娘倒给我提了个醒,她说殷嫂子自从进了家门,就不曾离开府邸半步。这样说来,这东西也不会是从外面拿的,势必是有人到家里给她的,再不济,也得有个在中间传话的人。” 弦合走到殷氏的两个贴身侍女跟前,她们体质纤弱,跪在殷氏身后,浑身颤抖,几乎蜷成一团。 “当初母亲给殷嫂子指派了两个贴身侍女,没几天她就嫌伺候不殷勤让给换了,你们两个可是嫂子亲自挑选出来的,是她的心腹。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就没什么说的?” 那两个侍女发抖得厉害,鬓斜钗曳,很是狼狈的模样。 弦合将声音放冷:“你们可都是跟余家签了死契的,若是能念着一点主仆情义,说句实话,不然,就送你们去巡检司,让官衙来审,到时候怕就不是这么和气了。” 两个侍女瘫软在地,寻求凭靠般地望向殷氏,可现下殷氏自身难保,只能给她一个哆哆嗦嗦的后脑勺,丝毫顾不上她们。 她们到底年纪还小,分辨不出弦合故作恫吓,当即吓得好似天地崩塌一般,虚弱地说:“是……是……” 弦合弯腰看她们,轻轻柔柔地问:“是谁?” “是……”侍女的指尖轻颤,指向院落摆着的椅座上,道:“是楚夫人。” 话音落地,院子里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杳杳沉静,楚二娘勃然大怒,一拍椅子扶手,叱道:“大胆贱婢,竟敢攀诬我?我几时去过你们清临馆,又几时见过殷氏,又凭什么给她这样贵重的东西?”她连发数问,掷地有声,好似当真冤屈的很。 弦合看了看父亲冷凝的脸色,心里暗自冷笑,换了副肃正颜色,问侍女:“方才让你们说你们不说,如今被逼问急了又去诬告二娘,你们就算要找人攀诬,也该长点脑子,二娘跟殷嫂子素无来往,凭什么送她贵重物件?” 侍女见自己的话无人相信,越发焦急,以胳膊支着地,道:“姑娘,奴婢没说谎,楚夫人那日来避着人,只有奴婢二人在旁伺候。她送了夫人手钏,是为了让夫人与她合谋算计大姑娘,给大姑娘按上一个私通外男的罪名。” 楚二娘霍地站起来,气道:“你们胡言乱语些什么!” 姝合本靠在墙壁上,乍一听这侍女的说辞,脸骤然发白,细嫩的面皮下几乎可见青筋脉络隐隐流动,双目莹亮凛然,甩开搀扶她的侍女,扑到余文翦跟前跪下,铿然道:“父亲,您一定要替女儿做主,严审这几个侍婢。女儿一人的清白纵然微不足道,可是余家门楣清誉断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人践踏了。” 余文翦瞥了眼身侧的楚二娘,又看向女儿,让管家将她扶起,指了指拿着杖子的小厮,冲那两个侍女道:“说实话,不然拖出去乱棍打死。” 侍女跪伏在地,敛着泛冷的襟袖,如一抹平波卷絮,孱弱的几乎一错眼能被风吹散似的。 “老爷,奴婢不敢说谎。当日就是受了楚夫人之命,我们夫人才假托如圭公子抱恙,不让他去书房。又不曾告知陆秀才,让他照常来家里授学。大姑娘关爱公子,每每那个时辰都会送点心去的。” “往常时候,如圭公子他们在内室念书,外面置着屏风,又有侍女在外间张罗,大姑娘只将点心放下就走,不曾涉足内室,循规蹈矩,无丝毫有碍礼教之处。可偏偏那日,夫人将外间的侍女全都支走了,大姑娘身边的侍女又被楚夫人叫去训话,又撤了屏风,大姑娘不明就里,只身一人入内,正好中了圈套。” 余文翦脸色铁青,目光阴骘地瞥向楚二娘。 侍女见他颜色冷肃,以为不信,向前爬了几步,殷切 分卷阅读5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道:“奴婢偷听夫人和楚夫人的话,楚夫人说那日她必定计算好了时辰,将老爷引到清临馆去查看如圭公子的功课,奴婢句句属实,不敢说谎。” 说完,那侍女拽着殷氏的衫袖,哀声泣道:“夫人,您说句话,奴婢自打去了您的院子,没有不尽心的,事情如何,您最清楚。” 这一句话倒给余文翦提了醒,他正视殷氏:“我顾念着如圭年幼,没有惊动他,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让人将他带来问一问,看小孩是不是也如大人一般狡诈,惯会颠倒是非。” 殷氏想被戳中了死穴一般,瘫倒在地,戚戚然道:“将军恕罪,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本就是寄人篱下,要仰人鼻息的。这府中全由楚夫人操持,上下莫不对她言听计从,她几乎是一手遮天,我不能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楚二娘上来扯余文翦的衣袖,被他几近厌恶地避开,又捂着胸口,凄然道:“老爷,你莫听她们的,定是妾平日掌家,为了府中秩序对下人约束着,让他们怀恨在心,才来污蔑妾。” 余文翦的视线平波无絮地看向前往,充耳不闻楚二娘梨花带雨的哭诉,只这样沉静地坐着,看向自己的正妻。 见她如入定的老僧,心如止水,端禅静坐。指缝上的佛珠一颗颗滚捻而过,均匀有序,仿佛在她周身罩了一层篱障,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引得她来看这纷乱尘世一眼。 他将视线收回来,翻涌的怒气稍稍平歇,冲余思远道:“将这两个侍女送回本家,你亲自去办,不要让她们多嘴。” 弦合脊背一凉,忙去看余文翦,见他眼底一片冷意,垂眸睥睨着两个豆蔻之年的侍女,仿佛两条生命便如微芥草粒一样,不足为道。 余思远愣了愣,回眸看那两个侍女,她们以为得了恩赦,怯意之下露出些微的喜意,却又不敢张扬,低着头恭顺跪着。 眼中划过一道冷光,他冲余文翦道:“儿子明白,父亲放心。” 余文翦点了点头,又看向姝合:“你这几日在祠堂跪着,想必祖宗已体察了你一片孝心,不必再去了。”他顿了顿,沉戾的面色上涌出一丝柔和:“这些日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那个陆秀才……” 余思远忙上前低声道:“儿子暗中命人查过,陆偃光亦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随老母亲流落至此。但此人学识人品有口皆碑,他朝必定大有作为。” 余文翦本来尚且有一分犹疑,他无意做慧眼识珠的泰山,去提携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头的穷女婿。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不好好善后,只怕辛苦维持多年的门楣名声都得搭进去,他能约束得了家人,却也能约束得了外人吗? 对方再贫寒,到底生着一张嘴,又是读书人,不属他镇远将军管辖。 他沉吟片刻,向余思远道:“你去一趟陆府,让他上门提亲,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吧。” 姝合闻言,眼底漾过喜色,两腮掠上酡红,像是饮醉了酒一般。但见妹妹震慑似的看自己,忙将喜色敛去,躲去母亲身后,羞赧地背过身去。 将一切都嘱咐完了,他将视线又递向殷氏。余思远抢先道:“如圭的功课很好,儿子前几日还去看过,就是人沉默了些,不似一般大家公子那么底气硬。” 余文翦转头看他,他笑了笑,看向殷氏:“可这孩子被养的秀润可爱,也是做母亲的一番心血,可怜可叹。离了母亲,再也找不到这么尽心的了。” 殷氏含泪抬头看向余思远,莹莹的泪幕之下是感激。 余文翦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殷氏身上移开,不再言语。 “方才二夫人说官家要约束人,不免招来怨恨,想来夫人这些年太过辛劳了。”余文翦平静地望向院子中心的一点水泊清辉,淡然道:“府中家事以后就不必劳烦你了。” 楚二娘一怔,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自颊边滚落,她虽然韶华已逝,可仍有几分明媚娇艳的颜色,这样梨花带雨,凄凄楚楚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可惜余文翦只是平淡地直视前方,不曾看过她一眼,万分平静地说:“以后家中琐事就交由弦合来料理。”他转头看向女儿,道:“你大姐姐的婚事,你侄儿的读书事,还有家中仆婢奴从的管束,样样都得做好。” 弦合低了头:“女儿怕自己威势不足,不能令下人听话。” 余文翦定定地看着垂眉敛目的女儿,目光幽邃,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蓦地,道:“若是不听,就打,打了还不听,就撵出去。不管是谁的人,不管他有多么体面,不听主人话的下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弦合得了这句想要的话,本心里正畅快,可却觉话中的语气有些古怪。不禁抬眼去看父亲,见他面容上沉定中带着透彻,这份透彻太甚,将所有该有的表情都挤占没了,就显得有些冰冷苍白。 余文翦竟冲她笑了笑,负起手,转而离去。 他这一走,院子中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余思远摸掠去多余的神情,弯身将殷氏扶起来,而殷氏也全然不似方才战战兢兢、凄惶的模样, 分卷阅读5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拭干净了脸上的泪,端正站着。 楚二娘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但看了他们的反应,了然道:“你们串通起来了,这是故意在演戏?” 她越深思,越明了:“殷氏本是个谨慎人,怎么会贸然卖自己手里的东西,还那么凑巧让巡检司的人抓住了把柄。现在想来,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老爷下定决心严审。” 余思远勾起唇角:“二娘,你口口声声我们串通,可侍女和嫂子的话哪一句不是实话?你没有买通殷嫂子去陷害大姐姐?还是没有算准了时辰引爹前去?” 楚二娘阴冷地盯着他,身边的婉合上来拽母亲的手,低声道:“娘,别说了,事已至此,咱们先回去吧,没得在这里让人笑话。” 她梳着鬟髻,眉目娟秀,不曾抬眼看过哥哥姐姐一眼,只强拽着母亲回屋。 院子里的小厮的侍女也都散去,秦妈妈扶着大夫人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姝合、弦合、余思远和殷氏。 姝合诧异道:“你……你们是故意的?” 余思远笑道:“这是我与弦合商量出来的,当年的停妻再娶始终是父亲讳莫如深的一记心病,他最怕被别人知道,若不往这上面狠狠戳,他怎么能下定决心处置楚氏呢?” 姝合睁大了眼睛,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若是被爹看出来……” 弦合心想,他已经看出来了。 前院的事情料理完,余思远不敢耽搁忙回屋招呼客人。临分开前弦合还拽着他嘱咐那两个侍女的事儿,余思远自然也听出了他爹要杀人灭口的隐意,只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让她放心。 他回屋推门而入,见膳桌已收拢干净,上面铺了张棋盘,江叡正和卫鲮秉烛对弈。 见他回来,两人都没起身,甚至视线没离开棋盘,敷衍着招呼他:“伯瑱回来了,先坐,不必客气。” 余思远诧异地叉腰看江叡这厮,心想,这是谁家? 卫鲮显然已被江叡带歪了,目光焦灼于棋局,丝毫不搭理他这正经东道主。 棋盘上纵横交错铺陈着黑白子,如同战局,各自据守,交锋疾烈,已进入生死对决之时。 余思远耐着性子琢磨了棋局走势,觉得江叡棋风凌厉,大有千万里驰骋席卷大好山河的气度,相比较之下,卫鲮就温吞了许多。可温吞归温吞,却如涓涓细流自四面八方涌入,将江叡那气吞山河的布局搅得七零八落,浑然自成一体,乍一看倒难说谁胜谁负。 他不禁细细打量卫鲮,还真是有些小看他了。 大约半个时辰,卫鲮提起白子在棋盘上盘桓良久,叹了口气将棋子掷回棋篓里,道:“在下输了。” 余思远趴在棋盘上看了看,道:“这是僵局,俗称万年劫,该是平局啊,你哪里输了?” 江叡拨弄着棋篓里幽润的黑子,笑道:“看来卫兄是觉棋局焦灼,太难拆解,不愿与我下了。” 卫鲮无奈笑道:“在下自诩棋艺颇精,却不想只是未逢敌手罢了。”他默了默,又道:“就算我们在棋局上平了又如何?胜负之分从来就不只是依靠人力来定,还有天时地利,依如今你我二人的地位,三公子已是胜了。” 余思远摸了摸下巴,趴在桌上仰头看卫鲮,他没给卫鲮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怎么一顿饭下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江叡只望着卫鲮笑而不语。 外面传来更鼓声,卫鲮起身,向他们二人告辞。江叡送他至门口,突然道:“人都爱将胜负归于天时、地利、人和,将人和排至最后,似乎一己之力是最微末不足道的,可却不知,今日的天时与地利也许全都是从前的人和所致,不论处于什么境况,或许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卫鲮怔了怔,没说什么,只端袖鞠礼告退。 余思远目送卫鲮出了院门,将胳膊搭在江叡的肩膀上,道:“这好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对人家客气点。” 江叡将他的胳膊拂落,凉凉地眄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何要请他来做客了。” 余思远挑了挑眉,听他道:“你们家的戏一出接着一出,你是想让他来看看,这表面风光的将军府内里究竟是何等境况,若是这样他还愿意继续亲近弦合,你就放心将他纳为妹婿的人选了。” 余思远愣愣地舔了舔下唇角,带着一丝心虚的味道,避闪开他的视线,道:“妹妹大了,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多操些心。” 江叡挽了袖口,朝他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少操些心吧,他们成不了。” 余思远一把扯住江叡,警告道:“你别使坏啊。” 门已推开,银鞍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面,说是鞍马已备妥。江叡拿眼梢瞥了一眼余思远,正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绕有深意地说:“伯瑱,我发觉你也真是挺奇怪的。从前弦合中意我时,你巴不得她能离我远点,如今她也只对这个卫鲮稍有青睐,你就恨不得明儿就给他们办婚事。你这样子,倒好像生怕自己妹妹能嫁一个她多喜欢的夫婿似的。” 分卷阅读5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我不需要盟友,我一人能怼遍全场。 第28章 余思远定定地看了江叡一阵儿,一本正经道:“你若真念着我们自幼相识的情义,就离我妹妹远一点,我不是在与你说笑,这话我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 看着他认真笃定的模样,却让江叡有一阵恍惚,这样的场景仿佛也真有些熟悉。前世在江山大定前夕,他与齐沅湘的婚事被重新提及,当时他已心有旁骛,很难去服从命运安排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齐沅湘。 可那时的弦合身边已有了一个卫鲮,两人郎情妾意,甚至就快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心有不甘,暗中使了些手段,将卫鲮调出长安一阵子,那些时日他想法设法同弦合亲近,却惊动了余思远。 余思远并不与他客套,也不会与他说什么门楣不齐的虚话,只开门见山让他离弦合远一点。 那个时候他才猛然惊醒,他以为余思远狷狂不羁,粗心大条,其实他对弦合细心的很,知道她喜欢谁,知道她的身边出现了谁,只不过长久以来装着糊涂,不曾点破罢了。 弦合对他钟情时,他未曾点破,一直等着她身边出现了一个卫鲮,才明里暗里想要撮合他们,这只能说明从一开始余思远就不想他江叡与弦合有什么结果。 江叡将手抵在门扉上,摇了摇头:“伯瑱,我今生非弦合不娶,恕难从命。” 余思远冰冷了视线去看他,对方却不再滞留,径直转了身向外走。 余府到底是将军府,出了这样的变故也不曾见防卫有丝毫的混乱,正门大开,管家如来时礼数周全地将江叡迎送出去。 月满中天,街心如落了银丝织就的薄纱,是一片幽静的明辉。 江叡牵着缰绳,蓦然停住。 墙垣边侧遮出一片暗昧处,卫鲮站在那里,身影挺拔,将与他说话的女子遮住了大半。 “弦合,我已收到家里来信,说姑姑的身体有所好转,她说让我索性在陵州多徘徊些时日,入集贤馆,好取个功名。” 集贤馆是魏侯江砚道占领陵州时一手创立,旨在吸纳天下有识之士,每年在秋季举行会考,凡是才华出众者皆引门入仕。 弦合笑说:“信瑜这般才华禀赋,又是文武全才,定能拔得头筹。” 卫鲮唇角上挑,似是极不好意思,但那股笑意却悄然浮上来,有着月光般的温暖清润。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江叡见弦合裹着披风,目送卫鲮离去后,腿脚极为伶俐地从后门钻回去了。他这才翻身上马,神色不豫地顺着夜路回魏侯府邸。 银鞍在一旁观察江叡的脸色,提议道:“不过是个穷乡僻壤来的落魄公子,三公子稍稍动些手脚,绕他是才高八斗,集贤馆还敢收他不成。” 江叡神情倨傲,瞥了他一眼,“就由得他去,我不信我还会输给他。” * 这一夜极为漫长,楚二娘那边自是气急败坏,难以入眠,她思来想去,觉得如今形势不妙。余思远先是在剿灭山越上出尽了风头,掌家权又被弦合给夺去,若再不动作恐怕这府邸之内改天换日已是朝夕之间。 她斟酌了半宿,决心书信一封先将思淮从靖州叫回来。左右靖州那里地处腹地,常年无战事,若想指望他能在功勋上盖过余思远是不行了,不如干脆叫回来,筹谋一番,再做打算。 婉合正沐浴完,披着浣纱出来,一眼瞧见楚二娘写的信,摇了摇头:“娘,你这个时候将哥哥叫回来,不是摆明了替你说情的吗?父亲最厌恶因内帷私事而扰乱了哥哥的前程大事,你这样做,只会给自己的处境雪上添霜。” 楚二娘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心中又着实不甘,将笔掷下,向女儿问计。 婉合捉摸了一番,道:“先让哥哥从靖州那边来一封家信,就说他身染沉珂,病在危笃,哥哥自幼得父亲疼爱,他必然舍不得,会亲自派人去接的。” 楚二娘想了想,觉得女儿说得有理,便就这么办。 弦合料到楚二娘被摆了一道,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还会有后招,因此不敢耽搁,在第二日清晨就置帷料理家事。 最先被召进来的是主管田庄铺面的冯管家,这人追随楚二娘多年,被喂的脑满肠肥,自是不服弦合,隔着一道帷幕,回起话来敷衍至极。 弦合不恼,翻看着账簿,听着他回话,不咸不淡地挑了几个错处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让轰出去,罢了他手里的权。 处置了冯管家她便闭起门来,再不见人了。一直等到第二日,罢免冯管家的事传遍了府中上下,再一一将外间执事和内府婆子召进来问话,果然乖绝了许多,问起话来也干脆了许多。 到了迟暮时分,总算将事情大致理顺,她翻着账簿长吁短叹,这府中看上去风光,可实际亏空不浅,本想给姝合挤一笔丰厚的嫁妆出来,可就这么个境况,难啊。 不过她亦总结出来,虽说账目上看不出什么,但可想而知 分卷阅读6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楚二娘掌家这些年没少中饱私囊,她能干的事,她弦合也能干,等把人都换成自己可靠的,也好好捞一笔。 这样想着,她心里好受了些,那些乱麻一样的账本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憎了。 用了晚饭后,姝合和殷氏来找她,姝合惦记着妹妹,怕她掌不了这么沉重的家事,想来看看有没有能帮衬上的。 弦合打趣:“姐姐是想看我能给你凑出一笔什么样的嫁妆吧。” 姝合脸颊酡红,上来就要拧弦合的嘴,气道:“好你个没良心的,我惦记着你,你反倒来笑话我。” 殷氏在一旁做着针线,含笑看着姐妹两嬉闹,消停了一阵,姝合敛去笑容,一本正经道:“陆家不是殷实人家,我也早就想好了,不必给我备多少嫁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成。” 弦合亦认真道:“那可不行,你是镇远将军府的嫡长女,若是排场上不够体面,会让人笑话的。” “谁爱笑话就让谁笑话去。”姝合垂敛了眉目:“闻州不在意这个,我便也不在意,若总活在旁人眼里,那累也累死了。” 弦合头一次对自己的姐姐刮目相看,世人往往自诩豁达,可每当到了紧要时刻,事关利益,却极少有能真正放开的。 她笑了笑:“你想不想要,是你的事。能不能给你,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片心。我瞧着二娘那边没少给婉合攒体己,将来她自是不用愁的。你是长姐,又凭什么去受这份委屈。” 落盏打了帐子进来,说是大公子回来了,要来看三姑娘。 弦合一愣,余思远向来与她亲近,从来是说来就来了,没让人通报过,怎么这会客气上了。但看了殷氏一眼,心中猜到,之前虽然为了重创楚二娘让余思远去殷氏那里当过说客,可到底也还是打着看望如圭借口。这小叔子跟寡嫂之间,该有的避讳还是得有。 殷氏和姝合也料到了这一层,因此忙起身告辞,姑嫂两人亲亲密密地走了。 余思远那边得了消息,才过来。他今日去侯府述职,被封了一个太常府左戍卫将军的官衔儿。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原先是五品辅将,这左戍卫将军听着热闹,其实就是个四品。他好歹立了那么大的功,就这么打发他了? 他瞥了眼在阶前站着的江叡,心想,莫不是这厮生他的气在故意报复。 朝会散了之后,他提着委任状慢悠悠地走,江叡从后面追上来,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少在那小人之心,我如要报复你,就该把你弄到琼州去种树。” 余思远笑道:“你莫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两人行至僻静处,见左右无人,江叡道:“武官不同于文官,除了累勋还得有声望。人人都知我与你交好,若是提携你太过明显,只怕军中不服,这样的路也走不长远。你这样一点一点地积功累进,将来就算做到了上大将军,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余思远正要调侃两句,却见江叡肃正了神色:“太常府军我刚接管,发觉袁氏在其中渗透太深,我需要安插一个心腹进去。你最合适不过,找准了机会将这些爪牙拔了,太常府军务必干干净净,我将来另有用处。” 余思远转了转眼珠,道:“行是行……”略显难为情地看了江叡一眼,道:“山越的战利品里有一方赤金的首饰盒,上面嵌了五颗红宝……” 山越世居深山,蒙昧无知惯了,手艺也不甚精巧。但用料却实诚,金是足金,红宝更是举世难觅的珍宝,颗颗指甲盖大小,艳光幽媚。 余思远深夜造反,就是想把首饰盒拿给弦合,之所以避着人,避嫌是一点,还怕姝合看了吃味。 弦合爱不释手地摸着沁凉的红宝石,笑道:“哥哥,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等将来送给新嫂子。”她并非虚套,这样华光四射的首饰盒谁见了都喜欢,只是弦合对于珠宝首饰的喜爱向来不长久,当下惊艳过了,用不了几天就抛之脑后,不似一般闺阁少女嗜之如命。 余思远脸色暗了暗,随即笑开:“你那新嫂子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你先收着,将来有更好的。” 弦合将首饰盒敞开,顺着边角摸了摸,在底座摸出一块凸出,略掀开底下铺着的丝绒看了看,见好似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她下意识看了看余思远,见他低着头,似是有些怅然,并没注意到弦合的动作,不知为何,她只在一瞬下意识地将丝绒铺平整了,没把纸条拿出来。 烛光摇曳,落地成影,弦合低头沉默了一瞬,见余思远将她刚书好的红纸笺抬起来看,上面罗列了珍玩古董,妆箧首饰,还有地契屋契。 余思远的唇角挂着温和的笑:“这是大姐姐的嫁妆单子吧,成亲可真好,热热闹闹的。” 弦合随口道:“是呀,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亲,到时候我也给你拟一个,聘礼单子,保准把新嫂子风风光光娶进门。” 话音落地,余思远脸上的笑好似僵了僵,如遇了冷风,一下子失了温度。 弦合奇怪地看着哥哥的反应,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猛然忆起,前世两人混迹 分卷阅读6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于行伍,因家乡遥隔千里,没有父母之命,故而将哥哥婚事耽搁了下来。后来他年近而立,还是孤身一人,不曾娶妻。 其实这中间弦合曾提议给他定一门婚事,对方是洛州守将家的千金,那姑娘似乎对余思远颇为有意,三天两头来找他切磋兵法。 她一提,余思远也是这副表情,本来还在笑,当即冷却下来,什么都没说,拿起马鞭就走了。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过记忆里的一缕烟雾,匆匆而逝。只是从那以后怕哥哥再不高兴,她也就不敢提了。 作者有话要说:卫鲮不是男二,他对女主一点真心都没有,可怜的男主啊,前后两世都认错了情敌。 第29章 这些前尘往事思来想去总觉得透出些古怪,弦合诧异于自己从前的粗心,若是这样细论下来,还不知前一世忽略了多少至关重要的东西。 想起江叡曾跟她说,若想知道真相,得仔细去看,仔细揣摩,开始她还不以为意,这样想来,前世他死的比她晚,手握天下权柄,又是那等受不得蒙蔽的性子,定然会仔细探查,比她知道的多一些吧。 这样想着,不禁将手中首饰盒紧紧攥住,指腹贴在赤金壁上,压成扁状。 好在,余思远素来豁达,不是一个别扭性子,神色只稍暗了暗,又恢复寻常,看了眼外面沉酽的夜色,道:“你早些歇息吧,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不好料理,你就只管跟我说。” 弦合粲然笑道:“好,若是我遇上麻烦一定最先告诉哥哥。” 余思远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唇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而后便负袖出去了。 一直等到廊檐里的脚步声渐远,再也听不见,弦合将首饰盒重新敞开,顺着底座绵滑软濡的丝绒摸到底,将那方小纸条摸出来。 明日辰时,太常府见,独自前来,勿扰余人,切记,切记。 这是江叡的笔迹,前世行军阵前无数回随将军令而来,弦合看得不要太多。只是……她有些奇怪,若是想见她,让余思远带话就是,非要用这种隐秘曲折的方式作甚。若是她不够细心,发现不了藏在首饰盒里的纸条,那不是白费力气了。 她抬手撩了撩烛火,心中有些发闷,照理说,她不该再与江叡见面了,这等孽缘该尽早斩于前世,重生之后,不要再有瓜葛。 可……她心中实在有太多疑问,上一次江叡言之凿凿地说他没有害兄长,还让她小心提防卫鲮,她虽暗中告诫自己不要往心里去,但终究在心里留了疑影。 如今,似乎一切偏转了前世的轨迹,但又带着前世的影子,不曾脱离的太远。譬如,前世余思远随江叡征讨山越,虽无重创,但有些散功,便是被封为太常府左戍卫将军。今世,两人合力俘虏北越首领摩珂,横扫了山越大半片山河,如此勋功,竟还是一个左戍卫将军的擢升。 好像,是在有意无意地重演前世。 她这一夜辗转反侧,等到薄曦微微透进,还是决定依照纸条上的约定,去一趟太常府。 太常府驻军是在陵州城郊,远离喧阗,极少人烟。弦合独自一人,披了长及脚踝的墨蓝披风,带着几乎将整张面容都遮住的兜帽,徘徊在太常府门前的一棵老槐树前,心里将江叡骂了许多遍,不是说辰时吗?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这人也太不守时了。 她避在荫处,忽听一阵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扯着兜帽边缘看去,见齐沅湘曳着锦衣大袖,正春风明媚地直奔太常府而去。 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弦合一怔,从那比记忆中稍显稚嫩的面容里判断出正是齐家的长孙,齐沅湘的同胞兄长齐协。 最初齐老夫人在世时,齐协至多只是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可是齐老夫人一死,他便如神来之笔迅速敛聚因失了主心骨而乱成散沙的齐家势力,越过几个位高权重的叔叔,直接当了掌家主事人。 到那时,众人才知道一直小看了这个毫不显眼的齐协。 凝着那兄妹两秀越的背影,弦合微微有些疑惑,难不成江叡是让她来看他们的? 肩上一紧,她回过头,见江叡一身便服清爽利落地站在她身后,微微笑道:“看什么呢?” 弦合没过脑子,随手朝已无人的太常府门一指:“看你的小媳妇。” 江叡一愣,面上的笑黯下去,衫袖垂落,默然离弦合远了几步,了然道:“齐沅湘。” 前世到她死之前,一直知道齐家欲将女儿嫁给江叡。原本江叡在夕山会盟时所立下的誓约便是江山不定,他就不娶。而当时江山已定,他又得偿所愿地当上了太子,一时风头无两,与齐家的婚事自然要摆在台面上来论一论。 当时东宫幕僚包括余思远都竭力赞成江叡迎娶齐沅湘,因她背后的齐家势力太过诱人,足以让一个在风雨飘摇中劲敌颇多的太子站稳脚跟。 及至到最后,万俟邑叛乱,兄长无辜被诛,弦合被江叡囚禁起来,再无从知道后来的事情走向,因此她颇有些好奇:“那么你到最后是不是娶了齐沅湘?” 分卷阅读6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江叡偏开头,不去看她,却拽了她的手往太常府后门而去,落于眼前的半面轮廓紧绷,显出些冷冽落寞的意味。 ……到底是娶还是没娶啊? 弦合近来行事颇顺,将掌家权拿到了手,姝合又定了一门好亲事,哥哥积功擢升,又与卫鲮相处融洽。事事顺遂了之后,她对一些事情也看得开了,面对自己前世的死敌齐沅湘,也能生出些八卦情趣。 江叡一直将她拖到后门,又从后门进了一间屋里,布局宣阔,案几平置,穹柱上雕刻着纹饰繁复的麒麟浮云,看上去像是专事政务的房间。 他指了指一架薄绢屏风,“你去后面躲着,不管待会儿谁进来都不许出声。” 弦合将兜帽摘下,犹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垂眉敛目,好似情绪低落,不愿多说话,她瘪了瘪嘴,提起裙摆向后走去。 “我没娶。”江叡突然抬头,冲着她的背影说。 弦合背对着他,心有一瞬的悸动,好似万弦齐鸣,震得她有些眩晕。她想提唇微笑,发觉僵硬得很,好容易才摆出了一个她自认为周全的笑,回过头来看他:“不娶也好,这齐家姑娘性子不是一般的刁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母仪天下的,你该娶个温柔贤淑的。” 江叡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勉强地勾了勾唇:“行了,你到屏风后面躲好。” 弦合如蒙大赦,忙跑去屏风后面。 这一躲就是一个时辰,屋内安静得很,只有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和江叡翻动书页的声音。她坐在屏风后面扒着细绫架子看了江叡好几眼,见他手握毫笔,专心致志地在军务奏报上批注。 他不时将视线投向屏风,弦合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忙把头缩回来,结束偷窥的行为。 度日如年,不过如此了。 这江叡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又过了一个时辰,正当她打着呵欠,昏昏欲睡时,门被推开了。 银鞍道:“徐年带来了。” 弦合觉得徐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趴在薄绢上向外望,见守卫带了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进来。 江叡将笔放在砚上,道:“我查过你的户籍,原先祖上也是读书人,让你做左戍卫将军的副将着实有些委屈了。” 弦合一惊,副将……前世兄长遇害时,卫鲮被江叡调出了长安,对于她对前因后果的追问无从给出更详细的解答,因此他便将兄长身边的副将偷带进行宫,好像就是这个徐年。 徐年当时并未给弦合说明前因后果,因他也知之甚少,唯一笃定的就是诛杀兄长的人马口口声声是奉了太子之令。 徐年追随余思远多年,忠心不二,他的话极为可信,弦合当时也深信不疑,才对江叡起了杀心。 江叡屡屡喊冤,现在又把这个徐年找了出来,定然是别有用意的。 弦合竖直了耳朵,听徐年说:“属下能追随左戍卫将军,是三生有幸,不敢奢求别的。” 江叡摒退了众人,道:“你不贪心倒是好事。可是这军中所来之人都是为求建功立业,想来你也不例外。”他顿了顿,道:“我这里有一事要交给你办。” 徐年双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听凭三公子差遣。” “你日日不离余思远左右,对他的一举一动最为清楚,我要你监视他,若有异常,立即向我汇报。” 弦合睁大了眼睛,透过薄绢朦胧地看向江叡,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徐年甚为踌躇:“这……” 江叡向后仰坐,双手支在身前,手指交叠,闲散道:“所谓军令如山,余思远本该对我言听计从,我如今想要通过你知道他的行迹,又有什么不妥?你若是做不了这样的事,那就回去吧,过几日我怕要给他换一个副将了。” 徐年万分惶恐,忙伏首道:“属下领命。” 江叡满意地点了点头,叫进银鞍,让将他送出去。 等人都走干净了,弦合从屏风后出来,慢脑门疑虑地看向江叡。 他坐在案几后,将视线清清淡淡地递向她:“前世你那般笃定是我害了伯瑱,不就是因为卫鲮将这个副将带去见你,对你说了一些事吗?若是这个副将来头并不简单,甚至背后有人操控,那么他的话也不那么可信了吧?” 听上去是这么回事。 弦合抿了唇,问:“可你让他监视哥哥,又是何用意?” 江叡颇为耐心地解答:“用意有二,若是他当真受人指使而来,那么得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命令,必会寻机向主人汇报,到时就可顺藤摸瓜;其二,也可告诉这背后的人,我并没有那么信任伯瑱,也没有多么倚重他,让他们在他身上少放些心思。” 弦合自觉在前世辗转许多年,一朝重生比从前聪明了许多,可跟江叡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距离他那高深的智慧,有岐山瑶海之隔。 见她发愣,江叡站起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让父侯今日召见伯瑱,这副将不 分卷阅读6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必随侍左右,得了空必会去拜见他背后的主人。我们就跟着他,看一看是何方神圣。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若是能证明他背后确实有人,那么当年将他带到你身边的卫鲮可就是大大的有问题了。” 第30章 弦合愣怔地垂下视线,望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石板,望了一会儿,抬头说:“他也有可能是受人蒙蔽。”像是从这句话里找到一些安慰,她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一定是这样,若是一个局,连我们都深陷其中,被人算计了,那信瑜一定也是受害者。他可是连命都赔上了。” 江叡看着她的脸,眸光幽邃沉凝,好似浓酽阴沉的天幕,有无数的狂风与冰雪潜藏其中。 默了默,他声音冷清地说:“那时的寻叶行宫是何等防卫森严,他共私下去见了你两次,还带了人进去,却能躲过禁军耳目,若这背后没有人替他筹谋安排,凭他当时一个三品的中郎将,能做到吗?” 利刃般的质问,听起来那么可憎,显得弦合从前是多么的愚蠢,直让人想捂住耳朵将这些烦人的话赶出脑外。可是,声声在耳,又显得那么有道理。 弦合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他的话好似被撕扯成了好几瓣,不,其实本就有了裂痕,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撕开。 她心里涌上恨意,冰冷地看向江叡:“这都怪你,若不是你用了那么卑鄙的手段将我囚禁在寻叶行宫里,后来的很多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江叡静静地与她对望,过了好一会儿,面上说不清是沉痛还是失落,视线自她脸上移开,声音幽缓,仿佛认了输一般:“好,都怪我。”顿了顿,又说:“若是怪我比怪卫鲮能让你心里更好受的话,那你就怪吧。” 说完,推开门出去了。 弦合站在原地愣了愣,默默地出去追上他,拉了拉斗篷上的兜帽,紧紧跟在他后面。 金乌自层层叠叠的云里跳跃出来,迸发出灿烈炙热的光芒,街衢上的人烟多了些许,远远望去,一片连阙屋舍鳞次排列,向着远方浦沿而去。 他们在太常府旁的隐蔽处站了一会儿,果然见刚才那个徐年鬼鬼祟祟地从府里出来,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了。 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见徐年走得离太常府远了一些,进了一间茅屋舍。 周围是一片农田,田野里散落着拉耕的人,就是在东南隅,那么毫无遮掩却又不甚明显的地方,起了一间茅屋,屋前有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人看守。 弦合和江叡不能靠得太近,只有躲在桑树后仔细观察。 见过了一会儿,徐年从里面出来了,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原路返还。可这一次,他们不跟徐年,江叡微微眯了眼,看向朴旧潦草的屋舍,这里面的人才是关键。 日影移斜了半寸,里面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个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的人。 齐世澜。 江叡当时挥军袭伐山越,身为越州太守的齐世澜助力颇多,从与江叡里应外合到善后,方方面面都显得尽心尽力。 越是如此,这个时候,似乎该越是唏嘘。 齐世澜在几个看守的拥簇下上马走了,江叡转身看弦合:“你看见了?” 他冷淡的表情,几乎让弦合以为这是他和齐世澜商量好的一出戏。 暗自调侃过来,弦合的心却不由得沉了下来。 她原本以为齐家对余思远的忌惮是从江山初定,江叡大肆封赏东宫幕僚开始,当时余思远凭着和江叡的亲厚关系占尽了风光,格外扎眼。 可没想到,比那要早得多。 齐家一直都是江叡手里的一把利剑,用来对付江勖背后的袁氏宗族,锋利且称手。可原来他们其实并不甘心做一把剑,由着江叡挥斥摆布,而是要在与外敌不停的较量中牢牢渗透在他身上,掌控他,还有他身边的亲信。犹如跗骨之蛆,让他在将来有朝一日登及巅峰,也无法轻易甩掉他们。 权力争夺中的扶持与倾轧是最常见的,可是像这般要彻底掌控、没有一丝缝隙重重包围还是令人有些寒颤悚然。 江叡的母亲裴氏不是与齐家是表亲吗?既然是亲戚,结成一个目标统一,利益明确的联盟就是,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江叡瞥了她一眼,道:“我与齐家的关系一直复杂得很,也就只有你,没心没肺的,丝毫没有察觉。” 这话中似乎还带了一些幽怨…… 弦合想起当时她闯入齐沅湘的帐中讨说法,被江叡四两拨千斤地支走,那时还埋怨他不向着自己。 那时恐怕还想着,江叡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她和齐沅湘之间以公允的角度来处置这些纷争。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 弦合略有些心虚地舔了舔唇,道:“可是你母亲……不是齐老夫人的外甥女吗?他们也太过分了。” 江叡垂下眼睫,遮挡住了眼底的情绪,慢慢地道:“我母亲并不是齐老夫人的外甥女,她与齐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分卷阅读6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哈?弦合被彻底弄晕了,懵懂地看向江叡。 “当年楚侯黄悦占据陵州,我父亲占据襄州,襄州虽贫瘠,但父侯厉兵秣马,已成后起之秀,各方都争相巴结。越州齐氏也在其中。” 他说罢,仰头看了看日头,从袖中拿了一方锦帕出来,平铺在桑树底下,让弦合坐在上面。 弦合被他带入了陈年旧事中,好奇心大盛,坐在树下托着腮看江叡。 “既然要巴结总得出点血,金银兵器虽好,但乱世诸侯向来不怎看重信义,今朝拿了钱明朝翻脸不认人的也不在少数。” 这一点弦合倒是认同,大家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利益至上,信义那种东西是太平盛世,安稳无忧时才能被拿出来品鉴的。 “齐家当时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好儿郎,各个都想上战场立功,可齐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山河分裂之际,各家诸侯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一定能长久。瞧准了一个投机下也就算了,若要将自己的亲儿子送上战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送钱没保障,送人又不合算,进退维谷之际,齐老夫人想了个好主意。” 弦合听出些门道,抬起胳膊,猜测道:“送一个美人?” 前世她见过江叡的生母裴夫人几面,即便是徐娘半老,依旧难掩艳容,可想而知年轻时该是何等惊艳四座的大美人。 江叡看向远方犹如画屏的天畔,道:“可惜齐家那一辈都是男子,没有韶龄未出阁的女子,可若是要送一个身份低微的,效果未必能达到齐老夫人所预想得。恰巧那个时候,府中新采买了南郡侍女,容颜俏丽,其中有一个特别出挑的。” 弦合猜测那就是江叡的母亲。 果然,他的目光随着回忆柔软了许多:“齐老夫人将母亲关在府里半年,以嫡亲女儿的派头教养她,后来便重金请人去向父侯说亲,父侯答允后,母亲便以齐家表姑娘的身份,带着十里红妆嫁到了襄州。” “后来证明,齐老夫人这桩买卖做得合算。父侯不负众望,快速踏平了陵州一带,占据了北疆半壁江山,而母亲亦深得父侯宠爱,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出生了。” 说完,他歪头看向弦合,眉眼间隐隐有些无奈,似乎是一个关于宿命的序曲,到这里,才是真正步入正篇。 他嘴角紧了紧,似乎在踌躇着该不该说,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了:“我曾对你说过,我是别人看中的猎物,我的婚姻大事早就已经被定好了。” 弦合猜测:“齐沅湘?” 江叡点头,轻微的一笑,觉得荒诞:“齐沅湘九岁那年随齐老夫人去陵州魏侯府邸看望母亲,在廊庭外见到了正在上音律课的我,她听我弹了一首《山鬼》,便对齐老夫人说要嫁给我。齐老夫人就和母亲定下这门亲,等齐沅湘及笄后我就娶她为正夫人。” 弦合一愣,“也就是说你定了亲。” 江叡摇了摇头:“并不能算定亲。因为父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两人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契约。但母亲和我都知道,只待齐沅湘成年,我必须娶她,这是齐老夫人对孙女的溺爱,是齐家对我们母子新一轮的掌控。” 弦合又觉得奇怪了:“可齐家既然这般有本事,为什么不把婚事摆在面上,料想你父侯也不会不答应。” 江叡蜷起腿,将手搭在膝盖上,道:“当时齐沅湘才九岁,离她及笄还有六年,谁又知道这六年里会发生什么。” 也是,若是万一魏侯倒台,或是江叡东征西讨中英年早逝了,那齐沅湘不就成了未出嫁的小寡妇,对向来力求稳中取栗的齐老夫人而言,不公开才是最合算的买卖。 第31章 弦合望了眼平野尽处的山峦群峰,说道:“可我看齐沅湘对你颇为钟情,她还有一年就及笄了,等到了明年你打算怎么办?娶了她还是再像前世那样说什么江山不定,你便不娶的鬼话?” 江叡眸光微渺,转而轻笑了几声,将手搭在额上,道:“我若是要沿着过去的旧路走,那岂不是辜负了这再世为人的一番安排。” 他看向弦合:“我不会受制于人,也不会任人摆布。” 这话说的深为感慨,却又带着轻巧的语调,让人觉得不过是平江上几缕轻絮,抬手一拂,便烟消云散了。 弦合细细打量江叡,觉得这人比之前世变了许多。前世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城府心计,阴沉孤冷,缄默寡言。总好像是个站在峰峦之巅的孤者,素手推演乱世棋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看着天下血雨刀剑,为逐鹿而厮杀,落在眼底也只是一片寡淡的云雾,丝毫不能让他动容。 今世的他则显得平和多了,可是这份平和却时不时显出厚重来,仿佛是一个迟暮老人穿透岁月云雾表现出对世事的通达。 想到这里,她又好奇了:“我知道我不该问啊,可我还是忍不住,前世……我死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江叡视线一滞,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手指合拢在一起,颤了颤,道: 分卷阅读6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我今日跟你说的太多了,若想知道,我们再约个日子?”他凝着弦合沾了雨露在树荫下呈鸦青色的鬓发,唇角勾起一抹俊雅的笑意:“还像今天这样,你自己来,不要带随从。” 弦合咬牙,歪头看他:“你爱说不说。”站起身,扑棱了腿上的草籽霜灰,抬脚便走。 江叡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迎着清风舒隽,望着弦合的背影,唇角不由得上勾,流露出温润的笑。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回陵州城。 在陵州城中,两人听说了一则传言。说是晋州太守吴渊的那位寡嫂给自己儿子相中了陵州太守陈豫的千金陈麝行,曾遣媒人去陈府说亲,结果被陈大姑娘连吼带骂地撵了出来。 吴大夫人恼羞成怒,在妇眷中散播陈麝行的彪悍无礼之举,结果被陈家的管家堵在门口,将吴大公子同勾栏里的娼优的风流韵事一一数来,听说自始至终,吴府只在最初派了个口齿伶俐的婆子站在墙头对骂了两句,后头在陈家管家强烈的攻势下,完全溃败,毫无还嘴之力。 弦合摇摇头,心想这位吴大夫人还真是一如既往这副模样,明明自己儿子那般不堪,还当做一捧明珠捂在手心,觉得自己看上哪家姑娘,哪家就得感激涕零地将女儿嫁过来,若是不肯,就是不识抬举,总之错都是人家的。 可惜,这一回踢到石板了。 她遥想自己和姐姐前后两世受的委屈,眼瞅着彪悍的吴大夫人被更彪悍的陈麝行给收拾了,觉得格外痛快。但痛快之后,又有种失落的感觉,原来她只觉得从前是自己行为欠妥,却原来,妥与不妥有时还要看是否有人愿意护着自己。 若论放肆恣意,陈麝行远胜于弦合,可是人家父亲愿意护着,不受这窝囊气,所以最后,沦为笑柄的是吴家,而无人敢对陈麝行说三道四。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街边坠下的穗子,身侧遮出一片阴翳,江叡走近,将被她揉搓成团的穗子扯出来,道:“不过是过去的事,你姐姐跟吴家再无瓜葛,又要成亲了,你还胡思乱想什么。” 弦合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又知道了。 江叡好似想起什么,问:“我只听伯瑱说过那么一句,对方好像是集贤馆的学生,叫什么啊?” 弦合知道他想探听一下,看看这未来姐夫是否是将来的某个人物。不禁潋起一抹古怪笑意,道:“其实啊,这人你总会识得的。姓陆名偃光,字闻州。” 江叡僵住,愣愣地看弦合,嘴唇发颤:“陆偃光?” 弦合笑意更甚,点头,煞有介事地说:“三公子,我这未来姐夫出身贫寒了些,在魏地也无什么根基,将来还得有劳你多加提携。” 江叡望着弦合笑靥如花的面容,不知怎地,蓦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头皮发麻,叹道:“这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多少可堪嫁的良人,为何你姐姐偏要选他?” 弦合刚要打趣一番,却见江叡身后,余思远同一个布衣男子远远走来。余思远一身宽袖褐色官服,头戴皮弁冠,腰间缀下丝绦佩帏,应是从侯府里进谒而归。而他旁边的布衣男子则是一身青襟,是集贤馆学子的装扮。 江叡默默地后退了几步,踱到弦合身后。 余思远瞧见他们两个,眉宇微拢,露出些不豫之色,顾忌身侧之人,还是如常般朝江叡揖礼。 弦合得以近距离观赏余思远身边的陆偃光,见他容颜清秀,衫袍流畅,一双眼睛乌黑灵澈,很有些国士风范。 余思远将陆偃光引荐给江叡,道:“这是我姐姐的未婚夫婿,集贤馆的学生。” 江叡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向自己鞠礼,不由得后退一步,本能地压低上身,朝他躬身,“先生不必多礼。” 余思远和陆偃光俱是一愣,看着尊崇倨傲的三公子对一个布衣执了弟子礼,而且还那般自然,好像理所应当如此。 江叡弯腰盯着地面上的裂纹,猛地反应过来,缓缓地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在余思远和陆偃光之间逡巡一番,轻咳一声:“那个……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说完,潦草地朝两人再端了端袖,脚底抹油般地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一起看向弦合。 “那个……他可能就是忙。”弦合讪讪地说。 余思远瞥了一眼弦合,转向陆偃光,与他告辞,而后陆偃光朝着集贤馆的方向去,余思远则拉了弦合回家。 “不是说家里事多吗?怎么还出来?”他脸色晦暗,阴沉不定,“怎么不让落盏跟着?” 弦合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朝向余思远:“哥,我闷得慌,出来瞎转悠,就碰上江叡了。” 看着妹妹娇柔可爱的容颜,余思远的脸色略微缓和,道:“我不是要管束你,只是……如今咱们家与信瑜来往颇多,父母又很中意他,兴许过几个月就要给你们议婚了,你这样偷跑出来私会外男,总归是不太合规矩的。” 弦合的脸不由得红了,将头缩在兜帽里,嘟囔:“我们还未相处多少时日,怎么就……” 分卷阅读6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余思远握着弦合的手,意味深长地回身看她:“信瑜出身好,人品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且,只要他足够喜欢你就行了,你不必付出太多真心,你只要好好爱你自己。” “啊?”弦合愕然,撩开垂下的兜帽边缘,愣愣地看向余思远。 余思远挑眉:“你不这样认为吗?这世间的情爱多是淡薄且经不起磨砺的,你若是付出太多,只怕会被辜负。就这样淡淡的,让他多多的来爱你,有什么不好?” 弦合默然,哥哥是受过什么刺激吗?怎么将话说的好似看破红尘一般…… 余思远摸了摸她的头,隔着兜帽纤薄的衣料,能觉出他手掌心那点滚烫落在她的头顶。 “弦合,你要记住,这个世上任何人爱你也许都是有限度,有缘由的,可唯有我,是最毫无保留地待你。” 弦合愣了愣,望着兄长深情拳拳的目光,只觉灼热异常,扫的颊边滚烫,下意识避开,上前抱住余思远的胳膊,撒娇道:“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 * 两人回家时暮色微染,夕阳余晖落在墙头上,映出了一树宛如碎玉般的海棠花。 秦妈妈在大夫人房里整理佛经,几本烫着金字,书页微微泛黄,秦妈妈道:“这是卫公子送来的,他也真是细心。” 弦合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佛经,见侍女进来,附在秦妈妈耳上说了几句,她神色大变,看了看弦合,故作澹静地说:“姑娘先饮些茶,我去看看大夫人念完了经没,晚些时候咱们好用饭。” 她笑的很僵,手还不停的抖,没等弦合有所反应,就迈着碎步匆匆往佛堂去了。 弦合觉得奇怪,看了看进来报信的侍女,问:“出什么事了?” 这侍女是自幼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格外乖觉且忠诚,只朝弦合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说,便躬身退下了。 弦合想了想,起身也往佛堂去。 茜纱窗透出些陈旧的色泽,微弱的烛光打出来,好像秦妈妈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微微弱弱地传出来。 “表姑娘病了些时日,那边本来在襄州,实在没法了才抬进陵州想找郎中好好医治。凌夫人知道大姑娘要出嫁了,怕添晦气,才没找上门。可如今,实在等不了了,想让夫人过去见最后一面,毕竟她是……” 秦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大夫人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第32章 弦合起先觉得奇怪,余家是有几位表亲,但来往密切的都是父亲那边的,若是有事一般也是直接找父亲或是楚二娘。可刚听一个‘凌’字,让她有些恍然,这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亲眷…… 当年外公和几位舅舅战死沙场,陵州城内易主,凌氏一族幸存的妇孺家眷都不知所踪。再加上当时弦合年幼,自那以后母亲与凌氏也没什么来往,渐渐的,就将他们忘了。 如今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凌家有亲戚找上了门,想让母亲去看一看。 纱窗里渗出的烛光晃了晃,像是被人影撩过,掀起一片光海波澜。母亲的声音传出来,“带上些钱,我们今夜去看看。”顿了顿,又道:“别让伯瑱和姝合他们知道。” 弦合挠了挠头,见秦妈妈快步出来,忙躲去海棠树后面,抚着衣襟盘算了一番。这些年,余家与凌家的关系着实微妙,按理说,当年是父亲忘恩负义在先,害的凌家遭遇灭顶之灾,那些活着的妇人家眷该恨毒了他。 可是她们只是悄无声息地收拾了东西走了,并没听说上门清算或是心怀怨愤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如今凌家姑娘病了,还想着让母亲去见最后一面,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血海深仇的表现啊。 而且最最奇怪的是,母亲好像并不愿意他们兄妹知道她与凌家尚有来往。 她好奇之心大盛,前世只顾着和江叡兄长东征西战,根本没有仔细探查过家里这些隐藏的根根脉脉,现下有这样的机会,她怎能轻易放过? 她悄悄跟在母亲和秦妈妈身后,发觉她们并未叫马车,而是悄悄地从后门走了。也是,若是要叫马车,少不得通知门房,还得唤小厮配马夫,这样一来惊动的人就多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弦合可以远远跟着,不甚吃力。 这一行从大夫人都婆子侍女都披着墨色披风,步履匆匆,言语不多,转眼到了上九巷的一户门前。 这是陵州中贫民聚居之处,院落矮垛,到处都是一副陈旧之色。 秦妈妈上前扣了门,里面有人将门开出一道缝,迅速地将她们迎进去,又将门关上。 弦合这才上前,打量了下这墙漆斑驳的院墙,翻过去应是小菜一碟。 至此,暮色已黑透,皓月当空,将天井里的水染成了黄色。 她在院中蹿过,躲到窗下,里面传出说话声。 “我总听母亲提起您,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您一面。”说话的该是那个患了病的表姐。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道:“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你们母女。” 分卷阅读6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您不必自责,余凌两家的恩怨在前,您也是难做。对了,家里姊妹都还好吗?我那表哥听说进来升了官,当上大将军了。” 母亲又是一阵沉默,“伯瑱如今是太常府的左戍卫大将军,姝合也要嫁人了,唯有一个弦合,还让我操些心。不过她虽顽劣,但好歹也是个心善孝顺的,前些日子她哥哥姐姐连着出事,她没少出力,若是她能见到你,想必你们会相处的很好。” 弦合靠在窗下,瘪了瘪嘴,再听里面传出来撕裂沙哑的咳嗽声,心下有些难过,默默地垂下眼睑,抱着膝盖坐下。 表姐的声音微弱了许多,但却隐约能感受到笑意:“我那兄长早逝,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若是能跟表姊妹们玩一玩,也是好的。只可惜,我是个没福的,这身子怕是不行了。” 母亲道:“不许胡说,我给你找了陵州里最好的郎中来看,你喝了这几副药,一定会好了。” 弦合不忍听下去,趁着里面在说话,悄悄地翻上墙头,出了来。 母亲也没有多待,从正门出来时是一个素衣妇人亲自送出来的,弦合猜度那应该是舅母。 舅母紧拽着母亲的袖子,踌躇了半天,嗫嚅道:“我能见见伯瑱吗?” 母亲没说话,倒是秦妈妈上前道:“大郎如今前程要紧,还是别见了罢。” 弦合听得云里雾里,这舅母想见哥哥一面,又干了他的前程什么事。随手摘下一株树枝聊赖地刮着脸颊,听舅母声音里带了哽咽:“也是,他得亏了有你这么个母亲才能去挣一份好前程,若是让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别说余大将军,就是魏侯也容不下他。” 弦合手里的树枝顺着虎口落下来,她怔怔而愣,歪头去看她们,听秦妈妈低声训斥:“这事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吗?连表姑娘都知道的分寸,你这嘴里也太没个把门的了……” 母亲抬起袖子握住舅母的手,边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边道:“我知你就只有念儿这一个指望了,如今她病成这模样,你心里难过。我会寻得一个合适时机让你见一见伯瑱,放心吧。” 秦妈妈低声阻止,母亲不甚在意地将她挥退,领着众人又顺着原路回了府。 弦合愣在街衢尽头,眼睁睁看着她们消失在视线里,只觉头皮发懵,只觉让人当头一棒给打晕了。 接下来几天她只觉有好些疑问如鲠在喉,可看着全家欢天喜地地给姝合筹备婚事,姝合又那般甜蜜地给自己准备嫁妆,她便有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 事后她偷偷地去看过舅母和表姐,不,或许不是表姐,可她不敢现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私房钱从墙头上扔进去,里面夹了张余府寄的纸条。她躲在隐蔽处,偷偷看舅母乍一揭开包袱的仓惶惊愕,在看到纸条后又了然,心安地将银子收下。 她像是触到了一个隐秘,充满危险又千丝百缕地缠绕着她,想放放不下,想提又提不起来。 这样煎熬着,总算熬到了姝合出嫁。 陆偃光在集贤宾馆中已有些名号,因此成婚当日好些仕子和学官都来捧场了,再加上弦合和余思远的张罗筹备,倒也是热热闹闹的。 将出阁的姑娘送走,娘家有种锣鼓骤歇的凄凉冷清,本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可到了入暮时分又有信从外面送进来。 “表姑娘刚刚去了。” 弦合听侍女这样说时正抓了把榛子在手里,一怔,全稀里哗啦地落回了盘子里。坐在一边的余思远探究般地歪头看她,她忙收敛了脸上的悲怆之容,看向母亲。 她的唇角颤了又颤,佛珠紧紧嵌在手心里,像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 蓦得,她站起身,声音颤抖:“伯瑱,你随我出去一趟。” 这一回儿弦合不敢跟,余思远武艺在身,又在疆场历练过,敏锐与警惕远高母亲和秦妈妈之流。 可他们这一去,整整两天没回来。 弦合心里焦急,又不敢贸然上门询问,在家里左等右等,等来了卫鲮。 “我将弟弟送回了琼州,来往耽误了些时日,却将姝合姐姐的婚事都错过了,真真是遗憾。” 卫鲮眉宇间若含春风,柔情似水地望向弦合。 她在心底生出些愧疚,这些日子只想着余思远的事,彻底将卫鲮抛诸脑后了,竟连他一反常态多日未登门都没察觉,亏他还特意跟自己解释去哪儿了。 愧疚一旦来了,总会模糊许多事情,譬如之前因查出徐年是齐家耳目之后她对卫鲮的怀疑。 这份怀疑其实细细想来缺乏些佐证,琼州卫氏和越州齐氏没什么交往,卫鲮又为何要去替齐家卖命来陷害兄长,这对他根本半分益处都没有。 她像是在困境里徘徊游走了许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带着些惶惑不安,道:“信瑜,你可否帮我一事?” 卫鲮想都没想,连忙点头:“你说。” “你可否去一趟上九巷,我母亲和兄长去那里探亲访友,两日未归,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有,别让 分卷阅读6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他们察觉出你是特意去的,最好想一个名目,恰巧到那边碰上了。” 卫鲮面露疑惑,弦合却赶在他发问之前,近乎哀求道:“你就去一趟,将那里发生的事情回来告知与我,好吗?” 卫鲮沉默着看了一会弦合,缓缓地点了点头。 临行前,他踌躇着问:“弦合,你可知近来三公子在大力彻查征讨山越前军情泄露一事。” 弦合被问住了,些许茫然,卫鲮道:“我以为伯瑱与三公子来往甚密,这些事三公子应该让他知道。” 这话中似有隐意,弦合不禁问:“可是查到了什么?” 卫鲮道:“陵州上下传言四起,说是查到了吴太守的身上。”见弦合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他淡然一笑:“我祖父当年任督使时与吴家颇有些交情,吴太守念旧,这些年时常去琼州看望我们,所以有些来往。” 虽然弦合讨厌吴大夫人的做派,可吴太守为人为官却是有口皆碑的,只是……他是袁夫人一派,与余思远和江叡都有些过节,这就有些微妙了。 她道:“吴太守再不济,也是一方太守,在陵州颇有些人脉,若是三公子那边没有确凿证据,怕也轻易动不了他。” 卫鲮倏然笑了:“你是说他若出事自有袁夫人救他吗?” 弦合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他,唇角轻挑,笑意僵硬。 卫鲮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牵扯进党争,若是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我一定站在你和伯瑱这边。” 弦合心头一暖,将先前的许多别扭全部挥散褪尽,朝他微微一笑。 卫鲮走后没出两个时辰,他就派人给弦合送了封信,信中说巷中那位夫人因为丧女而病倒了,余夫人在那里照看,而伯瑱则是张罗一应发丧事宜。 又过了三日,母子二人回来了,余思远跟着母亲去了佛堂,在泛着腐旧气息的蒲团上跪着,闭了闭眼,又睁开:“我觉得弦合知道了。” 大夫人正将香烛送火,闻言动作一滞,没说什么。 余思远紧盯着母亲:“舅母说有人给她送钱,还是以余府的名义。可我问过秦妈妈她们,不是她们做的。那除了弦合还有谁?那日外面来报念儿的死讯,她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大夫人平静地回身看他:“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是你的妹妹,总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害你。” 余思远的手在身侧攥紧,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要说什么,却被大夫人堵了回去。 “伯瑱,你与弦合不同。你是男子,需要奔前程,凌家当年斩杀了魏侯手下诸多干将,魏侯曾下令凌氏一族三辈之内不得出仕。若是被人知道了你姓凌,那你的前途就全毁了。” 大夫人又道:“我那日见了信瑜,已跟他说让他伯父得空来一趟陵州,我定会好好招待他。信瑜应下了,你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弦合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第33章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春意初现,正是有远客来的时候。 余府上下还扎着姝合出嫁时的红幔,厨房也刚筹备完了她三日回门的宴席,剩下些残羹冷饭,还有忙碌过后的狼藉。 弦合接了从晚楼送过来的账簿,这些日子因战事得利,山越作乱平歇,晚楼的生意好了许多,进项也是成倍增长。秦妈妈让朝云隔着屏风向弦合请安,弦合夸了他两句,又问:“酒肆里鱼龙混杂,流言也多,你可听说过关于山越一战的消息?” 朝云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衫利落,沉稳干练,没有赘言,只问:“三姑娘说得是哪些方面的消息?” 弦合斟酌了片刻,忖道:“譬如军情泄露一事。” 朝云回道:“前些日子倒有些风言风语,都说吴太守牵扯其中,可现在又没消息了,仿佛也只是查到吴太守这一步,往下便没有动作了。”他低着头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有,但不往外传了,咱们平头百姓也没处知道。” 弦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过问了些琐事,便让秦妈妈将朝云送出去了。 查到吴太守这一步,难道后面还有大鱼没拽出来? 秦妈妈送走朝云回来,和着前院熙熙攘攘,道:“思淮公子回来了,说是靖州那边凄风苦雨,他不胜劳累,病了。将军特让他回来养病。” 弦合将账簿放到案几上,喝了口茶,涟起一抹微淡的笑:“那他病的可真是时候。正赶上兄长擢升,二娘在府中失权。” 秦妈妈虑了虑,有些担心:“将军向来疼爱幼子,万一他趁着病给楚夫人说几句好话,那咱们前边不白忙活了吗?” 弦合笑意更甚,“那就让他说吧,府里这些针头线脑的事,二娘真这么执拗,我就还给她又何妨?”她将唇搭在冰凉的薄瓷边缘上,抿着茶,又摇了摇头:“从前还真是太过高看她了,原来这么沉不住气。” 秦妈妈凑近了些,“姑娘,你是不是又有主意了?” 弦合抬眼看她,眸中若流光明亮,蕴着清泠泠的狡黠, 分卷阅读6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起身,拍了拍裙上因久坐而起的褶皱,道:“我们去前院看看,我这好弟弟带病回来,我得去尽一尽这做姐姐的心。” 余思淮与余思远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余思远平日里狷狂不羁惯了,有些事看似不在乎,其实他还真不怎么在乎。但余思淮不同,他体质文弱,乍一看上去像株经不起风的嫩柳,孱弱而虚小,断不能去争些什么。 但一道目光瞥过来,却又总是带着闪烁意味,似乎里面藏着数不尽的内敛心思。 譬如现在,弦合卖力地演着慈爱姐姐的戏,一旁坐着余文翦,显然,余思淮比她更卖力。 “我远在靖州,连大姐姐成亲都未曾赶上,家里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真是愧疚。” 说完,压着胸口,又沙哑地咳嗽了几声。 弦合忙将他摁回榻上,温和地说道:“你是男儿,当志在四方,家里这些琐碎事自有姐姐们操持,哪里要你一个孩子操心了。” 她是故意点出他的年幼,与余思远前些日子操持外事的老成持重形成对比。 这是说给一旁的余文翦听的,显然余思淮也听出了她这里面暗藏的玄机,眉宇微蹙了蹙,不快之色一闪而过,重重躺回榻上,又流露出病弱支离的虚色。 恰在这时外面来回说是郎中到了,弦合作势从榻边起身,让郎中诊脉。 无外乎是气血两虚,邪入体内的套话,楚二娘叫进来的郎中,说思淮有病那他就是有病。 趁着郎中收起垫枕和绢帕,弦合站在一边又添了把火:“仲端,你这身子骨也太差了些,如今你还年幼倒好说,可将来还指望你上战场杀敌立功光宗耀祖呢。” 余思淮莫名又中了一箭,捂着胸口垂眸,在如扇睫羽的遮挡下狠剜了弦合一眼。 余文翦在一旁道:“你姐姐说的是,这次回来就先不忙着回靖州了,在家里好好将养,身子不好,其他说什么都是空话。” 余思淮乖巧地说了句“谨遵父亲教诲”,便又躺回了榻上。弦合和余文翦嘱咐了他多休息,就出来了。 金乌当空,湛蓝的天色尽处晕开一片浅淡的金黄,垂落到面颊上,带着一丝丝温热,和着西风,舒缓至极。 弦合转身将卧房的门带上,忖了忖,冲余文翦道:“父亲,仲端的病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不如让兄长去靖州吧。” 余文翦的脚步一滞,面容沉敛,看不出波澜,问:“如今伯瑱在陵州官运正隆,又深得三公子倚赖,你让他这个时候去靖州,妥吗?” 弦合恰到好处的提起一抹虑色:“父亲该听说过了,三公子彻查山越军情泄露一事,牵扯到了吴太守,后边如何还未可知。袁氏势大,没有那么容易被扳倒,如今兄长得三公子倚重,只怕会成为人家的眼中钉。” 余文翦面色如深潭,缄默不语。 弦合继续道:“陵州是魏地治所,乃尊荣显贵云集之处,却也是是非云集之处。兄长虽立了功,但根基单薄,怕不甚卷入党争,不能全身而退不说,还会连累全家。再者,齐家派了齐协入仕太常府,与兄长同为三公子幕僚,对方家大势大,怕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前局势复杂微妙,与其置身险境,不如出去避避风头。靖州贫瘠,却有宗族在,兄长若是能沉下心去做出些功绩出来,对他将来的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余文翦听着女儿有理有据的劝说,面色却始终阴沉不定,蓦得,问:“你可是知道了凌家家眷来了陵州?” 弦合心里咯噔一声,冷不防听他提起,又因藏在心里的隐秘,一时没把控好情绪,将仓惶露在了外面。 余文翦了然,看向碧波如洗的苍穹之外,道:“你母亲多帮衬些自是应该,可连带着伯瑱跟他们也走得近了,说句不好听的,凌家是罪眷,来往多了是会影响伯瑱的仕途的。” 听他的侧重点仅在余思远的仕途,弦合稍稍舒了口气,却又因为心虚,不敢赘言,只柔顺地点了点头。 余文翦道:“他若愿意舍下这里的尊荣富贵去靖州,那就去吧。不管是避谁,出去避一避总归是好的。” 弦合看着余文翦负袖离去的背影,脑子里空了一瞬。 * 晚上弦合抽空将去靖州的建议说给余思远听了,他不置可否,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弦合总觉得余思远近来心事重重的。 她想起那一桩隐秘事,心情亦着实有些复杂,将里面的利害关系说给余思远听了,就独自一人回了房。 第二日秦妈妈非撺掇她出去踏青,又东拉西扯地说晚楼新上了一客南郡糕点,甚是味美。 弦合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她发毛,才说:“琼州卫家的那位大老爷今儿就到了,我这不是怕姑娘害羞吗?” 弦合愣了愣,脸颊飞快地抹掠上酡红,如同饮醉了酒,醺醺然,目光躲闪着移到手背,支支吾吾道:“那出去……怎么不套马车……” 秦妈妈和落盏笑到了一起,张罗着出门。 骤雨初停歇,古台芳榭如蒙在一片水雾之中,顺着春意盎然的街衢 分卷阅读7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一路走到底,便是装潢焕然一新的晚楼。 弦合刚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瞥到前面从晚楼里出来的人,忙揽了落盏往回走。 “弦合。” 江叡的声音朗越,顺着风吹归来。 弦合瘪了瘪嘴,不情愿地回身,轻轻拂了拂,道:“三公子,甚巧,甚巧。” 江叡穿了一件暗绣堆砌的华丽黑袍,暗哑的金麒麟盘桓在几乎曳地的长袖上,发髻上簪一根墨玉,很是雍贵温雅的模样。 他微微靠近弦合,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听说今天卫家来议婚了,怎么,害羞所以躲出来了?” 弦合瞥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江叡不愠不恼,只风轻云淡地道:“卫鲮若要娶你,你便要嫁吗?你可想好了,这是终身大事,一旦尘埃落定可没有后悔余地。” 弦合垂下眼眸,地上落了一层霜,纤纤薄薄的,她复又抬头,道:“这不关你的事。” 江叡漆黑深邃的曈眸冷了几分,如同霜降,将视线从弦合身上移开,清冷道:“伯瑱向我请辞,说要去靖州。这是你的主意吧?” 他见弦合不说话,又道:“其实他去靖州挺好的,现下局势复杂,我不一定能护好他。你若是得空,也可提醒他小心提防他那个副将,但不要把话说得太明显,他不胜心计,别打草惊蛇,让人再算计了。” 弦合点头,正要走,忽听背后有人叫江叡,一声软濡的嗓音,婉婉转转,带着南郡的腔调。 “临羡,你在跟谁说话?” 弦合细看,见来人穿了一身菡萏锈红长裙,披着同色的软绸披风,鬓发高束,银簪数根,眉目美的令人惊艳。 江叡微微一愣,扔下弦合回身去从侍女手中将她接过来。 第34章 弦合在那大美人的注视下,慢吞吞地上前,端袖揖礼:“参见夫人。” 这位明眸皓齿,明艳动人的大美人正是江叡的生母,魏侯的如夫人裴氏。她视线轻飘地打量着弦合,带了几分好奇,几分探究。 “母亲,这是余府三姑娘,是伯瑱的同胞妹妹。”江叡在一旁介绍。 裴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回身看了儿子一眼,清丽狡黠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意味深长地道:“我方才见临羡在这里与三姑娘说了好长一会儿话,他这个闷沉性子,往常都是见了姑娘恨不得掉头就走的,如今能有这番长进,真是难得。” 江叡歪头狠剜了自己母亲一眼,清冷的外表下,耳朵尖沾了一点红,如同春意朦胧的雨幕里,初绽枝头的花苞,红得相当含蓄且耐人寻味。 弦合尴尬地轻咳了几声,“臣女家中还有事,先行回去了。” 说罢,一收袍袖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仓惶,匆匆忙忙地上马车,小厮正在前头擦着辔头,见她回来,疑道:“姑娘不是刚下马车?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她以余光瞥见裴夫人和江叡在看她,又恨又恼,冲小厮叱道:“驾你的车,哪那么多废话。” 小厮平白被骂,灰溜溜地耷拉下脑袋,不敢赘言,麻利地牵过马车。 裴夫人望着徐徐而去的余府马车,收敛了笑意,问:“这就是你的心上人?” 江叡微低了头,再抬起时已是一如往常的清淡,“母亲是听见什么流言了么?” 裴夫人幽幽地横了他一眼:“我是你母亲,还需要听什么流言,你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她垂眸敛思,颇为忧虑道:“她是镇远将军的嫡女,怕是做不了妾,或是让你父侯亲自去说……” “我不会让她做妾。”江叡将洒向绵长街道的视线收回来。 裴夫人忧色更深,“那沅湘怎么办?与齐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就算没有三书六聘,可凭我们之力轻易更改不了。” 江叡唇角一勾,噙上些许散漫笑意,瞳眸中却凝着极深极重的光,缓慢地问:“母亲,在你心里,是儿子重要些,还是权势重要些?” 裴夫人为难地抿唇沉默,半晌,踌躇着道:“都重要……”被她儿子尖锐的目光一戳,忙说:“你重要,还是你比较重要。” 江叡抬手揽着她的肩,墨色缎袖泛着流朔的金光,垂洒而下,铺陈在身后。 “那不就行了。” 他将裴夫人扶上马车,裴夫人还是不放心,屡屡回顾:“我瞧沅湘对你痴情的很,齐老夫人又那么惯着她,怕是不好推脱啊……” 江叡充耳不闻,将母亲塞进马车后,拂下幔帘,反身上马,只甩给她一句话。 “别瞎操心了。” * 弦合排场甚大的出门,却有些灰溜溜地回来,一入家门,只觉侍女们脸色都不对,皆垂眉耷目的,好像生怕惹祸上身似的。 她正奇怪,母亲身边的贴身侍女碧儿偷偷附在她耳边道:“方才卫家大老爷来了,提出与三姑娘缔结姻亲的事,老爷不答应,楚夫人跟在身边也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双方言辞不善,不欢而散。现下老爷正在前院 分卷阅读7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发火呢,姑娘还是当不知道,躲着些吧。” 弦合愣怔了片刻,“父亲为何不答应?” 碧儿道:“姑娘有所不知,卫家在琼州确实算得上名门望族,当年的卫辽督使也是真正风光。可这卫督使有一个结义兄弟……”她回身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据说当年也是因为这个义弟反叛了朝廷,他才不得已辞官的。” 弦合听得如坠云里雾里:“卫督使辞官至今差不多四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信瑜甚至都还没出生,他那个义弟就算是叛党,又跟这婚事有什么关系?” 碧儿道:“坏就坏在,卫督使的义弟反叛朝廷后归顺了山越,留下了一个颇有出息的儿子,掌握了山越的半数势力,在摩珂被俘后,他就是大魏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是说……” “就是南越首领杨曦。” 弦合被这些盘根错节绕得发晕,总结起来就是杨曦与卫家有些渊源,而如今杨曦作为魏侯欲除之的心腹大患,确实谁都怕跟他扯上关系。 可是……弦合奇怪,这样久远隐秘的瓜葛,连与山越数度交战的余思远都不知道,父亲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前段时间卫鲮频繁造访,父亲并未表现出厌烦,甚至话里话外还表现出对他颇为欣赏。那个时候,他应该还不知道,否则趋利避害惯了的父亲怎会将他引为座上宾。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浑浑噩噩去了母亲房里,见兄长也在,正坐在绣榻上拿着剪子修剪刚抽芽的海棠花枝。 余思远瞥了眼弦合灰蒙蒙的脸色,没所谓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卫家多少年了一直安分守己,不能就因为跟杨曦有些陈年瓜葛就将人一棒子打死吧。” 弦合被他事不关己的清淡模样惹恼了,横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跟父亲说去啊。” 余思远将缠着红丝的剪子放下,悻悻然道:“父亲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敢去。”他顿了顿,换了副严肃沉凝的脸色:“再者说,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这样巴巴地追着卫鲮不放。他若是对你有些诚意,就该想办法化解,他是男人,出了事光指望着你一个女人去冲锋陷阵,算什么男人?” 弦合被他说的憋闷,弯身坐在母亲身边,气呼呼道:“你闭嘴。” 母亲依旧捻着一串佛珠,滚圆的楠木珠子中串了一只木貔貅,堪堪抵在拇指尖,母亲睁开眼,道:“你哥哥虽然混账了些,可说的话不无道理,你先沉住了气,且看看信瑜有何动作。” 