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奇谭》 分卷阅读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内容简介】 “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变成真实的。” 你像蛮荒般自由,也像蛮荒般让人恐惧,你没有拘束,不为任何东西停留,而所有无拘无束的东西,通通让人心爱,也让人心碎。 你不是我的光亮,不是我的生命, 我爱你入骨,那是我们分享的幻觉。 可为什么我心里的火不曾把我烧成灰烬,既然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间。 是我说出的真实还不够, 是我的痛苦还不够。 心不真实,情感虚幻。 这世界里、这宇宙里, 唯有你触手可及,活色生香。 内容标签: 天作之和 主角:萨蒂,湿婆 ┃ 配角:梵天,毗湿努 ┃ 其它:阿修罗,印度神话 【正文】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一 颂歌献与鲁奈罗,自生的神啊,他的弓坚硬强大,箭如飞燕。 无人可以战胜的智者,装备着锋锐兵器的征服者啊,愿他听到我们的呼唤。 他高高在上,统御一切,聆听着地上、天上的一切存在。 鲁奈罗啊,请欣然到来我们的门前吧,这里愉悦地欢迎你,在我们的家中治疗一切疾病吧。 愿你辉煌的弓箭从天而降,飞掠过大地,不要伤害我们。 你,慷慨的神祗啊,制造百药,不要让邪恶沾染我们的孩子和后裔。 不要屠戮我们,不要放弃我们,啊,鲁奈罗,别让满怀你愤怒的套索捕捉我们。 在生灵之中,请赋予我们粮草和声名。大神啊!请满怀慈悲,一直庇佑我们! ————梨俱吠陀 卷七 诗四十六 一 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之前,他首先意识到的是包裹着自己的那团混沌。 他没有形体。不知道何谓看,何谓知觉,但是他明白,那团混沌无始无终,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或黑暗,也无所谓时间或空间。 就和他自己一样。 他就是诞生在这团混沌中的。 他非常古老。在他意识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很多很多年了。经过漫长的思考,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那么,是什么唤醒了他呢?是什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是祈祷。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听到的那些延续不断的祈祷。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过去和未来,无数细小声音,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祈祷。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那些祈祷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猛然意识到这些祈祷的对象是自己。由于这个发现,他才开始思索“自己”是什么。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思考着。在漫长的思考中,他的岁月开始流动了。他开始成长。成百上千的时光流逝,他依旧在聆听着,思考着。祈祷携带着人们的愿望和情感,慢慢地,一开始令他迷惑不解的词语和思绪具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那些针对他的祈祷中具有的强烈意愿。从那些交织的祈祷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具有很大的力量,他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令生物和非生物感到恐惧。 可是他没有找到答案。给予他的祈祷中从没有提及他自己。他依旧没有名字,没有形体。他虽然是自我存在的,但却不能赋予自己名字和形体。 他学会了说,也学会了看,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伸出思维的触手和世界万物交流。当他用遍及一切的神思注视大地时,他理解了很多事情,可是也有更多的事情让他迷惑不解,不得不用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奥秘。 因为他没有形体。不具有形体,也就无法理解被束缚在形体之内的事物。 这让他感到很悲伤。 (尽管没有发觉,可是人们的祈祷和他自己的观察逐渐令他具有了情感。) 就这样,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有些微不同的声音闯入了他的思维。 二 女孩发现自己还是迷路了。 回头望去,森林在夜色中凝成模糊昏暗的一片,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来时做的标记。如果抬头,只能从藤蔓和树枝的间隙看到一点点星空。今晚没有月亮。 夜枭在远处啼鸣。那声音让她背后的汗毛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她靠在一棵罗望子树上,有点气急败坏地思考着自己的现状。 她已经在这片森林里打了好几个圈,说不定已经走进了 分卷阅读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森林更深处的地方。最聪明的办法当然就是在原地等待,等到天亮,大人一定会来寻找自己。但是那样的话她父亲会大发雷霆,姐姐也会无情地嘲笑她,而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 但她并不在知道自己正面对着远比父亲的震怒和姐姐的嘲弄更可怕的事情。这片森林里看起来很平静,但那是因为食尸鬼和罗刹会出没在这里。她衣服和头发挂在了树枝上,她的脚铃拍打在草叶上时会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森林里到处都留下了她的气味和声音。年幼的生物独有的那种幼嫩、新鲜的味道。 她还太小,不足以让森林的居民饱餐,但作为一顿甜点足够了。 而她之所以到了现在都没有受到伤害,是因为她姐姐画在她手背上的吉祥纹一直在保护她,这是她家族里的人独有的神秘技艺。敏感的人能看到这吉祥纹在她身周散发出的淡金色气场,野兽和恶鬼不敢接近它。 但它们并没有放弃,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耐心地等待着。 因为那片吉祥纹正由于不经意的摩擦和汗水渐渐变得模糊,魔力也随着消褪。包裹着她的金色光芒,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渐渐变暗、消失了。 在她靠着罗望子树思考的时候,周围树叶的间隙中,从她走进这座森林开始就窥测着她的野兽眼睛的绿色光芒正在慢慢增加。 符咒消失的时刻近在眼前。 她马上就要死了。 “你迷路了吗?” 女孩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又“啊哟”地大叫了一声,因为她动作太猛,把衣服扯坏了。 她瞪着眼睛,惊惶不安地看着周围。 “谁在那里?”她说,“出来!” 没有任何人出来。混沌似的黑暗依旧包围着她。森林的阴影一动不动。女孩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女孩猛地抱紧了手臂。她听不出来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 如果她更敏锐一点,本可察觉那个声音出现的同时森林里突然变得无比寂静。一直在树叶和藤蔓后窥视她的绿色眼睛突然消失无踪。再没有夜枭啼鸣,没有食肉兽柔软的脚掌踩在地面的声音,没有食尸鬼粗重的呼吸。就连风似乎也静止了,就像被什么庞大无边的东西惊吓到一样。 “你是谁?”她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 “你迷路了,”它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且你很害怕。” “我不害怕。”女孩顶了一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坦白了。“嗯,我是有点怕。” “你应该害怕。”那个声音说,“因为你差点就被吃掉了。” 女孩睁大了眼睛。“什么?” “被这座森林。” 她呆了一会。