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 分卷阅读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帝阙春》作者:九斛珠 文案 祖父兵败,皇帝被掳,伽罗一夜之间从侯府千金沦为罪女。 跪在东宫冰凉的地砖上,伽罗抬头看着太子谢珩时,眼前全是从前表兄们欺负他的场景。假山下冷毅的少年沉默不语,眼神却如刀锋锐利,她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觉出寒意。如今物换星移,昔日被软禁的王爷君临天下,谢珩随之入主东宫,生杀大权在握,神情冷硬。 伽罗心里更加忐忑了—— 仇怨积攒太深,该怎样才能在他的屋檐下活命? . 后来,伽罗不仅保全了性命,还成了他爱之如命的娇妻^o^ . 娇媚小美人vs傲娇太子哥, 前期有心结,中后期甜宠养包子,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伽罗,谢珩 ┃ 配角: ┃ 其它: ================== ☆、001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速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 分卷阅读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恐惧,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喉咙渐渐干涩。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将那封捏了许久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后面还不知道会怎样,你的身子还得保重……”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寻个手帕包起来,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姑娘?”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首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首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分明藏着锐利,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惯常的把戏,往后的日子里,表兄们花样百出, 分卷阅读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外祖父和同僚甚至还奉命联手,害死了惠王的长子——据说当年惠王为了争储,曾害死过端拱帝的长子。 那些事是真是假,伽罗无从分辨,只是偶尔看到谢珩时,会发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祖父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端拱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未料马失前蹄,落入敌手。京城中留守的太子原已是十五岁,却不知为何呕血而死,连同他八岁的弟弟也在宫中暴毙。 皇帝被俘,朝纲无主,有朝臣力平众议,迎惠王回京登基,才勉强稳住局势。 而今敌兵未退,朝政未稳,谢珩这般急迫的将她带回京城,会是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填坑咯,好开心^o^ 不知道还有木有夜猫子,开坑照例送红包啦啦啦 ☆、002 颔下的铁扇骨冰凉清晰,如同剑锋抵在咽喉,伽罗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脑海中无数念头闪过。她竭力不去想往日过节,让声音尽量平稳:“不知殿下召民女回京,是为何事?” 谢珩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见她眼睫颤动,分明藏着恐惧。 他将伽罗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傅玄谗言惑主,令我三十万大军败于虎阳关,太上皇落入敌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问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议和。傅伽罗——”谢珩稍顿,声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发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这话倒是软和许多。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分卷阅读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傅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鹰佐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傅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首无存。傅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傅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傅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只觉身如风中飘蓬无依,不知会去往哪里。 *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东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岚姑到得东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 分卷阅读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方才经过的竟是太子谢珩,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首,对着岚姑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东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见~~^o^ ☆、003 议和的队伍走得很快,晌午时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驿住下。 伽罗和岚姑被安排在一间屋中,因沾了太子的光,里头倒是格外整洁。那姓陈的小将名叫陈光,据说是负责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应。 他这回的态度倒和善了不少,还特地命人备了热水,给伽罗沐浴。 连日马车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伽罗在热水中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浑身舒泰起来,才擦净了穿上衣裳。岚姑知道她颠簸后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已去外头买了几样蜜饯回来。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东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 分卷阅读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端拱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徐相弄权,与谢珩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彭程跟谢珩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荀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祖父和端拱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谢珩父子寻仇。可论公,端拱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谢珩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谢珩和彭程谁会愿意帮她? * 越往北走,情势越发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北凉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谢珩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岚姑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那人却出手奇快,迅速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速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速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谢珩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鹰佐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发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谢珩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的前三天都是双更啦啦啦啦~ 蟹蟹阿西的地雷~muaaaa! ☆、004 分卷阅读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身上正冷,顾不得看谢珩的脸色,立时将披风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来,便还是保持蹲地的姿势,将披风尾部卷成一团,护住胸腹。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待伽罗擦净了,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冷嗤道:“如此娇气!” 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分卷阅读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谢珩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谢珩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谢珩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谢珩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彭程,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傅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谢珩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谢珩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谢珩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结? 而彭程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 陈光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陈光闲谈,才知道那日谢珩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陈光的严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彭程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谢珩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谢珩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谢珩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 分卷阅读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谢珩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仙女们的鼓励~~继续码字去啦!小可怜和死傲娇~顺便求个收藏呀~( ????? ) ☆、005 伽罗被谢珩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惊,一时语塞。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 分卷阅读1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首,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变故突如其来,伽罗自半空跌落,坠向水面。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叫出声。 潭中溅起的水汽冰凉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间将她吞噬淹没。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伽罗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满心绝望。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袭来,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转瞬落在岸边地上。 脚下踩到泥土,伽罗才寻回些许神智,急促喘着气,面色惨白如纸。 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她抬头,便见身侧站着个高挑的劲装女人,忙道了声谢。 水边的纠斗正激烈,近二十名侍卫将歹人围在中间,刀剑交鸣,陈光亦在其中。而在外围,谢珩和韩荀静立观战,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伽罗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手脚酸软的坐了半天,才忽然察觉——陈光反常的劝言、突然冒出的侍卫、及时的营救和激烈有序的围攻,甚至谢珩和韩荀那静候成果的神情……他们来得这么快又如此镇定,是早就料到了此事? 或者说,是他们安排了此事,以她为饵,诱歹人现身? 伽罗只觉背后冰凉。 那边谢珩似乎察觉了伽罗的注视,侧头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是了,以他对高家的仇恨,拿她做个诱饵又能算什么?能派人及时救她就已是恩宽了! 伽罗下意识的将手缩入袖中,避开目光,遮掩心中惊异。然而惊魂初定,反应迟缓,动作终究慢了些。 谢珩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继而皱眉。 那晚被人劫走时她还能镇定自救,此时却仿佛失魂落魄? 疑惑转瞬即逝,在侍卫擒住一名西胡人,打脱他的齿臼后,谢珩立时飞身过去。 西胡人彪悍勇猛,水边争斗格外激烈。 不过剩下的事情,已与伽罗无关。 待歹人被擒,局面已定,她还携了岚姑过去拜谢救命之恩。 回到车边,午饭已然齐备,伽罗用完饭早早去马车中等候。 分卷阅读1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方才的衣衫经了水汽又沾染尘土,已然脏污了,伽罗叫岚姑守在外面,趁着无人换件外衫,待触及腰间锦带时,却忽然顿住,面色微变。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下章会有个小惊喜哟~ 蟹蟹毛毛虫和小院子的地雷,么么么么扎! ☆、006 珍藏了数年的玉佩不见了! 伽罗又细细找了一番,确信玉佩不在身上,忙掀帘而出。 外面谢珩用完了饭,已然翻身上马,正准备起行。伽罗顾不得跟岚姑细说,匆匆下车往他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民女方才遗失了要紧物件,能否耽搁片刻,将它寻回?”见谢珩皱眉,忙道:“只需片刻就好,恳请殿下允准。”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端拱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端拱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娘亲因傅家而死,他无意中救下傅家之女,竟叫这珍贵的玉佩落入她的手中。 机缘巧合,真是讽刺!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 分卷阅读1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心内冷嗤,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淡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力道比东宫的那次试探重了许多,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鹰鹫般的目光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旋即他大步走向长案,手臂勒得伽罗身上疼痛,显然是怒气勃发。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怒视伽罗,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 分卷阅读1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你想干什么~!! ☆、007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之极,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也是冰凉的,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满心都是对传闻中酷刑的恐惧,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语气森然,“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冷声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锋锐的钢钉却抵在她指尖,只需稍稍用力,便能破皮透骨。 那样的疼痛,伽罗光是想想就觉浑身冷汗,然而心中始终犹疑。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那就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偏离指尖,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 分卷阅读1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谢珩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戳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谢珩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荀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荀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傅伽罗白费精力,奈何谢珩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 岚姑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是怎么了。 伽罗自失慈后便一直由岚姑陪着,而今千里同行,能够信赖的也唯独岚姑而已。她犹不肯死心,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岚姑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陈光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谢珩不欲将她交给北凉,又不能堂皇送走,只能用劫走的办法。可逃离了这里,往后该怎么办呢?想到阴魂不散的西胡人和那鹰佐王子,伽罗满心困惑忧虑,却又难以消解。娘亲的身世唯有外祖母和父亲知晓,或许保住性命之后,可尝试以此为由,说服谢珩打探父亲的下落? 次日依旧赶路。 谢珩如旧冷淡,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北凉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北凉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岚姑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岚姑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发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首,同岚姑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杜鸿嘉!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傅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东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杜鸿嘉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杜鸿嘉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杜鸿嘉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发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陆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分卷阅读1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北凉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谢珩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杜鸿嘉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杜鸿嘉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谢珩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杜鸿嘉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速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作者有话要说:  伽罗:谢珩好可怕,还好我有表哥! 以及上一章吓得我都没敢回评论[捂脸]伽罗毕竟是谢珩救下的“小白眼狼”呀,太子哥不会辣么狠~ ☆、008 驿站之内,灯火通明。 随同太子谢珩前来的那位神秘姑娘又被劫走了,据侍卫回报,劫走她的又是贼心不死的西胡人。随行官员被驿站的动静所扰,都从梦里惊醒,出来瞧瞧,听见这消息时面面相觑,各自心惊。 谢珩立在堂前,脸色阴沉,显然为此恼怒。 追捕贼人的侍卫派出去了不少,却还都没有回音,驿站之内鸦雀无声。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韩荀快步进入,脸色颇为焦急。 谢珩见状,转身进了旁边静室,压低声音,“何事?” “殿下,傅伽罗那边出事了!”韩荀凑近,低声道:“杜鸿嘉发了哨鸣示警,必是中途出了意外,原先安排的人手恐怕难以应付。陈光和岳华都随同护送,他既然示警,想必十分棘手。” 谢珩面色微变,“谁的人?” “西胡。” 谢珩闻言,眸中霎时堆积了浓云。韩荀见他似要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殿下去做什么?” “救人。” “殿下!”韩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这般反应,将他袖子抓得更紧,声音低而急促,“杜鸿嘉、陈光、岳华都在那里,另外还有二十名侍卫,他们都难以应付,必然是对方来势凶狠,极难对付。殿下身负议和的重任,决不能以身犯险!微臣来报这消息,只是想请示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人手?” “撤了人手?” “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若是损伤过重,对殿下有害无利。不管北凉和西胡为何盯着傅伽罗,她再要紧,还能抵得过家国大事?何况今晚的动静这么大,北凉若真心想要傅伽罗,听说她落在西胡手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国相斗,咱们坐收渔利,岂非上上之策?如今骑虎难下,情势紧急,殿下应当顺水推舟,放任傅伽罗被西胡劫走!” “先生言之有理。”谢珩声音沉闷,就在韩荀松了口气时,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韩荀大惊,追随而出,“殿下!” 谢珩脚步飞快,转眼就已立于厅中,朗声道:“今晚驿站之事,悉听韩荀调度,违令者随其处置。战青——随我走!”他大步朝外,飞身上了马背,不待韩荀再说什么,已然绝尘离去。 韩荀匆匆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 旷野之间,夜风渐冷,天上云层愈积愈厚,渐渐遮住月亮。 伽罗紧紧伏在马背,极力将自己缩作一团。 杜鸿嘉、陈光和岳华与随同而来的近二十名侍卫肩背相接,将她护在正中。 而在外围,百余名西胡人各执弯刀,攻势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止身手利落凶狠,相互配合得也极好,虽有谢珩精挑细选的侍卫阻挡,却还是渐攻渐近,将圈子压得越来越小。 北地深夜的风冷飕飕的刮过脸颊,冰凉入骨。 伽罗伏在马背,手中握着谢珩给的匕首,鼻尖竟自沁出细汗。 骏马在激战中受惊,在原地团团乱转,伽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瞧着那些刀影剑光,心惊胆战。凶猛的围攻下,侍卫们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弯刀划出伤口,有血滴溅来,落在伽罗的脸上,温热濡湿。 她紧紧的握着缰绳,猛然听见远处有极低的唿哨响起,迅速逼近。 伽罗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却见侍卫们陡然焕出精神,分了数人,往唿哨的方向聚集。 不过片刻,劲弓破空的声音传来,在西胡人的惨呼中,有人纵马驰来,从侍卫拼力破开的豁口中闯入。他的身体伏得极低,一身漆黑的衣袍猎猎鼓动,经过伽罗身边时一把将她勾入怀中,搭在他的马背上。 伽罗方才被绕得头昏眼花,仓促中但见一柄漆黑的铁扇挥舞, 分卷阅读1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从扇柄突出的利刃挺在前面,果决而迅速的冲开阻拦,于飞溅的鲜血之中,突出重围。 杜鸿嘉与战青联手善后,拦住意图追赶的西胡人。 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速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谢珩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谢珩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发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谢珩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谢珩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谢珩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谢珩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谢珩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谢珩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谢珩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谢珩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谢珩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谢珩。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谢珩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分卷阅读1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谢珩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谢珩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速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谢珩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下午18点更新,早上别等了哈~~ 感谢爱的营养液~~ ☆、009 谢珩极快的扫过玉佩,并未应答。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发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为免惹他生气,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语气冷淡,“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自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起,就再未遇见过好事,父亲音信断绝,姚谦弃她而去,西胡连番侵扰,北凉意图不明,如今就连见恩人的愿望都落空了。 伽罗眼中的亮光熄灭,身体都塌陷了下去。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眸光一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 分卷阅读1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目光阴沉,将她盯了片刻,并未回答。 他显然已不悦,伽罗垂眸,未敢再开口。 在淮南数年,外祖父和表哥虽对谢珩父子不敬,待她却极好。伽罗当然想为更多人求得宽宥,可而今情形,她位卑力弱,能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已属不易,对于谢珩最敏感的地方,终究不敢触碰。只能希望皇上初掌大权,权柄未稳时不敢对高家贸然动手,可让她在探明内情后再行筹谋。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发,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愁苦,“……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岚姑。”伽罗于哗啦水声中转身,握着她双手,“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岚姑意有愤愤,“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抿唇不语。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伽罗拗不过她,想到前路,终究忐忑难安。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神情冷淡,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她既曾在淮南的惠王府中待过,自然知晓与高家的旧事,待伽罗便格外冷淡。 伽罗对她倒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冷脸相对,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 分卷阅读1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o^作者君还在出差途中飞驰~ ☆、010 伽罗略感诧异,不晓得是彭程真的善于抓机会,还是谢珩有意诱他如此。 彭程是徐相的人,立场自然与谢珩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 分卷阅读2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3╰) 伽罗:搞事情的正主儿来啦! 周六见哈,么么哒! ☆、011 屋内烛火昏 分卷阅读2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暗。 伽罗因受不住烛烟的气味,便往里面的床榻上坐着。 分辨清楚来人的面容,她心中微惊,才站起身,鹰佐已到了桌边。 “出去!”他指着岚姑和岳华,神情悍厉。 岚姑下意识就想护在伽罗身前,却被岳华一把揪住。她面色淡然,粗粗朝鹰佐行个礼,便往屋外走去。剩下岚姑左右为难,见伽罗也示意她顺从,只好满脸担忧的退出去。走到门口,犹不放心,回身道:“姑娘,我就在门外伺候着。” “嗯。”伽罗颔首。 门扇关上的一瞬,鹰佐陡然扬手,微弱的烛光在他袖下熄灭,整个房间霎时陷入黑暗。他本就长得凶狠,那一把络腮胡子衬着方脸,与书里写的悍匪无异。腰间的弯刀随手被解下拍在桌上,他目光灼灼的盯着伽罗,便朝她走过去。 伽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她猜不透鹰佐意欲何为,那灼灼目光更令她害怕,当即行礼,竭力镇定,“不知王子叫我千里迢迢的过来,是为何事?” “你就是傅伽罗?”鹰佐并未回答,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伽罗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是”。 “听闻你们京城里多美人,傅家女儿尤其美丽,今日得见,果真传言不虚。我凉国如今强盛,占着天时地利,讨要个美人,理所应当。”他扯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伸手就想往伽罗肩上去抓。 伽罗才不信这鬼话,往后避开,正色道:“傅家女儿确实有美貌之名,不过那是我堂姐,已经嫁给了我朝左相的公子。我素来远离京城,自问没有那等美貌盛名。听闻王子行事直爽,何不开门见山?” 鹰佐笑容微收,只管打量着她,不说话。 黑黢黢的屋里,少女窈窕而立,眉目如画。她的容貌确实与旁人不同,那微蓝色的瞳孔更是南人所不具备的,莹润而明亮,如同雪山下的湖泊。她的肌肤细腻柔嫩,明眸皓齿,是难得一见的美色。 鹰佐正当盛年,身居王子之位,见识美人无数,也知道这窈窕少女比起风情绰约的女人,别有滋味。而今屋内相对,她盈盈立在床边,暮春衣衫单薄,难免勾动邪火。 白日从谢珩那里受的闷气忽然散了不少,鹰佐跨前半步,挑起伽罗下颔。 “那你觉得,是什么缘由?” 他的指头粗粝,磨着伽罗颔下,莫名叫人胆战心惊。 伽罗强忍住不适,抬眸对视,“出了京城没多久,西胡人就意图将我掳走。后来两度遇险,在云中城外的那次,更是派了许多人围攻。我再蠢,也该知道西胡人此番不会仅是为美色而来。王子不如明言所求,我能做到的,必当竭力而为。” “竭力而为?” “我祖父还被困在贵国石羊城中,如今阖府上下被困,等他回去才能有转机。”伽罗道。 “倒很识相。”鹰佐仿佛意外,“那谢珩对你也甚冷淡,想必当年傅家的旧仇、高家的欺辱,都还牢牢记着。仇恨太深,他给不了你任何好处,倒是我能保你荣华富贵,连同你那祖父,也会以礼相待。” 他将旧事查得清楚,伽罗心中愈发惊异,假意道:“新帝与我长辈确实有深仇大恨。长辈临行前也曾吩咐,能救我们的只有王子殿下,勿必竭力报答。我态度诚恳,王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鹰佐哈哈一笑,“你当真不知道?” 伽罗闭口不言,神情颇为懊丧。 鹰佐笑容更盛,“我费力将你要到手,自然有大用处,过后你就知道。”他忽然拿指头摩挲过伽罗的下颔,俯身就想来亲她。另一只手则迅速伸出,揽在伽罗背后。 伽罗大惊,未料他竟会如此行事,忙侧头避开,脸颊却被他那络腮胡子蹭过,生疼。 胃里泛起莫名的恶心,伽罗明知此时还有虚与委蛇的余地,却难以忍受。 指尖下意识的摸向腕间珊瑚手串,鹰佐的戒心却极强,抢在她之前,将她两只手腕握住,反扣在背后。他本就生得彪悍,举止间更无半点怜惜,稍一用力,便如铁钳般困住手腕。 伽罗吃痛,张口就想呼救,却被他捂住口鼻。 随即,耳边响起鹰佐的喋喋怪笑,“不是说,能做到的你会竭力而为?既然到了这里,生死都是我说了算,这算什么?你若听话,我会以礼相待。否则就自讨苦吃!”他看向伽罗,目露凶光。 伽罗心惊胆战,却未退缩,“旁的事情我竭力而为,此事恕难从命!” “好,那就直言。”鹰佐竟不再用强,稍直起身子,“锁子在哪?” “什么锁子?” 鹰佐目光微沉,将她手臂用力一扯,冷声道:“别耍花招!” 手臂被拽得疼痛,伽罗失声痛呼,一瞬茫然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长命锁?”察觉鹰佐力道稍收,她喘口气,道:“长命锁我确实有,向来随身带着。可是云中城外的那晚,我曾被西胡人擒住,被他们抢去了,至今还没寻回来。” 鹰佐目光陡厉,凶相微露,似要加力。 分卷阅读2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几乎哭出声来,“我不骗你。那个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于我珍贵无比。当时我想抢回来,可西胡人太凶蛮,谢珩说不值得为它浪费时间,救了我就离开。后来我求他去寻回长命锁,他敷衍着答应了,却没半点消息。”她说得可怜,神情中尽是委屈与恐惧。 鹰佐目光如鹰,厉声道:“当真?” “那是我娘亲的遗物,骗你作甚!”伽罗痛而落泪,忽然醒悟,径直看向鹰佐,“你要我过来,西胡人几番生事,穷追不舍,就是为了那个长命锁?可是它……”话音未落,却觉胸前一凉,鹰佐出手如电,猝不及防的扒开她胸前衣衫。 伽罗大惊失色,只当鹰佐恼而成怒,欲图不轨,惊慌下高声道:“岚姑救我!” 鹰佐却仿如未闻,只盯着她空荡荡的脖颈。 他扯开的衣裳不多,露出脖颈肩膀,却未及胸前。 她的颈间空无一物,肌肤柔腻嫩白,锁骨精致,香肩秀气,确实诱人。然而那里没有他期待的东西,只有一道细微的红痕留在颈间,仿佛是被细绳勒出。 当真是被西胡人抢走了?鹰佐看向伽罗,将信将疑。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笃笃疾叩,北凉侍卫隔着门扇禀报,鹰佐面色稍变,丢下伽罗,疾步走出。 伽罗软着腿退了两步,瘫坐在榻上。 心中惊疑却如翻江倒海——鹰佐特意要她,沿途数番遇险,果然是为了那长命锁? 她瞧着岚姑一面同岳华道谢,一面脚步匆匆地进屋,帮她整理衣裳。岚姑情急之下眼泪都出来了,伽罗却分不出精神去安慰,心思紧紧系在那长命锁上。锁子的外形早已印刻在心里,除了年头久远,它与旁的长命锁似乎没半点不同。 这么多年中,外祖母除了叫她珍视外,也不曾说过半点关乎它的事。 可西胡人穷追不舍,鹰佐这般看重它,是为何故? * 接下来的两日,伽罗仿佛被遗忘了。 院落地处偏僻,除了日影挪动、风拂地面,再无半点动静。 北凉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晚间也会送些勉强够用的热水,那刀疤男人也如同铁铸般牢牢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轻易靠近。只是鹰佐再也没露面,也没见有离开此处的打算,不知是在做什么。 岚姑怕伽罗闷,常讲些过往趣事逗她。 岳华倒像是能习惯这般形容囚禁的日子,不知是从哪里寻了段木头,埋头雕琢,一言不发。她身上藏了极精巧的匕首,那日虽被侍卫搜到,却也未被没收,此刻便用它雕刻。木屑堆在脚边,原本笨拙普通的木头在她手中变化,渐渐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身手出众,腕间力道很好,手也稳,雕琢的木偶十分精致。 伽罗偶尔瞥过去,能看到木偶眉目分明,甚至连衣衫的纹路也颇清晰,像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衣衫冠帽如同书生。 然而很奇怪的,岳华花功夫雕刻出木偶后把玩不了太久,便会将其丢下,挥掌重击。那木偶的材质本就普通,重击之下,立时化为齑粉。每当这时,岳华便会起身迅速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模糊的景致出神,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如同利剑。 伽罗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觉得此人着实很奇怪。 不过她也没心思深究,毕竟自打回京,很多事情都让她觉得奇怪。 当务之急,她琢磨最多的,还是那枚长命锁、谢珩和鹰佐。 * 鹰佐此刻焦头烂额,因为就在昨日,他的后军又被偷袭了,损失惨重。 自虎阳关大捷,北凉掳走端拱帝后,北凉众位将领便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短短十数日内攻下汶北诸多城池,一封书信递过去,便吓得南边的太子匆匆率众来议和。 可议和的情形,却完全出乎鹰佐所料。 没有预料中的卑躬屈膝和服软告饶,纵然那位颇面熟的鸿胪寺卿极力主张早日结束和谈,太子谢珩却仿佛半点都不着急,让情势数度胶着。甚至在鹰佐威胁要出兵南渡时,谢珩都没半点服软的迹象,还敢针锋相对,派人侵扰他的后军。 鹰佐虽然气势汹汹,却难以奈何。 据他得到的军情快报,原先被冲散的南夏军队不知是被何人收拢,渐渐聚集成了气候,在他的两翼虎视眈眈。看似大获全胜的局面中其实隐藏着极大的危机,鹰佐惯于作战,对此十分敏锐,亦更加担忧。 这份担忧,尽在谢珩预料之中。 此刻,他正对着一副地形图,与韩荀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打死鹰佐这登徒子! 木有爪印,大家都不爱我了吗~~寂寞的抱膝望着天空 ☆、012 汶水以北幅员辽阔,分布着东西共十八州。 这回北凉军队长驱直入,占据了正中间最为富饶的十二州,却未能啃下两侧的硬骨头。在北凉军队气势最为高涨的时候,鹰佐曾调派两万人 分卷阅读2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马去攻打右翼的遂州,虽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却终究未能攻破城池。 鹰佐对那等偏僻赤贫的州城无甚兴趣,也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多面作战,于是集中人手捣向南方,每攻占一城便抢掠金银财帛,最终以数万军队虎视眈眈,想借议和的机会,狠狠发笔横财。 议和之初,鹰佐所提出的银两、布匹数量,也是狮子大张口。 谢珩当然没有答应,他所许诺的东西,不及鹰佐索要的十中之一,还以国库空虚、百姓疲弱为由,提出要分五年偿清。 鹰佐更不答应。于是双方对峙拉锯,给了谢珩极好的喘息之机。 临时征用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谢珩在地形图上圈出数个点,看向韩荀,“这些地方布兵如何?” “原先溃散的逃兵被蒙旭召集,最少的这一处只有五六百人,最多的这里——有近四千人。余下各处,各自约有两千散兵。蒙旭虽被罢免数年,当年的威信名声还在,殿下既已传谕,许逃兵们以战功抵罪,他以此为旗号,聚集的军士还在增加。” “够用了。”谢珩沉吟,对着地形图沉思。 半晌,拿定了主意,便召战青入内,将大略安排说了,由战青派人去传信给蒙旭。 韩荀是文人出身,对武事知之有限,见谢珩安排的都是攻击招数,不免担忧,“殿下做此安排,是想威慑鹰佐,让他接受我们的条件。可而今情势,我们毕竟势弱,适度威胁尚可,若当真惹怒了鹰佐,他渡水南下,以我们的防守,恐怕未必能挡住。届时不但百姓受苦,京师一旦被威胁,我们的处境会更被动。” “他不敢南渡。” 韩荀愕然,“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谢珩抬目瞧他,忽然勾了勾唇。 “起先我与先生所虑相同,怕他侵扰南边百姓,而今看来,大可不必。鹰佐若当真有心南侵,在议和之前,就已一鼓作气渡了汶水,能比如今更有底气。可大好情势,他为何忽然停住,主动提出议和?自是有所顾虑。” 他指向地形图,“这十二州虽已被侵占,却因他南下过快,后军安排得并不稳,此事已有线报证实。两翼的威胁还在,随时可以调兵出击,我朝再聚集散兵,合力夺取先前失守的城池,他能守得住?届时两翼夹击,腹背受敌,他是自寻死路!” 笃的一声,谢珩将短剑插在地形图上云中城的位置,剑柄犹自颤动。 韩荀心中一凛,看向谢珩。 他的神色肃然而坚定,眼底有火芒窜动,竟让韩荀觉出种纵横捭阖的王霸豪气。 然而豪气之下,亦有抑愤蠢蠢欲动。 家国被侵,百姓受苦,他初入东宫便来议和,其中郁愤,可想而知。 谢珩待那短剑停了,稍缓口气,续道:“鹰佐若想高枕无忧,必得先除了此六州的隐患,可此六州兵力不弱,又穷困荒凉,于他等同鸡肋,不值得费力。若不除此隐患,他孤军深入,极易被包抄,届时即便他能仗着兵力退回,也会折损严重,讨不到好处。鹰佐驰骋沙场多年,必然看得清形势,才会犹豫,提出议和。” 韩荀恍然,“是了!北凉从前虽侵占了我朝城池,却因根底不同,难以统辖治理,治下民怨沸腾,盗匪四起,反被我朝夺回。这回鹰佐攻城略地,图谋的是财帛而非土地——难怪要提出议和!” “如今我派蒙旭侵扰,一旦得手,鹰佐顾虑更深,自然会有所让步。” 韩荀脸上终于缓和了许多,“虎阳关虽然溃败,却多是主将之失,兵力并不到积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难得的将才,一度令北凉闻风丧胆。他受谗言诬陷而被罢免,一腔热血抱负难以施展,如今正有斗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谢珩颔首,“议和虽在云中城,真正角逐的,却在云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扬声叫杜鸿嘉入内。 * 伽罗渐渐沉不住气了。 连着数日不见鹰佐的踪影,门外的侍卫也渐渐变少,愈发显得这宅院荒僻冷落。 岳华还是每天雕刻同样的木偶,丝毫没有略作筹谋的意思——按她的说法,她只负责护送伽罗安然到达北凉都城,而后即可返回。 伽罗纵然觉得谢珩派出岳华这般得力的人手,不会只做如此简单的事,却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谢珩会愿意帮她。 傅家、高家的旧仇横亘,她与谢珩也无甚交情,途中数番侵扰,让谢珩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孤立无援又满腹疑惑,伽罗竟然开始盼望鹰佐出现。 至少那样,她能从鹰佐的反应中推测外界的形势,甚至还能得到些许有关父亲的消息——那日鹰佐对傅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罗惊异,也让她怀疑,鹰佐是否早就盯上了整个傅家,不止祖父,连父亲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 这般猜度难安,当屋外响起将士的说话声时,伽罗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北凉话在屋外响起,想必是来人正与那刀疤男人交涉。不过片刻,门上铜索卸 分卷阅读2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去,那刀疤男人推门而入,用极不熟练的南夏话说道:“出来!” 岳华率先起身,行至门边,迅速扫过门外情形。 伽罗连着被困了数日,陡然瞧见张扬洒进门内的阳光,竟觉暌违已久。 时近黄昏,那阳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尘都格外分明。 院里有风,隐隐送来花香,夹杂几声鸟鸣。汶北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节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尽,此处却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候,沿墙的一带柳树随风婀娜,投下参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阳光,看到长空如洗,洁云浮动,西山的方向晚霞绚烂。 长命锁已将她卷入事端,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纵然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更为陌生而危险的北凉都城,伽罗不觉得畏惧,因为那里可能有她的父亲。 刀疤男人身上的装束都未曾换过,手按在刀柄,凶神恶煞的开路。 伽罗不知她会去哪里,只管跟随在后。 曲折弯绕的一段路过去,树荫幽密的后园走到尽头,眼前是低矮的灰色墙壁。沿墙再走一阵,便到一扇圆门,从中出去,却是狭窄而偏僻的后巷。有辆马车停在门口,后面是整齐列队的北凉士兵,队伍迤逦看不到尽头,不知有多少人,只是鸦雀无声的立在暮色之中。 云中城算是这一带最为繁华的城池,伽罗那日来时,也看到街上行人往来,虽经战事侵扰,亦维持几分熙攘。途径数处街巷,两侧的民房次第相接,鳞次栉比,想来人群居住的也颇稠密。 然而站在这后巷,伽罗还是听不到半分街市喧闹,想必离人群极远。 她很识相的进了马车,等驶出僻巷许久,才听到极远处有人声隐约。 马车走的路都颇隐蔽,七弯八绕的走至西北侧城门,已是暮色四合。 这城门平常极少打开,周围亦无行人,迤逦蜿蜒的队伍出了城,悄无声息。 岚姑关上窗牖,道:“这一去,就真要远离故土了。北凉那样满是虎狼的地方,唉……岳大人,这样多的人跟着,我们怕难逃出去吧?” “我只奉命行事。”岳华答非所问,瞧了伽罗一眼,“何况傅姑娘未必不想去北凉。” 伽罗轻笑了声,“那日与彭大人说的话,连殿下都知道我是在敷衍,岳大人何必故意曲解。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既已答应了太子殿下,便是早已衡量清楚,不会食言。” 说罢,靠在厢壁阖眼。 马车晃动,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的夕阳晚霞。年节时有限的相聚里,父亲曾跟她讲过许多在丹州为官的趣事,也说丹州的地貌景致与京城和淮南截然不同,落日浑圆炽热,晚霞灿烈绚然,坦荡而无半分掩藏。 她曾经盼望过,能有机会跟随父亲来观玩北地风光。 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境里。 她忽然很想念父亲,想靠在他膝畔听他讲故事,哪怕只是片刻。 * 出了云中城往北,山川地势渐渐不同。 连着数日的昼夜兼程,伽罗对于颠簸疲惫的感觉早已麻木。这一日途中遇雨,走得格外艰难,当晚夜宿荒郊,那刀疤男人很熟稔的安排人手安营造饭,寻个背风的地方点起篝火,让伽罗和岚姑、岳华靠近火堆驱去衣衫潮气。 ——看起来这一路虽然形同□□,北凉人倒也没打算太虐待她。 伽罗抱膝而坐,看着眼前火光跳动。 乌云遮月,天地昏暗,荒野间忽然起了风,渐渐猛烈。在鼓荡而过的风声里,伽罗忽然听到了雷声般靠近的马蹄,以及熟悉的乡音呼喊。 坐在篝火旁的三个人立时望向声音来处。 是南夏的军队吗? 作者有话要说:  飞奔回来更新啦~~ 话说,其实上一章有个细节是,鹰佐走后,岚姑进门时在跟岳华道谢,为什么呢,因为岳华听到呼救就悄悄闹出动静,让侍卫叫走了鹰佐呀~不然哪会那么巧嘛~ 黑心太子谢珩:你们都不懂我的苦心 众:骗鬼呢~! 然后,明天要办会,估计很晚才能回来,木有存稿的作者菌先厚着脸皮请个假哈QAQ ☆、013 蹄声来得很快,如春雷滚滚靠近。 随行的北凉军队在雨中艰难跋涉,饥肠辘辘,各自忙着造饭歇息,几乎全无防备。听见这蹄声,队伍中霎时乱起来。那刀疤男人当即叫了二十个人将伽罗围在中间,而后拔了弯刀在手,踏着潮湿泥泞的路面,往蹄声来处赶过去。 喊杀声迅速响起,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首,与岚姑并肩紧贴,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 分卷阅读2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速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那些军士自顾不暇,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首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首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速战速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首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首,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 分卷阅读2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首,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发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发时,意有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跟编辑商量过后,决定把文名改成东宫娇宠~~解开心结之后甜宠养包子啦啦啦~ 明天看到新的文名不要惊讶哦~ ☆、014 云中城内,鹰佐听到伽罗被劫走的消息,拍案震怒。 “又是西胡人?” “我看得明白,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冲散我们的队形,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发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首,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发。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 分卷阅读2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首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速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速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发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 分卷阅读2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议和告一段落,美人儿终于笑啦! 后天见~ ☆、015 时值初夏,衣衫单薄,伽罗声音轻柔,垂首行礼间露出颈后肌肤,更见窈窕体态。 谢珩蓦然想起鹰佐那句“又软又香,销魂蚀骨”的话,唇边笑意稍稍凝固。他双手扶起白发老者,口称先生,又示意杜鸿嘉免礼,目光再度落到伽罗身上时,终究道:“鹰佐曾为难过你?”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他不曾为难我。” 谢珩将她瞧了片刻,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 分卷阅读2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首。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 分卷阅读3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左相的乘龙快婿呵呵呵 蟹蟹小院子和毛毛虫的地雷muaaa~~! ☆、016 意料之外的重逢,伽罗措手不及。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 分卷阅读3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谢珩,杜鸿嘉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谢珩皱眉,负手于背。 杜鸿嘉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姚谦。” 谢珩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谢珩当然认识姚谦。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姚谦,而姚谦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姚谦跟徐相女儿的事,陈光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谢珩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谦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发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 分卷阅读3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发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发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东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谢珩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谢珩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姚谦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谢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太子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谢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谢珩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东宫外,谢珩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岚姑时,就见谢珩策马折返。 “送她入东宫,安排住处。”谢珩居高临下,吩咐杜鸿嘉。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居然让我住进东宫?晴天霹雳!! 住在东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有没有觉得谢珩其实很闷骚? 国庆假期快乐!明天有活动,后天见哦么么哒! ☆、017 谢珩如此安排,伽罗和杜鸿嘉均感诧异。 然而旨意难违,杜鸿嘉思量过后,将伽罗安排在了南熏殿,离谢珩住处不远。 东宫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皆设置齐备,占地也极广,宫内殿宇巍峨恢弘,回廊参差相连,左右监门率于诸门外禁卫甚严。伽罗初上京时,谢珩入主东宫不久,诸事不备,如今皇上已任命各官员就位,学士宾客往来,更见威仪。 谢珩年已二十,尚未婚娶,后宅闭门闲置。 伽罗算是客居在此,并非东宫内眷,不好住入后宅,杜鸿嘉同家令寺询问过后,暂将伽罗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东宫中的客舍,离谢珩的小书房较近,又远离他接见官员处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馆,清净又方便 分卷阅读3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杜鸿嘉居于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职,在这东宫内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亲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家令亲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嬷嬷侍女待伽罗恭敬周全。 当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简陋,简直算是奢侈。 伽罗暂时抛开揣测担忧,安心受她们服侍,沐浴栉发,久违的惬意。 当晚谢珩没有动静,次日亦然,听杜鸿嘉说,是京城中琐事太多。 这回与北凉议和,虽让鹰佐率军撤出虎阳关外,却也需户部筹措万余银两,虎阳关一带加固边防,也需尽心安排,谢珩位处东宫,嘉德殿里朝臣往来不绝,忙得脚不沾地。连杜鸿嘉都格外忙碌,偶尔抽空来看伽罗,只劝她不必害怕。 伽罗倒并不害怕。 往来途中同行同宿,虽说谢珩凶狠冷硬,她多少能窥到他的性情。这般安排,应是为了长命锁的缘故,也让她看到转机——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处境堪忧,她未能深入北凉都城,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北凉、西胡虎视眈眈,应是长命锁中藏了重要的宝物。 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 这晚新月初上,伽罗饭后站在廊下吹风,猛瞧见远处熟悉的身影走来,忙迎过去。 数日不见,谢珩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惫,身形却依旧挺拔高健。太子冠服华贵威仪,黑底锦衣上是织金云纹,腰间诸般佩饰齐全,头顶乌金冠束发,应是才从宫里回来。 见了伽罗,谢珩脚步一顿,道:“用饭了?” “回殿下,用过了。”伽罗靠近行礼,闻到淡淡酒气。 “进屋。” 伽罗随他进去,殿内的嬷嬷侍女很乖觉的退出,带上屋门。 这座南熏殿几经翻修,因先前那位太子性喜奢华,内里陈设多是名物。荷叶浮动的水瓮旁是座落地烛架,约有大半个人高,参差错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蜡烛,夜里点亮,烛架金碧辉煌,水面浮光跃金,甚是华美。 谢珩先前未来过南熏殿,见了此物,不免踱步过去。 回过身,就见伽罗跟随在后,正在水瓮旁盈盈而立。烛火辉映之下,明眸皓齿,芙面柳眉,海棠红裙曳地,玉白半臂单薄,耳畔红珠映衬,发间珠钗斜挑,她的红唇如同涂了胭脂,樱桃般玲珑娇艳。 比从前在淮南时,增添几分妩媚。 谢珩看着她不说话,炯炯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伽罗颇觉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迟滞,谢珩轻咳了声,道:“往后住在此处,没我的允许,不得外出。” 伽罗愕然,“为何?”微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时的我本应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时常有异族人往来,抛头露面确实不便。只是长命锁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处,怕是……难有助益。” “你打算怎么查?”谢珩俯身问道。 酒气靠近,伽罗只觉今晚谢珩不大对劲,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应当知道缘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内情。” “这理由很拙劣。”谢珩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远,我不会派人护送。” “可北凉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会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们先寻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罗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见他并未愠怒,壮着胆子道:“其实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这事好办。但是傅伽罗——”谢珩觑着她,语气不善,“父皇有命,关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禀明。近日父皇忙于朝务,无暇清算旧账,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况,你母亲并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诓我。” 他的语气平淡,却叫伽罗心中微惊,忙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查明长命锁来处。” “你本意是说,长命锁的玄机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顾忌三分,是不是?”谢珩点破她的打算。 伽罗忙敛眉说不敢。 谢珩也未计较,见她站得离他颇远,皱眉道:“坐。” 伽罗应命,远远的在桌对面坐下,见谢珩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态度谨慎试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触怒了他。 谢珩瞧着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气度威仪,身份尊贵,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贵而敬畏,是怕我清算旧账?”见伽罗垂眸,谢珩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杀兄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但长辈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你。” 伽罗微讶,眸间陡然焕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应照拂,就不会食言。” “多谢殿下!”伽罗喜出望外,又追问道:“那我父亲的消息呢?” “韩荀在汶北 分卷阅读3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鹰佐撤出虎阳关,打探消息会更容易。” 这般安排着实出乎伽罗所料。那日舟中对话,她曾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当时谢珩虽答应,伽罗却总觉得,以他对高家、傅家的仇恨,此事希望渺茫,甚至杜鸿嘉提及此事,她也没抱多少希望。 谁料谢珩竟会真的践行? 她瞧着谢珩,渐渐又生出歉疚,“殿下胸怀宽大,信守诺言,是我小人之心了。” 谢珩勾了勾唇,让她将长命锁取出给他细看。 伽罗应命递过去,借着烛光,他英挺的眉目被照得分明,轮廓冷硬如旧,神色却比平常和缓。他神情专注,眉头微皱,显然是在思索,如同无数个夜晚伏案处理公务。这样专注的谢珩令人敬重,也不似从前凶神恶煞—— 如果不是那次拿钢针逼供,他待她其实也不算太坏。 伽罗瞧着他,微微出神。 半晌,谢珩将长命锁还回,“这凤凰笔法特殊,需从书中追溯。明日会有人送书过来,你认真翻翻。” “殿下放心。”伽罗当即应了。 谢珩也不再耽搁,起身欲行,却晃了下,忙扶着桌沿站稳。 回头就见伽罗虚伸双手作势来扶,又迅速缩回去。 谢珩唇边笑意稍纵即逝,“还有事?” “那日去北凉的途中,我与岚姑失散,至今未再见过。殿下能否恩准,让我见见岚姑?” “好。” 墨色长衫渐渐远去,廊间灯火通明,将他拉了细长的背影。 伽罗站在门前,一直到谢珩走远,才回身进屋。心中忐忑担忧淡去,这座辉煌宫室也不再如从前压抑,她对烛静坐良久,含笑入睡。 * 岚姑果然被接入东宫,按谢珩的口谕,留在南熏殿陪伴伽罗。 彼时伽罗才从堆成山的书卷中出来,见着岚姑,欢喜非常。说起别后经历,自是庆幸劫后余生。有岚姑陪伴在侧,伽罗诸事无需多费心,便专心投身纸堆。 谢珩抽空过来两回,除了命人给伽罗备齐起居用物,也帮着翻了几本书。 奈何书海浩瀚,关乎异族的记载甚少,想寻出这独特的凤凰,并不容易。 伽罗连续三日无甚收获,沮丧之余,往近处散心。 东宫内殿宇连绵,固然恢弘威仪,客舍外除了惯常的绿柳亭台,并无多少景致。且因家令寺照看得勤谨,花木虽繁盛,却被修建得规规矩矩,虽不落东宫威仪,到底失了天然逸趣。伽罗在久居淮南,整日徜徉于精致园林间,对着殿侧有限的景致,实在难提兴趣。 四月将尽,芳菲已谢,天阴着,凉风吹来,夹杂隐淡香气。 伽罗循着香气慢行,渐渐走至水畔。 这方湖显然是人力挖凿而成,占地颇广,远处绿树萦绕,楼阁傍水,近岸处长满荷花。这时节荷叶碧绿层叠,叶底竟还有白鸭凫水,倒是意外之喜。 伽罗临水而坐,折叶戏水,猛听有说话声渐近,抬头看去,竟是韩荀! 韩荀也正诧然驻足看她,两人对瞪片刻,韩荀忽然面色微沉,疾步往谢珩书房而去。 * 书房内,谢珩正埋首处理文书。 ——无需在嘉德殿接见官员议事的时候,谢珩更喜欢叫人把文书搬到昭文殿,除了亲信的东宫近臣外不见旁人,清净自在,更宜思索。 韩荀入内叩拜,将要紧的事禀报完毕,却迟疑不肯走。 谢珩诧异,抬眉道:“先生还有事?” “方才经过湖边,微臣看到了傅伽罗。据臣所知,当日殿下将她赠予鹰佐后,鹰佐已派人护送她回北凉,却不知怎会在这里?”他恭敬朝谢珩拱手,见谢珩挑眉不语,便道:“难道是殿下派人,又将她救回了?” “北凉虎狼之地,不宜女子前往。”谢珩道。 “可殿下是否想过后果?”韩荀憋了一路,见他云淡风轻不甚在意,急道:“云中城里,殿下示鹰佐以铁腕,联合蒙旭内外夹击,才能迫使鹰佐撤军。他大费周章索要傅伽罗,必是事关重大,若他得知殿下出尔反尔,劫走傅伽罗,岂不恼怒?倘或边境再起战事,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 “先生所虑甚是。不过傅伽罗是西胡所劫,鹰佐要寻晦气,也该去找西胡。” 韩荀愕然,抬头看向谢珩,发现他竟然带了些许笑意。 这般神态与平日截然不同,韩荀追随惠王多年,于谢珩性情也知之颇深。 韩荀渐渐严肃,拱手道:“微臣斗胆,敢问殿下,是否对傅伽罗起了恻隐之心?”见谢珩未曾否认,他面色渐变,最终撩动袍角跪地叩首,肃然道:“殿下,万万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不止起了恻隐之心,还起了其他的心~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谢珩居然有脸问我是不是怕他。 废话,拿钢针戳你指缝你不怕啊! 话说存稿箱好不靠谱,老是私 分卷阅读3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自吞了章节不吐QAQ ☆、018 谢珩幼时受教于苏老先生,待他自请外放后,便由韩荀指点,虽有君臣之分,却常执以师礼。见韩荀行重礼,不免伸手扶起,道:“先生有话且说,何必如此。” “当日殿下曾说,以女子议和是我辈的耻辱。所以云中城外,殿下冒险营救傅伽罗时,微臣并未多言劝谏。可如今情势分明,鹰佐索要傅伽罗是为私事,与国事无关,殿下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救她?这般举动,得不偿失啊!”韩荀痛心疾首,“殿下难道忘了她的身份!” “傅家之女,高家外孙,时刻未忘。”谢珩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皇上,听说那日宫宴,皇上曾为傅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傅家当年跋扈,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皇上、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父子之间,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谢珅的恩师,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谢珩颔首,“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分卷阅读3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发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发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速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谢珩说要救我爹爹!我是不是……不该再恨他了…… 不对,还是见到爹爹再销账。 ☆、019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投身故纸堆。 她虽出身侯府,却自幼流离,幼时随傅良绍住在治地,其后在京中两年,又被送往淮南。这些年虽结交过朋友,对京城的人事却颇为陌生。而今身处困境,更是难以寻到助力。想要报答谢珩,唯有尽快寻出关乎长命锁的真相,或许能对他有用。 好在东宫藏书极丰,弘文馆内聚集众多名儒学士,几代藏 分卷阅读3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书积攒下来,包罗万象。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逐页翻查极为缓慢,因心里着急,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岚姑见她这般夙兴夜寐,熬得眼睛都红了,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时常为伽罗解乏,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便寻了个垫子坐着,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任由岚姑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岚姑那日昭文殿中的事,诧异之余,难免好奇旧事。 待岚姑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皇上结仇,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不知内情,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岚姑,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岚姑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徐相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徐相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岚姑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岚姑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徐相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鹰佐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岚姑。”伽罗翻身坐起,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笑意盈盈,“这回能从鹰佐手中逃脱,全仗太子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负。” “那我去搬书。”岚姑亦含笑起身。 伽罗喝茶润喉,依旧投身书堆。 * 数日苦熬后,伽罗虽未能查明来处,却终于从一部残卷找到了线索—— 那套书年头甚久,虽拿上等书装着,里头却破损甚多。书里专讲各处传说,纵贯数百年,横贯南北东西,收得甚是齐全。内中有幅凤凰栖梧桐的图画,其中凤凰与伽罗锁上的全无二致。 只是书籍残破,右下角多被蠹虫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难以追溯。 伽罗对着残页苦思,猛然想起幼时仿佛在京外一处寺庙见过此图,当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搁,丢下书卷,即往昭文殿去。 时维五月,太阳升起不过两竿高,暖和而明亮。鸟雀于绿枝间蹄鸣,柳荫下的风都似带了清香。伽罗很久没这样高兴过,脚步轻快,途中碰见杜鸿嘉,得知谢珩已下朝回了东宫,更是欢欣。 游廊交错,殿宇参差,她拎起裙角步下台阶,正想拐进洞门走近路,却听脚步渐近。 她抬头望过去,便见两名宫人引路,后头的少女满身绫罗,在大群宫人的拱卫下行来。 伽罗扫见那少女面容时微惊,忙后退两步,垂首避让在侧。 少女渐近,似在与人说话。 “……有姜姐姐陪伴,贵妃和我当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这事过去,我便请贵妃安排,邀姜姐姐一同射猎。咦——”她的锦绣珠鞋忽然停在洞门口,旋即道:“这人不是东宫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 伽罗心中微跳,屈膝行礼,便见那双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宫缎襦裙,材质出众,绣工精绝,腰间所配均是宫外难寻的宝贝。能在宫人的簇拥下这般肆意行走于东宫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谢珩的妹妹谢英娥,如今的安乐公主了。 伽罗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行礼道:“民女拜见公主。” “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速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傅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分卷阅读3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是太子殿下召民女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首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祖父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谢珩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谢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首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 昭文殿内,谢珩正自翻书,忽听外面脚步匆匆,不过片刻,就听见侍卫齐声问安。 他才搁下书卷,安乐公主便已闯了进来,回身掩上屋门。 谢珩皱眉,“没规矩。” “皇兄的门没关,还通传什么!”安乐公主快步走到案前,气势汹汹的,“有件事情,皇兄必须跟我说明白。那个高家的表姑娘怎么会在东宫?我看她气色甚好,仿佛高兴得很,必定是没被亏待。父皇都说了要严惩傅家和高家,皇兄这是何意?” 谢珩神情不变,只淡声道:“你见到傅伽罗了?” “就在昭文殿外。”她双手撑在紫檀大案上,道:“皇兄怎么解释?” “有件事需要她帮忙,暂且留在东宫。”谢珩说得含糊,起身过去亲自给妹妹倒茶:“这般风风火火的过来,是为何事?” “别想打岔!”安乐公主不上当,气道:“高家跟我们的仇怨,皇兄比我还清楚。那个傅伽罗是高家的表姑娘,不说认罪受罚,却在这里清闲度日。皇兄对高家恨之入骨,怎么却对她例外?对了——那晚宫宴上,父皇说要处置傅家女眷时,皇兄出言劝阻,惹得父皇不悦,难道也是因为她?” 谢珩继续皱眉,“你想多了。” “哼。”安乐公主愤愤地搁下茶杯,“那你告诉我,你恨高家,也讨厌那个傅伽罗!” “英娥!”谢珩板起脸,盯了她一眼。 安乐公主气势稍收,却还是道:“皇兄倒是说啊。若她无关紧要,我待会就吩咐宫人,先打她二十板子出气——就当是帮她那些表亲受的。” “高家是高家,傅伽罗是傅伽罗。我记得你那年从高家赴宴回来,哭着说高家人如何可恶,却也说傅伽罗曾帮你解围,她不曾欺负过你半分——她与高家完全不同。何况我留她,确实是有要事。” “这种鬼话谁信。”安乐公主捧着茶杯,小声嘀咕,“你在淮南时就对她留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英娥!”谢珩皱眉。 安乐公主却不怕他,“难道不是?我都察觉两三回了……” “她帮过你,与高家人不同。与众不同的人,容易让人留意。” 乐安公主的声音更低,“傻子才信。” 谢珩半点都不想继续这话题,坐回案后,端出东宫兄长的威严来,“究竟是何事?” 安乐公主不服气,气呼呼的将他瞪了片刻,却未再提伽罗的事。 “是贵妃让我来的。”安乐公主背转过身,缓了缓,低声道:“过些天是母妃的忌日,父皇要在城外的鸾台寺设坛做佛事,贵妃命我过来叫你,先去寺中探路安排。姜夫人和姜姐姐熟悉鸾台寺的情形,也会随我们前往。” 谢珩翻书的手顿住,眸色倏然暗沉。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兴冲冲去找谢珩,居然碰上了谢英娥,以后出门得看黄历!阿弥陀佛?( ̄o ̄).zZ? 这是两只不小心就说实话的公主妹妹以及欲盖弥彰的太子哥哥~ 仙女们中秋快乐哦!! 明天见~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请假了么么哒!!(~ 分卷阅读3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o ̄3 ̄)~ ☆、020 伽罗回南熏殿后躲了半个时辰,得知谢珩已出宫,便安心等待。 她这些天埋身书堆,耗费心神,身体早已倦乏。如今夏日天长,后晌枯坐无事,便去小睡片刻,谁知醒过来竟已是日暮斜阳。 岚姑匆匆进门说太子来了,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谢珩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又不损挺拔风姿,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讲法,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分卷阅读4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永安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首,“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给谢珩看画忘乎所以,离得太近,他好像生气了。但是—— 他的手很好看诶! 伽罗的日记本,啦啦啦~~~ 蟹蟹地雷muaaa!! 分卷阅读4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言子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004 22:49:51 言子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004 22:59:17 ☆、021 自那次邺州偶遇,伽罗竟极少再想起姚谦,陡然听杜鸿嘉提及,多少觉得诧异,“他怎么在傅府外?” “谁知道呢。”杜鸿嘉耸肩,“他在墙外站着,心事重重。” 伽罗嗤笑。 也是巧了,徐傅两家协力扶持端拱帝夺得皇位,同居相位。长姐傅姮嫁给了徐相的次子徐基,她曾动心过的姚谦娶了徐相的千金徐兰珠,如今老夫人还打算把二姐也送进徐家。这是造的什么孽? 而姚谦既然攀附了徐相,本该春风得意,站在傅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杜鸿嘉见她垂首不语,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姚谦对不住你,我瞧得出来。伽罗——姚谦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从他同窗那里,我听见了些旧事,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那个被辜负的人,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他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叫杜鸿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姚谦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逗她开心。 出得东宫,杜鸿嘉连衣裳都没换,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便有户部官员陆续出来,杜鸿嘉等了片刻,姚谦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姚谦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鸿嘉,愣住了。 杜鸿嘉呲牙,“姚谦。” “阁下是?”姚谦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杜鸿嘉淡声道:“东宫左副卫率,杜鸿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姚谦自然记得那日杜鸿嘉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杜鸿嘉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姚谦冷着脸进去,就见杜鸿嘉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姚谦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杜鸿嘉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姚谦侧脸。 姚谦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杜鸿嘉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东宫小将本就非姚谦所能消受,加之杜鸿嘉满腔怒气,姚谦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姚谦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杜鸿嘉,“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杜鸿嘉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姚谦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姚谦目中赤红,指着杜鸿嘉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东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杜鸿嘉道。 姚谦却不信,“那人与东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杜鸿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姚谦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 分卷阅读4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姚谦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姚谦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杜鸿嘉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姚谦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杜鸿嘉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谦——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姚谦将杜鸿嘉衣领揪得更紧。 杜鸿嘉挥臂格开,见姚谦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姚谦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 次日,姚谦未能去户部衙署。 谢珩下朝回到东宫,同韩荀商议过要事,又召杜鸿嘉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姚谦是你打的?”回头见杜鸿嘉脸现愕然,便道:“徐相说的。昨日你约姚谦喝酒,回去时姚谦鼻青脸肿。姚谦说是滚落楼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鸿嘉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杜鸿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谢珩淡声。 杜鸿嘉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姚谦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东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姚谦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东宫之势插手六部。” 谢珩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不可擅自借东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东宫属官的告诫。 以杜鸿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傅伽罗?傅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杜鸿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谢珩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鸿嘉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谢珩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杜鸿嘉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岚姑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发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谢珩以礼相待,杜鸿嘉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首,旋即向岚姑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岚姑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东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皇上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皇上,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陆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东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岚姑的 分卷阅读4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手,“我们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端午了,吃着粽子好想念外婆QAQ 谢珩:不是给你粽子了吗 伽罗:没有外婆做的好吃。咦,乱入了什么鬼??? 这篇文后天早上入V,届时会有万字更新哈,啦啦啦~~ 明晚会正常更新哒 蟹蟹小院子的手榴弹muaaa! 小院子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1007 00:04:31 ☆、022 回到南熏殿,伽罗便闭门不出。 淮南的外祖被贬官,这件事情在谢珩父子登基时,高府上下都有预料。 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快。 伽罗固然知道因缘自种,此事根源在外祖父和舅父身上,思及在淮南的数年照拂,还是难以释怀。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发担心。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软糯香甜,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发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谢珩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谢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谢珩神色微僵,看向上首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谢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谢珩就曾探过口风,彼时端拱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谢珩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谢珩起身,给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发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谢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 分卷阅读4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北凉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谢珩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傅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 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爱妻长子,却是怒意更甚。 谢珩缓了语气,“倘若父皇按律论处,不作牵连,朝臣没了后顾之忧,必定感念天恩浩荡,诚心归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乐意见此。”见端拱帝脸色犹自阴沉,续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稳固后再行处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称了端拱帝的心意。 他将谢珩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着也不嫌累。” 谢珩依命而起。 旁边段贵妃见他面色稍霁,这才柔声道:“英娥,给你哥哥添茶。说了半天,嗓子该干了。”说罢又捧了茶杯送到端拱帝面前,“皇上也是,都是至亲父子,多少风浪过来了,还动不动就虎着脸,不肯耐心教导。太子是诚心为皇上考虑,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来。” 她膝下无子,将乐安公主抚养长大,加之性情温顺,安分守己,端拱帝纵对发妻情深义重,待她也颇礼遇。 婉转带嗔的劝言将怒气消去不少,端拱帝瞪了谢珩一眼,“就只会给朕添堵。” “儿臣愚鲁,还需父皇多加教导。”谢珩带出一丝笑意。 端拱帝也不再计较,“罢了,此事我再想想。” 谢珩拱手称是。 于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复融融之乐。 * 南熏殿中,伽罗盘膝而坐,静候谢珩归来。 谁知暮色四合时,未等她动身,谢珩竟先来了。 宫廊两侧虽已点了烛,却并不济事。他身上还是赴宴时的太子冠服,应当还未回寝处换衣裳,身后并无随从,只踏着暮光大步走来。 伽罗忙迎上去行礼,晚风中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诧异,“殿下?” 谢珩将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衬着妩媚面容,赏心悦目。她平常虽也装扮,却很少这般精心,更不会刻意点染眉目双唇,增添风情。 着意的装扮是无声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态柔美。 谢珩忽然觉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过节的样子。有茶吗?” 茶当然是有的,伽罗忙请他入内。 他今日心绪不错,伽罗尽量收敛敬惧,冲茶给他斟上,双靥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谢珩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内逡巡。由窗台至书架、桌案,最后停在砚台笔架上。听侍女回禀说伽罗打听过鸾台寺佛事的时间,近日又极认真的抄经书时,他颇感欣慰,而今瞧见那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素来沉肃的神色愈见和缓。 伽罗灯边俏立,拿了瓷杯给他添茶,“殿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傅伽罗——”谢珩顿了顿,又闭口不言。 伽罗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问,返身在桌旁坐下。 “从宫里出来,想来此处坐坐。”谢珩觑向伽罗,烛光下但见美人如画,比从前添了几许妩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当日鹰佐说她“又香又软,蚀骨销魂”,谢珩后来明白那是鹰佐在搪塞。否则以傅伽罗这样子,若当真被鹰佐欺负,哪会风轻云淡? 只是……又香又软他早就知道,蚀骨销魂呢? 身姿袅袅婷婷,纤腰盈盈如柳,渐渐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绽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谢珩轻咳了声,起身踱向书案,随手翻起伽罗那本佛经,“你抄的?” “听说文惠皇后的佛事将近,抄本经书,聊表心意。”伽罗随他走过去,目光微垂,“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傅家与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罗心知肚明。殿下宽宏大度,伽罗无以为报,唯有虔心抄诵经书——这是外祖母从前教我的。” 谢珩觑她一眼,翻着经书。 簪花小楷写得整齐秀丽,看得出她很认真。傅玄狠毒奸诈,高探微随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长在傅、高两府,却还是玲珑剔透,十分难得。 “随我走走。”他说。 伽罗依言跟随在后。 晚风薄凉,渐渐行至湖边。临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风挑了数盏灯笼。亭中有石桌,搁着两坛酒,再无他物。 战青笔直的站在那里,待谢珩进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备好了。” 谢珩颔首,令他退下,随手拆开酒封,就着酒坛喝了两口。转头见伽罗还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坛酒,“尝尝?” “这个吗?”伽罗瞧着酒坛,颇为惊讶。 今晚的谢珩很奇怪,从初见到的那一瞬, 分卷阅读4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她就能感觉出来。从前他神情冷肃,虽宽宏大度地帮了她,却总是威仪不可亲近。今晚却无端叫她来散步喝酒…… 难道是那卷经书的功劳? 伽罗猜疑不定,毫不犹豫的拆开酒封,捧起来喝了两口。 不是预想中的辛辣,入口绵软,甚至有清香扑鼻。她在淮南时也喝过酒,虽然量浅,却也不惧酒味,喝了两口放下,偷偷擦拭唇边酒渍。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会责备。但伽罗却觉得过瘾,抬头看向谢珩,便见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触,谢珩仿若无事的挪开,旋即坐在水边喝酒。 伽罗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搅扰,就在旁边陪着,偶尔喝两口。 苍穹浓如陈墨,唯有灯笼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极低的风里,谢珩忽然开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听到她们议论,才知道外面的动静。” 谢珩颔首,未再多说。 酒坛渐渐空了大半,伽罗醉意深浓。 酒壮人胆,这话是没错的。原先的顾虑敬畏皆被酒意冲走,伽罗决定开口,“其实在听到虎阳关大败,殿下和皇上回京的消息时,外祖父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说过,当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终会自食恶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不过殿下,外祖母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插手过这些。” “我知道。”谢珩颔首。 “殿下答应帮我搭救家父,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该贪心。”伽罗侧身,蹲在谢珩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抚养,待我极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曾阻拦过外祖父和舅父,但是没用。殿下——她真的是无辜的。” 谢珩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皇上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谢珩的膝头,道:“倘若皇上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谢珩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东宫太子,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谢珩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首,直直栽向谢珩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谢珩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谢珩膝头,睡了过去。 谢珩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谢珩却知道,不远处是比东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谢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傅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谢珩瞧着她,心绪翻滚,忍不住靠近,双唇触到她的脸颊。 柔软温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觉得这个偷亲突兀,它是蓄谋已久滴!远在回京之前。后面陆续写到淮南的事时就清楚啦~ 不知道有木有人记得钢针逼供的那章,谢珩是专门让伽罗趴在了案上背对他,因为面对面的时候,对着她可怜无辜的小眼神,他连吓唬都下不去手~~23333 . 这篇文明天就入V啦,明早10点会有万字更新!鼓掌!以后会保持日更,当然会更肥,视状态加更~也希望仙女们能支持正版,毕竟码字真的好辛苦,尤其是碰上谢·死鸭子嘴硬·珩这种该死的闷骚TAT~ 蟹蟹佳的地雷~~么么 分卷阅读4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哒!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007 19:12:09 另外,开了两个存稿,写完这篇就填,一篇轻松点的古言甜宠,一篇现言宠文,感兴趣可以收藏下哈~我这儿眼巴巴的盼望收藏呢嘤嘤嘤! 文案较长,就不增加麻烦啦,传送门如下: ☆、第23章 023 伽罗醒来时有些发懵。 她望着头顶的撒花软帐出神,脑中混沌, 不似平常灵光。抬手揉两鬓, 仿佛黏成一团的线被慢慢搓开, 思绪稍稍清晰, 却还是觉得困倦,想要抱着被子再睡两个时辰。 然而不能再睡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伽罗叫了声“岚姑”, 坐起身打个哈欠,外面岚姑捧着衣裳进来,将内帘挂在金钩。 “昨晚大抵喝多了,头疼得很。早知道那酒后劲儿大, 就该少喝点。”伽罗边穿衣裳边抱怨,黏在岚姑身上, “身子难受得很。岚姑,帮我做碗醒酒汤。否则这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醒酒汤早就备着了。”岚姑含笑,帮她整理好衣衫, 再去洗漱梳妆。 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鸟声啼鸣。 伽罗直至洗完脸,才觉精神了些,想不起昨晚的事, 只好趁着梳头时问岚姑, “昨晚我是如何回来的?没有得罪殿下吧?” 岚姑神情古怪, “姑娘当真不记得?” “就记得我恳求殿下为外祖母说情, 余下的都没印象。”伽罗瞧着岚姑的神色, 心生狐疑,“怎么,难道我昨晚做错事了?” 岚姑连忙摇头,拿篦子慢慢给她梳头醒神,“没有。只是姑娘头回喝醉,连我都意外。从前总觉得姑娘年纪还小,放心不下,昨晚瞧见才想起来,姑娘都十四岁了。若不是出了事,都快到了定亲的年纪——”她端详着镜子,叹道:“姑娘本就生得好,如今是越来越好看了。” 伽罗笑了笑。 她原只是想借酒壮胆,自己都没想到会醉成那样。 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她揉着眉心,问道:“昨晚何时回来的?” “昨晚姑娘回来将近子时了,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岚姑说得含糊。 伽罗闭眼打哈欠,听进去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岚姑又道:“不过有件事,姑娘心里需有个数。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说话算数,闹了好半天。这不算什么,姑娘当时可是直呼太子的名讳。” “直呼名讳?”伽罗霎时睁开眼睛。 岚姑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说的是——谢珩,你可要说话算数。幸好当时太子殿下也醉了,没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过也是醉了糊涂,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 伽罗瞪着眼睛,看到镜中岚姑强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无奈。 完了。果然醉酒误事。 * 这两日谢珩格外忙碌,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伽罗记着那直呼名讳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内闲坐翻书。 这一日将书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闲坐,看那笼中金丝雀戏弄颈间挂着的香囊。 将近晌午,忽听远处人语喧嚷,不过片刻,就听外面有人怒气冲冲的,“傅伽罗在这里?叫她出来!”话音隔着院墙,门口的侍女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傅姑娘,公主驾到。” 乐安公主? 伽罗皱眉,当即起身。还未迎两步,乐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门口。她似顿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这里!” “拜见公主殿下。”伽罗施礼。 乐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风的进了小厅,却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罗满腹狐疑,瞧见岚姑面满忧色的想随她而入,连忙摆手示意。待进屋掩上门扇,又行了一礼,“不知公主寻民女是为何事?” “皇兄给你这地方倒很好。傅家的人获罪被监看,你却在东宫逍遥,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皇兄待你还真是与众不同!”乐安公主回身盯着伽罗,语气轻慢,“说吧,你苦心缠着皇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伽罗忙道:“殿下误会了。太子殿下安排民女住在此处,是为查访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还会依罪论处。民女只是奉命行事,并无他念。” 乐安公主冷嗤了声,隔了两三步将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热,被你蒙骗,休在我跟前装腔作势。傅家和高家的旧仇,我不跟你计较已是宽宏,你却不知足,偏要去蛊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责备!皇兄为傅家女眷说情,这我不恼。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长兄,你却要他为高家的儿子说情,傅伽罗——你到底长没长良心!” 伽罗满头雾水。 求谢珩为外祖母说情,这事她认。可表兄的事…… 何况,谢珩竟然会为高家表兄说情? 伽罗屈膝行礼, 分卷阅读4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缓声讲道理,“殿下这话从何说起?高家是民女外祖家,民女自然盼望表兄平安。这一点,民女承认。可太子殿下是何性情胆魄,殿下难道不知?民女自身都难保,即便去求情,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怎会被蒙蔽?” “可他就是听了!否则以他对高家的厌恨,只会处死高家所有人,哪还会劝父皇依律论处,不做牵连。”乐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果真不假。皇兄那样睿智的人,竟也会被你欺瞒!” “民女不敢欺瞒。” “敢不敢欺瞒,与我无关。但你留在东宫,终究是祸害——来人!”乐安公主忽然扬声叫宫婢嬷嬷入内,“将她带到宫里,交给母妃看着!” “殿下这是何意?”伽罗惊愕。 乐安公主冷笑,“只是进宫,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宫里寻你便可,慌什么?”言罢抬步,便往外走。 数名嬷嬷当即困住伽罗,带她往外走。 伽罗难以反抗,遂朝岚姑递眼色,叫她去寻杜鸿嘉。谁知岚姑没走两步,乐安公主便高声道:“我是奉旨来带人,谁敢通风报信,以抗旨论处!”言毕,指使人上去,也将岚姑捉起来。 岚姑当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确实……” “把嘴堵上!”乐安公主不耐烦,随口吩咐,便抬步出了院门。 伽罗在嬷嬷的围困下随之前行,回头见岚姑满面惊慌的试图挣脱,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讨苦吃——若乐安公主只是临时起意,杜鸿嘉或许还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圣旨旗号,若杜鸿嘉再阻拦,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轻,这等情形下,抗拒无益。 只是入宫之后,当如何应对? 心中迅速盘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阵,忽觉前面脚步停下。 伽罗诧然瞧过去,晌午刺目的阳光下,谢珩负手站在甬道上,身后战青和杜鸿嘉左右侍立。他脸上隐然焦灼,眉目微沉,向乐安公主道:“怎么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让我带她入宫。” “父皇?” “皇兄不信?太极殿里皇兄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连贵妃听了都生气!父皇吩咐我将傅伽罗带进宫,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东宫。”乐安公主见他还拦在跟前,怒犹未歇,“皇兄难道想抗旨?” 谢珩纹丝不动,沉声道:“父皇怎会知道傅伽罗在东宫?” 乐安公主噎住,低头不答。 谢珩脸色愈发难看,“我不放人。” “皇兄!”乐安公主急了。 谢珩却不理会她,沉肃的眉眼扫过来,压向围着伽罗的嬷嬷,“谁许你们在东宫放肆?”他素来威仪尊贵,而今沉声薄怒,愈发令人敬惧。那几位嬷嬷虽未放开伽罗,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态度却收敛不少,目光只在谢珩和乐安公主之间游移。 谢珩微怒,厉声道:“放人!” 嬷嬷惊惧,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乐安公主也恼了,“不许放人!皇兄!今晨太极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气,难道还要固执?父皇带走她,并无歹意,不过是想令皇兄收心,专心政务,辅佐父皇。傅伽罗再要紧,难道还能跟父皇相比?还是说——”她瞥了伽罗一眼,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当年救过她,就想一直护着她?” 这话令伽罗诧异,他下意识看向谢珩,便见他也露愕然神情,往这边瞧过来。 目光相触,谢珩迅速挪开。 伽罗微讶,细想乐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惊之极。 谢珩却已冷着脸道:“战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乐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随我入宫,我跟父皇解释。” 乐安公主极不情愿,却挣不脱谢珩的力道,满声抱怨的走了。 …… 伽罗呆站在原地。 当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谢珩? 她满心震惊,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宫婢嬷嬷远去,谢珩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傅姑娘,请吧。”战青在旁提醒。 伽罗仿若未闻,木偶般立在那里,错愕又疑惑,震惊又欣喜。 她还清晰记得云中城外河畔的情形,谢珩说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后来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牵强。她一直以为他说的是实话,一度以为恩公当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谢珩? 他为何撒谎?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时不记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后,总该认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丢失,被陈光带人寻回,她提过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着玉佩,详细盘问。彼时,他是否已想起旧事? 那玉佩本该是他的东西,可他却不动声色的归还。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对着玉佩沉思,却又不肯说实情,骗她说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乐安公主点破时,他也迅速挪开目光。b 分卷阅读4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他究竟什么意思? * 伽罗回到南熏殿,寻了本书随意翻着,却总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时将至,终于没了端坐翻书的耐心,出门问岚姑,“殿下还没回来?” 岚姑摇头。她并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见伽罗回来就心神不宁,颇为担忧,“姑娘莫急,待会若还没消息,我就设法去寻杜大人。他能出入东宫,又待姑娘好,咱们找他帮忙。” “没什么烦难的事,岚姑别担心。”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握着岚姑的手回到屋中,简略解释道:“是有件要紧的事,想找太子问明白。他此刻应该快回了——”她下意识的往外张望,宫灯映照的庭院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岚姑帮我备热水吧,我早些回来。” 岚姑应了,寻了披帛搭在伽罗肩上,送她至门口。 此时虽已入夏,夜间还残存些许凉意,初至院外,披帛挡风正宜。 伽罗急于求证,走得极快,到得昭文殿外,里头灯火虽明,却显然没有谢珩的踪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连脸上也热得红扑扑,被夜风一吹,忽冷忽热。 殿外侍卫认得伽罗,请她往偏厅稍坐。 伽罗哪里坐得住?两杯茶喝下去,心里还是静不下来,不自觉走至窗边望外。 夜色愈深,风过处,殿前槐叶哗哗作响。沙沙叶声里忽然夹杂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伽罗此时耳力敏锐异常,当即留神,听得脚步渐近,心跳不自觉又快起来,才走至厅门,就见拐角处人影匆匆,谢珩神色冷肃,快步走来。 他似察觉不同,目光四顾,迅速落在厅门口的伽罗身上。 脚步稍微一顿,谢珩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罗免礼,道:“何事?” “有件事想请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时。深夜叨扰,还请殿下勿怪。”伽罗道。 “哦。”谢珩解下披风,随手丢给侍卫,“进来。” 伽罗随他进屋,待侍卫阖上屋门,便深吸口气,想要说得委婉些,脱口而出的却还是求证的话,“今日公主说殿下曾在佛寺救过我,此事当真?” 谢珩已行至案边,背对着她,随手翻阅新送来的文书,并未回答。 伽罗上前两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谢珩转过身来,神情是惯常的冷清,“当日顺手而为,不必放在心上。” 伽罗仰头瞧着他,满室烛光映照,他魁伟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却让人觉得刻意。他看往别处避开目光,有些别扭似的。自相识以来,他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极力回避,仿佛难为情,与他一贯的霸道强势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着他,目光分毫不动。 佛寺后的湖水中,少年动若惊鸿,锦衣玉冠,却带着神情可怖的昆仑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罗看来,半点都不可怖,甚至显得可爱——仿佛他的主人还是个童心未泯的顽童,会拿它逗家中幼妹,会拿它吓唬邻家少女。 伽罗无数遍想象过面具后的面容,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谢珩。 沉默隐忍的谢珩,凌厉冷肃的谢珩,威仪端贵的谢珩。 昔日顽皮矫健的少年与今日的东宫太子重叠,伽罗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庄重行礼,“当日救命之恩,伽罗时刻未忘。不管往昔还是今日,殿下都对我恩重如山——”她抬头,看到谢珩拿眼角觑着她,遂盈盈而笑,“往后但凡殿下有命,伽罗必定竭力报答!” 从他答应营救父亲开始,感激报答的话似乎已说了许多遍,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完。 伽罗自顾自的笑了笑——从前对谢珩心怀敬畏,总觉得他威仪不可亲近,仿佛稍有不悦就会变脸,阴沉着脸拿钢针往她指缝招呼。所以即便数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却觉得他面目和善了许多。 她终于得见恩人面目,一桩心事了却,欢喜而感激。 谢珩将她觑了半天,见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娇憨之态,冷清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旋即淡声道:“我救你,又不是为求报答。起身。” ——何况,你也曾帮过我。 当然,这句话是谢珩在心里说的。 伽罗笑而不语,应声而起。 其实她本还想提高家的事——乐安公主说谢珩因帮高家表兄开脱而与皇上争执,她记得很清楚——不过,谢珩帮她的事实在太多,一件件谢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谢珩恩怨分明,若皇上量刑过重,他稍作开脱,是为公而非为私。倘若她来致谢,也未免刻意。 更何况看谢珩这别扭态度,仿佛不习惯被人感激。 伽罗忽然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拿冷肃的态度来震慑旁人,而非让人觉出善意。 先前骗她说恩人已死,不肯承认,大抵也是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旧事,心中莞尔,又道:“还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损,是不小心被香头烫损。请殿下见谅。” “无妨。蝴蝶 分卷阅读4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绣得很好——她会喜欢。” “嗯?”伽罗没听清后半句。 “那是我母亲的旧物。她喜欢蝴蝶。”谢珩瞧着她,解释道。 伽罗恍然,冲谢珩笑了笑,手指绞玩衣带。 室内高烛静照,两人片刻沉默,谢珩又轻咳了声,道:“父皇想见你。为西胡的事。” “西胡?”伽罗愕然,“怎么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携重礼而来,单独求见父皇,想要见你。父皇问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北凉为由,推拒他们。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颇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带你入宫——”谢珩忽然扯出极浅的笑意,“傅伽罗,看来你果真身份特殊。” ☆、第24章 024 伽罗十分意外。 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这是何等庄重的礼仪, 她可以想象到。议和途中, 西胡闹出的诸般事端皆是为了长命锁, 那么这次, 西胡意欲何为? 听谢珩的意思,他们是信了她身在北凉的谎话? 诸般疑惑浮上心间,伽罗愕然看向谢珩。 谢珩显然也想不透其中奥秘, 只道:“西胡派来的使臣是西胡国相之子。我说你在北凉,他并没意外,只露失望之色。他们被安排在鸿胪寺暂住,宫中耳目繁杂, 明日你进宫时,最好扮作学子。” 这道理伽罗自然明白。 谢珩父子初掌帝位, 虽已将太上皇的女眷安排在西北侧的兴庆宫中居住,皇宫中毕竟有前朝旧人残存。徐相贼心不死,于宫廷内外必定安插有眼线。他手里又握着彭程, 跟鸿胪寺往来密切, 未必不会插手此事。 万一她不慎露了形迹,于谢珩无益。倒不如装扮为学子,能掩人耳目。 伽罗晓得此事要紧, 忙应了。 临别时, 谢珩又道:“对于傅家和高家, 父皇仇恨最深。明日进宫时或许会受点委屈。” “我明白, 谢殿下提点。”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 心中忐忑, 却又燃起幽微的希望。 当晚,谢珩便派人送来了一套弘文馆学子的冠帽衣衫。 弘文馆隶属东宫,里面除了极丰富的经籍图志外,亦有校书刊刻等职能,其中最令人羡慕的,是馆中有学生数十名,皆选自皇族亲贵及朝中高官的子弟,令无数人艳羡。 这些学子的冠服都由东宫供给,谢珩要寻一套做好了尚未用过的,易如反掌。 只是男女身段毕竟不同,伽罗年方十四,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穿了那衣裳,宽处太宽,窄处过窄,只好让岚姑连夜改改。 * 翌日清晨,伽罗穿戴整齐,往昭文殿中去,谢珩已经在等她了。 司空见惯的学子冠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挺合身。满头青丝皆拿玉冠束在头顶,四四方方的弘文帽遮住了半个额发,翠眉之下是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巧鼻红唇衬着白腻的肌肤,愈发显得秀气绝伦。她的衣衫稍稍改过,腰间应当是缠了东西,不至于太过纤细。 然而她毕竟生得苗条,穿了这衣裳,愈发显得身姿修长。 清秀斯文的姿态配上那张绝美的脸,全然是个翩翩少年。 她此时若骑马从朱雀长街走一趟,怕是能倾倒万千少女,掷果盈车。 谢珩站在阶前,看她一步步走近,最终在他跟前作揖,“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谢珩步下台阶,看到她的冠帽稍稍歪斜。 他命伽罗抬头,看向她颔下,果然那朱红色的衔珠红绦系得不够牢。方才走路时她姿态端正,并无大碍,待垂首行礼,那帽子稍松,自然微微前倾,歪向一侧。 “御前失仪是大罪,不怕帽子掉下来?” 谢珩随手将其扯开,扶正了冠帽,手中捋顺了红绦,在她颔下系起。他离京前偶尔去弘文馆读书,也会嫌这红绦难受,然而规制难违,久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要系得恰到好处并非易事,需经常练习。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红绦,娴熟的打了个结,估摸松紧差不多了,道:“如何?” “不习惯。”伽罗头回被谢珩当众关照,有些拘谨,垂眸微笑。 “低头试试。” 伽罗依言低头,那帽子还是稍稍歪斜。 谢珩遂将珠结推得稍紧,叫伽罗再试两次,直至帽子松紧适中,才将那红绦扶正。 她的肌肤柔软细嫩,颔下生得最为软腻,手指轻轻触及,那感觉令人眷恋。 谢珩垂眸看着伽罗,见她脸颊稍稍涨红,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退后半步,端详片刻,觉得妥当了,才抬步往外走。 东宫位于皇城东北侧,出门往南,经一处夹道出去便是长街。 这条街非寻常百姓所能涉足,自然格外清静,四名宫人在前开路,伽罗紧跟在谢珩侧后方,再往后则是随行的左右卫率。二十余人的队伍行过,脚步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带得伽罗心里稍稍紧张。 分卷阅读5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她虽出身侯府,祖父又是皇帝宠臣、朝中右相,却从未进过皇宫。 ——祖母时常带在身边的只有长姐傅姮。那位结实遍了永安帝膝下的诸位公主,伽罗却至今才见过一位新册封的乐安公主,幼时经历天壤地别。 长街宽阔,可容六辆马车并排行驶,两侧的朱墙延伸向一座巍峨的城楼。 那是皇城北面的玄武门,门内便是皇家禁苑,天子住处。 宫墙延绵,或宏伟或低矮的殿宇错落,飞檐斗拱庄严又不失轻灵,向碧空飞扬。 行了许久,终至紫宸殿外。 外朝三殿在整个皇宫最为雄伟庄重,紫宸殿便是其中之一。汉白玉栏杆环绕之间,两层的宫殿坐落在三层垒台之上,修建得富丽典雅,两侧偏殿如同鸟翼拱卫,凌空以拱廊连接,碧空长天之下,望之油然生出敬意。 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侍卫站得整齐,数位官员站在阴凉处,等待宣召。 皇帝寻常的朝会议事都是在宣政殿,能来这紫宸殿的多是近臣高官、勋贵皇亲,其中有些人曾与傅府往来殷勤,却在虎阳关大败后,避之不及。 伽罗远远瞧见,唇边笑意嘲讽。 谢珩带伽罗近前,便有内监迎上来行礼,“启禀殿下,皇上正与左相大人议事……” “不必打扰。”谢珩摆手,示意伽罗在门侧站着,便往旁边去与其中一位官员说话。 伽罗垂首,看着十几步外谢珩的墨色袍角,说话声断断续续。 没过多久,殿门轻响,伽罗猜得应是左相徐公望议事完毕后出来,忙将头垂得更低。眼风扫过去,青衣之上绣着九章纹,侧脸神情肃穆,虽是出入皇帝居处,却步履端正从容不迫,正是与谢珩父子争权争得正厉害的徐公望。 他见着谢珩,很客气的行礼称殿下,谢珩也以徐相称之。 一位是新晋东宫、根基尚浅的储君,另一位是朝政实权在握,多年经营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实权宰相,伽罗站在三四步开外,都能觉出客气之下的暗涌。 内监很快就出来了,请谢珩入内。 伽罗深吸口气,见谢珩招手,便跟在他身后。 * 比起外面的阳光刺目,殿内稍显昏暗,伽罗眯眼走了两步适应过来,这才觉得殿内其实也很亮堂。 铜铸鎏金的香炉中青烟袅袅腾起,是唯有皇家可用的龙涎香。 两侧帘帐长垂,正中紫檀长案背后,须发半白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年纪才四十五,却因成年后受挫极多,颇显沧桑老态,也因这份沧桑而添威仪。双眼周围虽已有了皱纹,目中却有精光,轻轻一扫,便似能看透对方的心思。 伽罗在淮南时远远见过他数次,而今近观,更觉其威严之态,非常人可比。 在端拱帝的目光自谢珩挪向她之前,伽罗迅速的收回目光,恭敬垂首,跪地行礼。 端拱帝示意谢珩免礼,往伽罗身上扫了一眼,道:“抬头。” 伽罗遵命抬头,却不敢直视龙颜,只垂眸瞧着地面。 上首端拱帝冷笑了两声。他向来说话缓慢,像是字斟句酌后才说出来,声音也颇低沉,若有万钧之剑悬在头顶,令人敬畏又不敢放肆。如今他冷声低笑,更令伽罗心中畏惧,不自觉的握紧袖中双手。 上首的目光却还是如重剑压下,伽罗哪怕瞧着地面,也难以忽视。 这般沉默的氛围令人压抑,进而忐忑畏惧,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她将袖子揪得极紧,忽听旁边谢珩道:“父皇,她就是傅伽罗。” “知道。”端拱帝意有不悦,告诫般瞧了谢珩一眼。 伽罗身上重压为之一松。 端拱帝再度看向伽罗,道:“西胡与北凉所为何事,从实说来!” “回禀皇上,西胡与北凉确切想做什么,民女并不知情。只是先前北上议和,民女与鹰佐有过一面之缘,他曾问及一枚锁子。民女猜测,他所指的应当是民女自幼佩戴的长命锁。” 伽罗昨夜已思考过此事,便如实禀报。 “那长命锁有何特殊之处?” “皇上恕罪,民女也不清楚。” “哦?”端拱帝沉吟一声,蓦然厉声道:“你的东西,你会不知情!” “民女惶恐,但确实不知。”伽罗握紧双手,竭力镇定。抬眸时,端拱帝眼含审视,面带不悦。 她当然不愿意戳老虎鼻子,猜得谢珩父子已将她身世查得清清楚楚,便不隐瞒,将长命锁的来龙去脉说了,只说此物承自母亲南风,并不知最初来处,她近来虽翻查典籍,却几乎毫无头绪。至于余下的事情,譬如鸾台寺的那副图,她只字未提。 端拱帝竟也未问此事。 听罢伽罗回禀,端拱帝面上厌恶之色更深,道:“傅家的人果然麻烦——西胡使臣为何而来?” “民女不知。” “你不知?”端拱帝冷笑,蓦然重重拍案,“欺君可是重罪!” 伽罗本就对他心存畏惧,被这拍案吓 分卷阅读5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了一跳,身子瑟缩,目光却依旧坦荡,分毫未曾闪避。 旁边谢珩适时出声,“父皇息怒。此事连儿臣都不得要领,她确实不知情。自议和之事后,儿臣发觉事有蹊跷,遂设计夺回傅伽罗,将她禁足在东宫。她的举动皆在儿臣监看之下,倘若与旁人勾结,必会被发觉。西胡派遣使臣过来,应是另有图谋,非她所能安排。” “朕没问你!”端拱帝没好气。 伽罗明白谢珩所指,亦坦然道:“皇上恕罪。民女北上途中几番遇险,几乎死在西胡人手中。民女生在大夏,长在大夏,即便人微力弱,也愿为皇上效劳,绝无勾结外人之心。西胡的举动,民女确实不知情。” 端拱帝冷哼,“无心勾结外人?那个傅玄,跟北凉可处得很好!” “长辈举止,民女不敢妄言评判。但民女若有私心,早已随鹰佐进入北凉,又怎会任由太子殿下……囚禁在东宫。”伽罗垂首,“囚禁”二字说得有些心虚,旋即道:“皇上圣明,还请明察。” 这道理端拱帝当然明白。 他冷眼将伽罗瞧了片刻,又道:“长命锁的事仍旧没有头绪?究竟是何物,呈上来。” “皇上恕罪,民女并未带它入宫……”伽罗低声。 端拱帝稍怒,就想发作,旁边谢珩道:“那长命锁形制与旁的无异,只是雕的凤凰与众不同。弘文馆中相关的书籍,儿臣均已翻阅过。那锁子来历不明,或许傅伽罗的外祖母会知道内情。” “高家那个老妇?”端拱帝皱眉。 谢珩拱手道:“是她。父皇不如羁押她上京,交由儿臣审问。” 端拱帝沉吟片刻,颔首,“一旦查明实情,尽快来报。鸿胪寺那边你亲自去一趟,能从西胡那位使臣口中问些东西,也当尽力尝试。至于这个傅伽罗——”他扫了伽罗一眼,“暂时留在贵妃宫中,方便查问。” 伽罗闻之稍惊,却不敢表露,只恭顺跪地。 谢珩却道:“儿臣思量过,此事不妥。宫中往来繁杂,徐相夫人常入宫给贵妃请安,她认得傅伽罗。”他扫见端拱帝稍稍变幻的眼眸,续道:“倒是东宫清净,没有儿臣允许,任何人难以靠近。” 端拱帝沉着脸,却没反驳。 这个儿子性情冷硬,平常伺候的人不多,东宫内事从简,先前留的人多已被清出。倒是宫中耳目众多,徐公望安插的钉子至今未清理干净,更何况还有太上皇的人。倘若徐公望得知此事后透露给北凉,难免生事端。 这节骨眼上,实在无需为这事旁生枝节。 他又将伽罗瞧了片刻,听了谢珩的建议,随后挥手命他们退下。 * 出了紫宸殿,伽罗悄悄擦拭手心的汗。 宫人往来,侍卫林立,外头还有官员等待召见,她当然不敢放肆,直至出了左银光门,瞧着左右无人,才舒了口气。 端拱帝的态度在意料之中,令她惊喜的是谢珩—— 他竟然能适时提议,令端拱帝答应带外祖母上京,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而且紫宸殿里,他用的由头是外祖母知道长命锁的事,可上回在东宫的南熏殿,他又明确戳破过外祖母与她母亲并无血缘之亲,不可能知道长命锁的秘密。 那么,他今日的言行,真的是在帮她! 伽罗极力收敛笑意,侧头想跟谢珩低声道谢,却见他也正低头看她。 “出门没带长命锁?”谢珩觑着她,神情冷肃,语气却仿佛打趣,“欺君是砍头的罪。” 伽罗咬了咬唇,送上个笑容。 谢珩不为所动,“父皇会召见你,只是因为西胡使臣特意前来,事有蹊跷,所以查问事由。他手握天下,江山国库皆在掌握中,还不至于对你那长命锁感兴趣。” 小心思被窥破,伽罗脸上稍稍一红,低头道:“是我狂妄了,请殿下恕罪。” 谢珩轻哼了声,听得后头内监追上来说皇上另有要事召他过去,便吩咐战青先送伽罗回东宫,随即匆匆离去。 伽罗恭送他离开,起身时翘着唇角笑了笑。 她确实藏有私心。 长命锁能牵动西胡和北凉,毕竟事关要紧,除了她和谢珩、岚姑,尚无旁人知晓。她相信谢珩不会打锁子的歪主意,端拱帝可未必——被困淮南数年,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却能趁着永安帝被俘的时机,令永安帝的太子吐血而亡、幼子暴毙,而后迅速携子入主京城,这位皇帝的手段,细想起来令人心惊。 如今京中情势不稳,端拱帝忙着稳固权力,自然看不上这枚长命锁。 可倘若有一日事关邻国呢? 对于擅长权衡之术的帝王,倘若有件东西能令邻国稍稍掣肘,必要时他真的不会动心? 小动物的直觉都很敏锐,对于这个皇帝,伽罗不敢信任。 那枚长命锁,她想尽量不引端拱帝注意。 ☆、第25章 025 从紫宸殿回东宫,需穿过皇宫东北侧的一带宫苑, 其中最惹 分卷阅读5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人注目的, 是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宫里太后早已仙逝, 又无中宫皇后, 一切事务皆交由段贵妃打理,此处自然比别处更热闹,内外命妇往来参拜, 宫人内监出入禀事,络绎不绝。 战青很有眼色的带伽罗绕道,选人少的宫廊走,谁知才经过两仪门, 便被叫住了—— “战青,怎么你独自在这里, 皇兄呢?” 熟悉的声音自侧方传来,伽罗循着声音瞧过去,就见乐安公主在宫人环侍之下徐徐走来, 怀中抱了只通体雪白的拂秣狗, 正在逗弄它的爪子。她的旁边,则是先前在东宫见过的那位姜姐姐。 她起初并没注意到伽罗,一双眼睛落在战青身上, 隐然笑意。 战青端然拱手, “回禀公主, 殿下还在紫宸殿中与皇上议事。” “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莫不是——”乐安公主走近, 瞧见藏在战青背后的学子, 有些好奇的打量,待看清那是伽罗,笑意霎时收敛,声音都不悦起来,“怎么是她!” 伽罗躲不过去,只好现身,“拜见公主殿下。” “你进宫做什么?” “奉命入宫拜见皇上。”伽罗道。 “父皇召见你,你却穿作这幅模样?”乐安公主皱眉,将伽罗那袭衣冠打量了两遍,忽然一笑,道:“这样打扮还挺俊,难怪有胆色蛊惑皇兄。”她说话间越走越近,经过伽罗身旁时,怀中那只拂秣狗忽然伸出前爪,向伽罗怀中扑来。 伽罗受惊,下意识的闪身后避。 其实那只拂秣狗长得十分可爱,通体雪白的毛柔软而光泽,宫人精心照料之下,十分整洁。它的两只眼睛也很漂亮,许是年纪尚小,带着好奇瞧过来,惹人喜爱。伽罗知道它的性子必也是温煦的,否则宫人也不敢给公主抱着。 可她还是下意识的闪避。 因为从前随父亲住在治地时,有回她随父亲游山,被山中猎户家形如恶狼的大狗追过,从此对狗避之不及,只敢远观不敢近玩。 哪怕方才瞧见这只拂秣狗时觉得它十分漂亮,也会下意识闪避。 她退了半步才发觉失礼,忙道:“殿下恕罪。” “你怕狗?”乐安公主唇边忽然挑起笑意,旋即道:“还是嫌弃它?” “民女怕惊了它……”伽罗胡诌。 乐安公主挑眉,缓缓踱步,向战青嘱咐了些话,无非是鸾台寺的佛事将近,她近日要与姜姐姐同往佛寺,贵妃吩咐过,要谢珩陪同前往云云。说话之间,却有意无意的经过伽罗身边,那只拂秣狗也不知是太喜欢伽罗,还是跟伽罗有仇,但凡靠近,总要伸着爪子扑向伽罗。 伽罗竭力站得端正,待那狗靠近时却还是心里发毛,下意识的后倾。 乐安公主见那只狗待伽罗热情,心中愈发不满,也不知哪来的趣味,揪住了伽罗这弱点,便逗个不停,叮嘱战青的话翻来覆去说了一箩筐,却始终不离伽罗身侧。 伽罗渐渐克服畏惧,不再闪避,甚至还对乐安公主呲牙一笑。 乐安公主没了趣味,待绕回伽罗面前时,突然将那拂秣狗塞向伽罗怀中,“它这么喜欢你,送给你好了!”那拂秣狗当即伸直四只爪子,吐了细嫩的红舌,哈哈的钻向伽罗怀里,甚至凑向她脸蛋,妄图舔一口。 伽罗大惊之下,“啊”的一声低呼,后退两步。 那拂秣狗无人抱住,两只前爪已揪住伽罗胸前衣衫,吊在她身上,眼神无辜。 伽罗抱也不是,躲也不是,双臂微张,天人交战之间,忽觉有只手稳稳握住她胳膊,旋即墨色衣袖闪过,那只粘人的拂秣狗已被拎走。 乐安公主不满的抱怨和宫人们的齐声问安同时响起。 伽罗满怀感激,回身抬头,就见谢珩正低头看她。他神色依旧肃然,眼底却似有促狭,拎着那只狗稍稍靠近伽罗,见她皱眉躲避,适时挪开,旋即略过一抹笑意。 “这只狗是西胡使臣送的礼物,怎可随意丢弃。”谢珩正色,将拂秣狗递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哼了声,“它喜欢旁人,我就不要它!” “还在置气?” “皇兄偏袒旁人,我也不要你。”乐安公主还为那日东宫内谢珩蛮横的态度耿耿于怀。 谢珩神色稍缓,声音中也带了笑意,“当真不要?” 乐安公主别过身不理他,只忿忿的扫了伽罗一眼。 伽罗颇觉无辜,忽见前面绫罗衫动,那位始终沉默的姜姐姐缓步上前,盈盈向谢珩行礼道:“殿下别见怪。方才公主只是逗傅姑娘玩,并无恶意。”她的容貌很美,举止端正大方,声音柔和悦耳,盈盈行礼之间,耳畔金珠晃动,唇角噙着温和笑意。 谢珩“嗯”了声,又将那拂秣狗往乐安公主跟前送了送。 兄妹二人自幼感情融洽,淮南数年困苦中,更是相依为命。他虽性情冷硬,对妹妹却向来纵容,那日东宫中一番言辞对峙确实过于严厉,而今妹妹意犹未平,却拿伽罗来表达不满,确实不妥。 分卷阅读5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他握着一只狗爪去碰乐安公主,声音稍稍柔和,“你那里两只拂秣,若弃了这只,那只岂不孤单?” 乐安公主犹豫着碰了碰狗爪,终是咬牙,“不要它了!” “不要就不要罢。英娥——”谢珩神色稍肃,拉着妹妹往旁边走两步,避开旁人,嘱咐道:“傅姑娘是我的客人。” “所以呢?” “客人该当礼遇,是我有求于她,才会留在东宫。你若是不满,找我就是。”谢珩声音压得更低,“她的事情,皇兄在父皇跟前已经很为难了。别再给我添麻烦,收收小脾气,好吗?” 这般软语哄慰的姿态,总算让乐安公主满意了些。 “其实那天是我看皇兄和父皇闹得厉害,才听了父皇的话去带她。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又没打算拿她怎样,结果皇兄就那样凶我!”乐安公主颇感委屈,将伽罗瞧了两眼,“当真是皇兄有求于她?” 谢珩颔首。 “那……好吧。”乐安公主泄气,“但是皇兄,不能再为她惹怒父皇!你将她留在东宫,不管是礼遇还是监禁,这我管不着,但倘若皇兄为她而跟父皇其龃龉,这就不值了。咱们好容易有了今日,皇兄该多体贴父皇。” “我有分寸。”谢珩颔首。 乐安公主将信将疑,招呼那位姜姐姐走了。 谢珩随手将那只拂秣狗递给战青,继续回东宫。 伽罗一声不响的随行在后,暗暗纳罕。 自打回京,谢珩在人前都是冷厉肃然,甚至不苟言笑的态度,甚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她还当他的脸是被寒冰冻过。却原来在妹妹跟前,也会这般软语安慰,温声解释,耐心又可亲。 还真是出人意料。 * 那只拂秣狗最终还是送到了南熏殿。 东宫里并无内眷,谢珩的性子自然不会豢养这等小宠物,外头的官署与弘文馆更不宜豢养,算来算去,也就伽罗这里能细心照料,不至于埋汰它。 况且按照谢珩的说法,这狗是乐安公主点名要送给伽罗的,别人谁能私藏? 伽罗拗不过,又不忍那只毛茸茸的小狗流落在男人们手中,只能笑纳。 好在南熏殿里有岚姑在,单独寻个偏殿给它住,也很容易。 伽罗虽怕狗靠近,却也喜爱那通身柔软的白毛和双眼无辜的可爱憨态,远远瞧着,也甚欢喜。待侍女帮那狗洗完了用梳子理毛时,伽罗还在岚姑的陪同下远远碰了碰它毛茸茸的脑袋——软软的,很有意思。 谢珩回东宫后没待片刻就出城去了,这两日不在府中,东宫里边格外安生。 夏日天长,空气又渐渐热起来,伽罗暂时不能去鸾台寺,外祖母上京又需等上一阵,闲着无事,便翻书解闷。 这日午睡过后,才拿起一本书,忽听外面有人扣门,岚姑过去开了,却是杜鸿嘉。 他前两日奉命外出办事,也不知是去做什么,数日不见,竟晒黑了许多。 伽罗请他到厅中坐了。 待侍女奉茶后退下,杜鸿嘉托着茶杯举目四顾,瞧见廊下岚姑正抱了只雪白的狗进屋,奇道:“你不是怕狗吗?怎么养了一只在此?” “没办法才养的。我远远躲着呢。”伽罗意有嫌弃,瞧见那毛茸茸的小狗,眼底还是蕴藏笑意。想起那日的情形,却又觉得好笑,遂将经过说了,提及那位姜姐姐,到底好奇,“那位姜姐姐应当时常陪伴公主,表哥可知道她是谁?” “姓姜又能被公主如此优待的,自然是姜相府上的掌上明珠了。” “姜相?” “就是姜瞻大人,曾经拜过左相,当年皇上跟太上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他追随当今皇上办事,得罪了那位。后来皇上失利偏居淮南,他便失了相位,不过这位很有才干,没过半年就回到尚书的位子,做过许多好事,官员百姓无不称赞。太上皇御驾亲征的时候他竭力劝阻,后来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气得吐了血。那会儿朝中正乱,他力排众议,扛着徐相的压力,硬是将皇上和太子殿下请回了京城。” 这功劳的分量,伽罗当然是清楚的,不由咋舌,“这么厉害!” “有才干也有手腕,他比徐相厉害多了。两个儿子争气,有个女婿还掌管京师宿卫——皇上能顺利登基,姜家可是立了汗马功劳。府上老太爷被定了罪名之后,右相之位空着,皇上就将相位给了他,跟徐相争锋相对,硬气得很。” 伽罗暗暗点头,“所以姜家如今该是新贵了?” 杜鸿嘉颔首,“那位姜姑娘是姜相最疼爱的孙女,整个姜府的掌上明珠,听说端方温柔,连贵妃都赞不绝口。这回鸾台寺的佛事,贵妃常请她母女帮忙,可见恩宠。”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伽罗低声喟叹。 当初永安帝即位的时候,徐家与傅家何等风光?世袭侯门,当红右相,长姐傅姮也曾时常入宫陪伴皇后,与永安帝的公主相交甚笃,美貌之名传遍京城。若非永安帝的太子年纪尚幼,怕是能入东宫。谁知 分卷阅读5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数年之后,就是这般情景? 不过姜瞻与祖父毕竟是不同的。 他所跟随的君王虽然记仇,却可能比永安帝更适合主宰天下。 伽罗抿口茶,稍稍出神。 杜鸿嘉怕她思及傅府伤神,又回到最初的话题,道:“那只狗瞧着温和,不会伤人,养了也好。这东西性子忠实,等养出感情,会护主人。” “还没等养出感情,也许我就出东宫了。”伽罗一笑,问道:“表哥路上顺畅吗?” “没出什么岔子,事儿办得很顺,昨日后晌已去鸾台寺给殿下禀报过。对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昨日去了府上,那里没什么变化,只是老夫人依旧卧床不起,愁眉不展。你二姐叫我转交此信。” 伽罗摩挲信封,“二姐的事怎样了?” “她还是不肯,正跟老夫人拧着。府里能为她考虑的人不多,她说你虽在北凉,却知她性情。来日我若能到北凉,将这封信给你。” 伽罗颔首感叹,待杜鸿嘉离去,自入内去看。 * 傅婎的信并不长。 先说自伽罗离京之后,府中处境日益困顿,而后引出老夫人打算将她嫁入徐家续弦,想借此为府里求得一线生机的事。接下来便是傅婎自己的见解——她明白老夫人的心情,也不怨她,只是觉得此举不会有任何用处,更不愿这样平白给人续弦。 长姐傅姮嫁入徐家多年,是徐相长子的嫡妻,是徐家长孙的母亲。 倘若徐家真的有意相助,凭傅姮的分量,还不够吗? 然而事实是自从傅家被查封,徐相自始至终没有过问半声,唯有长姐傅姮找机会来过一次,满面忧愁,吞吞吐吐,必定是徐家不愿搭救。而今的情势下,徐相想要自保都十分艰难,丢车保帅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哪怕她真的能嫁给徐坚,徐家的态度也不会改变分豪。 倘若能救下父亲,哪怕让她给徐坚做丫鬟她也愿意。 可明显这婚事不会有任何助益,她何必白费此生? 傅婎说,她如今进退两难,不肯嫁给徐坚,在府中又被老夫人指责不孝,认真思量过后,决定离家入道。傅婎探过她母亲的口风,那位觉得哪怕续弦无用,在相府锦衣玉食,总比道观内简衣素食的好。她经了这场变故,却觉得干净自由,比那朝不保夕的富贵重要得多。 所以决心已定,会择机入道。 这些话在府中无人可诉,所以修书给伽罗,祈盼她能理解。 话语之中,亦满是内疚——无法搭救父亲,选择退守自保,这在旁人看来,实为不孝。 信的末尾,傅婎又问及伽罗在北凉的处境,说倘若能拿到此信,盼望能互通音信。 伽罗看罢,默然良久。 她跟傅婎相处的时间唯有在京城的那两年,虽然不久,却也知道她的傲气。这个背负着骂名的决定做得有多艰难,伽罗难以想象,只是觉得,待谢珩回来时,当寻个机会,去见见二姐。 毕竟整个傅府,拿她当亲人的,唯有傅婎而已。 * 受傅婎影响,伽罗认真想了下而今的处境,前途未卜,却比初闻噩耗时有希望得多了。 这其中,谢珩助力良多。 这晚饭后散步完毕,伽罗开窗透气,靠在窗边美人榻上纳凉。 岚姑搬了个绣凳坐在旁边,缓缓给她揉捏,顺便瞧着窗外是否有人靠近。 伽罗回顾这些天谢珩的举止,拣几件给岚姑说了,从当年佛寺救命,到云中城外的救护,乃至东宫里有意无意的照拂和他外祖母的态度。 岚姑的态度由最初的欢喜,到感激,渐而变得凝重。 伽罗闭目养神,倒未察觉,只低声叹道:“太子瞧着面冷,却非铁石心肠的人。原先我只当他怀着旧日仇恨,必会跟皇上一样,严惩我们。谁知道是我想错了。” “太子待姑娘确实很好。”岚姑犹豫片刻,决定坦白,“端午那晚,有件事我没跟姑娘说——其实姑娘喝得沉醉,那晚是殿下抱着姑娘回来的。只是他严厉吩咐,不许跟旁人提及。” 伽罗愕然,“当真?” “我原本也想瞒着此事,等咱们出了东宫,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可如今……姑娘,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太子殿下不计较昔日的仇恨已是仁至义尽,他额外再做这些,早已超出了寻常的照拂,你觉得是何意?” “或许是……良心发现。” 岚姑失笑,“这话说得,姑娘自己都没底气。男子平白无故对姑娘家好,多是有些私心,何况殿下所做的,皆是恩重如山的事。听姑娘的言语,如今对殿下满怀感激,还很欣赏他的才干志气是不是?” 伽罗自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因此对殿下生情对不对?” 窗内岚姑颔首,神色稍肃。 窗外,谢珩顿住脚步,立在廊下。 他今晚才从鸾台寺回东宫,手头的公事在寺中已然抽空处理,回到住 分卷阅读5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处后闲坐片刻,忍不住便想来南熏殿看看。于是同往常一样,寻了长命锁为借口,打算堂而皇之的打搅她一番。 进了院门,瞧见偏殿里灯火微弱,伽罗所住的屋中却是窗户敞开,烛火明亮,心中竟不自觉感到高兴。 他来得突然,又没带半个随从,外头嬷嬷侍女并未发觉,里头岚姑说得正认真,加之谢珩走路没声音,更不曾发觉。 谢珩直至走到门前,才听见两人的谈话声,听得隐约断续的言语提及他,不由驻足。 待听得伽罗那句“对殿下生情”,竟自稍屏呼吸,留神细听。 ☆、第26章 026 窗内,伽罗丝毫不知外头还有人听墙角。 夜风微凉, 她撑起身子望外, 瞧见芭蕉随风而动, 南墙边数杆翠竹依着红墙, 庭院里空静无人,只有廊下灯笼高照,散出满院微红的光芒。 而夜空中星辰明亮, 临近望日,月亮圆如银盘,清辉洒满。 如此良夜,依稀与旧日记忆重叠。 那年在淮南, 外祖母隐晦的探问她对姚谦的态度,回到住处后, 岚姑也曾提起此事。 伽罗视她如同半母,有心事时也愿意诉说,便含羞说了。那种甜蜜而欢喜、羞涩又忐忑的心情, 而今回想起来, 如同隔世,念及姚谦的另娶,更如讽刺。 似此星辰非昨夜, 而今的处境, 又岂能与从前相比? 伽罗勾了勾唇, “这是你多虑了。殿下何等身份?是当今皇上膝下唯一的儿子, 东宫储君。我呢?傅家的女儿, 高家的外孙。哪怕殿下不会牵连旧仇,皇上却是深恨两府。殿下那样睿智明白,光是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动那种心思,除非他傻了。殿下虽瞧着怕人,其实心地很好,这些时日的照拂,应当只是可怜我、不讨厌我。能不让他讨厌,已是谢天谢地了。” “而至于我——”伽罗握住岚姑双手,“我敬重殿下,感激殿下,愿意倾尽一切报答他。除此之外,不会有旁的心思。” “姑娘说的都是真心话?” 伽罗颔首。 岚姑认真辨她神色,见她并非作伪,吁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唐突说起这些,也是我担心姑娘,为将来筹算。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威仪尊贵,有才干又有相貌,怕是能惹许多女儿家倾心。更何况他对姑娘的恩情,着实深重。我就是怕姑娘年纪还小,倘若一时被迷惑了,只会自苦。” “姚谦的事足够长教训了。如今前途未卜,我哪还有心思想别的。”伽罗重新躺回榻上,“再说,即便殿下怜我孤苦,宫中皇上公主,又岂会容我放肆?齐大非偶不说,光是旧日恩怨就够为难人。这情形我心里清楚,断不会糊涂到那地步。何况——” 伽罗声音一顿,摇了摇头。 何况谢珩心思深沉,喜怒无常,性情实在难以捉摸。 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当然很好,可翻脸时也像翻书般快,凶神恶煞起来令人胆战心惊。像议和途中那回钢针逼供,至今都让她心有余悸,以至于看到谢珩沉了脸,便如履薄冰。 总之,不管怎么看,可以敬重、感激、报答谢珩,却绝不能生旁的心思。 “何况殿下行事令人敬惧,我胆子小,不敢亲近。所以岚姑且放一百个心,我还没吃熊心豹子胆,去招惹那尊大神。”伽罗带了撒娇的语气,给了颗定心丸。 岚姑颔首,靠近榻边,将伽罗揽在怀里。 苦命的姑娘啊。岚姑暗暗叹息。 窗外,谢珩站在红柱旁的阴影里,微怔。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这样牵肠挂肚,期待跟谁见面。来时心里隐约欢喜,听罢墙角,却被浇了满身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伽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两人间隔着重重沟壑,她认定他权衡利弊,不会生出邪心。而她,有姚谦的阴影和长辈的恩怨在,也绝不会对他动心思。她说他“瞧着怕人、令人敬惧”是什么意思,他难道长得凶神恶煞?还是平常待她太凶? 谢珩回想这数月相处,除了逼供那回凶了些,似乎也没拿她怎样过。 何况,她就这么笃定,他会始终权衡利弊?倘若真是那样,云中城外那晚,他就已放任西胡劫走她,也不会费尽心思从鹰佐手中将她夺回,再派人深入敌腹去寻她父亲。 谢珩瞧着院里的冷清芭蕉,寥落灯火,忽觉心里堵得很。 屋内伽罗和岚姑又说起了旁的事,谢珩仰望漆黑苍穹,不再逗留,无声的翻上屋檐。 站在屋脊,风卷起衣袍,带着凉意。 * 谢珩愈发忙碌,早出晚归,脚不沾地。 鸾台寺的佛事办得隆重庄严,谢珩连着斋戒数日,直至佛事完毕后,才回到东宫。 朝堂的事渐渐理清,战败后百废待兴,父子俩又新接手天下不久,正是给朝臣立规矩的时候,许多事需亲力亲为,这几日积压了不少事务,于是从嘉德殿到弘文馆再到皇宫大内,连着数日后,总算将 分卷阅读5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手头事务都办清楚。 忙碌之中,谢珩有意避开南熏殿,就连战青禀报那边情形时,也未深问。 然而夜深人静,却总容易想起伽罗那里的灯火。 趁机细理了下关乎伽罗的事情,连谢珩自己都觉得惊奇。 佛寺中救下她的时候惊鸿一瞥,只觉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双慌张却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淮南遇见,才知道她是傅家女儿、高家外孙。高家的恶意在他初至淮南时就显露无疑,他于是想,就当没那回事吧。 怀着敌意审视高家的所有人,渐渐却发现她与旁人稍有不同—— 她会在英娥被刁难时设法解围,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还是继室身份,全凭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会偷偷打量他,暗里拿掉高家几个儿子设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狈,在他躲开陷阱时抿唇偷笑,带些调皮。甚至她曾劝过那位最照顾她的高家表兄,别太为难他。 谢珩心细,这些事都曾留意过。彼时不过片刻感念,如今却发现记忆清晰分明。 淮南风光虽好,却满是永安帝的爪牙,四处都是恶意而刁难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阳光,微弱却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却贪恋她的眼睛,贪恋她不经意间的调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后品咂出她的好处,甚至期待见面。 那种矛盾的情绪,缠绕了他许久。 直至虎阳关之败,伽罗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谨慎而忐忑。铁扇抵在喉间时,惊慌可怜。 彼时谢珩初入东宫,因为根基不稳、危机四伏,加之家国动荡、重任在肩,故而浑身铠甲,费心谋算时,对所有人戒备提防。 包括对她。 一路同行同宿,数番危机,她出乎意料的镇定态度令他惊喜,渐而欣赏。 韩荀明里暗里劝过多次,凭着理智,谢珩很清楚,留着她百害而无一利,却还是没忍心将她送入北凉那样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里,对着无声哭泣的她,明知会触怒父皇和旧臣,却还是许诺营救她父亲。 这世间原来有些事情是理智难以驾驭的,她之于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时候,谢珩才明白,他原来那样在意她的悲喜。 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孤身赴险,却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 即便前路困难重重。 谢珩盘膝于榻,面前是失而复得的玉佩,和曾戳入指缝的钢针。心绪翻滚,毫无睡意,他蓦然转身下地,抄了惯用的漆黑长剑,推门而出,于殿前练剑。直到满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 谢珩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时节,天气渐渐闷热,伽罗正躲在院中凉亭里纳凉。 凉亭建得简单,两侧种了紫藤,虬曲的枝干攀援而上,繁茂的叶子如同帘帐,隔出一方清凉世界。她穿着身烟罗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处,白腻的手臂上,红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侧是岚姑,对面是杜鸿嘉,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那只拂秣狗。 拂秣狗面朝伽罗,在岚姑手底下温煦趴着,伽罗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触碰它头顶软毛,满面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温和,任由她抚摸,还伸了前爪给她,杜鸿嘉借机握住它前爪,递向伽罗,让她捏捏软绵绵的肉爪子。 伽罗碰了碰,觉得新奇,又拿指头捏其间软肉。 旋即,笑着看向杜鸿嘉,直说有趣。 还真是……像家人啊! 谢珩故意放重脚步上前,那边三人听见动静,忙起身拜见。 杜鸿嘉最先察觉谢珩眼中的不善,行礼过后拱手解释道:“属下办完事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看表妹。” “嗯。”谢珩颔首,“韩先生在嘉德殿。” 杜鸿嘉会意,“属下告退。” 谢珩待他离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罗,“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尔逗弄也很有趣。”伽罗抬头望着谢珩,眼底笑意稍微收敛,却如春光潋滟的湖水,照到人心里去。闲居无事,她还稍作装扮,在眉心拿朱丹点缀出红梅,映衬明眸翠眉,更增丽色。娇丽的脸上笑意浅淡,她让岚姑亲自奉茶,满含期待的问道:“殿下今日过来,可是为了鸾台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罗喜形于色。 谢珩就势坐在桌边,接过伽罗亲自捧过来的茶杯,忽然皱眉,“你就只有这几件衣裳?” 伽罗一怔,待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了。 她上京时走得仓促,又是春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京后就入了东宫,没了从前裁缝亲临伺候的福分,她行动受限,杜鸿嘉又是个粗人照顾不到这些小事,唯有岚姑出去过两次,能帮她买件衣裳回来。 可岚姑眼光又挑剔,出门大半日归来,除了胭脂 分卷阅读5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水粉日用之物,能入眼的衣裙也就那么三四件,虽做工精致,数量却有限,可不得常换着穿? 这件烟罗裙绣得漂亮,穿着也舒适,自入夏后,伽罗已穿了三四回。 没想到谢珩忙得跟陀螺似的,竟还留心这个。 伽罗虽出身侯府,却没骄奢之气。东西自然要挑好的使,倘若不能够,也不强求,便道:“岚姑挑了些回来,够用的。” “这是家令失职。”谢珩却不悦。 旋即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传话家令寺,后晌带人过来量体裁衣。 伽罗稍觉意外,道:“殿下能收留我已是宽宏,其实不必……” “东宫虽简陋,却还养得起你。西胡那般重视的人,哪能平白受委屈?东宫人少,家令寺闲着无事,练练手吧。”谢珩连玩笑话都说得一本正经。 伽罗却之不恭,只好笑纳。 待谢珩走后,便同岚姑去寻帷帽。 后晌家令寺果然带来数名东宫拔尖的裁缝绣娘,量了衣裳,又请伽罗选了布料花样,问伽罗喜好的款式。这绣娘都是千挑万选,应变机敏,粗略瞧过伽罗平常穿的衣裳,按着她的性情喜好简单画出图样,与岚姑商量过后,定下样式,说五六日后便能送来。 * 六月初五清晨,伽罗穿了简素衣裳,头戴帷帽,在岚姑的陪同下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内,谢珩已下朝归来。 他今日换了身松墨色长衫,头上乌金冠束发,剑眉星目,背挺腰直,玄色腰带间坠了玉佩,信步而来,俨然富贵公子模样。只是修长的手指握了漆黑铁扇,加之眉目冷清,天然威仪。 战青与四名侍卫也换了寻常装束,侍立在侧。 一行六人出了昭文殿,也不用东宫仪仗,各骑骏马,直奔鸾台寺。 鸾台寺位于京郊,背靠群山,毗邻洛水,地势极佳。出了宣化门径直往西,后晌终抵山下,洛水蜿蜒流过郊野,一座九洞拱桥凌水耸立,可供车马通行。过了拱桥再走两里,便是鸾台寺的山门殿。因端拱帝做的佛事庄重,鸾台寺借机翻修山门殿,红漆彩绘,雕梁画栋,金刚力士面貌雄伟,怒目而立,令人肃然。 因佛事才过,皇家禁卫军尚未全数撤离,寻常百姓暂不敢踏足,故寺里颇空静。 谢珩并未清场,翻身下马,召来知事僧,问方丈在何处。 那位知事僧并不认得他,只双掌合十,道:“方丈今晨有事外出,明晚才能回来。檀越若有要事,小僧可托人传讯给方丈。” “不必。”谢珩摆手,只叫他准备六间客舍。 那知事僧遂引了战青过去。 谢珩在山门殿外站了片刻,侧头向伽罗道:“去大雄宝殿看看?” 伽罗颔首应是,心中却甚不解——按说谢珩事务繁忙,来之前该派人探过情形,或是留下方丈在寺中等候,或是改日前来,怎会扑个空?而看他的神情,他似半点也不在意,只将铁扇收入袖中,慢慢在寺里踱步。 拾级而上,绕过数重殿宇,高耸的松柏之下香雾缭绕,寺中僧人缁衣往来,面目平和。 大雄宝殿之外,半人高的铜炉内香火正盛,殿前空地上,左右站着十数名仆妇侍女。 伽罗稍觉诧异,看向殿内,庄严佛堂中有两人跪在佛像前,正虔诚进香。那女子盘发在脑后,满身绫罗,发间装饰赤金红宝石,想必身份贵重,而那男子……伽罗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背影,竟是姚谦。 那么,他身旁的女人,自然是徐相的千金徐兰珠了。 打量未毕,殿内两人礼佛罢,由身旁嬷嬷奉上香火钱,便出了宝殿。 徐兰珠微提裙角去跨门槛,姚谦便迅速伸手扶住她,无微不至。 伽罗别开目光,看向徐兰珠。 她从前住在侯府时,因徐、傅两家交好,也曾见过徐兰珠几次。而今偶遇,那位美貌依旧,更添风情,纵是身处佛寺,眼角眉梢依旧情意绵绵,不时瞥向姚谦,笑容甜蜜,意甚关切,显然对这位新婚的夫君十分爱恋—— 伽罗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而言,姚谦不止在淮南,在京城里也算拔尖的。 这般容貌加上体贴性情,能俘获女儿家芳心,实在不难。 两人低头私语,旁边陪伴他二人的知事僧应是方丈的弟子,认出谢珩,便合十行礼。 随即,姚谦抬头,看到谢珩时面露意外,匆匆携徐兰珠过来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真巧。”谢珩神情冷肃,瞧向姚谦,“户部事务繁忙,不必去衙署吗?” 姚谦显然是仗着左相的威势,未经告假就来了鸾台寺,被谢珩提及,自知理亏,汗颜跪地道:“殿下恕罪。微臣本已去了衙署,因内子要来寺中进香,故陪同前来。待回城后,必当赶往衙署,不敢耽误公务。” 谢珩看姚谦不顺眼,“哦”了声,踱步往侧旁,打量炉中香火。 他原本跟伽罗同行,姚谦向他跪地行礼,待他一走,姚谦便是只朝伽罗跪着。 分卷阅读5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两人在淮南相处数年,于对方身姿气度都格外熟悉。伽罗纵然戴着帷帽,却也只能隐约遮住面容,旁人或许辨认不出,姚谦又哪会看不出来?他抬头回话,看清戴着帷帽陪在谢珩身侧的是伽罗,当即面露震惊之色,旋即尴尬,脸色涨红,愕然瞧着伽罗。 伽罗颇不自在,想要踱步走开,手臂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她诧异瞧过去,就见谢珩冷然瞧着姚谦,沉目不语。 这刹那间的动作毫不掩饰,姚谦瞧向他握着伽罗的手,霎时明白了谢珩这举动的意思,脸色更加难看——淮南春光下,娇美的小姑娘虽身份尊贵,看向他时,却总带几分崇拜与仰慕。他初入相府,也曾心存愧疚犹豫,那回邺州偶遇,甚至生出懊悔,想着该设法弥补。 谁知两月不见,她竟然会站到谢珩身边? 而他,居然以这样的姿态,跪在她跟前。 这算是什么? 姚谦双手在袖中握紧,心底不知是愤怒还是屈辱,血液几乎都涌上头顶。 片刻后,就听头顶谢珩道:“左相为国劳碌,夙兴夜寐,堪为臣子楷模。谁知他的贤婿竟会擅离职守?可真是——有负左相苦心。” 说罢,拂袖而去。 姚谦跪地垂首,看到那一袭裙角跟随谢珩经过身边,而后没半分驻留,轻飘飘的走开。 他将拳头握得死紧,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起身时,对上徐兰珠安慰的眼神。 “不必担心。”徐兰珠挽着他的手臂走远,压低声音安慰道:“无关紧要的小事,逞口舌之快而已,他不能拿你怎样。瞧你这般紧张,难道他还能因此问罪?”见姚谦只是含糊应着,到底没压住心中疑惑,“方才那位……” 姚谦眉心一跳,“什么?” “太子身后那位姑娘。”徐兰珠回首,透过掩映的树木,看到香火缭绕的殿内,那戴了帷帽的女郎正跪在蒲团上进香,便半含打趣的笑道:“你跟她……我感觉得出来。难道她就是……你负了的那个姑娘?” “胡说,别听那些恶意中伤的话。”姚谦笑得有些尴尬,提醒她当心脚下台阶。 徐兰珠却只一笑,“就算是也无妨。你已娶了我,是我徐家的人,从此生死与共。” 姚谦温言说是,竭力克制回头看看的冲动,自陪徐兰珠去寻远道而来的高僧—— 鸾台寺此次佛事聚集了京城内外有名的高僧,前些日子寺里戒严不许轻入,等解了禁,素爱礼佛的徐兰珠便当即来拜望。与他夫妻二人同行的原本还有二哥徐基和嫂子傅姮,只是傅姮身怀有孕,途中稍觉不适,暂缓了半天,晚些再来。 * 大雄宝殿内檀香幽微,数丈高的佛像法相庄严,眉目慈悲,结跏趺坐,俯视世间众生。 明黄经幢之下,谢珩肃容而立,仰望佛像出神。 伽罗跪于蒲团,诚心进香。 她生来便与佛结缘,幼时娘亲潜心礼佛,住处设有佛堂,常会同她说些佛经中的故事。每年回京时,娘亲也会专程来这鸾台寺进香听法,虔诚肃穆,格外认真。后来去了淮南,外祖母也是常年持斋念佛,言传身教之下,伽罗对于佛像,有着天然的亲近与信赖。 如今阖目跪在佛前,仿佛娘亲还在身边。 进香后照例添了香火钱,伽罗随谢珩走出大雄宝殿,至后殿偏僻处,才道:“殿下,方才姚谦怕是认出了我。” “嗯。” “他如今住在左相府上。当日北上议和,鸿胪寺的彭程认得我,知道我已被送给了鹰佐。倘若姚谦回府后说了今日的事,岂不是……” 她皱了皱眉,颇为担忧的看向谢珩。 谢珩却浑不在意,“考虑得倒缜密。不过,姚谦不可能提起此事。” “为何?” “他还想仰仗徐公望谋个出路,哪会自毁前途?” 伽罗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是了,姚谦迎娶徐相千金,自需做出深情之态,平白无故的,哪会提起她这个旧人?他那样识时务的人,当然不会自寻烦恼。 倒还真是她多虑了。 伽罗竟自一笑,“方丈虽不在,藏经阁应当还能进去。殿下,咱们去看那凤凰吗?” “不急,等方丈回来再问他,知情的人越少越好。”谢珩走过僧舍旁立着的碑刻,慢慢观玩,道:“先在寺内逛逛,今晚歇下,明早带你去个地方。” 伽罗好奇,“去哪里?” 谢珩觑着她,笑而不答。 ☆、第27章 027 当晚歇在鸾台寺的客舍中,次日清晨, 伽罗早起后往大雄宝殿进了香, 随同谢珩用过寺中斋饭, 便随着谢珩往鸾台寺后面的山中走去。 寺后群山连绵, 起伏叠嶂,据说风景极佳。 只因临近皇家几位公主王爷的别苑,寻常不许闲人踏足。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日有限, 虽曾随娘亲来过鸾台寺数回,却从未去过后山。听谢珩说他要去 分卷阅读5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散心,可以捎带她同行,自是欢喜非常, 带着岚姑紧随在后,心中隐然雀跃。 夏日的清晨, 碧草间尚有露珠,晨光下晶莹剔透。 沿着青石铺就三尺宽的山路拾级而行,两侧树木渐渐繁茂, 鸟雀扑棱棱的飞过, 带着几声极清脆的鸣叫。山间的清新气息自然与城内不同,掺杂着微凉的风吸进去,像是能涤荡肺腑, 浑身都松快起来。 伽罗自入东宫, 每日皆困在南薰殿中, 陡然入此山内, 便如笼中鸟雀归林。 苍松翠柏、老槐绿枫, 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风里摇曳,藤草横穿路面,叶上露珠浸在鞋面。林中鸟雀甚多,野兔香獐自林木间穿过,见人不惊。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致倏然变幻,两峰夹峙之间,是一湾清澈如镜的湖泊。 伽罗大为惊喜,驻足而望,但见山峦陡峭,绿树满坡,奇趣姿态映入水中,满湖绿影。那方湖面形如月牙,随着山谷走势狭长延伸,月牙环绕的中心建了处三层高的阁楼,红墙绿柱,檐头覆盖朱色琉璃瓦,周遭天然景色未改半分,倚山傍水,遗世独立。 “那是……一处别苑吗?” “嗯,空置了许多年。”谢珩负手而行,站在她身旁。 伽罗辨他神色,猜得那应是当年惠王府的别苑。 先帝在位时,惠王虽非长子,却是最有才能的皇子,办过许多漂亮的事情。彼时惠王妃喜欢来鸾台寺进香,惠王便求得皇帝允准,圈了鸾台寺后山的这片湖泊,建成别苑,上头还有先帝亲自题写的匾额。 永安帝即位后虽万般刁难,到底碍着那块御笔题就的牌匾,将这别苑抛之脑后。 于是数年冷落,直至此次鸾台寺佛事,端拱帝才派人重整楼阁。 按着惠王妃对鸾台寺的喜爱,当年来进香时,必定常会居住。 那么谢珩来此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谢珩身处清秀山林间,神色也不似平常冷肃,甚至比平时放松了许多。伽罗对此暌违已久,便安心观玩美景。 立于山间,心神皆畅,扫尽先前沉闷郁气。 * 渐渐行至湖边,那水清澈见底,连同水中游鱼也清晰分明,倒映满坡景色,如铺了彩缎。湖中有许多平整的巨石,参差错落的通向对岸,湖水则平缓流过石边,波纹荡漾——这湖水引自山间瀑布,常年流动不息,由月牙的另一端流向谷外。 谢珩脚踏巨石涉水而过,伽罗在水边犹疑。 那些石头间距不大,她跨过去并不费力。只是心中畏水,乘船时尚且有些害怕,何况是踩石涉水而过?然而湖心对岸美景确实诱人,想要绕行岸边,委实太过遥远,唯有渡水而过。 岚姑稳稳扶着她手臂,低声安慰,“姑娘不必害怕,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伽罗颔首,瞧着缓缓流动的水波。 她当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这道坎必须跨过去。 从前在淮南娇养,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阳关大败那一日,昔日荣宠皆成烟云。往后的路,哪怕布满荆棘,也需前行,何况只是一道并无危险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败它! 伽罗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闭着眼睛,握紧岚姑的手臂,伸出脚去触碰巨石。 这般姿态谨慎而拘束,即便触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结实? 谢珩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伽罗依言睁眼,整个身子却还是倾在岚姑身上,小心翼翼。 “这样不行。”谢珩无奈,靠近石边,伸出手给她,“抓着我。” 伽罗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时被谢珩握住,而后他向前微探,指尖缠在她手腕。比起山间凉风,他的手很温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过笔,握过剑,曾拿了钢针在她指尖比划,也曾手握铁扇,于箭雨中护送她逃出包围。 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曾令伽罗暗中赞叹,指尖却有层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过来,渐渐令伽罗镇定。 伽罗深吸口气,探出身子,右脚踩在石面。 谢珩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岚姑紧随而至。 一方,两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罗站在水中央,瞧见脚下水波流动,游鱼嬉戏。湛蓝的天幕随同两侧峰岭倒映在清澈水中,浮云自头顶飘过,从水中看去,却仿佛是从脚下经过。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脚踩云朵,背依蓝天,裙衫发丝在风中舞动。 她的身旁,谢珩修长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紧握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轻易压过心中恐惧。 伽罗很喜欢,笑靥如花,看向谢珩,“多谢殿下。” “喜欢这里?”谢珩勾唇觑她,声音被晨风化得温柔。 “嗯,很漂亮。”伽罗将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仰头,从谢珩的眸中看到自己。久违的,没有重重心事 分卷阅读6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和谨慎试探,只是欢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轻盈得像是能飞起来。 有那么一瞬的痴怔,伽罗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后面的路,想自己试试。”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会。”伽罗答得笃定。 谢珩颔首,遂松开她的手臂。 “我去趟别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嘱战青带人守在附近,旋即腾身跃步,几个起伏渡水而过,往那座精美的阁楼而去。 伽罗吁了口气,由岚姑扶着,蹲在石边戏水。 * 谢珩自别苑阁楼出来时,伽罗正在湖边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篮。 时辰已过了晌午,伽罗玩得尽兴,不再多逗留,跟在谢珩身后,涉水往对岸走。 晴日风静,縠纹不生,伽罗踩在石边,正待跃向前方,忽觉脚下有个红色的东西猛然跃起。她没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却大惊,前足未稳,后足打滑,霎时落向水中。 湖水渗透鞋袜,迅速吞没小腿。 岚姑的惊呼尚未出口,谢珩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疾风般转身,堪堪握住伽罗手臂。而后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钩中之鱼,凌空腾起,谢珩就势俯身,伸臂揽在她腰间。随后两个起伏到了水边,将她放在岸边草地。 呼吸之间险中逃生,伽罗惊魂未定,手臂还紧紧抱在谢珩颈间。 谢珩半跪在地上,这才问道:“何事?” “有个东西……”伽罗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戏水的鱼,脸上登时发烧。待发觉手臂仍旧缠绕在谢珩颈间,她还紧贴着谢珩胸膛时,更是烧红欲滴,收回双臂藏在身后,“多谢殿下!” 谢珩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颊上满是红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几乎想就势将她困在怀里,慢慢欣赏,亲吻品尝。 可目下还不能。 谢珩眼底露出笑意,声音都愉悦起来,“一条鱼能吓成这样!” 伽罗咬唇,欲待辩解回击,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又战败垂首。 “鞋袜湿了。”她扯开话题,站起身来,“殿下先行,我和岚姑随后。” “还能走?” “又没断腿。”伽罗小声嘀咕。 谢珩强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岚姑抱着伽罗上阁楼,他是见过的,这次换做背她走山道,应当不会太难。 * 回到寺中,伽罗径直去了客舍,脱下鞋袜,寻个火炉慢慢烘烤。 待烤干了穿着出门,战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经阁,请姑娘过去。” 伽罗未料方丈来得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远离香客进香的诸处殿堂,离客舍也颇远。伽罗脚步匆匆,绕过数重殿宇,在回廊拐角处,却见迎面走来个熟人——彭程,那位议和途中始终盯着她,意图说服她在北凉应援,给鹰佐吹枕边风,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鸿胪寺卿。 他怎会在这里? 她忘了戴帷帽! 伽罗反应过来,暗呼糟糕,想要转身已是不及,那头彭程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满面惊异的看向这边。此时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会泄露底气,届时彭程生出疑心,将前后事由禀报给徐相,会是何等情形? 云中城议和时,谢珩答允给鹰佐的银钱太少,以至太上皇与诸位被掳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北凉的石羊城,曾使许多朝臣不满。谢珩初回京城时,徐相也曾以此为由,煽动朝臣世家紧逼谢珩父子,以便夺回朝政中枢大权。 倘若此事泄露,不止徐相会刻意为难,鹰佐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须稳住彭程。 来不及后悔方才欢喜出门时的疏漏,一瞬的犹疑之后,伽罗扯出个微笑,缓了脚步,请战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后端端正正走到彭程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缓缓施礼,却已不是议和途中的谨慎小心姿态。 彭程仍旧诧然,“傅姑娘?你不是……” “在北凉?”伽罗适时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吗?当日云中城里,我确实被送到鹰佐手中,诚如彭大人所见。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这其中缘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这般主动的姿态,与议和途中的谨慎自保截然不同。 彭程满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罗却已在这间隙里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计较,态度便愈发从容,待彭程说她可能是被谢珩设法劫回时,便笑道:“鹰佐身边强将云集,殿下想从他手中夺回我,谈何容易?看来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太子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彭程为这般态度而不悦,皱眉道:“不是夺回?” “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太子与鹰佐有何约定,总之鹰佐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东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 分卷阅读6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彭程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谢珩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谢珩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傅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这就奇了。 谢珩父子深恨傅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傅伽罗? 彭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傅姑娘得东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傅相在北凉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徐相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祖父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祖父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祖父跟徐相有秦晋之好,徐相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徐相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彭程笑意微敛,“傅姑娘都知道了?” 伽罗颔首。 有杜鸿嘉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彭程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彭程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徐相会在那时背弃我祖父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傅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傅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彭程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徐相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皇上与太子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太子?”彭程哂笑,“傅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太子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鹰佐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太子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彭程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彭程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傅姑娘不去见见?” 伽罗微愕。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傅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彭程所指的,必是长姐傅姮。 傅姮嫁的是徐相的次子徐基,那位跟彭程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姚谦,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彭程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彭程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彭程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徐相,以谢珩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谢珩。 ☆、第28章 028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谢珩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历各处, 后又阅遍佛经, 见识颇广, 佛学修为极高,深得敬重。伽罗入内见礼后并未打搅,直待两人一局棋对罢, 才由谢珩引出话头,提出想看看那副凤栖梧桐的画。 太子亲临,自无不许之理,方丈亲往二层阁楼去取。 伽罗趁机向谢珩说了方才遇见彭程的事, 谢珩起初意外,听得伽罗已将他暂时稳住, 眉头舒展,微露笑意,“彭程信了你那些鬼话?” “那些话半真半假, 他应当将信将疑。”伽罗觉得愧疚, “是我出门时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给殿下添麻烦了。” “处理得很好, 不算麻烦。”谢珩沉吟片刻, 竟然亲自斟茶递给伽罗。 伽罗顿有受宠若惊之感, 捧着茶杯, 诧然望他。 谢珩端坐椅中, 目露赞许,“你误打误撞,或许能帮我个大忙。”说罢起身出了厅门,召来战青嘱咐安排。 没过多久,方丈手捧装了画轴的锦盒,小心翼翼走来。 观书厅内有方红木长案,他搁下锦盒,从中取出画轴,“殿下要找的,应当是这幅凤栖梧。这画在寺中 分卷阅读6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过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缘人难以得见。殿下既能说出画中所绘,难道是见过它?” “是她见过。”谢珩指向伽罗。 方丈便含笑问道:“檀越是何时见过?”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这间藏经阁里,那时候我跟娘亲来寺中进香,大师与我娘亲谈论佛法,还带她观看阁中藏书,看了这幅凤栖梧。”伽罗瞧见那卷轴上的明黄丝带,微微一笑,“这丝带我还记得,上面有几个奇怪的字,我不认识。” 方丈动作微顿,诧然望着伽罗,“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方丈好记性!” “自贫僧主掌藏经阁,此画就只为令堂取出过,当时景象,历历在目。那时檀越年幼天真,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方丈感叹,将那副画轴缓缓展开。 丝帛绘就的图画,因年代久远,颜色稍有变化。那帛的材质却与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虽经数百年,瞧着却无破旧损坏之感,上头的凤凰栖于梧桐,双翅凤尾皆用墨绿、金色为主,夹杂朱紫之色,华丽繁复。凤凰似在俯视世间,神态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灵降世,悲悯而高贵。 伽罗曾将那长命锁的凤凰翻来覆去看过千百回,而今对着这幅画,心中竟自涌出感动。 “就是这幅……”她喃喃,看向画中题跋。 她记得并无偏差,上头确实有题跋。随同原画写就的是种陌生的文字,繁复却简短,她生平从未见过,更不知其涵义。随后是数方收藏的钤印,末尾留空处,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名家,简略评点此画技法及来历,说此画是他游历时偶遇高僧,机缘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间圆寂,托付此画,他老来向佛,遂捐入寺中。 这点内容,几乎毫无用处。 伽罗下意识看向方丈,“那种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认得它吗?” “檀越不认得?” “从未见过。” “贫僧也不知其含义。”方丈道。 伽罗失望之极,手指摩挲画卷的象牙轴,对着那满目悲悯的凤凰出神。 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信。 旁边谢珩遂道:“方丈见识渊博,虽不知其含义,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听说过阿耆?” “阿耆?”伽罗与谢珩异口同声,旋即面面相觑。这个名字,谢珩是从典籍中看到过,伽罗却是从娘亲幼时讲过的故事里听到过。娘亲来自北地,虽然从未提过是哪国人,却对北地风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国部落的变迁亦知之甚多。 彼时伽罗年幼,对故事充满好奇,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能认真记住的,却不多。 阿耆是让她印象最深的。 据娘亲所说,四百年之前,在西边的玉山一带,有国名阿耆,东西八百余里,南北千余里,比起南边的富饶广袤,占地当然不算广,但在北边众多小国中,却是最繁荣的。玉山中蕴藏金玉宝藏,国人引水为田,因商人往来,市贸热闹,积聚财富甚多。 阿耆绵延百余年,因王室渐渐衰微,却坐拥无数财富,逐渐被周边部族觊觎。 两百余年前,阿耆王城被占,举国男女几乎都死于战争,由此灭国。 伽罗还记得娘亲说起这些故事时的神情,哀伤又迷惘,每回讲完,都会独自出神。 许久未曾触碰的记忆渐渐被这图画勾动,伽罗甚至想起,娘亲曾说阿耆国人笃信佛教,崇拜凤凰。因当时阿耆与东南的楚国接壤,国中多用楚国文字,唯有巫祝会用特殊文字记事,晦涩难懂。 阿耆灭国后,巫祝之术渐渐失传,这种文字大抵也湮没无存。其后疆域数番变迁,阿耆的国土大半被胡、凉及周边部落所得,还有极小的部分落入楚国手中。 如今大夏最西边群山连绵,据说从前就是阿耆的国土。 伽罗曾看过西边的舆图,记得边疆的群山,也记得那座离京城有三千里之遥的玉山。 这长命锁,难道与此有关? 伽罗满心诧然,听方丈简略说了阿耆的事,与娘亲所说的全然吻合。 末了,方丈道:“令堂佛学修为颇深,于阿耆的事知之甚详,彼时我与她谈论佛法,论及这些,便示以此画。” “除此之外,方丈可还知道旁的关乎阿耆的事?”伽罗紧盯着他。 “阿耆灭国已久,往事尘封,贫僧就只知道这些。” 伽罗犹不死心,“没有更详细的吗?” ——仅从这些来看,娘亲与阿耆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流传数代的长命锁应当也跟阿耆有关。只是长命锁究竟有何用处,依旧没什么头绪。 方丈却摇头道:“贫僧所知仅限于此。檀越若想知道得详细,阁中有些书,或许能有帮助。” 伽罗当即请求一观,谢珩却道天色已晚,翻书太慢,能否借了带走。 他位居东宫,方丈自然不会拒绝,从中挑了两箱书命 分卷阅读6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僧人装起来。 伽罗甚为感激,行礼谢过,随同谢珩告辞离去。 * 回到东宫,那两箱书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两排檀木书架,先前从弘文馆搬来的书尽数被运走,谢珩命人排书入架,却同伽罗进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长命锁呢?我瞧瞧。” 伽罗依言取给他看,立在谢珩跟前,纤手指着锁上纹路,“殿下瞧,不止那凤凰一模一样,这地方——我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样,如今看来,跟那图上巫祝的文字相似。这东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傅伽罗——”谢珩忽然侧头觑她,揶揄道:“也许这长命锁背后,藏着阿耆的举国财富。我倒没想到,你还藏了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发了横财?”伽罗莞尔。 谢珩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露财招灾,你不懂吗?” “招来灾祸可不妙。北凉和西胡虎视眈眈,我难以抵抗,不如送给殿下保管?” “我纵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罗知道谢珩不会贪图这东西,有恃无恐,双眼藏了笑意,偏头看他,神态戏谑。 谢珩挑眉,有意吓唬她,“倘若我转手给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伽罗语气笃定。 谢珩一笑,将长命锁还入伽罗掌中,“先翻翻书,看能否找到线索。佛书艰涩,有不解之处,我请大师过来解惑。”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岚姑禀话,说是战将军求见。 伽罗猜得战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谢珩却道:“站着吧。” 不过片刻,战青推门而入。 他还是去鸾台寺时的打扮,神情颇为严肃,进屋见谢珩和伽罗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诧异。 傅伽罗带笑也就算了,这般年纪的姑娘,虽身处逆境,倘若碰见高兴的事,也会天然流露。可谢珩呢?倚案的姿势甚为随意,甚至离少女太近也浑然不觉,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浓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温柔戏谑。 这般神态,罕见之极,也暌违已久! 战青与谢珩自幼相识,彼时谢珩还是王府尊贵的世子,生性顽劣桀骜,待他们这些侍从也随和,纵马射猎,翻墙攀树,无所不为。生气时会横眉怒目、扬鞭呵斥,欢快时会朗然大笑、得意飞驰,鲜活得像是夏日朝阳,夺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彻心扉却难将凶手绳之以法,少年才头回现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败,被迁往淮南,桀骜的少年终于彻底失了笑容。 待长兄谢珅被害,他的神情愈发阴郁、冷肃。 从淮南到京城的数年时光,谢珩在外人跟前带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入了东宫,朝堂天下的重任压在肩上,左相之辈的阻挠更是危险重重。谢珩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发冷肃威仪,令人敬惧。东宫内外,谢珩等闲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与人客气,那笑容也是紧绷着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笑容? 战青满心诧然,却为这难得的笑容而高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彭程的事,属下已探过了。” “如何?” “他是陪同徐基夫妇去鸾台寺进香的。不过傅姑娘去议和的事,他尚未对人提起过,据他所说,连徐公望也不知此事。彭程应是被傅姑娘说得动了心,还想从属下口中探问殿下的态度,属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应来赴宴。” “很好。”谢珩颔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请彭程。” “遵命!”战青依命而退。 伽罗好奇,“彭程当真信了那些话?” “人更容易相信对他有利的话,哪怕是谎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这场宴席,他只要来,于我们有益无害。”谢珩瞧向伽罗,“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凭殿下安排。”伽罗当然乐意效劳,只是有些好奇。 彭程这些年紧随在徐相身后,瞧着忠心耿耿。北上议和的途中,他在谢珩跟前肆无忌惮,仿佛料定徐相能迎回太上皇,东山再起。却不知此时,怎会答应前来赴宴? 不过这并非她所能问的事情。 伽罗按下好奇,见谢珩心绪甚好,又探问道:“回来的途中我曾想过,外祖母与娘亲虽无血缘之亲,看她的容貌和对我的疼爱,必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锁子的缘故,她或许能知道。那日在宫里,皇上曾应允让外祖母进京,不知……进展如何?” 她打量谢珩神色,心里终究忐忑。 谢珩倒无不悦,“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体抱恙,会耽误一阵。” “身体抱恙?”伽罗心头一紧,“严重吗?” 谢珩摇头,“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伽罗遂放心道谢。 * 分卷阅读6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后面几日,伽罗皆全副身心扑在那些书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兴盛,这些典籍中多有记载,写当时佛事盛况,王室对佛门的礼遇。然而其中内容,多是记载阿耆兴盛时的事迹,于后来之事鲜少涉及,唯有一处提及灭国的事—— 书中记载,当时阿耆王城被占,军队曾冲入王室抢掠,却发现王城并非如传说那般宝藏盈库、珠玉满殿,甚至许多宫室空荡,珠宝少得可怜。他们很失望,继而愤怒,杀尽阿耆王室中人,继而将愤怒发泄在满城佛寺中。于是佛像被毁、僧人离散,其状甚惨。 伽罗光是看那记载,都能想象到王城中繁华崩塌时的混乱凄惶。 甚至梦中,都像是能隐约触及那些尘封旧事。 伽罗晚上歇得不甚安稳,午歇之后都觉得无精打采。 夏日天长,后晌极易困倦,她抱着书才看了几页,撑不住又趴在案上。 极浅的睡眠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看过的记载。迷迷糊糊的醒来,旁边是睡前读过的书,那上头写阿耆人礼佛的风气习惯,与娘亲曾经的习惯依稀相似。伽罗不知为何心跳甚快,睁着眼睛躺了片刻,顺手将那枚长命锁摸出来。 赤金打造,形如莲花,就连边缘都严丝合缝。 这莲花之内,会藏着什么?藏宝图?钥匙?信物?巫咒? 或者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伽罗很好奇,翻来覆去的端详,却寻不到任何能打开它的缝隙。锁子不重,内里必定是空着的,倘若拿到将作坊去化了,或许能窥见里头的东西,可会不会毁了凤凰和那简短的巫祝文字?倘若它真的事关重大,毁了它,那可不是小事。 明明是佩戴了十几年的锁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伽罗很苦恼,伏在案边,左臂撑着头,右手把玩那长命锁,心中时而好奇,时而烦躁,实在烦闷极了,拿起那锁子,就想送到牙边咬一咬,看能不能咬出个洞来。 赤金打造的东西,当然是咬不透的,伽罗摆出个咬它的动作,又泄气叹息。 门口杜鸿嘉站了片刻,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伽罗闻之讶然,抬头见是杜鸿嘉,霎时起身,欢喜道:“表哥?”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费神?当心崩了牙齿。”杜鸿嘉身上穿着东宫卫率的官服,右手如常按在佩刀上,向伽罗招手道:“外头的宴席散了,殿下和彭程在宜春宫,等你过去。如此要紧的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伽罗一笑,露出几颗贝齿,“哎呀,确实忘了。” 今日清晨时,谢珩曾派人来传话,说他晌午在宜春宫设宴,彭程会赴宴,太子宾客及东宫几位官员作陪。宴散之后,他会单独留下彭程,叫伽罗申时过去。 伽罗原本记着的,后因全心扑在长命锁上,忘得干干净净。 ——但愿谢珩不会生气。 ☆、第29章 029 宜春宫离嘉德殿颇近, 是东宫惯常设宴、接见访客之处, 但凡无需在嘉德殿正经商议的事,皆可挪至此处,对着糕点清茶,闲说慢谈。 谢珩入主东宫不久, 性情又冷硬,凡事多在嘉德殿商议, 甚少用到宜春宫。 这回设宴, 有司办得格外精心,伽罗从后门进去,廊柱窗台, 擦拭得不染纤尘。 她深居南熏殿, 平常不见外人,这回过来, 怕又被不该碰到的人撞见,特意戴了帷帽,直至宜春宫外, 才摘了帷帽,随同杜鸿嘉进了抱厦厅。 这间小厅是单独会客所用,临水池而设,翠竹掩映。 里面谢珩与彭程分宾主而坐。谢珩穿的是家常的玄青衣衫,乌金冠下容貌冷峻, 挺拔的身姿坐在案后, 绣有云纹暗花的宽袖落在身侧, 两步外的青铜架上,搁着柄通身漆黑的宝剑,衬得他愈发冷硬。 彭程坐在东首,穿的却是鸿胪寺的官服,面上微红,似已喝了不少。 伽罗入内行礼,谢珩指着西边矮案,“坐。” 他在人前冷肃威仪,衣袖轻摆之间,似漫不经心。 伽罗依命入座,朝彭程道:“彭大人,别来无恙。” “傅姑娘果真住在东宫,倒真出乎彭某所料。看来当日鸾台寺中,傅姑娘所言非虚,观姑娘气色精神,确实过得很好。”彭程审视般将伽罗瞧了片刻,竟自一笑,向谢珩道:“今日蒙殿下邀请,微臣不胜荣幸,亦感激不尽。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父皇命我过问西胡使臣的事,彭大人主理鸿胪寺,自该同你请教。” “微臣惶恐。”彭程微微欠身,“其实当日云中城内,微臣就已对殿下佩服之极。只是当时微臣愚钝,未能认清情势,多有得罪之处。殿下宽宏大量,倘若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彭大人难得说句痛快话。”谢珩挥手,侍立在侧的卫军立时上前添酒。 他举杯虚敬,而后一饮而尽,“傅玄与我有杀母之仇,彭大人想必有所耳闻。 分卷阅读6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今日我叫傅伽罗过来,便是要你知道——虽然当日主谋难辞其咎,但旁的人,但凡明事理,我都既往不咎,还会善待。所以往后的事,彭大人尽可放心。” “殿下胸怀宽广,微臣佩服!”彭程拱手,脸上笑意更浓。 太上皇很难回来,这在云中城议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珩父子回京入主皇宫的事出乎所料,这位远离朝堂的太子虽无根基,手腕却令人敬畏。他在云中城亲眼所见,对此感触更深,假以时日,只怕父子二人根基牢固,愈发难以撼动。 回京后两月的时间,纵观朝堂变化,彭程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原本还担心徐相终会倾塌,他也难以苟存,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徐相尽忠。而今看来,却又有了转机—— 谢珩主动提出联手,他只消风使舵,明哲保身,就能保个平安。 只是他追随徐相多年,倘若就此背叛,恐怕会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往后脸上太难看。 彭程心中矛盾之极。 伽罗察其神色,猜得他心中顾虑,见谢珩递来个眼神,遂笑吟吟开口道:“彭大人深明事理,难道不觉得,徐相弄权多年,令朝中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是时候该肃清一番了吗?虎阳关之败,徐相虽尽数推在我祖父头上,可他身居左相之位,管着兵部,难道没有半点错处?其□□过,众人心知肚明。” 她声音清脆,年龄又有限,含笑说话时,比起冷肃深沉的谢珩,更能解除戒心。 彭程身在东宫,有谢珩坐镇,也不好轻慢伽罗,只含笑道:“傅姑娘看得清楚。” “提拔赏识彭大人的是太上皇,而非徐相。虎阳关之败,太上皇落入敌手,百姓深受其苦,徐相难辞其咎,难道不该讨个公道?而今皇上圣明,太子睿智,朝中有小人弄权,彭大人仗义执言,为君分忧肃清朝堂,这才是忠直之臣。” 彭程眼中陡然一亮。 情势已然分明——太上皇归来的事希望渺茫,跟谢珩父子作对,只会自讨苦吃。倘若及时投靠,还能保住前程。 至于他最担心的卖主求荣的骂名,伽罗已给了他最好的解释。 身为人臣,他的“主”是君王,又不是徐相。 襄助君王铲除弄权之贼,算什么卖主求荣呢? 彭程松了口气,不由一笑,“傅姑娘果真聪慧玲珑,彭某佩服。” 谢珩目光扫过,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遂道:“徐公望与我水火不容,必会见个胜负,彭大人心知肚明。这趟北上议和,彭大人有恃无恐,可见徐公望已有安排,与北凉十分熟络。鸿胪寺掌番邦往来事宜,彭大人主事多年,于其中内情,想必知之甚多。我特意留下彭大人,不过是想听些席上没提及的旧事。” 彭程作了然之色,“殿下既奉命主理鸿胪寺,今日垂询,微臣岂敢隐瞒。” 他瞧了伽罗一眼,见谢珩并没有让她避嫌的意思,心中只当那位失踪的傅良绍也已投靠了谢珩,遂起身拱手,“鸿胪寺旧事很多,不知殿下想问哪些?” “不急。彭大人想清楚再说。”谢珩摆手,低头自斟酒喝。 彭程立在原地,稍作犹疑,旋即跪地道:“云中城之后,其实微臣已考虑过此事。不瞒殿下,当日微臣听命于徐相,确实存了私心。然云中城中议和,殿下雷霆手腕,不止迫鹰佐接受和谈条件,还令他火速退出虎阳关外,未敢自扰百姓。这等手段,微臣自叹弗如,亦十分佩服。那时我才明白,殿下的才干能力,非旁人所能及,我先前那些心思,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得很。所以回京之后,微臣自知有错,心中摇摆,议和的有些细节,便瞒了下来。” 这便是在表忠心了。 谢珩神色稍缓,挑眉道:“是傅伽罗的事?” “是。徐相对殿下携傅姑娘北上的事并不知情,当时微臣擅做主张……”他尴尬地笑了笑,“而今回想,实在汗颜。” 谢珩道:“我说过,既往不咎。” 彭程颔首,“殿下面对鹰佐数万大军都毫无惧色,能从容筹谋,这等胆色,微臣佩服之极。那日鸾台寺碰到傅姑娘,才知殿下胸襟宽广如日月朗照。微臣这才知道往日如井底之蛙,大错特错。往后必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 “彭大人身居要职,做这些事,也是为天下百姓。”谢珩淡声,笑得高深莫测。 彭程自言惭愧,又道:“不瞒殿下,徐相为人精明,戒心极强。殿下若想早日成事,还当隐瞒此事,勿令徐相起疑。” “这是自然。”谢珩依旧命人给他添酒,“今日彭大人尽可畅饮。待理清徐公望跟北凉的往来,三日之后,再来东宫。” 彭程当即应命。 于是侍卫添酒,伶人隔座拨动琵琶,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才饮尽杯中酒,谢珩才命人送客,彭程满口感谢,从僻处走了。 待他离开,谢珩便也起身,命战青和杜鸿嘉自去歇息,却招手叫伽罗近前,“陪我走走。” 伽罗只当他还 分卷阅读6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有事吩咐,自然从命。 * 出了宜春宫,外头斜阳西垂,晚风拂柳。 谢珩难得步履缓慢,同伽罗并肩而行,问她长命锁进展如何。 伽罗如实说了,难免沮丧,“原本以为见着方丈,能有不少收获,谁知还是这样。那些佛书固然都提了阿耆,却没有半个字涉及长命锁。照这样查下去,除非我强行开了那锁,否则怕是查不出头绪。” “不着急。”谢珩倒是浑不在意,“阿耆这线索十分有用。耐着性子查下去,总能有结果。再不济,还有北凉的鹰佐。” “鹰佐?”伽罗愕然。 “他为长命锁而来,总该清楚它的价值。” “可鹰佐远在北凉,殿下倘若设法探问,被他察觉时,岂不是露了痕迹。” “忘了你送我的大礼?”谢珩觑着她,“彭程跟北凉必有瓜葛,借他的手行事,鹰佐想不到我头上。当然这是下策。不过说起彭程,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般会骗人。” 他语气揶揄,伽罗便也笑道:“我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算骗人?” 谢珩颔首,认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子自叹弗如。” …… 向来冷肃霸道的谢珩忽然变得这般谦虚,还揶揄得一本正经,伽罗竟然无言以对。 谢珩却已在一座殿前驻足。 比起东宫其他宫殿的四方院落格局,这座殿临水而建,周围遍植花木,重檐之下,雕绘装饰却不似其他宫殿肃穆威仪,反因那湾碧水而显得灵秀,宝蓝底色的牌匾上写着“玉清池“”三个字。殿外有数名宫人侍立,为首的女子十八岁左右,是女官打扮,见了谢珩,率众跪地行礼,恭敬端庄。 伽罗知道东宫有女官侍奉起居,却从未见过,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所处的,已是平常罕有人至的内眷居处了。 谢珩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自诧异,却听谢珩道:“进去瞧瞧。” “我?”伽罗不甚确定。 谢珩颔首,“报答你送的厚礼。” 伽罗心中狐疑,随那女官进殿。绕过门口的灵芝仙鹤大屏风,里头情状一览无遗—— 殿内深有四丈,左右数间连在一处,除了当中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红柱支撑,别无他物。沿墙除了雕花窗棂,便是高可过人的花梨木架,上头陈设四时花卉,珍宝玩物。正中间是一方水池,里头水波微漾,热气袅袅,周围塑十六只铜铸凤凰,形态各异,却都微俯向池面,清澈的水流自其中涌出,注入水池,溅起一方水花。 水池四周铺了红毯,沐浴所用的诸般物事俱全,宫扇之下两名宫女跪立在侧。 自门口至水池隔了数重屏风,却都是轻纱造就,上头绣了飞凤百花,却难阻断视线。 伽罗满心愕然,忽而明白过来,这应是东宫内眷沐浴所用的池子。四周水浅,中间深些,用处甚多。 她当即退出殿外,“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怕水吗。”谢珩垂目瞧着她,“借给你学凫水。” 伽罗并不知道这玉清池是谁所用,却也明白,以她目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受这等恩遇,忙道:“多谢殿下美意,但这等恩赐,伽罗不敢领受!” 谢珩皱眉,“闲着也是闲着,借你几月。” “殿下曾说过,伽罗尚是戴罪之身,能住在南熏殿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僭越,受此大恩?”伽罗屈膝行礼,许是平素对谢珩太过敬畏,此刻心中还真是惶恐,“谢殿下厚恩,伽罗愧不敢受。” 谢珩垂目,见她诚惶诚恐,恭敬疏远,忽然觉得气闷。 前后两回水边遇险,她都吓得面色惨白,可见畏水是心魔的缘故。虽说他那日水边救美,难得的叫她投怀送抱了一回,但为她着想,多学些本事总归是有益的,至少往后遇水,不至于溺毙。若换成是妹妹谢英娥,谢珩兴许能拎着她直接丢进水里去,可面前是伽罗—— 素来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心怀畏惧又强装镇定的傅伽罗。 若真把她丢进水里去,她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谢珩在朝堂翻云覆雨,行事果决,对着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他俯身凑近伽罗,瞧着她的眼睛,“真不要?” 伽罗勾唇报以笑意,果断摇头。 “不愿学凫水,下回落水可没人救你。”谢珩淡声威胁。 伽罗不为所动,咬唇未答。 这水池确实是学凫水的好地方,池水温热,久浸其中有益无害。且水池毕竟不似别处,她若怕了,还能游回边缘,有岚姑在侧,还能护着她——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也兴起过教她学凫水的心思,只是高家没有这等浴池,城外的温泉往来太麻烦,她又没迫切想学,所以作罢。 倘若这是自家的池子,她当然高高兴兴的用了。 关键这是东宫内眷所用。 伽罗再怎么想克服恐惧学凫水,也不能在谢珩的地盘放肆。 谢 分卷阅读6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珩纵然不在意这些琐事,心绪甚好时愿意施恩,她却身份尴尬,不敢越矩。否则哪天触了霉头,谢珩换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僭越的罪名就够她喝两壶的。 还是当坚决辞谢,免去事端。 两人在殿外僵持,谢珩难得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心里愈发堵得慌,没好气地道:“不识抬举!自己看吧,想通了来找宋澜,她会教你。”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束手无策,又抹不开脸皮解释宽慰,拂袖自往昭文殿去。 目下推辞就推辞罢,反正她飞不出东宫,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入觳。 推辞了一回两回,她难道还能推辞第三回? *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满头雾水。 将这事同岚姑说了,岚姑的顾虑倒不像她这么多,“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有分寸,他既然发话,可见不算越矩。那玉清池若是太子的妃妾所用,姑娘当然不能僭越,可若是东宫女官所用,姑娘借来一用,又有何妨?这回姑娘无意间促成彭大人的事,想必功劳不小,太子恩赏,也该是为此。” “这道理我方才想过,只是……”伽罗沉吟。 只是她觉得,谢珩近来态度有些奇怪。 从前在淮南的情形不必说了,就是她初上京时,谢珩还是冷硬威仪之态,那把锋锐冰凉的铁扇抵在喉间,她至今记得那种呼吸冰凉的感觉。乃至后来客栈中钢针逼问,她心惊胆战,吓得失态大哭,至今心有余悸。 其后数番往来,谢珩总像是锋锐冰冷的重剑,哪怕他答应救回父亲,为外祖母说情时,也是态度冷淡,极不情愿,令她敬惧,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 直到最近。 先是去鸾台寺前送了许多衣裳,鸾台寺的后山湖畔,又救她脱险,肩背紧贴,直至她察觉不妥时才放手——若换在从前,谢珩能从水里将她拎出来扔在地上,就已是客气的了。甚至今日……岚姑没见那玉清殿的情形,那等规制,绝非女官所能享用的。 谢珩愿意和颜悦色,她当然庆幸,但好得过头,就令人心里发毛了。 伽罗如今自身难保,哪敢平添事端,当即龟缩在南熏殿中,埋头书堆。 * 如是数日,谢珩应当是忙于公务,未再踏足过南熏殿。 伽罗乐得清净,只盼外祖母早日康复进京解惑。倘若这长命锁真能报答谢珩,她也能早日还了他的恩情,逃出这座东宫。 至六月下旬,暑热渐浓,哪怕躲在屋中,也常汗湿重衫。 那位宋澜不知是受谁指派,特意送来两座风轮,每日送来冰块,留两个宫人摇轮取凉。 伽罗白日几乎不敢出门,只躲在书房偷凉,那只拂秣狗倒机灵,逮着机会就往书房钻。 相处数月,伽罗对它戒心渐消,偶尔也会在岚姑的陪伴下,抱它入怀逗弄,还起了个直白的名字——阿白。它通身白毛在岚姑照拂下养得十分柔软,拿手摸过去,格外舒适,往它头顶上揉揉,它便十分乖觉的凑过来。 伽罗喜欢这样的乖巧,看到阿白无辜天真的双眼,便愈发喜爱。 晌午饭时她特意留了几块糕点,待午睡后便抱了阿白在桌案上,慢慢喂给它吃。 正自得其乐,忽听门外轻扣。 因岚姑今日得了准许外出采买胭脂水粉,伽罗自过去开门扇,瞧见外头是杜鸿嘉,当即现出笑意,“表哥?” “岳华回来了,快跟我走。”杜鸿嘉额头布了汗,拉起她胳膊就往外走。 伽罗脚下踉跄,好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忙问道:“出了何事?” “她是从北凉回来的。”杜鸿嘉压低声音,“带了你父亲的消息。” 伽罗心中乍然一紧,顾不上裙衫碍事,拔腿就往昭文殿跑。 ☆、第30章 030 伽罗赶到昭文殿时, 韩荀正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她疯跑的样子,面露诧然。 伽罗连行礼都顾不上, 见门扇虚掩,当即看向战青。战青很识趣, 口中说了声“殿下, 傅姑娘来了”,旋即推开门扇让她进去,连禀报都免了。 殿内只有谢珩和岳华两人。 伽罗跑得气喘吁吁,盛夏后晌正热, 她浑身已然出了层汗,顾不上抹掉额头汗珠,三两步跑进去,便向谢珩道:“殿下,有我父亲的消息了?他处境如何?” “他还活着,处境不算太坏。”谢珩示意杜鸿嘉掩上屋门,随即进了内室。 内室颇隐秘, 内外隔开,不怕人偷听。 谢珩寻个椅子坐了, 朝岳华颔首, “详细说说。” “殿下递来营救傅大人的旨意后,属下便和陈光去了石羊城。傅大人是单独关押, 在石羊城守将的府邸, 鹰佐安排在他周围的防卫, 比对太上皇的更严,所以进最初进那座府邸时费了些力气。后来属下摸清情势,单独进去一趟,看到了傅大人——”岳华看向伽罗,语气稍缓,“令尊确实受了刑,但我去的时候,已恢 分卷阅读6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复得差不多。” 伽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后来呢?” “我在那座府邸潜伏,趁着他们夜里换班的时候,跟令尊说了殿下要救他的事。但是,令尊说他暂时不愿离开。” 这结果令伽罗无比诧异,“为何?” “他提到了令堂。具体情由我不清楚,不过令尊说要等到给令堂报仇后,才肯离开石羊城。后来鹰佐看过他几次,看得出来,令尊是在与鹰佐斡旋,寻找时机。” 给娘亲报仇吗? 伽罗一时间难以理清其间关系。当年娘亲无故失踪,父亲说她是身故,事发时是在治地,离父亲后来为官的丹州都很远,跟北凉更是差了千里。娘亲的死,与鹰佐何干?难道娘亲的失踪,是鹰佐一手促成?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伽罗只能暂时按下,又问道:“岳姑娘可知道他想如何报仇?” “傅大人说得很简略,要带着鹰佐去个地方,到时候见机行事。我提出想帮他,他却说要手刃仇人,才算是真正为令堂报仇。不过我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石羊城留了人手,倘若用得着,也可帮他。” “所以……救我父亲脱困的事,是要推后么?”伽罗不甘心,看向谢珩。 谢珩颔首,“令尊不愿回来,强行救回无益。” 伽罗咬唇,默然。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性子如何,她是最清楚的。虽然文雅不爱争执,却比她还要执拗坚定。但凡认准了的事,哪怕困难重重,也会竭力去做。 当年他与娘亲两情相悦,硬是扛着老太爷和老夫人的重重威压,将娘亲娶进侯府,呵护备至,没叫娘亲受半点委屈。后来跟他老太爷意见不和,老太爷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时,也不曾退让半分。再往后娘亲过世,老夫人张罗着要给他续弦,他索性另谋个差事远赴丹州,死也不肯续弦。 如今他铁了心要给娘亲报仇,还有谁能拉回他? 给娘亲报仇当然是好事,可鹰佐是北凉王子,父亲一介文官,又无强援,哪能轻易做到?即使做到了,又如何全身而退? 诸般担忧顾虑交杂,伽罗垂首不语。 谢珩知道她心思似的,起身踱步过来,按了按她肩膀,“令尊既有此心,想必有应对之法。岳华——还有旁的吗?” “我跟傅大人提了傅姑娘北上议和的事情……”岳华似有些忐忑,见谢珩并无不悦,这才放心道:“令尊说鹰佐居心险恶,傅姑娘万万不可北上。他还让我转告傅姑娘,他做的事情,心里有数,叫傅姑娘不必担心,保重身体为上。” 伽罗眼圈微红,认认真真的朝岳华屈膝行礼,“多谢岳姑娘。” “使不得!我只是奉命行事。”岳华忙避开,语气中却平添感慨,“令尊爱护傅姑娘,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对了——这玉虎是令尊托我转交姑娘,以此为信,让姑娘务必珍重。唯有姑娘安好,他在北凉,才能无后顾之忧。” 伽罗接过,点了点头,竭力不让喉头哽咽。 父亲一向爱护她和娘亲,她怎会不知道? 当年在治地,父亲便以二十余岁的年纪撑起天地,给了她最安稳美好的记忆。后来在京城也是极力周全,拧不过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态度,便背着长辈的责骂,将她送到了淮南—— 祖母、伯母和婶母都健在,却将年幼的姑娘送到外祖家抚养,老夫人从前看重侯府颜面,为此盛怒异常。那时候父亲常被老太爷叫去呵斥,伽罗曾偷偷瞧见过,老太爷脸色铁青,说了许多威胁的话,父亲却半点不改初衷,甚至连老太爷拿茶杯砸在他额头的伤痕,都骗她说是不慎磕的。 他向来如此,不管多艰难,都竭力将她护在掌心。 伽罗想起旧事,鼻头发酸,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的恩德,伽罗铭记在心!” “令尊行事时,我会安排人全力襄助。”谢珩单手扶着她削瘦的肩膀,见她鼻头憋得通红,心中一软,向杜鸿嘉道:“先送她回去。” 这就是另有事情要吩咐岳华了。 伽罗应命,垂着头出了昭文殿。 * 一路沉默着回到南熏殿,杜鸿嘉满面担忧。 伽罗红红的眼圈倒是渐渐消了。 方才一时情绪激动,无比想念父亲,这会儿缓过来,倒没那么想哭了。何况,哭有何用? 她瞧着杜鸿嘉,翘了翘唇角,“父亲平安无事,殿下又说会全力襄助,这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哥不必担心,我会听父亲的话,保重自己。” “我倒宁可你在我这里哭一场,也别憋着。”杜鸿嘉低声,“过两天是你的生辰,到时候我去求殿下,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与关怀。 近来琐事太多,她竟然都忘了生辰!伽罗不由一笑,颔首道:“好,我等着表哥。” 杜鸿嘉有事在身,便先回昭文殿去。 至晚,伽罗用过晚饭,同岚姑在院里闲坐。猛然瞧见谢珩时,愣了一瞬,旋即起身 分卷阅读6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相迎,“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来看看你。”谢珩负手看着她,“居然没哭?” “让殿下失望了。”伽罗请他入厅,亲自斟茶给他。 “方才细问过岳华,令尊虽被困在鹰佐手中,却不是全然劣势。他毕竟是凭着真本事当的丹州长史,想应付鹰佐,也不是很难。”谢珩凑近些,打量着伽罗的神情,“还当你又会哭一场,看来是我多虑。” “殿下就这么盼着我哭?”伽罗不满。 谢珩似笑了下,招手叫她跟上,“随我走走。事情都闷在心里,小心憋出病。” 这好意伽罗明白,跟着谢珩出门。 夜渐渐深了,天气晴好,明月当空,给地上铺了层银光,轻易盖过甬道两侧石灯中的微弱光芒。连绵的殿宇之间游廊纵横,廊下的莲花灯笼亦掌了灯,红色的光散射出来,在风中摇曳,连绵不绝,像是盛开的朱红佛莲。 伽罗吁了口气,觑着谢珩神色,“没想到殿下会为父亲的事费心至此。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骗你?” “不是不是。”伽罗忙摆手。 骗人不至于,怕他会敷衍是真的。毕竟父亲是傅家人,谢珩哪怕愿意搭救,会出几分力气,伽罗心里着实没数。今日听罢岳华的话,有那玉虎信物在手,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在鹰佐的严密防备下找人,再冒险出入,设法说话,并非易事。 也许她确实看错了谢珩,伽罗想。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殿下会这样上心。”伽罗浮起笑意,“这回,又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比我小六岁,比起来确实算小人。傅伽罗——你觉得令尊是傅家人,所以我不会费力相救,是不是?”谢珩侧头瞧着她,语气却是笃定的,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瞧这眼神,显然是了。” 伽罗歉然微笑,并未否认。 “母妃的死,我确实恨傅玄,我不否认。大哥的死,我也恨高探微,还有你那两位舅舅。”谢珩在一处风灯下驻足,背靠廊柱,低头瞧向伽罗。 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添了几分柔和。他换了套家常衣裳,迥异于往常的墨色玄青,而是选了象牙白,以玉冠束发。比起平常的挺拔姿态,这样倚柱的姿势冲淡冷硬之感,加之眼中没了寒冰,此刻的谢珩,平白叫伽罗想起公子如玉的形容,也不再让人感到威压冷肃。 这多少让人觉得亲近。 尤其目下他还不计前嫌,竭力帮她,甚至主动道出心事。 伽罗鼓了鼓勇气,提起了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文惠皇后的事,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知详情。不过信王……我是知道的。”她瞧了瞧谢珩,见他神情如旧,未露愠色,稍稍大胆了些,“那件事情我很惭愧,也很惋惜。外祖母从前见过信王殿下,说他待人宽厚,处事明练,有仁君之气。” “她这样评价大哥?” 伽罗颔首,“但外祖母不是舅舅们的亲生母亲,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外祖父。” 谢珩叹气,“所以终究死了。他们险些用他的死,击溃父皇。” 伽罗咬了咬唇,察觉他眼底的失落惘然。 相识数年,谢珩从未有过这般神情。 朝堂上再怎么威仪冷肃,翻云覆雨,卸下那身太子的装束,他毕竟还是个**凡胎的人。从养尊处优到形同软禁,丧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兄长,那种仇恨与怅惘,伽罗纵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猜度几分。 “我知道殿下的恨。原先我对鹰佐并不觉得怎样,可今日得知母亲的死可能和鹰佐有关,回到殿里越想越恨,甚至想飞到北凉去,问明事由后报仇。倘若他真的伤了父亲,我恐怕会想将他千刀万剐。殿下对于文惠往后,对于信王,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殿下,你愿意不计前嫌搭救父亲,我真的十分感激,也很意外,所以不敢相信。” 住在东宫这么久,伽罗有意回避旧事,从不敢跟谢珩说这样的话。 然而真的说出来,心里的忐忑却不像预想的那么严重。 她仰起头,带着点慷慨赴死的心情,对上谢珩的目光。 并不是她预料中的冷肃狠厉,反而…… 伽罗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此刻的谢珩,与平常截然不同。 “所以你怕我,不是因为我用钢针吓唬你,而是怕我寻仇?”谢珩茅塞顿开,瞧着灯光下的美人,声音竟似温柔。 “钢针那次……”伽罗咬了咬唇,坦白道:“殿下确实凶神恶煞,叫人害怕。” 旋即漾起讨好的笑意,怕他生气似的。 灯光在她柔白的脸颊镀了层朦胧的光,耳畔珊瑚珠子映衬,仿佛两颊生晕。她今日穿的是身石榴红的裙子,头发松松挽起,随风微动。 夜风拂过,扬起衣袂翻飞,她红衣如画,盈盈的笑,星辰般的眸子里藏了暌违已久的狡黠,如同暗夜里的妖精。 谢珩挪不开眼,五指在风中微张,触到夜风送来的她的发丝,若即若离地扫过手掌。 分卷阅读7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那份缱绻酥麻像是能痒到心里去,叫人贪恋,想要得寸进尺。 “当时我只是想吓唬你。”谢珩低头觑着伽罗,仿佛解释,“议和事关重大,西胡又屡次生事。你咬死了不肯吐露事情,不用那等手段,能逼出你的真话?” 伽罗笑了笑。 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钢针,她恐怕真不敢说实话。 谢珩会读心术似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终于步入正题,“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会找你清算,当日你在淮南,对英娥暗里帮忙,我心里有数。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罗——我杀过人,坑过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却就那一次。” “所以呢?”伽罗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谢珩俯身靠近,缓缓道:“你的命是我给的。” “那我可得好生巴结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绪不佳,又拿回去。”伽罗莞尔。心中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却松了许多——谢珩施恩无数,又说得这般明白,她若还时刻猜疑提防,觉得他会迁怒报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过令伽罗意外的是,谢珩居然知道她暗里帮谢英娥的事情。 她还以为,以谢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点都不想领情呢。 那么,当初偷摸帮他的事情,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做得隐蔽,些许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会知道。 伽罗藏了小秘密似的,隐晦一笑。 风过回廊,带着凉意,谢珩不再逗留,抬步继续前行。 伽罗跟在他身后,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从前在淮南时只觉得他冷厉如剑锋,看着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难以隐藏的恨。后来京城再会,也是端贵威仪,那把铁扇抵在喉咙的时候,仿佛随时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惧。 所以她敬畏、担心,在他跟前时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准他的态度。 如今她当然还是猜不透谢珩的心思,却少了那些顾虑。 肩上心中皆轻松了不少,这趟夜游,自然也颇尽兴。 伽罗瞧着那巨兽般伏在暗夜里的巍峨宫殿,头一回生出亲近之感,连同谢珩的背影,都悦目了许多。 回去后,黑甜一觉,又香又沉。 ☆、第31章 031 隔日是伽罗的生辰。 杜鸿嘉恰逢昨晚值夜, 一大早交完班,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便往昭文殿赶去。 昭文殿虽是书房,却因宫室宽敞, 后头也设有卧房寝处。谢珩对这些不讲究,每常看书看得晚了,就会在此处歇下。这里离南熏殿又近, 他先前偶尔趁晚间空暇去看看伽罗查长命锁的进展, 回来后懒得再回住处,便留宿昭文殿。 数月过去, 倒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此处。 杜鸿嘉职责所在,对谢珩的起居也颇留心, 虽不明其中缘故, 却也能明显瞧出来,这位殿下格外偏爱昭文殿。 果不其然, 他才走近昭文殿, 便听见练剑的声音。 时辰尚早, 外头侍卫虽然都换了班,里头却颇静谧。 杜鸿嘉不敢打搅,隔着廊庑站了许久, 终于等到谢珩收剑, 才适时过去, 行礼拜见。 谢珩穿玄色长衫, 手中正擦拭那把通体漆黑的剑, 看清是他,颇感意外,“有事?” “属下今日休息,明日晌午才过来换班。这么早过来打搅殿下,是想请殿下允准,容我带表妹出去走走。”杜鸿嘉当然知道伽罗此时身份特殊,不可轻易泄露,双手恭敬作揖,道:“属下已备了帷帽,殿下放心。” 谢珩“嗯”了声,随手甩出长剑,那剑便如灵蛇飞出,稳稳落入旁边矗立入地的剑鞘。 剑身震荡,伴随嗡嗡之声,谢珩负手瞧着杜鸿嘉,“怎么突然想起此事?” 杜鸿嘉当然不好提伽罗闺中生辰,只道:“岳华带回了傅大人的消息,表妹十分担忧。她毕竟年纪有限,凡事闷在心中,容易伤身。恳请殿下允准属下带她去散心。” 这道理谢珩当然知道,只是他近来瞧着杜鸿嘉,总容易想起那日南熏殿里的情形。 满架紫藤下,表兄妹二人围桌坐着逗狗,亲密又愉悦。 傅伽罗那小白眼狼,从最初就亲近信任这位表哥。纵然他帮了她许多,在却从不他面前那样欢快地笑。 谢珩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又很鄙弃这样拘泥小节的想法。 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只嘱咐道:“务必留心。” 他在下属跟前有种天然的威压气度,加上方才沉着脸思索,杜鸿嘉原本还怕他不准,得了这命令,当即欣慰道:“多谢殿下!”说罢,不敢再打搅谢珩,匆匆出了昭文殿,脚步都比平常格外轻快。 谢珩没再理会,自入内盥洗。 * 杜鸿嘉回到值房换了衣裳,随意打水擦了脸,径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罗从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风,今晨醒 分卷阅读7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得格外早,换了身方便骑马的劲装,又叫岚姑寻来帷帽,多加了层纱——走在路上虽碍事些,却能阻断旁人目光。 表兄妹两人出了南熏殿,没走几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处碰上了谢珩。 南熏殿虽离昭文殿不远,却位于其后方,并不在谢珩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馆的任何一条路上。 是以谢珩出现在这里,伽罗始料未及。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稍稍驻足。他穿了太子那身朱底绣黑金云纹的冠服,铁扇藏入宽大的袖中,头上戴乌金冠,脚下踏云头靴,腰间一应配饰俱全,是惯常的威仪。他的神情也是冷肃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眼风扫过,有种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罗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谢珩跟前,盈盈行礼,“拜见殿下。” “此刻就出去?”谢珩低头觑她。 “嗯。早去早回。”伽罗一笑,向谢珩道:“多谢殿下成全。” 她今日着劲装,满头青丝皆在头顶束为髻,大抵是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头顶罩了男子束发用的网巾,将细碎刘海收拢其中。她的脸本就好看,平常挽发佩戴珠钗时,娇美可人,此刻束紧了头发,却有种别样的鲜活生动。网巾几乎覆盖了半个额头,底下翠眉如画,双眸湛然,衬得脸颊白净,唇鼻精致又小巧。 比那日的学子打扮,多了些鲜衣怒马、少年张扬的神采。 出门散心就能高兴成这样?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闲带她出去。 谢珩目光稍稍驻留,欲待再问两句,伽罗却已显露出急欲出门的姿态。 他没再耽搁,放任他兄妹二人离去。 走出不远,隐约又想起什么,却总是捉不住要点。这念头萦绕在脑海,忽隐忽现,谢珩在嘉德殿处理了半日公事,总算是揪住了那一丝线索,想起今日似是个什么日子。想了想,那仿佛还跟先前看过的关乎伽罗的卷宗有关,遂向身侧战青道:“先前叫你查过傅伽罗的身世,卷宗在何处?” “回禀殿下,都在昭文殿。” “取过来。” 战青依命去取,不多时送来卷宗。 谢珩趁着空暇翻看,粗略扫过关乎傅良绍夫妇的事,至伽罗的那张,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难怪她那样高兴。 杜鸿嘉居然还拿那样的话来诓他! * 此刻的伽罗,正纵马在郊野飞驰。 在东宫束缚多日,难得出来一趟,心情自然欢快。途中他跟杜鸿嘉商议过父亲的事,杜鸿嘉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东宫十卫,杜鸿嘉身居左副卫率之职,常与战青随侍谢珩左右,于谢珩的安排,知之甚详。 据他所说,因太上皇被北凉关押在石羊城,谢珩派往那边的人手不少。 而谢珩行事周密,当日在全然劣势之下,凭借蒙旭和残兵败卒逼退鹰佐,又以土匪为伪装,借西胡人的手救出伽罗,扫尽痕迹,其心机筹谋,颇为缜密。营救傅良绍的事既然是他亲口允诺,又派出了岳华这等得力助手,必会安排周密。 那边管事的是与战青有同等分量的旧臣,谢珩既下令他亲自出售,不会出大差错。 杜鸿嘉将大略情形说了,见伽罗依旧悬心,便按在她肩上,宽慰道:“不必担心。倘若你信不过那管事,我就请殿下恩准,放我去北凉。有我在那边,你该放心了?” “这哪行。”伽罗当即摇头。 谢珩虽不计较傅、高两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却非如此。杜鸿嘉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毁了。她纵然不习惯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却也没旁的办法。 倒不如听父亲的话,养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担心。 遂朝杜鸿嘉一笑,“父亲既有此谋划,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 于是抖缰纵马,在郊野间疾驰,消尽心中郁气。 她清晨出东宫时未用早饭,因惦记昔日随父亲吃过的馄饨,特地让杜鸿嘉带了她去。那馄饨铺子还是旧时模样,伽罗对着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时腹中还不觉得饿。绕了好大一圈后勒马缓行,并辔走在郊野,伽罗遥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过我府中?可曾见过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杜鸿嘉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罗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二姐入了道门,是不是?” “她那次给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杜鸿嘉瞧着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凉议和的事定下之后,皇上对府上的防备松懈了许多,虽然还未发落,依旧禁足在府里,外头的守兵却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没留什么痕迹——这事儿连我都觉得意外。” “二姐毕竟曾是相府千金,这点手腕是有的。”伽罗一笑,“外头守卫得严密,她自然束手无策 分卷阅读7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而今既然松懈,设法逃出又有何难?皇上没追究此事吗?” “女眷的事,除了关乎生死的处置,皇上哪会费神?负责看管的人看丢了人,自然不敢上报,府里内外消息又不通,目下还没人知道她的事情。”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伽罗感叹。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过,倘若她要入道门,会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从前认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处观中。 只是离京路远,伽罗此刻难以往返去见她,只能作罢。 不免又想起了长姐—— “长姐呢?” “没见过。听说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让她出来,免得伤及胎儿。其实谁不知道,徐基是怕你姐姐偷偷去府上,带累了他——从前端出贤婿的样子,对府上的人多体贴,如今也不过如此。” 杜鸿嘉自幼在京城,见惯了昔日的相府尊荣,也看尽数月来的冷清凋敝,感触颇深。 伽罗一声嗤笑,“经了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譬如姚谦的绝情,譬如杜鸿嘉的赤诚。 日头渐渐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热无比,哪怕是身处野风徐徐的郊外,也难驱散暑热。 伽罗散心罢了,又惦记起城里的吃食来,掀开帷帽,眼巴巴的望着杜鸿嘉,“烟袋街上有家醉鱼庄,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一座难求?” 杜鸿嘉含笑瞧着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经订了雅间。” 如此体贴的表哥简直是上天恩赐,伽罗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备好?”杜鸿嘉朗然笑道,取过那顶帷帽,端端正正给伽罗戴上,扶她踩镫坐稳了,这才翻身上马,同她驰向官道。 * 烟袋街上的醉鱼庄久负盛名,这些年凡是京城里稍有些闲钱的人,几乎都去过那里。 伽罗幼时跟着傅良绍去的时候,那还只是座两层的阁楼,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门面对着烟袋街,背后却临穿城而过的河水。那时候正是醉鱼庄声名鹊起的时节,翻修了没两年的阁楼雕饰华丽,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据说出自名家之手。 时隔数年再来,醉鱼庄比从前更为气派,将左右两座阁楼都盘下来,打通共用。 看来这背后的东家,应当来头不小。 伽罗案子感叹了句,跟随杜鸿嘉入内。 她帷帽上纱帐甚厚,透过纱帐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脚下慢慢走。 好在杜鸿嘉体贴,将雅间定在临水的一层,无需上下楼梯,省却不少麻烦。 雅间不算太宽敞,布置得倒不错,临水轩窗半开,外头河畔柳枝婀娜,细风携水汽拂进来,仿佛天然的冰轮。这会儿是后晌,早过了晌午的饭点,又不到晚饭时,人倒没那么多。 杜鸿嘉要了伽罗爱吃的葱烤鲫鱼、酸甜樱桃肉、鸡丝口蘑汤等菜,另要两壶桃花酒。 于是边吃边谈,甚为欢快。 待得饭罢,时辰尚早。 伽罗戴着这帷帽,自是没法再去多逛的,索性临窗而坐,稍挑纱帘,添上两壶桃花酒,同杜鸿嘉闲谈。旧时的趣事、淮南的风光、军旅的生活,话题随心跳跃,随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为热闹的珠市街,绵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铺子,从糕点蜜饯、吃食茶水,到绫罗彩缎、金银首饰,乃至文房四宝,无所不包。且价钱公道,质地颇好,是寻常百姓最爱的商街。 目光扫过,有几处是陌生的,也有许多与四五年前毫无变化。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光有限,被傅良绍带出来散心的机会却甚多,猛然瞧见斜对面那间风筝铺子,忽然勾唇,“表哥,买个风筝吧?” “董记的那间?”杜鸿嘉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里了。等着!” 伽罗嘿嘿的笑,见他起身要去买,忙道:“要白纸糊的那种,我带回去自己画。” “好!”杜鸿嘉倒是不辞劳苦,迅速出了醉鱼庄,过了河上拱桥,便到对面。 伽罗坐在窗边瞧他过桥买风筝,唇角噙着笑意。 眼瞅着他买回风筝过了桥,等了半天不见杜鸿嘉回雅间的身影,不免心焦。忽听外头惊呼声四起,她心下诧异,开了雅间半扇门朝外望过去,便见堂中人群惊呼四散,当中一名伙计衣衫带血,正拖着负伤的腿,步履踉跄地往外跑。 还没到门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伙计哪还支撑得住,膝盖一弯,当即跪在地上。 两道猎鹰般身影随之赶过来扑向伙计,其中一人便是杜鸿嘉。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伙计却忽然转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杜鸿嘉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飞脚将那伙计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赶过去的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机上前,挥拳重重击在那伙计胸口。 伙计吐出满口鲜血,再也没了反抗 分卷阅读7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之力。 不过片刻,外头百姓纷纷避让,两名小将带着十多名兵丁闯进来,冲杜鸿嘉行礼。 伽罗离得颇远,听不清他们言谈,却也能大致猜到。杜鸿嘉应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辞,折回柜台处,须臾,便带了那完好无损的风筝踏入雅间。 “方才吓着了?”他擒下伙计后扫视众人,看到了躲在门后的伽罗。 伽罗摇了摇头,“表哥的本事我见过,这点小毛贼不值得担心——外头是怎么回事?” “有人刺杀刑部侍郎姜谋,恰巧被我撞见。”杜鸿嘉轻扫衣袖,抚平褶皱,“先前你问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有人敢在闹市行刺侍郎,可真够胆大的!” 伽罗低声。 住在东宫时不知外头风浪,而今才意识到,这帝都京城,暗流涌动。 杜鸿嘉也不再逗留,带着伽罗出了雅间。 因方才那番变故,外头又先后涌入不少兵马司的人,将这醉鱼庄围起来,仔细盘问里面的人。好在杜鸿嘉与姜谋兄弟相识,方才追捕刺客又是亲眼所见,沾不到半点嫌疑,轻而易举地出去了。 * 到得东宫外,日色已然西倾。 两人从偏门进去,杜鸿嘉将她送往南熏殿。一整日的欢畅淋漓,纵然有醉鱼庄里那小风波,也丝毫不影响伽罗的心情。她攥着那风筝,踏进南熏殿的朱红门扇没走两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目光四顾,便见凉亭里坐了个熟悉的人。 谢珩?他不是有事要忙吗,怎么在此闲坐? 原本谈笑甚欢的表兄妹面面相觑,随即快步过去见礼。 谢珩原本是闷头看书的,听见伽罗渐近的脚步声时已然留心,待得人语渐近,抬头瞧向门口,便见伽罗正偏头同杜鸿嘉说话。她的侧脸很好看,唇角勾起,眼睛弯弯,哪怕看不到正脸,也能想象到满目笑意。 杜鸿嘉也噙着笑意,一双眼睛落在伽罗脸上,听得很认真。 那是种宠溺又纵容的姿态,旁若无人。 显然,傅伽罗很享受这样的眼神,走路也不看地,只管瞧着那位表哥,仿佛他多好看似的。直到两三步后才察觉不同,看向凉亭,面露愕然。而素来警醒的杜鸿嘉竟然是随着伽罗的目光瞧过来,才发现了他这位东宫之主的存在—— 这对于向来威仪尊贵的太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之外,又令谢珩生出种失落,潮水般涌上心间。 表兄妹二人自知万分失礼,不约而同的收敛笑意,换上诚惶诚恐的恭敬姿态。 ——谁能料到,忙碌的太子殿下会在这里等人?这下可是拔着老虎须了。 谢珩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又浓又沉。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书卷。眼角余光瞥见并肩而来的姿态,愈发觉得碍眼。他强自按捺莫名涌动的陌生情绪,心不在焉的瞧完半页书,才搁下书卷,看向躬身行礼的两人。 “回来了。” 谢珩语气平淡,仿若无事,脸色却是冷如腊月寒冬。 ☆、第32章 032 夏末的黄昏, 风依旧带着热气。 伽罗偷瞧谢珩的神色,见他不似平常冷肃,也未因方才的失礼太过不悦, 舒了口气。她手里还捏着那枚杜鸿嘉买来的纸糊风筝,半人高的大蝴蝶拖了长长的尾巴,与东宫的庄重氛围不相称,戳在谢珩眼里毕竟不好, 遂悄悄藏在身后。 谢珩却早就瞧见了,“是个风筝?” “是。”伽罗翘了翘唇角。 “幼稚。”谢珩低嘲。他但凡肯留心, 察言观色的功夫便极好——方才他瞧向风筝时伽罗极力掩藏, 唇角却还是露了笑意。表兄妹一同出门, 伽罗又戴着帷帽不方便,瞧她神色,那风筝必是杜鸿嘉买的无疑了。 谢珩心里冷嗤。 伽罗心里暗暗撇嘴。 谢珩嘲讽她也就罢了,毕竟是她住在东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又欠了恩情, 跟谢珩顶嘴时欠缺底气。可杜鸿嘉不一样,他虽不及谢珩身份尊贵, 却也是吏部进了名册的四品官, 身手出众、办事稳重不说, 当初在军中历练时还曾立过军功, 凡事皆是凭真本事挣来的。 他为何要平白受奚落? 兴许是那晚跟谢珩谈得颇深, 让她淡了畏惧之心, 伽罗心里为表哥不平, 见谢珩神色不算太差,便小声嘀咕道:“我觉得很好做风筝的还是位老人家,哪里幼稚了。” …… 谢珩和杜鸿嘉齐齐看向她,面露愕然。 虽然早就知道伽罗的恭敬是装出来的,真听到她当面顶撞回嘴,谢珩还是头一回。 出去玩了半天,还长本事了! 谢珩眉目倒竖,盯向杜鸿嘉。 旁边杜鸿嘉哭笑不得,忙抱拳开脱道:“殿下恕罪,表妹无心的。” 谢珩扫了他一眼,这种无名火又不好发作,冷着脸道:“没你的事了 分卷阅读7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退下。” “属下告退。”杜鸿嘉无辜受灾,恭敬退出。 亭中只剩下谢珩和伽罗,一坐一立。 伽罗竭力转移话题,“殿下来南熏殿,是有事要吩咐吗?” “嗯。”谢珩心里不痛快,脸色不大好看,抬手指了指殿内,“南边新贡了香粉入宫,父皇赏赐我许多。东宫没人用那东西,赏给你了。” 伽罗哪敢再惹他不高兴,当即从善如流,“多谢殿下!” 她笑得真心实意,没了杜鸿嘉在旁边杵着,笑容落入谢珩眼中,便显得娇俏起来。伽罗也不是成心和谢珩作对,他主动示好显露善意,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想了想,道:“殿下赏了不少东西,我却没什么可回报。殿下既然有空,不如我泡杯茶,借花献佛?” “虽然简薄了点……”谢珩依旧冷着脸,“勉为其难接受吧。” 遂进了偏厅,临窗而坐。 东宫内万事俱备,自然不缺茶具,缺的只是有闲情逸致冲茶的人。 伽罗整日困在南熏殿,最初规规矩矩不敢乱来,后来胆子渐大,将正厅偏厅都瞧了个遍,寻出了套极中意的茶具。她既是诚心泡茶给谢珩喝,自然格外上心,往错金小火炉中搁了几块茶香碳,蕴出满室茶香。 泉水是常备着的,伽罗摆好了茶盏,待水沸时,温杯醒茶,冲水沏香,熟稔而认真。 末了,双手托着茶杯,送至谢珩面前,“殿下请。” 茶杯是薄胎瓷,薄如蝉翼,亮如琉璃,上头描了一带远山,衬着里头宝绿的茶汤,令他想起满坡茶树。 瓷杯之下,是她嫩如春笋的指尖,柔白纤秀,宛如藏在心间的一抹弯月。 谢珩将茶杯接在手中,双目灼灼的瞧着她。满室清淡茶香中,又有瓜片的清高香气入鼻。他勾了勾唇,微微仰头,饮茶入口中,目光却还落在伽罗脸上,看到她双眸中带了期待的眼神。 美人佐茶,果然是难得的美味。 “冲得很好。”谢珩目露赞许,搁下茶杯。 先前的气闷不痛快尽皆消散,他敛袖端坐,道:“也非全然赏赐,还有谢你的意思。醉鱼庄中的事,你怕是受惊不小——”他瞧见伽罗面露愕然,方才的期待眼神中陡然夹杂了不悦,没好气的道:“西胡和北凉紧盯着的人,谁放心只让杜鸿嘉带着?侍卫跟得远,听不见你们说话。” 伽罗“哦”了声,垂下眼睑。 谢珩续道:“醉鱼庄的事多赖彭程出力,归根结底,是你的功劳。” 这话说得就奇怪了。 醉鱼庄中险些被刺的是当今的刑部左侍郎姜谋。姜谋是谢珩父子的得力助手,彭程也新投入了谢珩的麾下,怎么姜谋被刺,却与彭程有关? 伽罗心里诧异万分,忍不住道:“怎么是彭程出力?”话问出来,又觉得突兀。这事儿最终怕还是要落到谢珩父子跟徐公望等人的较量上去。朝廷的事情,她刨根问底,多少有些僭越。 好在谢珩并无不悦,只含糊笑了笑。 喝完了茶,谢珩心绪甚佳,遂抬步往正厅走。 伽罗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待进了厅,才见里面站了一溜人。以那日在玉清池见过的女官宋澜为首,后面四位管事宫女各捧锦盒,旁边占了个二十余岁的女子,长得颇秀丽,只是左边眼睛黯淡无神,怕是盲了一目。 那些锦盒里自然都是香粉了。 谢珩在旁边站定,宋澜便冲他行礼,旋即将锦盒挨个揭开,向伽罗道:“傅姑娘请看。” 能在东宫做有品级的女官,出身教养都颇好,这位宋澜长相甚美,举止端庄温雅。 伽罗随她过去,锦盒内各放描花白瓷盒,揭开瓷盒,香粉细腻柔旖。 她拿指尖沾了轻嗅,旁边那女子便柔声道:“姑娘手里的这是十和桃花香……这是千步香……这是月麟香……这是金凤香。”她的话不多,声音却颇悦耳,见伽罗停在那月麟香跟前,又道:“这是才调出的香粉,幽微雅淡,经久不散。” “里头用了桂花?” “姑娘好灵的鼻子。” “这个我喜欢。”伽罗将瓷盒握在掌中,心里欢喜,笑盈盈向谢珩道:“幼时随父亲住在濂溪,远处就有桂花。仲秋的时候夜静月圆,坐在院子里,风里隐隐就有桂花香。这香粉味道也极好——多谢殿下!” “喜欢就好。”谢珩满意,看向宋澜,“给她安排住处,专给南熏殿配香。” 宋澜应命,朝伽罗颔首致意,带着宫女们和那女子出去。 伽罗将粉盒递给岚姑,转过头,就见谢珩正瞧着她。 她疑惑地摸了摸脸,“殿下瞧什么?” “没什么。” ——就是觉得她好看。 毕竟是个姑娘家,虽然平时总是强装镇定,仿佛不动于五色之惑,见了香粉玩物,却还是掩不住的喜欢。红润的双唇勾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盈盈的瞧过来,眼角眉梢,平添婉媚娇丽。 谢珩礼物送得顺利,心绪也不 分卷阅读7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错,正想再说什么,忽听院外响起战青的声音。须臾,岚姑匆匆进来,行礼道:“殿下,战将军求见。” 战青颇能领会他的心思,敢在此时来打搅,必然是有要事了。 谢珩不再逗留,起身欲行,忽然又顿住,回身道:“你外祖母七月底能抵京。” “当真?” 谢珩颔首,“届时让她住入东宫。我已吩咐宋澜挑了些首饰给你,你再想想,衣裳、首饰、香粉、玩物,想要的告诉宋澜,她会让家令司会给你送来。毕竟你住在东宫——”他的目光在伽罗脸上扫过,稍稍俯身道:“装扮得好看些,别叫人以为我苛待了你。” 说罢,不待伽罗推辞,心满意足地抬脚走了。 * 隔了两日,宋澜就带着家令寺的人送了好些首饰来,一律拿锦盒装着,里头铺了黄缎,上覆红绒。金银翡翠、玛瑙宝石、珊瑚美玉,精致地打磨成钗簪步摇、手串耳珰,另有许多宫花珠钗,满满摆了两桌子。 伽罗对着那些首饰目瞪口呆。 不过以谢珩那霸道的行事,她想要推辞也是平白折腾家令寺,遂随手指个地方让他们搁下,转头便又投身书堆。 书中有用的地方着实有限,阿白住在南熏殿后得岚姑精心照看,因伽罗不时逗它,日渐跟伽罗亲近,总跑到她脚边来玩,搅扰得人没法专心瞧书。 伽罗没法用心看书,闲着无事,索性将那日杜鸿嘉买的风筝拿出,又叫岚姑寻了画笔颜料,铺在桌案上,认真画起蝴蝶。 她画画的本事还是父亲教的。 那时候住在濂溪,城外有大片的竹林。父亲衙署里事务不忙的时候,会抽空带她和娘亲出去散心,就地叫人伐了竹子,回家再做成细长的篾条,扎作风筝,寻纸糊上,画上伽罗喜爱的花草鸟虫。 他的手是真巧,但凡伽罗说得出的形东西,他几乎都能做出。上头或是纯墨作画,或是拿颜料绘出五彩斑斓,诱人极了。每常他做起风筝,伽罗便眼巴巴地在身边等,连梦里都期待着风筝尽快做成。 有时候风筝画到一半,父亲被衙署的事叫过去耽搁了,伽罗性急等不得,也会提笔描画。虽然跟父亲的画相比,手法过于稚嫩,然而父女同绘风筝,却也有别样的童心和欢喜。 每逢那时,娘亲便会陪着她出去放风筝。 濂溪的山青水碧,天高云淡,至今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那当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伽罗每每想起,唇边都要挑起笑意。她如今年长,住在淮南时又有女先生教她,画技长进不小,将那蝴蝶风筝画出斑斓色彩,舍不得放,便拿了挂在梁间,看它在风中摇曳。 站在院中,蝴蝶背后是东宫的飞檐翘角,屋脊上蹲着瑞兽,檐头悬了铁马,端贵威仪,与这满是童心的风筝极不相衬。 比起濂溪的明媚风光,也截然不同。 伽罗这才深深意识到世事变迁,时光难返。 她鼻头微微发酸,想了想,决定去找岳华,想再问些关乎父亲的消息。 岳华跟杜鸿嘉等人不同,她是当初没了依靠着落,被谢珩收留后成了惠王府的女侍卫。进了京城后跟着谢珩去云中城,又从北凉绕了一圈回来,待在京城的日子前后也只十几天。她在京城没住处,便依着惯例,由家令寺在西边单独收拾了间屋子给她,供日常起居所用。 从南熏殿到那里,隔着弘文馆、嘉德殿及左右春坊的衙署。 伽罗自然不好去弘文馆,遂从后面绕道,带了岚姑,由两名掌事宫女引路,经后头供游玩所用的清思园过去。 才绕过一带假山亭台,猛听前面人语依约,似是有人在游园。 声音来处离她不远,隔着一道墙渐渐走近,伽罗分辨得出来,那是乐安公主的声音。 她当然不欲平白生出事端,瞧见四面无处可藏身,唯独临水有榭,便向岚姑递个眼色,带了宫女躲入其中。 不过片刻,白墙拱门之下,走出宫装打扮的乐安公主,紧随其后的是东宫女官宋澜,再往后则是往常侍奉她出入的女官内监。她到了这边,也不急着走,回身往后瞧了瞧,道:“姜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棵树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这树冠圆如华盖。”白墙外传来姜琦的声音,带几分笑意,“瞧着怪有趣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战青——”乐安公主又门外道:“这树有什么来头?” “属下不知。”是战青的声音。 乐安公主撇撇嘴,待姜琦走近了,嘻嘻笑道:“姜姐姐若喜欢这个,回头我跟皇兄说,让他将这棵树送给你。” “这么大棵树,怎么送?公主难道有法子?”姜琦也是笑意盈盈。 乐安公主便道:“挪过去确实麻烦,还是跟今日似的,让皇兄多请姐姐来东宫做客。”说着举目四顾,直往伽罗所在的水榭瞧过来,面露笑意,“走了半天,腿都酸了。那边有个水榭,且过去坐坐。” 说罢,径直带着众人往水榭走来。 水榭之内,伽 分卷阅读7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罗暗呼倒霉。 她全然不知今日东宫有客,只当这园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没人过来,故而没任何防备。如今狭路相逢,出去另寻藏身处已无可能,这般说话声传来,想装没听见更是刻意,索性硬着头皮,举步朝外走过去。 在门外碰见乐安公主,便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傅伽罗?”乐安公主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顿住脚步。 比她更诧异的,是姜琦。 “这位姑娘……”姜琦稍作打量,便认出了伽罗。先前随乐安公主初入东宫,在洞门外碰见伽罗时,她并未在意。后来宫中偶遇,乐安公主显见得是对伽罗抱有不满,故意欺负,谁知谢珩赶来化解了尴尬局面。 姜琦至今记得谢珩大步赶来的风姿,记得他拿了拂秣狗逗伽罗的姿态,更记得那日他少见的缓和神情。 比起从前数次在宫中偶遇时谢珩的冷清姿态,那日的他,仿佛带了和煦春风。 彼时姜绮便觉得诧异,没想到兄长们口中端肃冷情的谢珩会有那样的温和童心,甚至有一瞬,她对那个姑娘羡慕又嫉妒。 后来她回府派人打探,才知道傅伽罗是武安侯府的人,待罪之身,不足为虑。 武安侯府跟谢珩父子的瓜葛姜琦当然知道,既然两家有世仇,以谢珩的性子,自然不会宽容仇家,故而没放在心上。 谁知今日应邀赴宴游园,竟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伽罗? 对面的姑娘穿一袭藕粉色襦裙,盈盈立在阶前,身姿袅袅婷婷。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容貌,眉眼唇鼻无不精致,肌肤更是白腻莹润,吹弹可破。纵然发间只简单点缀了珠钗宫花,身上衣裳也不算多名贵,站在满身绮罗、衣衫首饰皆华丽夺目的乐安公主跟前,仍旧半点都不失色。甚至更衬托出清丽之态,连那眼角眉梢的风情都愈发明显。 两回在东宫偶遇,谢珩的反常神情,如此出色的容貌,以及她身后神态恭敬的宫女…… 姜琦瞧着她,霎时怔住—— 难道说,这个傅伽罗难道已成了谢珩的姬妾?否则何以得此礼遇,仿佛闲庭信步般在常人难以踏足的东宫后园慢慢游玩? ☆、第33章 033 隔壁的朗润园内, 谢珩正带着姜瞻和姜诚、姜谋兄弟以及韩荀等近臣, 在数位太子宾客的陪同下游园,正走之间,却见战青的副手刘铮匆匆行来。 他缓了两步,让韩荀带人先行。 刘峥上前, 抱拳行礼,“启禀殿下,公主游园时遇到了傅姑娘。战将军命属下前来禀报一声。” 果真如此不巧?谢珩皱眉。 他今日设宴,缘起还是为那醉鱼庄的事情。姜谋居于刑部高位, 奉命查办户部钱粮亏空的案子, 查到徐公望的长子徐坚身上,那位将尾巴收拾得干净, 除了徐家的管事, 揪不出太多破绽。 姜谋却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事情既然涉及徐家大管事,便从那里撕口子, 顺蔓摸瓜,将目光盯到醉鱼庄—— 醉鱼庄这些年在京城声名鹊起, 迅速壮大,靠得不止是其中美味,还有徐坚这座稳稳当当的靠山。这事虽没摆在台面上, 有心的官员却都探得消息, 往醉鱼庄跑得愈发勤快, 纵然其中菜品的价钱翻了几番, 也丝毫难以打消热情。甚至水涨船高,醉鱼庄的名声因这昂贵的价钱和满座官员,愈发响亮。 徐家不止在此捞钱敛财,还借了这地盘,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那日伽罗碰到的刺杀不过是姜谋的一场戏,刺客供认是徐家管事指使,而后毙于狱中。姜谋随即拿着画押的口供及先前查到的其他证据,将徐家大管事捉入狱中。手段虽不光明,那醉鱼庄却也被姜谋趁机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挖出不少东西来,向徐坚步步紧逼。 管事在徐家多年,肚里藏的东西不少,一旦被人撬开了嘴,于徐家影响不小。 徐公望父子当然不乐意,阵脚稍乱,仗着在朝中的数年经营,对姜谋也是穷追猛打。 谢珩遂奉了端拱帝之命,专请姜瞻和姜谋、姜诚兄弟赴宴,以表亲厚信重之意。 因端拱帝额外说了要厚待姜家女眷,便也顺道邀请姜谋的掌上明珠姜琦前来,由乐安公主带着享宴游园,安排宋澜在旁伺候。本该游过之后便送姜家人回府,谁知素来不出南熏殿的伽罗今日竟出来游园? 以乐安的性子,虽说上回答应了他不再为难伽罗,谁知能不能耐得住? 伽罗如今孤立无援,碰见英娥,恐怕得吃亏。 谢珩念及此,眸色稍暗。 前面姜瞻父子三人和韩荀等人还在等他,谢珩摆出惯常的端肃姿态,招手叫来韩荀,低头吩咐几句,旋即向姜瞻道:“外面有事回禀,本宫先行一步。韩荀——陪姜相和两位姜大人好生游园。” 韩荀躬身应命。 谢珩遂朝姜瞻道:“姜相自管慢慢游赏,失陪了。” “殿下请自便,不必顾及臣等。”姜瞻 分卷阅读7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年已六旬,在谢珩父子入主皇宫的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行事谦和稳重,非居功自傲之辈。当即为今日宴席游赏称谢,恭送太子。 谢珩遂不再逗留。 两园之间隔了道墙,有数处洞门相通。 谢珩命刘铮在前引路,大步走过去,不多时便瞧见不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 并非预想中的针锋相对。那位宝贝妹妹跟姜琦并排而行,姜琦的身侧则是伽罗。三人年纪相差不多,以姜琦最为年长,她脸上依旧是得体温和的笑容,挽着乐安公主的手臂,状甚亲密,正偏头跟伽罗说话。 远远瞧过去,伽罗唇边噙了笑意,想必未被刁难。 这场面在谢珩意料之外,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稍稍驻足,看对面三人走近。 挺拔的男子负手站在数杆翠竹掩映的洞门外,身后是堆叠的嶙峋山石。 乐安公主最先瞧见他,唤了声皇兄,松开姜琦,三两步就走了过来,“你不是陪着姜大人他们吗?怎么突然来了这边。” “有事要回昭文殿。”谢珩道。 “谁信。”乐安公主小声嘀咕,压低声音道:“怕我欺负你那贵客,特地来照看是不是?放心,姜姐姐心地好,怕我欺负傅伽罗,特意邀请她一道游园。我纵是看不顺眼,也该给姜姐姐面子,也罢,只能暂时忍耐了。” 谢珩牵了牵唇角,没理会她的揶揄,抬头就见姜琦和伽罗盈盈行礼。 他抬手道了声免礼,在外人跟前还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向伽罗淡声道:“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伽罗微怔,旋即明白这是他给的台阶,忙顺着往下爬,“已经办完了,正要去禀报殿下。” “走吧,昭文殿。” “遵命。”伽罗碰着及时雨,甚为欢喜。 谢珩举步欲行,忽然又顿住,吩咐宋澜,“伺候好公主和姜姑娘。” 宋澜躬身应命。 谢珩不再逗留,带着伽罗至无人处,才问道:“平常寸步不离南熏殿,怎么今日出来?” “本想去寻岳姑娘,向她请教些北凉的事情,不好从弘文馆那边过去,所以绕道清思园,没想到打搅了公主和姜姑娘的雅兴,请殿下恕罪。” 这有何罪?口不应心。 就知道拿客气话来搪塞。 谢珩觑着她,道:“不必麻烦。刘铮——叫岳华过来。”遂继续往昭文殿走,因与伽罗同行,不自觉就绕道而行。到了南熏殿跟外,随意瞥进去,瞧见那迎风展翼的蝴蝶,忽然顿住脚步。 蝴蝶自然是熟悉的,那日伽罗出游归来,手里就紧紧捏着,宝贝得很。 只是数日不见,那纯白纸糊的风筝,却怎变得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还这般醒目的挂在檐头,是想时时瞧见,牢记杜鸿嘉那日的盛情? 这个念头腾起时,谢珩觉得不太痛快。毕竟他送东西时,她可没这么上心。 觑向伽罗,便见她正疑惑的瞧着她,阳光下容色姣好,双眸剪水。她身上换了家令寺新裁制的衣裳,藕粉色襦裙的上头是玉色绣折枝海棠半臂,腰间坠着珠络,愈见身姿修长。只是发间依旧是惯常的珠钗宫花,半点都没用他送去的首饰。 少女纤秀的双手交叠在身前,似已做好了恭送他离开的准备。 谢珩忽然就不想走了,脚步硬生生一转,进门站在甬道上。 里头几位侍女慌忙跪地迎驾,谢珩只管负手站着,松墨色的长衫磊落长垂,乌金冠下神色冷清,眼底却稍有温度。他将那迎风的蝴蝶风筝瞧了片刻,问伽罗,“那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伽罗颔首。 “挺好看。”谢珩踱步过去,伸手触到蝴蝶后拖着的修长尾巴,旋即手指用力,将系风筝的细线拽断,那只双翼盈盈的蝴蝶风筝就落在了他手中。向来冷肃端贵的人,陡然拿了这般童趣又绮丽的东西,竟平添几分趣味。 伽罗愕然瞧他,便见谢珩扬了扬手里的风筝。 “送我吧。”他站在廊下,眼底隐然笑意。 伽罗犹豫。 “才救你脱困,连个风筝都舍不得?或者说——”谢珩见她不语,更近一步,“杜鸿嘉买的东西,你不肯送人?” “殿下说笑了!”伽罗未料谢珩会这般说,抬头对上他的眼神,蓦地一怔。 比起先前的冷肃,他眼中不知何时添了戏谑,兴许是宴席上喝了酒的缘故,竟叫伽罗察觉出一丝异样。带着些调侃,却因酒意催化,添了温柔。那样灼亮的目光令她心中猛跳,忙低头避开。 她确实舍不得,然而这等小事上又不好违抗谢珩。好在风筝已然画完,心里的思念也算寄托过了,她眷恋地瞧了两眼,遂展颜微笑,“殿下既然看得上,就送予殿下。” “谢了。” 太子殿下拿了风筝,心绪甚好地离开。 到了昭文殿,顺手将风筝挂在书架上,坐入案后椅中端详,越发觉得她画得好看。 初入京城时的艰难处境暂 分卷阅读7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时化解,虽说徐公望依旧握着大权不肯放,身边亦有许多不愿放弃既有利益的拥趸贼心不死,父子俩却已夺回了不少权力。 虎阳关之败的影响渐渐消去,鹰佐没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放太上皇那条大肥鱼回来。 这难得的喘息间隙里,父子俩联手出击,将徐公望迫得节节败退,形势渐好。 昔日的重压沉闷卸去,谢珩难得有空审视这间书房,才发现先前摆设得过于沉闷单调了——贴墙的紫檀书架上皆是书籍,案头除了文书,便是铜狮镇纸及笔架等物。他平素不爱熏香,那做铜铸错金的香炉也是冷冰冰放着,旁边还摆了把通神漆黑的剑,愈发显得冷硬,缺少鲜活的气息。 如今陡然添个蝴蝶风筝,倒是增了些色彩。 正盘算着明日该让典设局添些陈设,忽闻杜鸿嘉求见,便叫他进来。 午后满室明亮,杜鸿嘉一进门,先瞧见肃容端坐在案后的谢珩,随即便看到他侧后方醒目的蝴蝶风筝。向来严肃的书房内陡然添了这般物事,杜鸿嘉难免诧异,行走间多看两眼,发现那风筝外形轮廓跟他那日送给伽罗的一模一样。 只是上头彩绘鲜艳,难道是伽罗的手笔? 可谢珩性情冷硬,伽罗又对他满怀敬畏,伽罗的风筝怎会到他手里,还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架上? 杜鸿嘉满腹疑惑,在案前恭敬行礼,“启禀殿下。蒙旭在虎阳关一带巡查时捉到几个可疑的人,查明身份后,从他们身上搜到些密封的信件,千里加急给殿下送来的。”说罢,见谢珩伸手示意,便将装信件的密封包裹呈上。 谢珩低头扫视,蒙旭在上头做了印记,想必十分紧要。 他几乎能猜到那是什么,心神收敛,向杜鸿嘉道:“还有别的吗?” “蒙将军带了一句话。说虎阳关守得牢固,密不透风,请殿下放心。” 谢珩颔首,叫杜鸿嘉先退下,便拆那信奉。 杜鸿嘉肃容禀报完了正事,又惦记那眼熟的风筝,往外走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疑惑愈浓。 谢珩眼角余光瞥见,只作不知,看那信的内容,神色渐渐凝重。 待悉数看罢,取了书架顶端布满灰尘的木匣,将几封信装入其中,分毫未动上面布满的尘土,原样放回。再坐回案后,神情依然冷硬沉肃,命侍卫出去递话,叫韩荀送罢宾客后,尽快来书房议事。 * 清思园外,宋澜侍奉乐安公主和姜琦游园完毕,恭敬相送。 东宫比邻皇宫,安乐公主因宫中人少,如今还是跟段贵妃住着,遂从就近的宫门出去,在一众宫女内监的侍奉下,自会住处。 姜琦的马车却还在东宫外,宋澜亲自送她出去。 姜琦与宋澜是表姐妹,一道在京城长大,虽不算多亲近,却也时常来往。 自宋澜入东宫成了女官,寻常便很少再回府,两人已有许久未见。一位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相爷的孙女,一位是东宫中贴身侍奉太子的女官,两人身份有别,今日碍于乐安公主在场,也未太过亲密。直至此时,才寻到机会说几句体己话。 宋澜年长两岁,先问外头的情形,姜琦只说两家长辈都顺遂安好,又问宋澜如今过得怎样。东宫如今尚无女眷,谢珩又不爱用女官侍奉,因此许多职位尚未配齐,算起来,宋澜是如今有数的几位女官中官职最高的。 她当然不会说被谢珩冷落的苦,只道万事顺遂。 姜琦便又将话题引到伽罗身上,“今日咱们碰见的那个傅伽罗,可是先前武安侯府上的三姑娘?” “是她。武安侯府都被查封了,谁知道她还能住在东宫,真是走运。”宋澜眼底的不满一闪即逝。在谢珩跟前,她向来奉命行事,太子安排的事情做得一丝不苟,十分尽心,对待伽罗,也是按贵客的礼数侍奉。 可私心里,又哪会甘心? 能进东宫做女官,出身容貌都不差,既然安排了侍奉起居,多少都存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暗藏期盼。她的容貌算是上等,家世身份虽不及如今的姜琦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数代清白,凭着容貌和圆融端庄的行事,想要挣个滕妾的身份,不算奢望。 谢珩冷情冷性,将她晾在一边,宋澜没资格恼。 可他将她派去伺候待罪之人,宋澜嘴上不说,心里头却作何感想? 姜琦大略能猜得她的心思,忽视了那酸溜溜的语气,道:“傅家阖府问罪,唯独她不受牵连,竟然还在东宫安稳度日,确实奇怪得很。表姐在东宫当差,熟知情形,太子殿下待她很好吧?” “很好。”宋澜颔首。 “这就更奇怪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姜琦喃喃。 先前在宫里碰见时,她就有意跟安乐公主探问内情。可安乐公主虽然见了傅伽罗就不顺眼,待她也格外热情亲近,这件事上却不肯透露详细,只拿话支吾过去。 而今见着宋澜,便想趁机探问。 宋澜却知道得不多。 “我也不知缘故。一个待罪之人,还是跟殿下 分卷阅读7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有旧仇的,殿下却格外礼遇,确实奇怪。说起来,今日表妹邀请她同游,我都觉得诧异——宫里贵妃娘娘的意思我都有所耳闻,有意将表妹选入东宫。届时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需同她客气。” “姐姐的身份又何尝不是?贴身侍奉太子殿下的女官,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对着她,不也是要叫一声傅姑娘?”姜琦一笑,道:“既然是殿下看重的人,我待她客气,卖个好,总归是没错的。” ——譬如从前谢珩待她并无特殊之处,皇家要招揽示好,多是借乐安公主的手。今日谢珩却特地嘱咐宋澜好生陪伴,这些微态度折转,可未必仅仅是为了祖父和父亲的面子。 姜琦不想跟谢珩作对,她所求的,也不过是与日俱增的好感。 宋澜心中不服,口里却还是附和,道:“说得也是,除了公主殿下有恃无恐,谁没事会明目张胆的跟太子过不去呢?” 姜琦颔首,没探到内情,便不再纠缠,转而提起旁的事情。 ☆、第34章 034 伽罗失了风筝, 并未放在心上,每日在南熏殿看书,专等外祖母到来。 谢珩来看她的次数愈来愈多, 偶尔碰上伽罗在专心逗弄阿白, 还会在旁负手瞧着。待伽罗察觉, 才拿长命锁或者外祖母的事做借口, 一本正经的同她说话。 夜色甚好的时候,还会带她出去走走,虽不说多少话,却很喜欢让她跟着。 伽罗也渐渐察觉了不同。 她并不傻, 从那回玉清池的事起,就已有所察觉。谢珩的数番施恩,那晚有意的解释,乃至踏足南熏殿的次数, 深夜有意的并肩散心,都在暗示一件事情。像是有火星在暗处渐渐露出苗头, 伽罗却不想看到它窜成火苗——那太危险。 何况谢珩藏得深,半点不往这方面提, 她当然只能将怀疑藏在心里。 于是尽量避开谢珩的目光, 如坐针毡地等待。 至八月初, 暑热渐渐消退, 外祖母才姗姗来迟。 听说外祖母即将抵京的消息, 伽罗连着三晚都高兴得睡不着, 到得初二清晨, 天没亮时就睁开眼睛,匆匆盥洗罢,用过早饭,便同岚姑在院里等。 太阳越升越高,伽罗亦渐渐沉不住气。 等待变得无比漫长,她从屋里挪到廊下,再挪到院中、门口。 日头高照,热得人汗水涔涔,岚姑好不容易劝得伽罗回屋歇了会儿,伽罗身上长了刺般坐不住,又跑到廊下,来回踱步。直到晌午时分,伽罗仿佛心有灵犀,快步出了院门,站在门外甬道上张望。 左右尽头是熟悉的树木殿宇,她张望了半天,猛然瞧见拐角处现出两道人影。 外祖母! 隔着远远的距离,伽罗一眼就认出了两名侍卫身后头发花白的身影。 数月来的思念与担忧堆积,她等不得片刻,拔腿便往那边跑过去。 渐渐近了,终于看清外祖母的脸,神情平和慈祥,只是带着疲惫。她显然是瘦了些,满头花白的头发盘坐髻,没了往常的首饰装点,显得气色破差。身上是秋香色的团花锦衣,手里不知是何时添了拐杖,更显老来体弱之态。 只是多年的尊贵气度使然,纵然是被囚犯般押送过来,却也走得平稳端正。 伽罗眼中的泪,霎时涌了出来。 她快步跑过去,唤了声“外祖母”,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 祖孙二人久别重逢,伽罗眼中带笑,泪水却啪嗒啪嗒掉落不停。高老夫人姓谭,五十余岁的年纪,与伽罗同样带些微蓝色的双眼深邃湛亮,瞧见伽罗的模样,也是忍不住的双手微颤,将伽罗眼角的眼泪擦拭,柔声道:“好容易见着,哭什么。瞧你,站在毒日头下,也不怕中了暑气。” 伽罗哽咽难言,只顾嗯嗯地点头,叫岚姑接了拐杖,同她一左一右的扶外祖母前行。 数十步外,谢珩立在松柏阴影下,肃容不语。 那边几名侍卫似乎作难,领头的往这边瞧过来请他示下,谢珩遂摇头。 侍卫得令,躬身行礼,从另一条路走了。 谢珩犹站在树影中,看祖孙二人渐渐走远,终于拐入南熏殿的朱红院门,再也不见。 自从京中重逢,他见她哭过数次,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回逼供时因畏惧而失态大哭,和得知傅良绍的消息时无声哭泣,满眼哀求。其余时候,尤其是在外人跟前,她都是竭力镇定,掩藏情绪,那回岳华带回傅良绍的消息时,她纵然憋得鼻头通红,也在极力克制眼泪。 却未料今日众目睽睽,她会泪落如雨。 原本打算问那高家老夫人的事,必定也问不成了。 谢珩站了片刻,转身自回嘉德殿去。 * 南熏殿内,伽罗进屋关了门,扶着外祖母坐下,忙叫岚姑奉茶。 谭氏笑意慈和,将伽罗浑身上下打量过了,手抚伽罗脸颊,温声道:“我还当遭了变故,你会承受不住,而今看来,我的伽 分卷阅读8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罗毕竟是长大懂事了。” “否极泰来,您教我的。”伽罗靠在她身边坐着,抱着外祖母撒娇。 “当时你被人带走,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后来……”谭氏微顿了下,道:“后来太子殿下派人来带我上京,途中虽然是看押囚犯的架势,却又没旁的举动,我心里还疑惑。你怎么住进了东宫?看这样子,太子也不是在囚禁你?” “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没计较旧仇。我住在东宫是有很复杂的缘故,待会儿慢慢说给您听。”伽罗接过岚姑递来的茶水,送到外祖母面前,又让岚姑在旁坐着,一家人说话儿。 从前她在淮南时,就是跟着谭氏住,旁的丫鬟婆子不算,寻常都是祖孙俩一起说话,岚姑常在旁陪着。这般温馨的情景暌违太久,而今重温,叫伽罗空悬多日的心总算踏实了许多。 靠在外祖母肩上,心里也有了底气,仿佛碰见再大的难关,都不会害怕。 伽罗唇边笑意更深。 谭氏常年礼佛,性情平和,也不着急,见伽罗关心淮南的事,怕外祖父和舅舅执迷不悟,更加触怒新帝,便简略告诉她淮南情形。 自伽罗离开后,高家很是过了阵提心吊胆的日子。 昔日为难过的人陡然成了皇上,任是谁都害怕寻仇。高探微仗着原先永安帝的恩宠,在淮南过了数年威风八面的日子,陡然换了君王,便心中惶惶。 伽罗走后没多久,京城的徐公望就派人来了淮南,所说的事,也在谭氏意料之中。 徐公望派来的人说,虽说端拱帝入主皇宫又立了太子,但他父子二人根基不稳。他同意扶立新帝,是没防住姜瞻那老头子的谋算,被摆了一道,迫于无奈只好答应,算是虎阳关之后的权宜之计。然而太上皇还在北凉,朝政的大权依旧在他这经营数年的相爷手中,但凡撑过议和的关头,由他慢慢安排,总能寻到机会迎回旧帝,重振昔日威风。 而高探微要做的,便是扛住端拱帝的压力,会同地方诸位官员,借他一臂之力。 高探微彼时正自惶恐,被徐公望的亲信一番忽悠,意有所动。 谭氏却觉得太上皇大势已去,而新帝能入主皇宫,绝不可能是靠姜瞻一己之力。她与高探微毕竟不同,谢珩父子形同囚禁的那几年,高探微想的是如何奉承皇帝,她虽居于深宅,却留心琢磨过谢珩父子—— 那般惨败屈辱之下,能够忍辱偷求生,其心志、城府、耐力,岂是旁人所能及? 而今的情势,瞧着像是端拱帝父子走运,平白得了帝位,却未必不是草蛇灰线,数年筹谋安排。 那位太子的呕血而亡和小皇子的暴毙,便是例证。 当年惠王夺嫡失败,是因上头还有睿宗皇帝,其间夹杂的,不止是魄力、手腕,还有情分、出身。而今没了睿宗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便只剩兄弟二人真刀真枪的较量。 谢珩父子能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扭转乾坤,其手段又哪会逊于徐公望之辈? 迎回太上皇,拱走谢珩父子,说来容易,哪会轻易实现? 徐公望若当有那等周密手段,哪会轻易损了永安帝的两位皇子,却束手无策? 当时谭氏便心存疑虑,劝高探微先敷衍过去。 高探微被她说动,又怕端拱帝寻仇,私心里指望着太上皇能回来,举棋不定。 及至议和结束,谢珩安然归来,却无半点太上皇的消息,高探微才算明白,太上皇回来的事希望渺茫。哪怕往后能够回来,徐公望要等到何时,才能迎回他,再将谢珩父子拱出去? 以端拱帝对淮南旧事的仇恨,在他即位之初就已有所表露。恐怕没等到徐公望迎回太上皇,他高家满门,就得偿还昔日的债务。 果不其然,没多久,高探微便等来了贬官的旨意。 高探微在房中坐了三天三夜,犹豫权衡。 局势已定,端拱帝携雷霆之怒而来,俨然是决心要为长子报仇的架势,他已回天乏力。倘若他不做抗争,以命抵债,平息天子之怒,或许能为高家女眷换来一线生机。倘若他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届时等待他的,恐怕就是高家满门的问罪斩首。 最终为女眷的性命考虑,高探微放弃了挣扎,孑然贬谪赴任。 彼时伽罗的大表哥高文焘还关在狱中,前途未卜,谭氏上京途中,才得知他出了狱。只是毕竟牵涉命案,又是端拱帝深恨的高家人,终被除掉了监生的身份,以旁的罪名发配充军——当年为难谢珩父子,高文焘掺和的最多,甚至谢珅的死,与他也有干系。 这般结果,已然比谭氏预料的好了数百倍。 至少长孙从监狱里走了一遭,没丢掉性命,其他的孙子也幸免于难。 她原本还悬心,以端拱帝的失子之痛,恐怕会先拿高文焘开刀。所以听到那消息时,竟自转忧为喜,暗暗念佛。 谭氏徐徐说罢,叹了口气,“如今那座府邸是住不得了。你外祖父去任上就只带了两个人,还不知后头还会折腾到哪里去。你两位舅舅……嗐!好在文焘捡了条 分卷阅读8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命,军中虽苦,熬上几年,还能有个盼头。” 伽罗靠在她怀里,低声道:“表姐们呢?我怕她们也受牵连。” “她们倒还没事,只是各自随着你两位舅母,往她们外祖家去避避。” 淮南富庶,两位舅母娘家都是当地颇有点根基的人家,只要不被牵连为难,照顾几位落难的姑娘,并不费事。 然而毕竟寄人篱下,又逢家道剧变,哪比得在自家府中松快? 伽罗为表姐们叹口气,贴在外祖母的胸前,抬头道:“话说回来,这回外祖母能进京,全是太子殿下的安排。甚至大表哥充军的事,也是他有意放条生路。” 说到这个,谭氏颇为讶异,“他求情?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会住在东宫?” 伽罗才要说话,忽听外面扣门。 岚姑过去开了,外头却是宋澜身边的管事宫女,后头两位侍女,各提食盒。 “太子殿下赐膳,命典膳局送了午膳过来,傅姑娘请用膳。”管事宫女跨进屋里,朝伽罗屈膝行礼,旋即命后面的侍女上去,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在桌上。 六样菜,两份汤,外加两碟饭后甜点,皆十分精致。 谭氏大为诧异,瞧向伽罗,却见她并无异色,只说谢殿下赏赐。 屋门敞开,管事宫女退出,只留两位侍女站在外面,等候差遣。 伽罗瞧着满桌美食,也觉腹中饥饿,陪着外祖母用饭。 只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说体己话,加之谭氏满腹狐疑甚少开口,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却格外香甜。 饭后伽罗瞧着外祖母面色疲累,便先请她歇午觉,待她醒了再说。 谭氏却等不得那么晚,拉着伽罗入内,要她细说经过。 伽罗遂如实禀报,将北上议和、鹰佐索要长命锁、她如何查探、面圣、拜见鸾台寺高僧等事皆说了。只是为免外祖母担忧,将谢珩逼供、西胡数次劫夺等事略过去。至于谢珩平白无故示好送礼物的事,更是半分都没好意思提起。 这一说,直至后晌才算交代完。 谭氏听得容色渐肃,疑惑更甚,却因路途劳累,满面倦色。 伽罗也不急着一时半刻说清,便先请她睡下,慢慢再说。 * 将近晚饭时分,谭氏才睡足起身。 她毕竟上了年纪,先前途中染上风寒,虽已痊愈,却未能好生调养。这一路马车颠簸,途中虽未苛待,却也不算礼遇,一把老骨头颠簸了千百里,又悬心外孙女的处境,寝食不安,直至今日见到伽罗,才能放心安睡。 饭后祖孙闲坐,谭氏又问些详细的事。 末了,向伽罗道:“那长命锁的事,太子究竟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殿下差不多都知道。”伽罗坦白,“鹰佐趁着议和的事要这东西,闹得太大,瞒是瞒不住的。我若想查清,那等境况下,也必须借他帮忙。何况太子殿下帮我营救父亲,为表兄说情,接您上京,明辨是非又不牵连旧仇,我想,告诉他是无妨的。” 谭氏颔首,对谢珩的诸般恩情暂不评说,又问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迁怒处置您,用这长命锁为由头,说您或许知道内情。殿下却说,您与娘亲并无血缘之亲,想来他是查过旧日的事情。后来我面圣的时候,他却没提此事,只说您或许知道内情,皇上才会答允让人带您进京。” 事情涉及长命锁,外祖母又神情严肃,伽罗答得颇详细。 谭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说来,殿下非但不计旧仇,却帮了你许多?” 伽罗坦白承认,对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咬了咬唇。 这自然是有些心虚了。 谭氏哪能瞧不出她这稍许扭捏? 太子不计旧仇,愿意善待,当然是好事。然而谭氏毕竟比伽罗经历得多,于人心叵测、世事冷暖,感触更深。 谢珩父子处境艰难,这般情形下,他却愿意答应营救傅良绍?从鹰佐手中救出那样要紧的人,绝非易事,更容易触怒端拱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无故的,谢珩为何要施这般大恩? 就只为外孙女容貌过人? 抑或,是为了那长命锁? 谭氏只记得淮南时冷硬孤傲的谢珩,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并无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见外孙女隐然娇羞回避之态,心中并无欢喜,反倒升起忧愁。 十四岁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太子屡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触动。 然而谢珩父子深恨高家,当年跟傅家也有旧仇,贸然施恩,哪会是真心实意?北凉鹰佐那般重视的东西,谢珩未尝不会动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诓骗伽罗,待伽罗被他迷惑,查明内情,届时谢珩迂回拿到长命锁,又将伽罗丢开,岂不是害了伽罗? 旁的事情谭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罗受伤害。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分卷阅读8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至此时,谭氏才想起姚谦来。 自端拱帝登基后,京城与淮南间常有消息传递,左相千金嫁给姚谦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彼时的失望恼恨都不必说,此刻摆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姚谦要紧,她也不愿徒惹伽罗伤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着跟前的少女,回想这半年来的颠沛起落,愈发心疼。 谭氏目光慈和,心中叹气,愁肠百结,轻轻将伽罗揽进怀里。 “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来了,凡事都交给我。”谭氏虽上了年纪,手臂却还是稳当有力的,满眼心疼的瞧着伽罗,低声道:“我的宝贝伽罗,本不该受这些苦。” 伽罗乖顺的靠在她怀中,却是勾唇一笑。 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亲安好,再难的境况,她都能挺过来。 夜已经深了,伽罗被长命锁困扰了数月,本想着尽快问清,此刻瞧着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没那么急着问了。只管贴在她怀里,觉出许久未有过的心安。 祖孙俩坐了片刻,谭氏拍拍伽罗的肩膀,站起身来,“早些盥洗歇下,明日兴许殿下就要来探究竟了。咱们得养好精神,方可应对。” 伽罗依言,让岚姑到外面传伺候南熏殿的侍女进来,备了热水香汤。 谭氏坐在桌边,瞧着恭敬往来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罗话里话外,对谢珩颇多感激赞赏。谢珩不止出手相助,还摆出这般礼遇的姿态,着实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第35章 035 次日清晨, 谢珩下朝后回到东宫, 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 伽罗和谭氏已然收拾完毕, 静候谢珩传召。 谢珩进去的时候,祖孙俩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了他, 各露诧异之色。伽罗当即扶着谭氏起身, 而后迅速步下台阶,屈膝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相较于她的谨慎意外, 谭氏则从容得多。 她在淮南时跟谢珩接触甚少, 虽然熟知对方, 却还是头一回当面碰见。 对面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那身太子的装束尽数未除, 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见端贵威仪,令人敬畏。 昨日伽罗一番叙述, 谭氏对谢珩极为好奇, 此时留意观察, 便见谢珩目光落在伽罗身上,片刻逗留, 比起在淮南时的冷厉锋锐, 显得格外温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礼的时候, 若有笑意浮起,稍纵即逝。 这当然令谭氏诧异,在谢珩瞧过来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见面,对方又身份贵重,屈膝的礼数未免简薄。 谭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谢珩行礼,“民妇谭氏,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谢珩是惯常的冷肃态度,朝伽罗递个眼色。 伽罗会意,当即扶着外祖母起身,旋即向谢珩道:“殿下请厅中坐吗?” 谢珩颔首,留下随行的战青在外面,大步进了厅中。 伽罗扶着谭氏随后进去,很识趣的阖上门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谢珩负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语,目光只审视地打量着谭氏。谭氏则站姿恭敬,目视地面,是要恭敬答话的姿态。反倒是伽罗,近来在谢珩跟前少了畏惧之心,陡然又落入这般沉默对峙的氛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谭氏身后。 片刻后,谢珩轻咳了声,“长命锁的事,想必傅伽罗已说过了?” “回殿下,昨日伽罗已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已知道了缘由经过。伽罗能逃出北凉之手,在东宫安然住着,全赖殿下出手相助,民妇深为感激。”谭氏终于抬起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 带些微蓝色的眸子,与伽罗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着、湛亮,比起伽罗的强作镇定,这份沉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不免令谢珩诧异。 谭氏的身份她查过,也是来自北地,作为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斋礼佛,听说跟高探微在许多事上意见不合,却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礼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儿女,对她也颇恭敬——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乱了阵脚,她又哪来的底气,面对他的目光,如此沉着? 谢珩目含审视,如两道重剑压在谭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妇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妇昔年住在北地,只听闻过当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长命锁的事情,是伽罗自幼佩戴之物,民妇虽托了南风母亲的身份,又受傅良绍之托照顾伽罗,却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罗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样多的风波。” 这般应答在谢珩预料之中。 他盯着谭氏,“如此说来,关乎南 分卷阅读8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风和这长命锁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谭氏竟自笑了下,朝谢珩欠身回禀,“民妇当初既然敢将南风记为女儿,一则是被傅良绍的赤诚打动,再则也是知道南风的身份。昔年民妇在北地时,曾有一位故友,民妇自从进了高家,就再未见过。及至后来见到南风,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与傅良绍结缘。民妇怜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长命锁——民妇并不知情。” 她的语气缓和却坚定,不紧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罗道理时的声音。 伽罗心中却腾起浓浓的疑惑。 当年她住在淮南时,外祖母可是对着那长命锁出过神的,还叮嘱她务必留心,切不可丢失。有一回伽罗大意,将长命锁放在衣柜里,外祖母还颇为焦急的找寻。原先伽罗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为那是娘亲的遗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当初必定是知道那长命锁有特殊之处。 所以外祖母此时,是在骗谢珩? 伽罗愕然,却牢记外祖母昨晚的叮嘱,未敢多言。又怕谢珩察觉,只管低头盯着脚尖。 谢珩与她相处数月,一眼就能瞧出这姿态之后的异常。 遂舍了谭氏,觑着伽罗。 而谭氏,则顺理成章的,再度揣摩谢珩——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罗的一瞬间,便添了缓和,没了看她时的那种威压冷肃。随同眼神的缓和,连那紧绷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缓和了。这其间变化太明显,谭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这些年轻男女,即便各自隐藏伪装,落在她眼里,却还是能窥出端倪。 谭氏瞧着谢珩神色,见他带着哂笑瞧过来,神色愈发冷肃,便知道伽罗露陷了。 不过无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谎。 谭氏面不改色,迎着谢珩的目光,缓缓道:“民妇确实不知。不过既然是南风的旧物,民妇多加了解,或许能有所得。” 谢珩神情更冷,目光如鹫,盯着谭氏。 谭氏岿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态,不闪不避。 伽罗站在他俩身后,察觉氛围稍变。这让她想起幼时的事,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山,看到山崖下两虎对峙,在互相扑杀之前,便是这般情形。外祖母与寻常的贵妇不同,这点伽罗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她在谢珩跟前,也是如此沉着冷静。 伽罗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却能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位负手于背,是她许久都没见过的冷硬姿态,却非威压阴沉,只是审视、探究。 片刻后,忽然谢珩墨色织金的袍角微动,抬头便见他脸上的冷肃渐渐收敛。 “如你所愿。”他徐徐抛下这几个字,拂袖出去了。 伽罗莫名所以,看向外祖母,便见她沉着如旧,甚至带了点笑意,“看来他待你确实不错。伽罗,长命锁的事我自会跟谢珩周旋,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今日暂且如此,你不必担心,外祖母有分寸。长命锁背后的事,外祖母确实知道一些,待我摸清了底细,再同你说。好不好?” 事关重大,外祖母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伽罗微笑,软声道:“我听外祖母的。” * 谢珩离开后再未出现。 后晌的时候,杜鸿嘉却来了。 他虽居副率之位,晚间却时常过来亲自当值。今日本该掌灯后上值,他听闻高老夫人已抵达东宫,又悬心伽罗的处境,便早些赶来南熏殿。 两下里相见,各自欢喜。 伽罗引他进去,向谭氏道:“外祖母,这是杜家表哥,我姑姑的儿子。他是东宫的右副卫率,这回途中多承他照拂,也时常过来看我。” “哦?”谭氏起身,笑吟吟地将杜鸿嘉打量,“果真是青年才俊。” 杜鸿嘉深深作揖,“老夫人过奖了。伽罗总是提起您,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的福气。”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锦盒递给伽罗,“老夫人路途劳顿,听说还染了风寒,想必尚未来得及调理。难得安顿下来,该补补身子——见过殿下了吗?” 他此时还是家常的衣裳,头发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赭色长衫磊落,英姿勃发。 谭氏瞧着欢喜,道了声费心,叫岚姑奉茶。 伽罗遂将见过谢珩的事情说过了,只是未提详细。她已有许久未见杜鸿嘉,问起来,才知道他前阵子奉命去了趟云中城,昨晚才回到京城。 杜鸿嘉见伽罗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又问道:“老夫人进京,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京城还有处宅子可以歇脚。只是伽罗还住在这里,我不放心,总得摸清了情势,过两天才能出去。”谭氏感激他对伽罗的照拂,又道:“令尊可是在吏部任职,尊讳季辅的?” “老夫人见过家父?”杜鸿嘉微讶。 谭氏颔首,“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杜鸿嘉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有缘了。伽罗如今住在东宫,是以客 分卷阅读8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人的身份。殿下瞧着性子冷硬,其实待人也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何况我官职虽低,却也常出入东宫,能留心照拂伽罗,老夫人尽管放心。老夫人常年在淮南,回到京城,想必诸事不太齐备。倘若要搬出去住,告诉我一声,我自安排人过去帮忙。” 谭氏称谢,瞧他这般体贴周全的姿态,越瞧越是欢喜。 杜鸿嘉瞧向伽罗,见她稍稍出神,不由问道:“你呢,想搬出去住吗?” “当然想,只怕脱不得身。”伽罗莞尔。 长命锁的事不止谢珩留意,端拱帝那儿也曾过问。外祖母既然已到了京城,端拱帝很快就能知道,届时会如何,还不得而知。事情没闹明白之前,谢珩恐怕不会轻易放她。 * 深宫之内,端拱帝确实问起了谭氏,是在一场小宴后。 端拱帝能够顺利回京,固然有在宫中多年的筹谋安排,朝堂中的姜瞻功劳却居首位。及至此时,徐公望妄图仗着树大根深的势力弄权,把持朝政,谢珩父子又才接手朝政,在朝堂上亲信甚少,最得力的,还是只有姜瞻父子。 所以此时的姜家如日中天,父子三人不止官居要职,更是三天两头的受端拱帝单独召见。君臣间说得投契了,端拱帝顺道摆个小宴做午膳,格外恩宠。 今日也是如此,谢珩父子和姜瞻议过徐家的事,待姜瞻告退,便往后宫来。 临近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端拱帝忽然就想起了高家的事—— “高探微那老贼,如今倒老实了许多。这回新政的事,原以为他会跟徐公望串通一气,谁知他倒乖觉,没来添乱。对了——高家那老妇,也快到京城了?” “昨日到的东宫,儿臣已安排了。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审问。” 端拱帝为旁的事焦头烂额,对此也不是太在意,“高家的人都很难缠,审问时留心些。” 谢珩素来对父皇尽心竭力,这回有意隐瞒,心中毕竟愧疚,遂道:“儿臣遵命。” “近来徐公望步步紧逼,新政在民间的评说,你想必也听说了?那新政是你所提出,我听巡查的官员禀报,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徐公望借题发挥,今日朝堂情形,你也见了。” 今日朝堂上的情形,谢珩记忆犹新。 徐公望拿新政做文章,不知从哪里寻了个万民书,上头皆是对新政的不满。徐公望当着百官的面拿出来要呈给皇上,口中说的是新政,话里针对的却是他和姜瞻。 朝堂百官,虽已有人归服,却还有许多跟徐公望勾结串通,当时闹得不好看,父皇的政令难以推行,还被徐公望反将一军,面上也无光。 徐公望那仗势耀武扬威、仗势逼迫的嘴脸,确实可恶。 谢珩神情冷清,肃然道:“这事儿臣派人查过。是徐公望阳奉阴违,授意地方官员歪曲新政,才致民怨沸腾。涉事的八州,其中五处被徐公望把持,另有三州,儿臣却已通了关窍。姜诚已亲自赶赴地方,盯着新政的施行,必不会令父皇失望。而至于其他五处,儿臣已派人去搜集证据,不出半月就能有回音,届时自可反击。” “那五州离京城近,屯兵又多,总叫徐公望把持,隐患太大,总得尽快握在手里。” “这事是姜相亲自盯着,父皇放心。” “姜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他的两个儿子,已是格外器重,剩下的就是她那孙女——”端拱帝才要提姜琦,跨过一道门,就见姜琦正陪着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往这边走来。 这倒是巧了,端拱帝打住话头,驻足。 对面段贵妃带着两位姑娘,面带笑意,见了端拱帝,忙上前行礼,又问候太子。 谢珩敬她对乐安公主的照拂,也躬身道:“贵妃。” 段贵妃侧身受了半礼,笑吟吟道:“刚才英娥还念叨,说皇上这两天忙得连她都不见,太子也有数天没来看她,没想到这就来了。可真是禁不住念叨。”她虽居贵妃之位,除了彰显身份的佩饰外,也不曾过分打扮,这般家常的语气,也叫人听着亲近。 端拱帝笑了笑,招手叫乐安公主过来,“这两天是父皇疏忽了。” “父皇忙是忙,别忘了我送去的糕点就成。”乐安公主仰面带笑。 端拱帝颔首,又看向姜琦。 段贵妃遂道:“英娥闷在宫里没个玩伴,我便召了姜姑娘进来,一道读书。这会儿正要往花园里去,皇上可有兴致走走?”她睇着端拱帝,余光瞥向姜琦。 端拱帝心领神会,“正好乏了,一道走走。” 乐安公主当即欢喜,姜琦脸上,也稍露笑意—— 陪着贵妃和公主算什么,今日她可是要陪着皇上和太子一道游园。宫中没有太后皇后,眼前这四位,便是当下最尊贵的人。算遍整个京城,谁还有这样的福气? 她笑意盈盈,愈发端庄守礼,虽想多在谢珩跟前露露脸,到底捏着分寸,只陪在乐安公主身旁。 乐安公主受了段贵妃的提 分卷阅读8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点,挽着姜琦的手臂,不时要同谢珩说话。 奈何谢珩虽答了,跟姜琦的来往却还是少得可怜。 游至中途,端拱帝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耽搁,叫段贵妃等人自便,却带了谢珩,往另一处书房去。 走得远了,段贵妃等人的身影藏在参差的花木之后,已然难辨。 端拱帝沉默思索,到了书房,才道:“姜瞻的这位孙女,贵妃时常夸赞,朕瞧着也不错。娴雅端庄,温良谦恭,确实胜于旁人。贵妃数次召她入宫,看那孩子的品行也极好。我听英娥说,你先前也见过她几回?” “儿臣见过。” “感觉如何?” “端庄稳重,有姜相的影子。” “今日呢?” “与平常并无二致。” “这样就好。”端拱帝舒了口气,缓声道:“姜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那位姜琦——朕与贵妃皆有意以她为太子妃,你意如何?” 这样的说辞早在意料之中,谢珩没露半分意外。 “儿臣以为,朝堂上的事,自有关乎朝堂的章法,不必牵扯女眷。”他说。 “这是什么话。”端拱帝皱眉。 “如今情势未稳,太子妃的事,儿臣不愿操之过急。姜姑娘虽好,却非儿臣中意之人。父皇若有意施恩,破格封赏她个郡主的身份,另择贤婿,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恩典。” “选太子妃,又不需你中意!” “父皇选的是太子妃,儿臣选的却是妻子!”谢珩意料之外的坚持,竟自撩起衣衫,跪在地上,“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如今朝堂上有徐公望之辈贼心不死,外面还有北凉虎视眈眈,处境确实艰难。但儿臣有信心解了这些难题,不必借助裙带之力。” “胡说!这算什么裙带之力!”端拱帝微怒,“内廷外朝向来密不可分。那姜琦温良端庄,即便没有姜瞻这层关系,朕也有意选她入东宫。将来哪怕未必能母仪天下,也该以其懿德风范,做女子表率。” “可儿臣不想娶她。”谢珩答得干脆。 “那你想怎样?” “儿臣要娶的,是儿臣真心喜欢,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父皇,旁的事情,儿臣皆可遵命,哪怕肝脑涂地,也要协助父皇稳住朝纲。唯独这件事,儿臣想自己做主。” 谢珩跪得笔直,冷峻的脸上不带多余神色,唯有坚定。 端拱帝气笑了,“谁要你的肝脑涂地!姜琦先进东宫,等你碰见中意的女子,再娶到身边,又不冲突。” “可儿臣只想娶心爱的人,旁的女子一概不碰。” “荒唐!”端拱帝嗤笑。 