弦合托着腮,气鼓鼓道:“可这分明是父亲胡乱为难人……” 出乎意料,母亲难得没有驳斥父亲的行径:“你父亲虽然行事胆怯了些,可毕竟多年的阅历在,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如今山越的祸乱尚未完全解除,谁也不知下一步战事会不会顺利。万一,这杨曦久攻不克,令魏侯损兵折将,他要迁怒于人,到时岂不是无妄之灾。”她看向弦合,一双眼眸中透出沧桑,“还记得你外公一族,凌氏至今都不能出仕入第。” 一提及凌氏,弦合忍不住瞥向余思远,岂料视线刚刚递过去就触到他探究内蕴的精光,她一时心虚,忙慌乱将视线收回来。 她暗骂自己,慌什么,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母亲,我前些日子听说凌家那位表姐故去了,可不知那位舅母怎么样了?” 母亲重新合上眼皮,拨弄着佛珠,沉声道:“她是个可怜人。原是从乡间买来的妾侍,没有娘家可投奔,长子在多年前已故去,如今又失了唯一的女儿,本想将她留在陵州。可思来想去不妥,只有给她一些钱,让她回襄州去。” 弦合点了点头,忍住不去看余思远,心里却忍不住想,明明亲生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伶仃归去,心里该是何等难过。 这样一想,先前因婚事不顺而沉下来的阴郁反倒淡了些。 她从母亲房里出来,小厮过来禀,说是父亲让她去一趟。天气渐暖,厚重的缎幔子已撤去,细绫子纱在金钩的束缚下飘来荡去,像极了楚二娘端在手里看的红蔻丹,媚的晃眼。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为父思来想去,你还是太过年轻,怕不能事事周到。家里的事还是交给你二娘管吧。” 弦合心里鄙薄至极,化作面上一缕清淡的不悦:“女儿自从接掌了家事,无不尽心的,父亲可是觉得女儿做错了什么?” 余文翦蹙了蹙眉,像是为女儿的不顺从而不快,道:“你做的很好,只是家中近来事多,怕你应接不暇,你二娘到底老道些。” 弦合睁大了一双乌灵澄澈的眼睛看余文翦,很透出些天真来:“女儿既然无甚过错,那么父亲又如何知道女儿应付不了家事。父亲总说家中如军中,事事都要赏罚分明,女儿既然无错,为何要罚?” 余文翦一噎,楚二娘将染了红霜的柔荑放下,道:“我说三姑娘,你还未出阁就对娘家事这般上心,不若留着这份心力等将来去了夫家再去使吧。” 说起夫家,余文翦又想起了与卫家的婚事,他如心有积痼,郁闷至极。脸色也暗沉了 分卷阅读7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下来,道:“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你将手里的账簿规整一下,一同交给你二娘。” 弦合抿了抿唇,向父亲鞠礼后,默不作声地出了门。 真让母亲说对了,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接下来几日,弦合故意在账簿交接上拖着,表现出极不配合的姿态。她心生一计,还让余思远明里暗里去父亲跟前说情,自是没什么效果,唯一的收获便是楚二娘巴不得余思远快滚去靖州,天天给余文翦吹枕边风,及至军衙的调令下来,家中上下都是一副你快快滚蛋的氛围。 依旧是从四品左戍卫将军,算是平调,可因为是从治所去边郡,颇有些贬谪的意味。先前因为他新胜归来而围着恭迎的人不见了大半,等启程那天,却是只有一个万俟邑相送了。 许久未见他,只觉老成精干了许多,话也不多说,只替余思远牵着马缰。 弦合料想,江叡这些日子清算军中,袁氏的日子不好过,万俟邑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只是想起当初去赫连山,万俟邑是无意中得知江叡一行陷入危难才决心前往营救,但到了那里才知余思远绑了江勖。 袁夫人何等精明,即便是对自己的表侄子,也不会轻易让他探得辛秘。恐怕是为了江勖的安慰,又考虑到万俟邑和余思远素来的交情,才故意引他前去。 这样看来,其实袁氏一派也并没有待万俟邑多好。只是此人是忠义之辈,若要让他背弃曾经给予他庇护与尊荣的袁氏,应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如此,总是多多纠结。 余思远显然也看出了万俟邑的低沉,喟叹道:“若是你能与我一起去靖州,远离这虎狼之窝,该有多好。” 万俟邑道:“你且去吧,等我在陵州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他大张大合,甚是爽朗豁达,将弦合和余思远都逗笑了。 余思远望向远处翠峰如簇,神色些许不舍,转而凝睇着弦合,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勿要冲动。” 弦合点头一一应下,余思远却还是不放心:“信瑜那边可有音讯?” 弦合回道:“他派人给我送过信,让我放心。”她虽这样说,但皎白的面容上还是浮掠出一抹愁绪,如同散淡的妆容,不细品是品不出来的。 余思远犹豫了片刻,道:“我心里总有种预感,这件事跟江叡脱不了干系。” 弦合默了默,道:“哥哥,你放心吧,我会照料好自己。” 余思远察觉出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抗拒,便不再赘言,从万俟邑手里接过缰绳,领着初七翻身上马。 天色如洗,丝毫没有别时该有的阴沉低惘,余思远驾马走出去一段,回身去看,见弦合还是站在栈道中间,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影子斜斜的铺陈在脚边,刺目的阳光将她的眉目都耀得很模糊,像是一尊细笔勾勒的人偶。 他突然有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仿佛此去便会天涯两隔,再无聚首之时。 * 斯人远去,陵州岁月依旧。 江叡下令,将山越俘虏悉数放去垦荒,胡人与汉人居住在一起,相互教授技能,还免去了山越人三年的岁赋。 世人对这种没有血性的处罚方式多有不屑,但弦合知道,从今以后,好战斗勇的山越会被汉人逐渐同化,不仅会为大魏节约下大笔军费,十万之众的山越人更会为魏地带来大笔的粮草辎重。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如此一来,漏网之鱼的杨曦所部渐渐也会人心涣散,思和而不恋战,比起从前的铁血压制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近来城中有传言,说是严州的楚侯黄悦在与魏地相接的城池大加操练士兵,备了云梯连弩,隐有进犯之势。 而周天子亦下旨催促各地诸侯送质子入京,据说,南郡蜀侯已经送幼子入长安了。 圣旨雪片般的被送到治所陵州,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建议魏侯送四公子江勖入长安为质,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蠢蠢欲动的黄悦;一派则强烈反对,认为送质子就是向大周示弱,不利于安稳军心。 这样纷乱的朝局之下,弦合有些庆幸事先让余思远离开陵州了。 她自将家事全部移交给楚二娘,姐姐出嫁,哥哥外放,身边再没什么事用得着她操心了,日子过得很是闲适,只是偶尔让落盏充当信使,向卫鲮诉一诉衷肠。 只是近来,他的回信渐渐少了。 弦合知道有些事情成事在天,强求不得,可她不甘心,思索再三,约了卫鲮去南山寺相见。 见面时正是杏花如雨,满院清香。卫鲮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衣带松耷耷地系在腰上。 “你为何不回我信?你可是……”弦合欲言又止,终究说不出决绝的话。 卫鲮将视线移到院中清泉上,“我大伯父已经回琼州了,他说……若是我执意要与余家结亲,就要将我逐出卫家。”其实,卫昀说得不止这些,他被余文翦和楚二娘折辱之后,虽然义愤填膺,但却更多的为卫鲮而抱屈。 “少主,您是何等身份, 分卷阅读7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竟要在此受这屈佞小人的侮辱,若是先主在天有灵,该是何等伤心。” 少主……大伯父已许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重拾旧谓,是为了提醒他,大业未成,不能因耽于儿女情长而折损了志气与尊严。 可是弦合并不知这些隐情,她放低了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信瑜,你可是要放弃了?” 第35章 卫鲮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睫,缄然不语。 弦合倏然想起了兄长的话,若是难关在前,只有她一人冲锋陷阵,那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古刹中有佛音吟诵,织成一片渐传入耳中。 她闭了闭眼,郑重地问了一句:“你都想好了吗?” 卫鲮看向她,目光中浮动着痛楚与不舍,但仅浮于表面,内里藏着决绝,“弦合,是我们有缘无份,你……就忘了我吧。” 忘了?“我自会忘了你,若是注定没有结果,何必执念于心去自苦。” 她甩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弦合以为自己会伤慨,可出乎意料的,脑子里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无关悲悒,只是空落落的,似乎也提不起劲去哀伤缘分浅薄。 或许相较于爱人而言,卫鲮更像是一个执念,她带着前世那些不甚美好的回忆重生,想要改变命运,打破桎梏,觉得只要远离江叡,重拾和卫鲮未续的缘分就可以填补前世的遗憾。却忽略了,他们之间未必有太深的感情足以去抵挡风雪侵蚀。 落盏站在寺门口,见弦合面色苍白的出来,忙上来搀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弦合摇了摇头,想要回她个“没事”,却觉嗓子里冒出股血腥味,张开嘴却发出一声哑音。 落盏退回到她身后,只觉一片阴影浅淡落于面上,她一抬眼,见江叡走到她跟前,低头凝着她的脸色,道:“你没事吧?” 这话问的委实多余,长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弦合的脸色毫无血色,唇上只萦着一点粉红,随意投出来的目光都是散淡空乏的,只有看向江叡时,好像刻意凝了神思,才透出来一点往昔的精明神采。 她带着考究的意味自己打量江叡,直至将他看的头皮发麻。 “你……怎么了?”莫不是受了太沉重的刺激…… 弦合思忖着道:“江叡,我方才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重生之后,她总是极客气地唤他三公子,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倒是少见……江叡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她。 “自从回来之后,我鲜少出门,可几乎每次出门都能遇上你。还有今天,你这未免来的也太巧了吧?”她盯着江叡,神色探究:“你监视我?我们家有你的内应?” 江叡以手扶额,几分躲闪,几分无奈地避开她灼灼的视线,绕着古刹前的石兽转了半圈,拖长了语调道:“弦合,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怪我啊?” 弦合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他:“你说说看。” 江叡倒退回来,郑重地将她望住:“还记得征讨山越之前,伯瑱遇刺,我们怀疑是与征讨方略有关,所以……我就……”他犹豫道:“我就派人盯住余府,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两个。” 弦合走近他,盯着他的双眼:“你让人盯谁?” 江叡纹丝不动,唇角微弯,宛如春风凝露,“盯你。” “你这样有意思吗?” 江叡凝着她的脸,似是有一声轻微的叹息自鼻息间涌出,但出言却化作一声清淡:“你不明白,我的心里有多害怕。” “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怕别人伤害你。” 弦合抿唇沉默,望向朱瓦飞檐之上的湛蓝天空,听江叡在他的身后说:“弦合,三日后我就要去夕山,楚魏两国在那里会盟,我将余府中我的内线姓名誊给你,伯瑱不在,我也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找他们,他们都是极可靠的。” 夕山会盟……前世的夕山会盟该是在明年,为何会提前一年? 像是看穿了弦合的疑问,江叡平静道:“我们平定了山越之乱,肃军整师,自然会让楚侯不安。他近来修筑城池,操练兵马,其心昭然若揭,而大周屡屡施压,让派质子入京,这两边总得先安抚一侧,不然魏地岂不是腹背受敌。” 弦合沉思,忖道:“杨曦和黄悦勾结在一起,此次会盟怕是不那么简单吧。” “总得去探一探虚实。”江叡一怔,转而反应过来,唇角含笑地望向弦合:“怎么,你担心我?” 弦合扯了扯披风,将自己团团裹住,“你素来足智多谋,我有何可担心的。”江叡唇角的弧度隐去,虽然面上还带着几分残余的笑意,但眼中却尽是寥落,他微低了头,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录递给弦合,道:“这些人都追随我多年,你放心用就是。” 弦合展开,意料之外在上面见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姓,前些时间她为了和楚二娘斗法,更换了府中许多下人,竟给了江叡可乘之机,真是可恶。 她狠剜了江叡一 分卷阅读7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眼,他没所谓地笑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要记住,这世上有许多关心你的人,视你若珍宝,你不要轻贱自己,也不要放任自己去让别人伤害,不然就太对不起这些关心你的人了。” 说完,他侧身自弦合的鬓发侧摘下一朵扑落在上面的杏花,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银鞍牵着马等在阶下,满面焦虑:“三公子,文臣武将都在燕邸等着商量夕山会盟一事,您偏出来,这下可好,案牍上本就堆了数不尽的奏疏,晚上又不用睡了……” 他们的身影随着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弦合的视线。她将江叡给她的纸笺紧拈在手心里。 这小小的薄薄的纸笺却仿似给了她些许安慰,就算嫁不成人,日子还得照过。 姝合听闻弦合的婚事作罢,特意回了趟娘家,拉着她嘘寒问暖,还时不时仔细觑看她的脸色,说话也小心了许多,好像生怕自己哪句话说不好,招惹了弦合伤心似的。 她只好反过来安慰姐姐,问:“姐夫待你可好?” 姝合的脸微微发红,压低臻首,弧度精巧秀致的下颌略点了点:“自然是好的。家中虽贫寒,但婆母和夫君都是通情理的人,我想用嫁妆贴补他们都不许,只让我自己留着。” 陆偃光前世就是以人品清正,悲悯世人而誉满天下,自然不会苛待自己的夫人,就看姝合一脸的满足幸福也知她日子过得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 “就是……”姝合收敛了笑意,有些吞吐:“前些日子你姐夫有个同窗来家里,说是家中有个弟弟,年方十六,刚中了秀才,想给他觅一门亲。” 她观察着弦合的神色,斟酌道:“他这个同窗是出身官宦,父亲在越州任副守,且他中了秀才的弟弟人品很好,学问也好,听说长相很是温雅……” 弦合眨了眨眼,姝合已握住她的手,迎面扑来一阵香郁的兰花气,“好妹妹,姐姐摆个私宴,让你们见上一见,如何?” 弦合轻咳了几声:“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咱们家与卫家的婚事刚作罢,就忙不迭出去相看,传出去怕有些难听罢。再者说,我现在也没这个心情。” 姝合倒也不勉强,只是心疼自己妹妹,提及卫鲮不免带了怨气:“我听闻州提过这位卫公子,是个温文尔雅的好人,可也太不担事了。伯瑱一早就让他知道了咱们家的境况,他该心里有数才是。怎么……听说回了琼州,依我看,走就走吧,怎么说我妹妹这般貌美,不愁嫁个比他好的郎君。” 就算是要放下,弦合的心底还是潜藏着那么几分忧郁,当即脸色便暗淡了下来,姝合见状,忙又软语哄了哄她,用过晚饭,才不依不舍地走了。 过了没几日,余思远也从靖州来信了。无外乎是说让弦合不要往心里去,等他回来给她说门比卫氏更好的亲。 在这样的关怀中,弦合一点一点从伤慨中走了出来,她想起江叡对她说的话,身边有那么多人关怀着她,她不该自怨自艾,也不该放任自己被伤害。亲人如珠似宝地待她,不是为了让她为了一个男人顾影自怜浑浑噩噩的活着。 生活归于平静,她注意留心着外面的消息,特别是夕山会盟,据说是不欢而散,并没有在疆域和战事上达成一致。 她有些忧心,可家中终日喧闹,根本不容她对镜烦忧,静倚岁月。余文翦给余思淮谋了个正五品典军校尉的官衔,楚二娘很是得意,连带着婉合好像也来了精神似的,天天在她院子里办什么诗会,茶会,邀得一帮闺秀来吟诗作赋的,时不时还要来请弦合去撑一撑场面,扮一扮姐妹情深的样子。 落盏很是不忿,边给弦合梳理发髻,边道:“姑娘刚经历了议婚不顺,这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没安慰过一句也就算了,还总是叨扰。” 弦合挟着木梳,笑了笑:“指望着别人体谅自己,关怀自己,岂不是要伤心。”蓦地,她突然想起那日自太常府回陵州,在路上听说了陈麝行拒婚的事,她好一阵伤感,被江叡看出了端倪,忙出言安慰她,她还多不屑。现下想想,在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别说安慰了,想得体谅二字都是难上加难的。 肯放慢脚步,用尽心肠去关怀一个人,总归是难的。 她狠摇了摇头,拿冷水扑在面上,不是一直要对江叡敬而远之吗?怎么倒好像被他牵着走似的。 家中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姝合的耳中,她不容弦合拒绝,拉着她去了西郊迎春踏青,陆偃光也去,还带了他那位同窗的弟弟文寅之相随。 远山缥缈落云嶂,黄鹂婉转莺呖,一阵阵微风吹拂过来掀动春衫飘飘,很是……尴尬。 弦合和文寅之对看一眼,又各自移开,僵硬地笑笑。 陆偃光察觉出气氛不对,颇为体贴地想找些话题:“我听说夕山会盟不顺,使臣已起身回朝,也就这两天就能回来了。” 文寅之看上去是个文弱书生,脸嫩清隽,却很是关心国事,忧心道:“与楚侯结盟不成,大周又催促着从质子入京,大魏怕是要腹背受敌了。” 弦合拧 分卷阅读7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了眉,被姝合看在眼里,忙拍了拍陆偃光,“这好好的出来散心,你提什么国事,平时在你们那集贤馆里还没提够吗?” 她朝陆偃光使了个眼色,陆偃光会意,忙道:“刚才来时,我见那边涧潭里又几尾锦鳞游曳而过,不如寅之你带弦合过去看看。” 文寅之脸红了半边,朝着弦合一引胳膊,弦合只有跟着他去看看那锦鳞。 “弦合姑娘……”文寅之有感于沉默的太久,觉得自己有义务缓解一下尴尬,硬找了话说:“你平日可喜欢出来看这湖光山色?” 弦合想了想,颇为矜持地说:“我平日不大出门的,家中规矩多。” 文寅之‘哦’了一声,低头看向水中灵活浮摆的锦鳞:“据说这是祥瑞之物,看过之后会有好运气的。” 话音刚落,涧潭边的栈道上扬起一阵黄沙,马蹄声踏踏,似有千百人自勾连城外的官道疾驰入内。 隔着漫起的风沙,她大约看清了为首的人,金冠束发,面如冠玉,是去了夕山月余的江叡。 第36章 江叡的身后跟着策马的副使,原本顺着栈道一路疾驰,倏然扯住缰绳,随着马声嘶鸣,堪堪在扬沙中停住。 他隔着葱郁绿野遥遥看去,眸光沉凝。 这一行是谈判败北而归,边境局势一触即发,急需晋谒魏侯禀报详情。可就在这紧急当口,江叡反倒停了下来,望向那碧波粼粼的涧潭,眼睛里像是落了潭水的阴凉。 副使耐不住,上前轻声提醒了一句,江叡瞥了他一眼,干脆翻身下马,道:“你先回去向父侯禀明实情,我另有些要紧事。” 副使脑子发懵,什么事能要紧的过边疆告急,可不等他的规劝之词出口,江叡已兀自牵着马从栈道横斜出去,身后只跟了个银鞍,他唯有嘱告后面跟着的卫队,小心保护三公子的安全,而后不甘地看了看江叡的背影,夹紧马背疾驰而去。 姝合和陆偃光早早看见江叡往这边走,忙快步上前去见礼,而文寅之和弦合站得远了些,文寅之虽不认识江叡,但看这架势也知来者不善,歪头看了看弦合,两人也走过来。 陆偃光充当了中间人,向江叡引荐文寅之,文寅之一听说这就是因山越一战而闻名的三公子,忙带了几分恭敬钦佩地躬身见礼。 在对方恭敬的态度下,江叡的神态则显得有几分微妙。他细眸凝视,近乎苛刻地审视文寅之,而后眼梢如带利角,冰冷地刮了一下弦合,弦合被刺的一个激灵,不知为何竟生出些心虚的感觉。 她低了头,转着手指,往姐姐身边靠了靠。 陆偃光是个敏锐的人,先察觉出些许微妙,幽光一闪,笑道:“正值春光明媚,我与夫人外出踏青,想起小妹在家中无事便一同邀了出来,我们刚才还谈到,也不知伯瑱在靖州如何,这千里之遥,书信通起来甚是不便。” 江叡的视线在弦合的脸上流连了一番,收回来正视陆偃光,道:“我派去靖州的人回来了,说伯瑱一切都好,余家那位大老爷很是照顾他,听说还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 嗯?弦合诧异,哥哥近日才来信,怎么没将这样重要的事与她提一提。她忖了忖,觉得哥哥怕是知道她正处于情伤之中,怕说出来会刺伤她。 倒是姝合,对这样的事万分上心,含笑道:“这个伯瑱,惯会藏着掖着,多亏了三公子我们才知道。” 江叡笑道:“伯瑱只是外表不拘于小节,内里最是细致。怕是想好好的选一门良亲,”他话音一转,含了几分讥诮:“婚姻大事是要慎重些,选个合意的才要紧,若是随便抓个人过来就行,那也未免太草率了。” 他说这话时只看着姝合,目不斜视,仿佛一心一意只讨论余思远的终身大事。弦合被他话里话外挤兑的甚是恼怒,却又没什么名目回怼,憋得心里冒火。 饶是姝合不如陆偃光精明,这会儿也察觉出名目来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妹妹,又看看江叡,心道不可能,可委实想不通,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夫君,流出求助的神色。 陆偃光低咳了一声,道:“集贤馆今日有授业,是沈夫子的课,缺不得,算着时辰,这个时候该回去了。” 姝合忙说:“是呀,出来也有些时日,母亲会挂念的。” 说完,两人一齐看向江叡。 江叡眸光彻然,道:“那咱们便同行回去吧。” 弦合自然是要和姝合坐马车的,文寅之因不住在陵州城内,与他们分道而行,而陆偃光则陪着江叡骑马。 江叡颠在马背上,遥遥看了眼文寅之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陆偃光以为他是心中不快,正想说些场面上的话,江叡却抢先一步问:“那位是越州副守文廷训的幼子,闻州可与他相熟?” 陆偃光见他面容肃凝,一扫心中遐思,打起精神道:“我与寅之的兄长是同窗,还算相熟。” 江叡又问:“那你可去文家,见过文副守?” 陆偃光道:“昔日同窗时曾应邀去过,与文副守有几面之缘。” 分卷阅读7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文副守可对你有些好感?” 陆偃光越发摸不着头脑,只有回道:“文副守倒是考究过我的学问,说过些夸赞之词,但文家钟鸣鼎食,宾客不绝,大概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江叡的面上涌出深邃的笑:“闻州之才,但凡见过就会印象深刻,想来文副守也不会轻易忘记。”他斟酌了些许时候,道:“我这里有一份差事,需要闻州去一趟越州,你若是答允,我当即便让父侯赐你四品侍中令。” 陆偃光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朝入仕,但眼下,听江叡这样若有深意地提出来,他却不得不放慎重些。 “敢问三公子,是什么差事?” “与楚侯会盟不成,接下来怕是边疆要有战事,但杨曦之辈常年徘徊于山越,若是与黄悦勾结在一起,恐我们会腹背受敌。我与父侯商量过,决心另派一支军驻守山越边陲,由副守文廷训掌管,此军皆是精锐,需要一个监军随行,时时向父侯禀明动向。” 陆偃光听明白了,这是要往越州驻军,但又要保持对这支军队的绝对控制,所以派个人去监视掌权者的动向。 他觉出些不对来,又联系之前听到的流言,有所察觉,试探道:“众所周知,越州是齐家的天下,太守齐世澜掌管军务,齐家诸辈掌管财商,早把副守架空,在下贫寒出身,一介草民,就算官袍加身,去监视一个名不副实的副守还算勉强,可若是齐家硬要插手,怕是臣也不顶用……” 江叡笑了笑,“你果真心思通透,不是寻常人。”他微微后仰了身体,与陆偃光平视,“让你佐助副守只是托词,实际就是为了去斡旋协调,让齐家不要插手新军。” “朝中武将多有出类拔萃者,但文臣却庸碌,放眼魏地,并没有能担此重任者。”他看向陆偃光,“可先生深谙谋略,必能入得虎穴,全身而退。” 他又称自己为先生……陆偃光觉出些怪异,虽然这是对文人的敬谓,但彼此尊卑悬殊,江叡虽有礼贤下士之义,可未免也太过郑重了。 他强摁下心中疑虑,道:“我听闻,齐世澜举荐其侄齐协入太常府为官,三公子只给了他一个赞军散职,而今,又要我去越州帮着副守分齐家职权。三公子……可是要与齐家翻脸了?” 陆偃光未出这句话,已是用尽了全部的坦诚,见江叡没什么反应,只是略微低了头沉默,没忍住又加了句:“你羽翼未丰,并不是与齐家翻脸的最佳时机。” 江叡紧握着缰绳,沉默良久,蓦得,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只剩下一年了。” 第37章 陆偃光没听清,抑或是没听明白,蒙着脑袋问了句:“什么一年?” 江叡愣怔片刻,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距离齐沅湘及笄还剩下一年,距离他们的婚约履约之期还剩下一年,若是一年之内他再想不出力挽狂澜的方法,那么前路会愈发难走。 如今虽然跟齐家诸多龃龉,可到底还没彻底翻脸,若是迈出这一步,将和齐沅湘的婚约公然拒了,不知他们会有何反应。 他释然地挑了挑唇角,兵来将挡就是,他江叡的路从来就走的不平稳,前后两世加起来,什么心酸苦楚没有尝过,再坏也坏不过什么了。 他入了魏侯府邸,正想去见父侯,走到檐下,侍女快步拦住他,低眉道:“袁夫人在里面。” 江叡心里透彻,与楚侯的会盟破裂,长安那边又步步紧逼,魏侯膝下唯有两子,总不太可能拿骁勇善战的长子为质,思来想去,这倒霉的差事八成是会落到江勖的头上。 袁夫人一片爱子之心,有消息忒得灵通,他刚入陵州,她便知道双方在夕山谈崩了。 他有些许聊赖地站在檐下把玩垂下的缨穗,殿深宇重,愣是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过了许久,才见帘子被打起,袁夫人顶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出来,丝履着地,一抬眼看见江叡,神色骤然冷下来。 他与江叡的生母不同,她出身魏地勋贵之家,当年是遭逢突厥入侵,父兄的军队被打散了,袁氏一门才在诸侯环绕之下渐渐寂声。但饶是这样,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魏地根基颇深,江砚道当年也是看中了袁氏的旧势力,才纳袁家女为如夫人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氏与裴氏平分秋色,看似是魏侯享齐人之福,但其实这背后的根系较量由来已久。 江叡对袁氏的敌意视若无睹,只对庶母轻颔了颔下巴,便径直进去了。 江砚道正对着地图垂眉凝思,见江叡进来,问:“怎么回事?前……夕山会盟怎么会不顺利?” 前世亦有这会盟,双方一拍即合,合力扫平了徘徊在魏楚两地的散王诸侯,一心一意拓展着各自的疆域,没这么早翻脸。 江叡道:“黄悦的算盘打得颇精,从前是因为我们内有山越大患,他深知我们无力与他激战,才假意交好,借机拓宽地排,等到他吃饱做大了好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这等卑劣小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分卷阅读7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江砚道为难了:“为父也不是不知这黄悦的为人,可若是能与他定下盟约,他到底会顾念声名暂不会与我们为敌。可若是当面撕破了脸,万一大军压境,长安那边也不好相与,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江叡观察了一番父侯的神色,淡笑道:“父侯可是心疼四弟,怕让他入长安为质?” 江砚道一凛,不知怎地,江叡这眉眼含笑的模样却让他觉得可怖至极,他避开江叡炯炯的视线,心虚道:“没有的事,当今天下肯送质子入长安的无外乎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诸侯,江北如我和黄悦,江南如蜀侯,我们几时送过质子。” “父侯说的对。”江叡眼神明亮,仿佛在一瞬间触通了关窍:“黄悦不会送,蜀侯也不会送,可若是父亲送了,那便是南尊周天子,是大周的忠臣,若是黄悦敢在这个时候进犯我魏地,必为天下所诟病,到时就可保我西疆安稳了。” 江砚道犹疑道:“可是你弟弟……” “谁说送他了。”江叡靠近父亲,笑意深浓:“有什么比将骁勇善战的长子送到长安更能彰显忠心的呢?” 江砚道瞠目结舌,彻底没了话。 * 弦合自那日踏青归来,屡屡收到文寅之的邀约,他是个懂规矩的,每次都是借着姐姐或是姐夫的名号,两人出去也鲜少独处,身边总是有许多人言语慰寂寥,倒没像那天那般尴尬。 可近来文寅之约她的渐渐少了,原因无二,就是她那姐夫陆偃光去了越州为官,姐姐怀了身孕,孤身一人在陵州,不便出门。 陪客不见了,他一个外男自然再不便将弦合约出来。 日子又恢复了清清静静的状态,弦合反倒觉得心里安宁,她恍然发觉,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和文寅之出去应酬。 躲在深宅里,外面关于派质子入朝的传言甚嚣尘上,些许已传入闺中。起先弦合还不以为然,但过了些时日她猛地反应过来,魏侯可不止有江勖一个儿子,也并没有王法规定选派质子一定要是不甚中用的幼子,立下功劳的长子未必就不能去了。 她被这猜测激出了一身冷汗,纵然前世江叡是真龙天子,一路扶摇没有能挡住他的。可今生许多事已改变了,改变固然可以避开灾祸,但有时侯也会扭偏了既定的路线。 就在她惶惶忧虑之时,姝合却先慌慌张张地找上了门。 她肚腹微凸,也有些显怀,穿了件薄衫,脸色苍白如纸:“弦合,你姐夫已有一月没从越州来信了。” 弦合宽慰她:“越州遥远,音讯慢些也是有的,况且姐夫新官上任,忙起来顾不得写信也未可知。” 姝合急得直跺脚:“你不知道。你姐夫往日都是每隔五天来一回信,嘱咐我好好养胎,顺道也报个平安。可是这个月连着半月都没消息,我便一连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若他无恙,见着信怎么也该给我回一封,却音讯全无,一定是出事了。” 弦合听出些眉目,不禁蹙了眉:“姐姐,你为何认定姐夫会出事?” “他在去越州前三公子来过家里一次,我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你姐夫这次不是去越州督办军务这么简单。新军驻守越州,三公子不想让齐家染指,才让闻州去掣肘他们。可是,齐家是何等权势,闻州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官,能奈何得谁?” 说完,姝合忍不住捻起帕子抹泪。 弦合眼珠转了转,脑子飞快地运转,这个时候她父亲自然是靠不住的,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救,岂会去救女婿?而余思远又远在靖州,鞭长莫及。思来想去,也只剩下江叡可去求了。 她定下心神,依照记忆里江叡临去夕山时给她的纸条,让落盏去门房上找个人,向他传些话。 安排好这一切,她便坐回来安抚姝合,心想,江叡做到这地步,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跟齐家翻脸了吗?自从上一次随他跟踪徐年,知道徐年背后是齐家,亦知道前世余思远的死很可能是齐家所为,她心里便陷入了矛盾。 一厢,觉得江叡必舍不得齐家这个靠山,心里暗暗恨他。一厢又抱着一丝希望,觉得江叡会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至于继续与齐家纠缠不休。 如今,知道他与齐家早就暗怀异梦,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是在担心他吗? 弦合猛地摇了摇头,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和姝合坐了没多久,落盏就回来了,她附在弦合耳上说了几句,弦合收敛了神色,道:“姐姐,我们先随你回家,三公子在你家里等我们。” 姝合神色仓惶地起身,蓦地,又站住:“不行,这事我一直瞒着婆母,不能让她知道,她若是知道了,定会担心的。” 弦合道:“三公子做事向来周到,不会不顾忌陆家老母,我们先去,他许是另有安排。” 她这话说完,猛然发觉,含了些笃定与信任在里面,信任,竟是对江叡? 定是这些日子琐事太多,她已有些混乱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们回了陆宅,果然见江叡是徘徊在宅门口,仅带了银鞍一人 分卷阅读7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姝合忙奔上去,抽噎着问:“三公子,闻州可会有事?” 江叡神色凝重了,但很快若无其事地疏开,道:“不必担心,我打算亲自去一趟越州,不管发生什么,我定会将闻州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弦合上下打量了他,见马背上果然搭着佩剑和小包袱,萦绕心头一点忧色层层加深,直到最后揣不住了,才道:“你去越州?齐家指不定正等着你去呢,好将你生吞活剥了。” 这话一出,姝合歪头看她,她这才意识到他是为了救姐夫才去,这话说的,竟有些里外不分的意思。 江叡却低头笑了,笑意深隽,一直染入眼底,仿佛亮了满眸的星星熠熠。 弦合被他这样子惹得有些恼,但还是没忍住,问:“就算要去,也该多带些人,你这样单枪匹马,万一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江叡敛却笑意,可眉梢间仍旧带着欢欣的痕迹,他肃然道:“我若是带的人多了,难免会泄露出去,让旁人知道了祸患无穷。” 弦合想了想,猜他大约是怕让人知道他与齐家生了嫌隙。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办,却听江叡含着笑音地问:“你若是不放心,那么跟我一起去越州可好?” 弦合抬头看他,他声色皆暖:“越州与靖州相离不远,你就不想去看看伯瑱吗?” 第38章 弦合听他提起伯瑱,心动了许多,犹豫不决地看看江叡,又去看姝合。姝合的颊边还挂着泪痕,敛却了柔弱神色,几分肃正地看着妹妹:“你回家去好好待着,如今时局纷乱,你一个姑娘家,不要轻易出去抛头露面。” 她言语凝重,让含了几分诱哄的江叡也不自觉安分了下来,他垂下眉目,眼梢微挑,勾了弦合一眼,些许遗憾地将邀她同行的打算作罢。 * 弦合回到府中,一颗心总是惴惴不安,等落盏给她拿了羹汤进来,只抿了一口,仍有些食不知味。她思索了大半夜,终于还是整理了妆容去见父亲。 她将前几日从靖州传回来的消息添油加醋了说给余文翦听,说是大伯父替兄长相中了一门亲事,据说是余家的远亲,伯瑱那边没置可否,她想去看一看,顺道探访一下族亲,毕竟这么些年没回去了。 余文翦本有些犹豫,正如姝合所说,时局纷乱,这样一个姑娘家单独成行确然有些不妥。但听她提及余思远,却又多了考量。 自从他在陵州为镇远将军,与族亲一直是休戚与共,相互扶持的关系。但近些年来,随着年岁的推移和小一辈逐渐长大成人,他们的关系不如以往那么密切了。若是此时能借助伯瑱的婚事跟族亲再牵一道紧密的线,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儿子大了,放眼陵州,并没有合适的贵女可接姻亲,既然如此,那不如寻一桩有价值的亲事。 他答应了弦合去靖州,并亲自安排了数十个侍从随行。 第二日清晨,薄曦微透,空中弥散着微微凉意,弦合带了落盏乘马车,顺着官道一路出城,她开始琢磨,江叡是昨天去的越州,依照他的性子,定然是走的官道。抛去晚上休息的时间,这半日下来起码会走出去十里地吧。 她望着窗外的断水依云,很有些犯愁,这么些人跟着,又知道她是要去靖州,该如何甩掉他们改道去越州呢? 走完陵州城外的一条官道,便出现了分岔口,往西是越州,往东是靖州,自此分道扬镳,再不能改弦。 她瞧见路边有个客栈,让停下,去客栈要了间上房稍作休憩。 她在镜前理了理妆容,冲落盏微微笑道:“好落盏,你到我身边坐。”落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跳出去三丈远:“姑娘,你有话就说。” 弦合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她打算就此改道去越州,可又不便让家中人知道。只有装病这一条路可走了。由落盏在这客栈守着,跟外面人说她身体不舒服,请郎中来看,再故意拖延着,想来拖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这期间她偷偷换了衣服出去,留落盏同外面的人周旋,他们都是男子,想来也不会贸然来闯她这姑娘的闺房。 落盏半张着口,脸色发白:“姑娘,你也太大胆了吧。” 弦合揽过她的肩,近乎哀求道:“好落盏,就当我求你了。” 落盏漆黑灵澈的眼珠转了转,道:“姑娘,这几天你总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在担心三公子?” 弦合撇开视线,浮上些恼色,呢喃道:“谁担心他了,我只是担心姐夫,姐姐身怀六甲,万一他有个什么事,姐姐可怎么办。” 落盏板了脸:“姑娘,你就死撑吧,那时和卫公子的婚事作罢也没见你这么纠结过。”弦合瞪了她一眼,将后面更深刻的剖析噎了回去。 两人商议定,弦合换了男装,悄悄从客栈后门溜出去,临行前,落盏拉着她的手,半分哀怜,半分诚恳道:“我这可全是为了姑娘的终身大事在冒险。” 弦合抬手戳了戳她的脑门,转身去找后门去了。 越州守着赫连山, 分卷阅读7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在地图上看上去偏僻至极,可其实勾连西通胡商的商道,来往贸易频繁,颇有几分富庶繁华的气象。 她一路上就在纳闷,她已起了快马日夜兼程赶路,愣是没在路上碰到江叡,他走得也忒快了些吧。 可她孤身一人到了这偌大的城池里,举目无亲,也没有去处,想要寻陆偃光的消息断不能操之过急先将自己暴露出去,只有先寻了个客栈住进去。 这客栈带着堂屋,还管膳食,正是中午用朝食的时候,堂屋里满满当当坐了许多人,打眼一看,铠甲披挂被随意扔到一边,那些壮汉的桌角都支着刀,一看便是当兵的。 掌柜忙上来招呼弦合,在一片吆喝声中打量了弦合,见她衣着华贵,人又生的白净,想来是富家子弟,便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您还是去寻别家住吧,我这地方是住不了人了。” 弦合一听奇了:“掌柜是在往外推客吗?” 掌柜苦着脸,朝满堂的兵痞努了努嘴:“我这天天都有这么些大爷,要吃要喝,骂骂咧咧,哪还有别的人敢来。我看公子是个体面人,快别趟浑水了。” 弦合扫了那些人一眼,酒壶颠三倒四乱了一桌,大多喝的面红耳赤,其中有几个敏锐的,察觉到视线颇为凶悍地回瞪弦合,她丝毫不惧,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将视线收回来,问掌柜:“眼下正直纷乱,这些当兵的不去守卫家园,竟跑来客栈扰民,齐太守却不管吗?” 客栈老板叹道:“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殊不知这越州如今已经乱了,魏侯派新军入驻,与原先的越州守军势同水火,可君侯之令难违,齐太守让守军撤下来,对他们也不大约束,这些人便无法无天了起来。” 弦合一诧,她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掌柜见她沉默不语,热心肠道:“公子若是对路不熟,我就让小二领你去这城中最好的客栈。” 弦合摆手,道:“我就住这儿,给我开一间上房。” 掌柜还要再劝,她已先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掌柜便不好再说,喊来小二领着弦合上楼。 临上楼前,她又瞥了堂屋里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 掌柜目送弦合上楼,敛去了一脸的唯唯诺诺,回身掀开帐帘,往后屋而去。 隔着一道屏风,他躬身抱拳:“主人,我已召回了招远和溪远,听凭吩咐。”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道:“刚才那个……她在这住下了吗?” 掌柜道:“不过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公子。” 屏风后的人道:“你找人看好她,她白天去了哪儿要向我汇报。” 掌柜诧异,却见屏风后人影憧憧,那人已走开了。 * 小二灵巧,将弦合让进客房后还添了一碟点心,弦合仔细看那点心,是麻薯红豆饼,虽然不甚精细,但却是合她口味的。 她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给小二,问:“听说前几日从陵州来了一位侍中令大人,你可听说过什么关于他的消息?” 第39章 小二这几日伺候那些兵大爷,时常被差遣的团团转,时不时还要挨些拳脚,别说赏银,就是饭钱那些人都不带结的。乍一看到这银光流朔的物件,两眼登时发直,小心翼翼地捧到自己怀里,眉开眼笑道:“侍中令大人,那些兵爷常说的,他不怎么识时务,与齐家作对,惹得齐太守很是不满。” 弦合心一直往下沉,强按捺下不安,问:“还有吗?” 小二那下摆擦了擦银子,搁进袖里,认真思索了一番,道:“好像说侍中令大人最近病了,齐太守给他请了好些郎中都不见好,如今在宅子里休养,闭门谢客。” 这话乍一听是没什么毛病的。可弦合往细里想,陆偃光来越州是辅助新军军务的,而新军归副守文廷训掌管,他理应跟文廷训走得最近才是,就算生了病也不该由齐世澜给他请郎中啊。难道堂堂侍中令大人,连请郎中都做不到吗? 她心中觉得不妥,小二已细细打量起她,疑惑道:“客官你怎么老问侍中令大人的事?莫非你认识他吗?” 弦合定了定神,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她扯住小二,严肃地说:“今日之事不许和外人提起。” 小二忙点头哈腰:“您放心,我嘴最严实了。” 弦合朝他摆了摆手,小二便提起大茶壶退了出去。 弦合左思右想,觉得有必要去一趟陆偃光的宅邸,若是那里真出了什么状况,从外面也应该能看出一二。 她对着镜子一通乔装打扮,粘了两撇胡子在腮下,拿起折扇抬头挺胸地出了门。虽然在越州应不会有太多熟人,可齐家上下都是见过她的,保不齐迎面走来就会被认出来,她可不想去冒这个险。陆偃光没救出来,再把她搭进去,那姝合在家里可真的哭死了。 越州这地界胡商众多,街市也繁华,卖的奇巧东西是在陵州从未见过的。弦合被这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晃得缭乱,向街上的人打听来打听去,总算问出了陆偃光的 分卷阅读8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住处。 这是避开主街衢的僻静之所,两面并排朱瓦屋舍,却鲜少有人经过。她躲在大桑树后观察了一阵,买通了一个路过的人,让他去敲大宅子的门。 红漆朱门只推开一道缝,从里面探出个人头,说了没几句话,门又被关上了。 被买通的人灰溜溜回来,垂头丧气,道:“那人说他家主人病了,一律不会客。” 弦合问:“你没说你是旧友?” “说了,可只有一句话,主人病了,不会外客。” 弦合觉出蹊跷,会不会外客得先通报了主人,由主人来决定。一个看门的几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代为拒客了。 她安抚了那人一番,又给了他一些钱。 从陆府往回走,她在心里思索,看样子陆偃光不是出了事就是让人软禁起来了。不让他见外客,那座府邸也不是寻常能进去的。 但看样子,他八成是还活着,若是已经死了,齐家犯不上如此周折,还派人来看着,演的像模像样。 可话说回来,就算知道他还活着,可轻易见不到他又有什么用?若是要硬闯,势必使要将她自己都暴露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自觉走到一处绸缎坊前,软罗香车停着,排场的侍从并成两排。她脑子微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齐阮湘和齐老夫人已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暗叫不妙,忙躲进了身后的墙垣角,又暗暗地骂了一句,这墙角忒浅,且路是死的,出不去,等待会儿车走到这里,就算她背过身去看不见脸,也能看见这里有个人在鬼鬼祟祟。齐沅湘倒好说,那齐老夫人却是个警醒的,万一她动了心思要查她,这么多侍从跟着,她多躲也躲不过去啊。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现在出去,装作偶然相遇,可以避免被抓住的尴尬。可当前陆偃光在越州出了事,她又是一身男装出现在越州街头,就算将理由说得再冠冕堂皇,也会惹人生疑的。或是放手一搏,现在从墙角出来,背对着她们往回走…… 弦合不确定齐老夫人能不能从背影认出她来,虽然她们只见过一面,可前世齐老夫人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她眼神锋利,目光如炬,决不能等闲视之。 这样进退艰难之际,面前突然撩过一片阴翳,她抬头,见一双清润眸子正牢牢地盯着他。 长衫磊落,形容清俊,是文寅之。 许多时日没见,原来是回了越州吗?文寅之将她看着,又看了看这狭小的地方,前面传来齐沅湘铃铛一般清脆的声音。 “祖母,您慢着点。”车辇被压低,齐家祖孙两个是要上去了。 弦合的额头上登时冒出汗来,文寅之一贯淡定地打量了她一番,直接向前走。 “齐老夫人,齐姑娘。” 文寅之拱手向二人问好,齐老夫人笑容慈和,道:“怎么今日得空,竟出来了,我前些日子听你父亲说,你正用功,想考进集贤馆读书。” 弦合心里咯噔,听他父亲说?莫非文廷训与齐家还多有交往吗?若是这样,那么陆偃光岂不是腹背受敌? 文寅之笑道:“我是个书呆子,得比别人都用功才行。不过过几日就是家母生辰,我特意出来给她挑几匹布做衣裳。” 他踌躇了片刻,又道:“我不甚长于此道,不知齐老夫人和齐妹妹可否帮我长长眼?” 齐老夫人自是依他,又和沅湘进了绸缎坊,文寅之跟在身后,拿眼梢悄悄扫了躲藏的方向。 弦合知道了他的用意,趁着齐家人进去,忙从墙角里出来,快步进了临街的一家茶楼。 茶楼有两层,轩窗半敞,能看见楼下的风景,而楼下人却轻易看不见她。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齐家的车马自街心辘轳而过,她虽知道齐老夫人不太可能在车舆里仰头看她,但还是心有余悸,将头缩回来。 送走了齐家祖孙两个,文寅之抱了满怀的绸缎,仰头张望了一番,见茶楼上弦合悄悄将窗打开,朝他招了招手。 第40章 文寅之将莫名其妙买来的绸缎放到一边,坐到弦合对面,皱着眉不甚赞同地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道:“三姑娘到越州来做什么?这里毗邻山越,胡商往来,鱼龙混杂,实在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 弦合看着他,带了些许审视意味。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若是真不知道,那么方才在街上怎么会想到引开齐家祖孙两替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心里拿定主意,她决定赌一赌,托着腮叹道:“我姐夫来越州久久未归,且如今还断了音讯,我姐姐身怀六甲,实在挂念,不得已替她走了这一趟。” 文寅之像个学究,坐得端正,依旧一脸肃正:“那也不该你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你家中不是还有父兄吗?他们也允许你这样不规矩?” 弦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年纪轻轻,怎么这般迂腐,果然从前相交只是浮光掠影,并没有看透这人的真性情。 脸上带了些许无奈:“我父兄若是 分卷阅读8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能出头,我何必受这份辛劳?长途跋涉,凄风苦雨,你真当我愿意来吗?” 文寅之张嘴又想说些什么,弦合忙摆手:“停。你先告诉我,你可知我姐夫如今情况如何?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喉咙微微滚动,像是有些紧张,抬眼掠了弦合,只觉她的眼眸亮的惑人,任何推诿应付的虚言在这莹莹眸光下都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一个月前见过他。” 一个月前?和姝合的时间也能对起来。 弦合挪动了下身体,将脚踝压住,问:“那你父亲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他见过姐夫吗?” 文寅之似有些难以启齿,犹豫许久,道:“父亲军务繁忙,应该与闻州不是十分亲近。” 弦合听出了些端倪。刚才在街上齐老夫人极随意地提起文廷训,仿佛两家来往颇为密切。而如今,文寅之对陆偃光之事又支支吾吾,满脑门写的心虚,莫不是陆偃光千里迢迢而来,反倒是入了狼窝,本要联合一方对付一方,可最后自己却成了腹背受敌? 她调动了自己的十分耐心,温言道:“我若是想见一见姐夫,你能替我想些办法吗?” 文寅之豁然抬头看她,弦合无奈道:“我知道,姑娘抛头露面有失规矩,可怎么办,我已经来了,我姐夫也有可能出事了,我总不能置他于不顾,就此打道回府吧。回头我姐姐问起来,难道我要拿规矩、礼教去向交差?” 她语调侬软,反倒让文寅之拿她没法了。 “我想了个办法。”弦合见文寅之并不反对,试探着说:“姐夫是魏侯派来的侍中令,职系监佐新军,若是这个时候从陵州来了一道君侯令,向他询问越州军务。特使必要见到侍中令大人才肯回,就算卧病在床,恐怕也不能违逆君侯吧。” 文寅之几乎要跳起来,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问:“你要假传魏侯令?” 弦合点了点头。 预想中的激烈反对并没有出现,文寅之默默地坐了回去,绷直身体,似是自言自语:“这兴许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弦合睁大了眼睛看他,文寅之喟然叹道:“这些日子我也甚是煎熬,很挂念闻州,可我势单力薄,就算是我父亲,在这偌大的越州任副守,看似一人之下,但其实也是势单力薄的。” 这文家父子,还真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可好歹他是答应了,弦合生怕他在反悔,忙趁热打铁,追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实施这项计划?” 文寅之敛眸沉思片刻,道:“此事需得小心谋划,齐太守不是寻常人,若是用了熟面孔来假传魏侯令,会被认出来的。可若是用生人,又得是来路可靠的,又得将关键事交代清楚,怎么看都需要费些时日。” 弦合盯着他,道:“三天,若是三天之内你无法筹划详实,那就我来。我会在这三天内找到合适的人选,你只要将我要的衣裳和器具准备好就成。” 文寅之又急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你是外来客,人生地不熟的。” “你管我用什么办法,反正三天为期,到时候你到蓬莱客栈找我。” 说完,不等文寅之给出回应,她就起身,往桌上放了碎银子,大步流星地下楼。 自来的路上她在街市上见了许多当街卖艺的,粘上胡髭,能将所扮之人演的惟妙惟肖。她自街上徘徊许久,挑中了一个扮演蔺相如的戏子。大约二十余岁,扮相俊美,言辞流畅,看上去颇有些特使的风采。 她花了十两银子将他请进客栈,一路上也知道他名叫陈兰生,是随同师父来越州卖艺的楚人。 陈兰生容色极美,刚一入客栈就收获了许多注目,掌柜站在柜台后愣愣地看着,等两人上了楼,如梦初醒般,忙弯身回内院。 隔着道屏风,掌柜道:“这富家公子也不是什么规矩人,才来了第一天竟就带了个美貌戏子回来,两人上了楼,关起门,就没了动静。” 屏风后没了声音,掌柜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人道:“你让小二上去送些点心,仔细盯着。” 掌柜好奇心大盛,问:“主人与那位公子可是旧相识?” 屏风后又没了声音,昏黄的油灯光落在上面,勾勒出凛冽的轮廓,他觉得这屋内一下子冷滞,如同有凉风顺着脚底往上钻。 他打了个哆嗦,忙说:“小的多嘴,马上去办。” 说完,逃似得出门。 弦合正搜集着前世关于官场礼数的记忆,耐心教着这陈兰生,又顺道逮住进来送点心的小二要了卷软尺,给陈兰生量了尺寸,打算给文寅之送去,让他准备着。 陈兰生在外流浪多年,知道察言观色,本不是个多话的,可看弦合这一番做派,又惊又疑,按捺不住,道:“公子,我虽是个卖艺的,可是个规矩人,有些事是不干的。” 弦合一愣,见小二瞪圆了眼珠,像是觅得什么辛秘一般,脚底抹油地出去通风报信了。 弦合眨了眨眼:“你想得美,就算你肯,我也不肯 分卷阅读8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老实待着,把我刚才教你的再练练,银钱少不了你的。” 陈兰生如蒙大赦,果真将那些拗口的说辞练的炉火纯青,等到了子时,弦合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他还在铜镜前琢磨着体态姿势。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深夜的客栈极静,声音显得格外震耳,好似是蕴了怒气在里面。 弦合被吹进来的冷风打得直哆嗦,迷蒙着睡眼看过去,又揉了揉眼,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而在镜前正铺展身段的陈兰生也愣住了,怔怔地盯着门口隐隐含着怒气的俊秀公子。 弦合打了个哈欠,双眸便莹上了水雾,隔着朦胧看向江叡,见他冷笑着瞥了眼呆愣的陈兰生,道:“你出去。” 陈兰生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寒之气骇得忘了问问他是谁,躬着身子灰溜溜地出去。 弦合朝他招手:“唉,别走……” 桌前的椅子被推开,江叡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审视弦合,“这深更半夜的,挺有兴致啊。” 弦合被这话里的讥诮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尽的酸气蒙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有什么兴致!我是……”她刚要将计划和盘托出,倏然觉出不对来,转而盯着他:“你早来越州了,一直盯着这客栈,为什么不来找我?” 江叡将视线移开,“我这样做自是有我的道理。” “你有什么道理!”弦合扒着桌角,怒气冲冲瞪着他。 江叡道:“我有自己的计划,若是太早来找你,你沉不住气非要去救陆偃光,会打乱了我的大局。” 弦合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仿佛江叡已稳坐钓鱼台,而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拖后腿的。哼了一声:“我也有计划,而且不用你管。”她朝外张望,喊道:“陈兰生,你快给我进来,时间紧迫,你躲出去干甚……” 嘴上一阵盈实的温热,被人拿手捂住,江叡站在她身旁,语气里含着危险的意味:“天色已经晚了,他不该进来了。” 第41章 弦合愣了愣,将他的手扒拉下来,瞪圆了眼睛,可气势却莫名弱了下来,耳根微微有些发红:“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江叡一怔,握住了手,只觉上面指尖萦着一点点滚烫,丝丝入肌理,顺着经脉散开,将他的心都扰乱了。他微低了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知道男女之防,这么晚了,不能让个戏子在你房里住一宿吧。” “让他出去,有什么话等白天再说。”江叡将门推到半开,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道:“别轻举妄动,我自有计划。” 说完,将门轻轻推上,走到回廊上见陈兰生还蹲在墙边,睨了他一眼:“我给你开了间房,在一楼,去睡吧。” 陈兰生忙站起来,逃命似的往楼下奔。 人都走了,弦合反而没了睡意,她瞧着蜡烛上飘着的焰光,轻轻撩了撩,脑子空了一瞬。江叡说他自有计划,能信他吗? 按照前世的轨迹,陆偃光是通过集贤馆的仕选入朝,而后一路平步青云,深得魏侯倚重。再往后便是到地方为官,积攒了政绩,顺理成章地升为三公,位列宰辅。虽然中间充满了传奇,但总的来说还是顺风顺水的,不像今生,有此一劫。 江叡重用他,必定是看中了他的满腹才华和不为权贵折腰的气节,可就没想过也会因此让他陷入险境? 这件事情,始作俑者莫如斯者。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下子又狠了起来,决定和文寅之的约定如旧,不理江叡。 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辰,文寅之果然如约前来,还带来了几件粗略赶制出来的官袍纁裳。 白玉束冠,玳瑁腰带,锦裳大袖袍,七手八脚将文寅之装扮起来,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特使的风采。 文寅之道:“这些还都是好办的,最难弄的是文书和玺印,齐太守是边陲重将,没那么好糊弄的。” “你还算清楚,知道齐世澜没那么好糊弄。” 门被推开,江叡随着清凉寡淡的声音而入。他凉凉地瞥了弦合一眼,又看了看满桌子的锦绣博带,转而盯着文寅之:“你父亲的副守之位本就坐得不稳当,你这是想要助外敌一臂之力将他彻底拉下来吗?” 文寅之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显出几分局促,“三……三公子。我……只是担心闻州,” 弦合站起来挡在文寅之面前,“你莫要为难他,都是被我逼得。” 江叡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出去。” 陈兰生颇为乖觉,忙揽着宽大的摆袂快步躲出去,文寅之看看弦合,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他才出去。 江叡将手搭在桌上,紧盯着弦合,看不出喜怒,只是眼底微冷,“你什么时候能学着相信我?” 相信他?弦合的心底涌过复杂的情绪,她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更信我自己。” 江叡沉默了片刻,倏然说:“我与文副守有所约定,他会假意与齐家相交,尽量顾全闻州的安全。接 分卷阅读8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下来的事,只等新军驻稳,我会和齐家摊牌,将闻州救出来。” 弦合怔了怔,问:“文廷训是你的人?”她想起齐老夫人对文家的熟稔热络,想起两家的亲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可连文寅之都不知道,他还一心一意地想要救姐夫于水火……” “这是我与文副守的约定,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会泄露分毫。” 此言落地,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弦合品味着他的措辞,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会泄露分毫,却告诉了她…… 是因为她枉顾他的嘱告而在赌气吗? 江叡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唇角轻挑,带出一点凉薄的笑意:“你想救闻州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可是你身边的这些人,看看他们有半点靠得住的样子吗?你不信我不要紧,可若是因为你的鲁莽而置闻州于险地,你对得起姐姐吗?” 弦合被他说得泄了气,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言语。 “还找了个戏子来假扮特使。齐世澜是何许人,他纵然平日里温和好脾气,可到底是一方权将,满腹的城府,这个戏子到了他跟前一眼就会露馅,到时候必定会打草惊蛇,让他知道陵州已有人对陆偃光的处境起了疑心。还有那个文寅之,凭齐世澜在越州的实力,不需多费力就能查出这件事与文寅之有关,到时候他必然会怀疑到文廷训身上。我辛苦筹谋的一切,还有文廷训这么长时间的忍辱负重,到时候全都白费了。” 弦合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有些发窘,红着脸问:“可你怎么能肯定这段时间他们不会对姐夫下手?他们将陵州来的重臣软禁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怕等姐夫将来参他们一本吗?” “他们不会。” 江叡笃定地说:“我会告诉他们,闻州是我的人,派他前来是为了更好地掌控新军。” 弦合有些急:“他们不会信你的。若是信你,就不会在越州生出这么多事了。” “他们会信,因为……”江叡顿了顿,转而抬眼紧盯着弦合的脸,像是不想错过她面上任何细微的表情:“我要迎娶齐沅湘。” 好似有一张铜锣坚声四溢的砸下来,将弦合的脑子都砸蒙了,忘了掩饰自己的表情,显出些许怆然失落,喃喃重复:“你……要娶齐沅湘?” 看着她的反应,江叡沉重许久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面上仍旧一副寡淡:“是啊,当前他们步步紧逼,我唯有向他们摊牌,表示愿意娶齐沅湘,也算是间接地服了软。皆大欢喜的事,何乐而不为。等我娶了齐沅湘,你姐夫就能安然无恙地回陵州,我在朝中的势力也会愈加稳固。” 是呀,还真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买卖。 弦合轻挑了挑唇角,却见唇尖似有千钧重,只露出一个潦草的笑便匆匆撤了回来。江叡望着她笑意愈盛:“你怎么了?表情好像不太对?” 弦合霍的站起身,背对着江叡,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姐夫很快就能回家了,有些高兴。” 江叡凝着她的背影,一面春风和沐,温煦动人,笑道:“我约见了齐世澜和齐老夫人在这里相见,商谈与齐家的婚约,你若是不放心躲在屏风后听一听?” 弦合慌忙摆手:“不……不用了,我放心,很放心你。” 江叡抬起茶瓯轻抿了一口,眼睛中若有星河斑斓,半分沉凝半分认真地说:“你还是来听一听吧,有些事情你听过之后就明白了。” 弦合本意对这种听墙角的事没什么兴趣,可耐不住江叡的盛情相邀,只有提前躲在他房里的屏风后,等着齐家母子的到来。 这一瞬安静的很,唯有外面江叡自斟自饮的流水声。太过安静,导致他刚才那句话如同山涧回音般一遍遍在弦合的脑子里晃过。 “我要迎娶齐沅湘……” 是因为经历了前后两世的波折磨难,终于想通了吗?一桩婚事可以让自己好过一点,何必还要执拗到自苦。 况且齐沅湘也是个美人,又出身名门,这番配对也不算是辱没了江叡。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只觉心里莫名有些空荡荡的,正难以纾解时齐家母子来了。齐老夫人对于江叡出现在越州丝毫不意外,显然早已探得了风声。 弦合在心中暗想,齐家本就手眼通天,又是在他们的地盘上,知道也没什么稀奇。 寒暄了几句,开始切入正题:“此番叫二位前来是想商讨一下和沅湘的婚事。”江叡略顿了顿,显出几分愧疚:“本该由父侯和母亲来谈的,只是近来朝中公务繁忙,母亲又身体不适,所以只得临羡亲自来。我想与沅湘尽快成亲,好一同去长安。” 长安?弦合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贴靠的屏风更近了些,却听齐世澜倒吸了口凉气:“长安?莫非近来的传言是真的?” 江叡颇为苦恼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与楚地边境告急,而长安又步步紧逼,山越也没有完全平定,这个时候魏地不能四面楚歌,父侯的意思是要我入长安为质,等局势稳定了,再想办法将我接回来。” 他说得可真轻巧,弦合腹诽,若是 分卷阅读8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那么容易能回来还能叫质子吗?哪一国的质子不是被看管的严严实实,连门都出不得。 可……江叡为何要与齐家母子说这些?这既是君侯之意,想来还没有公开,齐家也无从知晓。等他娶了齐沅湘,尘埃落定,靠山也稳当了再说也不迟啊。何苦早早将底牌露出来,这样一来,依照齐家精于算计分毫不让的秉性,能答允这门婚事吗? 等等。弦合像是无意间触到了机括,有些明白江叡的用意了,他…… 齐老夫人的声音沉定:“可沅湘还没有及笄,未到成婚之年,三公子既要去长安,不如等从长安回来再谈与沅湘的婚事。” 果然是齐家,绝不做可能折本的买卖。 江叡却为难了:“可依我父母的意思,非要看我在陵州成家了才会放心送我去长安。母亲还说,若是一同去长安为质,恐有些委屈了沅湘妹妹,想将婚事作罢,替我另觅一门。我却觉得,既是双方商定好的,怎能出尔反尔,不守信诺?” 第42章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齐世澜和齐老夫人都不说话了,隔着一道屏风,连弦合都察觉出那扑面而来的尴尬。 她将头收回来,揉了揉脖子,有些期待下文。 果然,沉默了没多久,齐老夫人就道:“沅湘年纪太小,又自幼被娇宠坏了,若是让她随三公子去长安,怕是会坏事。” 江叡将手中茶瓯搁回桌上,露出些困惑:“老夫人这是何意?” 齐老夫人望着江叡,神色沉静,如入定的老僧,浑浊的眸中透出精光。齐世澜代为回答:“母亲的意思是,三公子乃魏侯长子,怎能孤身犯险,就算真要往长安派质子,也断不该是派三公子前去。” 江叡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以为如此,可父侯有自己的打算,他提出要我入长安为质,我焉有不从之理。” 齐世澜言语中流露出些许不忿:“君侯也太过偏心。”被齐老夫人扫了一眼,蔫蔫地垂下了头。齐老夫人安抚了江叡一阵,绝口不提和齐沅湘的婚事,只道:“我有些许日子没见到你母亲了,这几天想去一趟陵州,万事等我见了她再决定吧。” 这样一来,江叡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有做出一副未达目的,无奈至极又遗憾至极的样子。 临送他们母子出门前,江叡好似想起什么,道:“侍中令陆偃光是我门下幕僚,本意想让他来佐助新军,可这些日子登门总是被他称病拒客,齐太守在此处神通广大,可否能给他寻一位名医?” 齐世澜一滞,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母亲。 往常时候齐老夫人完全可以驳了江叡这个面子,他明明与齐家相交,却派了这样一个监军过来,分明是生出二心。可现在她刚刚拖了他和齐沅湘的婚事,且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他们失理,江叡又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如此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分明是要他们先还了这个人情。 也罢,一个寒门仕子,没有半分根基,料他也不能翻出多大浪,且给江叡这个面子。 齐老夫人朝齐世澜点了点头,齐世澜道:“三公子不必挂心,兴许是犯了小疾,等晚些再去看,就该好了。” 江叡会意,送齐家母子出门。 他回来时,将弦合已坐在桌前,摆弄着那一套碎骨青瓷的茶具,像是在出神发愣。见他回来,歪头看向他:“你真要去长安为质?” 江叡星眸含笑,“怎么?担心我?” 弦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啰嗦:“你不要以为自己前世顺风顺水走到了九五之尊就是天生帝王命,今生的轨迹已改变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恐怕结局也会有所不同。” 提到前世二字,江叡不禁冷了脸,避开她的目光,道:“这并不是我的一时冲动,而是思虑过后的决定。” 弦合察觉出他的古怪,试探着问:“你要在这个时候离开陵州去长安,是为了摆脱和齐家的婚事?” 若是这样,代价也太大了些吧。 看江叡还是不说话,兀自倚靠着屏风架子沉默,像是忆起了什么值得伤忧的事。 弦合蓦得来了气,不就是提了一句前世,倒好像触了他的逆鳞一样。说起前世……她拢了拢衣襟,应该是他对不起她多一些吧。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心情也复杂起来,他囚她在先,她要毒死他在后,都再生为人,早就该一笔勾销了。 正出着神,蓦然听江叡说:“弦合,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弦合像是被雷击了一下,猛地绷直了身体,愣愣地看着他。 江叡勾唇,笑意中含了几分苦涩:“这些事情我总是不愿意回忆,可逃避也不是办法,是我对不起你。” 弦合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已不恨他了,或许在很多次的安慰自己该一笔勾销之后,当真是在心里默默地一笔勾销了。 抛去其他,细论起来,在这个世上,江叡或许是除了兄长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前世是,今生亦是。 当恨意褪去 分卷阅读8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许多事情也就明晰了起来,他们之间其实除了最后那破碎狰狞的结局之外,还有温情种种,可最终都被那丑陋的结局所淹没了。 想到这里,弦合释然地摆了摆手:“算了,我原谅你了。嗯……反正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你也别老放在心里,认真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正经。” 江叡凝着她,视线不移,倏然笑开了。 齐家虽然手段阴邪,但话还是掷地有声的。到了下午他们再去探访陆偃光,果然顺利见到了。弦合想起自己还整了那么些幺蛾子,又是文寅之又是小戏子的,不由得脸红,原来江叡说他自己能解决,果真是能解决的如此干脆利落。 与陆偃光寒暄了一阵儿,江叡将她支派出来,又嘱咐了他一些话,等出了陆府,江叡看了看这大好的风光,突然觉出些久违的轻松:“不如我直接改道去一趟靖州看看伯瑱。” 弦合猛地想起被她扔在官道上的落盏和一众随侍,额头冒出冷汗来,恨不得立刻牵马执缰,赶回去和他们会合。 在临行前,却又惹得江叡生了一场气。 本来这事很是圆满,她也可以向姝合有个交代,便高高兴兴地打发了小戏子,又托信向文寅之告别。事到终了她才知道这客栈老板和伙计都是江叡的人,就算齐家不答应放过陆偃光,他也会暗中召集人将他救出来。 双重保障,力求万无一失,这倒是江叡的处事风格。 但与弦合,却莫名增添了很多烦恼。一想到每日自己的行动都在掌柜和伙计的监视之下,也就等于是在江叡的监视之下,她就莫名有些不自在。因此约了文寅之告别时,特意约在后门。 文寅之一个斯文的读书人,让他去后门着实有些委屈他,因而弦合万分抱歉,向他郑重其事地对这次的照拂道了谢之后就催促他快回去。 文寅之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并没帮上什么忙,倒是三公子的一番教训让我惭愧不已,思虑再三,都觉得自己还太稚嫩,尚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将自己的想法说给闻州听了,他提议让我多出去历练历练,家父也同意。由闻州举荐,让我去靖州找左戍卫将军谋一个职缺。” “哈?”弦合有些发懵:“左戍卫将军?那不是我哥?” 文寅之点头:“对啊,就是令兄,闻州还给我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近日就起程去靖州。” 弦合默默地打量了一番文寅之,觉得这小子温儒善良有余,但心眼不足,从越州到靖州路途遥遥,又逢战乱,万一遇上贼寇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她犹豫了片刻,道:“正巧我也要去靖州,你还是跟着我吧,别在半途让人卖了。” 文寅之大喜,但又想起什么,拘谨起来,拢着袍袖,问:“会不会有些叨扰三姑娘了?” 弦合瞥了他一眼:“叨扰,你路上少说些话,我们先去官道找了我家人会合,然后去靖州。” 文寅之答应着,忙回去收拾行装,和弦合约好了明天清晨起程。 可是江叡那边却又出了些波折,她不清楚江叡让人在越州翻查了些什么,偷听了一遭,也只听到什么“摄政王”,“旧墓”。此处确实有摄政王墓穴,人尽皆知,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江叡这样藏着掖着,还要为了这些事延后去靖州,就有些问题了。 弦合想了想,对江叡道:“那个……我家里人还在官道上等我,不能耽搁,不如我先走,在靖州等着你。” 江叡却多有不舍,道:“我耽搁不了多少时日”,看了看弦合,又道:“至多两天,再晚两天走行不行?” 弦合却又挂念着和文寅之约好了的,贸然爽约似乎很不地道。她做出为难状:“实不相瞒,我这次偷跑到越州是瞒着家里的,万一被我爹爹知道了……” 江叡不好再拦她,唯有不情不愿地给她指派了两个侍从,护送她去官道。 可到了第二日,江叡抱着弦合的包袱,跟在她身后,反复嘱咐两个侍从在路上提高警惕,保证好弦合的安全,说了一路,走到外城,看着柳荫下的文寅之,脸突然黑了。 文寅之一改往日长袍大袖的儒人打扮,很是轻快爽利,还在腰间别了把剑,笑着上前与江叡打招呼,又自然地从江叡手里将包袱拿过来,向着弦合道:“三姑娘,咱们快些走吧。” 弦合心里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将文寅之意欲投靠余思远一事粗略说给江叡听了,他听了之后没什么话,只盯着弦合看了半天,直到看得她发毛,才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弦合这一路都在纳闷,这祖宗又怎么了,阴晴不定,跟那三月的天似得。 文寅之却看出些端倪,在马背上晃悠悠地问:“三姑娘,三公子是不是对你……”他红了脸,吞吞吐吐。 弦合心想,不会吧。要说前世虽然是她先对江叡生出些旖旎心思,但江叡始终待她如兄长般照拂,说到底,他对她的好和余思远对她的好也没有什么分别。虽然后来他对她做了那么些混账事,可弦合一直将之归结为是他看着一直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姑娘转投他人怀中不甘心所致。 分卷阅读8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可若是这一切有另外一个解释呢? 不,弦合猛摇了摇头,除非是见了鬼,可……她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呢,也许江叡一门心思要与齐家解除婚约,又待她细心周到,每当她遇上难处就及时挺身而出就是因为……因为他喜欢了她呗。 若是真的,那么他从前闹的那些别扭,今天临行前闹的别扭,就都有了解释,是他吃醋了呗。 弦合觉得自己好像编了个荒诞的故事,越编越觉得真,且这故事还让她不由得心情飘忽,生出些荡漾之意。 就这样一路飘忽着,回了官道上的客栈,让文寅之自行去客房里休憩,她偷偷摸摸跑上去找落盏会合。落盏本在屋里长吁短叹,一眼瞧见弦合,忙喜不自胜地奔上来抱住她,“姑娘,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要露馅了。” 弦合像纨绔子弟的一般做派那般,揽住落盏,安慰道:“好了,没事,我回来了,等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起程去靖州。” 自弦合从陵州起程,余文翦便给余思远去了信,算着时间,至多三日便可到。余思远在靖州翘首以盼,可渐渐过了弦合该到的时日,一天,两天,余思远有些担心,这兵荒马乱的,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事。正想再向家中去一封信,弦合领着大队人马堪堪到了。 第43章 看着弦合安然无恙地到了靖州,余思远总算是安了心,向军营告了两天假,让侍从将后院厢房收拾出来两间,给弦合和文寅之居住。 陆偃光的举荐信颇有用处,余思远当即将文寅之安排在粮监道,主管粮草清运和饷银派征。 稍稍安顿下,弦合便挂念起余思远的婚事,半分试探,半分好奇地问:“哥哥,我听说大伯父给你觅了一门婚事,是哪家的姑娘?你可中意?” 余思远本来抬着茶壶给弦合斟茶,闻言动作微顿,幽润的眸光中划过一丝黯然,唇角却笑意不减,极为随意道:“不过大伯父爱操心,我现下只想建功立业,不想成家。” 弦合趴在桌上,抬起茶瓯抿了一口,笑道:“哥,你可以先成家后立业嘛。” 余思远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盯着她道:“弦合,你不怕吗?等我以后娶了妻也许就会和你疏远,我们兄妹再比不上从前,会生出隔阂。” 弦合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他,从他清风和煦的平淡面容上,突然觉出些危机来。 两人正这样大眼对着小眼,侍女推门进来,道:“大老爷来了,说是要见见姑娘。” 弦合忙从凳子上起身,理了理钗环裙袂,惶愧道:“真是失礼,该是我如拜访大伯父才是。” 余思远跟在她身后,宽慰道:“无妨,大伯父慈爱,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再说,家中上下都知道,你也是今天才到的靖州,就算要去拜访长辈也得梳洗过后才去,不然蓬头垢面的更显失礼。” 他这一席替自己开脱的话倒让弦合灵光一闪,悟出些什么。这位大伯父余文敬是族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在靖州任振威将军,仅次于太守和副守,且资历远比两位长官深,因此颇得敬重。按照前世的记忆,大伯父是个重规矩讲尊卑的人,得知弦合来了靖州,该好好在家里等着她上门参拜才是,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在她连口茶都没喝完的功夫匆匆就上了门。 别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吧。 随大伯父一同前来的还有大伯母,她五十出头,体态丰腴,容貌慈和,穿了一件大袖的深褐缎衣,逢人先露三分笑。 她这般慈善面孔,弦合却对她没什么好感。前世就是这位大伯母韩氏和楚二娘打得火热,大约连带着给大伯父吹了不少枕边风,才让向来重宗法规矩的大伯父舍兄长而立余思淮。 