“你是罗刹吗?” “不是。” “那么是夜叉?” “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 那个声音又停顿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它似乎有些微地尴尬。“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孩说,她渐渐不再那么害怕了。“快出来,我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阵停顿。“不行。” “为什么?”女孩开始朝包围着她的树木和灌木丛后张望,“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那你为什么不走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我没样子。” “没有样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有形体。” 女孩又愣了一会。 “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你是善还是恶?正法还是非正法?” “我不明白这些词语的意思。”那个声音老实地说。 女孩叹了口气。“好吧。刚刚你说我要被这森林吃掉了?” “是的。它太老了,想要新鲜的血食。” “那么,我没被吃掉,是因为你在帮我吗?” 声音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它很害怕我。” “为什么?” “如果它让我生气,我就会降下暴雨,冲垮它下面的泥土,让它无法立足,或者我可以降下雷电,干脆一把火烧掉它。” 女孩笑了。“听起来,你好像很厉害。” “也许吧。” “可是,如果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你没有名字呢?万物都有其名,因而有其形。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给你取一个?” 那声音这次沉默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以至于女孩以为他不再会开口了。 “我没有父母。”他最后说,“因此也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在女孩的思想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形象,就像她见过的那些森林居民一样,孤零零独自一人在林间出没、彷徨的年轻生物。 分卷阅读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叹了口气。“好吧,”她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报答。” “真的么?” “真的。”女孩认真地说,“我的名字是萨蒂。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意思就是真实。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变成真实的。” “我是真实的。” “可是你没有形体呀。” 声音沉默了,算是默认了女孩的话。 “是吗?为什么是这样?” “因为我是摩诃摩耶,我是宇宙之母。如果没有我,力量就会沉睡,时间也不会运动。”女孩说,“我父亲这么告诉我的。所以他给我起名萨蒂,也让我不要随便滥用我的力量。不过你是例外,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好啦,关于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让我想想。嗯……” 她皱起了眉头。给一个声音起名字并不容易。 “我叫你商卡拉,怎么样?” 声音沉默了一会。“不怎么好听。”他最后说。 女孩叹了口气,其实她也觉得这名字不怎么样。 “大天如何?” “有点怪怪的。” “呃……那么,伊沙那?” “还是……有点不对劲。” “你真挑剔。”女孩不满地说。她又接着想了好几个名字,但对方似乎都不太喜欢。最后她终于有点发火了。 “鲁奈罗。”她说,“你就叫做鲁奈罗好了。”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声音问。 “咆哮者,吼叫者,因为风暴和闪电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女孩解释说,“还有荒野和可怕的意思。因为你的确有点可怕。” 那声音静默了一段时间。 “我喜欢。”最后他轻声说。 女孩笑了起来。“那么,你就是鲁奈罗啰。鲁奈罗!鲁奈罗!” 随着她的呼叫,整个宇宙都在那个瞬间颤抖了一下。森林的阴影扭曲起来了,混沌的黑暗凝聚在一起,就好像是整个空间在向某一点集中,然后骤然膨胀起来。空气抽紧了一些,风开始从她背后向前吹。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时,风停了,她看到了他。 真有意思,她想着,他和她想得一模一样。他赤脚站在阴影里,就像一直都站在那里,年纪看上去比她稍微大些,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背着一把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的黑色大弓,深色的发辫从他肩头垂下来。他的肤色白得几乎有些不正常,就像涂了一层白垩一样。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形体边缘还有些模糊,带着不确定性,像一幅边线轮廓在空间里洇开了的画。 “鲁奈罗,”他慢慢地说,声音从一个有形的喉咙里发出来,让人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似乎更加年轻,也更加富有情感色彩了。他低下头,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躯体和手脚,然后他抬起手来,缓慢地转动,检视着自己的手掌,看着自己的手指分合,一脸地迷惑不解。 女孩笑了。“挺不错的。”她说。 男孩瞪着她看。这个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有点怪怪的,有一刻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再仔细看去,她才发觉那其实是难以形容的景象,他的眼睛里像是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这让她有点害怕起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头顶露出的夜空,心想他的眼睛要是像那样就好了。于是当她再低头时,他眼睛的异常果然消失了,现在他的眼眸颜色就和黎明前的天空一样,接近黑色的深蓝。 “鲁奈罗。”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就是你的名字,以后可要记好了。”女孩拿出了一点母亲似的威严说。 男孩点了点头,笑了。他这么一笑,女孩才觉得他的嘴唇长得真是好看。“我也会记得你的名字。萨蒂。”他说。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鸡鸣。 “啊?”女孩竖起了耳朵。“已经要天亮了?”她有点纳闷。时间好像流逝得过于快了一些。她不知道,因为鲁奈罗得到了名字和形体,所以这个世界的时间里已经被抽走了一部分作为补偿。 男孩子歪了歪头。“你是想要回去吧?”他说,“回到那个有马车和帐篷的地方。” 女孩点了点头。 “我让我的伙伴送你吧。”他说。 “你的伙伴?”她朝四周张望,“像你这样的还有其他人吗?” “不是,我就只有自己一个。”鲁奈罗说,“但我有一些伙伴。他们听从我的调遣。” “是吗?”女孩纳闷地看着他,然后她瞪大了眼睛。鲁奈罗的影子原本和森林混合在了一起。(或者,其实刚刚他根本就没有影子?)但是,现在,无数具有实体的东西开始向他的影子里向外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萨蒂吓得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些东西像是鸟,野兽,或者其他什么 分卷阅读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玩意儿。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些影子化成的实体就真的开始变得像鸟,狮子,鹿,狼,野猪和狐狸,但是又和真的动物不太一样,体型更庞大些,有的鸟长着两对翅膀,而有的狮子头上有公牛的角。