谢珩在这件事上却不心虚,抬头直视端拱帝,道:“倘若这想法荒唐,父皇当年为何非母妃不娶,如今为何要令中宫之位虚悬?父皇待母妃之心,儿臣尽知。儿臣一向敬重父皇,凡事以父皇为表率,也只想求一人之心,共守白头。” 这话说出来,堵得端拱帝半晌没挑出刺。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情种,看上了心爱的女人,也不管其出身如何,执意要娶。 彼时睿宗皇帝也极力反对,另给她寻了王妃,他却拧着脖子,众目睽睽之下拒婚,令睿宗皇帝大失颜面,震怒而去。 后来睿宗皇帝不喜欢他,也多是为当年执意抗旨的缘故。而当年他拒婚的那家心中怀恨,竭力阻拦他的夺嫡之路。最终他夺嫡失败,多少是睿宗皇帝因当年的事觉得他遇事不明、不体察君心,继而偏袒旁人,那家被拒婚的人又手握军权,将他拦在宫禁之外,令他束手无策、错失良机。 即便如此,端拱帝也半点都不觉得后悔。 在淮南的那几年,他一则失败后意志消沉,再则怀念亡妻,并不曾碰过王府侍妾。 唯有段侧妃因照看英娥有功,得他额外看重,如今封了贵妃,偶尔得他恩宠。 但亡妻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确实无人能够替代。 倘若亡妻还在世,即便王府中有种种原因进来的侍妾,他恐怕也不想碰旁的任何人。 怀着这般心思,端拱帝被驳得哑口无言。 ☆、第36章 036 谢珩暂时逃过一劫,让端拱帝收回了要将姜绮选为太子妃的话。 出宫时, 他的神情却愈发严肃。 算上这回, 父皇已是第三次提起太子妃的事情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日父皇虽然作罢, 往后必定还会再起这心思。届时他即便扛着压力不娶姜琦, 总得给父皇和贵妃交代个太子妃的人选—— 他如今年已二十,放在旁的人家, 儿子都能跑来跑去的了。父皇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就他一个成年的儿子,早就盼着他能开枝散叶,给龙膝下添个孙子承欢。 而他, 也确实想有娇妻陪伴在侧,不必深夜练武,冷水清心。 只是她呢?会愿意吗? 谢珩走在红墙夹 分卷阅读8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峙的宫廊下, 瞧着碧色长天,巍峨殿宇。 想到娶妻,眼前晃来晃去的, 尽是伽罗的面孔, 别无他人。是那年佛寺中的惊鸿一瞥,是淮南春光下的娇笑天真,是在他铁扇下的诚惶诚恐, 是湖边薄醉时的忐忑轻睡, 是灯笼微芒中的红衣如画。是她在南熏殿的一颦一笑, 是她面对他目光时的躲闪回避。 这些年中,能走进他心里,让他步步退让、辗转反侧的,唯有傅伽罗。 倘若要他娶妻,他愿意娶来同枕共榻,拼尽一切守护宠爱着的,也唯有傅伽罗。 只是从这两月的相处来看,她依旧心怀顾虑,没有这般心思。 他倒是有耐心慢慢令她打消疑虑,诱她入觳。 可父皇显然没那等耐心。 既不能拖延放任,中秋将近,他是该趁机将温火转作大火了! 谢珩如是想。 * 次日前晌,谢珩从皇宫出来,略得空闲,当即叫战青宣谭氏来见。 昭文殿是他的小书房,正厅能接见韩荀等亲信重臣,偏厅中可偶尔接见无关紧要的人。 谭氏随同战青过来,进殿见了谢珩,不慌不忙的跪地道:“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谢珩端坐在椅中,双眸中精光湛然。 考虑到她是伽罗的外祖母,年事又颇高,遂抬抬下巴,赐个座位。谢珩神情冷肃如常,把玩着手中铁扇,道:“傅伽罗那边,我本就无意穷追猛打。不过老夫人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以今日单独请过来。有两件事,还望赐教。” “民妇不敢。”谭氏侧身坐着,不敢放肆,只恭敬道:“殿下垂询,民妇知无不言。” “其一是那长命锁,其二——”谢珩眸光陡厉,“是东宫外的西胡人。” 他神态从容,虽然语气严厉,却不疾不徐。谭氏即便沉着镇定,听了还是眉心一跳。 “殿下所指,民妇不明白。”她说。 “回京途中,时常有西胡人尾随在车马之后,你当我的人都是瞎子?”谢珩皱眉,语气稍稍不悦。这回带谭氏上京的人虽然职位不高,警惕性却也不差。在淮南时尚未察觉,渐渐靠近京城,才发觉似乎有人尾随。只是那些人躲在暗处,应变又快,藏得隐秘,所以竟不曾发现其踪迹。 因高家的事是端拱帝亲自过问,他不敢大意,当即派人先行,禀报给战青。 战青遂派了得力助手,待他们进京时留意查探,发现确实有四五个西胡人沿途尾随,只是均做商旅打扮,不甚惹眼。他并未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安排谭氏进东宫,又叫清道率在昼夜巡查时格外留意,发现那些西胡人虽无旁的举动,却总在东宫附近盘桓不去,举止隐蔽。 这霎时让战青警醒,想起云中城外那些难缠的西胡人,当即如实禀报给谢珩。 谢珩只命他留意,暂未出手搜捕,却在此时质问谭氏。 偏厅内没有旁人,谢珩神态冷硬,目光如鹫,牢牢盯着谭氏。 东宫太子的威压并未能吓倒这位常年礼佛的老人家,谭氏不动声色,缓声道:“民妇从前曾在西胡游历,认得些旧友,但那些人……” “你不认识?”谢珩不欲听她狡辩,当即打断“既如此,明日就已滋扰宫禁之罪,逮捕处置。” “殿下!”谭氏声音一紧,抬头时,对上谢珩的目光。 那目光跟在淮南时截然不同。 兴许是北上议和时的杀伐历练,兴许是朝堂诡谲中的浸染,兴许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虽只穿家常玄衫,横眉厉声时,依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如黑云携雷压城而来,令人敬畏。 谭氏毕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宫,当即起身,以示惶恐。 这人果然很难对付。抛开那身气度不谈,这般年纪却出手狠厉干脆,直中要害,确实非常人所及。 言语的虚与委蛇显然对他没用,用得过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谭氏心中暗忖,缓了缓,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旧友。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妇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无恶意。想必这些天他们虽在东宫外盘桓,也不曾有半点越矩的举动,还望殿下开恩,宽恕其罪。” 他们敢! 但凡那西胡人稍有不轨之心,战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谢珩心中冷嗤,道:“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朋友,果然非同寻常。” 谭氏仿佛听不出他言下嘲讽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妇有意隐瞒殿下,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转告你那些朋友,别在东宫眼皮下放肆!” “遵命。”谭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谢殿下宽宥。” 头一件说完,就该是第二件了。 被谢珩逼问压制的感觉并不好,谭氏先发制人,“至于长命锁的事,殿下猜得没错,那日南熏殿中,民妇确实所言不实。因伽罗年纪尚幼,不知其中险恶,民妇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让她担惊受怕。多谢殿□□谅。” 分卷阅读8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依旧没说到正题,谢珩皱眉,沉默不语。 谭氏又道:“长命锁确实是阿耆之物,干系甚大。伽罗的母亲南风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顿了顿,缓缓道:“我的亲生女儿。” 谢珩沉肃从容的脸色,终于掀起波澜。 “亲生女儿?” “是。民妇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西胡另有夫君并诞下一女,正是南风。所以我疼爱伽罗,并非是受因受傅良绍之托,而是骨肉血脉相连,出自本心。这件事,从淮南到京城,恐怕没有半个人知晓。” 这实在是出乎谢珩所料。 但凡对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当年傅良绍执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风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强让傅家挽回些许颜面。之后傅良绍携南风赴任,一家人离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风跟谭氏的往来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据谢珩从高家仆从嘴里挖出的消息,谭氏在淮南住了那么多年,南风几乎没怎么去看望过她。 倘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生疏至此? 可观谭氏的神情,并不像说假话。 这些疑惑谢珩暂且压下,挑出最要紧的,“所以那长命锁,是南风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认得这般爽利干脆,迥异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狸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珩不自觉地起身,沉肃的双目将谭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远了。” “伽罗承蒙殿下照拂,民妇甚是感激。这长命锁的事,我曾告诉南风,对伽罗却绝口未提过——她毕竟年纪有限。殿下倘若要问实情,这世间,也唯有我知道。就连那借着议和的机会要挟伽罗的北凉鹰佐,也不知实情。” 这更令谢珩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妇有西胡的朋友,方才已经禀报过殿下。” “那么西胡数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们是为救出伽罗,并无恶意。”谭氏稍露老态的脸上带出点笑意,“不瞒殿下,民妇从前见识短浅,不知道殿下有那样光风霁月的胸怀。所以殿下带走伽罗时,民妇十分担忧,后来那几个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议和,而伽罗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虽然在这边少有人知晓,但在西胡和北凉,还是流传不少故事。民妇从前游历北地,与鹰佐也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是贪财之人,所以擅自推测,怕殿下带伽罗北上,应是鹰佐的主意。” 谢珩身量高,垂眸盯着谭氏,冷肃威压之下,对面的老人家没有半点退缩。 也没有掩饰。 ——看来她没骗人。 谢珩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过是知道些内情,才趁势推测罢了。” 谢珩拿铁扇轻扣掌心,将谭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过凭老夫人的本事,虽有西胡朋友,恐怕调不动那些西胡死士。”——否则,以那般势力,在高家受责之前护着要紧的人逃走,并非难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认命赴任,甘为鱼肉。 谭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带伽罗北上,有了那猜测后,我便知伽罗前路凶险,绝不能落入鹰佐手中,必须救出来。民妇固然没有那本事,伽罗的外祖父——我是说南风的父亲——却身在西胡。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范周密,没能抢到人。他远在西胡,凡事掣肘,无奈之下,才会另寻旁人,安排那百余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回伽罗。不过那些人只知抢人,不知缘由,才会叫人误会。” 谭氏说罢,朝谢珩端端正正行礼,“民妇愚昧,彼时只当殿下记恨旧仇,对伽罗全无怜惜,深恐她会落入鹰佐手中。所以递信到西胡,请她外祖父出手,实属无奈,还请殿下宽恕无知之罪。” 这些谢珩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旁的—— 从京城递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递消息到西胡,而后那边安排人营救。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死士出手,不说是否周密,单是这递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惊诧。 他隐约猜到了谭氏那份骨子里的沉着来自何处,那应当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无关。 “能安排死士抢我的人,又偷渡西胡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西胡势力不小?” “伽罗的外祖父,是西胡如今的国相。” 谭氏不紧不慢地说罢,唇边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静,直视谢珩。 她终于从这位端贵威仪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惊。 谢珩当然震惊,原本以为伽罗孤立无援,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外祖父? 不管谭氏为何舍了西胡国相,转而做了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又常年礼佛,单从议和途中的事情来看,那位国相得知消息后,对于伽罗显然十分重视——否则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对后,又与山匪联手袭击鹰佐的军队,四处树敌。 分卷阅读8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那么,端午那阵子西胡遣使臣而来,专要见伽罗,不是为长命锁,而只是为了伽罗? 谢珩瞧着面无波澜的谭氏,心中讶异之极。 他纵然从未见过西胡国相,却听过许多关乎他的事迹。 西胡王素性仁慈,却孱弱多病,虽得西胡百姓爱戴,政事上常因身体的拖累而力不从心。那位国相据说出身平平,却格外有才干,极得西胡王信重,在西胡的地位,跟前几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权贪贿,那位国相却处事公正,勤政为民,所以帮着西胡王主持朝政多年,纵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敌人,总体而言,却是百姓同僚称赞居多,其为人口碑,远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以他那样的势力,短时间内做出那样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西胡使臣能够携国书而来,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尘旧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线索,谢珩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稳心绪。 而后,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么长命锁的事?” “长命锁的事,殿下还是想问?” “当然。”谢珩道。就算西胡那边没了威胁,鹰佐却还是虎视眈眈,这事情一日不查明,稳妥善后,伽罗就还是“被西胡抢走”的身份,需躲藏在东宫,免得消息传入北凉,平白再起争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谭氏却不欲立时禀明。 方才坦白了伽罗外祖父的事情,不过是想让谢珩知道,伽罗并非可以任意欺负的没落贵女,她的背后,还有西胡权势煊赫的国相。 而今大夏国力尚且贫弱,刚跟北凉结了梁子,想必不愿跟西胡交恶,以策安稳。 谢珩父子老谋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势,那么伽罗的处境,就能好过许多。 谭氏在赌这个。 而至于长命锁的事,谭氏还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罗说了谢珩许多好处,谭氏跟谢珩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谢珩的背后是那位心机深沉、记仇极深的端拱帝,那才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样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透露底细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费心费神,毕竟身体尚未痊愈,脸色就有些苍白。 正琢磨着如何打消谢珩的念头,察觉有些腿软,忽然灵机一动,哎哟了声,扶住双鬓。 还未待谢珩说话,谭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软软倒在地上,看样子是晕厥了过去。 谢珩怎么都没料到,前一刻还跟老狐狸似的费尽心思,大有逼迫要挟的架势,这一刻怎么就昏倒在地?难道真是途中颠簸,身体孱弱,连这半日都站不住? 心念动处,当即呼战青入内,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药藏局宣侍医。” 战青愕然瞧着地下脸色苍白的老人家,当即叫人取了藤屉软凳,抬她出去。 外头杜鸿嘉本在等候禀事,听说里头是伽罗的外祖母,正捏着把汗。陡然听见战青叫他,进去瞧见谭氏委顿在地,面色苍白,心中大惊。 他扶着谭氏上了藤屉春凳,抬头瞧见谢珩那冷肃威压、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猛然腾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诱敌,多艰难的事杜鸿嘉都没乱过方寸,此时却在惊怒之下稍失理智。身为人臣,不能对储君发脾气,然而心中不满却汹涌而出,杜鸿嘉直视谢珩,冷梆梆地抱拳,道:“她毕竟是个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谢珩眸色倏沉。 “你说什么?” 杜鸿嘉咬牙道:“她毕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说罢,竟不待谢珩吩咐,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满面怒色的带着谭氏直冲南熏殿。 混账!反了教了! 谢珩莫名被杜鸿嘉恶声指责,险些气炸。 战青一瞧谢珩神色不对,那锋锐的目光盯着杜鸿嘉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肉似的,忙帮着说情道:“杜将军是傅姑娘的表亲,想必是过于情切,才会言语冲撞,殿下切勿生气。等他回过味,想必会来找殿下请罪。” 请罪?呵! 他杜鸿嘉是好人,担心伽罗的外祖母,他谢珩难道就是坏人,还是把老人家逼到晕过去的那种?他就这么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脚猛然顿住,谢珩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头,脸色铁青的回到案后。 “召韩荀来议事!”他吩咐战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压住他躁动的怒意。 ☆、第37章 037 南熏殿内, 伽罗自外祖母被召走后,便在廊下坐着。 那日南熏殿里谢珩和外祖母的对峙还在眼前, 看得出来, 谢珩对外祖母并不像对她那样客气。心中担忧焦急,又不能冲到昭文殿去, 只好强自按捺,坐在廊下心不在焉。 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来的竟是昏倒的外祖母? 看到侍卫们团团将春凳抬进南熏殿,而春凳上是熟悉的团 分卷阅读8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花衣衫和苍老容颜, 那一瞬间,伽罗仿佛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顾不得裙衫碍事, 一步跨下台阶,匆匆跑过去。 春凳上, 外祖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显然是昏迷未醒。 伽罗大惊失色,抬眼想问缘故,正巧杜鸿嘉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惊慌的话脱口问出。 杜鸿嘉忙扶住她, 道:“是昏倒了过去, 没有旁的症状, 想必不太碍事。”遂指挥南熏殿的侍女们将春凳往里抬, 转头向身后侍卫道:“还不去药藏局请侍医!” 侍卫忙回道:“杜将军放心, 战将军已安排人去了。” 杜鸿嘉未再言语, 陪着伽罗入内, 仓促解释道:“殿下原本召了老夫人问话,却不知为何突然叫战青进去,等我跟到里面,老夫人已经晕倒在地了。殿下……脸色不太好看。” 短短几句话陈述事实,却能叫人想到许多。 谢珩召外祖母过去,想必是要问长命锁的事,他是如何问的?看外祖母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吐露,谢珩会用什么手段?恫吓?威逼?抑或其他?外祖母走时还好好的,却怎会突然晕倒在谢珩跟前?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伽罗脑袋都要炸了,来不及细想缘故,只吩咐人将外祖母抬到次间,方便稍后就医。 表兄妹二人没再说话,伽罗满心担忧,坐在榻边。 杜鸿嘉一时半刻也不想去找谢珩禀事,好在事情也不急,便留在南熏殿,看是否还有能帮忙的地方。 没过多久,侍医匆匆赶来。 东宫的药藏局是仿照皇宫太医院的建制而设,里头的侍医们并不比太医差。那位侍医三十来岁,先前给伽罗诊过脉,熟门熟路的到了南熏殿,瞧见一位眼生的老夫人躺在榻上,未免意外。 然而这也不关他的事。 侍医诊了脉,心中疑惑了一回,又细心再诊。脉象上没大问题,遂告了声罪,掀开谭氏的眼皮瞧了瞧,思索了会儿,才道:“这位老夫人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昏过去,应当是体虚所致,按着药方,安心调养几日便可。” 说罢,便到旁边去写药方。 伽罗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松了,掖好谭氏的被角,向杜鸿嘉道:“今日多谢表哥。外祖母这边既然无事,表哥还有事务在身,就先回去吧。我待会叫人去熬药,倘若还有别的事,自会去找表哥。” “没什么要事,我再瞧瞧外祖母。” 伽罗“嗯”了声,瞧着外祖母的病容,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殿下跟外祖母说的话,表哥半点都没听到吗?” “你也知道殿下的行事,既然是单独召见,旁人哪能听到。”杜鸿嘉叹气。 伽罗默然咬唇。 他当然知道谢珩的行事,对你好的时候和颜悦色,偶尔玩笑僭越也不以为忤。但碰到要紧的大事,却还是凶神恶煞,仿佛修罗——看客栈中那回对她的逼供就知道了,即便未必真心恶毒,手段却十分毒辣恐怖。 那回她被吓得失态大哭,那么外祖母呢? 这回谢珩是用怎样的手段恫吓外祖母,才会让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象不到,心中却是凉透。 毕竟,受谢珩恫吓的是年近六旬的外祖母,是除了父亲之外,她在世上的至亲之人。 伽罗哪怕自己去受刑,也不愿外祖母受半分伤害。 屋内甚为安静,伽罗和杜鸿嘉一坐一立,怕搅扰到谭氏,说话也轻声细气。 谭氏紧闭双眼,默默挑了一篇佛经诵读起来。 她最初装晕,只是想逃出昭文殿,并不想吓唬伽罗。被抬着回南熏殿的路上,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等谢珩的人一走就立刻醒过来。谁知道杜鸿嘉总是赖着不走,她虽对杜鸿嘉有好感,毕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只好闭目养神。 后来听伽罗和杜鸿嘉的谈话,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这样的巧合,或许,也是摸摸底细的好机会。 * 伽罗在谭氏身边坐了整个后晌。 因侍医说外祖母身体无妨,杜鸿嘉又开解了半天,加之外祖母躺了一阵后脸色渐渐复原,她心中的担忧便也淡了。只是心里到底有个疙瘩,于是坐在那里,只管出神。 晚饭用得没什么滋味。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谢珩竟然来了。 他最初召韩荀过去,只是想用政事来抛开火气,谁知越议越深,将京城到地方的情形梳理了一遍,因对徐坚布局收网的日子渐近,不免要商量详细。其侍医来报,说谭氏无事,遂放了心,说起旁的事情。 这场议事,直持续到黄昏,跟韩荀一道用过晚饭才罢。 待得韩荀离去,谢珩又看了几份公文,出了昭文殿,才见杜鸿嘉还笔直站在门口。 白日那股火气霎时又窜了回来,谢珩纵然器重赏识杜鸿嘉,却也容不得下属僭越冒犯。 于是他沉着脸,理都没理杜鸿嘉,任凭 分卷阅读9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他在那里站着,踱步往南熏殿来。 ——杜鸿嘉不是火气大,身体好吗?正好吹一夜冷风,锻炼下筋骨,好教他静下心仔细想想过失。 谢珩自认为惩罚得有理有据,离了昭文殿便将那事抛在脑后。 只是渐近南熏殿,他心里竟然有了些迟疑,甚至忐忑。 谢珩无比惊讶的发现,他竟然还会有忐忑的时候! 白日里那件事不明不白,杜鸿嘉误会是他逼迫之下让谭氏昏倒在地,那么伽罗呢?她会怎样认为?她一向肯听杜鸿嘉的话,会不会信了杜鸿嘉的一面之词?还是说,这半年的相处之后,她会相信他的为人,另有判断? 谢珩着实没把握。 但他绝不是退缩的人,虽然脚步比平常慢了点,好歹走到了南熏殿外。 甬道两侧和廊下都掌了灯,只有一位嬷嬷带着两位侍女,因怕天阴下雨,正往廊下搬花盆。见了谢珩,三人连忙跪地,齐声问安。 谢珩脚步稍驻,道:“傅姑娘呢?” “傅姑娘用了晚饭,正在次间坐着。”嬷嬷回答。 谢珩没再逗留,往廊下走去。风灯摇曳,月初夜色昏暗,加之天阴,别处都是黑睽睽的,愈发衬得廊下明亮安静。 他还没走两步,屋内伽罗听见动静走出来,快步到了阶下。 她以许久未用过的跪地姿势行礼,恭恭敬敬的道:“拜见太子殿下。” 这礼数足以表露态度——伽罗在为谭氏的事生气,恐怕是听信了杜鸿嘉的话。 谢珩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俯身一把就将她拽起来,“做什么!” 伽罗垂首不语,灯笼映照之下,只能看到她眼睫低垂,双唇紧抿,神情莫辨。 两个人各自不语,伽罗只管低头盯着脚尖,并没有质问或者责怪的意思,依旧温顺恭敬——那份恭敬,便是她心中的怨怪和疏离。谢珩呢,白日才被杜鸿嘉无端指责,对上伽罗这冷淡恭敬的态度,胸口被堵,说不出解释的话来,也只管低头看她。 仿佛对峙。 院里的嬷嬷侍女识趣,当即关上院门,悄无声息的退出。 屋内,“昏迷”了一整天的谭氏却徐徐睁开眼睛。强行睡了几个时辰,纵然她常年念佛心静,眼皮也酸得厉害。她眨了眨眼睛,瞧见岚姑正趴在窗边瞧外头情形,屋里又没有旁人,便低声道:“岚姑。” 叫了两遍,岚姑才听见动静,回头见她醒了,喜形于色。 谭氏很及时的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叫她近前,吩咐道:“不要声张,你开个窗缝,盯着外面的情形。他俩说的话,乃至动作神情,都牢牢记着,等伽罗睡了,再详细告诉我——记着,务必详细。” 岚姑虽不解,却还是肃然应了。 遂走至窗边,偷瞧外头的情形。 谭氏也躺不住了,半坐起身,听外头的动静。 是谢珩先开口的,“里面醒了吗?” “没有。”伽罗脊背微微僵硬,“昏迷了一天,没半点动静。” 谢珩皱眉,“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伽罗终于抬起头来,对上谢珩的眼睛,声音激动,“殿下对伽罗的恩情,伽罗铭记在心。费心营救父亲,为外祖母和表哥说情,这些我都记着,也想竭力报答。长命锁的事情,倘若我知情,不会刻意隐瞒。可外祖母不同,她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孱弱,暂时不肯说,必定是有她的缘由。殿下若等不急,我会设法劝说,但是——殿下何必逼迫她?” 欠了很大的恩情,总归缺少底气,伽罗摆不出质问的态度,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满。 谢珩垂目瞧着她,很漂亮的眸子,眼角眉梢,日渐添了风情。 只是…… “你认定是我逼迫她?” 伽罗避而不答。只是道:“不过是一枚长命锁,不管它藏着什么秘密,是否真的藏了金银财富,在我心里,都不及外祖母重要。我人就在东宫,不可能插了翅膀飞出去,殿下就算想刨根问底,非要急在此时吗?” 谢珩喉头一哽,原本打算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回胸腔。 她以为,他平常手段狠辣,所以也会用狠辣手段威逼谭氏? 她以为,他大费周章审问,想尽快查明缘由,是为了那枚长命锁? 她是不是以为,他看中的是那枚长命锁,图谋隐藏的财富! 一瞬间仿佛有凉水倾盆浇落,令他浑身激灵凉透。 谢珩盯着伽罗,胸膛渐渐起伏,片刻后,声音僵硬,“傅伽罗,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伽罗抬头,缓缓道:“不然呢,殿下为何要逼迫外祖母?” 她瞧着谢珩冷硬的轮廓,心中隐隐地,期望他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在初入东宫的那一阵,伽罗确实相信谢珩,认为他不会对长命锁有所企图。之后的数月,她也一向这样以为,直到看见昏迷的外祖母,看到她始终沉睡未醒。漫长的担忧后,那个念头也渐渐动 分卷阅读9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摇。 就像外祖母说的,谢珩为什么帮她?不惜冒着违拗圣意的风险? 仅仅因为可怜她,或者有点喜欢她吗?淮南时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回京后相处时间也不算长,谢珩即便可能喜欢她,也不会有多深。至少,不可能到让他违抗圣旨的地步。 他说了不在意长命锁的事,从前查探时,也只让她独自翻书,他给些便利而已。 可今日,为何会单独召见外祖母,逼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不通,数月来坚信的念头有所动摇,种种猜测判断都不作数,只希望谢珩来给出答案。倘若谢珩一向对她冷硬,那么就算她当面逼迫外祖母到昏倒的地步,她也不会质问,她只会恨。可谢珩偏偏待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谢珩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一面对她好,一面苛待外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谢珩如何解释吧,伽罗想。只要他说得合情合理,她就信。若是她误会了,她就道歉,哪怕外祖母还未醒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 谢珩的神情愈绷愈紧,最终负手转身,道:“夜冷了,早些休息。” 说罢大步出了南熏殿,挺拔笔直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暗夜里。 伽罗呆站在那里,看着树影摇动,风过回廊。 好半天,察觉岚姑出门将披风裹在她身上,“姑娘别站着了,当心受风寒。” 伽罗依言往里走,心里却有些迷茫。 谢珩那样的态度,算是什么回答? * 次日一整天,谢珩都没再提南熏殿的事,往鸿胪寺和户部走了一趟,归来时夜色已深。 谭氏醒后神色如常,听伽罗问起殿中缘故时,便回答道:“殿下问长命锁的事,我站了会儿,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怎么晕倒的。兴许是前阵子劳累,昨儿日头底下受了热气,没站住。” 这说法伽罗并不太相信。 毕竟外祖母的身子骨她是知道的,不至于站会儿就晕倒。这背后,肯定另有缘故。 谭氏瞧见,便是一笑,“放心,这只是小事。外祖母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这方面,伽罗当然不会怀疑外祖母。 但昨日才为昭文殿里的事费尽思量,想着外祖母醒后能给她解惑。谁知道外祖母不肯细说,谢珩又闷葫芦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两边儿都瞒着她,让伽罗觉得气闷。 气闷也无济于事。外祖母就这性子,大包大揽起来,谁都没辙。 伽罗先前为长命锁的事费神费力,陡然从中剥离,竟觉无事可做,心里又觉得烦闷,索性跑到院中,逗弄阿白去了。 心里有个角落却总是空空的,逗弄阿白时也心不在焉。 外祖母那句话虽说得含糊,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她将昏倒的过错尽数推在身体上,并没说谢珩如何逼问,且她当时的神色,提起谢珩,也没半点不满。所以当时昭文殿内,难道谢珩真的没有逼迫外祖母? 伽罗抱了阿白入怀,坐在廊下,瞧着碧云长天。 想了半天,又觉得有些懊丧。 当时情急,她也许将情势估计得太坏了。其实谢珩当真想要那长命锁,多的是办法,途中随便找个由头,拿她做要挟,逼问外祖母,未必不能套出实话,又何必在昭文殿闹出动静,让她知晓,平白添堵? 若真如此,当时他就该理直气壮地给她驳回来,顺道痛斥她的小人之心、忘恩负义! 他背地里叫过她“小白眼狼”,伽罗又不是不知道。 可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 南熏殿里伽罗心思摇摆,昭文殿中谢珩面沉如墨。 其实昨日的事解释起来不难,他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威逼,坦坦荡荡。 可听见伽罗不算尖锐的质问时,却还是胸闷气堵,甚至暗怒。尤其想起杜鸿嘉的平白指责,伽罗素日对杜鸿嘉的信任,就更加烦闷。所有的事都串成了线——杜鸿嘉误会是他逼供导致谭氏昏倒,回去后告诉伽罗,伽罗立即相信,然后质问好心去探望的他。 谢珩觉得,一腔赤诚仿佛都喂给了南熏殿里那只拂秣狗! 他暂时不去想南熏殿的事情,因给徐坚布的网越收越紧,这两日格外忙碌。出入宫廷,来往衙署,所有人看到他冷肃的神情时都颇敬畏,只当他是为了朝堂的事焦头烂额,唯有乐安公主觉出不同—— 旁的事情她或许迟钝,但兄长的情绪,她却能捕捉得十分敏锐。 从淮南到京城,纵然谢珩时常冰块似的冷着脸,却向来有分寸。做事的时候专注认真,对属下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令人敬畏,却不会随意迁怒。待朝堂官员也是如此,铁腕之下不容徇私敷衍,却也点到即止,甚少苛责。 但这几日,哪怕只同皇兄吃过两顿饭,她也觉得,皇兄时常走神。听说那日还因气怒而斥责下属,责罚甚重,不符平常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分卷阅读9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乐安公主思来想去,能让皇兄这般反常的,唯有傅伽罗。 ——毕竟那次她想带傅伽罗入宫,皇兄一反常态的对她发怒,乐安公主记忆犹新。 乐安公主苦恼了一阵,这日耐不住,求得端拱帝允准,趁着后晌来东宫走走。 谢珩还在嘉德殿,乐安公主闲着无事,中途碰见战青,便强行抓来,让他陪着游园。战青没法,好在手头暂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遂吩咐刘铮去给谢珩复命,自己跟在乐安公主身后,是尽职尽责的侍卫模样。 比起皇宫的恢弘,比起西、北两苑的清秀,东宫其实没什么可看。 乐安公主却很喜欢,哪怕只是瞧瞧那些空着的殿宇。 渐渐走近南熏殿,乐安公主仿佛忽然想起来,“傅伽罗还住在这里吗?” 战青颔首,“回禀殿下,从未搬离。” 乐安公主远远瞧过去,朱红的两扇门紧闭,只能看到墙内飞檐翘角的殿宇。 她稍作犹豫,便叫战青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南熏殿的侍女,乐安公主走进去,就见伽罗坐在廊下的躺椅中,正逗弄那只拂秣狗。 见着她,伽罗忙放下阿白,起身迎来给她问安。 乐安公主不露喜怒,随手叫她免礼,过去将那拂秣狗瞧了片刻。拂秣狗长得倒是很好,通体白毛柔软顺滑,光泽甚好,那双眼中的无辜胆怯消去,滴溜溜的满是机灵。它显然不认得旧主人,看乐安公主似是要伸手抚摸它的样子,尾巴微摇,抬起爪子立即奔到伽罗脚边。 连只狗都背弃她,只会黏着傅伽罗,乐安公主嫌弃道:“没我那只长得好!” “是我照顾不周,有负公主美意。”伽罗道。 乐安公主轻哼了声,“捉过来我看看。” 伽罗遂抱起阿白,送到她面前。 这回阿白倒是乖了,背靠在伽罗怀里,四只爪子坦荡伸出去,任由乐安公主瞧。过了会儿又被伽罗横抱,乖乖伸出脑袋,被乐安公主揉了揉。 秋日阳光甚好,外头一株银杏渐渐转了颜色,天高云淡。 乐安公主唇边若有笑意,脸上却是嫌弃之态,瞧了片刻,忽然道:“傅伽罗。” “嗯?” “你……”乐安公主瞧着阿白,有些难为情的道:“你是不是得罪皇兄了?” ☆、第38章 038 伽罗微讶, 看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宫装鲜艳,眉目却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连。 伽罗犹豫了下, 道:“民女怎敢得罪太子殿下。” “别在我跟前装了。”乐安公主皱眉, 抬起头来, “皇兄护着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东宫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园瞎晃,显然没什么顾忌。在皇兄跟前, 你也自称民女?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想问清缘由。” 她自重逢以来,到伽罗跟前就露出尖锐的刺,此刻难得坦白,倒叫伽罗意外。 伽罗抱着阿白, 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冲撞了。” 乐安公主盯着她, 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 “皇兄待你那么好, 你还冲撞他!”见伽罗不语,别扭了片刻, 道:“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计前嫌是他宽宏大量, 但傅家当年的罪行就摆在那里, 他就算想求情,也有个限度。你为这个置气,太为难人了!” 她纵然不算喜欢伽罗,却也看得出伽罗的态度。 虽有谢珩的纵容,伽罗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据她打探到的,也没在谢珩跟前放肆过。那么,唯一可能让伽罗顶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罗却是闻之愕然,不动声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够说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没有感激的样子!”乐安公主没好气。 伽罗还是有意探问,“那最后……” “不问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里,自谋生路。”乐安公主看到伽罗明显松了口气,“这是父皇所能给的最大宽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总要挑两个发落。皇兄那里尽力说情,我都听说了。哼——也不知皇兄是发的什么疯。” 最后一句是嘀咕的,伽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日的误会还没闹清,乐安公主却带了这消息来,愈发显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谢珩对徐家痛下杀手,对傅家女眷却又极尽宽容,说了情,却没向她露半点口风。 这样的胸怀,又怎会待外祖母过于严苛? 她当时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发疯的不是谢珩,是她才对!那晚鬼使神差的,一门心思只想让谢珩答疑解惑,却最终气走了谢珩。 他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如此报答。 伽罗垂眸,心里腾起浓浓的愧疚。 乐安公主瞧着她神情变化,心里的气总算顺了些,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皇兄真的两头作难。 分卷阅读9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先前给你那倒霉的表哥说情,惹来父皇一通怒气,没安生多久,又是傅家女眷的事。傅伽罗,做人得讲良心,就算你不报答皇兄,也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知道。”伽罗握紧衣袖,极力克制,“多谢殿下点拨。” 两人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瞧那拂秣狗终于乖顺了,抱入怀中玩了片刻,递给伽罗,“这只狗,是真心送给你。”她声音压得极低,旋即难为情似的,立马抬高声音,“但我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傅家所有人。” 伽罗浮起稍许笑意,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能说出来的厌恶,比暗藏在心底的厌恶,更令人宽慰。 伽罗宁可跟直言恨她的人来往,也不想跟明面对她好,背后却嫉恨放冷箭的人来往。 其实她明白乐安公主的心思。当年惠王妃被害时,乐安公主还小,六七岁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正是最依赖母亲的年纪,陡然失慈,会有多悲伤难熬?更何况到了淮南被人欺负,必定更怀念母亲的疼爱。 伽罗八岁那年得知娘亲失踪的消息时,曾连着哭了好几个月,倘若当时有人告诉她,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她恐怕会记恨一辈子。对于那人的亲眷,虽不至于深恨,却也不可能平白喜欢。 乐安公主对傅家也必是如此。所以憎恨祖父的时候,连带着对傅家女眷也觉厌恶,更勿论伽罗的外祖家也跟谢珩一家结了仇。 伽罗觉得,她大概是造过什么孽吧,谢珩父子最恨的两家人,都被她沾全了。 相较之下,谢珩的恩怨分明和宽宏大度,简直令人感动。 而她呢,却还在造孽。 那边乐安公主交代完了,瞧着伽罗诚恳的笑意,又觉得别扭起来,竭力端肃态度,道:“皇兄要护着你,我不会再找茬。但是,知恩图报,傅伽罗——你不许再给皇兄添乱!” 说罢,匆匆走了,一如来时。 伽罗眼瞧着她出门,那头战青出乎意料的同她抱拳,旋即快步跟出。 院里霎时又空落起来,唯有怀里的阿白呜的轻叫了声,两只爪子揪着她胸前的衣裳。 不知怎么的,伽罗忽然想起那回入宫面圣,乐安公主拿这只拂秣狗吓唬她的时候,它也是如此刻般,满眼无辜地吊在她胸前。 她甚至记得及时雨般救她脱困的谢珩,惯常冷肃的眼中藏了些许笑意,拎着阿白凑到她跟前,故意吓唬。 那是与素日端贵威仪的太子截然不符的姿态,伽罗回想起来,竟然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想,就算谢珩性情冷硬,不肯屈尊解释,她也该为那晚因揣测而生的指责道歉。 至少,不管事实如何,她应该在质问之前问问经过,不是吗? * 伽罗见谢珩的心颇为迫切,奈何往昭文殿打探了三四回,直到晚饭过后,依旧不见谢珩归来。她知道谢珩近日忙碌,留在东宫的时间都甚少,只好暂时放弃。 此时的谢珩,正在奔波。 要拿下徐坚,并不是容易的事。那位是徐公望的长子,抛开徐相嫡长子的身份不谈,本身也是朝堂里举足轻重的角色,轻易不能查办。 谢珩既然要出手,便得一招毙命,打得徐坚彻底败亡,再无翻身的可能。不止摆出如山铁证,让徐坚毫无逃脱罪名的可能,还需提前想好徐公望可能的反击手段,早做准备。 最要紧的事,他和端拱帝在位只有半年,朝中根基本来就浅,千里外还有太上皇那个隐患,拿下徐坚之后,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平定众议,迅速将徐坚那摊子事理顺,不波及朝政运作,也十分重要。 所幸徐公望父子把持朝纲数年,即便细心收了尾巴,骄纵跋扈之下也露了不少破绽。 醉鱼庄内的事情只是十中之一,余下的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罪状不一而足,其中最要紧的一条,是里通外国。 通敌几乎是必死的罪名,尤其虎阳关大败,令太上皇和许多朝臣被掳,江山动摇。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许多朝臣心头的阴云。而胆大包天的徐家所通的,正是朝臣们咬牙切齿、痛恨入骨的北凉人。 谢珩在这上面费的功夫最多,从策反彭程,到鸿胪寺内外的深刨硬挖,再到虎阳关的严密防守,一丝不苟。徐公望那老贼奸诈至极,没留半点痕迹,所有能深刨出来的罪证,齐刷刷指向徐坚。 好在成果喜人,铁证渐渐收集齐全,只等最后收网。 他在鸿胪寺、户部及门下中书等处奔走,回到东宫,已是戌时将尽。 夜幕全然降临,因中秋将至,夜空月圆,银辉万丈。 他先去了趟嘉德殿,见过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的韩荀和太子洗马等人,才抬步回住处。 马不停蹄的累了整日,又都是最费心神的事情,此刻即便身体吃得消,精神也难免疲累。谢珩刻意松懈精神,任由身体前行,脑袋放空。谁知走了一阵,再抬头,竟然已站在南熏殿的门口。 门是关着的,里头屋中的灯火倒是能越墙可见。 分卷阅读9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谢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来了这里。 不知是从何时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处时,他会不自觉的绕行,哪怕有时天晚,伽罗已经歇了,过来瞧一眼总是好的。只是彼时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满身疲惫。 此时站着,多少勾起当时烦闷。 谢珩站了片刻,终究没叫战青去扣门,抬步继续向前。 夜风里,战青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谢珩的情绪。 他今日陪着乐安公主来这里,虽见两人低头耳语,毕竟没听清说什么,只是伽罗前后神情稍有变化,他看得出来。这些天谢珩烦闷,连带着东宫上下心惊胆战,暗里揣测他的心思,其中就属战青摸得最准。 默然跟着走了两步,战青终于没忍住,趁着前后无人,低声道:“殿下。” 谢珩片刻后才有了反应,头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里的事情,殿下何不说清楚?”他是谢珩最看重的亲信,所担负的也不止是守卫谢珩之责,鼓了鼓气,续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杜鸿嘉误会,傅姑娘……可能也只是误会。殿下只需说明白了,她会相信的。” “我说了她会信?”谢珩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傅姑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谢珩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傅姑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谢珩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谢珩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 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谢珩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谢珩没阻止,便道:“傅姑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东宫,虽有殿下照拂,但皇上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傅姑娘在东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杜鸿嘉,“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傅姑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谢珩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谢珩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发,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谢珩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谢珩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荀和岳华的事谢珩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谢珩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傅伽罗找他…… 谢珩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谢珩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 分卷阅读9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门上铜狮,发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发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谢珩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谢珩走近了,才发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发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发难受,尤其谢珩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发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谢珩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谢珩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 ☆、第39章 039 窗内, 谭氏和岚姑并肩站着。 从伽罗晚饭后踱步入院, 来去徘徊时, 她们就站着了。秋夜风冷, 送来丹桂甜香, 岚姑见谭氏站得久了, 怕她身子吃不消,劝了几回,谭氏却不肯回去坐着。没奈何, 只能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过来,免得受寒。 从窗隙往外瞧,月色灯光交杂之下,能将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谭氏虽看不到此刻伽罗的神情, 却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是她从没想到过的神情——怜惜、愧疚、疼爱,目光专注, 旁若无人。 谭氏是过来人, 回想伽罗说过的事情,回想那晚两人的不欢而散, 回想伽罗近来的苦恼和偶尔的出神, 再瞧此刻情形, 心中便是洞然。谢珩那日在昭文殿中没半分错处, 当时杜鸿嘉冷邦邦指责后并未发作, 晚间也曾来看她, 被伽罗气走后消失数日, 这会儿还能匆匆赶来…… 看得出来, 谢珩很喜欢伽罗,不管将来会如何,至少此刻很认真。 所以他数番出手帮忙,急着探问长命锁的内情,未必是另有所图,而是想帮伽罗。 那么伽罗呢? 谭氏从岚姑嘴里套过话,知道伽罗认得清形势,说过并无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数,人的感情从来不受理智控制,不知不觉中生出情愫的实在不少。至少从这些天看来,伽罗的心绪,已不自觉地被谢珩牵着走,因他喜,因他忧,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缘啊!谭氏心里叹气,阖上窗扇。 院中,谢珩手掌覆着伽罗脸颊,柔软又娇小,将心中冷硬尽数化作柔软。 伽罗却终于察觉不妥,后退半步逃出谢珩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见笑了。” 她眼睫上尚且坠着泪珠子,阖眼时莹莹滚落。 嘴角却牵起来,往水汽朦胧的眼底添了笑意。 这笑意暌违已久,叫人瞧着熨帖。 “那天的事是我处置欠妥。”谢珩酝酿了一路,道歉的话缓缓出口。长这么大,他除了在父皇跟前认错,几乎没跟谁服软过,这话说得也甚是艰难。然而说出来,心里那种负担却仿佛又消去了,如同那回他答应营救傅良绍一般,跨过心里那道坎,看似艰难的事,也就不算什么。 伽罗也不虚与委蛇,带着眼泪挑起笑容,“怎么欠妥了?” “两句话就能说清,非要生闷气。”谢珩声音低沉却好听,带着点自嘲,“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伽罗眨了眨眼睛。 “害你担惊受怕,害我被冤枉。”谢珩坦白。 伽罗的唇角弯得更深,“确实担惊受怕。殿下一走,我还当是哪里触怒得罪呢,差点罚自己面壁思过。”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氛围确实比那晚的冷脸对峙好了太多,伽罗再退半步,朝谢珩盈盈施礼,“那日也是我无知,又犯了小人之心,还 分卷阅读9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请殿下担待。” 她每回坦坦荡荡的说自己是小人之心,谢珩都觉得无比可爱。 遂一本正经的道:“我若不担待,岂不辜负宽宏大度的夸赞?明晚中秋,朱雀长街上有花灯,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喜出望外,“当真?” 谢珩不答,只垂目瞧着她。 伽罗笑意更深,“我知道,殿下说话算数!” 话说开了,先前的烦闷也荡然无存。伽罗瞧着谢珩满身疲惫,知道他近来忙碌,便道:“夜已深了,殿下请回吧。” “明晚来接你。”谢珩也不再打搅。 送谢珩出了南熏殿,自关了门扇回到屋中,就见谭氏笑吟吟的端坐椅中。 “这回高兴了?”谭氏招手叫她过去。 伽罗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所以那天殿下没有强行逼迫外祖母吧?外祖母还不肯实说,白叫我揣测担心了几天。”然而心里知道谭氏是为她好,脚步带着身体走过去,“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不妨,岚姑在里面准备热水。”谭氏握着伽罗的手臂,眼底慈爱,“我虽没说实情,也没冤枉殿下不是?不过也算是瞧出来了,先前的事是我多虑。” 伽罗偏头,带点疑惑。 “太子殿下无缘无故地待你太好,你身上又有长命锁这小宝贝,我总得留个心眼,免得人家另有所图,你却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也是我想多了,太子位居东宫,将来富有天下,未必会将此物看在眼里,他愿意帮你——”谭氏抬目,对上伽罗的眼睛,“是真心待你好。方才你们说了什么?” 伽罗咬了咬唇,眼底的窘迫羞涩一闪即逝。 “殿下说……明晚放我出去看花灯。” “那你想去吗?” “我……”伽罗犹豫。倘若只是散心,她当然愿意去。在东宫闷了这么久,谁不想出去散心?更何况那还是花灯,玉壶光转,琉璃映照,女儿家最喜欢的景致。 可方才她也看得出来,谢珩确实是喜欢她的,甚至比她猜测的还深一点点。 当时固然觉得欣喜,甚至甜丝丝的,此刻冷静下来,却又作难。 她跟谢珩倒是好说,谢珩的风姿手腕,她在北上途中就曾称赞,住在东宫半年,愈发欣赏。那份倾慕、信任是何时滋长出来的,她都不知道。抛开旁的事情,她其实挺乐意跟他同去。 但显然,旁的事情不能抛开。 宫里的端拱帝对傅家、高家恨之入骨,公主和惠王府的许多旧臣亦然。以她这尴尬的身份陪在谢珩身边,恐怕没人乐意。 而她这里,纵然她对祖父没半点感情,那位毕竟是父亲的至亲。来日死祖父于端拱帝之手,父亲会作何感想?更别说淮南的外祖父如今被贬,处境每况愈下,倘若将来遭遇不测,纵然是有因有果,外祖母又会作何感想? 那道深渊摆在眼前,没有人能够逾越。 所以那些蠢蠢欲动的火星,在它窜成火苗之前,就该掐灭。 伽罗眸色稍黯,“我不该去。” “我只问你,想不想去?”谭氏哪会不知她的顾虑。 “花灯会,当然想去看。”伽罗坦白承认。 “那就遵从本心,旁的事情,不该你来考虑。” 伽罗错愕,看向外祖母,那位目光沉着坚定如旧,让人心安。 “那就……去吧。”伽罗道。 谭氏欣慰颔首,“不管怎么说,太子的性情为人,我算是没有顾虑了。等过了中秋,外祖母就把长命锁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届时要不要告诉谢珩,全由你来决定,外祖母不会插手。如今,先养好精神,明儿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伽罗,应该是京城里最好看的美人。” “这样夸,我会自满的!”伽罗失笑。 谭氏也只是笑。 正巧岚姑备好了热水,祖孙俩先后沐浴盥洗。 * 次日晌午时,家令寺奉命给伽罗备了套衣裳,由宋澜带着管事宫女送来。 宋澜恭敬如常,将客气话说完,让管事宫女放下锦盒。 打开三个锦盒,最先是一副面纱,迥异于平常帷帽上的黑白纱料,这面纱是装饰所用,海棠红的颜色中绣了丝丝金线,上缘以金线滚边,绣出极好看的花纹,下缘则点缀极薄的金片,不重,却霎是好看。 第二个锦盒中是秋日该穿的衣裙,象牙白的底色,绣着缠枝花纹,微微竖起的领口最为精心。裙子的色泽也不算抢眼,上头没用半点刺绣,却用了极好的晕染工艺,腰间还是乳白的色泽,到腿面时现出些微红色,渐渐颜色加深,终至裙角的海棠红。裙子裁剪也十分精心,腰间精简,往下渐渐做出褶子,到了裙角,便如胭脂堆叠,因裙子已熏了月麟香,可以想见动则袅袅泛香的曼妙。 第三个锦盒中,是一件霞红色绣牡丹的披风,银丝金线,牡丹盛放,精致刺绣的缎面之外,别出心裁的蒙了一层薄纱。这披风白日里穿着或许不算太好看,但若是夜间穿了走在月下,有满 分卷阅读9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街花灯映照,便会如月影霞光,朦胧又娇艳。 伽罗呆呆的将锦盒看了片刻,问宋澜,“是太子殿下吩咐送来的?” “是。”宋澜答得简短。 她原本只知道谢珩吩咐家令寺筹备衣裳,本没太上心,此刻看见锦盒中的披风,却满心诧异。这件披风做工之精细、用材之名贵、心思之独到,皆叫人赞叹,放眼整个京城,绝无仅有。 披风不可能是仓促做就,所以…… 宋澜低眸,强压下心底那种难言的情绪。 这个傅伽罗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太子这样用心的对她! 伽罗倒没太留意宋澜。 固然对谢珩不知何时生了些许情愫,但她私心里知道,她不可能跨过沟壑走到谢珩身边。谢珩也不可能违拗端拱帝的心意,将她永远留在东宫,所有的心事,在她解决了长命锁的事之后,都会成为过往。 所以不管对心思昭然若揭的姜琦、还是对眼前这位女官,伽罗都甚少留心。 阖上锦盒,伽罗对宋澜道了声谢,便请她回去。 晚饭后换上这套衣衫,伽罗对镜自顾,愣了好半天。 淮南山清水秀,以婉约清雅为美,那时她年纪也有限,并不曾刻意装扮过。上京后诸事杂多,除了端午那回刻意装扮之外,伽罗也很少用心装点。 这回外祖母不愿辜负那披风面纱,从谢珩送来、伽罗搁在架上的首饰中挑了半天,最终选定一顶坠满流苏滴珠流苏的乌金斗笠。这是北域贵族女子所用的装饰,形似竹编斗笠,只是用乌金丝织成,周围如珠帘般悬着极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苏,流苏尽头,则是艳红欲滴的红宝石,打磨圆润。 岚姑也觉得这个好看,遂将伽罗的头发尽数挽在顶心,从帽子顶上的金环中穿出,结成高挑妩媚的倭堕髻。 伽罗对着镜子愣神半天,听得谢珩驾到,当即迎出去。 谢珩一见她,只觉眼前霎时亮了,满心惊艳。 少女身姿窈窕修长,裙衫之美自不必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衬托,愈见娇美妩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张脸都被面纱遮住,等闲没人能够认出来。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蓝的水波荡漾,清亮又夺目,有面纱边缘的绣金衬托,更见光彩。最妙的是头上装束,钗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苏珠帘般垂落在额前,末尾浑圆的红宝石悬在鼻前两指处,随着前行的动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许异域风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这双眸子的神采,已能艳冠群芳。 更勿论光洁柔腻的额头,藏在面纱下的脸颊,还有柔软娇艳的朱唇。 ——必定十分诱人。 谢珩愣神了片刻,竭力驱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罗“嗯”了声,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面有车马。”谢珩努力收回目光,率先走出南熏殿。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惊艳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马车出了东宫,很快拐到朱雀长街。 街上人流如潮,灯火辉映,谢珩翻身下马,让伽罗随他同行。 中秋节的灯会,比起上元,当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个京城花灯的精华几乎都聚在了朱雀长街。这本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换做寻常人家,院里摆上月饼桂花酒,置办一桌小菜,一家人围桌而坐,赏月玩月,何等欢快。 然而京城荟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数人因路途遥远,难以赶回家团聚。 独自在住处赏月未免凄凉,所以这花灯会一出,立时引来无数百姓。 ——热闹赏灯,举城欢乐,总归能冲淡离乡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长街一带已然聚满了人,等稍后花车过来,恐怕就得重现上元节摩肩接踵的盛况。 好在谢珩和伽罗来得不算晚,谢珩穿着寻常衣衫,背后跟了战青、刘铮和岳华——至于杜鸿嘉,据说是派去别处守株待兔了,想必是为徐家的事。 伽罗也未多问,同谢珩慢慢赏玩过去,偶尔碰着有趣的灯谜,便驻足猜测。 谢珩很有耐心地跟着,偶尔伽罗猜不出来,还提醒两句,帮伽罗拿个店家准备的礼物。 一行人其乐融融,战青紧随在谢珩身边,岳华紧护着伽罗,刘铮则负责拿伽罗收获的那堆礼物——惯于舞刀弄枪的侍卫头领,拿着店家送的花篮瓷兔,一脸别扭。 但战青说了,务必好生带着。 刘铮只能将那精致却不牢固的花篮护在身前,免得被挤歪了形状。 伽罗倒是无所顾忌,左顾右盼的瞧着种种花灯。 谢珩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罗身上——对于花灯,他并没多少兴趣,但花灯下的美人,就太赏心悦目,甚至叫人挪不开眼了。 月影红霞在满目华彩流光下挪动,伽罗半张脸被遮着,偶尔回头跟他说话,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面,浮光跃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 分卷阅读9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苏编得柔软垂顺,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晃,红宝石珠子映着脸颊,整齐又旖旎。 身侧的拥挤谢珩浑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离伽罗愈来愈近。 偶尔有人挤过来,谢珩便伸臂护在伽罗肩头,仿佛只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顷刻入怀。可惜伽罗太不老实,不时便被花灯吸引,几步走脱,半点都未察觉谢珩若即若离的怀抱。 为一寸半尺的距离计较追逐,那是谢珩从未体尝过的滋味。 将近朱雀长街跟长平街的交汇处,战青的低声禀报才拉回谢珩的心思。 “殿下,徐相果然来了,就在那边。” 谢珩随他所指瞧过去,便见街角的酒楼蓬莱春里,宾客盈满,二层拐角处的雅间窗户洞开,里头人影参差,最显眼的就是当今权势赫赫的左相徐公望。 徐公望的旁边,依次坐了次子徐基女婿姚谦,旁边是一座屏风,想必屏风后就是女眷。 “徐坚果然不在这里,他想必是冲殿下来的。”战青低声,“咱们现在过去吗?” “不急。”谢珩摇头,“逛完这条街再去,看老狐狸能否沉得住气。” 战青犹豫,“徐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还敢在朱雀长街对我下手?”谢珩语气中带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愁他不露马脚,当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徐家能豢养家奴,跟些见不得光的杀手有牵扯,东宫难道就是吃素的? 谢珩不惧鹰佐的大军,欣然奔赴虎穴,又怎会怕他徐公望的挑衅手段。 拿身手刀剑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战青不再言语,只是愈发留神戒备。 伽罗专注于花灯,加之熙攘吵闹中听不见低语,浑然不觉,继续赏灯。 谢珩很有耐心的陪着,心思时而在伽罗身上,时而在朱雀街,时而又飞到徐府。中秋花灯会,是最容易趁乱生事的时候,徐相往年端坐府中,这回特意来蓬莱春,欲盖弥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紧逼,终于没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条大鱼,最好今晚自投罗网,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闹得太不好看。 正想着,忽觉眼前有光芒晃过,回神一瞧,就见伽罗手挑花灯,笑吟吟的看着他。 “刚赢的礼物,京城最好的花灯师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声清甜,灯光映照下仰头含笑,目光直直照进谢珩心里。 他眼角余光瞥过去,看清那是个鱼形的花灯。 不同于寻常的纸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轮廓,这鱼型灯是用打磨极薄的琉璃片做成,头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间片片鱼鳞圆润透亮,拿银线穿起来,里头烛光映照,便如红鲤。 谢珩瞧着伽罗,目光灼灼,“整个京城,最好看。” ☆、第40章 040 蓬莱春内, 徐公望端坐窗边, 一壶茶已饮得见底。 他年过五旬, 身量并不算高, 长相偏于清癯, 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锋锐犀利,仿佛眼睛一眯,就能将对面的东西看到底。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 独揽大权把持朝纲数年,那份威仪并不受偏矮的身材和清瘦的形容所影响,反显得短小精悍。 他甚少这样喝茶,可见此时内心不安。 次子徐基才从外面掀帘进来, 见状,眉间忧色更浓。 徐公望却已开口, “如何?” “他果然安排了人, 暗里搜查蓬莱春。咱们过来六辆马车,全都停在后面的僻巷中, 他们派人翻查后, 又进了酒楼里。”徐基道。 “叫人设法阻拦, 务必倾尽全力。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让谢珩相信, 努乞已经被我们的马车带到了这座酒楼, 伺机逃脱。全力阻止他们搜查, 哪怕起冲突得罪人, 闹得越厉害越好。” 他口中的努乞, 便是谢珩垂钓已久的大鱼。 努乞是北凉鹰佐的表亲,暗中与徐家来往,这回亲入京城,未料被谢珩的人发现踪迹,摸到了徐家门前。这位鬼祟前来的北凉贵族算是徐家通敌的如山铁证,谢珩势在必得,徐家死捏着绝不肯让他落入谢珩掌中,双方躲藏对峙许久,努乞仍旧困在徐家,逃不出谢珩布下的铜墙铁壁。 谢珩以徐坚为靶子,攻势渐厉,大有要跟徐公望撕破脸面,借故冲入徐府搜查的架势。 徐公望没能沉住气,便想趁此花灯会满城混乱的时机,暗度陈仓。 徐基身在徐府,知道外围谢珩的严密布置,这会儿走了一圈口干舌燥,忙抓了茶水润喉,“儿子明白。那位……他还没来?” “往那边看花灯去了,不知卖的什么关子!” “花车已经备好了,他……” “尽量推后,等谢珩进了这边再安排出发。”徐公望吩咐罢,往窗外远眺。隔着重 分卷阅读9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重人影,终于看到了几乎被人群淹没的那几个人——谢珩的黑衣并不显眼,但他旁边那身漂亮的披风格外夺目,徐公望何等老辣的眼神,远远瞧见,往左右翻找,果然看到了谢珩和战青。 他们已开始往回走。 徐公望稍稍舒了口气——小半个时辰后花车就得驶来,他并不希望谢珩来得太晚。 隔窗瞧过去,那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将回程路侧的花灯细细赏玩,因有屋檐窗扇阻隔视线,时隐时现。徐公望心里简直将谢珩骂了八百遍,不知道那么冷硬狠厉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心思,去赏玩花灯。 强压火气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谢珩姗姗来迟。 满街花灯映照之下,蓬莱春门口亮如白昼,谢珩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让徐公望生出种错觉,仿佛今晚谢珩来蓬莱春真的是为陪旁边那身份不明的姑娘赏灯,而非跟他殊死搏斗似的。 徐基跟徐公望对视一眼,向姚谦招手,一同出了雅间。 不过片刻,便在廊道内跟谢珩不期而遇。 “拜见太子殿下!”两人从远处走来,像是正要进雅间的样子,见了谢珩,齐齐行礼。 谢珩脚步稍顿,一副楼梯走上来,浑身已是惯常的冷肃威仪。 “徐大人也来赏灯?”他稍感意外。 “家父这两年爱热闹,嫌府中无趣,特意过来赏玩。”徐基意态恭敬。 “徐相也在,那可得见见。”谢珩从善如流。 徐基当即挑起门帘,躬身请谢珩入内,里头徐公望听得动静,也正缓缓起身,待谢珩进门后,便含笑行礼,请他入座。 谢珩当然不会入座,但眼前是当朝左相,他还需存几分客气,不免寒暄。 他的身后,战青紧随而入,示意刘铮守在外面,伽罗和岳华则随之进去。 伽罗在照面之初就看到了跟在徐基身侧的姚谦,讶异过后,淡然垂眸进门。 姚谦却不似她波澜不惊。他认得伽罗的身形,认得伽罗的眼睛,所以即便伽罗红纱覆面,依旧很快认出了她。上回在鸾台寺遇见的事犹在眼前,因谢珩将东宫守得严,他探不到半点内情,疑惑了两个月,仍旧不得要领。 谁知今日,伽罗竟会再次出现在谢珩身边? 她通身上下的打扮,早已跟淮南时天真雅丽的少女不同。昔日的垂髫青丝利落挽起,头顶那饰物的白玉流苏和红宝石打磨得光圆柔润,质地名贵,必定价值不菲。面上的红纱金片、身上的精致衣裙,女侍卫的贴身守护,皆可见她所受的优待。 那袭霞红色的披风蒙了薄纱,被廊道里的灯笼光芒晕染,曼妙之极。 姚谦只觉得那背影美极了,有些失神,脚步缓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他见惯了徐兰珠的名贵衣裳首饰,对于伽罗这身装束,大致有数。即便是徐兰珠这位跟公主们相交甚好的相府明珠,也甚少有如此精致的披风,那么谢珩待她,恐怕不是寻常礼遇。 姚谦心思翻滚,最末入内,放下珠帘后,站在徐基身后。 “……徐相劳苦,确实该多散心。”是谢珩的声音。 “为百姓谋福祉,为皇上分忧,都是老臣分内的事。”徐公望也不脸红。 谢珩端肃如旧,抬目看到姚谦,遂道:“这回户部账目的事,还是这位姚……”他顿了下,只作想不起姚谦的名字,“压了三四年的账目,他能在两月理清,真是难得的人才。户部这位姚神算的名声,连本宫都有所耳闻。” 提起这茬,徐公望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得强笑客气。 谢珩话锋一转,“难得徐相有兴致带家眷来看灯,本宫不打搅。” 徐相做贼心虚似的稍稍闪避目光,旋即拱手,瞧着谢珩往外走的背影,“恭送殿下。” 待谢珩离去,那张精明带笑的脸霎时沉了下来。谢珩最末那句,显然是怀疑他将努乞带到了蓬莱春,这正和他的心意。只是姚谦在户部的事…… 他狠狠地瞪了姚谦一眼,半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坐回椅中。 姚谦去户部的事是徐公望亲自安排,原意是怕徐坚照顾不到户部时,由这位女儿亲眼相中的女婿在里面周旋,能省些事。谁知姚谦连脚跟都没站多稳,竟给他捅了个不小篓子? 户部的账目纷繁冗杂,陈年旧事颇多,每年又有新事情,积攒了不少旧账。 当时徐坚在户部钱粮上做手脚,多凭这些烂账,才能遮掩踪迹。 这回姜谋奉命查办户部亏空的案子,妄想理清户部账目,却是蛛网一般,难以下手。徐坚自信天衣无缝,父子又忙着应付谢珩在鸿胪寺的手段,听姚谦说他接手了梳理账目的事,想着是 分卷阅读10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自家人,故未太留心。 谁知就是这位自家人,竟用了两月的时间,将这四年户部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结果递到御案前,令不少懂门道的官员十分震惊——凭一己之力,理清数年账目,实在是件难比登天的事情!姚谦却做得干净利落,每笔账目标注得清清楚楚,存疑处也都列出来,比在户部待了十几年的人还要老道。 这份本事令人侧目,姚谦也着凭他的本事实露了回脸,叫许多人看到他的才能。 却气坏了徐公望。 比起鸿胪寺的事,户部那边的罪名他还能包得住,只是忙中添乱,着实气人。 那里得知结果,回去后叫来姚谦一问,那位供认不讳,还一脸茫然,说他是怕耽误了公务给人落下话柄,反丢了徐相的脸,才会使劲浑身解数,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徐公望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姚谦才进徐家没多久,对徐坚在户部的手脚丝毫不知情,闹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姚谦。 只是心里终究存了疙瘩,今日谢珩故意提起,更是气闷。 * 几堵墙外的雅间,谢珩临窗而坐,倒颇悠闲。 姚谦故意露脸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不在意,方才提起,不过是顺手给徐公望添堵。 朱雀街上游人熙攘,蓬莱春里也聚集了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客满为患。暗中安排的人寻机过来禀话,详细描述了他们搜寻努乞、徐家极力阻拦的事,他心中更是肯定了猜测。 “继续让他们全力搜捕。”谢珩嘱咐战青,“但杜鸿嘉那边的人,绝不可调动。” “可是殿下……”战青还是有点悬心,“倘若徐公望真将努乞带来这里,待会花车一来,人群混乱,怕是真就捉不到人了。” “努乞还没出洞,徐公望没这本事。”谢珩笃定。 论朝堂权谋手段,徐公望确实出类拔萃,但这件事上,徐公望还逃不过他布下的眼睛。 谢珩探头望外,瞧了眼从长街尽头渐渐驶来的花车,向伽罗道:“尽兴了吗?” 游花灯的事倒是尽兴了,唯一的稍许遗憾,就是刚才去徐家的雅间时,没能见到长姐傅姮。那位身怀有孕,夹在傅家和徐家之间,也不知处境如何。纵然姐妹间没有半点情分,也还是有一丝血脉牵系,而今只隔了一座屏风却未能见到真容,多少抱憾。 不过也只稍许而已。 于伽罗而言,在东宫闷了半年,今晚的灯会实如饕餮盛宴。她点了点头,双眼藏在玉珠流苏后,全是笑意,“尽兴极了!多谢殿下盛情。” 说罢,盈盈起身,“花车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知道该走?” “既然徐相在此亲候,待会必生事端。花车过来,是花灯节最热闹、最乱的时候,不管殿下找的人能不能逃脱,我总该先溜走,免得待会出了乱子,只会给殿下拖后腿。何况,兴尽而返,留点余韵,期待上元再来,不是更好吗?” 这不点自通的劲头简直让谢珩拊掌赞叹。 原本打算趁此夜将温火转作大火,奈何徐公望偏要生事,只好往后推推,等收拾了徐坚,再添柴火。谢珩笑而赞许,向伽罗道:“待会换件披风,还有那帽子太惹眼。岳华——带她去换衣裳,尽快离开。” 岳华遵命,待伽罗解下披风和头饰,便出了雅间。 附近明显有盯梢的伙计,岳华视而不见,带着伽罗去更衣。 蓬莱春地势好,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不乏高门女眷。女眷更衣的地方自然十分隐秘,岳华会盯梢,也知道如何对付盯梢的人,七弯八拐甩了那几个伙计,到更衣处有人接应,遂让伽罗披了件墨色的披风,从容离去。 走出老远,忽听后面喧嚷,伽罗回头瞧过去,见蓬莱春的方位有浓烟火舌滚滚而起。 “必定是花车着火。”岳华道。 “让花车着火,趁着人群混乱方便行事吗?”伽罗见岳华点头,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无辜百姓。” 走在偏僻昏暗的巷道,远处的惊慌呼喊此起彼伏。 伽罗曾看过上元灯会,记得花车经过时群情欢腾、街旁挤满人群的情形。满街花灯,最是容易起火,今晚京城内各处街巷都安排了兵丁以防不测,朱雀街最为严密,未必不能及时扑救。 花车一旦起火,观灯百姓惊恐之下逃窜拥挤,怕会酿成祸事。 伽罗心里叹息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 * 京城一隅,徐相的府邸临街而立。 这条街离朱雀街不算太远,周围都是富人宅邸,没闲杂商铺,自然甚少 分卷阅读10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行人。 杜鸿嘉藏在暗处屋檐,紧盯徐家门口的动静。 府邸四周都派了暗梢盯着,从入夜至此时,他已纹丝不动地趴了一个时辰。远处有仓促的脚步传来,家丁模样的男子脚步踉跄,狂奔到门口,大声道:“蓬莱春起火了,相爷他们都被困在其中,大事不妙!快快快,叫人去救火救人!” 门口的管事闻言,匆匆入内招呼安排。 不过片刻,徐府中四十余人前呼后拥,跑出府门,是要去救火的架势。 杜鸿嘉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瞧出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即便装饰打扮全然相似,神情举止也跟那些家丁无异,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难以掩藏,像是一把拉满的弓,即便刻意伪装,却还是明显紧绷。 杜鸿嘉不甚确信,侧头看向旁边的陈玄。 陈玄是从监门卫爬上来的,如今担任东宫右监门率,正四品的官职。他出身不高,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曾在城门盘查过往行人长达数年,能到如今的地位,虽然身手不算出众,眼光之毒辣,识人之敏锐,绝非旁人能比。 “肯定是他!”陈玄十分笃定,甚至狂喜。 ——偌大的徐府,可以出逃的地方太多,黑暗中的偏门角门都是外逃的好地方。然而东宫人手毕竟有限,虽有陈玄这双鹰目,总不能各处都安插一双。谢珩思量权衡之后,终将陈玄安放在了正门。 没想到,还真叫谢珩赌对了! 徐坚还真是铤而走险,不肯去别处自投罗网,怀抱侥幸,让努乞混在人群里跑了正门。 这可是送到手里的肥鱼! 陈玄和杜鸿嘉苦守数日,均感喜悦,数枚袖箭流星般甩出,直奔努乞。 袖箭在暗夜里带出极低的风声,旁的家丁浑然未觉,唯有努乞听风辨音,霎时看向杜鸿嘉这边,旋即侧身闪避,躲开袖箭。他混在家丁中,跑得很快,若非袖箭阻拦,怕是已然走远。 杜鸿嘉长剑出鞘,已如暗夜蝙蝠般扑了过去。 陈玄紧随其后,口中大呼一声“捉拿奸细”,周遭霎时有数名暗桩扑出。 家丁们不知缘由,瞧见刀光,下意识四处闪避,顷刻之间,便只留努乞站在原地。 ——伪装已被识破,他自知逃不出去,已然取了弯刀在手。 被徐公望藏在府中后,努乞数次想冲出去,却被徐公望以外面看守严密为由,劝他打消心思。努乞无法,强自按捺,直至前两日得知徐坚想借中秋的机会送他出去,便蠢蠢欲动。徐公望在蓬莱春使的障眼法他并不知情,只是按徐坚所说的,扮做家丁,摆出一副蠢相,从徐府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暗夜里会有那样犀利的眼睛,从四十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乔装的他! 努乞野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举刀在手,迎向杜鸿嘉。 两名东宫卫率夹击,又有暗处侍卫围攻,努乞招架无力,被逼至墙角。 徐府阔畅的朱门之内,徐坚眼睁睁看着努乞被围困,颓然倒地。败了,真是要败了!纵然有老谋深算的相爷在蓬莱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仍旧未能逃过谢珩的手掌。努乞在徐家门前落网,这个罪名,他父子三人必须有人去担当——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第41章 041 中秋花灯会上, 花车不慎起火又很快被扑灭的事在京城迅速传开,这样的事固然能算意外, 有心人却都觉得其中有猫腻。还没来得及嚼嚼舌根, 次日清晨,整个朝堂都被另一件事炸开了锅。 左相徐公望在府宅中私藏北凉显贵,被太子派人当场拿下, 人证物证俱全。 这事一抖露出来, 朝堂和民间皆是哗然。 二月里虎阳关之败的阴影尚未散去, 太上皇和数位被掳的朝臣都还囚禁在石羊城, 大夏还欠着北凉数万银钱未还, 那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徐家却在这当口私藏北凉显贵?据说, 还是那铁骑踏破虎阳关的鹰佐的表亲? 堂堂当朝宰相,食君之禄, 却与敌国私自来往,简直骇人听闻! 纵然有些朝臣知道徐家打的算盘,甚至私心里盼望着徐家能跟北凉化解干戈,迎回太上皇, 好让那昏庸宽仁的皇帝挤走精明悍厉的谢珩父子,能让他们继续从中弄权谋利,但事情摆上台面, 就必须拿出痛斥的态度来。 通敌卖国,这样的罪名, 没人愿意沾惹。 有位仰赖徐公望鼻息而苟居其职的官员出面解释了两句, 说徐相应当只是在跟北凉商谈, 意在尽快赎回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并非卖国,立刻便被骂了回去——若是为国事劳碌,上有端拱帝,下有鸿胪寺,偷偷摸摸的藏匿做什么? 争 分卷阅读10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论还未休止,东宫便拿出了旁的罪证——徐家递往北凉的书信,参与徐家跟北凉暗中往来的人证。随即,徐坚贪贿舞弊、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事都被御史逐一提出,具本上奏。 端拱帝震怒,令三司会审,务必查明案情! 嫌疑最重的徐坚当天便被拘捕入狱,连同涉事的家奴皆被批捕。 也不知是不是徐公望老谋深算,纵然谢珩深挖了数月,最后翻出的罪证,悉数指向徐坚,有少许牵涉了徐基,牵扯到徐公望的几乎没有。徐坚也是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他瞒着父亲所为,就连那努乞,也是他私藏在府中,瞧见势头不对,才趁着中秋府中无人时送出,徐公望半点都不知情。 甚至最末送努乞出逃时,徐公望还在蓬莱春赏花灯,撇得干干净净。 蓬莱春内的那些对峙没凭没据,谢珩当然不可能拿出来指责徐公望,数日审问下来,徐坚罪孽滔天,徐公望除了管教不严、教子无方、治家失察之外,竟没有其他直指要害的罪名。 于是徐坚之罪无可抵赖,徐公望以退为进,以教子无方等罪名,上书陈情。 他当年也是御笔钦点的进士,朝堂浸淫多年,写奏章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遣词造句、谦恭态度自不必说,奏章中历陈他居于相位的重任辛苦,说他这些年忙碌朝堂之事,官位愈高责任愈重,平常对儿子疏于管教,才致今日徐坚做出这等糊涂事。而后说他辜负了太上皇的栽培,辜负了端拱帝的期许和同僚的期望,无颜再回朝堂,恳请辞去相位。 奏章递到端拱帝案头时,也迅速以其辞章精妙在同僚间传开,其间声泪俱下的悔痛态度,令人感叹。 这招以退为进,着实阴损得很。 次日朝会时,端拱帝一提起此事,便有得徐公望授意的朝臣进言求情。 徐公望居于相位数年,虽弄权贪贿,到底也做过几件好事。且他是太上皇留下的相爷,虽有教子无方之过,到底没有直戳要害的铁证。加之徐家盘踞朝堂,树大根深,跟徐家利益牵系的门生遍及朝堂,其中还有数人握着军权,端拱帝也不想操之过急。 战败后国力尚且贫弱,朝堂并不安稳,要除了徐公望这糟老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夺回权力,还能叫朝堂归心臣服,不起内乱。 端拱帝本就没指望趁这一次机会便将徐公望彻底打翻在地,遂在许多朝臣的求情下,罚俸为戒,依旧留了徐公望的左相之位。 但徐公望的威名地位,却就此一落千丈。 朝堂上的事,姜瞻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许多,趁着查案牵扯出徐家同谋的机会,换上些新提拔的官员。 京城内外,百姓亦将徐家骂得狗血淋头。 那座屹立数年的相府,也终于在中秋后突然降临的寒雨中,露出凄凉景象。 * 那些事伽罗只是耳闻,并不曾留心。 她此刻正躲在南熏殿内,跟谭氏剥栗子吃。 窗外雨声淅沥,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都被打发去歇息,满院清寂。岚姑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自寻了薄毯,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盖着,半是眯眼养神,半是临门放风。 谭氏将那甘甜软糯的栗子嚼完,终于喝茶润喉,开始讲故事。 真实的故事。 数百年的阿耆国,繁富昌盛,商旅络绎,跟娘亲和鸾台寺方丈说过的,并无不同。 直到阿耆亡国的时候。 据外祖母说,阿耆国在信奉佛教的同时,也崇拜巫祝之术。在阿耆灭国前六年,曾有巫祝占卜,说阿耆国运将衰,依托玉山而生的珠宝金银,将悉数归入他人之手。阿耆王闻之惊愕,焦虑了两月之后,决定在王城之外另建宫殿,贮藏财富——倘若有一日真的失了玉山,他还能东山再起。 他的打算并未跟旁人提及,只是寻了个由头,派亲信四处选址,最终在东边遥遥相望的玉龙峰相中了地势。随后,阿耆王征用百姓大兴土木,在玉山西边大肆修建宫殿,却暗中调动军队,在玉龙峰修建了一座隐秘的地宫。 地宫完工之日,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悉数被杀,而后军队被调走,往别处修建宫殿。 在他大兴土木的举措下,那座地宫鲜有人知,随后两年另建了数处华丽宫殿后,就连当初修建地宫的军士们,也不再留意那里。 随后,阿耆王派遣亲信卫队,乔装为行脚商旅,将王城中的财富,偷偷专往地宫。 再往后,没等财富搬尽,外寇突然入侵。阿耆百姓早已在盘剥下苦不堪言,军队又疏于训练,战力不足,外寇半月之内攻城略地,迅速包围王城。 彼时的阿耆王却已病重,哪怕想逃出去另谋东山再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惊闻王城被破时,阿耆王正被抬往马车,欲图逃走。却终醒悟人难胜天,咳出满口鲜血,弥留之际,因儿子都在外浴血奋战,只好将珍藏的锦囊遗物交给唯一的女儿,派最忠心耿正的将士护送她逃出王城。 这一逃,国亡家破,江山易主。 分卷阅读10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那位阿耆王——据外祖母隐晦猜测——想必有些脑疾,当时听信巫祝之言,不思厉兵秣马,让国力强盛,却费尽心思的将珠宝藏入地宫,图谋东山再起那样虚无缥缈的事,为此不惜大兴土木转移视线,令百姓受苦受难。 却从未想过,即便藏了珍宝,没有百姓和军队,他该如何东山再起。 公主从那锦囊中翻出了地图,也猜到了那几年父王离奇举动背后的打算。 宝藏就藏在地宫中,凭着公主手里的地图,也能有开启之日。但她身边仅有几位将领保护,等他们历经辗转终于逃脱追杀时,两年时间过去。彼时,在战争后活下来,又顾念阿耆故国的百姓少之又少。 这些人里,有两人知道昔日内情,图谋那地图,被公主设计除去。 公主毕竟顾念父王遗愿,数年游历躲藏后,隐姓埋名,渐渐召集了怀念阿耆的遗民,自成部落,又以其手腕成为其中头领。 只是她不敢开启那座地宫——消息一旦泄露,便是杀身之祸,她无力抵抗。 部落游居故地,却不得不与外族通婚繁衍。 那位公主隐姓埋名,以族长的身份统辖部众,瞒着地图的事,渐渐靠近玉龙峰一带,却因玉龙峰周围群山早已落入楚国手中,只能在周围徘徊,流亡游居。临终前,她将地图藏入长命锁中,给了女儿。 女儿无力挽回颓势,虽统辖部落,终究未敢开启宝藏。 如此代代相传,母女交接,到了谭氏手中。 那个时候,部落与外族通婚生子,昔日阿耆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人数也不足百人,只依附在西胡翼下生存,近乎苟延残喘。关乎阿耆旧日宝藏的传说在西胡和北凉流传,却无人知道那些珍宝藏在何处,更无人知道那长命锁的存在。甚至就连部落的人,也只知她们是阿耆遗民,不知部落头领是阿耆公主遗脉。 而于谭氏,他还记着祖上的训诫,务必与本族通婚。 十六岁那年,谭氏遇到了丰神如玉的高探微,数月往来,情根深种。却终于碍于祖训,择族人成婚——哪怕她清楚的知道,所谓的族人,也未必残留多少阿耆血脉。 高探微愤怒离去,谭氏强吞下所有的苦楚。 所嫁的并非心上人,这无疑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谭氏在诞下女儿后,眼瞧着部落已渐渐流散,愈发觉得苦涩,渐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楼,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风五岁的时候,黯然离去。 随后,谭氏抚养南风长大,至南风十六岁时,将情势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着部落离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将长命锁交给南风后,也如此刻给伽罗讲故事般,将旧事告诉南风,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宫的财富图谋阿耆复国,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气数已尽。百余年来,她们以长命锁守着阿耆的地宫宝藏,也许只是等有朝一日,将它托付明主,如当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凤凰降世,造福众生。所以,必须与族人通婚的规矩,自她而始,彻底废止。 不管南风将来想嫁给谁,她都会竭力赞成。 那之后,谭氏孑然南下,终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时高探微丧妻已有数年,儿女绕膝,却无再娶之意。 重逢谭氏,昔日的阴差阳错皆成了过往,高探微纵然依旧不知当年谭氏别嫁他人的内情,却在十数年的分离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们,将终身错过。 两人的性情早与旧日不同,昔年的爱恋和意气被岁月沉淀,却愈发绵长深厚。 高探微娶了谭氏续弦,叫子女恭敬礼待,却终究回到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 没过两年,谭氏接到南风的消息,得知她跟傅良绍相恋,却难成良缘。两人毕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关系,只是记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罗都知道。 …… 外头的雨势不知是何时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点滴,隐微入耳。 烛台高照,满室明亮。 伽罗将那长命锁捧在手里,凤凰莲纹,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遥远的大门,封锁着骇人的血腥和惊人的宝藏。她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却在听到他劳民伤财,杀害建造地宫的所有工匠时,心惊胆战。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阿耆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 分卷阅读10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太子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皇上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东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太子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西胡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西胡,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超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谢珩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傅姑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谢珩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谢珩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谢珩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岚姑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荀和岳华,韩荀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傅姑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谢珩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谢珩,“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谢珩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谢珩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谢珩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谢珩,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谢珩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谢珩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荀等东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谢珩不答,只是瞧着她, 分卷阅读10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谢珩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谢珩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谢珩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谢珩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速低垂目光逃避谢珩,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谢珩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谢珩,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谢珩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第42章 042 谢珩的别苑在京郊,出了朱雀门往西走, 半日的功夫能到。 因下雨的缘故, 除了战青带四名侍卫着便衣骑马随行, 伽罗和谢珩都坐在马车中。太子出门皆有极庄重的依仗规制,仆寺亦备有华贵的车马轿舆,谢珩却未知会仆寺, 只选了辆不甚起眼的油壁车,门扇俱全, 却无半点装饰。 迥异于外饰的简薄,车内却铺陈得格外齐全, 两边放着松软的靠枕,靠着车壁立了小方桌,底下有副抽屉, 里头蜜饯茶水俱全。 只是车厢内颇为逼仄,左右不过四尺宽, 未设车座, 只铺了薄毯, 可坐可卧。 谢珩肩宽腰瘦, 身姿挺拔, 往当中盘膝坐着闭目养神,便占了大半空间。 伽罗即便尽量缩在角落,离他也就咫尺距离。换在平常倒也罢了,偏偏临行前谢珩来了那么一出,她心里突突直跳, 脸上热气未褪,又摸不准谢珩此行的目的,只能规规矩矩的在角落坐成一团。 外头雨声淅沥,断断续续的落在窗弦篷顶。 谢珩阖目不语,伽罗更不敢出声。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片刻,见谢珩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吁了口气,悄悄掀起侧帘,看外头雨洗柳丝,风动酒旗。 出了城门,路颇难行。 分卷阅读10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对面谢珩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随着马车晃动和断断续续的雨声,靠在角落里睡了过去。背后的软枕被挤到旁边,这般雨天最宜睡觉,伽罗睡得沉,浑然不觉身体斜倾,倒向谢珩那侧。 有了东西靠着,脖颈微微酸痛稍缓,伽罗睡得更为香甜,肆无忌惮的靠过去。 谢珩依旧阖目沉默,神情却在伽罗枕在他肩头的那一瞬稍稍紧绷。 片刻后,察觉伽罗没有缩回去,他才缓缓睁眼。 将近半个时辰的强行阖目,眼皮有些酸痛。 谢珩眨了眨眼,侧头便看到伽罗头顶墨缎般的头发,珠钗垂落在他的肩头。 他保持身体岿然不动,探头看向伽罗睡颜。少女睡得很沉,浓长挺翘的睫毛安安静静的盖着眼睑,像是上好的墨色羽扇。车厢内稍稍昏暗,她额头光洁如玉,脸颊细嫩柔腻,胭脂般的双唇微嘟,似在咕哝不满,忽而又轻展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趣事。 只是这般侧头靠着他,毕竟睡得不舒服,时间久了,脖颈会酸痛。 谢珩拿手掌托着她蓁首,往角落挪了挪,将双腿并拢,垫了个软枕在上面。旋即小心翼翼的扶着伽罗腰肢后背,令她枕在软枕上。 这点好意显然取悦了梦中的伽罗,她在软枕上蹭了蹭,睡得更加惬意。 谢珩没了顾忌,瞧着她的眉目,肆无忌惮。 只是虽有软枕隔着,马车颠簸摇晃时,伽罗会随之微晃,落在腿上的分量忽轻忽重。 身体的感官陡然敏锐起来,那软枕如同一团火焰,猛烈炙烤。 谢珩这才意识到危险之处,怕身体的反应被她察觉,却又贪恋,只能竭力克制。 手指在她脸侧徘徊,想要摩挲,却怕惊醒香梦,于是只拿目光描摹,将她眉眼深深刻在心间。路途漫长,却似乎走得极快,谢珩瞧着美人,仿佛只是无比煎熬地神游了一回,再掀帘望外,别苑竟然已在眼前。 ……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晚霞绚烂,缀在天边。 战青在外拱手回禀,谢珩却挑起侧帘,命他噤声。 战青识趣的闭嘴,带人敲门安排。 谢珩深深呼吸了两回,才拍拍伽罗肩膀,“到了。” 伽罗香梦正酣,没半点反应。 谢珩犹豫了下,强忍着身体的僵硬煎熬,伸臂将她抱起,才屈起腿欲图起身,怀里的伽罗却忽然醒了。她睡眼尚且惺忪,却立时察觉了这过于亲密的姿势,懵然看向头顶,对上谢珩的目光。 她仿佛从谢珩眼中看到一丝尴尬,却不明白他尴尬什么。 尴尬的不该是她吗?睡着睡着便僭越冒犯。 看谢珩那紧绷着的脸,怕是生气了。 伽罗脑子尚未清醒,却触到火炭般起身,旋即跪在旁边,“睡得太沉,失礼处还请殿下恕罪。没碍着殿下吧?” “没有。”谢珩眸色深沉,神情不冷不热,与先前在昭文殿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答得极快,见伽罗微诧,旋即补充道:“口水糊了我的衣裳,只好拿软枕垫着。到地儿还得拉你起来。” 伽罗脸上一红,继续认罪,“是我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下车。”谢珩倒没再提,重新坐回去,暗暗抖了抖僵硬的双腿。 伽罗依命出了车厢。 时近傍晚,西边斜阳颤巍巍的挂在山头,红透了半边天。秋雨洗过的天地格外清新,郊野凉爽的风立时灌入领中,带着凉意。她慌忙拽紧了披风,将脖子缩进披风里,却因这凉风的侵袭,令头脑清醒许多。 环顾四周,山碧水清,平林漠漠,极远处的农家已有炊烟袅袅升起,织作极淡的画。 远处山峦披着红光,近处草叶带着雨珠,映射夕阳余光。 她的面前是低矮迤逦的红墙,在碧草间蜿蜒,墙边或有海棠,或有桃李,蜿蜒流水相绕。中间朱漆双扇门敞开,雕花彩绘,精致却不威仪,两侧各有浓茂的柳枝掩映,更添平易悠闲之感。 战青带着四人侍立在外,里头老仆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 伽罗当然不敢率先进门,只安静站在车旁。 过了片刻,谢珩才掀帘出来,望了眼远山烟岚红霞,旋即大步进了别苑。 伽罗跟随在后,却觉谢珩今日步伐奇快,像是身后有虎狼追着似的,三两步就将她丢在身后。她不明所以,暗想谢珩应当不至于为了口水糊在衣裳上的事情生气,那他这般姿态是为何? 看向战青时,那位也罕见的目露茫然。 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战青遂向 分卷阅读10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道:“路途劳顿,傅姑娘先歇息吧。待晚饭时,我派人去请你。” “多谢战将军。”伽罗虽客居东宫,身份还是待罪的傅家之女,得他这般客气,投桃报李,微微屈膝致谢。 战青笑容微顿。 从前跟着谢珩北上时,战青并未将伽罗太放在心上,偶尔伽罗求见谢珩,他行了方便,伽罗屈膝道谢时,他也没觉得什么—— 论官职,他与杜鸿嘉齐平,皆是官居四品,少见的青年才俊。论身份,他是谢珩的旧臣,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身手出众、应变机敏、忠心耿耿,还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将来必是仕途顺畅。受伽罗的礼,实在算不得什么,坦然得很。 可自打回京,战青渐渐察觉了不同。 十数年的时光,他跟谢珩是最好的玩伴,也是最密切的君臣。于谢珩的性情,他比谁都清楚——甚至比谢珩的父亲端拱帝、妹妹谢英娥、恩师韩荀都要清楚。所以他看得出谢珩对伽罗处处破例背后的深意,看得出谢珩对伽罗的殊遇,更知道以谢珩的性情,但凡认定了,即便困难重重,也会立誓得到。 眼前这位姑娘,虽说身处逆境,却是主子藏在心里,暗赋深情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战青一清二楚。 所以战青看着伽罗屈膝行礼的姿态,竟然觉出一丝惶恐。 他下意识的侧开身子,避过伽罗的礼数,召来别苑的管事,亲自安排人送伽罗去歇息。 待伽罗走远了,才往谢珩从前惯爱的住处眉山堂去。 眉山堂外,两溜仆从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想必是谢珩走得太急,没来及让他们免礼。战青心里诧异,走到屋门前听了听,里头没什么动静,尝试着轻推屋门,发现里面竟然是反锁的! 战青意外极了,却也猜得谢珩是有要事,当即门神般站在廊下,给太子护驾。 谢珩确实有要事,而且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二十岁的男人血气方刚,火气一旦汹涌起来,便很难压制,譬如此时。 车厢中伽罗睡得沉,浑然不觉,他却忍得辛苦极了,尤其马车颠簸,她的脸颊凑过来时,荒唐的念头就在脑海中疯长,火气直窜,忍得极度辛苦。 好容易到了别苑,强忍着沿途的折磨,千辛万苦的踩着刀尖走到眉山堂,谢珩当即锁了屋门。然后在隐秘的内室中,想起她被压在案台时娇软的身躯,诱人的香气……柔软娇艳的红唇,薄汗后微红的脸蛋,娇羞退缩的神情,疾行后忍不住的微喘。 许多念头在脑海飞窜,她的娇软仿佛触手可及。 谢珩的手愈来愈快,终于在一声压抑的低吼后,归于安静。 确实该娶妻开戒了,否则他会被折磨疯的。 谢珩站在那里,如是想。 * 晚饭就在眉山堂外的花厅中。 暮色四合,夜风微凉。 花厅设在三尺高台上,阶下种的牡丹海棠早已凋谢,却有几株金桂散着香气,随风送来,沁人心脾,又令伽罗欢喜怀念。仿佛回到幼时,同娘亲和父亲坐在濂溪小院的暮色中,瞧着渐渐沉下来的天幕,闻着时断时续的桂花香气,听他们说家常或者讲故事,觉得岁月那样安详、美好。 而今旧景重温,不觉得伤悲,反让伽罗觉得慰藉。 比起东宫的膳食,别苑的饭菜清淡许多,却无一不精致。 菜色都是伽罗爱吃的,蜜酒鱼片、糟鹅掌、清炒笋片、桂花豆腐,虾丸鸡皮汤,外加鸳鸯卷、双色马蹄糕、金乳酥和梅花香饼四色糕点小食,比起东宫的珍馐,当然只能算寻常美食,却无一不是伽罗爱吃的。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所有的菜色糕点都做到她心坎里,神仙都没那本事。 东宫的人绝不可能知道她的口味,连杜鸿嘉也并不知晓。 唯一的解释,就是岚姑。 谢珩竟然会不动声色的从岚姑那里套问出这个? 真的是费心了。 别苑不同于东宫,没有庄重威严的规制,没有近在咫尺的天子,唯有美景,令人畅意。 伽罗暂时忘却昭文殿里的尴尬,往谢珩杯中斟酒,又给自己添满,举杯道:“虽不知殿下带我来这里是为何事,但伽罗这厢,先谢过殿下。” 说罢,含笑饮酒。 谢珩亦举杯饮尽,这才道:“为何谢我?” “殿下英明睿智,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伽罗翘着唇角,半含打趣,捋了捋晚风中吹乱的发丝,“已有很久没这样吃饭了。以前在濂溪的时候,父亲官署后院里种了许多丁香,不远处还有成片的桂树。我那时候不守规矩,非要到 分卷阅读10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院里吃饭,父亲总是迁就。殿下应该能想到吧?也是这样的暮色,丁香开得久,比饭菜还要香。坐在花树底下用饭,比闷在屋里有趣多了。” 谢珩笑了笑,颔首。 “父亲和娘亲都很疼我。衙署里不忙的时候,父亲会给我讲故事,平常就是娘亲。那时候无忧无虑,不知道侯府尊贵,不知道高门显赫,也会喜欢绫罗珠宝,但最爱的,还是那小院——哪怕它还不及侯府中一处院落华贵宽敞。” 对面谢珩没打搅,只将她酒杯添满。 “听着故事睡着,是很有意思的事。夏日里天气热,娘亲喜欢在院里纳凉,有时候我睡醒了,她还跟父亲坐在院里,明明是家常闲谈,却让我觉得像喁喁私语,仿佛世间的什么都没了,只有我们一家人,安静得很,又让人心里踏实。” 伽罗垂眸,捏着酒杯送到唇边,徐徐喝进去。 酒香而绵软,直至入腹,才觉出舌根残留的些许辛辣苦涩。 就像有些事情,当时浑然不觉,直到时过境迁,才知其珍贵,继而后悔。 那时候娘亲将她疼到了骨子里,她又是怎样的呢?年少无知,顽劣调皮,虽然大多数时候乖巧,却也常惹得娘亲生气担心。 伽罗甚至还记得娘亲因为担心她而垂泪的情形,绣着梅花的手帕半覆住手背,她背转过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晶莹,转过身来,又是那样慈爱美丽的笑容。 那些场景,伽罗即便隔了数年,也记得清晰。 她也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了旧事,于此安静暮色中,突然很怀念过去的事。 伽罗瞧着谢珩,眼底浮起笑意,却似蒙了雾气。 谢珩险些伸手,到底忍住了,“死者不能复生,但活着的,总要尽力留在身旁。你父亲的事已安排妥当,不会有差错。放心,他必定会安然回来。” 伽罗点了点头,觉得这时候说谢字,反倒突兀。 饭食已毕,暮色更浓,晚风带着凉意。 伽罗起身,指着那白瓷盘中摆作五瓣的梅花香饼,笑了笑,“这盘糕点必定好吃,殿下赐我作夜宵吧?” “让战青安排人另做,拿食盒温着。”谢珩也起身,出了花厅。 两人前后脚出了眉山堂,谢珩举步往后园走,行了两步,发觉伽罗没跟上,回过身,就见她迟疑的站在那里。 “愣着做什么?”谢珩挑眉。 “我想……回屋歇息。”伽罗瞧着他饭后散心的姿态,霎时想到了东宫时的数次夜游,继而想到今日在昭文殿时他的奇怪举止。心里的小鼓终究敲了起来,伽罗不知道谢珩想做什么,却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当然是避开为上。 谢珩犹豫了下,许她歇息,“半个时辰后来这里。” “这是旨意。”他补充道。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作者君发红包是为了回馈有趣可爱的评论,增加大家看文的乐趣嘛~所以改下规矩,随机发红包,依旧二十个,晚上回家慢慢发哈~~~仙女们么么哒!! 今天是爱抢戏爱琢磨的战青的日记: 殿下进门前脚步匆匆,出来时神清气爽。 看来那位傅姑娘大有前途! ☆、第43章 043 太子的旨意当然不能违抗,半个时辰后, 伽罗硬着头皮到了眉山堂。 天已渐渐黑了, 伽罗没了岚姑陪伴, 身旁只有个面生的侍女陪着,心里颇不踏实。秋雨后虽放晴了片刻,此时云层堆叠未散, 苍穹漆黑如墨。 眉山堂前,安安静静挑着盏琉璃宫灯。 谢珩一身墨青的长衫, 外头罩着玄色披风,正在窗边看书。见了她, 谢珩随手拿了惯用的漆黑铁扇,起身出来,取过宫灯递给她, “拿着。” 伽罗依言接过,“殿下, 要去哪里?” “附近有处山坳。你掌灯, 我指路。”谢珩低头, 觑着伽罗。 伽罗犹豫了下, 没敢说推辞的话, 挑着灯笼站在前面,“走哪边?” “先出别苑。”谢珩连半个多余的字都不肯透露。 “哦。”伽罗气闷,却只能遵命。 她觉得谢珩很奇怪,对她好的时候,体贴又平易, 在面见端拱帝的时候出言解围,在她忐忑忧心的时候及时雨般帮忙,甚至连乐安公主那边的事都考虑得周全,还颇有童心的迫她“送”风筝给他,堂而皇之的挂在书房。 可有的时候——譬如此时——就过于霸道古怪了。 明明不是公事,却非要拿旨意和身份来压人,而且举止奇怪,叫人捉摸不透。 分卷阅读10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她暗中腹诽,谢珩面色坦然。 出了别苑,转而向西,漆黑的夜色下看不清远处,唯有琉璃宫灯照亮方圆之地。 伽罗强忍着走了一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殿下去那里做什么?” “散心。” “战将军和侍卫们都在,能护着殿下的安危,多个人挑灯,也能更亮。”伽罗回头,带些试探的道:“要不,殿下叫他们过来?我胆子小,若碰见危险,只会连累殿下。” “有我,你怕什么?”谢珩依旧吝于开口。 怕的就是你啊!伽罗心里着急。换在平常也就算了,偏偏昭文殿中谢珩一反常态,又特意出城,给她备了那顿贴心至极的晚饭。当时满怀感激,又想起旧事,所以没忍住说了几句真心话,这会儿越琢磨,就越觉得不对。 若她傍晚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处就是山脚,别说人家,连个道观寺庙都没有。 别苑渐渐远去,夜色下,前路漆黑未知,一团昏黄的光中,只有她和谢珩沉默前行。偏偏那位还不说话、心思难测,山林里的夜枭叫声随风递来,清晰撞入耳中,愈发让伽罗忐忑害怕。 她越走越慢,最终停下了脚步。 “要不殿下自己去吧……”伽罗垂着头,断然将宫灯递给谢珩,“我不想去了!” 谢珩没接,只低头道:“害怕?” “嗯。” “怕什么?” “反正我胆子小。”伽罗横了心,“没什么能帮上忙的,殿下自己去。” “怕黑?还是——”谢珩垂首靠近,攫住她的目光,“怕我?” 怕的就是如此反常的你! 伽罗很想这样回答,到底没这胆气,正想编个理由出来,忽听夜风中有奇怪的动静。 须臾,不待她反应过来,谢珩手中的铁扇斜滑向侧旁,铮然一声,锋锐的兵刃自扇柄弹出,随他挥臂的动作,刺入疾冲而来的黑影体内。铁扇收回的同时,温热的血随之溅出,谢珩单臂揽着伽罗,腾身躲开,待伽罗双脚沾地,又如利箭离弦,凶猛的鹰般扑向来人,口中随即发出一声绵长的呼哨。 变故陡生,伽罗惊魂未定,手中宫灯摇晃。 借着昏暗疾晃的光,她看到地下匍匐着一道黑影,通身漆黑的衣裳,戴着漆黑的面具,暗夜里十分可怖!那人显然是被谢珩重伤,尝试着想要爬起,两次都未能起身,趁着谢珩对付旁人的间隙,竟自手脚并用,朝伽罗爬过来。 他的手里握着短剑,漆黑的面具上溅了血迹,瞧着狰狞,令伽罗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的后退,猛听叮的一声,似有利刃落向脚边。 伽罗想都不想,蹲身捡起那匕首,举在前面,摆出个防守的姿势。 谢珩出手向来狠辣果决,身手也比战青等人迅猛狠辣许多。今晚他没带侍卫,又突然遇袭,为速战速决,用的全是凶险招数,方才那动作看似轻而易举,却是听风辨音后所用的最凶狠的招数,只用一招,便让那人重伤至难以支撑。 然而夜幕下,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竟有五名,团团攻来。 伽罗心惊胆战,正想大声喊战青的名字,忽觉疾风闪过,有只手牢牢钳住她的肩膀。这人来得如同鬼魅,无声无息,虽未伤及伽罗,却叫她大骇,当即道:“殿……” “下”字尚未出口,便被那人捂住口鼻。 保命的珊瑚金针毕竟太慢,伽罗想都不想,扬起手中匕首,刺向身后。 那人反应极快,格开伽罗手臂,拎着她的肩膀就走。 伽罗“呜呜”的叫着,见谢珩正被人缠住,背向这边,尚未发觉暗处的动静,灵机一动,扬起手里的琉璃宫灯,砸向背后的人。那人想都不想,挥拳迎上去,将琉璃宫灯击得粉碎。 琉璃破碎的声音动静很大,谢珩猛然回头,看到微弱灯火下伽罗的裙角。 他心中大怒,飞身踢开来袭的西胡人,离弦之箭般奔向伽罗。 尖锐的呼哨再次在夜幕中响起,却迅速逼近,想必是战青带着侍卫来救。 谢珩身法极快,片刻后赶上来,铁扇直刺那人后心。 谢珩的攻势凶狠至极,那人听着风声便知不妙,忙回拳抵挡,却被谢珩反手削向手腕,险些斩断腕间经脉。那人闷哼一声,动作微滞。 伽罗就中取利,匕首迅速扎向他的肩窝。她这点身手自然伤不到人,却成功迫得那人松手,掉落在地。好在她没摔着,脚步尚未站稳,黑暗中就见谢珩身体后仰,脚下如风,铁扇刺向对方左胸,身体却自那人挥起的手臂下穿过。 那人向侧闪避,谢珩却已窜到 分卷阅读11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跟前,孔武有力的手臂揽住伽罗,趁势疾奔。 伽罗十分乖觉,双臂伸出,紧紧抱住谢珩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夜风在耳畔呼啸,战青等人的呼喝已渐渐趋近。 那人犹不肯死心,拔步追来,双拳大开大阖,携风雷之势攻向谢珩。 谢珩单手揽着伽罗,右手中铁扇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反守为攻,招招迫向要害,皆是取其性命的招式。疾劲的攻势下,那人被迫闪躲,谢珩扭动扇柄,藏在其中的利刃猛然破空飞出,在夜色风声的掩护下,重重刺入对方胸膛。 谢珩趁此机会跃出丈许,揽着伽罗疾奔,片刻后甩开那人,带着伽罗没入夜色。 …… 秋夜风凉,冷飕飕的灌入衣领,被伽罗贴着的地方,却是一片火热。 十四岁的姑娘身材日渐玲珑,娇软凹凸的身体紧紧贴过来,谢珩抬步疾奔之间,感受分明。他竭力摒除杂念,确认已无人尾随后,终于停了脚步,在山坡的一处巨石后蹲身掩藏,将伽罗护于怀中。 远处灯笼火把散射光芒,能瞧见战青等人激战的情形。 没用太久,残留的人皆被俘获,唯有方才擒走伽罗的人不见踪影。 谢珩面沉如墨,目光锋锐—— 今晚的行刺着实蹊跷,敢在京郊如此放肆的,应当没有旁人。 不过此刻,不急着计较。 谢珩收扇入袖,暂且收敛杀意。 他的怀中,伽罗蹲在跟前,整个人都包裹在谢珩的披风里,动都不敢动。 险中逃生,这会儿甩开刺客,她才隐隐觉得谢珩逃走的举动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战青带侍卫来救,谢珩正好合力擒拿刺客,却带着她跑远了躲起来做什么? 这念头一闪即逝,伽罗怕再招来那般鬼魅,凑在谢珩耳边低声道:“没事了吗?” “嗯。”谢珩将她搂得极紧,声音低促,“再看看。” 伽罗乖乖闭嘴,等了片刻,又耐不住,“战将军他们看不到殿下,恐怕会担心。那边似乎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她怕招来刺客,声音压得低,谢珩凑近了听罢,侧头想跟她说“不会”,却未料黑暗中贴得太近,一转头就碰到她的脸颊。 柔软细嫩的肌肤,在夜风侵袭下有些冰凉。 伽罗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因谢珩搂得紧,她精神紧张无暇他顾,便也不自觉的贴在他胸前,手臂还紧紧抱着他的腰。 紧拥的姿势下,唇颊相触,两人均是一僵。 伽罗下意识的就想缩回去,谢珩却猛然收紧手臂,趁着方才拿披风裹着她的姿势,将伽罗箍在怀里。方才极力压制的旖念被勾动,谢珩听到她似乎又要说话,想都不想,低头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就势游上,扣住她的发髻,牢牢禁锢。 黑暗中,伽罗似听到轰然一声,彻底愣住。 谢珩脑中的空白稍纵即逝。疾奔后的喘息未定,心绪激荡,他今晚本就有所图谋,这样的投怀送抱和柔软亲吻下,哪还有什么理智,含住伽罗唇瓣,身子前倾,单膝跪地,手臂圈着伽罗,几乎将她压在身下。 静夜中一切都停了,唯有对方的呼吸。 伽罗仿佛能听见胸腔中的狂跳,伴随着谢珩急促呼吸的声音。他的唇带着炙热的温度,将她压住,随着愈来愈重的呼吸,含着她唇瓣吸吮,甚至想要撬开她的唇齿攻入。 脑海中一片茫然,伽罗直至此刻,才猛然回过神来。 她推搡谢珩的肩膀,察觉谢珩稍稍收了攻势,借机偏过头,心跳与呼吸一样急促。 黑暗中,彼此的脸近在咫尺,谢珩的呼吸灼热,烫烫的落在她脸颊。 伽罗脸上着了火一样。她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更不敢看谢珩的眼睛,来不及恼怒或者生气,只有手足无措,甚至紧张、茫然——心间脑海,浑身感官,似乎都被眼前的男人牵动,再也想不到其他。 只有亲吻时烫热的温度,清晰印刻在脑海,余韵不去。 谢珩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看着她,胸膛起伏,心擂如鼓。 他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成这样,在亲上她的瞬间,从未有过的迫切而渴望。 然后贪婪攫取,愉快而满足。 暗夜里各自无言,唯有呼吸起伏,片刻后,谢珩才稍拾理智,扶着伽罗坐起来。 见她依旧侧头不肯正视他,谢珩强忍着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黑暗中清了清嗓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抱歉,伽罗。我忍不住。”声音微哑,像是磁石打磨,从压抑的胸腔挤出。 宽敞的披风依旧裹着伽罗,手 分卷阅读11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臂中她的肩膀微微僵硬。 谢珩吸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坚定,“但是伽罗,我会负责。” 他从前叫伽罗都是连名带姓,仿佛用那样生疏的称呼,便能提醒自己保持距离,维持端贵冷肃的东宫姿态。 伽罗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叫她。 温柔又亲近,半点都不像是出自性情冷硬的谢珩之口。 伽罗坐了良久,才算平复了胸腔内的急剧跳动。 她往后坐了坐,脱离谢珩的桎梏,心乱如麻。旷野风静,心间脑海,却是激荡起伏——为方才下意识抱在谢珩腰间的举止,为突如其来的亲昵温柔。心里仿佛有惊诧,有羞窘,有欢喜,有紧张,有懊恼,甚至有回味,却偏偏没有怒意。 被人轻薄,她竟然没有恼怒,这意味着什么? 伽罗心里咚咚直跳。 对面谢珩没等到她回答,却从她的神态中,看到了希望。 他忽然愉悦无比,眼见战青等人已带走刺客,周围没了旁的动静,便扶着伽罗站起,道:“跟我走,去个地方。”说罢,握着伽罗的手,循山路前进。 云层不知是何时散开,幽微的月光洒在路面,照出两人携手的身影。 伽罗没有反抗,心神不定的跟他走了一阵,渐渐平复心绪。抬头看向谢珩,却见他目视前方,昂首阔步,唇角似带了笑意,显然是为方才的突袭亲吻而愉悦。最可恨的是,他竟然舔了舔唇,仿佛回味! 可恶! 伽罗方才没来得及清算、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羞窘恼怒,霎时涌上心间。 她一把甩开谢珩,脸蛋涨得通红,在谢珩诧然转头时,怒目瞪着他。不等谢珩反应过来,被心里一口闷气驱使,伽罗伸手捶在他胸前,红着脸恶狠狠的道:“很得意是不是!” “嗯?”谢珩岿然不动。 “这就是东宫储君的风范吗!”伽罗气道。 “不然呢?你还回来,我不反抗。”谢珩肃容,答得一本正经。 …… 就知道今晚跟他出来没好事! 伽罗负气,到底顾忌谢珩的身份,没敢再打第二拳,对着他“恬不知耻”的态度,更是羞窘恼怒。她当即转身,红着脸就想往回走,却被谢珩一把拉住。 “去哪里?” “回别苑!” “快到了。” “不去!” “想抗旨?” “就是要抗旨,怎么了?”伽罗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对着谢珩的双眸,“你治罪啊。” “我不治罪——”谢珩俯身凑近,咬牙道:“我还亲你。” 这威胁剑走偏锋,让伽罗愣了片刻,回过神时,人却已被谢珩扛在肩头。他走得极快,山路蜿蜒崎岖,他却如履平地,暗沉夜色下,周遭景物迅速挪动,山间却渐渐暖热起来,待谢珩终于停步放下伽罗,周遭地气已暖如初春。 伽罗憋了满肚子的气,还未来得及算账,睁眼抬眸,却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慑住。 夜幕深浓如墨,起伏叠嶂的峰峦围出一处山坳,中间是生满浮萍的水潭,周遭树木葳蕤,水汽湿润。水潭之上,无数流萤闪烁光芒,鹅黄、碧绿、赤红……色彩纷杂,成群结队,在夜色下飞舞,如同斑斓流光舞动,窜入低矮茂密的草丛、流进浓绿阴翳的树林、飘过蜿蜒覆藤的小径。 水潭边生着数株垂柳,这时节里树叶尚未凋落,丝丝儿垂在水面,周遭聚着流萤,如缕如线,缠绕攀援。 礼记的月令篇中说,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伽罗曾在夏日的暮色入夜时见过流萤,还曾拿团扇追扑嬉戏,却没想过,深秋时节里竟然还会有此夜中精灵,且如眼前这般,荧光成阵,如梦似幻。于暗沉漆黑的天幕下,营造出这方斑斓旖旎的世界。 心中不满尽数远去,她惊于眼前的景致,几乎忘了呼吸。 谢珩扶着她肩膀,缓缓走近潭边。 夜风低徊,摇动草叶,愈来愈多的流萤飞出草丛,落在柳枝藤蔓间,莹润有光。 伽罗陷身其中,宛如踏入最绮丽的梦境。 抬头,看到谢珩临风而立,平素的冷硬端肃收敛,甚至连方才的霸道可恶仿佛都成了错觉。他深邃的眼睛落在伽罗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沉稳。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让人意想不到。”谢珩开口,五指微张,揽了数缕光芒,“就如这些流萤,世人都以为它们活不过肃杀秋日,但如你所见,总有这样的角落,藏着意料之外的惊喜。” “伽罗——” “ 分卷阅读11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嗯?” “我喜欢你。” “我虽不如旁人温柔解意,体贴入微,但我会将你捧在心尖,珍重以待。” 坚定的声音,柔柔撞进伽罗心间。 谢珩立于暗夜,魁伟劲拔的身姿宛如天神,冷峻的轮廓却带着温柔神色。在朝堂翻云覆雨、深谋远虑,连徐公望那样老谋深算的狐狸都要忌惮几分;在沙场谈笑杀伐、纵横捭阖,连铁蹄踏破虎阳关的鹰佐都被震慑,步步后退。于情场,却仿佛还是少年,决心追逐喜欢的女子,坚定、期待,又有些许忐忑。 作者有话要说: 黑心太子谢珩信心满满的日记 亲了伽罗,没被打,看来很有希望! ☆、第44章 044 整日情绪起伏,昭文殿里的窘迫、夜幕下的惊险、亲吻后的心慌意乱, 瞧见满目流萤时的震惊欢喜……种种情绪, 皆被谢珩一句话扫清。 “我喜欢你。” 简短却有力的四个字, 重重撞进伽罗心里,伴随春暖花开的声音。 她瞧着谢珩,良久, 莞尔一笑。 她知道谢珩或许喜欢她,却从未想过, 他竟然会这样坦白。 满目流萤在夜幕中飞舞,谢珩身姿挺拔雄健, 岿然而立,如渊渟岳峙。俊朗的眉目、刚硬的轮廓,端贵卓然的气度、翻云覆雨的手腕……眼前这个男人, 除了脾气颇冷硬古怪之外,几乎挑不出瑕疵。 甚至他的脾气性情, 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从初上京时拿铁扇抵在她喉间时的冷厉, 到云中城晨雾孤舟时的沉默, 到昭文殿里答应她营救父亲时的隐忍退让, 再到南熏殿里带着歉然的温柔。起初的敬畏防备不知是何时化解, 渐渐成了信任,甚至偶尔心有灵犀的亲密。 隐忍冷肃、凌厉端贵的东宫太子,蒸蒸日上的皇家储君,“喜欢”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轻盈的鸿毛落在心间, 令人心颤欢喜;亦如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令人负重担忧。 他特意带她来这里,精心筹备,郑重其事,虽寥寥数语,却可见真心。 这当然令伽罗欢喜,甚至心花怒放。 然而欢喜之外,却有另一道声音清晰分明地响起。 一路行来,从端拱帝到乐安公主,到惠王府旧臣,几乎所有人都在提醒她旧日恩怨。尽管那是祖父所为,别说她,就连父亲都没半点关系,但那些恩怨终究如同沟壑横亘。 在这道沟壑面前,所有的靠近都如同走向悬崖。 走得多了,便是自取灭亡。 诚如乐安公主所言,谢珩为给高家表哥和傅家女眷求情,就已数次触怒端拱帝。倘若她回应了谢珩的心意,冒险尝试,结果会如何?即便谢珩不计旧仇,端拱帝哪会容忍仇人成为皇家亲眷?届时,或是父子生出罅隙,或是端拱帝一怒之下除了旧仇,不论哪一种,都会割出更深的裂痕。 再退一步—— 倘若谢珩的情意只是一时兴起,待到难以跨越沟壑时,他可从容止步,转身另娶。如今权势煊赫的姜家不就指望如此吗?尊贵的东宫储君,朝堂上下,京城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就等那个翻身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而她,若走到哪一步,就没有半点退路。 倘若谢珩心意坚定,执意向前,旧仇之下,必会激出父子矛盾,甚至令姜瞻等从龙之臣心寒失望。届时徐公望等人必定会趁机反击,相权再次凌驾于皇权之上,动摇朝局。 那样的盛情,她承受不起。 喜欢一个人太容易,女儿家的轻颦浅笑、如水眼波,男人的宽厚怀抱、灼热轻吻,每一样都能拨动心弦,令人神魂颠倒,心慌意乱。但喜欢之后呢?那条布满荆棘的路有多难走,不止是她,恐怕谢珩都没认真想过。 该怎么办?伽罗矛盾极了。 她抬头,双眸中映出谢珩的脸,衬在萤火点点的背景上。 半晌,终于开口。 “伽罗很感激殿下,这深秋流萤的景致,确实美妙之极。但是……”她双拳握在袖中,竭力让声音平静,甚至淡漠,“伽罗并无此意。” 谢珩脸上笑意渐渐凝固,眉头微皱,盯向她。 未等他再开口,伽罗退开半步,屈膝行礼,“还请殿下恕罪。” 谢珩伸向她臂间的手僵在夜风里。 他的神色几番变化,最终,有些迟疑的道:“不必急着回答,可慢慢考虑。” “殿下种种恩情,伽罗往后结草衔环,必会设法报答。”伽罗再退半步,对上谢珩的目光,心里觉得空洞茫然,有苦辛酸涩的滋味在蔓延。 分卷阅读11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然而既然拒绝,就需狠心切断,遂强撑着道:“不必再考虑,伽罗……心有所属。” “是杜鸿嘉?” 伽罗愕然,不明白他怎会联想到表哥身上去,忙摇头道:“不是他。” “那么——”谢珩眸色倏然暗沉,“是姚谦?” 当然不是!伽罗咬唇。她不知何时喜欢上的人也叫谢珩,不过那是脱离于太子身份之外的谢珩,而非金冠朱带的太子。至少此刻,她还没有胆量去尝试跨越那道打了皇家金字烙印的沟壑,置自身于险境,将谢珩推入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 她不回答,谢珩只当她是默认,胸中似堵了闷气,道:“他不值得!” 姚谦当然不值得。 不过既然他这样误会,也权且这样交代吧。 伽罗没再解释,转身行至水边,身周流萤如梦似幻,抬头却是深沉乌墨的夜空。像是幼时拿皂角种子泡水后吹出的泡泡,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藏着七彩世界,用手指轻轻碰触,便即破碎,什么都不留下。 娘亲读过的佛经她至今记得,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亦如同,此刻的满目流萤。 火苗燃起只是瞬间的事,若有春风拂过,自然可以燎原。但倘或碰到瓢泼大雨,风霜威逼,它还能燃多久,伽罗着实没有把握。期许固然美好,但涉及皇家,许多事就非她和谢珩所能左右。 贪恋又怕幻灭,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只是此刻,能贪恋时,尽量贪恋几分。 “真是很美,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萤火。殿下费心了。”她站在水边,回望谢珩。 谢珩不知何时走近,正站在她身后,“你既喜欢,每年此时,都带你来看。” 伽罗抿唇一笑,未答。 谢珩渐渐靠近,撑开的披风从她身侧绕过来,暖暖的包裹住伽罗肩头。他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带着结实可靠的触感,双臂绕到伽罗腹前,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 伽罗身子微僵,想躲,却舍不得,垂首不语。 良久静默,谢珩抵着她的发丝,低头缓缓靠近,双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伽罗偏头避过,不知为何心中一空,瞬间有暖热的东西涌上眼角。 谢珩自知其意,不再试探,维持着将她护在怀里的姿势,伫立风中。 * 回到别苑时,已过三更。 伽罗虽心绪翻滚,到底又受惊吓又走山路,身心俱疲,匆匆擦洗过后,一夜沉睡。 次日清晨梳洗后出门,谢珩已然离去,整个别苑里,唯有几名仆从往来,天高云淡,秋清气爽。据战青所说,是凌晨时有急报传来,谢珩四更不到就带着两名侍卫走了。临走时留下吩咐,说伽罗若是喜欢在外面散心,可在别苑多住一阵。 伽罗倒没这个打算。 谢珩的心思已然明了,长命锁的事情也有了头绪,一切都能有所交代。 她无需在东宫住太久,便可化解此事,悄然离去。 毕竟,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她和谢珩都不是好事。 这样想着,虽觉遗憾惋惜,心中空茫,却没了肩上心头的重负。待吃过饭后,依旧乘了那辆马车,由战青带着侍卫护送——除了昨日来时的两名,额外多了十余人。据伽罗猜测,是昨晚刺杀事件后谢珩迅速招了侍卫过来,留了一半给她。 看来谢珩心胸倒真不狭隘,煞费苦心的坦白心事,被她婉转拒绝,竟还能考虑周全。 这里马车辘辘离了别苑,城内的徐府,徐公望急匆匆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是整个徐家最为机密的所在,哪怕是徐坚兄弟二人,都需得了他的首肯,才能进入其中。此刻,书房中却已有人恭候,由徐公望身边的大管事陪同,在桌边站着喝茶。 此人名叫蒙青,是虎阳关守将蒙旭的堂兄,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容端方,龙精虎猛。 两兄弟都是草莽出身,自幼身强体健,颇有习武的根底。后来蒙旭进了学堂读书,间隙里练武习艺,于兵书兴趣最浓,片刻都不释手,待十七岁时以出众的身手和兵法韬略在武举中崭露头角,被派往北地,经数年历练,渐渐青云直上,立下赫赫战功。若非受谗言陷害被罢免,此刻怕已扬名天下。 蒙青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他虽同蒙旭一道习武,却对读书没半点兴趣,仗着身手做过贵门豪奴,也曾游历江湖,结交三教九流。后来遇到徐公望,两人意料之外的投契,徐公望遂许他以荣华富贵,将他收为门下鹰犬。 待徐公望因从龙之功登上相位时,蒙青亦彻底翻身,在徐公望的银钱 分卷阅读11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支撑下,在偏远的锦州召集江湖草莽,自成一帮之主。虽没有庙堂之高的官位尊荣,却也不受朝堂拘束,仗势称霸一方,金帛美人,狐朋烈酒,十分受用。每逢徐公望在朝堂碰到作难的事,不便出面时,便暗中授意蒙青,以金银换取人命,两得其便。 因徐公望的关系,他也结交过几位带兵将领,如鱼得水。 这回徐公望召蒙青进京,原本是为了徐坚的事,谁知未能抗住谢珩铁腕,深以为恨。 好容易等得徐公望进门,蒙青当即半跪在地,“拜见相爷!” “免了。”徐公望挥手,命管事退出去,自带着蒙青进了内间,道:“匆匆叫人递信给我,是为何事?” “按着相爷的吩咐,近日我安排人手,盯着东宫的动静。昨天下午太子忽然乘便车出东宫,去了郊外别苑,我亲自跟去盯梢。结果,呵——”蒙青冷笑了两声,“太子竟然是带了个女子,去那里私会。” “女子?”徐公望稍觉意外,旋即皱眉。 东宫妃位空悬,谢珩在外却总是不近女色的态度,这事徐公望悉知。直到中秋那夜,他在蓬莱春等候谢珩,看到窗外长街上,谢珩曾陪一名女子赏灯。他当时以为那是微服出宫寻热闹的安乐公主,并未在意,及至谢珩走近、雅间相见,发现她并非公主后,因全心扑在谢珩身上,也未留意。过后努乞被捕,他更是无暇顾及此事。 此刻蒙青一提,倒是想起来了—— “是不是身量这么高的少女?”徐公望比着旁边的柜子。 “是她!”蒙青答得肯定,“太子那里防范得严,我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虽没能看清她面容,但身量还是能看出来。更奇怪的是,当晚谢珩就和她单独出了别苑,看起来十分熟稔。那时他没带侍卫,我便派人突袭,却未能得手。太子带着那少女逃走,我找了半天也没再见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徐公望再度皱眉。 “我派的人,除了一人逃脱,其余全被战青捉走。” 徐公望猛然神色一紧,“留下把柄没有?” “都是只知道办事的兄弟,即便吐了东西,也只能供出我,查不到相爷。而我——”蒙青阴恻恻的笑了笑,“天高皇帝远,又有那两位带兵的罩着,谅他即便查出来,也不敢此刻动手,到锦州地盘撒野。” 徐公望舒了口气。 锦州位于西边,离京城颇远,其中带兵的将领都是永安帝旧臣,跟他利益牵系不说,还跟端拱帝有旧仇,不可能轻易归附找死。而端拱帝即便能在京城翻起风浪,内忧外患之下,这时候也绝不敢出兵锦州,谢珩就算捉了人,也只能吃哑巴亏。 蒙青见他神色缓和,遂朗声一笑,续道:“我本来想今早禀报,可相爷上朝早,没赶上。方才递话回禀,就是想请相爷心中有数。另外——跟太子交过手的那人说,他为了救那女子,使的可都是拼命的招数,叫什么来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必十分看重那女子。” 这才是今日的重点了。 徐公望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思索沉吟。 谢珩在东宫藏人,带她私会,又为那女子冒险拼命,这倒是奇事。 听闻端拱帝有心将姜瞻那老贼的孙女给他做太子妃,谢珩却没露出应允的态度,难道是为此?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更是英雄冢,谢珩既然入了此乡,那女子的身份,倒是该用心查探了。 徐公望甚为满意,朝蒙青拱手,“多谢老弟。” “相爷客气。”蒙青颇为自得。 * 伽罗才走到南熏殿,便打了个喷嚏。 也不晓得是不是昨晚遇到刺客逃命时受了凉,今晨醒来时微微头昏,她还只当是没睡醒的缘故,谁知马车一路摇晃,那昏沉竟愈来愈浓,至此刻,鼻中稍感堵塞、脚步微觉虚浮,竟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走近院里,岚姑见了她,忙笑吟吟的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老夫人担心了一宿。” “岚姑——”伽罗扶在她臂间,嗡声道:“我有些发晕。” 不知是不是从宫门到南熏殿的路太远,脚步虚浮,腿也酸软,浑身无力的靠向岚姑。 岚姑大惊,忙将她揽在怀里,手往她额间一试,有些发烫。 她知道伽罗自幼娇生惯养,先有南风,后有谭氏,素日照顾得无微不至,甚少生病。但倘若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通常都来势汹汹。她哪里敢怠慢,扬声叫来南熏殿的侍女,一道扶着伽罗进次间榻上躺下。 谭氏原本在里间翻一本佛经,听见动静出来,忙道:“怎么回事?” “只是受了寒。”伽罗回到住处,紧绷的精神松懈,靠在软枕上眼皮 分卷阅读11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子打架,却不忘叫外祖母宽心,“待会儿喝些药,睡一觉,兴许就好了。这会儿就是觉得累,想躺着不动,外祖母不必担心。” 谭氏已匆匆走来,试过她额间温度,当即道:“东宫的药藏局里有侍医,快去请过来。” 侍女应命,匆匆出门。 谭氏满脸心疼,叫人放下帘帐,帮着伽罗脱了外裳,等她钻进被窝后,掖好被角,专等侍医过来。瞧见伽罗那微微蹙眉的难受模样,不由低声嘀咕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带出去一趟,回来就病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表白事件的小采访:亲妈:请问太子殿下,你说喜欢伽罗,是什么意思呢? 谢珩:意思就是我喜欢她。我早就跟父皇说过,此生只娶喜欢的人,一人足够。我喜欢伽罗,所以我只娶她一人,哪怕披荆斩棘,也无所畏惧。 亲妈:那么伽罗呢,怎么理解? 伽罗:意思就是他喜欢我,愿意不计前嫌放下家仇对我好,也许会很好很好。就这样。 亲妈:仅此而已?? 伽罗:不然还能解读出啥???? ☆、第45章 045 谢珩从战青口中得知伽罗病倒的事情,已是傍晚。 他清晨因为刺客的事赶回来, 来不及审讯, 便先踩着时辰上朝。 徐坚的案子才翻出来, 徐公望固然锯了嘴巴装老实,他后头那些御史和官员们却不肯消停,或是把各州报上来的难题推到端拱帝面前, 或是以旁的事情禀报,彰显徐公望父子的不可或缺, 吵吵闹闹的,几乎用了两个时辰。 朝政议完之后, 又被端拱帝叫到书房商议,恰好碰上来问安的英娥,事情商议得断断续续, 至后晌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府中,便马不停蹄的去看那几名刺客。 东宫不止有昭文馆里的诸多文人和饱学鸿儒的宾客, 亦有从惠王府带来的辣手亲信。 那几名刺客的嘴已然撬开, 是锦州一带势力最盛的月神教, 受命刺杀他, 却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继续深刨下去, 半点都掏不出幕后主使的信息,反倒是挖出了些许关乎月神教的事,于此刻的谢珩而言,几乎没半点用处—— 若在太平盛世,胆敢行刺太子, 几十个月神教,他都能提兵去剿了。 但如今情势特殊,朝堂上的权力都还没收回来,京城周边的兵马尚未完全归服,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了。想得悲观点,哪怕此刻锦州那几个带兵的将领举兵自立门户,他和端拱帝除了下旨叫各州讨贼之外,也难以分出精神和兵力去那里征讨。 所能做的,唯有记下这笔账,待稳住大局,再加倍讨还。 如此一番折腾,着实耗费精神。 好在谢珩自幼身体强健,又是二十岁精力正旺盛的时候,哪怕连轴忙上十二个时辰,也还能撑得下去。处理了那些琐事,谢珩回到昭文殿,连门都没进去,听见战青回禀那消息,不由皱眉。 “是谁病了?” “是傅姑娘。属下已经问过去诊脉的侍医,傅姑娘是受了风寒,回到南熏殿没撑住。”战青露出愧色,抱拳躬身道:“也是卑职疏忽,别苑里没见傅姑娘哪里不适,回来后派人送她进了二宫门就没再照应,还请殿下责罚。” “那就去嘉德殿,把韩先生留下的那桩难事解决了。” 谢珩随口道出责罚,旋即脚步一转,径直往南熏殿去。 * 南熏殿里,伽罗喝过药后睡了整个后晌,这会儿才醒来。 秋日的黄昏已然带了凉意,她病中身子发热,却又畏冷,这时候又不好点火盆取暖,只好拥被而坐。好在她是在次间,并非寻常起居的里屋,所以等侍医在此把脉离开,听说杜鸿嘉来了,便请了进来。 杜鸿嘉还是东宫卫率的服饰,尚未来得及换。 进屋见伽罗精神还算好,稍稍松了口气,向谭氏欠身道:“老夫人,伽罗病情如何?” “侍医已经瞧过,没有大碍,静养几天就好了,多谢杜小将军费心。”谭氏站起来,端庄的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目光一偏,落在了杜鸿嘉手里的食盒上。 杜鸿嘉想起来,随手放在桌上,“晌午时就见侍医来这边,只是事务缠身没能过来,后来问过侍医,得知她是受风寒,办事回来的路上就买了几样清粥。”他自将描金雕福的食盒掀开,从中取出两碗清粥,几碟子小菜。 岚姑在旁接过,一一摆在盘中。 正巧到了用饭的时候,谭氏怕伽罗离了被窝令病情反复,向杜鸿嘉道一声费心,便叫岚姑搬了个高腿桌过来,放在榻边,摆上粥菜。 分卷阅读11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晌午时几乎没吃饭,这会儿满腹只有汤药苦味儿。 瞧见糯香清粥,精致小菜,竟也于病中勾动馋虫,尝了一口,道:“是五谷香的粥吗?多谢表哥。”遂转向谭氏,“外祖母也尝尝,五谷香的粥在京城小有名气,寻常都需排队才能得,表哥必定是想了旁的法子。” 杜鸿嘉一笑,坐在桌边,瞧她吃得香甜,心中也自欢喜。 谢珩走进去的时候,便又是那副家常温馨的景象—— 伽罗拥被坐在榻上用饭,谭氏陪她坐着,却正含笑同杜鸿嘉说话。杜鸿嘉呢,方才从窗外听见,一口一个老夫人,又尊敬又亲切,就差跟着伽罗叫外祖母呢,此刻一瞧,姿态果真如坐在自家般随意。 门外侍女的问安都被他抬手免了,谢珩脚步又轻,直至走进去隔着帘帐看清内里情形,才放重脚步。 “拜见太子殿下。”谭氏最先瞧见,忙起身行礼。 杜鸿嘉亦弹身而起,向谢珩行礼。 两人都能从彼此举止态度中窥见对伽罗的心意,寻常以君臣的身份禀报安排各项事宜倒不觉得,此刻都到了伽罗香闺附近,气氛就有些微妙。 谢珩抬步入内,斜睨着他,“事都办完了?” “回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属下已去刑部知会过了。” “韩先生那边怎么说?” “让属下明晨再去刑部看看。” 谢珩颔首,见伽罗半揭锦被像是要起身行礼的样子,遂朝岚姑递个眼神,道:“免了吧。” 岚姑在东宫呆了半年,从端午那晚谢珩抱回伽罗起,仿佛就有了点谢珩“心腹”的意思。南熏殿里照顾伽罗饮食起居的事情都是她来,偶尔谢珩有事吩咐,目光不瞧那些侍女,只找岚姑。岚姑盼着伽罗能在东宫不受欺负,自然顺从谢珩,久而久之,倒成了习惯。 这回岚姑也是不作他想,未待伽罗起身,便扶着她坐了回去。 伽罗礼虽免了,口中却不偷懒,“拜见太子殿下。” 病中带了点鼻音,更增柔润娇弱之感,叫人听着心软。 “听战青说你病了,过来瞧瞧。”谢珩踱步近前,见她面色稍带憔悴,眼神也不似平常有神,猜得是昨晚莽撞带她出去时闯的祸,怜惜之外,又有些愧疚,“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休养两日即可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回道。 谢珩觑着她,看她垂目低眉,明显是躲避的意思。 昨晚的事确实是他失察。以他的身强体健,哪怕光着膀子去郊野溜达一圈,再往水里泡上半个时辰,也未必会受半点损害,却低估了伽罗的娇弱——深秋夜冷,少女身子娇贵,即便有披风罩着,逆风疾奔时也必会受寒。 他觉得愧疚,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提起旧事,只好道:“是我失察了。” 伽罗知他所指,头脑中的昏重尚未退却,加之勾起昨夜翻涌的心绪,只闷闷的“嗯”了声,没再多说。只是鼻子里又觉得微微发痒,像是要打喷嚏的样子。她此刻面朝粥菜,要跟谢珩对答,实在不想背过身去来个响亮或者沉闷的喷嚏,只能吸吸鼻子,竭力忍耐。 屋中于是安静了一瞬。 气氛不算太好,她有意回避,他总不能此时穷追不舍。 桌上还放着清粥小菜,未到东宫各处摆膳的时候,那自然是杜鸿嘉拎来的了。 再耽搁下去,等粥菜凉了吃下去,对她更不好。 谢珩顿了一顿,决定打个退堂鼓,“没事便好。药藏局每晚都有侍医值夜,若觉得不适,尽管派人召来。”知道伽罗肯定又要客客气气的道谢,连那机会也没给她,紧接着道:“手头还有事,我先走了。” “恭送殿下。”伽罗如释重负,偷偷揉了揉鼻子。 谭氏不远不近的跟着,送谢珩往外走。 南熏殿毕竟是东宫的地盘,太子都走了,杜鸿嘉身为下属,不太好多留,遂告辞离去。 他俩才出门,背后便传来个被帕子捂住的闷声喷嚏,带着短促软糯的尾音。 谢珩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 次日前晌,谢珩回到东宫,去昭文殿的路上,顺道拐来南熏殿瞧瞧。 伽罗吃了药嗜睡,在屋里面眯着,听见外面谢珩跟岚姑的说话声,当即往下一溜,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动作之快,仿佛被老鹰追捕时窜回洞里的兔子,利落迅捷,半点不像病中的人。 谭氏原本在旁边翻书,听见动静抬头,不过眨眼之间,就见伽罗已然阖目平躺。 他愣了下,不明白伽罗这究竟算什么反应,听 分卷阅读11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得有脚步声进来,回头见了是谢珩,只好起身行礼。 谢珩问及伽罗病势,谭氏如实相告,当然没戳破伽罗装睡的事。 而伽罗也装得很像,眉头微蹙,呼吸平缓,微微侧向里面。 谢珩站在榻边,瞧了片刻,示意谭氏留步,自回去了。 他一走,谭氏便到了榻边坐着,戳了戳伽罗的肩头,“他走了。” 伽罗不应,忽然掀起锦被,将整个人埋了进去——她此刻才回味过来,刚才的反应着实过于激烈了。心中怀着鬼胎,暂时还不好意思跟外祖母解释,只能当个鸵鸟。 好在谭氏没有穷追,自笑了笑,依旧回桌边看书。 到傍晚时谢珩又来探望,这回伽罗倒是没有装睡,不过也差不多——耷拉的脑袋,闷重的鼻音,无精打采的双眸,仿佛病得半点也不想说话。 谢珩也没多打搅,吩咐侍女放下粥菜,依旧走了。 伽罗照旧吃饭,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也不似平常话多。甚至杜鸿嘉来看她的时候,她也似闷闷不乐,迥异于从前见到杜鸿嘉便欢喜的模样。 谭氏在旁瞧着,便知伽罗一夜未归又染了风寒的背后,必定有内情。 否则以伽罗的性情,即便病中身体不适,也不至于时常走神,对谁都提不起精神。 ——她有心事!而且这心事,必定跟谢珩有关! 不够毕竟心疼外孙女的身体,谭氏虽然担心,见伽罗不肯透露,也未多问,免得让她费心费神,加重病势。待次日前晌阳光好时,瞧着伽罗风寒渐愈,陪着伽罗出去走了走,也半个字没提那晚出宫未归的事。 此时皇宫之内,端拱帝可就不像谭氏这样温柔体贴。 紫宸殿内,瑞兽常年吐香。 端拱帝坐在御案之后,瞧见谢珩应召而来,搁下朱笔,靠向椅背。 许是过于操劳之故,他须发间的花白更加明显,不过有成群的太医伺候,精神倒是很好。那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看向谢珩,带着点审视玩味,不是平常的慈和君父之态,却显得威严。 谢珩阔步进去,端然行礼,“拜见父皇!” 端拱帝抬手示意他起身,将谢珩瞧了片刻,“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朕的吗?” “儿臣刚才去了刑部……” “除了徐坚的事!”端拱帝打断他,将双手撑在桌案,摆出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我只问东宫的事,有什么要回禀朕?” 谢珩心中突的一跳,面不改色,“东宫一切如常,昨日韩先生……” “一切如常?”端拱帝再度打断他,脸色蓦然沉了些,“朕的太子险些在京郊遇刺,刺客虽然落网,幕后主使却逍遥法外。储君遇到这样的事,你说一切如常!”他在桌案上闷闷一拍,显然是强压怒气。 谢珩面色微动,当即撩起衣袍,跪地道:“儿臣幸未有损,怕父皇担心,故未禀报。” 端拱帝冷哼了声,“起来回话。” 他本就性情沉默冷厉,从前有发妻婉言劝慰,还能摆出慈父的温和之态,对谢珩兄弟悉心教导,将乐安公主捧在手心。自惠王妃遇刺,他痛失爱妻却难以报仇,又遭睿宗皇帝冷落打压,及至后来夺嫡失败,性情日渐沉冷。淮南那数年,浓浓阴霾下,性子愈发阴沉多变,莫说朝臣,就连至亲的谢珩,也未必能猜中心思。 谢珩知他怪罪,并未立刻起身,“儿臣令父皇担忧,自知有罪。” “你的罪行不是叫朕担忧,而是瞒而不报!”端拱帝瞧着谢珩,心情复杂。 当年他夺嫡时,不止兄弟阋墙,父子也有罅隙,睿宗皇帝没少在他周围安插眼线。他这儿的风吹草动,很快便能传到睿宗皇帝耳中。如今他居于帝位,膝下唯有谢珩这个独子,他又上了年纪,没打算动摇储君,对谢珩十分信任,几乎没在东宫插手。 谁知放任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样的事—— 太子在京郊遇到刺杀,他这个当皇帝的,竟然过了三日才知道消息! 当时的震惊、诧异、担忧,悉数化为对谢珩的不豫,至此时,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殿里静默片刻,端拱帝才缓了口气,“查得如何?” “刺客来自锦州的月神教,虽没吐露幕后主使,但敢对儿臣出手的,京城里没几个人。”谢珩起身,抚平衣衫,“锦州的祸患,此时还无法可解。徐坚的案子已让父皇费神,儿臣不愿让父皇再添烦恼,所以处置了那几个刺客,没声张此事。” “哼。”端拱帝轻笑了声,神色缓和了些许,却还是沉着脸死盯谢珩。 谢珩对上他的目光,却觉头皮一阵发麻。 分卷阅读11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果然,端拱帝立马就提到了他真正想暂且隐瞒的部分。 “朕听说,你忙里抽空去别苑,还带了个女子随行?”端拱帝见谢珩没否认,续道:“你那眼高于顶的臭脾气,连姜瞻的孙女也没看上,带的是谁?” 谢珩手藏于袖,五指微握。 既然查问得如此详细,端拱帝不可能没问同行的是谁,再瞒无益。他深吸了口气,迎着端拱帝的目光,缓缓道:“是父皇之前见过的,傅伽罗。” “她?”端拱帝没露半点意外之色,只淡声道:“西胡使臣一走,我险些忘了她。转眼半年,你让她查的事情,查明白了?” “有些头绪,但还未彻底查明。”谢珩道。 端拱帝目光更沉。 “东宫手腕雷厉风行,令多少人敬畏,这事却办得如此迟缓?”端拱帝语含讥诮。 而这讥诮背后的怀疑,谢珩心知肚明。 他更知道父皇的性子,但凡起了疑心,必会深究到底。既然察觉有异,必然会强势介入,将这半年东宫的事情悉数查明。想要隐瞒,已无可能,迟早要坦白的事,终得有挑明之时。 谢珩默了片刻,决定不再虚与委蛇,避开长命锁的事,直指要害,“儿臣之所以带傅伽罗去别苑,是因为——儿臣喜欢她。”见上首端拱帝的讥诮僵在脸上,郑重道:“深思熟虑,真心实意。” 八个字清晰分明,端拱帝心中的猜测被坐实,勃然变色。 “放肆!”他猛然拍案起身,许是过于激动,身子微晃了晃。 震怒下的厉声斥责在空旷殿内尤为清晰,谢珩几乎能看到端拱帝额头猛然凸起的青筋。多年仇恨压在心中,端拱帝有多恨傅玄和高探微,恐怕连谢珩都想象不到。花白的须发颤抖,端拱帝盯着谢珩,脸色转为铁青,双目阴云密布。 勃然怒气如黑云压来,几欲摧城。 谢珩不闪不避,不露丝毫怯色,缓缓跪在地上。不像退让,反倒像是坚定心意。 端拱帝扶在案上的双手已握成拳头,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儿臣喜欢傅伽罗。”谢珩端然跪地,脊背挺得笔直,“恳请父皇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憋喷嚏的感觉太难受了!!可恶的谢珩居然还故意赖着不走QAQ多年后谢珩阅至此,微微一笑,那声软糯的阿秋仿佛还在耳边~ ☆、第46章 046 端拱帝的脸色难看极了,震怒之下没法站在原地, 几步走至谢珩跟前, 铁青着脸道:“傅玄的孙女, 高探微的外孙女,她的身份,你不知道?” “儿臣知道。儿臣对傅玄和高探微同样深恨, 但那些事都跟伽罗无关。昔日的恩怨自有其主,当年傅良绍在外为官, 半点不曾参与,更勿论傅伽罗……” “闭嘴!”端拱帝胸膛起伏, 忽然拧眉,捂着胸口退了两步,咬牙怒目, 两颊泛红。 谢珩面色微变。 父皇的身体他是知道的,早年在淮南的时候, 就因肝气不调, 易躁易怒。这些忍辱负重, 以全然颓败的劣势谋划安排, 费尽心思, 着实耗损精神,极力收敛的郁气也尽数积在身上,愈发伤肝。御医先前也提过,父皇肝气郁结,不宜过忧过怒, 然而朝堂上诸事繁重,徐公望之辈又屡生事端,哪能真做到不忧不怒?病势只见加重,不见痊愈。 此时他手捂胸口,显见得是被气得肝疼。 谢珩再硬的性子,也不想气坏龙体。 意识到方才确实用力过猛,他心中愧疚,忙缓了神色,起身扶住端拱帝,取过案上茶杯送到端拱帝唇边,“父皇息怒,先喝口茶。” 这茶也是御医配的,意在调肝理气。 端拱帝瞪着他,恨也不是,骂也不是。 最懂事的长子早已亡故,谢珩性格随他,孝心忠心都有,就只是脾气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父子俩处境艰难,不宜徒生罅隙,一味的针尖对麦芒,更无益处,恐怕谢珩一鼓作气,反会将他气晕在这里也说不定。 端拱帝缓了良久才收敛怒气。 “你的母妃,死在傅玄和徐公望手上。你的兄长,死在高探微手上。”他瞧着谢珩,眼中苛责稍收,“你今日说过的话,朕念你是一时糊涂,暂不计较。今日的事就此打住,你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回朕。” “儿臣已经——” “回去再想!对着你母妃和兄长的灵位,仔细想!”端拱帝控制不住怒气,厉声打断。 谢珩顿了顿,没再火上浇油,“儿臣遵命。” “那个傅伽罗呢? 分卷阅读11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把她囚禁在东宫的那个东西……”时隔数月,又是盛怒才过,端拱帝没能想起来缘由,索性跳过去,“你查不清,朕亲自来查。立刻召她进宫,朕要亲自审问!” 谢珩俯身拱手,“她如今抱病,还请父皇宽限两日。” “是吗。”端拱帝怒而冷笑,将谢珩审视片刻,盛怒过后思绪渐渐清晰,恢复原本的严厉尊贵姿态,挥手道:“朕知道了。姜瞻那里想必有了进展,你替朕去一趟,问明情况,尽快解决。” 他忽然放过伽罗,令谢珩稍觉意外。 但此刻显然不是能抗旨的时候,娶妻的事可缓一点筹谋,父皇的病势却不容雪上加霜。 遂应命告退。 端拱帝看着他的身影走出门外,脸上愈发阴沉。他坐了片刻,神色渐渐凝重,起身出了紫宸殿,命内监摆驾,往左银光门而去。出了这道门折而向北,经过东北侧的宫苑,便是去往东宫的方向。 行径仪秋宫时,原本缓缓行进的龙辇,忽然停住。 端拱帝尚未睁眼,身侧侍奉的内监已上前道:“皇上,是公主殿下。” 英娥?这么不巧。 谢英娥不止是他膝下独女,更因长相随了年轻时的惠王妃,格外得端拱帝爱护。先前在紫宸殿里生出的怒气在见到乐安公主时消了不少,他瞧着笑吟吟过来行礼的乐安公主,声音缓和了些,“何事这么高兴?” “贵妃娘娘跟我讲了些趣事。”乐安公主盈盈行礼,“父皇不是去仪秋宫吗?” 端拱帝摇头,正想吩咐起驾,忽然想起先前乐安公主曾去过东宫,随口道:“我记得你先前去过东宫,可曾见到罪女傅伽罗?” “见到过。” “如何?” 乐安公主一怔,不明白他是何意。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父皇今日心绪欠佳,甚至很坏,见到她也没露半点笑容,说话还硬邦邦的。遂斟酌着道:“儿臣只见过她两次,看她还不算太坏。不过——”她犹豫了下,决定卖皇兄个面子,“从前她帮过我。” 端拱帝没吭声,默了片刻,叫乐安公主自回宫去,吩咐起驾。 