想到这一次,她待大伯母也只是淡淡的,礼数有余而亲热不足,孰料她越是这样,大伯母越是殷切,一会儿夸她簪子好看,一会儿夸她钗裙精致,夸得弦合浑身不自在,装娇柔羞涩地笑,将脸都要笑僵了。 许是大伯母跑题太严重,被一直端坐上位的大伯父看不过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佯装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让弦合早些歇息吧。” 经此提示,大伯母才切入正题。 大伯母的娘家有一堂兄韩氏,堂兄原配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这女儿年方二八,姿容出众,据说颇会料理家事,很贤淑能干。只可惜,这姑娘命苦,继母不慈,天天挤兑虐待她,小小年纪日子过的水深火热。大伯母的堂嫂尚在世时与她多有交往,念及旧情,大伯母便想给这位韩姑娘找一个好归宿,能摆脱继母的祸害。 弦合听出了些眉目,清凌凌的视线瞥向余思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我说,悦儿和伯瑱很是般配,门第也齐。只是伯瑱这孩子总是不上心,我听他们说你们兄妹感情甚好,不如你劝劝他,再不行,跟你父母吹吹风,让他们做主,这真是个好姑娘,错过了怪可惜的。” 弦合用手抚着额,偷偷幸灾乐祸,敢情是在哥哥那里碰了钉子朝她下火来了。其实这门婚事这样听上去对哥哥助益颇 分卷阅读8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多,单是大伯父这一边,若是能因此拉近他和哥哥的关系,那么对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宗族的帮助与支持,在这样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尤其重要。 可看着大伯母殷切的模样,哥哥抗拒的态度,她不禁又担心了,就算有所裨益,也得看看对方是圆是扁,总不能委屈了哥哥。 想到这一层,她含笑揽着臂纱,道:“大伯母相中的自然是好的,可不知长得怎么样?” 韩氏一听,当即笑了:“鬼丫头,长得好不好,明天你随我去看看就行了。韩家举家迁到靖州,我只说要挑个日子去拜访呢,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咱们娘两去相相新媳妇。” 弦合笑靥展开,正要再和大伯母话些家常,余思远捂着嘴低咳了一声:“弦合,你别叨扰大伯母,安生在家里待着吧。” 话音甫落,大伯母瞥了他一眼:“这事不用你管,你军中公务繁忙,自管去忙。” 弦合看了看吃瘪的余思远,又看了看端坐首位插不上一句话的大伯父,心想,这位大伯母如此彪悍,又能左右大伯父的意思,让他陪着来一趟,若想拉拢宗族,看来得先攀附住她。 而且没准儿,这还是一条与宗族亲近的捷径。 想到这一层,第二日她早早梳洗,择了套烟粉色窄袖襦裙,匆匆地上了车舆去和大伯母会合。 留下余思远守着满苑的海棠花,很是寥落了一阵。初七先看不过去,打抱不平道:“三姑娘也太闹腾了,公子为了陪她特意告了两天假,眼下战事纷乱,要告假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可倒好,不安生在家里待着,偏爱往外跑。” 余思远将折下的一截花枝扔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屑,“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还整天觉得自己操着天大的心。” 前院小厮来禀,说是来客了。 余思远心里正郁闷,想都不想就说:“我病了,不见客。” “你得什么病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宛如曲韵般朗越的声音自门外穿檐过廊,轻轻袅袅地飘到余思远跟前。他看着来人,对方一副清润朗和的模样,好像完全忘了他离陵州之前两人还起过龃龉是不欢而散。 江叡拿着折扇在余思远跟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我来得有些突然,你别太惊喜了,不全是为你来的。” 余思远魂归身,瞥了他一眼,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们靖州是小地方,招待不起您这尊大神,也没好吃好喝供着,您还是趁着天色尚明赶紧走,恕不远送。” 江叡紧随其后,不满道:“你也太小气了,在陵州我请你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我吃你几顿怎么了?好像能将你吃穷了似得。” 花厅里垂了绿荔,点缀着新泥墙,很有些温雅风味。 江叡四处走了走,颇为满意,很是夸赞了一番余思远的眼光,夸完了,仿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弦合呢?” 余思远想起两人之前因为弦合而起的争执,心中隐有不快,可又珍惜他主动上门与他求和,不想再跟江叡吵翻了,只有压着情绪道:“她和大伯母出去探寻亲友了。” 岂料,江叡反而点了点头:“她不在,最好。” 余思远瞧他神色如旧,可眼神却深邃如涧潭,隐有波漪流动其中。余思远对江叡太过了解,不禁凝重了神色:“你有话要对我说?”他又想了想,“上次征讨山越你就在越州滞留了许久,这些日子又在那儿待了那么长时间,可是越州有古怪?” 江叡轻翘了翘唇角,就算是有了回应。端正坐在卧榻上,斟了一杯茶,推到余思远跟前,问:“你近来和卫鲮有联系吗?” 余思远下意识将视线移开,但有感于江叡语气中的沉凝,还是转回来看他,点了点头:“我们通过几封书信。” 江叡好似在意料之中,神色复杂地盯着余思远看,而细微中又仿似带了些怜悯,看得余思远如坠云里雾里,困惑至极。 “卫鲮,卫鲪,还有齐家的齐沅湘和齐协,伯瑱,或许这里边有太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余思远拧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越州查了许多事,明面上是围着摄政王萧元策,可其实我暗中查了齐家。齐家是四十五年前到越州定居的,而萧元策也是四十五年前被贬居越州,从我查出来的事情来看,齐家与摄政王萧元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些事情查到这也算是情理之中,可我又查出来一些东西。当年给齐大夫人接生的稳婆说,孩子生下来齐老夫人先抱去内室,谁也不让见,过了一夜才又让抱出来。齐大夫人生齐协的时候还算正常,可到了生齐沅湘的时候,她明明记着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可到了第二日抱出来去成了一个女孩。” 余思远听得诧异:“什么意思?齐老夫人把自己的孙子换了?” 江叡望着茶中随水漂游的杆子,道:“我查过卫鲮和卫鲪的生辰八字,卫鲮今年二十,卫鲪今年十四,恰与齐协和齐沅湘对得上。而琼州卫氏每年都会到越 分卷阅读8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州祭祖,卫氏家业不算小,但却迟迟不肯将祖坟迁回琼州。或许,每年祭祖只是个幌子,祭摄政王才是真。” 余思远半张着口,错愕至极,“这是为什么?” 江叡些许了然通透,宛如看破了许多尘世迷雾,淡然道:“若卫鲪和卫鲮才是齐家的孩子,是齐老夫人当年将他们换了出来,那么解释只有一个,是为了保护他们。什么样的孩子需要背井离乡地去保护,那说明随时有人会去害他们,且这个敌人远比齐家的势力还要强。” 余思远脑筋转了转,眼睛倏然明亮:“摄政王的敌人,长安里的卢相,当年就是他将萧元策逼出了长安,若是这样,那……”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江叡却不慌不忙地接道:“卫鲮和卫鲪就是摄政王萧元策之后,而齐家也是摄政王的亲信,卫齐两家本就是一脉相承。” 咣当一声,铜鼎随着话音应声而落,江叡和余思远同时看向门廊处,见弦合站在那里,双目泛空,魂若出窍。 第44章 余思远和江叡愣了愣,忙往外走,走到一半,江叡猝不及防被余思远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退,等勉强稳住了身体,余思远已奔到了弦合跟前,半弯了腰,颇为关切地盯着她,细声问:“弦合,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和大伯母去韩家了吗?” 弦合目光涣散,空泛泛地落到余思远身上,总也找不到焦准。 “韩家又因为些琐事吵作了一团,大伯母去当和事佬了,她不许我去,恐是怕我见了她娘家不成体统的样子难堪,所以我就回来了。” 她心不在焉地说完,越过余思远看向站在身后的江叡,见他微低了头,神情空濛,好似窗外飘之不尽的雾霰,看不出是何种情绪。 就好像上一次他们跟踪余思远的副将徐年,查出他和齐家有勾结之后,在那乡野之间,他与她说话时偶尔极目远眺向碧洗苍穹,流露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神情。 那个时候仅仅能证明前世哥哥的死和齐家脱不开关系,她尚可以在心中安慰自己,卫鲮兴许也是受害者,不过阴差阳错踏进了旁人早就设定好的圈套里。那个时候江叡的脸上总挂着讥诮嘲讽的笑,现在想来,或许前世他们都死了,手握天下权柄的江叡总会去查一查,这些事情的背后到底有怎样见不得人的瓜葛牵扯。 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觉得因为阴谋、虚情假意而断送了所有,十分的不甘。 她掠了江叡一眼,怔怔地回身往外走,走了没几步,果然听见江叡跟上来的声音,还夹杂着冰凉的警告声:“再敢推我揍你信不信?” 院落中海棠簇枝盛开,宛如碎玉,横斜的枝桠将明媚的天光割成了几片,光影斑驳地落在面上,颇有些寥落之感。 弦合坐在石阶上,裙袂上落了碎花,和着一袭海棠花香,仰头看向江叡,“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澄净,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叡,全然不似之前向他追问时那种仅仅是被好奇心驱使的浅薄求知心。 她是真心地想知道,后来江叡经历了什么。 而这一次,江叡也没回绝她,弯身坐在她身侧,开始细数那些苍缪往事。 * 前世更多小说关注公*众*號:早*侒*推*文 秋本寒凉,可空气中仍弥散着暖融的余韵,是那种开到荼蘼的浓烈花香,开完了这一季,便没有了。 江叡抱着弦合的尸体在寻叶行宫里坐了一天一夜,无人敢进来,只有雪片般的奏疏纷至沓来,凤阁乱成一团,朝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最终,还是左相陆偃光和侍中沈昭愿推开了行宫的殿门。 他们一个是开国权相,地位尊崇,一个是伴着天子从微时一路走来,情谊非比寻常。 陆偃光走到江叡跟前,看了看他怀里已无生色的弦合,难得的,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极为短促,仿佛只是来应个景,倏然间便消弭于无声中。 他端袖恭敬道:“请陛下上朝。” 江叡没有反应,目光呆愣,宽大的蟠龙纁裳冗摆垂落在地上,铺陈的宽远,衬得他犹如木偶,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什么话都入不了耳了。 可陆偃光知道,他听得见,又加了一句:“南郡薛氏作乱,已自立为帝,国号燕,定都在姑苏。” 江叡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手指微蜷,将弦合紧箍在自己怀里。 陆偃光被他这样子激怒了,上前要揪他的衣领,被一旁的沈昭愿堪堪拦住。他边安抚着陆偃光,边说:“上大夫齐协近来与行宫的几位中郎将来往颇密,陛下难道就没想过,凭卫鲮之流,如何能进出行宫若无人之境吗?” 犹如石头落入静水中,总算激起了些许涟漪。 江叡侧头看他,睫宇微颤,眸中仍是一片寒凉。 沈昭愿却觉出了些松动,趁热打铁,殷切道:“陛下,从万俟将军谋反,到余大将军死于乱军之中,再到弦合姑娘和卫鲮阴谋弑君,这一切都透着蹊跷,只有查清楚了其中隐情才能告 分卷阅读8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慰逝者在天之灵吧。” 江叡攥紧了手,低头看向弦合,她神色宁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温软安稳地寐在他的怀里,那么温和柔顺,就像他一直期盼的一样。 她会永远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而他,除了将事情查清楚,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他从寻叶行宫里出来时正是天光大好,阳光落在脸上,带着热融融的温度,阔袖上用金线勾出蟠隷纹饰,轻轻地拖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得迟缓却稳当,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已是一片疮痍。 南郡的薛定辉并不成气候,大魏整军攻之,很快溃不成军。而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便是齐家那位后起之秀,尚书台大夫齐协。 齐家在齐老夫人死后便分崩离析,论起根源便是因为齐家的几位叔叔和齐协在政务上的意见相左,齐协迅速将齐家的权柄握在手里,将他们逐出了齐家,干脆利落的,半分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江叡坐在御座上,望着下面正春风得意的齐协,听他道:“陛下,如今天下大定,您也该考虑一下立后之事了。小妹自幼与陛下有婚约,且她多年来对陛下一片痴心,臣实在不忍看舍妹虚掷大好年华,斗胆恳请陛下能否履约?” 江叡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一派从善如流的平和,点了点头:“好,等南郡的事告一段落,朕便好好考虑一下爱卿的提议。” 齐协此人,是太过年轻,也太过得意自满,全然不是江叡的对手。 对付齐家,是含着悲愤,将失去弦合的痛苦全部倾注在了这里面,因此出手格外狠辣,也很是干脆利落。 他让沈昭愿去审了齐协,将他以卫鲪的性命相要挟,令卫鲮借弦合这把刀试图行刺江叡,再提前将消息透给江叡,让他们三人两派相互残杀,最终,不管是江叡杀了他们两个,还是他们两个杀了江叡,对齐协都是有好处的。 他本意就想除去卫鲮和弦合,可若是他们两个侥幸成功杀了江叡,他便可以弑君的罪名将二人绳之以法,同时在帝王骤然离世天下大乱之时趁机敛更多的权。 沈昭愿将口供呈报上来,却含了一份迟疑:“他只承认自己指使卫鲮骗弦合姑娘来杀陛下,对于万俟将军造反和余大将军之事,拒不承认。” 太极殿里静谧至极,唯有曲水流觞,沈昭愿忖度着道:“事已至此,臣以为齐协没有隐瞒的必要。” 江叡想了想,问:“齐家那几位最近可有动静,齐协入狱,齐世澜他们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沈昭愿犹疑道:“陛下这样一说,倒真是有点蹊跷。齐家很是平静,就好像没有齐协这个人一样。” 江叡嘴角轻翘了翘,道:“你派人盯着他们,不要打草惊蛇,齐协先留着。” 殿中龙涎香徐徐燃着,江叡拿起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抬眼看了看沈昭愿,朝他摆了摆手。 沈昭愿向外走了几步,很是担忧地回过身看江叡,见他将帕子拿开,盯着上面怔怔发愣。 古之有云,疾有百间,唯不可医者,非痼而已。 亲近的朝臣隐约都察觉出自己的君王生了病,可他偏偏看上去是那么的无懈可击,照常处理政务,照常厉兵秣马收拾疆土,全然没有病人该有的模样。 倒是袁氏一族听说江叡身体抱恙,又隐隐不安分了起来。 江叡膝下无子,又只有一个弟弟江勖,袁氏一族因此感到了机会的来临。举朝上下都觉得奇怪,江叡在铲除异己上向来不加手软,为何却独独放过了袁氏。 帝王的心思诡谲且幽秘,常人难以猜度。 上林苑的桂花开了满院,清香扑鼻,江叡近来很爱在檐下设一张座椅,从近处观赏。陆偃光站在一边禀着前线的军情奏报,时不时将目光移到江叡身上看一眼,见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绷紧了脑子里的几根弦,轻轻叫道:“陛下。” 江叡合着眼睛,平静和缓地道:“继续念吧,朕在听。” 陆偃光的一颗心瞬时安稳落回来,他自江叡还是太子时,便对他的处事风格看不过眼,及至他后来逼退了太上皇,陆偃光一度想要赌气归隐,被同僚劝了回来,内心对江叡也是颇多微词。 他游刃于朝局,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江叡简单的一句话而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心安。 江叡残酷,冷血,罔顾亲情,可却是这在风雨中初生,根基不稳的王朝的顶梁柱,若是他倒下了,谁来平衡这倾然欲倒的局面。 陆偃光心思沉重地将奏疏念完,放在了江叡身前的桌子上,端袖告退,又道:“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因为国事而烦忧。” 江叡仰卧在藤椅上未动,甚至连眼都没睁开,轻轻应了一声。 陆偃光觉得自己多虑了,如今的江叡沉静的宛如一潭死水,早就没有了烦,没有了忧,甚至也不会怒,不会喜,所有的生杀决断不过是例行公事,牵动不起他任何的情绪了。 庭院落花窸窣,一切都是安稳静好的模样,除了这具身体日渐衰弱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伤慨的事了。江叡闭着眼睛想 分卷阅读9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人,真的能伤心而死吗? 面颊一阵温热,有一双手轻柔地抚过,江叡睁开眼,露出寐后的一点迷茫,无辜又有些脆弱地看过去,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裴太后绕到他跟前,满面疼惜:“我听说你病了却不肯看太医。” 江叡牵动唇角笑了笑:“儿子没病,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词。” 裴太后不与他争辩,道:“我带了太医过来,让他给你把把脉。” 江叡并不推拒,只一笑置之,将手上臂袖撸起,露出一截雪白清腻的腕子,太医颤巍巍将手指搭上去,好半天,才问道:“陛下近来可是会胸口刺痛?” “没有。”他轻描淡写,眉宇却蹙了蹙,仿佛有一股不适正侵扰着他。 太医叹了口气:“陛下这是心悸之症,犯时必会心痛欲裂,难以忍受。您若是不适,该叫太医,不要自己忍着。” 裴太后吓了一跳,忙问:“可能治吗?” 太医躬身回道:“此疾并不是绝症,臣开几副药,陛下饮过可见大好,只是定要戒忧戒虑。” 第45章 遣退了太医,裴太后含了几分怜惜抱怨地垂眸看着江叡,抓住他的手,沁骨的冰凉,她还未将话说出来,嗓子眼里溢出哽咽之音。 江叡敏锐,忙睁开眼,母亲泫然欲泣的模样霎时映入眼中,他微有动容,抬起身子,将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道:“母亲,你别怕,我不会就这样扔下你走的。就算……我也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余生不会再让你受苦。” 裴太后抽噎着道:“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什么劳什子太后,我也不当了,咱们回陵州,好不好。” 江叡淡淡笑开,像是在笑母亲的天真,又生出几分由肺腑的感慨,半生辛劳,权海里的厮杀,千算万算换来的东西在生死攸关之际其实是这般不值一提。 他从前听过最荒谬的故事,郑人买椟还珠,还沾沾自喜。殊不知多年后,自己就成了那荒唐的郑人,为了这些虚幻的东西,丢掉了最宝贵的。 痛失知己,永失了挚爱,实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此处,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正想再安慰安慰母亲便回宫,内侍在此时来禀,说是晏王求见。 江叡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冲内侍道:“朕累了,让他明天再来吧。” 内侍踟蹰着未退下,只道:“晏王看上去神情有异,他说今天一定要见陛下。” 想起这些日子袁氏在朝堂上掀起来的风浪,江叡心中一紧,强提起精神,道:“把他带过来吧。” 裴太后站起身来,又嘱咐了江叡注意身体,便领着侍女从廊檐下穿过匆匆回宫了。 日影西斜,花荫流转,江勖在明暗斑驳中渐渐走近,他端袖揖礼,担忧地看了看江叡的脸色,问:“皇兄近来身体可好?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无恙,不过是有些累了,有什么话快说。”江叡朝内侍看了一眼,对方便乖觉地给江勖搬了张凳子,他战战兢兢地坐下,犹豫了一会儿,道:“近来袁家在朝堂上生了许多事,那并不是我的意思。” 江叡慵懒地闭了眼,没所谓道:“朕知道不关你的事,自从父皇禅位之后,你就安分了许多,朕看在眼里,不会冤枉了你。” 江勖提着的心稍稍放松,又道:“皇兄明察,臣弟就放心了。可臣弟近来思索,袁氏之所以屡屡生事,无非是臣弟给了他们念想。皇兄不如将臣弟贬出长安,无诏不得入京,彻底绝了他们的念想,还朝堂一份清静。” 江叡睁开眼,眸光深邃幽绵,如同鹰隼,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些端倪。江勖被他看的一阵紧张,后脊背发凉,像浸了冰雪。 “皇兄,怎么了?” 江勖想笑,可发觉唇角僵硬,硬生生提不起来,在脸上聚起了一个极别扭的神情。 当下了然:“你去见过父皇了,是不是?”看着江勖的身子微微一颤,江叡重又找回了那种将一切掌握在手的感觉,放松了姿态,闭上眼,道:“父皇还真是为了你殚精竭虑,生怕你做了袁氏野心的陪葬。” 江勖将手交叠放于膝前,乖顺地道:“皇兄雷霆手段,臣弟自然不是对手。” 江叡轻挑了挑唇:“行了,你回去吧。袁氏朕自是要收拾的,可碍不着你什么,你只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就是了。” 他说的甚是轻巧,听得江勖愈加惊恐,但江叡不给他多赘言的机会,已疲惫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收拾袁氏并不比收拾齐家艰难,这些人自持皇亲国戚,疏漏百出,江叡用不着费心收拢他们的罪证,就有数不尽的参奏折子递到御案上。 袁太妃几次想要擅闯骊山行宫,向太上皇哭诉,都被禁卫劝了回来。而晏王,自始至终是一种沉默态度。 沈昭愿入谒时正有内侍往尚书台发旨,一连处置了好几个袁氏宗亲,斩首流放,看得人不胜唏嘘。 他将这些时日彻查齐家的结果呈上:“齐家正欲举家迁回越州 分卷阅读9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齐沅湘几次在宗亲面前提出营救齐协,都被驳了回去。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舍弃齐协,保全自身了。” 江叡眉宇紧锁,齐协是齐家长孙,就算之前因为夺权而跟齐家长辈起了龃龉,齐家也不至于做的这么绝吧…… 沈昭愿接着道:“臣审问了被捉拿的袁氏宗亲,他们说万俟将军起兵谋反之前曾被袁太妃叫进内室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那个时候,似乎袁氏和齐氏的交往莫名多了起来。” 从前江叡与江勖争储夺嫡,齐家与袁家各自站在他们身后,是水火不相容的态势。天生的仇敌,因为什么交往突然多了起来? 除非是有了共同想要对付的人。 江叡问:“齐家负责出面跟袁太妃联络的是哪一个?” 对于万俟邑和余思远之事,齐协一个劲儿的喊冤,总归不会是他。 沈昭愿道:“是齐家定威将军齐世渐。” 江叡奇道:“这个定威将军在齐家次序排行在后,平常也不大出来说话,怎么这次反而身先士卒了。齐世澜没露面吗?” 沈昭愿回道:“齐大将军跟定威将军向来不和,两人谁也看不惯谁,定威将军与袁太妃联络看上去应是自作主张,齐大将军未见有参与。不过……”他忖了忖,“齐老夫人死之前似乎对定威将军很是亲近,几次三番将他叫到病榻前摒退左右交代事情,连身为齐家族长的齐世澜将军都没有这种待遇。” 绕来绕去,是要绕到一个死人身上了吗? 江叡冷笑,将奏折扔到案牍上,“召齐世渐和袁太妃。”顿了顿,吩咐内侍:“先让袁太妃去偏殿等着,朕要一个一个见他们。” 一炷香过后,内侍来回,齐世渐将军昨夜突发急症,病逝了。 大殿内静谧无声,冷滞的可怕,沈昭愿悄悄觑看江叡的脸色,暗道,刚查到他身上,就病逝了,这也太蹊跷了。 江叡沉默了片刻,面容越加森冷可怖,终于缓缓道:“袁太妃来了吧,她应是舍不得死吧。” 内侍躬身:“是,太妃已在偏殿。” “将她请过来。” 内侍引着,袁太妃昂首而入,依旧如往昔那般雍容神采,丝毫没有败北的落魄。她潦草地朝江叡行了礼,道:“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江叡懒得与她废话,让沈昭愿据所查问了几个问题,袁太妃不屑道:“我那侄儿造反纯属自己犯糊涂,跟袁家没有半分关系,连太上皇都说了不追究了,陛下还要秋后算账吗?” 沈昭愿凛声问:“那么太妃跟定威将军暗中来往又是怎么回事?” 袁氏面上漾过一丝慌乱,定了定气,故作平静道:“他向来为宗族所不容,不过有些义愤,找我诉诉苦罢了。” 端于御座的江叡冷眼旁观,突然开口:“看来这样是问不出什么,不若将四弟请过来,到时或许裴母妃就愿意说一两句实话了。” 袁氏脸色骤变,连连后退:“这不关勖儿的事。” 江叡却笑了,神情却越加散漫森然:“你是他的母亲,你若做了什么恶,最后总是有几分要算在他身上的。” 袁氏的脸色发白,目光通透彻然,望着江叡,道:“我若不说,你就要拿叡儿撒气?” 江叡不语,依旧一副冷面,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是看向殿内某个虚无之所。 “我也是中了齐家的计,以为他们当真是想助我一臂之力,才逼着令姚起兵。其实他们的目标是余思远,是想借由令姚谋反将余思远扯进来,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余思远,我就不得而知了。” 袁氏望着高高在上的江叡,生出几分不甘,可终究无可奈何,忿忿然道:“袁家宗亲已被你除去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勖儿再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你也该放过他了吧。” 江叡本在忖度着袁氏供认的话,听到她后面说的,绕有深意道:“朕从来没有不放过四弟,不放过他的是你,是你背后的袁家。” 说完,便让内侍将袁氏请了出去。 沈昭愿将一切听着,突然想起什么,道:“逆犯卫鲮还有个弟弟名叫卫鲪,自齐协入狱后,卫鲪便紧随齐世澜将军左右,这次齐家举家迁移,似乎也带着卫鲪。” 江叡微眯了眼,只觉茫茫迷雾中似乎有一根线在牵引着,指向一个隐没在尘世纷纭之下的答案。 他将齐世澜召入殿中,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雷霆之怒下,将齐家全部下了狱,生死之际,齐家上下仍是三缄其口。 他是帝王,手握典狱,生杀予夺,他想要知道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会知道。可上天却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探寻秘密。 春日将近,海棠盛开,绢白的花瓣落了满苑,在肃穆略显凄清的连阙瑶阁里舞出了一片斑斓的花海。 太医连踵而入,又唉声叹气地出来。 江叡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好似这孱弱病体也并不像从前总是虚乏无力,甚至可以由内侍搀扶着起来到处走一走。 陆偃光代为 分卷阅读9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起草的传位诏书,年轻权相的脸上总是泛着忧色,“晏王素来优柔寡断,只怕朝政要被袁太妃所左右了。” 江叡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陆相素来以天下黎庶、江山社稷为重,到这个时候,就不肯为江山再进一步吗?” “臣要如何……”陆偃光突然明白了,江叡不能杀袁太妃,因为他亦有母亲,若是袁太妃由他所杀,那么将来晏王继位,岂肯放过裴太后。 但为了江山,袁氏不能留,唯一最好的下手人选便是骊山行宫里那位太上皇。 而众所周知,陛下与太上皇的父子情分早已断了,况且这样的话若是由陛下自己说出来与他自己动手又有什么两样。 陆偃光暗中嗟叹,好幽深的心思,只可惜智者难寿。 他意会之后,便退下,而江叡亦没有多嘱咐些什么,仿佛对他格外放心。 两天前他下旨杀了齐协和参与万俟邑谋反的齐世渐党羽,清肃了齐家和袁氏的实力,给江勖留下的是一个清明干净的朝局。 江勖就算是个庸才,可身后有陆偃光这样的贤相,又没有外戚干政,做个守成之君应是可以了。 他在窗前坐下,刚要喘口气,一股血腥气便顺着喉咙涌上来,他拿着帕子,瞬时被血染透,身后匆匆而入的内侍惊骇不已,上前来扶着他,声音发颤:“陛下,沈侍中来了。” 沈昭愿哭丧着脸,望着江叡,伤慨溢出,愧疚道:“臣无能,始终无法撬开齐家人的嘴。只有从沅湘姑娘那里探听出一二。她说她偷听了齐老夫人的话,好像是因为余大将军知道了卫鲮的秘密,才让老夫人下定决定要除掉他。至于是什么秘密,沅湘姑娘也不知道。” 江叡倚在藤椅上,将染血的帕子随手丢在一边,释怀一笑:“好了,你尽力了,这些事情就到此为止吧。齐世澜不曾和齐世渐同流合污,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做过对不起朕的事,自他往下,齐家可以得一个善终。等会你就领了朕的旨,把他们都放了吧。” 从这淡而化之的嗓音里沈昭愿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静静凝视着江叡,声音发颤:“陛下,您的身体?” 江叡微微歪头看了他一眼,仍是一派书生稚气,全然不见该有的朝臣端稳,仿佛还是在陵州,那个笑意清浅言谈诙谐的快意文臣。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再安慰他一次:“朕无恙,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你若无事,就先退下吧。” 沈昭愿连忙告退,怕自己慢了片刻便会让江叡少休憩片刻。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看着窗外乱花纷飞,剪影迷蒙,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陵州,燕邸的院落里也有这样的一片海棠花树。 迟春盛开的时节,余思远大咧咧地拄着拐杖来寻他,“临羡,你快出来,西市来了一群俳优,咱们去看。”江叡只若寻常,漫不经心地负手而出,见余思远身后跟了个纤细秀致的红衣小女孩,她看上去至多十四岁,梳着鬟髻,丝绸般乌发垂在胸前,飘逸而秀美。 那时他对其后一切的命运安排恍然未觉,实现只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便转向余思远,余思远将她拉到跟前,笑道:“这是我妹妹,弦合。” 她的眼睛乌灵清澈,好像一眼能望到底了,她背着手,望着他认真道:“我觉得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 被余思远一把扯了回去,边扯边训:“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像个登徒子似的。”她被拉扯的歪歪斜斜,仍挣扎着回头看他,既笃定又困惑。 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笑过也就没什么了。 江叡合上眼睛,感觉到日影偏斜,撩过他的面,有些遗憾地想,那个时候相信她就好了,他们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命中该纠缠不清。 他曾想出人头地,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成为说一不二的强者。可走了这么长的路,蓦然回首,却发觉心早已留在了曾经他不以为意的旧时光里。 若是能回到过去,哪怕舍了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又当如何。 一阵风刮过,花瓣碾落,几许吹入房中,落到锦衣上,如同别致的点缀,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滑落,带着这无限的遗憾入眠。 * 海棠花顺着风在腿边打旋,弦合呼了一口气,怔怔地看江叡,江叡也在看她,突然发觉她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了,像敷了层胭脂。 他轻咳了一声,正估摸着是不是该趁机煽情一番好抓住美人心,谁知她猛地站起来,狠跺了跺脚,气道:“也就是说我哥哥是因为发现了卫鲮的秘密才被齐家灭口。亏我当初还那么信任他,喜欢他,混蛋,这个混蛋。” 第46章 江叡愣了愣,抬头看弦合,眼睛一眨不眨,透出困惑,仿佛在看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人。 看了半天,他慢慢地低下了头:“行吧,你要觉得他是个混蛋,以后离他远点就是,前怨随身灭,既然已经重生,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屑,往正堂找余思远去了。 分卷阅读9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弦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堆砌起来的义愤填膺慢慢地消尽,犹如墨汁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变淡,目光变得清透润莹,被风轻轻地撩过,猝不及防地落下一行泪。像是打开了阀门,泪水接连淌下,用手擦过,又往下淌,手心很快湿的黏腻,像是浸在水里泡过一样。 她回屋里躺了七个时辰,迷迷蒙蒙睡得不安稳,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等清晨醒来,落盏将朝食送进来,看了看,说:“姑娘,你脸色不好。” 弦合心不在焉地找了衣衫合上,应了一声,落盏又说:“大夫人又来请了,说这回将韩家大夫人支出去了,只有韩家姑娘在,让你再跟着去看看。” 这个大伯母,还真是执着。 弦合应下,漱过口后拿了一块米糕吃,边吃边问:“我哥呢?” “大公子天一亮就去军营了,听说是有饥民闹事,被巡防营抓了几个,现下双方冲突着,需要大公子去处理。” 她漫不经心地饮了一盅茶,想问问江叡呢,怎么也没个动静,犹豫了犹豫,还是没问出口。 匆匆用过饭,她就领着落盏上了余府的车舆,代兄相亲去了。 韩家是书香门第,宅院精巧雅致,虽然铺陈摆设略显陈旧透着一股落魄味儿,但进出侍女仆从模样清秀,温和守礼,很是有几分大家风范。 大伯母领着弦合进了内室,其间飘出一股清香,像是茶香,但又夹杂着清冽香甜的气味。 一个少女拿着瓷壶往三杯海清瓷茶盏里斟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流露出清雅宜人的笑:“姑姑,你来了。” 弦合怔了怔,倒不是说面前的女子有多美,只是轮廓精细,气质文雅,一举一动沉稳有序,仿佛她周身连岁月都静静放缓了。 大伯母拉着她上前,道:“这就是韩莹,你该叫她表姐。” 弦合依言叫了声“表姐”,韩莹将目光投落到她身上,和缓一笑:“这是弦合妹妹吧,总听姑姑提起。” 打过招呼,韩莹请她们二人去用茶。弦合这才注意到,那茶盏里飘着绿叶杆,另有几片茉莉沉在杯底,她恍然,难怪茶香里会嗅出些花香。 大伯母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一边,左右张望,问:“你爹呢?” 韩莹道:“爹爹在善辅司谋了个职缺,今晨好像是因为灾民闹事,一大早就去了。” 又是因为灾民闹事,早上好像哥哥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匆匆回军营的。 弦合不免有些担心,见韩莹又要亲自出去张罗点心,忙想说不必忙了,她坐一坐就回去,被大伯母拦下了。 韩莹出去,大伯母悄悄跟弦合道:“你不用不好意思,韩家落魄,不似咱们家姑娘养尊处优,平常她后母在家里可没少使唤她,这些事她都是做惯了。” 弦合觉得大伯母这种做法甚是不厚道,就算这姑娘是个可怜的,在家里被揉搓的厉害,也不该当着她这半个外人的面儿说啊。见她沉默,大伯母又道:“这样也好,莹儿性子温顺,若是嫁去了你们家必然是会听话的,娶个老实嫂子回去,你这个小姑子的日子也好过不是。” 这想法也够是清奇的。 难不成她答应劝哥哥娶了这可怜姑娘,仅仅是因为她被欺负惯了,性情温顺老实,等到了他们家不会欺负小姑子,反倒还可以让小姑子来欺负一下她? 若不是考量着要借由婚事来替哥哥拉拢一下大伯父,她当真是不想坐了,当即就要打道回府。 幸而韩莹只出去交代了下人几句话,便有现成的糕点端上来,既然正主回来了,大伯母也不好再嚼舌根子,便恢复了端庄雍容的模样,拿出长辈的姿态说了会儿家常。 正说到韩莹的父亲自襄州举家迁回靖州,变卖了一部分祖产,遣散了一些下人,又省下一笔银子捐了个文官,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 外面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地道:“大姑娘,四姑娘让你把那套鎏金镶红宝的头面借她戴戴。” 隔着道轩窗,也不说进来鞠个礼,请个安,张口就要东西,饶是弦合平日里不拘小节惯了,也不由得蹙了眉。 韩莹脸一阵红,似乎有些难堪,坐着未动,只道:“我这里有客人,你回去让四妹妹等等吧。” 窗外声音尖细了几分,透着些刻薄:“再等等?大姑娘说得轻巧,四姑娘见不着东西是要责难的,姑娘好歹体恤体恤咱们下人。” 弦合冷眼看着,饶是这丫头如此蛮横,韩莹气得手都发抖,却仍旧不敢发作,只不住地觑看大伯母和她,颇为顾忌的模样。 看来这位四姑娘就是韩莹后母生的女儿了,连她身边的下人都能对韩莹颐指气使,可想而知这位大姑娘平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看到这里,倒让弦合想起婉合来了,虽然她这妹妹也骄纵蛮横,可好歹表面功夫做的极好,不会这么下乘地来欺负她。呃,当然,她余弦合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人,婉合要是敢跟她来这么一出,她就算冒着被父亲责罚也断不会让她讨了便宜去。 可眼前的这位韩莹比她温 分卷阅读9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柔娴和多了,在轩窗前徘徊了一会儿,回身冲大伯母道:“您和妹妹先坐,我去去就回。”看样子是要去给她四妹妹找头面了,大伯母端得是个火爆脾气,一把将韩莹扯回来,气道:“去什么去,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野丫头教养出来不成体统的丫头,敢跑到主人跟前说三道四。” 说完,甚是彪悍地将韩莹掼到弦合身边,摇着大敞袖就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间朝着那丫头道:“我却不知道,这书香门第的大家族里,什么时候轮到丫头来训姑娘了,敢情你们夫人就是这么主持家事,约束下人的?这是靖州,不是你们穷乡僻壤的襄州,没的说出去可别让人笑话。” 那丫头不过是仗着韩莹软弱才敢来欺,一瞧见硬茬,又穿的雍容华贵,气势当即就短了,忙一缩头跑了。 大伯母和弦合替韩莹出了口气,意气风发而归,弦合却有些担心,“大伯母,咱们这样训人家丫头,万一那夫人回来了,再去为难莹姐姐怎么办?” 大伯母一愣,亦显出几分担忧,但随即大而化之地敛去,道:“没事,明儿我还去,我去盯着,那泼妇要是敢为难莹儿,我饶不了她。” 弦合算是看出来了,这大伯母就是个纸糊的母老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实际半点心眼都没有,也难怪上一世会被楚二娘那等心机幽深的人所利用。不过好在这一世她在家中掀了几场风浪,楚二娘为了夺权将余思淮召回家去了。人不在跟前,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她得趁着这样大好的时机替哥哥把宗族笼络下来。 回了家,正琢磨着在婉转跟哥哥提一提婚事,却见银鞍哭丧着脸出来,怀里抱着染了血的纱布,正要往外扔。 弦合心里一咯噔,忙抓着他问:“怎么了?” 银鞍哀声道:“灾民作乱,与前去镇压的官兵起了冲突,大公子怕伤着无辜百姓,指挥起来颇多顾忌,反倒被那些刁民钻了空子,几个人手中持有利器,伤了大公子。” 话音未落,弦合已松开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跑。 余思远正穿了单衣,胳膊上缠着厚重的绷带,雪白的素纱上渗出点点血色,看上去伤得可不轻。 弦合又是心疼,又是气,一边替余思远将外裳穿上,一边嘟囔着道:“你怎么又让自己受伤了?不过是几个百姓,竟也能将你伤成这样,要是将来上了战场,你可怎么办?” 余思远垂眸看向妹妹,幽润一笑:“你怎么也这么啰嗦了,我不过受了点小伤,再说了……”他敛却笑容,神色凝重了几分:“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百姓,他们中有人蓄意煽动,图谋不轨,多亏了临羡在,他能替我挡一挡……” “等等。”弦合神色一凛:“你说江叡……他怎么替你挡?” “我受了伤,只有他留在善辅司继续安抚灾民。” 看着余思远胳膊上缠着的染血绷带,她的心乱了起来,不禁抱怨:“你是堂堂左戍卫将军,那些人都认识你还敢下此毒手,更何况江叡,你怎么能将他自己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他们丧心病狂伤了他怎么办?” 前世那些他英年早逝的支离片段不住地在眼前划过,记忆鲜明,击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犹如峭壁巨浪,一层层打过来,永没有止歇的时候。 余思远怔怔地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可弦合根本没有察觉,惴惴不安全写在了脸上,扔下余思远就要往外走。 门外暮色四合,月光清润,落到院心,犹如一泊清流泉。 弦合骤然止住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退了回来。 江叡裹挟着一身的尘土气负手进来,鬓发上还沾了一片黄树叶,抱起茶壶狠灌了几口,喘着气道:“为首的我抓了,让善辅司好好审一审。从就近的赈济仓调了五千担粮食分下去,先安抚住了,再把幕后煽动的抓起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从这些灾民里挑出些年轻力壮让他们入伍,剩下些老弱妇孺,只要没人煽动,料他们也闹不起来。” 他又灌了一口茶,不禁抱怨:“我想到你这儿来躲几天清静,可倒好,就没个清静时候,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兄妹两一言不发,神色复杂地将视线凝在他脸上,江叡才察觉出异样,掠过余思远略显阴沉的神情,将视线落到弦合身上:“这么晚了,你刚急匆匆地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和妹夫要确认关系了,所以我最后让妹夫和哥哥甜蜜一把~~么么哒,谢谢大家的留言。 第47章 弦合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僵,特别是在江叡星星熠熠的注视下,越发心虚。去哪儿?她刚才方寸大乱,心里涌过许多念头,纷纷扰扰之间,唯一清晰的便是要找到他,确认他安然无恙。 想到这,不由得红了脸,滚烫自颊边一点渐渐漫开,不一会儿就像整张脸都塞到了熏龙里,热腾腾快要涨开一样。 江叡看得纳罕,微低头,紧盯着她的脸:“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红?” 弦合不敢看他,将他推开,逃似的出门回 分卷阅读9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屋去了。 江叡站在后面一头雾水,看了看倩影消失过的院落,又回过头看了看面色不豫的余思远,奇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余思远冷淡地说,将垂落下的绦带顺着纹理系好,直接绕到屏风后,留给江叡一个虚影。 江叡看了看屏风,抬手将鬓发上沾着的黄树叶揪下来,心想,他忙活了一天,半点好脸色没得着,这是又招谁惹谁了? * 弦合快步跑进屋,将门推上,倚靠在门扉上,只觉心跳如擂鼓。落盏疑惑地过来看她,“姑娘,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方才江叡也是这样问她,你怎么了? 她抚着胸口,按捺下那里砰砰的跳动,喃喃道:“我一定是病了,只是病了,睡一觉就会好。” 说完,她跑到床榻边,踢掉丝履,掀过被子,弯身上榻,将自己蒙起来。 落盏看着自家姑娘慌里慌张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靖州一行注定是要不安稳的。 今年是荒年,粮食欠收,民间疾苦沸盈,各地州郡都要灾民闹事。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陵州,值此四面楚歌的非常之期,魏侯很是重视,连发数道诏书,询问后续进展事宜。 所幸,在事态发展之初就被江叡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了,靖州还算安宁,再没有大的变乱。但靖州上下官吏都不知是魏侯三公子驾临,还皆以为是左戍卫将军镇压有方。 往陵州的奏疏是太守亲自写的,本不会出现余思远这样的小人物,再大的功劳都要记到长官的头上,但余文敬替余思远据理力争,推表请功,太守看在余文敬的面子上,在奏疏上加了一句:另有左戍卫将军余思远,机敏从变,诸有功辅。 魏侯特别下诏表彰了靖州,还特意点名余思远,给他升了半级,由原来的从四品擢为正四品。 弦合因此事有感,余家宗族在靖州的势力根深蒂固,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外乎如此。遥想前世,他们负气之下离家出走,割裂了跟家族的联系,实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因而,她又考虑起哥哥和韩家姑娘的婚事。 在这件事上,大伯母可谓和她一拍即合,特别是得知余思远擢升之后,更加殷切。两人天天关起门来讨论如何推行这门婚事,以至于每次余思远瞧见大伯母和弦合一起窃窃私语,都觉得后背涔涔发凉,好似自己是那待沽的货物,随时可能被卖出去一样。 余思远的郁闷还不只因为这一件事,江叡也是他一个大大的心病。他身为魏侯三公子,在靖州徘徊数日,迟迟没有要告辞的迹象。余思远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逐客,怕弦合兴起要跟江叡一起回去,这幽长的归途,谁知道两人还会发生些什么。 他就像是怀揣珍宝的人,生怕自己怀里的珍宝被旁人惦记去,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疲累至极。 江叡翻出所有心思也猜不出余思远陡然待他疏远是因为什么,郁闷的关在屋里反省了好几天,将来靖州之后的事捋顺了,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任劳任怨,没什么得罪人的地方。余思远这个小妖精准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对着他这么能干讲义气的兄弟甩脸色。 想完,他心中块垒顿消,这有什么,一顿酒绝对能解决。 寒食节当夜,他做东请余思远和弦合去靖州最气派的酒肆喝酒,吃食都是冷的,但胜在精致,乳酪糕点只有薄薄一层面皮,能看见下面隐隐浮现的樱花瓣。 江叡殷勤地将糕点摆在余思远跟前,招呼他:“这里比不得陵州,但有十年的花雕,凑合喝一下,等回了陵州我再请你喝更好的。” 余思远双手交叠摆在桌上,沉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听说魏地要往长安送质子……” 弦合刚抬起筷子,筷尖触到软繻的糕点上,手微微一抖,带落了些许雪霜,她将手收回来,把筷子搁回去,满面担忧地看向江叡。 江叡额间蹙起几缕纹络,很快抹开,笑望余思远和弦合,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弦合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在心里道你有个屁数。 “你有个屁数。”余思远灌了口酒,含糊喷道:“若是魏侯袒护幼子,非要送你去长安,你怎么办?难不成还能扯旗反了,自立门户吗?” 说完,他当真在心里琢磨了下拥护江叡自立门户的可行性,当前江叡麾下大将数人,属他心腹的精锐至多两万,而齐家又素来三心二意,不太靠得住。他手下满打满算还有三千人…… 算了,别造反了,还是劝江叡回去拍拍他父侯的马屁,总比造反要来的实际。 余思远刚要说话,却见江叡朝他微摆了摆手,神色陡然凝重起来,眼梢带风,朝后面瞥了瞥。 那里坐着一桌壮汉,四五个人,摆了满桌的珍馐佳酿,好似是闲来作饮,可几人的视线非常一致,总是往他们这边瞟,且都有一只手藏在衣摆下,微微凸棱,像是藏着兵刃。 弦合和余思远警惕起来,各自去摸剑,江叡装作随 分卷阅读9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意站起身将新上的糕点往弦合面前端了端,靠近他们两个,低声道:“不要硬拼。” 空中寒光一闪,桌椅碗碟零落了一地,几个壮汉拔出剑杀气腾腾朝他们过来,江叡将弦合推到余思远的怀里,“你们先走。” 这几人显是有备而来,饶是酒肆中惊叫声乱做一片,不为所动,剑刃处凛着凌厉,刀刀狠绝地朝江叡劈下,定要取他性命那般。 余思远和弦合上来帮他,却占不到半分便宜,反被那些人逼的步步退。 好身手,且配合密切,绝非等闲杀手。弦合这样想,难怪方才江叡让他们不要硬拼,他应是从他们的坐姿身法上看出这些人非等闲之辈,他们是谁派来的?谁这么迫切想要江叡的性命? 她勉强将朝她攻来的杀手打退,一个错神,手中剑被打掉,咣当几声,顺着扶阶滚落下去。她心中发慌,招式越发没了章法,被人找着命门,两个人合力攻她,她躲避不及,只觉眼前剑光幽寒,直朝她胸前刺来。 一声惨叫,攻到她近前的杀人被一脚踢翻,江叡飞奔到她身边,将自己的剑塞进她手里,又顺手将扑上来的杀手捶倒。 弦合握着剑柄,那上面还有他的体温,手发抖,将攻上来的杀手打退,却见江叡身形一晃,又去救被围困的余思远。 杀手也分了阵法布局,围困在他们二人身边的更上乘,即便余思远和江叡合力也被逼的几乎招架不住,而弦合这边的虽然逊色,但却足以将她困住。 对方突然发力,攻向余思远,江叡空掌劈向他的面门,却不察侧边有偷袭,寒光易错,血肉破裂的闷顿声袭来,一柄细剑插入他的左胸。 余思远慌忙上前,将对方踢开,剑刃被拔出,献血喷涌,江叡抬手捂住,连连后退,被余思远从身后扶住。 弦合看着这边,用尽了浑身力气,将纠缠在她面前的几个人刺倒,飞跑到江叡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声音哽咽:“临羡……” 三人趁着对方也有伤亡,攻击不暇,忙从轩窗一跃而下,顺着街道回将军府。 江叡的伤口处不住的流血,所过之处,绯色淋漓。 好容易回了府,将江叡安顿在榻上,弦合看清了他受伤的位置,是在左胸,离心口很近,出了那么多血,将青色锦衣都染成了红色。 她只觉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想起他前世的死因,扑到他身前,想要抱他,却又怕碰触到伤口,只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虚扶着他的胳膊,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临羡,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 是唤他,亦是安慰她自己。 江叡本已闭了眼,又勉强睁开,眼神虚浮无力,却隐约透出笑意:“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吗?我要是死了,你就清静了。” “不,我不讨厌你。”她长吸了一口气,泪水顺着下颌跌落到他的唇上,在苍白如纸的唇角慢慢洇开,宛如五瓣花。 她低下头,正对着江叡的脸,咬牙道:“你不能就这样死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得补偿我。” 江叡眼睛一亮,在失血过多的苍白映衬下,仿若昙花般短促,他捂着胸口处的伤,仿似用尽了全部力气,问:“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言罢,唇角轻翘,漫然而笑。 弦合将面贴在他的侧面上,两人体温相互交融,江叡愣住了,血气浑浊着她身上清幽如沁的兰花香气一同袭来,伴着呢喃软语。 “你要保护我,不要让我受到伤害。自从回来以后,我就一直怕,怕会重蹈了曾经的覆辙。” “不会的。”江叡抬手搂住她,虚弱却笃定地说:“有我在,绝不会。” 两人的手上脸上都是血,一个躺着,一个半伏在榻上,交颈相依,如同一对浴血的鸳鸯。 纱帘半悬,这一幕毫无遮挡,映入余思远的眼中。 他站在门边,见初七已请了郎中过来,白须冉冉的郎中挎着药箱,正从廊檐下快步走进。 他脑子里仿佛空极,又乱极,看着郎中迈出的步子,一个念头闪过。 他上前,挡住郎中的去路。 初七一慌:“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三公子受了重伤,急需郎中来救。” 是啊,他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稍稍延误片刻,就会不治身亡。 第48章 郎中抻头往屋内张望:“不是说病人伤得很重,还耽搁什么?” 乍暖还寒的时节,院中透着夜的阴凉,一弧冷月高高悬挂,铺陈在迢迢无边的天幕上。 余思远挡在郎中面前,望着地上的月光,缄默不语。 初七看出些端倪,围在他身边,道:“大公子,您不能犯糊涂,三公子是为了你才在靖州耽搁的,若不是在这里,兴许就不会有次一难,你不能……” 余思远攥紧了拳头,回身看向屋内,帘纱轻摇,模糊着朦胧的人影。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性情相投,倾心相交,比亲兄弟都投契。 可什么时候这兄弟成了他的心魔,是难以去除的沉痼,看到 分卷阅读9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他,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夺走所有他最珍爱最宝贵的东西。 郎中焦急难耐,狠跺了跺脚:“你们怎么回事,要是不让我看,那我就走了。”说罢,作势转身要走。 余思远抬手拦住,拽着他胳膊往回拖,边拖边道:“你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要治好。” 弦合听见脚步声,忙从床榻上爬起来,让开床榻边的位置给郎中。 她烟粉色的绡纱软缎上沾满了血渍,发髻凌乱,妆容狼狈,见郎中给江叡搭脉,而床榻上的人早已迷迷蒙蒙地睡过去,失去了神思。 弦合将头靠在余思远肩上,抽噎道:“哥哥,他会没事的,是不是?” 余思远默不作声,抬手搂住妹妹,眼神定定地锁住床榻上的江叡,道:“他会没事的,一定会。” * 江叡只觉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记忆中许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寐中也不见任何鬼魅入梦,只有一片宁静舒远的长河,让人心安。 醒来时正是天光大好的尘光,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投洒进来,正落到被衾的缎面上,将团花绣锦映得更加亮丽华贵。 他抬手揉了揉脑侧,挣扎着坐起,只觉胸前一阵刺痛,低头看去,见那里缠了厚实的绷带,昏迷前的记忆隐隐约约地回来,他捂着伤处,不自觉浅笑出声。 “笑什么?”幔帐外探出个脑袋,弦合端着黑漆托盘,上面搁了一方青瓷碗,碗里是新煎好的药。 江叡摸着绷带,唇角轻翘,融融暖暖地看向弦合:“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姑娘,说让我保护她。” 弦合的脸颊绯红微染,躲避开他炯炯的目光,将药碗端起往他身边一送,道:“快喝,下午郎中来给你换药。” 江叡望着浓酽的药汁愣了愣,捂住伤口,虚弱无力地仰躺了回去,轻咳了几声:“我身体难受,不能自己喝,你喂我吧。” “难受?”弦合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呢喃道:“不烧啊。” 江叡作势抱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面,幽幽地说:“我梦里那个姑娘说了,要我补偿她,以后不让别人伤害她,你说,她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对我始乱终弃啊?” 弦合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试了几次,未果。 不是受伤了吗?不是身体虚弱吗?力气还真是不小。 她腹诽了一通,认命般地由着他抱,沉凝地望着他的脸,静默了片刻,突然说:“江叡,你得娶我。” 这句话说出来,仿佛周遭瞬时安静了下来,窗外枝头莺呖鸣啼尽皆化作背音,越发显得屋内静谧。 她郑重地看着江叡:“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不管你跟齐家的婚事是真是假,你若是喜欢我,就得给我名分。若是给不了……”她低了头,强自狠下心肠:“若是给不了,就不要来招惹我。” 江叡眼中的戏谑调笑缓缓褪去,苍白虚弱的面容一片肃正,他将弦合的手紧紧扣在掌心里,紧紧凝睇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一定娶你,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他挣扎着坐起,倾身将弦合搂在怀里,鼻翼碰触到她散落肩头的发丝,嗅了一股幽然兰气,不禁和缓微笑:“等我伤好了我们就回陵州成亲,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弦合靠在他怀里,小心地欠身躲开伤口的位置,听着他的许诺幽然在耳,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宁踏实。 仿佛跨过生死之境,漫过无数艰难险关,历尽了尘世的种种哀怨凄楚,始终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为的就是这一刻,在他的怀里,听他对她说这句话。 有了他的许诺,有了他的怀抱,往后余生,也便不会再有什么会令她害怕了。 正想到动情之处,岂料江叡突然把她推开,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身后帘幔轻摇,余思远慢悠悠地走进来,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抚着心口道:“我对你啊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能别在我家抱我妹妹吗?我看着心里难受。” 弦合默默地站起来,替江叡掖了掖被角,见他恢复了往常矜贵端庄的神态,向后靠了靠,好脾气道:“我尽量注意。” 弦合不由得唇角微弯,噙上了温恬的笑意。 余思远看在眼里,只觉心中漫过一片酸涩痛楚,可痛楚过后却又是盈实的暖意。她是他心上朱砂,枕间梦影,是与他朝夕相伴一同长大的妹妹,他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从很早很早他就知道,无论人间多少颜色匆匆而过,始终都无法抹掉江叡在她心中留下的影子。 她曾经用那么热切的眼神去看过他,那种痴迷执惘,即便会被现实磨难而逼得打了退堂鼓,可他知道,但凡存在过,就没有那么容易抹去。 那样的眼神从弦合对江叡的心冷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卫鲮也好,文寅之也好,没有哪一个能让弦合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可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炙热的仿佛可以消融冰山,让略显沉冷的弦合变得活色生香了起来,仿佛偶人有了生命。 他看着这样的弦合,突然有些庆幸,没有让心魔战胜自己,可以让他再一次看见这 分卷阅读9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样生动明媚的弦合。 三人有一瞬的相顾无言,侍女来禀说是余大夫人来了。 江叡来靖州是秘密,不曾对外张扬,因此弦合颇为谨慎,只让将她让到前堂,自己这就去。 侍女退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余思远:“定是为了哥哥的婚事而来,若是哥哥实在不愿意,那我这次就去回绝了她。” 余思远冲她笑了笑,抬眼透过轩窗看向外面涧水清幽,道:“若是你们都觉得好,那就这样吧,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向父亲母亲禀明,想来他们也不会反对。” 弦合愣住了,仔细觑看余思远的神色,心情却又复杂了起来。这些日子,她朝思暮想地都是能让哥哥答应这门婚事,可以借此拉近和大伯父一家的关系,进而笼络宗族,能为哥哥的仕途再进一步。可当他真正答应了,还是这样一副神情,她又有些忧虑:“哥哥,过去是我太鲁莽了,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 余思远凝望着妹妹,觉得她似乎一夜之间变了许多,和缓一笑:“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何谈喜欢不喜欢。可话又说回来,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又有几人能如你们这般幸运能在谈婚论嫁之龄恰恰遇见那个自己喜欢的,又恰恰可以在一起。” 说完,他拂开幔帘离去。 弦合将余思远的话转述给大伯母,她自然是欢天喜地,连说了许多关于韩莹的好话。 陵州那边很快便来了回信,余文翦同意这门婚事,便在信中允诺,会在近日亲自来靖州向韩家提亲。 诸事皆宜,江叡的伤也好了起来。想到那一场突然起来的刺杀,弦合心有余悸,便在他将能下地时便撺掇着他赶紧回陵州,两人自然是结伴而行,所幸一路平安,再没生波折。 江叡将弦合送到余府门前,抬手撩了撩她鬓侧的碎发,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缱绻,柔声道:“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提亲的。” 弦合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中闪过一抹狡黠的明光:“那你可要快点,不然我就不等了。” 江叡勾起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意清脆:“你敢。” 言罢,他跳下马车,没入街衢上的人群长流中。 弦合摸了摸被他弹过的额头,不禁莞尔。 * 回了家中才知,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错过了许多热闹。 楚二娘给婉合定了一门亲,对方是凤信台长史的长子景林,属文官清流,钟鸣鼎食之族,十足十的高门。 秦妈妈因此十分忿然:“三姑娘的婚事还没个着落,倒让她得着这么好的亲事,真是没天理。” 弦合不以为意,只让她将晚楼的账本拿过来看一看,账簿翻到一半,侍女来报,说是殷夫人来了。 她忙让人将殷氏请进来,殷氏倒是没与她客套,寒暄了两句,就开始说明来意。 “听说伯瑱要成亲了,我想着,如圭一天天的大起来,也没什么要我操心的了,我就去庵堂里吃斋念佛,替余家祈福。” 弦合一诧:“嫂子,你这是?” 殷氏摸了摸帕子上团绣的纹饰,道:“也不知伯瑱是不是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等他成了亲,就将如圭记在他名下,当他的儿子。” 第49章 弦合几乎快要将这件事忘了,如今被她以如此郑重的语气提起,不禁愣怔。 觑看着她的神色,殷氏和缓一笑:“你看,连你都忘了,伯瑱……大概也忘了吧。” 弦合道:“我会提醒哥哥的,嫂子你就安心陪在如圭身边。” 殷氏的面上漾着淡而显忧的神情,她垂眸看着泥瓦盆里长势甚好的云栽,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恬然疏远的笑:“就算伯瑱信守承诺,那这新进门的少夫人呢?自己还没有孩子,就要先养着别人的孩子在膝下,将心比心,换做是谁心里也会不痛快吧。” “韩家姐姐性情温婉,很是通情达理,嫂嫂勿要多心。”弦合忙不迭地劝慰她,可心里也有一丝丝的别扭,就算再温婉柔顺,遇上这样的情形也很难安之若素吧,这和家中姊妹之间的争执全然不同。如圭若是要过继到哥哥名下,势必是要先占了长子的名号,世家勋族,总是格外看重这个的。 “这与性情无关。”殷氏惯常精明,此刻更加通透:“如圭说到底只是个孩子,暂且碍不着谁。只要我这个母亲离他远远的,在这个大宅院里,迟早有一天大家都会忘掉他的身世,只将他当做余家公子来看。而韩家姑娘那边,他若是能日日夜夜地晨昏定省,叫着人家母亲,尽着孝道,就算没有亲生母子的缘分,也该能修来几分亲情。可若是我这个生母老在跟前碍眼,时时刻刻提醒着人家是在给别人养儿子,如圭若是再不懂事,厚此薄彼,只会生出许多隔阂心结。” 她说的句句在理,所思细致,无一不是在为如圭的前程考虑。 可……弦合柔声问:“你舍得吗?他可是你的亲儿子。” 殷氏眸光一闪,似是蕴着冰莹莹的泪,转瞬敛去,狠下心肠道:“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分卷阅读9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好。” 屋中静默,两人相顾无言,只有鼎炉中徐徐飘出的香雾缭绕,织成了一片朦胧霜纱。 殷氏说到做到,果真向余文翦禀过后就去了陵州城郊的庵堂修行。如圭暂且接到弦合的屋里,这孩子一反常态地没有因母亲的离去而大哭大闹,只是乖顺地站在弦合身边,眼圈发红,像是早已哭过了。 弦合有感,必是殷氏提前嘱咐过他不许哭,才强忍着。这孩子不过七岁,在丧父之后还要与母亲生别离,且小小年纪就得学会收敛伤悲、压抑痛苦,着实可怜。弦合让人通知教习他的夫子,这三日先不必上学了,趁着春光明媚,让管家带他出去四处游览一番,顺带散散心。 余思远的婚事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余父、余母亲自去了靖州,备下厚礼向韩家提亲,双方商定了纳媒六聘,就此尘埃落定。 期间隐约传出一些关于韩家不好的传言,弦合问过秦妈妈才知,韩家人嫌余思远有腿疾,在过媒时言语上有轻慢。 哥哥的残疾是因为小时候为救弦合从树上摔下来所致,她最听不得别人因为这个嘲笑他,当即怒火冲顶,气的将手中新采的花狠狠掷到地上。但她转而想起那日在韩家的情形,觉得这样的事怕不是韩莹能干出来的,准是她的后母和妹妹在生事。 韩家虽然是书香门第,可已见衰落,余家虽不算如日中天,可长年在陵州也有一定的人脉恩势,兄长官运正盛,前程不可限量,韩余两家的联姻怎么算都是对方高攀了才是。 恐怕是韩家夫人和她女儿瞧着眼热才故意使坏,她要是真生气,或是将这事放在心上迁怒于将要进门的新嫂子,那岂不是中了对方的计。 想到这一层,她又弯身将花捡了起来,嘱咐秦妈妈,这话她们说过就算了,盯着底下人绝不许乱嚼新夫人的口舌。 秦妈妈应下,侍女来报,说是大姑娘回来了。 姝合因为怀孕的缘故看上去丰腴了不少,从前未出阁时是一朵俏丽纤细的水晶花,如今倒像是莹润花韵的珍珠,白皙清透的肌肤好像能掐出水来,眉眼疏淡,唇若点绛朱,整个人看上去平和且温恬。 落盏铺了厚实的绣垫,又怕风扑着她,欠身将轩窗合上,拉紧了栓子。 姝合瞧着一屋人忙活,又是端茶备点心,又是给她腾座椅,笑着道:“行了,你们别啰嗦了,我离生还远着呢,要是天天这样,往后我可不敢来了。” 弦合剥着橘子,瞧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细罗纱缎子像水一样流畅柔软,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不禁笑了:“姐姐,人家都说怀孕辛苦,我怎么觉得你的气色比从前在家里时还要好呢。” 姝合将团扇扔到榻里,大咧咧拿了弦合新剥好的橘瓣来吃,道:“从前我要忧心的事太多,总想着将来会不会所嫁非人,婆家会不会给自己委屈受,自然气色好不了。如今家里婆母贴心,夫君仕途又安稳,我只需等着孩子出生便是,自然气色好了。” 望着贞静幸福的姐姐,弦合的目光微有恍惚,乍然忆起前世她嫁进吴家的样子,形容枯槁,总是面带怨怼伤戚,让人不忍卒睹。 她突然觉得,一切只要重来,不管多少辛苦与煎熬,都是值得的。 见妹妹含笑沉默,姝合歪头凝视她:“你可知道,齐家老夫人来陵州了。” 齐老夫人……弦合想起当日在越州躲在屏风后听江叡和齐老夫人的谈话,她当时说她会亲自来一趟陵州,和裴夫人商议江叡和齐沅湘的婚事,竟没想到,她会来的这么快,看来她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江叡这个准孙婿。 一时愁绪上心头,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姝合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摒退了随侍的众人,道:“关于魏侯要派长子入质长安的消息甚嚣尘上,但若是齐家肯站在三公子身后,或许就算是君侯也得有所顾忌。” 弦合下意识摇头,不会的,江叡不会负她。 但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与江叡的事好像没有跟姝合说过,她探究地抬头看向姝合,见她神情柔隽,凝睇着自己:“你是我的妹妹,难道我会看不穿你的心事吗?” 想起当初姝合一心想要给她做媒,撮合她和文寅之,又恰在西郊遇上从夕山会盟归来的江叡,几人尴尬碰面,好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一样。 她不再遮掩,靠在姐姐身上,怡静温和地说:“我相信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只这一句,似乎已涵盖了所有,再说其他都是累赘。 姝合凝如脂玉的手抚在弦合的侧颊上,呵气如兰中带了几分喟叹:“从前你总是防备心那么强,极少见你这样全身心地去相信去依赖一个人,可如今见你这样,却又担心,怕你会受伤。” 弦合抿唇微笑,听姝合接着道:“我倒还听说近些日子西关不稳,楚侯麾下几个大将屡屡犯境,像是要跟大魏撕破了脸似的。” 自从靖州回来,弦合就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自丢了治家权后耳目也不灵敏,几乎是与外面消息隔绝了,乍一听到这事,倒真有些惊讶。 分卷阅读10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姝合忖道:“大约楚国那边也听说了大魏要往长安派质子的事,魏侯麾下虽良将众多,但可挂帅者却寥寥无几。上将军顾长安已年迈,而齐袁两家又各怀鬼胎,不堪信任。若真让三公子去了长安,恐怕就是楚军挥师向东,我们也无力抵抗了。” 弦合点头:“若是等到质子入了长安,就等于是大魏向大周表了忠心。各诸侯虽然不听周天子节制,但名义上仍承认自己是大周之臣,到那时再来攻伐大魏,恐怕会师出无名,受天下各方摘责。倒不如在将派未派,魏地人心惶惶之际先来讨些便宜,这也符合诸侯利字当头的秉性。” 姝合默了默,又摇头:“君侯实不该让三公子入质,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让三公子入质,无异于自断臂膀!” 魏侯府邸议事殿,齐老夫人铿然说道。 她本是来探望裴夫人,自然而然将话落到两家的婚约上,裴夫人端得软弱又乏有主见,当前危局,既无破局的决心也无破局的手段,只一昧哭哭啼啼,气的齐老夫人怒火冲顶,当即拄着铜顶麒麟权杖去找魏侯理论去了。 江砚道面对指责,却也不恼,拿出晚辈的姿态先让齐老夫人坐,又瞥了眼侍立在侧,站得端整的江叡,为难道:“大魏如今腹背受敌,突厥和楚侯虎视眈眈,杨曦又素来不安分,连大周都对我迟迟不派质子入长安表示不满,这样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齐老夫人喝了口茶,润过嗓子,依旧气若中天:“魏侯就一个儿子吗?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文韬武略样样逊于三公子,品性也就那么回事,又不是长子,这样的除了当质子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吧。” 裴夫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江叡凉凉地眄了一眼,忙正襟危坐,端出一副雍容娴静的气度。 江砚道低咳了一声,似是对自己的儿子被人描述成那般不堪用而感到些许尴尬,道:“孤何尝不知,可周帝和卢楚也不是傻子,人家点名要长子,孤要是非要强留下这个骁勇善战的长子,那不就等于是告诉人家我大魏不安分,还想着要开疆拓土吗?” 齐老夫人一噎,没了说辞。 江砚道感觉自己控制住了场面,向后微仰了身体,疏开垂袖,意态沉稳道:“孤听说,齐家有意要将沅湘嫁给临羡,若是这样,那就趁早完婚,等完了婚也好陪着临羡一同去长安。” 齐老夫人面色沉凝,缄然不语。 江砚道说:“您放心,孤一定给他们风光操办。” 齐老夫人犹自不语,却在心里大骂江砚道老狐狸,偏心不足,又想来算计他们家。谁不知质子一旦入了长安,那便是此生未卜,能庸碌至死都是运气了,万一将来诸侯开战,直捣长安,大周肯定先拿质子开刀祭旗,到时性命都不保。 她原本就对江叡母子没什么情分,长久以来的联盟也是利益居多,若是江叡没了利用价值,那她自然要重新考量彼此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时候,搭上一个孙女事小,但姻亲缔结就意味着多了根扯不断的攀连,若是将来大魏改换了天地,也不容易顺着新风向去走了。 见她沉默,裴夫人急了:“表姑母,咱们不是说好了让沅湘和临羡成亲的吗?”她顿了顿,试探着倾身问:“您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江砚道亦将炯炯目光落在齐老夫人身上。 齐老夫人道:“沅湘年幼,不到婚龄,现在谈成婚为时过早。” 江叡站在一旁,唇角轻提起一个隐晦的弧度,掠过似有若无的笑意。 江砚道急道:“孤何尝不知道为时过早,可眼下临羡随时都有可能奉诏去长安,若是等他走了,那还怎么成亲?” 齐老夫人依旧沉稳:“那就不成了。” 江砚道一滞,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来,老成中浮上几许了然,问:“您的意思是两家婚事就此作罢?” 齐老夫人不语,但此时不语已是一种表态。 江砚道哈哈大笑,转向江叡:“临羡,你看见了吧,你还信誓旦旦说人家定不会食言,孰料舵随风转,哪是你能想象的到的。” 江叡面色冷凝,视线滑过母亲,裴夫人接着拍案而起:“表姑母,您若如此,那我可就要为临羡另择贤妻了,只求您到时不要反悔!” 齐家向来利益至少而寡淡情义,齐老夫人自然不会被虚张声势的裴夫人吓唬着,她连正眼都没看裴夫人,只敛袖起身,朝着魏侯拜了拜,转而离去。 大殿正门对着杳杳绵延的浮雕石道,齐老夫人的身影渐渐渺小,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 裴夫人一直目送她离去,抚着胸口长舒了口气,瞥了江叡一眼,略带埋怨:“我上次没仔细看,那余家三姑娘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非得让你娘来陪你演这一出戏。” 江砚道轻咳一声,朝裴夫人摆了摆手:“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孤有话要单独跟临羡说。” 裴夫人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潦草地朝魏侯拂了拂身,揽过袍袖,迈着碎步仪态万千地转身出去。 等她走了,江砚道朝江叡招 分卷阅读10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了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低声问:“这出戏再往下怎么唱?” 江叡站着俯瞰了他一眼,弯下腰附在他耳边一番耳语。 江砚道瞪圆了眼,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垂毓冕冠,不满地瘪了瘪嘴:“你也太贪心了吧……” 江叡直起身,负袖后退了两步,神情漫然:“西关危在旦夕,杨曦又蓄势而发,长安那边寸步不让,我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主意,父侯你还有什么高招?” 江砚道恨恨地拿手点他:“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似是得了灵感,他愈加笃定道:“你先是故意把你要去长安为质的消息放出去,不止是为了让齐家上钩,还想引诱敌军,让边境不稳,为父我骑虎难下,不得不听了你的。” 江叡冷清地睨了他一眼,“要不是你舍不下权位,我何至于出此下策,你可真是活了两辈子都没活明白。” 江砚道猛拍桌子,咬牙切齿道:“你这逆子!”被江叡瞪了一眼,转瞬气势弱下去,威风赫赫的脸上不甚协调地冒出些许胆怯,讪讪地将手收回来,揉着拳头还是余怨未消,念叨:“可怜的余家小姑娘,就落到你的手里了……” 一听到‘余家小姑娘’几个字,江叡沉凝僵冷的轮廓莫名柔和了起来,唇线微弯,漫出温润的笑意。 * 弦合这几日总做噩梦,梦里各种鬼魅花样百出地露出各种狰狞姿态,她常常在夜间悚然惊醒,冷汗濡湿了枕席,一颗心惶惶不安,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从靖州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江叡再没露面,半点消息都没有。外面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甚嚣尘上,像驱之不散的毒雾,只快把她逼疯了。 她沉住了性子一直等,一直等,到熏风自南来,阳炭烹关中的酷暑盛夏,把兄长的婚期先等来了。 