就和鲁奈罗一样,它们的边缘也是模糊不清的,好像还没有完全定型。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鲁奈罗安慰她说,“它们只听我的。你跟着它们走,它们就会送你出森林。” “谢谢你。”女孩说。“那你呢?” 鲁奈罗愣住了。他想了想。“是啊,”他说,“我该做什么?” 女孩注视着他,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你看起来像个猎人。”她看着他的弓箭说,“那你就狩猎吧。在森林里,在荒野里。你可以尽情的自由地跑来跑去,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她指了指那些黑影。 “猎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当然啰。”她有点没底气地回答,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正的猎人会是怎样生活的。 鲁奈罗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做个猎人好了。”他看看了森林边缘。“天开始发白了。你得要回去了。” 影子动物们在萨蒂脚前纠成了一团模糊浓重的黑影,似乎它们也在催促萨蒂赶快上路。 “那好吧。”女孩离开了一直依靠着的罗望子树,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被汗浸透了,头发黏在皮肤上,很狼狈。“你会一直在这个森林里吗?” 鲁奈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其他的森林和荒野狩猎。” “那么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吧。”女孩有点伤感地说,“再见,鲁奈罗。” “再见,萨蒂。”男孩说,他又笑了一下,女孩还是觉得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谢谢你给我名字。” 影子们护送萨蒂在森林中走着。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他们本身甚至也有影子。有时候他们又不那么真实了,就只是投在地面上或是树中间的一道道阴影。 它们带着她走到了森林边缘。河流从这里流过。河滩上有一圈马车和帐篷,中间燃烧着篝火,那明亮温暖的光芒让萨蒂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们。”她转头对护送她出来的影子们说。但它们已经不见了。在她身后,百万年的古老森林沉默着,它们消失到了它的阴影之中。 萨蒂眨了眨眼睛,转身朝篝火的方向走去。主宰人间的金星正在远方的天边散放光芒。 三 萨蒂走了。鲁奈罗还是一个人站在森林里。 他低下头,从脚下的泥土里抓了一把。昆虫急急忙忙地从他手边逃开了。他捻着那些湿润的泥土,然后松开手,又去摸了摸身边的树。 他一摸那树就僵死了,变得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年,在地层下变成了化石。可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感受着树皮带给他的粗糙触感。在他的触摸下,从石头一样的表皮突然裂开,又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嫩芽很快生长起来,缠住了他的手指。 他吓了一跳,本想收回手,可是这新生的绿色植物让他又想起了萨蒂。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女孩子穿着好像非常柔软的月白色衣服,和他身上的兽皮截然不同,那料子摸起来大概也很不一般吧。而那个女孩看起来那么幼嫩、新鲜,就像幼芽一样,也许他本该先摸摸她,知道她是什么感觉之后再送她走的。 然后他挪开了手,转身抬起腿,朝前方不怎么确信地迈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又是一步。 他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起来,黑色的发辫在脑后飞扬。他越跑越快,树木、灌木都忙不迭地为他让开了道路,从他刚刚成型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欢呼。他的脚离开了地面,泥土从他指缝里落下来。风在他身后呼啸着,把他托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越升越高,掠过藤蔓和树枝。他张开手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清醒空气。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形体越来越明晰、稳固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有动物形状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窜了出来,陪伴他向高处飞去。他升到了森林上方,踩着最高的树尖,朝微白的天际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森林边缘燃起的小小篝火。有个瞬间他想去看看萨蒂,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了一眼黎明的天空。在过去,他一直以那样的高度俯瞰起伏的大地、河流、高山和海洋。现在他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它们了。 他再次快乐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透过云层,最后在遥远的地方化成阵阵闷雷。他跃了起来,影子动物们爆发出无声的欢呼,跟随在他身周。他朝等待他的广阔世界奔去。 四 萨蒂听到了传说。 在一路向东的旅程中,人们说在茂密的丛林中,在荒芜的山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猎人。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数量众多,变化无常犹如阴影。猎人背着黑色弓 分卷阅读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箭,追捕鹿、山羊和野猪,也追捕山豹和狮子,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村庄的孩子们有时能听到他在天空奔跑,发出的大笑像是雷声滚过天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猎人就在森林大火里蹈火起舞,哈哈大笑,喜不自胜。 流言终于也传到了萨蒂父亲耳朵里。他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走下车辆,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把沙子洒在火中,皱着眉头观察其中显现出来的征兆。于是,萨蒂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姐姐和父亲逼问她失踪在森林里那个晚上做了什么。 幸而旅程就要接近终点了。沿路上,漫无人烟的荒原和丛林在渐渐减少,道路在逐渐变得宽阔平整,村庄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然后是一座座城池,手持长戟的士兵们站在城门上注视他们的车驾通过。父亲漫不经心地赶着车驾,有时候他们会通过一道又长又黑的影子,周围的景色并不会产生突然的转换,而是像水纹一样变得模糊,然后再度变得清晰起来,随后就显得更加明亮鲜艳,萨蒂就知道他们越过了不同世界的屏障,正在朝更高的层次走去。 父亲还是每天都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向火种浇酥油,撒上沙子,注视火焰的跳动。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了。扎营休息的时候,他让萨蒂和她的姐姐在他们的营地周围画上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让他们在睡眠时免遭邪恶和未知力量的侵扰。萨蒂每次都画得头疼,她是她家族里唯一从来不擅长做这个的女儿。 “如果你把玩耍的时间多用一点在学习上,就不会这么糟糕。”萨蒂的姐姐拉着脸说,态度和眼神都冷冰冰的。但即使这样,她也非常美丽。 “这是因为你有赋予真实的能力。”父亲则这样对萨蒂说,“所以偿付了代价。