乐安公主恭送,看他的龙辇缓缓行过红墙夹峙的宫廊,最终拐向东北边。 她觉得很意外。 父皇龙体欠安,尤其回京后诸事劳累,费心费神,早晚都需太医请脉调理。他性格阴沉,平常多是在紫宸殿处理政事,或是独坐苦思,连御花园都甚少踏足,更不可能去北苑,想必是去了东宫的方向。然而他寻常有事,也都是召皇兄过来禀话,从不去东宫。 方才他又特地问起傅伽罗,难道…… 乐安公主心里微微一跳。 皇兄待傅伽罗好,她是知道的。父皇深恨傅家,她更清楚。 倘若叫父皇发现本该被囚禁的傅伽罗却被皇兄礼遇,安置在南熏殿住着不说,还派了侍女嬷嬷伺候,必定龙颜大怒。那怒火不止会冲着傅伽罗,还会波及“欺君罔上”的皇兄。 她可不想皇兄再被傅伽罗拖后腿! 乐安公主心里突突直跳,亲自赶过去显然来不及,也未必有用,稍加思索,便吩咐长随身边的女侍卫唐瑶,“走近路去东宫,找皇兄或者战青都行,就说父皇要……要去南熏殿,让他们准备接驾!” 唐瑶依命,当即抄近路赶过去。 * 东宫内,战青奉命回来取东西,恰逢杜鸿嘉有事要禀报谢珩,遂一同往外走。 还未走至光化门,就碰见了乐安公主身边的唐瑶。 唐瑶跟战青相似,也是陪着乐安公主一道长大的,因武功不弱,侍奉乐安公主又格外精心,遂得了个女侍卫官的身份,由从前的婢女一跃而成女官。她跟战青自然是熟悉的,见面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压低声音道:“公主派我来递话,皇上要去南熏殿,请太子殿下接驾。” 战青一怔,“皇上要去南熏殿?你没听错?” “公主亲口吩咐!”唐瑶笃定。 战青跟杜鸿嘉面面相觑,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说皇帝驾临东宫视察太子学业政务,实属稀松平常,但因谢珩办事太让人放心,端拱帝又忙碌,这半年从未来过东宫。如今不止破天荒的来了,还直奔南熏殿,必定不是好事! 唐瑶递完了话,怕碰上端拱帝泄露了通风报信的事,一拱手,拐入旁边的甬道。 杜鸿嘉和战青皆不知紫宸殿内的事,第一反应,自然是掩饰。 ——该囚禁的囚禁,该审问的审问,决不能露出礼遇之态,免招龙颜震怒。 杜鸿嘉当机立断,“我去南熏殿,你去找殿下?” 分卷阅读12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皇上的态度,你我都知道。傅姑娘还在其次,高家那位老夫人……”战青看向杜鸿嘉,言下之意自明。 杜鸿嘉当然会意,“老夫人我会暂时安排在北侧看管。” “好!”战青朝杜鸿嘉拱手,匆匆走了。 杜鸿嘉来不及感谢战青的仗义相助,当即飞速赶往南熏殿。到得那里,伽罗跟谭氏正在廊下逗弄阿白,伽罗裹着披风,沐浴阳光,瞧着风寒痊愈了不少。 他哪敢耽搁,上前低声说了情况,又道:“殿下在皇上跟前说的,是囚禁伽罗,审讯老夫人。东宫嘴严,南熏殿又没旁人来,消息没漏出去算是万幸。但今日——”他面带歉然,向谭氏道:“还得委屈老夫人,先避避风头。” 谭氏倒不见慌乱,当即起身,由杜鸿嘉安排人,绕偏僻小道前往北侧。 杜鸿嘉又将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遣往别处,让伽罗暂时进了偏殿,只留岚姑照应。 等他步履如飞的赶往嘉德殿时,端拱帝的龙辇才姗姗来迟。 嘉德殿两侧是左右春坊的衙署,东宫属官及宾客平常皆从此处往来。端拱帝既然来了,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先在此处走了走,见属官皆恪尽职守,要紧的事上对答如流,才算放心。末了,单独召韩荀近前,“太子带回来的那个傅伽罗,在何处?” 韩荀对端拱帝,比对谢珩还要忠心,恭敬回道:“据臣所知,暂时安排在南熏殿。” “还有之前进京的那个高家老妇呢?” 韩荀如实道:“她的事情,殿下安排战青审问,臣不知情。” 他位居太子詹事,职在统东宫三寺十率府的政令,知道伽罗的住处,是因先前伽罗去昭文殿时碰见过几次,韩荀留了意。谭氏进东宫却是悄无声息,韩荀只是听战青依例向他禀明过此事,旁的却不知情。 端拱帝颔首,扬声道:“战青呢?” “回禀皇上,战将军随殿下外出,尚未归来。”杜鸿嘉恭敬回答。 他跟战青分居左右卫率,负责谢珩日常随行护卫,端拱帝是认识的。 端拱帝遂问他谭氏的事情,杜鸿嘉只以正在北侧僻处看管回答。 这答案端拱帝还算满意,遂召来家令,前往南熏殿,杜鸿嘉自觉随行。 …… 南熏殿离嘉德殿颇远,抬龙辇的内监走得小心,行进颇慢。这间隙里,岚姑已将南熏殿内外,稍稍收整了一番——伽罗在正殿的日常用物大多藏起,少数搬至侧殿,那只拂秣狗也暂时被抱走,只剩两人在此。 好在伽罗虽住了半年,毕竟没将这里当自家地盘,留下的起居痕迹并不多。 岚姑这样想着,心里暗自庆幸。 伽罗却半点庆幸不起来,甚至当外祖母被带走,侍女遣开,岚姑忙碌掩饰时,心中忽然浮起悲哀。抛开谢珩照拂殊遇下的华美表象,此时冷清空旷的偏殿,才该是她这个仇家之女该受的待遇——甚至能让她住在南熏殿,都算是格外恩宽了。 谢珩的照拂承诺皆难作数,这个天下,这座东宫,最终主宰的,还是满腔旧恨的帝王。 这才是真真切切,必须面对的现实。 本就存了寻机离开的心思,此刻,愈发坚定。 风寒已经痊愈了不少,八月底的天气,虽有艳阳高照,风却是冷清的。 伽罗换了件花色淡雅的烟青色披风,站在侧殿门口,收紧衣领,抬头瞧着朱墙外飞翘的屋檐。刚进入东宫的时候,谢珩待她还颇冷淡,等闲不肯给好脸色,南熏殿的侍女们虽奉命恭敬,心思如何,却无人知晓。 彼时她也曾这样站在廊下,瞧着东宫的庄重屋檐,蹲兽铁马,暗自出神。 不同的是,那时前路希望渺茫,她孤身一人,唯有表哥和岚姑可做依靠。 此刻,却仿佛能看到另一条路延伸出东宫,出京城,直至远处。 虽然不算宽敞坦途,却总归让人期待。 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谢珩。 晨雾孤舟中的默然对视,灯笼红廊下的夜游散心,鸾台寺后山的明媚风景和弯月湖水,南熏殿里的朝朝暮暮,中秋花灯下的陪伴守护,暗夜冷风里炙热的吻,和满目流萤中的温柔声音、宽厚怀抱。 鼻头发酸,心里空茫又微痛。 她何尝不贪恋,不想握在手中?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恐怕就是谢珩,唯有谢珩。 但千山万水阻隔,她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跋涉过布满荆棘的小道,跨向深渊。 后悔吗?遗憾吗? 当然是的。但目下的情形,只能如此。 伽 分卷阅读12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罗心绪翻滚,站得久了,忍不住咳嗽两声,继而听见朱墙外内监捏着嗓子的声音。 “皇上驾到——” 岚姑倏然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伽罗,眼底是浓浓的担忧。 伽罗却牵了牵唇角,缓缓步下台阶,还未同岚姑走近院门,朱红的门扇被人缓缓推开,内监躬身在两侧伺候,端拱帝下了龙辇,在东宫家令和杜鸿嘉的左右陪伴下,踏入门中。 伽罗当即同岚姑跪地,叩见万岁。 明黄的衣袍渐近,上头绣龙张牙舞爪,仿佛在云纹中俯瞰世间,翻云覆雨。 乌压压的随从紧跟在后,瞬间挤满了甬道,显得逼仄而威压。 端拱帝沉声不语,看着这座空旷整齐院落,正殿门扇紧闭,上面扣着铜锁。侧殿门扇半敞,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甬道旁横放着一把笤帚,想必是那仆妇正在打扫。他心里冷笑了声,将目光落向伽罗。 烟青的披风下,少女俯首叩拜,姿态恭敬。 虽然面貌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但他隐约记得,当时看到那张脸时,也曾有美貌的印象。 儿子以东宫储君之尊,看上的就是这个女子?他先前数次推拒姜家的婚事,直言此生只娶一人,也就是为这女子?这个傅家孙女、高家外孙? 端拱帝眸色渐沉,良久,抬了抬手。 身侧内监遂道:“平身——” 伽罗叩谢,起身垂首,脊背微躬,姿态恭敬。 “傅伽罗?”端拱帝眉目冷沉,声音都似秋日凉风,“抬头。” 伽罗应命抬眸,带病跪在冰凉的地砖,那滋味并不好受。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脸上却平静如水,不卑不亢,不畏不惧,仿佛丝毫没被方才君王刻意的沉默威压所震慑。 还真是,出人意料。 端拱帝暗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们小光节快乐~!! ☆、第47章 047 谢珩得到战青禀报, 得知端拱帝竟然突然袭击东宫,措手不及。 好在手头的事已商议完毕,他不再逗留,急匆匆赶回。 到得南熏殿外,龙辇停在门外,随从内监皆站在甬道上, 杜鸿嘉和家令亦恭敬站在那里, 唯有端拱帝贴身的内监徐善守在门口。一群人鸦雀无声的站在那里, 见得谢珩大步走近,忙行礼拜见。 谢珩面色沉肃如常, 见院门紧闭, 直接看向徐善。 “父皇呢?我要求见。” “回禀殿下, 皇上和傅姑娘在里面,单独问话。”徐善恭敬回答, 瞧见谢珩带着寒意的脸色, 忙补充道:“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 老奴不敢通禀,还请殿下见谅。”说罢, 恭恭敬敬的行礼, 脸色作难。 比起旁的内监领, 他的处境也颇微妙。 譬如睿宗皇帝、永安帝时, 帝王膝下都不是独苗, 虽立了东宫太子, 但尘埃落定之前,万事皆有可能。皇子们都觊觎储君之位,要博得皇帝欢心,对皇帝身边日常伺候的内监,也颇客气,于他这种知晓议事殿一举一动的内监领,更是有意招揽。别说是不时送东西套话的王爷,就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东宫储君,偶尔也会屈意,探问帝王心思。 搁到谢珩父子身上,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中宫之位虚悬,端拱帝四十余岁的年纪,不像旁的男人贪恋声色,宫中除了礼遇贵妃,甚少让旁的嫔妃侍寝。 谢珩不止是他膝下独苗,更有雷霆手腕、威仪气度。朝堂上的事,端拱帝大半都交给他和姜瞻商议,没有父子猜疑,也不避讳太子与宰相交往过密,是铁了心将皇位交给谢珩,也丝毫不担心谢珩手握重权、逼宫篡位。 这东宫的位子稳稳当当,只消端拱帝还在皇位,就不会动摇半分。 谢珩有十足的底气,当然不会屈意招揽,一切按部就班,徐善对他颇存几分畏惧。 见那位爷阴沉着脸,徐善到底退让,侧身向门缝里道:“启禀皇上,太子求见。” 里面没有动静,不知是端拱帝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徐善心惊胆战,无奈之下,只能歉然看向谢珩。 谢珩没再为难他,跨步上前,拱手朗声道:“父皇,儿臣求见!” “等着!”端拱帝倒是出声了,带着不悦,却无怒气。 这多少令谢珩松了口气,退后半步,朝杜鸿嘉递个眼色,走至僻处,问他经过。 …… 院内,端拱帝脸上确实没有怒气。 院里除了凉亭躺椅,别无坐处,他也不进殿,只负手站着,“欺君罔上是重罪,你可想清楚。” “民女所言,并无不实。鸾台寺的方丈说此物或许是阿耆旧物,民女对阿耆知之甚少,外祖母对此也不知情,正在翻看 分卷阅读12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些书籍,虽有些头绪,但无实据,不敢胡乱揣测。”伽罗当然不敢在他跟前耍心眼,心里平静如水,面无波澜。 端拱帝不信不疑。 此时此刻,他对长命锁也没有太浓的兴趣,转而道:“前几日,你去过太子别苑?” 伽罗眉心微跳,颔称是。 “去做什么?” “殿下他……”伽罗迟疑。那晚的事,唯有她和谢珩,端拱帝即便能查到外出之事,也未必知道内情。但以他九五之尊,若没有要紧缘故,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驾临南熏殿,单拎着她独自审问。既然特意点出此事,恐怕他已觉出端倪。 稍稍抬头,看到端拱帝的脸色,冷凝沉肃,如含警告。 她竟然松了口气,缓缓道:“皇上既已知情,无需民女赘述。民女自知身份低微,无才无德,能够留住性命已是天恩浩荡,不敢奢望其他。民女无意冒犯太子殿下,更无意冒犯皇上。事毕之后,自会离去。” 这态度令端拱帝诧异,诧异过后,依旧不信不疑。 对于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儿子,他若不想伤了父子感情,确实不能太强硬,而一旦有了顾忌,行事总归掣肘。但对付伽罗,端拱帝没有丝毫顾忌,拿皇帝的威严压过去,叫她知难而退,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今日特地过来,无非是摸个底细,顺道釜底抽薪。 “如此最好。”端拱帝听得门外再度响起谢珩求见的声音,皱了皱眉,看向伽罗时,眼神却阴森狠厉,“朕原本只杀傅玄、高探微抵命,若你再添乱,朕拿他们两府陪葬。毕竟,朕只有这一个太子,不容任何闪失。” 伽罗原本镇定的脸色倏然变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永安帝那个吐血而亡的太子和暴毙的小皇子。 这个男人的狠厉跟谢珩截然不同。谢珩有底线,而他,恐怕不择手段。 至少,拿两府性命来威胁年弱的女子,就不是君王该做的事。 伽罗来不及愤怒他的恶意和卑劣,咬牙道:“民女绝无此意!” 端拱帝满意,拂袖出门。 院门敞开的一瞬,谢珩当即跨步上前,目光越过端拱帝,看到伽罗犹自站在檐下,背对着他,身影孤单。 他冷着脸行礼,抬头时,对上端拱帝的眼神。 紫宸殿中的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父子俩彼此是什么心思,各自心知肚明。 端拱帝抬手,命徐善带着内监们去准备龙辇,只留谢珩在身边。 “紧张至此?”端拱帝若含哂笑,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跟儿子闹脾气,淡声道:“朕不会拿她怎样。”不再理会将信将疑的谢珩,上了龙辇,起驾回宫。 家令胆战心惊,杜鸿嘉满面忧色。 谢珩挥手令他们退下,进门见岚姑忧心忡忡的站在角落,也让她出去。 …… 门扇阖上,院里只剩伽罗和谢珩两个人。 谢珩抬步,还未走至伽罗身边,伽罗已经转过身来,屈膝行礼,“拜见殿下。” 她的神色迥异于往常,病中脸色苍白,眼神却分明倔强。整个南熏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侍女嬷嬷,正殿不知是何时落锁,唯有寻常仆妇居住的侧殿半敞,斑驳冷清,仿佛这样,伽罗才能有资格居住在此。 谢珩一瞬间明白了这伪装用意,怒从心起,袖中折扇突然甩出。 扇内藏有利刃,切金断玉,金戈撞击声里,铜锁落地,撞开门扇。 “南熏殿本就是给你住的,无需伪装。我要你住在这里,父皇也不能阻止!”谢珩跨步上前,隐隐含怒。心中其实明白,杜鸿嘉这样安排是为伽罗着想,本身没半点错处,然而却还是有闷气上涌,让他愤怒,甚至觉得无能——喜欢的人就在跟前,却还是在他的地盘委屈受辱,他位居东宫,看似翻云覆雨,连她都护不住! 伽罗微愕,下意识道:“殿下息怒。” “不是冲你生气。” ——是冲自己生气。 谢珩硬梆梆的解释完了,又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皇上只问我长命锁的事……” “他知道我喜欢你。”谢珩打断她,“方才趁我不备,专程过来,必是刁难。” 伽罗愣住,原以为端拱帝是以隐秘手段探得,却原来,是谢珩主动坦白。她着实没想到,清楚端拱帝恨意的谢珩,居然会这样快就坦白心意。 “所以……殿下都说了?” “说了,他才会突然——”谢珩胸膛起伏,强压住对端拱帝的愤怒。从方才端拱帝陡然转变的态度,谢珩便能猜得出来,端拱帝拿他没办法,便从伽罗身上下手——这招本该用在敌人身上的釜底抽薪,用在亲生儿子身上,还是对着病中毫无反抗能力的伽罗,焉能不叫人生气? 谢珩缓了口气,才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父皇竟然会向你出手。伽罗,是我处置欠妥,回头自会同父皇说清。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伽罗却已不在乎会不会有第 分卷阅读12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二次。 “他没拿我怎样,殿下不必生气。但我确实累了,殿下让岚姑进来吧,我想歇息。” 她说着,转身就想进屋,是疏离抗拒的姿态。 谢珩没吭声,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入屋中,放在榻上。床榻不算太大,靠枕锦被皆在旁边摆得整整齐齐,谢珩将伽罗困在臂弯,一手扯过软枕叫她靠着,一手撕来锦被,手臂微扬,带着力道,铺平锦被。 旋即,跨步过去倒了温水,递到伽罗跟前。 这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无比。 伽罗方才跪地行礼,又紧绷身子应付端拱帝,疲累之下头脑略微昏沉,直至谢珩的水杯递到唇边,才算反应过来。 她偏过头去,不看谢珩,也不接水杯。 “我说过,心有所属,无意于殿下。皇上深恨傅家和高家,绝不可能坐视殿下对仇家之女有意,所以殿下不必再自寻烦恼,徒增父子罅隙。”伽罗望着床榻里侧细密的檀木纹,像是能闻到佛堂内的袅袅檀香,声音愈淡漠,“殿下书房里那枚风筝,跟昭文殿格格不入,跟这座东宫也不相称。回去丢了吧。” 丢了?丢了她精心绘出的礼物吗? 谢珩咬牙,手掌握着伽罗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对我无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伽罗直直盯着他,“嗯。” 他才不信!那晚在京郊山中,她说她心有所属,他几乎信了,甚至想过,该如何消除她对那人最后的留恋,死心塌地的投到他怀中。至此时才算是明白,她不是心有所属,而是心有顾虑——今日父皇的态度和作为,恐怕早就在她意料中,所以才会顾虑退缩,断然拒绝。 还真是出人意料的聪慧灵透,想得比他还长远! 谢珩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几乎要将伽罗洞穿。 榻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伽罗的手死死揪着锦被,咬牙道:“我确实,无意于……唔!” 短促的低呼自唇齿间溢出,谢珩俯身如电,猛然封住她的双唇。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竭尽全力筑起的壁垒,被他瞬间掀塌,灰飞烟灭。 伽罗挣扎,却逃不开他的桎梏。 谢珩记着她还是病体,并未肆意攫取,但半点也不容她逃脱,双臂左右箍着,俯身将她压在靠枕上,双目怒睁,直视伽罗。 伽罗也瞪着眼睛,对着谢珩凶神恶煞的目光。 像是有烈火袭入,将胸腔内结起的寒冰寸寸烧得融化,逼她步步退缩。原本刻意冷漠的眼神,渐渐战败,变得和软,于水火攻守中煎熬、退缩。 谢珩突然轻轻咬了咬她的唇,带着强自压制的怒气,带着歉疚的温柔。 “傅伽罗——”他终于退开些许,困着伽罗,笃定宣布,“你也喜欢我,别否认!” 伽罗颓然靠在软枕,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抽干了,连脑海中都觉得混沌。 端拱帝说,胆敢添乱,必叫傅、高两府陪葬。 谢珩却说,你喜欢我,不能否认。 是啊,她是喜欢他,但那又能如何? 伽罗微微喘气,从旁边的高脚桌上取了方才倒的温水喝下,声音低哑,“也许我有点喜欢殿下。但那是从前。往后——我会认清形势,管好这颗心。也请殿下认清情势,别再逼我。” “认清形势?什么形势?”谢珩凑得更近,方才的怒气和压迫收敛,却依旧将她困在怀里,“傅伽罗,你听着。我这辈子从没喜欢过别人,既然喜欢你,再难我都不会放弃。父皇那里我会摆平,想娶妻的是我,不是他!” 伽罗没回答。 谢珩当然有底气这样说。他是皇帝膝下的独子,哪怕犯再重的错,再怎么触怒端拱帝,也不过是落几句责骂,受一场责罚,不会再有旁的半点影响——至少谢英娥会安然无恙,他的父亲更不可能受牵连。 可她却不同。 高家的人虽对谢珩父子无礼,却待她很好。傅家纵然于她没有半点亲情,毕竟有一丝血脉牵系。伽罗纵然对傅家生疏,也未必能报答高家什么,却绝不想牵连他们受苦。 更何况,她还有父亲,还有外祖母,哪怕外祖父在西胡位高权重,但在绵延千里的大夏国土,在这座帝京城中,端拱帝依旧能轻易断人生死。 她没有资格冒险。 但这些话,显然不能同谢珩说。 ——即便谢珩知道端拱帝的手腕,却也不会将亲生父亲想得太坏,更不可能为了她,跟端拱帝彻底闹翻。毕竟那位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伽罗瞧着谢珩,心绪起伏之下,脸上浮起些病态的嫣红。 她捂着胸口,忽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娇弱无力的,落入谢珩心间。谢珩忙起身去倒水,伽罗却没接—— “今日确实累了,殿下,能否让岚姑进来?” 语气中早没了方才的冷漠对峙,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这般情形,谢珩不好再耽误她病 分卷阅读12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体,沉默点头。 伽罗也不再跟他死磕,闭上眼睛,偏过头去,“殿下请回吧,我睡会儿。” “我去召侍医。”谢珩没再耽搁,大步出了南熏殿,叫岚姑进去伺候,让杜鸿嘉将人带回。临行前,又吩咐道:“往后即便父皇驾临,也不必掩饰,伽罗是我的客人,礼遇优厚,不怕任何人知道!” 杜鸿嘉应命,虽悬心伽罗,到底不敢在谢珩气头上抗命,赶紧去接谭氏。 …… 谢珩吩咐完,一转身,又进宫去了。 端拱帝果然还在紫宸殿。 谢珩等徐善通禀过后,大步进殿,脊背紧绷,脸色沉得如同深冬寒冰。 端拱帝自然明白他是来兴师问罪,将奏折撂在案上,不悦道:“又有何事?” 谢珩憋着一腔闷气,走近案前,笔直跪地,“儿臣为何事而来,父皇心知肚明。傅玄和高探微的仇,儿臣时刻未忘,待时机成熟,必定取其性命,为母妃和皇兄报仇,不会有半点犹豫!但傅伽罗与这些事无关——”他目中尽是不忿,对视端拱帝,“是儿臣将她留在东宫,是儿臣有意于她,是儿臣惹父皇生气!父皇若要迁怒,只管责罚儿臣,儿臣一力担当,绝无怨言!” “哦?”端拱帝瞧着谢珩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气极反笑,“朕倒不知,你如此有担当!” “父皇介意旧事,难以接受,儿臣明白,所以今日众目睽睽,并未闯入南熏殿。傅伽罗虽是傅家之女,却不曾触犯过刑律,更不曾伤过父皇半分,父皇以九五之尊去胁迫一介民女,有失帝王风度!” “放肆!”端拱帝被戳中短处,脸色陡然涨红。 谢珩不曾退缩半分,“今日殿中,唯有父皇与儿臣,算是家事,关门商议。方才的话,并非儿臣有意冒犯。儿臣知道父皇的苦心,愿为父皇分忧,鞠躬尽瘁,纵舍了此身以安天下,在所不惜!但男儿俯仰天地,连女人都护不住,又如何护着天下子民?傅伽罗是儿臣心爱珍重之人,父皇倘若对儿臣有半分父子之情,便该明白,儿臣宁可身受重刑,也不愿她被为难分毫。” 端拱帝俯身逼视,神色冷凝,“倘若为难,又待如何?” “逆旨行事,护她周全。” “混账!”端拱帝怒而拍案。 谢珩不闪不避,缓和了语气,“父皇是儿臣至亲,这些年龙体抱恙,劳碌忧虑,儿臣都看在眼里,绝不愿忤逆背旨,令父皇徒增烦恼。儿臣自幼顽劣,不及皇兄体贴圣心,却也在竭尽全力分忧。儿臣不敢奢求父皇立时接受伽罗,但请父皇体谅儿臣苦心,有怒气时尽管责罚儿臣,不要迁怒为难旁人。” 刚柔相济,半威胁半退让,又提起亡兄,端拱帝纵然怒火满胸,终究熄灭许多。 父子二人一跪一立,片刻对峙,端拱帝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东宫地砖冰凉冷硬,谢珩跪得笔直,如同石塑。 徐善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劝他,谢珩仿若未闻,只管端跪在地。 直至夜色初临,满殿昏暗,徐善才碎步跑过来,说皇上准了,不会再去南熏殿。 谢珩这才对着空荡的御案谢恩,起身揉了揉膝盖,告退出宫。 ☆、第48章 048 伽罗的病在两日后彻底痊愈。 她这两天时常沉默, 对谢珩避而不见, 谭氏想问缘由时, 也不透露细节。等这病好了,头脑清爽,浑身松快,才算是理清思绪, 请谭氏进了内间,将缘由娓娓道来。 谭氏听罢,良久不语。 谢珩的举止她并没太意外, 唯有端拱帝的行径, 连她都没料到——拿两府性命来威胁一个女子,这般行事, 确实不合君王的气度。端拱帝在朝政上胜过永安帝百倍,这点谭氏很是佩服,但关乎旧仇, 处事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她揽着伽罗在怀, “事情都已明了,你怎么打算?” “我想离开。”伽罗深思熟虑, 已然定了主意,“长命锁既然露了形, 必须托付给有能力护着它的人,我自知没有本事再护它安然。强行带着,只会招来灾祸。好在太子的胸怀能令人放心,先前表哥就提过, 殿下虽冷厉,常拿身份压人,但是待弘文馆的学士,也颇礼遇,虽处境艰难,也专门筹措银钱,令其修书,整理图集,可见不是一味用武强压的人。” 谭氏颔首,“这一点上,能够托付。西胡虽也有明君,但文墨书香,终不及这里。” “上回去鸾台寺中,太子对着方丈也很恭敬。我朝历来重佛,京城里有慈恩寺香火鼎盛,京城外还有鸾台寺能得殊遇,天下各处皆有佛寺,外祖母在淮南时,比我还清楚。所以佛骨舍利,也可以托付。” 谭氏颔首,“所以你是想交给太子?” “我之前就许诺过,但凡查明长命锁的缘由,绝不隐瞒。只是前阵子事多,没能详细禀明。”她看向谭氏,带着些征询的语气,“您 分卷阅读12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觉得,可以托付吗?” “皇帝不能托付,但是太子——”谭氏顿了顿,徐徐道:“可以。” “看来我眼光不错。”伽罗莞尔,“事不宜迟,今儿九月初二,我想趁着重阳的时候,借登高的由头,设法脱身。明日我去见太子,请他放外祖母出去。到时候,外祖母安排我离开好不好?” “当然,外祖母虽老了,却还是有办法安排这点事。只是——你想清楚了?” “什么?” “离开太子。”谭氏温声。 她当年被族规所限,未能与高探微厮守,不止苦了自身,还带累了戎楼和高探微,连同南风,幼时也未能得父亲照拂。傅良绍和南风的相守令人羡慕,难得遇到喜欢的人,错过终究遗憾。她毕竟还是希望伽罗能得两心相悦的人,纵然眼前艰难些,将来不至于后悔遗憾。 伽罗却道:“阻碍太多,及早断了为好。” “戎楼他很疼你,你若对太子有意,他可以出手帮忙。”谭氏将手中三粒龙眼摆好,“大夏、西胡、北凉相互接壤,北凉如今猖狂,四处征伐,野心勃勃,西胡王素性仁善,虽厉兵秣马,却未必想燃起战火伤及百姓。大夏呢,虎阳关之败大伤元气,加之内政不稳,更不愿生出事端。这个时候,皇上也许愿意与西胡交好。” 听着有点希望,但伽罗脑海里深深印刻的,却还是端拱帝那句威胁。 外祖父是否愿意为她做这种事,伽罗没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傅、高两家陪葬,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冒不起的风险。 她确实喜欢谢珩,所幸情缘尚浅,还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我还是想离开。”伽罗不改初衷,倒是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倘若外祖父真的疼我……能否修书给他,派点帮手去北凉的石头城?父亲就关在那里,近来没有消息递回,着实叫人悬心。” ——中秋后外祖母说了当年的事,她匆匆出门,本就是想去岳华那里打探消息。谁知被谢珩突然劫走,去了趟别苑,回来一堆琐事,到此时才提起。 谭氏没再阻挠,“我修书给他,看看他的态度。” 伽罗稍觉宽慰,正好闲着无事,便自取研磨铺纸,让外祖母先写,等出了东宫,可立时送出。 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逃离东宫。 * 谢珩连着两日被闭门谢客,多少觉得气闷。 但他已将伽罗带入困境,父皇那边虽暂时答应不为难伽罗,却也仅此而已。总归是他强求紧逼,没处理自身的事,带累伽罗受了委屈,这会儿做不出破门而入强闯南熏殿的事情,只能偶尔途经,自墙外瞧瞧。 所以,听到伽罗来昭文殿求见时,竟觉喜出望外。 窗外雨声潺潺,近来秋雨甚多,气温也一日凉似一日。 徐坚案子的进展颇为顺畅,新政虽经徐公望刻意阻挠,到底跨过了那道障碍,顺风顺水地推行了下去。谢珩今日暂且无事,下朝后无心去别处,回到东宫,进不了南熏殿,嘉德殿那里又没有要紧的事,索性找了卷兵书,在昭文殿慢慢翻看。 伽罗进门时,他已将兵书丢在案上,起身走至案前。 伽罗屈膝行礼拜见。 毕竟刻意回避了两日,陡然见着谢珩,心里多少有些尴尬。拿眼角偷偷一瞄,书架上的蝴蝶风筝倒是不见了,看来谢珩还是听进劝言,将那东西丢了。她这样想着,心里松了口气,抬头时,眉目间浅笑如旧。 谢珩倒不知这些小心思,叫她免礼入座,道:“病都好了?” “风寒已经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并没立刻入座,站在桌前,手掌摊开来,是那枚握了许久的长命锁。系锁的线已被除去,唯有金锁躺在白嫩的掌心,凤凰俯瞰苍生,珍重精致,她的手指纤秀柔嫩,十分悦目。 谢珩挑眉,“这是何意?” “我曾经答应过,一旦查明真相,必会如实禀报殿下。”伽罗保持着递送的姿势,“今日贸然过来,不知殿下是否有空闲,听我禀明实情?” 当然有空闲! 谢珩数日没跟她好好说话,难得闲暇,还真挺想听伽罗讲故事。 他今日依旧是玄色衣衫,只是头顶的乌金冠换成玉质,稍添温润之感。桌上的茶水早已凉了,谢珩也没打算拿这冷茶招待客人,遂招呼伽罗进了次间,又召门口的侍卫入内,给火炉添炭,准备铜壶及煮茶之物。 这俨然是要煮茶听故事的模样了。 伽罗倒不在意,依旧将那长命锁藏在袖中,等诸事齐备,侍卫退出,才道:“可以说了?” “不急。”谢珩一改往日历练作风,又让人送糕点过来,摆在身侧 分卷阅读12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桌上。糕点都是伽罗平常爱吃的,像是才出笼不久,还冒着腾腾热气,裹了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伽罗这些天虽闭门谢客,一日三餐却还需仰仗东宫供给,每回也都有精致糕点送来,此刻看来,却原来是谢珩这里的心意。 她将目光落在糕点上,心中柔软,勾了勾唇角。 谢珩瞧着高兴,这才朝火炉旁的蒲团指了指,“坐吧。” 语气中,竟自藏了蠢蠢欲动的兴奋。 这般态度让伽罗心里暗笑,坐入蒲团,将长命锁搁在旁边桌上。 从哪开始讲呢?就从阿耆亡国说起吧,毕竟那是长命锁的来由。 她清了清嗓子,“阿耆的事,那回在鸾台寺,方丈已简略说了,殿下都已知悉,我就从亡国接着说。彼时阿耆国力已经衰微……” “等等——”谢珩打断她,拿着火钳添了块银炭,“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亡国也需有前情,方丈说得简略,我几乎忘了,从头说起。” …… 伽罗原本还残存些许尴尬,被他厚着脸皮打搅,荡然无存。 “殿下不是一向记性很好?”她哪会不知道其中有诈。 谢珩坦言,“偶尔记性也不好。” 伽罗没辙,遂从阿耆立国说起,玉山的宝藏、往来的商旅、兴盛的佛教、日渐恢弘的王宫……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事,却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母亲讲过的、外祖母说过的、书里见到的……零散的沧海遗珠,串成一线。 少女声音柔软,将百年旧事娓娓道来,十分悦耳。 谢珩听得很认真,偶尔还问些细节。 伽罗不能答的都跳了过去,能回答的,便耐心回答,偶尔想起书里记载的趣事,顺口说给谢珩听,各自都笑。 炉中的银炭慢慢燃烧,一块块添进去,最终化作白色细灰。 铜壶里的水沸腾,冒着热气,偶尔发出滋滋的响声,平添乐趣。 檀香色的杯中,茶水由满而空,再一遍遍添满。 唯有桌上的糕点不可再得,等伽罗将整个故事讲完时,只剩了零星三四块。 ——伽罗吃掉了大半,谢珩也出力不少。 外头天色不知是何时暗下来的,雨声依旧潺潺落下檐头,无休无止。昭文殿是谢珩的小书房,平常除了亲信之人,不许旁人靠近,雨天更无人打搅。满院侍卫规矩严苛,半点咳嗽声也没有,天地之间,就只有唰唰的雨声,洗净喧嚣。 天色暗沉,整个昭文殿都颇昏暗。 因谢珩没开门吩咐,侍卫们不敢擅自打搅,故未掌灯,此刻只有炉中炭火赤红,映照出方寸间一团光亮。火炉之侧则是对坐的两人,男子挺拔如峰,少女娇美玲珑。 谢珩听完整个故事,叹息了一声。 “王室珍藏可非比寻常,必定比我父皇的国库还充盈。果真是你身藏巨富,难怪召来鹰佐觊觎。”谢珩觑着伽罗,似调侃,似感叹,继而毫不客气地道:“不过你那位先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昏君。听信巫祝之言劳民伤财,视人命如草芥,即便没死,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空有钱财而无人心,身居王位,尚且保不住国运气数……”伽罗叹息,“然而毕竟是几百年前的昏君了,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置这些宝藏。” 说着,将长命锁往谢珩那边推了推。 谢珩目光落向桌上的长命锁,红光映衬下,那枚凤凰如同浴火重生,赤金之上雕刻精致,有种别样的美感。他顺手拿起,翻到另一面,红莲绽放,如映佛光。 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轻轻搁下,带着点郑重的味道。 “阿耆公主的后裔,自然还是公主。”谢珩眉梢挑起笑意,“你果真来头不小。” “不敢跟殿下相比。”伽罗莞尔。 冗长的故事讲完,像是携手走过了几百年,从兴盛繁荣,到衰落亡国,从战火烽烟,到流离逃命。比起这些,她那点纠结忧虑的小心思仿佛微乎其微,伽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拉了后面的靠臂垫着,徐徐喝下半口热茶,算是稍歇。 谢珩也半仰靠后,打量伽罗,“公主谦虚了。” 极美的脸颊,在半明半暗的炭火下,愈见莹润。那双眼睛最好看,带泪时雾气空濛,惹人心疼,带着笑意时,又如暖春晴日下的潋滟波光,诱人沉溺。 她的披风已解,堆在身后,身上只穿对襟锦衣,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颈间柔腻的肌肤若有些许汗意,应是茶水蒸腾所致。 同样水润的是柔嫩红唇,娇艳旖旎。 谢珩怕目光太过炽热,搅扰了这氛围,垂眸打量炉火。 分卷阅读12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却在出神。 良久,才忽然一笑,“故事都讲完了,殿下也知道来龙去脉。这枚长命锁流落了百年,终须托付明主。殿下——”伽罗跪坐起身,重新拿起金锁,托到谢珩面前,“伽罗以阿耆后裔的身份,将它托付明主。期待将来有一日,能令那些宝藏重见天日,造福百姓。” 谢珩一怔,神色稍肃,下意识道:“我只助你查明背后情由,无意占据。” “我将它交给殿下,是真心实意——是寻得明主,托付给你。” 她微蓝的眼底仿佛有明亮的光芒,因神情郑重,谢珩不自觉坐得笔直。 “我可以帮你开启,但长命锁,应该由你收着。” “我相信殿下终会成为明主。所以这锁子,自今日起交与殿下。莲花内有机关,以尖锐之物刺入莲心,即可开启。”伽罗神情诚恳,“而至于我,自知无力护住它。倘若不慎丢失,使其落入贼人之手,反会酿成灾祸。” 她说得郑重其事,谢珩没再推辞,“我暂且替你保管,随时可以取回。” 手指捏住长命锁,触到她柔软温暖的掌心。有种莫名的情愫爬上心间,谢珩神色一动,手指停留片刻,想去握她的手,伽罗却已迅速收回手掌。 “宝物托付明主,伽罗可以放心了。”她双手交叠在膝盖,笑着吁了口气,如是说。 谢珩一怔,忽然从她的语气中,品啧出另一种味道。 有个模糊的念头浮上脑海,却被她的笑容吸引,未及深思。 两人对视片刻。 伽罗笑意盈盈,站起身来,“长命锁的事既已查清禀明,外祖母的事已经算是办完了。听说皇上没治高家女眷的罪,外祖母又上了年纪,不爱拘束,住在南熏殿多有不便。殿下能否容她出宫,自行安置?” “当然。”谢珩本就无意扣押谭氏,“她想去哪里?” “外祖母在京城有一处寓所可以落脚,她应当想清清静静住在那里。” “孤身在京城多有不便,我派个人过去照看?” 伽罗忙道:“殿下不必费心。表哥已安排过了。” 这杜鸿嘉还真是见缝插针。谢珩没计较,站起身来,抚平衣衫。 长命锁的事有了着落,交割清楚,谭氏也将离宫而去……谢珩忽然抓住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她出宫了,你呢,如何打算?” “我……先住着,想清楚了再决定去留。”伽罗留些转圜的余地。 谢珩暗自松了口气,“明日我叫杜鸿嘉过去,送老夫人出宫。父皇那边我已约定,不会再去南熏殿打搅,你可以放心住着。” “多谢殿下。”伽罗含糊,“外祖母应当在等我,伽罗先告退。” 说罢,行礼而出。 谢珩送她至门口,外头有侍女执伞等候,陪着她步入雨幕,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片刻,不急着传膳掌灯,握着那枚长命锁步入内室,踱步至榻边,手指落在那盈盈欲飞的蝴蝶上。这内室几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处,虽器物名贵,却甚少装饰,满目冷硬暗沉中,有了这蝴蝶装点,平添暖意。 谢珩很喜欢它,睡前瞧一眼,醒时瞧一眼,仿佛能驱散昔年阴霾,化解心底寒冰。 如今,她亲手绘就的蝴蝶,她最为珍视的长命锁,都到了他手中。 他为何却觉得,她仿佛在离他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呼,谢珩终于丢了那风筝,应该是看清形势,决定退却了吧。叹口气,赶走莫名其妙的失落,重阳过后,将会有新的生活! ☆、第49章 049 翌日前晌, 伽罗征得谢珩允准, 陪着谭氏在东宫大致走了一圈, 将朗润园和清思园看过,算是不辜负谭氏住在东宫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回到南熏殿时,岚姑已将谭氏来时带的几样东西装入包裹。 来时孑然一身,唯有拐杖在手中相伴, 待离去时,也没添半点东西。 将近晌午时分,杜鸿嘉果然如约而来。 他今日奉命来送谭氏, 不是以东宫卫官的身份, 而是以伽罗表哥、高家故交的身份。惯常的墨青衣衫修长磊落,锦衣玉冠, 博带缓袍,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他的父亲杜季辅是吏部员外郎,早年还曾居于侍郎之位, 后因犯了些小事, 降级留用。在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中,员外郎算不算多高的官, 却也是个清贵差事。杜鸿嘉自幼长于京城,从他母亲那里承了副不错的皮相, 被送去从军之前,也曾是锦衣玉面的郎君,后来风沙 分卷阅读12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历练,将那张白脸晒黑, 柔和的轮廓变得刚硬,就再也当不起玉面二字。 此刻他倚门而立,面带笑意,负手于背,蓦然就叫伽罗想起四五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她刚失了慈母,住在武安侯府中,被傅老夫人和老太爷厌弃,过得很不如意。父亲很疼爱她,固然时常带她到街市郊外散心,到底没有同龄玩伴。 杜鸿嘉那时候十三四岁,正是顽劣不堪,人嫌狗憎的年纪,因为跟傅婎年龄相近,又看不惯当时傅婎的傲气样儿,时常气她。倒是对伽罗很和善,大抵是觉得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疼爱,每回都会带些有趣玩意儿来哄她。也是因为他的关系,伽罗和傅婎能常凑到一处玩耍,养出些感情。 伽罗那时候最盼望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父亲从衙署回府,另一件则是杜鸿嘉来做客。 彼时杜鸿嘉也是这样倚靠在门口,嘴里叼着东西,双手藏在背后,给她许多惊喜。她甚至还曾问过父亲,为何没给她生个哥哥,如果有,他大概会很杜鸿嘉一样疼爱她。后来她跟杜鸿嘉抱怨此事,杜鸿嘉说,正好他没有亲生妹妹,疼爱她也是一样的。 那固然是玩笑的话,伽罗却几乎当真,哪怕在淮南住了四年,也没有哪个表哥的情分能超过杜鸿嘉。 伽罗叫了声“表哥”,如从前般迎上去。 杜鸿嘉果然伸手摊开,掌心拖着一枚绿色的小牌。 “小吊梨汤的口味,许久没尝过了吧?” 伽罗大为惊喜,“表哥怎么知道我正想喝它!” “风寒刚痊愈,喝梨汤最好。而京城中梨汤最好的,除了他家,还能是谁?”杜鸿嘉一笑,侧身让开,向谭氏道:“老夫人请。” 谭氏含笑谢过,缓缓出了南熏殿。 一路出来,倒没碰见谢珩,杜鸿嘉带她二人到光化门,已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了。 光化门靠近弘文馆和嘉德殿,常有官员宾客往来,每日里总有十来辆马车停在后巷,时常来往,最宜掩人耳目。 杜鸿嘉骑马在侧,伽罗跟谭氏坐在车中,驶出东巷,拐向朱雀大街。 那绿牌手掌大小,上头写着篆体的小吊梨汤四个字,背面雕刻一枝梨花,右下角以天干地支标记次序。牌子用以预定雅间,绿色是晌午饭,红色则是晚饭。像这样秋冬干燥伤肺的时候,京中之人多爱去喝他家的梨汤,宾客爆满,一座难求。 到得店外,果然人满为患。 好在杜鸿嘉已定了雅间,将那绿牌子拿给伙计一瞧,伙计当即引着马车驶入后巷,而后带三人从后面上楼进雅间,避开大堂热闹喧嚷的人群。廊道里每隔两步便悬着灯笼,竹骨纤秀,薄纸上绘一枝梨花,□□点染,无比悦目。 雅间内摆设数年来几乎没变过,甚至更增古意,只是窗外稍加修缮,景致更佳。 铜壶中梨汤熬得正好,酥酪鱼、桂花山药、煮干丝、竹荪排骨……满桌菜色,皆是伽罗爱吃的。她了却一桩心事,又是故地重游,自是格外欢喜,连喝三杯梨汤,颊边几乎笑出梨涡。 用完饭,便去谭氏在京城的小宅。 她在前往淮南遇到高探微之前,曾在京城住过一阵子,机缘巧合之下,用大半盘缠买了间四进的宅子。后来在淮南遇到高探微,就再未回过京城,宅子托付给随她南下的族人照管。那位族人在附近开了间小食店,在这宅子住了十数年,如今育有一子,年已六岁。 因谭氏已请杜鸿嘉打过招呼,听见扣门的动静,立刻有人来应门。 妇人三十来岁,高鼻深目,是西胡人的面容。 请谭氏入内后关上院门,她双臂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口称“族长”。 谭氏笑了笑,已有皱纹的脸上却露些许沧桑。不过终究往事如烟,她也没提伽罗的身份,得知后院的屋子始终给她留着,便住入其中,叫杜鸿嘉和伽罗别再耽搁,尽快回去。 * 表兄妹二人安顿了谭氏,慢慢行至朱雀大街,天色尚早。 伽罗瞧着街旁有卖绘画颜料的铺子,突发奇想,掀起侧帘,“表哥,我想去买些颜料,可以吗?” “这有何不可。”杜鸿嘉当即翻身下马,命车夫靠边停了,带伽罗入内。 铺中颜料皆是上等,这会儿街上人少,铺子里也没几个客人,唯有伙计坐在案后,打着瞌睡。杜鸿嘉陪着她慢慢儿挑颜色,等到了僻静处,状若随意地问道:“老夫人安顿好了,你呢,如何打算?” 伽罗满心扑在颜料上,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总不会一辈子困在那里吧?”杜鸿嘉背靠案台,笑觑伽罗。 伽罗正在试螺青的颜色,闻言微顿,抬头看 分卷阅读12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向杜鸿嘉,有些诧异于他的洞察。 长命锁的事她先前跟杜鸿嘉提过,虽未提阿耆的事,但杜鸿嘉知道谢珩将她困在东宫是为那枚长命锁,接谭氏入东宫亦然。而今谭氏安然脱身,杜鸿嘉会突然提及此事,恐怕是她眉目间如释重负、迫不及待想离开的意味太浓了。 伽罗抿唇笑了笑,“天高地广,困在那里做什么。” “那么——”杜鸿嘉唇角笑意更深,“是要出来了?” 伽罗犹豫了下,并未隐瞒,“嗯!但你不能告诉他。” “当然不会,这是私事,无需禀报。往后呢,打算去哪里?”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舅舅那边还没有消息,若他能脱身,必定会回来看你。不如就住在我府里?也方便照看。” “老夫人如今住在你那里吧?”伽罗见他没有否认,兀自一笑,“虽说重担卸去,毕竟是偷着回来的,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这当然是托词了,杜鸿嘉哪能听不出来。 伽罗自幼便被傅老夫人厌弃,祖孙俩除了一丝血脉,并没有半点亲情。后来傅老夫人出昏招想让傅婎嫁给徐坚,逼得傅婎走投无路,无奈出家,她心里只怕芥蒂更深。本就没什么情分,如今各谋生路,恐怕并不想再见面。 伽罗眼珠一转,几乎看透他神情中的洞然。 有个知根知底的表哥就是这点不好,她的心思几乎半点都瞒不住。 伽罗只好描补,“老夫人是长辈,姑母又是多年未见,理该去拜会。不过老夫人待我如何表哥也知道,倘若我去了,老夫人责问我为何不顾大局,从那里溜回来,闹出不愉快,岂不是让姑母为难?八苦中有一苦是怨憎会,我跟老夫人虽不至如此,却还是相见不如不见。只是愧对姑母,请表哥代我问好吧。” 这还真是越描越黑。 不过伽罗对老夫人有芥蒂,杜鸿嘉也是知道的——早年傅老夫人排挤冷落南风的那些手段,连他后来听说,都觉得不忿,更勿论伽罗本身了。素来母女感情最是亲密,伽罗维护南风,他母亲又维护傅老夫人,伽罗不愿去见,细想起来,也该在意料之中。 杜鸿嘉终究不肯轻易放弃,又道:“我在京城另有宅邸,住那也行,不必跟老夫人碰面,也方便照看。你和高家外祖母都住着,绝不会亏待。等将来舅舅回京城,另行安排,诸事便宜。” 这盛情着实令伽罗诧异,不过杜鸿嘉向来如此,也就没往心里去。 恐怕杜鸿嘉还以为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出东宫呢,伽罗暗暗叹息。以谢珩那样子,未必肯放她出来,她是谋划着偷偷逃出,再隐匿行踪远离京城,为免给杜鸿嘉添麻烦,都想好了连他也瞒着。 此刻对着杜鸿嘉的坦白诚挚,心里觉得歉疚,想了想,只好道:“到时候再瞧,看外祖母的安排。“杜鸿嘉眼底仿佛闪过一丝亮光。 伽罗却已心怀鬼胎的低头,作势挑选颜料。 * 回到南熏殿,伽罗便将颜料摆开,而后同岚姑挑了绢帛,细心裁剪。 她幼时学画,便是跟父亲学的绢本彩画。后来去了淮南,那一带文气鼎盛,文人墨客推崇水墨,外祖父还曾有意让她改换门庭,说了许多好处。伽罗却还是喜欢那斑斓缤纷的色彩,像是幼时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风景。数年练习,至今虽只十四岁,技艺却也不算太差。 挑了适宜的绢帛,裁剪成两尺见方,而后便去选颜料。 岚姑在旁瞧着,笑道:“姑娘许久没作画了,这回想画什么?” 画什么呢?伽罗稍加思索,指了指桌上睡得正酣的拂秣狗,“画它。” 她这半年来身处逆境,而今有兴致作画,可见心绪渐佳。岚姑瞧着欢喜,便在旁帮忙调和颜料,打点杂事。 伽罗画得很认真。 深秋的南熏殿,除了廊柱屋檐间的油漆彩花,渐渐失了色彩。院里凉亭外,紫藤花早已谢尽,唯有虬曲枝干上茂密的叶子黄绿交杂,昭示曾经有过的繁花如串。伽罗犹记得初入东宫时,满架紫藤花开得正好,在这座庄重威仪的东宫中,装点出几许亲近旖旎。 而酣睡中的阿白,算是它在东宫最为意外的收获了。 “想到要离开东宫,最舍不得的,竟然是阿白。”伽罗构思好了画面设色,瞧着阿白醒来,过去将它摁在桌上,含笑逗弄,“当时公主拿它逗我,虽不怀好意,此刻想来,还是很有趣。” “姑娘作画,是想送给公主吗?”岚姑拿了梳篦,慢慢给它顺毛。 伽罗颔首,“那天皇上突然驾临南熏殿,是她提前递来消息,才能让我们稍作掩饰。否则,倘或让皇上瞧见外祖母,瞧见我安逸清闲住在正殿,咱们必会都得受苦。虽说她是瞧着殿下的面子,但这份 分卷阅读13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情,我却要领。” 岚姑叹息,“我从前以为,公主跟皇上一样恨咱们。” “恨不至于,芥蒂总归是有的。所以她会递信,着实叫我意外。岚姑——”伽罗双臂撑在桌上,素手支颐,“咱们能走,阿白却没法带走。东宫里多是粗豪的男侍卫,不会照顾阿白,殿下更不可能照顾它,嬷嬷们也未必肯善待。想来想去,要安顿它,只有一个去处。” “送回给乐安公主?”岚姑恍然大悟。 伽罗莞尔,“阖宫上下,大概也只有她,愿意、也能照顾好阿白。” 这样说着,竟有种托付后事的感觉,遂将阿白抱在怀中把玩,渐渐又出神。 …… 盛开的紫藤架下,拂秣狗蜷缩尾巴伏在石桌,午睡正浓。 这样的画面,伽罗光是想想,便觉温馨,作起画来也格外顺手。因是送给乐安公主的画,又有托付阿白之意,画得也分外用心,描线晕染,一丝不苟。 拂秣狗最先画成,憨态可掬,极具□□。 紫藤花的颜色就慢了些,伽罗趴在案前染了大半个时辰,还未染完一串。全情投入时对外间动静浑然不觉,依稀听见窗外岚姑说了句什么,她没听真切,也未放在心上,只顾投身画中。直至脖颈酸痛时抬头,双手扶着脖颈活动,才发现案前三四步外,不知何时站了谢珩。 她怔了怔,猛然醒悟这画或许会泄露打算,心里咚咚直跳,下意识就想将绢画藏起。 还未触及绢画角落,谢珩已迅速飞扑过来,单手伸出,稳稳按住绢画一角。 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按在紫红浅深的花串旁,有种别样的美感。 伽罗无奈抬眸,就见谢珩唇边噙了稍许笑意,正觑着她。他的身上还是那袭太子冠服,秋日朱红的大裳绣了云纹,滚了细密精致的金边,贵气夺目,乌金冠上镶嵌宝珠,满头黑发都被收起,愈发显得剑眉朗目、轮廓分明。 “拜见殿下。”伽罗指头扣在绢旁,拿衣袖轻轻遮住大半画面,不肯死心。 谢珩探头瞧过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又在作画?” 伽罗无暇细想,扯过旁边一摞空白宣纸覆盖上去,双手牢牢按着,笑而不答。最初怕泄露打算是一层,这会儿心念一转,又有了顾虑——画阿白、涂紫藤,难免寓情于景,想着阿白的素日憨态、紫藤架下的流逝光阴,心里总有谢珩的影子飘过,提醒她住在南熏殿百来个日夜的点滴。 她怕谢珩误会这幅画的意思,又难以解释,心虚之下,更不愿给他看。 谢珩保持俯身的姿势,靠近半尺,“不给我看?” “等画成了再看。”伽罗心跳尚且凌乱,死命按着宣纸,察觉覆盖在下面的那只手要动,当即隔着宣纸按住,“殿下别动,不能看!” 她半个身子都趴在案上,因怕损了绢画颜色,压得小心翼翼,抬头说话时,脊背弯出好看的弧度。两只手不知何时染了些颜料,交叠按着他,哪怕隔了宣纸,那柔软的力道依旧令人心中砰然。 谢珩眸色更深。 又不是画的春宫图,居然这么怕他看到? 其实方才在案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该看的早就看清了。 他也没戳破,轻咳一声,肃了神色,“给我看,这是旨意。” 伽罗才不信这旨意的幌子,隔着宣纸推他的手,誓死不从的态度,“殿下等画好了再看,没见这样的小事也要下旨!”因谢珩怕伤了绢画,下手不重,她使劲推了半天,总算将那只突袭的手赶了出去,遂得逞的笑,两颊泛红。 谢珩的手被驱赶到案上,有些眷恋,愈发不明白这脸红的缘由。 伽罗却已迅速将绢画和宣纸一道收起,“殿下驾临,是有吩咐吗?” “重阳将近,宫里的菊花酒启封,送了我两坛,过去跟我尝尝。” 伽罗满脑子只想让他尽快走,当即应命,跟着谢珩出了殿门,小声吩咐岚姑赶紧将画收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春宫图那句,其实谢珩差点调侃出来23333不过现在他还不敢肆意调戏~伽罗最近没写日记,因为在忙着给谢珩写信^o^ ☆、第50章 050 重阳之日饮菊花酒、吃菊花糕, 是沿袭已久的风俗。 宫里的菊花酿未必比民间好喝多少, 却因沾了皇家的贵气, 显得格外尊贵些。每年过节时,内廷的菊花娘启封,往亲信重臣府中赐酒,算是种殊荣。东宫自然不缺赏赐, 陶瓮中九坛美酒,除了分赐韩荀等东宫属官外,谢珩留了两坛自饮。 时近傍晚, 深秋晚霞绚烂, 天际流云染成橘色,清思园中一方 分卷阅读13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碧池, 水面浮光跃金。 临水小亭翼然,旁边则是曲廊水榭,门窗敞开。 家令派人近处侍奉, 宋澜则带数位掌事女官, 布置筵席。 时辰尚早,谢珩先带着伽罗四处走走。 秋后园中百草渐凋, 树叶红绿交杂,别有意趣。伽罗心里存了事情, 虽有美景在前,大半心思还放在谢珩身上——肩膀宽阔,腰身劲瘦,穿着华贵端丽的太子冠服, 威仪又挺拔。他的手腕胸怀皆令人敬佩,但愿能成为明君,不辜负那些宝藏。 这样想着,话题难免引向典籍文牍,佛经舍利。 谢珩幼时虽顽劣,毕竟有王府中名儒重臣教导,功课半点都没落下,加之他天资聪颖,论起才华,并不比其兄谢珅逊色。只是他更喜爱弓箭刀马,闲暇时习武弄剑,又爱溜出去射箭游猎,不像谢珅爱泡在书房。直至贬谪淮南,诸事不能随性,那锋锐焦躁的性子才被磨平,渐渐沉淀,继而读兵书,习文史,养成了如今没事就在昭文殿翻书的习惯,对文图典籍颇为珍重。 而至于佛经,当年惠王妃礼佛甚勤,谢珩虽不沉迷,却保持几分尊重。 听他言谈间语气,伽罗渐渐放心,遂不远不近的跟着。 行过假山亭台,绕过曲径洞门,谢珩见她总是跟在两步开外,忽然停步,“过来。” 伽罗随之驻足,凑近半步,站在假山旁,仰头等候吩咐。 “再过来。”谢珩瞧着中间三四尺的距离,皱眉。 伽罗再靠近半步,双手交叠,疑惑觑他。 “你在躲我?” “没有!”伽罗连忙否认。 没躲?从前两人同行,伽罗总是紧跟在后,生怕被落下。如今倒好,他刻意放慢脚步,她却越跟越远,半点都没有紧跟过来的意思。难道是上回父皇突袭南熏殿,她真的生了退却之意?谢珩觉得头疼,继而气闷。不过气也没用,人不就我,我自就人,他跨步上前,垂首盯着伽罗。 伽罗果然往后退了些许,连她自身都没发觉。 “我不会吃了你!”谢珩没好气。 伽罗扬起笑脸,“我知道,殿下又不是老虎。” “那还躲?”谢珩俯身凑近,隔着咫尺距离,攫住她的目光,目含探究。 伽罗背后是嶙峋假山,难以退后,只能向侧挪开,莞尔一笑,“那是殿下心魔作祟,以为我会因皇上突然驾临南熏殿的事躲避,才会这样想。” 她说得坦坦荡荡,煞有介事,谢珩觑着她,“当真?” “其实是方才心不在焉,想着旧事,才没能紧跟殿下。小时候娘亲做的菊花糕最好吃,后来去了淮南,外祖母也会酿酒,味道极好。去年这会儿,我还跟着外祖母去登高,顺道去近处佛寺给娘亲进香,爹爹还寄信过来,写了诗给我看。如今的情形……”伽罗咬了咬唇,虽未直言,其意自明。 谢珩这才直起身放过她,“这有何难,到时带你去登高。” “当真?”这回换成了伽罗。 谢珩脸色微沉,“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可信?” “不是不是!”伽罗当即摆手,绽出更加明艳的笑意,“殿下言出必践,十分可信!” “还有你父亲——”谢珩本打算待会再说,瞧见这陡然盛放的笑容,忍不住道:“北凉那边递来消息,他已经脱困,虽受伤颇重,却险些取了鹰佐的性命。如此大胆的事,能逃出来,算是侥幸。陈光正带他南下,不日即可抵达虎阳关,届时蒙旭派人护送他回来,不会再有闪失。” 这消息委实出人意料,伽罗原本还在筹谋旁的事,闻言当即大喜,“殿下既然这样说,父亲就没有半点凶险了是不是?他何时能够回京?身上的伤要紧吗?” 她微蓝色的眸中陡然光芒大盛,如同阳光照耀水波,就连脸颊肌肤都似要焕出光彩,一双手牢牢攥住谢珩衣袖,紧盯着他,似欲求证。 谢珩任由她攥着,眼底也露笑意,“身强体健的男人,刺杀北凉王子还能捡回条命,养伤何难。陈光信中说伤势虽不会危及性命,也需静养,免得赶路加重伤势,在虎阳关养好再回,如何?” “当然当然!”伽罗笑意盈满,攥着他的衣袖几乎欢呼雀跃,“父亲既已脱险,也不急在一时!带伤赶路并无益处,等养好了伤再回来。殿下安排得最为妥当!” 夕阳余晖穿透参差树叶洒下来,柔和的金色光芒映照,愈见肌肤白嫩,水润柔软。 黛眉之下,明眸盛满笑意,如有水波荡漾,光彩照人。 十数日来,她先是带病卧床,后被端拱帝密谈,还是头一回笑得如此开怀,全无顾忌。 像是有满园春花 分卷阅读13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绽放,于萧瑟秋日,平白让人觉出明媚。 附近悄无人声,远近皆有树影遮挡,嶙峋假山是天然屏障。谢珩有一瞬的恍惚,鬼使神差地将身子凑近,“那么伽罗,如何谢我?” “嗯?”伽罗欢欣之下,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从前谢珩只是口头许诺,这回是真真切切从鹰佐手中安然无恙的救回父亲,这可是天大的恩情!何况,看端拱帝的态度,似是叫欲傅家男人皆死才能后快,谢珩瞒着他营救,隔了千里之遥,又事涉敌国,实属不易。 怎么报答? 不如认真考虑下,将来能否说动戎楼外祖父与大夏结盟? 心中思量未定,却见谢珩凑得更近,几乎触到她的唇瓣。 四目相对,她心思飞转,他却隐然带笑。 伽罗仰身向后,敏锐地发觉谢珩笑得不怀好意。 他的轮廓雕刻般分明,虽然眼底寒冰已融,不似从前那样阴冷可畏,身上那股冷硬气度却还在。人前端贵威仪,铁腕厉目,唯有在她跟前,渐渐露了温柔态度,但那温柔都是有节制的,合乎东宫端贵身份。而一旦露出眼前这般态度,必定是在打坏主意—— 譬如上回昭文殿的面红耳赤,别苑外诱她入觳。 伽罗顿生提防之心。果然,不待她回答,谢珩便扫过她脸颊,凑近耳边,低沉的声音稍带笑意,“不必重谢,让我高兴下即可。”旋即稍稍退后,侧脸向她,眼角余光却觑过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伽罗脸上陡然腾起火焰,兔子般往后跳开,“不是这样报答的!” 说着,连退四五步,一溜烟跑到菊丛边看花去了。 谢珩就着风站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跟过去,但见她两颊嫣红,垂首躲避目光。 不远处宋澜拐过来,谢珩余光扫见,站直身子的瞬间,脸上已是往常的沉肃态度。 “启禀殿下,筵席已经齐备。”宋澜端然行礼,女官的锦绣衣裙摇曳,映衬黄花。 谢珩颔首,瞧见伽罗衣衫随风,吩咐道:“去南熏殿,取件披风。” 宋澜躬身应命,告退离去。 伽罗也不敢逗留在这危险之地,劝谢珩回水榭。 …… 筵席并未铺陈,菜色却格外精致。 家令寺的人和数位女官在外侍奉,谢珩命人隔水弹奏琵琶,泠泠乐声中,菊酒甜香。 伽罗不敢引火烧身,又牢记端午那晚喝醉后犯糊涂的教训,小口小口,喝得很慢。 不过琵琶伴着水声,倒是颇有意趣。 直至弦月将沉,醉扶归。 * 九月初九,满城菊花盛开,朝堂百官休沐一日,京城内外的达官贵人们纷纷外出登高。 因春日里虎阳关大败,家国动荡、朝政不稳,还有官员被掳走,众人皆没有踏青游春的兴致,到得秋日,热情分外高涨,至重阳时,推至顶峰。明德门外,车马成行,清早开城门时就已排了不短的队伍,待早饭后旭日高升,行人车轿,堵得几乎水泄不通。 出了城官道上也是车马络绎,大多奔向最宜登高的锦屏山、莲花山等处。 伽罗既然另有筹算,自然不会凑热闹,按先前跟谭氏的约定,选了少有人至的铜石岭。 铜石岭位于京城北郊,有七八十里之遥。旧时曾是采挖铜矿之处,后因采挖过甚,常有塌方灾祸,每逢下雨又有山石泥流,令附近百姓苦不堪言,后经朝廷明令禁止,停了采矿。 其实铜石岭风光极好,比起别处有名的登高之处并不逊色。只是早些年岭北被挖得满目疮痍,无人愿意前往,即便后来停了采矿,断崖深坑间渐渐长了野草灌木,恢复些许景致,而岭北又有殊异美景,习俗已定,依旧少有人至。况且铜石岭离京城远,骑马还得将近一个时辰,带着女眷的马车更不愿意来这里,所以少有人问津。 所以伽罗提出去铜石岭的时候,谢珩颇觉意外。 不过既然伽罗喜欢,谢珩也无异议,点了战青、刘铮及数名身手出众的护卫随从,由岳华贴身保护伽罗,便各骑骏马,出北门奔赴铜石岭。 他们才出宫不久,岚姑就收拾好了伽罗起居的内间,而后以采买日用之物为由,揣了荷包走出南熏殿。她的身份无关紧要,因为人和善,跟南熏殿的嬷嬷侍女们处得融洽,加之往常也偶尔外出,自然没人留意,熟门熟路的穿过东宫,在监门卫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出去。 而在北郊,一路疾驰后,伽罗等人终抵铜石岭脚下。 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晚,此时余韵尚存,虽然早晚风凉,白日依旧和暖。 这一带 分卷阅读13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除了靠山居住的百姓和山中猎户,甚少有游客往来,官府早年铺设的宽阔官道年久失修,坑洼起伏。好在今日天晴,远山近水一碧万顷,叠嶂的峰峦间林木茂盛,渐渐转了色彩的树叶黄绿交杂,山顶浮云如同软白的棉絮,触目畅快。 伽罗收缰立马,脸上缓缓浮起笑意。 她今日打扮得甚为利落,用的是生辰那日同杜鸿嘉去游玩时的装束,只是怕天凉,罩了件披风,银杏黄的底色,除了滚边,别无惹眼的装饰。但走近了瞧,却能瞧见上头拿金银线绣出的银杏叶,零零星星,纹路分明。 谢珩如今也不似从前那样怕她身份泄露,嫌那帷帽碍事,自作主张替她丢了。 少女年近十五,身段渐渐长开,平常穿了裙衫还不明显,此刻劲装利落,勾勒出胸前起伏,衬着纤细的腰身,愈见蜂腰猿背,轻盈俊俏。寻常藏在襦裙中的腿露出来,修长悦目,那双薄薄的羊皮小靴只及腿腹,踩着马镫,倒添几分英姿。 谢珩却是知道的,她的腰身柔软,抱在怀里仿若无骨。 猛然想起那晚别苑遇袭,她双臂缠绕在他腰间,丰盈柔软的胸膛贴过来,忆之销魂。 眼角余光落在她身上,眼前的景致全然失色,直至战青的声音突兀响起—— “殿下,这条路再往前走,就是从前采铜矿的岭北。咱们是否走岔路?” 谢珩霎时收起遐想,沉肃的眉目打量铜石岭,旋即端然问道:“山间路途如何?” “属下昨日亲自来探过,骑马可行至山腰,那里有片开阔的空地,绕过山腰还有佛寺,可以进香。再往上就没法骑马,有一段老旧的青石板路,可通枫林——”他指着临近山顶的那片火红,续道:“到了枫林,没有现成的路,只有羊肠小路。” 听着倒是不错,谢珩遂看向伽罗。 伽罗就等着去佛寺进香,当即道:“骑马到山腰,也该晌午了,用了饭再去进香,殿下觉得如何?” 谢珩颔首,游玩兴起,道:“时辰尚早,去打只獐鹿!” 这一带山深林密,虽有猎户,也未必没有漏网之鱼。炎夏才过,秋日獐鹿正肥,倘若真能猎一只,侍卫们就地洗剥干净,切成肉丁子烤来吃,自然美味畅快。这般一想,竟自勾动众人兴致,且难得素日冷厉的太子殿下有此闲心,当即应命。 一行十余人马蹄奔腾,直入山中。 刘铮从前是射猎好手,不止箭法精湛,且目力极好,在山野丛林间搜寻野味时,别旁人又准又快。因山脚景致平常,众人也不贪恋,循山路而上,边赏景致边搜猎物,倒颇有趣味。 行至一处弯道,那弯转得虽疾,却因地势突出,眼界格外开阔。 道旁是陡峭山坡,坡下是怪石嶙峋、树木丛生的山沟,因无路可通,几无人至,有许多野兔山猪藏在其中。刘铮专挑这种地方去瞧,目光迅速扫过,猛然伸手指着半山坡,“殿下快看——” 他一出声,同行之人悉数随之望过去。 伽罗目力平平,看往那个方向,只能瞧见树木葱茏遮蔽,黄绿的树叶交杂如同锦缎,阳光下蔚为悦目。往细了瞧,也只能瞧见树木下似有黑黢黢的山石凌乱躺着,别说地上跑的活物,连半只飞鸟也不见。 谢珩却已瞧见了那林下悠哉的活物。 自幼练出的游猎功夫并未因淮南的数年压抑而褪去,他极富经验,于獐鹿毛色习性更是熟悉,一眼扫见,当即向战青伸手。 战青立马在旁,背着箭筒,当即取了箭支,摘了挂在旁边的弓,递给谢珩。 谢珩临风立马,墨色衣袍随山风烈烈,手臂间弓如满月,侧脸冷峻,目光专注。箭支瞄准獐鹿,还未等伽罗看起那猎物究竟在何处时,便听弓弦铮然,箭支破空而出,俯冲下山坡。随即,远处的阴翳密林间稍有动静,枝叶晃动,林鸟惊飞。 刘铮等侍卫齐声喝彩,只因惧怕谢珩素日威仪,压得颇低。 伽罗不会喝彩,满心震惊却是真的—— “这么远都能射中?” 谢珩随手递还弓箭,偏头觑她,道:“战场上须百步外取人首级,这算什么。”迥异于平常的阴沉冷肃,此刻他唇含浅笑,眉目朗然,于深秋骄阳下意气风发。伽罗能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稍许自得,那是她自与谢珩相识以来从未见到的神态。 平白叫她想起了那年佛寺里渡水而来的少年,惊鸿般张扬明艳。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在媳妇面前耍帅可还满意? ☆、第51章 051 谢珩猎的那只獐鹿瞧着颇为矫健, 刘铮带了个侍卫, 拎着四只脚上来, 搭在马背。 这些侍卫不止担负守 分卷阅读13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卫之责,马背上还各有食盒包裹,带着今日登高要用的午饭。炊具也不成问题,经过一家猎户时, 刘铮带了侍卫进去,给些银钱,迅速洗剥干净, 借点烤獐鹿的佐料, 随后赶来。 沿着山径缓行,越往上, 视野越宽阔。 近山远水,奇峰叠岭,山坳间有枫林红如烈火, 周围环绕葱茏绿树。越过斜落的山脊, 则是开阔原野,桑陌纵横, 道路交错,极远处浓荫遮蔽的官道笔直向前, 通往巍峨雄浑的帝阙城楼。城门之内,民舍街巷如同棋阵,拱卫着庄严皇宫。 那座皇宫里,住着手握天下的端拱帝。而帝位仅次于天子的谢珩, 此时就在跟前。 ——兴许是跟战青有事商议,他俩加了几鞭走在最前,倒能容伽罗喘口气。 立于马背的身影高健挺拔,曾无数次踏足南熏殿,清晨或者傍晚,渐渐印刻在心里。北上途中的惊险畏惧至今记忆犹新,别苑里的怦然心跳她全都记得,甚至谢珩还曾入梦,困扰她风寒后本就脆弱的神智。 她可能是真的被他闯进了心里,真切又清晰。 那是与从前恋慕姚谦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豆蔻年华时的喜欢,没有怦然心动,只是如同向往晴好春光般,向往那份温柔宽和。 而谢珩带给她的却是五味杂陈。 倘若真的跟随外祖母去了西胡,恐怕就再难见到他。而谢珩,在她悄然逃走后必定会勃然大怒。 怒气过后会怎样呢?伽罗不知道。 繁重琐碎的国事下,他的怒气或许会消磨在流逝的光阴里,而后按部就班,做一个太子乃至帝王该做的事。 他们恐怕再也无缘见面。 这样想着,心中竟自涌出些酸楚。伽罗瞧着谢珩的背影,稍稍出神。 一向沉默的岳华却忽然开口了,“殿下待傅姑娘是真的好。” 伽罗回神,懵然瞧她,“岳姐姐说什么?” “殿下做了许多破例的事,都是为了傅姑娘。”两人骑马并辔,因谢珩和战青离得颇远,侍卫又不敢跟得太近,说话倒也不怕旁人听去。岳华从前不苟言笑,此刻即便带了笑意,也不甚明显,“我跟随殿下虽不及战将军久,却也是从淮南到京城,跟了数年。殿下从前阴郁,规矩严明,我们这些属下都怕他,连战青都不敢说笑。” 伽罗抿唇一笑,“我知道,刚上京的时候我也不敢。生怕半句话惹恼了殿下,丢掉小命。” “可如今却不同了,傅姑娘不觉得吗?” 当然不同了,从前谢珩如同煞神,那锋锐冷厉的目光扫过来,能令人心惊胆战。 伽罗永远都记得那晚被他吓得大哭的经历。 岳华瞧她神情,也乐了,“傅姑娘那时候也是如鼠避猫,我看在眼里。” 伽罗赧然,继而点头。 那会儿处境艰难,谢珩、韩荀甚至岳华,对她都冷着脸,她能不怕吗? “岳姐姐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她笑了笑。 岳华道:“殿下安排从北凉手里营救姑娘时,我便觉得意外,那不像他从前的行事。后来他安排救回令尊大人,不止是我,连战将军都没想到。今日这样亲自射猎的事,从前更是没有过。傅姑娘——”她盯着伽罗的眼睛,缓缓道:“殿下那样的人,能为旁人改性子,必定是走了心。这份心意,该当珍惜。” 伽罗微愕,未料岳华想跟她说的竟是这个。 ——以侍卫女官的身份谈论此事,实属突兀。岳华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何况,帮谢珩说话就算了,那样盯着她又是什么意思? 岳华性格跟谢珩相似,沉默冷硬,虽没那等冷厉气势,但能够舞刀弄剑、千里奔袭的女人,眼神中自有锋芒。 骏马缓缓行于山道,伽罗同她对视片刻,猛然心中一跳。 向来女人的感觉最是敏锐,她方才对着谢珩出神,怕是被旁边的岳华窥到了神情。难道是岳华猜到了她的打算?或者,岳华怀疑她另有目的? 这样想着,不免一阵心虚。 伽罗竭力镇定,不起波澜,“多谢岳姐姐提醒,我可没胆子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回之以笑,“傅姑娘听进去便好。” 伽罗不敢在这节骨眼出岔子,含糊点头,不敢再想旁的事情,遂专心游山。 * 将近晌午时分,抵达战青所说的那片空地。 出人意料的是,空地上已经有了游客,团团围坐在软毯上,男女间只拿一道纱帐分开。 伽罗不认识旁人,却一眼就瞧见了姜琦——自那回清 分卷阅读13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思园偶遇后,两人已有许久未见。 今日姜琦打扮得也颇精心,本就温婉端庄的容貌稍加点染,衬着满身绫罗,气质高华。她的身侧另坐着两位小姑娘,各有丫鬟仆妇跟着,想必是姜家的其他孙女。 纱帐的另一侧,当中坐着的老者须发半白,却坐姿端正,气度卓然,想必是相爷姜瞻。余下的男子,应是姜谋兄弟及姜家晚辈。 伽罗着实没料到会有人捷足先登,瞧着人群一愣。 谢珩显然也是,不过他向来处变不惊,此刻更无异状。翻身下马的间隙里,已经换上了端贵太子的仪态,见姜瞻率众人行礼,抬手示意免礼,眼底却带玩味。 这番偶遇着实太巧了。 谢珩决定来铜石岭是听了伽罗的建议,除了战青,旁人绝不知情。而战青——谢珩瞧向他,这位素来机警的侍卫也是目露困惑。 像是能读出他二人的无声对话,姜谋最先含笑道:“近来奉殿下之命查案,偶然至此山中,才发现这里景色不同于别处,从前倒是错过了。今日特地请父亲携眷而来——但愿不会搅扰殿下的兴致。” “不会。”谢珩说得简洁,“父皇本就有意嘉奖姜大人近来辛劳,相请不如偶遇。” 姜谋笑而相让,姜瞻亦然,请谢珩入座。旋即看向谢珩身后的伽罗,未敢探问。 纱帐之外的姜家女眷却已起身,以姜绮为首,齐往这边行礼拜见。 谢珩没太在意,只说免礼,而后转身吩咐岳华,“陪傅姑娘到那边坐。” 岳华拱手应命。 谢珩又觑向伽罗,声音陡添温柔,“山上风冷,别喝凉酒。”当着姜家众人的面,他对相爷的掌上明珠姜绮并无殊遇,却特意嘱咐伽罗,这般举动的涵义,姜绮岂能不知?她盈盈站起,瞧见姜谋递过来的眼神,避而不接,只向前半步,笑望伽罗,“傅姑娘,数月不见,一切都好吗?” “有劳姜姐姐挂怀,一切安好。”伽罗笑意浅淡,稍稍寒暄,随她入座。 姜琦是姜家嫡长的孙女,在姊妹跟前颇有威信,由她引见,姜家众位姑娘便颇客气。 两席合并,愈发丰盛。 战青命侍卫们摆好酒果糕点,到避风处去生火,烤獐鹿肉。 谢珩位居东宫,对姜瞻颇为敬重,加之姜谋、姜诚兄弟都是端拱帝的股肱之臣,十分礼遇,闲谈赏景,气氛颇好。待那獐鹿肉烤熟,更是风里送香气,诱人馋虫。谢珩不时便吩咐侍卫,多送些给傅姑娘,按她的口味烤,虽对姜瞻父子兄弟礼遇,却只字不提姜家女眷。 待得野宴过半,伽罗才趁着姜家姐妹打趣的功夫抽身而出,行至谢珩身边。 未待她开口,谢珩脑后长着眼睛似的,暂时停了跟姜瞻的对话,侧头看她。 虽未说话,那陡然柔和的神情却尽数落入姜瞻父子眼中。 伽罗屈膝行礼,在外人跟前姿态格外恭敬,道:“殿下,承寿寺就在近处。趁着这会儿没事,我想过去上柱香,可以吗?” 谢珩余光扫向姜谋,并未立时应准,“待会野宴过后,我带你去。” “不必劳烦殿下,待会爬山怕是要不少时间,绕道会耽搁。我这会儿过去,顺道散步消食,不会耽误太久。”伽罗坚持。 她原本还发愁如何绊住谢珩,独自去寺里进香,这会儿有姜瞻父子赐予的良机,焉能不用?姜家正得盛宠,今日在铜石岭偶遇,不管是刻意还是巧合,谢珩既然与他们相谈甚欢,断不能丢下相爷和两位重臣,陪她一介女子去上香。 果然,谢珩犹豫了片刻,终究应允。 “岳华——”他扬声吩咐,“陪着过去,保护好她。” 岳华应命,抱剑走至伽罗身边。伽罗暂且告退,正欲同岳华离开,却见姜琦忽然起身。 “这附近还有佛寺吗?”她瞧着伽罗,神情中稍带点意外惊喜。 伽罗只好颔首,“有座古寺,只是香火不盛——姜姐姐有意同去吗?” “正巧,我也想去进香,求个签回去。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咱们同行,正好做伴过去,散心赏景。这儿没有旁人打搅,应当很好。”姜琦含笑走过来,看向祖父姜瞻,意似征询。 姜瞻并未阻止,只道:“山路难行,多带几人。” 姜琦应命。 席间除了姜瞻,另坐着谢珩这尊大佛,姜琦不能怠慢无礼,遂向谢珩施礼,裙角在山风中摇曳。她自幼养在高门,彼时姜瞻的权势虽不及如今显赫,在朝堂中也有一席之地。书香翰墨的府邸家教甚好,她生得体态端庄,又没少跟高门贵女、皇亲国戚往来,这般盈盈行礼,姿态仪容,着实无可挑剔。 谢珩端坐正 分卷阅读13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中,当着姜瞻父子的面总不能无动于衷,只稍稍点头,便垂了眼皮,去取盘中糕点来吃。 姜琦也不介意,回身嘱咐妹妹们歇会儿,不可胡闹,便叫了两个仆妇丫鬟跟着。 伽罗很乐意跟她同行,好叫谢珩不起疑心,遂结伴前往。 这一带道路还算平整,秋日高爽天空下,满目朗然景致,令人心旷神怡。两人观玩山间风景,谈及附近景致、近来京中趣闻,旁的关乎谢珩的事情一概不提,氛围倒也算融洽。 伽罗跟姜琦自相识至今,见面唯有三次。头一回是东宫的一道洞门外,乐安公主风风火火的去找谢珩时撞见她,是姜琦出言解围,带走乐安公主,令伽罗颇为感激。第二回见面是仪秋宫,两人没半点接触。第三回则是东宫的清思园,才算是说了几句话。 伽罗对于姜琦的印象并不坏,至少比起长姐傅姮,姜琦的举止更像是个宽柔体贴的长姐。即便知道姜琦盯着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但就她目下的言行举止,伽罗并不觉得反感。 是以这一路走得还算愉快。 到得承寿寺,里头知事僧合掌行礼,引二人往大雄宝殿去。 姜琦真是来求签的,进香过后,专门求了支签,在仆妇丫鬟的陪伴下去寻方丈解签,请伽罗和岳华殿外稍等她片刻。 伽罗自无不允,点了香跪在佛前,抬头瞧着庄重慈悲的佛像。闭上眼睛,在心里虔诚的许愿—— 愿谢珩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谢珩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谢珩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心里像是有些酸涩隐痛,想着他的身影面容,却又觉得欢喜。 伽罗跪地叩首,缓缓起身进香。 出了大雄宝殿,站在佛殿前,周遭萦绕淡淡檀香,庭中槭树悦目,远处山峦起伏,可以看到谢珩所在的那片空地,隔阂一道山坳,人影绰绰。他端坐着的姿态却仿佛近在眼前——沉肃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明明跟姜瞻谈着国事,看着她,却总会添一丝柔和。在她提出要单独进香时,甚至带了担忧,除了安排岳华陪同,还让刘铮带人远远跟着。 他察觉了吗?伽罗不知道。但这是难得的时机,不可废弃。 别离在即,心中有愧疚歉然,有失落留恋,甚至觉得遗憾。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滋味,险些让她生出些动摇。甚至连脚步都沉重起来,像是带着镣铐,承载了半年来满满的记忆,承载着对谢珩的感激、亏欠。 原来转身离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 但路就在跟前,绝没有犹豫退缩的道理。 伽罗双手在袖中握紧,将那缭绕的烟雾盯了片刻,平复心绪,继而看向身侧的岳华,“岳姐姐,我有些疑惑想单独问问寺里高僧,劳你在此等候片刻。” “我陪姑娘同去吧,殿下吩咐了,需护着姑娘安危。” “这么小的佛寺,能有什么危险的事。”伽罗一笑,对着岳华稍待审视怀疑的目光,不闪不避,“放心,我说过,不会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沉默。 当了数年侍卫,孤身走过北凉到京城的千里路途,她素来警觉敏锐,伽罗今日的些许异状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何况一路走来,原本无事,到了这承寿寺中,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欲图不轨。 但伽罗的要求实在难以反驳,何况谢珩的命令只是保护而不是监视,岳华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地盯着,徒增罅隙。 她犹豫片刻,终究收回目光,朝伽罗抱拳,“殿下还在等姑娘回去,还请尽量别耽搁。” 伽罗颔首,自入殿内,绕过那尊庄严慈悲的佛像,往后殿去寻僧人。 殿外,岳华瞧着伽罗隐入佛像之后,按捺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这佛寺处得偏僻,少有人至,今日京城众人皆扑向名山名寺,更是冷清,除了伽罗一行,不见半个香客。她抱剑站在殿前,觉得伽罗应当在谋划什么,没有真凭实据,终究不敢插手阻止。快步走过庭院,看到不远处刘铮带了三名侍卫站在那里,稍稍放心。 正要收回目光,瞧见刘铮身后渐渐走过来的人时,脸色猛然一沉。 彭程?他怎会在这里? 彭程因投靠了谢珩,在扳倒徐坚的事情里功劳不小,虽因玩忽职守等罪受了责罚,降级贬为鸿胪寺少卿,罚了不少俸禄,总算保住了官位。他的全数职责皆在鸿胪寺中,孤身跑来承寿寺做什么?还只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 他在北上议和途中就鬼鬼祟祟的盯着傅伽罗,会不会跟今日傅伽罗的异常有关? 岳华这样想着,不由盯紧彭程,宝剑改握手中。 分卷阅读13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那边彭程同刘铮打个招呼,闷头入内,似有心事。行至大雄宝殿门前,猛抬头瞧见冷然站着的岳华,不由一怔。 “你怎么在此?”彭程最先开口。 岳华也不行礼,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嘴角掀起嘲讽的笑,“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此。” 彭程不答,正想越过她进殿,忽听里面传来一声极低促的惊呼。 未待彭程反应过来,岳华已如离弦之箭窜出,冲入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佛前许下三个愿望—— 愿谢珩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谢珩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谢珩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血气方刚太子殿下的三个愿望 娶伽罗、亲伽罗、压伽罗! ☆、第52章 052 大雄宝殿内, 知事僧像是被人打晕, 匍匐在地。殿后的朱漆错金门扇犹自剧烈晃动, 而环顾四周,除了弥勒佛像座下的神幔随风微动,不见半个人影。 岳华微惊,叫了声傅姑娘, 无人应答。 便在此时,跟随姜琦进香的那仆妇带着哭音匆匆跑了过来,“救命!救命!快救我家姑娘——”她一瞧见岳华, 当即跪在了地上, “求大人救救我家姑娘性命,她被贼人掳走了!” “怎么回事?”岳华厉声。 “我家姑娘正在解签, 忽然冲出几个人,打翻了方丈和丫鬟,捉着她就跑了。请……” 她的话尚未说完, 岳华猛然面色一变, 口中发出一声唿哨,旋即问道:“哪个方向?” “那边——”仆妇惊慌失措, 脸色都变了,指着山后的方向, “那边。” 岳华闻言,当即飞身追出去,刘铮率众侍卫匆匆赶来,亦随她追出。 那仆妇犹自瘫在地上, 脚步最慢的彭程赶过来,得知是有人掳掠姜相千金,而姜相和太子就在附近,当即带她匆匆出了承寿寺,碰见后面匆匆赶来的侍卫,说明情由。 …… 此时的伽罗正被藏在弥勒座下的神幔中,人事不知。 她的计划原本很好,这铜石岭也是外祖母推敲后定下,托杜鸿嘉寄信给她的——若去旁处登山,人多眼杂,谢珩必定会多派人手跟着,多有不便。而承寿寺今日冷清,又有谭氏认识的故人,最宜行事。 她设法单独来寺中进香,借着找高僧解惑的由头支开岳华,然后按着外祖母的安排,找到那位颈下有道疤痕的僧人,暗中藏起。寺里有谭氏预先安排的人,会穿着跟她相似的衣裳,骑马从后山逃走。等岳华察觉不对追过去时,僧人自会说出她要转告谢珩的话。 届时,哪怕谢珩不肯放人,有那么多侍卫盯着,必定也会被替身误导,追下山去。她再换身不起眼的衣裳,由外祖母安排的人从容护送下山,再去与谭氏相会,逃离京城。 谁知道她到了殿后,还未跟那知事僧提起要找的人,便有个身形高大外貌凶恶的僧人大步冲过来,不待伽罗惊呼,便将她打昏。那人随即打昏了知事僧,将伽罗拖入神幔下,由同伴假装劫匪,往外逃窜。 岳华听到的那声惊呼,并非源自伽罗,而是那位知事僧。 那面貌凶恶的僧人趁着侍卫前后不接的间隙,扛着伽罗,隐入角落的一扇门后。 待后一波侍卫赶来搜查佛寺时,除了姜琦身边昏倒的仆妇丫鬟,半点都没有伽罗和姜琦的踪迹。 恶僧扛着伽罗,怕她醒转,给吸了两口迷。药,而后经一条密道出了承寿寺。半个时辰后,至一处隐蔽石室,才将她放在地上,与同样昏迷的姜琦并排。 石室之内,蒙青端坐虎皮椅中,瞧着地上并排的两位美人,满意点头。旋即,起身出了石室,在石头砌成的密道中绕了一阵,推开虚掩的门扇,外头阳光刺目。 这里是铜石岭向东十数里的梅花峰,因山中有成片的梅花而得名。其间不止有梅林,还有绵延数里的红枫银杏,这时节里红黄交替,明艳无比。 徐公望父子此刻就在山腰别苑中赏景。 来梅花峰登高的人固然不少,但能踏入这座别苑的,却只有徐家人。 蒙青在外还需掩藏行迹,到了徐家地盘便无所顾忌,快步拾级而上,到了观景台,才抱拳向徐公望道:“相爷,你要的人捉来了。” 徐公望稍觉意外,“哪个?姜瞻的孙女?这么快?” 蒙青呲牙笑,颇有些得意,“昨日我去铜石岭瞧那矿,然后到承寿寺去给佛爷上香。真是天赐良机,在那儿我竟然碰到了姜谋和 分卷阅读13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他儿子,隐约听他们说今日要来铜石岭登高,还要带着姜琦。我想,既然他带了娘们,她必定会去寺里烧香,所以布下埋伏。谁知还真叫我走了运,她撞上门来不说,还多带了个人,不费多少力气就捉来了。” “多谢老弟!”徐公望当然快慰,却又问道:“姜谋父子去承寿寺做什么?” “怕是老狗鼻子灵,闻到了那铜矿的味道,想过去探探底。不过相爷别担心,那边的兄弟们都暂时散了,留下的人藏得隐蔽,凭他姜谋的本事,半辈子也挖不出东西来。”蒙青对此不甚在意,只伸手道:“娘们就在下面,相爷去瞧瞧?” 徐公望掀须而笑,当即起身,招呼次子徐基和姚谦去看。 徐家人丁不算兴旺,徐公望固然弄权贪贿,却很怕家里那位夫人,生平没纳过妾室,膝下唯有徐坚、徐基兄弟和徐兰珠。两兄弟被家里老夫人镇着,更不敢纳妾,徐坚之妻已丧,续娶的事儿也没定下,就只傅姮和徐兰珠两个女人。 偏偏两个女人先后有了身孕,徐坚又困在狱中,今日出来登高,就只有父子二人,外加暂住相府的女婿姚谦。 四个人到得石室中,里头姜琦和伽罗依旧昏迷。 徐公望认得姜琦,对伽罗却眼生,不由看向蒙青,“旁边这是?” “跟着姜琦一道来的,想必也是姜瞻的哪个孙女。” 姜瞻的孙女吗?徐公望皱眉。 姜家的女眷他见过的不多,能认出姜琦,还是因为段贵妃常请她入宫,偶尔宫廊碰见,记得面孔。 据闻姜瞻膝下数位孙女,唯独姜琦美貌最为出众,可眼前这少女显然比姜琦美貌许多,眉眼跟姜谋兄弟也没半点相似之处。 且据他所知,姜瞻的孙女,除了姜琦,多在不及十三岁,不该是这模样。 若细看起来,跟次子的媳妇傅姮倒有那么点相似。只是傅玄膝下三个孙女他都知道,傅姮不必说,傅婎数月前留书出逃,据传闻是入道了,容貌他也认识。剩下那个叫傅伽罗的,这几年都住在淮南,高探微犯了事情,女眷纷纷逃难,她也不可能逃到姜家这儿来。 徐公望这里疑惑沉吟,姚谦心下却是大惊。 姜琦他虽不认识,但伽罗的样子,哪怕拿纱绢遮住脸庞,只露个身形,他都能辨认出来!少女显然是被仓促打昏,脸上残留些许惊恐,黛眉之下双眸紧闭,容貌娇艳,一如往昔。 可是,明明徐公望下令捉的是姜瞻的孙女,伽罗怎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谢珩身边,百般荣宠吗? 徐公望捉来姜琦,是要拿她要挟姜瞻,两虎相斗,姜琦无辜受灾,姚谦并不在乎。但是伽罗……以蒙青这粗豪汉子的性情,倘若不设法救出,怕是伽罗要吃苦头。 可徐公望正跟谢珩斗得如火如荼,当如何劝说,才能令他放了伽罗? 姚谦垂头摆弄衣袖,心念飞转。 ——纵然前事如尘,他已背着外间的骂名高攀娶妻且妻子有孕,但当日的决定是诸般原因交杂后的无奈选择,甘苦自知。即便曾有杜鸿嘉揍过他,谢珩也曾让他跪在青石板、跪在伽罗跟前,他当日在飞鸾寺,甚至还不无恶意的想过,伽罗是否也跟他一样,为局势所困,才会去高攀谢珩,以求庇护。也曾在夜深时想过,谢珩留她在身边,是为情意,还是为了其他。 无论有过哪些揣测,私心里,他仍旧不愿伽罗落入徐家的险境。 尤其她此刻昏迷在那里,娇弱可怜,没半点反抗之力。 姚谦迅速思考对策,蒙青却没那么多顾虑,“能跟姜琦一道的,必定也跟姜家走得近,管她是谁,捉到了必定有用!” 徐公望皱眉,这等关头绝不愿草率行事。 他将伽罗细细瞧过,问道:“跟姜家一道登高的,还有谁?” 蒙青想了想,“还有谢珩。我捉了姜琦的时候,他还派人来追……” “太子?”徐公望猛然打断他,声音陡厉,往伽罗身上瞧了一眼,猛然醒悟过来,“她这身量,是不是上次太子带去别苑那个人!” 姚谦被他反应触动,抬眸瞧过去,看到徐公望脸上并无喜色,甚至像是不悦。 ——看来他对谢珩还是有所顾忌! 姚谦一瞬间就猜到了答案。只是还不够确信,不由道:“岳父怎么了?姜家是太子的走狗,捉了姜琦,可以拿来要挟姜瞻。捉了太子身旁的人,岂不是更加有用?” 这话问出来,不止徐公望,就连徐基都稍露不屑之色。 姚谦视而不见,只疑惑瞧着徐公望。 “姜瞻和太子是两回事!”徐公望眉头皱得更深,“我捉姜琦,原本是不想打草惊蛇,只暗地里藏起她, 分卷阅读13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然后悄悄去找姜瞻要挟,让他在你大哥的事上留个余地。他还指望把孙女送进东宫当太子妃,当然想要孙女完好无损的回去,这事必成,神不知鬼不觉。可现在这么一闹——”徐公望面露不满,又不好对蒙青发脾气,只重重叹息。 姚谦就势道:“岳父是怕太子知道此事?” 徐公望不语,徐基道:“那对父子多精明,多会收买人心!姜琦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哪会不知道缘由,为安抚姜家,说不定就能给她个东宫的位分。姜家得了便宜,这事儿又张扬开,他不能徇私做手脚,只会下狠手。姜琦反倒成了烫手山芋,杀也不是,还也不甘心!到了那时候,你让父亲怎么办?” 姚谦恍然。 既然摸清了这对父子的态度,知道他们暂时不愿与谢珩鱼死网破,后面就好办了。 姚谦踱步过去,将姜琦瞧了瞧,又将伽罗端详片刻,忽然道:“岳父说得没错,这姑娘应当是那晚陪着太子赏灯,后来又到蓬莱春的那位。当时我落在二哥后面,隔着面纱看到了些面容,是她!” 他语气笃定,加之伽罗身形确实相符,徐公望眉头皱得更深。 “查了十几天没半点消息,原来谢珩看上的是她!” 姚谦颔首,忽然向蒙青道:“咱们捉了姜琦,可曾露出踪迹?” 蒙青正为徐公望陡然转变的态度稍觉忐忑,闻言便道:“放心!我的人下手快,又做得隐蔽,他们跟不过来!不可能查到相爷这里。” “那就更糟了!”姚谦猛然拍腿,脸色骤变。 正在沉思的徐公望不由抬头,“什么糟了?” “咱们捉了姜琦和太子看中的女人,太子必定会派人追——”他看向蒙青,“太子登山,必定带了侍卫?” 蒙青固然勇猛,心思终究不及他们做官的细腻周全,闻言也有点慌了,“带了十来个侍卫,都是好手。” 姚谦倒吸口凉气,“太子那种人,既然肯带着这姑娘赏花灯,必定是放在心上。如今她丢了,怎会不急?蒙教主做事隐蔽,太子的人找不到踪迹,必定会将承寿寺翻个底朝天。寺里找不到,就会翻铜石岭——今日丢了的还有姜瞻的孙女,他会借此大张旗鼓,调了禁军过去搜查也说不定。蒙教主方才说,姜谋父子可能察觉了铜矿的事……” 他说到这里,顿住声音,只看着徐公望。 徐公望脸色陡变。 姜谋父子能调动的力量有限,查不到他私采铜矿的事,但倘若谢珩真调了军队过去,私矿的事就绝对瞒不住!那位太子的冷厉铁腕,徐公望如今是越来越清楚了。 徐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神情陡然一紧。 蒙青站在旁边,目瞪口呆。他只顾着奉命行事,给徐公望悄无声息的捉人,却全然没想到后续的事——按他的计划,姜琦失踪后,徐公望毕竟只是个宰相,即便着急,也未必能为孙女翻出多大的风浪。 但若是戳了谢珩的老虎鼻子…… 石室内气氛霎时凝滞。 姚谦面色沉重,思量片刻,才试探着道:“大哥的事,除了威胁姜瞻,咱们还能想想旁的办法。岳父的实权还在手里,京城北边的兵马也没归服,皇上和太子未必敢在此时撕破脸,立刻处决了大哥……” 徐公望眉目一沉,向姚谦压过来,“所以?” “岳父可将这两人抛出去,引开视线。若怕铜矿的事泄露,咱们尽快疏散了那些人就是,不能在这节骨眼徒生事端。至于大哥的事,姜瞻这里行不通,岳父不如修书给锦州,再往北边做些安排?北边若有异动,皇上必定紧张,他还没将禁军全数收服,京城周边的守军不敢动,说不定会调蒙旭手里的人,届时虎阳关有了空子,咱们更能相机行事。” 徐公望沉吟不语。 对于这个女婿,他并不是很满意。 京城荟萃天下英才,姚谦固然有才华,却也没到惊艳独绝的地步,若不是徐兰珠瞧上了他那张脸,念叨折腾了将近两年,非他不嫁,徐公望是绝不肯点头把女儿嫁给姚谦的。 但木已成舟,既然收了这女婿,姚谦又有往上爬的野心,徐公望当然也愿意点拨。 上回户部的事算是个疏忽意外,更令徐公望不满。 但不可否认的是,姚谦有时候确实也有点脑子。 至少这建议,听起来虽稚嫩粗浅,再斟酌筹谋下,也许会有用处。 但要他平白放了姜琦,确实太憋屈…… 徐公望沉吟,脸色越来越难看。若在平常,他倒不太怵,偏偏蒙青这回昏了头,不止当着谢珩的面捉走姜琦,还好死不死的将动手地点选在了铜石岭,那可是把贼往窝里引,蠢透了! 分卷阅读14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原想着随手捉来姜琦,多个筹码,哪知蒙青会弄巧成拙! 倘若扣着两人不放,事情闹成这样,恐怕会招来谢珩和姜瞻的疯狂反扑,得不偿失。倘若放了,谢珩纵然会发现铜石岭的端倪,但既然两女得救,终究不会逼得太紧,可给他喘息之机。 徐公望黑着脸,将姜琦和伽罗盯了半天,最终指着伽罗冷声道:“记住这张脸,查明身份,将来有用处。至于这两个人——把人放出去,尽快引开太子,铜石岭那里连夜善后!” 徐基应命,将伽罗的长相牢牢刻在了脑海。 蒙青胆战心惊的送走强压怒意的徐公望,当即派人将姜琦和伽罗带下山,扔在附近镇子的客栈里,给嗅了解药,等她们自己醒来。 而后写了报信布条绑在箭尾,飞赴铜石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这坑爹的手速!出差途中写得慢,狂码八千的愿望没能实现,停在这里大家别打我~~累哭~ ☆、第53章 053 铜石岭, 谢珩脸色铁青。 听到岳华的呼哨示警时, 他正跟姜瞻说话, 因为离得太远, 听得不太清楚。遂暂时住口, 侧耳细听, 秋风中便送来更为绵长响亮的示警呼哨。这呼哨都是侍卫们约定过的, 各有含义,谢珩闻之大惊, 当即起身往承寿寺的方向瞧过去。 战青已然匆匆过来,“殿下, 怕是傅姑娘她们……” 谢珩不待他说完, 便已飞身上马, 率领侍卫匆匆赶过去。 到得寺外, 碰上彭程和姜琦身边的仆妇, 才知伽罗和姜琦双双被人捉走。 谢珩大怒,当即命侍卫搜山, 等姜瞻父子等人赶过来时, 又用他们的人手,将这座承寿寺翻得底朝天。 然而,一无所获。 随后, 岳华和刘铮先后回来跪地请罪,说当时情势紧急,他们虽捉住了可疑的人,但未能找到伽罗和姜琦的行踪。以他们的本事, 一旦看到动静追过去,就不会轻易将人跟丢,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声东击西,拿幌子引开他们之后,才趁着间隙暗中逃脱—— 这座承寿寺中,必定另有隐秘通道! 岳华对此格外懊恼。 她直到捉住那幌子,没瞧见伽罗,才反应过来当时可能有诈,稍一回想,便想起了那“被风吹动”的神幔。匆匆回去一瞧,果然座下是空的,地上落了极细的一层尘土,被蹭得乱七八糟,显然是有人躲藏。 岳华向来心细,若换了平常,在追出去之前,必定会躬身随手查那神幔。可当时彭程乍然出现,扰乱她的心神,加之伽罗举止奇怪,乍然变故之下,难免稍有疏忽,瞧着门扇的动静,便不假思索的追出去,错失良机。 众目睽睽之下,岳华并没刻意提起伽罗今日的异状,只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 谢珩冷厉的目光随即落向彭程,问他今日为何来承寿寺。 彭程受了无妄之灾,哪敢隐瞒自惹嫌疑,当即跪地禀明,说他从前听过关于私矿的事,猜想那应当与徐家有关,只是一切尚且是疑影,所以借着登高上香的机会,过来瞧瞧。 那会儿也不是深刨这些的好时机,谢珩谅彭程也不敢再耍花招,暂且放过,刑讯那几个幌子。 他手段狠辣,盛怒之下更是没了顾忌,对方很快松口,说他们只知道奉命行事,旁的却一概不知——跟先前在京郊别苑刺杀他的月神教的人,如出一辙。 谢珩随即命侍卫将寺中所有人都召集出来,详细盘问搜查。 末了,还真有僧人熬不过,说寺中有条密道,可直接通往远处。 便在此时,远处有飞箭射来,说两人就在镇上客栈。 谢珩铁青着脸,将那布条给姜瞻父子看过,因恐有诈,稍加商议,留了姜瞻父子和侍卫守在那里,循着密道搜查,只带身手最出众的战青和岳华随行,直扑小镇。 * 伽罗醒来时,脑袋隐隐作痛。 她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入目的是青色帐顶,像是个床榻的模样。脖子后面仿佛还有些痛,她茫然躺了片刻,才想起铜石岭、想起承寿寺、想起那突然出手的恶僧,后面的事一片空白,没有半分印象。 伽罗猛然坐起身,打量周围,瞧见简单的桌椅茶具,应当是哪里的房间。 往身侧一瞧,姜琦竟然就在身畔,大抵是被她猛然坐起的动作惊醒,也一脸茫然的躺在那里。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算是清醒了些,快步下了床榻,从敞开的窗户瞧出去,看到外面的街市商铺,再过去开门,外头也没旁人,只有伙计拎着一桶水,匆匆走过。 “这是……”姜琦瞧着伽罗。 分卷阅读14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也瞧着她,“怎么回事?” 两人都没有头绪,再将这屋子打量一番,瞧见桌上的茶盘下压了一段布条,过去一瞧,上面写着狗爬般的四个字——等人来接。 所以是她们被人劫走,又被人救了吗? 至少此刻,客栈里安稳平静,街市上生意如旧,半点不像有圈套设伏的样子。 伽罗缓了片刻,虽闹不清其中原委,却还惦记着离开的事。那布条上说等人来接,必定指的是谢珩和姜家,倘若真被接回去,要再脱身,难免平白生事,她往四面瞧了瞧,看到后面有马厩,街前有成衣铺。 她不再耽搁,将那袭披风解下,向姜琦道:“姜姐姐,就此别过。” 姜琦微愕,“别过?” “倘若殿下驾临,烦劳姜姐姐转告,我这里一切无恙,无需挂怀。”伽罗快步走至门边,见外面并无异常,回头向姜琦微微一笑,“姜姐姐保重!” 说罢,快步出了客栈,往对面成衣铺随便买了件不起眼的外裳披风和帷帽,随后跑到客栈,丢下外祖母先前给她的银票,挑了匹马,便从后门骑马走了。 姜琦依旧满头雾水,兴许是药效让脑袋不太灵光,脑海里依旧是方才那颇惑人的笑容。茫然瞧着伽罗跑来跑去,直至一人一骑的影子消失,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傅伽罗这是要走了? 悄无声息的走,不愿让太子知道? 屋里空落落的只剩她独自坐着,方才有伽罗在身旁,还不觉得怎样,此刻回想,记忆的前一刻还是袅袅佛香,慈和方丈,下一刻便突然跳到了这奇怪的地方。中间那片空白时发生了什么? 姜琦越想越是后怕,捏紧了那布条,再无暇顾及伽罗,只盼着父兄尽快来救。 …… 伽罗既是逃跑,也没那么多讲究,方才怕姜琦记住那衣裳披风,不慎告诉谢珩,所以抱在怀里没穿。等离客栈远了,才找个僻静的地方,将稍显宽大的衣裳套在外面,裹了那烟青色的披风,将长长的帷帽戴着,瞧着没什么地方能露破绽,这才放宽心,问明官道的方向,骑马出了镇子。 才出了镇子没多久,迎面便见三匹健马如虎狼奔腾而来,为首的人墨色衣袍,身姿挺拔,不是谢珩是谁?他的身后跟着战青和岳华,各自衣袍猎猎,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如飞掠过身旁,绝尘而去。 伽罗忍不住回头瞧着谢珩的背影,等他们远了,夹动马腹,疾驰向京城的方向。 谢珩到客栈之后会如何愤怒,失望?她不敢想象。 但为了谢珩,为了父亲和外祖母,也为她自己,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鼻中酸涩极了,眼眶中有温热的眼泪溢出,伽罗竭力不去想这场错过的结局,死死咬住唇瓣。 …… 客栈内,姜琦惶恐不安的坐了许久,终于听到街市上传来蹄声,仓皇跑到窗边,便见谢珩带着两人纵马而来,直奔这家客栈。 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快步迎过去,在楼梯口跟谢珩相遇。 “拜见……”她话未说完,谢珩已然越过她,抬步进了敞开的屋门。 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那银杏色的披风堆在桌上。 他心中一紧,厉声道:“伽罗呢?” “傅姑娘走了。”姜琦匆忙跟进来,触到谢珩冷硬含怒的目光,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放低声音,“我醒来的时候,她跟我一道在这里,没半点损伤。她让我转告殿下,她那里一切无恙,无需挂怀。”说罢,才发现谢珩脸色沉郁得可怕,那双眼睛里如同渐渐凝结寒冰,一步步逼近她。 “你说,她走了?” 姜琦固然听过谢珩冷厉之名,却从未见过他这样铁青的脸色,不由再退半步,“是她自己走的。去对面买了衣裳,到后面买了马……” “她去了哪里!”谢珩陡然厉声打断。 铁青的脸色,锋锐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隐隐有赤红的血丝浮现,握着铁扇的手上青筋微突,神情十分骇人。 姜琦一惊,心里咚咚狂跳起来,“她……没说。” “买的什么衣服!” “在包裹里,没看见。”姜琦惊魂还未定,被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 屋里静得骇人。谢珩盯着桌上那件披风,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满怀担忧的疾驰过来接她,却彻底扑空,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她走了,除了姜琦转述的那句话,再没留下半点东西! 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从父皇突然驾临南熏殿的那天开始?南熏殿里的避而不见,昭文殿中的郑重托付,清思园里的疏离闪避,谭氏 分卷阅读14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的提前离开……她特意挑铜石岭来登高,执意去承寿寺进香,是不是都在为离开而铺垫?可当中为何还会牵扯月神教,为何还有姜琦会被劫走? 种种疑惑、恼怒铺天盖地的卷过来,令素来冷静的谢珩几乎凌乱。 她走得太过突然,又仿佛早有预谋,她竟然没有半点留恋? 那座东宫,还有他,就让她如此难以忍受,要如此仓促地离开?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突兀又隐蔽的离开!而他,扛着父皇那里的所有重压,屈意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当着姜瞻父子的面表明态度,最终,却是要从姜琦的口中,得知她离开的消息! 她确实聪慧灵透,聪慧得连他都被轻易瞒过,被骗得团团转! 脑袋里几乎要爆炸,曾有过的丝丝缕缕的预感,猛然涌入脑海。种种担忧、恼恨、郁愤皆化作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谢珩蓦然低吼一声,挥拳重重击在桌上。 松木做成的桌面在他拳下应声而碎,木屑纷飞,茶壶瓷杯掉落,碎裂在地。 殷红的血顺着手背缓缓流下,姜琦怔怔瞧着满目赤红、形如煞神的男人,几乎忘了呼吸。旁边岳华紧握着拳头,不敢看谢珩从未有过的震怒神情——倘若她能劝阻伽罗,或者将伽罗的异常告诉太子,倘若她没被彭程干扰,自神幔下救回伽罗,倘若…… 然而不会有倘若,傅伽罗走了,如她所猜测、担心的那样,只留下暴怒失望的谢珩。 她缓缓跪地,想说是属下失职,喉咙却是干涩,吐字艰难。 谢珩仿若未闻,赤红的双目盯着那袭披风,于震怒中寻到些许理智,哑声道:“她走了多久?” 姜琦惊恐之下,声音微微颤抖,“没有太久……” 谢珩猛然收拳转身,大步出了客栈。 问都不必问了,傅伽罗那样会隐藏,没在姜琦这里留下痕迹,即便问伙计她的去向,必定也是假的! 客栈门口三匹健马犹自喘气,谢珩黑鹰般飞扑上马,不发一语,窜出街市。 战青不放心,叫岳华护送姜琦回去,当即追过去,纵马紧随。 镇子不大,骑马疾驰片刻,便已横穿。 谢珩在官道上疾驰,已是后晌,踏青完的人们陆续回家,三三两两的相伴同行。他的目光如同猎鹰,搜寻两侧可能留下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回想伽罗可能逃往哪里,却是头绪纷乱。 她煞费苦心地去了铜石岭,必定是想在承寿寺脱身,会不会还去那里? 谢珩纵马疾追,却终在一处岔路口驻足。 怎么可能再回铜石岭?她考虑的那样周全,哪会想不到,在承寿寺突生变故后他会安排人手盯着?她既然有意离开,就不可能自投罗网。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陡然抽离,连同那股怒气也被风掠走。 谢珩松了缰绳,在健马缓缓止步后,茫然四顾。 青山碧水,红叶灼烧,目光所及,都是登高后笑语还家的人。 可他,欢欣而来,却只能孑然回去。 伸手入怀,触及温热的玉佩——那是母妃的遗物,当年佛寺救下伽罗时,落入她手中,后来又被他以故人已死的借口骗回来。原打算今日登高,将此玉佩送给她,以示决心,她却不告而别,突然离开,没留半点痕迹。 是因果循环吗?他骗过她一次,所以今日,她也狠狠骗回来。 谢珩立在马上,看着红日一点点西倾。 郊野的风愈来愈冷,飒飒地卷起满地黄叶,飘入道旁的农田桑陌,水渠树林。 不远处战青驻马,瞧见那微微塌陷的脊背,不忍上去打搅。 跟随在谢珩身边十几年,他们是最可靠的君臣,也是最知己知彼的朋友。幼时顽劣桀骜的皇家骄子,在母妃亡故、兄长被害后彻底转了性情,变得沉郁冷肃。 从傅伽罗住进南熏殿开始,谢珩眼底的寒冰才渐渐融化,性情稍稍回转——会出神、会打趣、会护短、会带上温和笑意,甚至今日游山,还破天荒地在侍卫跟前一展射猎身手,恢复几许昔日的意气风发。 然而此刻,他孤身站在官道上,素来挺拔的脊背微微塌陷。 他远远看着,不敢搅扰,许久之后,才见马背上的人重拾缰绳。 墨色的衣袍被秋风翻起,谢珩骑马回身,缓缓行来,脸上除了沉肃,再无他物。 经过战青身边时,他才沉声道:“铜石岭的事,你去处理。” 说罢,抖动缰绳,飞驰离去。 * 谢珩回到东宫,已是暮色四合。 战青等人都还没 分卷阅读14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回来,左右春坊的所有官员皆得休沐,唯有左右监门卫勤勤恳恳、尽忠职守。他神色端肃如旧,不见半点水波,骑马进去,直至宽敞的甬道将尽,才恍然回神,弃马步行,渐至南熏殿外。 甬道两侧,侍女嬷嬷正在点灯笼,昏暗微弱,在暮色中没半分光亮。 他罔顾跪地行礼的众人,抬步进入里面,两侧偏殿里灯火通明,侍女忙着将几盆菊花搬往廊下,见了他,齐齐跪地。 谢珩盯着门扇紧掩的正殿,声音略微僵硬,“岚姑呢?” “回禀殿下,岚姑今日外出采买东西,尚未归来。” 当然是不回来了,谢珩自嘲,冷着脸动了动唇角。傅伽罗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岚姑无足轻重,出去买东西时溜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那间正殿是伽罗日常起居所用,因从前有长命锁,便立了个小小的规矩——没有她和岚姑在,旁人不得轻易入内。 所以此刻门扇紧掩,也未掌灯。 谢珩步上台阶,推门入内,里头桌椅茶具整整齐齐,一如往常。 他也不必点灯,在暮色昏暗的屋中站了片刻,扫过屋中陈设,不见半点异常。甚至他先前命家令寺送来的那些首饰,也都完好无损的封在锦盒中,整整齐齐摆在博古架。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手指扫过桌案,像是残留她的气息。目光落在那金碧辉煌的灯架上,仿佛还能看到她盈盈立在旁边,灯火辉映下娇美如玉,偏头浅笑,递来一杯热茶。 脚边有东西在拱他,谢珩低头,看到那只叫阿白的拂秣狗蹲在那里,低低呜了一声。 谢珩躬身,伸掌去捉它,阿白比从前长大了不少,一只手几乎握不住,只能伸了双臂,将它捧起。柔软的白毛触手温暖,那双眼睛里最初的畏惧无辜尽数褪去,代之以机灵大胆,甚至还伸了舌头,舔舔他的手背。 ——像极了她的变化。 蓦然想起伽罗画的那副紫藤下阿白午睡的图画,谢珩转而入内,在她惯常读书作画所用的长案上,看到那副绢画。 案上笔墨纸砚和书籍都已不见,唯有那副图画显眼,于昏暗天光中,孤零零的压在镇纸下。 谢珩快步上前,将阿白丢在案上,看到镇纸下还有一封书信,墨山堂的松花信封,火漆封着,旁边是她秀气的蝇头小楷—— 太子殿下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太子殿下点一首张惠妹的《听海》吧,然后哭着爬去睡觉,累成了狗狗,上一章的红包睡起来再发哈~我揪着一颗心 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情 却又不靠近 听 海哭的声音 叹惜着谁又被伤了心 却还不清醒 一定不是我 至少我很冷静 …… 写封信给我 就当最后约定 说你在离开我的时候 是怎样的心情 写信告诉我今夜 你想要梦什么 梦里外的我是否 都让你无从选择 ☆、第54章 054 京城东南边, 胡汉杂居, 商铺林立。因各地往来的商人多就近居住, 贩卖南北各地珍藏奇货, 生意颇为兴隆。平常虽少有高门贵女来挑选首饰衣裳, 却常有公候府中的买办往来, 赶着马车, 买走种种日用陈设的货物。 永平街起头的便是一家两层阁楼,里头专卖从北边贩来的皮毛, 门面宽敞,内里豪奢。 伽罗赶着天黑前, 夹杂在登高回城的人群里, 从东边进城, 骑马行至此处, 瞧清了上头的牌匾, 这才翻身下马。 这一带没有歌坊酒肆,商铺门关得早, 伙计正在上门板。 见了伽罗, 那伙计便笑眯眯的招呼,“这位姑娘,店里已打烊啦, 您明儿再来?” “我找你们东家。”伽罗递上一枚商徽。 旁边大伙计接过来一瞧,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原来是贵客,您请进, 请进。”哈着腰请伽罗进门,让旁的人继续上门板,却带着伽罗穿过后头的门洞,进了店后面的院落。这院子颇为杂乱,四面皆是房屋,应是当了库房和伙计住处,院里也堆着不少箱子。 穿过后头的绿漆门扇,眼前豁然一亮,满目森森翠竹掩映下,两层的阁楼雕饰精美,旁边还有个水池,临水建了戏台,颇为宽敞。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仆妇正往屋里搬水,那伙计叫住其中一名,“杨姑姑呢?” 分卷阅读14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在里面呢。”那仆妇当即进去,请出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来。 那妇人满身绫罗,长得也富态,匆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伽罗。 那伙计忙道:“杨姑姑,这位姑娘要找东家,手里拿着这个。”说着,递上商徽。 杨姑姑接过,瞧了一眼,当即道:“姑娘里面请!”说着,挥退仆妇伙计,陪着伽罗进了那阁楼。里头亮如白昼,伽罗一眼就瞧见了满面焦急,来回踱步的谭氏,和旁边同样焦急的岚姑。 “外祖母!岚姑!”她一把掀开帷帽,长长松了口气。 谭氏满脸焦急霎时转为欣喜,同岚姑一道迎过来,“伽罗!你不是……快快,先喝口水。”她自将桌上的热茶递给伽罗,“承寿寺那边的事儿报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伽罗喝了半杯茶,莞尔一笑,“我也没想到会有那变故,醒来的时候在一处客栈,旁边还有姜相的孙女姜琦,也不知里头有什么缘故。好在平安无事,不敢再回承寿寺去,买了马换了衣裳回城,打听了好几回才找到这里。” “那位呢?没察觉吧?”谭氏不放心。 伽罗笑容微收,“他找不到这里。” 路是她选的,再谈遗憾留恋也无济于事,伽罗竭力抛开那些念头,道:“晌午时吃的不多,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受惊又骑马,进城后又打探了半天,外祖母——我饿了。” 谭氏一笑,当即请杨姑姑安排,张罗了晚饭。 饭毕,夜色渐深,伽罗满身疲惫,早早便去沐浴。 浸入温暖的热水中,满身疲惫为之一松,这才觉得整日劳顿,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似的。伽罗阖目出神,岚姑也不打搅,默然给她沐发擦洗,而后拿了干燥柔软的毛巾,一点点擦去头发上的水珠,几遍过后,湿漉漉的头发便渐渐干了些。 伽罗浑身舒泰,脑海里念头杂乱,忽然叹息了一声。 岚姑动作微顿,“姑娘怎么了?” “岚姑——”伽罗侧头,柔顺乌亮的头发滑落在桶外,“南熏殿里,都收拾好了吧?” 岚姑颔首,温声道:“姑娘放心。那幅画和信都放在了案上,没有旁的东西挡着,很显眼。” “那就好。”伽罗重新阖上眼睛。 谢珩此时应当回东宫了,他会不会震怒?看到那封信后,能不能消些气?她不知道,也顾不到那么多了。既然不告而别,就是打着切断过往的念头,今日踏出东宫,那座南熏殿就彻底跟她没关系了,甚至谢珩,都很难再有交集。 不管他会否震怒,假以时日,终会渐渐平息。毕竟,她跟谢珩的缘分,唯有南熏殿的这数月而已。待怒气平息,他总能将精力放在朝政上,父子齐心,安稳江山天下,再慢慢淡忘她这个曾闯入东宫的不速之客——亦或者记得——毕竟那长命锁的财富珍宝,都已托付给了他。 只是表哥那里,她做得太理亏了。 “给表哥的那封信,托付好了吗?”伽罗声音中尽是疲惫。 岚姑道:“已经找了人,一个月后,送到杜家去。” 伽罗颔首,没再言语。 岚姑默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道:“姑娘跟太子殿下的事,姑娘自有考量,不必我多嘴。但杜将军那里……姑娘自从进了东宫,他就竭力照拂,这样不辞而别,恐怕真是要令人伤心,也担心姑娘的处境。不如早些送信给他,好叫他安心?” “没有办法。”伽罗叹息,“我这一走,太子必定会找表哥逼问下落。若是我道别过了,告诉他去处,你让他说,还是不说?” 说了,就是对不起她。 不说,则是有负太子。 她已经骗了谢珩,总不能再将杜鸿嘉推入两难的境地。 只是谢珩……万般念头梳理不清,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梦里像是又回到了别苑外的满目流萤,倏而又是铜石岭的遥远背影,芜杂凌乱。 * 昭文殿里,谢珩对着那封信枯坐到了黎明。 榻边的烛火已经微弱,层层蜡泪堆叠,轻晃将熄。推窗望外,秋日晨风冷冽,卷着细针一般扑入脖颈领口,冰凉入骨。整个东宫都还在沉睡,昭文殿里静寂无声,唯有门外值守的侍卫精神抖擞,脸上冻得通红。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深秋木叶凋零,隔着树杈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层叠的屋檐。 谢珩肃容沉默,在窗边站了半天,回身到桌畔,重新拾起那封信。 娟秀整齐的蝇头小楷,雅致的松花信笺,翻来覆去,已看了不下十遍,他几乎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信的内容并不长,先是为突然不告而别致 分卷阅读14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歉,并没多少诚意。而后提起那枚长命锁,希望他将来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典籍宝藏。之后谢他半年来的照拂帮助,尤其傅良绍的事,她铭感于心,相信以太子的心胸,不会为难他。再往后,则托付了那只拂秣狗,请他将阿白和绢画转交乐安公主。 信的末尾,笔迹略显沉重滞涩,想必她写的时候也是心绪起伏。 她说,那夜的满目流萤,是她所见最美的风景。但泡影易碎,风霜之下难得长久,逆风执炬更易烧手,所以慎重思量后,决定离开。辜负盛情美意,请谢珩见谅。愿他能与端拱帝父子同心,再无嫌隙,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泽广被。 ——她的信笺十分整洁,没半点涂抹痕迹,若非文采斐然,绝难一气呵成。恐怕是拟了稿子,再誊抄过来。不知那滞涩笔迹时,是何种心情? 谢珩通篇看过,将那句逆风执炬更易烧手的话品咂。 所翻阅过的典籍兵书中均没见过这样的话,虽意思明白,却不知出处缘故,想必同那泡影一样,是出自佛经。 生气吗?当然是的!她将他骗得团团转,骗他去铜石岭登高,给她逃跑铺路,当着众人的面不告而别,只留下这封信,不痛不痒。昔年的阴霾不算,自回京入主东宫,除了徐公望偶尔放肆,京城上下,还没人敢对他这般大胆欺瞒!他也从未像昨日那样,盛怒之下理智尽失,疯了似的追出去,却只能孑然立在夕阳官道上,全无平常端贵太子的模样。 换了旁人,早已重罪处置! 但傅伽罗…… 最后那段父子同心、再无嫌隙的话虽写得简略,却能透露她离开的真实意图。 谢珩阴沉着脸,将信笺重新装入封套中,走向旁边的檀木柜,从中取出个铜铸的匣子,将信抚平放进去,拿长命锁压住,而后阖上,重归其位。 目光一偏,看到那只盈盈欲飞的蝴蝶,被透窗而入的风吹动。 他劈手取过,冷然瞪了半天,终究没扔,塞进柜中,一道锁住。 惯用的漆黑长剑就在门边架上,谢珩抓入掌中,走至殿外,迎风练剑。 满腔愤懑都随长剑喷薄而出,门前一方奇石,经历了无数次剑气侵袭,终于在这个清冷寒肃的早晨,拦腰斩断,轰然倒塌。后面值夜的侍卫见了心惊,微不可察地往后面挪步,躲过肃杀凌厉的剑气。 门前被扫荡得满目狼藉,谢珩胸臆中的闷气,随着铮然没入青石板中的长剑,稍稍消解。他冷着脸回屋,如常盥洗用饭,再去上朝。 朝堂上倒颇平静,许是昨日百官登高心绪甚佳,也没拿琐事来烦端拱帝。 徐公望破天荒的告了假,说是昨日登高受寒,需静养两日。 他那里没动静,端拱帝也难得清静,散朝后自去歇息,谢珩自回东宫。 到得嘉德殿外,瞧见那位精通佛典的宾客,终究没忍住,冷着脸问逆风执炬是何典故。那宾客面露诧异,却还是恭敬回答,说这是出自《四十二章经》,原话是“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又是佛经! 谢珩瞧那宾客面有异色,懒得理会,沉着脸走了。 到殿里坐了会儿,回想咀嚼,又是不怒反笑——十四岁的小姑娘,能经历多少事情,竟然也学着谭氏和南风,去读那晦涩的佛经,说这样的话! 若怕烧手,她难道要就此摒弃爱欲不成? 怕逆风烧手,无非是怕端拱帝盛怒阻挠,伤了她和亲人,也影响他的前程。 也可见,她对此确实忧虑过重——这是症结所在。 谢珩心绪翻滚,沉着脸坐了半晌,见来禀事的官员还站在那里等他吩咐,才勉强收回心神,就势在嘉德殿处理琐事。 午饭后未及休息,便又进了昭文殿。 昨日诸般情绪起伏,皆是为了私情。抛开这一层,他肩上还是压着沉重的担子——朝堂天下,不止有关乎徐公望一派的明争暗斗,还有京城外绵延千里的广袤土地,那上头万千百姓,都是供养着朝廷的子民,各州各县,事务极多。 因私废公并非谢珩的性子,回到昭文殿后,同韩荀等人商议过事情,因昨日铜石岭上的事情蹊跷,虽当下没有追究,却留了心。彭程和姜谋都提到了铜石岭的铜矿,说有人暗中开采私矿,或许与徐公望有关。他叫来战青,问过昨日后续的事,便吩咐战青派得力的人到铜石岭暗中查探。 朝堂上的事处理完,才轮到伽罗的事情。 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为旁人如此伤神。 不管伽罗顾忌担忧什么,她对他有情意,这点谢珩能够笃定。 既然彼此喜欢,又有什么理由,轻易放开?什么泡影易碎, 分卷阅读14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执炬烧手,都是杞人忧天!伽罗怎样想他不管,他绝不可能遇难即退!生平头一回煎熬退让,头一回给人道歉,头一回温柔筹谋,头一回亲吻拥抱……种种都是为她,甚至顶着端拱帝滔天的怒气,说出要逆旨行事的话!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 她以为,凭一封信,就能交代? 她以为,欺骗没披龙袍的太子,就不算欺君罔上? 天底下没这道理! 昨日是他疏于防备,但京城内外,东宫眼线并不少,即便她上天遁地,也得挖出来! 如此恶狠狠的想着,谢珩神色愈发冷沉凌厉,手中那把黑漆漆的铁扇扣着桌面,更显凶煞。旋即吩咐战青,留意四处查访,但凡有伽罗的踪迹,管她是否情愿,都先抓回来交给他处置。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隐含怒气,战青听着都打了个冷颤,忙应命而去。 这些事处理完,已是后晌。 谢珩一夜未睡,终究疲累,靠在椅背揉了揉眉心,这才道:“杜鸿嘉何在?” “杜将军晌午时回来,因殿下正跟韩詹事议事,所以没打搅,先去了值房。”侍卫回禀。 “召他过来。” …… 杜鸿嘉大前天傍晚奉命外出办事,今日晌午才回来。 他来回疾驰,两肩风尘,因急着复命,尚未回府,直奔东宫。见谢珩不得空,只好暂往值房,到了那里才得知昨日铜石岭的事,再匆忙赶到南熏殿,里面除了侍女嬷嬷,再无一人,别说是伽罗,就连岚姑也不见踪影! 杜鸿嘉呆愣愣站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 送谭氏出去的那日,伽罗就曾说过,不会在东宫住得太久。他也盼着那天尽早到来,可令伽罗摆脱谢珩,笼雀归林。但当真到了此时,面对空荡荡的南熏殿,却令杜鸿嘉如被凉水浇透——她确实走了,不止瞒着谢珩,还瞒着他! 这念头在脑袋里翻腾,等侍卫来召他时,杜鸿嘉脸色甚为难看。 到得昭文殿中,两人的脸色同样冷沉。 杜鸿嘉如常行礼,简略禀报了此行办事的结果。 他这趟出门,是为了北边洛州等处兵患的事。这是谢珩对付徐公望时至关重要的地方,两人纵然各怀怒气,终究不曾因私废公,待杜鸿嘉详细禀报罢,谢珩将几处存疑的事问过,才算告一段落。 旋即,谢珩抬目,看向杜鸿嘉,“傅伽罗昨日走失,你可知情?” “属下不知。”杜鸿嘉声音僵硬。 “当真不知?”谢珩目含审视。 杜鸿嘉咬牙,“不知!” 谢珩瞧着他,从杜鸿嘉神情中瞧见强自压抑的郁闷,不似作假。看来他确实不知道伽罗去向,逼问无用。这样想着,谢珩平白觉出一丝隐晦的安慰——同样的不告而别,至少他这里还留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 心中怒气稍稍消解,谢珩决定放过他,只吩咐道:“若有她的消息,尽快来报。“杜鸿嘉面无表情的拱手,“属下遵命。“见谢珩再没旁的吩咐,告退而出,骑马疾驰到谭氏当日落脚的地方,那妇人还在院中,却不见谭氏的身影。问了详细,才知道谭氏前日就已告辞离去,没说去向。 京城内外,人海茫茫,一旦失了音信,又如何找寻? 杜鸿嘉沉默着骑马归去,想着伽罗的不告而别,生气不起来,唯觉失落,难以排解。 作者有话要说: 伤心的珩哥和表哥…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骗了谢珩,瞒了表哥,愧疚QAQ 悄悄哭会儿吧,不给人看见。 ☆、第55章 055 伽罗住在永平街皮毛店后的院落中, 足不出户。 这家店的东家是易铭, 伽罗以前从未见过。据外祖母所说, 易铭是淮南富商易家的长孙, 今年二十岁的年纪, 为人十分可靠。他自十二岁起便跟随其父经商, 走遍南北各处, 十六岁时,已然能独立将店面打理得仅仅有条。 如今易铭管着易家的皮毛丝绸生意, 拿南边质地上佳的丝绸运到北地,再贩卖皮毛入大夏各处, 一来一回, 盈利颇丰。 除了京城这家, 他在许多富饶的州府亦有分店二十余处, 经商时结交了不少朋友。 早年易铭曾去过西胡, 却碰到了马匪,机缘巧合之下被视察民情的戎楼所救, 两人就此相识, 因性情颇为投契,常有来往。 彼时戎楼已然知道谭氏住在淮南的事,特地问过, 易铭留了意,回淮南后寻机拜望谭氏,颇为尊敬,易家在淮南的生意愈 分卷阅读14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发顺风顺水。及至高家坍塌, 他们因交情极广,也未受太大影响。 这回谭氏想请他帮忙,易铭并未推辞,特地将谭氏安排在这院落中安身。 只是他前两日才出京城,去了近处另一家店面,至今尚未归来。 事涉东宫,易铭肯出手相助,着实难得。 伽罗满心感激,当然不敢平添事端,每日除了晌午在院里坐着晒晒太阳,连屋子都不怎么出去。只是秋光渐深,木叶凋零,时气愈来愈冷,便由那位杨姑姑出面,去外头买了几套御寒的衣裳。 岚姑帮她整理,瞧见那霞红色的绣金披风,不由道:“这倒跟姑娘先前穿过的那件很像。” 杨姑姑就在旁边喝茶,闻言笑道:“这是今年最时兴的。说是中秋灯会上有个姑娘穿了这样的披风,满街灯光照着,格外漂亮,把那晚游灯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蝉衣坊当即仿着样式做了,那些侯门千金都抢着买。傅姑娘生得好看,穿了这件,必定漂亮!” 伽罗闻言,抿唇一笑,“多谢杨姑姑费心了。” 杨姑姑又道:“好衣裳配美人,那才好看。姑娘瞧旁边那个绢袋,里头是镶了金边的薄纱,都有小金钩,可以挂在这披风帽兜底下的金环里。配着那薄纱,也很好看!对了——姑娘先坐会儿,我去瞧瞧午饭,应当快好了。” 说罢,笑吟吟的出去。 岚姑旋即取了那绢袋瞧,果然薄纱轻如蝉翼,虽不及伽罗那晚金丝织就的衣裳华贵夺目,绣工裁剪却也有八分相似。 她瞧着伽罗,略带笑意,“杨姑姑方才说的可是姑娘?” “这件收起来吧,换那件杏黄的。”伽罗避开目光,低头喝茶。 猛然翻起的回忆,触动心绪,明明是则有意思的逸闻,此刻听来,却叫人五味杂陈,轻易叫她想起刻意回避的旧事,从那晚的绝美花灯,到怦然心动的别苑亲吻。她竭力不去回想谢珩,那道身影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或是冷厉沉肃,或是眼底藏笑。 过去了数日,他应该消气了吧? 姜琦和她被劫走的背后必定另有事端,他会在为此忙碌吗? 昭文殿里必定庄重如旧,那只拂秣狗会不会送到了乐安公主手中? 这些念头一旦浮起来,挡都挡不住,气势汹汹地扑向她。 伽罗不敢再看那件披风,抬步进了内间,里头谭氏正抄佛经,烟气袅袅。 她在对面的绣凳上坐着,“外祖母,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十月初吧。”谭氏搁笔,“怎么了?” “没怎么。”伽罗咬唇,“就是怕逗留太晚,叫殿下发现痕迹,带累了易家。” “咱们此刻出去,才会带累。铜石岭离京城颇远,你一走,他定会怀疑你借机逃离京城,哪会想到你又暗中回城?京城外的眼线必定比城里还严密,咱们但凡有动静,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倒不如安稳住着,过上二三十天,他气也消了,盘查也松懈了,咱们再走,更容易些。”谭氏含笑,打量伽罗的神色,“还是……你怕待久了后悔?” “不会后悔!”伽罗当即否认。 谭氏瞧着她不语,伽罗默了片刻,对上她的眼睛。 那道目光像是能洞察一切,比谢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伽罗自知难以掩藏,只小声道:“我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就安心住着吧。”谭氏叹了口气,“月底的时候易铭能回来,到时候会先去洛州一趟,带上那边的人,结成商队前往西胡,咱们混在其中,比单独赶路的方便。” “万一他盯着去西胡的商队怎么办?” “咱们先是去洛州,不会惹人注意。到了洛州……”谭氏摇了摇头,“那儿的守将不安分,太子即便安排了人手,这当口,首要的事也是盯着那几位带兵的,顾不到我们。再往北走,虎阳关虽严密,西边那几道关隘却松些,太子的手未必能伸那么远,不会泄露。” 这样就好。 伽罗舒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遂往外面,去吃那新送来的蟹黄糕。 * 东宫内,谢珩却没这般闲情逸致。 距离重阳时伽罗逃走已过去了七八日,却半点都没有关乎伽罗的消息。 谢珩也曾想过,伽罗从哪客栈离开后,是否回了京城。但一番搜寻,没有丝毫收获。那位提前出宫的谭氏早已搬离最初的院落,连那西胡妇人也不知她的去处,后来查探到谭氏和岚姑的踪迹,据瞧见过她们的人说,她俩当天晌午就乘车出城去了。 谢珩手头事多,加之徐公望步步紧逼,能用在这上头的人手实在有限,只 分卷阅读14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好吩咐下去,将人手尽量派出城。 然而城外也没有半点消息。 伽罗、谭氏、岚姑都像是石沉大海,方圆百里内外,都没留下半点踪迹。 甚至谭氏身周的那些西胡人也突然没了动静,遍寻不获。 谢珩原本稍稍按压下去的怒气重新积聚,焦躁郁怒之下无可发泄,想着当日是承寿寺里那几个月神教的人捣乱,盛怒之下,命人细查那铜石岭私矿的事情,又挑了几个不安分的官员小惩大诫。 每日里沉着张脸来去宫城,愈发令人敬畏。 这日朝会后跟端拱帝单独议事,还被端拱帝提醒,叫他别总拿那副冷肃姿态吓唬朝臣。 谢珩不应,只如常议事。 “铜石岭的事,既然没有铁证,还是该暂时压一压。那天既然有人劫姜瞻的孙女,京城里没旁人敢如此,必定是为了徐坚。若这事再逼得更紧,怕会狗急跳墙。”端拱帝在朝政上向来有耐心。 谢珩却不觉得,“铜石岭私矿的事,背后必是徐公望无疑,虽然没有铁证,深查下去,也能斩了他两条臂膀。至于徐坚的案子,徐公望想求的,无非是保住徐坚的性命,再图别计——父皇想必也知道了,洛州那边,这两天不大安分。” 端拱帝沉吟,“洛州确实是个祸患,不得不防。” “儿臣以为,洛州的事不宜再推。如今虽死守着虎阳关,难保徐公望不会设法跟北凉勾结,届时倘若北凉被说动,送回了太上皇,洛州一带、锦州一带,甚至那些还在观望的,必定望风而动。” 这确实是个极大的隐患。 端拱帝肃容沉思。 太上皇被扣押在北凉,谁也说不准他会否被送回,何时被送回。 倘若真到了这般局面,没有军权在手,京城也不是牢固如铁桶,他父子二人必定陷入被动。太上皇两个儿子的死虽然被压得波纹不起,连谢珩都不知内情,但倘若太上皇归来翻出此事,以篡权的罪名声讨过来,徐公望那厮必定大兴风浪,再起祸事。 他父子二人被困淮南数年,虽有经营安排,到底有限。 届时局面如何发展,着实难以预料。 端拱帝沉吟片刻,看向谢珩,“你如何打算?” “徐坚的性命先留着,不能逼徐公望狗急跳墙。但铜石岭的事必得深查,徐公望摸不准父皇的意图,总会叫洛州闹出些动静,却顾忌徐坚,不会太狠。儿臣就以此为由,前往洛州,尽早平了祸患。” “可时机还未成熟,怕会十分凶险。” “再凶险也得去。徐公望能等,父皇却不能等!” 这确实是作难的事。如今他父子当政,虽有徐公望阻挠,总算形势尚可,能调动人手办些事情。倘若太上皇归来,形势就不好说了。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殿内半晌沉默,端拱帝最终颔首,“按你说的办。” 谢珩应命。 两人心神稍稍松懈,这才发觉午时将至,便叫徐善传膳。 徐善应命入内,又禀报道:“贵妃娘娘和公主过来给皇上问安,因皇上和太子在议事,没叫奴婢通禀。皇上,是否请贵妃和公主进来?” “正好一道用膳。”端拱帝颔首。 徐善自去传召,片刻后贵妃同公主进来,见礼过后,乐安公主瞧见谢珩,最先不满,“追了好些天,总算见着皇兄了!这些天总也不见皇兄到后宫来,是有事绊住了?” “政事繁忙,得空再去看你。”谢珩近来心绪欠佳,只能搪塞。 “英娥这两天总在念叨太子,说想去北苑玩,只是没人陪伴。”段贵妃笑得温婉,抚着乐安公主肩膀,“瞧皇上和太子这废寝忘食的模样,想必是手头有要事,不得空。英娥再等两日,今日难得碰见你皇兄,好生用膳。” 谢英娥颇听她的话,闻言入座,待宫人退出,亲自给端拱帝斟酒。 在淮南的时候,府中四人也偶尔这般用饭。被谪居的败寇王爷没那么多讲究,除了韩荀等誓死跟从的长史旧臣,也就妻儿可以慰藉。每常他心绪欠佳、琐事烦闷,谢英娥便爱给他添酒,十分乖巧。 今日亦然,端拱帝接了酒杯,方才为政事所困的阴沉稍敛,“英娥是越来越懂事了。” “是越发懂事了。昨日姜老夫人进宫来问安,还说公主年近十五,这样懂事体贴,必得用心挑个好驸马。”段贵妃含笑,瞧见乐安公主正含嗔带恼地瞧她,笑容愈发端庄温婉。 “是该留意,你多费心。”端拱帝颔首,不由瞧了谢珩一眼。 谢珩正目不斜视地夹菜,面无波澜。 端拱帝 分卷阅读14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向段贵妃递个眼色,段贵妃瞧着谢珩,有些顾忌似的,抿唇轻轻摇头。 殿内片刻安静,还是端拱帝开口了。 “铜石岭的事上,姜家也有功劳。若要去洛州,他那女婿的力道也得拿来一用。”端拱帝停箸,望向谢珩,“明日贵妃会请姜琦入宫,你得空时,过去一趟。” “去做什么?”谢珩终于抬头,皱眉。 这还用问?端拱帝一噎。 段贵妃直觉谢珩面色有异,似跟端拱帝置气似的,不似平常。没敢插嘴,只垂首不语,旁边乐安公主欲开口,也被她摇头阻止。 桌上气氛一滞,端拱帝将谢珩盯了片刻,淡声道:“东宫妃位空悬,人丁冷落,终非长久之计。太子妃的人选,拖来拖去,总该有个定论。” “不是已有人选?”谢珩稍有不悦,“儿臣已跟父皇禀明过。” “她已经走了!”端拱帝比他还不悦。 那日的事谢珩虽没提过,但姜瞻的孙女被劫走,又牵扯着铜石岭的私矿,一来二去,便将来龙去脉大抵摸清——得知傅伽罗主动离开时,端拱帝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连那枚长命锁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谢珩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声音更加僵硬,“她为何离开,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声音,丝毫没掩饰他的不满。 端拱帝终于耐不住了,筷箸轻拍,“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朕安排她离开?” 谢珩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南熏殿的事才会离开。儿臣一直想问,那日南熏殿中,父皇究竟跟她说过什么?” 端拱帝冷嗤,“她难道没告诉你。” “父皇何等威压,她怎敢说实话!”谢珩憋着满肚子的气,谈到朝堂正经事时还能不去想,如今端拱帝主动提及,即便极力克制,不满愤怒却还是涌到了脸上,“儿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胁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厉的性子,陡然从其乐融融转为针锋相对,不止段贵妃,就连乐安公主都呆住了。她毕竟敬畏性情阴晴不定的端拱帝,这当口没敢说话,只偷偷打量谢珩。 谢珩脸色阴郁,目不转睛,与端拱帝对视。 没有喷薄爆发的怒气,但这种冷着脸的对峙,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端拱帝最终冷哼,扭头向侧,瞧着明黄帘帐下的铜鼎,沉声道:“朕只有你一个太子,不容有闪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两府陪葬。” “父皇!”谢珩大为意外,怎么都没想到,端拱帝竟然会是以两府性命去威胁伽罗。 难怪她要离开,本就身处弱势,在东宫如履薄冰,再碰上这样无耻的威胁,哪还愿意留在东宫! 他脸上陡然笼了层寒气,“父皇即便不喜伽罗,又怎能以傅高两家的性命威胁……” “闭嘴!”端拱帝沉声打断,“越来越没规矩!” 谢珩胸膛起伏,强压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断定她会妖色惑人?当日拿下徐坚,多凭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傅伽罗促成!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因她是傅家之女、高家外孙,心存芥蒂。但母妃从前就教导儿臣恩仇分明,皇兄更是性情宽仁!他们必定盼望父皇能成为仁慈明君,而不是为报私仇而乱方寸。” “放肆!”端拱帝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当然是明君。必会恩怨分明,心胸宽宏。”谢珩盯着他,倔强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着他做明君! 端拱帝不怒反笑,“你珍重那傅伽罗是不是?朕问你,倘若有人害死傅伽罗,你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谢珩半点都不犹豫,旋即补充,“但不会牵连旁人。” “朕却不同。”端拱帝脸色阴沉,缓缓道:“朕不止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痛失亲眷的滋味。朕不牵连傅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几个孙子,是为朝政大局考虑,但是那傅伽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绝不能成为朕的儿媳!” “但儿臣只要傅伽罗。”谢珩脊背挺直,分毫不退,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儿臣纵不能背着旨意强行娶她为妻,却可以紧闭宫门,不纳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罗,儿臣可以等,直到旧日恩怨算清,父皇解开心结。十年二十年,儿臣都能等。但那个姜琦,随便父皇怎么恩宠,东宫的门,儿臣绝不许她踏进!父皇若还是执意,耽误的只会是姜琦。” 端拱帝气得一拍桌子,“你敢!” “儿臣说到做到!” 端拱帝一时间难以接受伽罗,他可以设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罗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做 分卷阅读15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筹码。但姜瞻的那孙女,怎么样嘉奖都行,却休想再进东宫!当日铜石岭上,若非姜瞻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掺和其间,伽罗也未必能顺利逃脱。 纵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劳苦功高,理应重用嘉奖。 但这个芥蒂,却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俩剑拔弩张,彼此都不肯退让 。 端拱帝花白的胡须微颤,拿这个脾气跟臭石头似的儿子没辙。这些天谢珩虽在政事上稳重如旧,但私底下颇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儿子,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端拱帝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诉你,东宫的门,那傅伽罗也休想踏进!” 说罢,甩袖起身,沉着脸到内间去了。 谢珩将话挑明,没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贵妃满脸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见父子俩不欢而散,同乐安公主交换个眼神,她自去内间劝说端拱帝,乐安公主丢下碗箸,追着谢珩出殿。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别生气,给你讲个笑话——作者亲妈差点把伽罗吃的蟹黄糕打成谢珩糕:)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昨晚梦见了谢珩。但后面又梦见了他那可怕的爹,吓醒了QAQ。 ☆、第56章 056 秋末的皇宫, 冷风萧瑟, 今日浓云堆积天气阴沉, 格外清冷。 谢珩出来得匆忙, 忘了带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风, 出殿门时尚未发觉, 快步走下丹陛, 才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冽如刀,撕开衣裳直往身上钻。他倒不惧这点寒意, 拢着满袖寒风,逆风疾步, 任由寒风浸透全身。 触目所及, 殿宇飞翘, 恢弘庄重, 半旧的金砖铺向远处, 暗沉萧然。 战青匆忙跟着,忽听后面有清脆女音, 回头一瞧, 乐安公主正小跑跟了出来。 她是随段贵妃一道从仪秋宫过来的,身边没带随从,这般扑入深秋冷风里, 形单影只。 战青犹豫了下,见谢珩大步走远,回头一瞧,乐安公主已经跑近跟前。她倒是记得裹了披风, 然而秋风肃杀,这般小跑过来,脸颊也吹得泛红。 见战青呆站在那里,乐安公主发急,“愣着做什么,追啊!” 战青应命,知道谢珩盛怒时不愿有人打搅,反倒更担心仓促追出来的乐安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乐安公主身旁。 出了银光门,谢珩腿长步疾,身影早已不见。 战青只瞧见谢珩出门时黑着脸,步如旋风,见公主追得紧,不由疑惑道:“殿下这是……” “皇兄跟父皇吵架了!”乐安公主倒没隐瞒战青,“为的就是那个傅伽罗。对了——父皇说她已经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公主的端庄仪态,跑得气喘吁吁,脸蛋泛红,觑着战青,颇含好奇。 战青只好道:“重阳那日,殿下带着傅姑娘去登高游玩。结果傅姑娘借着去佛寺上香的机会,偷偷走了,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走了?”乐安公主大感意外,不由放缓脚步,“她居然走了?” 战青点了点头,“殿下待傅姑娘确实上心,连性子都改了不少,那日登高还射猎为戏,卑职多年没见过了。傅姑娘突然离开,殿下近来为此事心绪欠佳,又有朝堂上那些事压着,怕是一时未能捏好分寸。公主,回头皇上跟前,还得请公主多分辩开解。” “那还用说。哪回皇兄惹父皇生气,我不帮他说话?”乐安公主琢磨了片刻,依旧觉得不敢置信,“皇兄待那傅伽罗格外礼遇优待,连父皇跟前都顶撞了好几回,她竟然真舍得走?为何?” 战青摇头,“不知是何缘故。” 乐安公主满心诧异不解,只喃喃道:“还真是个白眼狼。” 嘀咕罢了,到底担心谢珩,同战青加快脚步到了东宫,从监门卫处得知谢珩已然归来,不免松了口气。匆匆赶到昭文殿前,那边侍卫却说,太子并未来过。 战青诧异,乐安公主却已朝南熏殿而去。 ——麟德殿里的父子冲突,皆是为了傅伽罗,皇兄气冲冲的出来,多半是去了南熏殿。 到得那里,果然门扇半敞,里头侍女嬷嬷齐齐跪在秋风里,未敢起身。 见了乐安公主,也不必再麻烦,就势俯身,恭迎殿下。 乐安公主道了声免礼,瞧着那紧闭的殿门,向那管事嬷嬷道:“皇兄可在殿里?” “回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就在里面。” 乐安公主又问,“傅伽罗不是走了?你们还在这里作甚?” “正殿虽无人居住,阿白却 分卷阅读15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还养在这里,殿下留奴婢等精心照看,偶尔会过来。” 这些侍女嬷嬷留着照看那只拂秣狗,那只阿白难道还住在正殿? 亏皇兄想得出来! 乐安公主简直目瞪口呆。 上了台阶,没听见里面有动静,轻扣了扣门扇,里面依旧没动静。乐安公主虽经挫折,却也是自幼娇贵,从没这样追过谁,被冷风吹得鼻头脸蛋通红,吸气时冷风卷着针似的让人难受。 一路小跑,身上热脖颈凉,她捧着双手哈气,“皇兄是我!再不开门,该冻死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门扇猛然被撞击轻响,旋即开了半扇,地上一只瓷杯咕噜噜滚走。 乐安公主缩了缩肩膀,探头往里一瞧,殿内收拾得齐整,帘帐垂落,仿佛还有人居住。那方檀木桌上,阿白瘫着满身柔软的白毛,伸开爪子趴在那里,脑袋耷拉。旁边椅上坐着谢珩,身姿挺直,轮廓冷硬,神情沉肃,盯着阿白,两根指头夹着块红酥似的糕点,落在阿白嘴边,竟然在喂狗! 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整个人紧绷,却不见往常的冷厉威压。 这是在……睹物思人? 乐安公主瞧了片刻,颇为诧异。 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皇兄了。幼时的事虽然淡忘了些,但母妃还在的时候,皇兄格外顽劣,因母妃养了几只猫在身边,常拎着猫吓唬她。后来他还曾养过一只小獒犬,说等它长大了带出去射猎,必定威风无比。她胆子小,每回去他那里,都要叫战青牵走獒犬,才敢进去。 后来母妃过世,府中遭变,她就再也没见皇兄亲近过小动物。 冰冷的铁扇、漆黑的长剑、满架的兵书,几乎成了他的全部。 乐安公主眼瞧着他日渐冷厉锋锐,从淮南缚着羽翼的王府世子,到今日震慑朝臣敌军的东宫太子。朝堂上的铁腕将徐公望逼得步步退让,昭文殿里的对峙让父皇无可奈何,乐安公主以为他早已铸了满身冷硬铁甲,盛怒而归,必会训诫属官,或者拿繁重的政事消解怒气,却未料他竟然会在这里,一人一狗相对,那挺拔姿态中,隐然失落。 面前还是柔软可爱的拂秣狗,半点不及当年威风凛凛的獒犬。 ——看来皇兄对傅伽罗,是真的上了心。 乐安公主试着叫了声皇兄,没见谢珩应声,走进殿里去,还未到桌前,鼻中酸痒难受,捧着嘴巴,便打个喷嚏。 谢珩这才看过来,满身紧绷稍稍松懈,皱眉道:“受寒了?” “嗯!”乐安公主颔首。 “战青不是跟着你?不知道照顾!” “皇兄脑后还长着眼睛呢?”乐安公主微笑,裹紧了披风,不以为意,“召个侍医过来便是,皇兄脚下生风,惹怒父皇不说,还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害得我冒着寒风来追,关战青何事。” 谢珩也没辩解,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去请侍医。 乐安公主却已坐到了桌前,将阿白逗了片刻,瞧见旁边一段绢画,顺手取来展开一瞧,上头紫藤盛放,小狗午憩,十分有趣。 她瞧了会儿,心中洞然,“这是傅伽罗画的?” “嗯。”谢珩劈手夺过,扔在旁边案台上,半点没提伽罗信里送狗的托付。 乐安公主撇撇嘴,“也没见多好看,那么宝贝!”她的鼻头脸蛋还红红的,因殿里尚未拢火盆,浑身热气一退,便觉冷森森的,不自觉抖了抖。 谢珩怕她着凉,瞧着衣柜并未上锁,寻了件厚披风给她,“先裹着,待会有了暖轿再回。” 乐安公主依言披了,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道:“皇兄,你打算总这样跟父皇吵吗?” 谢珩觑她一眼,没说话。 朝堂上举步维艰,他当然不愿跟端拱帝吵。但端拱帝那阴沉的性子,有诸般冗杂朝务压在身上,若心平气和的说,他未必会当回事情,仍旧一意孤行,将那姜琦塞进东宫。必得争锋相对几回,才能认真去斟酌。 只是这些话,毕竟不能告诉旁人。 乐安公主见他不语,软着声音探问,“听父皇的意思,太子妃的人选,皇兄是想要傅伽罗?”见谢珩没否认,她颇泄气的道:“难怪父皇震怒。” “你也觉得不行?” “我说不清。最初知道皇兄照拂傅伽罗的时候,确实有点不高兴,但既然皇兄要对她好,傅伽罗没得罪过我,心地也不错,我没必要跟她为难。皇兄说得也有道理,傅家、高家的事,别说傅伽罗,就连傅良绍都不曾参与,不能迁怒她。但也仅此而已——”乐安公主将拂秣狗抱入怀里,“我可以对她好,但要她做皇嫂,皇兄别恼,我不乐意。” 谢珩觑着她 分卷阅读15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不辨喜怒,“为何?” “她若成了皇嫂,傅良绍就是皇兄的岳父,傅玄就更高了一辈。虽说君臣有别,到了咱们跟前,他们都得跪着行礼,但跟仇家有了这层关系,毕竟……心里不舒服。” 谢珩沉目不语。 这事情他何尝没想过?在理清心意,决定将伽罗留在身边之前,他有许多个日夜,辗转反侧,翻覆犹豫、斟酌煎熬。 母妃被害的时候,他已十三岁,永远记得当时的刻骨愤恨,恨不能将傅玄和徐公望挫骨扬灰。皇兄被害的时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将高家上下尽数送入牢狱,绳之以法。 让他对着傅玄、高探微尽晚辈之礼,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杀害母妃皇兄的罪魁祸首,决不可饶恕!待时机成熟,哪怕伽罗再怎么求情,他也绝不会阻拦父皇处置他们。 甚至连傅良绍,若非伽罗的关系,他也不愿有牵扯。 要跨过心里那道坎有多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这么一个傅伽罗,深藏心底,无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错过。心里有沟坎,竭力跨过去就是;面前有荆棘,咬牙穿过踏平皆可;至于那道横亘的沟壑,无非是父皇积攒多年的仇恨,父皇要发泄,雷霆怒气、烈风暴雨,他都能咬牙承受。 只要能抵达彼岸,触到深藏数年的明媚春光。 毕竟伽罗和傅良绍没做过半点对不住他的事,这是谢珩最强硬的底气。 谢珩脊背渐渐挺直,方才的失落隐去,代之以坚定,“我明白,所以不奢求父皇立时答应。但父皇以君王的身份威逼伽罗,罔顾我的心意强行选定姜琦,这不行。” “父皇逼过傅伽罗?” 谢珩没回答,又问道:“抛开傅玄、高探微。单说傅伽罗和傅良绍,你可愿意接受?” “单是傅伽罗……”乐安公主偏着头,神情颇为勉强,“皇兄若是执意,我总不能阻挠,她那个人,也还算有意思。至于傅良绍,我不在意。但傅玄和高探微,绝对不行!” “他们两人会血债血偿。”谢珩沉声。 殿内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素来信重谢珩,亦十分怀念当年那桀骜顽劣、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比淮南时的阴沉、东宫里的冷厉更让她欢喜。倘若真的如战青所说,傅伽罗能令皇兄恢复旧时的意气,她愿意接受,甚至出手相助,帮皇兄一把。 哪怕父皇绝不可能让傅家之女入宗庙,在母妃灵前跪拜,能让她安然住在东宫,也是好的。 只是…… “万一傅伽罗藏得太深,总是找不回来呢?” 谢珩眸色微沉,神情稍露凶狠,“上天入地,都得找回来!” ——至少傅良绍还在他手里,他不介意卑鄙一回。 这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誓要挖出的架势让乐安公主打了个寒颤,没忍住,又憋出个喷嚏。心里暗恼战青怎么还没请来侍医,回头一瞧,就见那道身影恰好到了门前,拎着药箱健步如飞。 乐安公主勾了勾唇角。 * 不管谢珩是否乐意去仪秋宫,端拱帝既然安排召姜琦进宫,段贵妃自然照做。 传旨的内监到了姜府,姜家众人自然千恩万谢。 正巧姜瞻才从衙署回来,特地请他到客厅奉茶,探问贵妃请姜琦入宫是为何事。那内监哪知底细,两杯茶喝下去,也没能探问出所以然,只能好生送出去。 待得内监离去,姜谋才笑道:“贵妃常召琦儿入宫,这回想必也差不多,父亲这是?” 姜瞻生得端方稳重,即便上了年纪,也还存着儒雅气度。朝堂沉浮多年,见惯了盛衰起落,半点不像徐公望骄矜弄权,素日颇平易近人,说话也平和缓慢,即便跟徐公望对峙时,也甚少有激烈言辞。但因他气度权位使然,加之政绩斐然,朝臣颇为敬服。 此刻,姜瞻坐在方椅中,神色颇肃,“今日麟德殿的事,你没听说?” “麟德殿什么事?”姜谋诧异。 “皇上留太子用午膳,谁知没过多久,太子就怒气冲冲地出殿,公主紧追在后。我正要去禀事,远远瞧见,太子走路生风,迥异往常。”姜瞻抬头,看向长子,“皇上与太子同心,何曾有过这种事?” “父亲的意思是?”姜谋十分意外。 “太子行事持重,极具手腕,若是为朝堂的事,不会轻易失分寸。既然有公主在场,想必当时殿内涉及的是家事。” 姜谋颔首,“父亲怀疑,跟琦儿被召入宫的事有关?” “皇上和贵妃都青睐琦儿,这点可以确信。但是太子——”姜瞻眉头微皱,“那日铜石岭 分卷阅读15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登高,先是琦儿被劫,随即查访私矿的事,那些事情压着,我想同你推敲此事也不得空。太子殿下在这件事上,恐怕跟皇上不是一条心。”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姜谋斟茶,在他对面坐下,“殿下端贵威仪,不近女色,忽然带个女子去登高,确实蹊跷。琦儿认得那姑娘,我后来问了,那是傅玄的孙女,不知为何住在东宫。” “傅玄的孙女?” “嗯,傅良绍的女儿,据说这几年养在淮南。傅家和高家的事,父亲比我更清楚,哪怕太子可能瞧上了那姑娘的容貌,但有皇上压着,不可能成事。”姜谋倒是笃定。 姜瞻皱眉,“皇家的事,哪能轻易定论?太子行事稳重有分寸,既然带她登高,必定另有计较。当时你也瞧见了,太子对琦儿不闻不问,倒是对那姑娘嘘寒问暖,关心非常——那分明是做给我们看。” “父亲是觉得,太子不想让琦儿进东宫?” “倘若太子有意,当时就不会是那态度。承寿寺的消息传来,你没见太子的反应?骑马就追过去,显然全心牵系。过后严查密搜,也是为了那傅姑娘,捎带着琦儿。有了消息,也是亲自去接,这还不够明白?他有了意中人,无意于琦儿。” 这些细节姜谋当然也有觉察,一时无言以对。 姜瞻又道:“那日是你带大家去铜石岭,我起初不曾留意,后来碰见太子,才觉得蹊跷。你早已知道太子要去那里是不是?” 姜谋垂眼,含糊道:“儿子也不知道……” “别瞒我!”姜瞻神色陡肃,轻拍桌案。 姜谋忙站起身,瞒不过,只能承认,“是。” 姜瞻脸色陡然难看了许多,“谁许你在东宫安插眼线!” “父亲明察,儿子不敢。”姜谋纵然官高位重,在姜瞻跟前,还是十分恭敬,忙躬身道:“儿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当日我因私矿的事去铜石岭,见战青独自在山中探路,便猜测可能是太子要去那里登高,才会生出带琦儿去那里的念头。” “果真只是偶遇?” “千真万确!” 姜瞻松了口气,缓了片刻,道:“皇上和贵妃青睐琦儿,不止是你,连我都曾意动,盼着琦儿能入东宫,光宗耀祖。但盼望是一回事,却绝不可在这事上用心机。太子当日洞察你那心思,没有点破,是他肯给颜面。往后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 他声色俱厉,姜谋到底不甘心,“父亲为了皇上费尽心力,皇上回来之前,险些为徐公望所害。这半年父亲、我和二弟都是勤勤恳恳,这样的苦劳,为琦儿换个前程,有何不可?请父亲细想。” “当日我迎回皇上,固然贪图从龙之功,最要紧的,还是为安定天下。若不是他父子回朝,天下必然毁在徐公望手里,这是你我为官的责任。” “父亲教诲,儿子明白。”姜谋躬身。 “做从龙之臣,最忌讳的就是居功自傲。功高震主是大忌,权势过重也是大忌,挟功图报,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姜瞻盯着儿子,眉间全是担忧,“皇上越是器重,就越是要谨慎。琦儿若能入东宫,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咱们就不能痴心妄想。” 姜谋依旧不甘心,“可皇上和贵妃的态度明明白白,看重琦儿。” “可娶妻的是太子,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触怒了他,便是埋下祸根!”姜瞻最怕的就是姜谋此刻的鬼迷心窍,“太子妃的事,只能静候皇上和太子定夺,旁人不能左右。倘若琦儿有福气,那是我姜家之幸,倘若不能,也不可强求。今晚晚饭别吃了,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跪完了来见我。” 姜谋微惊,“父亲……” 跪祠堂算是姜府最重的惩罚,姜谋幼时因脾气倔强,没少跪过。后来入朝为官,渐渐磨平了昔日棱角,行事进退有了分寸,就只会责罚儿子去跪,他已有二十余年没跪过。 此刻听得这惩罚,不免惊愕。 “事关我姜家阖府性命和前程,跪在祖宗跟前,仔细想清楚。” 姜瞻沉着脸说罢,便先走了,行至门口,幽幽叹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小公举的秘密起居日记 皇兄果然是喜欢傅伽罗的,以前在淮南是暗恋,如今竟然不再隐藏,果然我没看错!其实吧,傅伽罗这人挺好的,就是身后那群人不喜欢。要不要帮一把呢?纠结…… ☆、第57章 057 次日段贵妃设宴, 谢珩果然没去仪秋宫。别说仪秋宫, 这日散朝之后, 他连麟德殿都没去, 招呼刑部一位员外郎随行, 调了东宫百名司御率, 直奔铜石岭。 徐公望得知他的去处, 分卷阅读15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脸色甚为难看。 然而谢珩要去,他也难以阻拦, 况有东宫司御率随从,更不敢叫月神教的人生事。徐坚的案子还在审, 罪证越攒越多, 端拱帝却不肯给个痛快, 悬而未决, 令他夹在其中, 十分被动。如今谢珩要动铜石岭的私矿,徐公望谨慎斟酌后, 给洛州守将去了封信。 朝堂上紧锣密鼓, 堆云积雨,永平街上一隅安好。 伽罗在那宅中住到九月底,总算见到了那位易铭的真容。 二十岁出头的男子, 五官端正,长相颇好,只是整日南北往来,晒得皮肤如同秋日小麦。兴许是经商的习惯使然, 他待人颇为热情,见面三分笑,说话做事皆圆滑周全,另外七分,则穿插在闲谈话语里,不过几句话过去,便能叫人生出亲近之感。 因为戎楼的关系,易铭对谭氏和伽罗格外照拂,回京当日便设了小宴款待。 随后详细商议了去西胡的事,约定十月初二启程,先去洛州的商铺。因要召集人手,顺道安排铺子里的琐事,暂在洛州住上半月,而后启程向西,避过谢珩防范严密的西北一带,却从锦州择道而行,去向西胡。 对于这般安排,伽罗和谭氏都没有异议。 因渐渐入冬,谭氏专门列了路上起居用物的单子,采买齐备。 待十月初二时,祖孙二人和岚姑乘着易铭备下的车马,混在一队满载丝绸的商队里,绕过重重街市,驶向西边专供货物进出的开远门。 因路途遥远,易铭准备的车颇宽裕,除了货物和随行的商队,谭氏和岚姑乘了一辆方便照看,伽罗则单独一辆,内里铺设厚软的毯子,厢壁旁的抽屉里摆着各色干果糕点,可在途中磨牙打发时间。易铭甚至还在车里备了几卷书,亦有九连环等解闷之物。 开远门外排着长队,都是往来各地的商旅。 伽罗坐在车中,听着外头的热闹喧嚷,闭目养神。 队伍缓缓前行,马车终至城门。 谢珩最初布下的城门搜查在近半月毫无所获之后,早已松懈。易铭又是经商老手,早在开这家皮毛店之前,易家在京城就有旁的生意,寻常货物走西边的开远门,长年往来之下,跟门口盘查的卫兵早已惯熟。 管事的过去送个烟袋子,如常寒暄,城门的老兵随便点了两个年轻人,将每车的丝绸货物大略翻了翻,按着管事报的货物数量登记过后,当即放行——随货物而出的女眷车马,当然不曾搜查。 青石铺就的路上有数道深浅宽窄各异的车辙,马车沿着车辙微晃而出,咯吱轻响。 伽罗缓缓睁开眼,不自觉的长舒了口气。 回身掀起车帘一角,巍峨庄重的城楼下,依旧是簇拥着的南北商人。 初冬冷冽的风吹过,道旁垂杨枯叶渐凋,木叶萧萧。 春来,冬去,一晃大半年的时光,回忆起来,如在梦中。 谢珩,后会无期,善自珍重。 伽罗落下车帘,靠着软枕,闭上眼睛。 * 昭文殿中,谢珩阅罢文书,眼皮微微跳了跳。 最近他的眼皮经常跳,比从前频繁许多。 时气已经很冷了,窗外那丛绿竹墨色深浓,昨晚经了霜,枝叶耷拉。推窗望外,寒气扑面而来,无孔不入。他迎窗站了许久,任由冷风浸透全身,终至思绪无比清晰。 北凉、洛州、锦州……鹰佐、徐公望、太上皇、月神教…… 许多事慢慢串成一条线,在他脑海织作推断、谋划。 让他在风云暗涌的朝堂,看到了一条日益明晰的路。 铜石岭的事查得很快,禁军扑过去,不过数日,就找到了开采私矿的隐秘通道。纵然那里的人手都已撤去,但徐公望仗着权势欺上瞒下,暗里采矿数年,留下的痕迹却不少。且各处铜铁矿都是朝廷在管,私自开采、售卖必会留下端倪,顺蔓摸瓜,明察暗访,不过十数日,就揪出了两名幕后官员,重处入狱。 也是在这些时日,洛州忽然传来急报,说有流窜的匪类闹事,围攻县衙重伤县令,官兵难以镇压。 端拱帝自知其意,接到奏报没几天,便命刑部结了徐坚的案子—— 事涉通敌,徐坚死罪难逃,判了斩监候。只是从开春至今,诸事繁杂,入冬后年关将近,端拱帝以不宜专开刑场斩杀犯人为由,留待明年春天一道处决。因徐坚毕竟曾事君有功,端拱帝宽大为怀,刑部特地开了唯有皇亲国戚能用的刑房,单独关押,一应起居饮食,都不算太差。 徐公望这些日子颇安分,也叫谢珩终于得空,去安排另一件筹谋已久的事。 手边是杜鸿嘉递来的消息,一封一封, 分卷阅读15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都被谢珩装入扣着铜锁的盒中,藏在书架上的暗格。自伽罗离开,杜鸿嘉似也颇消沉了两日,得知谢珩有意平定洛州之患,主动请缨,前往洛州探查消息。 一个月过去,如今该查的消息、该埋的暗线,杜鸿嘉都已按吩咐筹备完毕。 谢珩立在案前,展开洛州舆图,将上头近二十处折冲府的位置标明,又选了其中一处,钻研其山势地理。 洛州刺史是姜瞻的女婿李凤麟,那位早已投诚,棘手的是都督宋敬玄。 宋敬玄也算是永安帝的大舅子,一母所生的妹妹凭着诞下皇子的功劳位居贵妃之位,加之天生丽质,极得圣心。宋敬玄也是凭了这层关系,从一位没落伯府的纨绔子弟扶摇而上,位居都督之职,手握洛州、灵州、宿州的军权,其中以洛州占地最广,设有折冲府二十余处,余下的灵州、宿州则只有十余处。 理所当然的,宋敬玄的都督府便设在了洛州。 早在永安帝未被北凉捉走时,宋敬玄便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是京城一霸,在洛州一带,更是说一不二,连同三州刺史,也都不放在他眼中。后来永安帝出征,带走了驻守京畿的左武卫大将军,却将宋敬玄留下,以做后应。端拱帝趁机使诈,令埋伏多年的旧臣赵英夺得京畿兵权,而后借了禁军中棋子之力,在极凶险的情势下迅速回京,入主皇宫。 除却姜瞻在朝堂文官中的力保,那位手握京畿兵权的赵英将军算是端拱帝最大的筹码。 端拱帝即位之初便封了赵英侯位,予以重赏,将原先守将的家财尽数赏给赵英,并选其庶女入宫,算是额外加恩。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手握军权的武将,端拱帝多少会有戒心,不至于如姜家那般抬举提拔、赏识重用。 赵英也识时务,多年埋伏算是报答端拱帝的当年救命知遇之恩,得了侯位,便安分守着京畿,寸步不挪——倘若尚未收服的禁军哗变,生出事端,京畿守军便是端拱帝最牢靠的倚仗,绝不可轻动。 而洛州这位都督宋敬玄,也是看准了这情势,依旧作威作福,公然抗旨。 这回所谓的匪类闹事,也不过是他随手安排,如同寻衅,也是威胁。 洛州二十余处折冲府,大半都是宋敬玄这些年提拔的亲信,仗着皇权式微,几乎自成天下,前次徐公望阻挠新政的推行,也是这三州闹得最厉害,着实让谢珩父子头疼了一阵。这回他帮着徐公望,显然也是铁了心要保住徐家,以期太上皇能归来。 谢珩眉目沉肃,手中黑白棋子挨个落下,整个洛州,触目几乎都是黑棋。 而他所选中的那一处,孤零零的白棋为黑子所困,甚是凶险。 山川、地理、兵力、人心…… 谢珩挨个琢磨,从晌午时分做到天黑,直至天光昏暗,才收了棋子,命人掌灯。 白日里压下的政务,一件件都报了进来,最先进来的自然是太子詹事韩荀。 谢珩在他跟前,也不拘礼,命人摆了饭,边吃边谈,一个时辰后才放韩荀出去。而后便是战青,东宫十卫虽是韩荀总掌,却因战青身份特殊,大半消息都按着谢珩的吩咐报到了战青这里。 将要事逐一说完,外头月圆中天,洒了满院清辉。 又是月中,离伽罗离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月时光。从最初的盛怒、失落,到明白她的顾虑、誓要掘地三尺,再到一日一日的杳无音信,谢珩的心里越来越沉,亦越来越焦躁。 冬日夜长,数次从梦里惊醒,手边却空无一人。每常疲累回宫,信步走至南熏殿外,才想起她早已离去,不像从前触手可及。那座原本繁花盛开的南熏殿中,如今唯有阿白独居,空荡冷清。别苑里的炙热亲吻,隐秘的情。潮翻滚,仿佛都是梦中,清晰却又遥远。 怒气消去,唯觉思念如故入骨,一点点啃噬入心。 他绝不肯在外人跟前表露半分,白日里为朝政驱使,无暇他顾,夜里所有的思念、担忧、烦躁、气怒皆深藏积攒,如酿了坛毒酒,一旦触及,便叫嚣翻涌。 谢珩站在窗口吹着冷风,等战青禀报完,才问道:“岳华那里可有消息?” “有!”战青忙点头,取出个极小的信筒,双手递给谢珩。 谢珩没抱太大希望,甚至有些害怕里面的内容跟往常一样。 就着寒风拆开信筒,他迅速扫过,蓦然神情一亮,不可置信似的,拿近了再看一遍。旋即,阴云密布的脸缓缓舒展开,像是有阳光透隙照出。 战青在旁瞧着,不由好奇,“殿下,有好消息?” “岳华在洛州附近发现了岚姑的踪迹。既然有她,伽罗必在附近!”谢珩将那信筒捏在掌中把玩,眼神倏明倏暗,最终露出个颇显阴沉的笑,“今晚点好人手,明日我入宫面见父皇,求得允 分卷阅读15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准,即刻启程去洛州!” 战青应命,当即出去安排。 心里却暗暗捏了把汗——看方才那笑容,总觉得傅姑娘这回凶多吉少。 * 次日清晨没有朝会,谢珩一大早就起身,待得宫门开了,便往麟德殿去面圣。 端拱帝在政事上十分勤恳,无论是否有朝会,每日几乎都是卯时起身,整日坐在麟德殿中接见朝臣、批阅奏章,极少懈怠。 这日同往常一样,谢珩到得麟德殿时,端拱帝已然用了早膳,将昨晚未批阅完的奏章尽数批过,对着内监抬进来新奏章,揉着眉心。