他提前三日从靖州回了陵州,从漫江边的喜船上迎了韩家姑娘入门,成婚后只在家中住了十天,就匆匆带着新妇回了靖州,自然是带着如圭一起走了。 边境不稳,各地番将严阵以待,未有敢擅离职守的,兄长匆匆而归也是常理。只是她觉得,兄长这一次回来似是与她疏远了许多。 这种疏远不在于言语、行动,只是两人之间的感觉变了,兄长看向她的目光总是透着躲闪,仿佛稍稍触及她的视线,便如触雷般移开。 她想起兄长曾经说过的,成亲之后也许兄妹两人就会彼此疏远,再不复往日亲密,便有些伤慨。但庆幸的是,也不全是令人伤慨的事情,兄长成亲当日,她见到了江叡。 自靖州一别,江叡便深居简出,如此这般千呼万唤始出来,自是被围了严实。他们或是假意问候,或是蓄意探听,总之是要将这些日子缠绕于他身上的关于朝局走向的事态问出个一二来。 江叡自是得小心应付。 弦合隔着人影憧憧、衣袂簌簌远远看了他一眼,见他曈眸莹亮,似是穿破人烟也朝她看过来,无奈地抿了抿唇,敛过衣袖朝游廊上走去。 池中碧波荡漾,敷水盛开着芙蓉,花瓣曼妙而鲜妍,半身浸泡在水中,半身开在朝阳下,显得极尽美艳。 她凭栏看了一阵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江叡凑到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所及是一片粼粼游艳,只觉风光之盛快要溢出来一样。 “弦合,你最近过的好吗?” 他的声音像和着鼓点,听起来朗越有韵律,因靠得太近,喷出来的热气绕到她的脖颈上,只觉酥酥痒痒的。 她赌气似得离他远一些,闷声道:“好,过的可好了。” 江叡歪头凝望着她,看出她的别扭与埋怨,不禁莞尔:“我不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这一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留为质子,背井离乡,可能一生都不得归,也可能会因诸侯混战而做了人家的祭旗亡魂。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我当然……”愿意。随你闯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更何况区区长安。 可弦合又郁闷了,人家刚晾了他这么些日子,她再这么上赶子那不是太自降身价。 因此她与江叡隔着一线之距,水光游华在侧,瞪着眼睛不说话。 “你当然什么?”江叡的眼睛极亮,如纳藏了斑斓星河在其中,连身侧的粼粼波光都黯然失色。 算了,她抛去了这诸多计较,痛快道:“长安嘛,去就去,这天下还没有我余弦合怕了的地方。” 江叡笑了,俊秀无双的面上绽开倾世风华,深情拳拳地凝睇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你愿意随我赴千险之境,我却不舍得让你跟着我吃苦,弦合,你放心。” 她眨了眨眼,倚靠在他怀里尚没有想通这言外之意,江叡已将她松开。嬉笑喧闹之声渐渐逼近,似是有人过来了,他留恋不舍地深深看了看她,转过身又匆匆离去。 身边还萦着他身上淡而清馥的熏香,却已疏冷一片,没有了他的陪伴,连同这一池正当花季的芙蓉都失却了颜色。 他让她放心,可是她如何能放心,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b 分卷阅读10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r   她兀自忧心忡忡地在家里度日如年,直到半月后,外面传来几乎是改天换日的消息。 秦妈妈迈着碎步匆匆进屋,惊道:“魏侯上表大周天子,因年迈体虚,请求禅位与自己的长子江叡,改派次子江勖入长安为质。” 弦合和落盏正在替余大夫人打理璎珞,闻言,三人皆震惊地看向秦妈妈,秦妈妈咽了口唾沫,道:“天子准了,从长安来的使臣在朝歌台当众宣读圣旨,准了魏侯的禅位之请,改封他为泰山公,并赐垂毓冠和九绶麒麟袍给三公子,为他择定良日正式登位。” 第50章 难怪这些日子江叡总是古里古怪,极尽高深的模样,原来是早有筹谋。 她想起兄长成亲那日江叡在芙蕖边问她的问题,站在这里回看,那是赤|裸裸的试探啊。在试探她对他的真心,对他不论贫贱不离不弃的决心。手中缠绕的璎珞被她扯断,扔在一边。 余大夫人沉默着看她的反应,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璎珞捋顺熨平放回蒲团里。 秦妈妈按捺不住,凑近弦合身边低声问:“三公子登位,身份便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姑娘,你们的事还有门吗?” 被弦合暗戳戳地捣了一下,她讪讪地噤声。 余大夫人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面上温吞,将搁在一边的念珠拿起来,在指尖捻了两颗,突然开口道:“门第不齐,弦合,你若是执意,将来是要吃苦的。” 弦合心中已认准了江叡,不管他是将要为质的落魄公子,还是雍华加身的一方诸侯,心之所向,除非对方先放弃,不然她绝不会放手。 抻了头,刚想要反驳母亲,但遽然想到,母亲这一生也算是吃了门第不齐的苦,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忍,便将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温顺地低下头,不言不语。 秦妈妈先看不下去,念叨:“当初那位卫公子倒是跟咱们门第相当,不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受些刁难就打了退堂鼓,可想而知,门第齐也不一定能靠得住。” 弦合拿起玉骨薄绢团扇,挡住自己的脸,悄悄冲秦妈妈点了点头。 余大夫人的视线在她们之间逡巡一番,叹了口气:“陵州盛传,三公子是齐家看中的女婿,对方权势熏天,若是执意要将姑娘嫁给他,凭咱们家,凭你父亲,如何跟人家争?弦合,母亲是怕你到时受了委屈,还要忍受旁人的指指戳戳。” 弦合将团扇拿开,一双眼睛乌灵澄澈,净可见底地望着母亲,微微一笑:“我信他。” * 八月初九,乃是钦天监核算的吉时,魏侯在长坞台举行禅位大典,齐鸣十二鼓,杀四时五禽祭天,拜僧侣诵经祝祷。 右滨江,左傍山,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面对魏地绵延锦绣的大好河山,魏侯亲自将垂毓冕冠戴在了长子江叡的头上。 整个仪典是在长安使臣的观瞻下完成,权力的更迭交替比预想中顺利许多。魏侯的心腹重臣,上将军顾长安和丞相袁修自然对新主效忠,齐家一如既往的平静,而袁家虽心怀怨怼但碍于长安使臣在场,有所忌惮,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绊子,所以虽暗流涌动,但还是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仪典过后,领泰山公头衔的江砚道带着自己的两位夫人去了千岩府别居,将魏侯府邸让给了江叡。 江叡留出十天,将移交的公文和兵册典籍理顺了一遍,趁着长安使臣还在,将他们和丞相袁修一同召进了议事殿。 * 余家这些日子很是忙碌,因新主登位,照例各地蕃将是要轮流入陵州参拜汇报所辖治军。大伯父余文敬带着家眷来了陵州,暂居在余家。 大伯母韩氏跟楚二娘一拍即合,日日在她屋里玩笑说话,楚二娘活像个抹上油彩粉墨登场的戏子,上下张罗,又忙不迭地把余思淮往大伯父身边推,又是夸他上进,又是夸他秉性纯良。 弦合看在眼里,又恨自己母亲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遁世模样,白白被楚二娘抢去了风头。 她想起兄长在靖州,事事还得依仗大伯父,怕楚二娘褒扬自己儿子不算,还会来贬兄长,大伯母又是个没主见没心骨的人,万一听了她的谗言再传给大伯父,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因此就算她心里再厌恶,但每每楚二娘将大伯母叫到自己房里,她都会舔着脸去作陪,楚二娘似乎是怵了她,不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些不中听的话,至多明里暗里戳弄她一两句,她也一昧装傻充愣,在大伯母面前扮贞静娴良。 大伯父此次来陵州,还带了自己的小女儿梦合,梦合与婉合同岁,待字闺中还未许婆家,这小姑娘随了她母亲,看上去虎头虎脑没什么心眼,被婉合几句娇娇调调的诱哄,便当了她的跟屁虫,时刻不离其左右。 大伯母坐在西窗下的榻子上,看着幔纱里两个姑娘在一起讨论钗环首饰,嗞嗞赞道:“五姑娘真是娴静婉顺,模样生的又好,难怪能定下那样一门好婚事,凤信台长史景大人从前是君侯的老师,如今君侯新登位,必然会对他更加器重。景家水涨船高,倒是五姑娘的 分卷阅读10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福气。” 楚二娘笑得矜持且含蓄,拿帕子挡住唇边细纹,道:“什么福气,不过是这丫头柔顺听话,这才入了景家的眼。我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嫁人之后好好侍奉公婆罢了,她可不像三姑娘,将来是要奔大前程的。” 闻言,大伯母的笑容僵了僵,转而看着弦合,又拿出谆谆劝导的姿态,道:“弦合,不是大伯母说你,女孩家不兴眼光太高,之前那个卫公子和文公子都是不错的,怎么后来又都不成了?这样的次数多了,可坏你名声。” 跟卫鲮那一段不过是在家中捂着,从未向外面张扬什么,跟文寅之更是八字没一撇,到如今倒像是人尽皆知了似得,粗略想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了。弦合瞥了楚二娘一眼,端起茶瓯抿了口茶,冲大伯母笑笑不说话。 大伯母以为她没听进去,忙又道:“余家这些年看着有几分风光,其实不过是借着从前的荫势,泰山公念着文翦献城的功勋,对咱们家多有照拂。可如今新君侯登位,只怕将来也没有这么些照拂了。你是个姑娘家,早早地借着家族荫势谋个好郎君才是实在。” 弦合仔细听着,大伯母说的话虽然她不甚爱听,但实打实掏心掏肺都是为了她好,不像楚二娘,口蜜腹剑的。她因此耐下心,冲大伯母笑道:“弦合知道了,可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哪兴自己去找的?道理弦合知道,可委实自己也做不了主。” 言外之眼,自己生母不管事,而管事的二娘却只念着自己亲生女儿的婚事,慢待了嫡女,耽误了她的姻缘,她自己也很无辜。 大伯母转了转眼珠,便将眼色投到了楚二娘身上,刚要说些什么,侍女进来禀,说是余大将军让楚夫人和大夫人去外堂待客。 楚二娘奇道:“什么客人,要这么大排场?” “是丞相和功曹长史沈大人。” 楚二娘和大伯母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裙钗环,又嘱咐了她们几个姑娘安生待在后苑,勿要出去冲撞了贵客。 丞相登门,前所未有,也难怪她们如此慎重了。 余文翦将袁修让到上座,又将沈昭愿让到左下首座,自己才颤颤巍巍地和余文敬在右下座坐,紧张万分地看着丞相大人。 而楚二娘和大伯母则随侍在侧。 袁修捋着花白的胡髭,笑呵呵道:“余大将军莫要紧张,老夫此次前来不是为公务,而是为私事。” 沈昭愿含笑补充道:“准确说是喜事。” 余文翦诧异,“喜事?什么喜事?” 袁修道:“是要向贵府的三姑娘提亲。” 余文翦愣了愣:“提亲?”看着袁修满面喜色,他的心中亦生出几分喜意,但面上还是谦虚,摆了摆手:“我家的姑娘哪配的上丞相大人的公子,说笑了,您真是说笑了。” 袁修脸色一僵,忙道:“您才是说笑了,我那犬子哪有这福气啊。” 楚二娘本吓了一跳,以为弦合这丫头撞了大运要攀上丞相府这根高枝了,心里正七上八下,听袁修这样说,可知他不是为自己儿子提亲,便立时松了口气。放眼魏地,哪还有比丞相更高的门第,只要不是丞相府,其他都好说。 余文翦脸上的笑意也不自觉淡了几分,一股失望之情发自肺腑,但还得强打起精神,问:“不知丞相大人是为谁提亲?” 袁修默了默,敛衣正坐,抬袖拱手道:“君侯,我是为君侯来向三姑娘提亲,他想聘娶三姑娘为正妻。” 如石坠深涧,半点回声也无,屋内静默地纤羽坠地可闻,众人面面相觑,竟都忘了回应。 沈昭愿见状,笑道:“君侯与贵府的大公子相交甚笃,如今他聘娶三姑娘也算亲上加亲,还是余大将军教导子女有方,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的。” 余文翦尚在震撼里没走出来,闻言也只是呆呆愣愣地回道:“过奖了,您过奖了。” 楚二娘和大夫人韩氏对望了一眼,神情各自复杂,韩氏拿帕子捂住胸口,只觉今天的事怎么这么虚幻,像做梦似的。 袁修见惯了场面,只当平常,意态沉稳道:“这婚事余大将军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呢?君侯可还等着回话呢。” 余文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道:“允,允,自然是允的。” 袁修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道:“那我也就不多耽搁了,先向君侯复命,过几日下聘兴许还得再来一趟呢,到时再仔细品鉴余大将军的好茶。” 余文翦和余文敬忙起身相送,行至门口,看着丞相悠然远去的背影,沈昭愿顿足在余文翦身侧,道:“老魏侯的嫡妻早逝,发迹之后身边也只有两位如夫人。如今大魏可算是要有正儿八经的君夫人了,余大将军好福气,将来还得劳烦您多多提携了。” 余文翦躬身应道:“大人客气了,客气了。” 沈昭愿含笑看了看他,负起袖氅随着袁修的脚步出去。 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自家人面面相觑,竟都无话可说。过了半晌,韩氏拍了拍自己的腿,咧嘴笑道:“原来这丫头才是咱们家的大贵人啊 分卷阅读10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第51章 庭院深深,弦合在闺房里听不见前院的动静,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品茶,不时看一看幔帐后的婉合和梦合,这两人似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搭理她,将手上珠钏摆弄的丁泠泠响,凑在一起低声细语,不时拿眼梢瞥一瞥她,像是无声的催促她快走。 弦合坐得稳稳当当,仔细端看青瓷茶瓯上的银泰蓝画钿,全当没看见。 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丞相亲自登门,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涉及朝堂还是其他,她总得等着大伯母和楚二娘回来想法儿探听一下才能安心回去。 窗外一阵叠踏的脚步声,她将茶瓯搁回桌上,探起身子去看,见父亲和大伯父走在前头,急匆匆地拂过幔帘进来。 她慌忙站起来,去迎他们。 “弦合啊,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父亲抓着她的手,眼睛热莹莹的,说话声音也带着发颤。相比之下,他身后的大伯父则显得冷静了许多,一双鹰隼似敏锐的双眸越过父亲,带着些许审视意味地看她。 倒让弦合有些忐忑:“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父亲张口欲言,还未出声,就被大伯母抢了先,她乐滋滋地上前道:“君侯刚才遣了丞相来向你提亲,要聘娶你作正妻。” 弦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君侯是江叡。 身后一阵窸窣,默默站在幔帐后的婉合拽断了手间的一串珍珠,珠落玉碎,萦着幽润光泽顺着缀满璎珞的幔帐底部汩汩滚出来。 弦合顾不上奚落她,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在众人热切且炯炯的注视下,不自觉红了脸。 余文翦自当年献城陵州,归降于江砚道帐下,多少年来一直不温不火乏有人关注,如今一朝将成为君侯的岳丈,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因此不顾楚二娘的别扭,势要将一直被冷落的女儿奉为上宾,风风火火地张罗,又是要给她换新院子,又是要给她添置新首饰仆从,将家里上下搅得不得安生。 但不管派去的官家多么殷切,传回来的只有一句话:“三姑娘说了,现下住的用的包括身边的人她都习惯了,让老爷不必费心了。” 一直沉默的余文敬从席案后绕出来,挽着墨绸袖卷,淡然道:“你别忙活了,这么些年你是如何待弦合的,难道她心里没数吗?靠着这么几日的临时抱佛脚就能把人心暖回来,那当真是荒天下之大缪了。” 余文翦闻言蹙眉,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如在兴头上被人兜头浇下一罐子冰水,纵然不悦却也不敢对着自己的兄长发火,只得道:“她有数又如何?以为当了君夫人就能脱离母族扶摇直上了?眼下朝局如此纷乱,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齐家更是野心勃勃,弦合要是没有母家帮衬,能在权力中心站稳脚跟吗?” 余文敬平静道:“你心里不是挺清楚的吗?就算你不巴结她,不讨好她,她也知道自己离不了母族,纵然心里不快,也得维持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攀连,想到这一层你还忙活个什么劲儿。” 余文翦默了默,道:“也不能这样说,弦合还是个好孩子,贴心聪慧。” 贴心聪慧?只怕是太贴心太聪慧了。余文敬微露讥诮:“我仔细瞧着这孩子,听说君侯向她提亲时半分惊讶也没有,想来两人是早就暗中通了款曲。咱们是官宦人家,素来谨遵礼教,可不兴拿着自家的门楣清誉去做赌。” 余文翦当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君侯跟伯瑱素有交情,而伯瑱又喜欢将这个妹妹带在身边,这一来二去也未必就是像兄长说的那样。” 余文敬缄然不语,心中想法却丝毫未被撼动。这丫头虽然处事内敛,锋芒不露,可行事章法总是透着精明,一点一滴算计得丝毫不差。余思远和韩莹的婚事不就是如此吗?虽然当初的极力撮合他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眼瞧着伯瑱扶摇直上,想为自己这一脉谋个保障才尽心与他交好,将夫人的堂侄女嫁给他,不仅仅是亲上加亲,更是结盟似的联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弦合对于此事过分的热情,彼此之间竟好像存了一种默契,要借这门婚事攀连勾扯,互相倚靠庇佑。 要知道,他浸淫朝局多年,见惯了党同伐异,有此想法很正常。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竟也能有如此城府,倒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又隐隐觉得……可怕。 二弟家中的这几个姑娘,姝合自是温婉贤良,没什么心眼。婉合纵然心眼多了些,但都是闺阁里的小心思,上不得台面也不足挂齿。唯有这个弦合,总让人捉摸不透…… 他摸了摸穹柱缕雕出来的浮纹,暗道,希望这是余家之福而不是余家之祸。 * 过了几日,袁修果然又来登门下聘,双方换过庚帖,合过八字,将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九。 时日算起来略有些紧,因大婚需要筹备的事宜甚是繁琐,诸侯礼聘正妻往往需要一年有余的婚期来准备,而如今距离十月初九,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袁修给出的解释是,长安的使臣尚未离去,君侯有心留他们观礼,才 分卷阅读10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将婚期提前。 袁修走后,府中下人给弦合送来一张纸条,是江叡约她到南山寺相见。 寺中桂花漫天,弥漫着香馥之气,秋水怡人,江叡面湖背对着弦合,一身黑衣,袍袖委曳,隐约能看出上面用金线缕出的暗纹。 她将跟着的人留下,独身上前,并排站在他身侧,盯着水底游曳的鱼儿,阴阳怪气道:“戏演得挺好啊,又是质子,又要去长安,将我骗的团团转,很有意思是不是?” 江叡含笑看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诘问。 “彼时大局未定,我若是太早跟你说了,最后若是没有成事,那岂不是连累你空欢喜一场。” 弦合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却又困惑了:“真是奇怪,你父侯怎么会答应……” 前世这对父子可一直是冤家,江砚道既要指望儿子为他开疆拓土,又一直忌惮着他,到最后被江叡逼的退了位,还是不情不愿的,怎么今生倒是这么想得开? 江叡低低咳嗽了一声,眼神略有闪烁:“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疑,真真是太可疑了。弦合暗自揣摩,都要成亲了,他怎么还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样。 “你这样可不对,咱们都要成亲了,应该彼此坦诚相待。” 江叡挠了挠头,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番。弦合陡然睁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江叡:“你是说……他也……” 江叡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对啊,我们两个重生是因为早早死去,且带着极大的遗憾,照你的说法,你死的时候你父侯还活着,那他怎么会……” 江叡叹了口气:“我问过他许多次了,他总不肯说。” 弦合靠在他身上,望着碧波荡漾,又添了几分愁绪:“江勖肯定不会痛痛快快入长安为质的,袁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齐家,那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往后的路可好像比从前更难走了。” 江叡沉默片刻,道:“旁的不论,齐家断不敢在你我的婚事上动手脚。我特意留了长安使臣观礼,他们最怕藏留摄政王后人一事被长安那边的人察觉,所以投鼠忌器,至少在长安使臣还在陵州的这段时间里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这也不过是冰山一角,长路依旧漫漫啊。” 西风吹动起衣袂,缎子绞缠簌簌作响,江叡的瞳眸黑得犹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温脉地看向弦合,道:“可我却觉得岁月静好,很是心满意足。” 他的眸光静澈且深沉,唇角的一抹笑幽淡而温恬,是那么的有感染力,让弦合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是呀,不管外面有多少强敌环伺,他们两个总是在一起的,这样的岁月堪称静好。 “余弦合!” 一声从天而降、铿锵有力的喊声将两人之间的静好氛围驱散了个干净。 弦合从江叡的怀里探出头循着声音看去,见许久不见的陈麝行正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她身后的仆从被江叡的随从拦住,只放了她自己进来。 她有些头大,挣开江叡的怀抱,慢吞吞、不情不愿地朝陈麝行走去。 “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见三公子了吗?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吗?这才几天啊,你们都定亲了,余弦合,你个骗子!” 弦合推开欲上前替她解决的江叡,低声道:“我自己来。”她不由分说地拉扯了陈麝行往外走,一路小跑,穿街走巷,到了晚楼。 “你给我的十斛明珠我花了,用它开了座酒楼,那个……我把它赔给你,行不行?” 陈麝行叉腰站在路中间,瞪大了眼睛看这朱瓦飞檐的二楼小筑,门庭热闹,客自云来,不禁赞叹:“你也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一个尖细饱含怒气的声音破街传来:“余弦合!” 弦合只觉头发闷,眼发花,这又是谁啊,江叡在外面到底惹了多少桃花债? 见齐沅湘迎着秋风而来,任鬓前几缕碎发被吹得凌乱,秀眸圆瞠,恨恨道:“我和君侯自幼定亲,是有婚约在的,你竟跑出来横刀夺爱,真是不要脸!” 酒楼前人本来就多,又被她这样一叫唤,乌央央围过来许多,将她们团团围住,看起了热闹。 这些人的围堵似乎是给齐沅湘涨了威势,她越发觉得自己是站在道德的高峰,几分委屈,几分义愤填膺地继续指责她:“你当初跟卫家公子眉来眼去,不出几月,又转投君侯怀抱,身为女子,竟如此水性!” 她指尖莹白,颤抖着指向弦合,面颊沁出了几行清泪,纤弱的身体气得发颤,越发惹人生怜,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对着弦合指指戳戳,责难与她。 第52章 弦合瞥了眼身侧正看好戏的人群,反倒冷静下来了,方才对着陈麝行时有的心虚此时全然不见,只抱起了胳膊,微抬下颌,倨傲清冷地睨着哭得瑟缩的齐沅湘,讥嘲似的笑了几声。 “齐大姑娘,你口口声声自己跟君侯定有婚约,我倒不清楚了,你 分卷阅读10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们是下过三媒六聘,还是换过庚帖八字,亦或是昭告天下,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夫人?” 齐沅湘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抽抽噎噎道:“我祖母与裴夫人亲自定下的婚约,我自小便知长大是要嫁君侯的,年年岁岁谨守闺阁礼仪,从未有过外心,眼看就要及笄,却遭你鸠占鹊巢。” 人群中的议论越发鼎沸,有心软的妇人已按捺不住,上来安抚劝慰齐沅湘,向弦合投来白眼。 但齐大姑娘的一句‘祖母’却让弦合神思清明了许多。江叡对她说留了长安使臣在陵州观礼,为的就是让齐家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们的婚事使绊子。可齐沅湘却当街来了这么一出…… 她说的义正言辞,示弱示的恰到好处,绝不是在街上偶然遇见她的即兴之为。凭她对齐沅湘的了解,她还没有修炼出这样的手腕。 定然是齐家舍不下江叡这个孙女婿,又自忖不好直接出手,才让齐沅湘出来扮痴心女子,妄图从舆论上压倒她。 可笑,简直是太可笑了…… 她轻挑了唇角,带着几分凛冽笑意:“沅湘姑娘,你与君侯之间是有亲缘攀扯,齐家又是裴夫人的母家,你若是说两家长辈私下里定了亲,却没有公之于众,那倒有几分可信。” 齐沅湘一怔,隔着莹莹水雾略带诧异地看向她,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可据我所知,当初老魏侯有意让君侯入长安为质,曾与齐老夫人商讨过你们的婚事,老魏侯与裴夫人都希望能尽快完婚,可齐老夫人却拒绝了,你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齐沅湘目光闪躲着避开弦合,嗫嚅道:“我不知。” 她这反应真是太有趣了,弦合含笑靠近她,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就是看人家要当质子了,觉得前途没有定数,白白嫁个孙女过去恐做了亏本买卖才拒绝。”她见齐沅湘想要反驳,轻轻慢慢地又加了句:“不然,齐老夫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婚事?” 言谈信意,只像是迎着秋风心绪来潮讲了个笑话,丝毫不受周围的指责所影响,弦合的脸上挂着清淡漫然的笑,围着齐沅湘转了一圈,又将目光递向那刚才对她窃语指责的人群。 人群中那义愤激昂的气势瞬时弱了几分,众人由指着她谩骂谴责改为交头接耳的议论,嘀嘀咕咕声中对齐家颇有几分非议。 眼见形式急转直下,齐沅湘生出几分慌乱:“可……可我不知。” “你不知道?”弦合陡然生出几分兴致,煞有介事地看着齐沅湘,疑惑道:“今日袁相去余家下聘,你就知我横刀夺爱,消息如此灵通,简直让人咂舌,我还以为齐大姑娘一向耳聪目明呢。” 齐沅湘被噎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驳斥的话。 她身边几个安抚她的妇人察觉出异样,皆离了她身侧退回人群里。 弦合摇了摇头,带有几分审视意味地看她:“君侯曾亲去越州,当时齐老夫人对两家婚事已有犹疑,再加上后来君侯出质长安的流言甚嚣尘上,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的,你堂堂齐家大姑娘会闭塞至此,毫不知情吗?这期间数月,你从未露面,一昧装聋作哑,眼见当初要入长安为质的公子成了君侯并要另娶他人了才出来喊冤叫屈,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你祖母拒绝成婚的时候你在哪里?君侯要入长安为质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那时是害怕了吧。怕出嫁从夫,远走他乡,不能尽享荣华不说,还要过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那既然当初害怕了,这个时候又出来说什么委屈呢?路都是你自己选的,谁又逼过你了?” 齐沅湘被弦合句句剖析,难堪至极,她自出生以来便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人群中原先指责弦合的那些人都将手指向了她,细语窃论,连缀成一片,不肖细想就知道是什么样的话。 她情急之下越发口不择言,“我祖母逼过我,她不许我见君侯,不许我嫁给他。” 话音一落,只听一直站在阶前不曾言语的陈麝行轻呀了一声,嘲弄地道:“齐家不愧是越州世家,好森严的家规。” 弦合冷笑:“那时齐老夫人不许你见,你就闭门不出,可见齐家不光规矩严,你还是个孝女。而今你却当街拦我,反诬我拆了你的姻缘,如此不成体统,怎么这个时候你们齐家的家规和孝道都不管用了?莫非这样的行径是你那祖母指使的?” 旁观者议论纷纷,颇有对今天这场闹剧的恍然彻悟。 齐沅湘阴骘地盯着弦合,收敛起了她刚才那般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如两军对垒般,恨意凛然地站在街心。 人群中涌出几个壮汉,凑近齐沅湘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这几人刚才一直躲在人群里,甚至在众人对弦合横加指责时还煽风点火,如今眼见齐沅湘落了下风,便出来要她走,越发印证了刚才弦合的猜测,今天的事绝不是偶然,而是齐家有意为之。 她要是个软弱的,胆小怕事的,还真会被有备而来的齐沅湘压制了下来,借着不知情理的百姓之口,把她的名声连同江叡的名声毁个 分卷阅读10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彻彻底底。 想到这一层,弦合那几缕对齐沅湘单薄的同情怜悯瞬间消散,抱着胳膊,冷诮地回看她。 齐沅湘在家仆的拉扯下匆匆离去,当街看热闹的人也随之而散。 陈麝行从身后靠近她,砸了咂舌:“我倒有几分庆幸,看来这君夫人也不是好当的。” 跟那卑鄙至极且尽会使阴邪手段的齐大姑娘相比,磊落的陈麝行不知可爱了多少倍。弦合摇了摇头:“晚楼的契据我会派人送到你府上的……”她目光掠过街巷,话音一滞,冲陈麝行道:“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万俟邑是出来拜访故友的,远远看见这里人烟喧阗,便来看了一眼热闹。他行至街巷尾,便站住了不再走,等了一会儿,弦合果然从后面追上来,笑道:“万俟将军,许久不见。” 万俟邑朝她颔首,沉静道:“三姑娘,你实在不该这样对齐大姑娘,齐家势大,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弦合一怔,收敛了笑意,往街巷边侧的绿杨荫里靠了靠,沉定道:“我若是不这样对她,那她就会这样对我,人言可畏,市井的蒙昧之言有时比利剑还锐,能见血封喉。” 对方冷淡地垂下眸,沉默片刻,道:“可你已经是君侯礼聘之妻,木已成舟,不过是忍受些非议,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非议?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临羡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非议?” 此话说完,她看着万俟邑的神情,觉出些蹊跷,问:“可是朝堂里发生了什么?齐家做什么了吗?” 万俟邑默了默,道:“没什么,你不必担心,我只是近来有感于齐家的手段,担心他们动不了你,会对伯瑱下手。” 弦合神情倏然大变,心中涌出几许不安。 * 靖州 余思远近来早出晚归,甚至是彻夜不归,或是留宿于军营,或是干脆领兵出去借着夜色掩护去侦察边境地形。 今日是十月初九,他没去军营,也没回家,由副将徐年安排,去了靖州最大的秦楼楚馆,妙香坊。粮监道正好来送军粮,文寅之碰上换了便服要外出的余思远,瞥了眼他身边的徐年,问:“余大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余思远拄了根乌檀木的拐杖,墨绿丝绸长袍如流水般沉淀而下,将他装扮得像是缙绅之家外出经商的商贾一样,淡了英武气,反多了几分雍贵气。 脸上掠过几分不羁笑意:“妙香坊,没去过吧,走,哥哥带你去。” 文寅之自然知道那是眠花宿柳之地,顾虑地看了看徐年,将余思远拉到一边:“你怎么回事?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还有那个徐年,三姑娘早就是嘱咐过你,他是齐家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让你提防着,你怎么还要跟他出去?” 余思远眼底尽是通彻的精明,但却大而化之,不甚在意地揽过文寅之的肩膀,含糊道:“别啰嗦了走吧。” 文寅之左右为难,那种风月之所本不欲涉足,可又担心余思远,不得不在他的拉扯下进了妙香坊。 老鸨热情至极,领着余思远和文寅之进了一处厢房,那里面锁着徐年费了大周折觅来的佳人。 幔帐垂下,胭脂香混着熏香化作飘雾淡淡弥散开来。在朦胧月纱的掩映下,榻上坐了个女子,鹅黄襦裙,云鬓高挽,一双柳叶眉轻染黛色,点绛朱唇红若樱桃,肌肤细嫩若凝脂玉,眸光清亮若流珠,秀致中暗含三分英气。 文寅之看见她,瞳孔倏然方大,瞪圆了眼睛,惊讶万分。 老鸨如展览珍宝般,几分倨傲道:“这是落罪的官家女子,还是个雏儿,就等着贵人做她第一个入幕之宾。” 余思远的视线凝在那女子的脸上,目光恍惚,神情痴惘,缓缓走近,却又仿佛怕惊动什么而不敢走得太近,只站在幔帐边缘,痴痴愣愣的模样。 女子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眼梢轻挑,清冷中带着几分探究。 她这样的神情再次吓了文寅之一大跳,顾不得这周围暧昧且香艳的氛围,忙上前去拉扯余思远:“大将军,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余思远朝他摆手,“你出去。” “不,这不行,你不能犯糊涂……” 老鸨乖觉,忙半挽了文寅之的胳膊,将他劝阻的话全噎了回去,笑着道:“这位小爷,这种事不能两个人一起,咱们妙香坊多的是漂亮姑娘,走,随我出去,给你找个更好的。” 边说着,边将文寅之拖了出来,还不忘回身将门带上。 第53章 檐廊上红锦灯亮灿如火,映亮了这风月场所的香暖琉璃,一道门关上,连同外面的琴瑟之音也被关在了门外。这厢房内安谧至极,仿佛是繁华尘世里被遗忘的一隅净地,男女怀揣着迥异的心情,隔着素纱对望。 “你……叫什么名字?”余思远方从梦中回魂,凝着女子的脸,问。 女子神色清冷,脂粉滢面,白腻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轻启檀口,刚要回答,却被 分卷阅读10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余思远打断。 “不管你从前叫什么,从今天起,叫琴关。” “琴关……”她在口中反复吟咏这名字,流露出些许疑惑,仰面看向站在帐外的余思远。 他身姿挺拔,相貌英朗,周身带着养尊处优、肆意妄为的绢狂气度,非是一身循规蹈矩的墨绸衫袍所能遮掩的。 烛光漫然镀上,他拂帘而入,抬起她的下颌,肌肤似玉,莹润软繻的宛如霰雪,好似稍稍用力就会消融在掌心之间。 琴关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如同撞入密林的小鹿,但很快便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倔强且故作沉淡的回视。 余思远笑了笑,眼神愈发深暗,仿似被情|欲填满了,他的手抚上琴关的衣襟,薄如蝉翼的素纱被轻轻剥下,露出流线柔丽的香肩。 外衫如流水般被扔了出去,琴关身上只剩下一件红绫锦的抹胸。 她未经人事,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深感惧怕,特别是眼前这个看上去难以捉摸的男人,像把玩一件物件似的摆弄她,更让她生出些许屈辱之感。 胸前的丝绦被解开,锦裙顺着肌肤滑落到地上,她像是个被剥了壳的蛋清,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男人的视线里。 不可抑止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要往床榻深处躲闪。 余思远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不着寸缕的琴关失去了平衡,撞向他的胸前。他将手中细软的柔荑抚在自己的衣襟上,声音暗哑:“替我更衣。” 这一室香烛摇曳,在幔帐的起伏间勾勒出珠光珀影,绡罗香帐里,被衾堆砌,一双玉臂露在外面,摸着光滑的绸面,琴关歪头看向枕边的余思远,乌眸清澈,带着深重的探究。 余思远却好似被勾了魂,痴愣地盯着床榻上的穹顶,问:“你看什么?” 琴关想起刚才那一场激烈的情|事,身体犹如被重石碾过,稍微挪动便传来钻心的疼。不由得红了脸颊,垂敛下眉目,低声道:“不过是想看清楚你长的什么样儿。” 余思远侧过身,掠过她颊边被汗濡湿的碎发,目光痴惘。 琴关知道自己长得美,自小被锁在绣闺中,见不得几个外人。每每有外来的花匠帮佣在窗外劳作,她掀开轩窗惊鸿一瞥,被会勾的外面人像失了魂似的,盯着她视线缠黏。 但她亦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是偏僻乡野里的一个小官之女,容色在那闭塞之地堪称绝艳。但到了靖州这样的大地方,特别是见惯了鼎盛场面,便知自己美则美矣,在群芳环绕之下却也没到了倾国倾城、独一无二的地步。 这个人,人称将军,气度不俗,出手阔绰,该是见过世面的,怎么就见了她一面,倒好像被勾去了魂似的。 想到这,不禁浅笑。 “你笑什么?”余思远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凝脂雪肤在指尖一寸寸划过,带着爱怜。 琴关下意识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脑筋转动,笑说:“妈妈说今日是监天司合过的上上大吉之日,属良辰,就连君侯成婚也是选在了今天。” 她看到面前人随着她的话而表情复杂了起来,深黑的瞳眸犹如落入万丈深渊,幽邃的让人捉摸不透。 失神还带着几分怅然,仿佛失掉了珍贵的东西。 琴关心里一紧,直觉出这句话让他不快了。这些将军平日里各个以忠义标榜自身,对君侯誓死追随,莫不是因为她一个青楼女子轻慢君侯的婚事而恼怒。 她忙又说:“我与将军在今日相遇,或许也是天意呢。” “天意……”余思远重复着这两个字,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锐利到冰冷,却又带着几分狂热、炙气,落在琴关的脸上,似要将她熔成灰烬。 琴关觉出些惧怕,忙向后挪了挪,却被余思远翻身压在了身上,动弹不得。 “将……将军,奴家是第一次,实在……” 余思远将手抚过她秀润的唇线,这张美丽绝伦的脸与记忆深处他魂牵梦萦的容颜重叠在一起,世事诡异,当真是奇妙的很。这风月场所里的乐籍女子竟与大魏的君夫人长了同一张脸,心绪纷杂,倏然化成恨意,带着凌虐的欲望,勾起一抹坏笑,凑近她的耳边轻语,琴关的脸骤然红了。 * 魏侯邸的前廊上张挂了簇新的红锦灯,红烛彻夜长燃,映得屋内辉煌如昼。 宾客兀自在外喧哗,打翻酒盏,昏醉乱语之声迭迭袭进,弦合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嵌金团扇,不住地朝轩窗外看去,窗外人影憧憧,忙碌不堪,唯有她这个新妇是清闲的。 坐了三个时辰,烛台上累叠了数层蜡泪,红彤彤的,像血一般灿烈。 秦妈妈替她摆正扇子,嘱咐:“遮好,等君侯进来瞧见成什么样子。” 她复又将团扇严严实实地遮住脸,哀叹一声:“我饿。” 正在整理妆台的落盏忙过来,从食盒里翻出几样点心,拿到她跟前:“姑娘,你快填补一下。” 秦妈妈将碟子夺过来,训斥道:“胡闹,等君侯进来瞧见成什么样子。” 分卷阅读10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弦合泄了气,垂下团扇,疲累地靠在床沿,半是幽怨半是恼怒道:“君侯,君侯,他在哪儿啊?” “姑娘,快遮好,成什么样子……”秦妈妈又是一阵忙乱。 “让夫人久等了,是为夫之过。” 几乎与她的声音同时落地,是宛如曲韵般爽朗清越的嗓音,从门外轻轻袅袅地传进来。 满屋子侍女如临大敌般,忙相迎揖礼。 弦合动作迅疾地直起扇骨,甩开扇穗,堪堪挡住自己的脸。 扇子中间绷着薄绢,织的疏疏密密,透过浓淡晕染的刺绣,依稀可看见江叡步履略显凌乱地靠近。 曳地阔袖的玄衣纁裳,极尽奢华隆重的金线刺绣,沉酽的黑色为底,点缀着红文,如同把雍华壮丽的山河都拓在了上面,拖曳逶迤间颇为尊荣。 他以金冠束发,露出一张轮廓秀昳、干净的面容。靠近她,修长的手指抚上扇骨,动作微滞,转身道:“你们都下去。” 等人都退下了,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江叡却并不急着却扇,由着她那扇挡住自己,笑说:“弦合,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一切总觉得太过美好,近乎有些虚幻,我生怕是梦一场。” 弦合抿了抿唇,将他的手拽过来,放在自己唇边,露出贝齿,狠咬了一口,隔着一道朦朦胧胧的扇面,轻俏道:“现在知道不是做梦了吧。” 江叡低头看着手背浅浅凹陷的红牙印,温润且无奈地笑说:“不是做梦,是中了你这小妖精的魔障。” 说罢,将扇子轻轻拂开,露出一张红妆明艳的脸。 唇上涂了满满的胭脂,红似玫瑰,额间金花钿,将清丽的面容点缀的多了几分贵气。她素来便是清雅怡人的装扮,这样隆重地穿着礼服,画着雍贵的妆,却也无丝毫违和,只仿佛她本来就该在这里,容华满身,端庄地等他来。 江叡痴迷地盯着她看,弯身缓缓凑近,两人气息相交,他几欲覆上她的唇,被弦合推开,她掩住鼻翼,蹙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被这样不解风情地打断,江叡懊恼地直起身子,抬起袖氅嗅了嗅,抱怨道:“不过就是几盅,大婚之日哪能不喝酒。” 弦合拨敛过自己冗长的裙摆,往旁边靠了靠,打量他,道:“先沐浴,熏香,不然不许靠近我。” 江叡愣了愣,幽怨道:“你嫌弃我?”他望着平淡的弦合,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拷问:“我们才成婚第一天你就嫌弃我?” 弦合拿了一段素纱蒙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就是嫌弃你,满身酒味,我为什么不能嫌弃?” 江叡被她气着了,酒力醺染下反倒生出几分执拗,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就要往唇上印,边靠近挣扎躲闪的她,边低声诱哄:“先让我亲一下,亲一下再去沐浴。” “君侯。”窗外传进低沉的声音。 弦合忙探出头,道:“有人找你。” 美色当前,江叡哪管这些,只当没听见,一个劲儿往弦合的唇上凑,窗外人踱了几步,似是焦虑难耐,提高了声调道:“前线军情急报,山越大举攻伐,靖州出事了!” 两人动作陡然僵住,江叡敛去嬉笑,神色凝重,弦合忧从心来,惶惑不安道:“靖州,靖州……” 江叡整理了衣衫,轻拍她的背,安慰道:“不会有事,我这就去处理。”说完,不敢耽搁,忙推门而出,往议事殿去。 议事殿中灯火通明,上将军顾长安率领一众武将已等候多时,江叡尚穿着喜服顾不得换,快步而入,万俟邑上前道:“廷尉府接到探子密报,山越于今日偷袭靖州,臣立时派人联络靖州守军,却迟迟无回音,遂向周边州郡探寻,他们皆说看见大军涌向靖州,铁骑行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江叡沉吟片刻,道:“再探,务必要得到确切的军报。将靖州的守卫布防图拿给孤,仔细核算靖州守军数量,天亮前呈上来。还有……威远将军余文敬尚滞留陵州,传他过来。” 第54章 苏@木@团@队独@家@整@理 丰乾六年秋,南越首领杨曦率重军倾巢而出,突袭靖州,连下四道城关,直逼靖州内防。 烽火台是后半夜才荡烟示警,守军校尉连夜去妙香坊找到了余思远,他从厢房中匆忙而出,边走边低头系绶带,校尉喘着粗气道:“南越精锐距靖州不到十里,粗略估算大约有十万人,而我军……我军守卫不足三万。” 在下房借干铺的文寅之听到风声慌忙出来,“那怎么办?” 余思远整理好衣襟,瞥了文寅之一眼,没搭理他,只问:“太守大人可知道了?” 校尉低头回禀:“太守现下在驻军坊营,已八百里加急禀奏君侯。” 他点了点头,转身绕过回廊,从徐年的手中拿了一袋金锞子扔给倚在廊柱上打盹的老鸨。 “琴关我包了,不许再让她去伺候别人。” 老鸨睡眼惺忪,本疑惑:“琴关?”拆开钱袋子恍然被金光流朔耀花了眼睛, 分卷阅读11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瞳孔发亮,笑得满脸褶子,应承道:“将军放心,放心。” 他身后文寅之不满地嘀咕:“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被余思远清清淡淡地睨了一眼,他讪讪地闭口。 四人各自骑马,踏着夜色沉酽一路往军营赶,等到了营外,文寅之戒备地看了看徐年,冲来报信的校尉道:“等待会儿太守问起来,就说将军在府中与我商讨后续粮草供给。” 校尉忙不迭点头:“属下明白。” 余思远一脸沉定,从马背卸下佩剑,径直入了主营帐。 靖州有品阶的文官武官几乎都到了,太守身前摊着一张布防的羊皮地图,正愁眉不展,见余思远到了,忙止了他的行礼,道:“余大将军不必多礼了,想必校尉已向你说了军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余思远忖度片刻,道:“坚壁固防,静待援军。” 堂下官吏交耳议论,忧愁道:“靖州是太平州郡,久未逢战乱,城墙年久失修,粮草囤积也不够,只怕守不了多久。” “守不了多久也得守!”余思远看向太守,目光精烁,有着山峦伫立般的沉稳坚定:“山越气势汹汹而来,士气正盛,且数量三倍于我,若是硬碰硬,只怕是以卵击石。靖州乃我大魏领土,治辖广袤,若是在我们的手里丢了,君侯面前,我们为官为将者,恐怕也只剩下以死谢罪了。” 话音落地,堂下一片寂静。 太守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凛然一悚,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道:“传本官命令,靖州上下严防死守,不许放进一个山越人。” 众臣皆跪地应是。 * 陵州 江叡将应敌急策布置完,众臣下去各谙职守,议事殿空寂下来已是黎明,天边飘出一片暗淡的鱼肚白,散漫地渡上轩窗,渗透茜纱窗纸落下虚泛的明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喜服,不禁苦笑。 众臣鱼贯而出,沈昭愿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人都走了,复又回来,不安道:“山越向来徘徊在赫连山一带,那里有新军,还有越州守军,怎会如此轻易且悄无声息地突破重围一路杀到了靖州?” 江叡神色陡然阴沉,眸中闪过戾色,抬头反问:“你有何猜测?” 沈昭愿忖度:“齐太守……”他犹疑道:“不会吧,齐家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勾结外敌,那可是诛灭九族之罪。” 上首迟迟无回应,他抬头望去,见江叡隐在深殿阴暗处,黎明的曙光尚未照到那里,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是许久,听他清冷道:“如今暂动不了齐家,只能多加防备。” 沈昭愿应下,兀自忧心忡忡,忖了忖,方才道:“依臣之见,君侯实在不该如此快的和齐家决裂,迎娶君夫人也实是操之过急。如今内忧外患,吴太守那边……若是现在动他,也……” “吴蒙孤一定要动。”江叡霍然打断他:“大周使臣不日就要回长安,离派遣质子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若是不能给袁夫人一派沉重打击,杀鸡儆猴,他们定会阻挠江勖入长安,到时就没法收场了。” “吴蒙泄露孤的行军方略,先后在陵州和靖州派人刺杀孤,这一些证据确凿,此事交给你,若是这样还定不了他的罪,就是你无能。” 沈昭愿不情不愿地揖礼:“是,臣明白。” 江叡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前世他快驾崩时沈昭愿就是这副天快塌下来的模样,如今他还活得好好的,不过遇上了些难处,他还没觉出什么,沈昭愿又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苦瓜模样。 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昭愿,如今你不必想太多,能名正言顺地扳倒吴蒙,就是解了孤的后顾之忧,剩下的事,孤自有主意,不管小人如何作祟,大魏是垮不了的。” 可这安慰之言尚起不到什么作用,沈昭愿愁绪不减,敷衍地应了应,耷拉着脑袋出了议事殿 。 江叡无奈地摇了摇头,银鞍进来道:“君侯,夫人让来问问,您何时回去,莫要迟了今早的请安。” 猛然站起身来,歪头看向更漏里陷落的流沙,忙拖曳着臂袖下了御台,匆匆回后院。 弦合已换下了嫁衣,穿了新妇大红的绣裳,裙裾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蕊处还缀着玛瑙珠子,转身拂袖便如披着星光明泽,熠熠灼灼。 江叡进来时她正对着铜镜梳妆,云髻高挽,以珠珀压鬓,空着发髻侧未簪,秦妈妈正从妆盒里拿出凤钗。 他忙上前一步,将凤钗接过来,半弯了身,看向镜中妆容明艳的弦合,笑道:“我来簪吧。” 秦妈妈一笑,后退,将弦合身侧的位置让出来。 这凤钗是赤金打造,钗头雕琢着凤凰,刀工精细,几乎连凤翎纹络都能看的清楚。江叡搁在手里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又扶了扶弦合高挽起的发髻,心疼道:“这也太沉了,等会三跪九拜下来,只怕脖子都要僵了。” 他这般腻歪,惹得身后秦妈妈和落盏低了头偷笑。 弦合看了眼更漏,满不在乎道:“你少 分卷阅读11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啰嗦,赶快给我簪上,向父亲母亲请安要紧,勿要误了时辰。” 说完,见江叡磨磨唧唧的,还试图去抢凤钗。被江叡一歪身躲过,他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别急,我这就簪。”钗管打磨的平滑,顺着柔韧的发丝没入其中,只露了雍容精致的凤凰在外面。 弦合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便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江叡的袍服冠子拿进来,眼瞧着尘光一点点的流逝,近乎粗鲁地给他把喜服外袍趴下来,扔到一边,其间江叡曲着胳膊,头凑近她颈侧,柔声道:“昨夜让你独守空闺了,都是为夫的错,我一定补偿你……”被弦合无情地将头扭正,拿了冕弁给他扣上。 她理着垂缨,不满道:“你怎么今天废话这么多?靖州告急,等会儿请安过后你就得去忙公务,也不知我哥哥怎么样了……” 江叡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将那口气呼出来,像个木偶似的由着她给自己装扮,疲乏无力地斜睨了她一眼,道:“哥哥,哥哥,你就知道你哥哥。你那哥哥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 他倏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忙去看弦合,果然见她脸色沉凝,垂眸看着地,忧戚不解的模样。 江叡扣住她的手,沉定道:“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他出事,信我。” 弦合勉强地勾起唇角,前倾了身体替他整髻冠,腰间丝绦未系紧,饰物随着动作掉了下来。 江叡弯身替她捡起,见是玉石,缀着红缨穗,颜色陈旧,像是有些年岁了,玉石上刻了四个字,他仔细看了看,念道:“弦合琴关?” 弦合道:“这是我十岁那年哥哥带我去南山寺祈福,大师所赠与我的。琴弦合鸣,合关为相涉,与我名字相合,便取琴关二字作为表字。” “琴关?”江叡左右翻看玉石,饶有兴致道:“这表字倒颇为雅致,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弦合将玉石重系回腰间,笑道:“既是表字,自然是私密的。唯有闺中亲近之人才能叫,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江叡反身将她箍在怀里,赌气似得在她耳边叫:“琴关,琴关,琴关……”末了,凑在她耳畔柔声问:“我是不是闺中亲近之人?” 弦合被他逗笑了,“是,夫君自然是我最亲近之人。” 江叡总算满意了,遂将她放开,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向泰山公和裴夫人请安。 江砚道对靖州之乱有所耳闻,因此喝过请安茶后便将江叡叫到了内室,父子两对军务进行了一番商讨。而裴夫人则唤了弦合去侧室,拿出了自己的首饰匣子,让她挑选一两样中意的。 江叡进侧室时正看见弦合坐在妆台前,裴夫人给她往发髻上缀玉石珠珀,正为这一番和谐的婆媳相处场景而暗自高兴时,见他母亲凝着铜镜里的女子映像轻展笑颜,清清淡淡地冲他道:“临羡,你真是好眼光,那日未曾细看,今日一见真是个美人,极为耐看的美人。”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将脸凑至镜旁,问:“你说,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话音落地,弦合和裴夫人齐刷刷地看向江叡。 作者有话要说:为作死的大舅子捏把汗 第55章 江叡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她们两个如出一辙的神情,二话不说,转身便要走。裴夫人腾得起身,三步并作一步迅速上前拽住他的耳朵,生生地拽了回来。 “母亲,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你老拽我耳朵干什么……” 裴夫人一直将他拽到妆台前才松开,不依不饶问:“你说,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江叡看向弦合,见她眉眼弯弯,微压下颌,掩饰不住的满面春风明媚,像是在强忍着笑,且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轻咳了几声,“这个前殿还有军务,我得去处理。” 裴夫人挡在他身前,油盐不进,道:“你只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好了就走,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江叡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难缠的母亲,缄默了片刻,抱起胳膊在胸前,黑中扬红的氅袖翩然垂于襟前,他道:“你定要这样是吧?” 裴夫人多少年来养尊处优,从未被儿子忤逆过,自然也不怕他故作沉冷的模样,依旧严严实实挡在他面前,丝毫不让。 弦合已止了笑,抬起头仰望着他,眸光莹莹熠熠,似是颇为期待他的回答。 后退了几步,他面不改色地以余光偷觑着朝向门的退路,无甚表情道:“你们两个都美,我丑行了吧。” 话音刚落,趁着裴夫人没反应过来,忙夺路而逃。待裴夫人想起要追时,他已灵敏地窜出了侧室,银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堪堪挡住裴夫人,笑道:“夫人,夫人,君侯真有要务要处理……啊!”他圆滚滚的耳朵下垂落入裴夫人的魔爪,只听她清脆含怒道:“你个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敢帮着他来蒙我?” 指尖使力,垂帷四合的室内瞬时传出凄惨的嚎叫声:“疼,君侯,救命啊!” 刚刚脱离魔窟的君侯 分卷阅读11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阶前趔趄了几步,勉强站住,对身后传出的惨叫声充耳不闻,径直转身去了议事殿。 救命?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他?自求多福吧。 * 靖州之乱来的毫无征兆且气势汹涌,江叡在一天一夜之间紧急筹措起五万人马,由威远将军余文敬率军救援。 第二日清晨他便自陵州起程,留下家眷暂居余府。 江叡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从兵马整合到将领任命再到粮草筹备,事无巨细,都需要他点头。等事情勉强处理妥当,可以回后院休憩片刻,却见回廊里站了齐齐整整的侍女仆从,落盏正给弦合披披风。 “你要出门?”一句话还未完全说完,江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俊秀的面庞上满是疲色。 弦合见他眼睑发青,曈眸中散出的光总是虚乏的,挺拔的身姿也站得倾倾欲倒,是在强撑着精神跟自己说话。不由得心疼,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搀着内室,摁到床榻上,温声道:“你忘了?今天是新妇回门之日。” 江叡恍然想起,忙要起身,“我陪你回去。”被弦合摁回榻上,她神情柔隽,谆谆劝道:“你多日未合眼,还是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说罢,弯身替他除去鞋履,让他平躺下,拿了被衾来给他盖上。 头一着枕席才觉出自己到底有多困倦,多疲惫,可江叡仍强撑着不合眼,满是愧疚地歪头看向弦合,叹道:“三朝回门只这一次……” 弦合蹲在榻前,劝慰道:“你且休息吧,若是军前有变,少不得还要累你绸缪。现下哥哥和大伯父都被牵扯其中,恐怕家中也没甚心情宴饮,回不回也只是个过场罢了。” 她的嗓音轻柔,语速舒缓,江叡只觉被纷杂政务搅扰的烦躁不安的心瞬时平静下来,合上眼皮,没多时就入了梦乡。 弦合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走,马车辘辘穿巷而过,没有一个时辰就回了家中。 余府大门洞开,全家都候迎在院中,父亲站在最首,亲自将弦合迎入前堂,要将主座让给她。弦合推辞,两人相让了许久,最终父亲没有拗过她,还是依照从前坐了上首主座。 弦合坐于左下首,见大伯母和楚二娘都在,连同思淮、婉合、梦合也都侍立左右,唯有母亲没来,想到她向来闭门不出,心中有些许失落,但还是问道:“父亲安好,母亲也安好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闻言父亲的目光竟似闪烁了几下,偏头避开她的视线,点头:“安好,你母亲身体倒好,只是近来得了卷孤本佛经,闭关诵读,日夜不辍,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向不愿与她多言的楚二娘竟也在下首陪着笑,冲她道:“大夫人痴迷佛经,闭门不出,怕是君夫人今日是见不到了。” 弦合心里犯起了嘀咕,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抹道:“若是这样,那我待会儿只去看一眼就走,母亲再痴迷佛经,总不会不见我吧。” “不,不必了。”父亲似是被惊了一下,脱口而出。见女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平顺了气息,道:“你母亲早就说过了,若是你回来,略坐一坐便走吧,不必挂念她,她身边有许多人伺候,不会出事的。” 出事?弦合心间疑影愈深,掠过堂下诸人,总觉得他们都透着古怪。正巧管家进来回禀,说是午膳妥当了,让移步用膳,她才在众人拥簇下去了膳室。 这一顿饭吃得五味陈杂,她心中转过无数猜测,始终捉摸不透全家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思及靖州之乱,大伯父刚刚率军离开陵州,有种直觉,或许是跟这事有关。 她不敢硬碰硬,今时不同往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稍有差池,便会授人以柄,唯有耐心思忖,想一个不着痕迹的万全之策探探究竟。 用过午膳,她借口府中多事便要告辞,众人却好似松了口气,虚作挽留,便忙不迭地将她送出来。 回了侯府,江叡已起身去了议事殿商讨政务,她独自在榻前转了几圈,将事情理了个大概,唤进落盏让她把银鞍叫过来。 隔着一道屏风,她柔缓了声音道:“我家中有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堂妹,嫁进侯府多日,君侯总是忙于公务,我有些寂寞,想召弟弟妹妹进来陪陪我,劳烦你帮我走这一趟可好?” 银鞍痛快应道:“夫人吩咐,属下哪敢不从,这便去。” 他将要出门,被弦合叫住:“到了我家中,你就说是君侯之令,让弟妹入府陪我。” 银鞍一怔,略深想了想,以为这新夫人入府数日,夜夜独守空闺,心中大概是有委屈。今日三朝回门又是寂寂一人,没有夫君作陪,难免是在娘家人面前失了排面,想通过这种方式找补回来。便无甚所谓地应下,直道自己明白。 等他走后,秦妈妈忧愁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家中人都那般古怪。但愿能从公子姑娘嘴里问出来。” 从他们嘴里问出来?弦合还没有天真到这地步。思淮和婉合两个自幼得楚二娘言传身教,精明机灵到滴水不漏,而一个没什么心眼的梦合,只怕家中还没放心到什么 分卷阅读11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都让她知道。 她一直等着,等银鞍带了人回来复命,却不见他们,只让安顿在侧室,严加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她将银鞍唤到跟前,软语细声道:“还得再劳烦你走一趟,就说……”她忖了忖,正色道:“梦合妹妹突发急症,昏迷不醒,请我大伯母入府一趟。” 嗯?银鞍疑惑地看向弦合,梦合姑娘是他亲自送过来的,玉雪可爱,活蹦乱跳,不曾发急症。 却见君夫人神色幽深,愈发凛正:“这一趟恐怕不会太顺利,你需得带些人去,若是余府不放大伯母来见我,你就硬夺。而后派人暗中守住大门,不许他们递讯息出来,记住了吗?” 银鞍骇了一跳:“那……那好歹是君夫人的娘家,这……” “这是我的意思,你只管放心去办,君侯那边我会如实回禀,不会让你为难。” 说完,她看了眼天边斑斓如织的暮霞,秋蝉夕鸣,声声聒噪,最终将视线落到窗外一丛桂影扶疏,喟然道:“大伯父领军出陵州了罢,我总得知道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银鞍领命出来,一边召集府中守卫,略想了想,一边又派了心腹去前殿,将这些事禀明君侯。 弦合坐在屋中等候,大伯母果然比婉合她们来得晚了些,可银鞍得力,还是将她带来了。 她心急如焚,甫一进门,便四处张望,口中叫着“梦合”。弦合让秦妈妈将她带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大伯母下意识躲闪,后退到角落里,低声问:“梦合可有事吗?” 弦合淡然道:“梦合会不会有事,这全赖于大伯母。”她逼近她,“你告诉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娘出了什么事?” 大伯母摇头,仓惶后退,口中呢喃:“我不能说。” “如果不说,这辈子就别想见到梦合了。”弦合面上转过一抹厉色,揽过袍袖回身,背对着她,道:“如果从你这里问不出来,我就不问了。只是梦合,我说到做到,大伯母可不要后悔。” 身后传来嘤嘤泣泣的哭声,这憨厚耿直的妇人似是被逼到两难之境,靠着墙角抹起了眼泪。弦合有些许心软,可想到母亲,想到靖州的兄长,强迫自己冷硬了声音道:“秦妈妈,送大伯母出去。” 一声哭音破开嘶哑的嗓子,大伯母嚎啕着跌坐在地上,哀哀戚戚道:“弦合,你让你母亲和余思远骗了,那余思远他根本就不是文翦的儿子,他也不姓余,而是凌氏之子!” 第56章 像是有个闷雷在弦合脑中轰然炸开,她怔怔发愣地盯着大伯母,好半天,才沙哑着嗓音问出来:“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大伯母韩氏哭丧着脸道:“你母亲骗的我们好苦,若不是齐太守命人找来了襄州那女人,而今我们都不知道,这余家长子竟是当年凌长缨大将军的儿子。当年你母亲生下姝合后身子已不大好,千辛万苦生下第二胎又是个女儿,恐自己再也生不了,又恰恰知道了你父亲在外面还有个儿子,恐防自己地位不保才与凌长缨的外室换了孩子。” “那外室出身不好,生下的孩子连同她自己都没什么指望,也是为了自己儿子能有个好前程才撺掇着你母亲偷龙转凤。” 她口中的外室应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舅母。弦合暗自冷笑,知道的还真是够详细的,就连她,当初也并未对这些始末如此通晓。 窗外暮色四合,屋中未燃灯烛,显得昏昏暗暗,她沉默了片刻,好似想起什么,声音显得冷戾:“大伯父也知道了,他率军救援靖州,其实是暗藏祸心,是吗?” 韩氏一哆嗦,垂敛下眉目,战战巍巍地说:“他并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不过是……”在弦合阴悱悱的注视下,她像是口里粘了浆糊,怎么也说不下去。 “不过是暂缓行军,故意延误救援的最佳时机,等山越攻破了靖州,任兄长自生自灭罢了。” 弦合替她回答。 韩氏一颤,怯怯道:“如今你贵为君夫人,又和余思远兄妹情深,若非如此,怎能除掉他,既保了余家脸面,又全了血统清正。” 这真是好算计!靖州之变来的迅疾,而驻守靖州多年的将军恰恰因为侄女的婚事而滞留陵州,不消多安排,顺理成章便会由他率军前往救援。 那是他名义上的侄儿,就算救援不及时导致城破人亡,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弦合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母亲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韩氏忙将头摇的如骰子:“没有,没有,没把她如何,只是软禁起来。老爷临走时再三叮嘱,不能让她和你见面,也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事。” 能得大伯父如此提防,弦合真是该荣幸万分了。 她凝着大伯母,唇角微勾,漫然噙上些许讥诮:“要说这事大家各有算计,大伯父和父亲是为了余家血统纯正,楚二娘母子是为了自己能袭爵,而大伯母,你这般为他们遮掩又是为了什么呢?当初韩家姐姐和哥哥的婚事是你一手促成,你这般算计自己的侄女婿 分卷阅读11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要置他于死地,万一将来泄露出去让你娘家人知道了,他们能饶过你吗?” 韩氏生出些慌乱,嗫嚅道:“这不是旁的事,关乎宗族大计,他们应是会理解吧。” “理解?”弦合觉得好笑:“人家为什么要理解我们家的宗族大计?人最看重的永远都是握在手里属于自己的利益,你帮着夫家损害了自己娘家人的利益,可有想过以后?二娘现在巴结你,是因为她是妾侍,她的儿子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不稳当。等她的仲端袭了爵,凭她那精明似鬼的样子,还会把你放在眼里吗?至于大伯父……他明知此事有风险,若是被我知道必不会善罢甘休,可还是狠心将你和梦合留在陵州,难道他就不担心我会就此迁怒于你们母女吗?” “你在余家人眼中分量如此之轻,却还能一门心思无私无畏地配合他们算计筹谋,大伯母啊大伯母,这世上真是鲜有你这样的好人。” 韩氏脸色煞白,在晦暗阴影里如同被抽尽了血的鬼魅,全然失去了主心骨,仓惶伤戚地看看弦合,颓然瘫坐在地上。 看着她的模样,弦合清了清嗓子,沉定道:“我会放你和梦合回去。”韩氏眼睛倏然明亮,抬头看她,充斥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弦合前倾了身子,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会留下婉合和仲端,你且回去,若是父亲和二娘问你什么,你只管说不知道。看看你们母女安然无恙之后,自己的一双子女尚在囹圄的二娘是何种嘴脸。” 韩氏顾不得想太深奥太复杂的东西,弦合说的话暗含的警告她也全然听不进去,只知道她肯放了她们母女,若不是碍于辈分,她当真是要跪下给她磕一两个响头了。 秦妈妈亲自送韩氏母女出去,几乎与她前后接踵,江叡披着一身晚霜寒凉匆匆回来,见弦合独自站在窗前,夕阳光泽投落到她身上,在熏绣锦衣袖边勾勒出斑斓的轮廓。她望着窗外暮色远景,像是在出神,而眉宇间蹙起数道纹络,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江叡从身后抱住她,只觉怀中的她微颤了颤,凛然生出警惕,抬眼看清楚他的眉目后才软了身体,就势倚靠在他怀里。 “临羡,你让大伯父率军救援靖州,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江叡低头看她,箍在她腰上的手用力,填满了两人之间尚余的缝隙,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他问:“出什么事了?” 弦合将家中一切事由简要说给了江叡听,独独隐去了关于兄长身世的那一节,将所生变故归咎于父亲宠妾灭妻所致。 江叡脸色沉暗,牙咬切齿道:“千防万防,齐家总是让我防不胜防。”他眼底的怒气落下,转而浮上忧虑:“阵前换将乃是兵家大忌。” “也正因如此我才迟迟没有去找你。” 弦合看着窗外天光垂暗下枝桠横斜的桂花,眼底的光芒似是被秋意萧索所打散,淡抹到生出些许凛冽狠意。 视线如刃,嗓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阴凉透骨:“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妥当的。” 她挣开江叡,道:“我再回家一趟。” 江叡担忧地上前一步,“你想干什么?” 弦合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有分寸。此事是家中内乱,断不该因此而误了战事大局。”说完,抱起大氅,唤了落盏和秦妈妈跟着,匆匆出门。 江叡站在原地,看着她风影摇曳下疾疾远去的背影,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冷哼一声:“家中内乱?那唯独我是外人吗?” * 韩氏自与梦合安然回来,耳边便一直不得清静。楚二娘总要抓着她问婉合和思淮如何,韩氏如何知道?只有傻傻愣愣地由着她盘问,全然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一来二去,楚二娘没了耐心,脸色也开始不好看。 她身边侍女嘀嘀咕咕,只道同样被接进魏侯府,怎么单单她的女儿被放了出来,咱们家的姑娘和公子就被困在里面,莫不是大夫人进了府只顾着替自己女儿求情…… 楚二娘那些曲折弯绕的心机城府本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而生,此刻失了主心骨,方寸大乱,也顾不上场面的敷衍,当即甩了脸子给韩氏看。 韩氏本没有放在心里,都是为人母,自己孩子吉凶难料,自然会有些脾气。可到了晚膳时分,迟迟没有人来请,她遣人去问了问,侍婢吃了一肚子气抹着眼泪回来,只道去冷灶上寻些剩饭吧,这家里没有咱们吃的了。 她这才怒从心来。 这件事说到底是他们家自己生出来的事端,她和梦合本就是被殃及的无辜池鱼,如今她们有幸安然无恙倒好像碍着谁、对不起谁了似的。 她陡然想起弦合对她说的话——‘看看你和梦合安然无恙后,楚二娘是何种嘴脸吧’。 弦合对自己家人的自私寡凉还真是了解至极。 想来也是讽刺,被算计的弦合没有为难过她,反倒是自己一直帮衬着的所谓家人掉过头来给自己脸子看,这还没袭爵呢,本性就全然露出来了,若是真让她得了势,那当真是要头上长犄角,门 分卷阅读11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缝里看人了。 越想越气,晚饭也没吃,在堂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侍女进来禀,说是君夫人去而复返,正和将军在前堂说话,远远听着似是起了些冲突,语气很是不善。 韩氏转了转眼珠,嘱咐梦合在闺房里待着,不许出来,自己领着人往前堂去了。 檐下稀稀疏疏的滴着霜珠,风细细凉凉,和着蝉吟败叶,轻轻迢迢的吹过来,掀动裙袂飞扬。 里面人的声音便如水滴蛩响,字句轻俏地传出来。 “齐家是什么人,他们会这般好心无条件地帮助父亲吗?你们顺着铺下的梯子走,就是交了把柄在他们手上,将来朝堂疆场就要受他们摆布而毫无还手之力。”弦合的声音清脆且条理明晰,连缀成章落颇有些铮铮然寸步不退的架势。 余文翦也很强势:“那也总比让外人谋夺了我的勋爵来的强。” 一时寂静,弦合语噎,怔怔地看着父亲烈火烹油的怒容,和缓了声音道:“弦合也姓余,不想与全家离心离德,但如今之势,兄长功勋在身,前程不可限量,若是余家在他的手里,必会振兴宗族,光耀门楣。” “振兴的是谁家宗族?谁家门楣?” 面对诘问,弦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兄长已将如圭过继到自己膝下,若是将他立为承继之人,只管将余家的前程命脉交到兄长手里,不管将来如何显赫,最终是要交回到余家子孙的手里,父亲看如何?” 余文翦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竟无从应对,望着她半晌无言。 弦合放柔了声音:“恐怕父亲心里也明白,凭仲端的禀赋至多能安稳守着这一份家业,若要指望他光耀门楣,再上一层,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当年父亲为了这偌大家业而忍辱负重,难道甘心就这样两代皆碌碌而为,无所成就吗?” 她面目柔和,言语温煦,仿佛凭空织出了一张富贵尊荣的锦绣图景,成功撩拨起余文翦内里蠢蠢欲动的野心。 官至今日,他走的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线路,富贵险中求,于他而言更是驾轻就熟。可是……如今他老了,被艰辛卑微的岁月磨砺净了年少时的义气,甚至连那一点点火中取栗的硬气都已不见了踪影。 他拿起毫笔摩挲着,道:“此事我已与你大伯父商量妥了,你若是还当自己是余家人,不要横加干预。” 弦合慢慢收敛起脸上堆砌出来的柔和表情,沉冷地看向他:“父亲,到此为止我是在与你商量,你若是不允,定要取兄长的性命,那么便不必再商量了。”她眸中溢出森冷,“婉合和仲端还在侯府里,婉合倒也罢了,可是仲端……我只说一句,兄长活,他便活,兄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仲端也别想活。” “可恶!”余文翦将手中毫笔掷向弦合,上面沾的墨汁甩到弦合脸上,‘啪嗒’一声,骨碌碌滚出去。 弦合抬手抹了一把脸,眼中沉定一片:“父亲,你想想吧,我说到做到。要不……你就有两个儿子,一个替你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一个承欢膝下,世得圆满,要不,就两个都失去。” 她咬住牙,可还是没忍住,戚戚然道:“纵然这件事是母亲的错,可兄长无法选择他的出身,他好歹叫了你近二十年的父亲,向来仁义孝顺,你于心何忍?” 余文翦脸上横飞的怒气隐隐褪去,僵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视线垂落,略显涣散,仿佛一个迟暮老人,尽显疲态,透着脆弱与无奈。 良久,他蓦然道:“你能让伯瑱听你的吗?” 见有松动,弦合忙点头,余文翦向后一仰,喟然道:“说吧,让我怎么做。” 听到这里,韩氏不禁感慨,这丫头还真是厉害,从前太过小看了。可又不免后怕,拿锦帕抚着前襟,心想,幸亏她没认真对付她,关键时候放了她一马,不然自己有几两骨头够她拆的。 屋内传出来纸页窸窣的声音,弦合的嗓音平静无波,淡然飘出来:“父亲书信一封,命人八百里加紧送给大伯父。” 其后里面便没了声响,似是父女两达成了默契,各自熄了战鼓。 * 余文敬行军到落石谷,被星夜兼程的驿官追赶上,捻开书信,脸色一点点暗沉下来。信中说务必全力营救伯瑱,不然余文翦便要与他这个兄长决裂,兼言会让余如圭承继余思远的爵位,万望他这个兄长以大局为重。 他恨恨地将书信揉成一团,狠掷到地上。 不消细想,就知道又走漏了风声给弦合,他这弟弟态度陡然转变,绝对与那神通广大的侄女脱不了干系。 当真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墙头草,连宗嗣承继这样的事都能含糊,这样的人,竟也让他做到了镇远将军。 副将察觉有异,上前来问:“将军,可要安营?” 他紧拉住缰绳,粗粝的绳子在掌间扭成一股,紧嵌进去。 本以为可以让余文翦当盾,替他在陵州挡着,他稍稍拖延战机,借山越这把刀杀了余思远。可眼下事情都摊开了,若是余思远有个差池,他必难逃其咎,单是余弦合那丫头就不会与自己善 分卷阅读11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罢甘休。余文翦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怕到时候会是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 他咬了咬后槽牙,凛声道:“传令三军,加速行进,务必在天亮前赶至靖州。” * 弦合回到侯府已是后半夜,浑身疲乏,像是筋骨全被抽调干净了,只剩下一个外壳,浑浑噩噩地走回来。 内室里燃着灯烛,江叡还是穿着她走时的那身锦衣,坐在南窗下的绣榻,手里拿着本书。 见弦合回来,他将书放下,起身迎过来,仔细觑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了?” 弦合轻挑了挑唇:“有惊无险。” 闻言,江叡也是暗自长舒了口气。这样的事情本不是稀罕,可把内帷恩怨延伸到疆场就太可恶了,他当然不能全指望弦合,她走后自己也备了后招,可若是等到他出手,不免见刃见血,场面上就不会有那么好看了。 他和弦合新婚燕尔,他还不想跟岳丈家明火执仗的翻脸,不为旁的,也为弦合不被底下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所看轻。 