这并没有关系。”他这么说的时候抚摸着萨蒂的头发,然而还是叹了一口气,萨蒂觉得他其实很失望。 每天晚上,萨蒂钻出帐篷时,看到月亮从细细弯弯的一角逐渐丰盈起来,就知道他们即将要到达目的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四象之门。那门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它建在两座山之间,比山峰本身还高,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地间,又浓重又长。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那就是阿摩罗婆提,”父亲说,“永寿之城。” 他们开始朝那座大门进发。车辆颠簸的时候,萨蒂悄悄趁姐姐不注意,掀开了一角帘子,朝外面抬眼望去。夜色已经垂落下来。她注视着的月亮,又大又明亮,镶嵌在巨大的四象之门一角,就像它的装饰一样。 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其他人也开始嚷嚷。父亲从车驾上跳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 在月亮的光辉中,有东西在飞行。那并不是鸟,不是天女阿布娑罗,也不是夜叉。萨蒂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背着又大又黑的弓,纷乱的黑色发辫在空中飞扬,皮肤白得就像月色一样。他在一群影子动物的伴随下御风而行飞翔着,鸟、狮子、公牛、老虎、鹿和野猪、成百上千形体变幻莫测的生物,就像一群奇形怪状的黑色大鸟,他在它们的包围中看起来真是一个蛮荒之神、森林之神,仿佛一只在空中奔跑的年轻牡鹿。 “鲁奈罗。”她在心底欢欣地说。 “兽主。”父亲则说。他捻着念珠的手攥紧了一些。 “真美啊。”萨蒂听见身后姐姐喃喃地说。她大吃一惊,但是随即就意识到,姐姐其实是在说那轮散发清辉的月亮。 在空中自由自在飞行着的鲁奈罗并没有留意到地面上的人群。他和他的伙伴们朝着北方飞去,很快就化成了细小的黑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了。 那是萨蒂最后一次看到鲁奈罗。他们在次日抵达了阿摩罗婆提城。有许多事情要做:整理家务、学习和纺织。萨蒂很快就把鲁奈罗忘记了。 五 鲁奈罗又回到了那座森林里。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会回到这里来。这座森林变得更加苍老,脾气也更加古怪了。鲁奈罗琢磨着毁掉它,可是却又有点舍不得。他毕竟是在这座森林里获得了自己的名字。那仿佛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之前的事情了,他想,那个叫萨蒂的女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很短寿,比这座森林里大多数植物都短寿,有时候他甚至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个王国覆灭,新的王国在废墟上诞生。 这么想的时候,他并不怎么难过。他已经记不得萨蒂什么样子了。 自从他具有了名字和形体之后,真的已经见到了许多东西、也懂得了许多东西啊。 他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向那片林中空地走去。 一个鲁奈罗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那里等着他。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鲁奈罗从来没见过那么老的人。他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雪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几乎要垂到地上。他全身好像都在发光,就跟鲁奈罗第一次降临到这森林时一样,此刻万籁俱寂,声音也 分卷阅读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鲁奈罗停住了脚步。“你是谁?”他问。他的伙伴们全都吓得缩到了他影子里一动不动。 “我是梵天。”那个老人说。“我是创造之神。” “我是……”鲁奈罗想了一会,挠了挠头。黑色发辫在他身后飞扬。“我是猎人。” 梵天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但也是最古老的一个。” “我们是指谁?” “‘我们’,也就是指我。阿特曼。唯一实在。大梵,至尊人格首神。” “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们听到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我们听说你在荒野里狩猎,用雷电和瘟疫伤害人畜,也用草药给他们治病。” “是呀。”鲁奈罗说,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这又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 “鲁奈罗。”他说。 “咆哮者,荒神,畏怖之神。好名字。”老人叹了一口气。“谁给你这个名字的?” 鲁奈罗想说萨蒂。但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撒了个谎说:“我不记得了。” 老人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鲁奈罗。“这不好。给你的名字的人等同于你的父母。如果他是男性,那就是你的父亲。如果她是女性,那就是你的母亲。” “是吗?”鲁奈罗瞪大了眼睛。 老人笑了。“那当然。此外,你不应当再叫鲁奈罗了。” 鲁奈罗歪了歪头。“为什么?”他说,“你不也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吗?” “一个好名字,但并不是合适的名字。”老人说。 “好不就等于合适吗?” “并不全是。你听到了吗,那些献给你的祈祷?” 鲁奈罗点点头。他的确是听到了,就和很早很早之前、他还没有形体时一样,那些祈祷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他耳边。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不过鲁奈罗并不经常理会这些祈祷。 “人们非常惧怕你,因为你为他们带来恐惧和痛苦。”老人说。“这是不应当的。” “这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知道何为善恶,何为正法与非正法?” 鲁奈罗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他只凭自己的意志行事。 “你应当知道。”老人轻轻地叹气。“所以,鲁奈罗这名字并不合适你。因为它的意思非常暴戾,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如果你继续用这个名字,会变得越来越野性,也越来越暴戾。” 鲁奈罗张大了眼睛。“那我该怎么办?”他说。 “我会给你另外一个名字。”梵天说。“今后,人们将用这名字来称呼你,对你祈祷,你的名字将是充满力量的。” 他朝鲁奈罗走去。有一刻,鲁奈罗只想拔足逃走。他喜欢鲁奈罗这个名字,不想失去它。但是梵天越走越近,鲁奈罗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动弹。 “你古老又年轻,既有为善的意志,又有作恶的意志,拥有我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的巨大威力。因此你是有使命的。我已经为你预留了你应当居住之地。心,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你将居住在它们之中。就像你降下雷火,焚烧荒野,令灰烬中生出幼芽,你的使命就是毁灭和新生。 因为这个使命,你不可以在心中怀着愤怒,不可以变得残暴,不可以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老人走到了他面前,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觉得额头好像要裂开了,痛得几乎想要大叫起来,可是却叫不出声音来。 “因为你是破坏者、杀戮者、毁灭者,所以,你应当得名湿婆。” 这话刚一出口,过去那个鲁奈罗的形体粉碎了,随后再次聚集到一起,时间被浓缩起来,又被释放。