见了谢珩,正好歇会儿眼睛,遂半靠在椅背,道:“这么早就进宫,是有急事?” “儿臣昨晚收到杜鸿嘉的消息,洛州的事已筹备得差不多了。”谢珩行礼罢,见徐善很自觉地退出殿外,遂上前给端拱帝斟茶。 端拱帝接过,道:“你想去洛州?” “儿臣以为,事不宜迟。蒙旭那边已拦截了徐公望的数次书信,除了虎阳关,西北两边也能通向北凉,儿臣怕夜长梦多。趁着鹰佐如今重伤未愈,儿臣尽快了结洛州的事,否则拖下去,一旦鹰佐被徐公望说动,怕会另生变数。” 端拱帝沉吟片刻,又道:“鹰佐的消息,千真万确?” “是曹典亲自递来的消息,不会有错。”谢珩顺势道:“出手的是傅玄的儿子傅良绍,一介文官,有行刺鹰佐的胆气,还能做到,实在难得。” 他甚少夸人,如今提及,必有缘故。 端拱帝觑着他,“那个傅良绍,是傅伽罗的父亲?” “是他。先前儿臣怀疑傅家与鹰佐勾结,特意派了曹典探查,傅良绍并无此心,且因鹰佐欺我国土百姓,恨意颇深。曹典探知他有意刺杀鹰佐,儿臣敬他胆气,特命协助,在刺杀得手后,救他脱困。” 对于这件事,端拱帝倒没提异议。 这个儿子的性情,他毕竟是清楚的,哪怕护短徇私,也不至于平白编造。 虎阳关大败后,被掳走的朝臣中有不少武将,如今都囚禁在石羊城中,归期未定。那些武将都没动静,傅良绍一介文官能有此胆气,确实难得。且重伤鹰佐,挫其锐气,于大夏有利无害,谢珩救他,也勉强说得过去。 端拱帝遂道:“刺杀鹰佐,并非易事,他如何得手?” “也跟傅伽罗那长命锁有关。鹰佐囚禁逼问,傅良绍设计诱他入觳,出手行刺。具体如何安排,曹典倒没详说。” 端拱帝颔首,沉默片刻,又道:“这回去洛州,打算如何行事?” “从洛州别驾贪贿之事查起,逼宋敬玄出手,再一举拿下。”谢珩胸有成竹,将近来布置大略说了,连同详细打算也如实禀报,不尽之处,请端拱帝点拨。 洛州因临近京城,其威胁比锦州一带更甚,算是端拱帝的心腹大患。 麟德殿的内殿中亦有洛州舆图,端拱帝带谢珩进去,按他的布置推敲谋划,午时方罢。 然而再细致周密的谋划,最终仍要落到真刀真枪的较量。宋敬玄在洛州只手遮天,胆敢公然抗旨挑衅皇权,其底气便是手底下的众多鹰犬兵马,谢珩此去洛州,实如孤身深入虎穴,处境令人担忧。 端拱帝膝下唯独谢珩这个独子,纵然想除去心腹大患,终究担心谢珩安危。 在谢珩执意恳求下,才勉强答应,叫他见机行事,倘若太过难啃,便适时回京。淮南的四年都熬过来了,不是非要急在这一时。 谢珩应命,见端拱帝罕见的担忧犹豫,心中也自感慨。 淮南的四年,确实是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光阴,那四年生死相依,父子二人的感情远非寻常皇家父子可比。他缓缓收起舆图,突然问道:“父皇,倘若儿臣在洛州遭遇不测……” “胡说!”端拱帝当即打断,“朕派良将助你,即便事情办不成,务必全身而退。” “儿臣是说倘若。”谢珩端坐在蒲团上,修长的手指卷起舆图,“倘若儿臣遭遇不测,父皇会不会……心疼?” 端拱帝神色肃然,告诫般盯他一眼。 谢珩面不改色,等他回答。 父子俩性情冷硬,均不喜表露心意,甚少说这样的话。端拱帝不搭理他,站起身动了动略微僵硬的双腿,扭头瞧着书架,才淡声道:“你是朕唯一的儿子。” 谢珩跟在他身后,“儿臣这回孤身赴险,想求父皇一个承诺。” “说。” “倘若儿臣能安然归来,恳请父皇开恩,让儿臣达成心愿。” 端拱帝回身盯着他,霎时猜到他想说的话,“傅伽罗进东宫,绝无可能!” 分卷阅读15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儿臣不敢为难父皇。”谢珩扯了扯唇角,“儿臣想求的是,封姜琦为郡主,不再提将她册立为太子妃的事——儿臣的意中人唯有傅伽罗,父皇不喜她,儿臣不敢立时强求。但是姜琦,儿臣绝不会娶她。” 端拱帝微愕,回身瞧着谢珩。 父子俩在朝堂的事上素来默契同心,唯有谢珩的婚事上屡起争执,每回提起,几乎都不欢而散,像是硬碰硬的石头,没人愿意服软。谢珩这还是头一回,改了往日的冷硬倔强态度,以如此平和甚至带些恳求的语气提及此事。 端拱帝沉吟。 自上回饭桌上争执过后,他也认真考虑过此事,虽再未提及,到底生了退让之意。 此刻对着谢珩的目光,端拱帝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依你。” 他肯爽快答应,倒在谢珩意料之外,随即趁热打铁,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他手中,“母妃的这枚玉佩儿臣曾经丢失,如今寻回来,时常带在身上。此去洛州,情势凶险,倘若不慎丢失,将成终身之憾。还请父皇替儿臣暂时保管。” 端拱帝顺手接过,手指触到温热的玉佩,像是触动旧时温柔的记忆。 自惠王妃过世后,他也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枚玉佩,思及数年阴阳相隔,一时惘然。 将玉佩托在掌心,挑起坠着的香囊时,熟悉的针脚绣工,爱妻的手艺,他自然熟悉无比——如今他贴身佩戴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当年惠王妃闲时做的,虽陈旧,却熨帖。翻看香囊,思绪悠长,忽然动作一顿,瞧着那针线稍新的蝴蝶,“这是?” “儿臣从前遗失香囊时,是被傅伽罗捡到,珍藏保管。后来香囊磨损,她便绣了这蝴蝶,浑然天成,也合母妃的喜好。父皇——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端拱帝愕然,瞧着那蝴蝶,半晌无话。 谢珩也没打搅,留他独自在内殿回味旧事,悄然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软硬兼施,能有奇效[得意] 迷妹英娥:皇兄你这个心机boy!! ☆、第58章 058 东宫离皇宫极近, 谢珩回去清点了战青选出的人手, 便迅速折返麟德殿。 麟德殿中, 端拱帝安排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带领两名中郎将随行, 另从左骁卫中选了两百名精锐, 同谢珩从东宫左右卫率、内率点选的百余名侍卫一道, 以仪仗、宿卫、侍从的名义随行。 谢珩本就打算以风雷之势突袭, 打得宋敬玄措手不及,故未张扬此事, 凭着端拱帝一道口谕,同黄彦博一道在麟德殿辞行, 便往丹凤门外走, 欲带兵出行。 初冬深宫, 满目萧然, 端拱帝站在麟德殿前, 身旁是宫装鲜丽的乐安公主。 直到墨色披风远去,乐安公主才偏头看向端拱帝。将近五十岁的人, 早已不像记忆中年轻俊朗、挺拔伟岸, 淮南的数年风霜,朝堂上重重压力,让端拱帝早早就添了白发, 沉肃的眉目间有浅浅皱纹。 方才当着谢珩和黄彦博的面,他还是威仪帝王,此刻却盯着谢珩的背影,半晌没动。 乐安公主牵了牵他的衣袖, “父皇,外面风冷,进殿里去吧?” 端拱帝收回目光,忽然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乐安公主陪着他往里走,宽慰道:“皇兄办事向来有分寸,先前北凉大军压境,他扛着那样重的压力去议和,不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吗?儿臣纵然不懂朝政,也知道,那样的事情,换了旁人绝难做到。” 端拱帝沉默不语,乐安公主偷瞧他的神色,又道:“皇兄今日格外不同,父皇觉察没有?” “不同?”端拱帝皱了皱眉,稍稍回想,也觉今日谢珩眉目中的阴沉冷郁淡了许多。 两人入殿,乐安公主摆手,示意徐善留在外面,自陪着端拱帝往里走,又轻声道:“皇兄为给父皇办事,从来不遗余力,再难再险的事情,都没半点犹豫。前两月还脚步轻快时常露笑意,最近却总是郁郁寡欢,瞧着叫人担心、害怕。直到方才看他眉心舒展,儿臣才觉得,这样的皇兄真好!” 她拐来绕去,必定是有话说,可惜没藏九曲回肠,意图甚为明显。 端拱帝觑着女儿,道:“想说什么?” “从前在淮南的时候,傅伽罗其实帮过儿臣数次,儿臣得了西胡送来的拂秣狗,就送了她一只。”乐安公主小心翼翼,生恐他生气,见端拱帝没责备,才道:“那只狗如今还养在东宫,皇兄格外上心。儿臣从前去东宫,也见过他逗狗,很高兴的样子。儿臣说句实话,父皇别恼,先前傅伽罗没走的时候,皇兄比如今可亲多了。” “所以?” 分卷阅读15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父皇也愿意皇兄高高兴兴的,不是吗?”乐安公主牵着他的衣袖,软语撒娇,“母妃和大哥都去了,儿臣如今就只有父皇和皇兄,佛前进香时,总许愿父皇康健顺遂,皇兄平安喜乐。这两件,比旁的任何事情都要紧。” 殿内宽敞深阔,临窗有铜鼎,旁边龙涎香袅袅升腾。 端拱帝沉默不语,负手踱步。 乐安公主吊着颗心跟在他后面,见前面魁梧的身影一顿,怕他责怪,忙描补道:“儿臣是为皇兄着想。这些年父皇过得艰辛,皇兄也不容易,朝堂上艰难险阻,旁的事上,总该称心些才好。” 这道理,端拱帝哪会不知道? 逝者已矣,仇恨固然要清算,终究不及活着的人要紧。 他当然愿意谢珩能过得高兴些,有个贴心的人陪伴身侧,在朝堂繁重事务过后,能为他解忧消乏。 谢珩不喜姜琦,顽固不化,他拗不过,愿意退让。但天下之大,京城内外,多的是美貌温柔、贤惠温良的女子,谢珩若想要,哪怕是蓬门荜户的姑娘,他都可以提拔,唯独不能是傅伽罗—— 傅玄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但凡想到那两人,端拱帝强压的仇恨便会翻涌。 他瞧着女儿,猜得她是想为谢珩说情。 “你的母妃死在傅玄和徐公望手上,你的大哥,死在高探微手上。”端拱帝沉声,虽非怒容,也叫乐安公主心生畏惧。 她不敢对视那道严厉的目光,只低声道:“儿臣知道。但是父皇,倘若是皇祖父杀了人,父皇、母妃和皇兄都与此事无关,父皇愿意让那些人来找我清算旧仇吗?” ——愿意让她在孤苦无依时,被人拿着阖府性命胁迫吗? 端拱帝微怔,稍觉错愕,瞧着向来柔弱的女儿。 半晌,他才低声道:“朕不会找她麻烦。但也仅此而已。” 说罢,挥手令乐安公主退下。 因前晌费神,晌午未能歇息,自入内间去小憩,召徐善入殿伺候。 * 洛州首府雍城曾在数百年前做过小国都城,虽未能延续荣光,却也十分繁华。 因易铭的商队走得慢,伽罗抵达雍城时已是十月十七。初冬天气已十分寒冷,两侧树木枝叶尽凋,连同落地枯叶都扫得干干净净,放眼望过去,笔直的长街直通远处,店铺林立,屋宇院落参差。 易铭的商铺在城北,与洛州衙署隔着数道街,不算太远。 抵达的当日,易家管事便安排谭氏、伽罗和岚姑住进店铺后的一处大宅,易铭却带着副手,往衙署那边去了。这座宅子有五进,里头分成数个独立的院落,寻常只留管事仆妇照看,只在易家要紧的人物或朋友途径时,才会开了院门恭迎入内。 伽罗赶了半日的路,因天阴沉欲雪,在车厢中晃得犯困。 安置过后,正是后晌得空,恰巧谭氏和岚姑都颇劳累,各自睡至傍晚。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门窗紧闭,伽罗自裹了披风,推窗望外,风卷着凉飕飕的雪气立时窜进屋中,好在里面有暖烘烘的火盆,倒也不觉得多冷。院里早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天上铅云愈浓,雪片子撒了杨絮似的旋转飞舞,落地时融了一半,积了一半。 这是今冬的头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伽罗掩上门窗,到火盆旁站了会儿,烤得身上暖融融的,这才取了披风,戴好风帽,推门出去。 院里空无一人,想必是雪天寒冷,无事时各自躲寒,倒十分安静。 她信步出去,看这座宅邸的布置,虽然甚少假山奇石水榭亭台,门扇窗墙却十分精心。一扇扇门板上皆有浮雕的人物故事,墙上每隔几步,也有石头浮雕出来的动物花木,十分有趣。 走着走着,目光虽还落在浮雕上,心思却已飞到很远。 淮南外祖父家中,也有这样的地方,沿墙雕镂种种故事。那年也是深冬,十一月底时落了场雪,因地气不算太冷,半融半积,掩着满院青黄之色。 也是在午后,表姐们跟着舅母出去赴宴,她从外祖母的佛堂出来,踏着雪景散心,也是这样慢悠悠的走过去,在拐角处,看到了远处的谢珩。 彼时谢珩应该是十八岁,冷硬得像是城外的石峰。 那会儿谢珅遇刺没多久,惠王必定尚有悲痛,却还是应外祖父之请,来高家赴那场所谓的风雅诗会。隔着雕花洞窗,伽罗能隐约看到远处敞厅中交错的人影,像是一室融融。 唯有谢珩远离人群,独自站在山石后,躲过敞厅中的目光。 他罩着褐色的披风,孑然站在雪中,挺拔的身姿像是雪中傲立的青松,不知在想什么。 分卷阅读15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淮南的风虽软,卷着雪渣时也能冷透骨髓,他像是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满袖,落在身上融化,浸透衣袍。那张轮廓逐渐坚硬的脸上,神情冷肃,头发被雪水打湿,有些许自冠中垂落,湿哒哒的黏在他鬓边。 伽罗那时才十二岁,不知道谢珅是死于谁的手,更不知谢珩父子的隐忍负重。 她心里只是好奇,明明谢珅才死了没多久,惠王怎会有心情来赴宴?在那样热闹的厅堂中,瞧着那些跟长子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会触绪伤怀吗?而谢珩……伽罗站在避风处隔着花窗,打量山石掩藏下冷肃男子,不自觉地记住他满身冷硬。 打量了会儿,那边谢珩似有察觉,猛然扭头往这边瞧过来。 伽罗牢记着他平常的锋锐眼神,仿佛能想到被偷窥后察觉的震怒冷厉,当时便吓了一跳,矮身蹲在墙下,心里突突直跳。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矮着身子悄悄溜走,因没来得及抱起披风,还在上头染了许多雪泥。 而今回想起来,伽罗不由莞尔。 莞尔之余,心里却有些茫然。 回忆这种东西,在一处时尚不觉得,一旦分开,却会气势汹涌地窜入脑海。 逃离东宫的最初几天,他刻意不去想谢珩、不去想东宫,每日读书练字,尽量移开视线。原以为这些足够,十天半个月过去,沿路的景致见闻能替代那些回忆,却没想到,事实远非她所预料的那样。 从车马出了京城的那日,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洛州是去往云中城的必经之地,春日里北上议和的时候,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稍觉熟悉的景物入目,平白勾动往事,她开始做梦,断续芜杂,或是淮南的旧事,或是数番遇险时的惊魂,更多的是东宫。 南熏殿里的紫藤、朱雀街上的花灯、清思园里的水榭廊台,梦里的谢珩还是跟从前一样冷肃,黑衣墨袍,她在屋里逗弄阿白,转头看到他站在身边,让她觉得欢喜。仿佛他的气息近在身畔,像那晚夜色中突兀的攻袭亲吻,梦里都令人小鹿乱撞。 然而欢喜之外,还会有旁的场景入梦。 翘角飞檐,宫宇肃穆,她仿佛是站在皇宫麟德殿前,满心惶恐畏惧。端拱帝那张威仪含怒的脸在梦里分外清晰,噙着冷笑,告诉她外祖母和父亲已被处决,傅高两府都已陪葬。 她满心凄惶,孤身站在空荡冰冷的殿前,举目四顾,却没有谢珩,连岚姑都不见踪影。满目森冷,只有檐头铁马随风,在暴雨中铮然作响,连那雨丝都是血红色的。 梦醒时,她知道那是心魔作祟,是内心深藏的担忧恐惧。 但难以遏制的,谢珩的影子却愈发清晰的浮现,不时闯入脑海。 ——譬如此时。 伽罗手指拂过冰冷潮湿的石棱,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天气冷,怎么独自在这里出神?” 伽罗回身,看到易铭站在雪地里,正望着她,宝蓝色的披风垂落,眼含探究。 伽罗笑了笑,“易公子回来了。”低头紧了紧披风,迅速藏起眼底情绪。 易铭也没追问,只向谭氏住处瞧了瞧,“老夫人得空吗?” “外祖母用过饭后睡了会儿,此刻应该醒了。” 易铭遂抬步往那边走,“一起过去吧。我有事要找老夫人商议。” 伽罗跟在他身旁,到了住处,果然谭氏和岚姑都已起来了,院里的积雪不知是何时清理过,混杂着雪水,堆在甬道两侧。厚重的门帘垂着,里头已经掌灯,昏昏照在窗纸上。 仆妇手扶笤帚,躬身问候,易铭只挥了挥手,走至廊下。 岚姑早已听见动静出门,忙打起帘子,“易公子来了,快请进。” 谭氏被安排在这院子的正屋,左边两个次间用以起居,余下的便可会客。她睡起后换了身檀色团纹衣裳,也起身含笑,请易铭往次间的会客处坐着,岚姑斟茶。 易铭也不虚客气,命屋中仆妇都退出去,这才开门见山道:“刚从外面回来,总觉得这宅子外有眼睛盯着。不知老夫人可曾察觉异常?” “有人盯着?”谭氏微诧,“你没瞧错?” “侄儿在外经商多年,能少丢货物,靠的就是这本事,虽没瞧见,那感觉十有八。九都是准的。但凡被伏击盯梢,周围毕竟会有所不同,这回应当也不会错。”易铭笑了笑,意似了然,“这宅子平常空置,少有人来,从前也没见有人盯梢,这回想必是冲着老夫人和伽罗来的。” 说着,眼光落向伽罗,便见她面色微微一变。 “混在商队里虽隐蔽,一旦露了形迹,那些人的鼻子就格外敏锐——老夫人既然说了是东宫 分卷阅读16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的人,想必更比旁人厉害许多。侄儿特地过来,是想与老夫人商议,后头咱们继续同行,还是暗中躲过去?” 谭氏没想到谢珩的耳目这般灵敏,事情都过了一个月,竟然还能追到洛州来。 她不能擅做主张,遂看向伽罗。 伽罗也是诧异,心里微微一跳,道:“既然露了形迹,或许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既然决定了去西胡,最好还是能甩开这些人,只怕会连累了你。” “我这里无妨。”易铭倒不太在意。数年经商,他固然行事谨慎,却也非怕事的人,道:“老夫人和你又不是朝廷缉拿的犯人,我帮着捎带一程,有何不可?即便你们躲开,对方过来讨人,也有应对之策,无需顾虑。” 伽罗捏不准,看向谭氏。 谭氏遂道:“他既然这样说,便是有把握,不必担心。走或者留,全看你的心意。” 伽罗扣在茶杯上的五指不由紧了紧。 倘若易铭的感觉没错,外面盯梢的必定是东宫的人。行路在外,上下车马,用饭住宿,难免稍露形迹,但若非有人特别留意,也无大碍。既然被人盯上了,想必对方颇为重视,等消息递到京城,即便谢珩不会亲至,恐怕也会派人过来捉她回去。 走到这一步,她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谢珩。 何况,即便留恋、遗憾,私心里,还是不敢去招惹端拱帝那样的人,招来灾祸。 她稍作沉吟,抬头看向易铭,“倘若想甩开他们,可有法子?” “没有万全的法子,只能试试。”易铭既然答应了相助,自是尽心竭力,在来这院子的路上,早已考虑过,“若是让伽罗暗中逃出,其实不难——对方既然藏得隐蔽,想来人手不多,我们只作不知,如常安排商队,两位暗地里装作家人混出去,对方未必留意。但倘若如此,我便无法照拂,这一带情势不稳,怕是会有危险。” 这考虑得倒是颇周全。 谭氏也皱眉道:“我倒无妨,早年孤身南下,也不怕风浪。就怕伽罗吃亏。” “或者……故技重施?”伽罗道。 易铭一笑,“就跟上回一样?” “嗯,这两天多派人外出走动,做个假象。若是有人来问,我就躲着,易公子只管告诉他,我已暗里离开。若能瞒得过去,往后再图别计。” “若是瞒不过去呢?” 瞒不过去,就只能直面谢珩,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伽罗苦笑——面对谢珩的天罗地网,这会儿再想逃,实在太难。 她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冒险一赌。 易铭颔首,既然祖孙俩有了主意,也不多嘴,自去安排。 …… 他走后,伽罗便愈发沉默,对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站了半天。岚姑知她心事,瞧着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跟谭氏换眼神。谭氏也是望着伽罗出神,直到晚饭过后,才将伽罗留在身边,柔声道:“心里拿定主意了?” “嗯。”伽罗颔首。 “其实太子也很好。不计前嫌,恩怨分明,能为你做到那份上,实在难得。事情过去一个月,换了旁人,早该撒开手了——毕竟京城里那么多闺秀,他随手挑一个出来,都能顺心省事得多。可过了这么久,他依旧安排人盯着。倘若真的再派人过来,就真是十分真心了。” 屋里火盆暖烘烘的,谭氏烫了壶去年埋下的荷花酒,祖孙俩各斟一杯。 她毕竟半生流离,年轻时跟高探微情投意合,却碍于规矩未能成婚,待二十余年后重逢,早已物是人非。虽明知时光不可逆转,她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当时勇敢些,跟着高探微南下,没有那割裂的二十年,两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毕生憾事,她终究不愿伽罗再去体尝。 火光明灭,伽罗瞧着谭氏眼角皱纹,也自笑了笑。 “我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倘若易公子感觉得没错,真的是太子派人盯梢,此生能碰上太子殿下这番真心,确实是我的幸事。一旦错过,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没机会碰到。” 哪怕时移世易,一二十年后或许会再重逢,却也绝不可能回到如今的情形。 高探微尚且会在另娶后性情稍变,拿着权势地位麻醉,终至如今的麻木逢迎。谢珩居于东宫之位,所面临的压力和诱惑,更不可同日而语。届时两人即便重逢,却也未必还保留此时的真心。 一旦错过,便再无法弥合。 伽罗从前还不曾意识到这点,如今越来越清晰,这决定做得也越来越艰难。 温热的酒液下肚,伽罗搁下酒杯,仰头对上谭氏的目光。 分卷阅读16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中秋过后,皇上曾突然驾临南熏殿,那日的情形,外祖母还记得吧?”她见谭氏点头,轻吐了口气,“当时皇上说过一句话,我怕外祖母担心,瞒着没说。” 谭氏柔声道:“他说什么?” “皇上说,他膝下唯有太子殿下这一个子嗣,不容有半点闪失。否则——”伽罗坐在火盆旁,想着那日的冷厉威胁,心里依旧不寒而栗,“否则,他会拿傅高两府陪葬。” 谭氏执杯的手一颤,“什么!” “皇上的性子,外祖母比我更清楚。淮南的时候隐忍掩藏,哪怕长子被害,也能强压仇恨来赴外祖父的宴会,这样的人,得有多可怕?他对外祖父和我祖父的恨意,外祖母也清楚,绝不可能轻易答应我进东宫。届时他心有跬怒,哪怕未必在太子殿下跟前表露,却也会在暗处做手脚,防不胜防。” 她脸上忧心忡忡,谭氏更是阴云密布,“他果真那样说?” 伽罗颔首,“我不怕他为难我。但是外祖母——他用两府性命威胁,用你和父亲的性命威胁,我不能不怕。所以不管太子殿下待我如何,我都不能冒险。” 娇美的脸颊上尽是担忧畏惧,她眼睛里蒙着雾气,侧头垂眸时,一滴泪滑落,沁入衣衫。 谭氏从不知道,端拱帝竟然这样威胁过伽罗,更不知道,伽罗云淡风轻的离开,心里会藏着这样畏惧和担忧。 她这才明白,伽罗执意离开,并不是杞人忧天。 十四岁的娇贵少女,本该在府中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却也承担这般重压,还将所有的事藏在心里,独自琢磨权衡、畏惧担忧。 “是外祖母不好。”谭氏心疼极了,将伽罗揽进怀里。 “其实我也不想错过……”伽罗靠在谭氏胸膛,低喃,满心委屈遗憾涌上来,泪便止不住的掉落,声音几乎哽咽,“太子殿下那么好,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那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什么日记呀,亲妈此刻只想抱紧伽罗! 明儿太子哥就来啦~ ☆、第59章 059 谢珩抵达洛州的雍城, 已是十月二十。 途中岳华两度递来消息, 说伽罗的行踪意图早已探明, 是跟着商队同行。带领那商队的是淮南富商易家的嫡长孙, 名叫易铭, 常来往各处做生意, 人情惯熟, 这回商队载着满车绫罗丝绸,想必是要往西胡去, 如今正在城内修整,看其架势, 应该会逗留数日。 谢珩看罢消息, 随手在火上焚尽。 易家那所宅子的位置, 岳华已经写得明白, 跟洛州刺史的衙署相距不远。 洛州刺史李凤麟是姜瞻的女婿, 办事勤恳中正,颇有其岳丈的风骨。这回谢珩虽未张扬, 却也提前送了消息过去, 命他提前安排住处——为了行事方便,就安顿在他衙署附近。 因谢珩没隐瞒行踪,待他渐近洛州, 太子驾临的消息迅速传开,宋敬玄特地跟李凤麟打个招呼,待谢珩抵达之日,洛州官员在城门口列队迎接。 迎接的阵仗不小, 雍城内六品以上官员皆穿了官服接驾,因是州府所在,人数颇多。 谢珩身下黑马矫健,肩上玄色披风猎猎,腰间悬着漆黑的长剑,虽非盔甲英武之态,那般端肃而来,鹰鹫般的目光徐徐扫过,也令人敬畏。他的身后,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银盔黑甲,同两名中郎将仗剑护卫。再往后,战青、刘铮率三百名侍卫相随,虽各自骑马前行,却队形整齐肃然,莫说人声咳嗽,连声马嘶也无。 城门口鸦雀无声,萧瑟寒风里,往来百姓都被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到一旁,远远观望。 谢珩一路畅通无阻,扫见宋敬玄特意摆出来的架势,唇角动了动,若有嘲讽。 黄彦博性子耿直,远远瞧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官服,咧嘴一笑,“宋敬玄这盛情可真够直接,满城官员都被他捉来迎驾了。” “雄踞数年,这点能耐是有的。”谢珩沉肃如旧,抖缰向前。 那边宋敬玄也着官服,因是武官,还特地骑了马,左武卫大将军加上都督的官衔,冠服威仪。后头站着数位都尉,一应也都是骁勇汉子。他的旁边,则是由李凤麟率领的一众文官,外加都督府的别驾、长史、司马等人。 待谢珩走近,宋敬玄驱马向前,抱拳行礼,“微臣恭候殿下驾临。” 谢珩将他瞧了一眼,沉目不语,旋即收缰,翻身下马。 他的身后,自黄彦博至诸多侍卫,也齐刷刷下马,只剩宋敬玄和那四名都尉挑在马背。 城门口的文官在李凤麟的带领下跪地行礼,连同都督府的别驾等人都跪了下去。 分卷阅读16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宋敬玄还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一僵,对上谢珩肃然的目光。 二十岁的太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乌金冠上宝珠夺目,黑衣黑袍绣的是唯皇家可用的金线云纹。他并未则声,冷硬的面容微挑,眼神中若携带乌云风雷,隐然威压。满地官员跪地叩首,谢珩看都没看一眼,只管盯着宋敬玄。 片刻对峙,宋敬玄收回目光,眼底的挑衅和不服气毫不掩饰。 翻身下马,跪地再度行礼时,他的声音微微僵硬,“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谢珩不动声色,跨步上前,双手扶起李凤麟,“诸位免礼。” 李凤麟随之起身,“臣闻太子殿下驾临,已在城内备了接风宴,殿下请。黄将军,列位将军,请!”他的身后,几位官员让开道路,未敢开口。 谢珩说了声“有劳”,再度看向宋敬玄。 那位的脸色不大好看,哪怕众目睽睽,也不曾掩饰——仗着贵妃和皇子的势力成为京城一霸,在洛州只手遮天作威作福,公然抗旨,这位靠着裙带手握军权的都督显然不像是能城府掩藏的人。 谢珩一瞥即过,后面黄彦博跟宋敬玄也相识,抱拳寒暄两句。 一行人进城,果然街上肃清干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但谢珩能感觉到,即便两侧窗扇紧掩,后面也还是趴着充满好奇的百姓,隔了窗洞门缝打量他——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位太子? 这种隐隐的打量目光,直到渐近衙署,才算消失。 谢珩举目四顾,瞧着高墙楼阁分辨方向—— 东南方数道街巷之外有座高塔,逃离后销声匿迹的傅伽罗,如今就住在那里?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念头便又疯长跳窜。 谢珩竭力压住,驱走杂念,随同李凤麟入内。 迎驾的官员中,除了少数四品以上的之外,余下的皆朝着太子项背行个礼,各自回家。谢珩那些随驾侍卫也有人安排,留下黄彦博及中郎将、战青、刘铮和最精锐的二十人守着,余下的进了衙署隔壁的府中。 宴席已然齐备,分宾主入座。 宋敬玄当先举杯,恭迎太子驾临,稍解方才的僵冷氛围。 …… 宴席散时,亥时已然过半。 纵然谢珩此来必定不善,席上倒也没见剑拔弩张的氛围,只是宋敬玄素来豪饮,又调了手底下数员粗豪都尉过来,借着酒席强灌。谢珩在外素来是冷硬威仪的姿态,那几人敬了几次就不敢打搅,只压着黄彦博轮番敬酒。 到得席散时,黄彦博满脸通红,双目无光,醉醉哒哒地被人扶走,宋敬玄这才满意,领着一众部将扬长走了。 谢珩也没放在心上,吩咐人送黄彦博回去,却单独召了李凤麟议事。 没过多久,战青从黄彦博那里回来,低声禀报,说黄彦博回去后就酒醒了,就在屋中待命。 谢珩难得的稍露笑意,倒也没再打搅他,只吩咐人加紧戒备。 当晚议事至深夜,谢珩才放走李凤麟,自往内间盥洗。 他初来乍到,宋敬玄那里必定格外留意戒备,纵然眼线进不到这府邸中,外围必定也没少费力。谢珩心知凶险,并不愿将伽罗也卷入其中,即便心急如焚,到底忍耐住了,没再出府。 只是心里终究焦躁,寒冬天气,往冷风里站了半天才算压下火气。 * 谢珩此次来洛州,打的是体察民情,深查匪类闹事的幌子。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身旁的黄彦博威武刚猛,所带的三百侍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队伍整肃,防卫严密,其中意图,不言自明。 洛州城的氛围稍稍紧张,各种流言悄然滋生,半个字不落地传入易家宅邸。 伽罗心里很不踏实。 连着两晚上没睡好觉,一会儿怕谢珩突然闯进来,一会儿又担心洛州形势凶险,谢珩会出意外,连梦里都不大安稳。 然而不踏实之余,站在紧绷的弦上,静下心衡量轻重安危,谋划前路将来,思绪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清晨起来,外头薄云遮日,她对着屋檐站到晌午,才用过午饭,岚姑便匆匆进来。 “外头刚递进来的消息,”岚姑喘着气,“殿下来了!” 伽罗前两日没见谢珩有动静,还只当他不会再来,闻言一怔,想都不想,转身就进了内间。因事先已有准备,她在屋里显眼处几乎没留半点起居所用的东西,躲进内间后,按着先前易铭指的路,从书架后一扇隐蔽的门进去,是一处暗室。 ——这是屋子建造之初就有的,里头虽逼仄狭窄,却格外隐蔽坚固,可 分卷阅读16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储存食物,藏十来个人。倘或遇到战事兵患,城池被破,有贼兵挨家挨户的抢掠,主人家钻进这里躲起来,性命必定无虞。 伽罗直至坐在里头的蒲团上,心里还咚咚跳个不停。 在害怕什么呢?伽罗说不清楚。 心底里很想见到谢珩,却又很怕见到他,害怕半途而废,给父亲和外祖母招来灾祸。 深吸屏气都没用处,心里还是狂跳个不停,她放弃了挣扎,索性闭目,静听外头动静。 …… 小院外,谢珩身如旋风,步履如飞,玄色的衣袍像是团浓云,迅速卷到院门口。 为避免让宋敬玄盯上易宅和伽罗,谢珩也是煞费苦心,借着体察民情的由头,除查问官员政事外,还召见了当地百姓和商户,后来得知易家就在附近,遂以活动筋骨为由,亲自驾临。 在易宅外,他还能勉强压着心绪,如常行路。 待进了易宅,院门一关,他瞧着匆匆迎来的易铭,连招呼也没打,按着岳华先前探到的消息,直奔伽罗和谭氏所住的院落。宅子不算太大,只是道路弯绕,谢珩越走越快,呼吸亦渐渐急促,最终在院门前驻足,沉着脸,砰的一拳撞开门扇。 这一声响动极大,院里岚姑和谭氏原本在瞧门窗上的雕镂,齐齐转身。 岚姑稍露惊慌,谭氏却是面无波澜,见谢珩就要往屋里冲,忙过来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傅伽罗呢?”谢珩端然站在门前,脸色黑沉,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谭氏,像是藏着极大的怒气。 谭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禀殿下,伽罗已在两日前离开。” “离开?”谢珩冷嗤,一把扯开门上厚重的帘子,不顾易铭的劝阻,强闯进屋。 里头桌椅俨然,帘帐低垂,站在厅中四顾,却没有伽罗的痕迹。 心中腾腾的期望陡然落空,谢珩的拳在袖中渐渐握紧,猛然折身出去,目光压向谭氏,“她去了哪里?” “西胡。”谭氏躬身回答,抬头时,神情中似有惋惜,目光不闪不避,“原本跟民妇同行,后来察觉有人暗中尾随,似是图谋不轨,为保她安全,民妇便叫她乔装出去,率先离开。当日悄然出东宫,并非伽罗有意欺瞒,既然她不愿再见,还请殿下宽宏为怀,放她一条生路。” 放她一条生路? 谢珩没理会,扭头看向岳华。 岳华尚且站在院中,面色微变。 自重阳伽罗离开,看到谢珩那副模样后,岳华深为愧疚,遂自告奋勇,往各处搜寻伽罗。后来收到手下线报,说有个跟画像上岚姑相似的女人曾在客栈出现,当即追了过来,其后数日尾随,为免打草惊蛇,都未靠得太近,但几次远远瞧见,她已经笃定那是伽罗。 消息飞快报回京城,谢珩只叫她暗中盯着,不可打草惊蛇。 ——先前那句见到就捉回来的命令毕竟是气话,在得知端拱帝的威胁之后,他当然不会粗暴行事。 岳华遂奉命盯着。 她跟伽罗和谭氏都打过交道,知道这祖孙俩狐狸似的狡猾,即便自恃经验老道,也不敢靠的太近,只是盯着宅院外围,每晚暗中潜入,确认无虞。这两日她潜进来时,每回都只有岚姑和谭氏,虽没见到伽罗,却只当是伽罗畏寒,也没往别处想。 可按谭氏的说法…… 想到最近易宅频繁出入的侍女,岳华脸色愈发难看,对着谢珩严厉的目光,稍稍失措。 谭氏将岳华的神情尽收眼底,旋即道:“这位易铭的身份,殿下想必查得清楚。他是我故人的好友,见我和伽罗孤苦,出手照拂,还请殿下别为难他。伽罗前往北凉的心意已决,确实不在此处,殿下若不信,尽可搜查。” 说罢,缓步退到旁边让开,神色似是坦然。 谢珩审视她的表情,看着岳华的反应,险些信了。 然而心里却像是有根线牵引,隐约觉得伽罗应当没有离开。他瞧着满院的人,谭氏是个老狐狸,虽镇定自若、神情坦荡,却不能轻信。易铭久经商场,也是随着披着面具的人,不可信,谢珩眸色陡厉,盯向院中仆妇侍女。 那仆妇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趴在地上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谢珩喝命起身,目光一扫,便觉得其中有端倪。 他冷冷扫了谭氏一眼,果真看向易铭,“派人搜查,可有不便?” “这里是老夫人居处,还请殿下开恩,勿让侍卫进入。”易铭倒未阻拦。 谢珩随即叫岳华进去,站在廊下迎风而立,神情比寒风更冷。心中百味杂陈,固然愤怒、思念、不舍、牵挂,迫不 分卷阅读16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及待地想见到她,但以东宫之尊不远千里追过来,她却避而不见,心中毕竟恼怒。如今谭氏一口咬定她已离开,他却还不肯死心地令人搜查,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尤其谭氏,虽则姿态恭敬,眼神却颇淡漠,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谢珩脸色很难看。 屋内没有动静,有那么一瞬,谢珩几乎想甩袖怒而离开,却终究没迈出脚步。 院里冷风渐起,刮在脸上冰凉。 谢珩沉眉肃目,山岳般站在那里,玄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脸色愈来愈阴沉,像是寒冬腊月的坚冰。 好半天,才见岳华掀帘而出,道:“殿下,里面有异。” 她话音落处,谭氏面色微微一变,顾不得瞧谢珩的反应,忙低头去拂身上吹来的草叶。而肃杀廊下,谢珩冷硬的神情陡然裂出一道缝隙,冷厉的目光迅速扫过易铭和谭氏,招呼都没打,径直闯入屋中。 岳华引着谢珩走向侧间,对着满架旧书,“殿下,这书架后面应有机关。” 她毕竟经验老道,既然奉命搜查,自然半个角落也不肯放过。那机关虽能瞒过寻常闯入的兵丁,想瞒她,却非易事,她上前轻扣墙壁,左右各选两处,别处都是实心墙壁,唯有一处,听着似是木板。 岳华对上谢珩的目光,续道:“傅姑娘用的月麟香是殿下专为她配的,这附近还有残香。” 谢珩皱眉,细嗅了嗅,并没发觉不同。不过岳华向来谨慎敏锐,又是姑娘家,为练追踪的功夫,曾专门钻研过香料,未必比那些香料师傅逊色,想必不会出错。 他盯着墙壁,像是有强烈的预感牵引,心跳猛然急促。 岳华禀报完毕,躬身向他抱拳行礼过,随即退出次间,在堂中候命。 谢珩站在那里,伸手触及墙壁,明明不必费力即可破开,手却不知为何犹豫。 他最终松开拳,两指屈起,轻轻叩了叩,凝神静气,强压心绪。 暗室中,伽罗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她心里的些许侥幸,在听到岳华在屋内的动静时,便起了波动。 屋外的动静她虽然听不到,但岳华入屋后,虽然脚步轻无声息,却不时轻扣微挪家具摆设,直至那面墙壁之前,轻扣敲打了好半天,其中声音的不同,就连伽罗这种行外人都能听出端倪。随后,外面静了片刻,便传来脚步声——应当是谢珩的,他平常走路无声无息,这回脚下轻重不一,想必是强压怒气,心绪翻滚。 伽罗早已从蒲团上站起,双手紧紧揪着衣袖。 岳华的轻叩过后,外面就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是谢珩极低的叩动。 伽罗心里突突直跳,几乎能想象到一墙之隔外他的神情。 她竭力屏住呼吸,甚至将双手捂到了嘴边,生恐泄露一丝动静。然而心跳却愈来愈急促,就连呼吸都难以抑制地凌乱。明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漫长无比,她握紧了手指,目光死死盯着墙壁。 终于,外面响起了谢珩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声音很轻,却穿透墙壁灌入她耳中,带着沙哑。 “傅伽罗,自己出来,算将功折罪。”他说。 隔着门扇,伽罗似能察觉谢珩的声音微微颤抖。 一瞬间,伽罗心底涌过暖热,平白想起那次昭文殿中,谢珩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救他”。是骄傲固执之下的退让,是诸般情绪夹杂时的隐忍,是被欺瞒利用、避而不见之后的最末一点宽柔。 她双手握在袖中,挪了挪脚步,鞋底蹭过地面,发出极低的响动。 脚步声渐渐靠近,终于,门扇吱呀打开,少女垂首而出,脚步迟缓。 她的打扮跟平常并无两样,满头青丝挽做发髻,簪了两支珠钗,耳畔红宝石滴珠晃动,此外别无装饰。身上是一袭玉白交领锦衣,底下海棠红裙曳地,窈窕修长。她最初垂着头不发一语,片刻后才敢抬头,微蓝色的眸底雾气迷蒙,眼睫羽扇般微翘,双唇柔软嫩红,有一道浅浅的咬痕。 一个月未见,她跟记忆中的模样又有了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谢珩此刻也说不上来。他竭力压制情绪,双拳藏于袖中,端然站在伽罗跟前,低头盯着她,脸上堆积阴云,却不作声。 东宫太子的威仪伽罗早就领教过,此时更不敢对视,屈膝跪地,“叩见太子殿下。” “起身。”他的声线冷硬。 伽罗依命起身,见谢珩只管沉默瞧她,有些不安局促,开口道:“殿下……” “跟我走。”谢珩声音低促,倏然转过身,看向别处。 伽罗微愕,“殿下见谅, 分卷阅读16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我不能……”话音未落,便见谢珩猛然扭头看过来,眼神陡然严厉锋锐,双眸中似藏有血色,像是方才强压的怒气蠢蠢欲动。她被那恶狠狠的目光惊住,喉头一噎,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全都收了回去。 谢珩却已经再度背过身去,玄色披风掩藏下,脊背紧绷,仿佛劲弓拉满的弦,稍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太子哥,真像评论里说的,打不得骂不得,身在敌营还得忍忍忍! 更心疼我伽罗,一旦被抓回去,呵呵呵… ☆、第60章 060 屋里静谧无声, 伽罗有些摸不准谢珩的态度。 按道理, 他该是格外愤怒的。在相处融洽时, 她瞒着他私自逃离京城, 即便有那封信稍做解释, 也无济于事, 他必定很生气, 不止为她的逃离,还为有意欺瞒, 甚至利用。到了洛州,他没让侍卫用强捉她, 好心登门, 她却避而不见, 留下谭氏和易铭在外应付—— 那对于尊贵骄傲的太子而言, 着实失礼之极。 他本该震怒, 伽罗也盼着他能如此,然后震怒而去, 彻底将她视为不识抬举。 可他没有。 甚至隔着门扇心存退让, 而非强闯泄愤。 可如果不是生气,他这又是什么? 她望着旁边魁伟的身影,见谢珩抬步往外走, 只好跟在身后。 “殿下……”她再度尝试开口。 “闭嘴!”谢珩头都没回,声音冷硬如旧。 这显然是生气极了。 伽罗认命。到了这份上,再逃避或是刻意激怒,怕是没什么用。况且这毕竟是在旁人的地盘, 闹僵了,对她、对谢珩都不好看,既然不得不面对,就只能跟过去,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 她跟着谢珩走至门口,见他驻足,便自觉上前,开了屋门。 外面谭氏等人还团团站着,唯有岳华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听见动静,她转过身,看到谢珩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再看向伽罗时,那位也正看她,神情中似有稍许残留的歉然。 岳华没吭声,自觉退让在侧,让谢珩出去。 伽罗同谭氏交换眼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因外头风冷,不免缩了缩肩膀。 谢珩正在院中,见此模样,吩咐道:“去取披风。” 岚姑应命,匆匆进屋开柜取了,给伽罗披在肩上。 院里众人都屏住呼吸,仆妇们垂首躬身,易铭站在阶下,神情平和恭敬,谭氏亦退让在侧,目光迅速扫过谢珩,那位脸上不见方才的急迫与微怒——像是盛夏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莫名叫人忧心。 谭氏不由再度看向伽罗,却见她正垂首盯着谢珩袍角,任由岚姑系起绸带,神情难辨。 谢珩不则一声,脚下踩着钢针似的,不待伽罗收拾完,迅速抬脚就走。 伽罗如同牵线木偶,两手攥着绸带,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这才起身,依旧鸦雀无声。谭氏怔怔站在廊下,看那一角披风消失在门口,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向易铭道声抱歉。 …… 伽罗跟着谢珩出了易宅,一路无话,紧赶快走,终至谢珩所住的白鹿馆。 这里临近衙署,又是谢珩的临时居处,外围守卫十分严密,进门向内,甬道两侧皆是带甲执戈的侍卫,各自目含精光,必是精锐。途中碰见战青同两名官员迎面走来,躬身行礼时见了伽罗独自跟过来,面露诧异,下意识瞧向谢珩,却见谢珩风一样卷了过去。 伽罗顾不上这些,脚步匆匆的跟着,与战青擦肩而过。 谢珩走得愈来愈快,伽罗跟不上,又不敢出声,只能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才能勉强不被落下。好容易过了重重廊庑殿宇,谢珩总算在一处屋子前止步,拿眼角余光瞥向伽罗。 伽罗微微喘气,在严寒冬日出了半身汗。 眼前的屋子修得恢弘华丽,正中间屋门紧掩,两侧侍卫值守,都是东宫里熟悉的面孔。 伽罗悄悄喘了口气,跟着谢珩走进去,尚未来得及反身关上屋门,忽觉肩膀一紧,谢珩的手臂铸铁似的箍住她,旋即脚下腾空,整个人被谢珩揽在腋下,三两步转过香炉帘帐。身后传来轻微的撞击声,旋即门扇紧合,砰然作响,如小木锤敲在伽罗心上。 帘帐被粗暴扯下时,屋里霎时昏暗了许多。 伽罗心里狂跳,被扔在一副花梨木柜转角处,背脊撞上柜门,微微作痛。尚未站稳脚跟,谢珩便山岳般俯身压过来,双臂牢牢箍着她,阴沉的眼睛逼视着她,眼底浓云翻滚。 分卷阅读16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自以为很隐蔽,是不是?”他狠狠盯着她,近乎咬牙切齿,“我的人手遍及京城内外,却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才找到线索。傅伽罗,你身上那点机灵,全都拿来对付我了,是不是!”他猛地收紧手臂,迫她紧贴过来,勒得伽罗背后的骨头都快碎了。 伽罗强忍着没有呼痛,身子被紧紧箍在谢珩胸膛前,却不得不微仰着头与他对视。 “那日不告而别确实是我不对,但……”伽罗吃痛,原本的镇定语气被挤压得期期艾艾。 谢珩两条腿抵着柜子,欺身压得更紧,枉顾她的辩解,粗暴打断—— “我四处找你,整整一个月!”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浑身力气似乎都聚在双臂,像是要把她压碎了揉进怀里去。胸膛腰肢都被迫贴在他身上,昏暗的角落里隐隐有樟脑的香味,混合着谢珩急促烫热的呼吸,一齐向她扑来。 咫尺距离,唇齿几乎相贴,他眼底翻腾的愤怒清晰可见。 “不告而别,躲藏回避,确实是我不对……”伽罗说话都觉得艰难,脸颊滚烫,被他的目光攫住,躲都躲不开。心中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言辞,到了这情境下,却被他的炙热气息侵袭,混沌得想不起来。 她心里发急,下意识地咬唇,竭力考虑言辞。 谢珩的目光,却陡然变了。 所有的愤怒、思念、担忧、期待、失望全都藏在端肃镇定的外表下,暗中发酵、翻腾,外人跟前他从不表露,千里迢迢地追到了她跟前却被避而不见,某种隐秘的心思,让他更不愿表露,竭力自持。然而心底郁气喷涌,卷着浑身血液冲向脑海,在看到贝齿轻咬嫩唇时,终于寻到爆发的方式。 谢珩猛然抬手,扣在她脑后,旋即低头,恶狠狠地擒住她的唇瓣。 所有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谢珩压着她的唇,肆意蹂。躏。 伽罗被困其中,难以挣扎,前后都像是贴着墙壁,一面冰冷坚硬,一面炙热滚烫。 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曾数度入梦,令她失神、怀念。 ——她也只敢在梦里怀念。 这种亲昵让她不自觉的贪恋,却又隐约觉得,像是饮鸩止渴。 整个人都被困在他怀中,浑身骨头似乎都要被他挤压得碎裂,水火交锋之间,灵台中却还保留一丝理智,知道这般情势若不阻止,只会越陷越深,终至玩火自焚——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就差最后一刀斩断藕丝,她已经打定主意一鼓作气,不能再节外生枝。 哪怕有负谢珩的一腔赤诚。 伽罗手脚动弹不得,甚至脑袋都难得自由,难以抗拒,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音。 谢珩堵住她的嘴巴,见她还不老实,怒从心中起,不再满足于柔软唇瓣,猛然撬开唇齿,妄图攻城略地。 伽罗退无可退,使劲偏头,留出一丝空隙,牙齿闭合时,不慎咬破了唇内薄肉。 有锐利的疼痛传来,像是拿锋锐的薄刃割裂肌肤,疼痛格外清晰,她却顾不得这些,尽力挣扎。谢珩仿若未觉,犹自攻城抢地,渐渐尝到香软檀舌间的血腥味,他动作微微一顿,不可置信似的,攫取吮吸,再度尝到血腥味时,才忽然停了攻势。 怀抱犹自紧收,身体和肌肤相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然而那丝淡淡的血腥味还在唇齿间残留弥漫,谢珩慢慢退开,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呼呼的急促喘息,神情却颇僵硬。 他垂眸,看到她唇边有一丝嫣红。 那张脸娇美绝丽,此刻鬓乱颊红,眼波流动,更见妩媚,是曾克制不住时肖想过的迷人模样。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迷乱、惊慌,还有抗拒和逃避。 是她有意咬破的? 她竟然如此抗拒他? 谢珩目光几番变幻,时而炙热,时而阴沉。 紧贴的身体缓缓分离,脑海中诸般情绪渐渐冷却,谢珩退开些许,死死地盯着伽罗,脸上阴晴不定。 伽罗心知糟糕,方才被攻袭掳掠,连呼吸都艰难,此时脑海混乱,两腿发软,没了他的身体支撑,竟自滑落些许。她不敢看谢珩的眼神,就势半跪在地,掌心扶在冰凉的地面,头枕着坚硬的柜门,心绪却还未彻底凌乱。 “伽罗欺瞒殿下,自知有罪,愿意接受责罚。但恳请殿下,容我细禀情由。”她初得自由,微微喘息,脸上的红热尚未褪去,眼眸却低垂着,落在谢珩衣角的暗色云纹,像极了那日南熏殿前端拱帝的衣裳。 那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傅高两府陪葬,当时未曾细细体会,过后,却如梦魇般深深印刻在脑海。 分卷阅读16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她即便盯着地面,也能从谢珩的呼吸中,察觉他的恼怒。来不及体味诸般矛盾情绪,伽罗深吸口气,跪直身子,抬头看向谢珩。 这般反应令谢珩诧异,旋即,脸色愈发难看,胸中郁气更浓。 像是炙热的一团火碰到冰块,未能将其融化,反被其浇灭了火苗。 “什么情由。”他的声音僵硬 。 伽罗缓了口气,“当日我选择离开,是慎重考虑过后的决定,绝非一时兴起,也不是任性逃避。殿下于我,确实恩重如山……”她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扣门,不由诧异,看着谢珩。 谢珩的脸色很难看,是她从未见过的难看。 “等着!” 他似不耐烦,厉声道 门外停顿了片刻,旋即传来战青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黄将军有急事求见。” 谢珩的目光攫着伽罗,似在犹豫,片刻之后,倏然转身离去,绕过低垂的帘帐,仿佛刚才强硬闯入般匆匆消失。门扇吱呀作响,旋即重重阖上,而后是谢珩渐渐去远的声音,“锁好屋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 伽罗长长舒了口气,心神稍稍松懈,就势瘫软在地。 屋内帘帐厚密,垂落在地时,昏暗寂静。 脸上的烫热尚未褪去,心跳依旧砰砰地如同击鼓,若非身上残留的被挤压禁锢的疼痛和唇齿间他的痕迹,她甚至要怀疑这是场仓促又戛然而止的梦。 她定了定神,瘫坐片刻之后站了起来。 满屋安静,她莫名觉得心慌,掀开帘帐快步走到外间,站在冰冷的错金香炉旁。 陈设颇为古拙的屋舍,靠窗是一方长案,上面除了文书笔墨,便是那把谢珩从不离身的漆黑铁扇。长案最边缘,放着那把乌黑冰冷的长剑,剑鞘以皮革制成,上头雕刻细密繁复的暗纹,沁着两处血迹。 伽罗站了半晌,才算是静下心来,回味整个过程——从岚姑突然说谢珩驾临,到谢珩被战青突然请走。 谢珩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透,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十分恼怒,却在恼怒之余,心存退让——如果不是她奋力抗拒,咬破嘴唇,再度激怒他的话。 从炙热攻袭般的强吻,到眼底火焰被浇灭,神情恢复冷硬,其中变化,伽罗看得分明。 虽然激怒他并非本意,但谢珩显然是误会了她的目的。 心里忐忑,却也知道没有退路。 或者前功尽弃,跟随谢珩回京,然后在端拱帝淫威盛怒之下,与谢珩并肩走向悬崖,累及至亲性命。或者狠一狠心,斩断最后一丝牵系,仍旧前往西胡,从此两地相隔,各自走上坦途。 即便不情愿、即便眷恋遗憾,但很显然,第二条路更为明智。 伽罗指尖拂过那把曾抵在她喉间的铁扇,动了动唇角。 还记得初上京时谢珩将扇柄抵在她喉间的情形,冰凉又锋锐,令她胆战心惊。那个时候,谢珩必定是憎恨厌恶她的,所以能毫不犹豫地将钢针抵在她指尖。若不是南熏殿中那数月相处的情分,他的厌恶必定还会延续。 伽罗不知道谢珩是何时起对她有意,但很显然,这半年的相处太过短暂,即便有情意,也如同火石相撞擦出的火花,明亮炙热,耀眼惑人,却未必能延续多久。 如同她可以在身处两难困境时,决意舍弃离去,若谢珩有一日也落入这般境地,未必不会选择放弃。 那样的结局,她赌不起。 尤其当赌注不是别人,而是至亲的性命。 …… 谢珩办完事再回来,已是亥时。 他此行洛州,虽是为伽罗而起意,最要紧的却还是宋敬玄。深入虎穴,身边只有三百侍卫,即便先前已然安插了人手,谢珩也不敢掉以轻心,松懈半分。他在抵达雍城的次日便挑明来意,体察民情之余,矛头直指宋敬玄帐下的别驾。 宋敬玄当然不买账,力陈那位别驾忠君为国,绝无半分私心。 谢珩所需要的,便是拿出如山铁证。此事他先前已有线索,只是暗中行事毕竟太慢,如今要做的,便是以雷霆手腕查明证据。这整个后晌,都是在跟黄彦博、战青商议此事,附带着接见了潜伏许久的杜鸿嘉,和从北凉匆匆赶回的曹典。 全幅心神扑在宋敬玄的事上,直到回到白鹿馆,才想起伽罗。 先前的郁气恼怒尽数被政事驱散,他踏着寒凉夜风到了门前,瞧着里头晃动的烛光时,却忽然止步不前。眼前又浮现她跪在地上的模样,明明娇媚惑人,却偏偏目光倔强冷清。筹谋逃离、避而不见、咬破嘴唇,她步步后退,尽是逃离的姿态。 在盛怒过后,此时此刻,他该 分卷阅读16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回避? 谢珩拿捏不准,瞧着屋内烛光,脚下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何况本姑娘还不是兔子!ヽ(`⌒′)? 多年后某人批注:可你咬的是自己啊。 ☆、第61章 061 白鹿馆紧邻州府衙署, 作用跟官驿相似, 不过能进入其中的, 都是途径此处的达官贵人。馆内占地不算太广, 以假山游廊分隔出十五个错落有致的阁楼, 平常能容纳十来波人留宿, 这回谢珩带了三百侍卫, 霎时将整个白鹿馆占得满满当当。 谢珩所住的便是最中间众星拱月般的紫荆阁。 阁楼上下两层,左右各有耳房抱厦, 谢珩和黄彦博、战青及贴身侍卫均宿在此处。 此时阁楼外已经掌了灯,照亮甬道两侧。 谢珩站在暗影里, 半晌, 终于抬步, 却是侧旁通向二层的楼梯。才至转角, 便见岳华拾级而下, 见了他,躬身行礼。 她是队伍中唯一的女人, 本就为伽罗而来, 并未被安排太多关乎宋敬玄的任务。 谢珩就势问道:“傅伽罗还在里面?” “谨遵殿下吩咐,除了送晚饭进去外,侍卫都守在门口, 傅姑娘一直在屋中悄悄坐着。”岳华指着二层最边上的一间屋子,“别处都已住满,唯有那里还空着,今晚傅姑娘的住处, 还请殿下吩咐。” “就那里吧。”谢珩眼皮都没抬,叫岳华安排伽罗休息,迅速上了楼梯,掩门入内。 阁楼宽有五间,因地处白鹿馆正中心,寻常都是安排最要紧的人入住,里头比别处宽敞齐全,光是谢珩所住的,便占据了四间地方,唯有边上一间单独留着,方便高门女眷贴身守夜陪伴的人歇息。 谢珩身边都是侍卫,战青也是四品的官衔,各自都有住处,那间便空着。 他进屋后自解了披风,将桌上热茶喝了两杯,便听楼梯处脚步声传来。 须臾,窗外有人影走过,伽罗在前,岳华在后,各自沉默无言。目光跟着人影游走,隔着一层窗户,看得不太真切,直到隔壁传来关门的动静,谢珩才算是收回目光。 一墙之隔,比从前南熏殿和昭文殿的距离近了不少。 但仿佛又疏远了许多。 谢珩皱眉,不免回想白日的事情。 她的心思其实很明白,回避、退缩,一如往常,想必是为了父皇那句威胁,心存顾忌。甚至今日那咬破嘴唇的举止,当时虽令他懊恼,事后回想,也怪不得她。哪个清白姑娘愿意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占便宜? 前次擦枪走火她没计较,这回她没咬他,已经算不错了。 但千里追逐而来,却被迎头浇上一盆凉水,心里依旧愤懑。 在昭文殿中对着长命锁和那封信枯坐时,他曾恶狠狠的想过,一旦抓到伽罗,必得不由分说地禁锢在身边,管她是否情愿。在南熏殿对着阿白的时候,又曾不无温柔的想,该心平气和地打消她的顾虑,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东宫。 然而事到临头,心里还是莫名烦躁。 告诉她不必顾虑父皇,他会摆平一切吗?她肯定会在嘴上答应,心里依旧不相信——否则也不会费心逃出东宫,在京城逗留那么久才悄悄出逃,考虑得那么周全。 那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更何况,从淮南到京城,阴霾坎坷之下,谢珩比谁都清楚,言语有多么苍白。 若不是做成事情摆在跟前,光是一句承诺,他都未必肯信。 一堵墙,两道门,想要跨越,简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谢珩抓着茶杯,神色几番变幻,终究没能迈步走向门口。 他最终烦躁地脱下衣裳,入内室盥洗。 里头热水栉巾皆齐备,谢珩不甚讲究,钻入浴桶擦洗。热水驱走疲惫,原本稍觉劳累的脑袋愈发精神,闭着眼睛躺在蒸腾热气里,甚至还能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有轻有重,步履各异,必是负重登楼,应是白鹿馆内的仆妇抬了给伽罗的热水。 她没来找他,是已经认命,准备盥洗吗? 她的浴桶睡榻仅仅隔着一道墙壁。 这念头冒出来,脑海中陡然浮现她的窈窕身段。 像是种毒药,从前未曾沾染时并不觉得怎样,然而试过两次,便令人回味无穷。从亲吻到拥抱,每一样都勾动身体里的炙热。谢珩忽然想起别苑外的那回,伽罗也是意有退缩逡巡 分卷阅读16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不前,最终被他强行扛过去,才有那满目流萤的陪伴。 伽罗是喜欢他的,谢珩依然确信。 她如今依旧退缩逃避,难道他还得故技重施? 等生米成了熟饭,看她还逃!谢珩恶狠狠的想。 心里知道自己干不出这样龌龊的事,但满腔郁闷懊恼无处发泄,浑身浸在热水里,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旖念。身体的疲累得以舒缓,便又精神起来,木桶里的水似乎越来越烫,谢珩哪怕睁开眼睛,晃来晃去的,依旧是她的红蒸的脸颊,娇喘微微,眼波动人,被困在角落里,无处可逃。 喉结动了动,热气蒸腾之下,有汗珠自额边滚落。 谢珩猛然站起身,水声哗啦,溅了满地。 他随手扯过一条栉巾粗粗擦过,心思却还留在隔壁,浑身血液像是被火点着,灼热叫嚣。旁边有早已备好的寝衣和换洗衣裳,谢珩随手扯过来披着,水珠滚下发梢,自肩头一路滑下,没入腰间。 呼吸逐渐粗重,他大步出了内室,拐入寝处,一把扯下帘帐。 …… 隔壁屋内,伽罗正在妆台前拆散发髻。 枯坐了整个后晌,她很想早些将话跟谢珩说清楚。然而整个后晌没见谢珩的踪影,到了此时,她等来的却只有岳华安排她歇下的消息。她当然看得清这紫荆阁的布置,两侧耳房抱厦当然不可能安置谢珩这尊大佛,既然他的贴身侍卫就在阁楼前,那么谢珩的歇处,自然是她隔壁的屋子。 方才经过时,还看到屋中灯烛明亮,想必谢珩已经归来。 时辰不算太晚,他却没召她,想必还是在生气,不想看见她。 如同她所预料的。 伽罗叹了口气,自去盥洗沐浴。 她被仓促带过来,留宿的事也是临时安排,浴桶旁整齐堆叠的寝衣还是岳华找来的,不算合身,但还能用。陌生的衣裳令人心里不踏实,即便屋内火盆暖热,床榻间褥子铺得厚软,钻到锦被里,依旧毫无睡意,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伽罗索性起身,不敢深夜推窗,只好抱膝坐在榻上,睁着眼睛发呆。 满腹心思,已全然被隔壁的谢珩占据。 从重阳至今,关乎谢珩的事,她早已琢磨了无数遍。 原本心意已决,才会用那样的方式离开——她以为,按照谢珩的性情,被人欺瞒后必会盛怒,遍寻不获后自会彻底撒手,而后如她、亦如端拱帝期盼的那样,将心思放在朝堂政事上,父子齐心,再无罅隙,协力步出困境,令朝臣四海归服,安定天下。 但结果跟她所猜测的很不同。 谢珩千里迢迢的追过来,虽说是为安定洛州,却还是抽空亲访易宅,即便被避而不见,依旧未曾盛怒,反而是隐忍的退让,带着血丝的眼睛,强压的怒气,几乎让她难以喘气的怀抱。 当时情势紧急,脑海里紧绷的弦令她未敢动摇,此刻回想,心里却觉得钝刀划过般疼痛。从京城重逢至今,谢珩向来尊贵威仪,朝堂上下、东宫内外,都令人敬畏臣服,议和途中夙兴夜寐,面对鹰佐十数万大军也殊无惧色,回京后费尽心神,逼得徐公望之辈步步后退。 手腕过人、才能卓然的东宫太子,何曾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伽罗揪住被角,心里的闷痛愈来愈清晰分明。 一墙之隔,轻易勾动在南熏殿时的朝朝暮暮。 那时的一切,哪怕只是相伴夜游的时光,都让人贪恋怀念。 她是愧对、辜负了谢珩的,从重阳离开那日她便知道,走得越远,愧疚越重。 然而端拱帝的淫威之下,留在京城只会成为他的负累阻碍,亦会危及至亲性命。 她依旧不敢拿着父亲和外祖母的性命去赌,但不妨碍考虑别的出路——洛州情势紧张至此,谢珩位居东宫,却带着部将侍卫亲自闯入虎穴,可见在朝堂上处境艰难,万不得已才以身犯险。 洛州之外,还有许多隐患威胁着谢珩父子,北凉的鹰佐,锦州一带的太上皇旧部,天下之大,人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暗处会藏着怎样的危机。 这种时候,谢珩父子必定极需要有股强大的力量,能助他们稳住局势。 北凉如今猖狂,仗着兵肥马壮,四处抢掠。倘若真如外祖母所言,西胡王不愿起战事纷争,伤及百姓,那么促成西胡和大夏结盟共抗北凉,对此刻的谢珩父子和西胡王而言,有利无害。 比起让谢珩夹在她和端拱帝之间为难,因父子罅隙而被贼人乘机反扑,她更愿意见到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设法促成两国结盟,令谢珩处境更轻松些。 那是她目下能想到的,对谢珩最好的报答。 分卷阅读17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也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让谢珩、外祖母和父亲全身而退的路。 …… 一墙之隔,谢珩躺在榻上,半睁双目。 涌动的情。潮过后,精神愈发勃然,拿水擦过身子,浑身都像蓄满了力量。哪怕此刻骑马驰骋,去赶几百里的路,也不在话下。屋中暖热,他索性起身下地,身上的寝衣松松垮垮,走到桌边,倒了半杯茶便灌下去。 明明该是无比冷静理智的时候,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被猫抓一样烦躁。 透过窗户缝隙,看到隔壁的灯烛已然熄灭,想必她早已睡下了。 这时候再去打搅,未免突兀。 谢珩在窗边站了半天,最终烦躁地扯开寝衣丢在旁边,直挺挺躺在床榻上,随手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睁着眼睛看那床顶的木纹雕花。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哪儿都觉得不舒服,他受刑似的忍耐,瞪着眼睛屏住呼吸,直到眼皮实在酸痛才闭上,再长长舒一口气。 满身鼓着的劲力泄去,倦意随之袭来。 他拿伽罗没办法,强逼也无益,或许,可以尝试旁的途径? 谢珩侧头看向隔壁,不知何时睡去。直到被战青仓促的敲门声惊醒,才胡乱抓了衣裳穿着,踏着黎明的昏暗天光,出了白鹿馆。 紫荆阁二层的屋舍里,伽罗才进入睡梦不久,浑然未觉。 * 次日伽罗等了一整天,都没见谢珩踪影。 晚间,伽罗直等到亥时也没见他,只好歇下。 到第三日的晌午,伽罗正对着后窗瞧周遭树木楼阁,听见敞开的门外侍卫齐声问候,忙跑出屋去,果然见谢珩大步归来,身后只有战青跟从。 他是惯常的乌金冠束发,俊眉朗目,身姿挺拔。墨青的衣衫之外,是一袭绛紫色披风,衬着腰间蹀躞带钩,端贵威仪。只是神情间似有疲惫,时刻挺直的肩背微微垮塌,那袭披风的末梢似乎还染了尘泥,看不太清。 兴许是伽罗脚步声颇响,亦或许是习惯使然,谢珩走近阁楼,正巧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他眉目沉肃,稍带疲色,瞧着她不语。 比起前日的汹涌怒意,此刻他的满腔情绪似乎都被抚平,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伽罗猜不出缘由,竭力勾出个笑容,快步跑下阁楼,到了他跟前屈膝行礼。 冬日北地肃杀,阁楼附近唯有松柏翼然,竹丛尚绿。 谢珩垂首觑着她,“有事?” “有几句话想跟殿下禀明。”伽罗颇为忐忑,“不知殿下是否有空?” “进去说。”谢珩面无波澜,挥手令战青退下。 侍卫开门迎候,伽罗随他入内,前面谢珩解了披风,单手拎着,直直朝她递过来。 伽罗微愕,就见他皱眉,“挂起来。” “好。”她连忙应命。双手才伸出去,谢珩便已将披风丢了过来,撞了她满怀,她稍加整理,平抱于臂间。 在这屋中枯坐过整个后晌,伽罗对其间器物摆设自是熟稔无比,回身走到衣架旁挂好,因怕披风皱了损及谢珩的威仪气度,十分细心的抚平铺开,才算满意。 回过头,就见谢珩正打量她,眉梢冷硬,眼神却无锋芒。 伽罗松了口气,走至桌边,见谢珩已然斟了两杯茶搁在桌上。 她征询般瞧着谢珩,见他抬了抬下巴,自觉地取了一杯,“多谢殿下。” 谢珩举杯,眉目虽然冷峻如旧,却已不见了那日重逢时的怒气。他甚至还甚有闲心地解释,“洛州出产的茶,也是贡品,掐着时间泡的,尝尝。” 伽罗稍觉诧异,尝了一口,果然极好。 “耽误殿下片刻功夫,说完我就退下。”伽罗瞧他心绪不算太差,轻轻搁下茶杯,按谢珩的示意,坐在他对面,缓缓开口,“重阳那日仓促离开,确实是我失礼,那封信想必殿下也看到了——”见对面谢珩颔首,续道:“伽罗自知身份低微,难以承受殿下盛情,在南熏殿时就已说过,只是言语未能尽意,是我的疏忽。” 谢珩沉默颔首,神色没半点变化。 他这般反应平静,着实令伽罗意外,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身份尊贵,从皇上到满朝文武,都寄予重望,祈盼殿下能与皇上同心,合力整肃河山,安定天下。在这等大事跟前,旁的事情都须让步。” “很有道理。”谢珩啜了口茶,眉目依旧冷峻,却不见半点不豫。 伽罗心里愈发没底了,只当谢珩是敷衍,索性站起身来,姿态恭敬严肃。 谢珩唇角动了动,没说话。 分卷阅读17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只好继续陈情,“伽罗的处境,殿下想必也清楚。傅家、高家做过的错事难以挽回,殿下纵然宽宏,不同我计较,皇上的态度却明白,那日南熏殿突然驾临,便是例证。当时殿下说,娶妻是殿下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忧,以此让我安心,但有句话,当时我没敢说——” 她语气微顿,对上谢珩的目光。 他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认真的意味,瞧着她,道:“什么话?” “殿下有抗旨不遵的底气,我却没有。”伽罗说得很慢,字字分明,“殿下倘若违抗旨意,皇上即便恼怒,也未必会怎么发落。但我不同,祖父和外祖父固然是自种因果,外祖母和父亲却不是。他们都是跟老太爷、高家外祖父至亲的人,先前承蒙殿下求情,能捡回性命已属侥幸,倘若再触怒皇上,恐怕……” “恐怕父皇会数罪并罚,取他们性命?” “是。”伽罗坦然承认,“伽罗在这世间,唯有这两位亲人,未能尽心侍奉已是不孝,更不可连累他们。所以当时不辞而别,那日避而不见,都是想切断妄念,以求自保。殿下若气怒责罚,伽罗甘愿领受。殿下觉得我忘恩负义也好,胆小懦弱也罢,终归是我有负殿下。但我心意已决,既然离了京城,就不愿再回去。” 酝酿了两天的话,在脑海中已经演练过许多遍。 她推测过谢珩的许多反应,恼怒、失望、不悦皆有,却偏偏没有眼下这种—— 他觑着她,只是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神情几乎没有半分变化。就连他的目光,也是如平常冷肃,甚至在她说完之后,还有一丝融化的迹象。 他这样子,算是什么反应? 伽罗忍不住揪住衣袖,不晓得是谢珩忽然转了性情,变得通情达理,终于想通了决定放过她,还是他强压情绪,在酝酿别的谋划。 好在谢珩开口了,声音如常。 “你的忧虑,我已尽知。除此之外,是否还有旁的缘由?” 这问题出乎意料,伽罗摇头,“没有。” 谢珩颔首,拿过茶杯给她添满。 这态度令伽罗心里愈发忐忑——倘或谢珩此刻生气,她还能觉得安心些。 茶水不敢再喝,她屈膝行礼,缓声道:“那么殿下,能否放我离去?” “不急。”谢珩起身,走向案头,声音平稳无波,“来给我磨墨。” …… 伽罗站着没动,直到谢珩到了案边抬头瞧过来,才又小声问道:“殿下,能否放我离去?” “磨完墨再走。”谢珩收回目光去取笔墨舆图。 伽罗未料他答应得如此利落,颇为意外,心里没有半点预期中的欢喜。谢珩能松口,她盼望已久,离开的念头也从未动摇过,但真到了这时候,心里还是堵着团棉花似的,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然而那是她自己选的苦果,与人无尤。 她垂眸走过去,收敛情绪,站在长案对面,缓缓研墨。 谢珩对照舆图,在空白的宣纸上勾勒出简略地形,皱眉思考,稍做标记。 仿佛是不满意,他皱眉将宣纸捏做一团递给伽罗,“烧了。” 伽罗依命,将纸团丢入旁边火盆,直到它化为灰烬,返回磨墨。如是数次,谢珩才算对宣纸上的种种标记满意,执笔的手悬在旁边,对着纸面沉思。 长案对面,伽罗手中研墨,目光忍不住落在谢珩手上,像是要将这只手牢牢刻在心里。既然谢珩不避讳,她便不时顺道瞄两眼纸面。上头勾勒的简略地形她能看懂,余下的,除了极简略的几个字,便是种种奇怪的标记符号,如同天书。 那几个字她倒是认识的,黄、隋、战、杜、曹、蒙……想必都是代指人名。 那么谢珩研究舆图布置是……要打仗吗? 她心里疑惑,手底下却分毫未乱,墨锭缓缓在砚台里挪动,轻重适宜。 谢珩瞧着那标记好的宣纸,余光却在砚台间逡巡。纸上的布置,几番推敲后已然了熟于心,哪怕将眼前这宣纸烧毁,他也能记得分明。此刻勾动心神的,却只有案台对面的人。 纤秀的手指握着墨锭,像是秋日里盛开的菊瓣,嫩白秀致。 她此刻在想什么?谢珩猜不透。 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也没什么深沉心机,在淮南时无忧无虑,笑容如朝阳映照湖波,能暖到人的心底里去,却居然如此能隐忍。那句傅、高两府陪葬的威胁,父皇跟他说了,谭氏不久前也同他转述了,偏偏只有她,藏在心里不肯说。 “伽罗——”谢珩忽然开口。 伽罗像是受惊,手颤了颤,才道:“殿下还有吩 分卷阅读17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咐吗?” 谢珩觑向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蒙了层雾气,眼神尚未回拢,想必方才在出神。 他搁下狼毫,将她静静瞧了片刻,道:“父皇威胁你的那句话,为何不说?” 这话问得实在突兀,令人措手不及,而跟前日重逢时恶狠狠的态度比起来,这声音近乎温柔。伽罗满心愕然,瞧着谢珩,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觉察出些许无奈的意味。 “是怕我不会相信,还是怕我跟父皇因此生嫌隙?”他又问道。 伽罗心里一颤。 隐秘的小心思既然已被窥破,她稍加思索,没再掩藏,“殿下和皇上是父子,也是君臣。皇上对傅高两家恨入骨髓,会那样威胁,也算人之常情。殿下重任在肩,伽罗没必要说出这些话,平白让殿下烦心。” “所以你离开,就是为父皇的威胁?” 伽罗默然,算是默认。 “你害怕父皇盛怒下惩治你父亲和外祖母,我又难以护你周全,所以宁可瞒着我远走他乡,跟我再没有半点瓜葛?宁可让我生气失望,也不愿对我坦白实情?”谢珩目光幽深,见伽罗垂眸没有否认,沉郁的眼中稍露温柔,声音却颇冷凝,缓缓道:“伽罗,你真狠心。” 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伽罗双手藏在袖中,没有答话。 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旋即是战青的声音,“殿下,黄将军回来了。” 谢珩闻言,下意识瞧向手边刚绘好的布兵图。山川地势,布兵排阵,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他眉目间温柔收敛殆尽,向外道:“请进来。”旋即吩咐伽罗,“回去听你外祖母安排,不许擅作主张。” 伽罗还在回味那句狠心的指责,强忍着胸口汹涌的热潮,垂眸颔首,行礼告退。 转身向外,迎面进来个威猛粗豪的汉子走来,她甚至连行礼都忘了,茫然走出屋门。 今日天晴,院里有冷风,唯有日头照在身上,才能带些许暖意。 她来时孑然,去也孤身。那袭披风还在二层阁楼的屋中,她却不敢再去取,害怕往返之间碰到人泄露情绪,便快步走出紫荆阁,连战青叫她留步的声音也没听见。迎面吹来的风冰凉,没有披风罩着,稍觉瑟缩。她强咬牙关,未则一声,低头只顾走路,直至走远了,才伸手捂住嘴巴,逼回哽咽。 是啊,她是狠心。 在谢珩捧着满腔赤诚对她好的时候,狠心丢弃,伤人伤己。 狠心得连她自己都齿寒。 可天家威仪之下,她还有旁的选择吗? 谢珩这回放她走,想必是心灰意冷。 往后山长水远,会面无期,而朝堂凶险叵测,但愿他善自珍重,万勿有失。 眼眶有温热溢出,被风吹得冰凉。伽罗仰头瞧着天际流云,硬生生将泪意逼回去。眼角潮热被风吹干,只留下冰凉的痕迹。她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就着朦胧目光分辨前路,脚步还没迈出,忽然顿住—— 十数步外是一间穿堂,正中间摆着紫檀云石大插屏。而在插屏之侧,杜鸿嘉沉默站立,不知站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伤心的时候,伽罗智商变低了,连谢珩的话也没听明白,咳咳~~尚未解决生计问题的伽罗: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饱暖思□□的谢珩:没关系,我在前面等你。 ——然后,抱着你走完剩下的路。 ☆、第62章 062 隔了十数步的距离, 伽罗瞧着许久未见的杜鸿嘉, 愣了一瞬后, 于悲伤中腾起些许欢喜。然而看清杜鸿嘉的神情时, 伽罗的脚步却不由得迟疑——迥异于往常的朗然笑意, 他英挺的眉目稍见沉闷, 默然站在檀木屏风旁, 瞧着她不言不语。 这绝不是伽罗预料中的反应,仿佛对她心存芥蒂似的。 可两人这一个月来没半点交集, 他为何要生气? 难道是他还没收到那封信? 伽罗猛然醒悟,心里叹了口气, 竭力驱走杂乱情绪, 快步走上去, 招呼道:“表哥!” 她眼底因强忍泪水而憋出的红色尚未褪去, 即便脸带些许笑意, 依旧遮掩不去。没了披风护着,裙衫在冬日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柔白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泛红, 就连鼻头都红了,整个人因畏冷而下意识的瑟缩,瞧着分外可怜。 杜鸿嘉瞧着那双泛红的眼睛, 所有质问的话都被堵在了胸口。 他随手解下披风裹在伽罗肩头,神情稍缓,“刚才……是在哭?” 伽罗没否认,只笑了笑, 抢先道:“我留的信,表哥还没收到吗?” 分卷阅读17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信?”杜鸿嘉一怔,右手在她肩头稍稍逗留,“什么信?” 伽罗随手接过披风的黑色绸带,不自觉地退了半步,道:“是我离开东宫之前写的,里面除了报平安,还说了我的去向。不过怕殿下问及时表哥左右为难,所以安排人缓些天再送过去。”她在杜鸿嘉跟前坦荡,虽稍有愧疚,却也无妨,只觑着他一笑,道:“看来……果真还没收到?” 笑如夏花绽放,即便如含晨露,被朦胧雾气笼罩,依旧动人心神。 杜鸿嘉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担忧、失落、气闷,尽数被这笑容化解,甚至连方才陡然看到她再度出现时的惊讶和责怪都消失无踪。 他心里舒畅许多,暗笑自己太过小气,遂道:“重阳之后,我便奉命来了洛州办事,没再回过京城,跟家里也没通消息,看来是错过了。”说话间回身关上穿堂门扇,带伽罗躲在屏风后面,低声道:“好不容易走了,怎么又来这里?” “被岳姐姐他们发现了,总得跟殿下说清楚,否则纠缠不清,并无益处。” “然后呢,殿下怎么说?” “他准许我离开。”伽罗的语气竭力轻松,然而眼底殊无笑意。 这回答着实叫杜鸿嘉意外。 当日伽罗离开时他虽不在场,但能透过谢珩强压怒气的行事中,窥见他的不悦。况且从这半年多的君臣相处来看,谢珩既然肯冒险营救傅良绍,必然是放在心上,不像轻易放弃撒手的人——尤其伽罗不告而别,让谢珩费了许多人手去搜捕,他好不容易寻回,哪会轻易放走。 心里固然疑惑,此刻却不是细谈的良机。 杜鸿嘉扫一眼伽罗来处,看到远处有侍卫步履匆匆,似要出去办事,正往这边走。 他亦有要事在身,到底不敢多耽搁,只问道:“住在哪里?” “石字街的易宅,就在附近。”伽罗俯身,将拖在地上的披风卷起,收在怀里。 “好,办完事去找你。”杜鸿嘉匆匆说罢,开门放她离开,旋即退至穿堂后,寻个隐蔽的所在藏身——他是奉谢珩之命潜藏在雍城,方才也不是走正门进的白鹿馆,从僻静处按战青留的空隙进来,瞧见伽罗,才会现身。 而今情势凶险,既然谢珩不叫他泄露行踪,他自然还得妥善隐蔽。 …… 伽罗走出没几步,便被侍卫赶上,说是奉战将军之命,怕她受寒,特来送披风。 双手递上她的披风,瞧着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男子披风时,眼神颇为古怪。 伽罗谢过,不敢多逗留,出得白鹿馆,脚步匆匆。 心底里的悲伤情绪被杜鸿嘉一搅扰,便淡了许多。她身量没法跟杜鸿嘉比,穿着那身披风,格外空荡惹人注意,只能尽力加快脚步,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到得易宅门口,报上易铭的名头,门房便放她进去。 易铭正在安排商队出行的事尚未归来,唯有谭氏和岚姑对坐在院里,听仆妇说伽罗归来,忍不住迎过去,在院门口撞见伽罗。 谭氏脸上带些诧异,往伽罗身后瞧了瞧,没见有人跟着。 伽罗猜到她的心思,不由莞尔,“不是逃出来的,也没有人跟着,外祖母放心。”因见谭氏的目光落在披风,又补充道:“路上碰见了杜家表哥,他办完事还会来访。外祖母,要不要跟门房说一声?” 谭氏颔首,叫岚姑去打声招呼,旋即陪着伽罗入内。 屋里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几乎没半点改变,伽罗脱了杜鸿嘉的披风,折叠整齐,见谭氏只瞧着她,便微微一笑,“外祖母瞧什么?我脸上雕了花吗?” “长得本来就是朵花,哪还需要再雕。太子殿下没再拦你?” “嗯。”伽罗垂首抚平披风,不去看谭氏的眼睛,只道:“应该是想通了,那天虽责怪我欺瞒他,后来连着忙了两天不见踪影,也没再计较。我说要离开,他也没阻拦。” 她说得水波不惊,谭氏瞧着她,“就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即便曾在淮南受过委屈,却也是龙章凤质,天之骄子。先前不告而别已是不敬,后来又苦苦瞒了他一个月,再没脾气的人,碰见这种事都该生气,何况他本就性情冷硬?他那样骄傲的人,自然不肯再吃闭门羹,自取其辱。” 这样说着,心里竟又觉得酸涩起来。 她确实太愧对谢珩,那样骄傲端贵的东宫太子,在朝堂沙场翻云覆雨,俾睨傲视,却为了她一退再退,最终还空手而归。 若换了旁人,碰见她这样可恨的态度,恐怕早将她处死好几回了! 谭氏瞧着她的神色,再度叹气。 分卷阅读17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放在身边养了四年的外孙女,伽罗的性情,她比谁都清楚。那双眼睛里明明还泛红,整个人都颇低沉,却偏要藏起心事,只扯出个并不真心的笑容来免她担忧——愈发让人心疼。 那袭披风被抚得没半点褶皱,伽罗却还在抚弄,显然是心不在焉。 谭氏朝岚姑递个眼色,等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踱步到她身边,稳稳扶着伽罗的肩膀,揽进怀里,“前晌的时候,其实太子殿下来过这里——”她声音一顿,看到伽罗愕然抬头,遂道:“他没告诉你?” “他当真来过?”伽罗却是反问,疑惑不解,“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心事不肯对他说。他来此处,还能为何?”谭氏温和的声音里尽是无奈,携着她慢慢往内室走,“先前我还不知道,原来他竟如此诚心。” 伽罗垂眸,揪着衣带,“他说了什么?” “他来问事情的经过缘由,问你究竟为何决意离开。” “外祖母都告诉他了?” “说得透彻明白。”谭氏抚着伽罗肩膀,眼底藏有笑意,“太子殿下毕竟也才二十岁,怕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拿着你没办法,就只能来这儿探问内情——这于他那样的身份,实在是艰难的事。他肯来,必是将你好生放在了心上,这一点,连我都没想到。” 这着实出乎伽罗所料。 以谢珩的性情,向来骄矜端贵,在满朝文武跟前都未必肯给多少好脸色,却能在吃过闭门羹后不久,屈尊来访外祖母,还是为了她的这些小事,实在让人意外。 难怪他今日态度陡然折转,却原来是早有线报。 她坐到桌边,见碟中有新送来的鲜橙,随后取了银刀破开,问道:“然后呢?” “太子殿下说,如今雍城情势危急,你又顾虑太多,他分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等出了雍城,危机稍解,再跟你细论此事。” 所以谢珩今日放她出白鹿馆,并不是撒手的意思? 伽罗微愕。 谭氏却叹了口气,“从前我只是听你说他的事情,以为他心意有限,所以你执意要斩断往来,我虽遗憾,也未力劝。从这回的事来看,太子待你的心,比我所想的要诚挚许多。而你自出了东宫,非但不见欢喜,反而郁郁寡欢。伽罗,良人难得,一旦错过,便是终身之憾。” “我知道,但是……” “你那些顾虑,我早就说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和你父亲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总能有法子自保,你不必顾虑。而太子殿下,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样轻易动摇退缩。”谭氏温声打断,握住她的手,“这两天你且静下心来想想,若没有皇上那句威胁,你是否愿意回到东宫去。认清了心里的想法,回头见着太子,才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细谈,明白吗?” 伽罗默然。 比起重阳时,经过月余别理,她也渐渐领会了这场别离背后的含义。 也渐渐明白,终身错过的遗憾,恐怕比她所预想的沉重许多。 今日步出白鹿馆时的心情,着实比重阳那日与谢珩擦肩而过时,难受了太多太多。 这些都是她在做决定之初完全没有料到的。 谭氏又道:“殿下虽行事霸道,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倘若你真的已对他无意,不情愿再回京城,他自然不会苛求。你先想清楚,再跟他谈明白,后面的路如何走,届时自然能看明白,千万别钻牛角尖。” 伽罗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 倘若没了那层顾虑,她愿意回东宫吗? 当然是愿意的。 她最初抗拒谢珩,便是顾虑着端拱帝的态度。直至端拱帝威胁过后,那层顾虑便成了包袱,重重压在肩头,让她不敢向前,步步后退。 倘若抛开端拱帝,关乎东宫的记忆在此时想来,仿佛沾了少许蜜糖。不提谢珩陪她看过的流萤灯火和诸般景致,单是逗弄阿白时回头瞧见的他的眼神,回味起来也足以让人沉溺。所有的惊慌、悸动与欢喜都印刻在脑海,甚至连谢珩最初的冷厉眼神,在月余分别后回想起来都让人眷恋。 那些东西当时不觉得怎样,此时回想,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这样想着,仿佛肩上的重负果真卸去,能令她稍稍喘气。 甘甜的橙汁顺着喉咙入腹,伽罗趴在桌上,半晌,眉间犹豫渐去,唇角微微勾动。 * 杜鸿嘉如约造访时,已是深夜。 他还是白日里的劲装,只是在外头罩了件黑色的外裳,夜色下走来,若非有甬道旁灯笼映照,几乎难以辨认。 到得厅中,他先给谭氏问安,说在外 分卷阅读17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面诸事不便,深夜叨扰,且请恕罪。 谭氏笑着招呼,亲自沏茶,将桌上蜜饯糕点摆到杜鸿嘉的面前,说先前在东宫时,多蒙他照拂,只是走得仓促,未及道别,是伽罗有其难处,叫杜鸿嘉别放在心上。 杜鸿嘉笑着说老夫人客气,又问伽罗这一个月里的经历。 末了,才不甚确信地问伽罗,“殿下当真愿意放你走?” 伽罗原本是确信的,经谭氏那番话,却不敢笃定了,只道:“应当愿意,不过还没松口。” 杜鸿嘉沉吟片刻,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白日里匆忙,未及细问,那封信我没见到,也不知你的打算。洛州近来很不安稳,倘若殿下松口,你和老夫人打算去哪里?” “去西胡。”伽罗给他添上热茶,“外祖母在那边还有旧友,可以照顾我们。” ——虽然是否决然离去还是两说,但倘若决定离开,她想去西胡,这事毋庸置疑,她也没打算瞒着杜鸿嘉。 旁边谭氏瞧着时辰到了,自去里头吃养生的丸药。 杜鸿嘉起身送她,又皱眉道:“为何去西胡?” 他对谭氏的底细知之甚少,更不知道伽罗那位叫做戎楼的外祖父,稍加思索,便道:“西胡路途遥远,风土人情与大夏迥异,怕是你不会习惯。其实——” “其实什么?”伽罗手底下剥栗子,不由抬头。 “若是为了避开太子,其实不必走得太远。即便不愿待在京城,总也有安身之处。” “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伽罗的语气云淡风轻,见杜鸿嘉忧虑皱眉,便报以笑意,“表哥也不必担忧,我这只是权宜之计,未必会长住在西胡。往后若有时机,兴许还会回来。” “会回来吗?” “当然!”伽罗忽然想起旧事,随口笑道:“我还跟二姐约定过,等表哥有了小侄子,还要一道去贺喜呢。哪能长居西胡不回来。” ——那还是幼时的玩笑话。 杜鸿嘉从小是有婚约的,彼时杜季辅还居于侍郎之位,在京城算是个不小的官员。杜鸿嘉十岁那年,杜季辅便与相交甚好的同窗立了儿女婚约。 伽罗在京城的时候,也曾见过那位姑娘,温柔腼腆,甚可人意。 那会儿年幼无忌,表兄妹闹腾得厉害了,也曾这般打趣过。 后来杜季辅被贬为侍郎,那位同窗却步步高升,外放做了大员,没两年,忽然退了亲事,将女儿送进宫里,给永安帝做了后宫。 杜季辅由此割袍断义,再未跟那位同窗往来。 等永安帝御驾亲征时,那位同窗还曾随驾在侧,被北凉人捉到了石头城。而那位腼腆的姑娘,则同太上皇的其他妃妾一起被端拱帝安置在冷清的北宫,困在狭窄逼仄的四方宫墙之内。 杜鸿嘉想必是受此影响,即便年已十八,却还未再提婚事,只一心扑在朝堂上。 而今被伽罗陡然提及旧事,杜鸿嘉只笑了笑,举杯喝茶。目光觑向伽罗,烛火之下丽色无双,纤秀的手指染了些许软糯的栗子,她却仿佛乐此不疲,剥得很认真。 这样的场景令人眷恋。 哪怕诸多顾虑下,他不敢像谢珩那般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却也不想放任伽罗远走,从此两地相隔,相会无期。 更何况,心底里依旧不甘心地残存一丝希望。 杜鸿嘉品尝她剥的栗子,忍不住又道:“舅舅在虎阳关养伤许久,如今应该启程南下了。他回到京城,必定要去我那里探望,更会挂心你的处境。我从军时曾在丹州置过宅子,跟当地一位都尉交情很好,舅舅也曾在那里为官,人情更熟。不如你暂且住在那里,待风头过去,我再接你回京?” 伽罗翘着唇角一笑,“父亲也许会乐意让我去西胡。” “丹州更方便照应,将来要回京城……”杜鸿嘉还欲劝说,却被伽罗笑着打断—— “咱们只是说倘若,具体如何,未必不会有变数,表哥且省省苦口婆心。这栗子很好吃,表哥近来劳苦,多吃些补补力气!”她又递了几枚过去,目光清亮,半是疑惑,半是打趣,“放心,等定下去处,第一个告诉表哥。” “也好。”杜鸿嘉颔首,“若殿下不肯放,我会设法安排。” “洛州这般情势,表哥可千万不能分心!”伽罗正色,将半碟栗子夺回来,好叫他听到心里去,“殿下不管如何安排,总不会伤我性命。但对付那位宋敬玄,却是要真刀真枪的较量。我这儿暂且是小事,那边是万万马虎不得,得把浑身精力都用过去!” 严肃的神情,认真的语气,恍如四五年前在京城傅府时模样。 彼时他闯祸顽劣, 分卷阅读17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她劝他时,也是这般神态。 她一直都拿他当哥哥,亲近信赖,这些年一直如此。 杜鸿嘉对着她的目光,终究没再说多余的话。 * 三日之后,易铭的商队建成,结队启程。 伽罗虽未出门,到底临近州府衙署,该知道的消息,还是半点不落的收到了耳中。 太子驾临的消息早已传遍雍城,据说他抵达雍城没两天,便以御史参奏都督府别驾徐昂贪贿弄权、皇上下令彻查为由,摘了徐昂的官帽,而后借着体察民情、查办匪类的时机,查徐昂的事。 据说两日之前,太子就与随行的大将军黄彦博率卫队出城,巡查洛州各处折冲府,其中盯得最紧的,就是徐昂曾担任都尉的安定折冲府。 伽罗得知消息,不由为谢珩捏了把汗—— 易铭往来各处经商,于各处官场的情形知之颇多。这位徐昂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起来的,不止自身官居高位,曾经手底下的那些弟兄,也被他变着法儿地安插在洛州各处的折冲府中,各自居于要职。这在洛州地界的官员富商之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而今谢珩要动徐昂,便是明明白白的要斩断宋敬玄的臂膀。 再往深一点,便是要削宋敬玄掌控多年的洛州军权了。 而宋敬玄仗着永安帝的纵容和贵妃的助力,雄霸洛州一带多年,自然不愿放手。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硬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以此时,整个雍城的氛围比来时紧张了数倍,州府衙署一带,更是以为太子护驾为名,防卫戒备森严,其中多半却还是宋敬玄布置下的兵力。 伽罗坐在马车中,随同商队出了石字街,瞧见白鹿馆紧闭的门扇。 谢珩和黄彦博都巡查在外,门口值守的侍卫早已撤去,里头不知是否还留有旁人。若果真留了人,那几乎无异于宋敬玄手里的人质,哪怕是高手,宋敬玄鱼死网破时派兵闯进去,也必定都难逃命。 这样的形势令人悬心,甚至比上回云中城议和时更为凶险。 到得城门口,老兵的搜查都比平常严格许多,哪怕跟易铭身边的管事惯熟,也一丝不苟地奉命搜查,将几车丝绸货物和马车内的女眷都瞧了一遍,才肯放行。 十月底的天气,郊外已是满目肃杀。 伽罗挑起车厢侧的帘子一角,触目所及,皆是道旁光秃秃的树木和远近的灰土色山峦。官道延伸向远处,一直往西行,是奚县的方向,那是外祖母选定的路,据说在如今的紧张形势下,相对安稳一些。 而在数百里之外,谢珩身后唯有二十余骑跟从,也正驰往奚县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试着卸下顾虑重担,便是一身轻松。 难道是我太悲观了?或者可以尝试勇敢一回? 升级版心机boy谢珩正在后台化妆,等待上线hiahia! ☆、第63章 063 谢珩自从放走伽罗后, 几乎没怎么休息。最初两天都是清晨出门, 踏月而归, 后来跟黄彦博一道出了雍城, 巡查各折冲府,更是奔忙不止。 在来洛州之前, 他已掌握了徐昂的许多罪证, 这回亲至, 罪证连番抛出,宋敬玄和徐昂均措手不及。谢珩位居东宫, 又得了端拱帝便宜行事的命令,当即夺了徐昂的别驾之职,要将他拿回京城审问。 官职被夺的当日,徐昂便消失无踪。 雍城是宋敬玄的地盘,虽有李凤麟这个刺史在,城池防卫、街上巡逻, 一应兵马调度,宋敬玄都已握在手中。他要放跑徐昂,着实轻而易举。 谢珩当即大怒, 下令各处缉拿, 旋即以巡查折冲府为名出了雍城,暂时避敌锋芒。 徐昂的出逃在他意料之中, 在雍城时,身处虎穴,他并未擅动, 出了雍城便少些顾忌,由黄彦博依旧以巡查为名,往最要紧的几处折冲府去布置,引走宋敬玄的注意,他却暗中带了杜鸿嘉、战青等人和五十名侍卫随行,按照盯着徐昂的眼线报来的消息,飞速赶往檀城——徐昂的藏身之处。 徐昂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围攻上去的侍卫捉走。 随即,谢珩带人强闯出徐昂住处,甩开追兵,迅速驰离檀城。 徐昂是宋敬玄的心腹,不止帮宋敬玄办事,深知宋敬玄的底细,也是洛州许多折冲都尉的榜样,于宋敬玄而言至关重要。他落入谢珩手中,随同徐昂逃窜的副手虽不敢擅自调兵,却当即招呼所谓流匪,沿途围追堵截。 几番交手,都有侍卫负伤落队,或以身作幌,引走追 分卷阅读17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兵。 到此时,身边就只有杜鸿嘉、战青、曹典和十八名侍卫跟随。 昼夜疾驰,拼力闯出层层堵截,又得时刻提防被宋敬玄的人盯上,此刻已是疲惫之极。谢珩瞧着眼前黑黢黢的山谷,勒马在谷口,向身侧汉子道:“这是哪里?” “野狼沟。”汉子当即回答。 这是杜鸿嘉费了许多力气找到的当地一位镖师,姓刘,在洛州地界行走多年,人情地形都是惯熟。最难得的是性情耿直,十分可靠。这回谢珩去捉徐昂时特地带上他,为的就是借他认路选道的本事,避开宋敬玄的人,逃出重围。途中数次遇袭,都是他仗着对当地流匪、驻兵及地形的了解,才得以顺利逃脱。 此刻,站在野狼沟谷口,刘镖师神色凝重。 “殿下若要去柘林,横穿这条野狼沟是最近的路,但这也是附近唯一的路。”乌云遮月,寒风卷地,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谢珩的魁伟侧影,“这一带都是山,里头的路十分险峻,白日里走路尚且要打点十万分的小心,夜里更不能赶路,所以晚上赶路的客人,都只能从这里走。所以此处,也是土匪山贼门最爱埋伏的地方,稍有不慎,就得落在他们手里。” 谢珩握紧缰绳,单手紧握铁扇,闻言皱眉。 “若去柘林,最近的路有多远?” “若是白日,咱们还能走山路,不会耽误太久。但今晚天暗,只能走大道,除了这条,便得往西跑四十里。那条路绕着山走,比这条捷径又多几十里,过了山,还得往回绕,才能到柘林。” 黑黢黢的山口,枯黄的茅草随风,有夜枭声声传来。 谢珩立于马背,神色凝重,沉吟不语。 他去捉徐昂时,因黄彦博那边需要人手,又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只挑了五十精锐随行。逃出檀城之后,估算着黄彦博的事该办完了,便派人递消息过去,要他派人手来接应,碰头的地点便是柘林,连同途中要走的路,也都大略约定了。 那边若有人来接应,必定会选这条最省时的捷径。 洛州偌大的地界,大半都是宋敬玄的势力,唯有柘林那位都尉明事,地势也好,可供他安身谋事。穿过野狼沟再走几十里,便入柘林地界。 而此刻谢珩的身后,是紧追而来的流匪,想必已经不远。 那些人名为流匪,却是宋敬玄豢养起来,供他驱遣的虎狼——因朝廷明令,调兵五十人以上需有兵部文书,私自调兵乃是重罪。宋敬玄纵然仗势骄矜,到底不敢碰这霉头,难以调动军中人手,便养起这些流匪,里头或是退伍的老兵,或是剿的匪类,各成山寨宗派,平常自有营生,等宋敬玄需办事的时候,便奉命出动,狠赚银钱。 这回谢珩突袭前来,明摆着是要夺走军权,鱼死网破的事情,宋敬玄没了顾忌,在徐昂逃走时,便已传令各处,应机而动,听从调遣。 谢珩沿途所遇的堵截,都是这些人,一波波攒起来,分数路追过来,足有三四百之数。 昼夜疾驰,数番争战,谢珩与众侍卫纵是铁铸的身子,也都疲累了。 倘若再绕路,未必还能撑过途中堵截,所以此刻,他必须走这条野狼沟。 而宋敬玄的人,八成也会在这里设埋伏——这野狼沟的地势,实在是天然的伏击胜地。 前狼后虎,没有旁的路,就只能硬着头皮闯过去。 谢珩眸色深沉,脸上冷凝如铁,回身瞧着背后大多筋疲力尽的侍卫,沉声道:“谷中多半设有埋伏,却也是最后一道屏障。闯过着野狼沟,援兵应该不远——”他环视四周,道:“敢闯吗?” “全凭殿下吩咐!”侍卫虽不敢扬声,却是斩钉截铁。 谢珩颔首,一马当先,进入谷口。 …… 夜色深浓,仿佛一团化不开的墨,乌黑暗沉。 谷底的道路虽颇宽敞,两旁却是险峰夹峙,掠地而过的风彷如低低的吼声,除此而外,别无动静,显得那马蹄声都格外响。 一行人的马背上都有头盔,各自戴好,加之有软甲护身,勉强算是防卫。 徐昂早已被迷得人事不知,搭在杜鸿嘉的马背上,连同谢珩一道,被众侍卫护在中间。 谢珩往里缓缓走了片刻,借着极昏暗的天光,只能看清十数步外的东西。 蓦然有个念头窜入脑海,他稍加思索,向刘镖师低声道:“若想在这野狼沟设伏,哪里最合适?” “再往里走一阵,有个突出的山崖,过了那里百来步,道路会便窄,两旁也容易隐蔽,常被拿来设伏。” “你还记得那附近地形?” “记得!这里的每一步路,两旁有什么东西,草民 分卷阅读17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都记得!”刘镖师年轻时没少在这里吃过亏,多年往来穿梭,于两旁的形势了熟于心,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 谢珩遂颔首道:“靠近那山崖五十步时提醒我——”旋即吩咐身后侍卫,“待会按我的命令下马,再放马如常走过去,不许露半点异常!” 众侍卫会意,蓦然拱手应命。 一行人遂往前走,到了某处,刘镖师低声道:“八十步——七十——六十——五十!” 随着他最末这声提醒,谢珩当即翻身下马,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拍动马腹,令其如常往前走。众侍卫连同刘镖师都奉命行事,落地时无声无息,放马出去,唯有杜鸿嘉的马上驮着昏迷的徐昂,被谢珩以手势拦住,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 谷中夜色如墨,近二十匹马渐渐被夜色吞没,暗夜之中,唯有此起彼伏的蹄声传入耳中,愈来愈远。 谢珩心中默数,终于,在快数到百步时,暗夜里陡然传来破空之声。 随即,空旷的谷底传来马嘶,蹄声陡然杂乱。不远处,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满目漆黑中,埋伏在山腰的人看不清底下情形,只是按着头领的命令,放出密密匝匝的乱箭,而后跟着马嘶和蹄声,将弓箭射远。 有马被射成刺猬,倒地重伤不起,也有马驮着满身利箭,疾驰远去。 没有预想中的人的痛呼或是反抗,山腰的人心中惊疑不定,又看不清底下形势,当即喝命埋伏的流匪点亮火把。 熊熊火光照亮半山腰,却依旧看不清底下的情形,那头领只当是谢珩故布迷障让追踪的人被引向野狼沟,却已择路从别处逃走,懊恼之余,吩咐人下到谷底,探个究竟。 半山腰火把零散,谢珩站在远处,却能借着火光看清那边的情形。 一行人藏身在山崖下,悄无声息地前行,不过片刻,便见那边队伍杂乱,显然已没了戒心。 谢珩举剑在手,比了个手势,二十名侍卫便如暗夜中的蝙蝠扑过去。 直至剑尖泛着寒光抵达跟前,那些流匪才陡然慌乱,拔剑想要抵挡,却已无力招架。侍卫们出手如电,趁其毫无防备时一鼓作气,挥剑疾攻。那些流匪偷袭不成,先慌了手脚,没抵挡多久,便已往附近逃窜躲避。 谢珩悬着的心稍稍松懈,正要规整队伍前行时,暗夜之中,忽然又听到旁的动静。 强劲的铁箭刺破夜空,带着低吼的风声,与方才的偷袭暗箭截然不同。 谢珩心下大惊,高吼一声“有埋伏!”手中铁箭横挡,金戈交鸣之间,将疾射而来的铁箭震开。那铁箭蓄满了力道,竟震得他手腕微微发麻,想必射箭之人腕力了得,绝非这些流匪可比。 山坡上多是乱石,茅草不丰,即便有火把被胡乱丢下,也未能燃起多少火焰,明明灭乜,只将他们身周照亮,却瞧不清别处情形。 侍卫们皆被这动静所惊,迅速远离火堆,各自执剑,并肩防备。 这变故来得太快,杜鸿嘉方才折返原处去牵那驮着徐昂的马,这会儿正走至谢珩附近,马蹄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方才那沉沉一剑过后,立时有人循着马蹄声射向这边,被杜鸿嘉挥剑格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里,暴露了所在。 旋即,对面山坡中,忽然有几十人俯冲而下,身手敏捷矫健之极。 他们显然是埋伏已久,方才谢珩对战流匪时并无动静,此刻听见马蹄声时却忽然现身,所图谋的,必定与那匹马有关——暗夜里劲弓盲射,他们是想将徐昂灭口! 谢珩一念至此,猛然心惊,道:“保护徐昂!” 飞身扑过去,同众侍卫围成屏障,拦住突袭过来的黑衣人。 那些人身手矫健,来势凶猛,仗着人多势众,加之侍卫们已精疲力竭,很快占了上风。 刀剑挥舞中,依旧有利箭破空之声不时传来,每一箭,都是冲着马背上的徐昂。 徐昂是谢珩谋划中至关重要的棋子,谢珩哪怕拼着负伤,也是铁了心要护着徐昂性命。 骏马倚着峭壁悬崖,在激荡的剑气之下,惊恐烦躁地原地踢步,呼呼喘气。暗处的箭支接连不断,精钢铸成的箭头撞在石崖,疾劲力道之下,撞出火花,但每一箭来处不同,想必放冷箭的人十分狡诈,害怕暴露藏身之处。 谢珩听风辨音,从铁箭来处,判断那人的位置和挪动痕迹。 来袭的黑衣人中,已有三人攻破侍卫防守,挥剑向谢珩袭来,直取谢珩后心,以谢珩此刻的疲累,未必能够抵挡。 杜鸿嘉见状大惊,就势跨前半步,挥刀抵挡,拼死拦住。 便在此时,暗夜中有两支铁箭噗噗射来,前面那支刺进靠近谢珩的黑衣人体内,后面一支的动静被掩藏,却是朝着杜鸿 分卷阅读17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嘉颈侧的方向。 ——而此时的杜鸿嘉精疲力竭,反应不似平常敏捷,全幅身心对抗三人,浑然未觉。 谢珩已然转过了身,见状想都不想,手中铁扇挥出,扑过去击飞铁箭。 还未站稳身形,便见夜色之下第三支铁箭紧随而至。 那支箭藏在呼啸的夜风里,比起第二支,几乎无声无息。 谢珩拼尽全力侧身闪避,也未能躲过,眼睁睁看着它没入左臂。 尖锐的疼痛传来,谢珩心下大怒,判断铁箭来处,左手铁扇微扬,触动机关,内里利刃激射而出。右手换个握剑的姿势,见杜鸿嘉已将黑衣人拦住,暂时无虞,当即算着暗处那人挪动的方向,猛力掷出。 不远处的山坡上,利剑刺入皮肉,切断胸前的骨头。 男人的痛呼虽然极力压抑,却也未能逃过谢珩的耳朵,他枉顾手臂的箭伤,夺了地上被刺死之人的剑,黑鹰般飞扑过去,口中叫道:“战青!” 战青紧随而至,循着谢珩的声音,看到山坡上狼狈逃窜的黑衣汉子。 他举剑在手,竭尽全力追赶过去,拦住去路。 谢珩在后包抄,二人合力,困住那汉子。 不远处有滚滚蹄声传来,如虎狼奔腾,一听便是黄彦博带着的人。 谢珩大喜,脑子里却觉得眩晕。他最初以为是疲累所致,待其加剧,才猛然醒悟可能是铁箭有毒。好在那人箭术虽好,身手却不算是平平,不过片刻,便被势如疯虎的战青拿下。 谢珩立在山坡,冷冽的夜风中,身子微晃,忙将长剑刺入土中作为支撑。 “逼出解药。”他厉声吩咐。 战青早已看到了他臂上的箭,双目赤红,紧紧扼住那人喉咙,几番逼问,那人却只是携箭而来,并无解药。战青震惊之下并未慌乱,小心翼翼拔出铁箭,因其中有毒,暂时不敢止血,只从腰间皮囊中倒出所有丸药,在掌心研碎,撒在谢珩伤口。 ——那是从前他特地寻神医配的,据说可解天下大半的毒,每一粒都价值千金,本是保命自救之物,此刻分毫不剩,全都撒在了谢珩的伤处。 谢珩倒还未昏迷过去,临风身体微晃,吩咐道:“去奚县。” “遵命!”战青咬牙应命,扶着谢珩下了山坡,从匆匆赶来的黄彦博那里讨了匹马,让谢珩骑在马背,俯身抱住马颈。而后请黄彦博留五十人收拾残局,他带上余下的所有侍卫随行,疾驰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太子殿下QAQ这太子当得太艰难了~! ☆、第64章 064 战青带着谢珩一路疾驰, 在前往明玉山庄之前, 先去了趟近处的雁荡镇。 到得镇口的一处民宅, 也无需敲门, 直接背着谢珩闯进去,见了屋中迎出的白发老者, 满面焦灼, “莫先生, 殿下被暗箭射中,箭上有毒, 你快瞧瞧!” 老者并不慌乱,叫他将谢珩放在榻上,而后撕开手臂上被血染头的衣裳,检查伤口。 这位莫先生是个岐黄奇才,幼时生于山谷,稍懂些医术时便照着医书自尝百草, 痴迷至极,至二十岁时,医术已然精进超然。 迥异于太医院和东宫药藏局那些出自岐黄世家的太医门, 莫先生虽出自医家, 祖上却都只是医术平平的郎中,到了他这里, 才展露奇才。加之他喜好特异,专门钻研些旁门别类的古怪药材,对天下种种□□, 所知甚熟。 谢珩在关乎朝堂的事上心思缜密,为防宋敬玄被逼后丧心病狂地用些龌龊手段,特意提前请人寻访了这位神医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只因莫先生年事已高,经不起马背颠簸,故虽是随军而行,却总慢上一程,却也有侍卫时刻跟从,好叫人知道他的处所。 这回,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莫先生将谢珩那皮肉外翻、血色深浓的伤口看过,原本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瞧着凶险,倒不至于伤及性命。战将军已在伤口撒过药粉?” 战青颔首称是,“就是之前先生配的药丸。” “所幸那化解了大半毒性,不至于重伤殿下。我这就给殿下拔毒,战将军搭把手,将我那药箱拿来吧。” 战青哪敢耽搁,当即取过来,站在旁边随时等候差遣。 直到两个时辰后,莫先生细心拔了三次毒,谢珩伤口的血色才渐渐恢复如常。 战青松了口气,往后一仰,靠在后面的柜子上,“乌血尽去,殿下应当无碍了吧?” “老夫的医术,战将军还信不过?”莫先生掀须,“这毒已无妨碍,明早再拔一次,便能清干净。只是毕竟损及 分卷阅读18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身体,殿下伤口又失血不少,还得多将养一阵——四五天内,这条手臂切忌用力,免得崩裂伤口,冬日里不好调理。” 战青用心记着,千恩万谢,亲自送莫先生去歇息,回来后将谢珩搬到干净床榻上睡着,又吩咐侍卫按着莫先生的方子连夜去抓药,再找些补血的东西来。 这些忙完,才见刘铮匆匆赶来,说黄彦博已将那野狼沟的流匪、刺客以及后面追来的流匪尽数抓获,带了人在镇子南边四十里处扎寨,审问那些流匪,等明日殿下醒来,就能有结果。 战青这才放心,紧绷的精神稍松懈,倦意袭来,靠在旁边的短榻上沉沉睡去。 * 谢珩醒来时,天光朦胧。 他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虽才三个时辰,却足以令精神焕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常抬起左臂,想将身上锦被揭到旁边去,手臂抬到中途,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刻骨疼痛,不由吸口凉气。 他这才想起昨晚野狼沟的袭击,看向被层层包裹的手臂,动作稍缓。 伤口撕裂般疼痛,除此之外,倒没有大妨碍,只是身上颇觉无力,不似平常龙精虎猛。 谢珩皱了皱眉,旋即以右手支撑,坐起身来。 旁边战青被这动静惊醒,一睁眼便道:“殿下醒了?莫先生说箭上的毒已经拔尽,但手臂上箭伤不轻,这四五天之内,万不可用力。” 谢珩颔首,自披好外裳,“昨晚最终如何处置?” “黄将军及时带人赶来,擒住了那些突袭的人,连同后来的追兵,也一并除了。徐昂还在咱们手中,安然无恙,就在镇南四十里处歇着,听候殿下吩咐。” “叫黄彦博看好徐昂,亲自护送到奚县。放冷箭那人查明身份,处死。” “遵命!”战青抱拳,旋即又道:“天色尚早,殿下再歇片刻,属下叫人准备早饭。” 谢珩颔首,待战青离去,在榻上盘膝坐着。待得热水齐备,洗漱后用了早饭,往手臂伤处换过药膏,便带了战青和十余骑随从,飞驰出门。 昨晚刮了一夜寒风,今晨浓云堆积,天色阴沉,辰时初刻便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子堆满路面,因天气寒冷,也未融化,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已堆了厚厚一层。 马蹄没入雪中稍稍打滑,行进的速度多少受了影响,直至午时,谢珩才看到官道上缓缓前行的易家商队。 …… 伽罗这会儿昏昏欲睡。 落雪的日子最宜睡觉,哪怕是在外赶路,也是如此。 雪地路滑,马车走得艰难,碾过积雪时吱吱微响,连同车轮的动静都愈发清晰。外头风声阵阵,卷着雪片子飞舞,即便车厢里铺得极厚,她怕受寒,依旧取了大氅出来披着,将整个身子缩进去,只探出脑袋和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卷起一角车帘往外。 远近各处,皆是白茫茫的雪,连同商队里裹着棉衣的伙计也落了满头满肩的雪片,在风里瑟瑟发抖。 易铭方才已叫管事挨个传话,说前面十里处有家客栈,到了那里便可投宿。 伙计们盼着客栈的暖热,走得格外有劲。 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骑马掠过身旁,后面跟了二十来个人骑马紧随,黑云般压过路面,踩得雪泥四溅,气势如虎。 伽罗心里正好奇这是哪里的赶路人,忽听前面稍有动静,旋即,马车缓缓停在路边。 伽罗的车走得靠后,易铭和谭氏等人都在前面,她掀起半幅车帘,瞧不见最前面的动静,只能看到那一片黑云停在不远处,应是在与易铭交涉。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几乎令眼中迷离,她正要落下车帘,忽见方才的黑云中有一骑折返,墨色的披风垂落在马背,两肩稍有薄雪,胸前扑满雪片,冷峻的眉目背风瞧着她,催马渐近。 满目风雪模糊了远近景致,目光所及,唯见他踏雪而来,挺拔如同峰岳。 谢珩? 伽罗一怔,愣愣的望着他。 谢珩的马不过片刻便到了跟前,他随手将马缰绳丢给后面侍卫,旋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跟前。未及伽罗开口,他已然跨步踩到车辕,整个身子探到了跟前。 “不让我进去?”见伽罗只管愣着,谢珩皱眉。 伽罗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让开车门,他便毫不客气,矮身钻入。 旋即便有侍卫接过赶车的缰绳,给了那车夫一匹马。 后面的事情伽罗没瞧见,只因谢珩钻入车厢后,立即落下了车帘,隔断视线。他显然是在风雪中疾驰许久,整个脸都像是冻僵了,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似的,只脱下披风,随手丢在车厢门口。 “殿下 分卷阅读18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喝杯热茶吗?”伽罗被这不速之客打搅,瞧着他僵冷的神色,似能感受到刺骨寒冷。口中这般说着,便想拉开侧旁座位底下的抽屉去取暖热的茶壶,还未触及,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寻常温热甚至炙烫的手,此刻却是五指冰凉,像是覆满了冰雪,微微发僵。 伽罗愕然,抬眉瞧着他。 “不急。”谢珩开口,迅速收回冰冷的右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有帕子吗?” “有!”伽罗当即应命,取了帕子递给他,正好瞧见谢珩眉峰有水渍慢慢滑落。他逆着风雪赶路,两肩头顶都有积雪,洁白的雪片子落在漆黑的发间,连同眉峰都残留雪迹,跟白眉老者似的,不似平常威仪冷肃,反而有趣。 伽罗强忍着笑意,见谢珩擦罢眉毛,便指了指两鬓,“这儿也有。” 谢珩左臂一动不动,只抬右手胡乱擦了擦,还没擦干净,因车厢底下携带火盆,车内暖热,头顶的雪也融化,顺着两鬓慢慢滑落。他似觉得狼狈,有些懊恼,僵硬的手指尚未灵活起来,匆忙去堵两边雪水。那边没拦住,额头束发而成的美人尖上又有雪水滚落,迅速滑向鼻梁。 伽罗忍俊不禁,将那帕子拿过来,笑道:“殿下先坐,我帮你擦。” 说着,半跪起身,迅速沾走两鬓和额头的水珠,而后立起身子,将他头顶的雪水大略擦净,再换条干爽些的绢帕,细细再擦一遍。 先前两人相处时的种种古怪情绪,似乎都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熟稔冲走。加之被谭氏劝说后,伽罗不再刻意回避,心头重担暂时卸去,相处的气氛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强忍着笑,打破沉默,“风雪太大,殿下这是要赶往哪里?” 谢珩听得出她的揶揄,没吭声。端坐在那里,目光瞧向侧旁,便是她的胸膛,只是被大氅罩住,看不清模样。长了二十余年,除了幼时母妃常帮他擦头发之外,已有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这样的事。陡然被她照顾,感觉甚是奇特。 她擦得很小心,帕子蜻蜓点水似的跳过,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片刻之后,她身子退开,将那帕子折起,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笑。 谢珩活动僵冷的手,这才道:“热茶呢?” 伽罗自取倒了递给他,又道:“车厢里虽有火盆,到底不够暖和,殿下还是披着……”猛然醒悟他的披风必定落满了雪,此刻雪融湿冷,便回身取了软毯盖在他膝头,“雪天赶路,膝盖吹了风,最易受寒,回头落了寒疾,殿下后悔也来不及。” 心底里却还在回味他方才的狼狈懊恼,声音里强忍的笑掩藏不去。 她这般姿态,跟先前在白鹿馆时的回避迥异,也令谢珩暗暗松了口气。 热茶入腹,令五脏内腑都温热起来,那条软毯带着温热,稍解双腿寒意。她眼底笑意未散,双眸觑着他,唇角微微颤动,似是强忍笑意,末了,觉得唐突失礼,垂首抿唇,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谢珩瞧着她,虽没出声,唇角却动了动,最终变成闷声低笑。 像是心有灵犀,无需言语,自有默契。 暖意渐渐在心底蔓延,谢珩轻咳了声,旋即道:“方才已同你外祖母谈过,叫易铭的商队先行,你和岚姑暂且跟我去小相岭。” 他说的是暂且,伽罗自知其意,点了点头。 旋即取过旁边的紫金手炉,“殿下的手凉,先焐焐。” “手指会疼。”谢珩没接,见伽罗诧异,皱眉道:“冻僵的手用手炉烫热,会很疼,你没试过?”——年幼的时候,他可没少吃这亏,寒冬时不爱穿累赘的大氅,冻僵了手回屋,尽职跑到炭盆旁烤热,手指便会发疼,格外难受。 对面伽罗茫然摇头,显然没做过这样的事。 既不能立时取暖,伽罗总不可能拿手给她焐热,只好靠着厢壁坐好。 谢珩也没再多说,掀起侧帘一角,往外面比了个手势。 伽罗在旁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自从进了车厢,谢珩的左臂就没动过。不过他行止气色如常,她便没问,随手拿过一卷书,又翻起来。 * 到得十里外的客栈,商队自去投宿,谢珩的侍卫们却在简单用过午饭后,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抵达一处庄院,暂时歇下。 此处离最近的折冲府已不过数里之遥,比起别处的危机四伏,这是谢珩最初就选定的落脚处,虽也在洛州境内,受宋敬玄辖制,府中都尉韩林却是个耿直有才干的汉子,谢珩探过底细,来洛州之前已让杜鸿嘉将他收入麾下,可放心住着。 庄院不算太大,不过作为临时落脚之处,已经足够,里头也有管事仆从,恭敬迎候。 分卷阅读18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风雪早已停了,昏茫暮色中,远近皆笼罩在雪雾之中。 伽罗跟在谢珩身后,踏雪而行,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自晌午时收到两封急报,谢珩的神情就沉肃了许多,坐在马车中时,也对着手里一副舆图沉思,显然事情急迫。伽罗出雍城时,瞧见白鹿馆外那森严的防卫,回想谢珩那日的布兵图,便猜得谢珩和宋敬玄终有一场较量,是以未敢打搅。 只是一路行来,谢珩吃饭做事都只用右臂,左手几乎没怎么动过。 伽罗满腹疑惑,趁着战青在旁边,便低声道:“战将军,殿下的左臂受伤了?” “嗯。”战青颔首,并未隐瞒,“途中遇袭,被毒箭射中。” 伽罗眉心一跳,“毒箭?那么如今……”话未说完,忽见前面谢珩猛然驻足,回身往这边瞧过来。他的神色沉肃如常,目光往身后众人扫了一眼,旋即吩咐,“刘铮安排老夫人和岚姑住处,战青——黄将军应该很快能到,准备一间静室,审讯所用。” 战青领命而去,未能再回答伽罗。 后面刘铮引着谭氏和岚姑向右边的偏院走去,伽罗想跟上去,又怕谢珩还有吩咐,瞧向他时,果然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旧时的冷厉,也不似在东宫时藏有灼热,只是将她淡淡瞧了一眼,道:“知道我手臂有伤,还不过来开门。” 伽罗忙快步赶上,开了门扇,再打起门帘。 谢珩进屋,随口道:“进来。” 屋内已经掌了灯,只是毕竟僻处郊外,没法跟东宫的灯烛辉煌相比,稍嫌昏暗。那蜡烛已点了许久,烛芯突在其中,尚未剪去。伽罗瞧着烛台旁边有小银剪,见谢珩没什么吩咐,便先过去,剪去多余的烛芯,火苗微微一跳,明亮了些许。 身后是谢珩的声音,“会包扎伤口吗?” 伽罗忙道:“会一点。” 谢珩颔首,扬声叫侍卫将药箱送进来,向做转入内间榻上,搁下药箱。 伽罗迟疑了下,跟过去,道:“殿下手臂上的伤,还严重吗?” 谢珩垂目摆弄药箱,随口道:“箭上有毒,足以致命。毒虽拔去了些,捡回性命,左臂却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傅伽罗——”他抬眉,昏暗烛火下,神情晦暗不明,语气却是少有的指责怨怪,“若不是你逃来洛州,我也不至于受伤。” 他说得认真严肃,伽罗心中一紧,低声道:“是我愧对殿下。” ——见过谢珩对战时的凌厉姿态,她很清楚谢珩那条手臂有多厉害。听谢珩的意思,若不是她来洛州,他也未必会急着来孤身赴险。而今手臂重伤,是她连累了他。 “知道愧疚,还算有点良心。”谢珩眼皮都没抬。 他脸色肃然如常,拿右手解开衣领,将外裳褪至腰间。要去解里面衣裳的领子时,却半天也没能解开,颇为懊恼的扯了扯,看向伽罗,“侍卫都在忙碌,唯独你还清闲,到了换药的时辰,你只站着不动。所谓愧对,只是嘴上说说?” 伽罗闻言,果然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她倒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在听战青说谢珩遇袭时,她便已十分担心,听谢珩说他险些丢了性命,左臂几乎废了,更是心慌担忧。先前数番遇险,都是谢珩出手相救,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虽说前途未卜,但她自幼被南风和谭氏熏陶,在这些小事上的讲究并不多。 只是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尤其还是她跟谢珩这般处境,脱衣包扎,毕竟暧昧。且谢珩今日除了左臂不动,其他行止如常,并非十万火急的事,她才会稍作犹豫。 但被谢珩一说,仿佛她不帮这个忙,就是罪大恶极,没半分良心一般。 她到底担忧谢珩的伤势,想探个究竟,暗里咬了咬牙,小步上前,低声道:“我来。” 外裳半褪,里头是白色的中衣,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团暗红,应是血迹。她被谢珩那说法吓得不轻,心里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解开中衣的扣子,缓缓将中衣褪下肩头。他的半幅肩膀,便不着寸缕的落入眼中。 伽罗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见那包扎伤口的细纱已经被血染头,手指微微颤抖。 寻到细纱尽头一圈圈解开,上头的血迹一半干涸,一半尚且潮润,指尖触及时,令她心里跳得愈发厉害。战青将遇袭说得简简单单,谢珩说险些丢了性命时,也是云淡风轻,伽罗却还是忍不住猜想,不知道谢珩遇袭负伤时是何等凶险,是如何挺过毒。药侵蚀。 细纱解到尽头,却被半干的血沾在伤口,她尝试了片刻,未能褪下来。 正想去寻点热水,将那细纱泡软了取下,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他身 分卷阅读18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上早已暖和起来,此时掌心微微发烫,将她包裹在掌中,力道沉稳。 “已经重伤至此,不必太小心。”他坐在榻上,觑着紧站在身边的伽罗,手上忽然使力微扯,将那黏住的细纱撕开。 四目相对,伽罗看得清晰分明,他眼底是痛楚之色,不自觉的皱眉。 她像是能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楚,心里狠狠一颤。 低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伤口处血肉模糊,周遭是紫色的血迹,连皮肉都变了颜色。她从未见过伤口,此时只觉触目惊心。 小心翼翼的碰到伤口旁边的肌肤,察觉谢珩的手臂也微微一颤。 伽罗心里,猛然揪成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焦头烂额中,爱的红包今晚统一发哈哭哭哭 ☆、第65章 065 谢珩的肩膀很结实, 指尖触及时, 坚硬有力。 伽罗如同碰到火炭, 竭力镇定, 向谢珩道:“殿下,该敷哪个药?” “这个葫芦——”谢珩随手取了个葫芦递给她, 声音低沉, “每日一壶, 需抹在胳膊拔毒。” 伽罗接过来,定了定神, 瞧着药箱里还有个小碗,便将葫芦里的药汁倒进去。那药汁是深紫色,嗅着有股清苦的味道,也不知是用了哪些药材。 她一手端着碗,一手伸了四指入内蘸着药汁,避开伤口, 擦在他手臂上,轻声问道:“殿下,这条手臂都要抹上吗?是不是该避开伤口?” “嗯。”谢珩觉得这姿势颇难受, 索性翻身上榻, 将左臂朝外,指着床沿道:“坐过来。” 他半躺于榻, 靠着软枕,伽罗站着抹药确实吃力,遂寻了几条栉巾铺在他胳膊下, 而后坐在床沿,蘸了药汁,继续往他手臂上抹。 夜色渐渐深浓,床榻间烛光昏暗。 伽罗抹得认真,听谢珩说这条手臂几乎废了,更不敢心存杂念伤到他,故而小心翼翼,不敢多用半分力气。抹了会儿,葫芦里药汁还剩一半,她的鼻尖渐渐沁出汗珠,却还是一丝不苟,擦得认真。 谢珩瞧着她的侧脸,眼底渐渐浮起难言的情绪,蓦然阖眼,扭头向内。 柔软的指尖擦过肌肤,那药汁像是被煮沸一般,带着温度。 她的力道很轻,像是羽毛扫过,痒痒的触到心间。 初到洛州,被避而不见的时候,谢珩心底里是恼怒的,满腔情绪难以发泄,所以恶狠狠将她逼在柜角,而后失控强吻。那晚的烦躁犹豫生平少有,他向来不擅跟人说心里话,闹出她咬唇推拒的那一出,心里多少是尴尬的,继而沮丧、不知所措。 朝堂之上、东宫之内,他有许多惩处人的手段,有分寸,亦有效用。 偏偏对着她,却毫无办法。 心里藏着气恼,不止是为重阳那日的震怒、为月余时间的杳无音信和担心失落、为她避而不见的尴尬,更多的却还是对自身。诸般情绪糅杂,加之雍城时处境太过危急,那日她陈情时,他依旧未能平心静气。 像是一只凶猛的虎豹,在深山丛林中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到了温柔乡,秉性令它欲横冲直撞,理智却又叫它不敢伤及娇柔花木,满腔急躁,却无所适从。 乘车前行时,谢珩还很苦恼犹豫,不知当如何惩治她的狡猾可恶,摊明心事。 此刻,那些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 她将药汁擦完之后,又拿柔软的掌心握住他的胳膊,而后自肩膀至手腕,缓缓揉搓,打算将药汁尽数揉到皮肉之中。柔软温暖的手掌,像是能触到他心里,轻柔的摩挲揉搓,将里头拧起的疙瘩解开抚平,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谢珩再度睁开眼,觑向伽罗,“手法不错。” 伽罗见他方才阖目,只当他是睡着了,闻言稍诧,旋即微笑道:“从前在淮南时,有一回我扭伤了,外祖母也这般给我抹药膏,抹完了揉一遍,能叫药膏渗到里面,更有效用。” 昏暗烛光照得她肌肤朦胧如玉,眸若星辰。 谢珩原本不知该如何提起的话,也顺理成章的说了出来,“你外祖母的话,听进去了?” “嗯。”伽罗点了点头,“外祖母说,不可钻进牛角尖。” 还算是能听进去劝言,谢珩还以为,按她的决然打算,恐怕连谭氏的话都听不进去。 屋里片刻沉默,伽罗等药汁都渗完了,又拿湿软的巾子过来,将外头痕迹擦干净,免得沾脏了衣裳。而后又按着谢珩的指点,取了去毒的药膏,小心翼翼抹在伤口,过会儿再按谢珩的指点擦拭干净,抹上另一种膏药,再拿细纱层层裹住。 因怕触痛伤口,她 分卷阅读18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竭力放轻手脚,这些事做完,额间已然出汗,手臂都觉得酸痛。 谢珩觑着她红扑扑的脸,忍不住抬手将汗珠拭去,就势握住她的肩膀。 “父皇那边不必过于忧虑。有我,还有你那位西胡的外祖,他会斟酌权衡,不至于轻易杀人泄愤。伽罗——”他抬起她下颚,迫她对视,极认真地道:“我能从鹰佐手里救出你父亲,就有办法在父皇手下保住他。” “我知道殿下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伽罗犹豫了下,坦白道出忧虑,“我怕的是殿下因为此事触怒皇上,父子徒生罅隙,对殿下不好。” 谢珩微怔,“所以你离开,还是为我考虑?” “最重要的还是为自保。”伽罗笑了笑。 谢珩却穷追不舍,眼底陡然增了亮色,“自保之外,为我考虑几分?”见伽罗依旧不语,他陡然欺身凑近,目光炯炯,“我都做到了这份上,你还不给句明白话?” 这刨根问底的架势,令伽罗莞尔。 她一本正经的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概也就……两分?” “说谎!” “那就……三分?” “不够!” “好吧,能有五分。”伽罗认命,“其实那天皇上驾临南熏殿时,我是真的害怕。殿下和皇上一路走过来,太过艰难。皇上肯赦免傅家女眷,对高家表兄从轻发落,已经是为了殿下退让许多。他拿两府性命威胁我,也是因他身边唯有殿下,不肯让殿下有半点闪失。倘若殿下执意,必定会令皇上震怒,而殿下的性子……” 伽罗犹豫了下,斟酌言辞。 “不必避讳,我性子不好!”谢珩没好气。 伽罗勾了勾唇,续道:“从云中城议和,到朝堂上对付徐公望,殿下走得步履维艰,我看得出来。朝政未稳,殿下不能分心,更不能与皇上平白生出罅隙,给人可乘之机。所以皇上觉得我是祸水,也有道理。” “确实是祸水,为你的事,我已跟父皇吵了许多回。”谢珩盯着她,轻描淡写。 伽罗讶然,看向谢珩,旋即垂眸,“这正是我担心的。” “但吵完了也有成效。至少父皇知道我救下你父亲时,并未生气。” 这着实令伽罗意外,当即道:“当真?”曼妙眼眸中,全然惊讶欣喜。 “骗你作甚!”谢珩听见外头传来人语,猜得是黄彦博等人来了,便穿好衣裳,向伽罗道:“我的事不必你担心,回去摸着良心想想,再决定去留。” 说罢,随手取了旁边的大氅披着,出去议事。 临出门前回头,见伽罗正在整理药箱,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意。原先为她离开而生的恼怒,在听到她说是为他考虑后,竟自消解殆尽。不管她有几分是为他考虑,但她会那样想,这份心意,就比他预料得还重。 谢珩心里是久违的欢喜,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唇边笑意压都压不住。 外头战青瞧见,数日沉闷的神情也终于松了许多。 看来这位傅姑娘,当真有令人意外的本事。先前重阳离开时将谢珩气得挥拳击碎桌子,阴郁冷厉强压怒气,让东宫上下胆战心惊,如今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叫那张寒冰冻住般的脸上有了笑意。 ——真是东宫属官们的福星! * 屋舍有限的庄院,因黄彦博和众位侍卫的到来,被住得满满当当。 谢珩当晚与黄彦博议事到半夜,次日清晨起来,便叫伽罗过去换药。不过他今晨还要同黄彦博议事,并未耽误太久,享受过伽罗温软手指的按捏过后,神清气爽地出门,到得门口,险些伸出松快无比的左臂推门,好在及时警觉,迅速缩了回去。 伽罗此时正整理药箱,并未发觉他那小动作,待用过早饭后,便往隔壁院落去找岳华。 昨晚给谢珩换药过后,伽罗仍旧担心,见谢珩不肯说受伤的详细,特意寻战青,问了那晚受伤的经过。战青说谢珩被偷袭后,因箭头喂了毒,他没敢止血,直到抵达镇子,拔了毒之后,才敢止血。 那个时候,据说谢珩的半边衣裳都已被血染红了,十分虚弱。 伽罗听得心惊,想着今日无事,近处又没什么好食材,听外祖母说野鸡能补血,便想去捉一只来给谢珩炖着喝——看他和黄彦博这架势,显然跟宋敬玄的生死搏斗已经不远,谢珩的左臂不能用半点力气,身体的亏空总得补回来。 好在岳华这会儿得空,欣然答应带她如山去猎野鸡。 两人各穿劲装,才走出庄院,迎面正好碰上杜鸿嘉。 他先前在洛州潜伏,奉谢珩之命奔波各处,安插埋伏,十分劳累。待谢珩出了雍 分卷阅读18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城时,手上的事差不多已经安排周全,将徐昂押送到这里后,谢珩暂许他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准备过几日的恶战。 伽罗见了他,含笑叫一声“表哥”,岳华也抱拳行礼。 杜鸿嘉那晚跟着黄彦博在镇外驻扎,昨晚回来得也晚,并不知道伽罗也在此处,见了她,格外诧异,只是碍着岳华不好细问,只道:“这幅干练打扮,要去做什么?” “去附近捉只野鸡,熬汤补血。” “补血?”杜鸿嘉忙将伽罗浑身上下打量,“你受伤了?” “是殿下受伤了,不是我。”伽罗莞尔。 杜鸿嘉遂道:“既是殿下要用,我带你去,不必劳烦岳姑娘——战青那里恐怕还会有事寻她,别耽误了事情。” “这样最好!”伽罗喜出望外,“我也怕耽误了岳姐姐的事情。表哥今日无事吗?” “殿下准我歇息两日,今日应当不会有旁的吩咐。”杜鸿嘉随手接过岳华备好的弓箭。 伽罗原本还担心耽误岳华的事,故约定捉一只即回,既然杜鸿嘉无事,倒可以多捉几只,这些天慢慢炖,也不用再费时,愈发欢喜。 兄妹二人寻了两匹马骑着,并辔入山。 这一带就在连绵的相山脚下,里头山高林密,颇多野物。 两人进山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猎了四五只入手。 伽罗马背上有备好的网兜,尽数装进去,瞧着时辰尚早,兄妹俩一商议,索性多打几只回去,分给近来劳累的兄弟们尝鲜,也算是鼓鼓士气。 这一带地势颇高,灌木茂密,站在岩石上,远近风光尽收眼底。 杜鸿嘉握弓在手,四处搜寻猎物,伽罗的目光不及他们常打猎的人锐利,瞧了半天也没甚收获,索性歇息片刻。她瞧着延绵不见尽头的山峦,心里终究疑惑,道:“殿下驻扎在此,是想在这里跟宋敬玄决战吗?” 杜鸿嘉从灌木丛里探出半个身子,觑着她,“殿下告诉你的?” “我猜的。出雍城的时候,殿下住的白鹿馆守卫森严,既然不是殿下带来的亲卫,必定是宋敬玄的安排。殿下出了雍城就再未回去,先前被袭击险些丧命,自然也是宋敬玄的手笔。到了这地步,两边都撕破的脸,自然得有一场对决,成王败寇。洛州地界都是宋敬玄的鹰犬爪牙,到了这一带,殿下却颇从容,想必近处那折冲府已经受殿下掌控,他想据此对抗宋敬玄,我猜得对不对?” 山风扬起她的发丝,娇美的脸颊缩在竖起的狐狸毛领中,像是雪中的花萼。 那双眼睛狡黠灵透,迥异于白鹿馆时强抑眼泪的姿态。 看来她心绪不错。 杜鸿嘉一笑,“猜对了大半,不过殿下选这里,不止是为折冲府的兵力,还为此处地势。”他指着北边连绵叠嶂的山峰,“相山绵延百余里,地势复杂,往北走有座小相岭,三面都是险要山峰,易守难攻,那才是放手一搏的好地方。” 伽罗颔首,目光落向远处,若有忧虑。 杜鸿嘉瞧着她,忽然道:“殿下在此处分派过任务后,便会启程去小相岭,虽说占据地势之力,也有许多安排,但人数上终究是劣势,情势会格外凶险。我来时没见易家的商队,想必他们已经走了?” “嗯,商队这会儿怕是已经走远。” 杜鸿嘉颔首,“那么,你呢?”他觑着伽罗,“是……殿下迫你来这里吗?” “是我自愿的,表哥不必担心。”伽罗笑了笑,“当日会偷着离开东宫,是我怕殿下蛮横行事,徒生事端,而今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殿下对我毕竟恩重如山,不管是走是留,总得跟他说明白才好。” “所以……你决定去,还是留?” “还没想好。”伽罗坦白,猜得杜鸿嘉还是怕她受委屈、被逼迫,便又道:“无论去留,都会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所以表哥,真的不必再担心。殿下位居东宫,虽说素日冷厉,但待属下官员却不错,这我看得出来。将来他必定能承继大统,表哥有才干亦有报复,难得殿下赏识重用,不可为这些事,跟殿下闹得不愉快。” 她的意思,杜鸿嘉当然明白。 他幼时随顽劣,从军归来,却也是一腔抱负。家中慈母严父都对他寄予重望,而谢珩不计较旧日跟傅家的恩怨,愿意委他以重任,这份胸襟赏识,确实足以令人铭感。 而今的情势下,倘若君臣齐心走出困境,这份情谊功劳,绝非旁人能比。 只要他往后不行止踏错,自会如众人期望的,挣个辉煌前程。 他对此固然渴求,却也不至于为此就舍弃其他。 倘若伽罗真的是被谢珩所迫,他甘愿舍弃那可以预见的 分卷阅读18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锦绣前程,助她逃出。 其实她若真想离开,未必没有法子,除了他可以相助,她也能决然推拒,次数多了,谢珩的耐心耗尽,不可能不放她。 然而看她的意思,她这次回来是心甘情愿,而关于往后的去留,她还在犹豫,不管最终会离开,抑或留下,她既然犹豫,就是还有尝试留下的念头——明知道留在谢珩身边,便是选择了极坎坷的路,她还是违背理智,想要尝试。 这足以说明心意。 这样想着,失落之余,竟然有些羡慕谢珩。 谢珩与伽罗虽隔着父辈恩怨,从前却无瓜葛,所以谢珩喜欢她,便会直白表露,成了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各奔坦途再无瓜葛,谢珩也虽会觉得可惜,过后仍旧如从前陌路。 他却不同。 幼时两年相处虽然短暂,表兄妹却有很深的情谊。 他若想再进一步,便需拿旧时情谊做赌注。成了皆大欢喜,若败了,怕是连那份情谊都会受损。他不敢以此豪赌,尤其是伽罗只拿他当哥哥,亲近信赖的情况下。 出神之间,忽听伽罗道:“表哥,快,那里!” 她的声音里全然欢喜,躲在灌木丛后,指着十来步外。 杜鸿嘉迅速回神,下意识的弯弓搭箭,顺着她所指看到野鸡,当即松指射出。 只是出箭仓促,那箭虽刺入野鸡体内,却未能一箭毙命,被它拖着跑到了小丘之后。 即便如此,伽罗依旧欢喜,兴冲冲的从小路绕道,去拣那猎物。 杜鸿嘉犹自弯弓站在那里,瞧着满目开阔风景,竭力驱散陌生的情绪,见伽罗过了会儿还没回来,正想去寻时,忽听小丘背后传来人语,像是在争执。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谢珩让我摸着良心想想……我摸了摸,良心好像真的在微微作痛=@__@= ☆、第66章 066 方才野鸡负伤而逃, 伽罗满心欢喜。 她知道杜鸿嘉的本事, 从前与人对战时的勇猛自不必说, 今日出来射猎, 目光仿佛猎鹰,出手又快又准, 每一箭射出去都正中要害。方才兴许是太过仓促, 稍稍失手射歪了点, 但必定也能拿下那只野鸡。 伽罗志在必得,沿着山间狭窄的路小碎步追过去, 果然见那只野鸡跑得甚是艰难。 她紧追不舍,很快赶上去,隔着一丛灌木,那只野鸡已是摇摇欲坠。正当她满心欢喜时,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支羽箭,迅捷无比, 直取负伤的野鸡。她猛然受惊,山路又不大好走,脚下没能踩实, 脚腕被扭, 滑倒在地,不由痛呼。 对面茂盛的林木后, 忽然窜出个年约十六的姑娘,一身茶色锦衣,玉冠束发, 英姿飒爽。她手里握着马鞭,脸带欣喜,大步踩过草丛,便要去拣那只野鸡。 伽罗被她吓得摔倒扭伤了脚,哪还愿意平白被夺猎物,当即道:“那是我的!” “是我射中的,你刚没看见吗?”那姑娘声音朗然,晃了晃手里的弓,如同佐证。 伽罗勉强站起身,跟她讲道理,“是我表哥射伤它在先,就等我拣回去!” “那是他箭术太差,射中也没用,才叫猎物跑到我手底下。哪像我,一击毙命!”锦衣姑娘神情中甚为自得,一跃而至野鸡跟前,弯腰探手,已将那猎物拣到手里。 无非一直野鸡,换在平常,伽罗也就作罢。可偏偏方才这姑娘出手突兀,惊得她跌倒扭伤了脚,心里气苦不忿,听她言语中蔑视表哥箭术,又捷足先登夺了猎物,心里也生气起来,怒道:“你怎不讲道理!”说着,瘸了一只脚往前走,想去将那猎物抢回来。 那锦衣姑娘却柳眉微挑,手里马鞭扬起,抽在旁边灌木中,溅起枝叶乱飞。 她咧着嘴笑了笑,全然寻衅的态度,“想抢?来试试啊。” 杜鸿嘉听到动静赶过来时,正巧瞧见了这一幕——伽罗背影单薄,那姑娘手扬马鞭盛气凌人,像是要对伽罗出手的样子。他虽不知详细,心里却是大怒,怒喝一声,腾身而起,踩着树干借力,虎豹般扑向那锦衣姑娘,衣衫带风。 这一出手,气势自是不同凡响。 那锦衣姑娘神色一凛,丢开手中猎物,马鞭挥动,灵蛇般吞吐,卷向杜鸿嘉。 杜鸿嘉手中空无一物,却不闪不避,身子抢到那姑娘跟前,徒手伸出去,从侧面拦腰握住那虎虎生风的马鞭,借力一拉一扯,旋即飞脚踢向那姑娘手腕。 锦衣姑娘被他大力拉扯之下,手掌险些没能握住,见他飞脚袭来,又凶又快,忙侧身闪躲。偏偏马鞭已被杜鸿嘉猛力握住,仿佛铁钳般纹丝不 分卷阅读18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动,她夺不回马鞭,若不撒手,必然躲不过他的飞脚,仓促之下,只好松了手腕闪避,马鞭脱手飞出,被杜鸿嘉抬臂一绕,眨眼间便夺在手中。 这一番来往着实迅捷无比,那锦衣姑娘被他一伸手一抬脚便夺走马鞭,心中亦怒,握拳挥臂,再度袭向杜鸿嘉。 伽罗在旁瞧得清楚,这才发现那姑娘锦衣之下穿着双羊皮马靴,结实的皮革裹住整个小腿,虽不及杜鸿嘉虎虎生风,伸腿踢脚之间,出招也是干脆利落,竟有些岳华的飒爽英姿。 那边两人纠斗,杜鸿嘉既已夺了她马鞭,便无伤人之意,出手留有分寸。 锦衣姑娘看过他方才凌厉迅捷的身手,瞧得出他这回手下留情,不喜反怒,娇声斥道:“各凭本事比试身手,谁要你让!”出手愈发狠辣,俨然一副不分出高低不罢手的模样。 这般姿态,倒叫杜鸿嘉一笑。 他在京城时,能碰到的多是书香人家的千金,抑或如表姐妹般的侯门贵女,这些姑娘自幼矜贵娇养,或柔弱窈窕,或端庄稳重,甚少有人练武。唯有从军之后,碰到过些将门姑娘,家传之学在身,性情又颇豪气,泼辣果敢,好胜喜斗——跟面前这姑娘甚为相似。 既是有意要比身手,刻意相让就显得瞧不起人了。 杜鸿嘉不再留情,拳脚大开大阖,几招往来,便已占尽上风。 眼看对方已没了还手之力,可迫得她认输作罢,茂密林木间,又有个灰色身影飞扑过来,抢在两人之间,解了杜鸿嘉攻势,旋即趁着杜鸿嘉意外犹豫的功夫,拉住那姑娘的手臂,退到两步开外。 杜鸿嘉收了攻势,满脸诧异,“蒙大哥?” “鸿嘉,许久不见!”灰衣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之下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令那张五官甚为普通的脸平添神采。他将那姑娘拦在身后,落地时就势收手抱拳,含笑向杜鸿嘉道:“两年没交手,你这功夫可是精进不少。” 杜鸿嘉哈哈一笑,旋即回身向伽罗道:“这位是蒙将军的公子蒙钰,是友非敌。” 伽罗方才被近在咫尺的比试吸引,暂且忘了脚踝伤痛,闻言正要上前,脚步踩出去,才觉出疼痛,不由低吸口凉气,赧然欠身为礼,“蒙公子。” 杜鸿嘉瞧见,脸色微变,那边蒙钰已道:“这位姑娘受伤了?” “只是崴了脚踝,不妨事。”伽罗忙微笑道。 她在议和过后便知道,蒙旭在谢珩对阵鹰佐的时候立了头等功劳,将虎阳关守得牢固严密,十分得谢珩父子赏识。如今既然蒙钰在此现身,必定是为襄助谢珩而来。方才被惊得摔倒崴脚的那点气恼,早已在看杜鸿嘉跟那姑娘比身手时烟消云散,此时更无芥蒂。 蒙钰却颇歉然,“必定是香君行事鲁莽,伤到了这位姑娘。对了——”他一把扯过后面的锦衣姑娘,向杜鸿嘉道:“这是舍妹香君,这回跟我出来长些见识经历,谁知顽劣性子不改,不慎又伤了人,还请姑娘别见怪。” 蒙香君虽被击败,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脸上却颇欢欣。 听了蒙钰这话,她才皱眉,不满辩解,“不是我伤的她。” 伽罗也是莞尔,“跟蒙姑娘无关,是我急着去拣猎物,脚下没看路,才会不慎受伤。” ——被惊得摔倒这种事,伽罗不肯说出来,实在是不愿丢人。 那头蒙香君却是眼中一亮,向伽罗笑了笑,挤挤眼睛。 伽罗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丢在地上无人问津的野鸡拣起来,被蒙香君顺手接过去。她一身劲装,十六岁的姑娘个头比伽罗高些,英姿飒爽,往伽罗跟前一站,笑容爽朗,“方才言语得罪,妹子别见怪,你脚上有伤,我帮你拎着。”旋即凑到伽罗耳边,低声笑道:“多谢你帮我瞒着大哥,否则我又得受一通教训。” “蒙姑娘客气。”伽罗答得一本正经。 那侧杜鸿嘉顺势道:“这位是我傅家表妹。” 蒙家兄妹遂含笑招呼,伽罗回礼。 打猎的事就此戛然而止。 杜鸿嘉虽不及战青得宠信倚重,却也是谢珩手底下排得上号的得力干将,知道蒙家兄妹来这里的用处,不再耽搁,招呼他兄妹二人一道下山。 蒙家兄妹是骑马而来,只因蒙香君中途起意,要猎些野味送给谢珩做见面礼,才会顺道进了山里,碰巧遇见杜鸿嘉。他兄妹二人自回原处去取马,杜鸿嘉约定在坡下路口相见,这才走到伽罗身边,温声道:“还能走路吗?” “轻点走,应当没事。”伽罗方才是受惊扭伤,倒不算太严重。 杜鸿嘉却记得她方才走路时小心翼翼的姿势,虽不严重,想必也甚是疼痛。 当着蒙家兄妹的面,他 分卷阅读18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并未提及,无非是想给蒙钰留个颜面。这会儿低头瞧了瞧,眉头微皱,旋即屈膝,半蹲在伽罗跟前,“我背你过去,到了马上,便能无碍。” 伽罗年幼的时候,有一回跟杜鸿嘉去玩,踩进泥潭里脏了鞋袜,也曾叫他背过。 时隔四五年,当时的少年幼女都已长大,再让杜鸿嘉背着,即便是表兄妹,却已不大合适。尤其是她已十四岁,比起九岁时平平的身板,胸前渐渐鼓起,就这样趴在杜鸿嘉背上,确实有失分寸。 她有些犹豫,道:“也不算多重的伤,表哥扶着点,应该能走过去。” “山路本就难行,若是逞强走过去,这个月就别想再走路。或者你想尝试单脚跳过去,不慎再崴了另一只,到病榻上躺半个月?”杜鸿嘉哪能不知道她的顾虑,想了想,方才下意识的就想背着她,细想确实不妥,便又站起身,“抱你过去吧,下了陡坡,我再牵马。” “好。”伽罗没再推辞,虚抬着被崴的右脚,任由杜鸿嘉抱起,迎着冬日凛冽的风下山。 好在两人的马离得不算太远,走五射之地即到。 伽罗两只手臂环在杜鸿嘉颈间,却只是扭头瞧着远处的马,顺道指点远处景致,譬如山顶上哪形如兔子的巨石,譬如刀削斧劈般直断而下的悬崖。 杜鸿嘉也抛开种种杂念,双臂稳稳托着她,到了马跟前放她下地,再扶她上马。 骑马往回走了一程,到得约定的路口,蒙家兄妹早已到了。 他俩也都猎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捉了两只活蹦乱跳的灰毛野兔,装在网兜里。 一行四人骑马赶往庄院,冬日郊野的风中,衣袍猎猎。 那位蒙香君方才比试拳脚时输给杜鸿嘉,心里不服气,借机提出要比赛骑马,摩拳擦掌。蒙钰固然出言喝止,杜鸿嘉却也未推辞,两匹马疾驰过原野,也不知是蒙香君马术极好,还是杜鸿嘉有意想让,竟是不相上下。 伽罗和蒙钰追过去时,他两人已比试罢了,在前面路口等着,据说打了平手。 蒙香君欢欣之余,连声向蒙钰夸赞,蒙钰斥她顽劣,蒙香君浑不在意,一路笑语。 * 到得庄院之外,杜鸿嘉随手召来个侍卫,将猎来的野鸡交给他,吩咐送到厨房去。而后扶着伽罗下马,连同蒙家兄妹,一道往里走。 还没走至谢珩所住的院落,就见迎面谢珩带着战青和曹典大步走来。 冬日肃杀,万物凋敝,除了松柏尚绿,并无其他鲜艳颜色。 谢珩穿着身黑色的衣裳,中间装饰以朱红的麒麟纹路,格外惹眼。出门在外,又是紧张备战,腰间蹀躞玉佩全都不见,只换了条朱红锦带,平添贵气。惯于握剑的两只手藏在披风里,宽肩瘦腰,身姿挺拔,衬着那铸造精美的乌金冠,格外端贵威仪。 他的身后,战青和曹典都换上了软甲,各自执剑跟随,愈发衬托出谢珩的凌厉气势。 蒙钰从那身气势中便已判断出了谢珩的身份,只是不敢确信,见杜鸿嘉拱手行礼,才算确认—— 来这里的途中,他已收到了谢珩派人递来的口信,知道这回谢珩只带了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随行,余下的多是东宫所属武将。黄彦博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年纪对不上,而杜鸿嘉居于东宫卫率的四品官位,会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自然就只剩谢珩了。 这偏僻之地,能有这般端贵威仪气势的,恐怕也只有谢珩。 蒙钰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着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太子殿下,目光粗粗打量一番,单这身气势就足以令人敬服。他当即同蒙香君跪地行礼,“微臣蒙钰,携舍妹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谢珩抬手示意,目光扫过蒙钰,继而瞧了瞧蒙香君,甚是满意。 旋即,他的目光便落向了伽罗。 方才他们四人进门时,谢珩就瞧见了——他们仿佛十分熟稔似的,四个人状若闲谈,伽罗脸上还带有笑意。只是她走路时瘸着一只脚,被杜鸿嘉扶着胳膊,走得小心翼翼。 谢珩固然留意,这当口却不好表露,瞧着没有大碍,只暂时按捺住担心,继而吩咐战青,先请蒙家兄妹去歇息,洗去路上风尘,晚间再一道议事。 而他也正有事,要去折冲府里一趟。 脚步匆匆走过,众人行礼恭送,战青随即请蒙家兄妹随他去住处。 谢珩行至门口时,听见蒙家兄妹开口暂别,除了杜鸿嘉应答,伽罗也以蒙大哥、蒙姐姐称呼,含笑说话。 那略带柔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稍稍动摇谢珩的心神,令心里平白生出些许不悦。 他们相识能有几个时辰,竟然就叫他蒙大哥?又是表哥,又是蒙大哥,就连岳华都能被 分卷阅读18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叫声姐姐,唯独对他,只有客气恭敬的太子殿下。 …… 伽罗回到住处,便请杜鸿嘉帮忙安排个侍卫,将野鸡洗剥干净,等她晚间做成鸡汤。 杜鸿嘉因蒙家兄妹提前到来,知道谢珩所给的那两日歇息必会泡汤,送伽罗到住处后没再耽搁,出门吩咐侍卫将治扭伤的药膏送到伽罗住处,便先走了。 伽罗终于得空,待外人退去,才由岚姑扶着到榻上坐着,除掉鞋袜。 谭氏通医术,早年独行千里,没少碰见这等小伤小病,也无需郎中过来,将伽罗脚踝仔细检看过,又轻轻按了几处问伽罗是否疼痛。 伽罗最初崴脚时确实疼痛,后来到了马背,单脚踩着马镫,令负伤的脚踝歇息,至此时,痛感已经轻了许多。谭氏稍觉放心,说她崴得并不严重,未必太过伤及筋骨,寻了冰袋敷过,抹了药膏后叫她歇了半个时辰,而后再抹一点。 如是数次,经谭氏一番妙手,到傍晚时脚踝痛感消失,已能下地走路。 只是伽罗毕竟怕触痛伤处,走路时也格外小心。 厨房里的野鸡早已洗剥干净,伽罗从前几乎没进过厨房,并不会做汤。好在总归吃过各处美食,觉得滋味不错时,也会顺道问问做法。她的记性向来不错,瞧书的时候虽不算过目不忘,瞧个两三遍,也能将脉络概要记得清清楚楚,记个食谱子自然不在话下,况且岚姑勤快,做饭的手艺不错,按着伽罗所说的味道食谱,很快领会其意。 这庄院里是供谢珩和侍卫们临时留住所用,要供着两百多人的饭食,厨房里一应厨具作料皆是齐备。 岚姑亲自动手,将其中一只野鸡剁碎,备好诸般配料,炖成鸡汤。 伽罗头回给人做饭食,心里也颇期待,待得做成时闻见扑鼻香气,食指大动。 谢珩那里还没回来,想必还在忙碌,她便先盛了些给谭氏,同岚姑一道品尝,肉酥汤美,十分欢喜。遂将余下的半份煨着,等谢珩晚间换药时,顺道给他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闷骚太子的隐秘心声 总有一天,要让她叫我珩哥哥! ☆、第67章 067 这晚谢珩回来得甚晚, 伽罗直等到戌时将尽, 才等到谢珩派来传召的侍卫。 外头天已全然黑了, 因浓云遮月, 夜空一团漆黑。这庄院里毕竟简薄,除了廊下挂着的一排灯笼, 别无旁的照明之物, 加之侍卫们多忙于备战安排, 仆妇人力有限,那灯笼也只是亮着七八处, 只照亮廊下方寸之地。 伽罗就住在谢珩隔壁院落,出门时披了氅衣,戴上风帽,手拎食盒,捂得严严实实。 谭氏不放心,叫岚姑在前挑着灯笼, 扶着伽罗,别再出意外。 是以当伽罗走来时,跟前只有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前路。 谢珩站在屋内, 透过窗隙瞧着渐渐走近的那团光芒, 深沉夜色下,各处昏暗, 唯有她的身姿被灯笼照亮,朦胧修长,只是姿态算不算婀娜, 因伽罗负伤的那只脚不敢踩实,脚下一轻一重。 谢珩微微皱眉,瞧着她渐渐走近,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到门口,掀起门帘时,险些让正欲进门的她撞个满怀。 伽罗微诧,抬头道:“殿下是有事要出去吗?” 谢珩“嗯”了声,又道:“既然来了,换完药再走。”旋即盯向伽罗手中的食盒。 伽罗一笑,将食盒递到谢珩跟前,“今日跟表哥出去,猎了几只野鸡,做了份汤给殿下尝尝,很能补血。”待谢珩接过,便摘下风帽脱了氅衣,随手搭在门口旁的木架上,抬步往内走。 谢珩手中拎着食盒,险些伸左手去扶她,猛然警觉,遂大步入内,搁下食盒,又返身到她跟前,扶住她的手臂,道:“脚怎么了?” “不慎崴了,但并无大碍——殿下先换药,还是先尝鸡汤?” “喝汤。”谢珩觑着她,挑起些笑意,“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若真是我的手艺,殿下怕是再也不想尝了。这是岚姑做的,我在旁边帮点忙,不过味道很不错,今日捉它的时候费了不少劲,想必它身子强壮,更能补人。”伽罗走至桌边,开了食盒,从中取出小碗汤勺,给谢珩盛了递过去。 谢珩尝了一口,果然夸赞。 伽罗莞尔,素手支颐,看他满意,心里自然也高兴。 谢珩吃了半碗,又漫不经心地道:“是杜鸿嘉带你去的?” “嗯,本来想请岳姐姐帮忙,表哥说正好他有空,就没再叨扰岳姐姐。” “那蒙钰兄妹呢?”谢珩随口问。 伽罗遂将去拣负 分卷阅读19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伤野鸡时碰见蒙香君的事说了,只是没好意思说是惊得滑到在地崴了脚,只说是山路崎岖不慎踩空。她从前并未亲自去射猎过,这还是头一回,新奇之下的欢喜溢于言表,连同在山里见着哪些活物,也一并兴致盎然的道来。 谢珩将她瞧着,眉梢渐渐带了笑,一口气将那鸡汤喝得干干净净,连同里头肉也吃光,才心满意足,走至小憩用的短榻上,让伽罗过来坐着。 待伽罗坐稳,谢珩也不急着换药,却是弯腰伸手,将伽罗负伤的脚捉住,放在他膝盖。 伽罗微惊,下意识就想收回,却被谢珩牢牢捉着,动弹不得。 那只手抓得不算有力,兴许是怕捏痛脚踝,只落在小腿上。 这姿势过于唐突,伽罗脸上顿时涌起热意,忙道:“外祖母已经上了药,并不碍事。” 谢珩只觑了她一眼,手掌握着她的小腿,即便隔着裤袜,依旧能觉出纤秀柔软。他喉结动了动,眸色微深,遂低头瞧着她脚踝,手指轻轻按着试探,口中道:“还疼吗?” “不疼了。”伽罗立马回答,感觉脚踝像是被烙铁箍着似的,想要收回。 “口是心非。”谢珩牢牢握着不放,直白戳破她的搪塞,“走路时不敢踩实,显然是尚未痊愈,再这样走两天,当心变成小跛子。”他语气中带几分揶揄,左臂仍旧毫无生机的垂着,右手却握住她的脚踝,掌心用了些力道,缓缓揉搓。 他是习武之人,年幼的时候攀墙爬树,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对这些伤极有经验。 手指轻触几处,没见伽罗有反应,且她脚踝未肿胀,便知她伤得确实不重。先前谭氏已拿冰袋冷敷过,又抹了治扭伤的药膏,几个时辰过去,这会儿已不忌触碰。他隔着罗袜缓缓揉捏,那份力道像是最适宜的温水,缓缓渗透进去,将里面因冷敷而微微僵硬的经脉血肉都揉开了似的,很舒服。 伽罗却来不及感受这份舒适,红着脸,一时间手足无措。 谢珩眼角余光瞥见,看到她垂眸拘谨,脸泛微红。 手底下的脚踝仿佛变得无比绵软,他手掌力道不变,心里却有个荒唐的念头,让他几乎想顺势游走而上。 喉咙里咕噜一声,谢珩抬头,目光像是藏着火苗,烙在伽罗眼底。 屋中烛光昏暗,他冷峻的轮廓却分外清晰,那双眼睛瞧着她,像是欲捕获猎物的狼,渐渐炙热。 伽罗的心跳陡然急促起来,砰砰砰砰,像是能听到似的。 这氛围着实过于古怪,伽罗被瞧得浑身都难受,直觉此刻的谢珩必定没打好主意,也顾不上失礼了,伸手过去将谢珩的手掰开,而后站在旁边,声音都显得局促,“殿下,该换药了。” 娇美的脸颊泛红,躲避他的目光,羞窘可爱。 谢珩唇角动了动,低头藏起笑意,只淡声道:“换药吧。” 他坐着不动,肩膀微垮,仿佛十分疲累。 伽罗只好帮他宽衣,将外裳褪到腰间,里头中衣穿得不算严实,没费多少力气便解了,伽罗方才被他瞧得心里怪异,此刻脸上红热未退,触到他温热的手臂,有种异样自指尖直麻到心里去。她竭力摒弃杂念,细心瞧那伤口。 稍稍侧头,便见谢珩正盯着她,目光灼灼,凑得极近。 这人显然没怀好意,然而毕竟是被她连累负伤,伽罗有苦难言,想了想,将旁边一架海棠收腰小圆桌推过来,拉起谢珩的手臂搭在上面,再搬个绣凳到旁边坐着。旋即向谢珩和善笑道,“殿下若是劳累,先眯会儿。” 原本触手可及的人,变成了一臂之距,谢珩还伤着左臂没法动,只能干看着。 心里明白她还在犹豫,却也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敬惧,所以明摆着耍心眼,无所顾忌。 谢珩低哼了声,仰头靠在软枕,阖眼歇息。 柔软的指尖蘸了药水抚摸揉捏,渐渐驱散满身疲惫,令浑身紧绷稍稍舒缓。 这些日劳力费神,确实十分疲惫,他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靠着软枕躺在榻上,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小睡过去。然而那些触感还是真实的,伽罗微凉柔软的手指,落在他手臂上的温热鼻息,蹭过伤口的细纱…… 轻盈如蝶翼般扫过手臂,落在心上。 …… 伽罗捏着细纱,缠得小心翼翼。 那伤口的颜色虽比先前好了许多,然而血肉未愈合,仍旧瞧着怕人。伽罗不敢触痛谢珩,听他鼻息平稳渐渐入睡,遂重回榻边,小心包扎。待纱布缠好,就想起身去洗干净手,再给他穿好衣裳后离去。 谢珩睡意渐沉,此刻意识朦胧,半在梦境。 伽罗起身时,梦里的他却敏锐地察觉了倏然离开的手和床 分卷阅读19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榻旁起身的人。 脑海里某根弦霎时绷紧,他下意识伸手,牢牢握住伽罗的手。旋即睁目,朦胧看到正欲离去的身影,坐起身的同时用力一扯,口中低促道:“别走!” 伽罗哪料熟睡的人会突然出手,被他大力拉扯,身子一倾,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谢珩的睡意已然散去,右臂却就势收住,紧紧将她抱住,胸腔犹自砰砰直跳。 伽罗低呼,身体跌在他腿上,脑袋撞在他不着寸缕的胸膛,将他硬鼓鼓的肌肉亲得结结实实。猛然袭来的男人气息,令她有片刻懵然,唇边就是他光裸的胸膛,那是从未有过的刺激,令她脸上迅速涨红。 旋即,残留的理智让她想到另一个问题—— “伤口!”她顾不得羞窘,握住谢珩手臂。 谢珩满脑子旖念被她所惊,反应格外迅捷,嘶的一声皱起眉头,左臂没了骨头般垂落下去,微微颤抖,仿佛痛苦之极。 伽罗吓得声音都变了,“伤口如何?要不要叫……” “不用。”谢珩抽着冷气回答,低头瞧见伽罗滚烫红透的脸,不待她爬起来,就势伸出右臂将她压回怀里,握拳咬牙,沉声道:“能忍。” 他果然能忍,右臂将伽罗越抱越紧,叫她烫热的脸颊贴在胸膛。 谢珩眼底渐渐带了血丝,声音都似嘶哑,咬牙切齿道:“伽罗,你闯的祸!” 伽罗满心满脑都是他的炙热胸膛,只剩三成理智还能思考,愧疚道:“我也不知道殿下会突然……手臂不是不能动了吗?” “是几乎废了,不能用力,免得伤势更深!”谢珩强词夺理,胸膛起伏,疼得声音都哑了,“我正睡着,哪里防得住。这回拉伤,又得废半个月。” 伽罗很委屈,又很担忧。 她纵然不笨,对毒。药这类东西毕竟知之甚少,虽觉得谢珩方才那用力一拉跟从前的凶悍无异,被谢珩这般指责,心里也犹豫起来——谢珩当时说手臂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她只当是伤及筋骨无法用力,如今看来,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原来是不能用力,免得加重伤势。 然而这回的事终究怪不到她头上,伽罗挣扎着从谢珩怀里爬起来,满脸通红。 “我哪知道殿下会突然……” ——突然发疯。 谢珩当即镇压她的反抗,咬牙道:“谁让你先逃出京城,让人担惊受怕。” 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伽罗脑子都发烫似的,片刻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逃出京城,他日夜悬心,连梦里都紧绷着怕她再逃走,才会有方才过于激烈的反应。 罪魁祸首又是她。 原本烫热的脸,因这句话而愈发灼烧,她对上谢珩的目光,心跳愈来愈快,又担心他伤口,道:“伤口要不要重新包扎?” “包扎没用,毒。药伤的是筋骨。” “我是怕方才扯开箭伤……” “反正这条手臂归你调理,何时痊愈,何时算清!”谢珩咬牙,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有烈焰涌动,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扑过来将她吞下去吃掉似的。 他既然这般说,想必方才并未扯破伤口,没有太多血渗出来。伽罗被谢珩灼热的目光盯得心慌,即便未经人事,也能猜出此刻他快要化身凶兽,脸上烫热难以褪去,满脑子又是方才他起伏炙热的胸膛,再也没法呆下去,拎起尚且凌乱的药箱,当即拔步往外走。 谢珩怒道:“回来!” “夜已深了,殿下早些歇息。”伽罗哪敢再回去闯祸,匆匆回应,到得帘帐后面,回身粗粗行礼,便仿佛被火追着似的,快步走了。 到得门外,冰冷的夜风吹到脸上,浇灭火热,她走了几步,才稍稍寻回镇定。 胸腔里犹自咚咚直跳,伽罗没敢再停留,匆匆回屋。 * 次日清晨,伽罗醒得很早。 冬日夜长,已经到了卯时三刻,天依旧黑漆漆的。 伽罗躺在榻上,回想昨晚的事情,又担心谢珩伤势,睡不着,索性披着衣裳坐起来。直等到天快亮时,才听见侍卫过来传召,说谢珩已用完了饭,请她过去照料伤口。 这日天阴,风刮过来,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 伽罗到得谢珩住处,里头谢珩已经脱了衣裳等着了。 昨晚的事两人都绝口不提,谢珩右手里端着一本书,看得十分认真。 伽罗小心翼翼拆开细纱,好在昨晚那用力一扯并未将伤口撕裂眼中,只是渗出了些微血迹。她瞧着心疼,又怕谢珩临战时被这伤口拖后腿,心里担忧,遂将昨晚从谭氏那里学来的按摩拿 分卷阅读19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捏手法用上。 那双手柔软灵巧,虽没太多劲道,却拿捏着穴位经络,让人十分舒泰。 谢珩诧异,觑着伽罗道:“昨晚新学的?““怕耽搁了伤情,连累殿下作战。”伽罗忧心,又问道:“我固然能帮殿下换药,终究不及专治经络的郎中,殿下不如派人寻个郎中来照看,或许能痊愈得更快些。” 谢珩搁下书,道:“郎中说了,毒入肌理,急不得。” 伽罗瞧着那条无力低垂的胳膊,低叹了口气。 “不过昨晚的鸡汤不错。”谢珩总算不忍心看她过于忧心失落,语调微微上扬。 伽罗当即道:“昨日猎了许多,我每天都做给殿下。” “好,今晚我尽量早点回来。”谢珩满意,见她已包扎好了,遂套好衣裳起身走了。 待他离去,伽罗又缠着谭氏,要多学些按捏手法。 谭氏陪她住在这里,虽无事可做,却将伽罗的诸般动静看在眼里,一面耐心教她手法,一面又关怀道:“太子殿下的伤势,很严重吗?” “说是毒入肌理,不能用力,免得加重伤势。”伽罗按谭氏的指点,在谭氏手臂间慢慢揉捏,默了片刻,耐不住琢磨许久、蠢蠢欲动的心事,又道:“外祖母,你见过的人和事情都比我多,太子殿下他是不是……对我很好?” 谭氏一笑,“他对你很好,你呢?” “我……”伽罗犹豫了下,低声道:“可能很喜欢他。” 这答案在谭氏意料之中。 当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伽罗那点心事,但凡留意,又哪能逃过她的眼睛?南熏殿时朝夕见面,伽罗的心事还不甚明显,经了这番折腾,却如投了巨石入湖,翻腾的水波令底下暗藏的东西渐渐浮出水面——她时不时的出神、她迥异于往常的过虑、她跟谢珩相处时旁若无人的默契和没法掩藏的欢喜、对谢珩的担忧和挂心照顾,甚至有阵子伽罗睡不安稳,谭氏半夜看她时,听到她梦里的啜泣。 那是她跟杜鸿嘉相处,跟从前的姚谦相处时从未有过的。 患得患失,心事辗转,她哪里是“可能”很喜欢谢珩,她分明是十分喜欢谢珩! 谭氏笑意慈和,也不点破,只问道:“那你觉得,殿下喜欢你,能有几分?” “从前觉得是五分,如今觉得,应有八分。” “哦?” 伽罗遂将昨晚谢珩梦中紧张抓住她的事掐头去尾说了,眼底藏着笑意,带几分娇羞,道:“其实从前殿下虽待我好,但我拿不准他的心思。如今才知道,先前是我低估了他。” ——低估了谢珩对她的心意,也低估了她离开时对他的影响。 谢珩性情冷硬,甚少表露情绪。淮南时那些几乎没说过话的时光不算,自回京后,谢珩脾气虽亲和了许多,多年养成的习惯却并未改变多少,许多事情他默默做了,却不曾在言语表露半分,譬如将她送到鹰佐手中后暗中救回,譬如费心从石羊城营救父亲。 他对她的心意,也只在看流萤的那晚说过,余下的时候,只能靠她自己琢磨。 那晚别苑之外,她说心有所属,谢珩并未多说。 后来南熏殿中,伽罗说对他无意,他虽气恼,突袭亲吻断定她言不由衷时,便也作罢。 伽罗以为,谢珩固然喜欢她,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而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谢珩能有几分,所以皇权威压之下,诸般顾虑之中,选择逃避远离。 