想到新婚,他身体里不由得生出些燥热,合该流年不利,都行礼三天了,还没有夫妻之实,想到这儿,他当即将弦合拦腰抱起,挥退随侍,径直入了帐子,将她搁在榻上。 弦合头晕晕沉沉,全然没注意到江叡的异样,还没心没肺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等江叡上了榻,直接将他的胳膊搬过来枕着,身体紧贴着他的胸前,额头抵在右衽深衣的封襟上,两人和衣而卧,将他拘得动弹不得。 “临羡哥哥,我觉得自己有点坏,逼着父亲做了那么些事情,其实想想他也没做错什么,不过就是……”她戛然住口,想起临去时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家里这些乌糟事能不让君侯知道就别让他知道,不然,也只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江叡被她压得胳膊发麻,心情亦有些郁闷,没往心里去,例行公事式得问:“不过就是什么?” “不过就是偏心了些。”她心虚地眨巴眼,将头深埋进他的胸前,胡乱地蹭着。 这一蹭好像往江叡身体里撒了把火苗,腾腾的几欲烧灼起来,抓住她的手,用力揉搓了几下,那软濡细腻的触感让他愈加烦躁。 “弦合,我们……已是夫妻,是不是该……”他吞吞吐吐,只觉那股热焰好像移到了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不会弄疼你的,你不要害怕。” 他鼓足了勇气将羞涩的话说完,岂料怀中半天没有动静,低头看去,见弦合趴在他胸前早已睡了过去,气息憨沉均匀,呼哈呼哈的,早不知天地为何物。 想要将她叫醒,可胳膊刚触到臂袖的软凉丝滑便停住了,犹豫了犹豫,还是拖过被衾,合衣平躺下,裹住两个人一同会周公去了。 这一觉到日上三竿,竟没有人来叫他们。 江叡先醒,迷迷瞪瞪地挪动了下身体,将怀中的弦合也带醒了。她仰头,正对上江叡初初醒来时迷茫无辜的视线,僵持片刻,她红了脸,默不作声地爬起来。 这还什么都没干呢,红什么脸?江叡有些郁闷地想,将平摊了一夜的胳膊收回来,果不其然传来酸涩痛楚,摁着这当了一夜枕头的胳膊低吟了一声。 弦合本已爬到床沿,听见他的呼痛又爬回来,乖觉沉静地搬过他的胳膊,放在怀里揉捏,垂头耷脑,像个干了坏事的孩子。 昨夜半睡半醒间,江叡嫌她头上的钗环硌得慌,迷迷糊糊地全拨下来扔到了一边,睡了一夜头发成了鸡窝,蓬蓬松松地顶着,显得脸格外娇小,下颌尖尖,肤色莹白,面上表情又懵懂无害,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活像个毛茸茸的小熊。 这小熊现下正抱着自己的胳膊左揉右捏,江叡一时没忍住,扑上去将她摁在壁上猛亲了一阵儿,那两片唇瓣温软香甜,他含在嘴里辗转厮磨,反复品尝。起先弦合还用胳膊支在他胸前微弱地推拒,没多时便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腻在他怀里,任取任夺。 待他将自己放开,弦合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似有无数金星旋转跳跃,迷迭迭地倒进江叡的怀里,喘着粗气。 两人的衣衫皆是十分隆重的长袖宽袍,滚沾了一夜,早横七竖八的起了褶皱。此刻绞缠到一起,越发凌乱。江叡细凝着弦合若凝脂般白皙柔滑的侧颊,喉咙滚了一下,又顾忌地瞥了眼窗外正鼎盛的天光,心里犹豫至极,矛盾至极。 最终,欲望战胜了理智,他抬手去解她的衣带。 第57章 复杂的双胜结在他指间绕开,翩然垂落下来,被束着的衣衫向两边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亵衣。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裳脱掉,怀中人却像是触了雷一般,猛地坐起来,连连后退,江叡眼神一暗,忙去拉她,可她仓惶躲避,却不料身后坐空,从床上摔了下去。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一跤,整个人跌在地上。 江叡坐在床沿上,还维持着胳膊伸出拉扯她的动作,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门外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入,落盏将幔帐挽起,便 分卷阅读11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见到眼前这副场景。 弦合只穿着亵衣,浑身褶子,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而君侯坐在榻上,亦衣带不整,且面沉如铁,那眼神像是要杀人一样。 她默默地放下幔帐,蹑手蹑脚地出了去。 屋中死寂,两人都没说话,弦合坐在地上低下了头,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 他们是结发夫妻,她所想要的一切包括名分他都给她了,他们两情相悦,恩爱不疑,她贪恋他的怀抱,不抗拒他的亲吻,可唯独……这最后一步,她感到万般的恐惧。 起初这恐惧只是心底的一抹浅影,她直觉抗拒,想要逃避,却不知这么强烈,被逼到悬崖边上,本能地推拒,才知这恐惧已深入骨髓。 前世关于这个的记忆实在不甚美好,以至于她心有余悸,蔓延到了今生。 窗外徘徊着人影,是银鞍的声音。 “君侯,沈侍中求见。” 江叡从床榻上起身,径直越过她往外走,走到幔帐前,手刚抚上细软的罗纱,没忍住又回过头来看她。 青石板泛出幽凉的光泽,她就穿着这么一件单衣坐在地上,还好似出了神,迟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眉宇蹙起,又返回来,弯身将她抱起来搁回榻上,才一言不发地拂帐而出。 弦合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反复回想江叡临走时的神情,心想,他大概是生气了。 江叡这一走,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再回来。 今天白天本不是秦妈妈当值,但落盏见弦合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心有烦忧,便将白天看到的说给了秦妈妈听。 秦妈妈老练,自然稍稍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在夜深人静,挥退了众人和弦合说起悄悄话。 “姑娘莫要怕,女人总得经历这一些的。” 弦合抬眼看了看她,又将头低下,拿簪子摆弄烛火焰心,丝毫不回应她。 秦妈妈怜惜疼爱她,又将声音放柔,道:“乳母教你一些,枕席间温柔婉转些,君侯又疼你,不会吃太多苦的。” 胡说,江叡才不会疼她。 她犹记得前世,那被撕裂的痛楚袭来,连呼吸都似艰难至极,她瑟瑟发抖,往床榻深处躲,江叡却不肯放过她,将她抓过来摁住,寸寸凌剐。 她越痛,抖得越厉害,好像他还越兴奋,手下力道越狠,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下。 接连数次昏死在他的挞伐之下,却仍换不回他的丝毫怜惜。 这男人好像就是喜欢把情爱与□□剥离开,谈情说爱时再温柔,也改变不了需索时的狠戾蛮横。 她不要!反正他已经把她娶了,总不会因为这些事退货吧。 秦妈妈见弦合兀自沉默,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心一横,开始吓唬她:“姑娘,我可听说诸侯惯常喜欢三妻四妾。咱们的泰山公有两个如夫人这都算少得了,那楚侯黄悦可有十几个夫人呢,还有大周天子,听说三宫六院,嫔妃无数。你和君侯新婚,他还新鲜着,轻易不与你生气,可若是这样时日久了,难保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弦合瞪圆了眼看她,她越加言之凿凿:“男人皆食色性也,没有守着新夫人当和尚的道理。” 她又低了头,缄默不语。 秦妈妈看着她这模样,从箧柜里找了些早先预备后的画册,塞到弦合手里,弦合好奇,捻起一页看了一眼,脸登时红了,任秦妈妈好说歹说再不肯看第二眼。 揽过袍袖,逃似得掀幔进了内室滚上榻,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不肯理她。 秦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画册塞到弦合的玉枕底下,又嘱咐了她几句,才转身出来。 这一夜弦合睡得七上八下,在榻上翻来覆去,总也逃不掉那陈年梦魇。 江叡却是真真正正的彻夜未眠。 沈昭愿集巡检司之力搜集了吴蒙的诸多罪证,暂禀明江叡将他罢官免职,可要真正定他的罪,却遇上了些许难处。 袁夫人立誓要保他,不惜求到了江砚道跟前,江砚道耐不住央求向江叡说了几句情。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江叡怎能让,便严辞回绝了江砚道的求情,父子两不欢而散。 他在议事殿坐了一宿,只觉心情沉郁至极,颇有些诸事不顺的意味,不觉天已大亮,灿烈的阳光透进来,被窗棂割成斑驳光影。 他靠了靠,没耐住,将银鞍唤进来,问:“外面可有什么动静吗?” 银鞍一愣,摇头:“没有啊。” 江叡脸色暗沉,阴郁至极:“后苑也没有吗?” 银鞍依旧摇头,摇头一半,反应过来,抬头道:“夫人那边早早就熄了灯,没打听过君侯……” 他偏开身,任海清瓷的茶瓯擦着耳边飞了出去,在不远处落地,四散零落。 江叡没好气地说:“谁问你这个了?” 银鞍翻了个白眼,低头哈腰道:“君侯没问,是小的多嘴,小的告退。”说罢,趁着第二只茶瓯飞出来之前,慌忙退了出去。 江叡烦 分卷阅读11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躁愤怒地仰坐着,盯着穹顶看了好一会儿,蓦然生出些委屈来,这到底是为什么!给亲,也给摸,就是到了这最后一步突然避他如蛇蝎。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一股执拗劲儿上来,气往头顶上涌,猛地推了下案桌站起身,桌上的砚台晃得咣当响,他甩袖出门,直往后苑去。 他们行过婚嫁之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是她的本分,还反了她了。 他进屋时弦合正坐在窗边修剪花枝,落盏躬身在她身边禀报:“二公子说那膳食他吃不惯,让夫人给他换换。”她觉得好笑:“这公子跟姑娘心也真够大的,都什么时候还在意膳食口味。” 弦合将剪刀搁回桌上,嗤笑道:“什么心大,他们这是试探我呢。若是外面局势恶化,对我不利,我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他们。可若我已立于不败之地,自然会对他们格外宽容些。” 落盏恍然大悟,不禁嗟叹:“这真不愧是楚夫人的孩子,比猴还精。” 弦合笑了笑:“不用管他们,他们想要什么也只管记下来,就是不给。” 落盏应下,转身要走,目光掠过前方,忙躬身揖礼。弦合刚刚要将剪刀重新拾起来,指腹触到冰凉的黄铜,颤了颤,又收回来。 她站起身,不敢看江叡的眼睛。 看着她这副模样,江叡觉得心里发闷,不光发闷,脸还僵,可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僵硬地笑了笑,凑到她跟前,箍住她的腰,柔声问:“在干什么呢?” 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止让弦合内心大为不安,只觉这笑,这温存是一张虚泛的皮影,随时可能揭下来露出里面狰狞凶狠的本质。 不禁抖了抖,道:“修剪花枝,这迷迭香长歪了。” “是吗?你修的好看,就和你一样好看……你抖什么,我能吃了你吗?”弦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快把江叡逼疯了,前半句温柔和煦,甚至还带了些许调情的缱绻,而毫无征兆的,在一瞬间他就变了脸,后半句说出来时已是磨牙霍霍,恨不得撕下她一块血肉似得。 她不光抖了,还冒冷汗,额头上凉涔涔的,在他怀里瑟瑟缩缩。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移回来,带着点锐利地盯着她:“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卫鲮?” 弦合一时惊诧,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也忘了发抖,只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男人的想法真是谜一样。 江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阴悱悱道:“我杀了他,绝了你的念想。” 好像越走越偏了,弦合突然感觉深深的无力,在他杀气凛然的注视下,虚弱地开口:“难道就一定是因为别人?就不会是因为你?”眼见江叡流露出疑惑,她加重了语气:“你忘了自己干过什么吗?” 江叡拧眉,定定地看着她,仍旧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 “前世你是怎么对我的,那寻叶行宫对我来说就像是地狱一样,在这方面我就没有好的回忆,一点一滴都是苦痛交加,我害怕,怕你,又有什么错?” 她娇眸圆瞠,铿然控诉他的恶行。 江叡彻底愣了,望着她半晌无言,好半天,才道:“是因为我……你……”他艰难地回忆了一下当时情状,不很确定地问:“你……当真那么难受吗?” “废话!”嗓音清亮甚至尖细,她反客为主,逼近江叡,恨恨地说:“难道我不是血肉之躯吗?被你那样揉搓折磨,我不痛吗?有了这样惨痛的经历,我如何能坦然视之?” 江叡被她逼得步步后退,气势陡然弱了,看着她炸毛的模样,莫名觉得心虚:“那……我……我不逼你了,也……也不碰你。” 话一说完,他就想扇自己耳光,瞎许什么诺! 弦合眼睛亮了亮:“真的?” 江叡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碎成了八瓣,霹雳帕拉脆响,望着她明艳生动的脸庞,戚戚然地点了点头。 他好似给自己挖了个坑,又自己碚了土将自己埋了…… * 三日后,传讯的驿官自郊外一路踏马扬尘,进了魏侯府邸,江叡正在议事殿召见长安使臣,驿官双膝跪地,将奏疏奉上,道:“靖州大捷,杨曦所部溃不成军,左戍卫将军余思远活捉杨曦及其心腹大将十数名,特禀奏君侯。” 江叡大喜,他料到此战会胜,可没想到会胜的如此漂亮。 堂下长安使臣左右相顾,神色微妙。 山越之乱就此完全平定,摩珂和杨曦皆被囚,可杨曦跟摩珂还是不同,他心机深沉,且屡屡刺杀江叡,更试图毁坏大魏根基,其心可诛,江叡命余思远亲自押解他回陵州,将其公开处斩。 尘埃落定,弦合便将余思淮和婉合放了。 余思远也算衣锦还乡,这样的功勋在身,断不可能再回去当一个四品的左戍卫将军了。江叡在望波亭召见余思远,并备了美酒佳肴,却见他诸多礼数,不禁有些不快。 “我和弦合成亲,她巴巴地望着你回来,可你却还是没回来,也不知是我们哪一个得罪你了 分卷阅读11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余思远抬起酒壶斟了满杯,不甚在意道:“军中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胡话!”江叡嗤之以鼻:“你那军中多少公务,是不是足以忙得你转不开身,连亲妹妹的婚事都无暇参与,我一清二楚。” 余思远叹了口气,道:“实话与你说了吧。我在靖州新得了个卿卿,刚品出些绝妙滋味,一时脱不开身,这才……” 江叡哈哈大笑,拿筷箸指着他,像抓了天大的把柄,道:“竟是为了这样的事,没想到,不可一世的余思远竟也会有栽到美人膝下的一天。” 余思远亦笑了笑,只是这笑寡淡的很,尚趋不开眼底浮重的寂寥之色。 他与江叡对酌到日暮时分,面红如枫叶,形状颠倒,已是酣醉模样,便要起身告辞,江叡亦半醒半醉,抓了他道:“不行,你不能走,弦合想念你至深,非要我带你去见她。” 余思远连忙摆手:“我醉了,这一身的酒气非熏着她不可,你知道,弦合最烦别人一身酒气的到她跟前了。”说罢,挣脱开江叡,在初七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 芙蕖中枯叶飘零,连带着一池水也死气沉沉的,余思远绕过渠水,迷蒙的神色陡然清明了起来,极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有连阙琼楼,弦合就在其中的一间。 她或许守着灯烛在盼望他罢,可若是见不到他也便这样了,她对他,不过是小妹对兄长的思念,见或不见只若寻常,并不会在心里激起多大的涟漪。 可是他不一样,他不敢见她,长久以来辛苦压抑的情愫,甚至向别处纾解的情愫会因为见一面而不受控制。 她最好离他远远的,在他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地方。 第58章 弦合等了余思远许久,可迟迟不见他来,反倒是夜色沉酽时,江叡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抬眼瞧了瞧弦合的神情,抱怨道:“我没给你把大哥领来,也不必是这副神情啊,幸亏他是你的大哥,不然我还真是得提防着……” “你胡说什么?”弦合将他搀进来,吃力地安坐到榻上,又回身去浸湿了帕子,给他擦拭,正蹲在榻前,江叡倏然握住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地笑说:“伯瑱帮了我的大忙……抓住杨曦,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弦合听得疑惑,轻轻问:“怎么好办?” “我已查明,当日在靖州遇刺就是吴蒙派人所为,可单凭这个,至多只能将他罢官免职,想要杀他却阻力重重。你还记得当初在陵州,征讨山越前夕有人想要杀我吗?那时伯瑱替我挡了一剑,虽然我们猜测是杨曦所为,但行军方略外泄,定是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弦合有些听明白了:“吴太守和杨曦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江叡点了点头:“他们一个包藏祸心,生怕我盖住了江勖的风头;一个想要列土封疆,占山为王。倒是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只要杨曦在我的手里,杀他之前细细的审一遍,不怕审不出吴蒙。” 他长舒了口气,向后仰躺回榻上,语意幽邃地说:“等收拾了吴蒙,打压了袁夫人一派,把四弟送到长安,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齐家了。弦合,你别怕,我不会让旧事重演……” 醉意深重,后面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并不十分清晰。弦合爬在他身边,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 她一时怅惘,愣了好半天,凝着江叡俊秀瑰美的酩酊睡颜,抬手轻轻触摸他的鼻翼。 原来他和她一样,纵然眼前岁月平缓无波,可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份深重的恐惧,生怕命运回转,旧事重演。 她在江叡身侧躺下,辗转反侧间,又想起了兄长。 家中出了这么多事,父亲和大伯父已经知道了兄长的身世,而她又擅作主张允诺让如圭袭爵,这一切总得找机会跟兄长一一说明,可他怎么倒好像在躲着她似得。 从她和江叡成亲起,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他不是别人,是她的兄长,是向来雷厉风行的余思远,若他想见什么人,想要去什么地方,即便有万重阻隔、千叠山峦在他面前,他也会挥剑劈开一道缝隙,让阻滞跪伏于他脚边,而不是屈从于阻滞。如今这样的情形,几次三番缘悭一面,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不想见她。 眼见兄长在陵州滞留的时日一天天流逝,若是这一面再见不上,他就该回靖州了。 弦合左思右想,采取了迂回战略,先见了见随军前来的文寅之。 “我这几日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哥哥好像故意在躲着我,思来想去,我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了。寅之,你总是在他身边,可知道我是做错了什么惹他厌烦了吗?” 文寅之沉默良久,如言在哽,踌躇万分,好半天才说:“或许,是恰恰相反吧。” 这就像打哑谜一样。 弦合听得云里雾绕,皱眉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文寅之在来时想过要向弦合和盘托出,余思远的行径就好像是在辛苦筑就的千层垒土之下埋了巨 分卷阅读12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大的隐患,一旦暴之于天下,只怕是一场轩然大波,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可思来想去,人家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有怎样的龃龉,总改变不了骨肉亲情在。若要他这个外人来搬弄口舌是非,只怕到时候两边都得不着好。 所以纵然深知内情,还是不得不三缄其口。 他所能做的,就是穿针引线,故意将余思远骗出来,把他带到了燕邸,和弦合见上一面。 正是骤雨初歇的晚秋,飞檐人静,空气中弥漫着寒凉慵懒的气息,绣帷低垂,焚香薄雾飘出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侍女一开门,文寅之就顺着回廊跑了,余思远站在雕花门前怔了怔,提起一抹疏淡的笑,撩袂而入。 弦合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乖乖恬恬地仰头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温婉清甜的模样,仿佛像从前一样腻着他,又仿佛对他故意的疏远浑然未觉。 余思远犹豫了犹豫,抬起胳膊揽住了弦合,他眸中温情拳拳,摸了摸她鬓前的碎发,似有光蕴揉散在面上,慢慢地说:“弦合,我也想你。” 两人到案几前坐下,弦合给他斟了杯茶,将这些日子家中事都说给了他听。说到最后,她有些忐忑,仔细觑看着余思远的脸色,道:“我提出将来让如圭袭爵实属无奈,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余思远沉静端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弦合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过了好半天,他才问:“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弦合反应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问的是自己的身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倒轮到余思远不自在了,他将凝注在弦合脸上的视线移开,看着敷在水中的龙纹玉掌,有些心绪缭乱,难以理顺的感觉。 弦合又开始不安:“哥哥,你若是不愿,我再想别的办法,这其实就是有些强人所难,我知道……” “不!”余思远豁然打断她,温柔一笑:“我所有的一切,若是你想要尽可以拿去。更何况你是为了我才出此计策。”他顿了顿,满含缱绻深意地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语气郑重,像歃血的盟誓一般,似是将所有可以就此交托出去。 弦合没由来地觉出些微妙的不安之感,不同于方才怕兄长不悦,而是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嫂子那边……我会亲自去赔罪,万望哥哥到时替我说几句好话。” 余思远神情一黯,眸中星芒寂灭,歪头看着茶瓯,淡然道:“好,你嫂子温贤,又十分疼爱如圭,应不会有异议,你也无需将这些事太放在心上。” 弦合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皆无言,屋中是尴尬的寂静。 弦合偷偷抬眼去看兄长,见他正垂眸凝睇着,眼睛中是深切到近乎炙热的光。他心想,这真是个外表精明内里懵懂的丫头,曲曲一件小事竟也叫她这般放在心上,大约在未见他之前已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了吧。 在他远在靖州,家中亲人尽皆背叛他,想要置他于死地时,又是只有弦合挺身而出,拼尽全力挽狂澜,救了他一命。 他在靖州浴血杀敌,与大伯父会合时还满心欢悦,等活捉了杨曦亦是意气风发地入陵州,彼时全然不知,他的风光鼎盛全赖于弦合的辛苦筹谋,弦合又为他做了这么多事。 也许等到有一日他众叛亲离,能守在他身边的也只剩下她了吧。 弦合微诧地抹了抹自己的脸,笑问:“哥哥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余思远脸上满是温隽宠溺,正要说些什么,落盏推门进来,沉声道:“夫人,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江叡这几日要借杨曦拿吴蒙开刀,主审当日攻伐山越前军情泄露一事,岂料顺藤摸瓜却查到了楚二娘的身上。 楚氏与吴太守的那位寡嫂吴大夫人交好,当初的行军方略唯有江叡和余思远知道的最为详尽,楚氏指使家中侍婢从余思远那里窥得些许天机,又转述给了吴大夫人,就是凭借着这个,杨曦才能提前获知,并深感此方略对山越的打击不可小觑,才兵行险着,派人刺杀江叡。 当初那个刺客有备而来,招招狠辣,若非余思远推开他替他挡了一计刺偏了的剑,后果不堪设想。 得到这个结果,江叡很是犹豫了一阵,可是他提出要彻查吴蒙疏漏,事情牵扯到了自己的岳丈家,满朝勋贵都在观望,他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继续往前推进。 着人跟弦合说了一声,他便命巡检司去余府拿人。 其实不用他跟弦合说,几乎巡检司刚从余府离开,余文翦就来了魏侯府,找上了弦合。 因这事出时余思远在弦合身边,便陪着她一同回了府。余文翦不防在这里见到他,神情略微有些别扭,但家中巨变,还是暂且放下这些别扭,直奔弦合而去。 “你得救你二娘,若是一个通敌的罪名按下来,她还有命吗?” 分卷阅读12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弦合本来也没打算袖手旁观,可被他这么一抢白倒不慌张了,她讥诮道:“父亲也太乐观了,一个通敌的罪名按下来,岂止是她没命,咱们全家都得跟着倒霉。阵前通敌,泄露军情,那是要夷三族的。” 余文翦一阵惊恐,但随即强自镇定:“我是君侯的岳丈,他若是要夷三族,连他自己都得算进去。” 弦合睨了他一眼,不屑道:“父亲莫不是喝多了,我又不是二娘生的。她一个妾室,至多牵连她自己的子女,再不齐还有母家给她填上,除此之外,还想乱攀扯谁?” 第59章 余文翦气得浑身颤抖,抬手指向弦合:“你好歹叫她一声二娘,她的子女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你怎能如此狠心?” 弦合没所谓地支棱着脑侧,道:“父亲真是有意思,又不是我通敌叛变连累全家,你说我狠心做什么,难不成她屡屡算计我,三番两次在我背后使坏,我还要救她不成?仲端和婉合,他们哪一个将我当姐姐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他们去使这样难使的力?” 余文翦自知多少年来亏待了这个女儿,如今家宅不宁,大难当前,本是有求于她,该说些体己话晓之以情,可无奈,父女之情疏离多年,想要一朝拾起却也不能了。此刻他才发现,他对弦合终究是与思淮和婉合不同。 僵持之下,还是余思远上前来劝和,他冲弦合道:“你若是有办法,就将二娘救出来吧。婉合要嫁人,仲端还有仕途要走,若是有一个通敌叛国的母亲,那是一辈子的耻辱。”他见弦合拧眉看他,气鼓鼓的模样,似乎对他的回护之言很是不满,又和缓了声调道:“况且我相信,二娘只是受人蛊惑,加之一时糊涂,她素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敢做这样十恶不赦的事。” 余文翦微低了头,道:“多谢你,伯瑱。” 弦合拨弄着剔红漆盒上凸起的鸟衔花纹,瘪嘴忖度了一番,又看看兄长,脑筋一动,冲父亲道:“让我帮二娘也行……”余文翦眼睛一亮,却听弦合不迟不缓地继续道:“我有一个条件。” 看着女儿沉凝且严肃的神色,余文翦有些不好的预感浮上来。 果然,听她道:“二娘如此胆大妄为,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父亲纵容妾室的缘故。我救她不难,可父亲要就此致仕,将镇远将军的勋爵传给兄长,然后带着二娘和思淮回靖州老家。” 余文翦脸色倏然暗沉下来,余思远赶在他将要说出难听的话之前,上前一步,冲弦合低声道:“你胡说什么?父亲尚且健在,我哪有强占勋爵的道理?” 这是她从江叡身上得到的灵感。父亲和大伯父已经知道兄长的身世,且当初他们竟能下了那样的狠心要置他于死地,现在想想仍不免后怕。 若是那时她稍微迟钝一些被他们得逞了,那么如今连带着她也会陷入艰难之境。这家中只有兄长、母亲和大姐姐才是她的亲人,会为她倾心考虑,若是兄长有个什么差池,留下这些女眷,宗族之中他们那点本就少的可怜的容身之地迟早也要被挤占干净。 设想一下,若是让余思淮承袭了镇远将军的爵位,她这个弟弟平日里不与她作对都是万幸了,更遑论要在关键时刻助她。 这样的局面僵持久了终归后患无穷,倒不如快刀乱麻,兴许还能柳暗花明。 想到这一层,她愈加坚定:“我所想要的已经向父亲说明了,允与不允全在父亲一念之间,您若是舍不下爵位,那么二娘的性命还有弟弟妹妹们的前程都将不保,可这不是我的错,是您一手造成的。” 说完,她迅疾上前,掐住兄长的胳膊,阻了他将要出口的劝慰之言。 余文翦面上的神情全部剥落干净,只愣愣的、怅惘看向弦合,仿佛糟了重击,难以回转,只道:“你定要逼你的父亲?” 弦合将拉扯她的兄长一把推开:“父亲,我也不想这样。我何尝不希望家宅安宁,亲人们和和睦睦,可您扪心自问,您有爱护过我,保护过我吗?”她垂落下视线,像是脱了坚硬的伪装,流露出软弱的神情:“我现在看上去尊荣至极,可其实处境危机四伏。齐家总是盯着我,从他们挑拨你和大伯父暗害兄长就可看出,兄长又碍着他们什么了,不过是冲我来的。我日日惴惴不安,心中恐惧万分,您这个做父亲的又能明白多少。” 她幽淡地勾起唇角,看向余文翦:“其实您心里清楚,我抢了齐沅湘的位置,齐家怀恨在心,不会白帮你们,必是有所图。可你就是为了所谓的宗嗣血统而要置自己的亲生女儿于不顾,哥哥他不是你的孩子,你可以对他狠心,这无可指责。那我呢,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我又做错了什么?” “您但凡能像疼爱仲端和婉合那般来爱护我,我们父女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没有人护着我,我便护着自己。这一次,要不留下二娘的命,要不留下您的爵位。我自觉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易地而处,恐怕仲端和婉合他们根本都不会救我。” 她说了这样长长的一番话,仿佛就多年积压的委屈全都吐露了出来。虽说短 分卷阅读12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暂地沉溺于自己所营造出来的可怜又凄惨的境地里,但只觉心中骤然轻松了。她本来就是这样锱铢必较又不肯服输的性子,终于不必再戴着面具跟自己亲人演戏了。 余思远凝视着她,目光中沉淀下万般的情义,是怜惜亦是痴。 余文翦躬下了腰,织绢垂袖洒在地上,身姿犹如一个耄耋老人,颓唐且乏力。家中处于多事之秋,几次三番的打击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他老了,顾忌太多,害怕失去的太多,以至于在女儿铮铮的诘责之下,竟毫无还嘴之力。 他蓦然将目光投向余思远:“你要立誓,你身后定会把这所有一切传给如圭。” 余思远本来并不想要这不属于他的东西,勋爵、地位甚至是宗族尊荣,这是属于余家的,并不是他的。可弦合方才的一番话却让他极心疼又伤慨。 她聪颖坚毅,从来不会以软弱狼狈一面示人,且看上去又是那般的幸运,能拥有了这大魏女子为之倾羡的尊荣权贵。 连他都以为她的日子顺遂安稳,再不会有风雨侵袭。 可其实呢,她四周暗潮涌动,危机潜伏,她日日活在怖惧之中,各种艰难心酸不能为外人道,只能自己品味、隐忍。 这世上他唯一想要守护的人便是她,只要她安好,哪怕他永堕地狱、烈火焚身也无怨无悔。可如今这样一个不够强大的他,又怎能为她遮风挡雨,清扫强敌? 让自己强大最快的方法便是承袭爵位,凭借荫封,让自己所立下的战功发挥最大的效能,方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他双膝跪地,对着窗外青天立誓:“我身后定会将一切传给如圭,如违此誓,天地厌弃,六亲绝灭,孤独一生。” 余文翦定定地看着他,弯身将他扶起来,凝着他的眉目,喟叹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善良,有担当,比仲端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要是我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说完,他转身出去,留个他们一个背影,落拓且苍老。 夜间,弦合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江叡听,他躺在床榻上,将双手交叠枕在头下,长久的沉默之后,才道:“为了伯瑱,你可真是什么都能豁的出去。” 弦合趴在里侧,将下巴搁在玉枕上:“反正我就是心里不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亲和大伯父能合伙算计哥哥一次,就能算计他两次、三次,趁早将他们手里的筹码都拿走我才能安心。” 江叡转过身,胳膊支着头,煞有介事地看她:“我说……你们是亲兄妹吗?我怎么觉得你对他可比对我好多了,事事绸缪,细细铺垫,连我都没有这种待遇吧。” 弦合嘟囔:“你心眼多多啊,还用得着我操心……” “你说什么?”江叡抬胳膊扣住她的肩胛将她禁锢在怀里,阴风悱悱地问。 他鼻翼间喷出的滚烫气息徘徊在她的脖颈间,传来酥酥痒痒的触感。 一面对他,她就又变得颟顸,口不择言,动作迟钝。 “我……什么也没说,你肯定听错了。” 浓密细长的睫羽微微抖动,半掩着下面一双乌黑曈眸,莹白如玉的鼻翼上冒出点点汗珠,剔透润泽,顺着精致的骨线滑下来。 江叡看得久了,又觉口里发干,身体里生出一股莫名燥热,难受得紧。 他望着怀中美人,略加思索,眸中精光内蕴,故作糊涂地道:“你答应了你父亲要救楚氏,可这案子现在在巡检司,在沈昭愿的手里,你有何本事救她啊?” 他的声音低且缓,说时有意无意凑近她的耳垂,亲昵至极,像是在说靡靡情话。 弦合抿唇看他,不十分确定地说:“你啊,你会帮我的吧……” 江叡冲她笑了,这笑古怪而暧昧,还缠黏着些许别的东西在里面,他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耳廓,嗓音沙哑:“你别动,别推我,我就帮你。” 别推他?她为什么要推他? 弦合很快就明白了。 他的胳膊自身后环住她,细碎的吻辗转落于后颈间,最最要命的是两人都只穿了单薄的寝衣,这薄绢比纸厚不了多少,属于他的体温轻而易举便洇透了烙在她的身上。 第60章 弦合觉得自己像是拢在一团火焰里,腾腾烧灼,难受至极,可江叡将她禁锢得太紧,根本挣脱不得。 吻顺着后颈游移至前,江叡将她掰过来,面对着他,开始亲她的唇。亲吻之间,他的手开始不老实,脱掉了她的寝衣。 毫无遮挡的肌肤暴露于视线里,他借着烛光看下去,眼神变得暗昧。 弦合一恼,抬手捂住他的眼:“让你看。” 江叡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由她捂着,半天没有动作,弦合正要偷偷将被他扔到一边的寝衣拾回来,却听他幽幽淡淡地说:“我不看就是。” …… 他是不看了,可他把除了看之外的事几乎全做了。 常年握剑略显粗粝的手掌揉捏过娇躯的每一寸肌肤,在白皙莹润的身 分卷阅读12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体上留下道道红痕,他揉着她,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折腾了一会儿,江叡将弦合放开,给她穿好了寝衣,掰过她的脑袋亲了一口,大而化之地将她摁回被衾,搂住她:“睡吧。” 弦合长舒了一口气,顾不上抱怨他将自己捏得太疼,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见身侧的江叡眼神清炯,注视着她道:“我守信用吧,说不强迫你就一定不强迫你。” 他的眼神太亮,亮的惑人,弦合没忍住又抬手捂住,道:“睡觉。” * 第二日受夫人嘱托,江叡早早地去了议事殿,将沈昭愿召进来,两人合计了许久,权衡利弊,考量各方,才拟定了一个还算妥当的计策。 沈昭愿此人其实颇有几分傲骨,为官重视规统法度,行事讲究原则底线,但这一切都是针对江叡以外的人。只要江叡开口,沈侍中的一切规矩统统都可以不作数,以君侯马首是瞻。 出了议事殿,他直奔巡检司大狱。 吴大夫人和楚氏被关在这里两天,他命人将她们带出来,三人面对面商谈。 眼瞧着两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被牢狱折磨得形容枯槁,眼神中带着怨恨又暗含胆怯,复杂地看向他。 其实这个事很简单。根源就是在吴大夫人的身上,巡检司通过审问杨曦拿到了吴蒙勾结外敌的证据,吴蒙不堪重刑供出了吴大夫人,而吴大夫人又十分不仗义地咬出了楚氏。层层相扣,看上去缜密,可若是把吴太守和吴大夫人之间的这根线断开呢…… 吴蒙是为了减轻罪罚才胡乱攀咬吴大夫人,而吴大夫人受尽酷刑拒不招供,巡检司寻不到有力罪证,只好作罢。 虽然吴大夫人很不争气,烙铁还没烙红她就招了,但口供在沈昭愿的手里,并未公之于众,这个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虽说这样办看上去楚氏获益最大,将她身上的污水全扫干净了,她就是彻底清白的。但对于吴大夫人而言也是有好处的。 吴蒙在押,总免不了株连宗族,可被株连总比直接涉案刑罚要来得轻多了,且还可以将她暂且释放,还归家中等候判决。 末了,沈昭愿还向吴大夫人透露,他那儿子吴朱轩被厮混着的舞姬扫地出了门,宗亲无一人出手相助,都在看他笑话。 吴大夫人当即拍板,反正她那小叔子身上罪责太多,眼看是活不了,不在乎多加一条攀咬污蔑之罪。 沈昭愿恐夜长梦多,因此动作极快,当天下午楚氏就回家了。 也是在当日,余文翦正式上表魏侯,称自己年迈,昏聩糊涂,约束家人不利,导致内帷不修,自忖无能效力疆场,请求将镇远将军勋爵传给长子余思远。 江叡当即准了。 他雷厉风行,借着眼前的东风斩了杨曦和吴蒙,彻底断了山越的祸根,打压了袁氏,封了江勖为华阳君,并交托给了大周使臣,由他们护送江勖入长安为质。 江勖自是不情愿的,登上了魏侯府邸后院的假山顶,扬言要跳下来,血溅当场。 弦合本来不想搭理他,可他闹腾的实在厉害,搅扰了她的午憩,便打着哈欠出来,看他站在山顶边缘哆嗦得厉害,往下面掠一眼,眼中惊惧便多一分。 她执纨扇,百无聊赖地摇了几下,冲身边的侍从道:“你们干看着做什么,若是华阳君站不稳跌下来,你们有几条命可赔?” 侍从忙围将上来,如临大敌般地仰头看着。 江勖眼一横,怒气冲冲地俯瞰她:“你以为我不敢跳?”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弦合放柔软了声音,竭力安抚他:“华阳君尊贵,若是有何差池必会牵累许多人跟着遭殃,你千万不要冲动,若要任何需求尽可和你的兄长说,他是疼爱你的。” 江勖冷哼一声:“他疼爱我?让我去长安当质子?” 弦合耐心道:“这实在是无奈之举,你得体谅他。” 江勖又哼了一声,面上怒戾横飞,借着高处朝远方眺望,不满道:“那他怎么还不来?我都在这上面站了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不来劝我?是不是就想让我跳下去?” 弦合谆谆解释道:“你们的姐姐延乐今日从琼州回来,你三哥接去了,无法快速赶回来。” “你跟他废话什么!”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弦合回身一看,见江叡快步走过来,他穿着暗绣黑衣,阔袖垂曳,一路带尘风,将扈从远远甩在身后。 他仰头看向江勖,冷声道:“你跳,你今天要是不跳就不是江氏子孙。” 江勖颤巍巍地低头看了眼这几丈高的壁仞,声音中带了哭腔:“你以为我不敢跳?” 江叡白了他一眼:“你敢跳,快跳,大不了血溅五尺,把脑浆子都崩出来,孤定会给你找最好的绣娘,帮你把摔零散了的身体缝回去。” 江勖抖了抖,倏然坐在山顶,嚎啕大哭:“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把自己弟弟往虎狼窝里送……” 江叡抚着额头,似是极为乏力,朝左右扈从瞥了一眼:“把他抓下来。” 分卷阅读12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扈从托着像失了筋骨、软泥一样的江勖走到江叡跟前,一松手,江勖便跌坐在地上,凄凄惨惨地抹着眼泪。 江叡越看越来气,冷喝一声:“给我起来!” 江勖抽抽噎噎地站起来,脸上挂着横七竖八的泪痕,委屈兮兮地看着江叡。江叡上前一步,放缓了声音道:“我让万俟邑陪你去长安,他忠厚可靠,又是你的表兄,必会将你照顾好的。” 弦合闻言,歪头看了一眼江叡。 江勖兀自低泣,看得江叡有些心软,和悦了颜色,继续道:“我给你备了丰厚的金锞和各种价值连城的珍宝,等到了长安打点各方,我再尽心与大周修好,他们必不会为难你的。” 江勖抹了把鼻涕,问:“那要是你跟大周开战,我怎么办?” 江叡环顾四周,靠近他,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开战,我会提前派人将你接回来的。” 江勖不哭了,眼睛莹莹亮地看着他:“真的?” 江叡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 * 泰山公江砚道有两女,次序排在江叡之前,是长女延乐和次女连乐。延乐与江叡一母同胞,都是裴夫人所生,嫁与江北甯成将军成谢,成谢年前在与突厥人之战中不幸殒命,守过丧期,江叡便做主将自己的姐姐并七岁大的外甥女接回了陵州。 前世弦合与延乐有过几面之缘,印象里她是个待人接物极为周到的人,要说长袖善舞也不为过,只可惜年纪轻轻守寡,膝下唯有一女,纵然富贵泼天,却也不免缺憾。 江叡深感前世姐姐日子孤苦,今生有意要替她再择一门贵婿。 弦合恍然发觉,江叡真是变了不少,若是前世,他满心里装的都是山河平疆,哪还有心力去考虑一下自己姐姐的终身大事。 隔世为人,却是变得重情重义了许多。 想到此,她不禁歪头凝着江叡的侧颜,神色痴痴。江叡怀里那七岁大的外甥女成织絮眨巴一双晶亮的眼看她:“舅母,你老盯着舅舅看什么?” 弦合脸颊微烫,忙把视线收回来。 江叡低头浅笑,眼中掠过一抹柔润光泽,温煦如春风。 江延乐本跟裴夫人在一边叙家常,闻言,站起身,走过来,在弦合身边的绣榻坐下,笑道:“这次回来我便觉得三弟变了许多,母亲说这都是弟妹的功劳。” 弦合低了头,羞赧不言。 成织絮转脸看向江叡,稚嫩雪白的面庞满是疑惑,软濡濡道:“舅舅哪里变了?还是这么好看。” 童趣之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弦合和江叡一直在千岩府待到亥时,将江延乐劈府别居的事情商量妥当,两人便打道回府。 回了内室,江叡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弦合:“你觉得织絮可爱吗?” 弦合正拆了假髻,拿着梨花扶木梳理着一头散发,闻言点了点头,微微笑说:“可爱,特别是一张小嘴,真是甜,将你这个舅舅哄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江叡凑到她跟前,半弯了腰,看向铜镜中模糊的丽影,缠黏温煦地说:“那你给我生一个,我让自己的女儿哄得找不着北。” 他近来练就了一副纨绔模样,时不时说些甜言蜜语来挑逗弦合,本着细水长流、迂回作战的策略,没有抱希望她会给他什么回应,可没想到,她压着下颌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叡一时愣住了,见她脸颊绯红,如沾染了秋露熟透的秘果,明艳妩媚,分外撩人。 他猛地反应过来,生怕她会反悔,忙弯身将她横抱起来搁到榻上。 他翻身上榻,瞬时挡住了大片烛光,弦合便觉阴翳压到身上,不觉又打起了退堂鼓:“要不,还是……” 江叡堵住她的唇,辗转厮磨许久,眷恋不舍地松开,眼中洇着滚滚发烫的情||欲,柔声说:“现在反悔,晚了。” 两人不着寸缕的相对,江叡忍着身体强烈的不适,耐心安抚了她一阵儿,才开始步入正曲。 弦合尚没有什么准备,那熟悉的痛楚便袭来,瞬时冒出了冷汗,凉涔涔的腻在额上,像是被人生生的撕裂了一般。 她本能地想要蜷起身体,江叡却不让,抬手将她捋平,进入的更深。 随之而来是更加尖锐的痛,她没忍住,哽咽着喊了出来,汗珠浑浊着泪水一齐流了下来。 听到她哭了,江叡停下来,将她抱起轻抚,吻掉了她脸颊上的泪珠。 便是这样时做时停,两人折腾了大半夜,等歇下时天边已蒙蒙亮,朝曦透过窗,落在地上一泊淡抹光晕。 江叡抱着弦合,蓦然,轻笑出声。 本已痛极累极的弦合抬头看他,顶着发乌的眼圈,问:“你笑什么?” 江叡感慨道:“我觉得自己可真是不容易,为了把自己的夫人哄上榻,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弦合将头深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道:“别说话,我要睡觉。” 自这日后,两人之前仅剩的一层纱被掀掉,江叡发 分卷阅读12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现了极大的妙趣,几乎夜夜需索,将弦合搅扰的疲惫不堪。白天一双腿落地,仿佛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所幸,她的公婆都住在挺远的千岩府,不必日日晨昏定省,倒也有几分随性自由。 自江勖出质长安后,朝中袁氏一派便渐渐消停了下来。江叡同丞相袁修商量了一番,吴蒙被斩,暨阳太守出缺,让陵州太守陈豫移任暨阳太守,而镇远将军余思远补陵州太守职缺。 本来以余思远的资历任陵州太守着实有些牵强,可江叡急于培植自己的力量以对付日益壮大的齐家,也暂且顾不得坊间非议,硬将他扶了上来。 所幸,他在前后两次山越大战上皆立奇功,朝臣中大多倒也对他服气。 应余思远所请,江叡晋封文寅之为陵州太谒使,襄助余思远处理一甘文书琐事。 既然要在陵州任职,少不得要将家眷接回来。更多文公众号:小小书盟 因为余文翦早就领着楚二娘一众去了靖州,独留一个待嫁的婉合在亲戚家中,家眷来时也没有什么排场,只有弦合和文寅之去接韩莹和如圭。 文寅之这几日总是忧心忡忡,面对陵江千里封冻,一片白雪皑皑,心也好似掉进了冰窟子,一阵阵凉意袭来,生怕那余思远惹出滔天祸端,把大好前程全搭进去。 第61章 他看了看身旁的弦合,虽然心中仍有犹豫,但还是鼓足了勇气跟她说话。 “除了那一日我将伯瑱带到燕邸,你还再见过他?” 弦合摇头:“哥哥这些日子似乎甚忙,并未再见过他。” 甚忙?忙着与秦楼楚馆里出来的女子厮混吧。文寅之暗自骂了他几句,又道:“我听说吴氏一族的处置下来了,三族之内流徙千里,君侯仁慈,倒是没为难他们。只是那个吴家大公子,沉迷于乐籍女子,家道一旦中落,那乐籍女子便翻脸不认人,他却死缠烂打了一阵儿,让人看了不少笑话。” 这对吴家母子早就在弦合心里掀不起任何涟漪,纵然前世他们害的姝合含恨自尽,害的自己声名有损,而属于前世的恩怨早就了结了。如今姝合嫁的良人,安稳待产,自己也跳出了前世命运的束缚,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何必要再执念于过去。 可文寅之似乎另有所指:“父亲早就说过,声色犬马误人,温柔乡原本就是消磨英雄志气的地方,管他什么盖世豪杰,也有折在这上面的。” 弦合听出些不对味儿,歪过头看他。 他面容青濯,凭河远眺目光缥缈,这山川冰河化作模糊的雾影映入他的眸中。 “我听说伯瑱的这位夫人是你和余大夫人一起看好的,有幸见过几面,温婉贤良,伯瑱有这样的福气觅得贤妻,该好好珍惜才是。” 这语意迂回曲折,到现在才算连缀成篇,渐渐表露出来。 弦合听懂了,沉凝而诧异地看着文寅之。 落盏的清脆嗓音此时传来:“夫人的马车到了……” 尘陌之上,马车辘辘而止,小厮搬放了茵凳,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伸出来,由小厮搀扶着下来。韩莹穿了一身妃色锦缎长裙,外裹银绵披风,系扣精致的丝绦带下露出妃色软缎子,她身量高挑,容色清雅,远远望去若谪仙般曼妙绰约。 她远远看见弦合,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却不急着过来,而是转身将尚在马车内的如圭半扶半抱下来,拉着他一同过来。 如圭看上去高了许多,神情也有了一般稚龄孩子的生动活泼,不似刚离陵州时那般木讷拘谨。他仰头看了看韩莹,见她朝自己笑,心里安稳了许多,平整了衣肩,朝弦合鞠礼:“姑姑。” 弦合忙将他扶起来,连同韩莹一起往早已预备好的车舆走去。 空中飘起了霰雪,细细碎碎,如漫起扬沙,打在脸上便觉冰凉入骨。 文寅之神色平常道:“余太守今日奉命去检阅陵州属军,还要过目新一年粮草预支,抽不得空出来,特命属下前来接夫人。” 韩莹脸色有一瞬闪过暗沉郁色,但很快敛去,道:“有劳文大人了。” 弦合想起刚才文寅之恍若无意说过的话,再看韩莹的反应,心中那几欲成型却又不愿相信的猜测终于落了地。 她将韩莹送回太守府,一路见如圭颇为依赖她,想来韩莹对他不错,想起兄长所为,想起她的境遇,不免怜惜。原先预备好的如圭袭爵一事的说辞也无心说了,只将她安顿下,便从马车里拿了佩剑出来,寻了个借口将秦妈妈打发回去,领着落盏往太守府前院去。 文寅之身为兄长属官,能冒着被诘责的风险跟她说那些话,实是为了兄长的前程风评而担忧,已十分难得,她不能再去为难他。 好在,太守府里有副守,有文尹,有隶书自下大小官吏,挨着问下去,不怕问不出来。 * 陵州太守府是先前陈豫在时居住办公之所,建在敦平巷,毗邻数条繁华街道,虽是闹中取静之所,但来往人员繁多,耳目杂乱,若要干些隐 分卷阅读12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秘事亦不十分方便。 余思远对此处很是不满,向江叡提了许多次,都被江叡不轻不淡地驳了回来。理由是他这个妹夫已经很袒护他,在宅院府邸这等小事上,他能忍忍就忍忍吧,别太引人注目,招人非议了。 因此,要从太守府来这幽僻深巷里安放佳人的香闺,至少要耗去一两个时辰,再加上两人厮混缠绵,没有半日是回不来的。 这一天,他将公务理正妥当便迫不及待地要来会刚从靖州来的佳人,披着一身霜雪而至,放下幔帐,与琴关一通翻云覆雨,两人光溜溜的缩在被衾里消磨尘光。 “总是下手这么狠,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琴关抚着一身痛楚,皱眉嗔责。 余思远淡而一笑,不甚在意的模样,却是欲望得到纾解,心情甚是轻松,将手枕在头下,漫然说道:“陵州不比靖州,显贵云集,你平日里想要什么就让底下人出去买,你自己不能抛头露面,特别是不能让这个院子里以外的人看见你的脸。” 琴关面上漾过不快:“那不是跟坐牢一样了?” 余思远抬手抚过她细腻柔软的肌肤,冷不防又掐了一把,惹得怀中女子涟涟低吟。他唇角噙着笑,幽然道:“不然我就把你送回靖州,让你再去妙香坊里挂牌……” 琴关流露出惧色,睨了他一眼,低垂下了头,呢喃道:“听你的就是。” 她的婉巧乖顺极大地愉悦了余思远,翻身将她压到身下,适着刚才的余韵又入云雨。 弦合领着落盏在外面东转西拐,费了大周折才找到这里。 她将门踹开,气恼地腹诽:可真是够隐蔽的,还知道自己干的不是好事,见不得人啊。 这一院护院甚是警惕,听得声响忙乌压压地围上来,面色不善地挡住她的去路。弦合执剑,冷冽道:“都给我让开。” 护院寸步不让,倒看了看她的装束,勉强客气道:“这是朝中大人的别苑,这位夫人还请自持身份,快快离去吧。” 弦合迎着刀锋,怒目相视,双方正僵持着,初七从角落里冒出来,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啊,跟这个人客气什么,刚想指挥护院将擅闯者扔出去,一瞬看见了弦合的脸。 他忙跑上来,斥退了护院,陪着笑道:“姑娘,啊不,君夫人怎么来了?” 弦合恨恨地瞥了一眼初七,心想一个心怀叵测的徐年还在那放着,这又添一个助纣为虐的,早晚有一天把他们都收拾了。 既然初七在这儿,余思远定然也在,她压抑着怒气,大步往后院去,吓得初七紧随其后,舌头打着颤道:“姑娘,这可不是你能闯的地方……” 转过一道小径,后院正居厢房大门紧闭,弦合止住了步,怕自己这样闯进去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气鼓鼓地看了眼初七,道:“你进去,我就在这等着。” 初七得令,连滚带爬地推门进去,屋中还响着靡靡的喘息低吟,他也顾不得回避了,在幔帐外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快出去看看吧,这……找上门来了。” 余思远一惊,忙从琴关身上下来,琴关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花残粉落,怯怯地拿被衾裹住自己:“你夫人找上门来了?” 余思远直觉不可能,拿过外袍草草穿上,拂开幔帐出来,没好气地掠了一眼初七:“谁来了?” 初七顾略地看了看幔帐,凑近他,低声道:“三姑娘,您快出去看看吧。” 余思远脸色大变,返身掀开幔帐,找了幂离出来扔给琴关,冷声道:“把你的脸捂好了。”琴关颤颤巍巍地将幂离拾起,不顾身上一片狼藉,哆嗦着先戴在了头上。 弦合拿着把剑杀气腾腾地在外面绕了几圈,心想是什么样的小妖精把兄长迷得魔障了,连夫人来了都不去接,连家都不大回了。可转念又一想,这关了人家妖精什么事,都是他自己行事不端,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开始作天作地。 怒气正达到了顶峰,余思远推门出来了,边走边系腰带,冷不防面前寒光一烁,长剑薄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杀气凛然的弦合,沉了沉,神色颇为淡定,又低下头去系腰带。 “你可真有出息,你夫人今天从靖州千里迢迢的过来,你不去接就算了,还编什么公务忙碌的瞎话跑来厮混,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哥哥。” 余思远将腰带扣上,又开始整衣襟,不时歪头看一眼脖子上的剑:“小心剑,这是开了刃的。” 他这淡定而不知羞耻的模样让弦合愈加怒意烹沸,刚想破口大骂,却见余思远抬头,神色清冷地问:“谁跟你说的?” 弦合一滞,心想可不要连累了文寅之和嫂嫂,在心头略转了转,道:“不是谁跟我说,是你编这瞎话太拙劣了,我天天跟临羡在一块儿,怎会不知你是否公务繁忙?” 这才是瞎话,江叡鲜少在她面前提及政务。 余思远却不疑有他,咬了咬牙,冷涔涔道:“江叡。早就料到他会出卖我。” 出卖?合着这里头还有江叡的事?弦合恨恨地想,晚上回去非找他算账。 分卷阅读12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她暂且将这些放到一边,将剑也扔到了一边,拽着余思远的耳朵大喊:“你新任太守,朝中本已有人不服,说你是靠裙带爬上来,言语中诸多轻慢。这个时候你就该修身养性,低调为人,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寻花问柳!若是让人以此做文章,你的清誉名声都将毁于一旦,你到底知不知道!” 余思远不知道他的清誉名声能不能毁于一旦,只知道自己的耳朵快被这丫头震聋了。 第62章 他后退了几步,抬手告饶道:“行,我错了,别喊了,本来没多少人知道的事,让你这么一喊非得闹得人尽皆知不可。” 弦合冷眼看他,嘴上说着错了,可形容散漫,语气疏淡,全然没有认错的觉悟。 她弯身将剑拾起来,紧摁着剑柄上凸起的抚琴舞鹤纹络,咬牙瞪他,脸憋得通红。余思远看她这模样,不知为何,心情蓦然畅快了许多,仿佛自她和江叡成亲往后,就再也没有这般开怀高兴过了。 他靠近弦合,垂荫下两人身影相叠,挨得十分近,他放缓了声音道:“我自有分寸,不会惹出大乱子的。再说了,我可是你哥哥,不兴这么随便拿剑指着我。” 身侧沉默片刻,弦合仰头看他:“我今日见嫂嫂待如圭甚好,家中爵位甚至将来都是如圭的,你就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嫂嫂吗?” 余思远眼中幽光明惑,凝睇着她一眨不眨,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才道:“我有分寸,会补偿她的。” 说完,他虚扶了一下弦合,望向墙檐之外飘着鹅毛大雪的灰蒙蒙天空,宛若喟叹道:“我送你回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少出门吧。” 她气势汹汹而来,本以为能让兄长浪子回头,可最终发现,自己根本说服不了他。他待她看似亲近,其实好像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冰墙,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左右他的想法,干涉他的决定了。 垂头丧气地回了魏侯府邸,心情很是郁郁。苑中梅英疏淡,冰澌溶泄,连琼云楼都隐没在浩瀚冰雪的素裹之下,借着暮色交融,只可见一片寡淡的白。 回到屋中,熏龙烧得正旺,梨花焚香浑浊着热雾一同袭来,扑在面上化作热莹莹的汗珠。她颓丧地将披风脱下,坐在南窗下望着雪景发愣,连晚饭都没吃。 江叡戌时才回来,深黑凤雉长毛大氅上落了些许雪花,连头上都是银霜斑驳,他眉眼弯弯含笑,饶有兴致地凑到弦合身边,道:“听说你今天去伯瑱那藏娇的金屋了?” 弦合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 江叡一怔,瞧着弦合神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正思忖这把火不会烧到他自己身上吧,听弦合怒戾道:“你不劝阻他就算了,竟还帮他瞒着我,你们好歹是总角之交,你怎么能由着他干这样的事?” 他望着澄澈美眸里炽炽燃烧的两簇火,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又不是个孩子,且现在掌一方军权,乃是封疆大吏,就算是我,也不方便去过多过问他的私事。” 江叡停顿了停顿,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他只是你的哥哥,连你嫂子都不管的事,你操这些心干什么?”他越说越是愤忿,不禁口不择言:“你还是留着力气等哪天我寻花问柳了再去喊打喊杀吧。” 弦合定定地看他,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掀开幔帐往内室去了。 江叡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突兀,根根分明。他蓦得猛拍了下案几,将上面瓷盏茶瓯震得咣当响,揽袖起身,往外去了。 秦妈妈听得响动,赶过来,正见江叡一脸冷怒地大步出门,暗光流朔的玄衣上因动作幅度大而掀起道道懿纹。 几乎就是一阵风的功夫,他便走出了院子,秦妈妈留着个心眼,忙追出去看了看,见他顺着弯桥往前院去,方才舒了口气,迈着碎步要回去看看屋里那另一个祖宗。 暮色四合,屋中点了灯烛,绯红的光透过薄锦灯罩散出来,已失了刺目的妖艳,便如绯色细雾和缓柔软地铺展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进去时见弦合趴在榻上,双目散淡无光,像是在想着心事。 正琢磨着该如何劝慰,却听弦合陡然道:“我想将家中的秘密告诉临羡。”她所说的秘密就是指余思远的身世,也是因为这身世,令她惴惴不安,好像埋藏了一计毒种子,不知什么时候会破土冒出畸形丑陋的根叶。 也许在江叡的眼中,她表现的太过小题大做,陵州的世家勋卿多有沉溺于美色,内性不修的,也不见有什么妨碍,还不是照样平步青云。可人家是真正的世家勋卿,所拥有的也是自己祖上的勋爵,万一有个什么差池,也有宗族会鼎力相助。 兄长有什么?一个经不起推敲的勋爵身份,一群离心离德的宗族亲戚,自从她出面逼退父亲,其实已经是破釜沉舟、和家中划清界限了。虽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管她和兄长在陵州如何沉沉浮浮,家中是不会再出手相助了。 他们根本失去了退路 分卷阅读12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如何能和人家比? 这一切江叡根本不知道。 秦妈妈怔了怔,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她蹲下看弦合,道:“姑娘,你可得想清楚了。今日您与君侯因何而起争执,我在偏室听得清清楚楚。若是说出来,他便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 弦合懵懂:“就算兄长不是我的亲哥哥,可他也是与临羡自幼相交,甚至两人一起历过生死劫难,哥哥还救过他呢,他总不会因为他不是我的亲哥哥而对他有两样吧。” 秦妈妈略显焦躁地睨了眼这个不开窍的,直言:“亲兄妹跟表兄妹是完全的两回事,亲兄妹是骨肉亲情,不管来往多密切,彼此多亲昵,落在外人眼里都是在伦理纲常之内,不悖理法。可若是表兄妹呢,你们就得避嫌,甚至稍稍走得近了些还会惹来猜忌。” “猜忌?”弦合疑惑:“谁猜忌?”她低下头凝思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临羡……他会猜忌我们……” 这样想来,似乎方才的那一场争执也是因兄长而起,江叡话里话外是嫌她对兄长的关心太过,超出了该有的界限。 她突然感到惧怕…… 从前她只担心哥哥的本来姓氏会给他惹祸,毕竟当年泰山公与自己的外祖父是劲敌,曾在陵州激战多年,泰山公因外祖父而折损了许多心腹大将,深恶憎恨之下,才杀了凌氏所有男丁还下令凌氏三代之内不得出仕。 可毕竟时移世易,魏地早已是江叡的天下,当年战乱时他还年幼,隔了一辈的仇怨到他身上也该淡了许多。 原本的危机其实已不算危机,更大、更严重的危机摆在眼前。 哪怕她和兄长坦坦荡荡,甚至哪怕他们还有着兄妹之名,两人今天都因他而谈崩了,若是……江叡希望她和兄长保持应有的界限,希望他们彼此疏远,她便要就此疏远兄长了吗?可若是不疏远他,江叡就会生气,就会与她吵架,她当真不想与他吵。方才看着他出门时她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她为什么就不能温存些,柔软些,哄一哄他,或许他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几乎彻夜未眠,等天蒙蒙亮时,想去前院看一看江叡,却听前边来报:楚侯黄悦挥军入境,已夺我云州三郡,君侯连夜整军,快马加鞭赶往云州。 弦合怔了怔:“连夜?” 回话的侍从道:“连夜,这会儿恐怕已到琼州了。” 落盏正巧从外面回来,抖了抖衣襟上沾染的碎雪,道:“我奉姑娘之命去太守府看了看,少夫人说大公子昨夜也随军走了。” 看来不是突发的行军,而是早有绸缪,难怪昨天兄长对她说,此时属多事之秋,没事不要出门。 他们早就计划着要去云州与黄悦一战,却瞒着她。 不……昨夜江叡来找她,或许就是想告诉她这件事。可是她从他一进门就没给他好脸色,还因为兄长的事质问他,他心情不好说了几句荒唐话,她便拂袖而去不理他了。 他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封寒腊月的深夜里千里行军…… * 这席天蔽日的大雪总算是停了,一夜的行军,到如今依稀可见前方沐在积雪之下的巍峨城牗,余思远牵着缰绳策马到江叡身边,眺望远方,道:“总算到琼州了。离云州不足十里,总可以打黄悦一个措手不及。” 江叡凝着远方砖石垒砌的坚固城墙,白雪覆盖了陈旧与粗糙,显得隆重而华贵。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征兆…… 他点了点头,冲余思远道:“因是急行军,每隔三个时辰清点一遍人数,粮草要派精锐看护,不得大意。” 余思远凛正神色,抱拳道:“是,君侯。” 上将军顾长安从后面追上来,他已过天命之年,虽然多年厉兵秣马,锤炼出一身的钢筋铁骨,非常人所能及,但他这个年纪,对连夜的赶路已有些吃不消,加之天气严寒,眼窝下一片乌青,强撑着精神道:“臣在两个时辰前派人知会琼州太守,这会儿城中大概已做了安排,我们稍事修整,便可整军出战。” 江叡点头,执缰策马而入,他的身后是逶迤数里的精锐之师,魏地尚白,精盔铠甲皆是白色,乍一看去,几乎与山峦雪峰、银漠素野融为一体。 第63章 魏地才与大周修好,楚侯便不顾双方盟约贸然进犯,依江叡推测,黄悦应是从他与大周的竭力修好中看出了魏地的积弱颓势。 江叡之前就担心过,虽然在四面环敌之下,与大周修好是当前最佳策略,但这样难免会在势头上落于下乘。黄悦未必不知在强敌环伺下同一个名存实亡的朝廷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是委蛇之计,但他就是拒派质子,意图也是要向天下彰显大楚的煊赫威视。 所以,无论从士气还是声名上来看,此战他必须胜。 可大魏的建立本就先天不足,是当年江砚道趁着天下危局纠结了草莽立户,往后几次拓疆的战役也都多多少少含了幸运在里面,同本就出自大周正规精锐的楚地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且江砚道在列土封疆之后 分卷阅读12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的十几年里,几乎将全部精力耗于内斗,虽然如今山越平定,但积弊已久,即便休养生息,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恢复元气。 所以江叡要在高度机密的条件下,深夜行军,打黄悦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当前势力不足的情况下最优的方略,以速取胜,可以掩盖自身的弱势。 进入琼州后,他下令三军修整,六个时辰后开拔。 琼州算不得富裕,街衢之上鳞次的屋舍都显得破旧,但好歹齐整,顺着巷道向前延展,在朝曦中平和静谧。 江叡漫步在琼州街道上,身后跟着余思远和顾长安的长子顾宗越,一应扈从都离他们远远的,太守匆忙来拜见时起先并不认识余思远和顾宗越,但见两人随侍君侯左右,又不曾解佩剑,便知是君侯近臣,遂也点了头向二位行礼。 寒冬腊月,呵气成雾,清冷的街道但见炊烟袅袅,却不见酒肆开门纳客。 太守道:“为了维持城中秩序,确保君侯安全,特令沿街商贩停止交易。” 江叡笑道:“看来是孤的到来打扰了城中百姓的生活。”说罢,便不再提这事。太守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心想自己是赌对了。 几人顺着街衢走到尽头,面前是三岔路口,江叡转身问太守:“听说当年大周的卫辽督使曾在琼州建了一座烽火台,不知离这儿远不远?” 太守道:“就在城郊,顺着这条路骑快马大约一炷香就到了。” 江叡扫了顾宗越和余思远一眼,道:“那我们去看看吧。” 大雪过后的天越发寒冽刺骨,迎面而来的风似利刃一般,生生地刮过侧颊向后飞越而去。 在西风凛冽之间,烽火台出现在素野尽头。 两侧修了数十道石阶,累阶而上也是个体力活。因余思远腿脚不便,江叡亲自给他当拐杖,搀扶着他,边走边道:“听说当年卫辽本不必来这天寒地冻的北疆,只因他与摄政王萧元策交好,周帝忌讳,才寻了个名目将他远远放逐。后来萧元策被流放,卫辽遥知此事,曾在此处刚建好的烽火台悲泣,直言大周危矣,气数将尽。” 登完了最后一层石阶,江叡将余思远放开,独自上前,将手搁在冰凉的石板上,极目远眺。 余思远在身后看着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今天话这么多,他定是紧张了,这是他继魏侯之后的第一次亲征,胜了则举朝欢庆,歌功颂德,若是败了,呵,那就尴尬了。 可据他所知,大魏在实力上并不占优势,想要胜,恐怕难得很。 可江叡偏偏是一方诸侯,在乱世中向天下彰显实力尚且来不及,总不能广而告之,说此战虽然败了,但不是我江叡指挥不力,而是魏地积弊羸弱已久,我实在无力在短时间内回天。 这不成了笑话。 想到这一层,余思远颇有些幸灾乐祸,可幸灾乐祸够了,他瞥了眼身侧木讷的顾宗越和琼州太守,走到江叡身边,淡然道:“没想到此后数十年大周国力果然日渐衰退,各地蕃将接连易帜,烽烟四起,诸侯混战,偌大的江山倾倾危矣。遥想当年贤宗皇帝文韬武略,开疆拓土,将突厥人打得抱头鼠窜,不过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一百年间已天地变色,足可见许多事叵测难料,非是从一开始就能看出端倪的。” 江叡不禁微笑,知道他看穿了自己,拐弯抹角地安慰自己。但这笑意像是凝结成霜僵在唇角边,目光渺远,回忆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他自忖并不是个气量短的人,可不知为何就是会在弦合的事上变得毫无容人之量。本来他想跟她说,他要连夜起程往云州来,这一战他只能胜,可是他却没有胜的足够信心,他想要她的安慰与鼓励,或许,两人还可以趁着短促的时光温存一下。 后来全都毁了,两人不欢而散,他直接走了,且一程是百里之外,没有知会她,这个时候她大概知道了吧,会气他恼他吗? 稍稍有些开阔的心情倏然又凝堵了起来,他恨恨地想,或许他应该学一学余思远,趁着外出行军觅一个美人带回去,让她的注意力和精力多多地放在自己身上,再无暇去管顾其他。 这样想了一阵儿,颇有些过瘾,气也消了大半,他朝余思远招了招手,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那个美人是从何处寻的?姿容当真那么出众,将你迷得神魂颠倒?” 余思远的脸上当即生出些古怪表情,提防地看他,闭口不言。 江叡笑开了,抬手搂住他的肩,煞有介事地说:“孤内苑冷清,实在有失气派。我琢磨着应纳几房美妾,出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美,一定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那种。” 余思远狐疑地看他,心想,他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后面一直站着插不上话的顾宗越上前一步,抱拳道:“君侯,臣家中有几个侄女,姿容颇佳,您若有意,兄长们必定深感荣幸。” 江叡回头看了看这愣头青,将视线收回来,朝他摆了摆手:“你退回去吧,孤没跟你说话。” 转头的瞬间,他继续换了一副暧昧笑 分卷阅读13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意,搂着余思远道:“我思来想去,这事交给别人办不放心,交给你最妥当,你去替我寻几个……哦不,十几个绝色美人,送到魏侯府。” 余思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木着张脸道:“我哪里妥当?”他怕是忘了他是他大舅子了吧。 身后的顾宗越也拧起了眉,仗着自己是君侯,不怕挨抽了吗? 江叡没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又重回宁肃,拍了拍他的肩膀:“孤觉得你妥当,你就妥当。”顿了顿,又道:“若是完不成,打三十军棍。” 说罢,只觉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步履也比来时轻盈,一溜烟似得下了烽火台。 * 云州是北疆重镇,亦是楚魏两国的交界,当年两国盟约,将云州划到了魏地,黄悦一直不忿,想要伺机夺回,可无奈多年来魏地坚壁防卫,并没有缝隙供自己钻。 等了许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江砚道的长子一贯名声在外,骁勇善战。可他却没将这黄毛小儿放在眼里,不过是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底下人恭维了几句,心机城府实不能跟他父亲相比。 要不然也不会在与大周修好上如此急切,轻而易举让他探了底。 此番一举拿下三郡,他心情甚好,命三军就地安营扎寨,犒赏诸将领,自己也召了两个绝色美姬来共度春宵。 刚睡下,外面便响起一阵骚乱,他坐起来,听副将在帐外禀,说是有大军向这边逼近,粗略估计有十万。 不过十万,一惊一乍的干什么,黄悦打了个哈欠:“让诸将应敌,哦不,派左右先锋应敌,其余先在后方观望,我军有二十万,区区十万人怕什么。” 副将没走,吞吞吐吐道:“探子来报,帅旗是金麒麟,玄色‘江’字。” 黄悦陡然清醒起来,一把推开缠绕上来的美人,翻身下榻,问:“真是个‘江’字?江叡亲自来了?” 副将道:“下午探子探到离此处最近的琼州大开城门,迎了一支军队入内,其后便增加了四倍防守,似是有大人物到了。据黄将军推测,应是江叡亲自来了。” 不应该啊。黄悦想,这君侯出战必然是要伴以大阵仗,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且此处距离魏地治所陵州有百里之遥,江叡是如何做到急行军且不走漏任何风声的。 黄悦捉摸了一番,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魏军军纪严明,行军有素,才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被调集到此处。 不得不说,这小子虽年幼,倒还有几分胆识,有点意思。 他披挂蹬靴,召了麾下将领来营帐,摊开地图,一一部署。 既是江叡亲自来了,不大可能行冒险之事,十万人可能只是迷阵,其后不知还有多少后备军。这是江叡登位来的首战,必会郑重以待。 他不能轻敌。 * 相比于前线的剑拔弩张,陵州安静的犹如陈潭净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偌大的魏侯府,在江叡离开后,也好像失了灵魂,终日死气沉沉的。弦合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秦妈妈给她找来的绣花纹样,侍女进来禀,说是延乐夫人来了。 弦合忙从榻上起身,整理衣襟,侍女迎着延乐进来,她依旧是素服,但却不是那日见过的白衣,臂袖上暗纹了银丝图文,生动了许多。 她鞠过礼后,盈盈一笑:“我来陵州多日,总想着抽个时间来与弟妹絮絮家常,只可惜一直不得空,今儿才来,没有打扰弟妹吧?” 弦合忙摇头,将她让到绣榻坐下,斟了茶,笑道:“我也总想去找姐姐说说话,只是前些日子听临羡说姐姐劈府独居,想来家中事杂不得空,所以才没去打扰。” 延乐听她这样说,莞尔:“是有些忙碌,可是临羡派过去的人得力,总算是都安顿好了。”她抿了口茶,继续道:“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这个弟弟,才不至于寥落他乡。” 弦合一怔,转而说:“既是弟弟,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何必多想?”他既有待自己姐姐的这一片心,为何不能理解她? 颇有些触景生情的意味,又添了几分愁绪。 延乐惯常精明,都看在眼里,只道他们小夫妻新婚,长别当下不免有些思念,便十分体贴地再不提江叡,只说当前局势。 “我那日听顾家兄弟说,军中好像流行了瘟疫……” “瘟疫?”弦合诧异:“这是冬天,怎么可能会有瘟疫?” 延乐道:“弟妹有所不知,琼州,云州一带本就是穷山恶水,山中有一种小虫,只有冬天时才会飞出来,凡是被它叮咬过的人必会浑身红肿,痛痒不堪。若是耐不住挠破了皮,便会高烧不退,鲜有能治愈的。” 弦合想起江叡和余思远,不禁府上忧色。等送走了延乐,她愈发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两个身份尊贵,应是会被保护得很好,可前世毕竟都是英年早逝的,特别是江叡,前世是病死的,今生不会也有这样一道坎等着他吧。 越想越害怕,在窗前徘徊良久,蓦得停住。 延乐说的那种虫子 分卷阅读13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她听着甚是耳熟,似乎有人跟她说过。 云州,琼州,卫鲮。 卫鲮曾跟她说过,在他家乡有这样的虫子,每逢冬季便出来滋扰相邻,他祖父当年花重金从化外方士那里求得一秘方,涂在身上可治疗被虫子叮出来的红痕。 她思索良久,去千岩府找了裴夫人,又派人将延乐接过来,请她们代她料理内帷琐事,带着落盏回了趟太守府。 这陵州公务有袁修和沈昭愿操持,日日落在她手里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其实并不是非她不可。 可眼下这件事,或许还真是得让她亲自走一趟。 经过了前世外加今生江叡的一番探查,他们猜度卫鲮是摄政王之后,且潜伏在魏地恐怕是别有所图,若是这样,那么卫家大约不会将秘方献出,来解魏军之急吧。 她自文寅之那里调了几个可靠的侍从,备了快马,星夜兼程赶往琼州。 第64章 琼州地处北疆至北,不足三十里便与韶关相接,多少年来受战火侵扰,民生凋敝,破败不堪,所行之处不是荒野便是矮垛屋舍,加之烽烟四起,更显得荒凉。 弦合和落盏换了男装,夹着马背在街道上走了一圈,沿途商贩寥寥,酒肆客栈更是十室九关,古道枯枝,凉风落叶,甚是萧索。 落盏拢了拢披风,抱怨道:“姑娘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凭着好好的陵州不待,非要往这穷乡僻壤里来……这琼州怎么是这样子啊,想当初卫家公子还去陵州向姑娘求亲,得亏那时候亲事黄了,不然姑娘岂不是要嫁到这穷山恶水里来了。” 弦合瞥了她一眼:“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来干正事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 这一行人走到一处客栈前,见巾幡摇曳,开门纳客,也顾不得挑拣这小筑外观寒碜,忙进去打尖住店。 落盏背着包袱紧靠着弦合,嘟囔道:“姑娘可别瞒我了,不就是个治疗瘟疫的秘方,您书信一封给君侯让他管卫家要就是,卫家还敢不给吗?至于您亲自跑一趟吗?不就是挂念着君侯,心里又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说出来才抓来这么个幌子。” 弦合被说中了心事,又是羞赧又是恼怒,不禁加快步伐,蹬蹬地踩着木梯子上楼,嗤道:“你可真是能耐了,现在还敢来奚落我,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出来了,秦妈妈想来我还不让她来呢。” 主仆两推开厢房的门,一股陈旧腐气传出来,屋内摆了长软塌,铺着粗麻布单,看上去还算干净。临窗有张矮几,上面摆着几盆花,白色的花瓣,开得正盛。榻前垂着幔帐,没有刺绣,只平铺直叙的白,在无甚色彩又破败的房里显得惨淡诡异。 落盏将包袱放下便去开窗,杆子撑好了,才道:“秦妈妈年岁大了,要跟来也是不行。”她回头看了眼弦合不豫的脸色,放缓了声调道:“不过卫家世居琼州多年,从不跟朝廷政事有沾染,未必愿意趟这趟浑水。姑娘出面再合适不过,卫公子虽然与姑娘缘浅,但那时候他可是对姑娘言听计从的,这点事他不会不依着姑娘。” 弦合在绣榻坐下,掠了她一眼:“你不许胡乱说话,如今我与他已没什么瓜葛,什么言听计从的,若是让旁人听去可如何好?” 