他披在背后的发辫散开了,样子也有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他的黑弓变成了一条蛇,盘在他的肩膀上,丝丝地吐着蛇信。 梵天把手从他的额头上拿开,注视着他。现在他和梵天一般高了。 “湿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问。在他的前额上睁开了第三只眼睛,血红色视线注视着苍老的创造之神。 梵天微笑了,看着刚刚被自己赋予名字、成为自己孩子的年轻神祗。 “意即慈悲。” 【~Sanjeevini~禁咒篇】 一 萨蒂的家庭分成两个部分。死的部分和活的部分。 父亲的疆域是属于死的部分。在完成仪式和工作后,他必然会独自退到他的房间里,和逝去很久的妻子进行“灵魂和心灵的对话”;要不然的话,他就是在不厌其烦地阅读那些冗长的经典。 经典枯黄陈旧,用已经死去很久的贝叶写成, 分卷阅读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因此萨蒂认为这部分也是属于死亡的。 活的部分则由萨蒂的姐姐塔拉统御。这个家庭里没有主母,于是唯一剩下的长女塔拉担负起了驱赶奴仆、清洁地面、管理土地、准备牛乳、照看家畜、纺织和劳作的全部责任,她像一只忙碌的蜂鸟一样整日门外飞里飞出。换做是其他家庭的女儿,在这种重负下会丧失青春的可爱,同时变得和中年妇人一样既平庸又可亲,可是塔拉像时间推动世界一样无情的推动着这个家庭的生存,她的美貌完全无需青春的映照使之增光添彩,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只是让她像个皇后一样越发高傲。 而萨蒂自己则生活在父亲的死亡国度和塔拉的生存国度之间,每天的工作就是陪伴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疯公主舍衍蒂是天帝的女儿之一。她曾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偷偷溜出永寿之城,在没有父母和导师允许的情况下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天帝有很多,很多的女儿,多到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数目的地步,失去其中一个并不是值得为之痛心疾首的事情。令他真正感到尴尬的是,十年后舍衍蒂竟然再度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归来,倒在四象之门外,并且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孩子没能保住,舍衍蒂脑子里的理智也是。天帝没能让她再进自己的家门。父亲收留了舍衍蒂,但这不是出于同情,让一个神志失常的公主喃喃自语地在大街小巷上徘徊会是所有神和仙人的耻辱。 父亲把舍衍蒂带进门,而塔拉则把照顾舍衍蒂的任务交给了萨蒂。 “为什么要我去照顾她?”萨蒂说,“能做这事的女人有的是,迦雅姆妈也可以,霞光女也可以。” “这样至少能让你懂点事。”塔拉说。 “我不干。人们都说她脑子糊涂了,连自己的父母姐妹都认不出来。” “你从明天开始就搬到她旁边的房间去住。” “我不干!有的疯子是会咬人的。” “我会让仆人帮你去搬东西。” “塔拉,我不愿意!我要去找父亲!” “她身体很弱。你要记得帮她翻身,也要替她擦身,负责让她吃饭。” “塔拉,她不祥!” “如果她睡着了,或者躺着啥也不干,你可以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她身边看看书,或者补习一下你那糟糕的纺织。” “塔拉!” 塔拉突然一下子把萨蒂的手拉了过来,手指蘸了一点朱砂,在她手背上又快又熟稔的画了一个复杂的吉祥纹,然后松开了萨蒂的手。 萨蒂抚着被姐姐捏得生痛的手,问:“这是什么?” “不会让你被咬的符咒。”塔拉干巴巴地说,“现在,你去照看舍衍蒂吧。” 那是个阳光非常明媚的早晨。萨蒂拿了一把小凳子,一边哭一边朝舍衍蒂的房间走去。她和塔拉的战争总是以这种屈辱惨败的方式结束。 她走进房间里,泪珠还是不停的顺着腮帮滚落下来。房间里卧榻上的人动了一动。萨蒂自己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手里捏着那幅自己织得很失败的细麻布,哭得魂断神伤。 卧榻上的人又动了一动,伴随着衣服沙沙的轻响,赤着脚走下地来。萨蒂没有听到那动静。突然之间,她觉得一双细软又温暖的手笼罩在了自己头上,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萨蒂抬头看。疯公主舍衍蒂低头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啦?”舍衍蒂说,声音沙哑轻柔,“你什么事不开心啦?” 萨蒂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前公主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早晨的阳光里,美丽得惊人,她继承了天帝漂亮的褐色眼睛,眼神明亮得有点让人害怕。 “没……没什么。”萨蒂怯怯的说。“我是萨蒂,达刹仙人的女儿。父亲和姐姐让我来照顾你。” 可是舍衍蒂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突然撤开手,根本不理萨蒂,走到窗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舒适的眯起了眼睛,开始哼唱一首温柔的情歌,神情甜蜜,完全就像是一个初恋中的女人。 萨蒂松了一口气。“她果然还是疯子。”她想。 大部分时间,天帝之女都很安静,不惹事,一个人躺在卧榻上自言自语。许多工作实际完全不需要萨蒂来做,萨蒂开始明白姐姐的目的是要自己学会安静呆坐,做个合格的看守。 和大部分年轻女孩子一样,萨蒂在闲暇时间里与一群和她年纪相仿女友为伴。她们大多是和萨蒂出身相近的大仙人或天神的女儿,整日在天帝的难陀那园林里玩球、游戏、学习乐器、唱歌和跳舞,年纪稍大一点的则会讨论服装和装饰自己的办法,或者摆出各路神仙和王公贵族的画像,讨论自己将来将会嫁给其中的哪一位(她们大多不能如愿,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萨蒂既不特别美貌,又不特别显赫,更没什么特别的脾性,缺乏成为异类的特质,因而得以与女孩们相处融洽。 但她成为疯公主舍衍蒂的伴当后不久,她们围坐在草坪上聊天,有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少女突然看向 分卷阅读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萨蒂,说:“听说你们家收留了舍衍蒂?” 萨蒂点点头。她有点儿惊讶,那姑娘是众神的导师祭主的女儿伽罗婆提,从前不曾和萨蒂说过话。 “我听说她完全没有头脑了,像个动物一样。”伽罗婆提说。 “嗯,也不全是……” 另外一个紫衣服的少女插了进来:“那是她活该。” 大家很有默契地交换了视线,紫衣服的少女是天帝的另外一个女儿提婆雅尼,舍衍蒂的妹妹。她最有资格这么说。 海神伐楼那的养女拉克什米,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粉脸,此时怯生生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可是我觉得她很可怜。” “她现在是不是见人就咬,像狗一样?”伽罗婆提问。 萨蒂下意识的摸了摸手上的吉祥纹。“也没有啦。她不咬人的。” “是吗?可是听说疯掉的人充满不祥,十分邪恶,会为所居住之处带来灾祸。”又有人指出。 “她平时就安静的躺着,既不动也不说话,怎么个不祥法呀。”萨蒂说,她有点莫名的不快。 “这种事情又不是马上就能看得出来的。家里的母牛突然病了啊、晚祷时祭火突然莫名其妙熄灭。” “没有这种事。” “那么,她会把周围都弄得很肮脏吧?这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萨蒂更加不快活了。“舍衍蒂不脏。她很爱干净的。负责照顾她的人是我。” 坐在萨蒂旁边的提婆雅尼带着嫌恶的神情挪开了一点,其他人也惊异地看向她。 “她那么污秽,你还得要照顾她?”伽罗婆提说。“你好可怜啊。” 萨蒂战抖了一下。“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吧?”她说,“而且其实舍衍蒂特别漂亮。” 这些话引起一阵窃笑的浪潮,女孩子们交头接耳。 “现在她这个凄惨的样子,还不如死掉比较好。”另外一个姑娘说,叹息了一声。“我母亲说女人的声名就是她的生命。” “那也是抛弃她的那个男人不对。”萨蒂说,“她选择以乾闼婆方式结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舍质也是按自己的意志嫁给了天帝不是吗?” 提婆雅尼瞪了萨蒂一眼,萨蒂努力装作没看见。“舍衍蒂很乖的,很听话,又不吵闹。