直到昨晚,当时虽羞窘逃离,临睡前回想,却是越想心里越软。 她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离开竟会影响谢珩到那个地步——睡梦中怕她离去猛力拉回,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藏都藏不住。那比他在暗夜中的炙热亲吻,还要真切深刻。 她其实一直没敢问战青,她离开东宫的时候,谢珩是什么反应。 但如今似乎也无需问了。 “也许……”伽罗言语虽还犹豫,语气却颇笃定,“我该跟他回东宫,迎难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啦噜,太子哥居然无师自通地get了演戏技能!! ☆、第68章 068 谢珩戌时回来, 当即召伽罗过去换药。 伽罗照料伤口很尽心, 那野鸡汤做得更精心, 让谢珩十分满意, 风卷残云般吃光。待给伤口换药过后,还兴致颇好地叫战青将积累数日的朝堂公文拿进来, 坐在案前挨个翻阅。 因左臂不方便, 谢珩还吩咐伽罗在旁帮忙, 端茶递水,磨墨剪灯。 伽罗很乖觉地照做, 听谢珩谈及京城之事,还聊了会儿,趁 分卷阅读19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着从谭氏那儿学了新本事,还特地给谢珩捏了会儿肩膀,算是昨晚连累他左臂的补偿。 谢珩面不改色的受了,见好就收, 叫她早些回去歇着,他这里看到子夜才睡。 数日筹谋,如今该到的人也都齐了, 次日清晨, 便将众人召齐,分派任务。 黄彦博的左骁卫大将军是凭真本事挣来, 上过战场,也在折冲府历练了许多年,谢珩遂安排他自领一路, 带着两位中郎将,持了端拱帝临行前所给的兵符,盯着宋敬玄的动作,伺机调兵从侧旁救援。杜鸿嘉和曹典各领五十名侍卫待命,余下的战青、刘铮及蒙家兄妹,连同柘林折冲府都尉韩林一道,随他赴小相岭死守。 分派已毕,黄彦博自奉命而去,谢珩遂问曹典,“那个徐昂,招了吗?” 曹典道:“还不肯招,不过按着殿下的吩咐,没用酷刑,只饿着他,不叫睡觉,又叫人劝说,他快撑不住了。” “人呢,找到了?” “找到了个十来岁的男童,声音跟徐昂的儿子一模一样,昨晚连夜带过来的。” “走,去瞧瞧!” 谢珩起身,带着战青、曹典和杜鸿嘉等人,齐赴审讯徐昂所用的静室。 自从将徐昂捉获,谢珩便吩咐人断了他的饮食,每天只是给些许稀薄的清粥吊命。一路疾驰向奚县时,为免意外,徐昂一直都是被打昏的状态,直到黄彦博带了人赶来救护,进入柘林地界,谢珩才算是放心,没再出手打昏,却也不准他睡觉。 至此时三天两夜过去,徐昂腹中空空,脑袋沉重,处境十分落魄。 都督府的别驾位高权重,在洛州一带的权势仅次于宋敬玄,连李凤麟这位刺史,平常也会尽力不与这些手握军权的凶煞人物交锋。徐昂骄纵横行惯了,长了满脸横肉,平常绫罗绸缎,金玉珠宝,美人烈酒,日子过得比京城的公侯还要奢侈张扬。 此时此刻,他身上却只剩了一副单薄的布衣,除了能遮住身体,在这严寒冬日,几乎没有半点用处。 他的手脚都被绑了镣铐,百来斤的东西沉沉拖在他的身侧,早已不复素日威仪。 谢珩神情阴冷,手中握着那把漆黑的铁扇,面色冷凝得跟阎王似的。从王府顽劣的少年到淮南冷厉束缚羽翼的世子,他昔日的顽劣桀骜已尽被收敛,在外人跟前,始终是一副凶煞模样——尤其对着徐昂这样的狠角色,更是需拿气势震慑。 静室里没有旁的刑具,只有两排血迹斑驳的钢针摊在徐昂面前。 但那不是给徐昂用的。 像徐昂这样的人,寻常的鞭笞酷刑几乎没用,用得过头,兴许还会激出他血性抵抗,更加棘手。 谢珩从最初就已想好了用别的法子。 他居高临下地将徐昂审视片刻,冷厉的眉目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剑锋,声音淡漠,“还没想清楚?” “我不会背叛都督。”徐昂又困又饿,原本强健的身体被寒冷侵袭,更是疲倦无力。心里那根弦却还颤巍巍的紧绷着,即便被曹典逼问蛊惑了许多回,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依旧咬紧了牙关,并不松口。 谢珩没出声,只冷然看着他。 “宋敬玄会拼劲全力来救你,我知道。但他能否救出去,却需另说。”谢珩回身,端坐在徐昂跟前的方椅中,“徐将军是从小兵吏出身,几十年摸爬滚打,不怕刑讯,也讲义气,这些事我查得清楚。不过你纵是铁打的身躯,不知尊府那几位公子千金,是否也这般刚硬。” 徐昂神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嗤笑。 他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跟定宋敬玄的时候就已定了主意,余生吃喝玩乐,务必尽兴。他在雍城的府邸中有十七位娇娘妾侍陪伴,膝下各有儿女,女人和孩子多了,于他而言,也就成了玩物。 莫说那些人都在宋敬玄手里护着,谢珩不可能轻易捉到,即便捉到,他也未必多放在心上。 谢珩神情不变,只淡声,“战青。” 战青随即奉命上前,“昨日殿下已安排人手去了趟丹山。丹山有处云溪镇,镇外五里地,有处格外奢华靡费的园子,叫做统万园,金屋银墙,有豪奴把守,不知徐将军听过没有?” 他声音一顿,瞧见徐昂猛然抬头,目光陡厉。 战青续道:“园中除了豪奴,旁的人口不多,伺候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另有一位徐夫人,膝下两女一子,儿子才十岁,长得很伶俐,女儿是孪生姐妹,十六岁,正在备嫁,听说徐将军已给她们备了极丰厚的嫁妆?宋敬玄贵人事忙,照顾着将军在雍城的亲眷,却疏忽了那边,昨晚才派人手赶过去,很不幸,扑空了。” 说罢,掏出三枚镯子,在手里颠了颠,扔到徐昂面前。 分卷阅读19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赤金打造的手镯触及青石地面,叮铃作响,转了个圈,落在徐昂面前。 镯子外头是精雕细镂的灵芝云纹,里头刻着字,写着福寿绵袏,再旁边,是个端端正正的徐字,嵌在云纹环绕的正中间。 那是他亲自盯着匠人打造的,给统万园里的子女—— 那是原配所出,绝不是那些妾侍所生的孩子可比。 雍城里那些的女人孩子都是玩物,他宠爱放纵,衣食无缺,却未放在心上。徐昂戎马半身,跟着宋敬玄贪贿弄权,积攒财富无数,阅遍美人数百,若说对哪个女人还有半丝温情,那便是他草莽时结发相随、几十年如一日帮他照顾老母的原配。若说对哪个孩子寄予重望,便是原配所出的儿女,他纵然粗莽,也专请先生教导,时常查问功课,教他练武。 徐昂当然不愿香火无续,所以在得知谢珩赶来洛州时,便迅速将最挂心的老母妻儿暗中送走,派了豪奴保护。 云溪镇那一带有他的心腹,可就近照料。 谁知道谢珩狡诈无比,虽初来乍到,却将事情查得那么深,甚至…… 他真的捉住了老母和妻儿? 徐昂面色微变,意似不信。 谢珩面色冷凝,向曹典递个眼色,曹典应命出去,不过片刻,侍卫的呼喝声里,传来十岁男童惊慌恐惧的呼喊声——那是儿子的声音,徐昂听得真真切切。 他的脸色霎时变了,陡然暴涨的怒气对上谢珩淡漠的神情,片刻对峙,化为死灰。 “卑鄙!”徐昂身体渐虚,那根紧绷的弦像是被无声抽走,整个人都显得萎靡起来。 谢珩眉目冷峻如旧,枉顾他的情绪,铁扇微垂,将那钢针往徐昂跟前推了推。 “这上头的血迹,徐将军看看,是不是那位小公子的?” “卑鄙!”徐昂只是怒骂,瞧着上头的暗红血迹,明知道谢珩应是在诓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象钢针戳在儿子指缝里的样子。他向来手段狠厉,没少用严刑逼供旁人,从前也曾对倔强的孩童下手,那些呼嚎战栗的样子,清晰印刻在脑子里。 倘若将这钢钉扎进儿子手中,甚至年事已高的老母亲,温和柔顺的原配妻子,娇滴滴的女儿…… 徐昂眼中渐渐带了惊恐,不寒而栗,咬牙骂道:“有什么事都冲老子来,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本事!” “徐将军当年欺负别人家眷时,怎么没想过今天?”谢珩冷声,不为所动,“四个人,八十枚钢钉,手脚都算。不妨告诉你,我做事向来不择手段,老妪幼童,甚至襁褓婴儿,都下得去手。另外,他们此时也跟将军一样饥寒交迫,但想必不及将军刚硬,再熬几个时辰,吃多少苦头,将军掂量。” 徐昂双目喷火,饥寒困乏之下浑身无力,拖不动那沉重镣铐,对着谢珩,就想呸一声。 战青见机快,未待他发作,抬脚便踢在他下颚,鲜血混同崩落的牙齿,一道飞出。 徐昂被踢翻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谢珩眉目更冷,铁扇拨出十枚钢钉,“战青,送过去。” 战青应命,毫不犹豫地拿起钢钉,就想出门。 “等等!”徐昂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惊恐。身体和精神在煎熬之下,临近崩溃的边缘,他吭哧吭哧地喘气,只是终究犹豫,吐不出招供的话。 谢珩冷笑,随手再拨了十枚给战青。 战青会意,捡起钢钉在手,拿出其中血迹斑驳的一枚,朝指缝比划了下,旋即向徐昂扯出个阴狠的笑容。而后半点都不犹豫,转身即出了屋门,不多时便听到孩童哀苦恳求的声音,渐渐远去,似被带向别处。 徐昂虚与委蛇的心机,彻底被哀哭声揉碎。 他趴在地上,连声道:“我说!我说!求殿下快拦住他!” “徐将军没开口,我如何阻拦?”谢珩把玩铁扇,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徐昂哪敢耽搁,精神与身体的疲惫折磨下,像是能听到儿子受刑时惨厉的哭叫,当即将曹典先前逼问的事情招供出来。 谢珩稍觉满意,叫侍卫过去阻拦,而后叫曹典和杜鸿嘉盯着这里,扬长而去。 * 当晚回到住处,伽罗热乎乎的鸡汤已然备好。 谢珩满意用罢,在伽罗帮她换药之前,又将那只脚捉到了膝盖上。 伽罗愕然,想缩回去,“脚伤早已无碍,殿下还是快些换药。”奈何谢珩握得紧,她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能夺回来,只好认命,暂时放弃挣扎。 谢珩这才开口,“扭伤后若不用心调理,往后极容易再扭伤。明日要启程去小相岭,山路难行,再扭伤脚,便是拖后腿。” 分卷阅读19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这话伽罗倒是听谭氏说过,所以这两日走路时颇为谨慎。 谢珩不再多言,手握脚踝,缓缓揉捏。 比起上回温水冲涮般的轻揉,这回他的力道加重了些,却也没让人觉得不适。 伽罗屈膝坐在榻边,罗裙遮住小腿,珠鞋搭在他膝盖,双手暗暗揪住衣袖。慢慢的,谢珩的力道就变了,那只手甚至不自觉地往腿腹游移,不像是按摩,更像是……身侧人的呼吸不自觉的加重,跟手底下的力道轻重呼应。 伽罗猛然察觉有异,抬头时,对上谢珩深邃的目光。 她霎时醒悟,忙道:“多谢殿下,该换药了!” 说着,想去掰谢珩钳着她脚踝的手,谢珩故意不放,只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她的脸不知为何泛红,眼底有慌张,更有羞窘。 谢珩仿佛能窥破她心意似的,宽厚的胸膛蓦然凑近,低声道:“很舒服,是不是?” 伽罗耳边霎时火烧一般,掰不动他的手,只能用力往回抽腿。见谢珩犹不肯放,身子后仰,撑着床沿,使足了力气收腿。 谁知谢珩却在此时突然松手。 伽罗用力过猛,慌乱之下力道失控,整个身子随之后仰倒在榻上。 短榻上铺设了厚软的锦褥,亦有两个软枕摆着,伽罗脑袋触到软枕,慌忙就想爬起。 谢珩却已俯身压了过来,左臂无力,唯有右臂支撑在她身侧,将伽罗整个困在榻间。 他压得很低,因只有独臂支撑,整个身子几乎都压在伽罗身上,唯有胸膛留出一丝间隙,深邃的眼底若有火焰蠢蠢欲动,盯着伽罗,炙热的呼吸落在伽罗脸上。那双眼睛里,有陌生的情愫在涌动,伽罗对上他眼神,心跳愈发乱了。 她脸上发烫,手臂像是失了力道似的,退无可退,心下惊慌。 谢珩喉结又动了动,咕噜一声,咫尺距离,清晰分明的落入伽罗耳中。 她不知所措,期期艾艾,别开目光,又提醒道:“殿下,该换药了。” 说着,试图推搡他胸膛,没半点用处。 谢珩压得更近,对着伽罗主动递过来的香软耳垂,猛然含住,在唇舌之间品尝。耳垂霎时像是触到烫水,有酥麻的颤栗袭向全身,伽罗脑海中有一瞬茫然,听到他在耳边低喃了声“伽罗”,炙热的呼吸吹入耳中。 整个人仿佛都被他的呼吸吹得忘了反抗,谢珩得寸进尺,含着耳垂吸吮舔舐。 伽罗心里慌乱颤栗,想推开他,不敢碰左臂,触到他的胸膛时,仿佛碰上铜墙铁壁。 谢珩压得更紧,唇顺着脸颊一路游走过来,留下烫热气息,最终碰了碰她的唇瓣。 “伽罗——”他又叫她,声音低哑,“还走不走?” 说话间,还舔了舔伽罗的唇,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有暗潮汹涌。 伽罗只觉得胸腔里如有火烧,连同双唇都干燥似的,被他一舔,温热分明。 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他的双腿不知是何时困住她负伤的那只脚,身子没有支撑,只重重压在她身上,陌生的慌乱令伽罗呼吸都似艰难起来。眼睛已被他攫住,除了暗涌,还有她的倒影,清晰分明,让她逃脱不开,脑子都混沌起来。 他在说什么?伽罗茫然想。 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谢珩却猛然俯身,含住嫩红柔软的唇瓣。 积压许久的欲念喷薄而出,她没说要走,那就是决定留下了! 唇瓣相触,血液中汹涌的火焰迅速燃遍全身,谢珩右手扶着她的头,将伽罗困在软枕里,肆意亲吻攫取,蓄意惩罚,毫不留情。逼仄厚软的短榻,伽罗身子陷进去,无处可逃,脑海里还残留着方才被他揉捏脚踝时的奇异感受,夹杂谢珩突然袭来的亲吻,再无暇考虑其他。 他吻得很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似的,身子贴得更近,唇舌肆意攻掠,一寸寸夺走伽罗的呼吸。 本就娇软的身体,因他的亲吻而愈发无力。 伽罗像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积蓄已久的恼怒与思念、心疼与不舍,尽数化在唇齿之间。她无力逃避,只能承受,心中似又涌起热流,温润春水般,渐渐涌出眼角。 她又何尝愿意离开? 何尝愿意看他孤独隐忍,独自负重前行? 所有的防线轰然决堤,伽罗檀舌微动,似是回应。眼角的温热肆意涌出,是她积压了几十日,从未跟人提起过的诸般情绪。 狠心离别,后会无期,她又哪里舍得?哪里愿意轻易舍弃?跟前这个男人,曾将她护在怀里,逃出敌人重重围困,曾为她步步退让、事事周全,曾带她踏遍东宫 分卷阅读19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游赏美景,曾站在南熏殿前看着她逗弄阿白,素来冷厉的眼底尽是温柔。 那些记忆与情愫深深刻在脑海里,即便极力忘却,依旧难以抹去。 而今被勾动,便如洪水出闸,肆无忌惮化作温热泪水。 谢珩似是察觉有异,动作微顿,不知何时紧闭的眼睛睁开,微微泛红,强抑暗潮。 伽罗星眸半睁,看到他的眼睛,除了汹涌情。欲,还有些潮湿。那是相识以来,她在这威仪冷厉的男人身上从未见到过的。 心底里猛然觉得疼痛,一直犹豫的事情,忽然有了清晰的答案。 伽罗抬臂,环住谢珩脖颈,闭着眼睛碰了碰他的唇。 温热的泪珠自眼角滚落,渗入软枕。 谢珩察觉了落在手边的潮热,手掌安抚似的,落在她脸颊,将眼角的泪缓缓擦去。唇却再度吻住她,没了丝毫顾忌,轻易撬开贝齿,攻城略地,急迫攫取。 左臂不知是何时游动到她盈盈腰间,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不止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还想将她揉进身体里,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是很甜的亲吻啊,为啥写得眼泪汪汪,嗷嗷嗷! 然后特地打个补丁:太子只是找了个小孩伪装配合,一起蒙徐昂的哈。 ☆、第69章 069 亲吻纠缠的两人是被外面急迫的扣门声打断的。 那声音最初不甚用力, 只是轻扣数下, 并未能传到谢珩耳中。积攒了许久的思念, 回味了无数遍的香软檀舌, 浑身上下血液近乎沸腾,他紧拥着伽罗, 碾压攫取, 手指不知在何时, 已然扯开她半幅衣衫。 片刻后没等到回应,那敲门声再度响起, 比前次重了许多。 可恶!谢珩恼怒,狠狠亲着伽罗,决定无视。 然而紧随其后,战青的声音响了起来,透过门窗,都能觉出其中的忐忑, “回禀殿下,徐昂吐露了件事,十分紧急, 急需殿下定夺。请殿下恕罪。” 可恨!着实可恨!谢珩满腔沸腾被打断, 生平头一回恨战青的阴魂不散。 唇齿稍稍分离,急促的喘息之间, 谢珩双眸中布有血丝,意犹未尽地含住伽罗唇瓣。 敲门声再度响起。 谢珩恼怒,抄起枕边什么东西, 怒砸向门扇,厉声道:“等着!” 然而再怎么恼怒,谢珩却也知道,战青行事向来有分寸,既然会深夜三番四次的急切扣门,必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他垂眸看着身下的伽罗,眼波迷蒙,娇喘微微。 谢珩没忍住,在她眼睛又亲了下,声音沙哑透了,“等我回来。”摩挲着她的脸庞平复呼吸,在战青的敲门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坐直身子,随手扯过榻上锦被盖住伽罗,又取了大氅披上,大步出去,反手关上屋门。 门外,战青垂首躬身势力,是从未有过的忐忑。 抬眼偷瞄谢珩,那位的脸色很古怪,眼神像是杀气腾腾,神情却是战青从未见过的柔和。他在敲门之前已然问过外面值守的侍卫,知道里面伽罗正给谢珩换药,同为男人,又深知谢珩的秉性,在两度敲门没得到应答的时候,战青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然而十万火急的事情,战青终究不敢耽搁,只能硬着头皮禀报,再敲门。 回应他的是谢珩砸向门扇的闷响。 战青知道谢珩很生气,他几乎能够确信谢珩为何生气,只好硬着头皮禀报,“殿下,徐昂说,韩都尉的身边还有宋敬玄埋伏的棋子,是折冲府的参军。大战在即,韩都尉那边已在着手安排布置,属下怕晚了一刻,会泄露消息再生变数,忙赶来禀报。搅扰殿下歇息,请殿下降罪。” 他的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恭敬,满心惴惴不安,全都表露在语气里。 谢珩冷哼了声,看都没看战青一眼,疾步往外走过去。 柘林折冲府的都尉韩林是一员骁将,其才能本事虽比不上蒙旭,却也是难得的将才,只因早年与宋敬玄不和,这些年便被宋敬玄极力打压,守着柘林府,再难前行半步。洛州二十余处折冲府,兵马多的能有两三千,少爷唯有千余,柘林唯有一千二百士兵,可见势弱。 宋敬玄为欺压韩林,还在他身边安插了两个刺头的果毅都尉,让韩林过得甚是艰难。 然而地方折冲府虽属十二卫总领,也要受宋敬玄辖制,加上彼时永安帝在位,十二卫也肯给宋敬玄卖面子,韩林即便想调往别处,也有心无力。他又有满腔抱负,不肯因小人作祟就轻易放弃前途,故而咬牙忍耐至今。 谢珩之所以选择柘林,除了地势 分卷阅读19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之利,也是看中韩林的才能性情。 在来洛州之前,谢珩就已安排杜鸿嘉暗中查访,抵达洛州之后,便迅速派人来柘林,将那两个果毅都尉和宋敬玄安插的其他人手尽数拔除干净。 谁料,在韩林和杜鸿嘉查到的棋子之外,宋敬玄竟然还在韩林身边安插了人手? 恶战将近,柘林折冲府这千余兵马,是谢珩的贴身防线,当然不能再出半点变数。 谢珩知其紧要,故未苛责战青,只是心里气闷,不发一语,点了杜鸿嘉和曹典随行,连夜疾驰向韩林处。 …… 他走了许久,伽罗才平复诸般情绪,揭开锦被,缓缓坐起身来。 身上仿佛还残留他的炙热提体温,甚至双腿之间像是被炙热坚硬之物顶撞过,感觉很奇怪。嘴唇微微发疼,是被谢珩亲得太狠,就连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翻来覆去都是方才的意乱情迷,好半天才算理清。 脸上再度发烧起来,她甚至都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明明只是她奉命来换药,却…… 心里乱极了,胸腔犹自咚咚跳个不停,却仿佛有欢欣在蔓延。 他将她抱得很紧,回想起来都令人心颤。 有个模糊的疑惑滑过脑海,却未能捉住,伽罗索性不再去想,起身将衣裳整理好。只是发髻在软枕里揉得乱了,费了好半天劲才收拾好。 她当然不可能等谢珩回来,见药箱还孤零零的扔在那里,遂拎起来走至桌边,倒了热茶连喝三杯。等脸上红热退去,胸腔里的狂跳平复,才收拾了食盒,到门边披上氅衣,出门离去。 回到住处,谭氏因身子不大爽利,早已歇下。 伽罗满心乱绪,暂时也没好意思跟岚姑说,只如常盥洗沐浴之后歇下。 一夜辗转难眠,次日清晨起来,外头落了层薄雪,风甚寒冷。 问过院里那位仆妇,说谢珩昨晚一夜未归,伽罗也不再惦记给谢珩换药的事情,如常梳洗用过早饭。外头天寒地冻,屋内火盆暖热,伽罗只挑了门帘瞧了瞧雪景,便缩回屋中,同谭氏坐在火盆旁边,慢慢的剥橘子吃——岚姑还惦记着要熬鸡汤的事情,因缺几味配料药材,往近处采买去了。 橘汁甘甜,红黄光滑的皮子丢进火盆里,随着炭气熏出满室清香。 谭氏问起谢珩的伤势,伽罗如实说了。 论及洛州日渐紧张的氛围,伽罗趁机道:“先前外祖母说,可设法促成大夏和西胡结盟,这话当真吗?” 谭氏微抬眼皮,瞧了她一眼,颔首道:“当真的。” 伽罗追问,“西胡王,还有那位西胡的外祖父,愿意吗?” “倘若皇上和太子有诚心,他们未必会推辞。怎么,见不得太子受苦了?” 伽罗抿着唇笑,将半个剥好的橘子递给谭氏,认真讲谢珩父子的处境理了理,再以这回洛州的事为证,说谢珩以太子之尊孤身深入虎穴,必定是情势逼迫之下的无奈选择。长命锁既然已托付给了他,伽罗自然盼望谢珩能安稳登上帝位,除了各处隐患,再令那些深藏百年的财富重见天日。 她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然而对谢珩的忧虑却显而易见。 谭氏道:“其实先前我与他寄信时,也曾探问过这层意思,只是毕竟事关重大,他又居于国相之位,说得含糊。据我推测,他应有此意,只因形势尚未明朗,皇上和太子没动静,他更不会轻易表露态度。倘若太子有意,亲自修书给他,遣使游说西胡王,戎楼于公于私,都会相助。” 这道理伽罗当然明白,只是她没见过戎楼,多少觉得好奇。 “那位外祖父,他待娘亲很好吗?” “宠若至宝,疼爱非常。”谭氏叹了口气,“当年他离开,是因我的缘故,对南风仍旧牵挂。先前岳姑娘带回消息,说南风是死在鹰佐手中,才令你父亲矢志报仇,戎楼前些年虽曾再娶,却无子嗣,倘或知道此事,必定深恨鹰佐,这是于私。于公,就无需我多说了。对了——你父亲还没有消息?” 伽罗摇头。 先前谢珩说他刺伤鹰佐时负伤,安排他回虎阳关养伤,至今也有两月了。伽罗固然挂心,然而重逢数日,谢珩忙得陀螺似的,伽罗也没敢多问,想着既无消息传来,应是父亲无碍,故耐心等待。 此刻谭氏一提,忽然想起个人来。 待得吃罢橘子,便披了氅衣,去寻蒙香君。 …… 庄院内屋舍有限,蒙家兄妹又是远道而来,住处离伽罗不远。 伽罗过去的时候,蒙香君正坐在屋里,擦拭一把桑木弯弓。 屋子里火盆正旺,蒙香君 分卷阅读19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身上穿得单薄,头发利落地挽在顶心,瞧见伽罗时笑着招呼她坐,倒了杯热茶给她,回到椅上,依旧握着那把弓,缓缓擦拭。 桑木所制的弓柄未经雕饰,因时常用,将纹理磨得十分漂亮。 两头以牛角为鞘,弓弦似是生牛皮制成,颜色暗沉。 十六岁的姑娘,放在京城里,正是成为新妇的年纪,娇羞之外日益沉稳,却未脱少女心性,养得娇贵。蒙香君固然也还是少女的如花面庞,却比旁人多几分飒然,尤其握着那把弓时,仿佛善战的将军握剑在手,连那双眉毛都显得英气起来。 伽罗瞧了片刻,道:“蒙姐姐很喜欢弓箭吗?” “我从小练习骑射,虽然臂力不及旁人,准头却无人能及。”蒙香君语气中仍旧是那日射得野鸡时的自负豪气,初逢时显得盛气凌人,此刻伽罗听着,心里却是喜欢敬佩。如同岳华一般,固然脾气冷硬、不近人情一些,但身负绝招的女人,总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伽罗伸手碰了碰弓弦,颇为好奇。 蒙香君一笑,将弓递给她,“拉开试试?” 伽罗果然依言去拉,却觉那桑木沉重死紧,费了许多力气,依旧未能拉开多少。 她最终放弃,将弓交还,“好沉的弓!” 蒙香君就势握住弓柄,双臂用力撑开,见弓拉出个弯弯的弧度,道:“这把弓在虎阳关很有名,我如今也只能拉到五分满,我父亲能拉十分,长兄能拉七分,太子殿下能拉八分,你表哥也试过,竟然能拉八分满。如今这附近,虽说都是高手,但将这把弓摆出去,恐怕就黄大将军能将弓拉满!” 伽罗道:“如此神弓,必得有神勇之力,才能拉开。” “所以——”蒙香君忽然一笑,“你那位表哥很厉害,没比我年长几岁,却也有那样的神力。我功夫比不过他,连最拿手的箭术也没占到便宜,你说气人不气人?” 伽罗莞尔,“表哥是男子,又年长。等蒙姐姐到了他那个年纪,兴许比他还厉害。” “承你吉言。”蒙香君朗然而笑,旋即又叹道:“我昨日才知道,原来你表哥已经是东宫的右副卫率,官职品级几乎跟我长兄比肩,厉害!京城里多的是凭着家世居于高位的纨绔,他能去军中历练,又有那样的本事,难怪殿下看重!” 她言语间赞叹毫不掩饰,见伽罗笑着觑她,颇疑惑的道:“怎么?” 伽罗微笑,两眼弯弯,“就是觉得蒙姐姐性情好。” “我也觉得你很好。”蒙香君总被父兄斥责为顽劣不堪,还没被夸过脾气好,当即笑道。 伽罗夸她,却是出于真心——将门虎女,英姿飒爽,对杜鸿嘉不服输,却又钦佩,直白夸赞,这样的姑娘相处起来让人觉得愉快。尤其是,蒙香君似乎对杜鸿嘉格外欣赏,这让伽罗愈发喜欢。 两人相识不久,趁着寒冬无事闲聊,蒙香君自幼长在北边,对诗书里温山软水的南边景致满怀神往,伽罗却好奇北地风光,两人各自讲述故地见闻,甚是欢悦。 末了,伽罗才提起傅良绍—— “先前殿下命曹将军带了位从北凉救回的人在虎阳关养伤,不知蒙姐姐见过没有?” “那位傅家叔叔吗?”蒙香君虽年纪有限,蒙钰却对诸事留心,知道伽罗是杜鸿嘉的表妹,这两天也常出入谢珩住处,想必身份要紧。她也不隐瞒,只道:“他的伤已然痊愈,我跟哥哥临行时,他正准备南下,只是走得慢,恐怕晚些时候才能到。你认得他?” “嗯!”伽罗颔首,“他是我至亲之人。” “那可真是有缘!”蒙香君欢喜,“傅叔叔满腹经纶,又不像旁人拘泥呆板、言语无趣,他见识广,知道的书又多,讲解诗书都比旁人有趣,他住在虎阳关养伤的时候,我已拜了他做先生。” 这着实令伽罗意外,当下细问父亲伤情,得知已然无碍,彻底放心。 …… 辞别蒙香君时,伽罗脚步格外轻快。 原先压在肩头的重担有了卸去的方式,父亲又化险为夷,即将安然归来,头顶笼罩许久的阴云霎时消散,若有春日阳光和煦照来。 她将这消息同谭氏说了,谭氏也是欢喜。 岚姑那里正炖着鸡汤,伽罗过去瞧着没什么能帮忙的,便回屋歇会儿。 蒙香君带给她的喜悦依旧未散,不止是为父亲的消息,更是为了杜鸿嘉。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表哥跟蒙姑娘的相识也算是很有意思了。英姿飒爽的姑娘,正值韶华,既然打算来日去京城,怕还会怀着那颗不服输又敬佩的心,时常叨扰表哥。表哥会如何反应呢? 伽罗很好奇。 不免又咀嚼蒙香 分卷阅读19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君对杜鸿嘉的夸赞之余,回味片刻,猛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伽罗一瞬间未能捉住那隐约的念头,便将才剥到一半的橘子皮包回去,按方才边剥橘皮边琢磨事情的习惯再来一遍,这回那念头倒是清晰起来了——在蒙香君说杜鸿嘉能将弓拉得八分满之前,她还说谢珩能拉八分! 这实在是一句很蹊跷的话,伽罗回忆一遍,确信她没有记错。 谢珩能将那把弓拉八分满?他是何时拉的? 自从谢珩回京,伽罗就几乎总跟他在一处,从京城到云中城再到洛州,谢珩从未去过虎阳关。在云中城时,谢珩未离城池,蒙旭又在别处突袭鹰佐,应当没会面过。而在此之前,谢珩被困淮南,更不可能去虎阳关。 且看蒙钰兄妹的言语,他们从前似也未见过谢珩。 那么,谢珩是何时拉了那把弓?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日蒙香君来时,因那把弓在虎阳关闻名,侍卫们闻名而动,各自尝试,没人能拉开劲弓,唯独杜鸿嘉和谢珩各拉八分满,被蒙香君记住。 可是,谢珩的胳膊不是受伤严重得快废了吗? 他如何拉弓? 伽罗送橘瓣入口中细嚼,霎时想起那晚谢珩在梦里突然拉住她的场景。 那个时候谢珩臂力刚猛,几乎跟平常无异,要拉弓,必定也不算费事。 只是当时被他反将一军,伽罗又挂心伤势,并未起疑。 此刻,虽说可能又犯了小人之心的毛病,但顺着这个猜测琢磨下去,伽罗猛然又想起来,昨晚她被谢珩压在榻上亲吻的时候,他的左臂似乎抱了她!没错,虽说当时满脑子被他占据,并未留意旁的,但谢珩将她抱得很紧,那种感觉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心慌意乱未及深思,此刻想来,某些记忆再度清晰分明。 他的左臂能够用力,而且用力过后,并不是那晚他皱眉吸气的疼痛难忍! 伽罗恶狠狠地将半个橘子吃光,握紧绣帕站起身来。 谢珩他……居然是假装重伤!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五个项目要验收,已经忙成狗狗!!群抱仙女们找点力量QAQ!!! ☆、第70章 070 柘林折冲府离伽罗所住的庄院不算太远,谢珩却奔忙了两天才回来。 彼时已是深夜, 伽罗初入梦境, 无知无觉。 而在雍城,洛州都督宋敬玄的寨子里却是灯火通明。 自从徐昂被捉的消息递来,宋敬玄便觉大事不妙。他在洛州位高权重, 徐昂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牵系纠葛极深。他倒不怕徐昂吐露他的罪证, 毕竟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步, 或是谢珩剿灭他,或是他将谢珩的性命留在洛州,不管谢珩掌握他多少罪证,都无需多虑。 要紧的是徐昂是他最倚重的臂膀,他在洛州有哪些亲信,那些亲信底细如何,甚至在折冲府之外,有几处以流匪山寨之名行事的人受他掌握, 徐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当口让徐昂落入谢珩手中, 无异于将软肋露给对方,只隔着最后一层盔甲。 宋敬玄只能寄希望于徐昂够硬气, 能够为了云溪镇的亲眷,死咬牙关。 ——为此,宋敬玄在得知徐昂被捉走的当日,眼见无望救回,当即派了重兵过去, 将徐昂的妻儿老母接到军营中保护。 而在同时,宋敬玄也亲自出马,亲往几处折冲府视察,以谢珩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为名,游说威逼麾下都尉,助他决一死战。他毕竟是矫诏,一无兵部文书,二无谢珩手令,唯有一道随口胡诌的口谕、传口谕的官员和显然是伪造的兵符,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一侧是占尽地主之谊,手握重兵,是三州豪霸的都督,另一侧则是根基不稳、深入虎穴的太子。 倘若戳破谎言,不从宋敬玄,他狠手围剿之下,太子未必能生还,届时端拱帝孤立无助,宋敬玄仗兵称霸,未曾予他助力的人,谁都别想活。倘若跟从宋敬玄,随他起兵“营救”太子,若太子深入虎穴是有备而来,反将宋敬玄灭了,所有跟从作乱的人,便都重罪难逃。 这些都尉也都是有家有室的汉子,从前跟从宋敬玄,不过是因宋敬玄跟朝廷沆瀣一气,为了升官别无选择。此刻,宋敬玄跟谢珩对峙,众人的榜样徐昂落入谢珩手中,宋敬玄费尽力气也没能救出,局面叵测,鹿死谁手难有定论,谁都不敢轻易点头。 宋敬玄盛怒暗恨,却无可奈何,威逼利诱,将远在石羊城的太上皇、京城的徐公望、锦州一带的兵力尽数搬出,将数位亲信都尉都赶上了贼船。 都督府中,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忙碌。 分卷阅读20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谢珩这边也是紧锣密鼓。 徐昂一旦开口,后面的事情就轻松了许多。 宋敬玄的兵力部署,那些亲信都尉的底细、亲眷、性情、行事风格,尽数被徐昂痛苦万分地招供出来。谢珩就机行事,派了几十名侍卫分头散播传言,动摇宋敬玄军心——而今情势未稳,虎阳关虽有蒙旭,毕竟国力积弱,谢珩不欲内乱太久,给人可趁之机,也盼着速战速决,尽快除了洛州隐患,回京镇守。 他拒守小相岭,自然不能全然依靠韩林手底下的千余兵力,待徐昂一松口,当即又派出杜鸿嘉和曹典,带人反间,往摇摆不定的折冲府处,瓦解宋敬玄军心,削其势力。 迥异于宋敬玄的威逼利诱,强逼同谋,谢珩给的条件则宽松得多。 只要大战时都尉按兵不动,不伤谢珩麾下兵卒,过后便以受宋敬玄欺瞒为由,大惩小诫,不伤要害。倘若能及早认清形势,听从朝廷调令,自是军功卓然,倘若跟着宋敬玄一意孤行,宋敬玄被灭之后,便以附逆之罪论处,罪及九族。 战或不战,让他们自己掂量,但最好尽早表明态度。 对于正在摇摆的都尉们而言,这许诺无异于最及时的救命稻草—— 既能携兵助阵,应付宋敬玄的威逼,倘若见势头不对,还可趁机反攻,协助太子拿下宋敬玄,捡回性命。开战前宽裕的几天内,还可再权衡掂量,见风使舵。毕竟这是宋敬玄与谢珩之间的□□之争,一面是太上皇,一面是当今皇上,与保卫疆土驱除敌寇稍有不同。 如此奔波劳碌,谢珩回到宿处,已是疲累之极,连衣裳都没脱,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便有战青身边的侍卫来递话,说用过早饭后要前往小相岭,请她早做准备。 伽罗不能耽搁,当即匆匆梳洗毕,同谭氏、岚姑收拾行装。 出门在外,起居从简,行装迅速收整完毕。 推门出院,外头侍卫已然列队。黄彦博、杜鸿嘉、曹典等人都已奉命离去,唯有谢珩带着战青和蒙钰等人骑马在前。北地萧瑟,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异常寒冷,刘铮特意备了两辆马车,伽罗和蒙香君同乘一辆,谭氏和岚姑同乘。 傍晚时分抵达小相岭,顺着山路盘旋而上,已能看到简单的防御工事。 这一带山峦连绵起伏,沟壑纵横,乱石穿空,地形格外复杂。 伽罗坐在颠簸不止的车内,掀起侧帘望外,便觉山石如狼牙参差锐利,马车一侧长着几棵老树,往外似是断崖峭壁,只能瞧见对面山壁陡峭,灰鹞扑飞。 “好险峻的地方!”她低声叹道。 蒙香君过来瞧了瞧,笑着睇她,“害怕了?” “怕倒是不怕。”伽罗摇头。 “那就是担心了。” “蒙姐姐不担心吗?”伽罗倚着车厢内的软枕,目光清亮,眉间带忧,“殿下身边就只有韩都尉守着,侍卫先前有过死伤,又被分走了几十人,如今能战的也只有百来人。虽有地势之利,毕竟凶险。” 蒙香君朗然笑道:“所以咱们是险中求胜,更有斗志!” “蒙姐姐看来志在必得。”伽罗受她感染,不由一笑,“殿下和蒙大哥想必也有把握。” “我兄长十五岁从军出征,到如今已有十二年的老将。先前北边的情势虽一言难尽,但借地势苦守,以十中之一的兵力击退敌军,这种事兄长最为擅长。殿下英姿神武,也很会绝境求生,必定不会输给宋敬玄那样的弄权之辈!” “所以,咱们就在山顶安心等他们打胜仗即可?” “聪明!”蒙香君笑觑伽罗,手臂间挽着那把心爱的桑木弓。 小相岭绵延十数里,以伽罗所在的狮虎峰为中心,周遭山峦险峻起伏,如众山臣服。而这座狮虎峰地势险要,风景奇秀,是近处颇有名气的洞天福地,有数处道馆清修,可以借居。韩林的折冲府兵力都布在山腰以下,防守城池一般,备好了巨石床弩,因山中地势险要,唯有数条盘山小路可通,便在路上设卡,部署防卫。 伽罗和谭氏等人被安置在山中的石门观,蒙香君则与蒙钰一道,住在另一处观中。 当晚队伍休整,谢珩奔波忙碌至深夜,伽罗站在对面屋中,掀起半副门帘,瞧他门外战青与韩林、蒙钰等人匆促往来,灯烛直亮到半夜也未安静,便先去歇息。 * 深沉一睡扫尽疲惫,小相岭的防守事宜安排得有条不紊。 谢珩总算是偷得空闲,晨起后趁着暂时无事,召伽罗过去。 伽罗依命前往,途中随口向那传话的侍卫问道:“听说殿下前几日拉弓时伤了手臂,动弹不得,如今可有妨碍?”b 分卷阅读20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那侍卫是刘铮手底下的,从东宫跟从至此,又见伽罗早晚给谢珩敷药,便无甚防备,道:“傅姑娘许是听错了。殿下那日拉弓时没用全力,不曾再伤手臂。” “那就好。”伽罗颔首。 到得谢珩屋中,便看到药箱已然放在桌上。 数日未见,谢珩连日费神,仿佛又回到了北上议和时的冷肃态度。他对着一副舆图盘膝端坐,身上中衣虽穿得严实,玄色外裳却颇宽松,面前摆着黑沉沉的剑,右臂轻抚剑鞘,左臂依旧毫无生机的垂着。 两人最后一回说话是在庄院的榻上,谢珩将她强压在身下,意乱情迷。 那场亲吻被战青打断,但谢珩的炙热攻袭、伽罗的青涩回应,都还清晰记着。隔了数日未能碰面说话,四目相对时,谢珩目光灼灼,伽罗竭力令神色如常,气氛稍觉古怪。 谢珩招手叫她过去,拉了幅蒲团给她坐。 伽罗不动声色,行礼后拎着药箱走至他身边,搁下药箱,跪坐在蒲团,扫了那舆图一眼,不提前事,只问道:“殿下伤口如何了?” “粗略换了两次,包扎草率。”谢珩觑着她,“这几日偷懒,很高兴?” “哪会。殿下伤未痊愈,我身为罪魁祸首,该当愧疚担心,怎敢高兴。”伽罗含笑揶揄,说得却没半点诚意,又问道:“还是跟从前一样,抹了药汁再给伤口换药吗?” “好。”谢珩颔首,自将左臂外裳除去,目光遂瞟向墙上舆图。 战事在即,他有要事在身,伽罗不打算拿琐事烦他,遂未戳破,帮他解开衣衫,看到左臂伤口处的细纱不似平常白净整齐。她缓缓解开,那原本血肉惊心的伤口渐渐痊愈,结了痂,原本因毒物而生的淡紫色已然褪去。 伽罗暗暗松了口气,晓得伤口结痂时不能掉以轻心,便小心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肉。 谢珩将那舆图瞧了片刻,又觑向伽罗。 心静、手稳,欣然是专心致志、别无杂念,仿佛半点都没被那晚的事影响。 谢珩也不开口,只沉默着瞧她,直到伽罗察觉有异,抬头疑惑道:“殿下?” “这几日的鸡汤呢?”谢珩问。 “等不到殿下归来,我便没再留。对了——”伽罗手上微顿,抬目瞧着他,“那日跟表哥猎来的野鸡本就不多,虽说冬日天寒,能冻起来存放,到底不便,所以那晚我自作主张都炖成鸡汤,跟蒙姐姐她们分着吃完了。” 谢珩“哦”了一声,似有不悦。 伽罗面不更色,续道:“殿下伤势还未痊愈,需好生补着,其实抽空再猎两只也容易。回头我还请岚姑帮忙,炖给殿下吃。” “待会我命刘铮去猎两只,大战在即,该当调理。”谢珩道,稍露笑意。 伽罗等他脸色稍霁,旋即话锋一转,“不过食物终究不及药材见效快,我已请教过郎中,开了几样补血的药材,已经备在了厨房。回头加到鸡汤里,味道兴许不大好,却极有功效。殿下放心,我必定精心炖汤,务必炖出药效。只是那味道,还需殿下担待。” 一番话两处折转,竟自令谢珩随之起落。 他笑容微僵,颇觉意外,觑向伽罗,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 伽罗却已低头藏起笑意,只将葫芦里的药汁取过来,倒入碗中。 怕谢珩反悔阻止她加药材,往他手臂抹药汁的间隙里,又将话题引往别处,“殿下上了小相岭,想必是等宋都督带兵来攻,再将他击破。宋都督他……会来吗?” “为何这样问?”谢珩岿然不动,眉目微挑。 “我虽不懂行军作战的事,但小相岭占据地势之利,宋都督必定看得出来。”伽罗微微皱眉,“他会不会不进殿下设下的埋伏?” 谢珩倒是笃定,“他肯定会来。否则时日稍长,我手捏徐昂,他的心腹将领会慢慢瓦解甚至叛变,更难有反抗之力。比起我,他更拖不起。” “既然如此,他会不会集结许多兵力?”伽罗这两天虽暗恨谢珩的欺瞒,却也没少琢磨这件事,固然知道自己无法相助,却颇担心。她停下手里动作,对上谢珩的目光,美目中全然担忧,“殿下手中只有柘林的兵力,即便黄将军可能带兵来援,比起宋都督,仍旧人数不够——那位可握着三州兵权呢。” 纤秀的手指还在臂间停留,谢珩忽然一笑,“担心我?” 伽罗故意避而不应,“我和外祖母、岚姑的性命都在这小相岭上,难道不该担心?” “是该担心。”谢珩喟叹,又道:“不过宋敬玄那边,人多未必有利。” 伽罗微愕,“这是为何?” “此站不同于抵御外寇侵袭。宋敬玄威逼 分卷阅读20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利诱之下,令许多都尉跟随他起兵攻来,但那些都尉有几分坚定,谁都难料。人数俞多,人心愈杂,各自揣测、互相琢磨,一旦他强攻不下,后军生乱,可不攻自破。所以这一战,不是看谁握着军权,而是看谁能夺得人心。” “那么——”伽罗笑意盈盈,“殿下必定能得人心!” “哦?” “殿下是东宫太子,才能卓然,已令许多朝臣心服口服。且胸怀宽广,识人善任,在云中城的时候便给了逃兵将功赎罪的机会,起用蒙大将军,令鹰佐难顾,节节后退。纵然有都尉迫于情势跟着宋都督过来,必定也会弃暗投明。” 谢珩听着,只是一笑。 ——那些不听朝廷调令、指望首鼠两端的都尉们,应当也是这样想的,怀抱侥幸,盼着他宽大为怀。但只有谢珩知道,他的宽宏胸怀,只为无辜的士兵,而非那些已有异心的都尉。 不过伽罗的心意,依旧令他高兴。 谢珩觑着她,笑意更深,“这是真心的?” “是假意!” “看来是真心。”谢珩忽然收腿,就势一转,变成跟伽罗面对面的姿势,“事成之后,随我回京,如何?” 伽罗皱眉,随口道:“再说吧。殿下手臂伤还未愈,会不会有危险?” 谢珩避而不答,只沉声道:“心疼了?” 还装! 伽罗咬牙切齿,全然没想到谢珩竟然有这样厚的脸皮。 她给谢珩抹药汁的手早已停下,闻言负气,伸手在他小臂重重一拍,啪的一声脆响,不知谢珩如何,她的手掌先觉得疼。 那双微蓝的眸中带着嗔怒,赌气般觑着谢珩,不言不语。 谢珩稍觉意外,“怎么?” “殿下不明白吗?” 伽罗揪着他小臂上的肉,拿两根手指头掐住,瞪着他,气道:“手臂受伤不能用力,那晚勒着我的腰,怎么就能用力?也没见殿下跟前次那样龇牙咧嘴的呼痛?亏我还满心愧疚,原来殿下这只手臂在外如常,只回到住处才负伤!” 美人薄怒,别有风情。 数日来的伪装被陡然戳破,谢珩神色微僵,目光却依旧灼灼瞧着她。 伽罗瞪着他,看到谢珩脸色几番变幻,从最初的尴尬,到最末的泰然。 谢珩将左臂伸出,再度将伽罗箍在怀里,不是解释或者掩饰,只道:“你先骗我的。” “我那是迫于无奈!” “我也是迫于无奈。”谢珩索性双臂合抱,将伽罗困在胸前,“对非常之人,须用非常手段。你若不满,尽管打我。”说着胸膛微挺,仍旧灼灼觑着伽罗。 两人对视,伽罗眼含嗔怒、咬牙切齿,谢珩厚着脸皮、泰然自若。 目光交织,照映彼此。 谢珩依旧端然尊贵,眼底却早已不见昔日冰锋冷矜,甚至无赖得坦然,与从前的冷厉肃然姿态迥异。 半晌,伽罗嘴角动了动,双手推着他胸膛,口中道:“既然伤势无妨,殿下自己包扎,我要回去歇息!” 这般软语吓唬不了人,没有刀子嘴,却有豆腐心,谢珩闷声笑着,将她揽进怀里。 “不许半途而废,这条手臂归你照顾,你答应过。”他说。 伽罗被按在他怀里,唇角的抽动渐渐忍不住,最终绽成笑容。她没再动,靠在谢珩的胸膛,听到里面砰砰的心跳,是镇定外表下强压的欢悦。 她吃吃笑了片刻,才道:“这样无赖,一点都不像殿下。” “其实——”谢珩抵着她的发髻,低声道:“我以前就很无赖。”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家长管制的恋爱好恣意哦~~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震惊!谢珩的脸皮居然那么厚,大开眼界!但这样的太子殿下,很好^o^ 谢珩:还会有很多让你开眼界的事:) ☆、第71章 071 谢珩抵达小相岭的第三日, 便有消息传来, 说洛州境内数处折冲府得都督宋敬玄号令, 查验过兵符后, 举兵飞速往柘林一带赶来,应命营救被逆贼韩林“挟持”的太子。 随着这道消息, 小相岭的氛围霎时紧张了许多。 伽罗所住的石门观虽在临近峰顶处, 却选了个避风的山坳处所, 身处观中,难以将山下情形尽数看清。她在战事中难以出力, 便尽量不添麻烦,甚少外出。 这日晌午,伽罗正瞧观中一座石碑,凛冽的寒风中,却见杜鸿嘉和岳华带着个孩子大步走来。 分卷阅读20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数日未见,他两人都换了东宫侍卫的装束, 盔甲俱全,威风凛凛。 那孩子六七岁,身量瞧着比同龄的孩童高些, 一双眼睛跟皮猴似的, 进了观里先打量各处,待到伽罗跟前, 便十分乖觉地叫了声姐姐,眉眼神态,颇显机灵。 伽罗颇为诧异, 笑着招呼那男童,就听杜鸿嘉道:“这位是柘林府韩林将军的独子,山下如今不安稳,殿下吩咐送到这里,先住在这观中,可护他无恙。”遂向那孩童道:“伯岳,这是傅姐姐。” “傅姐姐!”韩伯岳学着折冲府将士的姿势,抱拳为礼。 六七岁的孩童稚气未脱,那双眼睛却分外明亮有神,抱拳时干净利落,像是练过武的。 伽罗莞尔,牵着他的手带到身边,因杜鸿嘉和岳华还有事要去找谢珩,便先给韩伯岳安排住处。道观占地不少,除了诸处宫殿,亦有许多屋舍可供居住。伽罗和谢珩比邻,旁边住着谭氏和岚姑,这附近没了空屋子,便将韩伯岳安置在后面的一处屋舍。 这趟出来是为应战,凡事简略,因道观中已有起居之物,倒无需她多费神,只帮着安置床铺,将屋内缺的热水等物记着,待会再和岚姑送来。 韩伯岳年纪虽小,却颇懂事,自爬到那张罗汉小床上,将床褥铺好。 末了,小松树般往榻边一站,咧嘴笑道:“傅姐姐,我铺好了!” 伽罗含笑,“这么快!”过去随手将被褥褶皱处抚平,连声夸赞。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娘亲还在身边,凡事都有岚姑指点丫鬟仆妇伺候,别说铺床榻,连穿衣裳都要撒娇让人帮忙,对比这孩子的利落,实在汗颜。 韩伯岳却似习以为常,迅速将桌椅归置过,要拎着小木桶去提水来擦桌椅积灰时,伽罗忙拦住。 “这木桶装了水太沉,待会姑姑帮你领过来。”她弯腰,想去接那木桶。 韩伯岳却捏得很紧,不肯给,稚气未脱的脸上颇带坚决,扬起脸道:“比这大的木桶装了水都提得动,这算什么。”语气中,难掩的自豪。 伽罗讶然,“你居然这么厉害?” “爹爹说男孩子不能娇气,将来要拉大弓,拿重剑,这点水能算什么!”韩伯岳提起韩林时,眼底似有光芒闪动,手臂一挥,道:“这么粗的水桶我都抬得动!” 伽罗忍俊不禁,只好随他,因怕他小孩子受伤,便时刻跟在旁边。 回屋一道擦干净桌椅,伽罗想带他一道过去用饭,韩伯岳却说他已经吃过,到了该睡觉的时辰,自爬上罗汉小床,盖好被子。还叫伽罗放心去用饭,不必担心。 伽罗莞尔,带上屋门离去。 …… 回到住处附近,却听隔墙有人语声传来。 这处道观修得颇精致,殿宇之间各有游廊相连,中间隔着白墙灰瓦。 这墙自然不隔音,伽罗从远处都能听见蒙香君的笑声,走近了一听,除了蒙香君,还有杜鸿嘉在。她原本匆匆的脚步不由刹住,听其对话,原来是蒙香君去伽罗住处找她却扑了空,出门碰上杜鸿嘉,正好截住,要讨教他的箭术—— “……战事紧要,箭术精进一分,便能多一分胜算。杜将军,还请不吝赐教呀。” 是蒙香君笑嘻嘻的声音,显然心绪甚好。 杜鸿嘉声音里颇带无奈,“蒙姑娘箭术精湛,胜过杜某,杜某不敢班门弄斧。” “分明就是自负箭术,还说班门弄斧!”蒙香君不服气,“你若不肯教,我就去求大哥,让他来请杜将军,直到点头!杜将军若要拜师之礼,一并奉上。” “用完午饭得空教你。”杜鸿嘉兴许是被堵得无奈,道:“我还有事要禀报殿下……” “有事禀报殿下,来这里作甚?殿下方才在底下亭子里,这儿只有傅家妹子。” 杜鸿嘉哑口无言,伽罗躲在门框背后,瞧见他皱眉的样子,强忍笑意。 杜鸿嘉的性情她了解颇深,虽说幼时顽劣,如今持重,瞧着不像是温柔的人,其实脾气颇好,对姑娘更多几分忍耐。幼时表兄妹在一处玩,杜鸿嘉顽劣捣蛋,浑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模样,碰上她和傅婎,也是束手无策,虽时常不耐烦地臭着脸,却还是能照顾表妹的种种小心愿。 如今碰上蒙香君这样飒爽中又带些小女儿娇憨脾气的霸道姑娘,怕是更加束手无策。 果然,杜鸿嘉皱了皱眉头,跟从前一样脸露不耐,“想学什么。” 蒙香君得逞,当即悦然,扯着杜鸿嘉的衣袖,绕过院里一树老柏,往斜旁去了。 门框背后,伽罗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捂嘴堵住笑声。 猛然察觉似乎有人戳她肩膀,伽罗惊了一跳, 分卷阅读20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回身就见挺拔宽厚的胸膛拦在跟前,玄色衣衫上暗纹精致,不是谢珩是谁? 她抬头行礼问安,满脸笑意尚未散去。 谢珩脸色不是很好看,瞧着渐渐走远的杜鸿嘉,随口道:“这样高兴?” 伽罗笑而不答,再往杜鸿嘉和蒙香君的方向瞧了一眼,颔首,“嗯!”旋即抬步往前走,又向谢珩道:“方才将伯岳安排在了后面的屋舍,他已用过饭,正在午睡,殿下放心。” “他是韩林独子,不可有失。”谢珩闷声,未再多说。 * 二十三日,天气寒冷,北风呼啸。 宋敬玄聚兵在小相岭十五里外,过午时分,以营救被挟持的太子为由,挥兵围住小相岭。他在洛州称霸多年,兼管灵州、宿州诸多折冲府,这些日子筹备游说,竟聚集了近两万士兵,黑压压的行军过来,俨然一副要斩除谢珩,起兵谋逆的架势。 这两万士兵来自洛州境内临近柘林的七处折冲府、灵州和宿州各一处,里柘林也不愿,其都尉长史皆是宋敬玄素日拥趸,有数人是想跟随宋敬玄干一番大事业,另有数人是被逼无奈上了贼船。 各处府兵忽然调动,飞速聚向小相岭,沿途百姓瞧见,自是议论纷纷。 宋敬玄早已放出太子被韩林挟持的消息,以此安抚人心。他在洛州盘踞多年,麾下人手众多,消息散播开,便迅速飞向洛州各处,一时间物议如沸,揣测横生。 谢珩立于小相岭山顶,瞧着山脚如黑云压来的府兵,神情冷凝。 近两万士兵,十余处折冲府,被宋敬玄一道矫诏,一枚必定是假冒的兵符,被轻易调动。朝廷对于调兵有明令,除验明兵符外,还需兵部文书为证,此刻大军轻动,可见洛州境内,宋敬玄已只手遮天到了什么程度! 纵然已有预料,瞧见这场景时,依旧令人心寒。 山风凛冽,鼓动深紫衣袍,漆黑的长剑悬在腰间,劲弓铁箭就在身旁,谢珩肃然瞧着山下,岿然不动。 战青与刘铮左右侍立,蒙家兄妹亦穿铠甲,站在身侧。 仿佛有冷厉威压蔓延,四人瞧见谢珩神情,均不敢说话。 半晌,才听谢珩冷声道:“黄彦博到了何处。” 战青当即道:“黄将军调了三千府兵,昼夜赶路,本该清晨就到。他迟迟不到,怕是途中遇到了阻拦。” 谢珩颔首,皱眉不语。 洛州地界遍布宋敬玄的人手,纵然有都尉投诚,愿意听从朝廷调令赶来救驾,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定会吹到宋敬玄耳中。黄彦博会遇到阻拦,是早就在预料中的事情,在他出发之前,谢珩还特地推敲过行军的路线,算过倘若路上遇阻,当如何应对。 以黄彦博的本领,应当能冲破阻碍,只是需多少时候,实在是未知之数。 谢珩极目远望,除了宋敬玄的大军,再无旁的动静。 他握剑在手,沉声吩咐众人准备迎敌。 数日备战,小相岭各处的地势几乎都探得明明白白,柘林府的兵力和谢珩带来的侍卫加起来也不及对方十中之一,纵然占据地势之利,想拦住两万大军,也是格外凶险。 兵士们被分成百组,每组由两名谢珩遴选而来的侍卫带领,在要紧处设伏拒守,韩林拒于前线,亲自坐镇指挥。 除蒙香君暂时无事外,余下战青、杜鸿嘉、岳华、蒙钰等人皆按分派前往各处据敌。 小相岭山高路险,背后是连绵群山,难以迅速行军,宋敬玄想要速战速决,只能从正面围拢,强攻上山。他出身没落伯府,虽也曾习武、往军中历练过,却并未真的打过仗,靠着那位当贵妃的妹妹坐到都督职位,平常有徐昂这位从军中摸爬滚打上来的副手和长史司马等人扶持,凡事只动嘴不动手,到此时性命攸关,便亲赴战场,藏在几千军士的保护下,仗着人多势众,势在必得。 天有薄云,阳光寡淡,照在身上不见暖意,唯有寒风冷厉。 宋敬玄立于马背,抬头望着小相岭。 他目力不错,站在山脚,能将山腰人影看得颇清楚。深冬时节,没有茂盛的树叶灌木遮挡,崎岖山岭之间,虽有部署,然而不见多少士兵——如同他所探查到了,谢珩身边只有柘林府的千余士兵拒守。 宋敬玄阴恻恻地笑,旋即吩咐前军攻打。 战鼓擂起的时候,最靠前的六千士兵当即呐喊向前,潮水般涌向山路。待他们冲至山脚,山腰巨石滚落,记着陡峭山坡,携风雷之势滚落,弩车中的连排箭矢如雨射出,密密匝匝地笼罩过来,山脚霎时响起惨嚎。 宋敬玄自然知道强攻之难,然而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能一鼓作气。 冲在最前 分卷阅读20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面的都是宋敬玄的心腹,心知难以在谢珩手下活命,拼着全身本事,穿过箭雨石阵,奋勇前冲。没有高悬的城池,山坡固然陡峭,却比云梯更容易攀登,纵然死伤颇多,却还是有无数人涌至第一道防线。 短兵相接,肉搏力战,弩车仗着地势之利架在山上,箭矢俯冲而下,射程劲道都比平常强了两倍不止。而宋敬玄的弓箭毕竟在地势上吃亏,难以射至高处。 陡峭山崖间路途难行,将一排重石滚下去,便能击退艰难爬行的士兵。 宋敬玄的数千军士被堵在山路上,成了活生生的肉靶,难以冲破侍卫和柘林府兵的拼死力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在重石箭矢下伤亡极重。 山脚下,宋敬玄看得胆战心惊。 山路逼仄有限,两侧山坡刀削斧劈般难以通行,他的人想冲上去,必须冲破山路的阻碍。然而谢珩设卡的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纵是两万人尽数冲过去,也难以围攻隘口守军,只能蜂拥在路上,平白叫人射伤砸死! 但除此之外,宋敬玄想不到旁的办法。 情势紧急,谢珩耗得起,他这里军心日渐动摇,半点都耗不起。 谢珩虽占据地势之利,却是人手有限,纵然能防住第一波,经此一番冲击,隘口守军早已精疲力竭,死伤之人难以补给,等第二波冲过去,未必能如此刻骁勇坚守——仗着人数之众连番冲击,耗尽谢珩的防守,这是宋敬玄能想到唯一的办法。 一声令下,不等谢珩的守军喘息,宋敬玄的第二波攻袭再度如潮水涌来。 山腰悬崖上,谢珩看着底下形势,眉头紧皱。 他看得出宋敬玄的心思,是铁了心拿仗着人多势众,以车轮战的打法,欲图将他耗尽。 援兵迟迟未到,宋敬玄又缩头乌龟似的藏在中军,莫说闯入其中斩杀敌将,就是拿最强劲的弓箭,也不能及。 谢珩眉目冷沉,只能死守。 第二波进攻被击退时,谢珩的第一道防线也彻底溃退。 他麾下人手有限,除了弩车重石的攻袭补给之外,还需分派人手守住各处隘口,兵士异常紧缺。宋敬玄过万人的攻袭过去,一半重伤,一半仍有战力,而谢珩麾下的士兵经过殊死抵抗,已有数百重伤。 那是小相岭三中之一的兵力。 从山脚至山顶,共有三道防线,前两道能退,第三道却是死线,绝不可令宋敬玄轻易触及。 谢珩看向宋敬玄的后军,那里仍旧没有半点动静,显然还在观望。 ——果然如他所料! 谢珩冷笑。 长剑已然在手,眼见宋敬玄欲再度安排攻袭,谢珩当即拔剑,大步走向第二道防线最要紧的碍口。他的玄色披风早已脱去,贴身穿着宫内秘藏的金丝软衣,外头穿了环锁铠,铁环密密相扣,箭不能透,头上亦罩铁盔,护住要害。 这一身固然沉重,却能在混战中防住暗箭。 谢珩的身后,战青与四名近卫各着铁甲,紧紧相随。余下的杜鸿嘉、蒙钰等人都已被分派往别处隘口领兵镇守。 六人疾步走向最宽敞难守的隘口,长剑出鞘,站在士兵之前。 山脚下,宋敬玄眯了眯眼,瞧见铁衣铁甲的魁伟身影。他固然跟谢珩见面甚少,但劲敌相遇,哪怕是一朝一夕的相处,也能将对方的身形气势记住,何况谢珩曾在雍城驻留数日,往来甚多。 宋敬玄一眼看出谢珩的身影,当即挥剑直指,“拿下那人,重赏万金!”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谢珩在吃飞醋,我感觉出来啦,但我不说。嘿嘿 ☆、第72章 072 随着宋敬玄一声令下, 第三波数千军士当即再度冲向山岭。 迥异于前两回的奋力冲杀, 这回虽有宋敬玄号令, 带兵的都尉却逡巡不前, 不及前两次奋勇坚决。没了领头的都尉,士兵固然人多势众, 却也不似前两次势如虎狼。因宋敬玄的万金重赏都是指着谢珩的方向, 且别处山势愈发险峻难行, 大半的人都往涌向此处。 如此一来,冲往别处的兵力不似前两回凶狠, 疲惫的小相岭守军还能应付。 弩车上的箭矢仍旧如雨罩下,存满各处的重石依旧迅猛滚落,奉命进攻的士兵却没半点退缩。谢珩所在的隘口两侧都是悬崖,高处架设弩车弩机,如雨射落,五步宽的山路上却还是涌满了士兵, 前仆后继。 谢珩、战青和四名近卫浑身为铠甲笼罩,只露出眼鼻的空隙。 箭矢射来,落在铁甲上钉钉作响, 虽难穿透, 却将浑身砸得微微作痛。 分卷阅读20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淬炼冷厉的长剑锋锐异常,每一剑挥出去, 都是皮肉割裂、骨头击碎的咔咔声音。驻守别处的杜鸿嘉、曹典、岳华对敌的压力稍轻,只令副手镇守,齐往这边来救, 九人联手,守住最要紧的隘口。左右几十步外,韩林带着副手、蒙钰带着刘铮,各守一处。 刀起血落,箭矢纷飞,重伤的士兵倒地或是滚落,一茬一茬,仿佛永无尽头。 …… 伽罗听见山脚的呼喊时,已然出了住处。 即便曾往云中城议和,她也未见过两军对垒的激战,更不曾见过谢珩这样凶险的拒守。 小相岭上的人几乎全体出动,就连谭氏和岚姑都自告奋勇,到宽敞处,随军医一道,为战事中负伤的侍卫兵士处理伤口。 伽罗的任务是守护韩伯岳,万一谢珩守不住,叫她带着孩子遁入深山,等待救援。 伽罗心里担忧极了,在屋门前焦灼踱步许久,终究没能耐住,将韩伯岳紧紧带在身边,前往临风而建的山中茅亭观战。 这里地势高,三面是断崖,能将盘旋主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巍峨挺拔的峰峦之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之中,攻山的士兵仿若蚁群出动,那条只能容一辆马车同行的路上,更是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顺着山路往下,黑压压的士兵前赴后继,而山脚的空地上,万余人马列队严整,旌旗飘动。 山风扑面,冷厉如刀,伽罗将目光落在隘口处,看到腾挪砍杀的铁甲身影。 那里是盘旋山路最窄之处,左侧断崖直落,连最矫健的野物也难以攀登,右侧亦是高耸的断崖,上头架设弩机,身后对着小丘般的箭支,源源不断的射出。 即使隔得颇远,伽罗也能从潮水般拥挤的人群里看到谢珩的身影。 平常威仪端贵,翻云覆雨,混入人群,却还是那样渺小。 即便知道谢珩身手出众,有铁甲护身,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担心,生怕那如潮人群里有冷箭趁隙射中谢珩要害——那副沉重的铁甲固然严密,护住周身,眼鼻处却还是留有空隙。况且那样沉重的铠甲,穿着走路尚且费力,要执剑对敌,又得费多少力气? 担忧毫无用处,伽罗不敢闭眼睛,不自觉的合十双手,将从前拜过的佛像菩萨尽数回想一遍,祈求谢珩安然无恙,祈求黄彦博尽快带兵赶来救驾。 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掌心密密匝匝的却全是汗水。 伽罗垂手,在风里吹干腻腻的汗,忽觉掌心一热,有只小手牢牢握住了她。 那只手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力道,令伽罗愈跳愈快的心稍稍一顿。 低头,对上韩伯岳的目光,是令她都意外的镇定。 “傅姐姐害怕他们打上来是不是?”韩伯岳声音尚且稚嫩,却颇坚定,“别怕,伯岳会保护姐姐!你看——”他指着另一条盘旋上山的小路,那里也设了隘口,是韩林带着士兵死守,如铜墙铁壁。 “那是我爹爹。”韩伯岳语气中颇为自豪,“他说过,不管多少人来打,咬着牙关一个一个打回去,总会有赢的时候。那些人虽然凶狠,却都不及爹爹厉害,他会保护我们的。” 真是孩子气,伽罗一笑,握紧他的小手。 另一只袖中,不自觉地将匕首握得更紧。 “你爹爹说得对!”她说。 沿着山路层层防线,谢珩保护着她,而她最要紧的是保护韩伯岳。 …… 山下的对战异常激烈,汹涌而来的敌兵像是泄闸的洪水。 谢珩神情冷厉,身上铁甲沉重,手中长剑冰冷。这些都是大夏的兵士,是本该保疆卫国的子民,而他和身后的侍卫、柘林府的守军,都是大夏同袍,本该协力对抗外寇,此刻却不得不刀剑相向。 端拱帝回京继承皇位时,因朝堂大乱,宫廷外未起战事,然而权力相争,到了此时,恶战仍旧不可避免。 每一剑斩下去,都像是有尖锐的刺扎在身上。 然而他必须守住。 谢珩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横在路中间,浴血如神。 数里之外,黄彦博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令身下骏马疾驰如风。 洛州境内被宋敬玄把持多年,盘根错节,谢珩又是孤军深入,除了最先投诚的韩林,旁人都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势占利,又有韩林决心相助,谢珩遂选了此处作战。然而除却柘林,周遭的折冲府都是宋敬玄的亲信,哪怕有人心存摇摆,也无一人敢公然相助——宋敬玄严防死守之下,黄彦博为保性命,无法公然携虎符和兵部文书去调兵,派侍卫潜入时,也被对方搪塞以怀疑有诈的借口搪塞回来。而今朝堂 分卷阅读20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式微,局势动荡,他们有恃无恐。 黄彦博无奈,只能绕过宋敬玄的防守,往别处调兵。若不是有徐昂吐露的种种消息为佐证,他都未必能顺利调动兵力来救。 两处折冲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带三百骑兵在前,两名中郎将带余下步兵在后,途中冲破数次阻拦,才赶到小相岭,却还是迟了。 峰峦连绵叠嶂,黄彦博远远望过去,能隐约看到小相岭乌压压的人群。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确切情形,然而那团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线已然溃败,此刻的谢珩和柘林府守军,已是拼死支撑。 手中铁枪已经握得发烫,黄彦博高声呼喝,率三百骑兵抢先攻至。他正当壮年,满腔胆气吼出,如同虎啸,疾驰至宋敬玄的后军,未等对方举矛抵挡,身下骏马腾身而起,越过连排的盾牌,闯入敌阵。 后军安排的都是心存犹疑之人,不及前军整肃善战,阵营霎时骚乱。 黄彦博纵马横冲直撞,迅速冲乱队形,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仿佛虎入狼群。 他浑厚的声音几乎响彻郊野—— “宋敬玄矫冒虎符谋逆,皇上有旨,归降者恕其无罪,继续谋逆者杀无赦!” 小相岭的凛冽山风中,伽罗和谢珩纵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都看到了宋敬玄后军的骚乱。数万军士的拼命强压之下,黄彦博的到来仿佛皲裂土地上最及时的雨水,纵不能淋泽万物,却叫人看到希望。 伽罗悬着的心微微一松,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珩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数名敌兵。 山脚下的动静也渐渐传来,那三百骑兵冲突呼喝,极远处还有近三千步兵的高声呐喊越传越近。攻山的士兵们纷纷回望后方,便见宋敬玄的后军如泥沙溃散,被冲得溃不成军——最后压阵的那位都尉虽也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贼船,却时刻在观望,犹豫不决。 前两波攻袭被击退时,他已觉出谢珩守军的强硬,待黄彦博率军来援,霎时没了斗志。 今日攻山,他还未被调一兵一卒,当机立断,说他是被宋敬玄蒙蔽,命部下缴械投降。 黄彦博从他让出的空隙中继续往里冲,那位都尉听得远处援兵呼喊,当即命部下倒戈,围剿宋敬玄。这边的骚乱尽数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里,那些人固然是被将领和宋敬玄的重伤驱使,然而看前面的人一波波带血倒下,焉能不胆寒? 而今形势突变,宋敬玄后军易乱,士气霎时低落。 谢珩布下的守军却立时反攻,将攻山的兵士打得节节败退,终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压力一松,谢珩命蒙钰、战青、杜鸿嘉等人反攻,他却令侍卫牵马过来,带了韩林和蒙香君,由侍卫在前开道,纵马直冲宋敬玄所在的中军——此次殊死一搏,谢珩想要的不止是宋敬玄的军权,还有宋敬玄本人。 倘若将宋敬玄押回京城,对于徐公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 苦战之下的满身劳累早已消失无踪,谢珩重甲在身,不惧怕箭矢,当即如猛虎下山,带人杀向中军。 宋敬玄措手不及。 他知道谢珩可能会调动别处兵力来援救,故而沿途设伏,欲将对方拦在途中。而他急着率兵围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气拿下谢珩。谁知道黄彦博会及时来援救? 更可恨的是,后军倒戈,大损士气。 然而战事已起,所有的后路都已斩断,他或是拼死支撑,斩杀谢珩后再揽大权,或是败逃溃散,另谋生路——然而以谢珩的心机手腕,能在他的地盘策反韩林、捉走徐昂,心机手腕着实骇人。 他纵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谢珩的天罗地网。 倒不如背水一战,你死我亡,全凭天意! 宋敬玄胸中腾起些豪气,当即拔出佩剑,高声道:“杀过去!” 前军经过几番冲杀,半数伤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对谢珩出手,便无推卸投诚的机会,当即高声呼喝,仗着人多势众冲杀过去。 …… 高耸绵延的小相岭下,是广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谢珩一路俯冲而下,如鹰入兔群,无人敢直撄锋芒,纷纷退散。一行十余骑势如虎狼,同蒙钰等人率领的守军攻袭而下,离宋敬玄愈来愈近。 对方数名都尉涌过来拦截,厮杀混战中,迅速向宋敬玄逼近。 蒙香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杀敌的长剑,左臂挽着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装满铁箭的箭筒。 论臂力,她不及谢珩及诸位将领,但要论射箭的准头,她却是出类拔萃,甚至连谢珩都赞赏有加——哪怕是迅速奔跑的虎豹猎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 分卷阅读20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处,蒙香君射向左眼,就绝不会落在右眼。 中军迅速被冲出缺口,宋敬玄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时重伤溃退,两人被谢珩斩落马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万人马溃散四逃,宋敬玄身边部将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气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浇灭,宋敬玄坐于马背,终于觉出惊恐。 回溯越过这几年的位高权重,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没落伯府中的纨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策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边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护,遂选了士兵们为盾,挑个谢珩不易追来的方向,纵马奔逃。他比不得谢珩、黄彦博等常年习武强身的人,穿不动沉重的铁甲防身,后背虽有铜镜,空隙却也不少。 谢珩和蒙香君在侍卫护持之下策马紧随,如虎气势之下,几乎无需多挥剑,便震慑得对方让出条路。 挽弓搭箭,铁箭疾射,却在金戈交鸣中飞向别处。 谢珩臂力甚强,铁铸的箭矢如携风雷,但凡射中宋敬玄,便能叫他栽倒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却忠心护持,出众的身手配着敏锐的防御,甚难攻破。 前后两拨人马疾驰,谢珩因人手有限,未能拨出半个兵卒在前路设伏,只能急追不舍。 蒙香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个击飞,怒从心起,当即道:“殿下,我连射四箭,烦劳你掩护!”说罢,取四支铁箭在手,夹在四指之间。 谢珩会意,双腿夹着马腹,弯弓如满月,见蒙香君已备好,当即疾射而出。 蒙香君的箭矢紧随其后,连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标各异,跨幅极大。 谢珩从来都是一箭即中,没练过连射两箭的手法,只能再从箭筒中取箭,疾射掩护。 六箭几乎是同时射来,却各有所取,谢珩攻袭背心要害,蒙香君的四支箭,却各去后脑、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驰中防不胜防。才避开这四箭,后头四箭再度射来,混着谢珩铁矛般强劲的铁箭,挟带风雷。 死士们防护不及,被蒙香君的箭矢透隙而过,深深没入宋敬玄后心。 如是四五回,宋敬玄背心已中两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摇摇欲坠。 死士中两人已被蒙香君的飞箭连射除去,门户大开。 谢珩愈追愈近,全力弯弓,铁箭蓄满力道,破空而出,稳稳扎在宋敬玄的后心微偏处。 肥硕的身影被箭势冲得俯身前扑,跌落马背,溅起满地黄尘。 回身来救的死士被侍卫斩杀,谢珩勒马过去时,便见宋敬玄满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毙命。他神情冷肃,铁甲上沾了斑驳血迹,如同杀神,剑尖直指宋敬玄咽喉,厉声道:“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子殿下身高两米八!!! ☆、第73章 073 宋敬玄逃跑时, 军心早已溃散, 待他被谢珩擒住的消息迅速传开, 那两万兵士中, 几乎已无一人抵抗。原本大军压来声势浩大,至此时却如鸟兽四散。 伽罗站在峰顶, 瞧着这场景, 终于露出笑意。 旁边韩伯岳更加欢欣, 扯着伽罗的衣袖,笑脸上尽是期待—— “傅姐姐, 咱们去看爹爹好不好!” 伽罗含笑,牵着他手,快步往山腰走去。虽说情势已然明朗,宋敬玄大败溃逃,已无反抗之力,毕竟底下尚未扫清, 伽罗不敢带他去冒险,只往山腰的一处宫观里去,那里负责安置今日作战的伤兵, 谭氏和岚姑都在那里。 到得山腰观中, 军士往来匆匆,重伤者互相搀扶, 轻伤者咬牙坚持,将些没法动弹的伤兵搬过来。冬日干燥枯黄的土地上,尽是点点血迹, 痛呼声从汉子们的齿缝里溢出,然而大战已胜,四顾各处,众人脸上都是笑意。 这一场拼命坚守,为他们换来的,将会是锦绣前程。 伽罗远远就看到了谭氏和岚姑,各自脱了氅衣,在避风处整理为伤兵包扎所用之物。 满目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亟待救治,伽罗再不迟疑,同韩伯岳上前帮忙。 繁忙之中,山下捷音传来,一波波伤兵来到宫观,无处安置,只能挪向别处。 伽罗忙碌的间隙里四处张望,能瞧见蒙钰、曹典等人相继归来,却始终不见谢珩的身影。心中担忧愈来愈浓,将一箱止血的药粉送过去后,就势拐到山路,便见伤兵仍旧陆陆续续归来,山脚下人群混乱,仍旧不见谢珩踪影。 迎面碰上刘铮,那位贴身跟随谢珩守着隘口,满身铁甲卸去,衣衫亦有血迹斑驳——那铁环锁铠固然牢固,终究不是全然无懈可击。宋敬玄派兵攻山,不止有近身厮杀,亦有弓。弩手围拢射 分卷阅读20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箭,虽多数都被谢珩的弩车居高临下的除去,却也有流矢袭来,伤及皮肉。 伽罗心里砰砰直跳。 谢珩纵马去追宋敬玄时,她隐约能瞧见,后来如何,却不得而知。 但纵马闯入敌阵,纵然有铁甲护体,又岂会全身而退?何况蒙钰等人陆续归来,谢珩却始终不见踪影,会不会是伤重难行?眼前全是今日所见的种种伤口,鲜血淋漓,骨断筋连,触目惊心。她忍不住的回想谢珩浴血奋战的模样,纵咬牙忍耐,去搬细纱的间隙里,眼泪却还是涌上眼眶。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陡然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行来,铁甲已然卸去,深紫衣衫看不出破绽,向来齐整的发髻,却已然散乱。他的旁边是战青,右腿像是负伤,走路一瘸一拐,绛色衣裳随风鼓动,能看到深色血迹。 伽罗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的咚咚声,随手将细纱递给同行之人,拔步便跑过去。 山路崎岖,俯冲而下,冬日的硬土令腿上微痛。 她红着眼睛跑过去,眼角冰凉。 谢珩意外驻足,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裳,没走两步,伽罗就已经跑到了跟前,目光将他浑身打量。衣裳有破损处,走近了才能瞧出其中沁了血,令紫色愈深。惯常握剑的右手缩在袖中,虽不见伤痕,却能看到有血珠滴下,没入泥土。 伽罗呼吸微窒,迅速将他右手捧在手里。 掀开潮冷的袖口,看到腕背上一道细长的伤口,血迹尚且温热。这袭与血同色的外袍下,不知还隐藏了多少伤处。 伽罗喉头涌起热意,仰头,对上谢珩的目光。 刀削般的脸颊上溅了血迹,愈见沉毅,冷凝的眉目稍露柔和,低声道:“哭什么?”抬起左臂想抚她脸庞,却皱了皱眉,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旋即向战青吩咐道:“先去处理伤口,尽快歇息。宋敬玄交黄将军看守,附逆的头领按律法惩处,旁人从轻发落。” 战青拱手应是,见后面黄彦博身旁的中郎将过来,遂瘸着去商议。 谢珩右手带血,左臂剧痛,没法给她擦泪,只低声道:“此处风大,回屋再说。伯岳呢?” “他和外祖母在一处,正给伤兵送药。”伽罗竭力克制情绪,拿衣袖擦去眼角湿痕,同谢珩返身上山,又问道:“殿下伤得不轻,要不要召军医过去?” “不必。”谢珩扫向道旁观中聚满的重伤残兵,“给他们救命要紧。” 激战过后,宋敬玄被俘,随同作乱的数位都督或是伏诛,或是被擒获。局面已定,他不再忧心,同伽罗回到石门观内,待伽罗取来药箱时,已单手脱了玄色外裳。那衣裳染了许多血迹,在寒风中冻得略微僵硬,他随手丢在地上,看到数处破损的中衣,皱了皱眉。 两层防护之下,他倒没添多少新伤,只是铁甲沉重,拼死力战,颇为疲累。 右手腕的伤瞧着骇人,其实不算重,让他忧心的是左臂。 那条手臂被重箭射中过,虽未能穿破里面的金丝软衣,劲弩铁箭携带的力道撞过来时,也令他半边手臂发麻。乃至后来追着宋敬玄,虽咬牙竭力拉满了弓,那条手臂却颤抖不止,险些令他射箭失去准头。 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废了。 屋里陈设简单,他在内间榻上坐稳,伽罗已脚步匆匆的抱着药箱近来,先帮他把右手腕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按着谢珩的吩咐洒上药粉,细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谢珩道:“还有别的伤处吗?左臂的伤还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谢珩瞧着伽罗,忽然道:“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伽罗颔首,将谢珩中衣解开,缓声道:“我帮殿下上药。” “里面还有金丝软甲。”谢珩任由她帮忙,低声道:“须将上半身都脱去。” 伽罗手势微顿。 虽说已帮谢珩包扎了许多回,但每回都是解开衣领,脱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这回……她犹豫了下,道:“人手奇缺,总不能丢着殿下不管。无妨。” 谢珩却忽然抬起右臂,将她的手包裹住。 “伽罗。”他神色肃然,瞧着伽罗双眸,缓声道:“那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伽罗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谢珩握紧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但我会竭力护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执,仇恨未必能轻易化解,但我敢保证,我会竭力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后面的路或许很艰难,我会将你护在身后,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屋内片刻安静,伽罗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 分卷阅读21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手握着,温厚有力。 她将谢珩瞧着,勾唇微笑,“殿下会保护我,我也会极力自保。” “所以?” “愿意。”伽罗脸上浮起可疑的微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谢珩的手背,温软坚定。 不管前路艰难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选择,心意已定,再无犹疑。 为你,以身试险。为你,披荆斩棘。 笑意从谢珩眼底涌出,渐渐炽盛,如同盛夏浓烈的骄阳,将常年积埋眼底的阴郁冰冷霎时融化。从昭文殿里的退让隐忍、犹豫不决,到后来的试探、欢喜,及至重阳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袭的忐忑、煎熬,万般情绪、舍命追逐,终于有了意义。 谢珩盯着她,缓缓道:“伽罗,我真高兴。”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 他凑过来,在伽罗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织,满心欢喜。 伽罗笑生双靥,娇美无双。因情势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满头青丝拿玉冠束在头顶,身上是一袭茶色劲装,骑马奔逃、掩护藏身都方便,别无累赘。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装丽服,此刻的装扮着实清淡素净,然而秀眉之下那双眼睛神采焕然,如同盛了满湖荡漾的水波,衬着嫩肤红唇,漆黑发丝,含羞带笑时,眼角眉梢风情万端。 谢珩抵着她额头,几乎沉溺在她的顾盼眼波。 还是伽罗惦记他的伤处,含笑退开,将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红血渍时,心中颤抖不止。 那金丝软甲织得紧密结实,她小心翼翼的解开,将上半身的软甲除去,而后解开最内层里衣。 壮硕紧实的脊背入目,伽罗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似是陈年伤疤,至今留着深深印记。 她不由轻轻碰了碰,低声道:“殿下以前也曾受重伤吗?” “是兄长被刺的那回。”谢珩声音微哑,“我也险些丧命。” 谢珅被刺的事伽罗当然记得,那还是高家外祖父和淮南官员的手笔。当时她还不懂其中错综情势,此刻回想彼时高家外祖父的恶意,回想谢珩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回想他在仇恨之下的煎熬和胸怀,眼底那股热意再度涌了上来。 斯人已逝,当初的惠王妃、谢珅都不可能复生。 而活着的人,譬如谢珩、譬如端拱帝、譬如乐安公主,身上心间,却都留有深深伤痕。如同这道伤疤,怕是终身都难痊愈,每每触及,都能翻起前尘旧事。背负着那些旧事,伽罗无法想象,当时谢珩答应救她的父亲、在端拱帝跟前为高家表哥说情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恐怕不是单凭着开阔胸襟就能做到。 伽罗心疼又后悔,指尖抚过伤疤,有温热的泪珠滚落,掉在谢珩背上,缓缓滚落。 她心绪翻滚,缓缓从背后抱住谢珩,喉头热涌,声音哽咽。 “以前的事,是傅家和高家愧对殿下,愧对皇上和公主。”她紧贴在谢珩肩头,低声道:“他们做过的事,我很歉疚。”泪珠断线似的掉落,她紧紧抱着谢珩,低低哽咽。那是祖父和外祖父犯下的罪孽,当时的她甚至还是高家一员。 谢珩失去母妃的时候,失去兄长的时候,忍受高家表兄的故意欺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法做。 彼时为谢珩帮忙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看来,不值一提。就像对方被炙热的烙铁烫得血肉模糊,而她只能凑上去,递一块糖抚慰一样,无济于事。她没能阻止,更无力挽回,此刻想来,便如钝刀划过,令人心痛。 …… 滚烫的泪落在胸膛,滑入小腹。 谢珩身子微微僵硬,片刻后才抬起右手握住她。 “那些事与你无关。”他眸色深沉,声音都是沙哑的。 “可我还是觉得歉疚。”伽罗柔声,“信王已然身故,皇上跟前就只有殿下了。死者不能复生,祖父和外祖父的罪孽我更难以代偿,不想殿下再跟至亲起龃龉。回到京城,殿下若碰到事情,跟皇上耐心商议,好不好?” “好,答应你。”谢珩哑声,将她手指扣在掌心,低声道:“母妃若见了你,必定喜欢。” “文惠皇后当年仁慈和善,我也听说过。” 谢珩颔首,没再作声。 前事旧怨,他已咀嚼过无数遍,那回同伽罗去鸾台寺时,甚至还特意跟方丈讨教过。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谢珩回身,眼底波澜翻滚,将伽罗眼泪擦净,哑声道:“你再哭,就没法疗伤了。” 分卷阅读21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吸吸鼻子,有些赧然。 自从娘亲去世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先前重压之下憋着股气,连眼泪都吝惜,不肯任其流下。今日激战对敌,情绪大起大落,这般趴在谢珩身上哭泣,确实是少有的事。 伽罗缓缓将另外半边衣裳脱下,左臂伤口处的里衣被金丝软甲紧紧压在肉上,经血染透,瞧着格外怕人。她定了定神,不敢有半点颤抖,褪下衣衫,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呼。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全然撕裂,甚至比原有伤口扯开了一寸不止,下方三指处有极重的淤青,像是重击所致。 唯一庆幸的是,伤口虽撕裂严重,毕竟没有毒物,不似前次般深紫吓人。 伽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沾走血迹,看到谢珩浑身绷着,眉头紧皱。 她的额头先见了汗,按着谢珩的吩咐擦干净伤口,抹了药膏。谢珩自用右手将左臂揉搓了一通,里头筋骨因铁箭钝击而负伤,又被他强力拉弓,揉搓时疼痛难忍。他对这些伤有些了解,知道药膏效浅,一声不吭地咬牙揉毕时,额头缀满了豆大的汗珠。 伽罗给他擦尽汗珠,又将伤处层层包住,才松了口气。 床榻被血染透,已然没法用了。 谢珩先经鏖战,后又剧痛,此刻眉目间尽是疲累。 因观内客舍不分男女,都只摆放简陋的床榻桌椅,伽罗想了想,便带着谢珩到她屋中,暂睡片刻。待谢珩沉沉睡去时,又赶往山腰,去向那位被战青夸上天的神医讨教,说谢珩伤口崩裂,当如何调理。 神医刚救下重伤的士兵,听了此事,没好气的道:“既有那等神勇,忍着就好了!” 伽罗微愕,恰逢战青经过,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殿下也是形势所迫,还请先生担待些。” 神医叹了口气,道:“等殿下传召,我再去瞧吧。那伤就是疼痛,别的不碍事。” 伽罗这才稍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矮油,私定终身的小情人~闷骚太子的起居心情记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我会好好珍惜她。 ☆、第74章 074 大战过后, 直至傍晚时分,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强打理清楚。 除了谢珩之外,战青、杜鸿嘉、蒙钰等人也都负伤, 好在没有大碍, 各自休养。黄彦博虽赶路疲累, 却因纵马冲突时阻碍甚少,倒没受重伤,奉谢珩之命将战场清了,带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 谢珩下令重金抚恤, 余下的各自负伤, 安置在各处观里过夜。都尉韩林身先士卒, 从宋敬玄的第一波攻袭起, 便带了少数兵马守在要紧隘口,几波攻袭过去,负伤颇重。因他对宋敬玄深恨, 即便身负重伤, 亦自骑马追袭宋敬玄,却被对方暗箭所伤, 昏迷不醒。 韩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离去, 眼睁睁看着军医剪开满布血迹的衣裳, 清理过狰狞伤口后敷药包扎,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却强撑着不肯哭。 直到入夜时伽罗再去探望时, 才揪着伽罗衣襟,小声道:“傅姐姐,爹爹会醒来吧?” “殿下请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罗握住他小手,察觉他微微颤抖。 虽说在柘林府盘恒多日,伽罗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罗听谢珩提过,身手才敢都强悍过人,只因得罪了宋敬玄,被宋敬玄会同南衙联手压着,这些年守着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还被宋敬玄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难熬。 这回谢珩在洛州谋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韩林,派杜鸿嘉协助除了那些碍事之人,重掌兵权,今日铜墙铁壁般死守,骁勇之极。 而当年韩林之所以得罪宋敬玄,似乎还是跟韩伯岳那位逝世的娘亲有关。其中隐情谢珩未提起,伽罗只知道韩伯岳三岁时失了慈母,彼时宋敬玄初至洛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将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韩林压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韩伯岳在军营长大,受其父影响,颇有胆气,亦将其父视为天底下最骁勇的英雄。今日两军对垒时他还信心满满,此刻瞧着满身细纱,昏迷不醒的韩林,焉能不怕? 伽罗瞧着心疼,将他领出去,哄着吃了些饭,往韩林那儿又瞧了片刻,直至韩伯岳撑不住,才同谭氏一道,哄着他睡下去。 次日起来匆匆前往韩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据莫先生说,韩林凌晨时曾醒来过一次,喝了两口水,意识却不慎清醒。 今晨谢珩已同黄彦博一道来探视过,各自忧心,请莫先生务必将他救活。一场激战后死伤惨重,柘林府伤亡的军士名单昨晚已连夜列了出来,谢珩交于 分卷阅读21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战青,飞马递回兵部,提早安排抚恤重赏事宜。 待晌午时,军士们重新列队,由谢珩带领,启程返回雍城。 柘林府重伤的将士就近回营休养,只是韩林病重,谢珩单独安排辆厚软舒适的马车,带回雍城,方便照料。 * 队伍缓缓回到雍城,已是当日傍晚。 宋敬玄率兵出征时,李凤麟忧心忡忡,听得小相岭战胜的消息传来,当即喜不自胜,虽没再折腾阖城官员,却带了两名副手,亲自骑马在城门口迎接。往来的百姓未受半点驱逐,出入如常,见这位父母官亲自迎候,颇为好奇,不自觉的驻足观看,只是毕竟惧怕官府威仪,躲得远远的。 临近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 李凤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将骁勇耐寒,却只穿了深红官服,姿态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抖,那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由衷的笑意,见得谢珩率军走近,忙翻身下马,快步过去,同副手跪地道贺道:“宋敬玄谋逆犯上、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难书。恭贺殿下剿平逆贼,捉获宋敬玄,微臣代洛州万千百姓,谢殿下大恩!” 他的声音高昂,顿挫有力,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了许多百姓远远围观,听李凤麟说昔日威风得意的宋敬玄被捉,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惊讶欢喜皆有之。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囚车中瑟瑟关押的宋敬玄和徐昂,群情激愤,指指点点,旋即口口相传,深感太子英明恩德。 宋敬玄在洛州当了数年都督,不止贪权敛财,更是仗势欺人,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当地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满肚子怨恨。徐昂比之更甚,洛州内外的数处宅邸金碧辉煌,强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说,府中那十几位妾侍更是仗势欺人,其兄弟子侄横行霸道的事,数不胜数。 而今那两人穿着单薄囚衣锁在囚车中,太子殿下亲自羁押,李凤麟亲口定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将摊贩上的青菜丢过去,怒骂宋敬玄。 谢珩立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声。 战青会意,朝押车的侍卫递个眼色,各自避开,也未阻拦。 越来越多的杂物砸向宋敬玄和徐昂,人群中有人颇富,被欺压许久后难得能出恶气,当即将近处数个摊贩的果蔬杂物买下,分给群情涌动的百姓,怒骂斥责,含恨打砸。 这般动静引得更多人驻足,纷纷打探传递,将宋敬玄和徐昂谋逆被捉的事迅传开——先前宋敬玄大军过处所散播太子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险恶、以下犯上,罪有应得。 谢珩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凤麟,当众夸赞两句,才叫他上马同行。 待谢珩在黄彦博等猛将的拱卫下徐徐入城时,两侧百姓满腔仇恨均得倾泄,齐齐跪地叩,口呼皇上万岁,太子圣明。 而囚车内宋敬玄和徐昂惨不忍睹,身上重伤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经这番百姓泄愤,格外狼狈。 入城之后,城内消息亦迅传开,道旁百姓见得这幅模样,直呼活该。 …… 这般缓缓入城,到得白鹿馆外,夜幕已然降临。 李凤麟已然备了庆功宴席及犒赏军士之物,谢珩并未推辞,不止邀了随行众将和柘林府及黄彦博所调府兵的长史、司马等人,连同军伍中格外骁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请,于衙署旁的敞厅中欢庆,特令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伤作痛为由离席,留下黄彦博和李凤麟主持局面。 他在战青的陪同下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军士的欢喝声,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点燃烟花,为今日传遍全城的喜讯庆贺。 这般局面当然是谢珩盼望的,可心里却还是有无形的重石压着,令他难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馆,重伤昏迷的韩林就安排在紫荆阁附近的剑南台里。 谢珩过去时,屋舍里灯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卫已按着战青的安排往各处轮流值守。曹典、杜鸿嘉及蒙钰兄妹皆按照谢珩的安排,往厅中赴宴,此刻唯有刘铮带了两名侍卫,连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韩林跟前。 门口侍卫躬身行礼,里头刘铮听得动静,亦起身相迎。 谢珩快步走进去,扫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韩林,随即看到床榻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边。 韩伯岳满心都在韩林身上,听见刘铮等人问候的声音,才察觉动静,回身看到谢珩。 他脸蛋上还挂着一滴泪,却还是噌地站起身,如韩林教过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幼童的身影在刘铮等人的衬托下格外单薄,身份倔强却半分不减。 谢珩盯着他,上前伸手搀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乌青。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活蹦乱跳、人嫌狗憎的时候,韩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强健些,原本不该有这幅样子。 谢珩皱眉,往韩林脸上瞧了瞧,方毅的脸上血色苍白,气息都颇微弱。 分卷阅读21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莫先生。”他叫韩伯岳坐入椅中,回身问道:“能救吗?” “老夫已竭尽全力。”莫先生纵有神医之称,却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诸般手段用尽,却难以挽回韩林重伤之下的虚弱。 他不愿当着韩伯岳的面细说诸般伤情,便同谢珩拐入内室,将先前未及详细禀明的事说了,最末叹道:“我已问过军士,韩将军在小相岭上时就受伤极重,后来追击宋敬玄和他的副手,拼尽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强弩之末,摔下马背。原本就有骨头断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脏,怕是……回天乏术。” 谢珩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没有办法吗?” “若是旁的病症,老夫用尽本事,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他脏腑已损,还请殿下恕罪。” 莫先生叹了口气,扫向外间,低声道:“那孩子早起就过来守着,寸步不离,若不是傅姑娘过来哄着,连晚饭也不吃。若能有办法,焉有不救之理?” 谢珩垂目,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半晌,道了声“先生辛苦”,同至外间。 韩伯岳已经回到了韩林榻旁,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谢珩,想问父亲伤情,却又不敢。 谢珩坐至榻旁,瞧会儿韩林,又瞧会儿韩伯岳,最终沉默起身。 * 次日韩林依旧昏睡不醒,中间咳了几回血,浓稠乌黑,脸色苍白。 韩伯岳连夜守在旁边,谁劝都不肯走,韩林那稍有动静,便凑过去细看。然而伤情恶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诸般外伤,却无法破开膛腹,将刺在脏腑的碎骨取出。韩伯岳瞧着榻上越来越虚弱憔悴的父亲,隐约明白这重伤背后的含义。 原本皮猴般没片刻安静的孩子,这一晚却死握着拳头不吭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悄悄的埋头在韩林锦被上,无声抹去。 后来终究没忍耐住,趴在韩林身边,握着韩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声。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落在韩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觉,手指动了动,却还是了无生气。 韩伯岳哭得越凶了,一声声强压伤心恐惧的“爹爹”哭出来,令素来刚硬的刘铮都红了眼眶。然而韩伯岳倔强,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动,刘铮只能陪坐在旁边,束手无策。 至黎明时,床榻上的韩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睁开眼睛。 刘铮当即命侍卫按照谢珩的吩咐,去紫荆阁扣门,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谢珩便起身赶过来,带着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撑不住眯了两个时辰,此刻也已赶到榻前。 韩林躺在榻上,目光涣散,早已不是初见时精光奕奕、龙精虎猛的汉子。连日昏睡,伤情渐重,他几乎连米汤都没喝几口,此刻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痛已极。 谢珩越众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声“韩将军”。 韩林喉结动了动,握着韩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谢珩会意,伸手将韩伯岳握住,肃然道:“将军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顾伯岳!” “谢……”韩林提气张口,随同话语出口的,却是血迹。 韩伯岳强忍着呜咽,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将谢珩牢牢扣住。 韩林唇角微动,像是在笑,断续道:“听……话……” 韩伯岳呜呜地应着,抬起袖子擦泪,两只眼睛通红,只呜咽道:“爹爹,你快好起来。伯岳听话,再也不顽皮捣蛋,惹爹爹生气!呜……” “男子……汉……”韩林说得甚是艰难,素来刚毅的脸上,稍露温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会听姑姑的话!”韩伯岳忙不迭的点头,“爹爹你快好起来。” 韩林扯了扯嘴角,望着韩伯岳,眼中有泪珠滑下,缓缓渗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说,喉头却被污血堵着,不出声音。 莫先生忙上前帮忙,谢珩端坐榻旁,沉声道:“宋敬玄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严惩,韩将军昔日的仇,我必定会报!伯岳在我身旁,你尽可放心。”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坚决。 在来洛州之前,谢珩就选中了韩林,不止为附近地势和韩林的性情,还为韩林对宋敬玄的仇恨—— 当年宋敬玄初至洛州时,韩林已是柘林府都尉,为方便照顾家人,将妻子和三岁的孩子、连同十二岁的幼妹都安置在雍城。 谁知随宋敬玄赴任的那位司马色胆包天、行径恶劣,瞧着韩夫人容貌娇艳,竟在酒后命人将韩夫人劫来,欲图用强。韩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不会半点拳脚功夫,被司马逼在屋中,誓死不从,争执中拿铜壶砸伤司马,司马大怒,酒醉之下,也抢了铜壶砸她,欲令她放弃抵抗。然而韩夫人质弱,被他砸伤,没过片刻便一命呜呼。 韩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马讨还人命时,被宋敬玄仗势压住。 为堵口舌议论,宋敬玄另寻了许多娇娘给韩林, 分卷阅读21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都被韩林拒之门外。 从雍城、洛州到京城,韩林试了许多法子,要为亡妻讨还公道,却都被宋敬玄死死压着。韩林怕旧事重演,将妹妹送到舅家养着,这几年中,只留儿子在身旁,亲自教导抚养。 这回韩林拼死相助谢珩,不止是为公道大义,也是想为亡妻报仇,手刃仇敌。 是以宋敬玄大军被冲乱,无力攻山时,韩林便拖着满身伤痕,骑马闯入敌阵,疾追那位司马报仇。 蓄满刚硬仇恨的铁箭令那司马当即身亡,韩林却也重伤倒地,还被近处惊慌的马踩到腹部。后虽被部下及时救回,却也重伤昏迷了过去。 此刻听得谢珩承诺,韩林目露感激,又将目光落到韩伯岳身上。 那是谢珩在这位刚硬铁汉身上从未见过的目光,温柔、担忧、不舍、愧疚……种种交杂,如猛虎舐犊。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唇边溢出愈来愈多的污血,最终似是叹息了一声,委顿下去。 韩伯岳紧握的手指已在谢珩手背掐出血迹,在谢珩伸手抚平韩林眼皮的一瞬,再也忍耐不住,扑在榻上大声哭起来,声声哭喊,哀恸欲绝。 谢珩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微微泛红。 ☆、第75章 075 韩林的丧事由谢珩和李凤麟亲自安排人操办, 同他亡妻一起, 葬在城郊一处松坡。 韩伯岳留在谢珩身边, 很是消沉了几天, 伽罗每日陪着照顾开解,十分心疼。 谢珩那里依旧忙碌——宋敬玄这番起兵, 洛州、灵州、宿州的折冲府皆有参与, 这等悖逆行径自然不能姑息, 这些折冲府如何裁撤合并、令安排都尉长史,都是要紧的事, 由谢珩和黄彦博写了密奏入京,按着端拱帝的安排行事。 宋敬玄和徐昂及数位谋逆都尉的家眷亦按律收押,待宋敬玄和徐昂回京定了罪名,一道处置。余下的仆从家奴,皆遣散或变卖,由李凤麟安排司法诸官处置。 宋敬玄都督之位当即被革, 由一位闲散度日的宗室郡王遥领。 白鹿馆与刺史衙署紧邻,谢珩同李凤麟繁忙处事的间隙里,李凤麟的夫人姜氏也终于露面, 来白鹿馆中看望韩伯岳, 顺道拜会身份特殊的伽罗,送了好些补品和起居之物过来, 十分周到。 这日姜氏过来时,伽罗正跟谭氏、岚姑在屋内闲坐,教韩伯岳写字。 韩伯岳经前几日的伤心后, 渐渐接受了父亲已然战死的事实,除了晚间偷偷哭之外,白日里牢记着韩林要他做男子汉的话,甚少再表露伤心。只是毕竟年纪有限,刚没了至亲,先前的顽劣笑语一去不返,时常闷坐发呆。 伽罗也经历过幼时失慈的事,故耐心陪伴,教他习字解闷。 因韩夫人是书香门第,韩林当初以武举出身,能熟读兵书,学问也不差。是以韩伯岳虽养在军营,读书的事也没落下,到如今已读了不少书,只是性子顽皮,兴许是随了韩林的粗豪之气,书法略差。 伽罗的簪花字过于秀气,谭氏上了年纪,书法端庄沉稳,倒可教他练习。 几个人围坐在长案旁,见姜氏进来时,不免起身相迎。 姜氏自是满口关怀,寒暄过后,随身侍女将四个食盒放在桌上,说里头是各色蜜饯糕点。如今已入了腊月,天气严寒,没了新鲜的蔬果,闲来无事,也只能拿这些零嘴来打发时间。 等她寒暄过后告辞,伽罗便选了几样装入食盒,亲自给蒙香君送过去。 蒙香君的住处离紫荆阁不远,同蒙钰一道被战青安排在阁楼二层,底下则是个小小的议事厅,两侧抱厦中住着杜鸿嘉和曹典。 伽罗过去的时候,议事厅的门敞开,里头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走近了,看清那是战青、蒙钰、杜鸿嘉和蒙香君四个人,谢珩不在。 里头不像是商议要事的样子,伽罗走近时,蒙香君扫见,当即走到门口笑道:“这样冷的天气,又送了好东西过来?” “刺史夫人送了些糕点蜜饯,想着蒙姐姐或许喜欢吃,所以送些过来。”伽罗走进里面,瞧着战青和蒙钰已然痊愈,杜鸿嘉的手臂却还是小心翼翼兜着,不免问他恢复得如何,顺手将食盒揭开,取了几碟糕点出来,摆在桌上。 蒙香君随手拈了吃,道:“等洛州的事定了,你也回京是不是?” 伽罗迟疑了下,“我先等父亲过来吧。” “昨日收到的消息——”战青站在旁边,及时到:“傅大人五日内能抵达雍城。” 伽罗闻之欣喜,听蒙香君问得奇怪,遂道:“蒙姐姐要去京城吗?” “想去那里瞧瞧。”她来洛州时日不短,瞧着伽罗每日给谢珩换药,战青等又格外客气礼待,虽不知过往情由,却也瞧得出端倪。向伽罗挤了挤眼 分卷阅读21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睛,道:“殿下说我箭术极好,旁的功夫却有限。我羡慕殿下身边那位岳姐姐,特地求了殿下,准我入东宫当个小侍卫,学些本事。” 这倒令伽罗意外,不由欣喜,“那你要在京城住一阵了?” “嗯!就在你表哥手底下当差。”说着,笑睇杜鸿嘉。 杜鸿嘉似颇无奈,同蒙钰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 洛州的事渐渐理清,腊月初三那日,傅良绍顺利抵达雍城。 伽罗已有近一年未见到父亲,前两天缠着谢珩问定了傅良绍抵达之期,这日早早就起来,仿佛过节般着意打扮一番,修长的妆花襦裙之上锦衣绣金,将那件杏黄缎面的斗篷披着,早早在屋中等候。 这日天晴,固然冬日清寒,太阳晒着,仍旧有几分暖意。 谢珩处理了公事,回到白鹿馆时,就见伽罗站在穿堂外,来回踱步,翘首张望。前两日下的雪还未融尽,穿堂旁槐树底下,积雪覆盖枯叶,半融半冻,上头已留了她许多脚印——也不怕踩雪冻了脚。 他这两天颇为忙碌,整日在隔壁衙署议事,早出晚归,加上左臂的拉伤非伽罗所能医治,换药的事都交给李凤麟请来的郎中,每日竟甚少能见到她。 今日难得早归,路上撞见,不免多瞧两眼。 伽罗旁边,则是倚柱而立的蒙香君,像是一道过来等的。 两人上前拜见,谢珩觑着伽罗红扑扑的脸蛋,知道她是心急,道:“午时才能到。” “那也快了!”伽罗往他身后张望,两只手藏在绣金袖筒中,抱着藏在当中的手炉子,“殿下今日回来得早,衙门的事都办完了吗?” 谢珩颔首,看向伽罗身后的蒙香君。 蒙香君微怔,旋即会意,道:“在虎阳关时,我已拜了傅大人做先生,故而一道来迎候。” 谢珩没再多问,瞧见伽罗鼻头在冷风里吹得泛红,不由皱眉,“回屋等吧。““不碍事,没觉得冷。”伽罗眼底都是笑意,猜得谢珩的意思,忙道:“殿下有事自管去忙,不必管我。战将军已安排了住处,表哥今日也得空,就在那边。父亲抵达时,有我们足够。等殿下有空了,父亲再过去拜见。” 蒙香君亦点头,侧身让开道路。 谢珩觑着伽罗没说话,神情还是从衙署里出来时的冷肃。瞧了片刻,没动身往里走,反而回身,走向近处一间敞厅,道:“过来。” 伽罗微诧,跟着他走过去。 敞厅就在穿堂不远处,正对着白鹿馆照壁后的长长甬道,倘若傅良绍抵达,一眼就能瞧见。伽罗随谢珩走进去,里头虽没人在,却照常烧着炭盆,不似外头风冷。那门帘子厚重,不好搭起来,遂回身问道:“我开扇窗户,蒙姐姐介意吗?” “我又不怕冷。”蒙香君笑道。 伽罗遂开了窗扇,回身见素日繁忙的谢珩竟然坐在椅中,不免诧异,“殿下这是有事要忙吗?” “谁说的。”谢珩掏出那把漆黑铁扇把玩,碍于蒙香君在场,没再说旁的。 伽罗对上他的目光,恍然明白他意思,不由抿唇微笑,没再说话。 因有蒙香君在场,谢珩便还是素日端贵模样,只问伽罗这两日韩伯岳如何。 伽罗照实回答。 …… 过午时分,傅良绍终于抵达白鹿馆。 最初瞧见侍卫匆匆绕过照壁时,伽罗尚未反应过来,待瞧见侍卫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猛然站起身,向谢珩和蒙香君道了声“来了”,便匆匆掀帘出门。 渐渐走近,看到父亲面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曾经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美男子,过年时在傅府相见,他还是清贵模样。没想到一趟北凉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两圈,远远瞧着,衣服都像是空荡了许多,温如美玉的脸也颇消瘦,满是笑意。他行走如常,想必伤已痊愈,无甚大碍。 伽罗越走越快,走到傅良绍跟前时,说不出话,只是笑着瞧他。 这一年诸多艰辛,父女分离,前途未卜,连封家书也无。 此刻重逢,先前所有的担忧、恐惧尽数消解,伽罗笑容粲然,直到傅良绍握住她的肩膀,才屈膝为礼,笑盈盈道:“父亲伤瞧着都痊愈了,身体无恙么?” “已无大碍。”傅良绍温和如旧,旋即抬眼,看到紧随而来的谢珩和蒙香君。 蒙香君来迎,并不意外,但谢珩亲自过来,多少令傅良绍不解。 他被困石羊城时,得岳华、曹典等人相助,知道是谢珩安排,因不明情由,便猜测是跟伽罗身上那枚长命锁有关。后来被安排在虎阳关养伤,迥异于鹰佐的步步相逼 分卷阅读21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谢珩的人非但没有提起此事,还将他引荐给蒙旭,任由他慢慢养伤,半点都不着急。 傅良绍猜不透谢珩的打算,这一路左右探问,亦不得要领。 ——按礼说,谢珩父子与老太爷有旧仇,该恨他才对,即便因长命锁的事屈意解救,也不该是那般礼遇。 此刻见谢珩亲自过来,傅良绍更是满心困惑,当即跪地行礼,“罪臣拜见太子殿下。” “傅大人请起。”谢珩淡声,目光落在伽罗身上,并未看傅良绍。 而后轮到蒙香君行礼,寒暄之间,齐往傅良绍住处。 谢珩在前,面容沉肃。他虽看着伽罗的情分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然而真见到傅良绍,心里那些疙瘩还是未能尽数消去——尤其傅良绍的归来,提醒他傅玄还在石羊城活着,太上皇也在石羊城中,随时可能回到大夏。他救了傅良绍,善待伽罗,然而对傅玄的刻骨仇恨,至今未能清算。对于夹在傅玄和伽罗之间的傅良绍,谢珩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抿唇肃目,未再多言。 伽罗满心欢喜,起初未能察觉谢珩神色,只同蒙香君一道跟在傅良绍身旁。 走了一程,发觉谢珩步伐颇紧、后背紧绷,这才醒悟过来。 “当日爹爹被困石羊城时,是太子殿下施以援手,爹爹都知道了吧?”伽罗侧头瞧着傅良绍,含笑以示宽慰,“殿下胸怀宽广,我处于困境时,也是殿下照拂,外祖母如今也住在这白鹿馆,待会父亲就能见到。” 她说得诚恳,傅良绍会意,暂时收起敬畏顾虑,紧赶上前两步,道:“伽罗的事给殿下添麻烦了。石羊城中多蒙殿下相救,罪臣感激不尽。” “傅大人客气。” 眼角余光扫过去,见傅良绍姿态恭敬,伽罗微显忐忑,彼时觉得氛围尴尬。 谢珩不由放缓脚步,看了傅良绍一眼,“伤势都痊愈了?” “承蒙殿下记挂,蒙将军照顾得十分周到。”傅良绍拱手,“来洛州的路上,罪臣听闻小相岭一役,殿下以千余兵力击退宋敬玄两万人马,神勇气概令百姓称颂,罪臣虽未能亲眼目睹,也十分敬仰。” 谢珩唇角动了动,道:“傅大人能在石羊城外行刺鹰佐,胆气也令人敬重。” 这般寒暄着,渐渐靠近傅良绍的住处——就在杜鸿嘉等人所住的阁楼里腾出一间来安置,离紫荆阁不算太远。 谢珩能陪着伽罗等傅良绍半个时辰已是难得,瞧见阁楼外杜鸿嘉陪着谭氏和岚姑,已满面笑容地迎过来,再一瞧伽罗和傅良绍瞧着那位表亲时的笑容,没再多说,在岔路口脚步一转,径直往紫荆阁的方向走过去。 伽罗微愕,旋即恭送,见谢珩越走越远,背影沉默又挺拔,眼中忽然觉得刺痛。 …… 父女重逢,自是格外欢喜,杜鸿嘉陪着坐了一阵,被谢珩因事召走,便剩祖孙三辈在屋中。傅良绍被困北凉太久,又身受重伤,伽罗担心了将近一年,便听故事似的,问从他如何从丹州到北凉,在石羊场的处境,如何确信娘亲是死于鹰佐之手,又如何向鹰佐复仇等等,事无巨细,追问不停。 傅良绍耐心作答,只说丹州城破时他被掳至北凉,囚入暗室。那枚长命锁的事,南风曾跟他提过,鹰佐似是从游民口中得知,设法逼问,他只咬死不认,期间鹰佐为逼他就范,直言南风是死于他的手,并以伽罗威胁。 傅良绍囚在暗室,关乎外间的一切消息,都是来自鹰佐之口,他不听也不信,心中却是认定,鹰佐之所以揪着他不肯放,必是没有伽罗的消息,故虚与委蛇,设法拖延。 后来岳华潜入,傅良绍才知道伽罗险些落入鹰佐的手,又被谢珩救回。而帝都朝堂,确实已如鹰佐所说的,改换门庭,傅家和高家都已落败。 傅良绍深恨鹰佐,得知伽罗无恙,遂生出报仇的念头。 其间细节他未详述,只说是以长命锁为借口诱饵,骗鹰佐往南行,期间借曹典的安排行刺,继而脱身。因鹰佐防范甚严,脱身时众人负伤,却也废了鹰佐一只眼睛,重伤他双臂经脉。 种种起伏,傅良绍尽量说得水波不惊,仿佛那只是平淡无奇的经历。 伽罗却还是忍不住地回想——被囚禁逼问时的煎熬酷刑,虚与委蛇时的费尽心机,刺杀脱身时的凶险形势,哪怕是杜鸿嘉、曹典那样刚硬的汉子都未必能经受,父亲一介儒士,当初是如何撑过来的? 她不敢再深想。 傅良绍亦不愿女儿担忧,等伽罗停止追问,便话锋一转,问伽罗为何在此处。 这事就一言难尽了,伽罗同谭氏对视一眼,谭氏接过话茬,“这事说来话长。伽罗——”她瞧着外头渐渐昏暗的天色,道:“快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分卷阅读21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不知殿下那里会不会有旁的吩咐,你去瞧瞧。” 伽罗颔首,请谭氏和傅良绍先坐着,自带了岚姑出去。 …… 外头暮色四合,腊月寒冬,风格外冷。 岚姑跟上来,将手炉子递给伽罗,见外头风吹得伽罗发丝飞舞,遂将帽兜给她戴上,绒白的狐狸毛之间,就只剩一张小脸露出来。 渐渐行至紫荆阁,伽罗的脚步越来越慢。 谭氏提起谢珩,不过是个支开她的由头,好跟傅良绍单独商议。伽罗经她一提,却添了心事,这才明白方才听父亲说话时,为何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不太踏实。 是为了谢珩。 今日谢珩忙中抽空,肯陪她一道等傅良绍,着实出乎伽罗意料。然而等两人见了面,气氛却颇为尴尬,伽罗看得出来,谢珩心里毕竟还有芥蒂。 幼年失慈的仇恨,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 这件事是傅家愧对谢珩,无可推诿,哪怕谢珩给个冷脸,伽罗也难以指责他什么。何况就今日而言,谢珩已经做得很好,甚至他在岔路口却步,独自离去时,伽罗都觉得心疼愧疚。 父亲和谢珩的关系并非不可调和,从谢珩肯出手搭救就看得出来,哪怕如今有芥蒂,将来也可慢慢化解。 叫她担忧的是另一件。 父亲安然归来,那么石羊城里的祖父傅玄呢? 因为自小不亲近,又被刻意冷落排挤,伽罗对傅玄几乎没什么亲情可言,前阵子辗转反侧时,考虑过谢珩和端拱帝等人,考虑过淮南外祖家,却怎么都没想起傅玄,直至此时才想起来——傅玄当初跟徐公望合谋害死惠王妃,又有许多朝政上的劣迹在,于公于私,端拱帝和谢珩都会将他处死。甚至于分别贬谪和押在狱中的两位伯父,最终也未必能有好结局。 伽罗自然也明白,这是祖父罪有应得,杀人偿命,天公地道。 只是祖父死后呢? 父亲虽跟当年的事无关,毕竟是祖父亲生的儿子。皇帝处死生父,出于君臣的本分,父亲或许还会跟天底下无数臣子一样,忍耐下来,继续忠心事君,何况那件事本就是祖父的过错,父亲也很清楚。 然而那只是君臣之义。 倘若告诉父亲,他须认那位处死他生父的人做女婿,他会作何感想?他是否还会答应? 伽罗无法想象。 埋首缓行,忽听前面有人轻咳,抬头就见玄色暗纹大氅迎风摆动,谢珩负手立在跟前,正觑着她。 “在想什么?”他问。 伽罗抬头,一时间理不清乱绪,只呆呆盯着谢珩。 晚风凌冽吹过,将帽兜上的狐狸毛吹得晃动,嫩红的双唇紧抿,漂亮的眼睛里似有茫然苦恼。她有心事,谢珩看得出来。 正好,他也有。 谢珩将她帽兜压得严实些,道:“隔壁衙署设宴,加件衣裳,随我赴宴。” “我去吗?”伽罗微愕。 谢珩颔首,“岳华和蒙香君也在。”他伸手捏了捏伽罗身上的披风,嫌它太薄,便道:“快换上那件狐裘,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耐心等媳妇化妆换衣服的太子殿下^o^ 岳父大人回来啦,伽罗和谢珩写了条一模一样的日记:他会赞成吗? 评论都偷空看啦,困死前挨个么么哒!爱你们!! ☆、第76章 076 李凤麟设这场宴席, 是为践行。 洛州、灵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遥领, 分布各处的折冲府整治过后,由端拱帝亲自挑选, 擢拔了可靠之人,其中军务由十二卫亲自过问, 余下事宜, 交由李凤麟暂时代为打理。于李凤麟而言,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讯,做事也更为勤谨。按着端拱帝圣旨,明日将携长史往各处巡查,以半月为期。 局势暂时安定,谢珩是太子, 不可离京太久,黄彦博居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这当口也被端拱帝委以重任,蒙钰在虎阳关也有守卫之责, 数日之内需奉命返程。李凤麟怕赶不上践行,今晚特意设宴,遍邀谢珩及身旁几位得力助手,由夫人姜氏陪着岳华和蒙香君。 唯有伽罗身份特殊,虽受谢珩照拂,却没名分在身。姜氏为免唐突, 并未当面跟伽罗提及, 只同谢珩提起, 是否赴宴,全凭谢珩裁断——这多少也是试探的意思。 待伽罗随谢珩过去,众人均已聚齐,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见伽罗,当即迎接,避过正厅中的粗豪男子,从偏厅进了暖阁。 岳华和蒙香君均已入席,瞧见伽罗,岳华心领神会,蒙香君但笑不语。 这宴席全为践行而设,没了宋敬玄等人作 分卷阅读21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祟,谢珩端坐正中,李凤麟和黄彦博左右陪同,底下都是谢珩亲信和李凤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员,气氛融洽。 先前征战杀伐的沉闷气息一扫而尽,李凤麟专拿屏风隔出一角,请乐人助兴。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选,舍了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声中带些许铿锵韵律,如云破月来,雾散雨霁,令人心怀畅然。 伽罗于暖阁中听着,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识之人,外头男人们推杯换盏,暖阁中姜氏也备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样果子酒,玉液琼浆,甘甜可口。 蒙香君长于边塞,好爽中带些娇憨,不止伽罗投缘,岳华也颇喜欢。 就着精致菜色小酌几杯,郁气尽扫。 至宴散时,伽罗酒意微醺,蒙香君开怀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内间歇息。 岳华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却依旧清明,未露醉态——似她这等侍卫身份,随同在外时都会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头官员渐渐散去,只留谢珩、李凤麟、黄彦博三人在内室密谈,小半个时辰后黄彦博也告辞,就只剩下谢珩和李凤麟。待他俩谈罢,已是亥时将尽。 冬日夜长,此时空中堆云甚浓,苍穹如墨。 厅前的灯笼已燃至尽头,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风中微晃。 宴席的觥筹交错、雅乐热闹尽皆归于寂静,见谢珩步入暖阁,伽罗亦站起身来,看到谢珩颇带酒意,双目深邃炯明。她向谢珩行礼,旋即多谢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岳华递过来的狐裘,系好丝带,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颇为担心,“夜深风重,傅姑娘身子弱,怕会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馆?” “无妨。”谢珩摆手,代为作答,“外面备了马车。” 他既话,姜氏不好阻拦,遂亲自扶着伽罗出门。 厅前宽敞,车马在甬道旁齐备静候,前后两辆。 伽罗微醺中脸颊热,被扑面而来的夜风侵袭,顿觉一丝凉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实,帽兜遮住头,倒不至于受寒。她侧身避开风刃,同姜氏道谢告辞后,便往后面那辆行去,还没走两步,却被谢珩轻轻按住肩膀。 “我有话同你说。”谢珩低声说罢,回头召来岳华,叫她乘后面那辆车回去,却令伽罗与他同乘。 这安排当然突兀,好在厅前唯有谢珩亲信和李凤麟夫妇,众人只作不见,神色如常。 伽罗未及多想,被谢珩握着手臂,轻轻一送,便到了车前。 旁边仆妇已掀起车帘静候,谢珩肩宽腰瘦,那袭大氅垂落,轻易将伽罗护在身前,隔断众人视线。他左臂的伤尚未恢复,右臂却是如常强健,箍着伽罗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罗双脚悬空,连车底下小矮凳也无需踩,径直屈腿进了车厢。 谢珩随之入内,扯下车帘。 外头夜深灯暗,深冬里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漏半点光亮,整个车厢中漆黑一团。 伽罗还没摸到里头的坐凳,便被谢珩猛然抱住,往后一拉,重重撞进他怀里。 他满身酒气,手臂仿佛铁箍似的,单手将她紧紧扣在胸前,不一语。隔着层层衣裳,伽罗贴在他胸膛前,听到里头擂鼓似的心跳。马车已缓缓驶出,外头李凤麟众人恭送的声音远去,伽罗安安静静在他怀里伏着,半晌没见谢珩有动静。 落在后背的那只手却渐渐游移向上,落在她的脸颊,轻轻摩挲,轻重起伏如同心绪涌动。 “殿下?”伽罗撑着他的腿,稍稍坐直身子。 回答她的是谢珩并不平稳的呼吸,伴随愈来愈紧的怀抱。 即便身周黑暗,伽罗还是尝试仰头,想瞧瞧谢珩的神情。谢珩却扣得更紧,将下颚抵在她髻间,低声道:“别动,让我抱着。”醉后声音不似平常清朗,带着种仿佛强自压抑般的情绪,落进伽罗耳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是为了我父亲的事吗?” 谢珩没作声,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虽说已预想过今日之事,然而真的亲眼看到傅良绍,想到他将是岳丈时,谢珩心中依旧五味杂陈。酒入肠中,纷乱头绪涌入脑海,叫人头昏脑涨,唯有抱着她的时候,那些叫嚣的念头才渐渐退散,心里空悬的某处,也渐渐安定。 他要娶的是伽罗,旁的所有人,都在其次。 …… 白鹿馆内,谭氏和傅良绍对坐在桌旁,桌上蜡泪层层堆叠,几乎燃到尽头。 满室烛光里,谭氏神态慈和,傅良绍皱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谭氏将那几乎见底的茶壶提起,给傅良绍斟了一杯,又将面前茶杯斟满,“起初我也不信,觉得太子善待伽罗,或许是为那枚长命锁,后来才知殿下胸襟,并非我所预想的那般狭隘。他对伽罗的好,我也看在眼中,当日答允从鹰佐手中救你,恐怕还是看着伽罗的情分居多。这回千里迢迢从洛州赶来,虽不全然是为伽罗,但他的心意,却明白无误。而伽罗虽有许多顾忌,却也有意随他回京。”b 分卷阅读21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傅良绍依旧沉默,烛光下的脸半明半暗。 关乎伽罗的身世,南风早年曾跟他提过,但谢珩的所作所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愿,却也是既成事实,即便他曾为此与傅老太爷争执,也于事无补。傅家跟端拱帝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后来淮南高家的作为,傅良绍也有耳闻。是以最初听说伽罗在谢珩手中,又是谢珩安排救他时,傅良绍已认定,这些出乎意料的作为,必定是跟长命锁有关。 在虎阳关养伤时,傅良绍固然感激谢珩救命之恩,却也筹划过,倘若谢珩收留伽罗是图谋那枚长命锁,在感念恩情之外,他当如何妥善应对。 然而此刻,谭氏却将他诸般揣测筹划尽数推翻。 谢珩喜欢伽罗吗? 是何时开始?又有几分?倘若谢珩是从北上议和途中起意,按谭氏所言,从八月里谢珩表露情意算来,也不过短短六个月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能够令谢珩放下旧日仇怨,不惜违背端拱帝的圣意、舍弃与世家联姻稳固朝纲的诸般好处,执意求娶伽罗? 傅良绍当然知道,女儿生得娇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见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谢珩。 经历诸多挫折后,同端拱帝合力扭转颓势,返回帝京入主东宫的谢珩。 他身居东宫之位,甘愿背负骂名去议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银钱,在劣势之下逼退鹰佐,这份心性胆气,就令人敬佩。更勿论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筹谋,京城中对徐公望的步步紧逼,那位的悍勇铁腕,哪怕只是听谭氏口述,也令傅良绍敬重。 这样一位皇太子,显然不是色蒙心窍,鲁莽行事之人。 那样短的时间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关乎女儿终身大事,傅良绍思来想去,终究不敢深信。 但女儿的心意,却不能不顾及。 傅良绍对烛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倘若太子是真心求娶,伽罗也有意于他,没有阻拦的道理。即便皇家艰难,我也当拼尽全力,护持伽罗。” 谭氏颔,“这大半年里,伽罗过得很艰难,太子能追过来留住她,实在不容易。南风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样的情形,伽罗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着太子还未回京,你若想问得清楚些,想来以他的诚心,不会作伪。” “唉!”傅良绍重重叹了口气,“这半年,伽罗全仰仗您照顾。” “我也难做什么,能安然活在这里,还是太子看着伽罗的情分网开一面。”谭氏笑了笑。上了年纪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关要紧,在傅良绍做决定之前,还是想尽量把事儿商议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见过殿下后,就该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带伽罗回西胡,从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还需慢慢筹划。” 她的意思,傅良绍当然明白。 “傅家愧对太子和皇上,如今又被问罪,更是门庭悬殊。倘若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傅良绍沉吟,瞧向谭氏的神色,见她眉目也微微皱着。 “太子对你和伽罗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爷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罗却不该为此受委屈。”谭氏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以当今皇上对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这五六年内,怕是难以翻身,于伽罗难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太子和西胡国相之间牵根线,若能促成两国结盟,伽罗的处境,便能顺畅许多。” 这事儿谭氏方才也提过,西胡国相的身份,也令傅良绍诧异。 大夏、西胡、北凉的形势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谭氏所谋划的,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微微沉吟,见谭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着。 半晌,傅良绍才道:“您的意思,倘若应允了此事,伽罗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太子照拂她,终究势弱。咱们该等西胡国相驾临,亲自带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风风光光的回去!”谭氏精神虽疲累,腰背却如常硬挺。 傅良绍似被她所鼓舞,亦缓缓颔。 “这事我会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经不得熬,还是该早些歇息。”傅良绍送她往外走,见岚姑已取了斗篷守在门口,待谭氏捂严实了,送她至住处,才冒寒而回。 一夜辗转反侧,将谭氏所言细细咀嚼回味。 即便如谭氏所言,谢珩对伽罗情意深重,伽罗也心悦于他,傅良绍仍旧犹豫。 对于端拱帝的为人,傅良绍比谭氏和伽罗更清楚许多。当初他与永安帝争储君之位时,傅良绍虽未参与,对京城的动静,却颇有耳闻,每每回京述职,也跟端拱帝打过交道。后来他被困淮南,却能趁着虎阳关大败、皇帝及亲信朝臣皆被掳走的机会,迅回到朝堂重掌权位,这背后的事,值得细细琢磨。 永安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在虎阳关溃败,落入敌手。 这其中的关窍,更是令人费解。 傅良绍当日在丹州为官,御驾亲征的大军 分卷阅读22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经过时,因傅玄和兄长陪驾在侧,他也探得些消息。据傅玄所说,永安帝之所以决定亲征,是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说北凉内斗得厉害,又经了灾荒,虽瞧着风平浪静,其实百姓流离、军力疲弱、异心四起,国力已然空虚。 这封密报永安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随驾亲征的近臣隐晦提过,随即以夺回几十年前被北凉占据的城池为由,率军亲征。 在傅良绍看来,永安帝虽算不算圣明,却不是轻敌冒进的性子。当时会亲征,必是笃定北凉内乱,有可趁之机。 谁知情势骤转,永安帝的数十万大军,会在鹰佐的铁蹄下溃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永安帝都难以相信,“内乱积弱”的北凉会有那样强悍的战力。 傅良绍被困石羊城时,曾见识过鹰佐治下的严整军队,绝非先前所说的疲弱。而至于所谓内斗,各国朝堂素来有之,据曹典、蒙旭等人后来探得的消息,当时北凉内斗并没到密报所说的地步,甚至所谓灾荒,其实也不严重。 在虎阳关养伤的那段时日,因蒙香君的关系,他跟蒙旭也议论过此事,得知当时北凉朝堂并无异常,并非故意作态,诱永安帝来征。 那么,那封让永安帝信心满满的密报就显得格外可疑。 傅良绍当时也探问过所谓密报来处,就连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测是永安帝埋在北凉的信重眼线所奏。 如今回过头来想,傅良绍隐隐觉得,那密报恐怕是诈报。 ——不管是端拱帝收买了所谓的信重眼线,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报所言不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永安帝为密报所惑,亲征被俘,消息传回京城不久,他的两位皇子便先后伤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而当时京城朝堂,对于北征密报的事毫不知情,只当是永安帝为收复城池而冒险轻进,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龙无之下,迎端拱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谓密报的,唯有永安帝和随驾亲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纵有朝臣对两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叹天家无情,猜不到别处。 这般情势下,端拱帝将太上皇隔绝在虎阳关外,迅收回朝堂权力,皇位便能稳固。 倘若傅良绍揣测得没错,北征的事果真有端拱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隐蔽周全,心机之阴狠毒辣,着实令人胆寒。 即便谢珩心胸宽广,诚心护着伽罗,在端拱帝那般阴狠心机下,伽罗又能走多远? 甚至于谢珩不知端拱帝的阴狠,在端拱帝暗里搅弄风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诚爱恋,又能延续多久? 前路之艰险叵测,令傅良绍不寒而栗。 但谢珩的赤诚,伽罗的迎难而上,又令傅良绍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宝藏的阿耆后裔,傅良绍当然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女儿跟前,令她得偿所愿,与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厮守。 心中揣测推断,犹豫不定,回过神时,外头天光早已大亮。 傅良绍一夜未睡,拿凉水洗了脸,精神恢复不少。 昨日来得仓促,虽已谢恩,到底仓促。此刻又有伽罗的事掺在里头,傅良绍梳洗过后,简单用了杜鸿嘉命人送来的饭食,正要去紫荆阁拜见,却见清寒晨风中,谢珩踏着刚挪到白鹿馆的红色日影,往这边走来。 他穿的是家常玄色衣裳,乌金冠束在顶心,昂阔步,挺拔端贵。 傅良绍忙到门口跪迎,被谢珩单手扶起。 比起昨日的冷淡尴尬,这态度简直可称为和善,傅良绍姿态恭敬,请谢珩入内。 ☆、第77章 077 傅良绍与谢珩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才开门出来。 而后, 径直去往谭氏住处。 伽罗这会儿已用完了早饭, 去父亲那里时听说谢珩在里面, 遂折道而回,往韩伯岳那里瞧了瞧, 见他只是闷头坐着, 遂带着他四处走动散心, 而后往谭氏这里来。 客舍专供往来贵客所用,虽不算宽敞, 笔墨纸砚却都是齐备。伽罗怕韩伯岳独自觉得孤苦,加之心里有事,亦取了纸笺铺好,坐在韩伯岳对面,各自习字。 外间里谭氏和岚姑围坐在熏笼旁,正给衣裳熏香。 待谢珩亲至, 馆中仆妇禀报,谭氏也没打搅两个孩子,同岚姑匆忙迎出去, 便见谢珩和傅良绍一前一后地站着, 各自神色肃然。 她请入屋中奉茶,就听谢珩道:“伽罗呢?” “正在里间, 同韩小公子习字。”谭氏回答。 谢珩闻言,目光便往内间瞧过去,被锦绣帘帐遮住视线。 客舍与寝居毕竟不同, 除了最里面盥洗睡卧之处,别处都是相似陈设,无需过于避嫌。他目光停驻片刻,起身踱步过去,掀开帘子一瞧,就见伽罗和韩伯岳对坐 分卷阅读22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在南窗下,正专心写字。 两人都是侧脸对着他,认真专注,并未察觉动静。 伽罗半个身子都藏在案后,唯见锦衣娇艳,高挽的青丝间珠钗垂落,嫣红欲滴的珠子衬在耳畔,格外秀致。她的对面韩伯岳也是紧抿着唇,对照书帖,一笔一划缓缓临摹,神态中少了前几日的悲苦。 谢珩没出声,看了片刻,便悄然掩上帘帐,旋即回到桌畔,道:“去紫荆阁细说。” 这自然是要说关乎伽罗的事情了。 谭氏同傅良绍对视一眼,见那位眉头虽皱,却轻点了点头。 看来,傅良绍并未执意反对。 到得紫荆阁,听谢珩和傅良绍说了前情,谭氏才明白,傅良绍虽未反对,却终究心存忧虑,并未立时答允,反将话题从伽罗引到戎楼。 他被困石羊城大半年,虽被囚禁,同鹰佐虚与委蛇时,也稍能窥出鹰佐的处境,继而推测北凉王的心思——鹰佐骁勇好战、贪财好色的性子承自北凉王,在云中城未能讨得太多好处,遂死扣着太上皇和掳走的朝臣,打算狠赚一笔。甚至他还同傅良绍提起,倘若傅良绍将长命锁及所藏宝藏拱手相送,他能立时放太上皇归去,助傅家再振旗鼓,位极人臣。作为报答,大夏每年以银两布匹纳贡即可。 这些话傅良绍当然不会和盘托出,但鹰佐的贪婪和隐秘野心,却已昭彰。 那是一群盘踞在虎阳关外的饿狼,随时可能铁蹄南下,侵扰掳掠。蒙旭纵然勇猛善战,如今国力尚且疲弱,却也经不起后患无穷的战事。 与西胡结盟,前后挟制震慑北凉,令其不敢轻动,便成了一条各得惠利的法子。 傅良绍虽对谢珩知之不深,从谭氏转述和云中城、洛州战事中,也能稍窥他的性情——即便有着跟端拱帝一样冷肃沉稳的性情,胸怀抱负却截然不同。且伽罗已将长命锁托付给谢珩,傅良绍自然盼望谢珩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南风一族百年守护。 哪怕戎楼不是伽罗的外祖父,傅良绍也原尝试,自请皇命,前往游说。 他愿意牵线结盟,为国分忧,谢珩求之不得,遂暂时不提伽罗婚事,只商议西胡的事。 …… 此刻再提起结盟的事,在场三人都有此意,很快便商议定了—— 由谭氏先修书,傅良绍亲自携书前往西胡拜望戎楼,谢珩回京后尽快禀明皇上,若得皇上允准,由礼部、鸿胪寺安排人手,亲自前往西胡商议。若西胡无意,傅良绍可及早递回消息,若西胡有意结盟,谭氏笃定能请西胡国相亲访京城,两国结盟。 商议罢了,谭氏话锋一转,“而至于伽罗……” 她声音一顿,傅良绍会意,道:“伽罗年纪有限,贸然回京无人照料,怕会处境艰难。殿下用心赤诚,确实出乎微臣所料,微臣自然也盼望有情之人终成眷属。但请殿下见谅,伽罗此刻,还不能跟随殿下回京。” 谢珩端坐案旁,端肃如常,“为何?” 傅良绍站起身来,向谢珩拱手道:“微臣府中已被查抄,这是圣意裁决,能留下府中女眷性命,微臣已铭感大恩。伽罗是傅家女儿,血脉牵系,不会变改,回到京中,仍旧会惹皇上恼怒。微臣的愚见,不若留她在洛州暂住,倘若结盟的事有了眉目,待西胡国相驾临时,再携她回京。” 由西胡国相亲自带到京城,伽罗的身份,自然会与此刻截然不同。 即便仍旧是傅家孙女,但由国相撑腰,京城上下乃至父皇的态度毕竟会稍有差别,谢珩也愿意伽罗风风光光地回去,挺直小蛮腰,出入宫廷、行走京城。 只是结盟之事不知何时才能谈成,才将她捉回身边,难道就此分离? 谢珩沉吟,皱眉道:“你是怕伽罗受委屈?” “不瞒殿下,微臣确实有此顾虑。”傅良绍恭恭敬敬,却没半点退让的意思,“昔日大错已经酿成,微臣愧疚惶恐,唯有效尽犬马之劳,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殿下恩情。倘若皇上见责,再重的惩罚,微臣也甘愿领受。但伽罗无辜,不该平白被牵累。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即便有殿下照拂,她此刻回京,怕是仍旧会无端受委屈。” 这无端的委屈,自然是指端拱帝先前的恐吓了。 谢珩脸色不太好看,却不得不承认,傅良绍所说的话不是多虑。 他沉吟不语,傅良绍已跪地道:“倘若殿下当真有意于伽罗,恳请殿下,能够为她着想几分。” 此刻商议事情,并非君臣身份,谢珩神色一动,抬手扶起傅良绍。 眼前这两人都是伽罗最亲近的人,虽有旧事横亘,从此事看来,他们愿意促成与西胡结盟的事,也是想将功折罪,稍稍化解当日仇怨。固然其中有为朝政考虑之说,归根结底, 分卷阅读22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也是想给伽罗寻个助力,让她能安然进入东宫。 谢珩沉默半晌,才缓声道:“就依你所言。” 傅良绍忙感恩道谢。 谢珩似是自嘲,“是我强人所难,傅大人何必言谢。宋敬玄虽已拔除,洛州恐怕尚有余孽,不可掉以轻心。老夫人和伽罗依旧住在白鹿馆中,方便照看,如何?” “白鹿馆紧邻衙署,严密防卫之下,必无不妥。”傅良绍含笑。 事情就此议定。 * 谢珩定于腊月十三启程回京,安排行程时,却是朝行夜宿,连同蒙香君在内,所有人骑马回京,尽量不在路上耽搁。 既然如此安排,那摆明就不是跟伽罗同行了。 而李凤麟和姜氏因洛州初定,不打算回京过年,伽罗必定也不会与他们同行。 战青和杜鸿嘉听到如此安排,相顾诧异。 只是这样古怪的安排,当然不好直问谢珩,待出得厅门,战青想着杜鸿嘉是伽罗的表哥,遂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 杜鸿嘉满面茫然。 自那回射猎时窥破伽罗的心意,又见伽罗早晚给谢珩包扎伤口,即便夜深也未避讳时,杜鸿嘉便知道,伽罗应是决心不再逃避谢珩。及至傅良绍到来,谢珩亲迎亲访,种种迹象,都仿佛是伽罗要跟随回京的架势。 他心里终究难过,这几日虽常往傅良绍那里去,同他说傅老夫人和傅良嗣、傅良雍等人的下落处境,却半个字都没敢提伽罗去向的事。 此时满腹疑惑,同战青走出不远,没忍住,折道往谭氏住处去了。 到了那边,果然见伽罗和韩伯岳也在那里。 韩伯岳显然也是刚得到要回京的消息,同伽罗站在廊下,拽着伽罗的衣袖,似在恳请。伽罗则坐在廊下朱栏,身后银红披风曳地,握着韩伯岳两只手,似是在哄他。走近了,才听到她的柔声宽慰,“……等过阵子,姐姐还是会回京城,到时候再陪你练字好不好?” “可我还是想跟姐姐同去。”韩伯岳低垂着头,难为情似的。 杜鸿嘉走路脚步轻,听得韩伯岳恳求,心里也似期待答案般,顿住脚步。 伽罗却只拍了拍韩伯岳的小肩膀,“姐姐留在这里是有事。等事情办完,必回京城去看你,不骗人。” 韩伯岳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自幼长在军营,韩林固然是慈父,终究是武人心思居多,周遭或是年长的军官,或是十七八岁的新兵,每日操练完了累得半死,往来粗豪直率,甚少有人似伽罗般,软语柔声安慰。他固然性子倔强硬气,终究才失去父亲没几天,谢珩端贵威仪难以亲近,周遭又是武官侍卫,几日相处下来,不自觉对伽罗生了几分依赖心思。 伽罗瞧着他,察觉其意,低声道:“是怕去了京城,没人照顾是不是?” 韩伯岳咬了咬唇,迅速摇头,过了片刻,又老实道:“爹爹不在,叔叔哥哥们也不在……” “不怕。”伽罗温声,“回到京城,太子殿下会照顾你。他还说,会派人将你姑姑和姑父接回京城,陪着你。其实——”她压低声音,说小秘密似的,“太子殿下虽然瞧着有点凶,待人却很好,不必怕他。” 韩伯岳犹豫抬头,“真的吗?” 伽罗挤挤眼睛,笃定点头。 韩伯岳毕竟已懂事了,看得出她是故意哄他高兴,不由一笑,旋即抬目,看到杜鸿嘉。 伽罗随他目光回身,见杜鸿嘉孑然站在院里枣树下,忙起身道:“表哥过来也不出声!” “想听你们说悄悄话,却被伯岳发现了。”杜鸿嘉露出笑容,上前揉了揉韩伯岳的脑袋,道:“傅姐姐虽不能立时回去,我却跟你同行。到了京城,我带你玩好不好?东宫那片校场里有很多厉害兵器,街市上也比这里热闹,保管你会喜欢。”说着,专挑京城里有趣的事说给韩伯岳听。 他自幼长在京城,又性格顽劣,无所不为,这么些年,早将京城各处的有趣去处逛得齐全。对着七岁孩童,杜鸿嘉最知哪些能吸引人,将诸般精致奇巧的金木玩具说给他听,渐渐勾起神往,最终令韩伯岳面色转晴。 对未知好奇期待取代了忐忑,甚至连丧父的悲痛都解了不少,韩伯岳最终恢复了初见时的皮猴模样,立在廊下,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不信问你傅姐姐。” 韩伯岳遂看向伽罗,见她点头,这才肯信,一扫来时的犹豫,爽快走了。 杜鸿嘉这才问起伽罗的打算,伽罗如实说了,又请他回京多照顾韩伯岳。 “他那儿不必担心。”杜鸿嘉对朝堂的事比伽罗 分卷阅读22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清楚许多,“韩林将军是殿下扫平洛州隐患的关键,若不是他决意投靠,殿下未必能放心安排。更别说小相岭上,殿下是靠着韩林带兵坚守,才能得到黄将军搬兵来援,这份功劳,实在不小。” 伽罗有些好奇,“功劳到底多大?” “宋敬玄被俘,洛州得以安定,那些心存不轨的人,没了兵权倚仗,自然会有忌惮。韩林所做的,不止是忠君事主,以少敌多守护殿下性命,更是为皇上和殿下扫除许多隐患。他的这份赤胆忠心,堪为文武百官的表率。” “所以?” “倘若韩林将军在世,这份功劳足以给他挣个爵位,虽不能位列公侯,也能居于伯位。唯有如此封赏,方能彰显皇上赏善惩恶之心,令百官以其为楷模,效忠皇上。”杜鸿嘉缓缓道。 伽罗微讶,旋即道:“那么如今呢?” “活人封赏尚且如此,韩将军已战死,追封起来,皇上哪会手软?” 这话很有道理,伽罗颔首,漾开笑意。 不过心底里还是记挂韩伯岳,“即便追封,也是做给百官看,未必有人能照顾伯岳所思所想,表哥有空时,还是该留心些,叫他及早从丧父的悲痛里站起来。何况——”她抿唇笑了笑,打趣道:“蒙姐姐那般性子,到了京城,必定也会想逛遍各处。” 杜鸿嘉不解其意,听到蒙香君的名字,却下意识的苦恼皱眉。 伽罗一笑,“蒙大哥既已将她托付给你,难道你还能赖掉?届时带着伯岳一道走走,两相便宜。” “她啊……”杜鸿嘉叹了声,摇摇脑袋,似是颇为头疼。 * 诸事既定,自黄彦博至东宫侍卫,很快整装待发。 离别前夜,伽罗用过晚饭后回屋歇着,想着谢珩明日即将回京,虽明白傅良绍的安排是为她好,心里终究闷闷的。 自那晚从李凤麟府上赴宴回来,谢珩送她回屋后,因谢珩琐事繁忙,伽罗又常在谭氏和傅良绍那里待着,两人竟再未单独说过话。 甚至今晚谢珩特意设宴,专请谭氏、傅良绍和她时,因有长辈在场,谢珩行事便留意分寸,只提了与西胡结盟的事,旁的只字未提。 席上的氛围也算不上多好——谢珩本就是冷肃的性子,在她跟前或是含笑或是耍赖,在外人跟前,却还是惯常的不苟言笑。加之有旧事横亘,即便谢珩有意不计较,想立刻亲近起来,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那桌小宴,也颇有些为了她而委曲求全的意思。 然而既是心结,终究还得心药慢慢医治,待时日长久,能水到渠成。 那是不能急,也不能强求的事情。 伽罗满腹心事,一时想着明日的离别,一时想着回京后要走的路,在烛前枯坐了半个时辰也没见谢珩回屋,只好换衣盥洗,擦干头发后,熄灯睡下。 直至戌时将尽,谢珩才上了阁楼。 晚饭将尽时,他便得战青禀报,说是京城中有急信递来,需请他定夺。他看过信,带着战青出去办完事,回来已是夜深,底下书房的案头堆了不少文书,明日起着急赶路,未必有功夫处置,遂挨个批阅毕,一抬头,早就是月明中天,将近子夜。 揉着双鬓驱散朝堂上的烦琐事,被寒冷夜风一吹,满身疲倦也似荡然无存。 谢珩走至屋前,看到隔壁门窗黑漆漆的,显然伽罗已经入睡。 想要去歇息,脚底下却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忍不住挪向伽罗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撑到周六啦!!!这周累得半死的作者君仰天大笑! 今天攒了大红包,依旧20个~看看能不能全砸出去hiahia~ ☆、第78章 078 伽罗睡至半夜, 朦胧中, 似听到窗扇微微响动。她因有心事, 即便躺在榻上, 也是翻覆辗转了许久才入睡,这会儿睡得不踏实, 听见那响动, 不由醒转。 临近月中, 外头蟾宫正亮,银白月光铺泄满地。 她住的是小侧间, 内室盥洗,外室寝卧,隔着垂落的帘帐,便能瞧见门口动静。 此刻,借着窗中斜照的清辉,她似看到有人正关掩门扇, 背影隔着帘帐看得不甚分明,魁伟挺拔,模糊像是谢珩的轮廓。 伽罗脑海中睡意霎时飞散, 定眼细瞧, 渐渐笃定是他,旋即心生狐疑。 因白鹿馆内防守严密, 这紫荆阁更是铜墙铁壁,是以每晚睡前,待馆中仆妇退下后, 伽罗都是随意插上门锁,便安然入睡。今晚她也上了门锁,谢珩能进来,必定是暗中撬锁。只是深更半夜,他这是要做什么? 伽罗心里咚咚跳起来,将锦被捂得 分卷阅读22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更严实,阖目装睡。 谢珩渐渐走近,掀起纱帘,到得床榻附近。 他似是迟疑,进屋后有意放轻脚步,起初快步走来,待进了纱帐,又似逡巡,半晌没有动静。 伽罗极好奇,却不敢睁开眼睛看,只做熟睡之态,竖着耳朵听动静。 谢珩的唇角,不自觉地动了动。 习武十数年,他的耳力极好,静下心听伽罗那呼吸声,便知她是装睡。 月光如泄,透窗而入,照得地面如蒙白霜,隔着纱帐落在锦被睡颜,却平白添了柔润娇艳。她蚕蛹似的裹着被子,海棠红的被面上绣了金线纹路,紧紧贴在她下颚,映衬如樱唇瓣。那双漂亮的眼睛紧闭,在黛眉娇颜间呈出极美好的弧线,睫毛跟缎面羽扇似的,轻轻颤动。 谢珩站着不动,故意加重呼吸,便见她睫毛颤抖得更加厉害,胸膛微微起伏。 片刻后,伽罗似再难装睡,唰地睁开眼睛,往这边瞧过来。 谢珩唇边挂着笑,负手站在纱帐前,一袭墨青圆领袍在月色下平添温和。 她瞧出他是故意的,嗤的一笑,将被子揪得更紧,开口道:“殿下过来做什么?”因是才睡醒来,毕竟慵懒,那声音又软又柔,带着点糯糯的味道。 谢珩遂走至她床榻跟前,道:“来看你。” “看够了?” “没有。” “那再看半柱香,殿下就早些去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伽罗唯有脑袋探出锦被,莞尔笑望,眼睛里似盛满了月光,又像晴夜天幕下的星辰,望之粲然。满头青丝都散在枕畔,没了珠钗金玉做点缀,只慵懒铺散,包围着美丽的脸蛋,像是暗夜里的妖精。 谢珩觑着她,缓声道:“半柱香不够。” 顺势坐在榻旁,俯身往伽罗眼睛亲了亲。肌肤触碰,她的脸颊温软,轻易勾动渴求。谢珩屈肘撑在榻侧,未等伽罗开口,又含住她的唇瓣。呼吸交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娇羞清晰分明,眉带慵懒,妩媚惑人。 谢珩喉头猛然一紧,眸光渐深。 自回了雍城后,琐事繁多,又有傅良绍隔在中间,早晚难以见面,谢珩竟再未跟她亲近过。此刻夜深人静,心中邪念蠢蠢欲动,美人已在身下,忍不住去撬她唇齿。 伽罗忙偏头避开,如受惊后惴惴的鹿。 谢珩似闷笑了声,奋起去追。伽罗见侧头已无济于事,忙往旁边挪,谢珩紧追不舍,不过片刻,就将伽罗挤在床榻角落。她微微仰头,发丝散乱披在肩上,裹身的锦被不知何时露了缝隙。 谢珩趁机低头,埋首在她肩窝,避开半敞的寝衣,含住香软肌肤。 她的颈窝有股淡淡的香味,许是月麟香用久了浸润肌肤,香软惑人,比之最酥嫩的豆腐更添旖旎淡香。颈窝尚且如此,别处岂不更加诱人?谢珩喉结咕噜滚动,两只手臂将伽罗困在身下,目光落在她的脸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锦被下的玲珑身段。软玉温香,娇酥胴体,拥在怀里疼惜,应是世上最销魂的滋味。 谢珩原本是想逗她,却反而挑起内火来。 他盯着伽罗,目光炯炯。 月明无声,逼仄角落中,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脸上,令伽罗热气蒸腾。 残留的那点朦胧睡意彻底消失,她瞧着谢珩愈压愈近的胸膛,周遭全是他的气息。胸腔里砰砰直跳,她退无可退,察觉谢珩的手似往被中摸索进来,忙伸手压住,仿佛握住烙铁。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直觉不妙,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道:“殿下,我不能受寒。” “嗯?”谢珩碰了碰她鼻尖。 伽罗犹疑了下,低声道:“来了月事,绝不能受寒。”说着,垂首避开他目光。 这话果然有奇效,谢珩怔了片刻后,眼中炙热渐渐褪去。 旋即,单膝跪在榻上,连同锦被将伽罗抱在怀里,闷声道:“我又没打算拿你怎样。” 这话显然是扯谎,伽罗没追究,任他抱着,稍想了想道:“殿下到帐外等我片刻,如何?” 谢珩旖旎心绪尚未敛尽,将她审视片刻,果然依言走出去,站在窗畔,背对着她。 伽罗便拥着锦被坐起身来,探出半个身子,将旁边矮案上的衣裳取过。她此刻没法脱了寝衣,只好将宽敞的寝衣裹紧,将中衣套在外面,再穿好外裳。 床帐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谢珩强忍着没回头,好半天,才听伽罗道:“好了。” 他回过身,就见伽罗盘膝坐在榻上,锦衣严实,青丝披肩。 “我们坐着说话,好不好?”她说。 …… 一 分卷阅读22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方矮榻,一条锦被,谢珩同伽罗对坐说话。 记忆里的趣闻,淮南的旧事,伽罗靠在谢珩肩上娓娓说来,像是呢喃。说到濂溪的风土人情,谢珩不时追问,有会心处,也会说些趣事给她听。提及淮南的事情,除了当地民俗风情,偶尔谈到高家时,谢珩虽不怎么接话,却也不再是从前一提高家就沉着脸的模样。 伽罗心中慰藉,将双臂环抱在他腰间,听着他平缓沉稳的心跳,渐渐睡去。 夜已极深,外头风动竹叶,偶尔蹭过小窗。 谢珩将伽罗打横抱着,令她在榻上躺平,盖好被子,旋即侧卧在她身旁,沉默瞧她。 先前虽已派人查探过伽罗身世,却也只是勾勒经历,不知她的心思。唯一听她深谈旧事,还是在京城别苑的那回,几碟家常小菜令她触动,说起在濂溪的往事。那是谢珩头一回触到她在去淮南之前的经历,美好而令人神往。 而今听她细说,更是令人心疼。 被爹娘捧在掌心的明珠,骄纵矜贵,要经多少磨砺,才会在危境中镇定自保,在云中城做出独自去北凉的打算,又将往事深藏在心间,水波不惊,明眸如春? 谢珩抚过她的发丝,心绪涌动时,在她唇上轻轻亲吻。 伽罗仿佛在梦中有所察觉,唇角动了动,翻个身凑向谢珩,循着那一团暖热,钻到谢珩怀里,满足的叹息一声。 …… 香梦沉酣,周身温暖,伽罗抱着谢珩的腰睡了一夜,直至谢珩轻轻取下她胳膊时,才朦胧睁开眼睛。 天刚蒙蒙亮,院里似有侍卫整队的脚步声传来。 伽罗睡得迷糊,直至谢珩下榻,回身给她盖被时,才道:“殿下要去哪里?” “天还早,再睡会儿。”谢珩答非所问,扶正头上乌金冠,理平衣裳。 伽罗迷迷瞪瞪地瞧了片刻,猛然意识到谢珩是要启程回京,想翻身爬起送行,却被谢珩按在榻上,陷在厚软被褥里。 “外面天冷,别着凉。”谢珩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亲,温声道:“我在京城等你。” 外头脚步声已安静下来,必是时辰已到,整队完毕。 谢珩纵有眷恋,也不能自违命令,往伽罗脸上摩挲片刻,毅然转身往外走。 伽罗目送他背景,在屋门关上的一瞬,终究没忍住,起身下榻,因披风不在手边,遂将锦被扯起来裹在身上,趿着鞋子跑到窗边。推开窗扇细缝,因冬日夜长,外头不过天蒙蒙亮,贴身值守的侍卫已整齐立在甬道两侧,战青和杜鸿嘉穿得齐整,左右迎候。 待谢珩下了阁楼,行礼过后便随他出行。 挺拔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廊道尽头,朦胧天光下,唯有白鹿馆中的阁楼交叠参差,游廊纵横交错。整个紫荆阁霎时变得空空荡荡,连声咳嗽都没有,晨起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过树梢,动静分明。 伽罗呆怔片刻,回到榻边了无睡意,索性盘膝坐着发呆。 * 谢珩抵达京城,已是小年将近。 途中朝行夜宿格外仓促,回到京城,瞧着朱雀长街两侧愈发繁忙热闹的商铺,看到满脸喜气置办年货的百姓,才恍然觉出过年的味道。他此行洛州,除了大患,当日小相岭上的凶险战事也早已传遍京城,太子英武之名更是鼎沸,端拱帝特地命姜瞻和徐公望率百官在宫门外迎候。 谢珩端然受了百官拜贺,率众来到紫宸殿,不过片刻,端拱帝驾临。 自拿下宋敬玄至今,已过了二十余天,谢珩密奏各自功过,端拱帝与姜瞻等人商议权衡过后,早已定下封赏办法——除了对重赏加封黄彦博、战青、杜鸿嘉等人、优厚抚恤阵亡的柘林府士兵,给活着的士兵赏赐记下功劳之外,对韩林的封赏格外引人瞩目。 除了格外丰厚的赏赐之外,因他忠心护主,骁勇过人,特追封忠勇伯的爵位。 原本追封的爵位只是为瞧着好看,端拱帝这回却特意下旨,待韩林的遗孤年长成人,可降一等承袭爵位,在此之前,韩伯岳还可如常领爵位供奉,并赐了一处宅子给他。这样一来,忠勇伯的爵位不止是死后追赠,还可福泽子孙,令无数人艳羡。 赏赐过后,便是对宋敬玄、徐昂及附逆都尉的惩处。 宋敬玄在洛州和京城的宅邸早在小相岭之战后就已查封,因其擅自用兵谋逆,端拱帝虽未罪及九族,其府中原有的爵位当即被褫夺,父母兄弟及子女皆被投入狱中,待查清罪名后一并处置。徐昂亲眷不多,早已按谢珩的吩咐看管在洛州监牢,余下数名攻打小相岭的都尉,也未能逃去附逆罪名,罪及家人。 姜瞻利落奏报,因女婿李凤麟颇有功劳,愈发有底气,声势夺人。 他 分卷阅读22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的旁边,徐公望却颇有些唇亡齿寒的惊恐。 自那年被永安帝委以重任,居于相位起,这数年时光里,他仗着对永安帝性子喜好的揣摩,一向圣眷不衰。他本就是有野心魄力之人,朝堂上数年经营,将傅玄那位右相的权柄也都握在手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仗着永安帝的宠信,更是翻云覆雨,顺昌逆亡。 甚至端拱帝初登基时,他仍旧仗着旧日威信经营,紧握权柄。 直至此时,原本稳固牢靠的根基仿佛塌了半边,令他渐渐觉得惶然。 整个朝会上,赏赐和惩治的事,徐公望都未插话。 …… 待朝会散后,谢珩随端拱帝进了内殿,将此次洛州之行的始末详细道来。 小相岭之战以少敌多,拼死困守,哪怕谢珩不饰言辞,也听得端拱帝胆战心惊。 末了,谢珩道:“李凤麟居洛州刺史之职,这回出力颇多。先前父皇答应过儿臣的事,父皇还记得吗?” 端拱帝一怔。 稍作回想,才忆起谢珩临行前除了将亡妻的玉佩给他保管,还提了姜绮的事。 端拱帝沉目,瞧着谢珩明显变得瘦削的脸,“当真心意已决?” “姜相忠君事主,劳苦功高,儿臣敬重他,愿与他一道为父皇分忧。但姜绮的事,儿臣自始至终,都无意于联姻。”谢珩长身站在御案跟前,将端拱帝的茶杯斟满,“姜绮年已十六,父皇若还不给了断,于她并无益处。封个异姓郡主,足以给他满门荣耀。” 端拱帝瞧着谢珩,半晌,缓缓点头。 “你既无意,朕也不便强求。” “多谢父皇。”谢珩拱手。 端拱帝似叹了口气,“洛州之患一去,朕总算能安心过年。姜绮会在年节前册封,算是给姜家增些喜气。这些事都在其次,太子妃的事,你还打算拖下去?” 谢珩低头瞧着案上木纹,淡声道:“儿臣不急。” “怎么不急!”端拱帝轻敲桌案,“二十岁的太子,东宫妃位空悬,瞧着像什么!即便不喜姜绮,满京城的贵女,也总该挑个合适的。此事不容你任性,明日我便叮嘱贵妃,叫她趁着年节相看,定下此事!” 谢珩神色未变,仿佛此事全然跟他无关,只跟端拱帝沉默对视。 片刻后,他才开口,“儿臣此去洛州,遇见了伽罗。” 端拱帝原本沉着的神色陡然一紧,“她?” 谢珩颔首,半靠在御案跟前,手指把玩茶杯,沉默不语。 端拱帝审视片刻,忽然哂笑,“这么巧。她去找你的?” “是儿臣找她,父皇多想了。”谢珩神情冷峻如旧,“儿臣想带她回京,她却不愿,其中缘故,父皇一清二楚。太子妃的事,父皇不必操之过急。孑然孤身,也无不妥。”他神情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落寞,却在冷峻容貌掩饰下,不易察觉。 端拱帝皱了皱眉。 谢珩旋即恢复如常,搁下茶杯,肃然道:“还有一事,儿臣想与父皇商议。” 他的落寞转瞬即逝,端拱帝却怔了片刻,才回过神,“何事?” “此去洛州虽有惊无险,儿臣的处境却也十分艰难。虎阳关的事过了才大半年,儿臣不愿再见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而今的情势,也当令百姓休养生息,军队养精蓄锐。”见端拱帝颔首,谢珩遂拱手,“儿臣认为,我朝当与西胡联盟,共拒北凉。”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才刚离别,就已相思。背一首诗吧。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 我心悄悄。 昨晚太困忘记设时间了,抱歉抱歉哈。 ☆、第79章 079 这提议委实出乎端拱帝所料。 朝堂上风云起伏, 虽说是因虎阳关之战而起, 这半年里, 却多是他和徐公望拉锯, 一步步地将徐公望的权柄夺回,将其架空, 顺道安抚笼络人心, 让那些仍旧感念永安帝的朝臣勋贵们, 逐渐向他归附。 北凉挟持太上皇虎视眈眈,这威胁确实令端拱帝时常夜不能寐, 怕生变故。 他不是没想过结盟,但如今朝廷内乱、国力积弱,端拱帝跟西胡素无来往,并无把握。而朝堂上仍有人居心叵测,防不胜防,出了大夏边防, 更是人心难测,倘若这心思被北凉察觉,在他跟西胡缔盟之前, 北凉恐怕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北凉挥师南下 分卷阅读22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虎阳关纵然能够死守一阵,朝堂怕会再度生乱。 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喘息局面, 怕也彻底颠覆。 更别说西胡未必有意结盟——倘若西胡王想趁乱牟利,跟北凉联手攻来,北境、西境悬危, 非但他的皇位不保,整个大夏百姓恐怕都得笼罩在战火下。 