落盏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晚些时候吃过朝食,弦合让人出去打探情况,一是魏楚之间的战事,二是卫家近况。两拨人马几乎是前后相接的回来。 魏楚之间的战事倒是没什么,只在半月前的云山脚下匆匆一战,双方各有损伤,并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偃旗息鼓回营,此后便爆发了虫疫,自顾尚且不暇,便无力再开战。 倒是卫家,近日生了些变故。 卫家的当家族长卫昀于近日病逝,卫家正在办丧事,且听外面议论纷纷,似是因为卫昀身后财帛的分割起了些争执。 弦合与落盏换了一身素服男装,登门拜访。 卫家宅邸高悬缟素,进出之人皆是麻衣孝服,确实是一副办丧事的场景。 她们二人从正门而入,见堂屋中围攒着许多人,吵吵嚷嚷,将灵堂围堵的水泄不通。 “为公生前曾留有遗嘱,他身后所有财帛契产全部交由信瑜承继,白纸黑字存于我这里,难不成诸位世侄以为我在胡诓?” “父亲生前,世叔便与信瑜走得颇近,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弦合听了个大概,又从身旁议论纷纷的人群里打听出来许多。原是卫昀在生前立下遗嘱,将自己的资产全部留给了侄子卫鲮,并请挚交好友大儒周岩代为存管,但他身后,他的儿子们却提出异议,拒不承认周岩手中的遗嘱。 她想了想,前世这个时候似乎卫鲮已经投笔从戎,并未听他提及继承了什么巨额的遗产,而且看这架势,卫昀的儿子们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卫鲮那种温煦谦和的性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并没有见到卫鲮和卫鲪的身影,却也奇怪,这两个人身在旋涡之中,竟没出现在自己大伯父的丧礼上,莫不是让卫 分卷阅读13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家兄弟给撵出去了? 弦合找人问了问,打听到是卫夫人不堪丧父之痛,在灵柩前晕倒,卫家兄弟将她扶到内苑歇息去了。 这可真有意思,亲生儿子们忙着争遗产,不是亲生的倒陪着她。 她领着落盏去了后苑,走过一堵爬满枯枝的墙,被护院给拦下了。 她想了想,道:“我与你们家的卫鲮公子是旧识,可否请他出来与我一见?” 护院踌躇了片刻,只问:“公子可否留下名姓?” 弦合道:“鄙姓余,是从陵州来的,你这样对他说他就知道了。” 护院朝她揖礼,便忙后院去了。 并没过多久,卫鲮便由护院引着从后院过来,他乍一见是弦合,神情微有愣怔,站在墙荫下好半天没说话。 这样面对面,弦合亦有些别扭,将手负在身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卫鲮先反应过来,冲护院道:“你先下去,我与……我们有话要说。” 护院告退,又是一阵尴尬的静谧,卫鲮微微偏身看了一眼落盏,弦合冲落盏:“你去外面等我吧。” 落盏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你可得收敛些,这一遭万一要是让君侯知道你私自见了卫公子,他定与你没完。” 说完,她便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两人缄默着站了一会儿,卫鲮突然道:“你是不是为了虫疫而来?” 这般直接地被点出心事,倒让弦合有些局促,她目光闪烁地掠过卫鲮,从壁上枯枝又移到廊庭里的石墩,不甚自然地点了点头。 卫鲮微微一笑:“其实我倒要谢谢这虫疫了,若不是如此,还不能将你带到这里来。” 弦合一怔,抬头看向他,见他麻衣素披,发髻上垂下两条白缎带,形容消瘦,脸色苍白,眼睑下一大片乌青,憔悴至极。 她犹豫了犹豫,还是说:“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你们家中太吵闹了。” 卫鲮没多言语,只转身回去交代了些事情,换下素服,穿了身寻常的白色锦衣,外裹轻裘,便随着弦合出去了。 两人自街边寻了家清静雅致的茶肆,凭窗而坐。 “我自来时听到他们在争吵,似乎与你大伯父的遗产有关,你怎么不去理论,反倒在后苑躲起了清闲,殊不知你那几个堂兄各个凶神恶煞,你要是再这样当甩手掌柜,怕是要被他们欺负死了。” 弦合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如此坦然、心平气和地和卫鲮说话。 前世算是他骗了自己,间接害了她,可相应的,他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况且现在已在世为人,一切都与过去不同,实在没有纠结的必要。 似是安慰自己,这样一想便觉轻畅了。 卫鲮凝着窗外的车水游龙,淡淡地摇了摇头:“不过是身外之物,大伯父是一番好心,可终归不该我所得,堂兄们若是想要,便让他们拿去吧。” 若是江叡所查到的是真的,卫鲮和卫鲪是大周摄政王的后人,那么卫家必定有人知道,至少这个要将遗产留给侄儿却不留给儿子的卫昀是知道的。 但介于这身份的微妙之处,知道的人必不会太多,或许除了卫昀,那个一直帮卫家兄弟说话的鸿儒周岩也知道。 但偏偏知道也不能轻易宣之于口,不得不说,卫昀这一死,卫鲮和卫鲪的处境着实尴尬了些。 弦合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替他斟了一杯茶,道:“信瑜豁达,倒是我市侩了。” 卫鲮嘴角噙着一抹笑,将俊秀的面容点缀的愈发青濯飘逸,他将手搭在茶瓯上,换了种轻快语调:“别说我了,说说你吧,近来可好?我听说伯瑱兄已擢升陵州太守,这真是可喜可贺。” 被他的温润和煦所感染,弦合轻轻一笑:“我自是好的,只是……”她隐有沉郁,声调也降了下来:“兄长近日做事总是欠了些分寸,我很是替他担心。” 本来话说得隐晦,并未详细点出余思远做事哪里失了分寸,弦合下意识也对卫鲮保持着一份提防之意,可卫鲮的反应却甚是有趣。 他眸中掠过一抹暗色,有些躲闪地避开弦合直视,似是有些心虚。但只是一瞬,很快又将目光移了回来,平波静缓,毫无波澜。 “伯瑱年少得志,难免有些不够稳重,在官场中磨砺些时日就好了。” 他顿了顿,抢在弦合说话前发问:“你既是为虫疫而来,那么我便尽早将药方给你,只是……魏军在云州安营扎寨,那里遍地狼烟,很是危险,你此番出门可有带了足够的人手?” 弦合细细打量着他的反应,只觉得太奇怪了,仿佛她刚才提及兄长是一个他很不愿意继续的话题,才如此僵硬地截断话头,移到别处。 不过还好他移到了虫疫,这正是弦合最关心的,且将那些蹊跷先抛诸脑后,顺着他的话道:“带了十几个护卫,听说魏楚两军休战,应该没什么事吧。” 卫鲮皱眉摇头:“云琼一带与陵州大为不同,甚至与你去过的越州和靖州也不 分卷阅读13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同,这里贫瘠且久逢战乱,贼寇匪徒云集,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想翻越云山去到云州境内,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思忖了片刻,道:“不如这样,你暂且在琼州歇息两日,我回家将事情料理妥当,护送你过去。” 第65章 弦合心事重重地回了客栈,先她一步回来的落盏忙迎上来,目光炯炯地问:“姑娘,你可谈妥了?” 她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弯身坐到榻上,哀叹道:“谈妥了,他说要护送我去云州。” 落盏倏然提高了声调:“这不行!” “你怎么能答应?万一让君侯看见,你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弦合疲乏道:“我拒绝了,可他说,若是不肯让他跟去,他就不给我治虫疫的药方。” “这个卫公子,怎么这样!” 弦合看向窗外,炉烟郁郁,夜若沉犀,支着下巴忖道:“我总觉得他似是有话要对我说,可是一时又下不了决心。” 落盏似是已预见未来天崩地裂的场面,顾不上与弦合谈心事,只一人在榻边长吁短叹,心想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他们一行人在琼州徘徊了三日,卫鲮便带着几十个护院劲马戎装而来。弦合轻声问他:“你想好了?一定要跟着去?” 卫鲮正了正马的辔头,淡然道:“我只将你护送到云州就回来,不多徘徊,也不见旁人。” 他好像看穿了弦合的心事,句句意有所指,倒让弦合不好意思了,干笑了几声,转身去拉扯缰绳。 浓重的阴云落凫天际,寒风孤啸,是一番天将雨雪的模样。 一行人走到伊阙台,卫鲮执缰止步,冲弦合道:“我想去上面拜祭一下再走。” 面前垒石高台,顶端镌刻天禄辟邪,在黄沙席卷中依稀可见巍峨壮丽。弦合从未到过此处,只知行过高台便能看见云山的影子了,不禁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要拜祭?” 卫鲮扬起披风挡住漫天的风沙,声音也似含了砂石的磨砺,分外沙哑:“这是伊阙台,是当年摄政王萧元策下令所建,登高望远可见韶关,是为抵御突厥奇袭。” 弦合一怔,这是她第一次从卫鲮的口中听到这般郑重其事的谈论摄政王萧元策。 望着那高台云影,她翻身下马,道:“我陪你去。” 两人拾阶而上,到近处看,才发觉高台的大片墙漆已经脱落,露出粗糙的砖瓦缝隙,穹柱也因年久失修而破败。 卫鲮站在高处,朝向北方望去,青峦叠嶂的云山之外,依稀可见韶关伫立,城防布局,仅一线之隔,便是异族。 弦合沉默良久,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在寒风呼啸中问:“信瑜,你可有事瞒着我?” 他身形微晃,面容沉静,半晌无言,等到想要开口时,却听她又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不必编瞎话来搪塞我。” 她返身想要离开,卫鲮叫住了她。 “弦合,你信吗?一个人的出身会影响这个人的一生,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亲人死绝,始终都摆脱不了。”他垂下眉目,怅然道:“我起先以为是旁人不放过自己,可后来才明白,是自己不放过自己,若是知道自己本出身尊贵,但却不得不流于平庸,但过着平庸的生活却又时时不甘,刻刻念着自己的血统,祖辈的尊荣,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这自然可悲。 他明明是摄政王的后人,是大周萧氏王族,却要躲在这穷乡僻壤里苟延残喘,跟他那一群视财如命、粗鄙不堪的堂兄为伍,更加可悲的是,最终还要被齐家人所利用,前世齐协便是利用了他的身份和弟弟相要挟,迫他布下了阴谋,也为自己挖开了坟茔。 不,这或许不只是齐协的阴谋,大约他自己心中也有那么一份不甘,身为萧氏王族,却要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可他,却连名正言顺地为自己的宗嗣一战都做不到,至死天下人都不知,当年贤名远播、英华之年离世的摄政王还留有后人。 其实据她所知,前世到了大周末年,丞相卢楚垂垂老矣之际,其实已经后悔自己当年为了一己之私而放逐了萧元策,他听闻当年萧元策的婢女带了他的幼子逃往北疆,还特地派人来寻过。只可惜齐老夫人太过觉警,费了大力气将卫氏兄弟二人的存在掩盖了过去。 她在心中辗转思索,道:“若是龙族,却要与鼠为辈,自然委屈。那么这条龙为何不回他的家乡,去他该去的地方,尽他该尽的使命,或许不一定能挽救大厦将倾的危势,但起码能为自己的宗族尽一份心力。” 卫鲮震惊地看着她。 她清幽一笑:“或许前途漫漫,充满了危机,但总比委屈求全地待在鼠窝里,日夜被不甘所折磨,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自设牢笼得强。” 卫鲮垂眸沉思良久,缓缓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而后两人再无言,只徘徊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下了伊阙台,往云州去。 卫鲮说的对,这云山确实不是寻常人 分卷阅读13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能翻的。两岸峭壁陡立,中间栈道窄小,至多能容得两人两马并排行走。他们穿过栈道,便下起了雨,冬雨如骤,被狂风吹打,甚至夹着冰雹,毫不容情地刺到脸上,凉彻入骨。 落盏紧紧跟在弦合身边,抬手压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蓑笠,哀戚道:“姑娘,这四处黑咕隆咚的,不会有强盗吧。” 话音刚落,黑夜中凛光划过,几个壮汉挑着火把拦住他们的去路。 弦合瞥了一眼落盏,低声道:“你这嘴,从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 云州 余思远进了帐篷便脱下蓑笠,虽然有草笠遮挡,但衽边还是被水浸透,他索性将外裳脱下来,扔到了一边。 几个副将已等候多时,火炉里木炭烧得荜拨响,火光映照出他们一脸的不忿。 “将军,君侯为何让顾宗越所部去劫楚人的粮草,他们运送粮草的兵道明明是我们探出来的,这样一个现成的功劳给了他,置我们于何地?” 余思远坐下,将手搭在绒毯上,漫不经心道:“君侯自有他的道理,况且劫粮这种事交给顾宗越去办就够了,若是劳动我们,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副将一挥袖子,怒道:“话不是这样说的。自从开战以来,那顾宗越就没少拖后腿,奇袭不行,布阵不行,事事都得靠将军打头阵,可饶是这样,君侯还向着他,明里暗里提携他,这断敌粮草的功劳立下来,他这三品胜所将军也当不了多久了,只怕一回陵州,就要与您这太守平起平坐了。” 余思远沉静无言,可脸色渐渐暗沉。 另一个副将劝和道:“好歹是上将军的幼子,君侯多少也要给些颜面。” “什么上将军幼子?若要论亲疏,那将军还是君侯的内兄呢,姓顾的凭什么爬到我们的头上。” 这火爆脾气的副将被捣了一下,身侧人朝余思远努了努嘴,两道视线看去,见他坐在灯烛打出的阴翳里,暗昧中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有些阴鸷可怖。 他们都知道余思远的脾气,这次来本就是要他出头,眼见火烧得差不多了,生怕柴火添多了烧到自己,忙说了几句和缓话,便忙不迭告辞了。 余思远在帐中坐了大半夜,一直到后半夜听见外面依稀有响动,撩开毡帘一看,见火光攒动,顾宗越率军回来了,身后跟着数千辆运粮车并一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 看来是大胜而归。 楚军虽有二十万之众,但背井离乡远程行军,在云州一战未分胜负,已耗损了士气,再加上虫疫大行,若是粮草再接运不济,恐怕兵败如山倒是早晚的事。 他朝论起功赏来,这劫敌粮草必是大功一件。 撩起毡帐往主帐那边看了看,灯光犹亮,看来江叡也还没有歇下,他霍的回身拿起蓑笠披上便往主帐去。 半途遇上了顾宗越正从主帐里出来,他依旧一副憨厚模样,大咧咧地朝余思远道:“余大将军,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碍于情面,余思远不得不停下与他打招呼:“是,行军方略有几处不妥,我想再与君侯商量商量。” 顾宗越看了眼主帐,道:“将军还是迟些时候再去吧,陵州那边来了书信,是延乐夫人亲笔,早上就到了,君侯一直没顾得上看,现下好容易抽出空看一眼家信,还是别去打扰了。” 他是个愣子,看不出余思远凝滞如铁的脸色,还拍了拍他的背,没心没肺地回帐歇息去了。 余思远站在空旷的营帐中间,看了眼阴沉雾霭的天色,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来,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延乐夫人……他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是江叡的长姐,原来这家信早上就到了,顾宗越知道,他却不知道。 江叡刚将信摊开,银鞍撩帘进来,踌躇着道:“属下刚才看见余大将军气势汹汹地往主营帐这边来,半途遇上了顾将军,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他就又回去了。” 动作一滞,江叡缓缓笑道:“他这是要来兴师问罪。” 银鞍忧虑道:“余大将军这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要是把他逼急了我看他保不齐能干出什么事。君侯您心里要是有什么打算还是尽早跟他说吧。” 江叡掠了他一眼,没接话,只低头看信,看到一半,脸色陡然大变,霍的站起来,将信纸狠狠拍到桌上。 第66章 余思远刚躺下就被侍从叫了起来,衣裳还没穿利落就被催着去了主营帐。 江叡脸色铁青,见余思远进来忙迎上去:“弦合来云州了。” 余思远一滞,问:“什么时候?” “五天前。” “五天?”余思远急血上头,只觉陡然冒出冷汗来:“从陵州到云州至多两天,弦合是个急性子,必定快马加鞭,可能一天就到了。她……走哪去了?” 江叡抚住额头,像是被掏空了力气:“姐姐说她没带侯府侍从,而是从你的太守府调兵,我估摸着她至多能调出几十个人来,这云州一带兵荒马乱,各路牛鬼 分卷阅读13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蛇神都有,我担心……” 余思远抓住披挂边缘,狠扭成股,冷声道:“这仗我不打了,你跟顾宗越折腾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回来!”江叡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余思远眉眼冷鸷,一字一句道:“我找我妹妹去,你这魏军大营里多的是将军,不差我一个,可我妹妹就我一个哥哥,我不去找她谁找?” 江叡定定地看着他,长呼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怒气,耐着性子道:“此事不能声张,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万一她落入……”他停顿了片刻,发觉声音和手开始发抖:“这样一来反倒暴露了她的身份,会给她带来危险。” 余思远站在原处,神色沉沉地盯着他。 江叡思索了一番,道:“我给你调一千兵马,以堪舆地形为名,你将云州里外翻一遍,若是云州没有,就往云山里走……” 话音骤然被打断,士兵闯入帐中哭丧道:“君侯,不好了,军中凡是接触过患虫疫的都被感染了,医官看过,说是治不好,禀过上将军要将患病的全部活埋,军中哗然,外面都快打起来了。” 江叡闭了眼,指着余思远道:“往云山里走,若是发现她的踪迹先不要冲动,派人探探虚实,对方若是要钱就给他们,能不起冲突就别起冲突。若是软硬不吃,你也不要急着打,先探探对方实力,若是人数多于你的,派人回来向我报信,我派人支援你。” 最后一个字刚刚落地,江叡快步跟着士兵出去,外面狂风怒骤,刮进来他的声音:“上将军在哪儿……” 余思远想起自己军中也有几个患了虫疫的,心头掠上一抹忧色,但很快抛诸脑后,大步流星地出去集结军队。 他不是江叡,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比找弦合更要紧。 * 弦合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旁边被五花大绑的卫鲮和落盏,半山腰的茅草屋被风刮得四下里漏,冰凉的雨水渗进来,寒涔无比。 “信瑜,你的药方可得藏好了,不能被这些土匪抢走。”她趁看押他们的人不注意,偷偷说。 卫鲮挣了挣自己身上的绳索,喘着粗气道:“放心,药方在我的脑子里。”他瞥了一眼茅草屋,压低声音道:“这些人没直接杀我们,等会一定会审我们,问我们的来历,我们套好了词,就说是从琼州来的商贾人家,要去云州探亲。” 弦合担忧道:“可外面你的随从加上我的随从,他们会不会漏了陷啊?” “不会。”卫鲮摇头:“我的随从不知道你的身份,没什么可说的。你的随从,他们知道深浅,若是你有个什么差池,他们全家性命不保,所以不会乱说话。” 他默了默,又道:“况且这山头不过是一般的劫匪,没有巡检司的本事和刑具,也审不出个所以然来。” 门被踹开,一个身格魁梧的大汗在几个人的拥簇下进来。 他穿着虎皮裋褐,脚踩登云靴,看上去不伦不类,一张脸肥肉横飞,未语先见三分凶。弦合下意识往卫鲮身后躲了躲,听那人道:“你们这几个,看上去穿的挺好,怎么这么寒碜,身上都没点值钱的东西,看来是没什么用了,不如一刀杀了。” “别……”弦合喊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堆起笑道:“别杀我们,我们可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您去给我们家送封信,他们肯定会拿着大笔金银来赎我们的。” 山大王看着弦合,眼神发愣,半天才道:“这小白脸长得还真好,一脸桃花像,跟个娘们似的。” 弦合颤了颤,又挪到卫鲮身后。 卫鲮挣扎着挡住她,道:“在下是琼州卫氏,家中薄有资财,若是能放了我们,在下必会以千金相筹。” 山大王大笑:“放了你们?放了你们我上哪儿找人去,这世道不好,人都不敢往云山来,守了好几天才守来几只肥羊,你让我放了你们?”他歪头一琢磨,又道:“你说你是琼州卫氏,可是卫辽督使的后人?” 弦合腹诽,这破山头的山大王还认识卫辽,看来有门,忙挠了挠卫鲮,他平声道:“是,那正是在下的祖父。” 山大王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弯腰盯着卫鲮看了一阵,突然破口大骂:“妈的,老子的爹就是被卫辽杀的,真是老天开眼,竟让他孙子落到我手里了。” 弦合陡觉汗毛倒竖,原来是仇人,怎么不早说?她忙挡在卫鲮身前,那劈空落下的大刀堪堪举到鼻翼上,她强自按捺下不安,道:“别杀他,他爷爷死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呢,你们有什么恩怨可跟他没关系。” 山大王阴悱悱地盯着她,眼睛掠过一道凶光。她忙说:“那个我们家也有钱,你给我兄长去封信,他肯定给你。” 他盯着弦合看了一会儿,发觉她肤若凝脂,琼腮红唇,美的不得了。将刀收回来,饶有兴致地俯瞰她,问:“你兄长是何人啊?” 弦合一怔,为难起来。总不能说她兄长是陵州太守,这来头太大,怕是要把这山大王吓得立刻将她杀人灭了口。 她转了转眼珠,道: 分卷阅读13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我兄长是当兵的,大头兵。”见山大王面露不屑,忙道:“虽说是大头兵,可我们家世代经商,有钱,我爹就是为了光耀门楣才送我兄长去当兵的。” 山大王一摆手:“当兵的我不惹,谁知道他攀着什么样的关系,万一来一群人把我这山头平了怎么办。” 弦合几乎快要绝望了,哀声道:“那您说怎么办啊,您好容易抓了我们这几个肥羊,若是不捞一笔就这么杀了,那多亏啊。我们可都是有钱人,您再抓的可不一定就是我们这么有钱的了……啊……” 一声惊呼,那山大王直接将她头顶的束冠揭掉。长发披洒于脑后,如瀑般乌黑莹亮,愈发趁得眉目婉秀,下颌精致。 他色眯眯地凑近弦合:“果然是个女的,我这一遭可真是不亏。” 弦合往旁边一闪,那山大王扑了个空,落盏和卫鲮合力将他撞到一边,落盏哆嗦着道:“你别胡来啊,她可是……”被卫鲮瞪了一眼,悻悻闭口。 几个小喽啰上来将二人绑住了,山大王趔趄了几步,一把将弦合扯过来:“我管她是谁,落我手里就得给我当压寨夫人。” 卫鲮挣扎着要上来救她,反被摁在地上踹了好几脚,她欲哭无泪,一边躲避着山大王的咸猪手,一边想对策。 可这对策还没想出来,就被外面一声疾呼给打断了思路。 一个喽啰连滚带爬地进来:“大王,不好了,有土匪攻上来了……” 山大王将弦合放开,问:“多少人?” “漫山遍野的,足有上千人。” 山大王脸色大变,也顾不上他们了,忙拿起刀出去迎敌。 弦合挣扎着去看卫鲮的伤逝,幸灾乐祸地想,土匪遇上土匪,最好咬得天昏地暗,再也无暇顾及他们。 三人挣扎咬开了绳索,正要往外跑,忽听外面疾风中夹杂着脚步声,叠踏纷涌,好像比刚才人更多了。 弦合在心里哀嚎,不会吧,这到底是哪一方赢了。 门直接被踹了下来,来人一脸杀气,头顶落满了雨水,穿着裋褐闯了进来。 弦合一愣,把受了伤的卫鲮放开,直接扑了上去。 “哥哥。” 余思远紧紧揽住她,摸着她的鬓发,敛去一身的冷肃,柔声说:“别怕,哥哥来了,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 余思远自魏营出来沿着云州搜寻了许久,全然不见弦合的踪影,便料定是让江叡说准了大约是折在了云山里,便让手下换下戎装,穿上裋褐进山搜寻。 此处穷山孤隘,却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人烟稀少,没费多少力气便锁定了目标,将之歼灭。 他们一行人寻了个山洞,生起火取暖,只有卫鲮,站在漫天的雨幕中望着万丈深渊出神。 他方才已将治疗虫疫的药方写下,余思远本要顺手给弦合,但虑了虑直接揣进自己的袖子里。 这山峦之中,迢迢云峰,戚戚冬雨,好似一幅末日图景。 弦合担忧地看着卫鲮,撑着伞走到他身边,听他道:“弦合,你看这万丈深渊,若是人掉了下去,大概不会有生路吧。” 弦合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想不开,忙道:“你……你……” 卫鲮缓和一笑:“你放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若是我不甚掉入了万丈深渊,有你和余大将军为证,卫鲮已死,过了一段时间,长安里出现了摄政王的后人,那么大概不会连累卫家的人了吧。” 弦合默然,这倒是可行。可是……江叡知道他是摄政王的后人啊。她咽了口唾沫,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江叡又不是个杀人狂魔,不至于牵累卫家。 “可……春瑜怎么办?” 卫鲮淡然道:“有人管他。” 是了,卫家就算不管,齐家也会管。 弦合想了想,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人生在世,若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还有什么意思? 在卫鲮所不知道的前世里,他已经遗憾死去过一次了,今生,他为什么不能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抱拳,郑重了声音道:“那……珍重,放心去吧。” 卫鲮凝着她微笑,瓢泼大雨铺陈于他的身后,雾霭缭绕于群山之间,他的笑容好似雨后初霁的彩虹破开了这阴霾一样。 他看了看山洞里生火的余思远,神情一黯,靠近弦合道:“前些日子我听闻你要嫁给魏侯,心中难受,一时糊涂干了件错事。” 弦合后退一步,警惕地看他,他又干什么了? 他忖度了一下,似是难以启齿,道:“你兄长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他看着一脸平淡的弦合,问:“你知道?” “我知道啊。” 他又观察了一下弦合的脸色,道:“你肯定没见过这外室。” 见弦合生出了不耐烦,他忙道:“有些事错的离谱,你一定要制止。回陵州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伯瑱把那外室赶走,还有……小心齐协。” 说完,转身走了 分卷阅读13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他一袭青衣,若细柳斜斜消失在烟雨中。 弦合又觉头大,倒是说清楚啊,你又勾结齐协作什么大业了。 * 江叡整整两夜未合眼,虫疫横行,军中险些引起哗变,数不清的战报要处理,几乎焦头烂额。偏偏那个余思远,出了门就像失踪了一样,连个信儿也不往回送。 他揉了揉额角,冲顾长安道:“孤已派人往陵州送信,丞相遣派了一匹医官过来,你亲自派人去云州接,别让他们落入黄悦之手。” 顾长安合拳应下,银鞍进来,低声道:“余大将军回来了。” 江叡脑子里的一根弦晃了晃,韧响不断,忙道:“让他进来。” 顾长安问了句:“君侯,军中药材已经不够了,可否派人去云州采购?” 江叡的神思又被拉扯回来,道:“不能去云州买,黄悦派了若干探子在云州活动……”余思远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个探头探脑的大头兵,不甚合身的铠甲套着,显得脸尖尖小小。他只望了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顾长安抬头,见江叡凛正严肃的神色渐渐敛去,目光莹莹,深眷热切。 第67章 顾长安循着江叡的视线看过去,见是落在余思远身后那大头兵的身上。这小兵身量瘦小,阴盔几乎遮去了大半的面容,只露出挺翘的鼻梁。 江叡看了他一阵儿,将视线收回来,冲顾长安道:“不能去云州买,让军医列个单子出来,分散开去周边州郡买。” 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余思远的神情一滞,眼中划过复杂暗沉,下意识握了握臂袖,那张药方搁在里面,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顾长安得到命令揖礼告退,临走时又向那大头兵看了一眼,满是狐疑。 帐中安静下来,弦合挪了挪这压在头上的盔甲,觉得沉如沸鼎,把头都快压扁了。她将银盔摘下,厚重浓密的长发铺散于身后,落在刚硬沁凉的铠甲上,显得极不和谐。 在江叡绵长却又透着阴凉的视线里,她瑟缩着往前走了一步。 “那个……临羡,是我不……” 江叡倏然起身,将她拥入怀中,阻了后面的话。 他将她勒得甚紧,紧到两人都开始发抖。 余思远看着眼前场景,神情一黯,默默地退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谁许你擅离陵州?”他想要厉声训她,可那抹严厉还没聚起来,就已化作充满担忧牵念的温柔。 弦合觅到了他的温柔,便不再那么害怕,缩在他怀里,软绵绵道:“我知道错了,我也受了惩罚了,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江叡将她从怀里捞出来,望着那消瘦的面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江叡让人搬了张漆黑的叶藻井纹木质屏风进来,四叠徐徐展开,将后面遮挡得严严实实。弦合将外面那层刚硬的盔甲脱了下来,只穿肥大的深衣,披着头发从屏风后面探出个脑袋来,看着江叡在奏报上奋笔疾书,无暇顾及她,便又将脑袋缩了回来。 她刚才要了张铜镜,又要了把粗陋的木梳,对镜梳着长发,听外面进来了人。 “君侯,虫疫蔓延,怕是情况不妙,能否提早班师回陵州?” 外面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江叡颇为沉重地说:“不行,楚军那里虫疫也盛行,可黄悦迟迟不肯班师,若是此时走,岂不是等于不战自败,那三郡我们只夺回了云州,还剩下两郡在黄悦的手中,断不能就这样走了。” 弦合听得奇怪,卫鲮不是将治疗虫疫的药方给了兄长吗?怎么好像还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莫非是那药方不管用? 她趁着江叡不备,披了披风出去找余思远,打听着去了他的营帐,刚抚上毡帘,便听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这药方果然管用,我军患病的诸人皆被治愈,医官看过,说是观察一段时间,若是无恙便可撤下篱障,与常人无异了。” “顾将军帐下似是情况不妙,不知是否……” “他帐下情况妙不妙与我们有何干?君侯不是护着他吗?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就是。” 弦合不由得蹙了眉,听脚步声叠近,忙闪到一边躲起来,等那几人从帐中离开才出来。 她拂开毡帘,见余思远正坐在案桌后盯着一张薄纸笺发愣,见她进来,站起身来看了眼她的装束,道:“天这样冷,你怎么就穿这么点?” 弦合神色沉凝,问:“哥哥,如今三军深受虫疫所困,你为什么不把药方拿出来共享?” 余思远转身,将视线投向架子上的翎羽盔和乌铜剑,漫然道:“谁知这药方效能如何?万一吃了不好,或是病情恶化,顾宗越和魏侯那边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信瑜说此方经多年检验,对虫疫有奇效,况且你帐下的患病士兵不都用了吗?不是效果挺好的。” 余思远默了默,“你都听到了。” “那你也该知道,江叡偏袒顾宗越,已惹得我军中诸将极为 分卷阅读13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不满。”他眉心微曲,透出一股凉意:“若是处处胜于我,我也就认了,可偏偏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凭什么要骑在我的头上?” 弦合道:“他是三品胜所将军,你是二品治所太守,他如何能骑在你的头上?”见余思远面色仍旧不豫,她放缓了声音道:“就算你们之间有些龃龉,可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们都是并肩做过战的,你怎能见死不救?” 余思远将目光移开,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本是一件雪中送炭、水到渠成的事,被余思远这样一闹腾,反倒成了弦合的心病,看着江叡被虫疫所困,有口难言。 日暮时分,落雪纷纷,自营帐至辕门一片素裹,帐中也冷了许多,江叡命人添了两个火炉进来。 弦合弯身替江叡将悬在腰间的配璲和幐囊解下,脱了外裳,心中还是在捉摸这个事。 江叡看了看她,问:“你有心事啊?” 她心中犹豫,听江叡又道:“有心事就说,看看我能不能替你解决。” “我听军中说,似乎顾大将军和哥哥颇有不和……”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藏着掖着,直接问出来。 江叡神情一滞:“是伯瑱告诉你的?” 她忙摇头:“哥哥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是我听他帐下部曲议论。” 江叡抓了她的手,耐心道:“顾长安和袁修是父侯留给我的心腹重臣,但可惜英雄迟暮,凭上将军的年纪已不能再打多少年的仗了,可顾家在军中的威望颇深,我便想提携顾宗越,让顾氏一门继续为我所用。” 弦合点头,目光幽深地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顾宗越虽然才干平庸,但为人谦逊,行事低调,在军中颇有些仁爱之名。这样的人,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可以让我省心许多。” 他见弦合仍旧沉默,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我与伯瑱自幼相识,绝非他人可比,你放心吧。” 弦合看着他深邃诚恳的面容,摇了摇头,“哥哥虽然为人张扬了些,但快意恩仇都在面上,在好些事情上也迟钝得很,不能体察君心,难免有些不知进退。”她在江叡渐渐沉凝的视线里,继续道:“你让万俟邑随华阳君出质长安,而山越战乱已平,新军已无用武之地,你却迟迟不肯召陆偃光回来,你看似提携了哥哥,但将他的亲眷心腹全部放在了陵州之外。他看似平步青云,风光鼎盛,但其实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遇。” 江叡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勾唇浅笑:“我就知道,瞒得了伯瑱,可是瞒不了你。” “魏地士族做大,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我不能费尽心力来斗倒了袁齐两世家,再亲手扶植一个世家。” 弦合凝着江叡,江叡也看她,两人对视许久,弦合将视线移开,忖道:“你想得也没错。” 江叡抱住她,幽然一笑:“那你会生我的气吗?” 弦合摇头,可想起虫疫一事,心底还是沉甸甸的,积郁写在面上,难以纾解。 江叡将笑意收敛,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换了肃正的语调:“那是不是该说说卫鲮的事了。” 好了,难啃的骨头啃完了,该秋后算账了。 弦合抿唇看他,江叡一本正经道:“伯瑱跟我说他掉入云山悬崖,连尸骨都没找到,我怎么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呢。我近日观察了你们一番,觉得你们二人都不怎么伤心。”他顿了顿,反手捏住弦合的下巴:“说吧,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时候,就算卫鲮一切顺利,恐怕也没出了魏地。她转了转眼珠,耍赖道:“哥哥说了,我不能太伤心,我要是伤心被你看出来了,你会吃醋,你一吃醋就要生事,那就不好办了。” 江叡冷哼了一声,惩戒似得捏了捏她的下巴,阴悱悱道:“最好别让发现你们有什么阴谋,不然等着瞧。” 呵呵……瞧就瞧,他能把她怎么着。 但弦合终究在此事上太过低估江叡的报复心了,事实证明,他真得能把她‘怎么着’。 战事胶着,魏楚两国僵持在云州,一时难以推进。 从陵州来的医官顺利达到,看过之后也是无药可医。 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乌压压的,阴鸷且沉闷。 余思远披着轻裘在外面转了一圈,发觉好几个营帐都空了,运尸的藤架已有些不够用,改用了破布一卷直接焚烧。 他站在顾宗越的营帐外许久,寒风打透了轻裘,凛寒之意袭遍全身。 握了握拳,撩帐而入。 “余大将军?”顾宗越见是他,惊讶万分。 余思远咳了咳,道:“我这里有一张方子,对于治疗虫疫有奇效,我已经让手下士兵试过了,当真有用,你可以试一试。” 顾宗越眼睛一亮,忙接过来,深躬身道谢。 用过之后果然有奇效,军中大半患者都已痊愈,顾宗越不顾手下人的阻拦,忙去了江叡营帐中替余思远请功。 营帐里站了文官武将足有四五人,顾宗越径直越过他们,双膝 分卷阅读13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跪地,喜道:“君侯,臣要为余大将军请功,他所献药方将军中虫疫治愈,患病士兵如今已与常人无异,能正常行军了。” 帐中一片哗然,交耳互言,喜意漾出。 江叡亦面露悦色:“此乃首功,赐余思远黄金十箱,等回了陵州再另行封赏。” 侍从依言告退。 弦合在屏风后听着,粲然一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既然虫疫已不足为虑,那么便可整军,与黄悦再一战。 这一整日营帐里忙碌不堪,江叡虽有批不完的奏报,但却神清气爽,还隐隐透着大战前夕的兴奋。 只是这兴奋持续到晚上,便被一封来自长安的暗信浇灭了。 弦合刚刚沐完浴,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余思远给她找来的玉石骰子,江叡一脸冷怒地拿着书信绕过屏风,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这信上说卢相寻回了流落在外的摄政王后人,丰乾帝赐他为中山王,名曰萧善瑾。余弦合,你给我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弦合只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挠了挠头,呢喃道:“就是这么回事……他离开了大魏,就不能跟齐协勾结在一起了,不能跟齐协勾结在一起,那好些事就不会发生了,这应该是好事吧。” 江叡眉毛一横:“好事?” 弦合心虚地点头,在他阴鸷暗凉注视下,悻悻起身,往离他稍远的地方挪了挪,道:“反正这事已经这样了,你就接受现实吧。” “啊!”弦合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被江叡摁倒在榻上,他用手指描摹着她的下颌,恨道:“余弦合,你该罚!” 江叡此人惯会假公济私,可弦合没想到,他竟会这么……无耻! 营帐里灯烛彻夜未灭,耀得帐内犹如白昼。 他将弦合摆弄得趴在榻上,用了蛮力,享受着她瑟瑟发抖带给自己的快感,凑近她的脸颊,似是叹息又似是遗憾:“你就不能叫一叫吗?” 废话,这破营帐根本不隔音,能叫吗?他不要脸了,她还想再抢救一下她那所剩无多的脸面呢。 她如今才知道,原先在陵州认为江叡那无度的需索其实是已经对她手下留了情,他要是真狠起来,跟她动真格的,那简直不是人,就是禽兽,禽兽! 这已经是第四回了,除了头一回,他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蛮横闯进来,弄疼了她,第二回感觉还好,可再往下,除了疼便没有别的感觉了。 其间她还挣扎着往榻边爬,想要躲一躲,被他猛鹰擒兽一般地逮了回来,摁在榻上好一顿折腾,现下她已经没有躲避的力气了,只有软绵绵地告饶。 “临羡,临羡哥哥……” 江叡不为所动,掐着她狠力撞击,摸了摸她颊边的泪珠,温柔一笑:“现在知道叫临羡哥哥了,晚了。” 她幽怨地睨了他一眼,咬紧了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良久,江叡发出了充满快感的一声叹息,松开了弦合。 她像是被抽了筋骨,软绵绵地倒在榻上,脑中一片空白。 江叡起身,让外面人再送了一桶热水进来,抱着弦合将她搁了进去。 方才还有的骨气此刻荡然无存,她趴在浴桶边缘一个劲儿地哭,一边哭,一边喊疼。 “你就是个混蛋!”她抽噎着,咬牙切齿地下结论。 江叡闻言勾唇轻笑了笑,仔细给她擦拭身体,捧起清汩汩的水浇过背,陡然动作一僵。 木桶里清冽的水面上飘着血丝,一缕一缕虽浅淡,却丝丝无断绝。 想起她刚才一个劲儿地喊疼,还以为只是身体娇嫩受不得重力……暗了脸色,忙将她从木桶里抱出来,拿绵帕胡乱地擦干,将她搁回榻上。 “干什么?我还没洗完呢……”弦合脸上还挂着泪珠,看江叡这一下子变得古怪的模样,不禁发问。 江叡抚了抚她的胳膊,道:“你先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绕过屏风,唤进随侍,又叫了银鞍进来,让他连夜去云州城里找郎中,还指明必须得是女医。 云州城内夜路迢迢,女医两个时辰后才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来时弦合已睡得憨沉,江叡靠在榻边也打着盹儿。 女医入内,江叡先醒,把弦合也晃醒了,他跟女医耳语了一番,女医便让他出去,掀开被衾开始检查弦合的身体。 并未有什么大碍,只是下面磨裂了一点,出了点血,现下已止住了。 女医看着这女郎,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体量纤瘦,肌肤娇嫩,极细的腕子上被勒出来一圈红印,深嵌进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药膏要给她上药,弦合脸一红,用被衾将自己裹住,把药膏夺过来,嗫嚅道:“我自己来。” 女医便依她,看着她背过身去,将药涂好了,又嘱咐了些事,才收拢药箱出来。 江叡正等在外面,一脸焦色。 分卷阅读14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女医叹道:“君侯,夫人身体娇嫩,不兴这样折腾,且……奴方才跟夫人诊脉,发现她已有了身孕。” 江叡本用手抚着额头,愧疚万分的模样,听到女医的话,蓦得一惊,怔怔地看她。 “看脉象已有两个月,看上去不大稳当,得小心养着,千万不能再碰她了。” 江叡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女医的话一点点在耳边放大,带着回旋一般模糊,他忙绕过屏风,见弦合坐在榻上,亦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听见脚步声,仰头愣愣地看他。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了了,江叡连夜让医官煎熬保胎药,又把落盏从外围营帐里召了回来,跟在弦合身边伺候。 他虑到与黄悦即将有一战,怕打起来顾不上弦合,让银鞍召来数百精锐,乔装改扮后护送弦合去了云州暂歇。 一直到了云州的客栈里,弦合还是处于一种愣怔的状态。其实她的身体早有征兆,只是她以为是到了这穷乡僻壤里水土不服,加之终日忧虑深思所致,万没想到,竟是……有了孩子。 落盏如临大敌般不离她左右,手忙脚乱时还会惋惜地怀念一下秦妈妈,若是她在,必定老练稳当,比她这黄毛丫头要来得靠谱许多。 在云州徘徊了半月,前线终于传来了军情奏报,魏军大胜,楚军大败而归,所占云州三郡悉数被夺了回来。 江叡思念妻子,战事尘埃落定后忙派人把弦合接了回来。 行辕已收整妥当,立即便可开拔。 两日迢迢路途便回了陵州,裴夫人听说弦合有了身孕,忙和延乐一同入府探望,絮絮赘赘地嘱咐了她许多,两人才回去。 白日里江叡忙于公务,裴夫人和延乐又走了,剩她孤身一人,开始思索一些没来得及料理的事。 卫鲮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让她务必说服兄长将那外室赶走…… 她对于卫鲮的为人很了解,若非紧要之事,断不可能这般凝重。她想了想,又问过医官自己的身体若是外出可有妨碍,医官说无大碍后才领着落盏出门。 循着原来的街巷去,却已是人去楼空。 落盏猜度:“说不定大公子早把那姑娘送走了……” 弦合还是不放心,又去太守府找了文寅之,文寅之对此事却是毫无所知。 她心中的不安日益强烈,怀疑兄长根本没有把她送走,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来敷衍她罢了。若是当面问必问不出什么,便派了可靠的人暗中跟着兄长,她不信他能耐得住性子一直不去找那外室。 这其间江叡提出要将自己的长姐延乐嫁给顾宗越。 顾宗越在对楚一战立了些功勋,江叡顺势擢升他为太常府长君,官尊二品。而余思远则被授为二等宜山伯的勋号,可世袭罔替。 依照弦合来看,这其中厚此薄彼的太过明显了。 太常府长君可是掌管五万太常军的机要官衔,是有实权且有尊荣的。而宜山伯是什么?不过一个虚名。 论起功劳来,顾宗越断敌粮草,随江叡破楚军左右先锋固然也是功勋卓著,但远比不上余思远解决了虫疫,孤军深入断楚军后援。 因此,朝中议论纷纷,说是君侯有意疏远余太守而亲近顾氏。 弦合有些不放心,将兄长请进了府,他对此不置可否,将大半精力放在关怀弦合的肚子上,才三个月,尚不显怀,余思远蹲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弦合的肚子上,面含微笑。 思索了许久,弦合还是道:“其实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前些日子擢升太快,太过引人注目,朝中已有非议。如今让顾宗越这新贵去替你挡一挡,倒显得你功勋卓著,名副其实了。” 余思远拉长了声调道:“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亲姐夫……”话还没说完,门被推开,江叡进了来。 弦合正忖刚才兄长抱怨的话怕是让他听见了,正要想法盖过去,却见江叡瞥了眼将脸紧贴在弦合肚子上的余思远,神色一暗,道:“你走开。” 余思远瘪了瘪嘴,站起身来朝他一揖,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江叡坐在弦合身边,摸了摸她的肚子,睨了余思远一眼:“昨晚在华月亭宴饮,你为什么没去?” 余思远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脑侧,道:“我身体不适,故而没去。”其实他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嫉恨顾宗越,近些日子他看顾宗越这厮其实挺顺眼的,出身世家且品性温和端正,又要擢升为江叡的亲姐夫,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只是他手底下那些部曲实在叨扰得厉害,江叡在论功封赏上薄待了他,自然也薄待了他手底下的部曲,多有抱怨,话里话外求他替他们做主。 如何做主?难不成要他到议事殿上指着江叡的鼻子骂一顿吗? 他唯有对外称病,堵一堵那些部曲的嘴。 但这话听在江叡耳朵里像极了虚伪之词,他也不点破,只阴阳怪气道:“下次身体再不适别遮着掩着,说一声,我派医官去给你看看,这么不声不响的,让人还以为你是装病。” 余思远白了他 分卷阅读14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一眼,见弦合一个劲儿给自己使眼色,方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只是见他摸着弦合的肚子一脸的温存,甚是不爽,想了想,换了副恭敬面孔,愧疚道:“我今日前来是来向君侯请罪的,您交托给我的公务实在难以完成。” 江叡直觉他没有好话,也不问,只神色沉冷地盯着他看。 余思远笑道:“前些日子君侯让我替他寻十几个美妾要纳入房中,还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实在有些难度,我没办成,还请君侯责罚。” 话音落地,弦合将江叡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拿开,往旁边挪了挪,锐利冰凉地盯着他。 江叡干咳一声,忙道:“你别听他胡说……” “这怎么是胡说?”余思远一脸的无辜澄澈:“当时君侯说这话时顾大将军也在,他可是人证。”长舒了一口气,他语意幽深地说:“顾大将军可是老实人,妹妹要是不信,把他叫来问问,起先可能不敢说实话,但问着问着,这实话也就问出来了。” 江叡觑着弦合神情,忙道:“不是,你想想那时候我们刚吵了架,我是为了让你多关心我,多注意我,我才故意找伯瑱说这样的话。我要真是有外心,何必找他,找个心腹去办,保证等人进了门你才知道。我找了伯瑱,伯瑱怎么可能去给我办这样的事,他多半是会跟你说,到时候你不就能多在意,紧张我一些了。” 弦合脸色缓和了许多,但眼中仍是满满的疏离警惕。 余思远大笑:“君侯可真是深谋远虑,我现在顺了您的意了,我没去办,也跟我妹妹说了,我这差事办的好吧。”说完,站起身来,鞠了一礼,幸灾乐祸的模样。 江叡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余思远丝毫不惧,挑衅似得回望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弦合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朝在檐下侍立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紧跟着余思远出去。 江叡扣住弦合的手腕,堆起一个堪称谄媚的笑:“你别听他的,他这是携怨报复,我绝无二心,真的。” 弦合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幽幽凉凉的模样,缄然不语。 江叡愈发慌乱,围着她各种赌咒发誓,一边暗恨余思远手段太毒辣,一边怪自己太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赔了半天的罪,还是被撵了出来,弦合美其名曰,自己有孕在身,情绪不稳,实在不能见让自己心里发堵的人。 江叡被落盏那死丫头半是劝半是推,趔趄着出了来,恨恨地咬了咬牙,往前院去了。 到了夜间跟着余思远的侍女回来了,附在弦合耳边低语了一番,她当即将手中的燕窝盅瓷摔了。 雪瓷剔透,碎成几瓣,浸在尚未饮尽的汤汤水水里,落在青石板上尤为亮眼。 秦妈妈听得声响过来,正要相劝,听弦合干脆道:“明天随我出一趟门。” 初春之际,落雪有消融之势,岩墙上的紫藤亦冒出了新芽,随着藤条点缀在冰冷的墙上。这幽僻的小筑便有这么一墙的紫藤,弦合只带了秦妈妈和昨日跟踪过余思远的侍女阿香,由着阿香指路,找到了这里。 她让阿香叫开了门,亮出了魏侯府的令牌,便没有人敢拦。 站在院中见门房一溜烟地蹿了出去,应是去报信了,这样也好,倒省得自己费劲了。 弦合疾步去了后院,见一女子穿了件绯红的绣襦裙,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正在芙蕖前发愣。 发髻松松垂着,半遮掩着珍珠耳铛,颇有些美人朦胧的幽媚。 听得响声,她转过头来,望着来人,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 不光是她,秦妈妈和阿香皆抽了口冷气,不可置信地在她和弦合之间逡巡,半晌,秦妈妈念叨:“大公子太胡闹了,太胡闹了!” 绣帷高高悬起,轩窗半开,透进些早春的清寒,侍女进来递茶盘,将瓷瓯放下便退了出去。 琴关好奇地盯着弦合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坐在绣褥上冲弦合问:“你是他的心上人吧……我老早就觉得奇怪,他怎么老盯着我的脸出神……他是个将军,应该还挺位高权重的,人也大方,你怎么不跟他呢……我瞧你是妇人装束,嫁人了吧,嫁了人还来找他做什么,你家里的夫君不会责骂你吗?” 弦合坐在案几前的凳子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额间蹙起数道纹络,似是将牙咬得太紧。 秦妈妈见她的脸色,朝琴关斥道:“你闭嘴!” 琴关悻悻地闭了嘴,将探出来的脑袋缩回去,捏了颗酸梅子吃,默了半晌,没忍住还要说话:“那个……我怀孕了,有些嘴馋,你别介意。”说完,将梅子嚼得咯吱响。 弦合看向她,脸上几乎结了冰霜,冷鸷得让人心底发骇。 琴关瑟缩了一下,“你这么凶干什么?其实我也不想怀,还不知道哪天他对我就没了那股劲,到时候再带个孩子日子还怎么过?以前他也不让我怀的,事后都盯着我喝药,只是不知怎么的,从外面打了仗回来就突然说让我给他怀一个…… 分卷阅读14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弦合手间有力,将茶瓯生生地捏着粉屑,和着茶水与血水落下来。 秦妈妈忙去看她的手,拿锦帕包了,朝琴关怒斥:“别说话了,听不懂吗?” 琴关骇了一跳,向后缩身子,闭着眼指了指箧柜上的小抽屉道:“里面有药膏。” 弦合将手抽回来,血渍浸透了锦帕,洇在素缎上绯红一片。 院子里传进来脚步声,余思远连官服都没换匆匆地回来,刚一进门,琴关就扑上来,靠在他怀里,泣道:“将军,你可回来了,吓死奴家了。” 余思远的视线紧凝着弦合,将琴关推开,一眼望到了她的手,忙上去捧起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秦妈妈和阿香后退了一步,都不说话。 弦合冷寒地盯着他,将他的手甩开,抬袖指着琴关,厉声问:“余思远,你想干什么?你跟我说清楚了你想干什么?!” 因为力度太大,迫得自己接连后退,她下意识捂住肚子,怒目而视。 余思远神情颓丧,焦虑地看着她:“小心孩子,弦合,别伤了孩子。” 一听孩子,琴关猛地炸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盯着弦合:“她也有了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余思远红肿着双眼回头斥道:“闭嘴。” “这怎么都朝我来了……”琴关嘟囔一声,侍女乖觉,忙进来扶她的,低声道:“琴关姑娘,下去歇息吧。” 弦合头皮发麻,只觉冷流扫过,朝着侍女冷声问:“你刚才叫她什么?” 侍女懵懂,怯怯道:“琴关姑娘……” 琴关盯着弦合阴森可怖的视线,突然觉得不忿,甩开侍女的搀扶,道:“怎么着,我这脸长错了,我这名也叫错了?我跟你说,这名可不是我的名,是将军给我起的……”还没说完,被余思远拖着胳膊扔了出去,将门推上,把她的聒噪也一同关在了门外。 弦合盯着余思远,凛光幽寒,他垂落下眉目,却没有了方才的惊惧焦虑,显得分外平静,轻声道:“你们先下去。” 这话自然是对秦妈妈和阿香说的。 秦妈妈看了看弦合,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领着阿香下去了。 “便是你看到的这样,她已经有了孩子。” 弦合冷凝地说:“孩子?你是能把她接回府中,给个名分好好养着,还是要做父亲第二,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做第二个如圭?” 余思远被问住了,半天没说话。 “这天底下的女子千千万,你找哪一个不行?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让临羡发现了怎么办?” 余思远蓦然来了气:“临羡,临羡……弦合,你的心里是不是只剩下临羡了?”他惨然一笑,走进弦合,紧凝着她道:“我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你不明白吗?我爱着一个人,可她不属于我,可我也忘不了她,这个时候她撞了上来,我便收了。我是个卑鄙小人,我无耻,我垂涎自己的妹妹却不敢承认,找了一个□□聊以慰藉,行了吧。” 弦合震惊地望着他,如遭雷击般连连后退,撞到了壁柜上,珍玩古器咣当咣当响,犹如她的心,骤然间纷乱。 阿香在外面听到动静,看了眼去驱赶下人的秦妈妈,悄悄地开了一道门缝。 余思远上前一步,凝着弦合失色的花容,道:“弦合,我爱你,绝不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是男人对女人,是禁忌无法宣之于口的……” “闭嘴!”弦合嘴唇瑟抖,声音发颤,打断了他的话。 他默了默,眼睛中犹如杵着幽兽,噬血般冶红,猛地上前,抓住弦合的肩胛去亲她。 门外的阿香一惊,忙捂住嘴。 余思远将弦合扣在墙壁上,含了她的唇啃吮噬咬,反手一劲,撕开了她的外裳。 右肩露在了外面,陡然发凉,弦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狠命地推开他,拢紧衣衫,忙向外跑。 阿香推开门,将弦合接过来,秦妈妈亦赶了过来,看到弦合一身的凌乱,肩胛外露,唇脂化开,狼狈不堪。 她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将弦合护到身后,冲着追出来的余思远大骂:“畜生!你个畜生!” 余思远看着弦合,冷静了下来,扫了一眼这空落落的院子,道:“你们先走,我会料理干净的。” 秦妈妈想护着弦合走,却见她不动,忖了忖,知道她的意思,问:“那女人怀了你的孩子,你想干什么?” 余思远面不改色,沉冷道:“我会将她送走,再也不见。” 秦妈妈看了看弦合,她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阿香从马车里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主仆三人一路无言回了侯府。 江叡正在房里等她。 猛地看见江叡,她好似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唇色青紫毫无血色。 江叡纳罕地看她,见外裳碎裂,妆容晕开,手上满是血,忙抓了起来问:“你这是怎么了?”看见手中的口子颇深,血渍晕染,伤口里还和着碎瓷,不禁蹙眉,忙 分卷阅读14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冲外面喊:“医官,叫医官。” 他凝着弦合的脸,担忧地问:“到底怎么了?谁伤的你?你的衣裳怎么碎了?” 弦合沉默了好半天,张开嘴,却觉喉咙里一阵血腥,连声音也是沙哑的:“我出去散心,衣裳被树枝划破,手被碎瓷片扎伤,没什么大碍。” 江叡皱眉:“我刚才问了底下人,怎么只带了秦妈妈和阿香出去,也不多带些人?” 弦合垂落下眉目,疲然无力地说:“我只是出去走走,不想阵仗太大,太惹人注目。” 江叡看她明明已经累极,若放在平常早已不耐烦自己的追问,可却如此耐着性子,忍着累跟自己说话,心里疑窦丛生,想要再刨根究底地问一问,觑看到她的脸色,却是叹了口气,弯身将她抱起,放到榻上,柔声说:“若是累了,便睡。医官来了我叫你。” 弦合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男主会收拾他的。 第68章 弦合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只是闭了眼躲避江叡的追问,可没想到深眠入寐,再醒来时已是迟暮,屋内灯烛星星熠熠,窗外春寒细雨淅淅沥沥,伴着莺雀呖啼,偌大的屋室内静谧得没有半分杂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已上过药,伤口凉沁舒爽,绷带一圈一圈顺着虎口缠绕下来,包扎得细致严密。 秦妈妈进来,看了看她愣怔的模样,低声道:“君侯说夫人累了,让都别打扰您休息。” 见弦合坐起身来,秀致的眉目间总蕴着愁云,不禁叹了口气:“大公子这样……可怎么办?要不给大夫人去一封信,让她回来一趟?” “别惊动母亲。”弦合断然否定:“母亲如今远在靖州,且让她安生度日吧,别因为这些事再去烦她。况且她回来也不管用,一个弄不好还会把这事闹大了。” 她忖了忖,道:“你先去盯着哥哥,让他把那个……把琴关送走,这是当务之急,她怀着身孕,得派人照顾好了。” 秦妈妈应下。 弦合抚着肚子,神情颇为怅然:“如今君侯与兄长本就因朝政生了许多隔阂,这件事情若是在这个时候露出来定然是火上浇油,他们多年的情分只怕要毁之一旦,先将琴关的事料理干净了,其余的,再慢慢合计吧……” 她说要慢慢合计,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偌大的陵州,乃至于偌大的天下,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左思右想,或许可以找姝合商量商量,可又想到姝合临产在即,陆偃光又不在她身边,她怎么能再因为这样堵心的事去叨扰姝合。 …… 江叡素来敏锐,早就察觉出弦合近日来的郁郁寡欢,虽然一时寻不得佐证,但只觉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暗中询问了那日跟弦合出去的阿香,秦妈妈早就嘱咐过阿香,她并不敢说实话,只备了一套含糊不清的说辞,江叡一时也挑不出错处,只有将她放回去。 进了四月,便是延乐和顾宗越的婚期。 顾宗越早年丧妻,一直没有再娶。顾氏是魏地行伍之首的世家大族,多少名门闺秀想要嫁进去,可奈何多年来顾宗越一直心如止水,鳏居一人洁身自好,亦没有传出什么狎妓、养外室的丑闻,故而江叡才相中了他,要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他。 弦合近来听说了许多流言,说是顾宗越与延乐早就相识,算不得盲婚哑嫁,相反的,双方还真有几分和沐情义。 喜宴当晚,江叡带着弦合一同去了顾府。 士庶亲迎之仪,备诸六礼,障车礼贶,过于聘财。等到了迟暮时分,便是青芦拜堂和大宴宾客了。 鼓瑟笙箫甚是喜庆,魏地的世家大族几乎全到了,泰山公和裴夫人坐于上首,弦合和江叡坐在他们旁侧,而下便是按照品阶所排了。 余思远和韩莹带着如圭来了,坐在齐协和齐世澜的左侧,这两桌人自是没什么话说,余思远也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隔着攒动人烟看向弦合,她有时将视线垂落下来,正与他相对,两人对视片刻便各自移开。 江叡抓了弦合的手,正要跟她说几句话,突觉肩上一沉,小女孩清越爽朗的笑声传过来,织絮趴在他肩上,胳膊落下来,慢吟吟道:“舅舅,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江叡俊秀的面容上溢出些许宠溺,抚着她的胳膊笑道:“什么事?” 织絮笑吟吟道:“我母亲自嫁了顾叔叔便要带我去顾家生活,可是他们都姓顾,我却姓成,听着就是两家人,我能不能将自己的姓改了,以后叫顾织絮。” 江叡一怔,笑容敛去,颇有几分复杂地看向弦合,却见弦合并无意外之色,只沉静自若的模样。 这件事弦合是知道的。 先前秦妈妈为了给弦合肚子里的孩子祈福,特命人去南山寺求了些福囊桃符回来,正张罗着要悬挂在内室,侍从的小丫头哭啼啼地回来,说是福囊让织絮姑娘抢走了许多。弦合觉得小孩儿贪玩,又考虑到延乐,让他们不许声张。 侍女很是委屈, 分卷阅读14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直道这些日子底下的小丫头尽受这织絮姑娘的欺负了,不是被她抢了东西,就是被她泼脏水捉弄,更有甚者,阿香那日去井里汲水,差点被她推下去。 到了晚上,延乐亲自登门了。 她拿着白天被织絮抢走的福囊来赔罪,愁道:“之前在韶关,她父亲忙于军务,疏于对她的管教,而我又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对她多有溺爱,导致她养成了一个顽劣性子。韶关那边不比陵州,民风彪悍,举止粗鲁,他们这些孩子举在一起玩也讲究弱肉强食,织絮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有时怕别人欺负她就做出野蛮强横的样子,久而久之,她也就是这样了。” 弦合有感于她幼年丧父又兼之在边关吃了许多苦,心中怜惜,并没有怪罪她之意,反倒安慰了延乐许多。延乐说道动情处,将心中苦闷一股脑全都说给了弦合听。 “这孩子从小主意大,临羡刚向我提出让我嫁给顾宗越时,我自己都有些犹疑,这孩子倒忙不迭撺掇我答应。这些日子又说要改姓顾,成郎早逝,唯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且他生前对我们母女两甚好,我实是不忍心让他唯一的女儿改从了旁姓。” 这些事弦合也没什么好主意,也不是能容她置喙的事。 只是今日织絮竟向江叡提出,可见她确实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江叡反应快,换了副笑颜转过身哄织絮:“今日是你母亲成婚的日子,这个事可以以后再慢慢议。” 织絮娇俏的脸上浮出不快之色,嘴角耷下,却仍不忘赖在江叡怀里撒娇:“舅舅,那你能不能让余如圭和我玩。” 听她提起如圭,弦合以视线去找他,却见方才还坐在韩莹身边的如圭早已不见了踪影,自憧憧人影中找了一圈,见他在堂外檐角下和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在玩耍,为了宴乐助兴,顾长安特从市井中寻了一个杂耍艺人,善于玩蛇,且是粗如髀、绕柱数圈的大蟒蛇,被关在笼子里,惹来许多注目。 那小女孩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子,梳垂马髻,形色娇娆,转过头来,她看清了是陈麝行。 听闻陈麝行在暨阳成亲了,果然是梳着妇人头。她也注意到了弦合,朝她挤了挤眼。 弦合莞尔,拉着织絮的手说:“走,我带你去找如圭。” 江叡见她要起身,忙道:“小心肚子。”已快五个月,有些显怀,江叡搀着她的腰虚扶着肚子将她弄起来,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才放她和织絮离去。 她直奔陈麝行而去,如圭见是他,忙将注意力从蟒蛇那里移开,朝她揖礼,她望着陈麝行微微一笑,将织絮放到如圭身边:“这是你织絮妹妹,你带着她玩,好好照顾她。” 如圭一见是她,脸色黯下去,连带他身边的小女孩也低了头绞着衣角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几个小孩儿,倒是有趣。弦合笑着低了头问如圭:“怎么了?” 如圭摇头:“没什么,姑母放心,我这就带着织絮玩。”说完三个小孩儿凑到了关蟒蛇的大笼子旁。 陈麝行朝她使了个眼色,扶着她往安静一些的侧室去,边走边说:“我劝你啊别勉强如圭和那成织絮在一起,那不是盏省油的灯。” 弦合纳罕:“不过一个七岁的孩子,纵然顽皮些,蛮横些,哄着就是了,怎么不省油了?” 两人进了侧室,绕着玄关的垂花拱架转了几圈,陈麝行道:“我的夫君跟延乐夫人已故的那位有些亲缘攀扯,听他说起,在韶关时她就整日里带着些半大的孩子打架寻隙,偏偏很是可恶,不是毁坏农家田地就是残杀牲畜,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这些孩子都是官宦子弟,普通百姓平常都是敢怒不敢言,可偏有一个大胆的,告到了当地的巡检司。彼时成大将军新丧,延乐很是骂了织絮一通,谁知这织絮怀恨在心,半夜里遣进那告她状的老农家里,把人家刚出生的孙女扔进了井里。” 弦合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她。 陈麝行叹了口气:“这事当时闹得还挺大,当地父母官是个不睦权贵的,本想要把织絮抓进去关个三年五载的,可陵州传来消息,说是三公子继任了魏侯,延乐夫人便是君侯的亲姐姐,这织絮也就成了君侯的外甥女,老农怕了,怎么也不肯继续上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弦合想起之前的种种其实也有些信陈麝行说的话了,可还是道:“可我看织絮是个温顺乖巧的性子,怎么会?” 陈麝行无奈道:“她在你,在君侯跟前自然是乖巧的,我夫君说这丫头虽然顽劣,却精明,惯会看人下菜碟。”她捉摸着道:“我跟你说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怀着身孕提醒一下,将来孩子生下来可千万远着她点。” 弦合知她一番苦心,含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对了,我看你领着的那个小女孩甚是漂亮,小小年纪已是个美人胚子,她是谁啊?” 陈麝行笑道:“那是我姐姐家的孩子,叫玉沁,可不是个美人胚子吗?我姐姐就是个美人,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美人。” 弦合对她这王婆卖瓜的行为嗤笑一声,但笑声未落,忽 分卷阅读14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听外面一声惊吼,紧接着是纷乱喧闹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忙出去。 一回了正厅,就看见余思远蹲在地上,怀里抱着如圭,他胳膊上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经晕了过去。 卖艺人哭丧着脸道:“这蛇可是有毒的。” 厅中一片哗然,江叡忙朗声吩咐:“传医官。” 余思远起身在府中下人的指引下将如圭抱去了侧室。 韩莹坐在榻边执着如圭的手,不停地唤他的名字,泪水涟涟落下,余思远站在一旁,将她搂在怀里,低声抚慰着。 弦合心里嘀咕,问了秦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秦妈妈当时跟在江叡身边伺候,看的并不真切:“大约是那艺人要表演,刚将锁腾蛇的笼子打开,如圭公子也不知是没站稳怎么的,歪身往笼子里扑去……幸亏大公子勇猛,冒着生命危险将如圭公子捞了出来,不然可不是这点伤势啊。” 他们正说话,身后零星传来泣声,织絮正躲在江叡的怀里抹泪,抽噎着说:“如圭哥哥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会死吗……” “你别装了!”清亮若碎玉的声音凛然传来,玉沁指着织絮,俏眸怒炽,她冷然斥道:“分明是你!你要把我推进那关蛇的笼子里,如圭哥哥是为了救我,才推了我一把,不想绊上了笼沿,跌了进去,他分明就是你害的!” 弦合与余思远听见,忙走到近旁,问玉沁:“你说什么?” 织絮陡然嚎啕大哭,愈发往江叡的怀里钻,可怜兮兮道:“我没有……” 第69章 弦合一把将织絮从江叡怀里拽出来,冷声问:“你没有什么?” 外面听得声响,泰山公和裴夫人进来,裴夫人一眼瞧见弦合抓着织絮疾言厉色,忙将织絮抢过来搂住,埋怨似得瞥了一眼弦合:“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弦合愤然要上前,江叡横身挡在了她面前,冲她轻摇了摇头。医官此时来,众人皆为他让路,他把脉,神色凝重道:“这毒已蔓延至肺腑,得……得小心医治,臣开一副药再佐以针灸,只是说不准会不会有用,若小公子一直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韩莹当即晕了过去,弦合觉得肚子一阵刺痛,忙抚住,却止不住连连后退。 江叡扶住她,担忧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吗?” 裴夫人见状,亦丢下织絮赶过来,忧心忡忡地盯着弦合肚子,急道:“小心孩子。” 弦合心中有气,一把将江叡甩开,指着哭哭啼啼的织絮厉声问:“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夫人又要来护她,弦合扯着织絮躲开她,道:“母亲,你刚才没在这儿,你不知情,你先不要护她。”她看了眼玉沁,道:“你当着泰山公和裴夫人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织絮一边搓着眼泪,一边恶狠狠地偷睨玉沁,玉沁全然不惧,字句铿锵地果然又说了一遍。 裴夫人忙说不可能,江砚道将她拖回来,沉声道:“先将这孩子送回余府,救人要紧,剩下的再慢慢计议吧。” 下人将余如圭放在了藤架上,余思远则搀扶着韩莹,走到一半,余思远回来,掠了一眼织絮,冲江叡道:“要是今夜之后这丫头失了踪迹再找不到人了,我就管顾家要人,还望君侯秉公办理,不要徇私。” 江叡垂落下眉目:“好,你放心吧。” 余思远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弦合抚着肚子想了想,跟上了他。 江叡拦住她的去路,关切道:“你还是回府中休养吧。”弦合摇了摇头:“我放心不下如圭,想跟去看看。”说完,看向他身后躲在裴夫人怀里的织絮,她已止了哭腔,晶莹的泪珠落在白嫩脸庞上,微抬了下颌,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地直视她。 弦合讥诮似得勾了勾唇,将手从江叡的手里抽出,道:“临羡,你还是护送母亲他们回去吧,今晚的事顺道也查问一下,可别冤了你这宝贝外甥女。” 回了余府,近乎于全城有名的郎中都被连夜请了过来,但蛇毒本就玄妙,没有定法可医,如圭依旧昏迷不醒,生死难料。 余思远安慰了韩莹许久,最终拧不过她,就由着她守在如圭榻前,自己去了侧室,星夜如昼,晚风凉夕,挽纱摇摇坠坠,将弦合的身影虚掩着。 他本能想入内,可犹豫了犹豫,还是坐在外面,与弦合隔着一道纱帐。 “我想起另外一件事。”弦合歪头看他,目光严凛:“你亲自书信一封送去靖州,向大伯父和父亲禀明此事。立刻写,不要让他们从你以外的人口中知道此事。” 余思远一怔,看着弦合的神情,突然通体发寒。 他们会如何以为?他不想将勋爵传给如圭,故意慢待他,疏于看管才有了今天之祸。更有甚者,还会往更恶毒的方向去想…… 看着他的神情,弦合知道自己不必多言,默了默,挣扎着起身,去书案前研墨。 斟字酌句地将书信写完,小厮来报,说是姝 分卷阅读14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合临盆了,喜得贵子。 已是三更时分,夜色沉酽,两人皆是满脸疲色,听到喜讯亦是替姝合高兴。弦合将写好了的书信装起来,封蜡,冲余思远道:“再写两封吧,一封向父亲和母亲报喜,一封向陆偃光道喜,分别送往靖州和越州。” 余思远点头,将信纸展开,见弦合要往外走,忙问:“你要去哪儿?” 她揉了揉额角,气息疲软地说:“我去看一看大姐姐,人婆家再好,若是生产这样的大事娘家人都不露面,难免会轻视她。嫂子要守着如圭,你要在这里应付大局,都走不开,我去最合适。” 弦合往外走了几步,倏然停住,回身冲他道:“看见了吧,余家族长不是那么好当的,事事都要想在前头,关键时刻要扛起柱子,顶起梁子,你既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便没有那么多时间任你荒唐胡为。” 余思远定定地看着她,门大开,夜雾凛寒,与屋中的烛光相交,明暗之际,越发显得她面容疏淡。 弦合抚着肚子随侍从出门,单薄的身影漫入弥天大雾中,余思远凝着她的背影,半天没有动作,手中的毫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没有落到纸笺上,一滴两滴,墨汁晕开。 江叡亦是彻夜未眠。 他们一行人,包括新婚的顾宗越和延乐都回了侯府,延乐乍一听说了此事,知道自己女儿的秉性,觉得人家没有冤她。 可想到这一次不是乡间卑贱老农的孙女,而是陵州太守的长子,是堂堂君夫人的侄子,不禁害怕,唯有护着自己女儿。 有裴夫人和延乐明着护,江砚道和顾宗越暗里护,江叡自然是问不出什么。眼瞧着更漏里流沙陷落,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气上心头,硬将这一家子人全赶了出去,独留织絮在。他掰着织絮的肩膀,严声厉色,没多久就审出了底。 他闭了闭眼,怒气翻涌,看着被吓得瑟瑟缩缩的织絮,冷声道:“人命关天,你知不知道?” 织絮愣愣地看他,冷不防一声嚎,又哭了起来。 他知跟她也说不清道理,怕母亲和姐姐过于袒护将她藏起来这事就没法收场了,吩咐下去,先让她暂居熙悦居,严加看管,不准离开。 真正能回后院安歇已是日出时分,薄曦透亮,将一身疲乏喂得更加沉重。 他穿着一身参加喜宴的隆重冕服坐在榻上,深黑锦缎底色之上金线麒麟浮跃于云端,层层累叠于脚边。 门被推开,弦合亦是一身疲色地进来,看了江叡一眼,默默坐到他身侧,抚着肚子躺下。 弦合闭上眼,叹道:“实话跟你说,这事没那么容易平。如圭现下还高烧不退,徘徊在鬼门关没回来,我已让哥哥书信一封告知靖州那边。” 她睁开眼,见江叡垂眸凝睇她,无奈道:“并非哥哥得理不饶人,而是……若是他的亲生儿子,倒还好说些,偏偏不是,养着别人的孩子本就要多在意些瓜田李下之事,他若是轻易饶了织絮,我余家宗族就不会轻饶了他。” 江叡将视线移到一边,声色莫辨地说:“我也并不是要袒护织絮,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嫁进了顾家,我昨夜试探了顾宗越,他态度坚决定要保下织絮。我可以处置她,但这样一来顾余两家就会结下梁子。” 弦合霍的坐起来,望着他道:“我倒听不明白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秉公办理,顾家凭什么要来寻我们的事?” 江叡凝着她看了一会儿,道:“可这是家事,家事不能完全用律法来解决。里面牵扯的太多,母亲和姐姐都那么疼爱织絮……”他觑看着弦合的脸色,止了声音,道:“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不要出头,你在这侯府深院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罪了母亲和姐姐,她们可不会跟你将律法道理。” 弦合抱着肚子,深吸了一口气,没忍住,陡然喊出来:“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私!若是易地而处,如圭伤了织絮,你会跟我说这么多大道理吗?如今你怕处置了织絮令顾家不快,那么你之前扶植顾家打压哥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令我们不快?” 江叡握了握拳,站起身来,甩下衣袖,提高了声调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心!”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声音放平缓:“余家宗族不会放过伯瑱,你以为这文武部曲就会放过我了吗?一个顾宗越微不足道,可你别忘了,他是上将军的儿子,上将军乃是魏地武臣之首,若是这样闹下去,顾宗越将顾长安搬了出来,我该怎么办?是驳了他所请让君臣之间生隙,还是屈从于他所请告诉天下,我所治下世族仍有特权?” 自重生以来他的心病便是以袁齐两家为首的世族,前世被挟制的太厉害,今生便日思夜想地要挣脱挟制,所有布局筹谋皆绕此而行,为什么弦合能体谅余思远的难处,却不能体谅他的? 许是压抑的太厉害,他一股脑全冲着弦合倒了出来:“我是打压了伯瑱,可我在打压他之前给了他多少?陵州太守……你知不知道当年陈豫随我父侯出征,几乎是家里男丁全都战死了才换来一个陵州太守的官衔。我问你,他只能被优待却受不得委屈吗?他这样的性子难道不 分卷阅读14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该磨砺吗?