而且……”她还想抗争下去,“如果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就去找舍衍蒂,因为她总是安安静静的。” 这么说的同时,萨蒂觉得自己会为舍衍蒂辩护真是奇怪极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怪诞的疯公主。 “因为,除了你之外根本就没人会想要去舍衍蒂的房间里嘛。”伽罗婆提插嘴说,“不过你也是不得不去,对不对?” “萨蒂,你真的好可怜啊。”提婆雅尼说。“以后你都不能经常来陪我们玩了吧?因为你得要陪舍衍蒂。” 萨蒂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是我姐姐让我去照顾她的。”她说。“她没说不许我出来玩。” 似乎没人听见她的话。 “不过萨蒂看起来喜欢舍衍蒂,说不定她们能作伴。”伽罗婆提转过头,径直对其他女孩子说,好像萨蒂已经不在场了一样。 “是呀。萨蒂真奇怪。如果我见到疯公主,一定会觉得很害怕。” “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提婆雅尼气愤地说。 萨蒂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女孩们还在讨论。“听说有的疯病会传染。” “真的?怪吓人的。就像麻风,对吗?” “我就见过一个疯子。上次去人间的时候,在恒河边的火葬场附近见到的。他把骨灰往自己身上抹,像头野兽。” “你们别不是看见毁灭者湿婆了吧。我父亲说,他就喜欢待在火葬场里,疯疯癫癫的。” “骗人!湿婆可是世尊,他和火神阿耆尼、月神苏摩一样,整天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居住在比我们更高的天界里。” “我父亲不喜欢湿婆。”萨蒂说,拼命试图加入话题。“他说那个男人不可捉摸。” 没人理会她。 “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那不就像保护者毗湿努?”伽罗婆提说。 “瞎说,湿婆和毗湿努一点都不像。” “你怎么知道?” “上次他来我们家里做客,他长得可好看了。” “他和传说中一样,蓝色皮肤、四支手臂吗?” “你可真傻,那是在更高的天界里才会呈现的形态呀。他平时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深色皮肤、两只手臂。” 然后提婆雅尼拿出了一幅从家里偷出来的小小的毗湿努画像给大家看,所有的女孩子都凑过去看了,只有萨蒂一个人没有动,也没人邀请她。她在那里呆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难陀那园林深处走去。没人留意到她的离开。 她在园林尽头找到一棵巨大的榕树,摸了摸它粗糙的表面,然后把纱丽扎在腰间,脱了凉鞋,试着往树上爬。她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 分卷阅读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从歪斜的树上一路滑了下来,脚趾缝里沾满了青苔和泥土。于是她找了几块石头把树干上的青苔刮干净,又试图向上爬。这一次她有所进步,成功骑到了距离地面最近的树干上。 “我没法下去了,”她想,不过并没怎么后悔。她测试了一下树干的结实程度,尝试着半躺靠在它上面,盯着枝叶里漏出的天空。 过了一会,她抹掉了眼角滑出来的泪水,觉得很羞惭。 “不是我的错。”她想着,“本来应该是提婆雅尼来照顾舍衍蒂的。连照顾自己姐姐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她才应该感到羞耻。伽罗婆提也是。其实我知道她特别嫉妒塔拉,因为塔拉长得比她漂亮,而且比她聪明。” “你在上面干什么?” 萨蒂偏了头往下面望。她姐姐塔拉正站在树底下,提着她的凉鞋,拉着嘴角。 “害我好找,居然野到树上去了。”塔拉说,“看看你的头发和衣服都成了什么样子。快给我下来。” 萨蒂把两只脚放在树干一边,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塔拉,我不敢下来。” “没本事下来还敢爬上去?”塔拉说,把凉鞋放在了一边,“跳下来,我接着你。” “你抱不动我。”萨蒂说。“你得要叫父亲来才行!” “父亲去王宫参加五老评议会了。”塔拉说,“何况我说过要抱住你了吗?你跳下来。风神会帮忙的。” 萨蒂往下面望。绸缎般的绿草地下面是坚硬的泥土地。 塔拉的口气软了下来。“没事的,萨蒂。来。”她张开了手臂。 萨蒂闭上眼睛,向下跳。她觉得自己下降的速度变慢了,就像在半空飘悠了起来一样。风果然托住了她。她一下子扑进塔拉怀里,那里温暖又柔软,带着淡淡香味。 “蠢姑娘。”塔拉说,“什么时候让我少费点心啊?” “你用了什么咒语?”萨蒂说,“能不能教我,塔拉?” “教会你,好方便你爬树吗?想都别想。”塔拉说。 “如果我很认真地照顾舍衍蒂呢?”萨蒂说。“你会不会教我?” 这次塔拉没有说话。萨蒂穿好了鞋子,握住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冰凉又湿润。她们一起朝难陀那园林外走。半路上,萨蒂看到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那群女孩子还在草地上坐着,只有拉克什米不见了。看到她们姐妹,女孩们都暂时了停止说话,转头注视着她们,然后又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话语声传进了萨蒂耳朵里。她喉头有点不舒服,轻轻咽了一下,抬头看着姐姐。树影之下,塔拉白皙美丽,眉头微蹙。 “照顾一个不能料理自己的病人,才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萨蒂突然开口说,“觉得这种事情很屈辱的人,不能和她们玩也没什么了不起。” 塔拉并没有什么动作或表示。走出一截路之后,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别倔了。” 萨蒂没还口。她想着那个捆住自己手脚的美丽的女疯子舍衍蒂,淡漠的恨意涌上心口。 二 天帝的前公主并不挑剔吃喝,也不在意他人对待她的冷漠态度。但不管身体有多差,每天早上她都会起身,认真的梳洗,对镜梳妆。萨蒂不得不学会给舍衍蒂梳头,每天早上帮她认真地编好头发,抹上发油,然后递给舍衍蒂镜子,让她看镜中的影像,舍衍蒂就会满意的微笑。但她从不知表示感谢,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她从来没有和萨蒂说过话。 不管萨蒂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舍衍蒂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她曾在塔拉面前忍不住发脾气,向父亲发过几次牢骚,但他们都没有理会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摆脱舍衍蒂之后,萨蒂干脆认命了。 好在父亲几乎从来不曾过问舍衍蒂的任何事情。塔拉也很少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对萨蒂来说,舍衍蒂的房间真的成了一个庇护所。有时候她能在这里待上一天,设法完全忽略掉身边的轻声自语或是哼哼着歌谣的舍衍蒂,翻看画册和诗歌。也有的时候她尝试操练乐器。拨动西塔琴或是拍拍手鼓,用笛子吹出短短的调子来,这时舍衍蒂就会停止自言自语,直起身来转头好奇的望着萨蒂,而萨蒂装作视而不见。蜜蜂飞进来,围着叮咚作响的金色琴弦打转,舍衍蒂又满足的躺下去,继续沉浸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将来我会嫁不出去的。”萨蒂这个时候就会想,“我得要一直陪着她,直到我也头发花白老死。” 她看着舍衍蒂。虽然岁月流逝,疯公主始终奇迹般不见衰老。和舍衍蒂同龄的天帝公主都渐渐眼角都有了皱纹,腰身日益臃肿,但舍衍蒂本人的美丽不仅不见折损,反而以和她理智沦丧同等的速度在增长,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有时候萨蒂觉得即使有一天她自己老死了,舍衍蒂也还是会这么美丽,躺在雪白的卧榻上,虽然不死,却也不能算是活物。 萨蒂这么想着,手指在琴弦上不小心割出伤口,淡淡的血味和插在舍衍蒂床头素馨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房间里。 萨 分卷阅读1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蒂跳起身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但在天神和阿修罗在俱卢原野上决战的第二年,当迦莱蒂迦月的白半月转成黑半月的时候,舍衍蒂的身体突然开始急剧地衰竭下去。