这般审慎思虑,端拱帝早已有过数次。 不过这般打算,他并未跟任何人透露过,此刻谢珩主动提及,未免意外。 端拱帝迟疑了下,示意谢珩坐着,“与西胡缔结盟约,合力牵制北凉,倘若事成,确实于我大有助益。届时北凉南边有虎阳关,西边有西胡夹峙,两处牵扯,互为援救,他便不敢轻动。北凉威胁稍去,锦州又紧邻西胡,这两处受牵制,朝堂中,朕也能轻松许多。” “父皇所言甚是。”谢珩颔首。 “倘若事情难成,又当如何?”端拱帝话锋一转,“北凉手握太上皇,随时可能南侵,若此事泄露,西胡非但不结盟,反与北凉合力侵吞我西北国土,当如何应对?朝政未稳,国库仍旧空虚,兵马钱粮,都未恢复元气,届时朝中必定大乱!” 谢珩眉目一沉,或许是先入为主,或许是暗中渴求,在跟谭氏、傅良绍商议此事时,他确实未多考虑事败的可能。 不过这也无妨。 谢珩觑了眼端拱帝的神色,道:“不试一试,又怎知结果?父皇恕罪,儿臣在回京之前,已自作主张,安排人前往西胡,打探口风。倘若西胡有意,父皇得了准信,可遣使前往,倘若西胡无意,那人也绝不会将此事泄露给北凉。” 端拱帝神色微动,“派的是谁?” “傅良绍。” “傅……”端拱帝声音猛然顿住,眉目间已添了不悦,“怎会是他!” “父皇息怒,儿臣如此安排,并非鲁莽行事。傅良绍虽是傅玄之子,秉性却与其父不同,早年傅玄居右相之位,傅良嗣、傅良雍皆借机弄权,与徐公望同为一丘之貉,居于高位却尸位素餐,只会贪贿敛财。而傅良绍——”谢珩顿了一下,竭力缓和语气,“丹州并不富庶,他居于长史之位,爱民如子,想必父皇也从吏部那里听说过。” 这是不争的事实,端拱帝眉目冷沉,并未答话。 谢珩续道:“傅良绍被困北凉时行刺鹰佐,据儿臣所知,鹰佐右眼被毁,一臂伤损,已难以如从前般行军作战。傅良绍既有此胆气心志,自然不会轻易泄露消息。鹰佐即便探得他跟西胡往来之事,也未必会起疑,毕竟父皇与傅玄的仇,他查得很清楚。” 这样一说,端拱帝紧紧拧着的眉头才算是舒展了些许。 “若此事能成,于我朝而言,也算功劳一件。”端拱帝冷声,“傅玄这儿子,倒令人意外。” 谢珩颔首不语,只等端拱帝暗自琢磨。 老皇帝虽器重姜瞻,身旁也有许多心腹之人,要紧大事上,却还是喜欢独自琢磨,不跟旁人透露——许多时候连谢珩都要瞒着,独自裁决安排。 谢珩知道这习惯,端坐在椅中,未再多言。 半晌,端拱帝才道:“听着可行。他的消息何时递回?” “年后开朝前可以送回。” 这样算来,时日也不算太久,端拱帝遂道:“此事绝不可声张。” “儿臣明白。” 端拱帝自御案后起身走出,朝政国事压在心里,瞧着谢珩还是两肩风尘,便道:“见过贵妃和英娥,早些回去,对了——”他猛然想起什么,原本阴沉的脸上,露出些许温和之态,“月前你舅舅带着家眷回京,朕已安排妥当。你两位表妹也在宫中,正好见面。” 说罢,打消了批折子的念头,叫徐善进来伺候,要遂谢珩一道去段贵妃宫中。 * 段贵妃的仪秋宫中,安谧如常。 深冬腊月,宫腔两侧绿意早已凋尽,只剩红墙琉璃瓦映照在日头下,光彩醒目。因年节将近,宫人成队往来,更在宫门各处打扫装点,仪秋宫一带住着段贵妃和乐安公主,自是格外精心。 谢珩陪着端拱帝过去,猜得乐安公主必在仪秋宫中,也未令内监出声,只悄然走进去。 仪秋宫内的布置几乎没变,因段贵妃喜爱养花,廊下专有花架,四季花卉不断。如今正是山茶盛开的时节,因薄云遮日,天气不冷不热,段贵妃特命人将山茶摆出来透气,亲自修建花枝。 她的身周围着数位宫人伺候,而在数步开外的西墙底下,有两数腊梅盛开。 腊梅旁边,站着乐安公主和一位少女。 乐安公主还是如常的宫装打扮,哪怕是这深冬时节,也打扮得颇鲜艳,像是逆着冬日寒冬盛放的 分卷阅读22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山茶,娇俏可爱。 那位少女虽面生,眉眼轮廓却让谢珩觉得熟悉。 她身量跟乐安公主差不多高,青丝挽髻,苗条纤秀,披着一袭杏红斗篷,正扶着腊梅花枝,由乐安公主拿着小银剪来剪。 谢珩扫了一眼,也不知她是哪家贵女入宫,未再留意,只看向许久未见的妹妹。 宫人见他和端拱帝驾临,齐声问候,乐安公主闻言瞧过来,脸上乍现喜色。 “皇兄!”她欢欣招呼,随即拉着那少女的手,齐往这边过来。 端拱帝脸上总算露了几分笑意,瞧乐安公主手持银剪,便道:“又在祸害那腊梅?” “表姐喜欢腊梅,前儿剪的那一枝插瓶后摆在我那儿,今日特地跟贵妃娘娘来讨,也剪些给表姐插瓶。”乐安公主虽是同端拱帝说话,目光却早已黏在谢珩身上了,“皇兄可算回来了,看这样子,这阵子铁定没好生休息。说了要给我带好东西回来,带了吗?” 她从前在淮南时柔弱沉默,如今到了京城,被端拱帝捧着,性子倒是明朗许多。 谢珩唇角动了动,道:“在战青那里,明日过来挑。” “好!”乐安公主笑意更盛。 方才那少女自从被拉过来,便保持笑意,此刻等他兄妹二人说罢,才抽空行礼,“拜见皇上。拜见太子殿下。”声音不疾不徐,颇为柔和。 端拱帝就势道:“这是你舅舅的小女儿,阿昭。” 谢珩恍然。 难怪方才瞧着眉眼熟悉,原来她是舅舅的女儿,此刻一瞧,果真跟母妃有几分相似,只是谢珩记忆中的母妃已是貌美王妃,这少女年纪不必英娥大多少,尚未全然长开。 时隔数年,再见到跟母妃相关的人,谢珩心绪微微触动。 他颔首,叫了声表妹。 见面已毕,段贵妃便招呼众人入内,说话间,不免提到舅父和几位表妹的事。 谢珩的外祖父姓贺,出身小户人家,靠着读书科举出身,在工部谋了个差事,因没有家底,又不借工事贪污克扣,凭着那点俸禄,日子过得不贫不富。不过因靠着读书翻身尝到甜头,他对儿女的教导便格外用心,两个儿子自幼苦读,女儿便也整日钻在书房,修出一身书香气。 因她生得美貌,机缘巧合下与当时的惠王相识,虽经挫折,却成眷侣。 贺家也因此受到照拂,虽不说鸡犬升天,父子仕途却平顺了许多。 直至后来惠王妃身故,谢珩的外祖父平生最疼爱女儿,彼时又是疾病缠身,乍闻噩耗,吐了几口血,虽请了太医调理,却没撑几天就去了。 再往后惠王夺嫡失败,为他出力甚多的内兄贺清被永安帝报复迫害,接连贬官数次,最终死在瘴疠之地,妻儿老母亦多受害。 彼时端拱帝初至淮南,被盯得格外紧,自身尚且难保,在外能插手的有限。而贺清被永安帝死盯着追打,不止被迫改了名,连妻儿都未能保住,除了幼子被端拱帝暗中救下,可算是家破人亡。 倒是内弟贺宁因资质有限,夺嫡的事中参与甚少,虽受牵连被流放,到底保住了性命。 后来因流放之地有人恶意欺压,贺宁不知使的什么法子远逃出去,连端拱帝都没探到消息。直至端拱帝登基,待朝堂初定,明察暗访,才在南边极偏僻闭塞的村落中找到他一家人。 贺宁藏于深山,不知外间日月变换,得知帝位已易了人,才敢跟随入京。 贺宁膝下一儿两女,倒都保全无恙,长女年已二十,虽受贺宁言传身教识文断字,却已因年龄渐长,嫁与当地人,夫妻感情和睦,未再回京。儿子和幼女贺昭尚未婚配,随同贺宁夫妇归京,官复原职,得蒙恩遇。 因贺昭跟少女时的惠王妃长得颇像,端拱帝格外疼爱,想着乐安公主无人陪伴,特地将她养在宫中,日夜与公主同行同宿,恩宠非常。贺昭长在民风淳朴之地,长得娇憨美貌,性情和气,跟乐安公主也合得来,相处十分融洽。 只是她毕竟经历有限,今日头回见着谢珩,有些怯生害羞,微笑着坐在乐安公主身侧,甚少说话。 父子两人在仪秋宫坐到傍晚,才起身离开。 ——宋敬玄和徐昂归来,端拱帝政事上鞠躬尽瘁,尚有事处理,未再陪着用饭。 …… 傍晚的宫廊被斜阳映照,虽无花树草木,朱墙琉璃相映,别添瑰丽。 端拱帝心中琢磨事情,走至岔路口,才道:“太子妃的事,朕不紧逼。但既然傅伽罗不肯回来,你先前那些荒唐念头,更该收起。一国储君,该学会审时度势,哪怕不愿联姻,也该挑个合适的人入主东宫。”他脑海中浮现起贺昭的影子来,却知道儿 分卷阅读22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子的脾气,未立刻提,只道:“似傅伽罗那般出身,朕绝不允许。” “可儿臣只想娶傅伽罗。”谢珩声音平静,与从前的怒色争执迥异。 端拱帝嗤笑,“朕便明白说了。莫说傅伽罗不愿回来,即便她此刻就在跟前,你母妃和兄长的神位已进了宗祠,傅家的人没资格进去。” ——更没资格沾谢珩的福泽,令其子嗣染指皇权! 谢珩偏过头,盯着红墙不语,挺拔的身影比端拱帝高了半个头,固执倔强。 “你也该为父皇想想。”端拱帝叹气。 “父皇为何不能为儿臣想?”谢珩看向他,墨玉般的眸子里如蒙一层寒气,“还是说,父皇希望我跟在淮南时一般,摒弃其他,只专心筹谋拼命,做所谓太子该做的事?” 那时的他…… 端拱帝不自觉地皱眉。 彼时的谢珩冷厉得像是刚淬过的锋刃,性情沉闷阴郁,别说父子不亲近,哪怕是作为妹妹的英娥都对他心存畏惧。那样的阴霾,一生中经历过一次就够,他嘴上虽不说,但比起淮南时的阴冷,他还是更怀念幼时顽劣明朗的儿子,鲜活又张扬。 那样的谢珩,除了傅伽罗,未必没有旁人能帮他寻回。 端拱帝不语,谢珩却已拱手,大步离去。 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玄色衣袍,漫长宫廊中,内监退避在侧行礼,唯有他背影沉郁。 * 次日乐安公主带着贺昭去东宫时,谢珩早已带着杜鸿嘉出去了,只剩战青留守,搬出几箱子的东西,挨个给乐安公主瞧,或说起来处,或演其用法,或教其去除,直至后晌,乐安公主才心满意足地叫人抬着箱子走了。 临近年底,又要封赏功臣又要惩治罪人,事情反倒更多更忙。 谢珩白日在外奔忙,晚间回到昭文殿的内室,对着匣中玉佩信笺和那盈盈欲飞的彩画风筝,辗转翻覆。实在难以成眠,便起身铺纸研墨,给伽罗写信。 其实也没多少可写。 朝堂上的事纷繁错杂,谢珩也不愿拿它去烦伽罗,东宫住着一群男人,也乏善可陈。满心思念倒是真的,每每提笔时,却又写不出来——这些年习惯了将心事深藏,每常对着伽罗时,情意浓处,美人在怀,娇颜浅笑,许多话自然流露。此刻对着苍白信笺,反不知如何落笔。 于是寄出去的信写得简略,只好期盼伽罗回音。 回信倒写得很有意思。 伽罗居于白鹿馆,平常也可四处去逛。李凤麟的夫人姜氏待人和善,看得出谢珩对伽罗的不同,更是着意照料,陪着伽罗将雍城内外有意思的去处踏遍,或是古寺宝刹,或是奇景胜处,或是珠市金坊,隔三差五地就去。 这些事伽罗都写在信里,漂亮的蝇头小楷落在松花信笺上,比谢珩那宣纸有意思多了。 谢珩便靠着回信度日,不觉过了除夕年节,至初七时,终于有傅良绍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戎楼已探过西胡王之意,有意结盟。 谢珩闻之大喜,当即禀报给端拱帝。 端拱帝再召近臣商议,最终由新任鸿胪寺卿同礼部官员结成使团前往,由黄彦博亲自护送。使团顺利抵达西胡,得西胡王召见,因西胡近些年休养生息,也不欲被北凉威胁侵扰,事关重大,见端拱帝诚心,便由戎楼自请亲访大夏京城,细谈缔盟之事。西胡王允准,亦遣使团相随,不待消息传开,迅速前往大夏。 至三月初,戎楼抵达洛州。 作者有话要说: 外祖父来咯~! ☆、第80章 080 洛州春.色正浓, 柳绕长堤, 莺飞檐下。 自戎楼抵达大夏国境后,谢珩为免生出意外, 除了遣将领带人迎接护送, 暗处亦安插人手随行,确保无虞。是以戎楼的行程,在数天之前, 已传到了伽罗耳中。 对于这位外祖父, 伽罗满怀好奇。 戎楼抵达的当日, 李凤麟亲自将一行人接入白鹿馆中安置。外邦国相自需礼遇,安排在了谢珩曾住过的紫荆阁,随行的西胡使团则安排在紫荆阁抱厦及四周数处阁楼。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带随行的人住在一处,傅良绍虽说功劳不小, 到底没了官位, 加之有伽罗在此,便安排在伽罗所在的剑南台,离西胡使团不远。 李凤麟引着戎楼走向紫荆阁时, 伽罗正站在屋前观望。 ——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过跟戎楼的关系,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间人影绰绰,李凤麟身侧那人身量颇高, 穿着鸦青色的长衫, 朗目高鼻, 蓄着两寸长的胡子,头上戴一顶帽子,饰以朱红宝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顶帽子,再没半点能够彰显身 分卷阅读23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份的饰物,然浑身沉稳气度,依旧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却格外端方,仿佛闲庭信步,边走边同李凤麟交谈。 将近剑南台时,戎楼的目光便往这边瞧过来,李凤麟亦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行人便往这边绕过来。 春日阳光和暖,白鹿馆里迎春连翘开到尾声,紫荆却正热闹。 朱漆屋檐下,十五岁的少女正当妙龄,春衫单薄,眉目如画。她的身侧,则是穿秋香色团花衣裳的谭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夹杂了银丝的头规规矩矩盘起,兴许是身子不适,艳阳之下却戴着暖帽,虽质地单薄,却将额头护着,正中间镶嵌绿宝石。她单手拄着拐杖,迎风而立,腕间唯有老银镯子,花纹繁复细密。 戎楼当然认得那镯子,心里叹息一声。 当年别去,转眼已是三十年的时光。他后来探得她的消息,追问南风的下落、伽罗的处境,往来的信件已装满檀香盒,却始终未见过面,谁知再见面,当初明艳照人、聪慧果敢的族长已露出颤巍巍的老态,他也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头。 容貌虽易,气度却沉淀下来,那双眼睛里没了当时的明亮波光,望之却令人心安。 戎楼缓步上前,不待李凤麟开口引荐,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谭氏微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伽罗,亦端庄回礼。 待谭氏直起身,戎楼才缓缓站直,瞧着谭氏,露出个颇温和的笑意。 李凤麟微愕,却没开口打搅。 旁边伽罗早已得了谭氏指点,双手交叠,深深行礼。戎楼只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扶起,这才向李凤麟拱手道:“使团的事,有劳刺史大人费心。” “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谭氏客气,便颔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傅良绍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剑南台中,谭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傅良绍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谭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谭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西胡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傅良绍。 傅良绍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傅良绍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谭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谭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傅良绍、伽罗在场,戎楼和谭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谭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谭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谭氏颔。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让傅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谭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谭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戎楼一怔,“这是她说的?”b 分卷阅读23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是她说的。”谭氏颔,“这孩子幼时承教于南风,后来又跟着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也意外。但也可见,她确实不愿轻易舍弃太子。” “既是如此——”戎楼沉吟片刻,道:“我们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实你们性子很像,连南风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讲道理的倔,所以让人没法阻拦。其实——”戎楼顿了顿,似是犹豫,将谭氏瞧了片刻,见她眉目慈和平静,仿佛月出天山,清荡坦然。他将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时她不经意间递给他的野果。 “其实当初离开时,我曾后悔娶你。”戎楼瞧着谭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预料,“过了几年,又后悔当时不该离开。”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离开。” 火苗晃了晃,谭氏拿起银剪,去掉一小段烛芯。 “我也是。”她说。 “不后悔嫁给我,是为南风和伽罗。不后悔南下,是为他。”戎楼想起旧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给南风取名时,我只觉得好听,并没多想。后来进了王庭,翻阅许多书,就又想,为何不是取名北风。毕竟,他是南边的人。” 这话令谭氏失笑,“那时候还年轻,见笑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高探微曾教过她的句子,当时碍于长命锁的祖训,违背心意嫁给戎楼,年轻气盛,又觉出宿命的悲苦,才会起那样的名字。而今回想,却是五味杂陈。 谭氏最终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愧对于你。” “我心甘情愿。” 谭氏微愕,从戎楼温和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光芒,经岁月沉淀之后,尚未泯灭消逝的余光。她却已承受不起。遂低头扫了扫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添茶。 戎楼却又道:“他如今还好?” “流放到西南边,恐怕时日无多。”谭氏道。 “想救吗?” “不必。”谭氏摇头,“早年他不听劝阻,对皇上无礼时,就已埋下因果。皇上在那样的困境里熬了过来,不提他的心机,志气终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环,换他到了困境,能否撑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无力。” “那么——等他离去,伽罗前路顺畅,你……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我说过,不后悔。” 屋内颇安静,风过纱窗,索索作响。 戎楼将她觑着,欲言又止。 * 次日,两国使团齐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达。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罗去岁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官道两侧桑陌纵横,远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绵,道旁酒旗迎风招展,郊野间尽是踏青的人。 去岁随同永安帝一道被掳的多是像傅家这般的近臣,经端拱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败或收敛锋芒。皇权更替之下,亦有许多新贵涌出,譬如炙手可热的姜家,譬如赵英等等。谢珩父子虽性情冷厉,为政却勤恳清明,新任的吏部尚书颇能识人,举荐不少有才之士,国子监及书院中收了些好学青年,这时节高门贵户、才子新秀踏春的兴致仍旧高涨,常能瞧见远处的帷帐香幕,天上纸鸢高飞。 伽罗与谭氏、岚姑同乘,掀帘望外,触目锦绣风光。 这一副渐趋升平的气象中,有不少是谢珩的功劳,伽罗念及此处,唇边笑意更深。 帝阙巍峨,禁卫森严,守城的将领亲自侯在门口,见得戎楼一行抵达,亲自迎送入内。 朱雀长街两侧热闹如旧,百姓虽不知这队人是何身份,瞧见其阵仗,也纷纷好奇驻足。 伽罗挑着帘角,看两旁商铺酒肆,阁楼绣户,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张熟悉的脸晃过,旋即窗户阖闭,再无动静。 长姐傅姮?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罗狐疑,再瞧过去时,已不见半点异样。 她低低“咦”了一声,就听谭氏问道:“出了何事?” “刚才我仿佛瞧见了长姐。”伽罗当时一扫而过,不甚确信,“她藏在阁楼上的窗户后面,瞧了一眼就关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虽屈居右相之位,毕竟也是门生无数的相爷,傅姮去岁有孕,这会儿应当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难道真是她? 这般想着,看向谭氏,见她只是笑了笑。 “西胡国相亲自来缔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倘若那人当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亲在使团的消息,趁着今日队伍要过朱雀长街,特地叫她来亲眼确认。可惜,你父亲今日不在队伍中。” 伽罗“哦”了声,脸上笑意微敛。 谭氏抚她肩膀,温声道:“放心,你父亲会有分寸。” 渐渐往前行,便是皇宫了。 队伍行进的度明显慢了许多,因两侧有卫队列仪仗迎候,伽罗也没敢再 分卷阅读23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掀侧帘,只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直至马车停稳,她才掀帘,由随行的女侍卫扶着下车,跟在谭氏身后,随同西胡使团众人,缓步上前。 翘角飞檐的宫楼底下,谢珩穿着朱红织金的太子冠服,气度卓然,仪态端贵。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礼部尚书、鸿胪寺少卿等人,两侧亦有官员,显然是奉命亲自来迎,以示重视。 戎楼率众上前,两相见礼,而后在谢珩、姜瞻的左右陪同下,进了宫门。 遣往西胡的使团紧跟其后,谭氏和伽罗也按戎楼的安排,跟在西胡那位礼官身后入宫。 两侧卫队庄严,脚下金砖平整,伽罗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谢珩的背影,挺拔而笔直。行过两侧巍峨庄重的宫殿,飞檐直冲碧霄,朱门错金钉铜,眼前便是皇帝举办大朝会、接见外邦要紧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气势雄浑,令人肃然。 丹陛上汉白玉雕成的巨龙盘飞,两侧阶上铺设朱红厚毯,由礼官引路上前。 正殿内,端拱帝高坐龙椅之上,明黄龙袍覆身,居高临下。两侧则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公侯将相,因殿中宽敞庄重,两侧各设有矮案,临近端拱帝处还有空着的案几蒲团,是礼部为使团预留。 伽罗并未当即入内,只同谭氏跟在西胡几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门外。 因戎楼事先已大略说过行程,时间并不算紧,是以今日端拱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为由,在殿中设宴,礼遇同乐。 待戎楼对答罢,端拱帝便请众人入座,旋即命礼官请未入殿的西胡使团入内。 殿内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罗紧跟在官员身后,入殿叩拜。 上端拱帝随意扫过,人数跟使团事先递来的一致,最后那两位女子打扮的应当就是戎楼携至京城的亲眷——端拱帝为表礼遇,事先还特地嘱咐礼官,可请其亲眷入殿拜见,共享礼宴。 此刻俯视跪拜的人,年长的妇人仪态端庄,旁边少女是西胡贵女的打扮,窄腰细腕,肩上霞帔精美,髻间装饰粒粒圆润的金珠流苏,随着行礼的动作垂落在鬓畔,虽不见真容,只看其姿态,必定也是个美人。 行礼拜罢,阶下礼官指引众人入座,端拱帝瞧见那两位“亲眷”的真容,脸色微变。 ☆、第81章 081 宣政殿建得庄重威仪, 气象雄浑, 殿内深有数丈, 侍宴众官各着朝服端坐在矮案之后。 殿门敞开, 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来,连乌沉的金砖都增了颜色。 更惹人注目的, 却是金砖之上盈盈而立的少女。 伽罗今日特地打扮过, 白嫩的脸颊几乎无需装点, 只将翠眉描画,朱唇轻点。满头青丝高高挽起, 金珠流苏如同弯月,步摇如凤,望月衔珠,垂落在鬓旁。耳畔滴珠如水,像是雪中嫣红的梅瓣,衬得肌肤愈见柔嫩。 少女身材高挑袅娜, 脖颈间缀着红宝石项链,那是戎楼送的见面之礼,西胡数位巧匠所制, 精致夺目。霞帔之下, 只穿窄腰半臂,里头春衫袖薄, 罩着玉般的肌肤,腕间绕着珊瑚手钏。往下则是银红长裙曳地,裙脚点缀许多极细薄小金片。那件半臂虽无绮丽装饰, 腰间却悬挂玉叶金环,行走之间,长裙浮光跃金,环佩叮当悦耳。 这样的装扮当然合乎西胡国相亲眷的身份,但是那张面容…… 即便隔着两三丈的距离,逆着光看得不算太真切,端拱帝也一眼认了出来。他不敢确信,眯着眼睛又瞧了瞧,金玉装饰之下,那张脸娇美绝丽,明艳照人,眼眸、唇鼻、轮廓,无一不是伽罗的模样。 当日紫宸殿和南熏殿见她时,伽罗还恭敬谨慎,装扮简素,今日再会,那身气质已截然不同。像是蒙在珠玉上的浮尘扫去,朝阳破云而出,渐放光彩。 只是……傅伽罗怎会是戎楼的亲眷? 端拱帝看向她身侧的老妇,并不认识。 旋即,看向下首端坐的谢珩。 素来端贵冷肃的东宫太子,此刻面朝殿门,目光就落在少女身上。冷峻的眉目不知何时添了柔和,他的唇边挂着笑意,盯着少女,目光一错不错。 端拱帝立时确信,那就是傅伽罗! 脸上礼节的微笑霎时僵住,端拱帝目送伽罗入座,满心震惊。 同样惊讶的,还有徐公望、姜瞻、彭程等人。三人都见过伽罗,这会儿离得近,更是将她眉目瞧得清清楚楚,带些异域风情的娇美面庞,眼角眉梢顾盼生辉,容貌更增美艳,气质也截然不同。 只是,傅玄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为何会成为戎楼的亲眷? 少女入座,舞姬涌入,因是接见外邦使节,舞姿都格外端正。 整个宴席中,除了乐声舞姿和对戎楼礼节般的关怀,端拱帝一直心不在焉。 分卷阅读23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最初的震惊,在发现谢珩的反应后,渐渐化为恼恨,最终转为盛怒。 …… 对答敬酒的间隙里,谢珩当然察觉了端拱帝强压的怒气——即便面对朝臣和西胡使团时,端拱帝维持帝王端贵好客的态度,但父子目光相触时,那双眼睛里便是威仪质问,越往后,那质问震怒之意更浓。 谢珩垂首拨动酒杯,宴席之上人多眼杂,未再跟端拱帝多纠缠。 目光穿过舞姬身影,只在对面逡巡。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戎楼,那位气定神闲,含笑欣赏歌舞,仿佛对谢珩父子的暗涌全然未觉。他的身后是使团诸臣,伽罗和谭氏虽是内眷,却无官阶,只凭端拱帝的礼遇入宴,被安排在最末。 偏巧伽罗的面前安排了位身材肥硕高大的西胡官员,山岳般往那里一坐,几乎将伽罗整个藏在背后。 伽罗绕过那堵墙,还能从边角空隙里瞧瞧歌舞,谢珩目光瞟过去时,却只能瞧见她偶尔轻抬的衣袖,余下的被堵得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唯有那壮汉侧身与人私语时,或是伽罗靠过去同谭氏说话时,才能窥见些许。 偏巧伽罗脑袋顶上长了眼睛似的,他好容易逮到机会瞧见,她没说片刻就坐回端正姿态,被那人挡住。他瞧过去十回,里头倒有八回是扑空的,剩下两回,虽说眼神未能相触,却能瞧见她垂首低语的姿态,金珠红滴衬着姣好眉眼、白腻肌肤,格外漂亮。 谢珩正襟危坐,心思对半分开,神情却始终稳如磐石。 直至宴散时,戎楼率使团众人起身谢过,端拱帝瞧着天色已晚,遂派姜瞻亲自送戎楼一行前往鸿胪客馆,待使团休息过后,明日再议正事。而后往谢珩身上瞧了过去,命他留下,有事商议。 * 谢珩随端拱帝进入内殿时,父子俩的脸色都颇为严肃。 徐善被留在门外不许进来,长垂的明黄帐下,端拱帝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回过身,见谢珩垂手站在后面,心里的火气便往上冒,强压了整个宴席的怒气脱口而出,“今日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禀父皇,儿臣也是最近才知道。” “哦?”端拱帝自然不信,双目含怒,“当时你安排傅良绍去西胡打探情况,难道不是已知道内情!今日殿上,你更是没半点意外,不是事先知情,还能是什么!绕了那么一圈,原来是在这里打了埋伏,合着外人一道来算计朕!” “儿臣确实事先知情,不过并不比父皇早多少。”谢珩忙跪地,“儿臣安排伽罗住在白鹿馆,是担心傅良绍心思有变,也是存了私心,盼望她能想通。后来戎楼亲至白鹿馆,碰巧看到伽罗的外祖母谭氏,两人相认,李凤麟才知道,原来他们曾是夫妻,伽罗是他的外孙女。” “果真如此?”端拱帝嗤笑。 “儿臣不敢隐瞒!先前儿臣派傅良绍前去,是因他与鹰佐有过节,且胆气过人,可堪托付。后来李凤麟得知此事,因儿臣留了人手在那里,便修书寄来,儿臣才知道,傅良绍的妻子南风,原来是西胡国相的亲生女儿。” 谢珩声音笃定。 ——即便如今大夏要与西胡缔盟,但倘若谭氏私自跟戎楼来往的事抖露出来,以端拱帝的猜忌性情,未必不会生事。就如他最初得知谭氏上京途中有西胡人尾随出没时,也猜忌防备一般。 谢珩固然不甚在意谭氏,却不愿因此累及伽罗。 更何况,一旦承认早就知情,便是承认了联手欺君的事。他固然没有恶意,但倘若父皇为此震怒,最终吃亏的怕还是伽罗。 他说罢,见端拱帝怒气稍稍消解,才敢站起身来。 端拱帝却还穷追不舍,“既是李凤麟修书,为何不早禀报?” “儿臣确实存了私心。得知伽罗与戎楼相认,又探得她顾虑消去,愿意回京城,实在欣喜万分。父皇不喜伽罗儿臣,不想旁生枝节,才会瞒着父皇,等她来到京城,再行商议。请父皇降罪。” 端拱帝冷哼,将谢珩盯了片刻,才道:“你仍旧不死心?” “儿臣初心不改,愿求娶伽罗。”谢珩迎上端拱帝如携重压的目光,缓缓跪地,“儿臣本就属意于她,先前数月食不知味,如今她肯回来,儿臣绝不会退缩。” “若朕不允呢?” “父皇会答应的。”谢珩道。 “呵!”端拱帝拂袖,怒容往里走。 谢珩跪在原地,朗声道:“我朝与西胡缔盟后,北凉得知消息,未必不会趁机生乱。届时单凭虎阳关之力,未必能够抵抗,需西胡出手牵制,才能确保边关安稳,京城不生祸乱。儿臣已探得消息,西胡国相对发妻情深义重,途中待伽罗更是上心,他深得西胡王信重,倘若能结成这桩婚事,盟约必 分卷阅读23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定更加牢固。论起联姻,整个京城上下,还有谁能比他的外援更加有力?” 端拱帝冷嗤,仍旧不语。 谢珩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揣摩着端拱帝的心思,续道:“父皇当初选定姜相之女,而非率兵将领的亲眷,自是怕外戚得势,握着兵权尾大不掉。这层忧虑,与伽罗而言,几乎无需考虑。娶了西胡国相之女,只会令两国来往更近,也不会有外戚之患。父皇,倘若权衡利弊,这难道不是最妥的婚事?” “照你所说——”端拱帝终于开口,“朕该欢欣鼓舞才对?” 谢珩听得出他的冷嘲,垂目不语。 端拱帝回身审视谢珩,仿佛哂笑,片刻后默然进了内室。 谢珩依旧跪地,膝下的金砖冷硬冰凉,身侧铜鼎之中,龙涎香袅袅升腾。他笃定,以利相诱,加上他坚决的态度,父皇九成会同意。 然而心里仍是滋味复杂,那一番陈述利弊,毕竟不是他的真正想说的。 他想娶伽罗,只是因想跟她共度一生,而非为所谓利弊。 但为了说服父皇,他却不得不以利益为掩饰,令父皇动摇。而不是如年少时想过的那样,看上哪家姑娘,便向父王禀明心意,顺畅欢喜地迎娶过来。 是从何时起,父子之间忽然变成了这样? 他穿过冰冷阴霾,仍旧渴求柔情温暖。 父皇心里装着的,却只有仇恨和利弊。 伽罗不止跟当年旧事无关,单是那份胸怀性情,就与傅玄、高探微之辈截然不同。传承百年、富可敌国的宝藏,她心甘情愿地献出,所求的不过是宝藏能造福百姓,佛骨舍利和珍藏典籍能妥善保管。身处逆境,被皇帝威胁震慑,却无怨怼言辞,反而抽身远遁,祈愿他父子同心,能还百姓以清平盛世。 她的心性,非但京中贵女不及,就连食君之禄的傅玄、徐公望、高探微之辈,也望尘莫及。 这般女子,怎会当不起太子妃之位、正宫之主? …… 谢珩几乎跪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端拱帝缓缓走了出来。 端拱帝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如常的冷凝,缓缓走至他跟前,沉声道:“准了。” “谢父皇!”谢珩伏身行礼,难以察觉地吐了口气。 “如你所愿。”头顶上,端拱帝的声音没半点波澜。 谢珩直起身子,瞧着他的神色,又道:“明日缔盟过后,儿臣愿向国相提起婚事。既是两国邦交,伽罗的容貌性情又当得起太子妃的……” “太子妃?”端拱帝陡然打断。 谢珩神色未变,“是,太子妃。” “放肆!”端拱帝额头陡然有青筋隐隐浮现,“朕会答允婚事,是看你用心赤诚,联姻又有助益,才退让同意。傅家的女儿,即便有西胡在身后,也当不起太子妃的身份!” “儿臣既是娶妻,自然该给她妻子应得的东西。” “应得的东西?此刻居于太子妃的位分,等朕老了,再给她皇后的位份,令她入宗庙族谱,令她身上傅家的血脉占据这江山天下?”端拱帝神色愈来愈冷,“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儿臣时刻都不敢忘。” 端拱帝猛然抄起铜鼎上装饰的小铜虎,用力砸在地上。铜虎触及坚硬地砖,发出声闷响,弹起数寸之高,复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向旁处,碰到巨柱,才发出声叹息般的低响。 谢珩眉心突突直跳,未料端拱帝会盛怒至此,甚为意外。 片刻后,才道:“傅玄会为母妃偿命,伽罗与那些事无关。” “但她仍旧是傅家血脉。傅家的人,不管老少,都欠着你母妃的性命!” 谢珩微愕,抬头瞧着端拱帝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阴郁。然而心里早已分辨清楚,他不欲退让,便端跪在地上,与端拱帝对视。 殿内静谧无声,敞开的窗扇中有风扑入,掀动明黄帘帐。 谢珩一动不动,端拱帝胸膛起伏,渐渐的,眉间阴郁淡去。 对视太久,久得谢珩仿佛铁铸般的脖颈都觉得发酸,他垂首缓解酸痛。端拱帝脸上,却掠过一丝诡异的笑,稍纵即逝。 待谢珩再抬头时,端拱帝注视着他,忽然点了点头。 而后,转身往内间走,到了中途,又吩咐道:“这件事我成全你,旁的事情,却不容任性。中书那边,姜瞻应在等你,办妥了来回话。”说罢,拂袖再不看他,微佝偻着腰背进了帘帐后面,不过片刻,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谢珩瞧着他背影消失,吁了口气。 旋即,唇边浮起笑意。 分卷阅读23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不管如何,父皇是答应了,最难的这道关口跨过去,往后的路会平坦许多。他原以为,端拱帝怀着那样深的仇恨,不可能轻易答允退让,却未料事情竟能顺利,像是本该费尽力气才能得到的东西被轻易赐予,他举着重锤砸下去却触及柔软面团,反而觉得不真实。 方才的强硬对峙收敛,谢珩没再追进去打搅,走出殿外,才召来徐善。 “近来父皇可有圣躬违和?” “皇上昨晚受寒,夜里咳嗽了几声,太医已请过脉了。”徐善躬身回答。 谢珩犹不放心,“太医怎么说?” “开春时皇上身子不爽利,数日未能上朝,殿下是知道的。那病根儿还没除尽,昨晚又受寒,怕是得多吃几服药才行。老奴已吩咐人按着时辰熬药,殿下放心。” 谢珩颔首,“倘若父皇身子不适,劝他多歇息。” 徐善拱手称是,见谢珩走远,才缓缓直起腰身。 殿门敞开,谢珩既已离去,殿内便只剩端拱帝一人。徐善走进去,循着端拱帝素日习惯进入内殿,就见他斜靠在明黄短榻上,把玩手里一枚玉佩,神情中稍露疲态。 那玉佩徐善认得,虽不知来处,皇上却时常把玩,必定是心爱珍重之物。 他没敢打搅,躬身侍立片刻,就听端拱帝开口叫他。 徐善应声上前,扶着端拱帝坐起来。 “去给朕备份礼,”端拱帝将那玉佩收起,沉声道:“用最好的锦盒。” 徐善躬身应诺,半天也没等到端拱帝后面的吩咐,不由低声问道:“皇上,锦盒内赏赐何物?” “空着,不放任何东西,但锦盒务必用最贵重的。你亲自带人送去鸿胪客馆,给傅伽罗。” 徐善微愕,应命去寻了锦盒,放在金盘中,覆以明黄绸缎,捧至端拱帝跟前。 端拱帝似在出神,心不在焉地看过,叫徐善附耳过去,叮嘱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皇上一脸震惊、姜瞻和彭程一脸震惊,徐公望也……咦,他怎会认识我? 不过闲杂人等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宴会上玩了会儿躲猫猫。 太子殿下你在偷瞧,别以为我不知道! ☆、第82章 082 鸿胪客馆内, 伽罗正站在窗前出神。 今日宣政殿中, 戎楼虽未提及她的身份, 但当时端拱帝和姜瞻、彭程等人的惊讶她全都瞧见了。以那些人的本事, 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使团中探得她跟戎楼的关系——自白鹿馆会面后, 戎楼对此没半点隐瞒。 这鸿胪客馆内屋舍宽敞, 因去年经了战乱, 近来没有外人入住,加之戎楼是贵客, 安排得格外宽敞。她和谭氏、岚姑独占一处院落,内有官署分派的仆人伺候,外有卫队值守,这会儿天色将暮,格外安静。 还未到吃饭的时辰,谭氏劳顿了整日, 正跟岚姑在屋内歇息。 伽罗走到廊下,瞧着院角一树盛放的海棠。 院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她瞧过去, 便见有数名宫人在侍卫小头领的陪伴下进来, 为首那人她认识,正是端拱帝身旁最得力的掌事内监徐善。 徐善的身后则跟着四名小内监, 右前那人手中捧着东西,上覆明黄缎面。 伽罗心中诧异,见徐善往这边行来, 忙迎过去。 负责这一带禁卫的小将不知内情,还在旁解释道:“这位是内侍监徐大人。”说罢,见徐善挥手令其退下,遂恭敬告退——内侍省首领太监位居三品,又是日常伺候皇帝起居,最能揣摩圣心的人,走出宫来,有时甚至比不得宠的宰相都受敬重。 伽罗自然知其身份,屈膝为礼。 徐善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寻常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向伽罗说了声“借一步说话”,便带头进了侧殿。 随行的少监紧随其后,进了侧殿,掩上屋门。 伽罗心中狐疑,站定了才道:“徐大人亲自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皇上特地命我来给傅姑娘送一份厚礼。”徐善招手叫少监近前,轻轻将那明黄缎面揭去,旧件纯金打造的莲花纹托盘中,摆着个极精美的锦盒。 盒子宽有九寸,高有六寸,以上好檀木制作而成,纹理细密,光泽照人。盒身虽无装饰,盒盖却以金片包裹,上头雕刻祥云,正中间是个栩栩如生的金制龙首,被瑞云拱卫。盒身正中间围绕一层明黄绣锦,龙腾云中,昭示皇家威仪。 一枚精致的金锁缀在盖身衔接处,封住里头宝物。b 分卷阅读23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伽罗满心不解,怎么都没料到,端拱帝竟然会突然给她送礼。 ——即便他应已察知她的身份,但旧事横亘,外祖父戎楼虽是西胡国相,怎么也比不得他的帝王威仪。端拱帝怎会突然转了性情,送她“厚礼”? 正猜疑不定,对面徐善却笑了笑,叫少监凑近些。 “这是皇上特地命准备的,用的是最贵重的规制,方显皇上隆恩重视,也能彰显——”徐善似犹豫了下,“彰显太子殿下待姑娘的赤诚。我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未见皇上赏赐过谁这般重礼,姑娘务必好生收着。” 这话说得古怪极了。 伽罗不敢深信,心底里却还是好奇,不知徐善这般郑重其事,里头会藏着何物。 端拱帝未必是善意,但碍着外祖父,也不至于拿父亲或外祖母的东西来威胁恐吓她。那么……她稍稍犹豫了下,去掉那枚虚扣的金锁,揭开盒盖,里头仍旧是明黄缎面,底下一方朱红细绒,确实空空荡荡,没任何东西! 没有本该盛放的稀世珍宝,也没有作为威胁的父亲或外祖母的随身东西。 里头空无一物! 伽罗满心愕然,下意识看向徐善。 只见徐善笑意更深,“事关太子,皇上赏赐这份厚礼,以傅姑娘的聪慧,想必能解其意。” 伽罗满头雾水,知道端拱帝不是好意,却不知他的确切意思。 索性再度屈膝,道:“还请徐大人指点。” “皇上的深意,傅姑娘慢慢领会便是,哪是我能指点的。”徐善接过那金盘,交到伽罗手上,“我朝和西胡正要商议缔盟之事,这是皇上单独送给傅姑娘的厚礼,想必以傅姑娘的聪慧,在领会深意前,不会说与外人。否则,便是为难我们这些跑腿的人了。” 说罢,也不等伽罗叩谢皇恩,自带着少监出殿去了。 剩下伽罗站在里面,满心狐疑不定。 双臂之间,金盘檀木盒格外沉重,那盖子仍旧是掀开着的,里头空无一物。 她大约明白这空盒的涵义,只是不甚确信,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送此“厚礼”。 不过徐善最后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端拱帝这份“厚礼”显然不是善意,倘若伽罗贸然对戎楼或者谢珩提及,端拱帝必会以内监办事粗疏,忘了放礼物为由,拿两条人命搪塞过去。 这是要她吃哑巴亏,将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果然没有低估端拱帝的心胸。 伽罗嗤笑。 * 谢珩在中书省忙到傍晚才回宫复命。 碰巧段贵妃叫人精心备了粥菜,以端拱帝近来劳累为由,请他过去用晚膳,顺道也叫乐安公主和贺昭陪着说说话,国事繁忙的间隙里享些天伦之乐。 端拱帝自无不允,叫谢珩也随他过去,一家人用膳。 今日为伽罗太子妃位的事,谢珩才欠了他极大的人情,瞧着父皇鬓间愈来愈多的花白头发,并未推辞。遂陪着端拱帝前往仪秋宫,直至用了晚膳,才踏着夜色离开。 宫门此时早已闭锁,唯有通往东宫方向的还开着,谢珩行至东宫门外,心里却被猫挠着似的。 自腊月一别,至今已是四个月的时光。 除了那些所在匣中的书信,他跟伽罗还没说过半句话。甚至今日殿中设宴,也如山岳相隔,未能多看看她。 今夜月明,哪怕不点宫灯,红廊华屋也清晰分明。 这样的春夜,本该踏月造访,哪怕只是散步说话也好。 然而伽罗如今身在鸿胪客馆中,同戎楼和西胡使团住在一处。他身份特殊,若明着过去造访,必定惊动旁人,在外邦使节面前张扬此事,徒惹揣测。缔盟在即,事关重大,这节骨眼上他不能节外生枝。若是暗中潜入……因事涉外邦,客馆里头防卫颇为严密,万一风吹草动,更是难堪。 谢珩站在宫门前,瞧着鸿胪客馆的方向,犹豫不决。 战青猜得他心思,陪着站了许久,才拱手道:“殿下,天色已晚,明日缔盟是大事,还得早歇下,养足精神。 谢珩“嗯”了声,迎风站了片刻,才抬步进了东宫,往昭文殿去。 …… 这一晚谢珩睡得不甚踏实,伽罗也没能睡好。 固然在回京有所预料,在收到端拱帝那份怪异的礼物时,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揣测琢磨。然而这是她选的路,已烦劳外祖父亲自过来商议,这桩大事定下,余下的可慢慢料理,此时不宜多添麻烦。 她琢磨着那空盒的意思入睡,次日晨起,半个字都没跟谭氏提。 分卷阅读23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客馆中的使团经了一夜歇息,今晨便在鸿胪寺卿的陪伴下,进宫商谈缔盟的事。整个客馆中格外空荡,连同墙角那一树海棠都显得清寂,伽罗坐不住,听仆妇说客馆中有专供外邦使节观赏的珍宝阁,里头藏了大夏各处奇趣珍贵之物,遂同谭氏一道过去瞧。 因缔盟事关重大,虽说各有筹备,亦有许多事需详细商谈。 当晚戎楼归来后,未分神去她和谭氏那里,只同随行官员一道,推敲商议至深夜。 伽罗也耐得住性子,就当做是在白鹿馆客居的日子,如常起卧。 只是心里终究空着个角落,一半是为谢珩,一半是为前往杜家探望傅老夫人的傅良绍。 如是三日,缔盟的事才算是商议妥当,除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尚需两边官员推敲商议,需端拱帝父子和戎楼亲自商议的大事却不多了。 宣政殿的偏殿中,瞧见戎楼点头应允时,端拱帝心头悬着的巨石,也终于落地。 时辰尚早,端拱帝留下两国官员对坐商谈,只请戎楼往侧间奉茶歇息,谢珩瞧见,也起身跟在旁边。缔盟大事落定,某些各得惠利的事上西胡虽不轻易松口,但戎楼给出的几条允诺,于端拱帝而言,也是求之不得。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笑意,同戎楼畅谈两国风土人情,待徐善奉茶后,各自落座歇息。 正是春光浓盛的时候,京城内外杨柳绕堤,群芳争艳,万物渐生光辉。 端拱帝去岁过得艰难,本就打算趁此机会来一场春猎,碰巧戎楼亲至,便提议他多留些时日,待春猎过后再回西胡,中间赏玩京城风光,也算不虚此行。 戎楼本就有意多留些时日,自然欣然允诺。 旋即,谢珩起身,端然向戎楼拱手行礼,“此次两国缔结盟约,于祈盼太平的百姓而言,实为福祉。边疆安稳不起战事,百姓才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西胡王和国相有如此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太子殿下见识超群,也令我大开眼界。“戎楼含笑。 谢珩遂再施一礼,道:“随同国相来京的傅姑娘与我相识,曾共经患难。她不止容貌出众,品行心志更是旁人所不及,我倾慕已久,盼望能求娶她为妻。如今两国修好,倘若国相能玉成此事,感激不尽!” 戎楼微露讶异,旋即拊掌,“太子殿下人中龙凤,伽罗能得青睐,确实是她的福气。只是我当年行事不周,与她母亲失散多年,如今难得与她重逢,正欲带回西胡好生照料,倘若嫁在京城,岂不又要两地分离。” 谢珩端然道:“国相疼爱伽罗,我诚心求娶,更会珍之爱之数倍,国相且请放心。” 戎楼笑着叹气,将谢珩打量,神色间颇为满意。 “盛京繁华,确实非我西胡所及。我虽有意照看,毕竟伽罗生在京城,也更眷恋故土乡情,倘若能与太子殿下结为连理,确实是桩美事。” 谢珩颔首,“还请国相玉成此事。” 戎楼但笑不语,只将茶杯搁下,瞧向端拱帝。 那日与谢珩商议时,端拱帝已然答允,此刻就势道:“傅姑娘的品性,朕先前已有耳闻,昨日殿上一见,确实有诸多过人之处。国相若能割爱,朕不日便命礼部筹备此事,也算是成全两个孩子的心事。” 端拱帝肯松口,戎楼倒颇意外。 不过数日相处,见识过谢珩的手段,也猜得在此之前,父子必已商议妥当。 他笑了笑,“伽罗能嫁得良婿,我自然乐见其成。听闻以贵国的风俗,太子殿下的妻子按身份品阶,有诸多不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迎娶?” 谢珩瞧了端拱帝一眼,见他没开口,便道:“由礼部郑重安排,册为太子妃。东宫虽广,我却只愿娶伽罗一人,娶进东宫,不止是太子妃,更是我愿共度一生的妻子。” “殿下的意思是……”戎楼稍感意外,“不会另娶?” “不会另娶!”谢珩端然承诺,罔顾端拱帝眼中陡然沉厉的目光。 戎楼大为高兴,“好!好!好!太子殿下有此心意,看来伽罗所托非人。不过促成良缘之前,我还需将话说得清楚。殿下既诚心求娶伽罗为妻,往后该当牢记今日的承诺,倘若有违此诺,我纵力微,也绝不肯答应。皇上——”他看向端拱帝,“应当不会怪我唐突吧?” “国相爱护外孙女的拳拳之心,朕甚是感动。”端拱帝道。 “既是如此,我愿促成此事!不过伽罗是傅家之女,还需征询他父亲的意思,不能由我擅自做主。”戎楼站起身来,“我这辈子孤身一人,别无亲眷,膝下唯有伽罗这一位外孙女,自是要明珠般疼爱。不能带她回去照看,也该看她寻得归宿,才能放心。” 端拱帝会意,逃避不过,索性道:“国相放心。 分卷阅读23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朕明日即命礼部筹备,尽早完婚。” “皇上亲自安排,我再无忧虑。” 说罢,起身告辞。 谢珩了却一桩心事,瞧着端拱帝没吩咐别的,便一道出宫,送他回鸿胪客馆暂歇。 途中有人随行在侧,两人再未提私事,只将京城风光古迹道来。 至鸿胪客馆,戎楼瞧着谢珩没有辞别回东宫的意思,猜得其意。 这一路从洛州到京城,谭氏也跟他提过不少谢珩和伽罗的事,戎楼知悉始末,对谢珩的胸襟手腕皆十分赞赏。今日宣政殿中,谢珩的态度承诺,更是令他满意。 而今谢珩亲自将他送至鸿胪客馆,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戎楼一笑,率先作别,“客馆的路我都熟悉,殿下请自便,不必再送了。” 谢珩拱手,待戎楼率众走开,才将脚步已转,往伽罗住处走去。 离别四月的思念,这数日中强压的冲动,婚事议定的欢喜,在此时蠢蠢欲动。 谢珩竭力克制,脚步愈来愈快,到得伽罗住处,命战青和众侍卫守在门外,旋即大步进院。这院子颇宽敞,正面五间屋舍,别处栽植花木,掩映两侧门窗。 谭氏和岚姑就坐在一丛芭蕉下,见了谢珩,忙起身相迎。 谢珩脚步微顿,朝谭氏颔首,问道:“伽罗呢?” “正在里面午歇。” “哪一间?” 谭氏瞧着他端肃如旧的脸色,心中微愕,旋即指向次间单独开的屋门。 谢珩不发一语,抬步便往那边走,修长的腿轻易跨过三层台阶,疾风般挪至门口。未待谭氏赶来阻拦,他已推门入内,反手关上屋门,往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端拱帝来者不善,没有人期待伽罗抽丝剥茧地揭开真容,然后端拱帝最终打脸接受儿媳吗233333 借用上一章的评论——给个华丽的空盒子,伽罗慢慢把它装满珍宝。 ☆、第83章 083 伽罗睡意朦胧中, 听见门扇轻响。 模糊的睡意霎时消却, 她能感应到似的, 灵台陡然清明, 旋即往门口瞧过去。 玉白纱帐长垂及地,满室都被明媚春光照得亮堂, 纱帐后挺拔的身姿便格外清晰。他身上还是太子的朱红冠服, 腰间配饰俱全, 姿容威仪,步伐却不似平常沉稳。 伽罗撑着手臂尚未坐起, 谢珩已然掀开珠帘,在红珠叮当声中,走到她榻前。 久别重逢,未曾开口,伽罗已露笑意。 她午睡时只脱了外裳,里头依旧穿得严实, 顺手拿过来披着,叫了声“殿下”,想要跪坐起身, 却被谢珩揽到怀里。他抱得很紧, 脸上却还是如常的端肃神色,没出声, 只管紧紧抱着她,连穿外裳的机会都不给。 伽罗微微诧异。 这趟上京,因为有戎楼在, 伽罗虽觉前路坎坷,却料定婚事能够顺利。哪怕以端拱帝的性子,最多只可能予她太子侧妃之位,但两国缔盟联姻,这般好处,端拱帝不会轻易舍弃。从先前往来的书信中,也能看得出来,谢珩对此有几乎十成的把握。 这几日她虽足不出户,从客馆侍卫口中探得的消息,也是和谈顺利,西胡使团并无异样。 可瞧谢珩的脸色,难道是出了岔子? 伽罗环抱在他腰间,试探道:“殿下?” “嗯?” “缔盟的事情不顺吗?” 谢珩觑着她,摇了摇头,仍旧缄默不语。 伽罗又问,“是我们的事……皇上不允准?” “他允了,还命礼部尽快筹备安排。”谢珩道。 既然两件事都顺畅,唯一能令谢珩不豫的,恐怕就只有位份的事了。 东宫乃是储君,身边姬妾自太子妃至太子侧妃、良娣、孺子,皆有品级,将来太子承继大统,妃妾封后册妃,不止在后宫能有一席之地,连同母家都能得荣宠。是以公侯将相、朝堂百官,无不巴望着将女儿送入东宫,哪怕是做良娣,目下也能有正三品的位份,诞下孩子,照样是皇孙,等将来封妃,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 伽罗固然出身侯府,如今府中获罪,已无昔日殊荣。 纵然有外祖父撑腰,有昔日仇怨在,她本就没打算从端拱帝手里拿多好的位份。 ——那个空荡的锦盒,便是证据。 她固然盼望能以更体面的身份站在谢珩身侧,但倘若强求不来,也不在意。 伽罗仰头瞧着谢珩的神色,见他神情依旧岿 分卷阅读23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然不动,只好宽慰道:“既然皇上允了,不是该欢喜吗?至于旁的事情,良娣也好,孺子也罢,有什么打紧。殿下这幅模样,我还当是皇上不允呢。” 说着,莞尔绽出笑意。 谢珩觑着她,竭力绷了半天的脸,终究被她这浑不在意的态度击溃。 “你当真不在乎?”他虎着脸。 “殿下身边若只我一人,身份有什么打紧。若有了旁人,即便居太子妃的位子,又有什么意思。”伽罗语气风轻云淡,“不过……到底是什么名分?” “太子妃。” “太子……”伽罗讶然,“妃?” 从风轻云淡的宽慰到此刻的不可置信,她漂亮的眉眼间全是惊讶,柔嫩的朱唇微启,怔怔望着他。 谢珩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旋即,笑意越来越盛,身子微微前倾,顺势将伽罗压在榻上。 “是啊,太子妃,高不高兴?”他问。 伽罗的惊讶收敛,转为吃吃笑意,双眸间若有春光朗照,泛起涟漪。她半靠软枕,一双手臂被谢珩箍在怀里,只好轻捶他的胸膛,笑盈盈地道:“当然高兴。同样是嫁人,谁愿意去当妾室,哪怕良娣也不行。” 笑颜舒展如同牡丹盛放,微蓝的眸底蕴藏湖光,微微侧头觑他时,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谢珩没忍住,低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又不满足,顺着秀挺的鼻梁而下,最终含住她的唇瓣。回味已久的香软滋味,勾人贪尝,手底下肩膀娇柔,手腕过处,能察觉比去岁更明显的丰盈。 但光天化日,谭氏和岚姑又在外头,他当然不能任性。 谢珩浅尝辄止,像是贪酒之人拿一杯酒稍解酒瘾,而后恋恋不舍地放下。 “父皇当着你外祖父的面答允,不会食言。明日他会安排礼部郑重筹备,为防变数,我不会让婚事拖太久。”谢珩坐起身,放伽罗套好外裳,“南熏殿闲置了数月,再不回去,阿白该认不出你了。” 提起阿白和南熏殿,那数月记忆浮上心间,不止有谢珩和紫藤,还有端拱帝。 婚事议定,谢珩给了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她也隐约明白了端拱帝的暗喻。 伽罗套好外裳,将满把青丝拖出来捋在肩头,问道:“太子妃的位份,是皇上亲自答允的吗?虽有如今有外祖父在,毕竟我还是傅家的人,皇上也不再计较了?” 谢珩颔首,“两国缔盟,造福的是万千百姓。父皇固然记着旧仇,却还是会将朝政百姓放在前面。他既然已经答允,就是不再计较。” 他如此笃定欢欣,那空盒又不算铁证,伽罗暂时不好多提,便点了点头。 遂起身穿好珠鞋,同他出门,将消息告知谭氏和岚姑。 ——端拱帝的态度在预料之中,即便有戎楼助力,伽罗也没天真到以为端拱帝能立刻尽释前嫌,接受她当儿媳。是以那方空着的锦盒,丝毫没能影响她的欢喜。 何况,她还有更好的时机,将这锦盒呈现到谢珩跟前,没必要此时令谢珩扫兴。 * 比起鸿胪客馆的春光融融,徐府之中,气氛就沉闷了许多。 他起初听到端拱帝要遣使前往西胡时,因不知道谢珩的预先埋伏,并未太过警惕——且不说西胡未必愿意缔盟,即便愿意商谈此事,他也在端拱帝遣出的使团中安插了人手,可寻机做些手脚,咬紧几样过分的要求不松口,惹得西胡王不悦,此事自然难成。 届时消息传出,哪怕鹰佐如今难以出征,有自保之意,北凉王也不会坐视不理。一旦北凉有意,虎阳关外再起变数,他借机迎回太上皇,哪怕损几座城池,几库资财,无非是让朝廷艰难两年,待他东山再起重掌朝政,也是合算的。 谁知道,西胡国相戎楼竟会痛快答应? 徐公望收到那位眼线递回的消息时,北凉使团早已启程来京城,待他飞鸽传信过去,使团早已进了边关,由黄彦博亲自率军护送,谢珩又安排人手护持,铜墙铁壁般,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而自洛州宋敬玄被除,里面埋伏的人手几乎损了大半,徐公望即便想生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西胡使团抵京,顺利进了宣政殿。 而后,他见到了跟在队伍最末的傅伽罗。 ——傅玄的孙女,谢珩的意中人。 据他后来探到的消息,傅伽罗竟是戎楼的外孙女。 徐公望闹不清其中原委,却也直觉情势已十分不妙。 谢珩父子与西胡结盟的事几乎成了定局,恐怕有旁的牵扯也说不准。事情既成定局,有了西胡的牵制,北凉的威胁自然消减几分。而洛州宋敬玄伏罪,兵权被谢珩有惊无险的收回后,那些 分卷阅读24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本就心存摇摆的率军之将更是有意投向新帝,他手中最稳的力量,也只有锦州的数万人马。 这般情势,于他而言,岌岌可危。 倘若仍不能迎回太上皇,照此情形下去,拖到今年秋冬时,他手里的力量必会被谢珩父子逐步盘剥殆尽,剩下残破危悬的空壳,随时可能倾塌。 徐公望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坐了整个后晌。 傍晚时,将傅姮夫妇召到了跟前。 傅姮初嫁入徐府时,风光无限。傅玄虽没握多少实权,却有侯爵在身,傅姮身为侯府嫡长的孙女,也常跟永安帝膝下的公主国戚往来,加之容貌出众,从踏进徐家第一步起,便处境优渥。后来她诞下儿子,而徐坚丧妻后并无所出,她与徐基感情融洽,更是格外受徐老夫人照拂。 在虎阳关溃败之前,傅姮的日子过得春风得意,直至傅家被问罪,徐家步步后退。 去岁傅良嗣被革职问罪,傅老夫人打了许久算盘也没能挽回一星半点,徐公望这里更是力求自保,虽敷衍着她,却未真的求情保全,就连素日满口爱重她的徐基,也未尽多少力,令傅姮心灰意冷。 家门衰败,夫妻离心,日渐磨去侯府千金骄矜明艳的光芒。自正月里诞下次子后,傅姮的容貌更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而今跟着徐基走来,虽满身绫罗珠玉装点,眼眸却黯淡了许多。 入得书房外的侧厅,夫妻俩行礼罢,徐公望便开门见山。 “这两日去杜府,可探得消息?” “叔父确实去过北凉,伽罗也确实是国相的外孙女。”傅姮垂首立在徐基身旁,“伽罗身旁的老夫人应当是高探微续弦的夫人谭氏,她出身西胡,在南下之前,曾是国相的妻子。至于旁的,不得而知。” 徐公望皱眉,“这些无关紧要。傅良绍失踪许久,为何会去西胡牵线?” “这……叔父没说。” “对傅老夫人也没说?” “我问过祖母,叔父连她也瞒着,只说是死里逃生,不忍间家国遭受祸乱,才会自告奋勇。”见徐公望眉头皱得更深,又补充道:“这事我也问过在东宫当差的表弟,他也不知内情。” “那个杜鸿嘉,知道也未必肯说。”徐公望冷哼了声。 傅良绍既然掺和进西胡议和的事,必定是跟谢珩搅在了一处。徐公望虽不知谢珩为何对那父女二人格外开恩,既探不到内情,只能推测揣度,思考对策。 自相府式微,昔日门客幕僚也走得没剩几人,除了两三个交情深厚、忠心不二的,旁人也没出过用得上的主意。徐公望遂将亲信那两人叫来,又叫了姚谦和徐兰珠,拿屏风将女眷隔开,商议对策。 直至戌时二刻才散。 徐兰珠长于相府,眼瞧着父兄处境日益艰难,忧心忡忡。见姚谦近来总不肯给父亲出主意,又是焦急府中处境,又是不满他的态度,回到住处,便又抱怨道:“父亲为了家里的事,心急如焚,头发都白了许多。你那里就没什么解决的法子?” “父亲居于相位这么多年都束手无策,我自然更难成事。” 姚谦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她,脸上殊无笑意。 为了这些事,自去年入秋起,夫妻俩没几日便要起些争执。 最初姚谦顾忌她身怀有孕,加之徐公望也不怎么看重他,甚少问他的意思,所以退让求全,只缄口不言。而今阴云笼罩,满府都是重压,徐公望没了臂膀,渐渐指望起他来,徐兰珠更是步步紧逼,日常相处,三句话不离府里处境出路,越逼越紧。 姚谦却几乎能看到相府倾颓的末路,亦越来越觉得烦闷,耐心渐失。 他这般态度,徐兰珠赌气不接,心里更是恨他不争气,“我嫁给你,难道只是为你倒茶递水?父亲有难处,咱们该齐力过难关!如今府里能用的人不多,也就你和二哥能帮父亲,你和我,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当然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姚谦避过她的目光,到侧间遣退奶娘,瞧着摇篮里的婴儿。 徐兰珠追过去,“这是何意?难道府里遭难,你想独善其身?”见姚谦不应,不由气结。积攒了数月的怨气涌上来,心急之下,脱口问道:“后悔娶我了是不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进我的家门!” 姚谦神色蓦然一冷。 逗弄婴儿的手停在半空,他停顿片刻,才站直身子,盯着她。 “为何进家门,你不是最清楚?” “你——”徐兰珠怔住,瞧见姚谦眼底陡然露出的冷意,心中陡然慌乱。 从那年中秋夜游,在国子监的学子堆里瞧见姚谦起,这个男人在她心中,便是温文尔雅,质地如玉的,丰神俊朗 分卷阅读24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芝兰玉树,所有辞藻都难描述他的温润气度。所以哪怕徐公望最初不允,她也执意要嫁。后来姚谦答应娶她,进入徐府后,也是如常的温润体贴,令她甚为欢喜。 徐兰珠一直以为,哪怕姚谦当初娶她未必是出于情意,但他必定也是想进入这座相府。成婚至今一年有余,也有了孩子,他多少会对她有些感情。 然而那样的眼神…… 徐兰珠怒色微敛,道:“你这是何意。” “我爹娘都被你兄长的爪牙握在手里,你又来问我是否愿意迎娶。你说,我为何进这家门?”姚谦盯着地面,声音平静。 徐兰珠心里却是猛的一跳,当即道:“那是兄长的意思,我不知情。我想嫁给你,是真心实意,愿结百年之好。” “那你如今知道了,就不觉得意外?”姚谦连眼皮都没抬。 徐兰珠哑然,别过头去。 “即便此事你不知情——”姚谦续道:“国子监里那些事,你也不知情?同窗排挤欺辱、先生冷落打压,在那些高门纨绔跟前,我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你费尽手段,不就是要我明白,京城中弱肉强食,尊卑有别,我若想出头,只能依附你父兄的权势吗。你父兄挟持我至亲,不就是要我有所顾忌,令你得逞吗。如你们所愿,我明白了,所以娶了你。” 姚谦说罢,弹了弹身上灰尘,面色平和如旧。 徐兰珠的脸色却已变得很难看。 这些事她既然敢做,就不怕姚谦知道。然而他这样直言挑破,依旧令她觉得难堪。 她骄矜惯了,不肯失了气势,遂冷笑两声。 “即便你娶我不是心甘情愿,成婚之后,不也常伏低做小,摆出体贴姿态?不过是为我父兄的权势!如今父亲失势,你就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姚谦——枉你读尽圣贤书,这般做派,未免太过小人!” 毕竟养尊处优惯了,陡然夫妻争吵,虽怒声斥责,眼中却滚出泪来。 姚谦看着她脸上从未有过的泪珠,微微一怔。 旋即侧过身,道:“我确实是小人。当初答应娶你时,就已与君子背道而驰。十年苦读,既然真本事抵不过权势欺压,我确实想过借你父兄之力,寻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后来才知那是多荒唐可笑。你我既是夫妻,若府中能翻身,你尽可和离,另寻良人。若不能翻身,我也会照顾你和孩子。但无论如何——” 他看向徐兰珠,清晰说道:“欺君谋逆的事,我不会做。” 徐兰珠愣住,眼睁睁看着姚谦出了屋子,姿态温和如常,心里却仿佛被重锤击过。 数日之后,徐府迎来一道噩耗。 被关押了大半年之后,刑部于近日请得旨意,将择日将他处斩。 惊闻噩耗,徐公望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几乎昏过去。 …… 此时的伽罗,却正走在入宫的路上,身旁是谢珩的墨色身影。 ☆、第84章 084 自那日端拱帝与戎楼议定婚事后, 礼部果然应命筹备, 迅纳彩、问名,并由如今炙手可热的左相姜瞻保媒, 因谢珩的恩师苏老先生近来在京城盘桓,也请了他出动。问名的结果自然是大吉, 遂由内府安排, 准备聘礼。 伽罗反倒闲了下来。 皇家提亲的人上门,她自然不好再留住鸿胪客馆, 傅家的府邸早已查封,家产也被抄没。好在外祖父途中已有准备,在京城里买了座府邸,事先收拾好,安排伽罗父女和谭氏、岚姑等人住进去。 今日段贵妃派的内监来传旨时, 谢珩正巧来看她,听得此事, 遂提出陪她入宫。 如今皇后之位虚悬,端拱帝膝下东宫牢固,也没有另册皇后之一,段贵妃虽非正宫, 却也是代掌六宫之事, 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伽罗不能怠慢, 临出门前好生装扮过, 遂乘车至宫门前, 再徒步入内。 三月的春阳已十分暖热, 走在宫墙夹峙的廊道间,两侧朱墙上的琉璃瓦被照得辉彩耀目,沿墙根偶尔栽种花树,被宫人修建得格外整洁。仪秋宫在皇宫的东北角,离东宫甚近,先前伽罗被召入紫宸殿时,还曾经过附近的廊道。 不过此时,她的心情显然要明媚许多。 谢珩走在她身侧,经过廊道交汇处,不由想起那时伽罗被乐安公主堵在这里,拿拂秣狗吓唬的场景。他侧头觑她,见伽罗纤秀的腰背挺直,罗裙曳地,蓁微抬平视前方,姿态不卑不亢。 “不担心吗?”他低声问。 “有殿下亲自护送,担心什么?” 谢珩唇角动了动——这分明是有恃无恐。 又低声道:“前两日英娥养的那只狗病了,她将阿白抱了过去。” 所以呢? 分卷阅读24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不解,眼见几步外的宫门牌匾上写着端庄的“仪秋宫”三字,又有个宫装威仪的姑姑从宫门走出来,暂时按捺疑惑,低头看路。 那姑姑却已屈膝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谢珩颔,在外仍旧是冷肃端贵的仪态,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跟在伽罗身后的内监却已上前,“方姑姑,这位就是傅姑娘,按着贵妃娘娘的吩咐,特地请进宫里来的。” 方姑姑颔,当着谢珩的面不敢多言,只恭恭敬敬避让在侧,躬身道:“太子殿下请,傅姑娘请。” 伽罗跟随在谢珩身后,半只脚才跨进门,连仪秋宫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见前面有一团白影忽然跑过来,冲着她的身子便扑。她心中微惊,下意识地后仰身子想躲开,那白绒绒的东西已然扑到了她腿上。 她模糊想起谢珩说的话,腿却下意识地抬起抽离,却被门槛绊住,慌乱之下身子不稳,立时向后倒去。 谢珩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低头侧目,隐然笑意。 伽罗懊恼,顾不上理会他,低头一瞧,便见腿被一直通身雪白的拂秣狗抱着,那双眼睛滴溜溜直转,鼻子贴着她的腿嗅个不停,嘴里出呜呜的声音。 不是阿白是谁? 伽罗心下欢喜,记着这是宫里,没敢立时蹲身去抱,先进入门槛站稳。 便见正面殿中,乐安公主宫装鲜丽,出了门疾追过来,口中道:“阿白你瞎跑什么!” 提着裙角下了玉阶,瞧见门口端贵而立的谢珩,乐安公主脸露欣喜,顺着他的手臂瞧见伽罗时,怔了怔。再一瞧,方才还没精打采的阿白正紧抱着伽罗的腿撒欢,心里霎时尴尬起来。 她当然听说了皇兄要迎娶傅伽罗的事,虽觉得太子妃的位分过头了些,却也着实为皇兄高兴,见到伽罗,也不意外。 然而毕竟旧事横亘,伽罗住在东宫的时日,她没少以盛气凌人的姿态故意刁难,在内在外,都刻意露出不喜伽罗的模样。如今她将伽罗的狗抱进宫里来玩,还以这样的方式被伽罗撞见,竟觉出种心思被窥破的尴尬。 乐安公主站在檐下,一时间无所适从。 伽罗哪知道她这些弯绕心思,蹲身让阿白先放开,旋即快步上前,屈膝道:“公主殿下。” “你回来了。”乐安公主招呼一声,神情不太自在,“是贵妃请你入宫?” 伽罗颔称是。 乐安公主便道:“那你先进去。”遂绕过伽罗,往墙角的腊梅树走去。眼角余光瞥着阿白,见它只管摇尾巴跟着伽罗往里走,知道它方才定是嗅到伽罗的味道才会扑出去,暗咬银牙。 还是谢珩察觉不对,临进门前足尖微挑,将阿白隔开。 方姑姑眼观六路,适时放下门帘。 乐安公主赌气似的站在腊梅下,瞧着恋恋不舍蹲在门口的阿白,回想方才皇兄的戏谑神情,暗自撇了撇嘴。 ——要不是皇兄在南熏殿里总是拿伽罗用过的东西逗阿白,这么长时间没见,阿白早就该忘记她的气味了! 不过,冷肃外表下藏着戏谑眼神的皇兄,确实是久违了。 …… 殿内,伽罗拜见过段贵妃,被赐了绣凳坐着。 段贵妃则坐在短榻上,手臂搭在矮几,任由太医把脉,只将伽罗打量,不时瞟向谢珩。 谢珩位居东宫,对端拱帝的妃妾原不必问安,因段贵妃这些年精心照顾乐安公主,形同半母,便多一分敬重。只是除非端拱帝在,他甚少单独过来问安,今日突兀前来,必然是不放心伽罗。 果然是关心则乱,做得这般明显,半点都不像他平日的做派。 段贵妃心里暗笑,开口道:“太子妃的事耽搁了许久,我帮皇上挑了许多贵女,殿下都瞧不上。听闻这回是殿下钟意于你,亲自开口向国相求娶,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来,容貌气度确实过人。” 她笑盈盈的,像是遗忘了淮南高府中的那些会面。 伽罗遂笑了笑,欠身道:“贵妃娘娘谬赞,伽罗惶恐。” “果真性情温柔,说话也好听。”段贵妃坐得久了,微微挪动身子,鬓边衔珠凤钗微晃,那双眼睛里,笑意更显亲和,“婚事虽有礼部和詹事府帮着操持,你那里想必也不清闲。今日特地邀进宫来,是想亲自见见,瞧着相貌气度,才能知道怎样的珍宝才能衬得起。太子要娶亲,不单礼部要筹备,我这儿的礼也攒了许久,可得贴切些才好。” 伽罗对她了解甚少,却知她能在端拱帝诸多妃妾中一枝独秀,必有过人之处。 而今被人相看,除了客气应答,也就只能温婉得体的笑。 过了会儿,太医为她请脉完毕,段贵妃站起身动了动,忽然又道:“近来春困乏累,极易损伤身子,把脉调理半点疏忽不得。婚期临近,你的身子更不能马虎,得养足精神,到了那一日,气色才能压住那身喜服。” 伽罗便欠身,“多谢娘娘指点,回到府中,我必定谨慎留意,不会疏忽。” 段贵妃颔 分卷阅读24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又招手叫那太医过来,向伽罗道:“这位老太医最擅调理气血,今日碰巧在,不如叫他给你把把脉,若有不妥的,尽快调理,免得耽搁。” 说罢,示意宫女,取了纱绢到伽罗身边伺候。 伽罗心中愕然,猜得这才是段贵妃今日请她的目的,不免狐疑。 婚前相看女儿相貌性情的她听过,相看对方脉象的,却是闻所未闻。难道皇家注重开枝散叶,这上头格外看重,才会有此一事? 心里狐疑,动作却不敢犹豫,含笑称谢,伸出手腕。 眼角余光瞥向谢珩,那位神情并无异常,才算是放心。 不过片刻,太医诊脉完毕,说伽罗底子不错,只是近来劳累气血亏损,需静修调养,还开了个方子,伽罗谢过收起。 段贵妃碍着谢珩,也没再多留。 待伽罗出殿,乐安公主和阿白早已不见踪影。规规矩矩地出了宫,行至僻静处,谢珩才探手道:“给我。” 伽罗会意,将方子递给他,“这也是太子娶亲的规矩吗?” “不是。”谢珩也不明白段贵妃的用意,却也不甚担心。 若是段贵妃心存不善,他拿着方子回东宫,令侍医给伽罗诊脉,再对照方子一瞧,自然能窥出端倪。 遂将方子收起,陪伽罗出宫。 仪秋宫内,待太医将药箱收拾齐备,段贵妃把玩着手中茶杯,随口道:“都记住了?” “贵妃娘娘放心,下官为娘娘们调理玉体几十年,但凡请过的脉,都能牢牢记着。” “去吧。”段贵妃吩咐一声,起身往屋外透气。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德泽广布,万物生辉。 她瞧着周遭的巍峨宫阙,忽然叹了口气 * 伽罗回到家中不久,便见鸿胪客馆来人,请她和谭氏、傅良绍过去一趟。 因戎楼身份特殊,在京城的日子都住在鸿胪客馆中,除了随行的使团留意,更是增派侍卫,由黄彦博身边得力的中郎将亲自带人护卫——端拱帝怕有人借机生事,伤及戎楼,这两日盯得格外严密。 好在住宅与鸿胪客馆不算太远,两炷香的功夫即到。 到得那边,不出谭氏所料,戎楼果然是要商议嫁妆的事。 太子娶亲,诸般事宜由礼部和詹事府安排,聘礼也格外丰厚。姑娘家里从中分出些当嫁妆本已足够,戎楼却不放心,仍旧要添些,跟谭氏和傅良绍商议了好半天。 伽罗坐在外头,反而无所事事。 嫁衣嫁妆都有人操心,她除了预备一份新婚夜送给谢珩的礼物之外,也无需多做什么。 从鸿胪客馆回来,傅良绍心事重重。 直至晚间吃饭时,才提及傅老夫人来,问伽罗是否愿意去瞧瞧。若愿意,他便和谭氏陪着去,若仍旧为昔日的事不愿,他不强求。 伽罗自知避不过,为让父亲安心些,答应次日前往杜家拜见。 …… 这些日子杜府颇为忙碌。 自打太子要迎娶傅家女儿的消息传出去,京城里知晓内情的人家便都懵了。虽说当年惠王妃的事并未传开,但端拱帝继位后立刻定了傅玄重罪,不止褫夺侯府封号,查封府邸,傅玄的三个儿子里,两个都被革职查办,一位流放,一位至今还在狱中,显见的是势不两立。 谁知如今,谢珩居然要迎娶傅玄的孙女? 即便其中有西胡国相的缘由,但傅家出了个太子妃,情势就稍有了不同。 因伽罗最初住在鸿胪客馆中不便打搅,后来的住处也未张扬,有那等沉不住气的,已遣内眷往借着探望老夫人的由头,去杜家探问内情。傅老夫人在厅中客气热情地敷衍过去,回到屋里,却难免气闷——她别说见伽罗的面,连伽罗回京城的消息,也是礼部有动静后才知道的。 这没良心的! 傅老夫人暗恨了多回,待真见到伽罗,却还是端出满面笑容。 伽罗固然对她颇多芥蒂,毕竟有父亲的血脉牵系,见面恭敬行礼,被傅老夫人忙着扶起,带进屋里说话。 对坐半天,寒暄罢了,祖孙俩却没多少话可说。 当年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傅玄夫妇不喜南风,百般刁难,迫得傅良绍不得不背上不孝的骂名,携妻儿远走濂溪。后来南风故去,伽罗的日子更是艰难,若非有淮南的高家帮着照料,还不知处境会怎样。 这些话纵然伽罗不说,谭氏却是不忿。 在外多深的城府,涉及最疼爱的宝贝外孙女时,谭氏却也难压住脾气。 况且去岁伽罗跟着谢珩去云中城时,傅老夫人要伽罗以身为礼,从鹰佐手中救傅玄的事她也听伽罗提起过。而今见傅老夫人态度转变,除了伽罗身份陡升之故,必然还有借伽罗的手为傅玄和两个儿子讨情的打算。 谭氏哪能答应? 见傅老夫人提起傅良嗣,几句话堵过去,令傅老夫人哑口无言。 到得后来,便是傅良绍与她 分卷阅读24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说话,姑姑杜夫人在旁陪着,谭氏和伽罗端坐喝茶。 好容易熬到过场走罢,辞别出府时,却见杜鸿嘉大步走来。 雍城别后,表兄妹二人也是许久未见。杜鸿嘉前几日在外办差,回来听得东宫婚讯,在屋里独坐了整夜,次日如常去东宫上值。而今见着伽罗,第一句便是道喜。 伽罗抿唇微笑,问起蒙香君和韩伯岳近况,杜鸿嘉邀她明日一道去瞧,伽罗欣然应了。 ☆、第85章 085 次日, 伽罗同杜鸿嘉往韩伯岳如今所住的忠勇伯府去瞧他。 比起旁的世家大族, 忠勇伯府是靠着韩林拼死拒守的忠勇而来, 除了端拱帝亲赐的宅子和些银钱财帛之外, 并无半点旁的积累。宅子规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五进的院落, 东侧几重屋舍住人, 西侧是个小花园子, 十来丈宽窄,中有花圃芳树, 小亭翼然。这当然没法跟那些数代相传的公侯府邸相比,却也算得上等住处了。 府中仆从甚少,大多数屋子都空着,韩伯岳独住一处,他姑姑和姑父住在外面照应。 伽罗和杜鸿嘉过去时,韩伯岳正在屋前练习射箭, 正当休沐的蒙香君在旁指点。 数月不见,他的身量窜高了许多,一双手臂弯弓搭箭, 准头竟也不错。 箭头射中靶心, 韩伯岳雀跃欣喜,一转头瞧见杜伽罗, 更是高兴。 “傅姐姐!”他丢下弓箭,当即跑过来,额头上还有晶莹汗珠, 不知方才做了什么。跑了几步,瞧见照壁后转出来的杜鸿嘉,又拱手为礼,“杜大人!” “长进很快。”杜鸿嘉缓步走来,语含赞许。 蒙香君便道:“我亲自教他,当然有进益!”说着,觑向伽罗,眼底藏有打趣笑意。 太子迎娶傅家之女的消息早已传开,蒙香君如今跟着杜鸿嘉在东宫当差,消息更是灵通,遂连声道贺。因时近晌午,宅子外又有家不错的鱼庄,一道出去用饭。饭后沿着后巷散步消食,迎面却碰上了谢珩。 他骑马而来,身后跟着战青和四名侍卫,居高临下。 杜鸿嘉与蒙香君抱拳在前行礼,韩伯岳也躬身抱拳拜见。 伽罗屈膝行礼,因方才还被蒙香君打趣,故只垂首盯着地面,没看谢珩。 谢珩翻身下马,示意众人免礼,瞧着韩伯岳,见他眼神明亮精神奕奕,便道:“风寒痊愈了?” “回禀殿下,风寒已经痊愈,多谢殿下关怀。”韩伯岳端端正正地回答。 他自丧父之后,虽有姑姑陪伴,却无人教导。谢珩既感其父忠勇,便特意跟韩荀嘱咐了一声,从太子宾客中选了两个才华品行皆出类拔萃的教他读书礼仪,骑射习武的事也没耽搁,除了这两天因风寒能偷空外,平常都是前晌读书后晌练武。 韩伯岳也懂事,读书练武都颇刻苦,从前皮猴似的顽劣,如今调皮仍在,举动却斯文了许多,规规矩矩地行礼,有模有样。 谢珩本是顺道来探他,见他无碍,便也放心。 遂将目光投向伽罗。 两侧院墙上有蔷薇含苞,浓绿的枝叶漫在墙头,春光极盛。 她站在树影里,裙角随风。 因戎楼尚未离京,端拱帝对婚事颇为上心,礼部与傅良绍、戎楼商议过后,将婚期定在五月廿八。这婚期目下只是以言语约定,待礼部备礼备书,才算正式定下。按着习俗,一旦定了婚期,女儿家多要闭门谢客,筹备嫁妆,不宜再多见面。 谢珩四个月都熬过来了,如今曙光已近,再忍两月不算太难。 然而—— 瞧着树影下的窈窕身姿,他的脚步还是挪了过去。 乌金冠下容颜冷峻,栗色长衫渐近,站在伽罗跟前。旋即吩咐杜鸿嘉,“你们先走,我有话问她。”待杜鸿嘉带着蒙香君和韩伯岳走远点,才握住她肩膀,低声道:“跟我去东宫。” 他的声音肃然如常,伽罗抬头,看到他眼底深邃,隐藏深意。 这般目光她是熟悉的,在数次脸红心跳之前。 去东宫意味着什么,伽罗只需稍微想想便能猜到。先前在洛州时,谢珩就变着法儿寻机会单独相处,甚至有两回擦枪走火,险些越矩。如今数月未见,回京之后,除了那回他来鸿胪客馆时纠缠了片刻,后面几回见面,都碍着有人,克制分寸。而东宫内是谢珩的地盘,回到南熏殿关上院门,便无外人打搅。 血气方刚的英武男子,临近婚事,谁知道能否如从前克制。先前在洛州时,他卸去端贵威仪的太子姿态,行骗耍赖,诱拐哄骗,厚着脸皮无所不为。她可招架不住。 伽罗摸不准谢珩,却牢记着谭氏的提醒。 分卷阅读24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遂轻轻退开半步,仰头觑着谢珩,“殿下想问我什么?” 谢珩本以为她会答应,谁知竟遭反诘,不由一怔。 果然是个托词,伽罗笑了笑,“外祖母还等着我回去,殿下有话就在这里问,也方便。”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谢珩沉声。 伽罗摇头,“我并不知道。” “你——”谢珩气结,看着她眼底狡黠,将她肩膀捏得更紧。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他想做什么,她怎可能不知道?不过是去东宫独处几个时辰,将这数月来欠下的东西补上,她以为他想做什么? 心里气恼,这些话却说不出来。 尤其身后还跟着战青和四名侍卫。 谢珩沉目瞧着伽罗,见她唇边含笑,藏了微蓝波光的眼睛里尽是狡黠。她分明知道,却不肯去,显然是洞悉他的打算,有意躲避。换在别处,他扛着她就走了,但如今众目睽睽,他除了懊恼,毫无办法! 片刻对视,伽罗笑意嫣然,谢珩目露恼色。 末了,伽罗见他并无用强之意,才开口道:“殿下若无旁的事,我先走了?” “傅伽罗!”谢珩见她后退,当即扣住她手臂。 伽罗缓缓将他五指掰开,踮起脚尖盈盈一笑,“两月后就能见面,殿下急什么?”柔声低语,吹气如兰,像和煦缱绻的春风拂过,仿佛能将满身刚硬傲气的骨头吹得酥软。 谢珩回过神时,伽罗已然退到他身侧,屈膝行礼告辞。 旋即,擦肩而过,留下淡淡香气,不知是源自蔷薇花苞,还是她身上。 走过战青身边时,伽罗甚至还若无其事的招呼了一声。 谢珩侧身看着她,头一回恨得牙根痒痒,却奈何不得。又怕此时杜鸿嘉等人已走远,她回家途中遇到麻烦,便沉声吩咐战青等人护送,自翻身上马回东宫去了。 …… 太子大婚的吉期既已定下,余下的事就颇顺畅。 礼部除了筹备婚礼的事,也派人过来量了伽罗衣裳的尺寸,好安排绣娘们做凤冠霞帔。傅家嫁女,自然也不清闲。傅家府邸早已倾塌,傅老夫人早年亏待伽罗母女,那日被谭氏堵了两句,自知理亏,加之这宅子是戎楼所买,也没提要搬到一起的事,仍旧住在杜府。 傅良绍旧时再倔的骨头,到如今家道败落,瞧着母亲发间银白,终究不忍,于是两头来往,筹备嫁女之余,不时去杜家陪伴傅老夫人。 他这回为两国缔盟的事牵线,算是立了大功。 端拱帝纵对傅家怀恨,却无法宣之于口,在重伤为缔盟奔波的朝臣之余,也赐了傅良绍一个五品官的位子,命他在太子大婚后赴任,一则是堵住物议,再则,毕竟是亲儿子娶妻,他再不情愿,终究也须给几分薄面。 两头忙碌筹备,三月底时办了场春猎,端拱帝邀戎楼同去,气氛颇为融洽。 至四月中旬,戎楼将伽罗出嫁的事安排妥当,遂带上使团,启程回西胡去了。 他走了没过半个月,鸿胪寺奏报,说北凉递国书过来,有意遣使至京城修好,一时间引得朝野哗然——去岁虎阳关之败,大夏至今还没能缓过来,有朝臣性子刚直,说北凉侵袭国土、践踏百姓在先,哪怕提出修好,必也藏了狼子野心,端拱帝万不可为其所惑,应当厉兵秣马,洗雪前耻。也有朝臣婉言提出,说朝政邦交,局势都是瞬息万变,大夏既然能够与西胡缔盟,为何不能与西胡冰释前嫌,以求百姓不遭战事。 主张对峙回击的,或是意气风发的武将,或是端拱帝新提拔任用的亲信之臣。 主张和解的,多是世家门阀,永安帝提拔的旧臣——他们大多都有家人被关押在石羊城中,当然不愿两国再起战事,令那些被扣为人质的亲眷遭难。 两相争执不下,连着数日,朝堂上都为此事争论不休。 按端拱帝的性子,他当然不欲和解。自蒙旭镇守虎阳关后,也下令他严守关隘,先前北凉派遣使臣南下,都被堵在虎阳关外,京城众官毫不知情。这回使臣虽未能亲至,北凉的国书却混在官驿信件中递到鸿胪寺,又被鸿胪寺少卿当朝提起,令他不得不当朝决断。 端拱帝纵不情愿,权柄未尽数收回之前,却不得不暂时安抚笼络世家之心。遂以太子婚事为由,令鸿胪寺回书,叫北凉晚些再遣使过来,将事儿暂时含糊过去。 这般焦头烂额,转眼已是五月底。 * 盛夏的天气已炎热起来。 伽罗住在傅宅中,由岚姑亲自指点教导,终于绣出了像样的香囊,形如石榴。秋香色的锦缎上以绣出鸳鸯,底下水波荷叶,装点巧妙,边缘拿明黄丝线密密缝 分卷阅读24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住。香囊里装的伽罗选的香料,白芷、香附、薄荷之外添了零陵香,凑在鼻端,甚是好闻。 香囊之下,则是丝线做的穗子。 不及半个巴掌大的香囊,却费了伽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因是给谢珩的东西,伽罗定要亲力亲为,裁剪固然容易,却因不会针线,做废了好几个。如今总算绣成,她将香囊托在掌心,满眼笑意。 谭氏在旁瞧着,不由笑道:“还是咱们伽罗聪明,这样麻烦的事情,一学就会。”将那鸳鸯丝线轻轻摩挲,“这样的绣工,换成旁人,半年也难做到。” 这当然是在哄她了。 伽罗莞尔,“外祖母却不知道,为这点绣工,我这手指头吃了多少苦。” 说着,将纤秀的手指递到谭氏跟前,那柔嫩的指腹还微微泛红。 谭氏瞧着,无比心疼。 她出自西胡,出生时就是族长的身份,自然无需做这些。后来南风出生,也半点都没想过学女工。及至有了伽罗,南风和谭氏都教她习字绘画,十几年里,提都没提过女工的事——按谭氏从前的打算,伽罗住在淮南,若在那有了意中人,她陪个丰厚的嫁妆过去,自然无需伽罗准备东西。 偏巧伽罗的意中人是个太子。 皇子娶妻的嫁妆多是出自皇家给的聘礼,女方陪嫁不多,也不敢越制压过皇家气派,久而久之,便有了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便是由新娘亲手绣个物件,新婚夜送给夫君,即表贤惠,也表心意。 伽罗既要嫁给谢珩,这习俗躲不过,才吃了这些苦头。 好在大功告成,那香囊做得精致,伽罗十分满意。 就等着新婚夜送给谢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碰到了些麻烦,今天没时间码字了,明早请个假哈。跟各位追文的仙女们鞠躬道歉QAQ ☆、第86章 086 五月廿八日, 伽罗睡至寅时二刻就醒了, 披了衣裳推窗往望, 天色犹自暗沉。 盛夏清冽的风扑窗而入, 令人精神稍振,她再难入睡, 瞧着廊下将昏的灯笼光芒映照红绸喜花, 心跳不由快了些许。 自大婚之期临近, 除了东宫筹备外,礼部也派了人手来傅家帮忙。 傅宅是戎楼豪掷千金买来, 占地虽不算广,里头屋舍楼阁却修得格外典丽。戎楼临走前在鸿胪客馆留了位副手,常来这边照应,杜鸿嘉身兼东宫职官和伽罗表哥两重身份,更是来回奔忙打点。忙碌了月余,整个傅宅焕然一新, 朱红宫灯高悬,红绸在檐下起伏,院里一应摆设都擦洗干净, 格外整洁。 而诸般筹备, 都是为将她送入东宫。 那座她熟悉又陌生,威仪而端贵东宫。从前她是以罪女身份“囚禁”在那里, 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虽受谢珩照拂,却见不得光, 如今,她却是要名正言顺地嫁进去,不论端拱帝是否情愿,她和谢珩却都在盼着这一日,以至于时日临近,平白令她生出紧张。 伽罗深吸口气,转过身,见同样睡不着的岚姑正挑起纱帘入内。 两人目光相触,伽罗微觉赧然,岚姑却是笑道:“姑娘既睡不着,就早些梳洗打扮?” 宅中人丁稀少,谭氏虽寻了几个丫鬟服侍,却都是新挑的,伽罗从前用惯的那些人,却都还在淮南。如今只剩岚姑在侧,人手有限,早些梳妆,也不至仓促忙乱。 新婚之日的装扮格外精心,那身吉服更是繁琐,宫里昨晚就派了姑姑过来帮忙,歇在傅宅。岚姑暂时未去打搅,只服侍伽罗盥洗沐浴。怕待会装扮后用饭蹭乱胭脂,自去厨下熬了热粥,连同新出笼的糕点一道送来。 伽罗用毕,天边初露蟹壳青,宫中姑姑和喜娘都来了。 细抹脂粉,慢涂丹蔻,伽罗肌肤生得柔嫩,喜娘无需多费力,便已帮她淡妆描眉罢。满头青丝披散在肩,握在手里黑缎似的,喜娘笑吟吟地夸赞,服侍地愈发精心,将青丝尽数收拢,盘做发髻。 谭氏插不上手,坐在妆台旁瞧着,甚是欣慰。 太子妃的吉服仅次于皇后的盛装,中衣织金,朱红外袍曳地,从肩背至袍脚,拿金线银丝绣了振翅欲飞的凤凰,彩色尾羽随同袍脚铺曳在地,晨光下华美耀目。正面则是云纹牡丹,盘扣如鸾凤交首,至胸脯处微敞,露出嫩白肌肤,精致锁骨。 伽罗执意将谭氏和戎楼赠的水滴般的红宝石坠在颈间,衬着挺拔双峰。肩颈而上,则是立领微竖,玉白锦缎滚了精致的金边,愈见脖颈修长,如飞鸿照水。 装扮穿衣毕,因凤冠沉重,暂放在一旁。 日头已升得很高,晨露落尽,张灯结彩的院子若有霞光,有喜鹊飞来欢鸣。b 分卷阅读24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未时末刻,鼓乐声隐隐传来,渐渐靠近傅宅。 皇家迎亲的仪仗格外隆重,端拱帝派了左相姜瞻、太子太傅苏老先生和太子詹事韩荀亲自带人来迎,东宫诸局诸卫都调了人手。宫人逶迤成队,手执宝幢罗伞,十六名侍卫肩抬华盖花轿,装饰精美。从东宫至傅宅的路旁皆设了帷帐,鼓乐自东宫奏至傅宅门口,庄重而喜悦。 诸多繁琐礼毕,伽罗戴上凤冠,拜别谭氏和傅良绍,坐入轿中。 喜红帘帐落下的一瞬,强忍许久的泪滚落,她抬袖轻轻拭去,双手交叠在膝前端坐。 当时决意嫁给谢珩,她几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心态,父亲、谭氏和戎楼外祖父诸多顾虑悬心,却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回京。戎楼外祖父在繁重国事缔盟之下,为她周旋筹谋,谭氏和傅良绍更是忙碌,诸多教诲劝诫,唯恐她进了皇家受委屈。 这一切,都不容辜负。 伽罗垂眸端坐,鼓乐声里,队伍缓缓行进,终抵东宫。 精挑细选的侍卫身手出众,不止行路平稳,落轿时更没半点摇晃。帘帐被喜娘挑起,伽罗缓步出去,隔着朱红盖头,一眼就看到了宫门口身姿挺拔的谢珩。虽瞧不清面容,那般身姿气度,却如鹤立鸡群,在宫人环侍之下,格外惹眼。 他的背后则是东宫的正门,青墙朱门,巍峨轩昂。 去岁重阳悄然离开时,伽罗全然没有想过,她竟然还能回到这里。 红妆花嫁,鼓乐吹笙。 即便前路仍旧未卜,比起彼时的尴尬处境,却已好转了许多。 头顶上凤冠沉重,朱红喜服穿在身上,每一步都须走得小心翼翼。伽罗随着喜娘慢行,渐至谢珩附近,被人塞了一段红绸在手里,自东宫正门入内。 太子大婚,礼部素有规制,前几日也特地有人到傅宅,跟伽罗讲过。 伽罗按着喜娘和女官的指引,一步步走向正殿。脚底下甬道平整,两侧都是前来道贺的亲贵重臣及命妇内眷,盛夏带着一丝热气的风中,甚至能嗅到脂粉香味和典膳局所备筵席的味道。宝石金玉压得脖颈微微酸痛,红绸遮盖之下,人影尽皆模糊,满目靴衫中,谢珩的喜红衣裳格外醒目。 两人只隔着三步的距离,谢珩步伐与她一致,每一步都迈得极小。 而后入殿叩拜天地,再入洞房撒帐行礼。床帏、桌椅、烛台,满室仿佛都是红色的。那些来道贺的命妇也都穿了鲜艳喜庆的颜色,连同公侯重臣府中的数个孩童一道,将伽罗和谢珩团团围住,直待谢珩以玉如意挑起盖头,又齐声夸赞道喜,而后跟着女官退出去。 满屋喧嚣尽去,宋澜手捧金盘,带着侍女们出屋,岚姑也悄声退到外间。 伽罗垂着的眼眸抬起,由腿至腰再至胸膛,再看到谢珩的脸。 冷峻英挺,微带笑意,正觑着她。 伽罗心里跳了跳,蓦然想起昨晚谭氏的嘱托,脸上一热,强作镇定地冲他一笑。 谢珩盯着她,笑意更深。 凤冠华美,喜服贵丽,盛装映衬之下,她的容色娇艳,神貌若画,如同嵌在其中最漂亮的宝石。红唇微抿,眼睫轻颤,妙目顾盼间含笑带羞,稍添妖娆妩媚,如同风吹起满湖涟漪,动人心扉。 “很好看。”谢珩低声,坐在榻侧。 伽罗“嗯”了声。 谢珩盯着她,特意补充道:“比上次还好看。” 伽罗心中微愕。今日大婚盛装,自然比平时好看,谢珩这话似有所指……她对上他的目光,却见那双惯常深邃冷肃的眼睛里,带些揶揄打趣。她怔了一怔,上回见面无甚特别,唯有临别时她那句话…… 本是无意间的打趣调侃,如今心里装着谭氏教过的事,再回想,那句话的意味就变了。 伽罗脸上陡然一热,再瞧谢珩,他但笑不语。 屋外响起谨慎的扣门声,谢珩凑近了在伽罗颈间一嗅,低声道:“等我回来——别急。” 说罢,恋恋不舍地起身,理了理衣裳,昂然走了。 伽罗气闷。 片刻后岚姑和宋澜进屋,将侧殿中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数名侍女。 伽罗粗粗扫过去,为首两人是从前在南熏殿侍候过她的,余下几个眼生,却十分恭敬。既已重入东宫,身份骤转,伽罗也不客气,任由宋澜亲自摆好杯盘碗盏,才吩咐她们退出去,只留岚姑在身旁。 伽罗自晨起用过粥菜后,中间只小心翼翼吃了几块糕点,方才撒帐时就觉得饥饿,至此时黄昏将近,闻到那扑鼻菜香,更觉腹中空空,馋虫蠢蠢欲动。 她暂将凤冠取下,快步到桌边,夹菜送至嘴边 分卷阅读24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却又停住。 旋即看向岚姑,稍露尴尬。 岚姑会意,取了方柔软白帕送过来,“姑娘先擦擦,我这里带着口脂,待会补上。”遂轻轻将嫣红膏脂擦干净,叫伽罗放心用饭。 * 谢珩归来已是戌时二刻。 太子大婚,满朝亲贵重臣几乎都聚得齐全,加之端拱帝膝下就他这独苗,自皇帝、段贵妃机至底下将相公候、地方大员和京兆小吏,送礼的队伍排到远处,入夜时还未散尽。而东宫内筵席摆满,端拱帝亲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去,剩下姜相及徐公望、赵英等都是股肱重臣,他们诚心前来道贺,谢珩并未轻慢,直应酬至此时,才以醉意难支为由离席,余下的交给韩荀、战青、杜鸿嘉等人。 洞房设在芙蓉陵,算是往后太子妃起居之处。 芙蓉陵因地势而得名,十丈见方的池内生满荷花,池边往南则是一处小丘。匠人借着地势修建起正殿,两侧斜坡设游廊石阶,闲时登上旁边抱厦的二层,借着地势,能将东宫内外的殿宇及清思园都瞧见。 如今花虽未开,荷叶却已清圆铺满,晚风送来,清香宜人。 从前因妃位空悬,后半边殿宇锁闭,谢珩甚少来此。而今醉中归来,廊道两侧宫灯高悬,亮若白昼,周遭游廊精巧,红绸彩画,比起昭文殿的冷清威严,别有意趣。 他踩着夜风大步走来,到了殿前脚步微顿,抬起袖子,没闻见浓烈酒味,才拾级而上。 殿外,宋澜吩咐人打帘,要上前搀扶时,还没碰着谢珩衣袖,方才脚步凌乱的人却如踩疾风,倏然从她身边经过,只给她指尖留下一道凉风。 里头岚姑听见动静,忙率侍女跪在帐侧。 谢珩的脚步又虚浮不稳起来,身子略晃了晃,借着旁边紫檀雕螭长案站稳。 屋内红烛高照,伽罗凤冠霞帔,端然坐在榻上。见他走进,起身迎接,只是凤冠沉重高悬,她走得小心翼翼,被谢珩堵在桌边。她的身量高了不少,站在身材高大的谢珩跟前,已然及肩。 她温声叫他“殿下”,扶着他坐在桌旁。 岚姑已然捧了杯盘上来,玉壶瓷杯,上绘鸳鸯,而后屈膝行礼,自退至门外。 屋里只剩两人并肩坐着,谢珩身上酒气不算太浓,但看方才步伐,显然醉得不轻。伽罗心里鹿撞般挑着,手上却丝毫不乱,将两杯酒徐徐斟满。 谢珩却已趁着这间隙帮她摘下凤冠。 满头青丝盘坐发髻,没了那金玉装点,反倒能细看她。微抿的红唇,风情绰约的眉眼侧脸,柔嫩的耳垂未经妆点,烛光下诱人品尝。那是肖想了许久的滋味,从前还需克制,而今却已送到嘴边。 谢珩果然垂首含住,舔了舔。 伽罗执杯的手一颤,险些洒出去,忙侧头逃开。 “已喝醉了,还给我喝?”谢珩声音低沉含糊,滚热的酒气哈在耳边,令人心颤。 伽罗耐着性子将酒杯送到他跟前,“宫里姑姑说了,这酒不能不喝。” “好。”谢珩接过,与她绕臂交颈,喝下合卺酒。 肌肤相贴,香软诱人,点燃潜藏依旧的欲望,蠢蠢欲动。 暌违将近一年的时光,再度于东宫中拥她入怀,谢珩与她额头相抵,淡淡酒气里,声音低沉,“我等了你九个月。傅伽罗——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也逃不掉。” 伽罗翘唇,“是我自愿回来的。” “嗯?” “我本可以逃掉,毕竟这条路实在太艰难。”她低声说,挑眉瞧他。 谢珩不悦,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咬。 伽罗笑了笑,续道:“但我还是回来了。殿下知道为何?”见谢珩目光微亮,她将双臂伸出,环在谢珩脖颈,“我舍不得。舍不得让殿下独自负重前行,孤独隐忍。舍不得就此错过,余生再难相会。所以,哪怕皇上不喜欢我,我仍旧回来了。” “很勇敢。”谢珩碰了碰她的鼻子,“往后,我会护着你。” “好。”伽罗柔声,靠在谢珩肩上。 熟悉的月麟香近在鼻端,谢珩稍稍低头,便能看到微敞领口处的雪白胸脯。那一粒红宝石缀在双峰之间,如水滴,如樱桃,衬在柔白的肌肤之上。 谢珩眼底蓦然一暗,却见伽罗伸手入怀,取出个东西。 小小的石榴香囊,荷叶浮波,鸳鸯戏水,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谢珩单臂揽着她,将那香囊细看,“给我的?” “绣了很久,殿下别嫌弃。”伽罗低声,扫见那双鸳鸯,觉得窘迫,遂强作镇定,“绣工当然不算好,却也费了许多功夫,手指头这会儿还 分卷阅读24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疼呢。” “我看看。”谢珩就势捉住她的手。 葱白般的手指,柔腻细嫩,其实已看不出半点痕迹。 谢珩随手挑起她中指,“这里?” 伽罗“嗯”了声,想收回手指,却见谢珩低头,将她手指含入口中。她脸上一红,对上谢珩的目光,却见方才还颇清明的眼底,不知何时涌出酒意,如有火焰蠢蠢欲动。目光相对时,谢珩将她手指吮了下,猛然收紧怀抱起身。 旋即在伽罗的低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榻,屈膝将她放在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小半截其实也挺清水哒~~小仙女们想看的话可以在微博私信我哈 对了,这篇文妥妥的HE,憋怕~ ☆、第87章 087 次日伽罗醒来时浑身疲惫酸痛, 睁开眼睛, 是谢珩的胸膛。她懵了片刻, 脑袋里才清醒起来, 目光微抬,瞧见他的喉结近在咫尺, 双唇抿着, 阖眼安睡。 他的五官硬朗, 平常目含冷厉,令人敬畏, 此刻威仪之态收敛,令人觉得亲近。那双偶尔皱起的眉头全然舒展,愈见英挺。比起从前在淮南时的沉默阴郁,比起初至京城时的冷厉狠辣,此时的他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伽罗还记得昨晚他在汗珠滚落时的笑容,依稀有当初少年渡水而来、翩若惊鸿的风采。 那之后的记忆, 就有些惨痛了—— 伽罗本以为圆房会如外祖母所说,在忍过那阵痛楚后,同枕共被地睡觉就好。谁知谢珩折腾了整日也不见累, 在她歇息片刻, 想忍痛去浴房时将她捉回,又将她压着欺负。二度事毕, 伽罗满身酸痛,身子仿佛被马车颠了几百里似的,疲累之极。加之她昨日早起, 又被谢珩酒气侵袭,只想早些睡觉。而谢珩也是气喘吁吁,满身都是湿哒哒的汗。 她忍着疼痛,好言好语地劝他早些歇下,却还是被谢珩使蛮力捉着折腾了第三次。 那之后的事,伽罗已不想回忆。 在不甚清晰的印象里,谢珩直折腾得她筋疲力尽,才将她抱入浴房擦洗。那会儿她又痛又累,虽体尝出些许欢好滋味,却瘫软如泥,也顾不得臊,挂在谢珩身上胡乱擦洗,眯着半只眼睛穿好亵衣亵裤,扯了寝衣套上,不知是何时睡去。 哪怕到此刻,精神虽然恢复了,浑身也是酸软的。 伽罗低头瞧了瞧,身上寝衣还在,胸脯却几乎没半点遮掩,腰间还压着他的手臂。 脸上陡然腾起热意,她下意识收紧衣襟,旋即探头望向帐外。 红烛已然微弱,屋内却颇敞亮,显然天色不早。 既已嫁入皇家,成婚次日需按着吉时同谢珩去祭拜宗庙,跪领敕封金册,不能耽搁太晚,而她显然已睡得迟了。 伽罗恨恨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挣扎着想坐起身,睡在外侧的谢珩察觉动静醒过来,揽着她的腰便勾向怀中。 隔着极薄的丝绸寝衣,他的掌心滚烫。 昨晚的记忆涌上来,伽罗连人带着锦被往床榻里侧滚过去。 谢珩沉睡才醒,有些不解地看她。 伽罗收紧衣裳,“时辰不早,殿下该起身了!” “不再睡会儿?”谢珩声音低沉… 伽罗怕他兽性再发,忙道:“再睡该误时辰了。” 遂扬声叫岚姑。旋即,屋外响起岚姑叫侍女们准备伺候盥洗的声音。 谢珩不惯被女人伺候,明白伽罗此举意图,颇气闷地瞧了伽罗一眼,翻身下榻,自往内室去了。 不过片刻,门扇开处,岚姑先进屋,进入帐内将昨晚丢在榻旁的衣裳挨个捡起收好,这才叫侍女入帐服侍伽罗起身穿衣裳,收拾床榻。 伽罗满身酸痛,被岚姑扶着走了两步,身底下更是难受。好容易进了浴房,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浑身的酸痛才似被冲得舒散开来。然而身下的疼痛却还依旧,遂支支吾吾地跟岚姑说了。 岚姑心疼,待她沐浴过后,特地取药膏给她擦,伽罗怕臊,背过身自己抹了,再穿衣裳。那药膏是谭氏在她出阁前就备了的,触肌生凉,柔润温和,很能缓解疼痛。 伽罗趁着用早饭前的功夫靠着短榻歇了会儿,感觉好了许多。 比起她,谢珩可算龙马精神,容光焕发。 见伽罗总坐在短榻上不动,起初不解,低声问了两次,见伽罗只赌气瞪他,才明白过来,觑着她低声道:“还疼?” “很疼。”伽罗没好气,低声抱怨罢,拍开他背过众人探向小腹的手。 外头饭食已经摆好,宋澜过来恭请。 分卷阅读25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起身时微晃了晃,被谢珩扶住手臂。 “我扶着你走。”他说得一派肃然。 …… 用过早饭,外头已准备妥当。 谢珩出了芙蓉陵,便是惯常的威仪姿态,只是毕竟新婚欢喜,听说昨日被拿去挡酒的杜鸿嘉沉醉告假,战青、刘铮等人不似平常精神,也未责备。礼部的人就在嘉德殿外恭候,东宫礼官也已将诸事备齐,谢珩遂携伽罗盛装前往宗庙拜祭,待伽罗跪领太子妃的印绶金册后,入宫谢恩。 昨日东宫大婚,皇宫中也添不少喜气,至麟德殿中,段贵妃正陪着端拱帝说话。 皇宫禁苑比不得东宫,伽罗没法以辇代步,只能一步步走过。虽有谢珩不时搀扶,徒步走到端拱帝时,两条腿也酸了,清晨抹的那点药膏也不再济事,腿根仿佛都在发颤。 入殿跪谢圣恩的时候,甚至有种终于不必再走路的欢喜。 端拱帝居于上首,虽不喜伽罗,瞧着儿子终于成婚,心中毕竟欢喜,待两人叩拜过后,便命宫人扶起,另赐金盘玉如意,由徐善亲自捧给伽罗。段贵妃代掌后宫之事,理当拜见,她既已来了这边,倒无需伽罗特地去仪秋宫,遂一道拜过,省了不少腿脚,令举步维艰的伽罗甚为感激。 谢恩过后,段贵妃还请徐善赐座,再慢慢关怀教导伽罗几句,算是替皇后尽婆母之责。 这片刻安坐让伽罗舒服了稍许,起身拜别时,走路也不似先前艰难。 离了麟德殿,才出左银光门,徐善便匆匆赶来,说端拱帝有要事须同谢珩商议。 谢珩在外端肃如旧,吩咐战青送伽罗回东宫,又令他附耳低嘱几句,自折身去面圣。 这头便只剩伽罗、战青和宋澜等随行女官。 战青不愧是谢珩的心腹,待伽罗出得宫门,才入玄武门与东宫间的长街,便忽然道:“殿下小心——”话未说罢,便忙摆手示意后面的女官,“停!” 伽罗微愕,驻足回头,就见战青吩咐身后侍卫,“殿下扭了脚,快去备辇。” 旋即,拱手向伽罗道:“殿下稍歇片刻,步撵很快就来。” “多谢战将军。”伽罗颔首,如逢春雨。 册立太子妃、祭拜宗庙算是国之重典,依制须由太子携妃徒步前往,禁用步撵小轿代步。伽罗不知旁的太子新妇是如何度过洞房夜,如何熬过这漫长路途,她被谢珩折腾得负伤在身,能坚持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 好在步撵来得很快,伽罗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强撑着回到东宫,精神稍稍松懈,两条腿仿佛已不是她的了。 …… 芙蓉陵里荷香随风,伽罗走进内殿,挥退宋澜等人后,便瘫在榻上,半点也不想动弹。 岚姑吓得不轻,忙过去扶着她躺好,“姑娘怎么了?” “腿疼。”伽罗埋头在软枕里,低声咕哝。 她年纪有限,身子骨尚未全然长开,纵然谢珩昨晚克制,却也伤得不轻。偏偏皇家礼仪繁琐,今日从宗庙到宫中,没半步能偷懒,一路走来,累得话都不想说了。 岚姑再不敢耽搁,叫侍女取了膏药过来,帮伽罗除去外裳,落下帘帐。 待侍女退出,伽罗仍旧半藏起身子,小心抹上膏药,再穿好衣裳。 身下痛楚被膏药浸润,缓和了许多。 伽罗仍旧埋首在软枕中,半为劳累,半为羞窘。 还是岚姑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身子骨强健,却也太不知疼惜人了。”她扶着伽罗躺在榻上,捉了两条腿慢慢揉捏按摩,“姑娘别怪我多言,也别觉得羞涩,既然嫁了人,这种事总归推免不过。但姑娘年纪还有限,若还如此折腾,哪还能有下地的功夫?太子殿下不知节制,姑娘也该劝劝,不然伤在姑娘身上,我瞧着都心疼。” 伽罗闷闷的“嗯”了一声。 劝谢珩悠着点吗?她昨晚又不是没劝过。 谢珩何曾听了?反而变本加厉,没半点用处。 伽罗委屈极了,腰腿酸痛如旧,想着今日谢珩春风得意健步如飞的样子,更是恨得牙痒痒,将那软枕揪着,忍不住轻砸。 岚姑见状,不由笑了笑,手底下力道温和,低声道:“俗话说以柔克刚,该服软的时候,姑娘也不该强撑。说句软话求个情,知道姑娘身子难受,心疼了,自然能温柔些。” “唔。”伽罗仍旧闷在软枕中,却已领会岚姑之意。 她的性子随了南风,若有人宠着疼着,便是百般撒娇,半点委屈都受不得。若碰见难事,性子便倔起来,容易强撑,甚少诉苦。自去岁高家倾塌 分卷阅读25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她上京后几度坎坷,习惯了咬牙支撑,昨晚虽在疼得难受时说过两句,却并未如岚姑所说的,软语求情。 求情管用吗?伽罗不知道。 但想到那般情形下向谢珩叨扰求情,心底里便觉得难为情起来。 ——除了那回在昭文殿哭之外,她还不曾求过谢珩什么。 两人虽已结了夫妻,昨晚那般折腾后又增几分亲密,她还是想不到该如何软语求饶。 心底里乱绪翻腾,脸上热气蒸腾,倒是双腿间经岚姑轻轻揉捏,轻松了许多。她伏在锦被之间,闻着窗中随风而入的荷香,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天光已然擦黑。 据岚姑说,谢珩曾回来过,因见她睡着,便先回昭文殿处理政事。 伽罗便起身走了走。她从前住在南熏殿时,除了去清思园、朗润园外,甚少多走路,更不曾来过女眷居住所用的这一带。芙蓉陵地势极佳,政殿翘脚飞檐,两旁耳房抱厦齐备,中有拱桥飞如弯月,连通各处。沿着游廊拾级而行,夏日傍晚树荫浓密,有草虫低鸣。 后面水池中,荷叶成碧,杨柳环绕。 比起庄重肃穆的昭文殿,此处景致确实更宜女眷居住。 散步归去,典膳局已然备好了饭食。 先前礼部筹办东宫婚礼时,段贵妃也没闲着,因东宫女官之位大多空悬,除了几位原有侍女外,无人伺候起居,遂将各司女官女史补齐,另选不少宫女送入东宫,除留下数人在芙蓉陵伺候之外,余下众人分往别处,以备洒扫陈设之用。 如今用饭,自是宫人环侍。 伽罗今日劳累,胃口不错,瞧着菜色精致,多吃了些。 饭后同谢珩散步,没敢走远,只在荷池绕了一圈便罢。 夏夜风凉,脱下那一袭贵重华丽的太子妃冠服,她身上穿得单薄,广袖縠衫之下是一袭堆纱真珠裙,身段又高挑了些。少女的清丽打扮稍加改动,满头青丝堆作发髻,云鬓轻扫,金钗半挑玉流苏,颤巍巍的垂在耳畔。秀气脖颈露出来,肩上披帛入霞,腕间珊瑚精致。 谢珩与她慢行,东宫景致虽没半点变化,有她在,平白添了柔旖风景。 回到殿中,时辰尚早,伽罗今日虽接了印绶金册,还未仔细瞧过,遂叫宋澜捧过来,连同东宫女官侍女的名册一道搁在侧殿书案上,她站在案后,细细翻看。 形如桂树的灯架上烛火正亮,花梨案旁蹲着金兽,徐徐吐出柔香,窗扇半掩,漆黑夜空中不见星月,唯有灯笼光芒照进来,映出窈窕身段。她看得专注,不时举茶杯抿一口,意态安闲。 谢珩往昭文殿走了一遭回来,瞧见这模样,脚步微顿,只靠着菱花门框看她。 直至如今婚礼已成,他仍旧没敢再去空荡的南熏殿中。 谢珩其实很清楚,若不是他千里追到洛州,厚颜装伤攻破她的心防,伽罗当时必定会去西胡。而他仍旧只能孤守在这座轩昂堂皇的东宫,白日奔忙于朝政,夜晚独坐殿中,追忆或者愤恨她的薄情。余生仍如初至淮南时一般,阴郁冷沉。 好在,她回来了。 于辉煌或昏暗的灯火中,等他归来同寝。 心里空洞的某处似被填满,谢珩缓步入内。 伽罗听见动静抬头,盈盈一笑,“殿下回来了?” “在看什么?” “女官名册。”伽罗倒了杯茶给他,“这些人里,除了宋澜,旁人都没见过,先记下名字,回头见了人更好辨认。” 谢珩颔首,“明日我命她们都来芙蓉陵拜见。你与岳华处得不错?” “岳姐姐人很好。” “便命她做你的侍卫统领,加上那位蒙——”谢珩暂时没想起蒙香君的名字,“总缠着杜鸿嘉那位。由她们出入随行护卫,比旁人方便许多。” “蒙将军的千金,蒙香君,小相岭上立过功的,殿下忘了?”伽罗失笑,起身将那印绶金册收起,唤了声岚姑。待岚姑进门时,请她将先前在鸿胪客馆时收到的檀木盒拿来。 岚姑应命而去,不多时捧来锦盒。 伽罗遂将印绶金册收入盒中,极细心地铺平缎面,阖盖后挂好金锁。 盒身纹理细密,有幽香隐隐,论材质不算出奇,但上头云纹雕龙却不多见。谢珩端然站在案旁,瞧她郑重其事,印绶放入宽敞盒中,留了不少空隙,随口道:“这个不合用,叫宋澜另从库中挑合用的给你。” “就用这个。”伽罗侧头觑他,唇角翘了翘,“父皇赠的锦盒,正好盛放父皇赐的宝物。” “父皇所赠?”谢珩诧异。 分卷阅读25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端拱帝对伽罗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虽说碍着戎楼的情面,答允他娶伽罗为妻,甚至给了正妃之位,但其中牵强退让,谢珩自然明白。今日麟德殿中,端拱帝赐下玉如意是他亲眼所见,除此而外,还赠过锦盒?更何况,看端拱帝的态度,不像是乐意给伽罗赏赐。 谢珩目含询问,伽罗只垂眸笑了笑,并未多说。 谢珩直觉有异,令岚姑先退出去,过去将那锦盒打开。 装饰做工确实是御用之物,其中雕龙装饰,更非寻常人家敢私造。按例,既是赏赐,锦盒不会空着送去,但看此情形…… 谢珩神色稍肃,“父皇何时赠的?” “三月十六那日,就在鸿胪客馆。”伽罗拨弄金锁,随口回答。 “里面装了何物?” 他的语气已不是方才闲谈的缱绻意味。 伽罗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道:“父皇当时只是赏赐锦盒,别无他物。” 作者有话要说: 迎难而上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谢珩就是个禽兽!!呜呜呜! ☆、第88章 088 烛火映照, 夜风送凉。 谢珩盯着那檀木锦盒, 脸色渐渐变了, 温柔缱绻收敛殆尽, 渐增不豫。 三月中旬,戎楼一行抵达京城时, 端拱帝曾在宣政殿设宴。宴席过后, 戎楼一行连同伽罗都被送回鸿胪客馆歇息, 他则与端拱帝密谈,议定与伽罗的婚事, 并为她争得太子妃之位。 此事除了他和端拱帝,旁人绝不知晓,更无从揣测。 而他跟戎楼提起婚事是在数日之后,稍加推算,便知伽罗所言属实,绝非胡诌。 那日殿中, 他陈述利弊争取太子妃的名分,父皇虽怒,却未过于阻挠, 最终含怒答允。当时他就觉得意外, 而今想来,才明白父皇轻而易举答应的缘由。 ——父皇必定是另有打算, 才会敷衍他,待他满心欢喜地去办事时,派人送了这华美的空盒给伽罗。 其中意味, 谢珩心知肚明。 他看向伽罗,便见她笑了笑,眉目婉转,神色淡泊。 谢珩忽然觉得尴尬,为端拱帝对伽罗的手段,为端拱帝对他的欺瞒。 在他使尽手段将她挽回,拍着胸膛说会护着伽罗时,他的父亲却在身后如此作为,那甚至比上回南熏殿中的言语威胁更令人齿寒,更令他恼怒。 先前端拱帝曾答应他,凡事只与他交涉,不会为难伽罗。那日商议婚事时,端拱帝也为朝堂情势之利所诱,未提旁的要求。而今想来,父皇是将那套敷衍朝臣的法子尽数用在了他身上,先拿言语稳住他,背后仍是照旧行事! 对端拱帝的不满渐而转为怒气,谢珩的手掌按在锦盒,眼底阴云渐渐聚拢。 片刻后,沉声道:“腾出这锦盒。” “腾出来?殿下要做什么?” “还给他。” 伽罗微愕,看谢珩不是说笑,忙道:“殿下这是做什么?父皇头回赠我礼物,怎可退回?” “赠你礼物,却只赠一副空盒?” “兴许是父皇有意赏赐,宫人一时疏漏呢?”伽罗柔声,挽着谢珩手臂,将身子贴近,抚平他胸前衣衫,“何况这锦盒质地绝佳,装饰精美,本就是难得的珍品。古时还有买椟还珠的事,木兰为柜,熏以桂椒,若是投了眼缘,这些器物比珍珠宝石还能名贵。这锦盒本身贵重,何尝不算重赏?” “可是——”谢珩沉声,怒气未收。 “可是什么呢?”伽罗截打断他,回身将那锦盒郑重收起,“殿下瞧,盒中如今不是有宝物了吗?金玉珠宝,哪样比得上这金册印绶?假以时日,这锦盒之中必定盛满珍宝,胜过父皇的任何赏赐!”她抬目睇过来,烛光下眼波如水,明亮湛澈。 美人丽色,语气稍带轻狂张扬。 这样的伽罗令他意外,更令他欣赏—— 她毕竟是阿耆的公主,即便荣光不再,骨血之中却仍藏傲气。 谢珩伸臂,将伽罗重重抱进怀里。 比起他结实孔武的胸膛手臂,伽罗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她靠在谢珩怀中,能察觉他胸膛的起伏,显然是极力克制怒气。然而生气又有何用?他与端拱帝毕竟是至亲父子,仅凭一副空盒的揣测,难道真要冲到麟德殿,父子争吵一通? 即便争吵,又能有何益处? 伽罗沉默片刻,待谢珩怒气渐消,怀抱收紧时,才缓声道:“我特意拿出这锦盒,原本也不是要让殿下恼怒生气,只想往里头放些东西,算是给自己鼓气。其实 分卷阅读25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前路艰难,殿下早就知道,我既决意回京,便是想好了要迎难而上。气怒无济于事,往后我留意些也就是了。” “是我疏忽。”谢珩沉声肃容,“往后我也会留意。” 伽罗“嗯”了声,将那锦盒收起,拿旁的话题岔开。 …… 当晚沐浴后就寝,谢珩兴致勃勃,伽罗因身下难受,死活不肯就范。 谢珩昨晚尽兴失控,瞧她今日行路艰难,嘴上虽不说,心里也自后悔。想要瞧她伤处,帮她抹些膏药,伽罗毕竟初为人妇,害臊之下哪肯答应,硬是将谢珩赶到侧殿书房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她自抹了膏药,穿好衣裳,才请他回来歇息。 床榻宽敞,伽罗躲在里侧,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谢珩侧躺着瞧她,但凡将手臂伸进她被窝,都被驱赶出来。 美目含嗔,芙面带怒,别有风情。 谢珩从前还会稍微端着东宫储君的威仪姿态,自被伽罗戳破假装负伤的事后,脸皮不翼而飞,被伽罗嗔怪也不以为意,反露无赖态度,叫伽罗恨也不是,笑也不是。逗了几回,见伽罗哈欠连连,才停了折腾,规规矩矩躺好。 不过片刻,果然见她阖目入睡,呼吸平稳。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探手过去,将她抱在怀里,睡至天明。 * 东宫既已有了主母,谢珩特地抽出半天时间,命宋澜将众女官仆妇召集齐全,于芙蓉陵中拜见太子妃。 伽罗盛服丽容,端坐殿中,受了众人拜见,也将主掌日常诸事的女官辨认齐全。 按制,东宫设司闺、司则、司馔三位从六品的女官,底下再设分管详细事务的女官女史,伽罗若有吩咐,安排她三人即可。 宋澜在东宫的资历最老,居司闺之位,主掌宫人名簿及闺阁钥匙、纸笔帷幄等事。司则名叫陆双卿,曾是尚书之女,后因家中获罪,八岁便没入宫中为婢。后因性情聪慧、心地良善,做事又细致,渐渐出头,这回选做女官,主掌首饰衣裳及金玉珍宝等物,态度甚是恭敬端正。司馔名叫黄莺,身材微丰,圆圆的脸颇为喜气,出身微末,却因有厨艺出彩,又粗通药理,意料之外地得此职位,也甚欢喜。 算下来,旁人都是提拔进了东宫,唯独宋澜职位不变,还被分了许多权力。 这两日服侍伽罗起居,她的态度也颇散漫。 伽罗先前住在南熏殿时便看得分明,宋澜虽对她并无轻慢,却都是依令行事。当时伽罗只是客居,且罪女被“囚禁”的身份尴尬,两人无甚交集,自然不在意。 如今宋澜仍旧摆出当日态度,就未免令人不悦。 待轮到宋澜跪地听训时,伽罗说得便格外认真。 司闺之责颇重,太子妃往来文书都经她的手料理,殿门各处钥匙也由她手底下的女官负责,东宫女官、侍女、仆妇若有过失,不必劳烦太子妃亲自过问的,也多是她来处置。 位高权重,更需格外勤谨留心、以身作则。 伽罗出阁前,谭氏就已托人找了从宫里出来的教导姑姑,将东宫女官的情形说了,伽罗记性极好,照着那教导姑姑的言辞,再掺杂些旁的话,直说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许宋澜起身。 夏日天热,宋澜从前一家独大,而今被特意教导,起身时脸都涨红了。 待得女官退去,谢珩又召不时伺候内务的典膳局、药藏局及家令寺掌事的人入内,拜见吩咐毕,已是过午时分。 他毕竟协理政事,前两日为大婚积压不少事务,给伽罗撑腰罢,匆匆用罢午饭,便往嘉德殿去了。到得那边,同韩荀招呼了声,将岳华和蒙香君单独调过去,岳华领了右司副率之职,负责伽罗出行护卫,蒙香君则是被看重了活泼性情,得职务之便,可陪伽罗解闷。 两人领命,自去交办。 芙蓉陵中,伽罗闲着无事,登台散心之余,又将陆双卿和黄莺先后召来,单独关怀。 这日之后,伽罗每日的事,便是会见内外命妇。 皇家子嗣单薄,除了端拱帝膝下有位公主外,余下的郡王妃都是空有尊荣,没半点实权的旁支。过后便是公侯府邸的命妇,姜瞻府上的老夫人来时,除了有诰命在身的两位姜夫人陪同,还特地带了姜琦。 自去岁别后,两人还是头一回见面。 相爷府邸的掌上明珠,父兄皆居于高位,又被封为异姓郡主,尊贵荣宠令人艳羡。伽罗印象中的姜绮还是去岁重阳离别时的明艳照人,言辞温婉,谁知见面时,姜绮却沉默许多,面上虽还有笑容,却不似从前自然流露,眼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就连旧时的意气都收敛了。 伽罗稍觉意外。 分卷阅读25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关怀询问几句,都是姜老夫人含笑对答,姜绮即便偶尔出声,也是意兴阑珊之态。 还是姜老夫人脸上过不去,说姜绮近来染了风寒,精神不振,请伽罗包涵。 她的态度十分恭敬,哪怕年事已高,对答时也常起身,似颇惶恐。 伽罗只说无妨,待姜家人走了,才将岳华叫来。 岳华如今有了从四品的官职,身上装束为之一新。两人相识时日不短,岳华初时因淮南旧事不喜伽罗,东宫相处许久过后,渐渐投缘。而今她负责伽罗出入护卫,更是荣辱系之,听伽罗问起姜绮的事,便如实回答。 原来去年重阳铜石岭之事震动朝野,当日岭上的事便渐渐传开。 谢珩前往铜狮岭登高出人意料,得皇帝信重的姜家出现在那里,更是蹊跷。倘若只是男丁倒也罢了,偏巧姜家的掌上明珠姜绮也不嫌路远,专程跑去那里登高,实在耐人寻味。段贵妃频频召姜绮入宫的事并未隐瞒,那事儿一传开,便有揣测横生,说段贵妃瞧上了姜绮,有意要以她为太子妃,许配谢珩。 甚至那日铜石岭的事,也被人说成是两家相约登高,谢珩对姜家青睐有加。 姜家炙手可热,姜绮也颇有温婉美貌之名,这些揣测渐渐化作谣言,笃定姜绮必定能入主东宫,姜家亦将飞黄腾达。 皇宫和姜家还没传信儿,外头却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那热衷打探内宅隐情的,认定了这消息,与姜老夫人来往时,隐晦道喜。 姜家有苦难言,既不能应承,更不好辟谣,只能谦称身份卑微,不敢奢望皇家。 旁人听了,一笑便罢,反倒认定这事儿准成,更将姜绮捧上了天。 如此酝酿数月,就在众人都以为姜绮能成为太子妃时,年节之前,皇宫一道圣旨颁出,封了姜绮郡主之位。 烈火烹油,簪缨繁华,圣旨一出,消息立时甚嚣尘上。 紧随其后,姜家老夫人有意为姜绮物色夫婿的消息如重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花。 即便姜老夫人那儿没半点动静,外间却传得神乎其神,列了数位京城排得上名号的青年才俊出来,说姜谋正在相看,仿佛亲眼见过似的。 逸闻一出,年节前热闹欢喜的气氛中,姜绮的名字几乎传遍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据说向来稳重端方的姜绮听见这些事,连着哭了两日,其后茶饭不思,闭门谢客,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年节里诸般宴请游玩。那之后,姜琦便添了心病似的,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春日里虽也踏青赏花几次,都是意兴寥寥,跟从前那些交好的姐妹在一处时,也颇懒怠,玩不到片刻就借故离去。 哪怕段贵妃为照顾她的情面,特意召见过几回,她在宫中对答如常,回到府里,仍是独自待着。 憋闷得久了,偶尔还会神不守舍,令姜老夫人格外忧心。 岳华说罢,叹了口气,“这位姜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伽罗自然知她所指,“那些谣言来处,可曾查过?” “太子殿下没特意去查,据我所知,应当还是徐公望的手笔。”岳华摇头叹息,“姜姑娘那身份,必定看重名声。旁的倒罢,那谣言把她捧到风口浪尖,再重重摔下来,她毕竟年纪有限,哪能受得住?闲言碎语最伤人,怕不是轻易能缓过来的。” 她甚少议论旁人私事,这般感叹,倒令伽罗微讶。 旋即颔首道:“徐公望拿这种事挑拨离间,居心着实可恶。” 姜瞻父子都是谢珩需倚重的大臣,朝堂上的事徐公望无可奈何,这些手段却防不胜防。这世上能有多少公私分明的人?姜瞻再怎么忠直,眼瞧着孙女被婚事扰成这幅样子,未必不会埋怨端拱帝的先扬后抑和谢珩的不留情面,继而心生罅隙。 而一旦君臣离心,便易被人趁虚而入,酿出祸事。 也难怪今日姜老夫人惶恐,姜琦要做太子妃的风言风语传遍京城,伽罗初嫁谢珩,那位必定是怕她计较谣言,迁怒姜琦。 伽罗想了想,便命人备了份礼,明日由陆双卿和岳华亲自送给姜老夫人,以示亲厚。 …… 当日傍晚,战青派侍卫过来回禀,说谢珩有事暂留宫中,请伽罗不必等候。 伽罗遂用饭消食,待夜色浓时,自去盥洗沐浴。 东宫之内,除了玉清池造得奢华外,寻常寝居之处都还是用浴桶。 不过内造之物毕竟精致,宽敞的浴桶边缘打磨出极光滑的弧度,靠上去十分舒适。伽罗满头青丝散在肩头,于蒸腾热气中惬意阖目,忽听外头门扇微响,旋即传来侍女恭迎谢珩的声音。 ☆、第89章 089 分卷阅读25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浴房处于内殿, 因无外人, 伽罗遣女官在外伺候, 只留了岚姑陪伴。 屋门半掩, 珠帘低垂,一道丈余宽的灵芝仙鹤紫檀屏风挡在门口, 旁边的搁东西的檀木架子, 上头搭了软巾, 以示浴房中有人,不可擅闯。 伽罗浸在温水之中, 侧耳听了片刻,没旁的动静,只当谢珩已去侧殿书房,遂放了心。 岚姑跪坐在浴桶之侧,将她满头青丝拢在手中,打了香膏, 慢慢揉搓。 香汤温热滑腻,伽罗阖目养神。 待岚姑帮她洗完头发,拿软巾擦干了, 才忽然想起来—— “岚姑, 今晚备的是哪件寝衣?” “是那件海棠交领的,后晌已经熏了香。”岚姑回身, 擦干净双手取给她瞧。 伽罗凑过去,果然有幽淡香气入鼻,是她惯常爱用的, 每晚熏一些在领口袖边,睡梦都觉得香甜。然而也是因这香味儿,谢珩睡前总爱循着香味儿过来,掀开她肩上寝衣,一口咬定是她肌肤生香,借机厮磨。 新婚如蜜,耳鬓厮磨固然令人欢喜,却也叫伽罗害怕。 洞房那晚被折腾过后,她连着歇了两三日,身底下的不适才缓和了许多。她固然幼时经历坎坷,也曾数度遇险,临危不惧,身子终究娇贵。平常手指头蹭破皮都能疼那天,那晚撕裂般疼痛,至今令她心有余悸,不敢再尝第二回。 偏巧谢珩身强体健,白日里摆着太子的威仪端肃,倒还无妨,晚间床帐一落,抱着她说不上几句话,便动手动脚的往她腰底下摸。 后来察觉这香味儿,在她肩窝里埋首片刻,便会撑起帐篷来,好几回险些擦枪走火。 伽罗还打算借着伤口未愈的由头再偷几夜懒,当然要尽量不去招惹。 这暧昧的寝衣熏香,须停用几日。 她嗅罢了,问道:“有没熏香的吗?” “寝衣都按着姑娘的喜好,每日熏香。不过——”岚姑想了想,“也有洗过后熨罢,还没来得及熏的。” “那便寻一件没熏的。这几日暂时停了熏香罢,过几日再说。” 岚姑固然不知缘由,却也霎时猜出是闺房帷帐里的缘故,遂没多问,起身去取。 才出浴房走了两步,便见灯台之侧的罗帐暗影里,站着个魁伟身影。 岚姑正低头想事情,未料谢珩会在这里,险些撞上去,待瞧见了,慌忙跪地,“拜见太子殿下。” “伽罗呢?”谢珩问。 “太子妃还在沐浴。奴婢去取寝衣,待会就能出来服侍殿下。” 谢珩颔首,沉着脸继续踱步。 …… 回到芙蓉陵,听说伽罗正在浴房时,谢珩原本是想去书房等她。然而到那边坐了片刻,拿着哪本书都心烦意乱地瞧不进去,忍不住起身踱步,闷头想事情。 今日朝会时,北凉使臣入朝觐见,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了一堆,末了才抛出此行的意图,说两国虽曾交战,北凉王毕竟不欲百姓受苦,有意与大夏重修旧好。被掳走的太上皇和朝堂重臣都还在石羊城中,他奉北凉王之命前来,是想与大夏皇帝和谈,商议送太上皇等人返回京城的事情。 此言一出,谢珩便知不妙。 朝堂之上,有数位永安帝时留下的高官,各有亲眷在石羊城中;也有受过永安帝重恩,不论其为政如何,只想尽忠报恩的;也有如徐公望一般,在永安帝时春风得意,在他父子治下节节败退的。这些人平常虽不言语,心底里却还盼着永安帝能回来,重掌朝政—— 君主无能弱势,他们才有弄权的机会,哪还管百姓之苦,天下兴亡? 北凉使臣此言一出,以徐公望为首,当即婉转进言,说太上皇被扣在北凉,终非长久之计,既然北凉有意修好,端拱帝宜派遣使臣前往北凉,尽快迎接太上皇回朝。 这是难以驳回的忠君大事,就连姜瞻那等亲信重臣,也没出半点反驳言辞。 端拱帝倒是沉得住气,待朝臣恳请一番,瞧着徐公望那强弩之末的抗争之态,竟然稍露笑意。 他说北凉王能为黎民苍生着想,实在难得。不过大夏经去年虎阳关大败之后,民生凋敝,百姓身受战乱之苦,又还欠着云中城里议定给北凉的银钱,如今依旧疲弱。而国库早已空虚,今春赈了两回灾,已然筹措不出多少银钱。 他姿态坦诚,将难处尽数摆出来,全是为百姓考量。 末了,又说道,若北凉王是真心实意地修好,可将太上皇和诸位朝臣尽快送还,他必定派人迎接。若北凉王是想拿这些人捞一笔银钱,如今国力衰微,朝廷拿不出银钱,只能劳烦北凉王再将那些人奉养几个 分卷阅读25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月,等朝廷有钱了,再去赎回。 不知使臣此来,北凉王究竟是何打算? 那使臣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鹰佐最初捉住永安帝和诸多朝臣时,确实欣喜若狂,觉得这些人奇货可居,能让他从大夏朝廷敲诈不少银钱。谁知云中城议和,谢珩软硬兼施,逼退鹰佐,未能如愿。 那之后,北凉将太上皇等人不明不白地养了一年,越养越觉得憋屈愤懑。 石羊城里关押的都是大夏重臣,还有位太上皇,若是杀了,必定激起南边民愤。届时惹得大夏集结兵马为君报仇,有蒙旭那样的虎将在,又是复仇之师,鹰佐还不想惹那麻烦。可若不杀,那些人吃喝用度耗费钱粮不说,安排看管的人手就得不少,一年时间下来,将他从谢珩手里敲诈来的银钱用去了大半。 待得大夏和西胡缔盟的消息传出,北凉王更是气得倒仰。 遂决定不再白费银钱,遣使臣南下提出此事,本意是想卖个人情,拿这些人少换些银钱,虽没法狮子大张口狠赚一笔,毕竟不能亏本。 谁知朝堂百官面前,端拱帝竟会拿出那样无赖的态度? 北凉使臣无奈,朝堂上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只能暂回鸿胪客馆。 谢珩却在下朝后被端拱帝召入宫中,父子商议对策,直至入夜才散。 ——既然迎回太上皇已是无法避免,他们所能做的,唯有趁其未归之时,除去那些可能拥立永安帝复位之人,以徐公望为首,几位爱弄权敛财的公侯也在其中。 朝堂上的大风浪难以避免,京畿守军的忠心和安稳便格外重要。 父子已经议定,由谢珩带着亲信巡查京畿布防,连同京城周围数处屯兵之处一并巡查,好让端拱帝能够安心在京城动手,在北凉送回太上皇之前,彻底将徐家连根拔除。 这一趟巡查,少说也得三十多天。 谢珩新婚燕尔,初尝欢愉,哪舍得就此割下? 然而形势迫人,不得不以朝局为重。 方才踱步时,他一面想着朝堂情势,一面想着沐浴的伽罗,不知不觉,便到了浴房门前,在罗帐阴影下沉思。 …… 待岚姑取来寝衣时,谢珩已收回心神。 他叫住岚姑,将手一伸,道:“给我。” 岚姑微愕,忙行礼道:“太子妃已沐浴过了,奴婢进去伺候她穿衣,很快就好。” 谢珩不言不语,眉目沉肃,仍是伸手索要。 岚姑哪能拗得过,只好双手奉上,又稍稍抬高声音:“殿下,浴桶附近尚有水渍,奴婢未来得及擦拭,您进去时小心些。”说罢,垂首行礼退出。 浴房之内,伽罗闻言稍惊。 她当然知道岚姑口中的殿下是谁。原本正泡得惬意呢,听说谢珩要进来,匆忙去抓衣裳,手臂尚未收回,便见紫檀屏风后,谢珩手里拎着她的寝衣,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仍是今晨上朝时穿的衣裳,乌金冠上镶嵌红珠,玄色衣袍绣了金线云纹,端贵挺拔。 唯有手里那件石榴红的寝衣格格不入。 伽罗来不及穿衣裳,只能顺手丢开,而后往浴桶里沉了沉。 一来一回,半干的头发沾了水,湿哒哒地贴在肩头。 谢珩走近,便见玉臂犹带水珠,青丝搭在柔润香肩,她的脸颊在香汤热气下泛着红色,潮润的眼底尽是潋滟波光,藏着惊慌羞窘,朱唇微张。 水面随着她沉入的动作泛起涟漪,卷着铺在上头的玫瑰花瓣,在胸脯前晃来晃去。 红粉花瓣摇曳,水波之下,可以看到酥白的玉兔轻颤,雪峰樱红,与玫瑰相衬。 谢珩蓦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身体仿佛也被热气蒸腾。 他眸色微暗,随手将那寝衣搁在浴桶旁的架上,两只手臂身处,撑在浴桶边缘。 “怎么如此久?”他盯着伽罗,目光灼灼。 伽罗讷讷的,尽量将身子缩在浴桶角落,“殿下有急事吗?” “有。”谢珩说。 伽罗毕竟是新婚,脸皮薄,虽在新婚当晚被谢珩抱着折腾了一宿,后面几夜同宿,都是穿好了寝衣再上榻。即便每回醒来都是被他抱着,胸口寝衣敞开,腰身也被他的手掌摸遍,到底不曾被看光过。 如今春光泄露,她两条手臂缩入浴桶中,下意识抱在胸前。 “殿下稍等片刻,我穿了衣裳再说,好么?” “好。”谢珩仍旧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攫取她的虎狼似的。 伽罗又缩了缩,“殿下不出去,我如何穿衣裳?” 分卷阅读25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谢珩唇角勾起,笑了笑,“我帮你穿,有何不妥?” …… 比起被他帮着穿衣裳,伽罗宁可让谢珩多看会儿,再赶他出去。 遂咬了咬唇,“要不,殿下先说事情?我……还想泡会儿。” 谢珩俯身罩在浴桶上方,目光从她脸颊一路向下,柔白纤秀的双肩、胸脯尽数落入眼中,水波之下,曾被他扛在肩上的腿屈着,遮住小腹,唯有玉足踩着桶底。她显然十分紧张窘迫,虽然面上不显露,微显粉色的脚趾头却紧紧蜷着。 他没扫见想看的,听伽罗又叫他,只好随口道:“父皇命我出去巡查军队防务。” “要去多久?” “至少三十天。”谢珩觑向伽罗,看到她眼底的愕然。 脸上被热气蒸腾,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叫嚣着往头顶上冲。 谢珩没忍住,抬手拨开碍事的玫瑰花瓣。 伽罗本就紧绷着,还当他要做别的,紧张之下,当即将他手臂牢牢扣住,涨红了脸,“殿下先出去!” 谢珩却已听不进去—— 她双臂张开扑向他手臂的那一瞬,半遮半掩的酥胸轻颤,掀起水波。 谢珩喉咙里“咕”的一声,脑袋里仿佛腾地燃气火焰,一路灼烧,令小腹烫热。他再也装不下去,双手猛然探入浴桶,握着伽罗双臂,“哗啦”一声,将她整个人湿淋淋的捞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私信hiahia~~这两天谢珩很幸福呢~话说年底忙成了陀螺,手机不方便发红包,晚上码字完又太晚了要赶紧睡觉,所以~~继续攒几章随机掉落大红包哈,反正就是图个乐趣嘛~~爱你们!!mua~~ ☆、第90章 090 次日伽罗醒来时, 枕边已空无一人。 屋内十分亮堂, 哪怕有层层帘帐阻隔, 也照得人无法安睡。她浑身被车轮子碾过般酸痛疲惫, 没攒出爬起身的力气,遂翻个身朝内, 掀起锦被盖住脑袋。赖了会儿, 脑子里逐渐清明, 才忽然想起谢珩昨晚说的话。 锦被豁然掀开,伽罗眯着眼睛看帐外, 日头早已升起,隔着纱窗照进来,桌案生辉。 她叫了声岚姑,声音出口才发觉低哑,又叫了一遍。 这回岚姑听见了,暂未招呼侍女, 只推门走进来,行至伽罗跟前。 晨光中,伽罗脸上全是疲惫慵懒, 眼圈儿都带了淡淡乌青, 那双漂亮的眼睛眯着,连睁开的力气都没了似的。锦被松垮搭在她胸脯前, 肩头、脖颈、半露的酥胸,落满了暗红的痕迹,她整个人蔫了似的, 说话都没力气。 岚姑心疼极了,扶着伽罗坐起,先将寝衣给她穿好。 伽罗半睁眼皮,掩饰都懒得,只低声道:“他呢?” “太子殿下辰时起身,已入宫去了,吩咐旁人不许打搅,等你睡足了再进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浴房里已经备了热水和膏药,我扶你过去吧?”岚姑温声,将凌乱的床榻稍加收拾,便扶伽罗起身下榻。伽罗腿根难受,半靠在岚姑肩头,强忍着走过去,往温水中泡了半天,才稍稍缓解。 浴桶香汤中掺了药汁,岚姑跪坐在旁边,五指舒张,帮伽罗按摩头皮。 待挪到伽罗肩背,瞧着那些红痕,心里更是叹息。 “姑娘累成这样子,一时半刻缓不过来。待会用完了饭,不如去玉清池泡会儿?”岚姑缓缓帮伽罗揉捏肩膀,将些膏药挫匀,渗入肌理,好早些消了肩背淤肿。 伽罗精神振作不少,咬着牙憋了半天,才恨声道:“从前真没看出来,他就是个禽兽!” “太子殿下毕竟年轻,身边又没个姬妾,夏日里火气大,只苦了姑娘。这身皮肉娇贵,寻常磕碰都会淤青,哪经得起……”岚姑轻叹。昨晚她瞧着谢珩闯入浴房时就悬心,夜间留意,见外间灯烛始终亮着,直至后半夜,谢珩才吩咐人预备热水。 岚姑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十五岁的姑娘如初绽的花苞,娇柔含露,诱人采撷。谢珩待伽罗情深,能对她的身子着迷,自然是好事——夫妻之间房事顺遂了,旁的什么都好说。 伽罗虽有戎楼做倚仗,毕竟母家式微,需有谢珩疼宠呵护,在东宫的日子才不会难过。 可按谢珩这般折腾,攒了二十年的欲火泄闸般卷向伽罗,她这身子,哪消受得起? 岚姑又喜又忧,伽罗回眸瞧见,自知其意。 “昨日北凉来了使臣,想送回去岁掳走的那些人。”伽罗将双臂搭在浴桶边沿,身子舒 分卷阅读25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坦了许多,眼睛也渐渐睁开,“殿下这些天要奉命巡查军务,有阵子没法回东宫了,还能歇歇,岚姑不必担心。” “当真?” “嗯。这会儿恐怕已出京城了。”伽罗唇角微勾。 虽说新婚离别令人眷恋,但谢珩不在,她还能偷懒一阵,伽罗竟觉得庆幸。 …… 谢珩虽带了战青和杜鸿嘉外出巡查,东宫中仍有韩荀坐镇,诸事皆有定例。 伽罗前些天将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而今身子不适,更不宜见客,当日补足睡眠,后面几天的大多时间都泡在玉清池中,缓解身上不适。 她这边既已出阁,傅良绍便奉命仍回丹州为官,戎楼的副手也告辞离去。 这日谭氏来看望伽罗,说起高探微近来处境,不免提起在淮南的时光。不知怎的提起伽罗畏水的事,谭氏便又劝伽罗,让她抽空学会凫水,总得克服心魔。 伽罗闻言,不免提起玉清池。 玉清池是东宫女眷所用,去岁谢珩带伽罗去过一回后,便闭锁至今。直至前两日伽罗身子不适,才吩咐宋澜开了殿门,将里头打扫规整干净,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回。 而今一提,伽罗当即决定,趁着谢珩不在的这阵子,学会凫水。 夏日炎热,东宫楼台宫阙轩昂壮丽,能避暑的却只有清思园和朗润园,哪怕是芙蓉陵附近有荷池碧水,仍旧难抵酷暑。 玉清池便成了伽罗最好的去处。 每日晨起用饭毕,或是翻书散步,或是入宫给段贵妃请安,待地气热起来,便钻进玉清池里泡着,连同午饭都在那边用过,直至后晌天凉,才回芙蓉陵歇息。 在玉清池里泡的次数多了,畏水之心渐去,遂挑了个会凫水的女官来教她闭气之法。水池占地广,周遭水浅,里头渐深,正中间有七尺之深,伽罗赤脚站在底下,池水会整个没过头顶。 她起初只敢攀在边缘,若非有那女官搀扶,绝不敢往里走半步。慢慢儿胆子大了些,也敢独自往里走几步,只是要岚姑带人守在池边,好叫她心里不发慌。 岚姑甚有耐心,每日陪在旁边。 连着十数日后,伽罗畏水之心尽去,哪怕女官不在身旁,也敢独自走到最深处,蹲在底下闭气泡上片刻,再冒头换气。虽说池子有限,她还算不得学会凫水,却也学了六七成。 伽罗欢喜之余,却日渐觉得疲惫懒怠,茶饭不思。 起初她只以为是天气酷暑以致身子不适之故,后来有天下雨,满殿清凉时仍旧懒怠如故,这才觉出不对劲,召谢珩信重的侍医来诊脉。 那侍医诊过,脉象并无异常,只是比从前体弱了些许,听得是伽罗近日饮食减了大半,因脉象瞧不出端倪,便推断与此有关。不过毕竟是行医多年的人,对着太子妃的贵体不敢疏忽,又细诊了一回,“咦”了一声,向岚姑道:“微臣僭越,不知太子妃近来月事可有异常?” “正是为此悬心。这个月已迟了三天,没有动静。”岚姑面含担忧。 侍医听了,只是沉吟。 岚姑在旁瞧着,暗暗心急,等了片刻不见他出声,又问道:“月事推迟,莫不是……有喜了?” “说不准。”侍医如实回答,“倘若真是殿下有喜,这会儿脉象也未必显露。况以微臣所断,太子妃这脉象,并非喜脉。”又细问了几样旁的事情,才算是有了把握,“如此看来,太子妃这是宫寒之症,只是时日不久,才无大碍。” 伽罗闻言微怔,同岚姑对视一眼。 先前居住淮南时,因谭氏调养精心,伽罗的月事向来很准,每回也都十分顺畅,几无痛感。后来北上议和,途中经了几回麻烦,月事着实乱了一阵,后来在东宫安顿,岚姑精心照顾,渐渐平复如常。 未入东宫之前数次诊脉,并没半点宫寒的迹象,出阁之前那回月事也顺畅如旧。 这宫寒,难道是进了东宫后新添的? 伽罗心中微跳,随口道:“不知女子宫寒,是因何而起?” “宫寒之症,多因寒气积聚而起。”侍医恭敬拱手,“夏日贪凉喜食冷物,冬令节气骤变时不添衣物,或是饮食不当,用药有失,都可能令寒气侵体积聚。先前给殿下诊脉时并无此症,莫不是近日因天气暑热,贪凉所致?” 这样一说,伽罗不免蹙眉。 时值盛夏,不似深冬严寒,不可能是节气令寒气侵体。她虽偶尔贪嘴,但被谭氏管教了数年,还能压得住口腹之欲,并不曾吃过冰寒之物,连那消暑的冰酥酪都不敢多吃。而至于饮食……自那晚她搬出锦囊后,谢珩特地留心,将管芙蓉陵膳食的女官黄莺耳提面命,嘱咐其务必精心,打理饮食的都是谢珩亲自查过底 分卷阅读25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细的,按理不该有失。 难道是……端拱帝的手笔? 想起那副锦盒,伽罗忍不住还是心头一紧。 侍医见她沉吟,又缓声道:“不知近来殿下是如何避暑的?” 这般提醒,伽罗倒想起来了,“近日我常在玉清池中,难道是因水气侵体?” “不该啊。”侍医皱眉,“东宫的玉清池是为女眷而设,因怕伤及玉体,先前微臣等还特地奉太子殿下之命调配药汤,加些香料进去,由药藏局亲自煎了,搅入水池。那水性温和,即便连着泡上数日,也无大碍。为策周全,玉清池外还特地设了药浴,久浸可补气血,亦可暖宫,不知殿下可曾用过?” “用过。”伽罗颔首。 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她简略答了,垂眸回想。 这宫寒来得蹊跷,若当真是有心人所为,芙蓉陵里铜墙铁壁,那玉清池中,却几乎毫无防备。 玉清池从前就是宋澜管着,近日伽罗去时,也是宋澜提前筹备。 至于侍医所说的药浴,伽罗头回从玉清池出来时,宋澜特地请她去用。比起池中香汤沁人心脾,那里头药味甚浓,伽罗本不欲尝试,宋澜却说于身体有益,请她尝试。伽罗泡了一回,果然觉得舒畅许多,往后每回从玉清池出来,都会在里头泡会儿,只是时日一久,倒不像头回那样管用。 伽罗念及此处,面色微变。 随后问侍医要了个调理的方子,便命他回去。 …… 宫寒的事,伽罗没跟任何人提起。 次日将近晌午,如常去了玉清池。 宋澜已安排人往池中加了香汤,周遭侍女恭候,一切如常。 伽罗瞧着荡漾水波,宽衣之后,毫不迟疑地进了水池。这池子占地广,里头蓄满了水,昨儿侍医禀报后,伽罗特地查问过,药藏居每回熬制香汤,都是用大木桶装了许多过来,耗费香料药材极多。倘若有人在这里头做手脚,动静未免太大,谢珩严厉治下,不会有人大胆至此。 她半点也不担心,如旧练习闭气,直至两个时辰后才出了池子。 侍女遮起帷帐,岚姑帮着伽罗换了件薄衣裳。 帷帐内没有旁人,伽罗穿衣的间隙里,低声道:“妥了?” “已装了两罐,混在这些药膏中,无人察觉。”岚姑低声。 伽罗颔首,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扬声叫宋澜入内。 宋澜恭敬走至跟前,行礼道:“药浴已经备好,殿下这就过去吗?” “今日乏得很,想早些回去歇着。”伽罗懒懒地伸腰,命岚姑挑选衣裳。 宋澜便道:“那药浴是药藏局特意调制,殿下泡会儿,可解疲乏。” “不必了吧。”伽罗仍是懒懒的,“回去睡会儿也是一样。” “这可不同。”宋澜面带笑意,躬身帮着岚姑收拾伽罗换下的衣裳,恭敬道:“这玉清池里的水毕竟有寒气,侍医们特地嘱咐过,从中出来,须用药浴泡一泡,才能保玉体无恙。殿下还是移步过去泡会儿吧?于身体十分有益。” “既这样说,倒不好拂宋司闺盛情了。”伽罗笑而应允。 行至药浴房中,仍是岚姑伺候伽罗换衣裳,宋澜恭敬退出,带人在外伺候。 伽罗没敢再进去泡,只叫岚姑装了两小罐桶中的水,枯坐一炷香的功夫,才回芙蓉陵。 回到芙蓉陵,岚姑便将那几灌水挑出来,装入瓮中,找隐蔽地方藏起。 连着三日如此,几罐水带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而后,岚姑亲自照料伽罗调理身体的汤药,趁着无人时,将两瓮水煮沸,旱得只剩少半,才装入小竹筒中封好。 这些事做完,岚姑将那两个竹筒摆在伽罗跟前,目含担忧,“姑娘,当真不给殿下写信了?殿下临走时吩咐过,若稍有差池,可立时修书给他,这儿有岳大人在,他哪怕不能亲自回来,也能安排战将军或杜将军来主事。” “这点小事不必惊动。”伽罗倒是不着急。 这回谢珩巡查事关要紧,她并不想拿这点小事烦他。何况谢珩途中也曾来信,说了巡查近况,用不了太久即可回京,何必徒添烦恼? 不过这事儿却不能扔着不管。 东宫虽是谢珩的地盘,里头侍医官员却也是端拱帝的臣子。伽罗不敢深信,也不愿打草惊蛇,这日叫岚姑带上两个竹罐,借着去探望韩伯岳的由头,在岳华和蒙香君的陪伴下,出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起居日记 老狐狸这是要露出尾巴了吗? 分卷阅读26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待我抽丝剥茧! ☆、第91章 091 韩伯岳今日去了校场, 正在教习先生的指点下练骑射。 伽罗远远瞧了会儿, 也未打搅, 转而去往傅宅。 自傅良绍前往丹州之后, 傅宅中便只剩下了谭氏独居。好在那位淮南商人易铭已经归来,可以帮着照顾打点, 又有先前暗里保护谭氏的西胡汉子做家仆, 宅子里倒很平静。谭氏这些年已将性子磨得平和, 每日仍是念佛瞧书,水波不惊。 祖孙俩一道用罢午饭, 岳华和蒙香君在院中暂歇,伽罗陪着谭氏进屋,提起宫寒的事。 谭氏听她说罢缘由,惊道:“东宫之中,何人如此大胆!前两日你递信出来,叫我寻访名医, 也是为此?” “是为了此事。我已让岚姑装了些水出来,今日便想瞧瞧,里头有无蹊跷。”伽罗回身, 岚姑便从宽大的衣衫中取出两个竹筒, 搁在桌上。竹筒三寸之高,封得严严实实, 谭氏揭开盖子嗅了嗅,药味颇浓。 她皱了皱眉,唤来家仆, 将早就请到宅中的郎中带了过来。 谭氏请的这位郎中,是借由易铭的手寻来,早年曾入太医院中,后因不喜阿谀,更不愿卷入争斗,辞官后开了间药铺谋生。他的医术并不比太医逊色,这些年常往来高门贵府之间,在京城颇有名气。 为免其顾虑,伽罗躲在屏风背后,并未出声。 谭氏将那竹筒中的水给他瞧,问他是否能推断出里头药材。 这水里的药汁毕竟不浓,没有药渣子,一时半刻更难推断。郎中不敢胡乱揣测,只说能否容他带回去慢慢验看,待有了结果,再来告知。 谭氏无法,只好应允。 隔了两日,那郎中才将验看的结果送至傅宅。 谭氏接了,当即往东宫去求见伽罗。 彼时伽罗正在芙蓉陵的凉台上,跟蒙香君并排坐着,旁边趴了阿白,看岳华雕刻木偶。 东宫中女眷甚少,庶务不多,伽罗才嫁进来没多久,诸事都还不熟悉,每日除了过问大事,旁的虽留意,却甚少插手。自谢珩出巡后,伽罗除了避不开的女客外,也不见旁人,如此一来,除了晨昏惯例,跟乐安公主闲坐过两回外,闲暇时间颇多。先前还拿与玉清池消暑,如今连那都不去了,只以懒怠动弹为由,在芙蓉陵消磨时间。 她跟着谭氏住过几年,能耐得住性子看书,间隙里逗逗阿白,蒙香君却坐不住。这回谢珩出巡,带走了杜鸿嘉,她做不到伽罗那般安静,闲着无事,便缠着岳华雕木偶来玩。 伽罗到底才十五岁,仍有少女心性,听蒙香君叽叽咕咕的热闹,忍不住围过去瞧。 低矮的方桌上,已有三个木偶,眉眼逼真,神情栩栩如生。 伽罗从前就见过岳华雕刻,本以为她只会刻形如彭程的那种,谁知真有闲心雕刻时,竟是无所不能。画册里的仕女、戏文里的扮相,哪怕不染半点色彩,也是活灵活现。岳华的手惯于握剑,神情亦多冷肃,唯独此刻捏了匕首慢削木屑,才如姑娘绣花般,露几分柔和之态。 蒙香君惊叹不止,伽罗也觉新奇,坐在蒲团上,专心瞧她如何雕刻。 直到听见侍女说外祖母来访,她才起身下了凉台,让岳华和蒙香君仍旧在凉台等她,顺道盯着水榭外的动静。 …… 芙蓉陵占地颇多,除了伽罗起居的正殿侧殿,荷池旁还有座芙蓉榭,楼台傍水,富丽堂皇,专供会客所用。 谭氏被请入厅中,伽罗带着岚姑过去,待侍女奉茶完毕,祖孙俩才屏退旁人。 屋里安静,有荷叶香气自窗缝里扑进来,令人神清。 谭氏端坐椅中,取出张纸笺铺在案上,眼神瞟向窗外。 伽罗笑着摇头,声音比平常低了些许,“凉台那边有岳华和蒙香君盯着,门外有岚姑,外祖母放心。”说着,将那纸笺取过来,就见上面列了个药方,遂问道:“这就是那药水的方子?” 谭氏颔首,“两罐子水都验过了,一罐温补,于身体无碍。就是刻着梅花的那罐,郎中说会损伤身体。那里头掺了凉血寒性的药材,用得久了,会令宫寒体弱,难以受孕。”她眼角的皱纹微动了动,担忧瞧着伽罗,“这两日没去那边,身子可有好转?” “一时半刻还没瞧出来。”伽罗悬着颗心,“这方子药性厉害吗?” “也不算太厉害。”谭氏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我也问过郎中,他说这药颇有分寸,应是高人所开。按着你说的分量用药,若每日只是浸入浴桶泡一泡,会令宫寒体虚,一时难以受孕。等停了这药,过个两三年,身体调养好了,便无大碍。” 分卷阅读26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伽罗微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若只是如此,用药之人还不算坏透。否则趁她毫无防备,用了性烈的药材,彻底坏了身子,想补救都难。 纵然决定回京前,已想过前路艰难,真碰上这般防不胜防的手段,她还是觉得后怕。 伽罗面色微微发白,攥着谭氏的手,沉默不语。 谭氏叹了口气,“你才入东宫,就有人急着使这手段——可有头绪?” “稍微有些,但尚无证据。”伽罗沉声。 然而脑海中,却已浮现出那日宋澜极力劝她药浴的情形。 虽然早有猜测,但心底里,她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盼着那浴桶中并无猫腻,她只是因才经人事又误食生冷才致宫寒体虚。直至此刻,那方子明白无误地摆在跟前,那一丝侥幸期盼,轰然碎裂。 京城内外,觊觎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少,仅仅身旁,宋澜恐怕就存了痴心念想,盼着近水楼台,能在谢珩身旁得个名分。而深宫之中,端拱帝深恨傅家,哪怕瞧着戎楼外祖父的面子,不再计较高家之事,又怎愿意她轻易诞下谢珩骨肉? 这些人惯在宫廷出入,盘根错节,手段隐蔽。她的身旁除了岚姑,并无亲信人手,就连岳华和蒙香君,也是因谢珩的关系,才对她尽心尽力。 而戎楼外祖父固然在西胡位高权重,却难插手大夏宫闱的事。 她目下既然难以震慑防备,唯一的办法,便是不给人下手的机会。 她缓了缓,待最初的震惊过去,心神又安定下来。 “这些天我总在想一件事,只不知是否妥当,想请外祖母点拨。”她起身,贴到岚姑身旁坐下,大婚过后,皇上便请段贵妃操持,补足了东宫女官。除了宋澜、陆双卿和黄莺外,又添了许多人手。所有人都是她挑的——我不放心。” “你是想,换几个亲信的人?” “就是想换,一时半刻,也未必有合适的。”伽罗笑了笑,眉间愁云淡去,还是从前处变不惊的模样,“其实殿下诸事从简,我有岚姑在旁照料,也无需太多人手伺候。我想借着这时机,将有异心的人都打发出去,挑到合适的再补进来。殿下那里想必不会有异议,只是这些人毕竟是贵妃挑的,我贸然打发,不知是否妥当。” “这倒无妨。女官若有过失,尽可责罚,在内该由你来立威,在皇上和贵妃跟前,这事儿却须由殿下来说。皇上膝下就这一位太子,终会有所顾忌。只是,太子那儿,你拿得准么?” “若连这都拿不准,我还嫁给他作甚?不如早些退位让贤,另寻去处。” 谭氏忍不住一笑,“这说得是哪里话!” “是认真的话。”伽罗靠在谭氏肩上,既已成婚,从前为之娇羞的少女心事,也能坦白吐露了,“在洛州时我就知道,这回嫁进东宫是在赌,前路如何,没有十成的把握。唯一有把握的,就是殿下的心。倘若他决意维护,旁人使再多的手段我也不怕,见招拆招,跟他厮守。倘若他……哼,这太子妃的位子,也没甚意趣。” 最后那句自然是赌气话了,谭氏觑她,“你就这般笃定?” 伽罗笑了笑。 她当然是笃定的,否则,哪会明知山有虎,却还决定冒险回京? …… 谭氏离开后,伽罗仍旧回凉台,不动声色。 这事儿要查起来,其实也不难。 东宫各处监门卫更是查得严格,就连战青、杜鸿嘉等人都未必能安排人私带物件出入,更别说是宋澜一介女官。她每日药浴都被人掺了东西,那些药材必定是出自药藏局,或是被人调包,在煎药时就换了旁的药材,或是有人单独煎药,临用前调换,都在东宫之内。 药藏局的药材出入都有记录,比对着那张方子,必能查出端倪。 但这事儿,她不能查。 一则她初入东宫,虽有谢珩疼宠,曾特地召了东宫侍奉的人耳提面命,毕竟时日尚浅,那些人面子恭敬,心里如何打算,尚未可知。她哪怕想调人去查,宋澜不能用,战青和杜鸿嘉都随谢珩在外,也未必能查出端倪,反会打草惊蛇。再则,旁人摆出的事实,终究不及亲自查出的结果震动人心,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唯有谢珩亲自查出,他才会更增警惕。 倘若这事真是端拱帝暗中指使,由谢珩去查,比她出手要有用的多。 是以接下来的数日,伽罗除了借身体懒怠之故没去玉清池外,旁的事不见半点异常。 宋澜也曾提议她去温习闭气之法,伽罗神色如常,懒怠不肯去,她也作罢。 * 六月初八,谢珩终于回京。 进宫复命过后, 分卷阅读26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便大步回到东宫,伽罗得到消息,已在芙蓉陵等着了。 新婚久别,重逢自是欢喜,伽罗暂未提玉清池的事,只问他途中是否顺利。当晚颠鸾倒凤,尽诉别情。 因谢珩这趟巡查辛苦,端拱帝暂准他歇上两日。 没了政事烦扰,谢珩总算得空,在芙蓉陵跟伽罗厮磨半日。到晌午时地气热了,殿中冰轮已不足以消暑,谢珩叫人去准备冰镇瓜果,伽罗这才提起玉清池的事来。 “前两日侍医过来诊脉,说我近日添了宫寒之症,不宜吃这些寒凉之物。我这些天压着馋虫,都不敢吃,殿下却来诱我。”她皱了皱眉头,拿银签子戳了块黄桃,送到谢珩跟前。 谢珩就势吃了,道:“之前侍医诊脉,不是一切无恙吗?” “所以是近日添的,要格外留心。” 在外头十几年都没见宫寒,进了东宫却添此病症,谢珩当然不傻。父皇送的那方空盒他记得清晰,不由语气微沉,“有人手脚不干净?” 伽罗并未迂回,瞧着谢珩,缓缓点头。 “放肆!”谢珩的脸色难看起来,带了些歉然,“查出结果了?” “还没有头绪。”伽罗见他伸臂,顺势靠在他肩上,从往玉清池学凫水的事说起,将侍医的话,岚姑取水的事和外头郎中验看出的方子挨个说了,“殿下别怪罪,这种事原本不该惊动外人,但那用药的人既藏在东宫,未必没有药藏局的医官里应外合,叫侍医验看,未免打草惊蛇。迫不得已,才会请外祖母帮着安排。” “考虑得很周全。”谢珩将她抱紧,“该早告诉我,战青能来查办。” “这点小事,等殿下回来又何妨?”伽罗漫不经心。 谢珩握住她肩膀,沉声,“不是小事!” 伽罗翘着唇角,“既然不是小事,我更没法轻举妄动了。如今殿下既已回来,这事要查,还不容易?”当下去床头小匣中取了那方子给谢珩。 谢珩瞧过,径直拿了方子,带伽罗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中一切如旧,自成婚后,谢珩每日歇在芙蓉陵,之后又外出一个月,比起从前的繁忙,倒是冷清不少。 谢珩召战青入内,交代他亲自按方子去查药藏局的用药记录。 至傍晚时分,战青回来复命,将一叠挑拣誊抄作的卷册奉于谢珩。 “先前东宫用药不多,这些药材虽然有人零星领用,却不多。从五月初起,宋澜身体不适,派人领过几样调养的药,这些药材,零星掺杂在中间。这个月领得更加勤快。殿下请看——”他将最近的几处翻出来,谢珩扫了几眼,脸色愈来愈沉。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俩人感情一定,我仿佛快要看见尾声了~~ ☆、第92章 092 伽罗坐在案旁, 瞧着谢珩。 傍晚暑气渐消, 敞开的窗户中, 有丝丝缕缕的风扑进来, 带着些温热气息。与芙蓉陵里的缱绻温柔迥异,他此时脸色很难看, 目光盯着誊抄满了领药记录的卷宗, 又似看着别处出神。侧面瞧过去, 整张脸像是渐渐凝结寒冰——这样的神情,伽罗已有许久不曾见过。 她心里微微一跳, 瞧了战青一眼。 战青也颇担忧,瞧着谢珩,没敢出声。 好半天,谢珩才沉声道:“召宋澜过来。” 战青领命而去,谢珩依旧怒容,盯着卷宗。 伽罗竟自觉出忐忑, “殿下?” “宋澜不会有胆量对你下手。”谢珩沉声,心底里几乎能猜出是谁主使,那猜测愈发令他难堪。当日千里追至洛州, 是他软磨硬泡, 令她回心转意,踏进京城的漩涡。是他自以为已说服了父皇, 才许下那样狂妄的诺言。然而此刻,那猜测清晰分明,他甚至不敢想, 倘若不是伽罗足够机警,时日一长,她的身子会受损到什么地步。 他软硬兼施,执意求娶,并不是为了让她经受这些。 谢珩握住伽罗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伽罗笑了笑,身子贴过去,“殿下是要亲自提审宋澜?” “嗯。” “可她毕竟是女官,领药的记录固然确凿无疑,近些日子不用药浴,就没有她加害我的证据……” “岚姑亲手取的水,不算证据?” “可岚姑毕竟是……”伽罗咬了咬唇。她知道谢珩必会信她,却没了他会如此焦急的查问。宋澜是出身清白的女官,岚姑却只是她身边陪嫁的人,虽地位不低,却没法跟女官相比。 “这种事,非证据确凿,不宜轻动。”伽罗柔声,“倘若真是宋澜所为,沉寂了这些时日,她 分卷阅读26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必定还会另使手段,到时人赃俱获,比岚姑这空口无凭,更能说服人。” “伽罗——”谢珩明白她的意思,神色稍稍缓和,“你是太子妃。” “所以?” “岚姑之于你,犹如战青之于我。东宫之内,别说女官,哪怕韩先生,也算臣子。他们行事周正,自须礼遇,但如宋澜这种,她态度不敬,就已能治罪,何况是这种事。要动她,无须铁证。” 伽罗一怔,望着谢珩的眼睛,深邃却笃定。 …… 宋澜被召入昭文殿的侧殿时,孤身一人。 殿内除了她,就只有上首端坐的谢珩和伽罗,脸色都不太好看。宋澜恭恭敬敬地行礼,因谢珩没开口,便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片刻后心里诧异,却还不敢抬头,只偷眼瞧了瞧,见谢珩肃容坐在案后,目光冷冷地盯向她,伽罗则陪在旁边,神色冷淡。 宋澜心中突突直跳,忙收回目光。 谢珩仍未作声,提笔写字,伽罗则红袖磨墨。 殿内安静无声,天光一分分暗下去,唯有谢珩案头烛光明亮。 宋澜仍旧屈膝站着,额头鼻尖,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在成为掌事女官之前,宋澜也是从低品阶慢慢过来的。被选拔为女官时,着实为家中添光不少,她也因此憋了口气,誓要出人头地。除了修习文墨之外,为了行礼端方恭敬,曾连着半年练习姿态,往青石板上一跪,便是半个时辰。但这样屈膝站小半个时辰的事,她还未试过。 双腿和膝盖早已酸胀,为保持端方姿势,她动都不敢动,小腿打颤不止。 牙关死死咬着,能尝到渗出的血腥味道,她飞快的猜测谢珩这态度背后的缘故,回想伽罗近日种种异常,心里更是忐忑。沉默中,又将玉清池的事细细捋了一遍——药材熬过之后,已同旁的废渣混在一处,无迹可查。而至于药汁,自伽罗不再去玉清池后,宋澜便没再做手脚,药仍是照常熬着,她也每日“喝药”,趁人不注意时再倒了,捉不住把柄。 这样想着,心思存了侥幸,更不敢吭声,恭敬垂首间,无比后悔方才为何不行跪礼。 殿中光线更暗,谢珩将手头几件文书批了,抬头见宋澜仍旧矗立行礼。 “太子妃在玉清池中,是你伺候?”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沉。 宋澜浑身都在颤抖,“回禀殿下,是奴婢伺候。” “那些药汤,也是你亲自经手?” 宋澜迟疑了下,道:“是。” “放肆!”谢珩声音陡厉,脸上罩着怒气,抓起旁边卷册掷向她。 宋澜不闪不避,那卷册撞在她下颚,隐隐作痛,更令她心里突突直跳。她竭力镇定,趁势弯腰捡起,双手捧着卷册,跪地惶恐道:“殿下息怒。不知奴婢犯了何事?” 伽罗抬眸,淡声道:“上头是领药记录,宋司闺,跟你领过的相符吗?” 宋澜掌心汗湿,借着昏暗天光翻了几页,是五月初至今她的领药记录。或是她派旁的小侍女去领药,后头也有标注取药缘由。她当然认得这些药材,猜不到伽罗是如何拿到方子,脸色微微发白,声音竭力平稳,“奴婢确实领过这些药材。” “哦?”伽罗曼声。 “回禀殿下,奴婢自入四月后身体不适,请药藏局的侍医瞧过,特地开了调养的药方,两副药合用,每日不断。” “药都喝了?” “喝了。”宋澜笃定。 伽罗秀眉微挑,“宋司闺,此刻坦白,可免受刑。”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宋澜道。 伽罗颇带玩味地瞧着她,忽然笑了笑,仿佛嘲讽,继而看向谢珩。 “本宫已派人查问过你身边侍女。”谢珩声音冷沉,烛光下眉目冷峻,眼神严厉,“太子妃所用玉清池药浴中的药汤被调换,用的正是这些药材。对此,你有何解释?” “太子殿下明鉴!奴婢伺候太子妃时,特地请侍医查过其中药汤,都是按着药藏局的方子熬制,绝无半点差错!”宋澜当即跪地俯首。那些药汤早已倾倒殆尽,宋澜有恃无恐,声音里尽是委屈,“奴婢自入东宫,时刻恪尽职守,尽心侍奉殿下。倘若药浴中药汤有变,岂会不察?殿下尽可派人去查,那些药汤,绝无差池。” 她满声恳求,哀哀抬头,姿态惶恐可怜。 谢珩声音陡厉,“战青亲自派人查得,岂会有假!” 宋澜大惊,脸色霎时变了。脑海中迅速回想旧事,那些天谢珩和战青等人都不在东宫,用药时也无旁人,全是她亲自做的手脚,怎会……她知道谢珩身边的卫官做事向来隐蔽,心里实在没底,不由偷瞧谢 分卷阅读26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珩神色。对上谢珩冷厉的目光,陡然双腿发软。 心里如有鼓擂,那般神色令她畏惧,先前的镇静荡然无存。 宋澜想开口辩解,声音都变了,“殿下明察……” “战青——”谢珩将她神情变化皆收眼底,心中有了答案,不再耐烦审问,待战青进门,便吩咐道:“宋澜谋害太子妃,即刻褫夺官位,带出去严审。” 说罢,拂袖起身,带着伽罗出殿。 宋澜犹自跪伏在地,连声恳求,“殿下明察,奴婢绝不敢做这样的事,殿下!”她几乎手脚并用,随着谢珩的脚步转身,跪朝殿门哀求,却没半点用。 谢珩怒而离去,脚步没半点迟疑。 残存的侥幸霎时落空,宋澜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自擢入东宫,她便是女官之首,自恃身份,颇存傲气。谢珩虽性情冷厉,令人敬惧,却从未苛责过她,甚至可算客气,她也自认高人一等。女官侍奉久了留为太子侍妾,这在东宫中从不少见,她也一向以为,待谢珩有了正妃,看她侍奉勤谨,会按例留下。夜深人静时,她窃喜过,幻想过,甚至谢珩新婚时,期待她也能有那样的一晚。 然而此刻,脸上却仿佛被人重重扇了一掌,打得她从梦中惊醒。 惶恐畏惧,耻辱羞愤,宋澜瘫在地上,无所适从。 战青冷眼瞧她,退后半步,召来两名侍卫,将她带走。 …… 审讯之事,于战青等人而言,实在不难。尤其是对宋澜这等已被褫夺官阶的女子。 次日清晨,审讯结果就递到了谢珩案头。 对于在玉清池药浴中做手脚,企图损伤伽罗身体的事,宋澜供认不讳。至于其背后主使,出乎所有人意料,宋澜供出的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虞征,东宫右清道副率。 清道率府的职责是掌管内外昼夜巡查,在太子出入时率人清道。 谢珩出入时甚少用仪仗卫队,更无需清道之人,是以清道率府除了内外巡查之外,甚少做旁的事情,卫军不多,日常庶务也都向太子詹事禀报,除了主率外,甚少到谢珩跟前晃悠,品阶虽只比战青差半级,在东宫的地位确实悬殊。 昨晚宋澜吐出幕后主使时已是深夜,战青未敢打搅谢珩,因虞征官职不低,他没有谢珩的吩咐,不能随意征调审问,便只派了两人去虞征住宅外盯着,只等今晨禀报过后,再做处置。 谢珩听罢,肃容沉吟。 这审问的结果着实在他意料之外,又同战青确认了一遍,战青说,因事关重大,他用的手段颇狠,宋澜将她跟虞征往来的事说得十分详细,但除了虞征之外,并无旁人。战青查问过她身旁的侍女,并无出入,证词应当可信。 谢珩当即命人召虞征来昭文殿。 谁知刘铮亲自走了一遭,没过多久便回来了,说虞征平常都按时上职,今日却还没来,更不曾告假。 谢珩旋即命战青亲自去虞征家中召他,带回的消息却令众人震惊——昨晚睡前还好生在家中读书的虞征,不知是遭何人暗算,竟然已毙命,躺在榻上,呼吸俱无。因昨晚战青只是安排人盯着虞征,侍卫只盯了虞征惯常出入的正门,没见任何异状。 东宫副率在家中遭人暗算,谢珩立即命京兆衙门彻查。 衙门验过虞征的身子,断定他是吸了毒粉窒息,丧命的时辰,大约是卯时将尽。毒粉并不罕见,凶手是跳窗而出,没留下半点踪迹。京兆衙门派出了极有经验的老手去查案,一时半刻,却没半点收获。 谢珩得报,脸色更加阴沉。 虞征之死,跟昨晚宋澜被提审的事必有干系,可见东宫之内,已不是从前的铜墙铁壁。 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安插人手,又会朝着伽罗出手的,放眼整个京城,能有几人? 更何况,先前段贵妃召伽罗入宫时,特地叫御医为她把脉,明目张胆。 谢珩脸上阴沉如腊月寒冰,当即命人去查昨日傍晚后出过东宫的人,除了几位在詹事府处理政务到深夜的人和战青派出的侍卫,监门卫有记录的却只有卯时换值后出宫回家的侍卫。那几名侍卫都是谢珩亲自挑选,在昭文殿外值守候命,算是他最信重的人。 战青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当即跪地请罪。 谢珩倒未怪罪,只叫战青排查一遍,不可疏漏,也不可错判。 而后,带着杜鸿嘉,往审问宋澜的石室而去。 …… 石室之内,宋澜面色苍白,蜷缩在短榻角落,气色极差。 昨晚战青严审之下,她已将隐情和盘托出。谋害太子妃是重罪,以谢珩的狠辣手腕,哪怕未必会立时取她 分卷阅读26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的性命,也绝不可能轻饶。原本锦绣辉煌的前程陡然断送,宋澜甚至觉得,比起背负罪名被驱逐出东宫后苟延残喘,她宁可谢珩立时下令将她杀了。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的念头,能活着,谁真的愿意去死? 是以看到屋门被掀开,刺目的阳光下,谢珩大步走来时,宋澜立刻滚下短榻,扑跪在地上。她身上仍是女官的打扮,发髻却乱了,战青昨晚曾动过小刑,衣袖间沾了些血迹。比起先前的端庄姿态,这般神貌实在过于寒碜,宋澜却已顾不得,抬头仰望谢珩,眼中惊恐,“殿下,殿下饶命!