你以为我愿意一边费心打磨他,一边看你们的脸色?可他这样的性子,如果不磨将来如何委以重任?我能倚重信赖他吗?” 他指着弦合,冷声道:“你冰雪聪明,识大体,知进退。可唯有遇上伯瑱的事就全然失了原则,失了一切该有的判断力。你在做决定之前想一想,这件事牵扯了多少人。我再最后警告你,你不要以为自己到现在为止没有受过你大姐姐前世那种婆母的气就觉得会一直安稳,我母亲和姐姐都是有手段、有魄力的人,她们若合起来对付你,不会提前跟你讲什么道理。” “这件事你管不了,安安心心养胎,交给我来处置。” 第70章 弦合仰头怔怔地看他,在他的腾腾怒气之下,默默地低下了头,蜷起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抱住腿不说话。 屋内静谧无声,光影一点点的倾斜,明亮铺满了屋舍。 江叡垂眸看着她,虽然一副沉静模样,可睫羽如碟翼般微颤,眼珠惶惑不安地转动,时不时勾起眼梢觑一觑他,被他发现立马垂下视线。 不知怎得,就心软了。 他在心底轻幽地叹了口气,弯身坐下,倾身将她抱在怀里。 “弦合……你要信我……”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弦合在他怀里挪了挪,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伸胳膊搂住他的腰,低声说:“临羡,我们不要吵架,每次吵完了我心里都那么难过。” 江叡摸着她的鬓发,柔声说:“好。”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又闹了那么一通,此刻皆困倦不已。江叡揽着弦合倒在榻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时见她还睡得憨沉,便没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起来,翻身下榻。 顾宗越和延乐等了他许久,织絮被江叡扣下了,两人见不到人,越发慌乱,又不敢往后院来找人,怕碰上弦合,当着她的面好些回旋的话都说不口。只有守在议事殿等江叡前来,等了大半日,总算等到了。 江叡神情内敛,平缓无波,看不出想要倾向与哪一方。 只道:“现在如圭还没有醒,事情尚无法计量,只能等。” 延乐忧悒难解,试探着问:“那万一……他要是……” 江叡沉凝地看向姐姐:“那就只有杀人偿命了。” 延乐一时深受打击,接连后退,顾宗越忙扶住她,看着她苍白惨淡的侧颊,心有不忍,冲江叡道:“可织絮还是个孩子,就算她有错,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江叡问:“织絮和柴玉沁昨夜是第一次见,我且问问,她们有何深仇大恨,使得织絮非要置柴玉沁于死地?” 他本已将织絮在韶关所作所为打听清楚了,想到这几个月她在侯府里、在他面前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不禁齿冷,心中极想质问自己的姐姐平日里是如何教导孩子的,可当着顾宗越的面儿有些话又不便说。 延乐听出江叡的言外之意,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她这个女儿蛮横霸道惯了,稍有看不过眼的就想方设法加害。据下人回禀,昨夜是余如圭待柴玉沁比待她亲近,织絮便一直忿愤不乐。 她也气这个女儿,因为这么一点点小事竟就要致人家于死地,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埋怨她没有用了,只有拼尽全力将她保下来。 延乐擦了擦颊边的泪,哽咽着道:“临羡,这孩子的父亲好歹是戍守边疆多年,最终阵亡,不看僧面看佛面,饶她一命吧。” 父亲?她不是一心不想姓成,想改姓顾吗?这会儿倒要她的亲生父亲来保命了? 江叡心中多有不屑,可还是怜惜自己的姐姐,温言劝慰了她许久,却还是只字不提将织絮放了的事,只让他们回去等着。 兴许余如圭能醒,转危为安,那么好些事情就好办了。 余思远和韩莹守了如圭足足三日,汤药灌下去无数,仍不见气色。到了第四日,余文敬从靖州赶来了。 他一身霜冷,急匆匆入内室到如圭榻前,端看了他许久,愤而起身,质问余思远:“这是怎么回事?如圭为什么还没醒?” 韩莹想上前劝慰,被余思远挡在身后,他强硬地拉扯着余文敬去了侧室,道:“蛇毒难解,只能用参汤先吊着命。” 余文敬攥紧拳头,问:“那么罪魁祸首可处置了?” 余思远道:“如圭如今生死不明,如何处置?况且……” “况且那还是君侯的外甥女。”余文敬不无讽刺地说:“你们兄妹可真是好算计,为了谄媚君侯,竟连害自己侄儿的元凶都能放过。” 余思远深吸了口气,温声道:“伯父勿要动怒,伯瑱心中自有主张,不会轻纵了谁。只是现在如圭情况不明,就算是要处置也是师出无名啊。” 余文敬怒火中烧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他出了太守府,本是满腔不忿,可陵州天地茫茫,却也不知该去何处讨这一份公道。只觉茫然无助。 正彷徨时,自杨柳细腰枝后绕出来一人,白玉束冠,俊秀倜 分卷阅读14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傥,腰间别一支冰骨折扇,很有些闲洒惬意之姿。 余文敬只觉得面熟,那人笑道:“余大将军贵人忘事,这么快便不认得在下了?” 他思忖片刻,道:“齐协公子……” * 文寅之自幽平坊打听到有一郎中身怀绝技,能治疑难杂症,迅疾将他请来,余思远和韩莹以上宾之礼待,由他治了半日,如圭的高烧果然退了。 只是人还是迷寐不醒,还要暂观后效。 深夜,余思远刚替守在榻前的韩莹盖了一方薄毯,自己正要在席案前打个盹,下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双膝跪地,大叫:“不好了,太守。” 这一嚷,将昏昏欲睡的韩莹也嚷了起来,她忙靠过来。 那人道:“余大将军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那裴夫人在千岩府装病,故意支走了君侯,顾家人联合延乐夫人将织絮姑娘偷了出来,要连夜送出城。他孤身一人前去阻拦,却反遭顾家扣押……” 他一手狠拍在案几上,当下提了剑就要出去。 韩莹拦住他,顾虑道:“要不要跟弦合商量商量?” 余思远沉声道:“弦合怀着身孕,不能再因为这样的事叨扰她。”说罢,径直走到院中,大喊:“传令下去,紧守城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城,特别是顾家的人。” 副将匆匆赶至,余思远忖度了片刻,道:“天亮以后,若是没有我的命令,城门也不能开。” 副将一个激灵,试探着问:“敢问太守,可有君侯御令?” 余思远幽深地看了他一眼,溢出些许冷光,副将大骇,忙跪地:“太守,没有君侯御令,擅自关闭城门,这可是大罪。” 他面容沉逸,缓慢道:“照我说的去做,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承担。” 从四面涌来的军士打着火杖照明,院落间顷刻犹如白昼,余思远下令:“点四百精锐,随我去顾府。” 这一夜江叡总是没有睡安稳,先是从千岩府回来发现织絮被偷走了,他一壁部署将她追回来,一壁又得嘱咐侍从瞒着弦合。回了后院,弦合又因为他关着她不许出门而闹了好一通别扭,他温言劝慰,好容易才将弦合哄睡了,已是疲乏至极,沾上枕席反而没有了睡意。 日出薄雾,散淡地透进来。而屋中却是彻夜长明的烛火。 烛光幽昧,撩出一片星霜,静如冰水,洒在地上。 门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叡警惕地起身,侍从徘徊在帐外,颤着声音道:“君侯,余太守率府军擅闯上将军府,双方厮打,被巡城军拦住,现将他们押到了议事殿,听候君侯发落。” 江叡脸色大变,怔了怔,下意识看向榻内侧,弦合果然坐起了身,惊惶地看着帐外,蓦得,捂住了肚子,惨叫出声。 江叡忙大喊着叫医官,扶着她的腰,竭力安慰:“弦合,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乱想,孩子要紧……” 她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浑身颤抖,孱弱无力地抓住江叡的胳膊:“临羡,你答应我,不能……不能处置哥哥,他这么做定是有缘由的。” 医官急匆匆赶至,弦合却抓着江叡的衣袖不放,江叡道:“好,我答应你。” 晨起惊梦,所幸有惊无险,医官开了安神的药,再三嘱咐不能受惊吓后便随着落盏和秦妈妈下去煎药。 江叡一直等着弦合睡了,才更衣去议事殿。 顾宗越和余思远脸上都挂了彩,衣衫撕裂了几处,狼狈地挂在身上。 江叡冷眼看了他们许久,蓦得,将一方端砚狠狠地掷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裂声如惊弦,碎成粉屑,有几块迸溅起来刺到了他们的脸上。 顾宗越和余思远皆铮铮铁骨,不闪不避。 江叡冷声道:“一个太常府长君,一个陵州太守,可真是有本事,关起门来打自己人。” 两人咬了咬牙,都不说话。 跪在最末的余文敬爬到前面,愤声道:“君侯明鉴,实是顾家欺人太甚,如圭尚在昏迷中,他们竟要将祸首偷运出陵州,老臣心焦,才夜闯上将军府,他们以多欺少反将老臣扣下,多亏了伯瑱……多亏余太守相救,才幸免于难。” 江叡神色复杂地看向余文敬,眼中掠过一片狐疑。 顾宗越抱拳道:“上将军府乃是军事重地,则能容人擅闯?臣不识余大将军,将之扣下查问有何错?” 江叡瞥了他一眼,只问:“织絮呢?” 一直沉默无声的余思远道:“臣将织絮搜了出来,送给巡城军看押。” 江叡松了口气,正捉摸着这事该如何处置,顾长安上前一步,双膝跪地道:“臣要参奏陵州太守余思远。” 这老臣精神矍铄,将话说得掷地有声,也不等江叡回应,自顾自说下去。 “他擅自令人关闭城门,扰乱治所秩序,导致民怨沸腾,不宜再任太守一职。” 江叡拧眉,暗怒地看向余思远,他面不改色,抱拳正要说话,被江叡抢先了一步。 “是孤命他暂闭城门。” 分卷阅读14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顾长安疑虑,正要发问,江叡紧接着道:“既然此事各有疏漏,那么孤便不追究了,你们回去闭门思过,暂免朝会。” 顾长安自是不想罢休,可体味到江叡话中绵里带刺,踌躇再三,不再言语,领着儿子揖礼告退。 等他们都走了,一直站在江叡身侧的沈昭愿狐疑道:“这件事不对啊……” 他见江叡沉默不语,追溯道:“余大将军既然发现了顾家将织絮带走,他为什么不告知太守,他们可是亲伯侄啊,宁可单枪匹马也不愿向他求助,为何对他防备至此啊?” 江叡看了他一眼,心想蹊跷之处何止这些。 纵然这如圭不是余思远的亲生儿子,宗族之内怕薄待了他,可劳烦余文敬亲自赶来,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余思远正值盛年,将来总会再有儿子,同样是余家宗嗣,同样能承继爵位,何必这么看重一个庶出的如圭? 况且之前余文翦因为宠妾灭妻而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已是荒唐至极,这余文敬本是身处恩怨之外,不帮着劝慰,竟要沦为帮凶。 从前他过于一叶障目,如今细细回顾,这一家人对于余思远的态度当真是有趣的紧。 他沉吟许久,回头冲沈昭愿道:“你派几个得力的人去一趟靖州,混入余府仔细探查,特别是……”他想起当初余思远被困靖州,弦合为了解他危局曾召余家大夫人入府,“余文敬的夫人,可以以她身边的人为突破,此事要谨慎隐秘,勿要打草惊蛇。” * 余思远和余文敬回了家,对于今日之事余思远颇有些怨言,责难余文敬过于冲动。可余文敬也非莽夫,他自有考量。 如今这事僵持在这里,以他自己之力不能对付顾家,可若是闹大了,让余思远骑虎难下,那么弦合也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便不需他多费心了。 可看昨晚余思远为救他那般拼命,不禁心有愧疚,面对诘责也默默不语。 就这样在太守府住了两个月,他倒也没再生事。 两月后,如圭在郎中的医治下渐渐醒转,得到消息后,他们心中大喜,忙往正房去,见如圭已能坐起来,韩莹正喂他喝药,见余思远进来,如圭忙躬身要起来:“父亲……” 余思远将他摁回去,只觉长久以来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 余如圭醒来的消息传至内院,弦合总算松了口气,既然如圭无恙,那么与顾家的恩怨也并不是不可化解。 只是那个织絮……她每每想来便觉胆寒,偏偏又是亲戚,割扯不断,实在令人头疼。 她的身孕已有七个月,医官说因为孕中略略惊思,可能会早产,江叡一早择了稳婆在府中候着,日夜替换地侍奉着。 已是盛夏,窗外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流水淙淙,雁字回旋,着实是一番盛景。 她正倚窗赏景,秦妈妈过来道:“那位让人递来信,说是家中用度不够,她怀着孕,进补得多些,让再给些银钱。” 弦合自然知道‘那位’是谁。不禁蹙了眉:“她有没有找哥哥?” 秦妈妈斟酌着道:“我觉得应该没有,上一次姑娘可疾言厉色地警告过,不许再与大公子有瓜葛。我瞧着那姑娘也不是个痴情的,既然爱钱,应该不会干那样的傻事吧。” 弦合舒了口气:“那给她,孩子生下来之前先顺着她。” 秦妈妈忙去办,正迎面碰上一脸苦兮兮的落盏,拿了一圃篓晒干了的蔷薇花,抱怨道:“阿香这个死丫头,说好了晒干花一起缝香囊,也不知去哪儿了?” 弦合被刚才琴关的事一绕,本就心绪难平,正要起来,忽觉腹部刺痛,仿佛有刀子剐入肌骨,重重地跌坐到榻上。 落盏一惊,见她满头汗涔涔,脸色惨白,仓惶叫道:“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稳婆接踵而入,医官进进出出,落盏陪在弦合身边,遣侍从去前院寻了好几次,都说寻不到江叡,问其左右都不知去了哪里。 弦合痛极怕极,又听侍从议论,不禁怒骂:“江叡,你个混蛋!” 骂声落地,侍女似是为了安慰她,趴在榻前细声道:“夫人别害怕,余太守来了,正在帐外候着呢。” “哥哥……”她呢喃,余思远本坐在外面,似是心有灵犀,霍的站起来,隔着帐子喊道:“弦合,你别怕啊。咱们余家人福大命大,生个孩子算什么坎,你勇敢些,这孩子一准儿有大出息。” 弦合听得想笑,可是犹如酷刑加身,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唯有在稳婆一声一声的催促下,用力,再用力。 迷蒙中,忽听有婴孩啼哭声,她心中松了一口气,歪头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屋中静谧至极,她睁开眼便看见了兄长。 余思远一愣,忙从榻上起身,低头看她:“醒了?” 弦合只迷迷瞪瞪的样子,眸光模糊,似是再想什么,余思远忙回身将用绸锦棉被包起来的小婴孩抱过来,瞧了瞧那踆皱的皮囊,不 分卷阅读15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禁安慰道:“是个女孩儿,有点丑,不过你别怕,我听医官说了,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弦合虚弱至极,还是甚为护犊子地将孩子搂住:“你才丑。” 她刚在余思远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要看一眼,侍女的声音传入:“君侯回来了。” 江叡一进内室便看见余思远在榻前极为亲密地扶着只穿了亵衣的弦合,不禁冷了颜色,上前去一把将他推开。 余思远不防他来了这么一出,踉跄着连连后退,勉强止住,抬头便骂:“你有病吧。” 弦合亦吓了一跳,想要去看看兄长,却被江叡紧紧箍在怀里,他抚着她被汗浸透了的鬓发,道:“弦合,对不起,我自接到信后便往回赶,谁知还是迟了一步。” 弦合敏感地觉察出他有些异样,疑虑地从他怀里出来,将孩子抱起,婴孩似是受了惊吓,嗡动嘴唇哭起来,江叡忙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掂哄着。 秦妈妈进了来,见气氛古怪,陪着笑道:“幼君该是饿了,让奴抱去喂奶吧。” 江叡贪恋不舍地凝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交给秦妈妈。 孩子被带了出去,屋中骤然寂落下来,江叡凝着弦合神色莫辨地看了一阵儿,抬手将她摁回榻上,嘱咐她好好休息。 站起身,瞥了一眼余思远,拽着他的衣襟一路拽了出去。 两人到了偏室,摒退诸人,江叡才将余思远松开,他满脸郁色地整理衣冠,骂骂咧咧:“你又怎么了……跟吃错药似的……” “琴关。” 江叡背对着他,冷冽阴凉地扔下这两个字。 余思远脸上的神情骤然被抹煞干净,震惊地看向江叡,见他眼中如生了芒刺,微微眯起,似是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他喉咙滚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恍然发觉,无从说起。 江叡神情阴鸷,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琴弦和鸣,合涉相关,余思远,你可真是弦合的好哥哥……” 他猛然回神,“这不关弦合的事。” “不关她的事?”江叡讥诮地笑了几声:“她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你非余家之子?不是一早知道了琴关的存在还帮着你隐瞒?”他顿了顿,视线锐如薄刃,扫向他:“你在别苑中强吻了她,还撕了她的衣服,她不是依然一声不响地回来,缄默不言?” 余思远心中溢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被弦合撞破了他的丑事时也不见这般恐惧,唯恐因为自己的荒唐而连累了妹妹。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是,我爱弦合,可因为担了这兄长的虚名,爱而不得。”他在江叡一寸寸变冷的视线里凄然一笑:“可你不能疑弦合,若是她非是对你情根深种,当日根本不可能义无反顾地嫁给你。” “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江叡盯着他问:“这么说,你承认了。” 余思远点头,抬起的下颌尚未落下,只觉眼前疾风怒扫,他挨了一拳,歪倒向一边。 唇齿间血腥溢出,眼前金星散落,他挣扎着站起,尚未站稳,又是一拳。 他抹掠干净了嘴角边的血,看向盛怒的江叡,恍惚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恨我?恨我觊觎了你的心爱之人,顶着兄长的名号堂而皇之地亲近他,这么长时间你浑然未觉。”他歪斜着身体大笑:“我也恨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年少时结识了你,还把自己的妹妹带去了见你,我不止一次想杀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从这世上消失。” 江叡怒极,去拨腰间的佩剑,寒光幽朔,朝他肩胛刺去,却见眼前飞快撩过一道人影,弦合冲上前来抱住他的胳膊,却因产后虚弱,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向后倒去。 “临羡……”孱弱地叫了一句,跌坐在地上。 他的剑仿佛有了万钧重,剑尖朝地,再也提不起来。 他低头看向弦合,她也在看他,莹莹柔转的目光中如攒碎了波纹在里面,让他心一痛。 他将剑扔开,抱起了弦合,凝着她,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只能再护他这一次。” 说完,将躺在地上的余思远扔下,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叡叡:我拿你当大舅子,你yy我老婆? 第71章 这一路风散雨收,雾轻云薄,天色淡的好像一泊水,看不出什么颜色。 江叡将弦合搁在榻上,两人视线低垂,一路不曾交汇。江叡的手自弦合胳膊上松开,正要将微躬的身体站直,弦合倏然抓住他的手。 “临羡……” 江叡沉默片刻,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未变,良久,缓慢地坐回来。 弦合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可是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叡凝视她许久,和缓了颜色,慢声说:“弦合,不如我先说吧。” 他看向她时目光微恍,如同透过她看见了那些影影绰绰的往事,他努力将神思收回来,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早就知道伯 分卷阅读15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瑱不是你的兄长,如果你们没有母亲,没有姐姐,不会有任何人会因为你们的任何决定而受连累。他有足够的勇气,在最合适的时机提出要带你走,你会跟他走吗?” “我跟他之间,属于他的所有劣势都是天生使然,并非是他的错,我只想知道,若是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不论你选择谁都只是你自己的选择,旁人不会因为此而受影响,那么你会选择谁?” 江叡就是江叡,一语中的。 弦合勾唇,神色坚定,直望入他的眼底,干脆道:“选你。” 江叡面上浮掠出一抹笑意,但这笑意极短极浅,尚未触及到眼底便已消散,染了些许患得患失的不安。 “你可以仔细想想再回答我。” “不需要想!”弦合倾身,抓住他的肩胛,道:“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对哥哥半分杂念都没有,在我心里,他只是兄长,只是亲人,我可以包容他的过失,但绝不会容许他越界。” 江叡在她炙炙热烈的视线里神色渐缓,紧绷的唇角亦松开,抓着她的手,忿忿道:“可我还是生气,好像让人给暗算了,这个人还一直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 弦合笑了笑,可神色渺然,清邈中透着坚定,仿佛下了决心,道:“我会给这件事做个了断的,就算是曾经在歧途上走得太远,如今也是时候回归正轨了。” 江叡将视线移开,仿佛带着些许愧意道:“还有一件事得让你知道。我审问阿香,问出了你安顿琴关之所,前去时她慌乱中收拾行囊逃离,一时不慎将孩子掉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弦合的脸色,道:“我给了她钱,将她另行安顿好了。此事你和伯瑱都不能再插手,万一被有心人探知用来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弦合思忖片刻,道:“我觉得这本就是一个局。” “卫鲮在离开大魏前曾对我说,他做错了一件事,让我务必将哥哥的外室赶走,又让我小心齐协。我思来想去,之前襄州那位舅母来访时我曾让卫鲮去替我探过消息,他心思缜密定是通过这个发现了什么,可要布置这样一个局,凭他之力却是不行。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将此事告知了齐协,由齐协安排了这一切。” 江叡冷笑:“从我看到琴关的那张脸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是被精心安排好的。有人在幕后操纵,就是想要引我去看,我若是就此疏远你,恼恨伯瑱,那么便是正中其人下怀。” “当时我确实气,气伯瑱可恶,亦气他蠢。” 弦合追溯道:“之前我大伯父得知哥哥身世要置他于死地便是齐家所为,后来他莫名又知道了顾将军要将织絮运出城,擅闯上将军引得顾余两家起了冲突,我怀疑这背后也少不了齐家的运作。他们看来是盯上了我们家,盯上了哥哥。” 两人温默相视,各自缄然,气氛陡然沉滞下来。 侍女来禀,说是裴夫人来了。 江叡忙让人请进来。 “哎呀,快看看我的孙女。”裴夫人一袭绫纱夏衫,满面笑意地进来,秦妈妈听到动静将婴孩抱过来。 她现下已睡了,温软樱红的嘴唇半张着,唇齿边蒙着泡泡,小拳头握的紧紧的,像是在梦中跟谁较劲一样。 裴夫人如视珍宝,想抱可又怕扰了她清梦,手徘徊在襁褓边,欲上又止。 江叡压低了声音,笑说:“母亲,不如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名字啊……”裴夫人轻拍着襁褓,思虑片刻,道:“我给起个小名,大字你们来定,如何?” 弦合和江叡含笑着点了点头。 裴夫人慈和怜爱地看着婴孩的睡颜,道:“叫敏敏,聪敏睿智。” 弦合不禁失笑,本以为婆母会希望这姑娘家将来貌美,可没想最期望的还是她睿智。果然,在这乱世里的公卿之家,唯有睿智才是立身之本。 江叡点了点头,冲母亲一笑,道:“至于大字,还是让集贤馆的学究们拟几个上来,我们从中择选一下。” 裴夫人忙点头:“是呀,这到底是魏侯长女,当谨慎隆重些。” 三人围绕着熟睡的敏敏看了一阵儿,直至这孩子幽然醒转,咿呀哭出声,才又抱下去。 * 春如过翼,一去无迹,夏日里尘光悠长,倒是有些难捱。好容易出了月子,前线又传来消息,说是楚侯麾下一员大将简治叛他,携重金逃窜到了魏地,欲要降江叡。 这个简治,弦合对他有些印象,前世里他叛黄悦而逃,流窜到魏地,归降了当时的魏侯江砚道。后江砚道派他出战黄悦,两军阵前对垒,他竟临阵倒戈,伙同黄悦将魏军打得损兵折将。 由此才知,所谓归降不过是一出苦肉计。 对于这些,同样重生而来的江叡亦一清二楚,弦合无需替他担心,如今她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处理。 她派人告知过江叡,回了趟太守府。 她与江叡商量,由江叡以擅闯上将军府为名,勒令余文敬返回靖州,无诏不得擅离。她心里清楚,只要勋爵一日未 分卷阅读15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到了如圭手里,余家宗族对哥哥的猜忌就不会减,这一切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可……当前处境已由不得她再去谋划什么了。 玉兰绽放于枝头,色皎洁,形雅致,嘉树清圆,置了一方石桌在其下,有清冽芳香弥漫周围。 余思远坐在桌前,手将裙裾抓起,涟起道道褶皱,松开,复又抓起,如此反复多次,终于见弦合端着两个瓷碗从厨房里出来了。 乳黄的汤底上飘着油沫葱花,几缕细面散在里面,另飘着鸡蛋花和青菜叶。 弦合将筷子拿给他,笑说:“哥哥,你快尝尝我的手艺。” 余思远挑起一缕面吃进口里,五味陈杂,去扔自强撑起一抹笑:“好吃。” 弦合坐在他对面,神色渺然,回忆往事:“这是我跟母亲学的,她教了我许多,可我只学会了这个。小时候我总是贪玩,什么都静不下心学,又爱闯祸,偏趁人不注意往树上爬,要不是哥哥从底下接住了我,没准儿我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她怅惘道:“可惜你那时候也太小,轻功练得马虎,又没多大劲,和我一同摔下来,还摔断了腿。你那么能忍,怕母亲责罚我硬是没声张,延误了治疗的时间,落下了残疾。” 余思远将筷子搁下,温煦笑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弦合抿了抿唇,凹出浅淡的梨涡,说:“就算不提,可这件事一直在我的心里。我从小到大就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肯舍弃一切,不顾一切地保护我,那就是哥哥。”她顿了顿,破开嗓子间的沙哑,道:“我们运气都不太好,没生在父母恩爱的人家,本想有手足亲情,可到头来发现,连兄妹都不是亲兄妹,可真是悲催至极。” 看着她耷拉下脑袋,郁郁的神情,余思远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弦合睨了他一眼,他忙收敛笑意。 “嗯……就算不是亲兄妹,我也得说你,你这个脾气得改。君子不行于色,你不能把什么都摆在面上,你得学会藏,让别人捉摸不透你,提起你时才会有所忌惮,想要对付你时也没那么容易了。” “这可能挺难的,可你现在都是陵州太守了,就算难你也得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忍字,你把忍功练到位了,这个也自然就学会了。忍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看临羡,他可是魏侯,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可也得忍。忍朝臣,忍兄弟,忍父母,都是为了大局。所以……哪怕你对家中怨气再大,你也得忍,并且要尽量和他们和睦共处。” “大伯父的多次行径表明他跟齐家还有瓜葛,你得想法切断了,不然后患无穷。那个齐协如今看上去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可实际城府极深,你要小心提防。之前我迫于无奈向家中妥协,可如今你已贵为太守,不必一个劲儿地伏低,恩威并施才是良策。” 弦合见余思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凝重,似是听得仔细,莞尔道:“其实这些再过许多年你也就明白了,可那个时候已走了太多弯路,轻易回不了头。” “现下虽是乱世,尚武轻文,可乱世总有一天会过去,这天下总有一天会回归礼乐,到时清议风评便会尤为重要。谁掌了文人咽喉,谁就会把锦绣前程握在手里。你知道文人最看重什么吗?孝道,仁义,所以,哪怕是做样子,你也得把这几样做全了,爱惜羽毛,琴关……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余思远睫羽微颤,目光伤悒,缓缓垂落下来。 弦合拍了拍他的手:“好了,这个事翻篇了,我们以后都不提了。可是你为救大伯父跟顾家翻了脸,你得把这关系再修补回来。顾长安是武官之首,且他这上将军还要再当上五六年,你在他手底下不得不低头。” “我会劝说临羡让姐夫回来,你要记住我们的姐夫陆偃光是大智大贤之辈,将来有一天会被拜为上卿丞相,你遇事多向他请教,一定要听人劝。” “还有……你要学会揣摩上意,临羡他不只是你的总角之交,他亦是君,你要记住,不管将来走得多远,要时时刻刻揣摩他的心意,顺其而为。” 她说完了,沉思片刻,确定无所遗漏,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余思远凝视着她,平静的外表之下伤慨满溢,几乎快要将自己溺没。 弦合抿了抿唇,强忍下泪水,道:“你做了一件错事,且错得离谱,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得付出代价,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出主意,从今往后这条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不管是福是祸,你自己去面对,我……不会再在后面帮你了。” 说完,她站起身,转身要走,余思远飞快地扯住她的衣袖。 不知为何,刚才忍了许久的眼泪,以为都已经咽回肚子里了,被他这一扯全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忙偏过头,抬手抹干净,说:“哥哥,你我是兄妹,此生只能是兄妹,便注定只能伴着对方走一段路,到了该散的时候只能散。这天下久逢战乱,民不聊生。你既然拜了一任封疆大吏,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做一个好父亲,好夫君,好将军,守护自己的家,守护治下 分卷阅读15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的一方水土,守护这天下黎庶。你能做到,也必须做到。” 余思远紧抓着弦合的衫袖,以至于手都在发抖,可他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必须放手,必须按照弦合指的这条路走下去,哪怕阴风阵阵,孤寂寒凉。 松开,弦合飞快地将衫袖收回来,快步离开。她知道兄长一直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背影,她不能回头,取舍做出,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落盏小心翼翼地守了她一路,等到了侯府,她推门而入,见江叡正站在窗前,听到声音回头看她,剑眉微蹙:“你哭了?” 弦合略过他要去榻上躺着,被他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攥住手腕推到了墙壁上。 他歪头咬住了她的脖颈,细细的筋脉在他的齿下砰砰跳动,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绷断,血流尽而亡。 稍稍松开,阴悱悱问:“为什么哭?你舍不得吗?” 弦合站得纹丝不动,甚至还微微歪了头让他咬得更方便,倏然笑了:“原来你还在吃醋啊,你怎么什么醋都吃?” 江叡被她一噎,一时没了话,又合口将她咬住。 “临羡,我今日才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舍,什么都可以不要。” 许久没有回话,她垂下眉目,见那一双幽润墨瞳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说:“你信我,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准提。你不信我,我带着敏敏走,你再娶一个。我不管多爱你,也绝容不下你来猜忌我。” 第72章 身侧是一片杳杳的寂静,弦合站得笔直,静静等着江叡的回应。 他缓缓将口松开,顿了顿,又伸出舌头将弦合脖颈上自己咬出的牙印舔了舔,说:“近来我要点兵出征,那个简治既然来降,总得好好利用一番。” 弦合眨了眨眼,说不提就不提了,这话题转的可真是顷刻间十万八千里了。 “那……” 江叡道:“我领着上将军和顾宗越去,留袁相和伯瑱镇守陵州,估摸着至多两月就回,你安生在家里带孩子,不许再像上次一样跑出去了。” 在家里带孩子……弦合只觉悲怆从心来,遥想前世这个时候她还是驰骋疆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折腾了两世,机关算计,倒如今只能像个普通妇人在家里带孩子了,当真是可悲可叹。 看透了她的心事,江叡幽幽一笑,温和且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翼,说:“你安生在家里,等我归来送你一份大礼。” 弦合眼睛骤然亮起来,抱着他的胳膊追问:“什么大礼?我现在就要知道。” 看江叡眉眼飞扬,尽是暗藏的玄虚,本以为他会卖好一阵关子,谁知他倒答的痛快,伏在弦合耳边,低声笑说:“魏王后。” …… 将近入秋之季,万里浮云,远岫明晦,江叡于晋江台点将出征,封降将简治为先锋,征讨楚侯黄悦。 要说上一次出兵云州三郡是不得已为之,黄悦攻伐在先,江叡被迫迎战,双方势力有差,胜负不定。那么这一次,单从实力对比上来看,大魏有极大的胜算。 云州三郡在黄悦手中得而复失已是军心大伤,再加上上一次楚军深受虫疫迫害死伤无数,短短半年不足以恢复元气。反观魏地,收纳的山越降民几乎已融入汉人中,垦田放牧,在一年之间为朝廷多缴了数万担粮赋。最重要的是他们已安于现状,不在作乱,彻底解除了后顾之忧。 粮草丰备,朝局安稳,正是一马平川踏遍山河的大好时机。 * 自送走了江叡后,弦合便在府中安心照顾敏敏,随着时间流逝,她身上脸上那层皱巴巴的皮已褪下,显露出婴孩细腻白皙、吹弹可破的肌肤。 集贤馆拟了几个好名字,江叡还未走时定下名曰佩,‘君子如珩,美人如佩’,他只正经了片刻,便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弦合跟前道:“等将来再生个儿子名曰珩,多省事。” 想到此,她不由得勾唇轻笑。 姝合软软地推了她一把,调笑道:“你这又偷着乐什么?”她放下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婴孩,特意入侯府来陪伴妹妹,两人打着穗子,守着酣睡中的敏敏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家常事。 弦合笑了笑,说:“我在想你的尘庾不过比我的敏敏大了几个月,不如给他们配成对,将来结为连理可好?” 姝合眉眼弯弯,温甜笑说:“我们可先定下,若他们将来长大了有了心上人,那么到时也可不作数啊。” 她自己就险些吃了父母之命的苦头,只是足够幸运,碰上了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才有今日这安稳静好的岁月,所以对于婚盟媒定之事看得极淡。 弦合知晓她的心思,便将此话略过,不多言语。 若是有情,相隔万里亦不能挡,若是无情,纵然咫尺也是枉然,他们何必做这些庸人自扰的事。 从这个话题里转出来,自然转到了另一个上。 姝合将新打好的穗子搭在檀木架上,道:“前几日婉合成亲,正赶上你在坐月子,便没惊动你。” 分卷阅读15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一听她提及婉合,弦合脸上的笑意渐渐转淡。 姝合平静道:“其实我是知你不愿和她多牵扯,所以才没告诉你,别说你,就是我想起从前在家中二娘的手段,婉合的嘴脸,都恨不得从没有这些亲戚。但话如此,我到底是心软,想着父亲他们都不在陵州,我身为长姐,还是过去看一眼吧。” “可我没想到,伯瑱也去了。婉合嫁的是风信台长史景忠的公子,同为殿臣,景忠和伯瑱颇为亲近地说了好些话呢。我远远看着,伯瑱虽待婉合不至于多亲密,身为兄长也没有多为她费心,不过是走个过场,出来应了个卯,不让人说闲话就是。可他比之过去确实圆滑通透了许多,起码开始会做表面功夫了。” 弦合低了头,看着指甲上鲜艳欲滴的蔻丹,缄然不语。 姝合的语气一转,染了些担忧在里面:“我近来听说君侯对伯瑱不似从前倚重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此番他征讨楚地,只带了顾家父子,留他留守陵州。若是治下无事,则无功无过,一旦有丝毫差池,那便是大过错。可反观顾家父子,若是能一举灭亡楚地,那可是奇功一件,朝堂之上的牌怕是要重新洗了。” 弦合摇了摇头,顾长安已老迈,且官至上将军,已是武官之首,擢无可擢,升无可升,至多赐他些虚名罢了。而顾宗越走得是武将仕途,偏偏本身实力有限,一个太常府长君已是到顶了,再给他高官重任怕是以他的能力也担不起来。 此战于顾家的裨益,细算起来实在有限。 而把兄长放在陵州,怕是江叡存了磨砺他之心。他骁勇善战,通晓兵法,放在疆场上自然是游刃有余,他所欠缺的是在规矩方圆之中如何经营周旋的本事。陵州是魏地治所,环境复杂,显贵云集,他身为陵州太守,特别是在君侯外出的时候,如何平衡各方,维系安定,才是最考验人的差事。 江叡虽然没有明说,但弦合细细揣摩,觉得他还是对兄长寄予了厚望。 眼前看似的疏远与冷落,不过是表面。 她将这些分析给姝合听,分析到一半,侍女来禀说是延乐夫人来了。 弦合一诧,自出了织絮的事后延乐就再也没来过,这冷不丁登门,倒真让人琢磨不透。 姝合对于如圭之前被蛇咬一事的始末也略有耳闻,忙让秦妈妈将敏敏抱走。 侍女引着延乐进来,姐妹两皆是舒了口气,因她是孤身来的,没带织絮那个讨债鬼。 延乐神情略显僵硬,向姝合打过招呼,又冲弦合道:“这些日子没来一是家中颇有焦头烂额,二是怕弟妹恼了我,不敢来触霉头。” 弦合忙说:“姐姐这是哪里话,我几次想去请姐姐来,可又怕姐姐因为织絮的事恼了我,才终未成行。” 延乐苦涩道:“我虽然护犊子了些,可又不是个不辨是非的人,这里面的是非曲直纵然是外人也看的清楚,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把织絮惯坏了,让她任性胡为,全然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弦合着实不想再与她谈论织絮,便道:“姐姐也是一片慈母之心,还是她自己的错。不然这天下的慈母何其多,也未见都歪了长。” 延乐点头:“此番不光是连累了如圭鬼门关里走一遭,还连累顾余两家生了龃龉,幸亏余太守大人大量,又有陈太守在中间撮合,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追究。不然,我可真要成罪人了。” “陈太守?” 延乐道:“就是麝行的父亲,那位玉沁姑娘的外祖父。” 弦合恍然,她早就觉得当初如圭是为了救柴玉沁才受的伤,依照陈豫的个性不至于一味装糊涂。由他站出来为顾余调停,那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他站出来是自己主动,还是受人所请呢?依照兄长如今的作风,大约很愿意和顾家握手言和,他求到了陈豫跟前也未可知。 可不管怎么说,这事情算是过去了。 弦合舒缓一笑:“既然这样,我们也都可放心了。” 延乐却是蛾眉长敛,难以展颜,轻描淡写道:“我已将织絮送到了静水庵带发修行,我是管不住她了,身边也尽是对她百依百顺的人,这样下去,就是害了她。思来想去,唯有将她远远送走,兴许还有救。” 有救?弦合不信。恶有百种,从小恶到大恶,有些是一时糊涂,走得多远也能迷途知返,而有些却是本性使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她也不愿在织絮的事上多纠结,将她送走也好,不然总在家里,这一年到头的节宴和团聚还不够她心里犯怵的。 延乐此来大约就是要告诉她这些事,说完了只略坐了坐就走了。 她走后,姝合道:“我看你这个大姑姐倒是有些心眼。如圭的事出了那么久,她早不来看你,早不将织絮送走,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怕是和顾余两家言和有关。” “既然顾家和咱们家将此事掀过去了,那么织絮在顾家人眼里怕就变得有些碍眼了。上将军当初虽是和伯瑱起了些冲突,可他在朝为官多年,不是个不 分卷阅读15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辨是非的人。这事祸首是谁,不肖细想就能明白。” “我看延乐夫人将织絮送走也好,来与你握手言和也好,不过是无奈之举。” 弦合细想了想,摇头:“她是怎么想的,咱们也不需多费心了。反正送走了织絮就是好事一件。” 最重要是延乐自己送走的,那就赖不得她,裴夫人那边她也不必唯恐将她得罪了。 * 魏楚两地已开战两月,本以为会一马平川,岂料却是胶着日久。江叡站在帐前,看着外面群山连绵,雨雪霏霏,想:陵州现在也下雪了吗? 他答应过弦合至多两月就回,眼看约定之期快到了,也不知她有没有着急。 将帐子放下,复又还来看盘上垒砌的土堡,门州已近在咫尺,可黄悦似是打定了主意要背水一战,将精锐和兵刃全部调拨于此,坚壁不出。 门州乃是楚地门户,一城不下,其余诸城皆难下。 他率军跋涉至此,若是再无斩获,只怕军心动荡,大局不稳。 站在沙盘前看了许久,他将一枚赤旗插在标注着门州的土垛上,眼中沉光一转,下定了决心。 …… 雪花漫然飘下,大有遮天蔽日之势。简治领着前锋军至门州城下,两道城门缓缓而开,沐在霰雪中,竟有些悲壮之气。 为首的是楚侯黄悦。 他年逾不惑,却是英雄正当时的气度,赤色铠甲穿在身上,也不及他眼底的精光鲜亮。 马蹄踏在雪上,静谧至极,正合了他的心意。 “江叡果真如你所说将精锐派去了东西栈道?” 简治指向遥遥之外的魏军营帐:“君侯请看,今日他派我来攻城,可魏军却不见有大动静,足可见此是声东击西。门州城墙坚固,数月来他已有领教,为防军心变动,才不得已从左右两翼包抄。” 黄悦仰天大笑:“他自以为声东击西,却不知黄雀在后,我这就率军攻他主营,料他兵力分散,无招架之力。” 一行人,白色铠甲并入了赤色中,浩浩朝魏军阵营而去。 大雪封山,一片死寂沉沉,举目望去,尽是银装素裹。 只是太安静了,让黄悦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不安牵连着疑窦,如丝线缕缕自心中渗出,尚没有成型,见那连阙素净的山峦之间蹿出诸多兵马,连绵不绝,气势汹汹地围堵上来,将方圆之内的所有生路全部截断。 简治大慌:“这……这是怎么回事?” 黄悦瞥了他一眼:“还能是怎么回事,咱们都让江叡那厮耍了,他就没信过你,不光不信,还反过来利用了你。” 话音落地,夹紧马背,长剑飕然指向战场,以冲锋之姿奔向敌军。 他是军人,哪怕末路,也要死在厮杀之中,绝不是向一个黄口小儿摇尾乞怜。 …… 雪总算停了,日头自浮云后爬出来,照射在积雪与坚冰之上,雪水浑浊着血水汩汩奔流。 顾宗越将黄悦的尸体自尸堆里抬出来,看向他身边的江叡,江叡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个英雄,厚葬了吧。” 顾宗越领命而去。 远方青天长坠,下有苍崖云树,四周尽是虚渺的空烟,沐在一片恍惚之中。 沈昭愿看着江叡的脸色,问:“君侯可是有顾虑?” 江叡道:“门州已下,黄悦已死,用不了多久楚地尽可归我版图。你替孤拟一封奏疏,上表周天子:黄悦勾结突厥屡犯我地,为求自保不得已诛之。” 沈昭愿猜度:“君侯怕长安那边会生事?” 不是怕,而是一定会生事。 前世他率军灭了楚国后,大周对魏地的态度立马微妙起来。甚至朝中还分了两派,以卢相为首主张对魏地安抚为上,以晋王萧善皓为首主张趁魏地大战过后治所空虚,大举攻伐。 唯一不同的是,今生身为魏侯的人是他,他还将江勖送到了长安为质,屡屡示好,或许就是大周想要翻脸,也不会像前世那般直接翻脸,派了戍边大将陆蕴直接来攻陵州。 陵州…… 他心中陡然不安,撩开披风,道:“上将军率军深入楚腹地,其余士兵随孤回陵州!” * 夜间风凉,弦合命人将帐幄垂下,回身拍了拍熟睡的敏敏,准备更衣就寝。 突然,一声撞击声破空而来,虽然不是很大,但好像是自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夜间宵禁的寂静映衬下,显得尤为明显。 主仆三人怔了怔,秦妈妈问:“这是谁这么大胆,敢夜间出此噪音……” 话音未落,紧接着是密匝匝的撞击声,砰砰砰,连地都似在跟着动摇。 侍女慌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外间传来消息,有人大举攻伐陵州,这撞击声就是撞城门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江叡:我把楚侯灭了,把楚地吞了,媳妇,我马上就能让你当上魏王后了。 陆蕴:别慌,俺来捣你老营 分卷阅读15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了。 江叡:…… 第73章 弦合怔了怔,飞快地反应过来,忙将敏敏抱在怀里。外面连缀的轰隆声传入,将沉眠中的敏敏吵醒,她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缩在襁褓里嘤嘤哭起来。 弦合哄了她一阵儿,道:“将侯府的贲郎将请过来……”她思虑了一番,“若是贲郎将走不开,副将来也可。” 侍女领命下去,不消一刻,领着副将进来回话。 敏敏又睡了过去,弦合将她交给秦妈妈,只问:“府中还有多少护卫?” 副将道:“回夫人,方才清点过,还有五千。” 依照弦合的判断,如此大规模地攻城,攻的还是魏地治所陵州,曲曲五千人怕是挡不住什么。 她忖度了片刻,问:“千岩府那边呢?” 副将道:“千岩府比不得侯府,只有两千守卫。” 虽在布防守卫上比不过,可千岩府地处幽僻,与世隔绝,比不得侯府招眼。她曾去过两次,那里三面环水,地形迂回复杂,若是有外军攻入城中,必是直冲侯府而来,不会对千岩府上眼。 就算是攻到了千岩府跟前,也得耗些时辰,且要攻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弦合吩咐秦妈妈和落盏:“你们通知府中上下,收整行装,往千岩府去。” 她冲副将道:“这时候府军应集合得差不多了,你给贲郎将递个话,护送府中人去千岩府,与那里的两千守卫回合,抓紧时间拟出一个应敌之策。” 副将领命,忙退了下去。 …… 这满城被深雪所覆盖,一望皓白,连阙相叠的瑶阁琼楼悠远的如在云间。余思远眺望天色,城门上方的那一寸被火光映得如血般绯丽,伴着轰隆震天的攻城声,如同嗜血幽兽在夜间张开了血盆大口。 郎将领了命出去调拨护城守军,与来请命的将军擦肩而过。 “太守,箭快要用光了,对方攻势强,怕是抵挡不了多长时间了。” 话音中夹杂着城外攻伐的擂鼓声,一同落到了跟前。 余思远抵着额头思忖,在一片纷乱的背音中道:“搬石头,君侯临出征前命人新垒了晏台,传令下去,命陵州守军从那里搬运石头上城楼。” 将军领命而去。 院中人进进出出,如同狂雨骤袭的波浪怒涌,而余思远站在旋涡中间,在紧锣密鼓的部署之后得以在喧闹中享受片刻安宁。 他沉静下来,冲文寅之问道:“派去侯府的人有回信了吗?” 文寅之道:“君夫人已下令让府中人去千岩府,那里还有二千守军,可与侯府的五千守军会合。”他顿了顿,道:“君夫人让我带话给太守,不必分心顾念侯府,集中全力守住陵州城。” 余思远微微失神,目光垂落下来,眼中神色晦暗难辨。 身后的门被推开,如圭搀扶着韩莹出来,她身量高挑,通体纤瘦,唯有腹部微微凸起。 余思远一蹙眉,忙迎上去:“不是让你们换衣裳跟着管家暂且躲出去吗?怎么还是原先的装束?” 韩莹柔弱若飘柳的外表之上是坚毅的神情:“伯瑱,我与如圭都不走,这陵州城若是能守得住,我们便没有走的必要。可若是守不住,你身为太守自是逃不了的,那我们断不会弃你而去。” 余思远额间皱起几道竖纹,刚要再劝劝她,如圭抢先一步道:“父亲,你安心去守城吧,母亲有我照顾。” 过了年之后他就九岁了,四肢如柳丝抽条般延展出来,只是面容稚嫩,眉眼清疏,望上去还有几分孩子气。 副将又急匆匆回来,见余思远有家眷在前,徘徊在数尺之外,欲言又止。 面上满是仓惶焦灼的表情,又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只有依了他们,嘱咐他们进屋。 副将附在余思远耳上暗语,他脸色骤冷,英朗的面容紧绷,倏然冒出森森然的杀气。 看得文寅之大为不安,忙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余思远冷笑道:“仗还没正经打起来,倒先出了内贼。”大声喝道:“押进来!” 几个庶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他面色缭乱,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文寅之大吃一惊:“徐年?” 安稳日子过久了,他险些将这个人忘了。 余思远冷冽地盯着跪在地上人,“徐年,你身为本守副将,竟在这大战之际私通外敌,如此恶行,若是上行下效,那这陵州城还守得住吗?” 徐年脸上满是惧色,抬头仰望余思远,哀求道:“将军,我知道错了,您看在我追随您多年的份上,饶我一次吧。” “饶你?”余思远语意清冷:“饶了你,等陆蕴进了城,会饶了这满城的百姓吗?” 他微微俯身,眼底凛着一抹机锋,盯着他闪烁的双眸道:“怪只怪你偏要在这个时候蹦出来。” 霍然起身,朗声道:“拖下去,斩了,高挂首级,诏令三军, 分卷阅读15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凡临阵脱逃、勾结外敌者,斩!” 士兵上拖拽徐年,他双手被缚在身后,挣脱不得,慌乱间大喊:“将军,您不要杀我,我是受人指使,是……” “将他的嘴堵上。”余思远疾声吩咐。 被堵住嘴的徐年睁大了眼睛,极为不甘地被士兵拖了出去。 一直看着他们出了太守府,文寅之凛正了神色问:“为什么不让他说?君夫人早就说过他和齐家有勾结,若是能拿到口供,那……” 余思远漫然道:“那又怎么样?凭区区一个副将的口供就能给齐家按上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了吗?寅之,你可别忘了,我与齐家向来不睦,而徐年说到底是我的副将,留着他,将来对质只怕还要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他抬头望向沉酽无尽的夜空,目光渺然含了一丝淡抹:“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如何既除掉身边的爪牙又不落口舌,不惹怀疑。谁让他偏撞了上来,阵前杀叛将,是最干脆利落又顺理成章的……” 文寅之凝着他的侧颜,轮廓分明,五官深邃,一如往昔,只是这个人似乎变得跟从前大为不同…… 他没能细细探究余思远的变化,便察觉出他眉宇微皱,眸中漫上忧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西南隅漆黑的夜空之中陡然火光大作,炙炙灼烧,将那半边天映得犹如白昼。 文寅之略加思索,大惊:“那……那是侯府方向!” 余思远忖度,他坚闭城门,绝没有放进一个敌军,这火从何而来?莫非是有人在城内与周军里应外合…… 正百思不通,副将来报:“太守,城门……快守不住了。” 余思远拔出佩剑,朗声道:“随我上城门!” …… 箭矢密匝匝的飞上来,随着凄烈惨叫,守城将士接二连三应声倒地。 余思远抬剑打落迎面射来的一根箭,银色铠甲几乎被鲜血染遍,粘稠血顺着光滑的铠甲漫下,露出斑驳的银色,反倒成了点缀。 脚下这城门已经倾倾欲倒,连带着砖瓦垒砌的城牗震荡不已,这座城,不消多时就守不住了。 他低头看向攀爬而上的云梯,敌军势头猛烈,一拨接着一拨,立在城堞上的守城军已越来越少,尸体堆砌在城楼上,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就连冬日里凛冽的寒风也不能驱散。 心想,难道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哪怕是要死,他也得拖着,哪怕拖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轻易言弃。 这座城,这城里的人,那么美好,值得他用尽生命去守护。 佩剑横劈,斩杀了爬上城头的敌军,血流如注,洒向空中,又沉沉地落了下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敌军爬上陵州城墙,陵州守军步步坚守,一个个倒下。 身边的副将倒在了余思远的身边,看着浑身是血,躺在尸堆里已无力奋战的太守,惨淡道:“太守,咱们可能今天就得……” 蓦然停住了口,视线直愣愣地朝前,沉酽而漫无边际的夜色里,陡然亮起了点点烛火,如同斑斓星矢洒在了天幕中,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 陵州城外一场恶战,直至朝曦破晓,天色初亮,才将将击退了陆蕴。 江叡庆幸自己没有心存幻想,前世这个时候陆蕴便是趁陵州空虚率一万大军来攻,彼时他和父侯征战在外,无暇顾及,任由他血洗了陵州,一夜之间,冤魂遍野,血流成河。 幸而今生他赶得及。 搜寻的士兵拜在他跟前:“君侯,找到余太守了。” 江叡跟着士兵赶来,见士兵将余思远从尸堆里刨出来,放在藤架上。他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 心中一慌,忙上前一步,视线垂落见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蜷动,长舒了口气,慢悠悠问:“余思远,你死没死?没死的话吱一声。” 藤架上专心躺尸的余思远倏然睁开了眼,懒懒地瞥了一眼江叡,“君侯,您老人家回来了?” 江叡将视线移开,道:“你守城有功,孤改日论功行赏,给你头一份。” 余思远从嗓子眼里溢出几声冷笑,似是伤太重,气力疲乏,又懒懒地闭上了眼。 士兵正要将他抬走,他突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江叡:“君侯,臣忘了跟你说一件事。” 江叡又将视线移回来,瘪了瘪嘴:“有话快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那魏侯府让人烧了,这把火啊,烧了足足一夜,现下恐怕连渣也不剩了。” 江叡神色大变,忙撩起披风往回走,走了两步,察觉出蹊跷,又倒了回来,蹲下看着余思远,“我家让人烧了……你这么淡定?” 余思远刚要将府中人已撤向千岩府的消息告诉江叡,顿了顿,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让这孙子急,能多急一时是一时。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开始装死。 江叡气急,站起来朝着藤架狠踢了一脚,愤愤扬长而去。 分卷阅读15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进了城中,听贲郎将来禀,他才知道侯府中的人早已去了千岩府,那场大火虽烧得惨烈,但未伤一人。 他心中大喜,顾不得换下沾了血渍的铠甲,忙奔向千岩府。 裴夫人一头扑进他怀里,也顾不上自己素日里最看重的仪态,喜极而泣。 他一只手安抚着母亲,抬头望向回廊,见檐下弦合一身玉色广袖长襦裙,襟前绣着一双白鹭,活色生香地浮跃在胸前,衬得肤如霜雪,莹透胜玉。 她面色有些憔悴,一绺秀发从耳侧垂下来,衬得下颌精致,妩媚绝美。 因为连夜奔袭、浴血奋战而惴惴不安的心陡然平静了下来,他望着她的脸,身边水天清,影湛波平,隆隆冬日里竟觉出温暖而静好。 …… 弦合替江叡将铠甲脱下,他只穿着素白右衽深衣,才能看出身上有几处伤,血肉破开,衣裳断裂处的破絮毛糙糙的,几乎和伤口纠缠在一起。 弦合又小心地替他将层层衣衫脱下来,药膏给他敷上,取了绷带缠好。 他裸着上半身,健硕而硬实,眼神贪婪地追随着弦合为她忙里忙外的身影,笑道:“弦合,你瘦了。” 弦合将药瓶收起来,背对着他,笑说:“我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君侯,满意了吗?” 身后没了声音,她正纳罕,腰上倏然一紧,被人箍进了怀里,温暖的气息徘徊在耳边,暧昧至极:“满不满意,得看你的表现……” 说着,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榻上。 压上来,去解弦合的衣带,弦合抬了头,皱眉:“临羡,你身上有伤!” 江叡手上的动作丝毫不缓,将衣带解开后去脱她的外裳、寝衣,目光落在她滑如凝脂的肌肤上,喉咙滚动,声音低靡而暗哑:“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销魂帐中一阵翻腾,江叡将弦合紧紧地拥入怀中,两人身上尽是欢好之后的涔涔汗渍,相贴,蕴藉而温凉。 “弦合,都是我太疏忽了,前世陆蕴曾率一万精锐攻城,我以为留给伯瑱两万足够,可没想到,他竟领着五万人迅疾来攻。” 弦合将下巴搁在江叡的胳膊上,被他折腾得疲惫至极,软着声音呢喃:“而且他来得太快了……” 江叡深思,陆蕴……确实来得太快了。 他诛杀黄悦的消息刚刚传至陵州,这魏周边疆的大将就率重军来攻,调动如此多的军队非天子诏令而不得。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消息根本来不及传到长安,谈何天子诏令? 他惊愕,大胆猜度,这一次陆蕴恐怕是无诏而出兵。 江叡低头,摸了摸弦合的脸颊,见她合着眼皮,昏昏欲睡,不禁调笑:“你这是怎么了?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这么不中用,才这般就受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叡:大舅砸,你辛苦了…… 余思远:不辛苦,谁让我放心不下弦合,哦不,放下不下这座城…… 江叡:我怎么不晚点回来,等你死透了再说。。。。 第74章 弦合闭着眼将他的手掰过来,放在嘴里啃了一口,气道:“你个禽兽,还好意思说我?就不能收着点……” 江叡俊昳的面上满是温柔笑意,在弦合的耳边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收……”温煦朗越的嗓音,愣是听得弦合一阵脊背发凉,她往被衾里缩了缩身子,斜眼睨了他一眼,慵懒之中溢出缠黏的娇媚,勾的江叡又是一阵燥热。 他抚着她纤瘦的腰,将这团火强压下去,意犹未尽地喟叹道:“你得多吃点,这么瘦,每次行事我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折断了。” 弦合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每次卧榻之间这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全然不见白天那一本正经、威不容侵的君侯模样,十足的衣冠禽兽。 屋中灯烛暗昧,细弱的光枳从帷幔上浸出来,带着温柔至极的晕染。 两人相拥着寐了一会儿,窗外骤然雨雪大作,冰雹打在屋瓦上,带着极富节奏的韵感,也轻易的搅扰了人的清梦。 弦合睁开眼,见江叡正支着脑袋温润缱绻地盯着她看,寝衣虚耷耷地拢着,露出脖颈往下的一道弧线,硬实而健硕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 “你在想什么?” 江叡轻挑了挑唇:“我在想,陆蕴该如何处置。” 弦合漫然道:“他是大周的人,若是你私下处置恐怕不妥当吧。” “若是私下处置也就处置了,他率军攻我治所,又拿不出天子诏令,我以替大周清君侧为名杀了他,丰乾帝又能说什么?” 弦合沉吟片刻,有些忧虑道:“可是杀了,也会惹周帝不快吧。你毕竟向大周示过好,华阳君还在长安,总不能不投鼠忌器。” 江叡斜过身,目光莹亮,似是来了兴致,问弦合:“那你来猜度一下,我若是杀了陆蕴,长安那边会怎么想?” “我猜?”弦合摇头,打了个 分卷阅读15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哈欠,“我可猜不出来,那些人心有七窍,谁知道会想哪里去。” 江叡硬要她猜,扣着她的肩胛摇晃,不让她睡。 被他叨扰得无法,弦合只有用尽心思想了想,道:“或许会觉得你怀疑是大周有意为难你,此举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她默了默,又道:“你和江勖争位的事他们肯定也知道,会以为你想借他们的手杀了江勖,然后彻底翻脸?” 她摇了摇头:“这样太过冒失,天下皆知你是个有城府的人,不然魏地不会是这番景象。” 江叡笑着抚着她的鼻翼,道:“所以陆蕴不能杀,杀他容易,可这天下非议难消。我虽吞了楚地,可难以消化,此时不是跟大周翻脸的时候,不如先休养生息罢。” 弦合皱眉:“可你放了陆蕴回去,人家会不会猜出你是底气不足,才……”她慢慢消了声,歪着脑袋沉思,蓦然,粲然一笑:“我有一法。” 江叡将她搂在怀里,笑问:“说说看。” “你修书一封,呈给周帝,其间细数陆蕴罪责,然后便什么都不做,坐看周帝处置。”她仰头,正对上江叡幽亮的眸光,道:“大周天子乃天下之君,你到底是臣子,不可行大逆之举。而此举会让大周以为你是故意设计,若他们不处置陆蕴,你便有了反叛的名目。若是细论下去,大概会以为我大魏国富民强,离造反也只差一个名目了。” 江叡大笑,将弦合拢得紧了些,道:“夫人一言,直顶八方谋事。” …… 江叡按照弦合之策放了陆蕴回去,千岩府这稍显窄小的厅堂里寂静一片,沈昭愿上前一步,问:“君侯,天下皆知此人攻我治所,这么将他放回去,岂不是令我大魏颜面扫地?” 上首沉静片刻,他抬头,见江叡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颇有些怜惜英雄末路的意味。他许久才道:“陆蕴忠心耿耿,只可惜,孤放得了他,他所效忠的大周天子未必放得了他。” 这话稍显晦涩,鲜有人听懂,可朝中不乏谋算之人,深知其意,赞许地点了点头。 众臣告退,江叡独留了余思远。 “孤想召闻州回来,如今吞并楚国,统一北疆,正是休养生息之时,需要闻州这样的太平治臣,不若你亲自跑一趟,将他接回来以示礼遇。” 余思远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越州据此不过一日的路程,一道诏令过去,陆偃光回来他在这边替他接风洗尘就是,何须亲自跑一趟。 正要拒绝,突然对上了江叡幽沉的神色,略一迟疑,上前揖礼道:“臣领命。” 江叡一诧,似是对他如此痛快的答应颇感奇怪,见他反身要走,抬起衣袖想叫住,顿了顿,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这般其实挺好。 可余思远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斟酌道:“有一事……” “有事尽管说。” “那夜我死守陵州,可以肯定未放进来一个周军,可侯府莫名其妙起了火,我起先怀疑是有敌军内应在城中。可这些人既然在城中,也该知道,泰山公和两位夫人都居住在千岩府,而你的文武臂膀皆各有居所,这侯府内里空空,并无什么可图谋的,为何单单烧那里?再不济,也该去烧城中驻防营帐或是民房,引起恐慌岂不更好行事?” 江叡拧眉,默了半晌,眼中陡然划过一抹精光:“谁说没有什么可图谋的。”他神色沉滞,透出些许阴鸷,目光锐利起来。 余思远一凛:“弦合和敏敏?他们想杀弦合和敏敏!” 江叡咬了咬牙,问:“我听说你杀了徐年,罪名是私通外敌?” 余思远有几分彻悟,只觉一股恨意堵在胸前,冷涔涔道:“齐家!他们先是派人放火烧侯府,再派徐年外通陆蕴,好做出一番外敌引火烧侯府的样子。” 江叡沉默许久,想到若不是弦合当机立断,若不是他父侯和母亲恰恰居住在千岩府,或许她和女儿都会死于火中。 若是东窗事发,大不了牵扯出一个徐年,还可顺手将这盆脏水泼到余思远的身上,一石二鸟,当真是好计谋。 他攥起拳头,手背青筋突起,寒声道:“齐老夫人如今年岁大了,竟还是这般筹谋,当真不易,都怪我,忙着拓疆,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了。” 余思远恨不得将这些人剥皮抽筋,闻言,沉声道:“君侯若有差遣,伯瑱在所不辞。别人或许惧怕他们,我不怕。” 江叡点了点头,道:“你先去越州将闻州接回来,此事我得细细谋划一番。” 余思远会意,躬身告退。 窗外又下起了雨,这千岩府的厅堂比不得侯府,屋瓦薄,凉意很快便透了进来。侍从忙着添火,进进出出,又带进来些许湿意。 朝中已有人提出修缮侯府,那已是一片荒墟,有什么可修缮的。再者说,魏地并非没有他住的地方,东南隅不是有一座行宫吗?据说是当年贤宗皇帝巡幸北疆时所建,彼时国力强盛,行宫亦修的雍华鸿盛,只是年久失修,稍显落拓了些。 从前父侯不是没想过去哪里住,只是行宫 分卷阅读16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有逾制之嫌,犯不上为了住所而授人以柄。 江叡如今却想,修缮行宫岂不比重起一座侯府来的省事。 竟像是与他心灵相通,不过月余,大周传来诛杀陆蕴的消息,另使臣带来了天子诏书。 “兹尔之功,暂定北疆,内御有闻,多感之幸,特赐王袍玺印,以襄盛举。” 内侍颤巍巍地将圣旨交到江叡的手里,他的身后是九珠垂毓冕冠和麒麟王袍,而江叡的身后,则是大魏的文武朝臣。 “魏王,陛下特诏,您可携家眷去魏地行宫居住。” 江叡将圣旨交给身后的银鞍,敛袖道:“臣谢陛下体恤。” 内侍笑道:“陛下另有旨,赐魏王美人十二位。”抬手将名册奉上。 江叡脸色一沉,随即恢复如初,恭敬地接过,道:“臣再谢陛下。” 内侍环顾四周,叹道:“这千岩府到底狭小了些,恐搁不下十二位美人,魏王不如早日命人修缮行宫,尽早搬进去。” 江叡应下,寒暄再三,才命人郑重其事地将内侍送出去。 这来自长安的姹紫嫣红自然不会逾矩先到了江叡的跟前,可他只一想起,便觉脑中哀鼓齐鸣。 沉默片刻,冲银鞍道:“你去告诉夫人,陛下赐了孤十二位美人,令她们暂居后院,由夫人安顿好。”满腔的叹息几乎快溢出来。 银鞍打了个哆嗦,幽怨地看向江叡,泪眼朦胧。 江叡一下来了气,“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这小子倒成了精,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愿意接。 银鞍默了默,认命般地耷拉着脑袋走了。 …… 这一行美人,环肥燕瘦,却如带来了长安繁华迤逦的风光。 簪花襦裙,狐裘披风,水墨团扇,映着落雪红梅,绘成了一幅画。 她们在前堂齐齐向弦合见礼,有大胆的,敢斜着清泠泠的眸子挑眉偷看她。 弦合将身体摆正,脑子飞快地转,耳边却总也不得清闲。 “夫人,你不必忧心,这都是周天子硬塞进来的,君侯不敢,绝对不敢,我跟了他十几年,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银鞍说得唾沫横飞,生怕这底下的美人听不见似得。 这一下倒各自有了反应。 有戚戚落寞暗自神伤的,有吟吟冷笑表露不屑的,更有甚者,正了正鬓簪,愈发挺胸,好似对自己的美色颇为自信。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叡:爱卿,给孤唱首歌。 爱卿甲:山歌呦,唱山歌呦…… 江叡:唱的不错,赐你个美人。 爱卿甲:…… 江叡:爱卿,你也唱首歌。 爱卿乙:臣嗓子有疾,唱不了。 江叡:病了。赐你个美人好好照顾你。 爱卿乙:…… 不就十二个,分一分就没了…… 第75章 弦合全看在眼里,只让秦妈妈将她们都带下去,安排的厢房,各自配了侍女。 千岩府本就小,又不能惊扰了泰山公和两位夫人,故而安排得也甚是紧凑,只在弦合所居的院落后,仅一墙之隔,什么动静都是轻易能听见的。 自长安遣派内侍来宣旨之后,江叡被晋为魏王的消息昭告天下,朝臣们开始商讨文武官品阶及上用各物规制,摆在前面的就是行宫的修缮。 江叡的意思是,大战初定,百废待兴,不宜过分奢侈,万事还应节俭。 节俭也有节俭的好处,不出三个月,行宫修缮便告磬。 初春清晨,落盏早早起来开始指挥侍女们收拢行装,弦合抱着牙牙学语的敏敏在檐下徘徊了一会儿,刚回到屋里坐下,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陡然从后墙外传进来。 侍女们忙着各自的营生,无人说话,因而显得极为刺耳。 弦合一滞,将敏敏交给秦妈妈,端起茶瓯还未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 这些美人被晾了三个月,从一开始婉约安谧到后来越发不受拘束,后墙外几乎天天能传出来东西打翻的声音,亦或是因为些钗环脂粉的蝇头小事闹到弦合跟前。 她心中不耐烦至极,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给她们断官司。 秦妈妈在一旁觑看她的脸色,笑道:“姑娘可别愁了,再怎么说魏王一直晾着她们,不曾涉足后院,就跟没这些人似得,由得她们闹去。” 弦合歪头看她,轻勾了勾唇角,落盏抱着螺钿盒子靠过来,蹙眉道:“可总这么样也不是个事儿啊。” 好歹是天子恩德,御赐美人,不能轻易怠慢了。眼前江叡还能以内政繁忙而暂缓对她们的册封,可等搬去了王宫,需要依照品阶而确定宅院规格,到那个时候就没有理由再去拖延她们的名分了。是侧妃,世妃还是云姬,总得尘埃落定了。 夜间,弦合将这些担忧说给了江叡听。 他正坐在榻上拿着一 分卷阅读16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本书看,闻言笑了笑,望向妆台前的弦合,道:“你这么些日子绝口不提,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意呢。” 弦合将梨花木梳放回桌上,拢着长发笑说:“我这不是相信你嘛。” 江叡将书放下,凝睇着她的侧影,颇有些怅然道:“看来太让你相信了也不是件好事,总是期待能见你为我争风吃醋的模样……” 弦合扑到他怀里,扭着他的衣襟,神色别扭道:“你若是想让我吃醋,我现下就要跟你说一件事。我今日去向母亲请安,在她那里见到了一个人……” 江叡薄唇浅勾,握了她的手,轻轻道:“齐沅湘。” 弦合一诧,本来这个名字在喉咙里流连,总也说不出来,不料却让江叡替她说出来了。 也没什么奇怪,江叡耳聪目明,这千岩府里有什么事轻易瞒不过他。 “再来一百个长安美人我都不怕,可唯独一个齐沅湘,让我有些发怵。”弦合低了头,勾着手指嗫嚅。这些长安女子美则美矣,可在魏地无根无基,自然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齐沅湘就不同了,她出身魏地世家,齐老夫人又惯着,还跟她的婆母裴夫人是亲戚…… 江叡眼中幽邃,嘴角却噙着温柔,看向弦合:“齐老夫人亲自给我写了一封信,由齐世澜交给我,信中说,请求我纳齐沅湘为姬,言辞之卑微,态度之恳切,真让人咂舌。” 弦合颇有些意外,“为姬?向来眼高于顶的齐家为何……” “大约是齐老夫人自忖时日无多,有些放心不下这个孙女吧。”江叡的声音无波无澜。 弦合凝神回想,如今是丰乾九年,前世齐家老夫人大约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缠绵病榻,日渐颓势。只是那时齐家比如今势大,而江叡还是个没有世子名分的普通公子,齐家虽对他扶持,但却不会如此卑微地去求他娶自己的姑娘。 前后两世,此消彼长,境况已大不相同。 想到这,弦合不由得轻笑出声。江叡揽着她,由得怀中人花枝乱颤,问:“你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 弦合道:“起先人家连嫁你为妻都得拿捏一番,如今却上赶子要来当姬妾,可想而知魏王身价飞涨,已今时不同往日。” 江叡含笑捏住她的下巴,“难道只有我的身价飞涨,魏王后?” 话音甫落,闷顿的锤砸声陡然从后墙外传进来,一声巨响,后面跟着几声细碎的颤响,这一次像是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摔了。 两人一默,各自收敛起笑意,弦合从江叡的怀里坐起来,将额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微地绵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叡那方才还满含柔情蜜意的眼眸中漫上阴翳。 “这确实是个麻烦。” 弦合闷沉地拖长了语调:“是十二个麻烦。” 江叡默了片刻,道:“我本来想,平楚一役中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将士,将这些美人赐给他们,美其名曰共沐皇恩也不是不可。可着人一打听,这些美人是晋王萧善皓亲自挑选,并向天子提议将她们送来魏地。萧善皓向来视大魏为眼中钉,那个陆蕴就是他麾下大将,当初攻打陵州是不是他授意也很难说。怕就怕这些人里有萧善皓的细作,莽撞纳入将士后院,怕是会生出无穷的隐患。” “倒是今日伯瑱给我出了个主意。” 一听他提及兄长,弦合一怔,靠着他的肩膀,微微仰头看他。 江叡摸了摸她的鼻子,道:“他说自山越归入汉人版图中,便应畅行两族通婚。如今魏地要休养生息,积蓄粮草,少不得山越人也跟着出力。不如以鼓励两族通婚为名,从山越族中选取勤农桑、善牧耕的优秀族人,赐他们汉人女子,合婚生子,真正相互融合。” 弦合默然听着,这个主意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复杂,可事关国策,在关键节点上思虑很是详善,不像是兄长能想出来的…… 江叡亦是这样想:“我猜,他大约是去请教了陆偃光。陆偃光自入了凤信台,便是跟景忠一起着手山越政务,有此计量很是正常。伯瑱虽在事外,可是很担心你的处境,所以才会不耻下问吧。” 弦合神情一僵,不知该如何应对。江叡却缓缓笑开,摸了摸她的脸颊,宽慰道:“都过去了,我也没那么小心眼,你也不必是这副表情。” 弦合抿了抿唇,又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江叡弯起臂膀揽住她,道:“这个主意挺好的,就这样办。这些麻烦不必跟着我们一起去王宫,往后我们可以过段清静日子了。” …… 第二日江叡便下了诏令,促成汉人与山越人通婚,为沐皇恩,特将御赐十二位美人赐予山越人,共事农桑。 麻烦解决,自然可以一身轻地移去王宫,可临行前,秦妈妈却找到了弦合,支吾半天,才道:“我这次就不跟着姑娘过去了。” 弦合忙问她为什么。 秦妈妈道:“我那贫家儿子和儿媳来找我了,说要接我回去养老。”她一顿,咧嘴笑了,“我今年已经快五十了,再过几年就干不了什么活了,姑娘如今已是 分卷阅读16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魏王后,身份尊贵,身边该是年轻能干的人伺候,我这个老姑婆就功成身退了。” 弦合凝着她,目光怅然,心思也沉甸起来。 她不是看不出秦妈妈的归乡心切,也不是看不出她对儿子的想念,可活过两世的弦合知道,她这一去会是什么下场。 秦妈妈的儿子和儿媳根本不是真心赡养她,他们只是贪图她积攒了半生的积蓄,等将这些银子都榨干净了,就会虐待她。 前世秦妈妈离开陵州仅仅两年就死了,母亲派了人去见她最后一面,派去的人回来说死状极惨,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几乎是一支骷髅架子皮包骨。 她仔细端看如今的秦妈妈,身形丰腴,面皮是一张深宅院里养出来的白皙油皮,虽然年老,可她注重保养,看上去比同龄妇人更年轻。 是什么样的折磨,会让她仅仅两年就瘦的皮包骨。 她在心里捉摸了一番,冲她笑道:“秦妈妈既然想走,我也不拦着。可你伺候了母亲那么多年,又跟在我身边两三年,没有不尽心的。既然是家里来人了,我总得见见,给你添些场面才是。” 秦妈妈忙道:“我那儿子和儿媳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怎么能到王后跟前造次。” 弦合深凝地望着她:“他们既是你的亲人,也便是我的半个亲人,何有造次一说,你只管放心领来,哦不,你还是跟我搬去王宫再住些时日,那里有的忙,落盏又年轻,交给旁人我也不放心,唯有你才是周到。等安顿妥当,把你的儿子和儿媳带来我见一见,就送你们归乡。” 这到底是弦合的一番好意,秦妈妈不好拂了,只好应下。 本有这一件事已让弦合有些发愁,下午裴夫人又将她叫了去。 她身边跟着个齐沅湘,眉眼低垂,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看得弦合甚是别扭。 “也没有旁的事,只是齐老夫人将沅湘托付给了我,我也是无法。你们搬去王宫,带上她罢。” 弦合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诧地看向裴夫人。 她知弦合心里不快,将语调放柔软了,道:“若是为难,也不必给她什么名分,只让她做个使唤丫头跟在你身边,有个去处就成。” 呵呵……她再重活十世,也用不起齐沅湘这样的使唤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叡:《论如何斩断烂桃花》 弦合:《论如何在宅斗中游刃有余》 伯瑱:《论如何让我的妹妹尽快当上太后》 江叡:…… 第76章 她揽起衣袖,提起一抹笑,“敢问母亲,此事您可与王上商量过?” 裴夫人神情一滞,转而舒开,抚着她的手道:“你是王后,这后院之事自然由你说了算,何须拿这些小事去叨扰临羡。” 弦合稍沉吟,道:“齐姑娘的事可算不上是小事,弦合做不了主,还是由王上来拿主意吧。” 裴夫人将手收回来,略显尴尬地扶了扶鬓侧的钗,脸上微冷:“我这个做婆母的向来没有什么事会求到你跟前,今日这番你是定要拂我的面子了?” 弦合连忙起身,揖礼,惶愧道:“母亲的话,媳妇莫敢不从。只是此事着实有些为难,齐姑娘出身世家,身份尊贵,与母亲又有亲缘,媳妇卑微实在不敢贸然为她做安排。母亲若实在喜欢齐姑娘,想将她纳入家门,不如再等几天,等媳妇禀过王上,若得王上首肯,媳妇必尊婆母之意,将齐姑娘视若姐妹。” 裴夫人略显烦躁地上下看了弦合一眼,道:“咱们在这好好说着话,你这是干什么?快坐下。” 弦合站得纹丝不动,身子躬的越发深,“媳妇惶恐,还是站着回话吧。” 裴夫人抬起茶瓯,又重重地放了回去,瓷底磕在桌上,迸出哐当一声脆响。 “行了,你回去吧,今日之事就当我没说过。” 弦合如蒙大赦,忙鞠礼告退。 外面春日正盛,阳光落到身上,弦合长长地舒了口气。落盏跟在弦合身边,忿忿道:“没见过这样的,当初是他们嫌王上要去长安为质,自己提出将婚事作罢的,如今眼看水涨船高又要倒过头来为姬为妾的,也不嫌臊得慌。” 弦合掠了她一眼,“回去动作快些,咱们尽快搬去王宫,好些事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江叡屡屡提醒她,不要与他的母亲起冲突,今日这一番,倒不知是不是会惹她不快了。 帘幕疏疏,有风透过,春寒料峭,让她也有了些恼意,难道每日里只有她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这个婆母,这做婆母的心里就不怕惹媳妇不快。 同一屋檐下,本是该相互担待的,她可倒好,净给她添堵了。 