父亲请了大夫来帮舍衍蒂看病,相貌英俊的医神檀文陀梨诊断之后,宣布她无法活得太久了。 “这是对她的解脱。”达刹说,沉重的叹了口气,摸了摸萨蒂的头发。萨蒂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天早上,萨蒂一如既往地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让阳光照进来。舍衍蒂还没有醒。萨蒂扭头看着她,正想着床头的花应该换了,一个男人从窗子那里跳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动作矫健,头发在阳光照耀下散放出金黄的光泽,眼睛的颜色浅得奇怪,脚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萨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只大猫。她张开嘴巴,但尖叫还没有发出来,男人就一把掩住了她的嘴,然后关上了房门。 “小姑娘,你敢叫的话我立刻杀了你。”男人说,“听明白了?” 萨蒂点点头。男人松开了手。“达刹还没有出嫁的女儿有两个。你是哪一个?” 萨蒂说:“小的那个。” 男人点点头。“难怪。都说大的那个是绝代美人。” 萨蒂盯着他,男人穿着游方者的衣服,圣线和标志规矩得让最严苛的婆罗门僧侣都无可挑剔,但她明明感到刚刚捂住她嘴巴的手上布满剑茧。 “你是谁?”她说,“你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舍衍蒂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沉睡的疯公主的面孔,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她的面庞,手指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却只是替她理了理头发。 这当儿萨蒂正在慢慢朝门口蹭,她背对着门,想要一推开门就狂奔出去。可她用力顶了顶身后的木板,门却纹丝不动。 “别动歪脑筋,小姑娘。”男人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卧榻上的舍衍蒂。“我关上的门别人是没法打开的。” 萨蒂突然灵光乍现,“你是把舍衍蒂拐走的那个男人。”她说。 男人点点头。“算是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在这里是禁忌。”男人说,“如果我说出口,三大神中任何一个都会立即察觉我的存在。” “你是一个阿修罗!”萨蒂惊讶的嘴都张大了。 “不尽然。虽然我的确是站在阿修罗那一方的,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萨蒂眨了眨眼。“什么?” 男人笑了笑。“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萨蒂对于天界的政事几乎一无所知。竟然有人会背叛众神投奔到阿修罗那边去吗?“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能找到这里来。” “是啊。”男人凝望着舍衍蒂。“她还是那么美……不,是比以往更美了。” “但她快要死了。”萨蒂说。 “我知道,”男人说。他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来带走她吗?”萨蒂说。 男人转过头来,有点惊讶的看着她。 “我带不走她的。我只是想来看看她。” “但是你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萨蒂说,“她完全疯了。谁都认不出来。这都是因为你。” “我知道。……”男人说。 “我还以为你后悔了。” 男人笑了。“你真有意思,小姑娘。” 萨蒂瞪着他。 “……没错,我的确是后悔了。”男人最后说,“很后悔很后悔。那个时候我正在修持苦行……以烟为呼吸,非常艰苦的苦行。她来到我身边,全心全意的侍奉我。后来我获得了想要的果报,就问她要什么,我知道她是天帝的公主,却像女仆一样伺候我了九年。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只求能和我过一年平凡夫妻的生活。我答应了她,我们隐居起来,过了一年平凡的生活。” “然后,一年之期一到,你就离开她,把她抛弃了?”萨蒂说。 男人没说话。 “这故事和我从前听到的不一样,”萨蒂皱起了眉头,“你其实是在骗人吧?” “你听说过什么?”男人笑了笑。“你不可能知道真相,小姑娘。听着,达刹的女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很快就会有人来送水了。”萨蒂撒谎说,“到时候他们发现房门打不开,就会去找我父亲的。你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是吧?” 男人又笑了。“三界里都没几个人是你父亲的对手。不过不会有人来送水。因为一直只有你在照顾她,不是吗?” 萨蒂的脸白了。 “那么就照顾她到底吧。”男人说,“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很简单的事情。” “什么?” “我要你去她的梦中。我曾经放了一件东西在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去取出来?” “放在梦 分卷阅读1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里?!” “没错。一朵天帝御苑如意宝树上的花。她是嗅着那花香长大的。有一天,她说我不可能给她梦里想之物,我就偷了树上的花放在她梦里。我想等着她梦见那朵花,然后就拿出来给她,这样就证明我能给了她梦想里的东西。” “这是耍赖。”萨蒂说,声音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可是我们两个没等到那天。”男人轻声说。“现在我想要把它拿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取出来?”萨蒂说,“非要让我去?” 男人笑了。“她恨我。她的心排斥我,所以我不可能进入她的梦境里。” “她谁都认不出来了,谁也不记得,怎么可能恨你。”萨蒂说。 男人摇头。“我猜你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喃喃自语的时候都在说什么吧?” 萨蒂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她觉得有点惭愧。她的确从来没有体贴到会注意过舍衍蒂的自言自语的程度。 “她一直在不停的诅咒我。”男人说。“咒我去死。” 萨蒂战抖了一下。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答应过她的事情。”男人说,“她没有多长时间了,我不能给她幸福,至少这件事情……” “但你才不是为了她,”萨蒂说,“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少点良心不安罢了。我觉得你很卑鄙。” 男人目不转睛的望了她一会。“那么你帮是不帮?”他口气柔和地说。“你看,我有很多手段来说服你。但说实在的,我现在真不想动手杀人。你照顾她那么长时间,很同情舍衍蒂,对吧?那姑且算是帮她,好不好?即使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临死能够嗅到从小就习惯了的芳香,也许会觉得安慰一点,回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萨蒂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在过去,她曾不止一次的希望过尽快摆脱舍衍蒂这个包袱,虽然这种愿望从不曾说出口,从而也不会变成真实,但是听到檀文陀梨宣判了舍衍蒂死期的时候,她却感到强烈的羞愧和内疚,仿佛是自己诅咒了舍衍蒂造成了她的衰竭一样。舍衍蒂的死期越是逼近,她就越多的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疯公主那双笼罩在自己头上温暖柔软的手,每天早上映照在镜子里那个满足的美丽笑容。这种感受找不到出口。她无论如何不想背着这种愧疚过一辈子。 “会很危险吗?”她犹豫着说。 男人看着她,微笑了。“只要照我说的做,就不危险。而且你很快就可以回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 萨蒂站在舍衍蒂的梦中。 薄薄的雾粘在她皮肤上,又湿又冷。她睁大了眼睛,举目所见却只是一片黑暗。 “看看你的手上,小姑娘。”男人的声音远远的飘来,又像是贴在耳边。 