奴婢只是受人唆使,一时昏了头,绝不是要加害太子妃,殿下饶命……” 剩下的声音噎在喉咙中,她瞧着陡然抵在跟前的冰冷尖峰,下意识后避。 杜鸿嘉执剑而立,眼神钉子般扎人。 作者有话要说: 猩猩别做梦啦宋司闺~~ ☆、第93章 093 谢珩目光锋锐, 神情冷凝。 无需任何铺垫, 他沉目盯着宋澜, 冷声道:“为何受人唆使?” “殿下明鉴, 奴婢真的不是诚心要……”宋澜还想求情,脸上忽然一凉, 杜鸿嘉的黑沉长剑触及脸颊, 带着森冷寒意。 她惊慌抬头, 瞧见谢珩不耐烦的神情,霎时明白其意, 不敢再废话,忙道:“虞征说,只要我按他给的药方,想法子混在太子妃日常衣食中,就能令太子妃难以受孕。时日一久,殿下求子心切, 会……会另择侧妃。他认得占卜官,会帮我说话……” “他说你就信?” “奴婢起初不信,但虞征说, 殿下娶太子妃并非真心实意, 只是有西胡国相撑腰,为形势所迫, 并非真的爱重,更不愿太子妃怀上孩子。他还拿着按太子妃的脉象开出的药方,奴婢想, 他既能拿到这药方,背后必定另有高人,也许是太子殿下授意……”她嗫喏了下,不敢直视谢珩,苦求道:“奴婢是一时糊涂,才会受他唆使,求殿下恕罪!” “虞征可说过他背后是何人?” “没有。他只是说,他背后的人权势煊赫,可保我荣华富贵。奴婢也有过猜测,只是不敢确信。” “说。” 宋澜仍旧跪着,声音微微发抖,“虞征娶的是姜郡主的姑表妹妹。从前奴婢也曾听说贵妃娘娘有意让姜郡主进东宫,因她是我表姐,我也曾探问其意,她十分仰慕殿下。后来京城的那些流言我也听说了,前次姜老夫人带着郡主来给太子妃问安时,她很冷淡,想必心存不忿。奴婢想……会不会是她……” “姜琦?”谢珩皱眉。 “这只是奴婢的猜测,毕竟姜相位高权重,郡主对殿下仍旧心存敬仰……” 这揣测令谢珩意外,遂给杜鸿嘉递个眼神。 杜鸿嘉间间翻转,在宋澜腮下游过,带出一串血珠,又厉声道:“姜相为国分忧,那是皇上册封的郡主,含血喷人,罪加一等!” “奴婢不敢欺瞒!这只是奴婢的揣测,事实如何,还需殿下明断。奴婢只是想剖白诚心,为殿下稍稍分忧,若能助殿下查明事情,也算恕奴婢之罪。”宋澜哀声。 谢珩斟酌沉吟。 他对姜琦知之不多,但仅凭姜琦之力,就敢买通虞征加害伽罗,又肆无忌惮的灭口,总归不太合理。姜谋固然有些野心,姜瞻却老成持重,更不可能纵容姜琦做这种事。 他暂时不提姜琦,只道:“你跟虞征,如何传递消息?” “奴婢去家令寺或药藏局时,曾与他碰见。他只给了方子,让我设法达成,那之后就不曾见过。”宋澜跪伏在地,听谢珩厉声问她是否属实,忙磕头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绝无半字虚言!” 谢珩盯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宋澜跟虞征之间并无人传递消息,昨晚宋澜被审讯,虞征随即遇害身亡,显然是那幕后主使怕事情泄露,提前灭口。 这消息会是如何传出? 战青派出的人不会有差错,那几个下值的侍卫也都是亲信,东宫防守严密,有人私自出入,不可能毫无动静……他拧眉沉吟,猛然醒悟方才的疏漏——因京兆衙门的人断定虞征是卯时将尽时遇害,跟下值侍卫出宫的时辰相差不大,当时他和战青,都下意识觉得应当是下值的侍卫所为。 但其实,还有一拨人出入东宫,却不在监门卫的薄册上。 负责巡查内外的清道率! 宋澜被提审,整夜未归,她身旁的侍女察觉异常,将此事告知清道率的人,那人借巡查之机递出消息,外间接应的人赶往虞征家,挑着时辰加害,一旦他真的被误导,这事儿便再难查清。 倘若真是如此,能 分卷阅读26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插手东宫侍女的,还能有几人? 谢珩不愿相信,这般猜测却令他心寒。 他旋即问宋澜,她身旁侍女是否有异常,宋澜对此一无所知。 …… 回到昭文殿,谢珩便将查问清道率的事交给了杜鸿嘉——清道率人数不少,夜间分了两队在各处巡查,不可能挨个提审。只好明察暗访,连同京兆衙门挖出的线索一道,推测真凶。而至于传递消息的侍女,伽罗嫁入东宫时,段贵妃曾派了许多人过来侍奉,这些人厮混宫闱多年,大多消息灵通,做事隐蔽,排查起来并不容易,也未免太张旗鼓。此事闹得太沸沸扬扬,于伽罗无益。 这事儿颇棘手,也急不得,杜鸿嘉自去办,谢珩端坐在长案后,肃容沉思。 至晚间回到芙蓉陵,向伽罗说了白日的事,叫她不必惊慌,他自会查明实情。 他虽未挑明,伽罗却看得出来,谢珩是在怀疑段贵妃。 段贵妃膝下并无子嗣,身后也没有强势的父兄可倚仗,能在宫中煊赫,全凭端拱帝的礼遇。她能将乐安公主哄得服服帖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怎会看不出,这天下终会握在谢珩手中?得罪未来皇帝,于她而言没有半分益处。 何况,倘若是段贵妃,她为何会选虞征? 这位虞征有何特殊之处,能令她安心托付? 伽罗理不出头绪,只将疑惑告诉谢珩,待饭毕,如旧同他散步。 浓夏时节,白日暑热,到了夜间,才能觉出清凉况味。芙蓉陵一带是女眷居住,屋宇陈设格外别致,池中荷叶相接,周遭柳丝低垂,绕水慢行,风送荷香。 伽罗身上衣衫单薄,青丝高挽,修长窈窕。 谢珩还记挂着白日的事,目光扫过芙蓉陵附近的宫殿屋舍,脸色沉肃。从昨晚提审宋澜后,他便似穿了铠甲,沉默少言,时常沉思,恐怕不止是在考虑如何查出实情,更是为端拱帝和段贵妃的手段气恼。 伽罗觑着他,见他眉峰紧皱,神情隐然冷厉。 “荷花已经含苞,也快开了,”她挽着谢珩手臂,随手摘了荷叶把玩,“岚姑很会酿酒,到时候摘花酿些荷花酒,殿下觉得如何?” “嗯。”谢珩颔首。 显然是心不在焉。 伽罗没再多说,闭口随他慢行,走了几步,见谢珩仿佛又在沉思,偷偷抽回手臂,放缓脚步。谢珩有所察觉,侧头见她在整理衣衫,满脑子想的还是白日的事,也未留意,继续慢行。走了几步察觉不对,一回头,却见方才还在身旁的伽罗已不见踪影。 他一怔,目光四扫,但见石径空荡,夜风低徊。 因他两人每晚饭后都会挽臂散步,谢珩嫌旁人烦,每回都不许人跟着。 此刻,荷池对岸侍女正依次点亮宫灯,此外别无他人。旁边树木阴翳,没在夜色中,黑睽睽的摇动,却不见人影。 “伽罗?”谢珩叫了一声,没听见她回答。 东宫腹地不可能出意外,显然是她顽皮心起,躲藏起来的。 谢珩收回心神,暂将琐事抛在脑后,往回走了几步,目光迅速扫过道旁。自幼骑射练出的眼神如同鹰鹫,哪怕天光昏暗,也不放过一草一木。不过片刻,就见道旁槭树摇曳,底下堆了两人高的假山,巉岩峻峭。透过孔洞罅隙,里头昏暗难辨,但在假山洞口,却露出一角海棠红的绣裙,极不起眼的挂在地下藤枝上。 狐狸尾巴! 谢珩心中一笑,才要抬步,洞中狐狸似是察觉,轻轻一拽,将那裙角收入洞中,只剩草叶轻颤。 抬出去的脚步硬生生转了个弯,谢珩陡生几分童心,绕过假山,往别处寻觅。 伽罗藏身洞中,唇瓣紧抿,从狭小的孔洞望出去,只能看到谢珩的腰腿长衫。她强忍着笑意,尽量缩成一团,见谢珩绕到别处,遂往左右观察,想寻个适宜偷瞧的孔洞,还没得逞呢,忽觉洞中光线更暗,诧然回身,就见谢珩不知何时绕到了洞口,躬身钻了进来。 不待她躲藏,谢珩已伸臂揽住腰肢,将她拽进怀里。 光线昏暗,四目相对,她的眼底盛满调皮笑意,谢珩原本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因他身高腿长,矮身进洞时,发间甚至还沾了洞顶藤上的枯叶。 伽罗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抬手将枯叶摘去。 “殿下不是去那边了吗?” “攻敌不备,出其不意。”谢珩在她唇上啄了啄,“避过耳目藏在洞中,意欲何为?”他故意在她耳畔吹气,趁着洞内昏暗,手掌隔着单薄衣衫,径直游移向下,在她腿间软肉捏了捏。随即跨前半步,轻易将她抵住。 伽罗背靠巉岩,笑得妩媚,低声道:“殿下觉 分卷阅读26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得呢?” 娇软身段故意往他胸前贴过去,檀舌扫过谢珩嘴唇,双臂藤蔓一般,绕在他颈间。 谢珩身子微僵,怀抱猛然收紧。 假山紧邻荷池,他当然不会真拿她怎样,方才不过吓唬,哪知伽罗会反守为攻?这般姿态,跟先前的羞窘躲避稍有不同,哪怕只是软语呵气,娇躯在怀,也令人心中砰然。咫尺距离,他盯着伽罗,见她含笑睇他,眼波微荡。 “以为我不敢?”谢珩咬牙沉声。 “当然——”她眼波微挪,忽然“哎呀”一声,脸露羞窘。 谢珩在外摆惯了端贵威仪姿态,只当是有侍女经过,下意识松了怀抱。整个身子霎时紧绷起来,他定了定神,摆出沉肃姿态回头望外,就见伽罗已从他怀里溜出,快步出了假山洞,旋即回望,对着他吃吃发笑。 外头天光更暗,除了隔水微明的宫灯,除了美人红裙,哪还有旁人身影? 竟是诓他! 谢珩跨步出去,目露懊恼,碍着远处往来的宫人侍女,只牢牢攥住伽罗手臂。目光对峙,他故意沉着脸,伽罗却全无畏惧,踮起脚尖将他发髻理了理。 如花笑靥,狡黠目光,像是月光穿透云层,明亮温存。 谢珩瞧着她,终是忍不住一笑。 “这就对了。”伽罗伸手在他眉心抚过,“外间的事再怎么烦心,总不能时刻愁眉苦脸。这儿是芙蓉陵,又不是昭文殿,烦心的事,暂且抛开不好吗?查案的事既然安排了下去,总不会立刻就水落石出,发愁着急也无用。”柔软的指尖滑过眉心,最终搭在他肩头,掸去落灰。 谢珩瞧着她,欲言又止。 查案的事,他并不着急,逐一排查下去,总能有线索。 他方才出神,是为别的事。 父子俩自入主京城以来,政事上毫无罅隙。端拱帝对他信任,谢珩亦竭尽全力,才能在那等颓势之下,步步为营,夺回朝政大权。谢珩始终觉得,比起其他相互提防的父子君臣,他们曾共经患难,有所不同。直到发觉东宫已不似从前牢固,他才明白,骨肉猜忌,难以避免。哪怕端拱帝安插眼线,并不是怕他篡位,谢珩仍旧为这般手段感到愤懑。 从此之后,君臣父子,行事说话恐怕难如从前那般毫无顾虑。 更何况,端拱帝安插眼线是为了对付伽罗。 先前伽罗留书逃出东宫时,他曾觉得她是杞人忧天,顾虑过重。 而今,端拱帝的行径,却如一记重拳落在他脸上。 他愧对伽罗,为他未能践行的诺言。 种种思绪翻腾,父子罅隙却难以宣之于口。谢珩握着伽罗的手,暂时不提这些,只陪她散步赏景,摘了含苞荷花,回去后看她作画。 当晚,谢珩心绪甚好,在床榻间酣畅淋漓地报了假山戏弄之仇。 …… 虞征在家中被刺,不止谢珩意外,朝堂许多重臣也都为之意外。旋即,女官宋澜因意图谋害太子妃而被严审问罪的事,也迅速传到端拱帝和段贵妃耳中。朝堂之上,端拱帝已开始布置围剿徐公望的事,这节骨眼上东宫意外频频,难免令人不悦。 不出所料,这日早朝过后,端拱帝便留下谢珩说话,顺道叫徐善派人去请伽罗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到了,流感来袭,千万注意预防啊!! 发烧头疼,满身酸痛的作者君哭着说 ☆、第94章 094 伽罗到得麟德殿时, 除了谢珩和端拱帝, 段贵妃竟然也在其中。 她恭敬上前拜见, 端拱帝固然如常阴沉着脸, 段贵妃的神色却颇和气。待端拱帝赐座之后,便问道:“听闻你身边的司闺图谋不轨, 意图加害于你, 皇上和我都十分担心。她已被拿去审问了?” 伽罗颔首, “这事我已禀报过殿下,因还未审出结果, 故未敢去叨扰贵妃娘娘。” “说什么叨扰。”段贵妃笑了笑,“东宫的女官都是我挑过去的,有人心内藏奸,是我这里失察之过。先前我瞧着那司闺行事也颇妥当,怎会突然做这样的事?” 她既问起,伽罗便未隐瞒, 便将过程简略说了。只是将岚姑取水一节稍加润色,只说是她察觉不对,修书于谢珩, 谢珩派人回来暗中取水验看, 才发现宋澜的阴谋。而后翻查药藏局的记录,审问宋澜, 那位供认不讳。 段贵妃听得认真,末了,叹口气, “以下犯上,谋害人命,确实不可轻恕。她能拿出那方子来,想必另有同谋,深挖下去,兴许能审出主使。方才你说身子亏损,万不可大意,回去还得叫侍医好生调养。” 分卷阅读26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贵妃关怀,儿臣都记住了。”伽罗微笑欠身,瞧着段贵妃的眼睛,“其实宋澜倒是吐露过这事,只是儿臣不敢深信,待问清了,再处置吧。” 段贵妃颔首,目光不闪不避,似十分坦然,只道:“查明了再处置,很妥当。” 伽罗还欲再探,忽听沉默许久的端拱帝出声,“是谁?” 伽罗怔了怔,未料端拱帝会突然问她,忙站起身来,向他恭敬道:“宋澜招认她是受清道副率虞征指使,至于虞征背后之人,宋澜并不知情。不过她咬定虞征应是与姜相府上的郡主勾结,儿臣想此事事关重大,又无真凭实据,未敢擅自论断。” 端拱帝没再看她,转向谢珩,“虞征之死,可有进展?” “京兆衙门还在查。” “你这儿呢?” “儿臣也在盘查。”谢珩姿态端然,仰头瞧着端拱帝,语气中几乎不带半点情绪,“宋澜跟虞征勾结,欲对伽罗不利。儿臣前脚才拿了宋澜审问,虞征后脚就被刺杀,实在蹊跷之极。儿臣打算严查,看是哪里漏了消息。”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端拱帝,几乎连眼睛都没眨。 端拱帝的脸上更无波动,沉声道:“这种事,是该查。” “当然要查。”谢珩没打算停住,“儿臣为给父皇分忧,怎样的危险没冒过。当初北上议和,云中城内外都是鹰佐的部将眼线,稍有不慎,便会落了圈套。如今也是,朝堂上不安稳,父皇比儿臣还清楚,洛州时差点丢了性命,上回巡查京畿布防,途中也险些遇刺。东宫里出了这般奸佞,什么消息传不出去?儿臣日夜悬心,坐卧不宁!” 冷沉的声音在空静殿中回旋,伽罗原本正留意段贵妃神色,此刻,不由也看向谢珩。 出京巡查时,他险些遇刺吗? 心里突地一跳,伽罗顾不得旁的,只管望着谢珩,见他跟端拱帝似是对峙之态,不由蹙眉。 斜对面,段贵妃将她神情尽收眼底。 端拱帝倒未留意旁的,目光似被谢珩攫住了,脸色更沉,低头喝茶。 “只管深查,揪出那人,朕不轻饶。”他说。 殿内气氛颇为古怪,还是段贵妃轻咳了声,“宋澜说虞征是受姜郡主的指使,才串通她加害太子妃,这话太子信吗?” 谢珩语含轻讽,“姜琦即便能说动宋澜,哪有本事除掉虞征?父皇最清楚,虞征官居从四品,儿臣他都不放在眼中,凭姜琦就能控制他?” “朕问过了,虞征之妻是姜琦的表妹,他时常跟姜家往来,甚是亲密。也是朕先前失察,给了姜谋非分之想,如今姜琦仍旧待字闺中,无人敢娶,是朕的过失。近来姜瞻和姜谋兄弟为朕分忧,功劳不低。倘若此事属实——”端拱帝顿了下,似在斟酌,“太子妃察觉得及时,处置宋澜足够。姜家那边,该留些情面。” 谢珩当即道:“父皇的意思,虞征是姜家指使了?” 他虽极力克制,语气却还是咄咄逼人,胸膛起伏,眼神跟剑锋似的。 若不是伽罗在旁揪着他衣袖,怕是早已腾然起身,脱口质问。 端拱帝安插的眼线露了形迹,知道谢珩正为此事恼恨,也不以为忤,从案头取了封信,丢向他手中,“朕派人查的,虞征这两月间往来过的人都在其中。看过便知。” 谢珩才不信姜家有那胆子,收信在手,却未拆开。 端拱帝不再看他,转向伽罗,“太子妃,你意如何?” “儿臣听从父皇吩咐。虽说贼人居心歹毒,虞征已经身故,宋澜即将伏法,儿臣幸未受损,处置宋澜,大惩小诫,足够了。”伽罗盈盈行礼,“不过仍有一事,儿臣自作主张,还望父皇和贵妃见谅。” 段贵妃道:“说出来听听?” “宋澜用药,居心歹毒,儿臣虽为及时察觉而庆幸,事后想来,仍是不寒而栗。人多心杂,极易生事,儿臣难以统辖,十分惶恐。殿下曾说如今国库空虚,百姓疲弱,倘能俭省,何须靡费?东宫中女官许多都是闲置,儿臣自作主张,欲提早放些人出去,还望贵妃允准。”说罢,笑盈盈瞧着段贵妃,待其定夺。 她坦然承认无能,段贵妃微愕。 女官的事虽归她管,但事涉东宫,她并不想自作主张,只含笑道:“难得太子妃能为百姓考虑,皇上瞧,臣妾就说太子眼光不错。” 端拱帝只“嗯”了声,见谢珩犹自不豫,并不想父子间闹得太僵,遂道:“东宫的事,你们看着定夺就是。” 伽罗屈膝应了。 殿内一时无话,段贵妃便起身告辞,伽罗瞧谢珩和端拱帝似还有话说,跟着告辞。 出了麟德殿,外头风清日丽。 分卷阅读26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段贵妃和煦如旧,因伽罗问及乐安公主,遂带她一道去了仪秋宫。 …… 后晌谢珩回东宫,先往昭文殿中独坐了半个时辰。 他翻看了端拱帝给的那册子,对于其中内容,不信不疑。然而翻看过后,他生平头一回,觉得十分沮丧——今日麟德殿中,不止端拱帝和段贵妃在审视他,他也在试探端拱帝的态度,比起从前,这回端拱帝格外沉稳,就连他试图激怒,挑明怀疑时,端拱帝也未露破绽。 是父皇本就胸怀坦荡,不惧怀疑,还是父皇已善后周全,有恃无恐? 谢珩没有把握。 他跟姜瞻父子共事的时日不短,知道姜谋仍有痴心。说姜琦勾结宋澜谋害伽罗,他或许会信,但说姜谋为免泄密杀了虞征……谢珩怎么都无法相信。 姜家虽位高权重,却还没那份本事,能无声无息地浸透东宫,还不留任何踪迹。 谢珩最怀疑的,仍旧是他的父皇。 在麟德殿时,他一度想提起端拱帝赠给伽罗的空荡锦盒来试探其态度,却最终忍住了。他一直都很清楚,父皇在权谋中的心机谋算,胜过他太多。倘若真是父皇所为,恐怕所有的线索都已切断,除了宋澜和虞征,他查不出任何端倪。在有凭据之前,哪怕他提起锦盒,也只揣测而已,徒劳无功。 为今之计,唯有耐住性子,尝试摸出线索。 …… 数日之后,虞征的事仍无半点进展。 就像当初伽罗逃匿一般,翻遍东宫内外,没半点有用的线索。 谢珩身居东宫,诸事繁重,父子齐心要斩除徐公望,也容不得他任性,只能竭力克制怀疑。每日疲累而归,唯有瞧见芙蓉陵微敞的轩窗,才会稍展眉头。 虞征的事,两人极有默契的未再提起,伽罗理了一遍东宫女官侍女的名单,将一半儿都提前放了出去。司闺之责由陆双卿接替,宋澜的罪责无可抵赖,伽罗判其杖责五十,充为官奴。谢珩却觉此事关系重大,须严加惩戒,震慑宫人,遂做主判其杖毙,暂时羁押在牢狱中,待虞征的事查明之后行刑处置。 这消息谢珩严令禁止外传,东宫之内女官、侍女、仆妇却无人不知。 原本风光无匹的女官在一夕间沦为罪人,杖毙之刑更令人畏惧,可见太子震怒,不留半点情面。东宫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在伽罗行事谨慎恭敬,不敢有半点疏漏怠慢。 转眼六月将尽,虞征之事虽未查明,朝堂上徐公望却节节败退。 自洛州宋敬玄伏诛后,徐公望便少了许多底气。徐坚被斩首后,有些昔日拥趸觉其大势将去,渐渐不再诚心为他办事,徐公望处境愈发艰难,六月间连着贬谪了两回,先夺相权,后贬为侍郎,地位一落千丈。 徐家愁云惨淡,其羽翼也多半被贬谪出京,愈发孤立无援。 傅姮身为徐家少夫人,膝下有两个徐家血脉,曾求见伽罗两回,盼望她能为徐家说情,挽回一二。 然而伽罗又能如何挽回? 徐家与谢珩父子之间,不止有私仇,更有朝堂公事。 先前谢珩处境多艰难,伽罗怎会不知,洛州那回重兵围山,更是险些丢了性命。徐公望贪贿弄权,作恶多端,实在罪有应得。 京城中风云暗涌,虎阳关外,却有消息传来,说北凉王为两国修好,派人将困在石羊城的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尽数送回。端拱帝无奈,只好派人去“迎接”太上皇回京,旋即令御史台蜂拥而出,罗列徐公望罪行二十余条,徐基罪行十余条,上疏奏请端拱帝严查。 谢珩忙于此事,近来都是早出晚归。 伽罗安居芙蓉陵中,除了入宫给段贵妃问安外,不时请谭氏过来,祖孙俩修花吃茶。 这一日谭氏来时,神情却与往常迥异,满面戚然。 二十余日前,高探微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自去岁遭贬谪后,高探微的处境每况愈下,从长史至县吏,由富庶之乡到瘴疠之地,官职愈来愈低,治地的环境愈来愈恶劣。他身旁原本还有两位忠心耿耿的仆从,陪他一路受苦,到年初时,两人都撑不住撒手人寰。高探微五十余岁的年纪,拖着病体独自到了治地,唯有一间茅屋容身,连副多余的床褥都无,虽说是贬谪为官,实则比坐牢还难捱——牢狱里至少能遮风挡雨,他那间茅屋却是四处透风,逢雨便漏。 谭氏怕他撑不下去,特地许了重金,请身边一位西胡汉子千里南下,帮着照料。 高探微苦捱了数月,病体渐渐沉重,至五月时,据寄给谭氏的家书所说,已瘦得不成人形,每日扶着手杖出入,腿脚都不甚灵便。 彼时谭氏为操办伽罗的婚事脱不开身,虽担忧记挂 分卷阅读27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却难以亲赴。 后来又碰上宋澜在药浴中做手脚的事,拖了一阵,想要起身时,便收到了西胡汉子带回的高探微遗书——笔迹虽还如旧,力道却早已轻浮。早年他的书法银钩铁划,力透纸背,而今却如三岁幼童画上去似的,加之言辞语气哀苦,令早就心如止水的谭氏恸哭了数回。 遗书上说,他自知见罪帝王,万死难恕其罪,已数回上书于端拱帝,自悔罪过。不敢奢求端拱帝宽恕他的罪行,只求他所受的苦楚磨难,能稍泄其恨,不至牵连子孙。 而于谭氏,他自知再难相见,只愿她余生安好。这些年沉浮宦海,迷了心窍,他自知已非当初翩然君子,行事心志都令她失望。倘若她愿留在高家,可派人收他骸骨,将来合葬。若不愿留,他也无甚怨言。 谭氏说起这些时,神情平静,语气却颇哀苦。 “倘若当时我不遵族训,再勇敢些随他南下,时刻在旁陪伴规劝,他也未必会落入这般境地。当时一念之差,不止毁了戎楼此生,我和他也半生流离,物是人非。伽罗——”谭氏握着伽罗的手,缓声道:“外祖母唯一庆幸的,是你和太子,终成眷属。哪怕前路坎坷,慢慢走过去,终会有坦途。若是平白错过,到了外祖母这般年纪,悔之太晚。” 岁月沧桑的脸上,有浑浊的泪珠滚下。 窗隙中荷风透入,吹动她银白的发丝。 伽罗靠在她肩头,反握住谭氏的双手,轻声道:“外祖母,明日去鸾台寺上柱香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好多啦,爱你们!仙女们一定注意保暖啊~~ ☆、第95章 095 鸾台寺庄重如旧。 伽罗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前来, 虽则谢珩因忙于政务未能陪同, 却派了杜鸿嘉和岳华带人护卫, 仆寺备下仪仗车舆,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过拱桥旷野, 终至山门。 方丈亲自过来迎接, 见了伽罗, 也不觉意外,只合掌行礼。 伽罗敬重她, 亦端然回礼。 去岁端拱帝在鸾台寺为故文惠皇后做法事,特地重塑金身佛像,佛殿庄严肃穆。伽罗虔诚跪拜,先代谢珩为文惠皇后进香,继而为母亲南风和外祖父进香。待谭氏进香罢,特地请方丈前往静室。 谭氏礼佛多年, 又因高探微伤心,跟方丈谈论起来,晦涩难懂。 伽罗陪了会儿, 想起旧事, 又回殿中,打算给敬重的韩林上柱香。意料之外地, 竟在殿门外碰见了姚谦。两人虽同处京城,却已有许久未曾见面,旧事远去, 如今男已婚女已嫁,不期然遇见,各自怔住。 东宫的仪仗卫留在山门附近,因鸾台寺受皇家礼遇,周围防守严密,卫队也未敢入内搅扰,只有杜鸿嘉和岳华各带两名随从,跟随在伽罗身后。 殿前佛香袅袅,菩提生凉。 风掠过地面,卷起衣角翻飞,仿佛旧时淮南同游,人事却已偷换。 姚谦瞧着伽罗,端然跪地行礼,“微臣拜见太子妃殿下。” 目光落处,是她的织金裙角,垂落及地,堆在珠鞋之上。太子妃的衣裳有专人伺候,用的都是上等贡品,质地绝佳,绣工精湛,单是裙角的云纹装饰,就须不少力气。 闭上眼睛,还是方才的惊鸿一瞥,美人如玉,挺秀妩媚,自廊庑间缓缓走来,步摇飞凤,面若芙蓉。比起淮南娇柔天真的小姑娘,姣美容貌更增动人丽色,神态间添了初为人妇的妩媚风韵,身段也更秀美挺拔,金玉绫罗衬托下,一眼瞧过去,恍若画中之人。 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美貌,却没想过,有朝一日挽发盛装,会比他想象过的还美。 淮南万千闺秀,京城如云贵女,无人能及。 从前种种情绪,渐已深藏,此刻跪伏在她跟前,早已没了去岁跪在她面前时的尴尬。涌入脑海的,只有纷乱旧事。 片刻后,伽罗抬手道:“免礼。” 姚谦起身,微微垂眸,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微蓝的眸子如漾水波,却早已没了彼时的仰慕眷恋。 伽罗开口,声音平和,“是来给外祖父进香?” “昨日才听得恩师的消息,十分痛心。”姚谦垂首,避开伽罗的目光,“当初若非恩师指点照拂,我也未必能入国子监读书,他的恩情,我始终铭记。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后悔歉疚也无用处,只能多敬几柱香,唯愿恩师早登极乐。” 伽罗颔首,半个字都不提往事,只踱步到旁边,让他先去进香。 待姚谦出门,她才进去。再出殿时见他仍旧站在那里,似在等她。 伽罗微觉意外,“还有事吗?” “有几句话想禀报, 分卷阅读27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不知太子妃是否方便?”姚谦拱手,“是……关于东宫的事。” 伽罗愕然瞧他,“东宫的事?” “只几句话而已,禀报过后,微臣便告退。”姚谦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杜鸿嘉和岳华。 寺内防守严密,姚谦孤身前来,伽罗倒无顾虑,遂请杜鸿嘉和岳华退后些许。 大雄宝殿前地势宽敞,她微敛衣袖站着,待旁人走至十数步外,才问道:“想说什么?” “虞征遇刺丧命,朝野皆知,近来东宫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徐相位高权重时,格外留意东宫动静,想必太子妃也知道。虞征的事传出来,这边自然想打探内情,后来才隐约听得风声,说刺史是与女官宋澜受责的事有关。”姚谦垂目,避过伽罗目光,瞧着雨迹斑驳的石台,“我因在吏部任职,特地翻查了虞征的薄书,发觉其中有些蹊跷。” 伽罗目光一紧,“什么蹊跷?” “他的薄书被人篡改过。”姚谦沉声,“我初入吏部时,特地借便翻查过东宫属官的薄书,虞征的父亲是北边富商,母亲段氏,是株洲人。前两日因此事再翻薄书,上头旁的皆没半点改动,却没有关段氏的那句话。” “意思是——他的薄书被人篡改过?” “我仔细瞧过,旁的都没异常,唯有写了段氏的那页不同,纸张也是有意做旧,若不是我发觉内容有别,恐怕很难瞧出蹊跷。”姚谦似有些迟疑,顿了顿,才看向伽罗,“那位段氏是株洲人,宫中贵妃在入王府前,也是株洲人。” 伽罗眉心突突跳了起来。 虞征的母亲跟段贵妃同姓同乡,这些痕迹又被刻意抹去…… 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她瞧着姚谦,面露惊愕。 姚谦规规矩矩地站在她一步开外,“此事是我偶然发觉,尚无旁人知晓。太子妃身在皇家,凡事须多留意,往后——还望善良自珍重。” 他终于对视伽罗,神情虽平静,眼底却含担忧。 伽罗思绪微乱,暂时不去深想段氏的事,只瞧着姚谦,“为何说这些?” “像我这样攀龙附凤,自私自利的人,本该紧追着徐相自保,对于东宫的事更该隔岸观火,不该说这些,是不是?”姚谦唇角动了动,似是自嘲。 “不——”伽罗忙摇头,瞧见姚谦眼底的了然,又顿住,有些赧然。 方才疑问脱口而出,她听得姚谦反问,才察觉言下之意。也许潜意识里,自从得知姚谦迎娶徐兰珠后,她便是这样看他的,觉得他早已跟淮南的诗才秀怀之人不同,凡事以利为重。 伽罗颇觉尴尬,“不是那意思。” “是我做事不妥。但是……伽罗,”姚谦声音极低,“我绝不会害你。” “我知道。” 她答得极快,带了些许歉疚解释的意味。 姚谦微笑了笑,“那么,太子妃请保重,微臣告退。”说罢,躬身后退,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才转身走了。 * 回到东宫后,伽罗便直往昭文殿而去。 谢珩外出办事尚未归来,只到傍晚时分,才踏进昭文殿的门。 杜鸿嘉显然已向他禀报过她在等候的事,一进殿门,谢珩就先道:“有事耽搁了,此刻才回——用饭了吗?” 伽罗摇头,“回来后就在这儿等殿下,翻书翻得都饿了。” “我也正饿。”谢珩扬声吩咐侍卫传话备饭,旋即走到她跟前,“进过香了?” “嗯。外祖母说,她想去那边收回骸骨,殿下觉得,父皇会同意吗?” “人都去了,还为难什么?”谢珩淡声。 伽罗颔首,没再多提。旋即转了话头,“今日在鸾台寺,碰见了来进香的姚谦,他跟我提了见事情,颇为古怪。” “何事?”谢珩解下披风,顺手递在伽罗手中。 伽罗接过,搭在旁边架上,“姚谦处入吏部时,瞧过虞征的薄书,前些日因为虞征遇刺的事又翻了一遍,发觉其中有些东西似被人篡改。”她顿了顿,见谢珩神情稍肃,续道:“他说薄书上最初写了虞征的母亲,是株洲段氏,而如今,那句话却没了。” “株洲段氏?”谢珩才坐入椅中便豁然起身,“他没看错?” “姚谦博闻强记,想必殿下也有耳闻。这也是他一面之词,我也不能断定其中是否有差错。不过既然有疑窦,也算是条线索,殿下倘若得空,何不顺手追查?” 当然要追查! 谢珩立于案边,神色愈来愈沉。 株洲段氏,与宫里的段贵妃何其相似!虞征的母亲,跟段贵妃会有何关系? 分卷阅读27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吏部的薄书都是机密之物,哪会轻易篡改?若是隐秘篡改,又是想掩饰什么? 他眉头紧皱,伽罗有些担心,“这种事……好追查吗?” “看篡改了多少。吏部留存朝堂所有官员的薄书,京城之中,仅此一份。不过官员往各处赴任时,也会留下些关乎身世家底的痕迹。何况虞征之母尚在,要详细追查,总能有收获!”谢珩揽住伽罗,“这件事必须有交代。” 他的胸膛很结实,贴耳靠着,能听到胸腔跳动。 伽罗觉得安心,伸臂环在他腰间,“殿下就不怕……会惹人生气?” 这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谢珩冷声,“他凭什么生气!” …… 仪秋宫中,端拱帝和段贵妃也正议论谢珩和伽罗的事。 麟德殿中一番对答,端拱帝算是暂时压住了谢珩的怒意。虽则京兆衙门仍旧在查案,谢珩那里的动静却收敛了不少。端拱帝甚为满意,跟段贵妃提起时不免感叹,说近来谢珩的脾气可好了许多。 段贵妃便一笑,“太子殿下的脾气确实比从前好了。不过这可不是皇上的功劳。” “哦?” “那日昭文殿里,臣妾看得分明。若不是太子妃在旁偷偷劝着,以太子的脾气,皇上待他又那样心疼纵容,哪会轻易揭过去?”段贵妃瞧着端拱帝心绪甚好,知道他主动提起,也是想琢磨透这事儿,便婉转笑道:“皇上且想想,臣妾说得对不对?” 端拱帝冷哼不语,神色却还如旧。 段贵妃便又笑道:“俗话说以柔克刚,碰见了中意的人,再冷硬的性子也能变得宽柔。从前皇上和太子什么样,旁人不知,难道臣妾和英娥还不知道?连英娥都悄悄跟我说呢,太子殿下自打娶了亲,脸上笑容都多了。” 这确实是事实,端拱帝哪会看不出来。 然而伽罗的身份,仍旧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 他端起碗盏,将段贵妃熬好晾凉的梨汤喝尽,“他那点心思,朕都知道。”说罢,阖目靠在软枕上。 段贵妃慢慢帮他揉捏双肩,“昨日臣妾去小佛堂,将英娥给姐姐抄的佛经贡着了。” “英娥很懂事。”端拱帝半掀眼皮。 段贵妃续道:“臣妾也是最近才知道,太子妃去岁被囚禁在东宫时,也曾为姐姐抄过经。臣妾也瞧过,字迹端正秀气,可见诚心。看得出她跟傅家其他人有所不同,早年在淮南时,还暗地里帮过英娥,心地良善。臣妾说句僭越的话,她的心性,太子看得必定比皇上清楚许多。”说罢,有些惶恐地跪坐在身侧。 端拱帝闷哼了声,没说话。 好半天,见段贵妃依旧跪着,才道:“朕没怪你。” 段贵妃稍觉意外,手底下力道仍旧轻柔。 半晌,才听端拱帝叹了口气,“太子的性子,跟朕年轻时很像。为了那傅家女,他顶撞朕、算计朕,自以为无所不能。” “太子像皇上,这还不好吗?” “刚极易折。”端拱帝低叹。 “所以才要找个合意的人,刚柔相济。”段贵妃温声笑着,“皇上能答允太子迎娶太她,可见还是舐犊情深,愿意成全的。太子原本满心感激,新婚燕尔,也能奉皇上的旨意出京巡查,月余不归,自是想报答皇上的美意。父子和睦,君臣齐心,朝堂上安稳了,皇上才能踏实松泛些,保养龙体,福泽百姓。” “可那毕竟是傅家血脉。” 段贵妃笑了笑,没说话。 端拱帝固然心机深沉,碰上朝政大事难以决断时,仍需找谢珩商议。从去岁至今,父子俩在朝堂之事上略无罅隙,却频频为亲事争锋相对,虽在答允谢珩娶亲时有所缓和,那日麟德殿之后,又冷淡疏离了许多。他为此愁苦烦闷,难得跟段贵妃提及此事,见她又不说了,不由道:“朕当局者迷,你呢,如何看待?” “臣妾说了,皇上不会恼吗?” “要恼早恼了!”端拱帝皱眉,“宋澜做事疏漏,留了那样显眼的马脚,是谁之过?” “臣妾为了此事,左右为难,日夜不安。”段贵妃轻声,手底下停了揉捏。 端拱帝抬眼看她。 “皇上的心意,臣妾明白。姐姐当年为徐公望和傅玄所害,皇上心痛追悔,对傅玄恨之入骨,臣妾怎会不知?可太子殿下——”段贵妃叹了口气,“当初他年弱丧母,整个人性情都变了,他的悲痛,难道比皇上还淡吗?太子行事向来有章法,既然认定傅家之女,必有缘故。其实皇上和太子是至亲父子,最该知晓彼此。之所以到今日处境,臣妾愚见,怕是……” “什 分卷阅读27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么?” “皇上和太子性情都冷硬,遇事不肯婉转分辩,讲明缘由,只知硬碰硬,要分出高下似的。前几回闹得不愉快,可不都是为此?” 端拱帝没否认,冷嗤道:“他那臭石头!” “皇上是君父,太子若做得不对,自该教导才是。一味赌气,能有何用?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可知太子为何中意傅伽罗?” “自是为她美貌。” 段贵妃嗤的一笑,瞧着端拱帝不作声。 端拱帝自知武断,沉默了半晌,才道:“为何?” “臣妾听英娥说,当年太子去淮南时,曾在佛寺中救过傅伽罗的性命。皇上也知道,傅伽罗为傅玄夫妇不喜,幼时跟傅良绍在外受苦,丧母之后在武安侯府待不住,才被送去外祖家。太子那时不知她的身份,一见钟情也未可知。后来在淮南,傅伽罗也暗里帮着太子和英娥,心存善意,更何况,傅玄虽狠毒,傅伽罗却没半点错处。太子会留心,也就……” 段贵妃顿了顿,见端拱帝并无不悦,才柔声道:“臣妾觉得,皇上该跟太子敞开了谈谈。父子相知,彼此体谅,未必没有折衷的法子。倘若还是针锋相对,岂不平白损了父子亲情?” 殿内一时安静,端拱帝闭目良久,才叹了口气。 伸手入怀,是谢珩给的玉佩,香囊上的蝴蝶盈盈欲飞。那时谢珩欲往洛州,曾同他提过傅伽罗的不同,应是顾忌他的仇恨,才未细说。 回想起来,父子俩为太子妃的事争执了将近一年,他却从未问过,谢珩为何要娶伽罗。 为何明知她是傅家之女,还是执意要娶?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只会徒生罅隙。 父子相知,兴许还能另有对策。 也许段贵妃说的有些道理。 端拱帝睁开眼睛,缓声道:“只怕太子……” “英娥去劝,太子会听进去的。”段贵妃忙道。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有人说你是臭石头~~谢珩:老臭石头生的小臭石头!= = ☆、第96章 096 东宫。 谢珩派了两拨人出去, 一波前往株洲查段氏的身份, 另一波则前往虞征曾任职过的地方,查探关乎其母亲的记录。 消息递回之前,谢珩仍如往常处理政务。 伽罗倒是忙了两天。因谭氏要南下去收高探微的骨灰坛子, 她年事渐高, 加之路途遥远,伽罗担心途中有恙, 除了安排人随行,也请了郎中跟着南下,方便途中照料。送走谭氏之后, 又给傅良绍去信,说了此事。 半个月后,虞征的事,有了确切的消息。 虞征在调入东宫之前, 曾在四地任职, 最初两处因他官职低微, 没留多少痕迹, 后来两处留存了薄书, 上头记录跟姚谦说的并无出入, 其父是北地富商,母亲是株洲段氏——显然,吏部的薄书真的被人篡改过, 意图掩饰。 关乎段氏身份的消息也随之报来。 ——段氏的父亲是株洲一位县令, 与宫里的段贵妃是堂姐妹。段贵妃当初入王府时, 是惠王麾下的臣属所赠,出身不高,只得了侍妾身份,在王府默默无闻。若非惠王妃意外身故,她又因待人和气跟谢英娥投缘,恐难有出头之时。后来惠王被迁往淮南,昔日臣属或贬或散,进献段贵妃的那位官员也被问罪充军,配往荒寒北地,杳无音讯。 自谢珩父子入主皇宫之后,段贵妃代掌六宫事,因母族寒微,难有助力,端拱帝未曾特意提拔过,在外人看来,段贵妃并无半点外戚能够倚仗。 就连谢珩都没想到,眼皮底下的清道副率,竟会是段贵妃的侄子! 他将消息看罢,脸色铁青。 在书案后怒容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便往麟德殿而去。 …… 麟德殿中,庄重如旧。 端拱帝前日兴致颇好,特地带着段贵妃、乐安公主和贺昭在上林苑散心赏景,谁知回来途中陡降暴雨,宫人送伞不及,稍稍淋了片刻。他自回京后劳心劳力,龙体本就欠安,被雨一淋,当即染了疾。好在而今时气热,太医精心调理,这会儿身体渐愈,只是还不敢松懈。 谢珩进去时,端拱帝才喝罢汤药,拿水漱口。 见了他,随口道:“今日不是要出城?” “儿臣本打算出城,碰到些事情,特来请教父皇。”谢珩恭敬拜见,瞧着端拱帝的脸色,“父皇才喝完药,要去内殿休息吗?” “不必。”端拱帝摆手,“这会儿精神不错。你特地入宫,是为何事?” 分卷阅读27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为虞征的事。” 自那回麟德殿之后,父子俩私下里几乎从未提过虞征,此刻谢珩提起,语气颇肃。端拱帝眉心一跳,令徐善出去伺候,旋即起身,踱步往窗口处去透气,“虞征的事,京兆衙门查出来了?” “京兆衙门怕是查不出那刺客。”谢珩跟在身后。 端拱帝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临窗设了短榻,明黄锦缎包裹,有日影参差投射。 他坐入其中,抬眉看着谢珩,若有疑惑。 谢珩伸手入袖,取出个线装的小册子来,双手呈于端拱帝,声音略微僵硬,“儿臣虽捉不住凶手,却查过虞征的底细。父皇请看,前面几处是虞征从前任职时的薄书,最末这里,是如今吏部留存的薄书。父皇觉得,有何不同?” “无甚区别。” “虞征的母亲是株洲段氏,从前的薄书都有提及。按说吏部更应注明,却只字不提段氏,父皇不觉得古怪?”谢珩站姿挺拔,脸色微沉,不待端拱帝推托,续道:“儿臣心中疑惑,亲自去验看吏部薄书,觉这一页,其实被人篡改过,虽故意做旧,却与原本的薄书稍有不同。吏部薄书何等要紧,父皇觉得,谁敢肆意篡改?” 端拱帝不应,盯着谢珩,四目相对,哪能不知其质问之意。 他轻咳了声,“还查出了哪些?” “查过这位株洲段氏的身份。” “查明白了?” “出身、亲眷、经历,已悉数查明。父皇想听吗?” “不必。”端拱帝的脸色,不知是何时冷沉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谢珩的能耐,不管此刻将尾巴收得多干净,假以时日,总能察觉端倪,渐渐挖出实情。只是没想到,谢珩会查得这样快,而且是从株洲段氏那不起眼的线索。 篡改薄书虽无铁证,段贵妃密召虞征时也无人察觉,但谢珩既然怀疑至此,再掩饰否认也是徒劳。 端拱帝沉默瞧着谢珩,随手将那小册丢开。 “从王府到皇宫,儿臣竟从不知道,段贵妃还有个侄子叫虞征,还当了儿臣的清道副率。父皇想必早就知道了?” “当初是因他才干提拔,别无他意。” “那么宋澜的事呢?倘若真如父皇所说,是姜谋所为,他敢刺杀四品官员,篡改吏部薄书?哪怕是段贵妃,她跟伽罗无怨无仇,平白无故,何必费尽心机对伽罗下毒手,要断了伽罗的子嗣?对付儿臣的意中人,于她而言,有害无益。” “不至于断送子嗣。”端拱帝冷声打断。 “那方子的效用,侍医都跟儿臣说过!” “那他可曾告诉你,那药并非绝育的方子,三五年内虽不能有孕,停了药调养几年,便与常人无异!” “并非绝育,就能肆意用在弱女子身上吗!”谢珩的怒气陡盛,声音拔高,“是儿臣先钟情于她,是儿臣执意求娶,追到洛州将她拦下。她原本能在别处享尊荣安逸,是儿臣将她困在东宫,委曲求全!儿臣娶她,是为爱护疼惜,不是让她被人加害,担惊受怕,损及身体!执意强求的是儿臣,违背父皇心意的也是儿臣,父皇有怒气,不论如何惩罚,儿臣都甘愿领受。但是父皇,你曾答应儿臣,不会为难她。” “朕没为难她。” 谢珩气狠了,脱口就道:“那你还指使人用那下三滥的药!” 端拱帝高居帝位,何曾被人这般指责过,霍然起身,“傅伽罗是傅玄的孙女,傅玄如今还在太上皇身边,就等着回京夺回皇位,将朕赶出宫去!你执意要娶傅伽罗,朕没阻拦,哪怕是记入宗谱的正妃之位,朕也允了。这还不够?你还想让那傅家女诞下儿子,将来祭祀你的母妃,染指朕的天下不成!” 窗隙中有风透入,端拱帝激动之下,脸上早已涨红,“朕愿意成全你的婚事,但傅家的人,休想染指朕的天下!” “伽罗没想染指天下!” 谢珩遽然打断他。 端拱帝微愣,双目含怒,将他盯了半天,忽然冷笑起来,“没想染指天下?她将你迷得心智尽失,占着正妃之位不说,还不许旁的女人进东宫。你想护着她?好——娶个家世清白的儿子,给朕生下皇孙,哪怕将那傅伽罗捧上天,朕也绝不过问!” “儿臣不会另娶,更不会跟旁人生皇孙。父皇若想另有皇嗣,儿臣绝无异议。” 谢珩冷声。 端拱帝气得噎住。 他都这把年纪了,拖着病体为朝政天下操劳,哪还能再生个皇嗣,教养长大? 父子俩沉着脸对峙,端拱帝半是恼羞成怒,半是恨其倔强,憋了片刻没忍住,猛然咳嗽起来。咳了半天,见谢珩只是取了茶水递到他跟 分卷阅读27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前,也不出言服软,也不帮忙拍背,恨恨地接过来喝了两口,气道:“朕是白养你了!” 谢珩仍是沉着脸,见端拱帝咳得厉害,心中怒气也消了些许。 待端拱帝咳罢,殿内安静了片刻。 谢珩略无迟疑,自怀中取了伽罗那枚长命锁,轻轻搁在案上。 端拱帝愣住,“这是?” “伽罗的东西。”谢珩声调稍缓,“当初鹰佐指名要伽罗去云中城议和,是为此物。” “这东西……很重要?” “这其中所藏的财富,十个国库都未必能比。”谢珩瞧见端拱帝脸上的震惊怀疑,随手又将长命锁取回,“伽罗若是贪恋富贵权位的人,将此物交与西胡或是北凉,自会被奉为上宾。但她去岁将此物交给儿臣,分文不取,只愿以其所蕴藏的财富,造福百姓。父皇可知她为何离去?是怕儿臣与父皇起龃龉,给徐公望之辈可乘之机,为祸百姓!她有如此胸襟,父皇却挟私迁怒,对她步步紧逼!” 谢珩胸膛起伏,极力克制情绪,“父皇可知道,儿臣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她留住?” 端拱帝怔住。 谢珩所说的父子龃龉,段贵妃那日的劝言,霎时涌上心间。 他迟疑了片刻,才皱眉道:“那长命锁究竟什么来头?” …… 入暮时分,谢珩离开麟德殿,留端拱帝独自坐在昏暗窗畔,对着外面的飞檐翘角出神。 次日清晨,仪秋宫的管事内监亲自来传旨,说段贵妃有事请太子妃入宫。 彼时谢珩已去了朝会,伽罗虽觉意外,却还是如常打扮,乘了肩舆前往。至宫门外弃了肩舆,徒步走至仪秋宫中。 迎面扑来的风卷着细细雨丝,落在脸上微凉。 伽罗缓步走过,身后6双卿恭敬跟随。行至仪秋宫时,那雨势越来越浓,落在大水瓮的荷叶上,噼啪微响。正殿屋门半掩,段贵妃正站在廊下瞧着雨帘出神。 见了伽罗,她微微一笑,“下着雨呢,怎么就走过来了。快到殿里坐着,若是被风吹出风寒,可怎么好?”伽罗笑说无妨,向她行礼时,段贵妃只侧身受了,又叫宫人熬了淡淡的蜜糖姜茶,给伽罗驱寒。 她待人向来如此,哪怕明知端拱帝憎厌伽罗,也是热情照拂之态。 伽罗却记着虞征和宋澜的事,不敢掉以轻心,不知段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含笑应答。对坐了会儿,段贵妃屏退宫人,只留了贴身侍奉的姑姑在侧,吩咐她去将今晨皇上御赐的缎面盒子拿来。 不多时,盒子送来,巴掌大小,两寸之高。 段贵妃笑吟吟的,将盒子推到伽罗面前,“瞧瞧,里头有好东西。” 伽罗脑海里霎时闪过端拱帝送的那副空盒,却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以段贵妃的行事,不可能过分,留下把柄。遂伸手轻揭了条缝,察觉没有异常,才放心揭开盒盖。盒子除了缎面包裹之外,并无半点雕饰,朴实无华,里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羊脂玉佩。 谢珩的玉佩! 伽罗大为惊讶,生恐看错,又瞧了一遍,正是她藏在身上四年,后被谢珩诓回去的那枚。玉佩之上的办旧香囊仍是从前的模样,蝴蝶翩然,盈盈欲飞。 “这是?”她下意识看向段贵妃。 “这枚玉佩是先皇后当年佩戴之物,皇上和太子都十分看重。如今,皇上让我将它转交给你——”段贵妃笑着拿了玉佩,放在伽罗掌心,轻按了按,“先皇后虽已仙逝,从前也格外爱护太子,对太子的终身大事有许多期许。皇上将它给你,算是转致先皇后之意。太子妃,你且好生收着,慎勿丢损。” 伽罗不自觉地起身,心跳快了些许。 熟悉的玉佩绕了一大圈重回掌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分量。 伽罗固然与先文惠皇后素未谋面,却也听人提起过她的柔善温婉,更何况,她还是谢珩的母妃。端拱帝即便性情冷戾,对原配妻却始终缅怀追忆,他竟会将妻遗物托段贵妃之手给她,这是何意? 显然不可能是圈套,毕竟先皇后的遗物对谢珩一家子而言,意义非同寻常。端拱帝可以拿空盒恐吓她泄愤,却不至于拿妻遗物做阴私之事。 那么,端拱帝的意思是,先文惠皇后愿意接受她这个儿媳?只是他仍芥蒂,才会借段贵妃的手? 虞征和宋澜的事近在眼前,九成是端拱帝的手笔,他怎会忽然转了态度? 伽罗摸不准,却觉手中玉佩沉甸甸的,不由得肃容,“贵妃放心,儿臣定会珍重收藏。” ☆、第97章 097 伽罗回到东宫时, 雨已十分大了。昭文 分卷阅读27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殿和芙蓉陵都不见谢珩的身影, 她心中狐疑, 坐在窗下, 对着那玉佩发呆。 至晚间,才见谢珩颇疲惫地踏雨而来。 伽罗迎上去, 帮他脱了外衫, 道:“殿下这样子, 是又碰见了麻烦事?” “太上皇去了赵州,不打算随父皇派去迎接的人回京。”谢珩皱眉伽罗意外, “这是为何?” “据说途中曾有人意图刺杀,让太上皇有所顾忌。”谢珩坐入短榻,背靠软枕,将伽罗揽在怀里,闭目歇息。 先前那北凉使臣没讨到好处,灰溜溜的北归, 北凉王不愿见大夏升平安稳,既然捞不到好处,便将太上皇放回, 意图搅局。 太上皇一到虎阳关, 便被蒙旭接手,奉命护送。 也不知蒙旭是没收到端拱帝的密旨, 还是不敢对太上皇下手,队伍平安无事地走了数日,离京城愈来愈近。 一山不容二虎, 倘若太上皇回到京城,受威胁最重的便是谢珩父子。端拱帝哪还顾得上旁的,当即派人暗中行刺,谁知蒙旭奉命护送,当真尽忠职守,竟将刺客击退。太上皇朝政上虽昏聩,警惕心却还依旧,察觉端拱帝的心思,怕难生还京城,便偷偷溜出队伍,杳无踪影。 数日之后,赵州守将田锐布告四方,说太上皇险遭贼人暗算,已流落至赵州。他奉太上皇旨意,将亲自护送太上皇回京城,铲奸除恶。 这消息放出,迅速传至京城,端拱帝闻之大怒,却算而遗策,无计可施。 赵州田锐跟洛州宋敬玄的身份相似,都是太上皇倚重的大臣,女儿年轻美貌,是太上皇当时颇宠爱的妃嫔。端拱帝即位后,斩落了对京畿威胁最重的宋敬玄,未碰过赵州分毫。田锐却生兔死狐悲之感,生恐端拱帝权位巩固后会夺走他军权,时常不安。而今太上皇南归,四十岁的年纪却无子嗣,倘若他护驾立功,女儿能再诞下皇嗣,等待他的岂不是滔天富贵? 是以田锐这消息放出时,端拱帝便知道,田锐必会反叛。 外患尚未完全解除,内忧却日益严重,赵州那里暂时鞭长莫及,京城的事却已刻不容缓。端拱帝今日召谢珩商议,便是要在赵州起事之前,将徐公望之辈连根拔除,待京城固若金汤,旁的事,便不足为惧。 一整日,谢珩先议事,后着手安排,奔忙中未有片刻停歇。 伽罗只觉他这太子当得实在辛苦,暂时未提旁的。同谢珩用饭散步过,又帮他按捏头皮,待谢珩精神好些,才将那玉佩取出给谢珩瞧。 谢珩竟未觉得意外,将那玉佩摩挲,温声道:“母妃的玉佩既然给了你,就好生收着。” “殿下竟然不觉得意外?”伽罗觑着他,“难道是……早就知情?” “虞征生母的事查明后,我曾单独见过父皇。伽罗——”谢珩仰躺在榻,右腿微屈给伽罗靠着,“长命锁的事,我自作主张,跟父皇说了。” 伽罗打趣,两靥生笑,“父皇觉得我那份嫁妆还不错?” “富可敌国,岂止不错?”谢珩凑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下,“锁子我仍收着,待朝堂安定,你来选派人手,再去开掘。你的嫁妆,仍是你来做主。” “那这玉佩?” “我说服了父皇。” “哦?”伽罗撑起身子,眼底陡然焕出亮色,“殿下竟然能说服父皇?怎么说的?” 谢珩笑而不答。 伽罗轻哼了声,就不信他能憋多久! 是夜鱼水之欢,云雨阵阵,伽罗娇喘吁吁地攀在谢珩肩头,任凭他抱着往浴房去擦洗身子。压在心头的疑惑便在此时冒出,伽罗埋首在谢珩颈间,柔声道:“殿下如何劝的父皇,还不说吗?” 谢珩满怀软玉温香,蹭着她柔嫩脸颊,道出答案,“当年佛寺中救下你,是天意。母妃的玉佩落在你手里,更是机缘。” 伽罗噗嗤一笑,“那个时候,殿下就留意了?” 柔软娇笑,呵气如兰,谢珩才褪下的情。欲再度高涨,转身将伽罗抵在墙上,双手将她托起,埋首在酥香软雪之间。滚烫的呼吸扫过肌肤,唇舌如同火苗窜过,伽罗身子渐渐颤抖,在猛然跌落又被接住时,逸出一声低吟。 谢珩声音微哑,“你那时候就长得好看。见过一次,叫人念念不忘。” 伽罗伏在他肩头,身子随他沉浮,绽出嫣然笑容。 那时候的他,何尝不是少年惊鸿,过目难忘? …… 七月廿三日,在连绵数日的阴雨后,曾门庭若市的徐相府邸被禁卫军查封。 早在北凉传出要送太上皇南归的消息时,端拱帝就授意御史台餐走徐公望和徐基父子罪行,朝堂上沸沸扬 分卷阅读27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扬地闹了许久,徐公望连着被贬了数次,却总逃不出京城,最终在罪名落定时,锒铛入狱。 自徐坚被斩后,徐府顶上就蒙了阴云,而今徐公望和徐基相继入狱,倾塌之势难以挽回。徐老夫人享了半辈子尊荣,听得禁军闯入时,急得昏厥了过去,再也没能醒来。傅姮是徐基之妻,躲不过,被暂时押入狱中,等候发落—— 徐、傅两家都曾与端拱帝结仇,当初傅家倾塌时,女眷险些被治罪,徐公望不止害死过惠王妃,更是频频与谢珩父子作对,通敌通匪,罪无可恕。端拱帝天威盛怒,自然不肯轻易赦免女眷。只是两个孩子年幼,端拱帝倒未深究。 徐家男女仆从皆被充为官奴,徐兰珠和姚谦自然没法再住下去,被驱出徐府。夫妇二人虽住在徐府,毕竟徐兰珠是出阁的女儿,且姚谦不曾多参与徐家的龌龊事,罪名不算太重,遂贬出京城,出为麟州一处荒僻县城的县令。因端拱帝急着肃清余毒,也不允他多逗留,命三日内启程赴任。 夫妇二人出府时,姚谦抱两个孩子,徐兰珠肩上一副简单包袱,手牵侄儿,面色凄惶。 数月之内家道巨变,昔日荣宠权势已如水东逝,父兄相继入狱,母亲急病身亡,徐兰珠伤心悲痛,惶恐绝望,却无能为力。从前襄助徐家、频繁登门交好的故旧或是被端拱帝拔除,或是人人自危,对她避之不及,竟无一人能够帮她。吏部文书中限定的时日太少,她连个像样的丧事都没法办,只能草草埋葬了徐夫人,跟姚谦暂时栖身在客栈中,等天亮后启程赴任。 连续数日的阴雨在半夜时终于停了。 次日出城,草木清新,远山近水尽数笼在空濛之中。 比起徐兰珠的伤心欲绝,姚谦竟觉十分平静。 初入京城时的满怀抱负,在国子监被欺压时的愤懑不平,迎娶徐兰珠时的不甘和赌气,相府辉映下的权势得意,初入仕途时的野心与挣扎,在一年多的沉浮后,尽皆消逝。回想起来,如同大梦,像是从酷热蒸腾、魔障迷心的梦中醒来,睁开眼,唯有清新山水,微凉野风。 姚谦恍然发觉,来到京城数年,他全副心思扑在朝堂宫阙,竟未认真看过这城郭山峦。 那年离开淮南,也是微雨天气,他孑然来到京城,踌躇满志。 一转眼,初心却早已不再。 姚谦自嘲笑了笑,忽听马蹄得得,城门处监门卫匆忙让道,一行四人纵马而出。为首的人朱衣金冠,正是谢珩。疾驰的马转瞬到了跟前,却在马嘶声中,险险停住。 谢珩居高临下,瞧着姚谦,“去赴任?” “回禀殿下,微臣今日启程。”姚谦躬身行礼,两只手臂抱着孩子,只好颇尴尬的道:“微臣怀抱婴儿,还请殿下宽恕失礼之罪。” 谢珩倒不在意,道:“做过麟州僻县的衣食父母,才能体察百姓难处。你的过人才华,本宫尽知,倘若赴任后为官有道,做出政绩,朝廷自会量才提拔。” 姚谦微觉意外,忙躬身道:“殿下教诲,微臣谨记。” 谢珩未再逗留,夹动马腹,仍旧带着战青和两名侍卫疾驰离去。 剩下姚谦立在道旁,目送他远去,回望城门失神。 忽听侄子嫩声问道:“姑姑,我们要去哪里?” 徐兰珠哀容不答,姚谦垂首,摸摸他脑袋,“去麟州。” “爹爹他们也会来吗?” 怎么可能呢?太上皇在赵州蠢蠢欲动,端拱帝为稳定京城,必会将徐公望的拥趸斩除殆尽,不留隐患。这一场生离,无异于死别。 姚谦叹了口气,缓声道:“等你长大了,可以回来看他们。” 或者,倘若谢珩真有唯才是用的宽广胸襟,他也能从边地小吏做起,重回京城,带着侄儿去祭扫徐家坟墓。 * 徐公望被查,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如履薄冰。 端拱帝和谢珩筹谋已久,此次出手,便如雷霆直下,不几日,以通敌等罪名诛杀徐公望父子,扫清余孽。 太上皇自去了赵州,便无消息。端拱帝尚未跟他撕破脸皮,只好摆出和善恭敬姿态,派人前往赵州迎接太上皇回京,却都空手而归。至九月初时,太上皇在赵州传出檄文,直言端拱帝去岁谋害太子,篡夺皇位,而今诛杀功臣,搅弄朝堂,祸害百姓,可恶至极。号令天下兵马匡乱反正,诛杀逆贼。 檄文一出,当即令四方哗然。 赵州都督当即应召,聚集麾下将士祭旗,誓要斩除乱臣贼子,护送太上皇回京以安天下。京城朝堂上,亦有朝臣闻之色变,端拱帝却没露半点怒意,当着百官的面将那檄文瞧了一遍,而后搁在御案一笑。 “太上皇举兵北上,行事失当,才致虎阳关 分卷阅读27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大败,百姓涂炭。朕应众卿之请临危受命,凡事以百姓天下为重,夙兴夜寐,略无懈怠。更与西胡缔盟,以策边疆安定。”端拱帝语声缓慢,似觉失望,“太上皇南归,朕派人迎接,更令蒙旭亲自护送,待太上皇回京,自会交还朝政。岂料小人挑唆生事,太上皇心存怀疑,竟移驾前往赵州。而今天下尚未升平,百姓犹自多难,平白掀起战事,于百姓何益?” 他缓缓叹罢,姜瞻当即附和。 当初迎端拱帝回京,便是姜瞻力排众议,一力促成。 端拱帝与谢珩父子回京后,所作所为,朝堂百官尽数看在眼中。比起永安帝在位时贪图安逸,不思享乐之态,谢珩父子励精图治,要紧大事亲力亲为。朝堂上,弄权贪贿的徐公望倾塌,骄奢淫逸、鱼肉百姓的宋敬玄等人伏诛,任用贤能,吏治渐渐清明,西胡缔盟之后,更是令边防安稳许多。 公道自在人心,端拱帝如此治国政绩,岂是檄文所说的“诛杀功臣、搅弄朝堂、祸害百姓”? 凡此种种,姜瞻当堂说来,动情之处,老泪纵横。 末了,又痛斥赵州田锐,说他蛊惑挟持太上皇,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朝堂之上,徐公望的臂膀早已被清除殆尽,即便仍有门生故旧,却已渐渐转了态度。况且众人亲眷还在京城之中,京畿防卫的赵英对端拱帝忠心不二,谁敢造次?加之端拱帝父子比之太上皇确实英明,有了姜瞻带头,众官纷纷附议。 姜瞻那番话立时长了翅膀一般飞出京城,连同众官的态度一道,迅速传往京城外。 京畿防卫自谢珩一番巡查后,已固若金汤。徐公望在谢珩父子天威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更是人所共见,即便有心存观望的带兵将领,也不敢轻动。更何况天下之大,似宋敬玄、田锐之辈毕竟不是多数,也有许多是凭真本事和功劳高居都督之位,岂能看不出高下? 太上皇的檄文传出将近一个月,除了赵州田锐应召外,唯有远在西陲的锦州都督响应,旁的地方,竟无半点动静。 赵州的太上皇气得寝食难安,京城之内,端拱帝和谢珩稍稍放心。 ☆、第98章 098 端拱二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 九月底时天气骤然转寒, 才进十月, 连着刮了两天北风, 夜里一场厚雪, 将整个京城银装素裹。 伽罗晨起穿衣时,岚姑便笑吟吟的, “殿下昨晚还念叨何时下雪, 谁知今早就下了。外头积了好厚的一层, 一脚踩上去连脚踝都能没了。奴婢已经吩咐了,荷池北边不许任何人去, 干干净净的留着呢。” “太子呢?” “早起就上朝去了,交代我多给殿下准备几件衣裳,别受寒。”岚姑将床榻收拾妥了,才命侍女入内,伺候伽罗洗漱。 自月初刮起北风时,殿中便烧起了银炭火盆, 将整个内殿熏得暖烘烘的。只是这银炭虽无烟气,烧得久了却颇干燥,岚姑虽命人往殿中挪了两个水瓮, 伽罗每回起来, 还是需多喝杯热水润喉,用过早饭后, 还会喝碗梨汤润喉。 不过今晨落了雪,她迫不及待,匆匆用了早饭, 裹了海棠红的氅衣,便推门而出。 殿前甬道的积雪都已扫尽了,两侧花圃中的却还依旧,残存的枯叶断枝尽数被雪覆盖,层叠松枝上也厚厚的压了一层,鸟雀扑棱棱地飞过时,扬起雪渣。 芙蓉陵地势高,登上楼台,整个东宫几乎尽收眼底。 殿后的荷池里还有残荷,昨夜落雪颇冷,靠近池岸处结了薄冰,上头留着雪痕,往中间却只有水波荡漾,枯荷探出,擎一丛白雪。周遭廊道果然无人踏足,雪面干净整洁,假山巉岩起伏,一眼瞧过去,像是蹲了只的兔子。 伽罗收紧衣领,回身一瞧,忽见不远处有一团朱红健步走来,于白雪中分外惹眼。 她稍觉意外,继而欢喜,快步拾级而下,才至中庭,就见谢珩推门而入。 “殿下回来得好早!”伽罗呵手,盈盈立在雪地里。 “今日朝堂无事,又是入冬头一场雪,父皇想去上林苑看雪,叫我回来换身衣裳。”谢珩握着她微凉的双手,包裹在掌心捂着,“上林苑里风大,得加上帽兜。” 伽罗遂回身叫侍女去取,又向谢珩道:“岚姑特地给我留了东西,殿下先回屋换衣裳,我待会过来,好不好?”推着谢珩先去换外跑,她却稍收起曳地氅衣,往殿后而去。 她从前住在淮南时,虽也见过雪,却因地气不够冷,落雪大半儿都化了。直至去岁住在洛州,才碰上积了两三寸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十分有趣。她那时就常盼着下雪,而后赶在众人前头,在雪地拿脚印作画,乐此不疲。谁知岚姑记在心上,一瞧昨夜下雪,真给她留了空地。b 分卷阅读27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芙蓉陵虽在东宫,却也是夫妻起居之处,伽罗玩性未收,稍加思索,便抬木屐踩下。 谢珩换好衣裳过来时,就见雪地里海棠红的身影俏生生立着,氅衣被收至小腿处,如同梅花含苞。她乐在其中,垂首慢行,脚底下踩出个脚印便插一朵红娟堆花,身后绢花逶迤,仿佛步步生莲。 脚印痕迹也被绢花勾勒出来,是起伏山峦。 他负手而立,等伽罗玩够了回来,便握着她双手焐热。 “喜欢踩雪?”谢珩瞧着雪地上的足迹,绢花步步绽放。 伽罗抬头笑望,“比在宣纸上作画有意思多了!” “等情势安稳了,带你去北苑,那儿有赛马的场子,更尽兴。” “好!” 两人并肩往外走,行至抱厦外时顺道进去,岚姑将件银红绣金的织锦披风换给伽罗,又将帽兜戴起,系好丝带,又往伽罗怀中塞个手炉,才叫陆双卿陪着出门。 …… 肩舆出了东宫,径直往上林苑去。 冬日的上林苑草木尽凋,不及盛夏的葳蕤绿意。端拱帝兴致却极好,带着段贵妃、乐安公主和韩昭,各乘轿辇,往上林苑中地势最高的小梅关而行。那边种了成片的梅林,如今梅虽未开,因其地势之利,能将整个宫城一览无余,也成赏景的好去处。 端拱帝早已命人熬了热汤、备好糕点,在小梅关的殿中温炉煮酒,另备了新嫩鹿肉。 伽罗和谢珩到时,小梅关外已团团围了不少宫人。两人遂弃了肩舆,相携而上。 林苑风静,深雪铺满,谢珩一袭墨色大氅,头上乌金冠束发,姿态挺拔坚毅。在外端贵威仪,惯于号令,此刻却微躬着身子,一只手臂探出来,揽在伽罗肩头,扶她前行。美人袅娜,银红洒金的披风垂曳在雪地里,分外醒目,她头顶上戴了帽兜,出了一圈柔白的狐狸毛挡风,只露出姣美的脸颊。 雪地里两人扶携而来,旁若无人。 端拱帝站在殿门外,正自赏景,瞧见她俩,微微一怔。 不多时,伽罗和谢珩走至殿外,端然见礼。 端拱帝虽赐了玉佩,待伽罗仍甚冷淡,随意抬抬下巴,就叫他两人进殿去,免得打扰他观雪景的兴致。等两人进去了,他再望向空旷连绵的雪地,眼前晃来晃去的,竟然还是方才的夫妻亲昵之态。 养了这儿子二十年,谢珩幼时的顽劣、遭逢巨变后的阴冷沉郁、入主东宫后的冷肃端贵他尽都看在眼里,父子数番争吵时,谢珩那倔强的臭脾气更是令他头疼不已。即便谢珩已向他坦白过对伽罗的心意,却也是平铺直叙,他的感触不算深。直至方才,端拱帝才不无惊异的发现,他这脾气又冷又臭的儿子,竟然会有那样温存的一面。 夫妻踏雪而来,谢珩到了他跟前,眉目神情都比平常添了温和。 儿子得遇所爱,固然令他高兴,但想到将来的事,端拱帝仍是皱眉叹气。 ——纵然伽罗身上的傅家血脉仍如利刺扎在心上,令端拱帝芥蒂烦闷,谢珩那日却已说得明白,他心悦伽罗,愿意与她白首,是深思熟虑,心意已决,若伽罗再遇坎坷,他会全力化解。而今时局动荡,父子若不齐心,给人可趁之机,怕会万劫不复。而谢珩功劳卓著、才能突出,他有本事,也有底气放狠话叫板。端拱帝恨只恨当初谢珅早亡,他拗不过谢珩,又不能再生事端,只好放任。 唯一的盼头,便是谢珩日久爱弛,将来能广充后宫,在皇嗣的事上慎重考虑。 即便以儿子那固执脾气,未必真能广充后宫,但万一呢? 抱着这点微末的希望,端拱帝心中稍稍宽慰,却还是忍不住叹气。 赏雪的兴致索然,端拱帝回到殿中,便见他们已围坐一处,烤起了鹿肉,香气四溢。这般阖家烤肉喝酒,欢聚赏雪的机会甚是难得,端拱帝暂时抛下芥蒂,由徐善扶着坐下,接过谢珩递来的鹿肉,品尝过后,甚是赞许。 …… 一日尽兴,至后晌时,乘坐轿辇出了上林苑。 因阿白近两月被乐安公主抱过去养着,伽罗便顺道去瞧瞧。岂料到了那边,不知是酒意使然,还是被阿白那满身软软的毛蹭得身子不适,竟叫伽罗干呕了两声。回到东宫,谢珩当即召来侍医诊脉。 侍医惯常伺候伽罗,诊了一遍,似觉不信,又诊,末了,起身含笑行礼。 “太子妃殿下这脉往来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是喜脉无疑!恭喜殿下!” “喜脉?”谢珩端坐在旁,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喜脉!? “回禀殿下,是喜脉。微臣伺候内宫多年,这点把握是有的。前次微臣来请脉时,这脉象还不显,想来有孕也 分卷阅读28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就月余,是以无人察觉。今日殿下想是吃了油腻冷食了?” “烤了许多鹿肉吃,还喝了不少酒。”谢珩代为作答,“可有妨碍?” “太子妃殿下玉体调理得当,倒没有大妨碍。只是毕竟有了身孕,往后饮食上还需留意,今日下雪风寒,喝酒吃肉再吹冷风,更难克化,待会多走几步便好。”侍医满面堆笑。 谢珩大悦,当即召来陆双卿,重赏侍医。又传令膳房,往后太子妃的饮食,按侍医的指点筹备。再叫岚姑过来,说了伽罗有孕的事,让她往后须格外精心照顾,饮食起居不可有半点疏忽。 岚姑欢喜,应命而出。 直至分派妥当,殿中无人,谢珩才一把抱起伽罗,兴奋之下,原地转了几圈。转得伽罗有点头晕,又慌忙将她抱到榻上,拥进怀里。 四目相对,各自藏满笑意。 当晚,谢珩将喜讯报入宫中,又亲自给伽罗铺纸研墨,待伽罗写好了给傅良绍的信,命战青亲自安排人快马送去。晚间却碍着侍医的叮嘱,不敢再如从前放肆,抱着伽罗入睡时,睡姿都比从前规矩了许多。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虽未传远,东宫数位近臣却都在次日陆续听闻。 岳华和战青、蒙香君最先道喜,杜鸿嘉外出办事归来,便忙带着韩伯岳一道过来。 芙蓉陵是起居之处,只见内眷,伽罗听岳华禀报后,是在南熏殿见的他。 自伽罗嫁入东宫,表兄妹二人见面的次数反倒少了许多。杜鸿嘉四处奔忙,能留在东宫的次数有限,许久未见,脸色又吹得黑了许多。早先的隐秘心事从未诉之于人,在谢珩和伽罗新婚那夜,他沉醉而归,独自喝光了两坛酒,宿醉之后,隔了一日才来上值。而诸般心绪,也随着那场宿醉彻底封藏。 而今重逢,心中就只剩欢喜。 杜鸿嘉道喜过了,伽罗遂问他办事途中是否顺利,末了又问傅老夫人如何。杜鸿嘉只说一切安好,因办事途中经过丹州,还带了傅良绍的一封书信给伽罗。 伽罗收起,暂未拆开,转头见韩伯岳正一脸好奇的盯着她小腹,不由一笑。 七八岁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因回京后照料得好,身量倒是蹿高了不少。 韩林战死,端拱帝赏赐了爵位府邸后再未过问,谢珩却始终记着这孩子,偶尔过去亲自瞧瞧,更多的时候,则是从战青、杜鸿嘉等人口中询问他课业技艺。伽罗比他清闲许多,去韩家瞧过两回,因韩伯岳在东宫书院里跟着读书,闲暇时也往那边去过几次,带他散心玩耍之外,还考量功课。 韩伯岳还记着上回磕巴没能背完的书,这回特地背给伽罗听。 谢珩回来,得知众人在南熏殿,顺路过去。 他诸事繁忙,难得碰见韩伯岳一回,当即将他捉着,带到校场去,看他骑射进益如何。韩伯岳在伽罗跟前仍是从前的顽皮活泼模样,对谢珩却心存敬畏,骑马射箭皆十分卖力,见谢珩露笑赞许,才松了口气。 从校场回来时,谢珩与伽罗同行,蒙香君落在后面,低声向岳华告假半日。 岳华自是允准,蒙香君大喜,也未打搅伽罗,回身径出东宫。 才出宫门,就见杜鸿嘉和韩伯岳站在不远处,正比划指点。 她大步赶上去,笑意朗然,“杵在这里,做什么呢?” “蒙姐姐!”韩伯岳回身招呼,“杜将军说我骑马的姿势不对,正教我如何驭马。” “那也不必站这里吹冷风。”蒙香君一笑,挑眉看向杜鸿嘉。 杜鸿嘉拍拍韩伯岳肩膀,继续前行,“等你来讨债的。去哪家?” “东街那家涮肉铺子,羊肉味儿地道,比虎阳关的还好吃。”蒙香君走在韩伯岳身侧,却仍觑着他,“我脸上难道写了讨债两个字?倘若我不出来,杜将军就牵累伯岳一道受冻?” 杜鸿嘉一笑不答。 她那点耿直心思,他哪会看不出来。 …… 天气日益严寒,年底将近,朝堂上愈发忙碌。 太上皇在赵州发出檄文却没见旁人响应,又没了声响。据探来的消息,据说是他身体抱恙,又怜百姓冬日苦寒,所以暂时忍耐,待开春后再起兵讨贼。端拱帝哪会不知他的算盘,怕是借着赵州兵力割据,正四处派人游说联络,想多寻些助力。遂派了黄彦博亲自出京城,以年底巡查军务为由,往要紧的驻兵之处走了一遭。 虽说太上皇去了赵州,从石羊城放回的官员中,除傅玄等少数几人贼心不死,随太上皇逃走之外,余下的各回府邸,在府中休养数月后,端拱帝也陆续安排闲散官职,安定人心,待考察众人才能之后,再另行安排。 朝堂上没 分卷阅读28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了徐公望搅弄风云,皇帝、宰相、太子齐心协力,愈发顺畅。 谢珩却平白添了旁的烦恼——娇妻怀孕固然令他欢喜,时日一久,却给他添了不少苦。 从前未开荤时,他多的是清心的法子,夜间孤枕,并不难熬。有了娇妻之后,那数月间着实畅意尽情,翻着花样的折腾伽罗,兴致高涨。而今伽罗怀孕,却不能似从前那般放肆,谢珩每晚抱着伽罗入睡,火气越攒越多,又舍不得丢下伽罗空床独眠,苦熬了一阵后,终于忍不住兽性大发,厚着脸皮夺了伽罗双手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伽罗:QAQ ☆、第99章 099 进了腊月, 谭氏终于回到京城。 数月未见, 她头上银发又添了许多, 眼角皱纹愈深, 更见老态。伽罗虽派了人沿途照顾,毕竟担忧路途遥远, 谭氏身体抱恙, 哪怕途中收到过数封谭氏报平安的家书, 也始终悬心,直至此刻见她归来, 才松了口气。 深冬严寒,天阴沉沉的似欲下雪,祖孙俩对坐在芙蓉陵的会客厅中,因无外人,遂围坐在炭盆旁边,烤了栗子慢慢剥开来吃。 谭氏这趟南下, 不止收了高探微骨灰瓮,也往淮南去了一趟,瞧那几个孙女。 她虽非高探微原配, 在淮南时也甚少过问家事, 待几个孙女却颇用心,祖孙感情不错。因伽罗的两个舅母都是出自淮南大户, 即便舅舅受责,女眷倒还有安身之处,各自投奔在外祖家, 纵然不似旧时风光,衣食住行仍旧方便,一位表姐已然出嫁,另一位正自备嫁,门户虽不高,却也是富贵人家的少夫人。八月里听得高探微丧讯,婚期不得不推迟,男方倒也没异议。 还有位跟伽罗年龄相仿的表妹,原本婚事将定,待伽罗成为太子妃的消息传至淮南,便有人闻风而动,求者如云。那位舅母委决不下,尚未定论。 谭氏说起这些时,眉目中稍露担忧。 “先前高家坏了事,人人都道会一蹶不振,婚事上难攀官家,只能靠从前的底子撑着。听说你竟成了太子妃,你两位舅母跟前就又有人去卖好,她们打的主意,你自然明白。”谭氏拿火钳拨出一枚栗子,夹起来放到旁边盘中,“不等你的表姐妹们出阁,待明年秋试时,怕也会有人拿着旧日情分说事,来摸索门路。往后这种事会愈来愈多,你这儿可得稳住,不能出岔子。” “这事我会留意,不给人把柄。”伽罗颔首,又笑了笑,“父皇正愁捏不住我的把柄,我哪敢去犯忌讳?连表哥和父亲的事,我都没跟殿下求过半分。” “他们有才干,只消不受欺压构陷,自能有锦绣前程。若是真才实学的,能给朝廷举荐贤才,也是恩德。怕的是有人腹中空空,却借着你的名号乱攀扯交情,去糊弄那些掌事的官员,你这儿却不知情。我是白嘱咐一句,你须多留意。” “外祖母放心,我不会含糊。前阵子就有人冒充父亲故交,想在命案中徇私,若非殿下提起,我竟不知情。”伽罗抿唇,睇了眼门外,“岳姐姐消息灵通,我也吩咐过她留意,倘若有这种坑蒙拐骗的事,自当惩戒。” 谭氏听罢,稍松了口气。 这回高探微被查,一则是有端拱帝的旧日仇恨,再则是为官时不防备,被门下故吏远亲假冒其名枉顾法纪,御史捉住了把柄参奏不止,他没半点分辩的余地,端拱帝处置起来,名正言顺。 伽罗地位愈尊荣,这种事更需谨慎,免得哪天端拱帝借机发作,谢珩想维护都难。 祖孙俩慢慢剥着吃完半盘栗子,外头果然下起雪来。 谢珩归来时,听说谭氏在客厅中,竟亲自冒雪而来,令谭氏受宠若惊。 三人说起伽罗有孕的事,因南风早故,傅老夫人跟伽罗又没半点亲情,如今留在伽罗身边的除了岚姑外,余下的皆是东宫女官侍女。这些人固然会恭敬伺候,饮食起居也有药藏局盯着,毕竟无法照伽罗情绪。因谢珩日益忙碌,特地请谭氏留住东宫,照料陪伴伽罗。 谭氏欣然应允。 * 深雪过后天气愈发寒冷,直至除夕临近,才算是回暖些许。 伽罗有谭氏和岚姑陪伴在侧,又因傅良绍年节归来时常来东宫,养胎甚是顺心。端拱帝那里虽未能请太上皇离开赵州,趁着这闲暇,除了扫清徐公望余孽,也将宫廷内外整顿一番,以国库空虚之名裁撤了禁军十中之一,卫军虽少了许多,却也剔除异心,宫廷防卫更加牢固。 到二月初时,太上皇筹备了近半年,终于由赵州田锐誓师祭旗,以讨贼之名起兵。锦州都督迅速响应,扣下当地刺史,除此之外,唯有毗邻赵州的怀州都督应召。不几日,虎阳关外传来急报,说北凉鹰佐再度率军南下,侵扰边关。 朝堂之上,气氛 分卷阅读28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为之一肃,谢珩和端拱帝却颇沉稳。 掌政之后,父子二人除了铲除徐公望,收回权柄外,亦有许多精力,放在军政之上。两年时间足够喘息重振,虎阳关有蒙旭镇守,又有西胡牵制,鹰佐未必能占到便宜。 赵州田锐虽有怀州都督响应,却未必能得民心,即便有太上皇坐镇,端拱帝也不以为患。最让人头疼的却是锦州的守军。 锦州地处西陲,地势险峻复杂,易守难攻。其守将邓统是太上皇的心腹,盘踞锦州多年,与蒙青等江湖草莽狼狈为奸,对谢珩父子连阴奉阳违的姿态都摆不出来,数次违抗旨意,使得政令难以推行,几乎自成天下。 且锦州自古富庶,因民风彪悍,钱粮充足,军力甚强。端拱帝有心剿除,虽师出有名,却碍于其地势,不愿平白折损兵力。 这回太上皇起兵,邓统率军出了锦州,无天险拒守,于谢珩而言,也算天赐良机。 父子商议过后,虎阳关仍有蒙旭镇守,再调近处折冲府兵力支援。赵州和怀州是内患,不急着去平定,只令沿途都督加紧防卫,固守城池,不令百姓受灾。锦州那边却不能放任,由谢珩亲自出马,带左右骁卫将军及数名能征善战的将领,持兵符赶去,趁毒蛇出洞之际,将其一举斩除。 商议既定,当即点选将领,命户部筹措钱粮。 东宫之内,谢珩虽还未归来,伽罗却已从刘铮口中得到谢珩将赴锦州的消息。 她怀孕已有六个月,孕肚显露,行动不似平常灵活。这些事谢珩先前也同她提过,伽罗倒不觉得惊慌,只召来陆双卿,命人拾掇谢珩行军途中起居用物,尽早打点妥当。行军作战不似外出游玩,一应从简,不多时便筹备完毕。 伽罗带人亲自送到昭文殿中交给刘铮。 彼时刘铮刚取出谢珩许久未用的铜锁盔甲,拿了软布擦拭。谢珩那柄漆黑乌沉的利剑端然放在长案之上,盔上红缨微动,铁甲若带寒光。 伽罗曾在小相岭见过这副盔甲,想起当日险象环生,忍不住从刘铮手中要了软布,亲自擦拭。心里终究是担忧,伽罗双唇紧抿,擦拭之外,亦细心瞧着锁扣甲片,生恐哪里松了,在战场上伤及谢珩。 半个时辰的功夫,她才将盔甲擦拭干净。 起身时用力颇猛,微微头晕。 岳华和蒙香君紧跟在后,忙伸手扶住。 伽罗道了声“无妨”,岳华退后,蒙香君却有心事似的,望着伽罗欲言又止。 自相识以来,蒙香君便因其直爽性情,与伽罗相处甚好。难得露出这般姿态,伽罗不由诧异,问是何故。 蒙香君瞧着那盔甲,再瞧一眼刘铮,神色稍肃,“这回太子殿下奉命去平定锦州之乱,想必战将军和杜将军,也会随军前往?” 这事儿伽罗不清楚,齐望向刘铮。 刘铮遂道:“两位将军是殿下的臂膀,自会同行。” 蒙香君点了点头,待伽罗出了昭文殿,左右无人时,才低声道:“殿下,锦州军力强盛,我在虎阳关时曾听父亲提起过,据说很难对付。我虽力微,却自幼受父亲教导,常怀报国之心。如今战事既起……” “你想随军西进,去平锦州?” 蒙香君抱拳,“恳请殿下成全!” 伽罗一笑。 从蒙香君欲言又止地提起杜鸿嘉和战青时,她便隐约猜得其意,如今更是洞然。 东宫紧邻皇宫,经谢珩父子一番整顿,比从前更牢固了许多。她的身旁放着岳华足够,蒙香君将门虎女,既然有心报国,自然是好事。何况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谢珩身周有侍卫如云,杜鸿嘉若能多个人照应,她也更能放心。 “既有此意,哪能不成全?你且回家收拾行囊,等殿下回来,我同他说。只是——”伽罗瞧着面前只长她两岁的蒙香君,缓声道:“战场上形势凶险,务必加倍小心。蒙大哥虽是将你托付给表哥,实则是托付给殿下,断然不能出任何差池。” “殿下放心。行军打仗,要做的事多着呢,我也未必要上阵杀敌。”蒙香君朗然而笑。 …… 当晚,谢珩直至暮色四合时,才回到芙蓉陵。 伽罗已经用了饭。仲春傍晚犹带寒意,她怀着身子不敢出去散步,只在屋内慢慢走着,岚姑在旁陪伴。 见谢珩进门,岚姑行礼过后,恭敬退出。 伽罗当即迎了上去,“殿下要去锦州了?” “嗯,明日就需启程。”谢珩脱了外衫,将伽罗揽在怀中,如常低头瞧了瞧她小腹,“今日还难受吗?” 伽罗摇头,“没歇午觉,本以为会难受,谁知安生得很。” 分卷阅读28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看来这孩子贴心。这一趟去锦州,定要平了叛军才能回京,少说也得两三个月。伽罗——”谢珩在她唇上亲了亲,白日里紧绷的心神稍稍松懈,觉得眷恋,“侍医说六月底孩子才能出来,我会竭力赶回。你在京中,凡事不可逞强。” “嗯。既然是养胎,这两个月我闭门谢客就是了。” “东宫的事有韩荀在,我也会予岳华便宜行事之权。父皇他……”谢珩顿了下,“他已承诺会替我照顾东宫,而今情势紧张,想来不会食言。东宫这些女官仆从,若有行事不周的,任凭你处置,旁人若问起,只说是我的命令。” 伽罗嫣然而笑,“还以为殿下整日忙碌,是在筹备战事,原来是安排这些。” 谢珩一笑,最挂心的事安排完了,才坐入椅中阖目养神,任由伽罗柔软的指头帮他轻揉双鬓。 两人各自用过饭,临行前还有许多事需安排,谢珩歇了会儿便去昭文殿中,召来韩荀耳提面命,令他务必留心东宫内务,家令寺及药藏局须以伽罗腹中子嗣为重,不许有片刻懈怠。又召来岳华,当着陆双卿及韩荀的面,许她便宜行事之权,凡事以伽罗为重。 韩荀在底下听着,心里只是叹气。 然而叹气也无用。他纵然看不惯谢珩凡事捧着伽罗的姿态,但女眷内务并不在他职权之内,况谢珩在政事上无可挑剔,他哪怕想劝谏也挑不出大毛病,只好应了。 待这边安排妥当,已近亥时。 谢珩再回到芙蓉陵,伽罗已沐浴过了,穿一件玉白对襟寝衣,坐在灯下等他。自怀孕之后,她的身段丰腴了许多,眉眼舒展,更添妩媚,寝衣虽系了盘扣,却藏不住鼓起的雪峰,灯烛下若隐若现。雪峰之下,寝衣宽敞,遮住微微鼓起的小腹。 方才在昭文殿时的威仪姿态收敛殆尽,他迅速入浴房擦洗过身子,随意披了寝衣,大步出来。 伽罗抬头,便见他胸膛赤裸,犹有水滴。 那寝衣的盘扣一粒也没系,飘飘洒洒地扬在身侧,精壮腰身一览无余。 即便成婚已有将近一年,每回碰上谢珩这般坦荡的胸怀,她仍觉羞窘。 目光挪向旁处,伽罗竭力视若无睹,想起身去落下帘帐时,却被谢珩自后面抱住。 他才出浴,身体滚烫,隔着薄薄的寝衣,清晰落在她的脊背。旋即,他的手利落地探入胸前衣襟,捧起来微微颠了颠,垂首低声道:“又丰满了。”别离在即,要有几十个日夜千里相隔,别说软玉温香旖旎软帐,连她的手指头都碰不到了,这样想着,愈发放肆。 伽罗嗔他,想躲开,谢珩却收紧怀抱,就势含住她耳垂。 手掌握满酥软,是征战杀伐之前最令人贪恋的温柔香软。 嗔也好,躲也罢,他身为太子的端肃脸皮,在洛州假装负伤骗她同情时就毅然丢弃了。 谢珩俯身将她抱起,走至榻前,小心翼翼地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们圣诞节快乐呀~~ ☆、第100章 100 谢珩率军出征, 端拱帝亲自于城楼送行。 京畿卫军不可轻动, 这回谢珩南下, 需调拨锦州外围的诸多折冲府参战, 身边除了东宫卫率和五百精挑细选、战力强劲禁军,便只有数位副将及筹措粮草的户部官员。 储君亲自出动, 谢珩又极受端拱帝信任, 几乎与御驾亲征无异。端拱帝许他事急从权, 倘有危险事宜,均可由谢珩定夺, 过后奏禀知情即可。他的身旁也未安排监军御史,只轻装简行,昼夜疾驰赶往锦州。 二月初春,朱雀长街两旁新抽嫩柳,微风和煦。 谢珩端然立于马上,铁甲在身, 英姿昂然。 五百禁军在南衙外列队齐整,一声马嘶也无。在金鼓声中,分作两列, 跟在谢珩身后渐渐行远。朝阳映照长街, 两侧屋檐鳞次栉比,旌旗飘动, 直出朱雀门。 端拱帝立于城楼,直至队伍尽数出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身后站着段贵妃、乐安公主和伽罗。段贵妃待端拱帝收回目光, 动身回去,便紧跟在他身后,伽罗和乐安公主却仿佛未曾察觉,仍是并肩站着,目光落在人潮涌动的朱雀长街。 “上回皇兄去洛州时,也是孤身赴险,身边带着黄彦博和几百禁军将士。”乐安公主叹息了声,半靠在城墙,觑向伽罗,“皇兄回到京城时,我只听说小相岭以少胜多,活捉了宋敬玄。后来听战青说起,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听说你当时就在小相岭上,见过两军交战的场面。很担心,是不是?” “那回太子以一敌十,若不是柘林的将士拼死守卫,哪能轻易守住?不过——”伽罗瞧着乐安公主紧紧皱起的眉头,微微 分卷阅读28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一笑,语含宽慰,“太子不止英武善战,筹谋也周全,这回又有虎符在手,征调兵马抗敌,应能取胜。” “不止要取胜,还得所有人都毫发无损。”乐安公主仍旧拧眉。 伽罗迟疑了下,试着握住乐安公主的手。 乐安公主僵了下,却没躲开。 片刻后,她才低声道:“其实我不是太担心皇兄。他的本事无人能及,身边又有侍卫守护,没人能轻易伤他。我是担心……”顿了顿,咬唇不语。 伽罗会意,温声道:“战将军应变机敏,又是太子殿下最信重的人,不会轻易出岔子。何况,殿下临走前还特意提过,这回战青平乱归来,能立不小的军功。届时天下安定,公主也到了该择驸马的时候,为着此事,殿下也会留意照拂。” 这般直言点破,乐安公主也未觉得唐突,将伽罗瞧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世上的事真奇怪。” 伽罗知她所指,也是一笑,“回头想来,却很有趣。” …… 谢珩西进锦州,除了有战报奏到端拱帝跟前,每过五日,也会给伽罗一封家书。 家书写得很简短,大多都是报平安,顺带也会提一句战青平安。 伽罗自知其意,每回拿了家书,都会在给段贵妃进宫问安的时候,顺道去乐安公主那里,转报平安。如是数次,乐安公主摸着了谢珩寄家书的规律,估摸着家书将抵时,便会以探望伽罗孕肚为由,来东宫坐坐。 两人相识于淮南,却因旧事芥蒂,甚少说话。 哪怕伽罗嫁入东宫,乐安公主因有贺昭陪着,除了阖家团圆的几回,跟伽罗的往来也都有限。直至这两月中往来频繁,战青的事她不好意思跟贺昭提起,同伽罗谈论起来,却不觉羞窘,次数一多,愈发熟稔。 这日虽还没到寄家书的时候,乐安公主却坐不住,趁着贺昭跟段贵妃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转悠到了东宫。 已是四月底了,初夏的芙蓉陵荷叶渐浓,清风送香。 因锦州战事颇顺利,伽罗闻之心安,闲着无事,便在案旁画那一池荷花。 乐安公主来时,荷池半已画成,拂堤杨柳如烟,荷叶圆绿如盖,亭亭而立。 窗边荷风清新,那幅画瞧着愈发赏心悦目。 乐安公主靠在案旁瞧了片刻,啧啧叹道:“那回瞧见你抄的经书,贵妃还夸你书法甚好,谁知你还会作画——我先前也学过,总也画不好,就丢开了手。” “公主过奖,只是闲时打发时间罢了。”伽罗孕身更显,站久了不舒服,正好停笔歇歇。 乐安公主拈着琉璃盘中的樱桃慢慢吃,忙道:“我这是真心夸赞。早知道你会作画,还画得这样好,先前我画阿白它们,就不必找画师了——想必你也会画小动物?阿白从前是你养着,最知它的习性,画出来,必定比画师的好许多。” 说起阿白,伽罗倒颇想念。 她与谢珩成婚之初,曾将阿白抱到芙蓉陵养过,后来乐安公主嫌宫中烦闷,不时将阿白抱去给宫里那只拂秣狗作伴。再后来伽罗怀孕,每回碰着狗,便觉得不大舒服,谢珩索性做主将阿白送回给乐安公主,一直养在宫里。 怀孕至今,伽罗除了远远看过两回,竟未再逗弄过它。 既然乐安公主提起,她也有了兴致,提笔往画上添了阿白,在荷叶下倦懒午睡。 乐安公主在旁瞧得兴致盎然,直至伽罗画毕,才道:“皇嫂这幅画能送我吗?”她还是头一回称呼伽罗嫂子,极迅速的带过,只摩挲那幅画,“我那儿虽有画师的,技法固然高超,画的阿白却不及这幅灵动传神。回头我叫人装裱起来,叫阿白瞧瞧,它每天多贪睡犯懒。” 伽罗莞尔,“喜欢就拿去,倒是不必装裱——我这画只自娱而已,当真装裱起来,叫画师瞧见,可不班门弄斧。” 乐安公主嘿嘿的笑。 伽罗扶腰站起,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孕中脑子比从前糊涂些,爱忘事情,她想了片刻,才道:“公主说,从前没见过我画的阿白?” “没有。”乐安公主随口回答,还在端详荷叶下打盹的阿白。 伽罗诧异。 瞧了瞧乐安公主,见她不似说笑,又问道:“前年重阳过后,太子殿下没给过你一幅画?” “前年重阳?”乐安公主抬头,皱眉回想。 那年重阳伽罗偷着溜走,皇兄回宫盛怒,还跟父皇争执。她记得当时追过来时,皇兄在独自逗弄阿白,格外孤单寥落。也是那时起,她才隐约明白伽罗在皇兄心目中的分量,起了撮合之意。但至于伽罗所说的画…… 乐安公主摇头, 分卷阅读28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没有!” 这就怪了。 伽罗霎时猜出原委,随口道:“想来是丢了。既如此,这幅画权作谢礼,多谢公主照顾阿白。往后待我技艺精进,再画好的出来。” “拭目以待!”乐安公主甚为欢喜。 …… 京城内暂时安稳无事,千百里外,却是烽烟正浓。 锦州邓统出兵后意有逡巡,直到北边太上皇初战捷报传来,听说沿途守将望风而降,才彻底放心,提兵东进,欲与太上皇前后围困京城。待他出了锦州,前无天险可守,后方又防守空虚,谢珩当即带人拦腰攻袭,斩断其退路。而后调集重病守住关隘,他与黄彦博则分头领兵,围剿邓统。 至四月中旬时,邓统已出锦州的三万兵力尽数折损,手下数员副将或死或降,邓统虽逃回锦州,实力却是大损。 谢珩此次西进,不止为平锦州叛乱,更欲彻底斩除锦州之患。遂提兵追袭,趁着邓统大败后防卫薄弱,一路攻陷数道险要关隘,直入锦州腹中。至五月初,在锦州都督的府衙中射杀邓统,活捉其家眷拥趸,旋即上奏朝廷,由端拱帝迅速任命新的都督,而后重布卫军,留下黄彦博善后,搬师回朝。 千里之外,局面却非邓统所打探到的“沿途守将望风而降”。 太上皇自出赵州,便碰上了端拱帝派出的心腹将领,激战一个月,也未能攻下城池。末了,还是端拱帝不忍百姓于危城中受苦,密令守将暂时退守,太上皇才算拿下了座城池。 赵州田锐野心勃勃,出兵是为图谋权位,底下兵士卖力征战,却还是为银钱。 攻下城池的那日,田锐虽严令军士不许扰民,却因激战后疲弱军中颇为混乱,仍有许多军士闯入民宅抢掠。田锐捉了违令之人欲图惩治,却被副将劝住,又担忧底下将士不肯卖力,只好大惩小诫。 此事迅速传出,旋即,太上皇治军不严,纵容军士抢掠百姓的消息插了翅膀一般,不几日便传遍各个州县的大街小巷。 原本太上皇虎阳关战败,就令百姓心存不满,有端拱帝和谢珩勤政爱民对比,更显得他为政昏庸。是以他自居皇位正统,痛斥端拱帝阴狠险恶,传出讨贼檄文后,几乎无人响应。如今扰民之事传出,有端拱帝暗中推波助澜,纵然百姓仍认他是皇位正统的太上皇,但风评却是一跌再跌。更有甚者,私下议论起来,只以“昏君”相称。 赵州百姓更是愤愤不平,暗中怒骂不止—— 那昏君在位时就贪图享乐,放任徐公望等辈弄权,任由皇亲官吏鱼肉百姓,令民不聊生。他好大喜功,率军冒进,出征北上不止掏空国库,更是刮了许多百姓膏脂做军资钱粮,到头来虎阳关大败,赔了夫人又折兵。百姓好容易等到端拱帝继位,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这太上皇又回来搅浑水,放着皇宫中的福气不享,偏要跑来赵州,起兵夺位。大军出征,没有朝廷的钱粮供给,一应军资用度,还不是出自百姓? 不止百姓如此想,沿途官员也有此意。 是以太上皇“讨贼”的军队行进格外艰难,到谢珩料理完锦州时,也才夺下四五座城池而已。因虎阳关外蒙旭才将鹰佐击退,太上皇怕边防不稳,加之朝堂有限的钱粮多半供给谢珩和虎阳关边防,是以这数月中只命沿途将领严守,尚未反攻。 北线战事仍旧胶着,端拱帝既已铲除锦州心腹大患,倒不急在数日内平定赵州叛军,只命谢珩先行回京,待另行分派钱粮后,再出京城,彻底平定叛乱。 谢珩抵京,已是五月末了。 伽罗身子日渐沉重,并未去迎接,乐安公主却耐不住,偷偷跑到宫门城楼,瞧见谢珩和战青等人安然无恙,才算放心。 宫门外,姜瞻率众臣亲自迎接,旋即入宣政殿中,端拱帝犒赏将士,封赐战事中功劳突出之人。这回平定锦州,谢珩一道斩杀了随徐公望生事又逃回锦州的蒙青,只是照顾蒙旭的声誉,并未声张其身份。端拱帝自知其意,半个字未提蒙青,只以蒙旭击退虎阳关有功,蒙香君又立新功,封了她五品女官之位,以示恩宠。 因战青功劳卓著,且端拱帝早已探过段贵妃和乐安公主的意思,当庭颁旨,招战青为驸马,待赵州叛乱平定后,由礼部郑重筹备婚事。 战青喜出望外,谢珩甚为满意,领赏后回到东宫,脚步片刻不停,当即赶往芙蓉陵。 …… 盛夏时节天气渐热,芙蓉陵中林木阴翳,昨晚才下过雨,满目清新。 伽罗产期将近,凡事皆谨慎小心,不敢再登台眺望,只由侍女扶着,站在游廊拐角处,踱步等待。 远处,渐渐出现谢珩的身影,朱红长袍,魁伟身姿,健步而来。 回廊曲折,屋檐次第,甬道两侧有假山亭台,绿柳低垂 分卷阅读28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伽罗立于廊下,瞧着渐渐清晰的冷峻面孔,熟悉的硬朗眉目间,更添沉稳英气。 朝政渐渐安定,娇妻又孕稚子,如云破月来,雾散日出。谢珩从前的阴冷沉郁渐渐化解,这回西征铲除大患后,他显然也十分满意,脸上挂着笑,一进芙蓉陵,眼睛就灼灼盯在她身上,脚下走得更快,三两步就拾级而来。 伽罗目光柔和,双手轻轻护在小腹,待他走近时,盈盈笑望。 作者有话要说: 100章咯~~理了后面的剧情,元旦能完结,哈哈! ☆、第101章 101 谢珩这一趟出征回来, 比从前黑了一些。 他离京时, 伽罗孕肚虽已显露, 却还不至于影响行动, 这会儿见伽罗腰腹间高高鼓起,连用力拥抱都不敢, 只灼灼笑望伽罗, 勾勒她的眉眼。兴许是调理得当, 她的肌肤愈发细腻柔嫩,眼睛顾盼生辉, 含笑之间,风情绰约。 明明只是惯常招呼的一声“殿下”,却因掺杂喜悦,听着格外悦耳。 谢珩没忍住,背过满院仆妇,迅速在伽罗唇上啄了一下。 而后, 揽她在怀,并肩入殿。 岚姑极有眼色地招呼着侍女鱼贯而出,须臾, 殿内只剩下两人相对。谢珩眼底跃动的火苗实在太明显, 伽罗趁他还没撒野,便握住了他手掌。修长有力的手, 指尖有薄薄的茧子,应是握剑使然。 谢珩反手将她握住,掌心微烫, 小声道:“两个月没见,想我吗?” “嗯……”伽罗故意沉吟。 谢珩不满,躬身重重亲她,惩罚般将红嫩双唇轻咬,便想撬开唇齿攻入。 伽罗生怕他一时不防伤了孩子,趁着未被禁锢,忙笑着往后仰了仰,“小心孩子。”说着,牵引谢珩的手轻轻按在鼓起的小腹上。 九个月的孩子早已成形,每晚伽罗睡觉时,还能感受到他翻身的动静。 从去岁查出有孕至今,固然为之身子难受、辗转难眠过,然而瞧着逐渐鼓起的腰腹,听着侍医说胎儿无恙,还很活泼时,却令她越来越欢喜。每晚睡觉时,哪怕谢珩不在身旁,也不觉得孤单,或是念书讲故事给他听,或是召乐伎弹奏几首舒缓曲子,每常他翻身闹出动静,还要对着肚皮傻笑半天。 继而愈发思念谢珩——不是为空荡的床榻玉枕,而是想让他也能陪着孩子。 盈满心胸的欢喜,她想跟他分享,迫不及待。 这种欢喜甚至比重逢的喜悦更浓,伽罗觑着谢珩,停了片刻,小声道:“感觉到了吗?” “他在动。”谢珩小心翼翼的,隔着单薄的夏衫,生怕粗粝的手掌伤及伽罗,连呼吸都放轻了。片刻后,咧嘴而笑,像是发现了极神妙的事情,“他真的在动?他知道是我回来了?” 一瞧就是从前没见过孕妇的人。 伽罗抿唇,笑生双靥,“是呀。昨晚收到刘铮递来的消息,我便跟他说了,他也盼着殿下呢。看——”她握着谢珩的手轻轻挪了挪,那儿还能感觉出些微动静,“这孩子好动,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男孩女孩都好!” 谢珩强压兴奋,瞧着伽罗时,眼底几乎能放出亮光。仅仅抚摸已不够,他忽然矮身半跪在地,手臂圈着伽罗腰肢,将耳朵贴在伽罗腹上。凝神静气,仿佛能听到里头动静似的,他笑意更深,隔着衣衫亲了亲,才恋恋不舍的起身。 “在锦州看你书信提及孩子,格外挂念。”他揽着伽罗往里走,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美人儿灯,他呼吸粗重些,都能吹坏似的,“走的时候他还很小,一转眼竟这么大了。听说孩子会闹得人没法睡觉,你夜里难受吗?” “睡觉时确实难受。”伽罗也会诉苦,“躺着睡是不成的,只能侧着,还不能压着孩子,翻个身都不方便。殿下瞧——我是不是瘦了一圈?” “瘦了吗?”谢珩端详,“我只觉越来越好看了。” …… 从前只有在床榻间柔情蜜意时,他才会说这种话,这会儿平白无故的说起来,可见这趟锦州之行,脸皮不止晒黑,也被风沙糊得更厚了。 伽罗忍俊不禁,“给殿下肚子上绑个数斤重的孩子,每晚睡觉试试!” “我知道怀孕辛苦,晚上就服侍你揉肩捶腿,好不。”谢珩虽是头回有孩子,却也从侍医那里问过详情,知道这一年怀孕昼夜不停,虽叫人欢喜,却也比受刑还难受。在外的狠厉冷肃心肠,在触及伽罗腹中孩子时,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扶着伽罗坐下,轻轻拥她入怀。 伽罗也收了玩笑心思,“锦州算是平定了,表哥和蒙姐姐、战将军他们 分卷阅读28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都无恙吗?” “杜鸿嘉受了点伤,不碍事。战青——”他笑了下,“父皇今日颁旨,要将英娥许给他。” “当真?”伽罗喜出望外,“父皇亲口说的?” 谢珩颔首,“战青出身低微,又不太通文墨,所以父皇不太中意。这回他功劳不小,英娥又死扛着不肯嫁给别人,父皇拗不过,只能允了。” “公主这会儿必定很高兴!”伽罗也跟着欢喜,“殿下在锦州的时候,每逢家书将近,公主都会来我这儿坐坐。她心里记挂战将军,又不肯明说,我还当这事会拖一阵子。” “你这儿都有了孩子,英娥跟你同龄,父皇也盼着抱外孙。”谢珩重又抚向伽罗腰腹,“累吗,躺会儿?” 一抬头,却见伽罗正觑着他,目光悠悠仿佛衅问,却不说话。 谢珩诧异,“怎么?” “说起公主,叫我想起件事。”伽罗半靠在软枕上,“前年重阳我离开时,曾在南熏殿放了副画,上头是紫藤和阿白。殿下想必看到了?” 她一提这茬,谢珩霎时明白缘由。 那幅画被他藏匿,正在昭文殿中收着,想必是伽罗跟英娥提起,才会有此一问。 谢珩心思被窥破,没法宣之于口,觑着伽罗,没回答。 伽罗心中洞然,笑问道:“画呢……唔!”剩下的话尽数被堵在喉咙,谢珩仿佛猛然扑向猎物的虎豹,含住她双唇。 温软甜香,更胜从前。 强压了两个月的火气直往上窜,谢珩将伽罗压在软枕,小心避开腹中婴儿,肆意攫取。这番引火烧身,谢珩如同虎狼,直厮磨到傍晚时分,伽罗才算逃离魔爪,手臂酸痛。谢珩精神奕奕,早将先前的尴尬抛之脑后,去浴房擦洗过,又帮伽罗洗净,才命人摆饭。 当晚睡前闲话,锦州的战事还在其次,最多的还是腹中胎儿。 谢珩一会儿抚摸,一会儿凑过去听,直闹到半夜,伽罗困倦了,才拥着她入睡。 * 锦州邓统战败的消息传出,太上皇闻之震惊。 旋即,召齐麾下将士,议定拼死一搏。 数万大军聚集至檀州一带,攻势更凶。京城中端拱帝得报,焉能坐视不理?锦州平定后,他也总算能腾出手来,除了命户部调拨钱粮供给之外,仍令黄彦博亲自出战,击退田锐叛军。只是叛军事小,里头夹着的太上皇却颇棘手——有蒙旭的例子在,端拱帝也知道,这些朝臣都顾忌太上皇身份,未必敢下死手盯着,届时万一被他逃窜,终是隐患。 思来想去,唯一放心的,仍是只有谢珩。 遂召谢珩入宫,托付此事。起初的打算是战场上趁乱射杀,又觉不妥,只命谢珩活捉,将其严密看守带回京城。 谢珩舍不得待产的伽罗,又知事关重大,只好应命。回到东宫同伽罗说了此事,约定速去速回,尽量赶在伽罗生产之前回来。因怕急事无人做主,特地将战青和杜鸿嘉都留在东宫,命他们务必尽心,又召来陆双卿和黄莺耳提面命,不许她们出半点差错。 这些消息后来传到端拱帝耳中,他也只是一笑,继而出神—— 防患未然的事他能下手,但残害亲儿子的骨肉的事,他绝对做不出来。然而谢珩却对他防备至此,可见先前药浴的事上,父子二人间生了多深的裂隙,才令谢珩徒生猜疑,以为他还会用龌龊手段。 端拱帝自觉难堪,却只能算咎由自取。回想旧事,后知后觉地明白谢珩这般作为的原因,遂撤了东宫监门卫率陈玄之职,调往别处,令其副手暂代其职,待谢珩回宫后再定夺。 伽罗得知此事,始终存于心中的疑窦,终于豁然开朗。 ——当日宋澜被审,虞征被刺,谢珩追查了一年多的功夫却没能挖出半点线索。却原来是有人监守自盗,藏匿太深。 不过如今,她也没心思去琢磨这事儿了。 产期渐近,谢珩虽不在东宫,外有战青,内有谭氏,接生的事倒准备的十分齐备。 那侍医果然妙手,离产前两日,伽罗便觉婴儿将诞,遂吩咐陆双卿时刻待命。六月廿八睡前觉得身子稍稍作痛,次日清晨起来,才梳洗过,便一阵阵地疼了起来。 这几日天气阴着,小雨连绵,产房就安排在芙蓉陵的侧殿,谭氏和岚姑已备好了柔软春凳,将伽罗搬入产房,左右陪着。里头除了产婆和信得过的侍女,再无旁人,战青和杜鸿嘉被特许在芙蓉陵殿外候命,常伺候伽罗脉象侍医就在外间候着。 从清晨至晌午,伽罗呼痛的声音透窗传来,战青和杜鸿嘉听着都心颤不止。 产房之内,伽罗满身汗湿,听见产婆说孩子的头已出来,只能咬牙,再使力气 分卷阅读28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芙蓉陵内外,所有人提着颗心,都在等待婴儿初啼。 …… 皇宫的麟德殿中,端拱帝也正悬着颗心,惴惴不安地等待谢珩消息。 这回檀州平叛,原本他颇有把握,却因一场百年难逢的大暴雨,让反攻甚为棘手。谢珩将近檀州时便按着父子商议过的,派人去调兵驰援。谁知援兵未到,暴雨先至,通向檀州的数处道路因暴雨泥流而堵住,加之山路在暴雨过后格外危险,援兵行进得极慢。 而田锐也趁着这时机全力扑来,围攻谢珩。 谢珩守住了城池,却因援兵未至,处境陡然凶险。倘若援兵仍不能按时来救,城池被破事小,谢珩在突围时遇险,岂不损了国本?从京城调去驰援的人马早已出发,但能否有助力,连端拱帝都没把握。 檀州至京城,哪怕快马加急,片刻不停地疾驰,也需九个时辰才能送来消息。 端拱帝坐在殿中,瞧着沙漏,眉目紧锁。 昨晚梦中,他梦见谢珩战事失利,浑身是血地冲出重围,却逃入迷雾,杳无音信。他从梦中惊醒,触到满额冷汗,胸腔狂跳,整夜都没能阖眼。今晨朝会上得敷衍,他散朝之后便进了麟德殿,连午膳都没心思用。 外头雨势依旧缠绵,静坐在麟德殿中,能听见檐头雨水落在金砖上的声音。滴滴答答地,尽数敲在端拱帝心头。 朝堂上暂时无事,他此时得空,忍不住担忧檀州战局,担忧谢珩的处境,甚至忍不住想起旧事——从那年他和永安帝争储失利,到淮南被困的数年,再到重回京城,父子齐心稳固朝纲。 这个儿子的才干胆魄,无疑是令他骄傲的。 但是倘若儿子真有闪失,他当如何? 兴许是被连日的雨和紧急战报影响,兴许是为梦境所惊,端拱帝忍不住往坏处去想。他想到太上皇,想到谢珩,想到那个令谢珩挂心的傅伽罗和她腹中的孩子,心绪烦乱。继而想起父子数番争吵,想起谢珩曾说,愿肝脑涂地,忠君报国,只求傅伽罗安然无恙。那个时候,他为安抚谢珩,暂时答应,转过头却还是我行我素,令谢珩愤怒提防。 而今,谢珩践行诺言孤身赴险,为家国安定而奔波拼命,其中未必没有赌气的意思。 他呢?给儿子的诺言,可曾做到? 端拱帝双手藏在宽袖之中,生平头一回,为伽罗的事感到汗颜愧疚。 未时三刻,徐善推门而入,躬身道:“皇上,东宫送来消息,太子妃殿下母女平安。” 端拱帝犹自出神,愣了愣,“生了?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女孩儿。”徐善道。 端拱帝“哦”了声,依旧皱眉枯坐。 徐善瞧他神色不太对,心中担忧,问道:“皇上,外头雨瞧着要停了,出去透透气吗?” “不必——”端拱帝摇头,想叫徐善退下,却听外头传来急报。 端拱帝猛然站起,身子晃了晃,忙扶着御案站稳,待那内卫进殿,忙将战报要来。 外封上是谢珩亲笔,端拱帝稍稍放心,颤抖着双手撕开一瞧,上头说,援兵虽被泥流拦路,却还是铤而走险,从僻道赶来,解了城外围困。笔迹甚为潦草,也非谢珩笔迹,想必仓促中谢珩命人代笔,报过平安后去做要事。 悬了十多个时辰的心在此时终于落入腹中。 端拱帝将那战报来回看了数遍,脸上露出笑意,招手叫徐善上前扶着他,缓步出殿。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堆积数日的阴云散开,放眼望去,宫阙巍峨,天朗气清。 深吸口气,带着湿润雨气,沁入心脾。 端拱帝望着东宫的方向,迟疑犹豫,片刻之后吩咐道:“去请贵妃和公主,一道去东宫。” “公主晌午时就过去了,奴婢这就派人去请贵妃。”徐善笑吟吟的应答,招手叫个小内监去传旨,回来见端拱帝望着东宫出神,恭敬笑道:“太子殿下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皇上瞧,罩了好几天的阴云全都散了。” 端拱帝颔首,唇边露出些许笑意。 云层渐散,阳光映照在被雨洗过的明黄瓦上,清新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在东宫挂一条彩虹,意识到彩虹在古代是凶兆就赶紧撤了,哈哈~ ☆、第102章 102 端拱帝和段贵妃抵达芙蓉陵时, 伽罗正昏睡。 这孩子生得不算太费事, 饶是如此, 等孩子出来时, 伽罗也累得只剩半口气了。产婆将孩子抱到她跟前,伽罗只看了两眼, 便撑不住, 阖眼休息, 而后沉沉睡去。 谭氏怕她生子虚弱,遇风 分卷阅读28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受寒, 便用春凳将她搬入内间,落了帘帐,叫岚姑陪着。 外间里,侍女迅速收拾了产房,将婴儿擦洗后抱进隔壁的早就备好的小短榻上,由早就请好的奶娘和产婆一道照顾。乐安公主在外等了多时, 这会儿正趴在短榻旁边,瞧着满身通红的婴儿。 有点丑,真的有点丑。 先前伽罗怀孕时, 她就曾好奇地跟段贵妃打探过, 问初生婴儿是什么模样。段贵妃说,初生的孩子长得都很丑, 要满月时才能慢慢好看起来。她按段贵妃的描述想象出了奇丑的婴儿,如今见到伽罗的孩子,虽比她想象的好看许多, 但仍旧有点丑。 “真的有点丑啊。”乐安公主又嘀咕了一遍,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这是她的小侄女,皇兄的至亲血脉,哪怕长得丑她也喜欢。 更何况,过些天就能长得好看,没准会像她娘亲一样,倾国倾城呢? 乐安公主还记得初见伽罗时的样子,十岁的女孩儿,生了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得像是春日溪水,映衬在翠眉山峦之下。彼时伽罗似乎穿着鹅黄衫儿,玉白百褶裙,清新柔嫩,像是三月里的花苞。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除了眼睛,最惹人留意的便是吹弹可破的肌肤,柔嫩腻白,赏心悦目。 乐安公主羡慕她的容貌,却抵触她的身份。感激她的好意,更痛恨自身的遭遇——本该是京城里金尊玉贵的郡主,却不得不被困淮南,被高家那几个身份微贱的女子欺负,甚至还要傅伽罗那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出言解围。 那些复杂的情绪曾伴随她许久,但如今,都不重要了。 …… 殿外,战青和杜鸿嘉尚未离去,听说端拱帝和段贵妃亲至,均感意外,忙去迎接。 步辇来得很快,到得芙蓉陵外,女官侍女闻讯,跪了满地。蒙香君不太知晓内情,岳华却十分意外,生恐端拱帝来者不善,偷偷抬头瞧了战青一眼。 战青不知端拱帝来意,见他态度不算太差,遂悄悄摇了摇头。 端拱帝已然下了步辇,环视四周,问道:“太子妃如何?” “回禀皇上,太子妃一切安好,只是玉体疲累,正在歇息。” “孩子呢?” “也在殿中。”陆双卿恭敬回答。 端拱帝遂叫人免礼引路,要去里头瞧瞧孩子。走近殿门,见廊下才起身的老妇颇面熟,微一回想,才记起她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从前深居简出,甚少露面,上回戎楼抵京,宣政殿那场宴席上,曾经见过。 他自然知道谭氏和伽罗的关系,并未多说,抬步入殿。 奶娘奉命将孩子抱过来,端拱帝来得仓促,并未备礼,倒是段贵妃临出门时取了串香珠,放在襁褓外层。又关怀太子妃的身子,命人不必打搅,需尽心侍奉云云。 乐安公主溜到段贵妃身后,瞧着端拱帝,颇为意外。 直到端拱帝素来冷沉的脸上稍露笑意,才算放心。 待端拱帝和段贵妃起驾时,跟随离去。 从御驾亲至到宫女内监走得干干净净,前后不过大半柱香的功夫。战青和杜鸿嘉、岳华面面相觑,不明白端拱帝这陡然转变的态度,却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捏了把汗。 倒是谭氏望着渐渐走远的步辇出神,最终微微一笑。 * 次日端拱帝起身时,在外侯了多时的急报便递进来,说援兵陆续抵达后,谢珩攻出城池,内外夹击,大败田锐,正奋力追击。而后捷报陆续传来,至七月初二,谢珩生擒太上皇。残余的叛军闻讯,如鸟兽四散,不击而溃。 端拱帝大喜,命谢珩准备车驾,待太上皇回京。 谢珩抵京那日,天有微雨,京城内外笼罩在朦胧烟雨中。 朱雀长街上却是人头攒动,百姓早已听得谢珩凯旋的消息,探头探脑的猜测哪辆马车里是太上皇。待队伍过去了,又忍不住感叹,这位太子可真是神武英明。 宫门外,姜瞻仍旧率百官迎候,谢珩端肃如常,命人请出太上皇,齐往宣政殿中。 朝臣中大多都曾在端拱帝治下为官,瞧着马车中被人搀出的瘦弱男子,各自诧异。昔日的皇家威仪早已淡去,四十余岁的他形容消瘦、精神不振,在端拱帝身着黄袍迎出来时,陡然双目呲张,却如病猫般,没半点震慑。甚至他几番张口,喉咙中也未能吐出半个字来。 端拱帝胜者为王,朝堂百官跟前也欲博个好名声,待他倒颇礼遇,询问缘故。 谢珩说是田锐狼子野心,挟持太上皇却失于照料,令他身子孱弱。檀州那场暴雨后,太上皇染了风寒,病势愈发沉重,待谢珩找到时,他已奄奄一息。若非途中着 分卷阅读29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意调理,如今怕早已驾崩。 端拱帝甚是痛心,当堂痛斥田锐,又说太上皇为人蛊惑,祸乱百姓,实是不该。 旋即论功行赏,将田锐、傅玄等作乱的贼子尽数押入狱中,等候发落。 而后,暂时安置太上皇在闲置宫室中,召太医照料。 当晚夜深时,端拱帝着天子衣冠,亲自去探望太上皇。兄弟二人在睿宗皇帝时便为争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惠王妃与谢坤死后,更是势如仇雠。妻儿性命虽是傅玄、高探微等人谋害,却无一不是太上皇指使,端拱帝怎肯善罢甘休? …… 东宫中,谢珩却是满心欢喜。 罗帐低垂,灯烛昏黄,伽罗产后身子稍弱,这会儿已睡着了,谢珩却了无睡意。靠在软枕上,将伽罗瞧了会儿,锦被之下她的身段更见丰腴,似是觉得难受,眉头微皱了皱,便向他怀里钻过来。 谢珩将她圈在怀里,察觉胸前衣衫被伽罗牢牢攥住,力道不小。 女儿出生那会儿正是战事吃紧的时候,他于激烈战事的间隙里记挂伽罗和孩子,她又何尝不是?兴冲冲地回芙蓉陵看过她和孩子之后,谢珩特地回了趟昭文殿,在那儿碰到杜鸿嘉,询问东宫近况,才得知伽罗那日头回生产,痛得撕心裂肺,连杜鸿嘉和战青两个大男人都听得心惊胆战。 杜鸿嘉在他手下素来谨慎,小心掩藏着对伽罗的心思,这回却不顾忌僭越,向他道:“太子妃诞下孩子,几乎是拿命换来的,还望殿下能够珍重疼爱,不负表妹。” 谢珩怎会不知? 他收紧怀抱,在伽罗额上轻轻亲吻。 怀里的人似觉得心安,指头稍松,往他怀中凑了凑。 谢珩回身,指风弹熄最后一支蜡烛,抱着伽罗入睡。 …… 七月的大半个月,谢珩几乎都留在芙蓉陵中,除了外间有非他不可的政务外,甚少外出。伽罗月子里不便出行,他便将桌案搬到榻前,或是看她作画,或是帮着端茶递水,照顾孩子,甚是殷勤。 至下旬时伽罗身子恢复了些,谢珩又忙碌起来。 叛乱平定之后,剩下的便是善后之事,田锐等人都按律裁处,无可争议。太上皇在宫中住了半个月后,终因重病不治而驾崩,端拱帝命人治丧造陵,因战事后国库空虚、百姓疲弱,便按最低的规制筹备,连陵墓都修得甚是敷衍。 旁的事都已落定,唯有傅玄的罪名,端拱帝迟迟不能决断。 在重掌帝位之初,他便恶狠狠地打算过,待傅玄归来,他必治以重罪,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发泄仇恨。两年过去,仇恨并未有半点消弱,直至太上皇被带回宫,兄弟清算旧日仇怨时,压抑数年的仇恨,尽数落在了太上皇这罪魁祸首身上,像是积攒了已久的力道被人抽去,反倒不似最初执念深重。 对于傅玄,端拱帝依旧憎恨,本欲处死,提起朱笔,却又犹豫。 那日伽罗诞子,阴雨骤晴,随同而来的,还有谢珩转危为安的喜讯。 端拱帝纵然曾对伽罗怀有芥蒂,心底里,对这个孩子终究有了好感——尤其伽罗诞下的还只是个女孩。倘若立时处死傅玄,心里反而会生出疙瘩似的。 犹豫数日之后,端拱帝终于决断,加封傅良绍官位,判傅玄流刑。 以傅玄那把老骨头,哪怕能熬过千里流放,也挺不过流放之地的苦寒。 但于旁人而言,流刑与斩首,终究有天壤之别。 旨意传出,连伽罗都觉得意外。傅良绍受命回京,叩首谢恩,旋即赶赴东宫,探望尚在襁褓中贪睡的外孙。 …… 九月时,太上皇的陵墓仓促建成,太上皇由殡宫迁去下葬。 端拱帝藏了多年的心事了却,定于十月初在鸾台寺再做场佛事,虽是祈福之名,知情的人却都知道,他是想告慰文惠皇后和信王谢珅。 佛事隆重而盛大,整整二十一天,高僧云集。 端拱帝御驾出宫,亲往佛寺,至十月底佛事结束,才下令回鸾。 入冬之后,天气日益严寒,这日冷风骤起,飘出纷扬的雪渣。回宫路途已被清理干净,侍卫开道,端拱帝御驾在前,谢珩紧随在后。 行至中途,端拱帝掀帘望外,看道旁群山连绵,白雪降落。却未料祸事突至,数支极锋锐强劲的铁箭疾射而来,虽有禁军统领救护,并未射在端拱帝的脑门,却有两支在车厢内撞飞,扫过端拱帝的眉眼,刺出深深血迹。 禁军当即封锁附近,将潜藏在道旁枯叶下几乎冻僵的刺客抓获。 端拱帝的眼睛却就此重伤。 太医仓皇赶去救治,谢珩纵然心焦, 分卷阅读29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却帮不上忙,将那突袭而至的铁箭取来一瞧,面色大变——筷子粗细的铁箭以精钢制成,箭头锋锐,身上有如蟒蛇缠绕般的花纹,布满倒刺。这种铁箭并不多见,谢珩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母妃遇害时,受惊的马身上插着的也是这种铁箭! 几乎无需任何推想,那刺客必定是太上皇的部下,这回潜伏突袭,怕是复仇而来。 銮驾匆匆回宫,谢珩一面安排太医为端拱帝诊治,一面将刺客提来,亲自审问。 伽罗闻讯入宫时,段贵妃和乐安公主、贺昭都已哭成了泪人儿,端拱帝平躺在榻上,眼睛蒙着一圈白纱。她没瞧见谢珩的身影,有些担忧,问了徐善,才知道谢珩正提审刺客,遂道:“父皇呢,一切无恙吗?” “父皇眼睛受伤了。”乐安公主脸色微微发白,强压着哽咽,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伽罗握住她手,温声道:“别怕,有太医在……” “太医也没用,那箭头有毒,呜……”乐安公主双手捂住嘴巴,将哭声压回去,怕哭声惹人伤心,低头快步往外走。 伽罗同段贵妃对视一眼,知道这边无需她侍候,便追了出去。 外头雪落得越来越疾,乐安公主跑出内殿,正躲在外殿角落里,肩背抽动不止。 伽罗上前,轻轻握住她肩膀,揽过来,让她靠着。 “太医妙手回春,父皇会没事的。”她只能宽慰,“你皇兄在洛州的时候也曾被毒箭射伤,战将军疾驰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送去就医,父皇跟前有太医时刻伺候,不会出事的,别怕,别怕。” 乐安公主原以为剧毒必会取人性命,听伽罗这样说,才算宽慰了些许。 哭声渐渐停止,乐安公主鼻头发红,仍自哽咽。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段贵妃这个我觉得无需在正文交代呀。他是惠王的下属送进王府,算是投资,如果她能讨欢心,下属跟着沾光,如果不能,下属也没损失。惠王那时候跟妻子恩爱,有两个儿子还有女儿,收她入府只是不想驳下属情面(这货没有谢珩的觉悟=。=)。所以段贵妃当时性质和器物摆设差不多,跟王妃的地位天壤地别,没本事也没胆量去串通外人作死,惠王妃重伤回来,她也没机会到跟前去作妖。 前面也写过,她是投了谢英娥的缘,端拱帝为了让她帮着照顾女儿,才会给侧妃的身份便利,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没法照顾女儿,就像傅良绍把伽罗托付给外祖母一样。段贵妃也是抓住这个机会,先博得感激再博得信任,然后飞黄腾达的设定里,这就是个善于抓机会又很能自保的人,有心机但是本事有限,不敢得罪端拱帝也不敢得罪谢珩,才会在药浴的事上没下死手,被发现后赶紧装可怜让端拱帝主动背锅,又推动父子和解。毕竟爷俩闹僵了,对她没有一丝半点的好处。 于是她的身份就是段·尴尬的调和剂·贵妃,这是她唯一的作用(~ ̄▽ ̄)~另外,父皇都快瞎了,太子哥离帝位还会远吗~!hiahia ☆、第103章 大结局(上) 当天后晌, 谢珩查明刺客身份,得知他是太上皇昔日豢养的暗卫, 没半个亲眷挂身, 才会在太上皇暴毙之后,矢志报仇。宫城防卫森严,他没能耐进去, 听说端拱帝御驾前往鸾台寺,便埋伏在回程必经之地,纹丝不动地冻了两天两夜,才瞒过清道的禁军, 借机行刺。 对于当初箭射惠王妃车马, 致使惠王妃滚落陡坡的事, 他也供认不讳。 谢珩盛怒之下, 喝令处以极刑。 端拱帝伤口处的毒被太医调理了数日后拔除殆尽,但眼睛上的伤却难以复原。右眼伤损得厉害,已全然失明,左眼初时也难视物,养了小半个月后,渐渐能瞧东西了,只是十分模糊, 也易疲累。 这些时日, 朝堂政务皆托付给谢珩, 有要紧大事需端拱帝决断的, 谢珩便将奏折念给他听, 再以朱笔批阅。 入宫探望问安的朝臣和内外命妇陆续来去,伽罗也时常进宫,同乐安公主、贺昭一道去陪着。她自知端拱帝心中芥蒂,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旁安安静静地瞧,偶尔也会将襁褓里的蓁蓁抱过去,拿个小银铃逗弄。 蓁蓁的乳名是谢珩所起,取其茂盛葳蕤之意,端拱帝说不上喜欢,偶尔也会抱一抱。 遇刺时的震怒,盲目后的暴躁,渐渐在亲眷的宽慰陪伴之下化解,没了如山的奏折压着,端拱帝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多思多虑。因太医时常说他思虑过重,忧思郁结损了肝气,起初因失明的眼睛暴躁时还吐过血,段贵妃除了叫太医精心调养外,特地找了乐伎,趁着天气晴好时弹奏琵琶,助他散心。 时日一长,端拱帝也渐渐看开,除了要事过问之外,旁的皆托付在谢珩手中。 谢珩也不僭越居功,每日批过奏章,会挑些要紧的事奏禀端拱帝,碰见要紧大事,也会叫姜瞻等人入宫, 分卷阅读29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同端拱帝一道商议。父子俩虽在伽罗的事上屡屡争执,朝政上却是同心,加之端拱帝膝下唯有一个太子,并无猜忌之心,倒是少见的和顺。 次年五月,当初云中城里许给鹰佐的最后一拨银钱送出,算是彻底清了旧账。 北边有蒙旭守着,固若金汤,西边则是缔盟过的西胡,暂无外患,朝堂之内也颇安定。先前推行的新政初见成效,比起父子最初接手朝政时的风雨飘摇,初露太平气象。 端拱帝的目力仍未能恢复,视物颇为模糊,见此局面,却还是欣慰。 待乐安公主与战青的婚事办完,趁着天气炎热,偷空往行宫去避暑。 …… 行宫在京城东南五十里处,是睿宗皇帝时建成,永安帝在位时翻修过一回。谢珩父子命苦,肩上担子太重,昼夜为朝政操劳,到如今才算能偷空来享受皇家福气。 巍峨宫殿依山傍水,盛夏时节林木葱茏青郁,宇内气清。 伽罗哄着蓁蓁睡下,便同乐安公主和贺昭出去骑马散心。 谢珩却应端拱帝之命,陪他去登山。 山势平缓,因临近行宫,道路特地修过,十分平整。 父子俩各穿家常衣裳,也不叫人跟随,只随意漫步。日头已然偏西,远山近郊都笼在微红的光芒下,居高临下地望过去,那河面都泛着粼粼金波。再往远处,帝城宫阙藏在层层平林之后,谢珩目力颇佳,还能勉强看得清晰,端拱帝眼前却笼着层雾似的,瞧不分明。 他叹了口气,望着朦胧远处。 “先帝在时,我也曾随他来行宫避暑。”端拱帝近来在谢珩跟前已极少以“朕”自称,双手负于背后,想起十来年前的往事,神色有些迷惘,“用过晚膳,先帝带着我们兄弟二人登山,也曾站在山腰吹风散心。那时也是这般风景,山川巍峨,流水秀丽,远处有人家炊烟升起,背后则是京城。你猜,那时我作何感想?” “父皇是皇祖父的长子,又有才干抱负。那时必定在想,江山壮丽,百姓安居,父皇躬逢盛世,必当有一番作为。” “其实先帝在时,朝堂上已有许多弊端。”端拱帝直言不讳,“我就想,倘若先帝将这江山托付给我,假以时日,我必会励精图治,创出盛世,令万世称颂。” 彼时的豪气在此时想来,恍如隔世。许下那番心愿后不久,他的处境便日益艰难,终至争储失利。经数年蛰伏,费尽心血,才能重登帝位,主掌天下。 端拱帝喟叹一声,瞧向谢珩,“而今你站在这里,作何感想?” “儿臣与父皇同心。”谢珩眉目俊朗,衣衫飘然,“如今内忧外患暂时消了,正是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的时候。儿臣必会尽心竭力,辅佐父皇肃清朝堂,还百姓以清平盛世。” “我期待看到那天。” “父皇会看到的!”谢珩笃定。 “父皇老啦。”端拱帝却是一笑,“在淮南的那几年耗尽心血,至今也没能缓过来,再强撑下去,没准哪天就倒了。”见谢珩似欲劝慰,便笑着摆手阻止,“当时我在淮南筹谋,不止是为昔日失利不甘心,想为你母妃和兄长报仇,更是不愿看天下百姓毁在他手中——皇帝不问朝政,佞臣鱼肉百姓,放任下去,只会令民生凋敝。” “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端拱帝望着模糊的山水轮廓,“我想要的不是权位,而是清平盛世。也许从前迷失过,如今却已想得明白。这半年多你主持朝政,处理琐务,诸般作为我都看在眼中。父皇希望,有生之年,你能不负期望,创出盛世。这回在行宫,我想多住一阵,打算由你监国,待回宫之后,将这江山天下,朝堂政事,尽数托付给你。” 谢珩微惊,“父皇!儿臣——” “不准推辞。你瞧,父皇老了,须发半白,身体时常不适。倘若还挑着江山天下的担子,总有累垮的一天。倒是你正当盛年,有抱负也有才干。将朝堂托付给你,父皇放心,也信得过。” “父皇坐镇朝堂,儿臣可以分忧。” “你还是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端拱帝失笑,“朝堂上有皇帝,有储君,即便你我父子二人毫无罅隙,朝臣会怎样想?像姜瞻这等忠直之臣自是无妨,但未必不会有人曲解你我之意,别生他念,反倒无益于政令推行。权柄都交在你的手上,父皇才能早日看到想要的盛世。”他在谢珩肩上轻拍了拍,“父皇这是真心实意,你想明白了,待会再回答。” 说罢,留下谢珩站在原地,继续踱步登山。 山路空旷,晚风还带几许暑热,抬目远望,虽则视野模糊,仍能看到缀在天边的晚霞绚烂。 端拱帝临风而立,只觉胸中旷然。 从回宫主政的头一天,他就知道,这江山天下最终要交给谢珩。哪怕曾被谢珩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铁青,哪怕谢珩为了伽罗的婚事欺瞒于他,隐然威逼,这念头也未动摇半分,也从未想过以储君的事来拿捏谢珩,甚至另诞幼子来制衡胁迫。 因他心中清楚,苦心经营夺回帝位,他想要的除了报 分卷阅读29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仇雪恨,便是达成昔日抱负。 而父子猜忌、宫廷权谋,却是拦在清平盛世面前最难跨越的沟壑。 父子二人志向相同,旁的事情就在其次了。 对这个儿子他很放心,始终都是。 …… 伽罗骑马散心后回到住处,天色已晚,蓁蓁还睡着。 夏日天热,她骑马疾驰一圈,虽然尽兴,身上也出了不少汗。遂叫人预备了水,先到浴房里去泡着。 怀了蓁蓁之后,伽罗整个人几乎长胖了一圈,虽然胸前鼓胀令人欢喜,别处的些微软肉却令人烦闷。是以出了月子之后,伽罗便由岳华陪着,每日活动腰腹,晚饭也减了一半。咬牙撑了三个月后,腰腹的弧度才算令她满意,但习惯既已养成,每晚仍旧吃得不多。 是以此时天色虽晚,她也不觉得饿。 浴桶中的水温热,伽罗坐入其中,顿觉疲惫消散不少。因岚姑甚少来行宫,伽罗有意让她多瞧瞧风景,沐浴时便只留两名侍女伺候,她泡了会儿,索性将她们打发到门外,阖目靠在浴桶边沿,深吸清淡香气。 窗外风动树叶,梭梭作响。 她惬意闭目,意识渐渐朦胧,猛然察觉不对,抬起眼皮,便见跟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伽罗微惊,定睛一瞧,见是谢珩,下意识吁了口气,“殿下进来也不说一声!我这儿很快就好,殿下先到外头等等可好?” 谢珩摇头,垂目盯着她,忽然一笑。 香汤之下,没了氤氲的热气,凝脂般的肌肤便格外柔滑。她胸前的两团酥雪比从前更见丰满,少了从前的羞涩躲避,毫无遮掩的呈在他跟前,水面之上,她仰头瞧着他,眉目绰约,眼角挑出妩媚弧度。她的目光也不似从前躲闪,盈盈望着他,水波荡漾。 谢珩俯身,将双手撑在浴桶上。 “行宫外的那座山上能看到望仙石,想不想去瞧?” “当然想。殿下答应抽空带我去的。”伽罗眉梢微挑,目含波光,“今晚就去吗?” “嗯。明日得启程回宫。”谢珩喉结滚动,目光更热。 伽罗仿若未觉,“这么快?宫里有急事?” “不算急事,就你我回去,父皇仍在这里避暑。”谢珩卖了个关子,实在没忍住,右手探入水中,带得酥胸微颤,旋即凑过去亲她双唇,手指摸向她腰间。 伽罗侧头躲开,将偷香的手按住,吃吃的笑,“衣裳都湿了!” “嗯。”谢珩含糊回答,就势含住她耳垂,手继续在水中作乱。 伽罗这才有些慌了,怕玩火自焚,竭力往后缩,“不是要去看望仙石?外头有人,别闹。” “你先勾我的。”谢珩理直气壮,在她酥软间捏了一把,双手扣住她腰肢,哗啦一声捞出水中。水珠淅淅沥沥地滚落,伽罗惊慌,下意识抱住他脖颈,藤蔓般缠在他腰间,低声急道:“有人!”双手捶在他肩背,后腰却被他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浴桶旁的檀木台放着衣裳,谢珩随手扫落在地,只留几方软巾垫在伽罗雪臀下。衣衫半解,身上被她蹭得湿漉漉的,谢珩肆意驰骋,伽罗却不敢出声,憋着声音心肝乱颤,直到被折腾得香汗淋漓,身软如泥,才被谢珩抱过去擦洗身子,穿了衣裳。 腿脚发软的出得浴房,侍女仍跪在两侧,伏地垂首。 伽罗也不知是否还有动静传出,脸上挂不住,在谢珩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谢珩衣冠俨然,仿若无事。 两人在侧间歇了片刻,吃些糕点瓜果,又将蓁蓁逗了片刻,便留奶娘悉心照顾,带上侍卫出了行宫。 望仙石所在的山峰不算太远,骑马走一炷香的功夫即到,侍卫都被安排在远处,这方天地之间,唯有月色柔亮如水。远远望过去,果然见山巅有巨石蹲立,像是顽童托腮,半仰抬头,对着那轮明月,如同望着月宫神仙。 令伽罗意外的是,这僻静山坳中,竟然会有方温泉。 夜风微凉,温泉水软,偶有草虫鸣叫,清幽而旖旎。 伽罗初时坐在远处,被谢珩劝了三回不肯进水里,终是被他一把扯进去,浸得浑身湿透。想凫水逃远,先前学的那点本事在他跟前不堪一击,被捉住了按在水边,狠狠疼爱。 意乱情迷中,伽罗恍然想起,两人歇息时谢珩曾去吩咐侍女准备衣裳,还骗她说是怕风冷,只装了披风进去。此刻身入陷阱才知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 天地为幕,星月皎洁,照出春光旖旎。 …… 被抱出温泉时,伽罗浑身筋骨都抽走了似的,抓了衣服胡乱套着,连路也懒得走。 谢珩却是一脸餍足,将她揽在怀里,找片干净草地躺了会儿,夜风之下,喁喁私语。临走,看伽罗双腿迈得不太利落,谢珩索性打横抱起,满怀畅意地下山,直至快到侍卫跟前,才改为背着,只说是伽罗不慎崴了脚,一路背回住处。 ☆、第104章 结局(下) 端拱四年 分卷阅读29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七月, 端拱帝从行宫回京后, 禅位于谢珩。 礼部郑重筹备, 谢珩于含元殿登基, 尊端拱帝为太上皇帝,改年号为晏平, 寓海晏河清, 四方升平。随即册立伽罗为皇后, 挪入凤阳宫居住。 因麟德殿是议政之处,端拱帝自挪了出来, 迁往后面安静些的蓬莱殿中,段贵妃因无子嗣,被封太嫔。从惠王府到京城,段太嫔虽与乐安公主感情融洽,跟谢珩却甚少说话,哪怕谢珩偶尔朝她行礼, 也是看着端拱帝的情面。而今端拱帝让出实权,段太嫔自知曾得罪谢珩,不敢再占着仪秋宫, 自请挪出。 谢珩准了, 趁势安排她住在蓬莱殿的偏殿中,方便照料太上皇。 后宫诸般事务, 一应交予伽罗——永安帝的妃嫔在永安帝驾崩时,或入寺庙修行,或是陪葬, 生过皇子的后妃也多伤心而逝。端拱帝后宫妃嫔甚少,位份又低,跟养个闲人无异。谢珩身边女人更少,除了凤阳宫里的她,别处宫室大多闲置,琐事交予女官,需她费神的大事也不多。 旋即,朝堂之上一番官员变迁,原本詹事府中属官各得提拔,欣欣向荣。 九月初,伽罗立后的典礼仍在含元殿庄重举办。 秋阳高照,微带暖意,巍峨宫门洞开,禁卫军肃然值守。再往里,则是翘角飞檐,瑞兽铁马,含元殿修建在数尺高台上,层层汉白玉栏杆耀目,高耸的殿台才为了谢珩的登基大典翻新过,朱红漆门,金质错钉,威仪轩昂,令人心中肃然。 伽罗头戴赤金凤冠,身披朱红凤衣,盛装丽色,由宫城正门而入。 礼部按着仪程奏乐,自将相公卿到朝臣百官,各着官服,侍立两侧。不止有熟识的韩荀、杜鸿嘉和战青等人,更有谢珩特意调回京城的傅良绍——他在丹州为官时便政绩斐然,后来在与西胡缔盟的事中有立功不小,端拱帝将他放回原处后,为官也甚为勤恳,谢珩登基前,便与端拱帝商议过,调他回京在吏部任职,居于右侍郎之位。 因是皇后生父,今日观礼,他的位置也颇靠前。 鼓乐声中,傅良绍肃容而立,看着厚软的朱红地毯铺向丹陛,女儿仪态端贵,由谢珩牵着缓缓走来,眼角竟觉温热。 那年南风故去,伽罗柔弱无依,他无奈之下将她送到淮南谭氏膝下抚养时,何曾想过,她会结下这般善缘?明眸皓齿,朱唇桃腮,在凤冠之下光彩照人。她的眉眼长开,比之南风更添神。韵,也比南风更加有福气。 傅良绍目送伽罗步上丹陛,随同百官朝贺跪拜时,无比想念发妻。 …… 明晃晃的日头朗照,伽罗头上凤冠沉重,身上凤衣严实,已薄薄的出了层汗。 同谢珩并肩而立,瞧着底下跪伏的文武百官时,伽罗甚至觉得不真实。 她稍稍侧头,觑向谢珩,见他也正瞧着她,眉目朗然,面带笑意。 谢珩帝王冠冕加身,挺拔身姿立于殿前,愈发端贵威仪。昔日的冷厉阴郁之色全然不见,他瞧着伽罗热得泛红的脸蛋,许是一路走来颇为劳累,娇喘微微。他眉间尽是温柔,伸臂绕在她后背,稳稳托住。 “那年你逃出东宫时留的信还记得吗?” “记得。”伽罗唇角弯弯,缓声回忆—— “愿父子同心,再无嫌隙,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泽广被。” 谢珩一笑,于宽袖之下,握住她柔软的手。 那封信里她的期许,曾赋予他披荆斩棘的勇气,一如淮南重重阴霾下她的微小善意,像透过云隙的阳光,驱散沉沉黑暗,令他抗拒又贪恋。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于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十指交握,帝后并肩而立,珠联璧合,华彩辉映。 宣读册立皇后旨意的声音在含元殿前回荡,伽罗阖目,唇角轻轻挑起。 那封信被谢珩藏起,她回京后再未见过,其中字句却早已印刻在心里。 信的末尾,她还说过,谢珩赠与她的满目流萤纵然华美,却如泡影易碎。却没想到,今日,谢珩会赠予她如此隆重的典礼,真真切切,清晰分明。 她甚至还记得他初次向她坦白心意。 于深沉暗夜,满目流萤中,揽着光芒,宛若天神。 彼时的深藏收敛的情意,此刻再无遮掩。 她握紧谢珩的手,满心都是欢喜。 * 册立皇后的典礼过后,便是内外命妇入宫参拜。 中宫正位,又是皇帝心尖之宠,但凡有资格入宫的女眷,几乎都来拜见,姿态恭敬,意甚殷勤。伽罗在成为太子妃时经历过一回,而今应付起来,并不算难。 只是蓁蓁睡惯了芙 分卷阅读295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蓉陵,陡然搬入凤阳宫中,睡得不甚踏实,折腾了数日才好。 因谢珩即位时曾下令大赦天下,忙过那阵子后,刑部便整理出了能赦免的名单。旁的琐事自有刑部尚书裁决,只将些要紧的人报给谢珩裁决。名单有数页,各附罪名,谢珩粗略扫过,苟延残喘的徐公望和徐基父子自然不能赦免,去岁叛乱为祸之人更需严惩,傅玄之罪当诛,流放已是宽宏,其子傅良嗣和傅良雍已吃了四年的苦,倒是无需深究了,谢珩朱笔一挥,免其罪行,仍为庶民。因徐公望之罪而被牵连的傅姮也得以赦免,除了奴籍。 旨意传出后,傅宅中甚是欢欣,伽罗也知他是看了父亲的面子,十分感激。 晚间还抱了蓁蓁在怀,逗她咿咿呀呀地叫“父皇”。 软软的小奶音叫得还不太真切,谢珩听了却乐不可支,手臂一伸,将母女二人都揽在怀里,瞧着女儿嫩豆腐般的脸颊,盛了笑意的眸子,满腔温柔都快溢出来了。夫妻俩围在一处逗弄女儿,直到半个时辰后蓁蓁玩累了不再理人,才交给奶娘照顾。 随后,谢珩将那藏匿许久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放着那封信没动,只将长命锁取出。 伽罗背靠软枕,接在手里把玩,“皇上这是想动它了?” “朝堂安定,边疆无事,你不想看看?” “真要派人去了?”伽罗眼底若有亮光,翻身坐起来,甚是期待,“前日外祖母入宫时,还跟我提起此事,我只当朝务繁忙,要过几年才能动呢。这会儿派人最好,旁的交给皇上处置,里头的佛经和舍利,要多留些在鸾台寺。” “听你的。”谢珩状若慷慨。 伽罗遂寻了细针来,按着谭氏曾教过的,找到莲蓬上藏着的细孔轻戳,听到里头轻轻响动。又按着次序戳动别处,直至上头莲纹松动,才叫谢珩小心翼翼地揭开。锁内有层极薄的油纸包裹,应是隔水之用,拆开一瞧,有一寸见方的东西,整齐叠着,色微泛黄。 这边是阿耆旧物了? 伽罗心里咚咚地跳,同谢珩对视一眼,缓缓拆开,那东西展开时竟有尺余见方,质地如帛,轻薄却柔韧。一面绘的朱色图案略微黯淡,另一面是用墨色,仍旧清晰。 好在上头只有标记,并无阿耆文字,还能辨认。 夫妻俩就着亮堂的烛光瞧了许久,那朱色的地图倒是能明白,背面应是地宫构造机关,繁琐复杂,很难看懂。 翌日,谢珩便召人进宫,将那地图和地宫都描在三尺白绢上。 随后,仍将长命锁小心收起,只将摹本留着,命工部遴选精通营造、擅长机关的人,将那幅图彻底揣摩得熟透,才交由驸马战青亲自负责,杜鸿嘉协助,派了猛将重兵随行,西出锦州,前往玉龙峰。 杜鸿嘉十月初才跟蒙香君成婚,得令只能暂时舍下娇妻,千里出京。 …… 有地图和营造机关图在手,战青此行颇为顺利。 地宫最里面一道门被推开时,连同战青在内,所有人几乎都呆住了。堆放满室的珠宝器物,沿墙垒砌的金银,一室室连绵向内,虽蒙尘埃,却仍熠熠生辉。最里侧堆放的却是许多樟木箱子,战青小心打开,皆是书画经文,甚至还有失传已久的真迹。而在地宫最内,则是一座金塑佛像,端端正正地供着七宝盒,想必便是伽罗曾提起的佛骨舍利。 这些宝物封藏数百年,重见天日时,举朝震惊。 谢珩既知其中巨富,不止派了战青亲自过去,所选的随行将领皆是忠正心腹。 开春时,这批宝藏由百余辆车马押送,抵达京城。宝藏重兵过处,虽有人蠢蠢欲动,却在战青等人严密提防之下未能生事。 那地宫来处无人知晓,但其中除了能充盈国库的金银珠宝外,亦有许多经书文册,据朝中饱学之士鉴认,断定其中大多是出自曾繁荣富庶的阿耆。 湮没在遥远尘埃中的名字再度被人提及,渐渐传遍京城内外,谢珩为之特地修建藏书楼,名字取得直白,就叫阿耆遗珍,御笔亲书匾额,矗立宫墙之下。 北凉鹰佐听闻,再度挥兵南下,被蒙旭射杀在虎阳关外。 而在京城,谢珩安顿了珠宝文册之后,将佛经尽数挑出,半数交有司誊抄散布,半数交予鸾台寺珍藏,而后择日亲自护送佛骨舍利出宫,供在鸾台寺中。 鸾台寺虽处于京郊,却是谢珩母妃和南风当年最爱进香之处。谭氏自伽罗出阁后也常来礼佛,待伽罗诞子,处境平顺之后,索性搬来寺中,受持五戒,以优婆夷的身份住下,礼佛诵经之余,闲览河山,或进宫陪伴伽罗。 算起来,这座鸾台寺跟伽罗的缘分确实不浅。 这回出宫,她还特地带了蓁蓁过去,陪着谭氏在鸾台寺住一晚,次日再回鸾 分卷阅读296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 又是一年阳春时节,山道两侧绿荫渐浓,春水涨起,泉石叮咚。 御驾行过郊野,山峦青翠连绵,农人耕种正忙,有游人踏春赏花,纸鸢高飞。 伽罗与谢珩同乘,娇软的小公主坐在谢珩膝头,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马车缓行微晃,伽罗昨夜睡得晚,这会儿犯困,便靠在谢珩肩上,昏昏沉沉地打盹。车驾之外,战青和刘铮率侍卫守护,隐隐传来说话声,像是陈光的声音。 清浅睡梦中,伽罗嗅到道旁的清新草木香气,渐渐又是入城后市井间的气息。恍惚想起那年上京,也是这时节,她靠在岚姑怀里,车厢外陈光与人低语。而今阴霾散尽,春光重回,伽罗抱着谢珩的腰,心满意足地叹息。 叹息未罢,脸上被蓁蓁柔软娇嫩的手指头碰着,不由醒来。 睁开眼睛,女儿被谢珩双手举着忽上忽下,笑得那肉嘟嘟的脸蛋都红了,藕段似的手臂随之轻摆,扫过谢珩的发髻,掠过她的脸颊,柔软温暖。见她醒了,蓁蓁笑得愈发开心,玩够了,才伸着小胳膊往伽罗怀里钻。 伽罗就势抱住,便听谢珩凑在耳边低声道:“方才做梦了?” “这也能瞧出来?” 谢珩在她唇上一啄,“忽然抱紧我,必有缘故。” “是迷糊中想起了旧日的事。”伽罗任由蓁蓁攥着她的手指玩,掀开侧帘,“那年上京时,也是二月仲春,却因虎阳关之败,民生凋敝,百姓如惊弓之鸟,连朱雀长街都格外冷清,商户闭门,走贩也不见踪影。如今却是另一番模样,你瞧——” 车厢外春意正浓,低拂的柳丝掩映下,阁楼鳞次栉比,商铺门窗洞开,檐头挂着的朱红灯笼仍旧鲜艳,似在回味上元灯节的喜庆热闹。百姓虽不敢出来犯路禁,却都聚在两侧窗畔,欲睹圣颜。明媚春光下春衫鲜丽,笑语隐约,初露安居之态。 暖风乍起,吹动杂花生香,燕儿缱绻低绕。 伽罗靠在谢珩怀里,瞧着帘外盈盈微笑。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连载完啦,感谢仙女们一路陪伴,这是我码字的动力,真心实意鞠躬~挨个么么哒!!^o^ 后面会有三篇番外,战青和乐安公主的,表哥和姚谦联合番外,还有一个是妻控女儿控珩哥的,会甜甜滴。 三个番外写完之后,接档更新《权相养妻日常》,希望各位能捧场呀~~文案: 令容重回年少,只求美食为伴,安稳度日。 谁知一道圣旨颁下,竟将她赐婚给了韩蛰。 听到消息的令容狠狠打了个哆嗦。 韩蛰这人心狠手辣,出了名的笑里藏刀,前世谋朝篡位当了皇帝,野心勃勃。造反前还曾“克死”两位未过门的妻子,在令容看来,其中必有猫腻。 成婚之后令容小心翼翼躲着他,免得被韩家“暴毙” 谁知后来,韩蛰竟将她捧在手心里,一路荣华锦绣。 ☆、第105章 战青番外 战青进惠王府的那年才七岁, 正是最耐摔打的年纪。 他的父亲是位小有名气的镖师, 一年到头在外奔波, 偶尔能闲一阵, 便会在家里教他练拳脚功夫。他随了父亲的性子,爱舞抢弄棒, 手里攥一支木棍, 便觉得自己能占山为王, 调皮起来,常将娘亲才洗干净的衣裳打翻在地。 为他的顽劣, 娘亲三天两头的要揍他,却耐不住他手脚灵活,皮猴似的钻缝入隙,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经常趁他后晌犯困或者夜里睡觉的时候捉来教训。 那时候他还小,有时候被娘亲揍狠了, 就赌气藏起来,非得娘亲找上小半时辰,心里的闷气儿才能顺, 乖乖跟着回家去吃饭。 有一回似是六月, 天气热得蒸笼似的,坐在日头低下, 汗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他跟着伙伴们去河里摸鱼,偏巧碰上暴雨后河水湍急,险些被水冲走。娘亲听说了, 又是担心又是生气,将他按在院里井口,狠狠揍了一顿。 战青赌气藏起来,想着这回娘亲下手狠,他非得躲够两个时辰才出去! 很多年后,战青都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暴雨过后天蓝得染过一般,缀着几朵浮云,他缩成一团藏在角落里,瞧着地上草棍儿的影子,等娘亲来找他。草棍儿影子越来越长,风都渐渐凉了,天都快擦黑,他还是没听见娘亲找他的声音。 战青百无聊赖,坐得久了犯困,竟就那样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满天星斗,身上凉飕飕的,周遭仍旧没人影儿,他这才慌了,爬起来 分卷阅读297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就往家里跑。回到家里,才见小小的院中围满了人,点着灯笼,人人都跟热锅蚂蚁似的。他以为有新鲜事,跑过去听,却被隔壁的王婶子一把拽住,抹起了眼泪。 进了院里,镖局的总镖头在门口站着,身旁围了许多人,都苦着脸。 王婶子拖着他走到跟前,嘴里哭着念叨,“快来瞧瞧你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逼仄的堂前,爹爹靠在木柜旁边,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他不明白王婶子那句话的深意,却被爹爹那样子吓得不轻,扑过去就哭了出来。 后来他才知道,爹爹是在走镖的途中碰见了山匪,那趟镖是送给京城里一位王爷的,很贵重,他拼死击退山匪守住镖车里的东西,却也被伤得极重。镖队分了俩人送他回家,途中伤势复发,越来越重,快到家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娘亲听见那消息,当即昏了过去,倒下之后,就再也没能醒来。 镖局的东家待镖师都很好,又感念仗义,帮战青发丧埋葬,料理后事。 等镖局的人和左邻右舍都走了,战青才觉得家里格外冷清。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爹娘离去的含义,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宿。 后来镖局送的东西到了京城,王府的管事听说途中故事,十分敬佩,赏赐了许多东西,捎话让镖局照顾好他。镖局的东家正巧要去京城,便带上了他,亲自去谢那管事,碰巧遇见谢珩。 那时候谢珩还很顽劣,兴许是嗅到了同样顽劣的气息,得知战青身世后,谢珩尊口一开,就将战青留在身边,当了他的玩伴。 镖局的东家哪料战青能有此缘分,当即叫他跪地感谢,嘱咐他务必听话懂事。 东家走了,留下战青在那里,慌张无措。 谢珩却拍着他肩膀,爽朗笑道:“今后你就跟着小爷,有小爷一口饭吃,绝不亏待你!” 这份爽朗战青是熟悉的,跟镇上员外家的小郎君一样。他头回上京城,头回遇到见面就得跪地磕头的贵人,原本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却在谢珩那笑声中觉出一丝安稳。 战青跟着谢珩进了王府,气派威仪的屋舍令他目不暇接,按着谢珩的吩咐换了套薄绸衣裳之后,更是觉得拘束不安。随后,谢珩便带他往更加幽深的院里走,说是带他去拜见王妃,好叫王妃知道,那份礼物是如何历经波折抵达王府的。 庭院重重,战青紧跟在谢珩身后,走到一处辉煌巍峨的屋前。 然后,在见到谢珩口中的“王妃”之前,他瞧见了谢英娥。 两岁多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穿着鹅黄的小衣裳,玉雪可爱。她原本是被仆妇抱着在院里看花的,见了谢珩,硬是挣扎着下地,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甬道上青砖平整,她那小短腿却不够灵活,也不知是磕碰在哪里,身子一倾,眼瞧着就要跌到地上。 战青离得近,想也不想,蹲身跪地,赶紧将她捞起来。 谢英娥咯咯的笑,两只小手抱着他胳膊,脚底下仍没站稳,一个跟头栽过来,在他手上糊了许多口水。她身上香喷喷的,连口水都像是带着香气,战青等仆妇将她抱走了才敢站起身,那只手却还僵直,直到小姑娘的口水被风干了,也没敢动。 …… 战青就此留在王府,成了谢珩的玩伴。 谢珩身边有很多人陪伴,除了他,旁的都有正经来历出身,甚至还有朝中高官子弟,精通诗书文墨,行事儒雅端方。 那么多人,谢珩却最乐意带他出去,攀墙爬树,捕猎捉鸟,无所不为。谢珩读书的时候,战青闲着无事,慢慢学着认字,谢珩习武的时候,战青也跟着一道学。 他心里很感激谢珩,知道玩伴不止是蹭吃蹭喝,跟随享乐,还得应变机警,护着主上安危。是以每回出去玩,战青都会留出三分心神,平常习武也格外刻苦,虽不及谢珩天资聪颖,却凭着苦练,硬是从一众陪练的玩伴中脱颖而出,被教习武艺的将军看重,进益颇快。 粉雕玉琢的谢英娥渐渐长大,因王府里没有姐妹,格外爱缠着谢珩。 偏巧她生得颇柔弱,跟在谢珩后面跑不了几步便累得气喘吁吁,见谢珩丢下她不管,还会掉着眼泪呜呜的哭。谢珩初时还有耐心哄她,后来索性丢给战青,让他去料理那碍事的小尾巴。 战青那会儿也十多岁了,渐渐懂事,不似从前顽劣。 王府上娇生惯养的明珠,生得又漂亮,在战青看来,比见过两回的小公主还尊贵。 他从前没哄过小姑娘,想破脑袋,也只能做个鬼脸,找些有趣的东西逗她。 谢英娥倒也不挑,见战青卖力哄她,哭一阵儿便能破涕为笑,又惦记起没良心的哥哥。 战青只好牵着她小 分卷阅读298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手儿去找谢珩,待谢英娥再被谢珩气哭时,耐着性子哄她。 日子久了,谢英娥对战青愈发依赖,碰见麻烦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不慎摔了脚疼,会哭着喊战青;跑到王府后园碰见长相可怖的草虫,会惊叫着找战青;谢珩养了小獒犬堵在门口,会先嚷着战青牵走,才大摇大摆地进门,甚至仗着战青在,还要瞪那獒犬几眼;若是碰见高兴的事了,也能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找他。 “战青!战青!”娇软的声音如同天籁,战青听得久了,甚至能从中品出甜味。 像是带着蜜糖。 战青十五岁那年,谢英娥已十岁了,奶娃娃长成漂亮的少女,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每回歪着脑袋瞧过来,都能让战青心里咚咚直跳。他生辰那天,谢珩粗心不曾觉察,带着他出去狩猎,至晚方归。 于战青而言,自爹娘故去,每年的生辰就与平常无异。他若记得,就特意吃碗面,若不记得,睡一觉也就过去了。 那日他已跟着谢珩在外吃过饭,本打算回去练武之后就睡,谁知回到住处,竟见谢英娥坐在门外的石桌上,逗弄笼中的画眉。十岁的小姑娘出落得漂亮,发髻间簪着珠花,像是开在雨中的茉莉。 见了他,谢英娥便笑着走过来。 她比他矮许多,双靥含笑,仰头递给他一方锦盒。 “一晃眼就到了束发之年,这里头是送你的礼物。”谢英娥拉过他的手,将锦盒放在他掌心,晚风里笑得柔和,“这些年多谢你照顾,英娥很是感激——”她顿了下,低声叫了句“战青哥哥”,冲他眨眨眼睛,笑着走了。 那是她头一回叫他“战青哥哥”,语调柔软,他能铭记终生。 战青揭开锦盒,里头是一枚玉佩,形如葫芦,温润通透。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枚玉佩只送福禄,别无他意,然而心底里却还是忍不住的悸动,将那玉佩托在掌心,像是手握稀世珍宝。 瞧着暮色中早已行远的纤细身影,战青仿佛听到满院花开的声音。 那晚,战青做了个梦,梦里唯有他和谢英娥,有豆蔻初开,春风柔暖。 战青明白,当初啃他满手口水的小姑娘,已不知是何时走进了他心里,如天上明月,如玉盆中的娇花。 而他,却配不起她的尊贵身份。 那枚葫芦玉佩被战青精心藏起,他却不敢再如从前般放肆,逗她开心,牵手同行的滋味只能藏在心里,她渐渐长大,是王府中众人呵宠的郡主,而他却只是出身低微的侍卫,不能逾越亵渎,更不能将她诱上歧途。 很快,谢珩便因到了年纪,搬到王府西边的院落中独居,除了早晚问安,甚少去内院。 战青身为侍卫,更是不得擅入。 他见到谢英娥的次数越来越少,心事却越藏越深。有一回跟着惠王和谢珩去射猎,碰见吏部尚书府上的公子,惠王曾跟身旁人提过,觉得那公子品行质地甚好,又有才气,堪为良配。 战青知道那是谁的良配。 惠王妃的出身虽不算高,却也是书香门第,精通文墨。惠王膝下两个儿子,世子谢珅温润如玉,素有才名,谢珩则桀骜顽劣,武胜于文,素日里,惠王都是偏爱谢珅居多,对不爱读书的谢珩甚为头疼。 倘若要为掌上明珠选夫婿,惠王自然会挑出身名门,品行温良的才子。 而他这般出身低微,腹中没几滴墨水的侍卫,绝不可能入惠王的眼。 这一点,战青连猜都不用。 他甚至连失落的资格都没有,因他们之间本就隔着天堑。 那之后不久,惠王争储失利,被迁往淮南。 淮南的那座王府比不得京城恢弘巍峨,也不再有成群的仆妇家丁环绕。那段阴霾笼罩的日子里,谢珩性情大变,谢英娥的性子也沉默了许多,昔日的照人光彩渐渐收敛,时常郁郁寡欢。不过因府中住处有限,不似从前界限分明,战青倒是能常见着她。 比起谢珩父子,战青出入时反倒更方便些。 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扮鬼脸逗她开心,便费尽心思,从淮南的商铺中搜罗种种有趣的玩意带回去,放在府中一座临水小榭落满尘土的多宝阁上。隔上几日再去看,那些东西都已被取走——王府里虽式微,规矩却还是严苛,若非谢英娥,应当没人敢动那些东西。 果然,战青后来途径水榭时,偶尔能看到谢英娥徘徊的身影。 年龄渐长,身份有别,他不敢过去打搅,只能隔水瞧她,深藏心里。 像是有无言的默契,战青四处搜寻有趣的东西,谢英娥颇含期待的取走,有时还会在多宝阁留个字条,告诉他想要的东西。 …… 分卷阅读299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直到谢珩父子重回京城,入主皇宫后,战青总算在谢英娥脸上重新看到笑容。 昔日娇软的小姑娘真的成了公主,宫装鲜丽,笑容明媚。 她仍旧如从前那样叫他,“战青!战青!”所提及的却多是她的皇兄。偶尔会笑盈盈地瞧他,故意找茬来跟他说话,他却不敢回应——哪怕官居四品,深得信重,他却始终记得他的身份,需在初见她时跪地叩拜。 宫里陆续有消息传出,段贵妃在为她挑选驸马,她却总是不满意。 战青隐约能猜到她的心思,却摸不准,更不敢相信。 于他而言,此生最大的奢望,便是在谢珩诸事安定后,能给他个公主府侍卫统领之职。没法摘取天上明月入怀,却能尽心竭力守护她的安危,如从前那样沉默守护,无声陪伴。 战青竭力深藏,直到谢珩大婚那日。 东宫大婚,端拱帝携段贵妃亲至,谢英娥自然在侧。 新人交拜时,战青立于人群,忽然察觉异样,瞧过去,碰上乐安公主的目光。他不记得对视了多久,却清晰分明的记得当时擂鼓一般的心跳,像是酝酿多年的陈酒忽然开坛,逸出浓烈香气,熏得他几乎失了理智。 大婚之后,战青向谢珩坦白心事。 意料之外的,谢珩竟未责罚,反倒在锦州平叛之前,从端拱帝口中求了一道许诺。 为了那许诺,战青在锦州拼尽全力,冒死对敌,累积的功劳无人能及。 而后,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藏在心底多年的小公主。 新婚那夜送走宾客后回到洞房,瞧着盛装之下的俏丽容颜时,战青甚至疑心那是一场梦。他试着将她抱在怀里,轻轻触碰,触到怀中温软才觉得真实。他松了口气,手指头却被谢英娥反握住。 “战青——”她瞪着漂亮的眼睛,脸带薄嗔,“从前为何躲我?” “我出自贫门寒户,身份低微,害怕配不上殿下。”战青如实回答。 谢英娥却嘟着嘴轻哼了声,靠在他怀里,“可在我心里,你只是从小照顾我的战青哥哥,门户出身全都不作数,这么多年,除了父皇和皇兄,就数你对我最好。你若躲开了,叫我嫁给谁去?”她轻咬唇瓣,羞怯却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滴~~ ☆、第106章 番外 晏平三年初夏, 杜鸿嘉和蒙香君前往虎阳关看望蒙钰新出生的儿子。 蒙家驻守的虎阳关僻处边塞, 荒凉冷落, 十分艰苦。蒙旭射杀鹰佐之后又曾率军夺回三座被北凉占据了几十年的城池, 被赐侯位,还得了一处京城的府邸和万金赏赐, 十分恩宠。 边塞苦寒, 蒙旭索性将年迈的母亲和妻子都送回京城府邸休养, 也算自陈忠心。只是蒙钰的妻子也是军中女将,不好送回京城, 便仍留住在虎阳关。如今蒙钰喜得麟儿,蒙老夫人上了年纪经不得路途劳顿,便由杜鸿嘉和蒙香君过去,代为看望蒙家的小重孙。 杜鸿嘉为此特地告假四个月,因京城暂且无事,谢珩爽快允了。 入夏之后, 由南至北,各地风光渐盛。 蒙香君性子贪玩,成婚之后也是如此, 一匹马一副包裹, 边走边玩,甚是快意。杜鸿嘉从前虽被谢珩派到各处办事, 于各处风光民情知之甚多,却还未惬意游玩过,于是任由蒙香君贪玩, 经过途中美景就绕过去住两天,走哪算哪。 夫妻俩如此慢行,到虎阳关的时候已是六月将尽。 黄沙碛中虽无春,到了盛夏,仍有悦目风景。 蒙钰当下便带着夫妻俩出去逛了两天,晚间在空旷草地架起篝火,烤上羊腿斟了美酒。 杜鸿嘉跟蒙钰相识已久,成婚后与蒙香君鱼水相得,蒙旭又是个豪爽的性子,这场酒喝得十分尽兴。延绵旷野间篝火熊熊,低垂的天幕间群星璀璨,住习惯了四四方方的京城,陡然来到这儿,只觉天地广阔,胸臆畅快。 蒙香君虽好饮,酒量却浅,玩得又累了,才喝小半坛就撑不住,被带回屋中先睡。 剩下岳丈女婿大舅子,两坛酒喝得干干净净,也都只是面皮微红。 蒙钰已有两三年没见着妹妹,喝多了酒,拉着杜鸿嘉便叮嘱,“香君从小性子顽劣,野惯了不服管束,妹夫你是谦谦君子,平常可得让着她才行。” “哪能不让着,”杜鸿嘉抱着酒坛子笑,“香君好胜,这两年比试武功,我可一场都没敢赢。每回打输了还得给她赔礼物,京城那些兵器首饰铺子都认下我了。” 是没敢赢而不是没赢,蒙钰哪能听不明白,当即哈哈大笑。 妹妹那性子,倘若输了便死缠烂 分卷阅读300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打,每日滋扰,不赢一场誓不罢休。他原本还担心,怕杜鸿嘉如今身居高位,没耐性迁就,听杜鸿嘉这语气,似乎还输得乐在其中。 蒙钰放了心,勾着杜鸿嘉的肩膀,嘿嘿直笑。 “想让她消停也不难。父亲前两天还说呢,不知香君何时能给杜家添个孙子。” “这个不急,不急,哈哈!”杜鸿嘉举杯一碰,仰头饮尽。 他是真不着急。那年东宫中伽罗诞子,他跟战青站在外头,伽罗的痛呼声足足让他心疼了好几个月,至今都没能忘掉。蒙香君虽自幼习武,性子也爽直,娇气起来,也跟别家的娇蛮女儿无异。生儿子的事又不是火烧眉毛,先放纵着她肆意玩,晚两年再尝那苦头也不迟。 虽是这般想,回到住处,看到榻上的曼妙身段时,仍旧没忍住,亲亲抱抱地将蒙香君折腾醒了,后半夜才睡去。 谁知蒙钰的嘴还真是灵,过了没多少天,蒙香君回程途中身子不适,请了郎中一瞧,竟诊出了喜脉——推算日子,应是两人在去虎阳关的途中游山玩水时得的。 这可高兴坏了杜鸿嘉,忙追着郎中,说香君怀孕后曾骑马喝酒,是否碍事。郎中说她底子好,不太妨碍,只是往后须留意着,不可再犯。 杜鸿嘉自然牢记,也不许骑马了,买了辆马车,雇个车夫,慢慢儿往回赶。 途径丹州时特地驻留,歇息几日,却意料之外的碰到了姚谦。 …… 姚谦是奉了谢珩的旨意,回京述职。 他在麟州踏踏实实做了数年县吏,政绩还不错,只是数年如一日,滞留在最初的官职,没半分挪动。姚谦本以为谢珩是计较旧仇,已做好了再当十年县吏的打算,谁知一道圣旨传来,令他回京述职,连家眷也让他带着。 这显然是要在述职后另有任用,姚谦不知前路是福是祸,只好启程。徐基的两个孩子在傅姮被除了奴籍后便被接回京城教养,他身边如今只有徐兰珠和亲儿子。 举家回京,行路颇慢,这日因暴雨而滞留客栈,谁知竟会碰见杜鸿嘉。 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虽则没有深交,却熟知彼此面孔。 行路在外偶遇相识的人,早年的恩怨淡去,如今各自成家,心境已有不同。 外头暴雨依旧,杜鸿嘉单独要了雅间,请姚谦喝一杯。 两人心里都曾藏过伽罗,如今却不敢提起。 酒坛渐空,骤雨初停,客栈外柳色青青,挂着一道彩虹。 两人醉意酩酊,相逢一笑。 随后,两家结伴同行,于八月初抵达京城。 杜鸿嘉忙着将蒙香君带回府请医调理,姚谦在京城已无住处,将徐兰珠安顿在客栈后,顾不上出城给徐家人祭扫,先往宫中求见谢珩。 时隔数年,再度踏入巍峨宫城,却是物是人非。 高耸的城墙仍旧威仪,城楼立于碧空下,轩昂壮丽。跟着宫人恭敬走入宫城,青砖平整如旧,三层垒台之上的含元殿红墙错金,令人肃然。因六部衙署就在宫城南侧,这条路姚谦曾走过无数次,彼时意气风发,自负才能,欲做一番事业,却终随着徐相的倾塌消弭殆尽。 而今再入宫城,那些棱角磨得圆润,心境亦平和了许多。 谢珩在麟德殿中接见了他,年轻的帝王高居龙椅中,虽只是家常衣裳,眉宇间却愈添英气,尊贵威仪。 姚谦跪地叩拜,谢珩令他免礼。 两炷香的功夫,姚谦挑了要紧的来说,谢珩偶尔颔首,似是赞许。 述职已毕,谢珩似还有要事,只命他在京城暂留数日,等候吏部文书。 姚谦应命告退。 出了麟德殿,走在宽敞宫廊间,方才的稍许紧张忐忑消去,才不由得瞥向皇宫西北侧。 触目所及,唯有殿宇雄浑,楼台高耸。 宫阙深深,不知她处境如何? 据杜鸿嘉所说,谢珩登基后勤政爱民,后宫专宠一人,妃嫔之位尽数空悬,想来是极疼爱伽罗。夫妻相谐,琴瑟和鸣,她嫁给了这世间最英武尊贵的人,有荣宠在身,儿女绕膝,应是圆满了。 姚谦瞧着瓦上琉璃,吐了口气。 回到客栈后,同徐兰珠收拾些东西,出城祭拜徐老夫人,见老夫人旁边添了个小坟堆,无碑无字,凄凉冷落。那应是旧友受他托付偷摸立的,昔日荣宠无双,弄权骄纵的左相,到头问罪被斩,丢在乱葬岗上无人敢收,只留了这衣冠冢。 祭罢回城,去探望傅姮母子时偶遇来送东西的傅良绍,得知谭氏如今病着,养在傅宅。 姚谦遂买些糕点,前去探望。 分卷阅读301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昔年在淮南时,他是高探微最得意的弟子,能入国子监中读书,也是受了高探微的举荐照拂,恩情很深。只是上京后诸事波折,他误入歧途迷了心窍,因舍弃伽罗而自觉惭愧,无颜再见恩师,哪怕高探微被贬谪受苦,也不曾去探望过半次——那时姚谦就知道,他的行径忘恩负义,受人唾弃,却连提笔写封信的勇气都聚不起来。 数年过去,当时的复杂情绪敛藏心底,他悔也无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去探望师娘。 …… 谭氏当然认得姚谦,旧事已远,他能来探望,她倒也颇高兴。 问及近况,姚谦便将在治地的见闻说给她听。比起昔年的意气风发,温润如玉,他的神采已有收敛,然而侃侃言谈之间,却都关乎百姓生计,甚至连凿井取水所用的银钱,百姓税赋劳役都能说得一分不差,由民情而论政令,颇有见地,早已没了从前自负才华的盲目沉浮。 谭氏甚为欣慰,留他用午饭。 用至中途,却见谢珩和伽罗又微服出宫,来傅宅探望。 谭氏习以为常,笑吟吟地迎出去,姚谦却是诧异,忙跪地行礼。 隔了许多年再见到伽罗,她跟记忆里的少女已截然不同。柔情滋养之下,她的容貌比从前更增娇艳,眼角眉梢添了妩媚风情,脸颊嫩白如旧,噙着笑跟谢珩说话行来,眼波顾盼,神采焕然。满头青丝尽数盘起,鬓间簪着飞凤步摇,衔了串珍珠在耳侧微晃,金玉装点之下,光彩照人。身量也长高了许多,修长丰盈,朱裙曳地,腰悬宫绦,行走间环佩叮当。 看到门前的姚谦时,伽罗微露诧然,却也仅此而已。 饭后伽罗陪着谭氏说话,谢珩却召姚谦到院中,君臣二人对坐在石桌旁。 那日麟德殿中因有旁的要事,有些话谢珩并未细问,此刻得空,正宜深谈。 …… “看来这几年在麟州,感触倒是不少。”听罢姚谦回禀,谢珩随口道。 姚谦笑了笑,“做过荒僻之地的衣食父母,才能知道百姓疾苦,当日皇上的勉励,微臣时刻记着。微臣生于淮南,虽然家境贫寒,却也是长在温山软水,富庶之地。后来上了京城,朱门酒肉,贵家绮罗,更是迷人眼目。直到麟州这几年,才知百姓生计艰难。朝廷收其赋税,一政一令,都关乎庶民生计性命,微臣食君之禄,自该牧养百姓,勤恳谨慎。” 因见谢珩心绪甚好,还讲了在麟州的故事见闻,说一样不甚起眼的小政令,如何造福一方百姓。 “这些都是书中读不到的。” 谢珩颔首,“楚州长史之位空缺,朕已点了你去。” 姚谦稍惊。楚州地处淮南,十分富庶,其中一处大县的税赋能轻易压过整个麟州。 他原是麟州僻县的小吏,陡然升任楚州长史,官职上连跳数级。 谢珩却只淡声道:“敢接吗?做过户部主事,也做过县令,这担子不算重吧。” 姚谦怔了怔,旋即端然跪地,“微臣跪谢隆恩,定不辜负皇上栽培!” 跟在徐相身边许久,姚谦当然明白谢珩如此安排的用意。感激他宽宏不计旧仇,更感激他赏识栽培提拔,深深叩首下去时,姚谦心中曾熄灭死寂的火苗重新燃起。 只是这回,已不再年少轻狂,不再好高骛远。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新年快乐!!! 明天是妻控+女儿控的珩哥~~(~ ̄▽ ̄)~ ☆、第107章 珩哥番外 晏平四年暮春, 京城细雨如酥, 翌日天晴, 碧空如洗。 谢珩难得有空闲, 遂携妻带女,在上林苑办了场马球赛。 这场马球赛是为闲时自娱, 并未惊动旁人, 只叫北衙禁军和南衙十六卫各组三支队伍, 击球取乐。观赛的除了太上皇和段太嫔、谢珩和伽罗带着蓁蓁小公主,便只知会了战青和乐安长公主夫妇, 因贺昭夫妇入宫问安,韩伯岳恰被谢珩想起来要考量进益,也叫他们去上林苑侯驾,待会一道观赛散心。 春光渐老,繁花尽调,草木却愈发葳蕤丰美, 风光正好。 谢珩一身墨色单衣,金冠束发,神态颇为闲适。这两年边关安定, 百姓稍得喘息, 渐渐能够安居,朝堂风气甚好, 有姜瞻等人尽心辅佐,各部官员虽不全是清正有才能的人,却早已改了从前尸位素餐的毛病, 他忙过最初那两年,肩上担子也轻了些许。 早年他就爱习武射猎,如今居于帝位,虽不能时常兴师动众地去射猎,偶尔赛马或是打个马球,却也方便。 禁军中都是矫健男儿,纵马驰骋在球场,自有蓬勃昂扬之态。 伽罗也颇期待,穿了身方 分卷阅读302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便骑马的胡服,头发高高挽起,修长利落。她生了蓁蓁之后就丰满了不少,去年三月又诞下小皇子,前后身量愈发丰腴,在精干的胡服勾勒下,雪峰高耸,双腿修长,加之双唇红艳,微蓝的美目含波,十分勾人。 谢珩许久未见她如此装束,来前陡然瞧见,呆了片刻,趁着殿内无人时压在门板上亲了一阵,才吩咐人去件单薄的披风给伽罗,美其名曰“怕皇后被风吹着”。 此刻坐在观台上,帝后并肩,太上皇身旁陪着段太嫔,战青和乐安长公主坐在一处,被封郡主的贺昭跟郡马坐在一处。因战青手痒,正在场中击球,他的座位暂且空着。 蓁蓁却是个调皮的性子,虽有她的桌案,却哪里坐得住,或是跑到伽罗跟前撒娇,或是去跟姑姑私语,或是去太上皇那儿,几乎没片刻消停。 清风徐来,观台后穹顶般的树叶梭梭作响,带得参差树影晃动。 太上皇的眼睛虽有太医精心调理,目力却越来越差,瞧着马球场中争逐的身影,颇为模糊,只好叫蓁蓁说给他听——最初对傅家血脉的芥蒂渐渐消去,这个孙女来得有福气,性子也活泼可爱,天真懵懂的小姑娘软声撒娇起来,阖宫上下都没辙,也渐渐投了他老人家的欢心,几日不见还会惦记。 蓁蓁才五岁,哪里看得明白马球场上的形势? 好在她认得杜鸿嘉和战青,只拿软糯的声音乱说。 “表舅舅抢到啦……哎……姑父,姑父他欺负表舅舅!表舅舅又抢到了。呀,小心!表舅舅好厉害,在马背上翻跟头!表舅舅的球呢,他跑去那里做什么……” 剩下的声音被场中雷动的禁军喝彩声淹没。 战青击球入门,纵马长笑,蓁蓁的眼神儿却还黏着杜鸿嘉,快跑到球场边上去了。 太上皇乐呵呵的,叫她别只看表舅舅,也要看姑父。 蓁蓁嘴里应着,目光却还是老往杜鸿嘉身上跑,偶尔太上皇问姑父怎样了,她也是拿杜鸿嘉的动静来回答。 伽罗坐得离他们更近,听着爷孙俩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忍俊不禁。 头一场赛罢,混在北衙队伍中的战青拔得头筹,后面两场,身居左金吾卫要职的杜鸿嘉重振雄风,率队连胜。 蓁蓁瞧着,高兴极了。 就连谢珩都颇诧异,偏头跟伽罗耳语,“杜鸿嘉何时练出的这身功夫?” “蒙姐姐逼出来的。”伽罗莞尔,“蒙姐姐喜欢打马球,不止教伯岳打,闲时还要拉着表哥去。那回我出宫时碰见,表哥技艺就很出彩,只是去年他先去虎阳关,回来后又照顾蒙姐姐的身子,没打过马球,皇上不知道罢了。” 谢珩想起来了,“蒙旭的女儿生了?” “生了。前两天添的千金,表哥宝贝极了。” “难怪他刚才走神,惦记着府里呢?” “谁让皇上不准他多休沐。”伽罗低嗔。 “教导不力,不该责罚?” 伽罗嗤的一笑,“那是蓁蓁调皮,趁着我照顾不到,哄着伯岳去假山上玩的,不怪伯岳,更不怪表哥。皇上旁的事都公允,就只这事儿偏袒得厉害,我都替表哥不平。” “朕就这么一个公主,还不许偏袒了?”谢珩振振有词,“不过——既然是府里有喜事,这责罚也该免了。明日起准他半月休沐,如何?” “皇上圣明!” 伽罗语带调侃,眼波微荡,带几分旁若无人的娇蛮亲昵。 谢珩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亲她,只将宽袖下的葇荑握住,捏了捏。 …… 禁军将士上阵,马球赛打得酣畅淋漓。 赛毕,分出了输赢,各自领了彩头。 太上皇坐久了疲累,便由段太嫔和乐安长公主、贺昭等人陪着,先回蓬莱殿。谢珩遂叫了韩伯岳过来,要考量他骑射的进益。蓁蓁方才留意马球赛场,没瞧旁边观战的人,此刻见着韩伯岳,登时欢喜,缠着谢珩要一道去看。 谢珩对女儿几乎百依百顺,当然答应,正巧带着伽罗到射箭场走走。 当年洛州小相岭上,韩林带着柘林府兵士拼死守卫,战死无数,谢珩始终铭记。哪怕登基之后诸事忙碌,他也没忘了韩伯岳,仍旧命杜鸿嘉留意照看,不许耽误他的课业,还会抽空考问。谢珩忙不过来时,伽罗也会代他去瞧瞧,顺道牵着蓁蓁散心,韩伯岳蒙受恩典,也每月入宫请安,一来二去,跟深宫中无人陪伴的蓁蓁玩得极好。 射箭场上,十四岁的少年弯弓搭箭,准头极好。 箭术过关,又考骑术,少年郎身如劲竹,意气风发。两圈跑下来,谢珩还没开口,蓁蓁就先欢喜,亮晶晶的眼睛瞧罢韩伯岳,拽着谢珩 分卷阅读303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的衣襟道:“父皇,我也要骑马!” “你还小,长大了父皇再教你。”谢珩捉住她的小手。 蓁蓁才不乐意,嘟着小嘴巴,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要溢出水来。 她哭起来的时候有点像伽罗,也不肯出声,只是扁着嘴巴,委委屈屈的瞧你。那双眼睛生得漂亮,笑起来清澈可爱,委屈时就像蒙了雾气,像是随时能掉出金豆子来。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小脸儿带点泪意,手指头可怜巴巴地揪住衣襟,能叫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伽罗尚不觉得怎样,谢珩对她母女的眼泪向来招架不住。 一瞧女儿又快哭了,忙躬身一捞,将她抱进怀里。 “蓁蓁还小,在马背上坐不稳,会摔疼。等你十二岁了,父皇亲自教你好不好?” 十二岁啊……蓁蓁掰着手指头一算,还要很多很多年,不高兴。 眼睛里雾气更浓,她像是强忍着泪意,委屈巴巴地松开揪在谢珩胸前的手指头,便伸着手臂往伽罗怀里钻,“母后,父皇不疼蓁蓁了。” 谢珩冤死了。 讲道理她还听不明白,不说吧,他又成了坏父皇。 夫妻俩尝试着解释,却还是没能说得过蓁蓁,欲待叫人演给她看,又显得太郑重其事。 “伯岳哥哥骑马很好,蓁蓁怎么不行?”小公主羡慕极了骑马的少年,明明骑马很好玩,哪会摔疼呢?她不明白父皇为何不许,方才还只是委屈撒娇,被伽罗和谢珩劝了会儿,真快哭出来了。 女儿眼圈一红,谢珩只能投降,“不哭了,不哭了,带你骑马。” 蓁蓁双手抱在伽罗肩上,颇为怀疑的看他,“真的?” “真的。”谢珩无奈。 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把娇滴滴的女儿交给谁都不放心,只好将蓁蓁抱过来,向伽罗道:“你先到亭中坐着,我带她骑两圈。” 伽罗早习惯了谢珩对女儿的迁就,听了失笑,先去旁边等着。 谢珩遂叫人牵马过来,将小公主圈在怀里,又往她坐的地方垫了软毯,才抖缰纵马。跑了两圈,见蓁蓁最初的紧张害怕淡了,兴致一起,索性驰出空地,往上林苑北边的茂林中逛了一圈才回来。 蓁蓁心满意足,跑去找伯岳哥哥玩。 谢珩走至亭中,还没坐下,就见伽罗盈盈起身。 “我呢?”她唇边含笑,觑着谢珩。 “特地穿了劲装,怎能辜负?”谢珩会意。 “皇上也不必歇息了,一道骑马可好?” 谢珩低笑,“皇后凤旨,焉敢不从。” 上林苑林木郁秀,绿意葱茏,帝后二人各骑骏马,并辔驰远。谢珩本就是早晚习武,身手矫健,骑马疾驰时技艺精湛,英姿勃发。伽罗修长的双腿贴着马腹,骄阳下笑容明艳,披风鼓荡而起,翩然秀致。 行至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驻马而望,大半个皇城尽收眼底。 伽罗被太阳晒着,跑得香汗淋漓,瞧着近处有座宫殿,遂翻身下马,欲去里头避避暑气。走了几步,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马背颠簸的缘故,胸前又觉得鼓胀起来。她去岁三月里才生了小皇子,这些天正断奶,因身子还没调理过来,偶尔会觉得涨,只好放缓脚步。 谢珩瞧出异样,两步赶上去,伸臂揽在她肩上。 “不舒服吗?” “没,没有。”伽罗垂首。 暖风熏过,殿前柳丝低垂,拂过她的发丝。 谢珩躬身同她耳语,却在她脖颈间嗅到幽幽香气。那跟她平常配来熏的所有香料不同,带着些甜腻,十分诱人。疾驰过后,不止是他,就连她身上都似有热气,鬓间带了香汗,微敞的衣领处更像是有潮漉漉的水气,向高耸的雪峰酥壑蔓延。 附近无人,殿内隐蔽,谢珩借着宽袖掩藏,在她胸前碰了碰,呼吸微紧。 伽罗微惊,怕被远处跟着的人瞧见,竭力镇定,脚步分豪不乱。 这几十步的路走起来格外漫长,谢珩心猿意马却不得不按捺,伽罗想尽早躲入殿中,却不得不缓步慢行。好容易走到殿前,她前脚才进殿门,后脚就被谢珩打横抱起,重重踢上殿门。晌午渐热的天气里,他的呼吸急促发烫,瞧见里头有张长案,借着伽罗的披风一扫,便将她放在上面。 唇舌缠绵,衣衫半解,谢珩瞧见雪峰上沁出的香露,喉中咕噜一声。 …… 凤阳宫中,小皇子午睡醒来没见着伽罗,哭着要找娘亲,被奶娘轻声哄着。 射箭场外,蓁蓁等了许久也不见父皇和母后骑马归来,便跟在韩伯岳身旁拼七巧板玩。b 分卷阅读304 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r 高陵殿中,伽罗衣衫垂落腰间,手臂攀在谢珩精壮的肩头,两颊蒸红,眼眸迷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篇甜甜的番外,这篇文就彻底完结啦,他们仍会甜蜜圆满的活着,陪谢珩开创盛世~隔壁新文也开啦,厨神权相X吃货娇娘的重生甜文,大家都过来捧个场嘛^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