心里有怨,晚上江叡回来时也没有好脸色对着他。他在这里耳目众多,倒知道前因后果,从后面抱住弦合,摁下她不安分的反抗,笑道:“这又不是我的错,你对着我撒什么气啊?” 弦合挣脱无果,气道:“怎么不是你的错,此事就是因你而 分卷阅读16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起,若不是你让齐家人惦记了,会生出这许多波折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联想起之前侯府的那一场大火,江叡的脸上悄然爬上阴翳,连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齐家行事向来是早有准备的,他们先是想要烧死你和敏敏,眼见没烧死你们又退而求其次,说什么让我纳齐沅湘为姬,母亲也是糊涂,当初齐老夫人在我们危难时拒婚就该知道齐家是什么人,竟又让人家几句话哄得……” 他长叹了口气,截住话头,道:“这样,明日一早你先搬去王宫,我留下跟母亲详谈,让她绝了这念想。” * 弦合听从江叡的安排,趁着春光绵长,先搬进了王宫。 这陵州行宫本是帝王御所,为防逾制,在修缮过程中改九锡为五锡,纳壁以登。远远望去,云阶递上,两面各修尾道,浮琢瑞兽祥云。 王宫中有前后两大殿,前殿为含元,后殿为承光。前殿左右立两阁,由尾道勾连,逶迤屈曲,所铺砖瓦皆簇新。 后殿是居所,周围置行苑,并东西配殿,还有大小院落,厢房。 弦合自然是要住进承光殿的,早有殿中管事候在那里。她与管事问了些话,便打发他出去了。 落盏将轩窗打开,喜道:“这里真好,比侯府宽敞多了。” 秦妈妈望着她笑说:“这是王宫,自然不是侯府能比的。”她略看过满屋的珠光壁影,感叹道:“当初夫人还怕姑娘在侯府里站不住脚,可如今您都是王后了,夫人总该放心了。” 她这样一说,弦合又想起了齐沅湘的事,心想,也不知江叡和裴夫人谈的怎么样了。 江叡刚向他母亲说完了来意,便把玩着茶瓯不说话了,果不孚他所望,他母亲只沉静了一会儿,便杏眸圆睁:“弦合向你告状了是不是?好啊,这丫头看上去就不是个省油的,我不过是跟她提了一句,她就忙不迭跟你告状,亏我先前对她那么好!” “还有你,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母亲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将你拉扯大,刚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江叡瞥了她一眼,秀眸不自觉地翻出眼白,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切入正题了吧。那齐家是什么人,齐沅湘是什么人,我以为不用跟母亲多废话的,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拎不清。” “我拎不清什么了?!齐老夫人求到了我跟前,又把从前对我的恩惠拿出来,我能怎么办?我就知道弦合不会答应,所以特意当着沅湘的面儿将她找过来,这样一说,齐老夫人不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江叡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原来母亲用的是迂回之策。” 裴夫人避开他灼灼莹亮的视线,拢了拢衣襟,心虚道:“其实我还是有点私心的,你说敏敏都出生那么长时间了,弦合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你这总没有个男嗣,袁氏那边总存着幻想,也不是个事啊……” “什么不是个事?”江叡一身清朗,满不在乎道:“敏敏怎么了?没有男嗣怎么了?这天下哪条王法写着王位非得由男嗣承继?”他抻了抻脖子,“弦合能给我生个儿子最好,要是生不出来那也没什么,我现在就开始培养敏敏当女君。” 裴夫人愣愣地看了他一阵儿,知道道理讲不通,指着他的鼻子嗤道:“我看你是被那小狐狸精迷了心窍了,什么王后,就是个狐狸精,小妖精……” …… 在儿子那里碰了钉子后,裴夫人真真假假地在屋里闹了一场,又是哭诉自己儿子不听话了,又是哭诉儿媳本事大,霸占着后院毫无容人之量,等她闹够了,便红着眼圈将齐沅湘客客气气地送回了越州。 弦合虽然被她婆母折腾得不轻,可两人关系未见得崩坏,只是各自当着江叡的面儿抱怨两句,再聚到一起时还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解决了齐沅湘这个大麻烦,弦合便要着手秦妈妈的事。 她想着,就算她是一心为着秦妈妈好,也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生硬,阻挠人家母子共聚天伦,从情理上怎么也说不通。 因而她客客气气地将秦妈妈的儿子和儿媳请到了王宫里,想着见招拆招。她那儿子严生和儿媳彭氏看上去倒还算体面,一身粗衣短打,清爽利落。 “母亲在陵州几十年,多亏了王后一家照拂,小民心中感念,若非尊卑有序,早就想来给王后磕头。” 严生转着眼珠,口齿利落地说道,一副精明油滑几乎快要溢出来。他的媳妇彭氏倒是老实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吊梢眼,晶莹透亮地察言观色。 弦合笑了笑,让落盏将他们搀扶起来,赐了坐,道:“秦妈妈这些年才是为我们家尽心尽力,若非你们来寻她,我还真不舍得她走。” 严生点头哈腰道:“母亲也说王后对她好,我们一家都感激着。” 弦合想了想,又问:“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严生回:“城里的顺福客栈。” 一月五两银子的客栈,不消说这钱也是秦妈妈出。 弦合抬眼看向秦妈妈,她含笑望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满是慈 分卷阅读16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和且满足的安详。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很不是滋味。 默了默,道:“你们既然要回乡,我自然不能让你们空手走。”掠了落盏一眼,她立马乖觉地拿出早已备好的银锞子,整整齐齐地码了一绸布盒子,交给秦妈妈。 严生和彭氏本安分坐着,一见盒子,眼中透出狼一般荧惑的光,抻着头觑看。 秦妈妈推辞道:“王后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再要王后的银子?” 弦合温煦一笑:“你不要,可你的儿子和儿媳还年轻,他们用钱的地方难免多,兴许用得上。” 一听点了他们的名,严生立马直起身子,冲秦妈妈小声道:“娘,这好歹是王后的一番心意,不如就收下吧。” 秦妈妈还是犹疑,她素来不是个贪心的,心中对主人感念至深,哪怕这些钱对她来说可能意味着更加富庶安稳的晚年,她也不愿昧心领受。 将银盒交了出来,道:“王后不必挂心,我这些年积攒了些体己,足够他们用的了。” 弦合便也不再与她退让,让落盏将银盒接了回来。 严生和彭氏脸上的失望明晰可见。 弦合冲着秦妈妈笑道:“既然他们现下在这儿,不如就先将你的体己交给他们带出去吧。这王宫不必旧日里的侯府,规矩森严,你虽是我身边的人,可将来出宫的一套盘问查验恐也免不了,早些交给他们也少些麻烦。” 秦妈妈恍然回神,觉得弦合说得大有道理,忙要下去收拾体己,弦合向落盏使了个眼色,她默不作声地跟着秦妈妈下去。 承光殿里燃着梨花熏香,薄雾透过纤薄的绡罗帐飘进来,熏染出清冽馥郁之气。 严生和彭氏自听说了秦妈妈要把多年积攒的体己给他们,便一扫方才失去银子的颓丧,满面莹亮,眼中贪婪的光像是要将秦妈妈整个都吞下去。 弦合看破不说破,只道:“秦妈妈随你们回去后便跟王宫再无瓜葛了,以后得由你们照料。” 严生忙道:“王后放心,草民定会孝顺母亲的。” 弦合含笑看着他,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宫中拟定新规,可让四十岁以上的老仆在宫中颐养天年,为补天伦之缺,每年可偿家中十两银子,一应都是都是由公中出。我自然是舍不得秦妈妈,可她归乡心切,我也不好说什么,今日见了你们这般孝顺,我也就放心了。” 一听十两银子,夫妇两人的眼珠子几乎快要凸出来,严生结结巴巴道:“那……既然王后舍不得,不……不如就让母亲留下。” 弦合面色柔和,摇了摇头:“那怎么成?秦妈妈年迈,该享一享天伦之乐了。” 刚说完这一句,秦妈妈抱着自己多年体己走出来,落盏拽了拽她的袖子,两人停在正殿那架四叠屏风后,外面的声音可以毫无遮挡地传进来。 “王后有所不知,乡间贫苦,母亲就算随我们回去,也没什么好日子可过。” 弦合温和道:“就算是吃糠咽菜,在亲人身边也是好的。” “什么吃糠咽菜?到了穷的时候只怕是什么都没得吃。” 弦合惊诧道:“那怎么会?秦妈妈好歹还有体己傍身。” 严生夫妇对视一眼,双双跪倒:“不瞒王后,我们夫妇欠了乡里许多债,正指望着母亲的体己来还,若是还干净了,怕也不剩什么了。既然都是吃苦,不如就让母亲跟在王后身边,起码还有一口饭吃。” 屏风后落盏小心翼翼地看着秦妈妈的脸色,见她浑身颤抖,脸色煞白,静默片刻,将放了她一生积蓄的包袱塞给落盏,空手出去。 站在大殿中间,冲跪在地上的儿子问:“我将体己都给了和我一同当差的老姐妹,便这样空着手随你回乡,你可会养我?” 严生和彭氏猛地站起来,急得脸红如猪血,嚷道:“娘,你老糊涂了吧,那么些钱说给人就给人,咱们将来可怎么办……” 啪一声脆响,秦妈妈甩了严生一耳光,急匆匆从落盏怀里将体己抢出来,扔给他,冷着脸道:“拿回去还债,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娘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甩手便走了。 严生挨了一耳光,却是不恼,忙去翻包袱,见了一整包袱皮的银锞子,顿时喜笑颜开。 弦合冷眼看着,让人将他们请了出去。 落盏从屏风后绕出来,看向弦合,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秦妈妈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天后就跟没事人似得出来,照常当差,绝口不提回乡的事。 到了丰乾九年的秋天,越州那边传来丧讯,齐老夫人病逝。 活过两世的弦合知道,虽然齐家是在齐老夫人的经营下屹立不倒,而她的死并不会使齐家就此湮灭,相反齐家会一改往日温默沉敛的作风,变得更加张扬。 齐协在江叡的刻意打压下勉强升任太常府少君,此时距离前世那场决定生死的万俟邑叛乱还有两年,而万俟邑也好,卫鲮也好,他前世所勾结的党羽都不在陵州, 分卷阅读16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想来许多事也会大不相同。 江叡的意思是不想留着齐协这个祸患,从前齐家有齐老夫人在,他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齐家痛失脊柱已乱作一团,不如趁机除掉他,彻底绝了后患。 弦合颇为赞同,齐协在背后搞的小动作已经够多了,也活得够久了。 韩莹恰在此时临盆,弦合回太守府探望,马车行过街衢,帷幔被风吹起,她向外掠了一眼,见到一个长衫男子带着笠帽急匆匆而过,他刻意压低前沿,却将侧面露了出来,弦合一惊,忙以视线追随,却见他拐入侧巷,再不见了踪影。 卫鲮,中山王。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江叡:情敌出来了…… 第77章 弦合心里有些犯嘀咕,自从卫鲮入长安被封为中山王之后,就失了音信。不管之前大魏与大周如何往来周旋,都始终未见他参与的身影。 按理说,他摒弃了在大魏的一切孤身入周,应当是想要为故国宗祀出一份力的,不会甘心寂寂无声。 这一切都显得反常,而他如今出现在陵州街头,又是一件微妙至极的事。 揣着这样一份心事回了太守府,看着韩莹怀中那玉雪可爱的小侄女,听着乳母在一边逗弄她弄出来的叮铃铃的铜铃铛声,心思飘忽,两眼发直。 向来细腻体贴的韩莹早发觉她的心不在焉,寒暄了两句便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又遣退了外侍,只留了心腹在跟前。 “弦合,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吗?” 弦合摸着臂袖上羲鸟纹饰,斟酌再三,环顾了四周,压低声音问道:“哥哥这几天可有什么反常吗?” 韩莹额间微皱,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头:“没有,按时应卯,按时回家,回了家就抱孩子看公务,没什么反常的。” 弦合心事重重地应下,过了半晌,又问:“他就没有背着你见什么人吗?” 韩莹有些莫名其妙:“伯瑱偶尔在家里见一些官署同僚,那本是公中事,我不大干预。你说背着我……虽说我不靠前,但府中侍从进进出出伺候着,端茶倒水备糕点,没有背人一说。” 弦合稍舒了口气,可又觉疑窦上心头。卫鲮在陵州并没有什么特别相熟的人,除了兄长,她实在想不出卫鲮能来此寻谁。 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回了王宫,见江叡已从前殿回来,坐在戗金黑漆案几前,摞了小山高般的奏疏在手边,毫笔疾书,听到她回来的动静连头都来不及抬,只双目沉凝盯着奏疏看,说了句:“回来了,那孩子可好?伯瑱现下应该没空回家招待你吧……” 弦合将繁冗的外裳脱了,只穿了绛纱素色襦裙,弯身趴在案几上,歪头去看摊在江叡跟前的奏疏,纳罕道:“不是四下无战事,止戈休养了吗?你怎么又忙成这样?” “你以为休养生息便是一件容易事吗?赋税、政收,还有一甘官吏的考评,都得重新调整,换言之过去烽火连天,来不及整顿吏治,才发现浑水摸鱼的不少,积弊日久。” 他的声音平稳又带着一点机械似的僵硬,如同手里的狼毫笔在纸笺上勾画提顿,带着刻板的节奏。 弦合觉得没趣,胳膊肘拐着几面站起来,围绕着江叡转了两圈,轻薄如一片袅雾的细纱掠过青石板,堆叠在脚边,她高高站着,低头看着江叡漆黑簪玉的鬓发,欲言又止。 “对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江叡将手中笔放下,抬头看她,目光中簇着凝重,“我派去除齐协的人失手了,被他逃了。” 弦合一凛,收敛起散漫的神思,不可思议道:“逃了?”江叡的绸缪与布置堪称缜密,且他现在大权在握,无人能掣肘,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从他所布的天罗地网里逃掉。 江叡眸中弥漫开沉冷:“只能说明他早有防备,且在陵州城中还有内应。” 弦合轻咳了一声,顾不上什么斟酌词句了,“临羡,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重新弯身趴在案几上,靠近他,道:“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卫鲮,虽然他乔装改扮,但我觉得应该不会看错。” 殿中一阵静谧,江叡的脸上浮现出探究的神色,眸中如弯出一道钩子,泛着冷粼粼的光。 “所以……你刚才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就是为了这个?” 弦合被他看得发怵,只觉后背一阵森凉,涔涔入骨,她抿了抿唇:“我就是不知该怎么说……临羡,你先不要与我生气,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可不要让齐协再和卫鲮勾结起来,酿出前世那样的大祸。” 江叡将胳膊搭在膝上,前倾了身子仔细端看她,“我要是把他杀了,你看怎么样?” 弦合眨巴着眼看他,一片澄澈无辜看入一片冷怒骤雨中,像朵不涉尘埃的小白花,底气不足地呢喃:“你杀呗,关我什么事……” 她害怕江叡时总是不由自主缩了脖子,连高挺秀致的鼻子都缩皱成扭曲的形状,一颤一颤的,偏一双盈盈瞳子不肯服输地直盯着江叡,闪烁着碧潭似温软 分卷阅读16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怯懦的光。 江叡心里的怒气疏散了许多,仍旧不舍气,指着她恨恨道:“他偷偷摸摸回趟陵州都能让你碰上,你们还真是缘分不浅。以后少出门,别有事没事往外跑。” 这就是翻篇了的意思,弦合捉摸了捉摸,爬着绕过案几,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扑倒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膝,抱着他的胳膊问:“那你说怎么办啊?卫鲮回陵州难不成真是为了来找齐协?他都已经是中山王了,何必再去搭理一个齐协?” 江叡将自己的胳膊硬抽出来,转而揽着弦合,双手交叠合于她的胸前,道:“长安的探子来报,卫鲮自入长安后便与晋王萧善皓来往密切,这个萧善皓向来视大魏为眼中钉,知道当初卫鲮在魏地的渊源,派他回来有所阴谋也说不定。” 弦合也知道萧善皓,前世兵临长安城下,连天子都举诏外降,偏偏这个萧善皓不甘心,登上渊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和大周十三代帝王的牌位画像全烧成了灰烬。 当时江叡执缰在长安城下,望着渊台的熊熊烈火毫无恻隐,道:“烧了也好,省的魏军进城无处安置这些牌位。”马蹄踏着尘土缓缓而入,他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周帝,又生出些惋惜:“萧氏只这么一个烈性男儿……” 现如今这个烈性男儿开始绸缪布置,显然不知要酝酿些什么阴谋。 弦合思索着说:“你刚才说齐协跑了,现在不知去向。而卫鲮也是从长安偷偷摸摸来的,估计着也得躲躲藏藏度日。这两个人都不像是能给对方依仗庇护的,你说,他们为什么能藏得那么严实,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身后一阵沉默,江叡恍然道:“多亏你提醒,这齐协逃窜多日,卫鲮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我治所,官府竟毫无察觉,这陵州太守是干什么吃的?” ……弦合心想,她搬起石头砸她自己不够,还把她哥哥也砸了…… 幸而江叡只是说说,没想认真计较,不一会儿就将话头转了出去。 “前几天姐姐来说,织絮在静水庵里病了,那里陋室素食,她很不习惯,每逢她去看织絮就跟她哭闹,她实在没办法就想将织絮接回来。” 弦合把玩着腰间垂下的红缨丝绦,气若浮游地‘哦’了一声。 江叡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已跟姐姐明说过,接回来可以,但不准她进王宫,更不准她靠近你和敏敏,姐姐都答应了。”他见怀中迟迟无回应,低下头拿下巴蹭了蹭她毛茸茸的鬓发,喟叹道:“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想惯着想纵着,我们都说不出什么,左右以后的苦果她自己尝就是。” 弦合恹恹地点了点头,可心底纷乱繁杂,说不出的烦躁。她倒不是较真到要去跟一个孩子论是非长短,只是近来好些事都赶到了一起,让人隐隐不安。 * 秋去冬来,又是善辅司最忙碌的时候,今年多郡大旱,收成惨淡,灾民四处蹿涌,善辅司请上命推行了赈灾方略,为灾民发放过冬口粮。 方略是按照年龄男女来拟,壮年男子可领口粮十斤,女子五斤,老人三斤,幼童两斤,诸如此类……本来是合情合理的,可不知怎地,民间起了谣言,说是朝廷将给山越和汉人的赈灾口粮区分了开来,给山越人的不仅分量不足,而且都是掺了沙子的粗粮,根本无法下咽。 起先善辅司没当回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且忙于赈灾已是焦头烂额,谁还有功夫去理这些无聊人的是非长短。 可万万没想到,谣言愈演愈烈,听上去颇为逼真,因此引发了多地山越与汉人的纷争纠葛。 等传入江叡耳中时,已隐隐有了不可控制的趋势。 丰乾十年的春天,风信台拟出了新的税收赋略,试先在治所推行。江叡忙于整顿新军和铺陈接下来的伐周举措,随手指了太常府去平定山越与汉人纷争,顾宗越领兵出陵州,一路如破竹般顺利,捷报频频传回,可自从进了靖州,便开始失去了音信。 江叡正在心里犯嘀咕,沈昭愿带着齐家的消息来见他,道:“正如王上所料,定威将军齐世渐自齐老夫人死后便一直以各种借口滞留越州,近来似乎与靖州那边联系颇为密切。” 陈旧的兵法竹简自他手中哗啦啦落到案几上,他瞳眸幽邃,抬头看向沈昭愿:“靖州?”他本来是想将齐世渐和齐协一窝端了,彻底绝了后患,可没成想齐协从他的手里逃了,并且就此了无踪影。连弦合偶然在陵州街头遇见的卫鲮都成了惊鸿一瞥,无论派出多少密探暗卫,再寻不得他半分踪迹。 他不知这里面潜藏着怎样的阴谋,思来想去,暂且放齐世渐一马,留着他,若是照着前世的轨迹,在齐老夫人死后他必不会安分,若是有动作正好顺藤摸瓜。 可……他把手伸去了靖州,那里又有什么值得图谋。 思绪一滞,他突然想起顾宗越带军进了靖州,已许久没有音信传回。 第78章 靖州远边防、寡战事,历来是太平州郡,且所辖山越人并不多,不论从哪方面看顾宗越所部都不该耽搁在那里啊。 分卷阅读16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江叡沉思不得,只有知会风信台向靖州发一道诏令,命顾宗越速速禀报戡乱详情。 他与沈昭愿另商议了些琐碎事,侍从来禀,说是陵州太守余思远求见。 江叡额角的穴位冷不丁突突跳了几下,些许不好的预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心没由来的慌乱,他强摁下去,将余思远召进来。 余思远阔步而入,向江叡鞠过礼,又与沈昭愿颔首示意,道:“属下来报,在陵州发现一些可疑之人,臣不敢隐瞒,特来向王上禀报。” 江叡最先想到的是卫鲮,距离弦合在街上偶然看见他已有数月,莫非他还滞留在陵州? “在顺平坊的一家赌坊内有人寻隙闹事,巡检司派人去拿,发现了一些突厥人……” “突厥?”江叡和沈昭愿蓦然惊诧,他们近来忙着对付山越人,忙着应付不怀好意的大周,竟忽略了北疆的宿敌,确实,近来突厥过分安静,安静的有些反常了。 “巡检司自忖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便报到了太守府。臣命人暗中查访,查到那些突厥人寄居在赌坊里有些时日了,且和长安来的人颇有些交往,臣为防打草惊蛇,没有惊动他们,只派了人暗中盯着,先来禀报王上。” 突厥,长安。这出戏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江叡掠了沈昭愿一眼,道:“你先下去吧。” 沈昭愿揖礼告退,殿中只剩下江叡和余思远。两人关闭殿门,令禁军防守,商谈了足有三个时辰,余思远从含元殿出来时,见天边彤云晕染,灰蓝色的底幕上漫开极为秾艳的五彩斑斓,夕阳失了刺目的光泽,温和地渡下彩光,悄然落到院中的葳蕤花树上。 日头落到了西殿的檐顶,已隐在了重瓦下半面弧线,不消多时就会完全落下,那时黑暗降临,再升起时已是新的一天,新的天地了罢。 他走后没多久,江叡便召了丞相袁修入谒,他将毫笔放在洗砚池中涮了涮,笔尖饮满了水,厚实饱满的箍在一起,蘸起墨来亦格外服帖。 在奏疏批了几个字,他抬头看向袁修,平静道:“孤想将华阳君接回来。” 接回来?袁修一愣,最先想到的是:怎么接?长安肯放人吗? 他抬头看向江叡,见他俊逸英朗的面容隐在暗昧处,神情温止,似乎将全副心神都凝在了面前的奏疏上,显得有些冷淡。 他突然明白了,心不由得跳如擂鼓,感觉全身热血倏然往脑子里涌,他压低了声音道:“王上若打定了主意,臣立刻去办。” 江叡握笔的动作稍滞,似是有些意外,含笑看向袁修:“丞相赞成孤的决定?”他历来行事稳妥,本以为会费一番周折来说服,没想到竟如此痛快。 袁修捋了捋腮下白须,皲皱的面皮上浮掠出几许笑意:“王上既然如此决定,必然已经思虑周详,臣赞成……”他面容恬静,忽有几分邈远疏阔,道:“臣已老迈,拖得残躯为王上尽这最后一份力,而后就该告老还乡了。” 江叡一怔,忙道:“袁相何出此言?孤从未嫌你老迈……” 袁修笑道:“臣承王上多年不弃,已心满意足。只是如今大魏人才济济,不乏青年才俊,臣忝居高位,实在心中有愧。不如趁早退位让贤,臣瞧着风信台副使陆偃光才学禀性都属上乘,实为丞相之选,臣后继有人,也能走得安心。” 江叡品味着他的话,不由得一笑,不再劝慰,只嘱咐了他些许要紧的事宜,便让他回去了。 殿中悄寂无声,透过篾竹窗格看出去,暮色已淡淡陇起,如同在翠竹薜荔之上蒙了层灰纱,将漫天烟霞搁在了灰障之外。 他突然觉得心里孤落落的,笔尖之下摊开的奏疏还等着他的批注,却已没了兴致和耐心,将笔扔下,起身出了殿门。 承光殿里已燃起了晚烛,将深重的殿宇映得熠熠亮亮,甫一迈进,便听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轻悄袭近,一低头,见敏敏攥着拳头懵懂地仰头看他,粉嘟嘟、如玉琢的面上带着不加修饰、淳朴天然的微笑,含糊不清地叫:“爹……” 他弯身将敏敏抱起来,温柔宠溺地点了点她的唇角,“你母亲呢?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幔帐被掀开,落盏端着冰瓷碗紧步追出来,口里念叨着:“再吃最后一口,小郡主……”乍一抬头,看见江叡,忙躬身揖礼。 江叡抱着敏敏,掠了落盏一眼,道:“不必多礼了,弦合呢?” 落盏回道:“王后回太守府了,靖州那边的堂妹议亲,余夫人一定要姑娘回去一趟。” 堂妹?江叡抱着敏敏坐下,额间微微皱起,细细思索了一遍,靖州那边还有与弦合走得近的堂妹吗? 正疑惑,正主回来了。 弦合拢着墨绿的薄绸披风,抱着缕菱纹铜手炉,带进来樱花清远温甜的香气。敏敏忙要从江叡的怀里挣开,胳膊朝向弦合。 江叡小心地将她塞进弦合怀里,问:“什么堂妹议亲?为何一定要你回去?” 弦合默了默,抬眸道:“是我大伯父家的梦合,回去 分卷阅读16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一趟也不全为着她,她议亲的对象是兄长麾下太谒使文寅之。” “文寅之?”江叡有些微的诧异,但略捉摸了捉摸,转而笑开:“伯瑱现在可真是精明。将自家堂妹嫁给自己的心腹,即可笼络了心腹,也能拉拢大伯父,同时让他有些顾忌。这样一来你们那大伯父就算对伯瑱还有些微词,可为了女儿,也不得不投鼠忌器了罢。” 怀中的敏敏不安分,扑腾着胳膊,弦合将她交给秦妈妈,让带了下去,转而笑道:“瞧你说的,人家两个就不能是两情相悦吗?” 江叡摇了摇头:“一个在陵州,一个在靖州,怎么两情相悦?”他眸睫垂落,黑如曜石的眼中流转着温润的光,道:“其实他这样挺好的。” 弦合凝望着江叡的脸色,勾起他的胳膊,直望入他眼底:“临羡,你有心事。”她想了想,“前朝出事了?” 江叡将她揽入怀中,一时心绪繁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简略道:“我要将江勖接回来。” 弦合一怔,她自然知道将江勖接回来意味着什么,暗中算了算年月,并无推延与提前,和前世契合至极。 不禁笑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若是想好了就去做,又不是第一次这般心事重重的做什么。” 江叡神色沉敛:“不知为何,心里就是隐隐不安。若是什么都按照前世的轨迹固然好,可到目前为止已变了许多,我担心长安那边不好对付……” 弦合微哂:“不过一个行将末路的旧朝,若真是不好对付,何至于诸侯遍地,烽烟四起而无力回天。” “行将末路……若真是行将末路了要孤注一掷,只怕也会是一场血雨腥风。”他见弦合拧眉看他,将近日来陵州城和靖州的变故一一说给她听,听罢,弦合的眼中亦漫上凝重,“临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一定要小心身边的人。” 前世的祸起萧墙历历在目,即便是攻城损失惨重,也不如那来自内部的分裂惨淡。 见她如此紧张,江叡心中的忐忑不安反而疏散开了,搂着她温润笑说:“我都知道,你也不必担心,等江山大定,我就带你去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只怕到时要忙的转不开身了,哪还有空去游山玩水。 * 远在千里之外虑长安,而长安内却是一番慵懒闲雅的春日迟景。粗略一算江勖入长安为质已有四年,这四年里他过得完全是信马游曳、艳曲笙歌的逍遥日子,比在陵州时还要逍遥。 江叡给他的银子足够用,将看管质子的禁卫和鸿胪寺打点的极为妥当,无人为难,反而把他当财神供着,就差晨昏定省每日对他拜上三拜了。 相比起来,隔壁的蜀侯幼子薛冉就有些惨了。 这薛冉原是薛定辉一夜风流的意外,母亲是个出身低微的绣娘,在生了薛冉后被纳为姬,母子两都不受重视。 外无亲族相助,内无恩宠傍身,日子过得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后来长安要求诸侯派送质子,薛冉立即就被扔了过来,跟江勖一样,在长安一待四年,日子过得拮据狼狈,从不见蜀国派人来看,就跟没这个人一样。 同是质子,江勖难免生出些同病相邻之感,偶尔接济一下薛冉,反正对他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每次从他那边回来,他都得在碧瓦飞琼的檐下感慨好一会儿,心想,这么比起来他那三哥还算可以…… 只是跟薛冉接触了几次,万俟邑就来找他,说是不能再去见薛冉了,周帝忌讳质子之间相互勾连,为此很是不快。 江勖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果真没再去见薛冉,而且还很安生地在家里待着,没出去游曳访艳。 谁知这样,徘徊在别馆的守卫反而比往常多了好几倍,用了银子一打听,原来是周帝得知他陡然间收敛起了放浪形骸,觉得他要酝酿什么阴谋…… 江勖对着墙骂了好几声,恢复起他纨绔子弟的本性,依旧日日出入秦楼楚馆,喝的酩酊大醉回来,这样,周帝反而放心了。 因而他过了四年醉生梦死的日子,而且是心安理得地醉生梦死。 这一夜,云散山月高,落花碾入尘泥,幽静的小院里弥漫着轻郁花香。 他拢了拢衣袂,由小厮搀扶着晃悠悠地进了屋,陡然见屋中坐了三个壮汉,戴着草笠,遮住了半边脸,对着烛灯各自沉默。 万俟邑从内室出来,胳膊上勾着两个包袱,见他回来,道:“收拾行李,华阳君,咱们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叡:我一定得接我弟弟回来…… 众臣:主公兄弟情深,让吾等感动。 江叡:这小兔崽子在长安太能花钱了,再让他待下去非把家败光了不可。 甲乙丙丁:…… 第79章 江勖这些年被酒色熏染得厉害,因此脑子也不甚灵光,看着万俟邑凝重的眉目,反应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醺醺然的酩酊之意顷刻间消散了大半,他感觉 分卷阅读169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自己舌头打颤:“那……那怎么……怎么回去?” 桌前的三个大汉倏然站起,冲他抱拳:“华阳君放心,我等奉王上之命,必定护送您安然归魏。” 在长安游荡了四年,凡事高调张扬至极的江勖,离开时尤其低调。 他们几人化妆成樵夫,躲避开看守的禁卫,在天刚刚亮时便踏上了回大魏的征途。 * 江勖逃离长安,使大魏和大周之间最后的粉饰消失不见。江勖甫一踏上魏地,江叡便宣告天下,正式点兵开始伐周。 因为顾宗越所部被靖州作乱的山越军队困住了,而北疆突厥又虎视眈眈,疑与大周串谋了起来,为防腹背受敌,江叡派余思远率兵北御突厥,而他自己则率军南下直捣长安。 临出征前夜,裴夫人非要宿在王宫里,拉着江叡哭哭啼啼:“临羡,你说,你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江勖一回来袁夫人就又嚣张了起来,你也没个儿子,万一……” “母亲。”弦合及时打断她:“王上此战必定旗开得胜,没有万一。” 裴夫人抹了抹泪,点头,抽抽噎噎地说:“突厥虎视眈眈,长安又占据王脉,你可千万不能轻敌。” 江叡抱住母亲,含笑道:“您放心吧,得胜之日我迎母亲去长安当太后。” 裴夫人道:“我也不稀罕当什么太后,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待在陵州也行。” 话音落地,江叡愣怔,神色惘然,为这前后两世极为相似的话。 他这母亲贪图安逸富贵了些,耳根子软了些,有时又爱斤斤计较,可不论什么时候,前世还是今生,总是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最渴求的不过是他平安。 心中感念,握着母亲的手诚挚道:“我一定平安,再不会让母亲为我伤心。” 裴夫人忍不住又掉了几滴泪,却也知道出征时哭泣实为不祥,强自将剩下的咽了回去,又嘱咐了江叡几句,见弦合一直守在身边,知道他们夫妻也有告别,便借口累了,早早地去偏殿歇息。 她一走,殿里就显得骤然安静下来。 熏炉中点了安神香,极清淡极醇,化作雾霭飘出来,缭绕在绡罗纱帐间。 江叡上前将弦合揽进怀里,道:“你要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王宫。”弦合心中一动,仰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眸中如有瀚海般广袤,似乎能将一切纳入其中,他慢慢地说:“或许这天下已经太乱了,厮杀不止,腥风不息,可我能保证,这王宫之内是一片安全的天地,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护你和敏敏周全。” 他用羽翼在这乱世里为她遮出一片安宁祥和的天地,在其中可以平静而无忧地等他归来。 弦合突然觉得,所谓的离别伤怀、所谓的前景担忧通通都翩然远去了,有这样的江叡在,她没什么可忧、可伤的,他若能平安归来,她便陪他下半世山河岁月永不弃,他若不能平安归来,她必拼得一切力气带敏敏逃出去,若逃不出去,死也没那么可怕。 她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爱人,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 丰乾十一年魏王率军南下,直逼京都长安,长安之内火速集结起军队相抗,大战在即。 来自长安的奏报几乎日日都能传进王宫,弦合每隔一两天会将留守陵州的上将军顾长安召进来大体地问上一问,然后便是哄着敏敏入睡。 这样一来,日子倒也没那么难捱。 突有一日,从靖州快马加鞭送来了一个食盒,驿官道是弦合的母亲亲手做的,要送与她品尝。 弦合奇怪,家人自从去了靖州,她与母亲只通过几封书信,从未互送过东西,这冷不丁的母亲怎会想起要千里迢迢送她点心? 将剔红木食盒掀开,里面一张天水青瓷盘,上面整齐码着形态各异的乳黄糕饼。 月牙,蝎子…… 弦合笑了笑,心想,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亏得母亲能捏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将食盒盖上,突然,脑中一根弦颤了颤,触及了心底某个角落,掀起来一个缥缈却渐渐成型的念头。 第80章 外面清风伴云,檐铃逐莺,是花开锦簇的安宁之景。 弦合将盒箧的提竿攥在手里,直到连缀处因为受力过猛而发出岌岌可危的嗡嗡声,她陡然将手松开,剔红的木器上洇下一团汗渍。 落盏拂过帷幔,看着弦合的脸色,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道:“上将军来了。” 新蒙的薄茜纱外站着威仪赫赫的顾长安,弦合又将事情再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有猜错,而召见顾长安是当前最正确的决定。 顾长安由侍女引着进来,刚躬身要行礼,弦合道:“上将军不必多礼。” 随着她的话,落盏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而后鞠礼退下。 两两相对,弦合却又犹疑了,迟迟没有说话,顾长安觉出异样,抬头看向弦合,道:“王后有话但说无妨。” 因为 分卷阅读170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从前织絮一事,顾余两家一直算不得亲厚,虽然有陈豫从中调停放下了恩怨,可到底是心有芒刺,只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而达不到私交的程度。 顾长安为上将军多年,深谙朝堂世情,凡事拿捏的极有分寸,就算私交不密,可该有的场面总是要敷衍的。 弦合斟酌了片刻,转而笑问:“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想问问,姐夫在靖州境况如何,可肃清了内乱?” 顾长安一愣,他倒是没想到弦合会问起顾宗越,在心里过了几遍,中规中矩道:“廷尉府前些日子收到奏报,还有些煽动闹事的余孽尚未伏法,宗越还得在靖州耽搁些日子。” 面前久久无回音,他抬头看去,见弦合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微妙的神情,看似平淡,但实则内蕴精光,视线探究的落到他身上,像是要剖析表里探寻出一份答案似的。 察觉到他的观望,她温雅迤逦的面容也并不见什么波澜,只若平常,淡然道:“既然是这样,那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只希望姐夫一切顺利,早日凯旋,大魏江山还指望他呢。” 顾长安一头雾水,只觉弦合怪异的很,不解地看她,她却已无深谈的兴致,将视线收回,面露疲色,道:“有劳上将军跑一趟,想必国事繁忙,我就不耽搁您了。” 顾长安彻底被她弄糊涂了,踟蹰着不愿离去,而落盏听到动静极为乖觉地上前,抬了胳膊将他向外引,他犹豫片刻,不得不跟着落盏出去。 弦合隔着茜纱看他的背影,虽近花甲,可常年戎马锻造出脊背挺直的形态,每行一步都如踏着鼓点,稳健而有力。 这老将军消失在连绵宫阙之间,渐渐的,她自心里生出些惋惜之感。 送走了顾长安,弦合又召了陆偃光。 江叡此次出征并没有将陆偃光带在身边,而是让他入廷尉府为官,总领军务。因为一部分军队被余思远带走御突厥,一部分军队被江叡带走攻长安,剩下的寥寥可数,这一官职也算不得肥差,淹没在权贵云集的治所,实在算不得显眼。 面对陆偃光,弦合自然不必弄玄虚、布疑云,可以与他开门见山。 “我怀疑齐协和顾宗越勾结在了一起,这次顾宗越驻军靖州不归,恐怕是有隐情。” 陆偃光刚坐稳,双手扣在膝上,缁衣缎袖翩然垂洒,显得仪态舒雅而温隽。闻言,他猛地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弦合,默了片刻,问:“王后如何得知?” 弦合沉溺在心事中,没有察觉他反应的古怪,只道:“母亲给我送了一盒点心,乳糕被捏成了月亮和蝎子的形状,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解释,她是要向我报信,顾宗越滞留靖州,与齐协勾结在了一起。” 她回想之前江叡对她说的齐家动向,越发觉得自己猜测的是对的:“王上曾对我说过,定威将军齐世渐频频往来靖州,这样一来事情就能连贯起来了……” 她面露疑色:“可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呢?顾宗越滞留靖州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陆偃光端坐,胳膊翻上,握了握拳,又摊开,如此反复几次,他道:“王后恐怕是多心了,此乃朝政军务,自有文武朝臣操心,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弦合一急:“我怎能不担心?哥哥率军去了韶关,而临羡又去了长安,万一他们有阴谋,祸及哥哥和临羡,那……” 她戛然住口,电光石火之间灵机一闪,猜测道:“顾宗越迟迟不归,便只有派哥哥去韶关北御突厥,大魏分兵两路,可供临羡调拨用来攻伐长安的军队就大大减少……”她感觉脚步幽微,一步步接近真相:“前些日子我在陵州看见了卫鲮,哥哥又说查到有突厥人和长安来的人在赌坊里密会,他们,他们……” 他们相互勾结,布了一套迷魂阵,实为削弱江叡的实力,可前些日子探子来报,长安布防甚是松弛,总共加起来不过三万人,江叡因此轻敌,将大半军队让余思远带走,而自己只带了五万人去攻长安…… 她大惊,霍地起身:“姐夫,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务要尽快调兵去襄助王上,长安那边可能不止三万人。” 陆偃光坐的稳当,秀眉微拧,极为难的模样。 弦合惊惶道:“我刚才试探了上将军,他应该对顾宗越的所作所为不知情,廷尉府还有一些驻军,需要上将军令才能调出,我这就再宣顾长安。” “等等。”陆偃光站起身拦住弦合,他眉宇舒缓开来,俊秀的容颜上带了丝丝无奈,似是放弃了什么,喟叹道:“不必有上将军令,王上临行前已将虎符交与我,必要时我可调派廷尉府驻军和越州新军。” 弦合一愣,怔怔地看陆偃光,他青濯的面容上一派宁静沉着,她不很确定的回想,好似他自一踏入承光殿便是沉静的,不管她的猜测多么可怕,都不曾在他的脸上见过丝毫慌乱。 他刚才说江叡临行前已将虎符交给了他…… 她嘴唇轻颤,“你们早就知道?”江叡将虎符给了陆偃光,而不是顾长安,就等于越过上将军的职权而令军务旁置,这样说来…… “临羡早就知道 分卷阅读171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顾宗越滞留靖州另有阴谋,所以他防着顾长安?”弦合觉得匪夷所思可又贴合了情理:“若是这样,那么哥哥带走了大半军队去御突厥也是假的,你们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 陆偃光垂落下眉目,“顾宗越滞留靖州许久,分明是有异常,可那边迟迟未示警,齐协又与威远将军走得颇近,王上和伯瑱担心,你们的父亲和大伯父一时糊涂,受了齐协的蛊惑。” “告诉你只是让你也跟着心烦煎熬,如今这样的情形,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有任何动作,必须保持风平浪静,等王上和伯瑱到了长安,才能攻其不意。” 弦合只觉脑子里空了一瞬,迟滞延缓的反应了许久,才领会了陆偃光的意思。江叡和哥哥是怀疑余家已经倒戈,怕她担忧,才瞒住她…… “不可能。”弦合沉定无比地说:“这盒点心虽是以母亲之名送来,但母亲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她不可能会知道这样的军情秘闻。就算被她知道了,全家人必定将她看得严严实实,不会让她有机会向我报信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坚毅道:“这盒点心能送到我的手上,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必是集余家全家之力艰辛发出的预警,我的家人,他们一定身不由己,被看押了起来。” 不然,不会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来向她示警。 陆偃光倏然握住弦合的胳膊,他是文弱书生,可这一计力道却如铁铸般箍在弦合的胳膊上,将多年习武的她困于方寸之间。 他的声音浑厚而沉定,一字一句道:“王后,不管实情如何,目前只能以大局为重,要以王上的伐周大业为重,你……就当不知道罢。” 如有暮钟翁翁地在耳边敲响,敦厚沉闷的声音一圈圈荡开,令她有些晕眩。她甩开陆偃光,愣愣地跌坐在榻上。 她终于明白江叡和哥哥为什么要瞒着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大战在即,必须要保持表面平静以麻痹敌人,只有这样,大魏的胜算才能最高,只有在敌人以为奸计得逞而我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能以最低的代价攻下长安。 若此时分兵靖州去救她那些可能在囹圄的亲人,只会打草惊蛇。 她歪头看向敞开的剔红食盒,或许这是全家命悬一线之际拼死递出来的讯息,如今这情形,她别无选择,只能辜负了。 陆偃光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如浸在冰雪中一般,外面明明迟日春盛,却丝毫无暖意能渗进来。 * 大军南下,不出几日,长安已近在咫尺。 帝都宛如沉睡的游龙,巍峨矗立于前。重云之外是飞檐,远远望去,如一副工笔绘就的水墨画,透出沧桑与陈旧。 江叡紧扯缰绳,马声嘶鸣,堪堪停在城下。 城门紧闭,寂然无声。 他歪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侧的人,这般闷的天气里,他戴了一张钝银打造的白马面具,只瞅一眼,就觉得能憋死似的。 “你觉得怎么样?喘气还顺当吗?”江叡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口。 第81章 面具之下发出来的声音带着被挤压过后的扭曲和僵硬,亦如自耳边飞掠而过犹带料峭的春风,没有一丝温度。 “托王上的福,还没被憋死。” 江叡含笑扫了他一眼,转而将视线投向眼前这座城门紧闭的古都。群山浮绵,苍松顶翠,肃穆却又过分沉静,宛如一条盘旋游曳的睡龙。 他一时心绪复杂,望向身侧的人,道:“长安乃龙脉所在,天下群雄竞相逐之,也不知此战会不会顺利?” “这都箭在弦上了,还说这些有的没有干什么,打就是了。” 依旧是那古怪诡异的声音,这次含了满满的不屑。 江叡听得耳廓发痒,皱了皱眉道:“你还是把面具摘下来吧。” 身侧之人迟疑了片刻,如言将面具摘下。剑眉飞扬,五官幽邃,正是现如今本该在韶关抵御突厥的余思远。 他手握长朔,策马执缰,凝目望着紧闭的城门,眼见这厚重巍峨的雕花古木缓缓推向两边,自中间破开一道缝隙,这缝隙越推越开,露出了城门后铠甲流光、浦沿千里的千军万马。 城门后一人从千军中策马而出,他二十多岁,乌髻银冠,右手握着长剑,刃如巅雪,流转着清澈银光。 气势凌然地出来,俊秀的面庞上尽是冷淡和倨傲。 “你就是江叡?” 江叡看了一眼他身后整装待发的大周军队,粗略一估,大约有十万人吧,数目三倍于长安所放出来的讯息。 这末日王朝已是人心背离,能在短短时间里召集出这么多人马,又封锁消息声东击西,看来眼前这个人为了守卫家国亦是拼尽全力、殚尽苦心了。 他疏淡一笑:“正是,久闻晋王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萧善皓神情淡然,仿佛眼前将起的血雨也并不能拂乱他眼底的沉静。 “我早就听说你城府颇深,智计无双,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轻敌,可惜,最 分卷阅读172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后还是计拙一招。” 江叡眼底笑意不减,却少了几分冷肃杀气,多了几分温和:“我以为晋王在城楼之上看出我军人马远多于你的十万人,知道我没有中你的计,会调整作战计划,至少该紧闭城门,让我军攻城,堂堂帝都墙坚壁硬,撑个把月是没有问题的,到时矬一矬我军的锐气,再一战,或许还能多几成胜算。” 萧善皓沉默不语,眼底却深掠过一抹沉痛。 江叡看在眼里,依旧谈笑随意:“或许这大周上下也只有晋王是想为家国一战了,不消多时我率十五万大军来攻的消息就会传入乾阳殿,不管是天子还是卢楚,他们都不会想与我一战。相反,会趁着自己手里仍握有十万大军,引以谈判的筹码,尽早与我议和。所以,你不敢耽搁,也不能耽搁,除了立即大开城门与我一战,没有别的选择了。” 萧善皓仰天大笑,过分清冷而雍容的面容在这一瞬全然舒展开来,仿佛这个人一下子从石雕碑上活了过来,变得生动盎然。 “江叡,我突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了,若你不是叛臣,不是大周的敌人,或许你我还能成为知己也未可知。” 江叡笑道:“若晋王能弃暗投明,我就算是大周的敌人,你我照常可以成为知己。” 萧善皓收敛起笑意,凝重地看向他,长剑横起,劈开面前韧软春风,字句铿锵道:“这是不可能的,哪怕众叛亲离我也不会降。”他不再啰嗦,扬起长剑,战鼓擂声钝起,传遍郊野,声声回旋。 江叡亦敛正了神色,冲身边的余思远道:“准备攻城吧。” 余思远颔首,执起长朔,三军整装,踏马入阵。 长安城郊一片厮杀声,鲜血泼向墙根下的离离蔓草,染透了青翠根须,亦染了那度过历史烟尘的斑驳古墙。 …… 大战持续了一天一夜,黎明破晓之时分出胜负,讽刺的是,决定胜败的最后一击并不是江叡给出的,而是长安内部断了守军的箭矢,他们战斗力大大被削弱,最终兵败如山倒。 江叡站在城楼上,远方一片烟尘,又似被残血染红,飘转间透出些微的绯色。 城下铺陈着跪了百余人,是丰乾帝领着他的臣子出来奏表投降,褚褐相间的朝服铺漫在尸体间,显得极为刺眼。 他突然觉出些悲凉,山河沃野依旧,转瞬之间便已易主,这天下有谁能真得千秋万代? 余思远拾阶而上,抱拳道:“我已经派人向姐夫传讯了,靖州那边他会料理妥当的。” 江叡点了点头,余思远接着道:“周帝说召兵入长安全是萧善皓自作主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余思远突然想起什么,环顾左右:“战场清扫了一遍,没有发现萧善皓的踪迹,他……” 余思远发现江叡微仰了头看向一个方向,那里渊台高驻,细缕的轻烟破开黎明的晦暗,袅袅地飘出来。 他大惊:“那是呈放历代周帝画像的庙祀。” 江叡看了许久,转过头来,平静道:“让他烧吧,除了他,余下的萧氏子孙没有哪个有这个资格去终结大周的宗庙飨祭。” 余思远默了默,道:“我搜查了长安内外,没有卫鲮的踪迹,方才审问晋王麾下大将,他们说晋王在迎战前已逼走了卫鲮,并说不许他再回来了。” “让他走吧,各为其主,他也没什么错。” 天边朝阳跃出山头,绚烂橘色染遍了一线之天,光芒落下,驱散阴凉,连同弥漫的血腥气也淡了不少。 江叡忖道:“我得回一趟陵州,顾宗越的事总得做个了结,这里面牵扯太广,弦合恐怕处理不好。” 余思远抬手拦住他,道:“你需要在长安主持大局,受降,升御,分封功臣都得从现在开始筹备,这趟陵州我替你回。” * 旦夕春风,早莺惊鸣。 延乐将轩窗打开,樱花已有些开败了,乌青的枝桠间只有稀疏粉色,苟延残喘着。 身后传来衣裙摩挲的窸窣声,她一回身,见女儿已梳妆完毕,眸色清灵地靠近。 “母亲……”她稚嫩的脸庞透出些担忧:“顾叔叔怎么还不杀余家的那些人?留着他们不是会夜长梦多吗?” 她才十岁,秀致的眉目仍稚气满溢,可在说出杀人时那股与年龄不符的狠决却又让人倍感凛然。 延乐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应付齐协,宗越只是不想让余思远立新功,才配合齐协调虎离山,他的家人无辜,若说杀……”她开始犹疑。 “母亲,你怎么这么糊涂。”织絮急道:“留着他们顾叔叔故意滞留靖州,调虎离山的把戏就瞒不住了,他们一旦被释放,绝对会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告诉余思远和舅母,舅舅本就对舅母言听计从,舅母若是怀恨在心吹一吹枕边风,咱们全家还有活路吗?” 延乐迟疑片刻,仍旧不赞同:“还有你外祖母,她会一直向着我们的。只要这一次余思远被突厥绊住了,你顾叔叔就会说服父亲上表请求临羡派余思远长久驻扎韶关,到那时弦合没了兄长当靠山,自然 分卷阅读173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也不敢与我们为难,我们还是能安安生生在陵州过日子的。” 织絮心急如焚,看着母亲疏淡的眉眼越发焦躁:“只要有舅母在,余思远怎么可能永远在韶关回不来?她想尽一切办法也会把他弄回来的啊。” 看着女儿的模样,延乐蓦然漫上些许冷意。 她向来疼爱这个女儿,寡居之后,更是将她视若珍宝。当初将她从庵堂里接回来时,明知与余家的恩怨是织絮有错在先,可经不住她日夜的哭泣委屈,渐渐的,她便觉得是魏王宫里自己的那位弟媳得理不饶人,非要容不下她们母女。 偏偏她向裴夫人哭诉,裴夫人虽安慰着她,可话里话外也是向着弦合的。 出嫁女是外人,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漠疏离,甚至还想,若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回陵州,一直待在韶关,兴许还能被亲人偶然想念,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亲缘,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连见一面都不得低三下四,好像她欠了谁的一样。 就是这个时候齐协找上了她。 齐家本是亲戚,只是这些年疏远了不少,齐协找她,多少有些唐突,但他的话却甚是有诱惑。 “我知夫人处境,这全是王后之故。只要余家一日不倒,王后便会仰仗亲族,伴在王上身边令王上对她言听计从。她因余如圭一事而疏远夫人和织絮,王上是您的亲弟弟,他可曾向着您?这枕边风可比骨肉亲情厉害的多。” “如今王上将要伐周,余思远势必追随,若是再立新功,只怕会更加稳固,到那时,余家有多风光,夫人和织絮就会有多窘迫。” 她渐渐心动,再加上女儿在旁边哭诉:“母亲,我们刚来陵州时是何等风光,可现在连去看外祖母都要偷偷摸摸,舅舅更是不许我们去王宫,这全是因为余家,因为舅母,我们为何放手一搏,兴许能柳暗花明呢。” 她这才下定了决心要去说服顾宗越。 顾宗越为人刚硬,可耳根子软,她将他的秉性摸透了,说服他并没有费太多周折。 “夫君一心为王上,知他打压齐袁两家是防外戚专政,可如今余家就是最大的外戚,若是任由余思远独大,那这朝局岂不是要陷入困顿中。我们又不是要他的命,只是不让他再立功,不然,这攻破长安的功劳一下来,朝中还有谁能撼动得了余思远的地位?” 顾宗越犹豫了犹豫,也就依着她了。 这件事情做起来并不费事,齐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延乐也觉得不过是一件小事,可近来她觉出些不安来。 这些不安没由来,只是在心里生了根,难以除去。 门倏然被打开,顾宗越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急道:“延乐,你快收拾东西,我们拔营离开,不能再跟齐协同流合污了。” 延乐一怔,忙问为什么。 原是齐协起先只是撺掇顾宗越杀了余家人,可今日,他竟伙同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党羽,要强行杀了余家人。 延乐和顾宗越赶到余府时,正见磨刀霍霍,余文翦和余文敬将老弱妇孺护在身后,与齐协对峙。 齐协一袭白衣,飘逸秀雅,不甚在意地摇着折扇,婉转了语调道:“并不是我故意与你们为难,要怪就怪你们家出了余思远和余弦合这两个能耐人物,若是放了你们,势必会让他们知道在靖州发生的一切,我可不想自找烦恼。” 第82章 余文翦怒道:“你这卑鄙小人,迟早要遭天谴。” 齐协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欠了身道:“天谴?若这世上真有天谴,余大将军怎么还会好好地活着,你做的那些事可比我卑鄙多了。” 余文翦脸色煞白,后退了几步,再说不出话。 齐协还待再说什么,却被顾宗越上前一步抓住胳膊,他厉色道:“不能滥杀无辜……”话音未落,他睁大了眼睛,见宅门大开,军队一拥而入,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长道。 来着长袖大袍,一副文官清流气度,正是陆偃光。 齐协看见他,眼中划过戾色,正要拔刀上前,反被人制住。 陆偃光不理他,只屈膝跪在余文翦和大夫人跟前,惶愧道:“小婿来迟了,让岳父、岳母受惊了。” 余文翦忙将他扶起来,连向来冷硬严肃的余文敬也上前道:“你来得不迟,正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 齐协在钳制中仍要挣脱,陆偃光站直了身子,掠了他一眼,拂袖道:“齐协,王上已攻破长安,周帝具表投降,天下大势已定,你炮制的这一出闹剧也该收场了。” “不可能!余思远率大军去了韶关,凭江叡手里那几个人马怎么可能攻的下长安?” “你说什么?”顾宗越目若充血,不可置信地看向齐协:“此计不是只为了算计余思远,跟王上攻长安又有什么关系?” 陆偃光看向顾宗越的视线里夹杂了些许怜悯,他看了这满苑束手就擒的余孽,声音极轻极淡:“顾将军,有些话恐怕你得到王上跟前去解释清楚了。”默了默,吩咐左右:“来人,拿下。” 分卷阅读174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 江叡在长安半月,根据周帝所承的籍册清理接管了长安驻军,又理顺了朝臣所辖职权,犒赏了随行兵将,又在袁修的筹谋下,上演了一出周天子禅位的戏码,现如今,局势安定,举朝都在商议登基事宜,一派和乐升平之景。 一旦安定下来,心也就闲下来了,江叡愈加想念弦合和敏敏。 三日前余思远来信,说陆偃光已平了靖州之乱,押解罪臣入长安由江叡发落,他也带着弦合往长安来了。 江叡每至夕阳时便去长安城楼上徘徊,余晖落在他的身上,显得灿烈而孤单。 如此茕茕孑影了三日,总算在今天看见了从陵州来的车队。 落盏和秦妈妈扶着弦合正从马车里下来,弦合还疑惑,看向哥哥:“你为何要让我在这里下车?”这刚到长安城郊,离太极宫还远着呢。 余思远笑了笑,指向城楼,“只怕有些人要得相思病了。” 余晖已有些暗淡,疲软无力的洒下来,城堞伫立,隐在阴翳里,隐隐能看见一个人影,扶着矮墙倾身往这边看,不一会儿便闪身回去,从石阶快步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跟了一群手忙脚乱的护卫,在稍显孤凉而落寞的郊野跑出了一道风景。 弦合不禁笑了,将诸人留在身后,独自上前,一道风迎面扑来,江叡将她揽入怀中。 “弦合,我想你……”他酝酿了许久,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又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搜刮了一顿,还是这么一句:“我想你。” 弦合莞尔,蹭了蹭他的胸膛,说:“我也想你。” 夕阳在他们的身后没入山峦背面,夜幕降临,远方却有万家灯火,盈盈洒洒,明亮而温暖。 江叡拉着弦合进了昭阳殿,如同献宝一般摸了摸墙壁,眼神透亮:“弦合你看,这是椒泥涂的,还有这个……”他从箧柜里端出鎏金漆盘,上面放着凤鸾祎衣和赤金头面,“这是皇后凤袍和首饰,我让织造坊做的,怎么样?” 缕金线的衫袍在他面前被徐徐展开,点点金光若流星绽开,却不及他眼睛里的神采半分。 弦合突然想笑,“临羡,你好歹是做过皇帝的人,不至于这么……”她拧着眉思索了半天,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描绘他如今的样子,却已被他揽进了怀里。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脖颈处,呼出的温热气息顺着衣襟钻进去,声音里带着缠黏的温柔:“那怎么能一样,从前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人与我分享,如今我有你啊。” “我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弦合转过身踮起脚与他额头相抵,含笑道:“凤鸾祎衣和首饰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这里。”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我早就已经得到了。” 江叡眼中如有一汪温煦春水,凝睇着弦合,许久,有些古怪而暧昧地靠近她,手抚在她的腰上,柔声道:“不如我们……” “母亲!”尖细的声音随着哒哒的脚步声传来,敏敏撑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弦合的腿,笑嘻嘻道:“这里好大,比王宫还要大。” 落盏和秦妈妈停在幔帐外,是紧随着敏敏进来的。 江叡在心里哀声叹了一口气,仍旧小心翼翼地将敏敏抱起来,无奈地看向弦合,却见她鬓颜如漫上桃粉嫣红,笑得风情万种。 * 将弦合和敏敏安顿下后,江叡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弦合互诉衷肠,还有一桩事等着他处理。 齐协好处置,如前世般将他下狱处决,齐家视他如灾星,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敢替他说话。 难办的是顾宗越。 裴夫人跟着弦合一块来的,见了江叡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等哭够了就开始念叨延乐,说她年轻守寡,多么可怜,好容易另嫁却又所嫁非人,一通哭诉下来,仿佛什么错都是别人,落在延乐身上唯有不公的命运和遇人不淑。 江叡在心底冷笑,却又恍然发觉自己全然没有了上一次袒护织絮时的为难和纠结,心底一片平静,丝毫不起涟漪。 人的心是不能被反复伤的,伤的次数多了只会变得麻木。 他出声止了母亲的絮叨,只道他想单独跟姐姐说几句话。 偌大的乾阳殿里,曲水流觞,更漏流陷,却又好像尘外净土一般安谧。 延乐走进来,默然站在殿上,许久不言。 “我以为姐姐是有话要跟我说的。”江叡只有先开口。 延乐默了许久,才道:“放了顾宗越吧,我与他和离,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江叡唇角轻挑,他这个姐姐惯是这样的,将自己的亲人护得严严实实,甚至到了不分是非的地步。 “什么罪责?”江叡笑问:“谎报军情?打压朝中重臣,还是……谋害魏王?” “不!”延乐猛地抬头,“我们不知道齐协的阴谋,还以为……” “以为什么?”江叡收敛了笑意,多了几分严厉:“以为他只是想害伯瑱,以为这只是他和余家的私人 分卷阅读175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恩怨?姐姐,顾宗越脑子不灵光,你就没细想过吗?从山越人作乱,到顾宗越率军入靖州,凭他齐协能做得了这样的安排?若是与人合谋,那么对方费如此大的周折会只是为了打压伯瑱?” 延乐脑中一阵空白,她已被利益算计冲昏了头脑,从未细想过这些事,不……或许她想过,她该想,只是将侥幸在心里无限放大,盖过了本该有的理智。 她抬头,两行清泪落下,流露出仓惶和无助。 直到此刻,直到诘问自江叡的口中而出,她才意识到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 江叡深吸了口气,将声音放平缓:“我知道,姐姐一直觉得我在你和弦合之间偏袒了弦合,在织絮和余家之间偏袒了余家。可你有没有想过,织絮犯了那样的错,差点害死了陵州太守的长子,若你不是我的姐姐,若织絮不是我的外甥女,你们能有今天的日子吗?余家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们吗?” “你以为弦合心里不恨,以为伯瑱心里不想杀了织絮?他们不再追究,不是因为如圭没死,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你可以从韶关回来,可以嫁给顾宗越,可以和织絮享受尊荣,甚至可以在差点杀人之后全身而退,你该知足了。你所受到的冷待,所受到的诘责,你该好好的反省是因为什么,而不是将过错都按在别人头上。” 他顿了顿,看向泪如雨下的姐姐,突然觉得疲乏,“你是我的姐姐,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宽恕你,这一次比上一次好,没有一个缠绵病榻,生死不明的如圭,你可以带着织絮回陵州。” 延乐问:“那顾宗越呢?” 江叡道:“他是武将,谎报军情,构陷同僚,桩桩件件自有律令,等候处置吧。” 延乐屈膝跪在江叡身前,泣道:“他都是受了我的蛊惑,他是无辜的,临羡,不,王上,你饶了他吧,他真得是个好人……” 门外内侍低声道:“余太守求见。” 延乐止了哭泣,隔着泪眼朦胧无助地看向江叡。 江叡只道:“让他进来。” 余思远甫一进来便看见延乐跪在一边,满脸泪痕,他顿了顿,只当没看见,转而向江叡道:“臣是为顾宗越而来。姐夫带人去救时听家人说齐协本想杀余家满门,是顾宗越拦住了他。臣不想为顾宗越求情,只是据实上报,该他承担的他承担,不该他承担的也别冤枉了他。” 延乐怔怔地看向余思远,“你这是为什么?” 余思远没看她,眼中是一片空影,淡漠道:“我还想知道夫人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延乐重重地跌坐了回去,满是讥诮与茫然,是呀,她是为了什么。 * 巡检司拟出了责罚,依律罢免了顾宗越的全部官职,流放琼州。江叡终究还是循了私,将流放抹去了,准他以白丁之身回陵州。 倒是顾长安,在知道了一切后羞愧难当,非要辞官,江叡拗不过他,准了他所请。 五月初七,江叡正式在乾阳殿登基,昭告天下,改国号为初庆。 他拜陆偃光为相,封余思远为上将军,统领天下兵权。 次日便是封后大典,在祈康殿典仪落成后,弦合回内殿换下繁冗沉重的礼服,而江叡则留了余思远说话。 “伯瑱,我有一事想问你。” 江叡斟酌了一下,从御阶上走下,到他身边坐,“你为何不将家眷接到长安?” 余思远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儿,英朗俊逸的脸上如蒙了秋尘般,宁静而沉谧。 “顾宗越虽然干了一件糊涂事,可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大魏不能再有外戚之乱了。”他笑了笑,仿佛对自己有一天成为了曾经无比憎恶的外戚而觉荒唐。 “我接下了上将军的虎符,只是觉得若我不接,你会给别人,而我认为大魏不该再有上将军了。” “将兵权收归廷尉府,虎符归陛下亲掌,撤销上将军一职,这才是维护皇权的最好方法。” 江叡被他说得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哑着声音问:“那你呢?” 余思远笑了:“我回靖州老家啊,陪夫人,抱女儿,顺道再跟我那冤家爹和大伯父斗斗法,日子美着呢。” 江叡道:“其实你也不用回靖州,我封你个异姓王当当,差不多也就跟江勖平起平坐吧。” 余思远摇了摇头,笑道:“你可饶了我吧,扒拉扒拉史书,哪个异姓王有好下场了,弄不好最后还得带累我余家宗族……”他戛然住口,因为幔帐勾起,弦合正站在后面,沉凝而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表情跟江叡出奇的像,他腹诽,真他娘的天生一对。 大结局 余思远的视线在弦合和江叡之间逡巡了一番,风轻云淡地笑道:“你们别这样,我不过是想回靖州,你们若是想我了可以去看我,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弦合从幔帐后走出来,褪下了刺绣繁复的祎衣,只剩了一身柔软缎衣,束腰垂袖,如一曲流水般荡着质地优良细腻的润泽, 分卷阅读176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柔韧的垂在脚边。 她咬住下唇,目含幽怨:“你就是想走……”话还没说完,先带了哽咽。 江叡起身过来搂住弦合,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胛,寥作安抚。 余思远看着弦合,目中安恬柔暖,仿佛可以融化一切,可以温暖一切。他瞥了一眼江叡,上手把他扒在弦合肩上的爪子掰开,一把推开他,转而将弦合拥入怀中。 “弦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好好爱自己,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先为自己打算。” 一边的江叡趔趄了几步,堪堪站稳,翻着白眼斜睨余思远,终究是站在了一边,没上来跟他抢。 弦合靠在兄长的怀里,只觉眼发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将要溢出的眼泪忍回去。想要开口,却觉喉咙梗滞,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有默默地点了点头。 余思远抚着她柔韧细腻的发丝,像小时候逗弄爱哭的她一样,温柔地笑了笑:“你长大了,该过新的生活了,这个世上并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不许哭,相信哥哥,过几天就好了。” 说完,眷恋不舍却又决绝地将弦合松开,二话不说往外走。 弦合下意识地想追他,想拦住他,可是脚边如坠了千钧万担,拖拽的她总也迈不开步子。 * 举朝上下都没有想到,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竟是废黜上将军一职,将兵权辖制收归廷尉府,虎符由天子亲掌。 江叡册封余思远为永安公,迁居靖州。 举朝哗然,唏嘘之余却也体会到了天子清除外戚的决心。 因此新朝分封格外顺利,有余思远的例子在前,各家勋贵都格外乖觉,举朝一片寂静,分封犒赏便在一片寂静中完成了。 余思远看似走得随意,走得洒脱,却也在无形中帮江叡威慑了朝臣,助他迈过了一道大坎。 他离开长安那天特意谁都没说,只一匹红鞍雕马,一支草鞭,神清气爽地疾驰奔出了长安城,到了百十里亭。 柳枝柔韧,宛如新裁。 万俟邑等在百十里亭,见余思远过来,忙扯着缰绳跟上,道:“伯瑱,我同你一起回去,你让伯母替我相门亲事呗。” 余思远笑道:“你留在长安,有你表姑母照拂,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上,何必巴巴地回靖州。” “快别提了。”万俟邑苦着脸道:“我那表姑母心气高,总也不安分,我思量着她身边的党羽都被陛下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剩下我,等我走了她大概就能沉下心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余思远唇角含笑,只在一瞬有种微妙的感觉一晃而过,恍惚中似乎有什么悲怆而伤慨的记忆涌上心头,只是一闪而过,全然抓不住。 回过神来,初夏的光芒落到身上,和沁而温暖,带给人无限的满足。 仿佛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短促的噩梦。 梦过无痕,落在现实里的唯有圆满和平静。 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这一路走来,他荒唐过,混帐过,可终归他没有负了谁。 是呀,这个世上他谁都没有辜负,只除了他自己。 * 余思远走后朝中武将便重新洗了牌,所提拔的大多是跟随江叡南征北战多年的有功之臣,职责和官名都是陆偃光亲自拟定,公允之至,恰当之至,全然不需要江叡多费心。 他尊自己父亲为太上皇,母亲为太后,修缮了行宫供他们居住。而袁太妃则跟着被封为晏王的江勖出去辟府独居了。 本来袁太妃还有几分不甘,可无奈身边党羽凋零,就连这唯一的儿子也对夺储不甚积极,被逼急了,还朝她嚷嚷:“娘,咱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成吗?你看我是那块料吗?” 袁太妃忿忿至极,可愤懑过后也无可奈何,只有慢慢地认了命。 江叡倒是谨慎,在登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放松对袁家和齐家的监视。袁家倒是好说,只是齐家近来出了些波折。 齐协被处死,齐世渐被流放,而齐世澜则上表辞去了官职举家安居越州。 他们将卫鲪带在身边,如累代孤苗那般的看护,直到最近沈昭愿探来消息,说是卫鲪走失了。 说是走失,可他的衣物行李都被一同带走了,全然不像是被人掳走,倒好像是自己走了。 江叡了然,笑道:“昭愿,你派人去一趟越州摄政王墓,守在那里兴许会有收获。” 果然,过了没几天沈昭愿红光满面地报,他们看见卫鲮和卫鲪去祭拜了摄政王,而后兄弟两结伴一路往南郡去了。 江叡心想,卫鲮虽然在最后关头被萧善皓逼走,可他毕竟已做了萧氏子孙该做的事,在王朝末日拼尽了全力挽狂澜,虽然最终以失败落幕,可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能阻,这本是大势,他心中也该没什么遗憾了。 旋即摇了摇头:“好了,昭愿,卫氏兄弟的事就不必再过问了,由他们去吧。” 他处理完政事,踏着暮色回了昭阳殿。 分卷阅读177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殿中查放着新剪的桂花,细碎淡黄的花瓣密匝匝长在枝桠上,热闹却又不显得张扬,微风拂过,还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就如现在的日子,温和静好。 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 江叡一诧,摸着弦合放在自己腰前的手,“你怎么走路一点动静都没,吓我一跳。” 弦合搂着江叡的腰,将侧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微带了抱怨:“你早晨走时说三个时辰就回来,可现在都六个时辰了,临羡,你骗我。” 江叡失笑,温和耐心地解释:“南郡来了急报,说薛应晖又不安分,我处理着耽搁了些时辰。” 弦合嘟了嘴,不说话。 他察觉出异样,忙转过身来看,见她满面郁色,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他微屈了膝盖,与弦合平视。 弦合默了默,说:“母亲给我来家信了。”她顿了顿,见江叡神情专注地等着下面的话,心情稍有舒缓,慢慢地说:“她说她很好,家中比从前和乐了许多,大伯父和父亲还有二娘都托她向我问好。” 江叡心思转了转,自他登基后将弦合的母族封了个遍,可他们一口咬定在靖州住惯了,不肯上京。他捉摸着这八成是余思远的杰作,余思远深知他忌惮外戚之祸,不光自己不想给他添堵,还约束着全家不许上京来凭荫封耀武扬威。 其实这样也好,他知道弦合与家人的关系并算不上亲密,这样千里之隔,反倒还能生出些念想。 他仔细觑看弦合的脸色,笑问:“你是不是想家了?”见弦合缄默不语,道:“那你准备准备,我陪你回去一趟。” 弦合睁大了眼睛,为他言语中的轻巧而诧。 如今的他,也能说走就走吗? 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嘀咕,江叡笑道:“我们微服而去,只带随行护卫,连敏敏也不带,去去就回,大约不会耽搁什么。” 弦合一怔,心中涌上欣喜,眉眼弯弯,娇颜转阴为霁。 …… 江叡说一不二,果真和弦合化妆成了寻常商贾夫妻,一路北上,走了两日陆路,便到了靖州。 本打算先去永安公府看余思远的,可走着走着却去了大将军府。 弦合幼时在靖州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很是熟悉。她顺着宅院的壁墙绕了一圈,墙漆斑驳,暗生苔藓,全然不像小时看过的那般恢宏壮丽。 她冲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江叡笑道:“这么长时间,我精心算计,好像每一步路都走的很稳当,我如了自己的心愿,保住了哥哥的命,也给自己挣得了一个圆满,可是临羡,我却觉得如今这个我并不是最好的我。” 她微仰了头,沿壁高高耸着,糊着尘泥旧瓦,她微眯了眼,好像穿越尘光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人儿,眉眼飞扬,笑得没心没肺,趴在墙头看街上人流穿动。 不受规矩束缚,没有婉转算计,一双美眸清澈见底,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江叡走到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微邈,好像在设想幼时的她该是什么样子。 “最好的我留在了前世,那个心底无尘,敢爱敢恨的弦合才是最好的。纵然她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亲人,可是……谁也没规定最强大的,最聪明的就是最好的。” 江叡笑了,抬手搂住她,“弦合,我至今都记得我们在燕邸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你说你一定是在哪里见过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什么话都敢说,可偏偏眼睛清澈得很,好像都是别人小人之心,你是真真的坦荡至极。” 弦合梗了脖子,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坦荡啊,就是说了句在哪里见过你,并没有别的意思,是你绮念遐思太多,还一直记到现在。” 江叡被她一噎,心里不忿地说,那你后来对我的围追堵截又算什么?可看着她的眉眼,却又反驳不出来,终究化作一缕温和的笑,纵容似的说:“好,你坦荡,是我绮念遐思太多。” 弦合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本来就是’的嚣张神情转而往前门走,衫袖被她甩得潇洒,行姿甚是飘逸。 江叡眼中含笑,如最尽忠职守的护卫一般默默跟在她身后。 还未进门,弦合就被一人撞到了一边,她踉跄着后退,江叡忙上前去扶,隐在丛林暗翳里的禁卫蠢蠢欲动,将要拔剑上前,被江叡横扫了一眼,又缩头隐了回去。 弦合将将站稳,见撞她的是个生面孔,头扎布巾,粗衣短打,是个小厮打扮。 他挠了挠头:“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我出门急,没注意看路。” 弦合刚要问他出去干什么,府里骤然传出一声怒吼。 “余思远,你又偷喝酒!我说了多少次了,孩子们一天天的大了,你得有个当爹的样子,不能整日贪杯……” 小厮忙道:“坏了,来不及了。” 弦合听得好笑,问:“什么来不及了?” 小厮懊恼道:“国公偷喝了酒,怕被夫人发现让我出去买一壶新的顶上,谁知酒 分卷阅读178 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没买来还是被夫人发现了。” 弦合噗嗤一声笑出来,府里的官司似是愈演愈烈,余思远起先还把‘夫纲’搬出来还几句嘴,不多时便在韩莹猛烈的攻势下缴械投降。 追赶的脚步伴着“夫人,我错了”的叨扰声传来,江叡满脸的幸灾乐祸,低声道:“没想到伯瑱还有今天啊……” 弦合抿唇笑了笑,听里面传出来大伯父的声音:“莹儿,差不多行了,我还想让伯瑱陪我下棋呢,对,别打手,留只好手能下棋就行。” 紧接着是如圭哽咽的声音:“母亲,你别打爹,那酒我也喝了。” 一阵沉默,传来韩莹暴跳如雷的声音:“儿子这么小,你就教他喝酒?” “你个小兔崽子,给我进去,少出来添乱,还嫌你爹不够惨。” “你骂儿子干什么?你还有理了……” “得,那只好手不用给我留了,使劲打,他就是欠打……” 弦合和江叡含笑对视一眼,在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热闹面前,突然觉得不该再去打扰他们了。 默默地走开,江叡想起什么,摸出一锭银子交给小厮,道:“去最好的酒楼买十瓶花雕送给永安公,就说是长安好友所赠。” 小厮一头雾水,接过银子挠了挠头,却见他们已慢慢走远。 秋日艳阳高照,壁边一线绿荫花影,遮着两人渐行渐远。 …… 他们又回了趟陵州,这里已不是治所,昔日大半的权贵都随着迁去了国都,乍一看冷清了许多。 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到了燕邸。 两座石雕灯烛气派的矗立,满院的海棠花已开败了,光秃秃的枝桠突出来,显得分外寥落。 但地上的影子却成双成对,一路进去,只觉温煦而静好。 江叡神色微茫,想起无数个日夜,这花开粲然锦绣无边却形单影只的场景,握住了弦合温软的手,那细腻的触感充盈了每一个空荡的心缝,令他觉得时光如此,终究没有薄待他。 弦合歪头看他,笑得明媚:“临羡哥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们前世见过,今生有缘,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江叡腹诽,你刚才还说没有别的意思呢……但他面上笑容不减,朗越而和煦,拥住弦合,温柔地说:“你说的对,所以我们终究是要在一起,也注定会在一起。” 一阵风拂过,将他们的衣衫刮卷在了一起,丝萝绞缠,纠绕不舍分离。 秋风如醉,正是倦鸟归林的时节。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