萨蒂低头,看见手中拿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她把油灯举到自己面前,微弱燃烧的金色火焰像是洗干净了蒙在她眼前的黑幕,现在她看得清楚了: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平坦的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这是什么?”萨蒂说,“这就是舍衍蒂的梦吗?” 男人说:“我想是的。” 萨蒂朝四周望着。她想不知道是舍衍蒂的梦就是这样,还是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一片荒芜寂静、毫无生机的原野。毫无生机,只有压抑和阴沉。 她尝试朝前迈步。她觉得脚就像被地面吸住了一样,要拔出来非常吃力。她往前走着,油灯的光亮模模糊糊照亮她面前的贫瘠土地。四周一片死寂,沉闷笼罩在萨蒂周围。 她开始打抖。“我觉得很害怕。” “没关系。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你举着油灯,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向两边看。你应该会嗅到那花朵的芳香。然后你会看到它,长在一棵枯树上,很小,可以别在你头发上,金色的,闪闪发亮。” 萨蒂又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她真的看到远方隐隐约约有一棵很小的树的影子,中间依稀透出光亮,似有似无的香味传到她鼻子里。 “……我好像看到了。” “……你把它带回来,记得不要失手弄丢油灯,也不要弄熄它,否则你就会迷路,走不回来了。” 萨蒂开始走。地面似乎很坚硬,布满冰凉硌脚的碎石,但如果她稍微停下来,脚就像会被地面吸进去一样难以拔出来。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她试图走得快些来祛除这种阴寒,但效果不大。 当她每次抬起头来努力注视那隐约的树影和金色光亮时,都发现它依旧停留在地平线上,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得更明亮。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只有她的影子和油灯 分卷阅读1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光芒与她作伴,它们都寂静无声。 她停住了脚步。□的脚在衣裙下瑟瑟发抖。 “我不去了。”她朝空中呼唤说,“太远了,我到不了那里。请让我从舍衍蒂的梦中出去吧。” 没有回应。天空依旧阴沉单调,厚重的云层一动不动,永无拨云见日之时。 萨蒂又呼唤了好几次,但男人依旧没有回应她。 萨蒂开始明白,如果她没有拿到那朵花,那个男人绝对不会让她回到现实世界中的。他就是那么无情的人。 影子黏在她背后,灰色细长,融进一片昏暗的颜色里。 她开始继续朝着那金色光亮的方向走,捧着那盏似乎随时可以熄灭的油灯。 “我是萨蒂。我是仙人达刹之女。”她对自己说,“我的名字意思就是真实。凡是经我口中说出的话,无一例外都会变成真实。我不害怕。我能够走到那里,拿到舍衍蒂的花朵。” 这么重复着,她似乎真的没有那么恐惧了。冰冷的石头依旧咯脚,阴寒还是爬在她衣服的皱褶里,但是她努力不去留意它们。她一直朝前走,直到筋疲力尽,走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 终于,她的脚已经开始流血的时候,痛得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棵树下面。 走近看才发现那棵树比她想象的大得多,显然枯死很久了,黑沉沉的树干毫无生气。金色的如意花挂在它的枝干中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的薄光一直指引萨蒂传过梦的荒芜原野,走到了树下。 萨蒂尝试垫起脚尖,去够那朵花朵,但却始终差一点。她朝四周瞅瞅,把油灯放在了树下,把头发扎起来,把纱丽也扎在腰间,开始朝树上爬。 树皮很粗糙,并不比路上的石子温柔。她疼得直咧嘴,流血的脚顽强的卡在树皮上,还是努力抓住枝干,蹬着爬了上去。她翻身骑在侧面的枝干上,伏身慢慢朝前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大蜥蜴。爬到顶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够到了那金色的花朵。 花朵入手的感觉奇妙无比,柔软顺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实体,它并没有从她的指缝中像水或是光一样漏掉。她闭上了眼睛,松了一口气,拿着那朵花慢慢向后退,然后直起了身。 在她拿到花的同时,枯死的树哭了。但萨蒂并不知道。 咸涩的、黑色的液体从干枯的树皮中流淌出来,慢慢地向下流,流到了萨蒂放在树根的油灯里。小小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变得暗淡。 “我拿到花了。”萨蒂说,知道男人应当听得见。 男人的声音透出一丝欣喜。“是吗?太好了。” “可是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萨蒂坐在树上说。 “什么?” “你既然把花放在舍衍蒂梦里,为什么最后还要抛弃她呢?” 男人沉默了。 “……好吧。”萨蒂瞅了瞅地面,她觉得风神大概不存在于这寂静无声的梦境里,于是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原路爬回去。等脚踏上了地面,她解开了绑起来的纱丽,把花朵放在了纱丽里面,然后转身拿起了放树下的油灯。 萨蒂眨了眨眼睛,觉得油灯好像要比原来暗淡了些,火焰透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是错觉吧?她想。 “我还是要从原路返回吗?”萨蒂问。 “是的。”男人说,“不过路会短很多。” “哦,”萨蒂说,稍感欣慰,开始朝来的方向向回走。 “我是一个出家人。”沉默了一阵之后,男人突然突兀的开口。“按理不该拥有家庭。” “我父亲也是出家人。可他就比你有良心得多。”萨蒂说,想着每晚和亡妻对话的父亲。 男人似乎笑了。“信不信由你。我并没有抛弃舍衍蒂。是她离开了我。” “你又在骗人吧!” “不是的。我们生活了一年,……知道她有了我孩子那天,我突然觉得苦行修来的果报,我想要达成的目标,都无所谓了……我就想要陪着她,生许多孩子,平平凡凡,白头到老。可是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他说,“接下来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可是,”萨蒂说,“这怎么可能呢?她还有你的孩子呀?” “也许因为她一开始就恨我。”男人说,口气突然变得很淡。“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你把花带回来吧。” 萨蒂却停下来了脚步。天色好像变得越来越黑了,视野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她回头看看那棵枯死的树,发现树影已经完全融入了黑暗,看不清了。她看了看手里的灯。火焰变得又小又红,孤单的在油灯上跳跃着。 “油灯好像要熄灭了?”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按理决计不会。”男人说,“那是祭祀之火。难以熄灭。” 萨蒂把手拢到灯上,但火光还是在不停的衰减下去。 “它就是在不断暗下去。”萨蒂有点急了。 分卷阅读1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千万不能让它熄灭。”男人说,“否则你就真的会迷失的。” “可是我该怎么办?” “千万不……”男人的话音猛然中断。 萨蒂手中的灯火熄灭了。她站在一片完全的、纯粹的黑暗中。 萨蒂觉得心像一下子掉进冰水里一样。 “你还在吗?”她试探的喊。 黑暗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好黑、太黑了。 什么也没有。只有彻底的寂静和黑暗。 萨蒂的思想一片空白。她本应当哭出声来,或是尖叫,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这样的反应。 她茫然的尝试着朝前方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绊,油灯从她手里滚落了出去。她吓坏了,跪在地上四处摸找。 但她手之所及似乎并不是向前布满碎石的坚硬地面,而是更加柔软、更加冰冷的触感。这更加让她感到恐惧。摸了一阵始终找不到油灯之后,她猛然想起怀里还揣着那朵能散发金色光芒的花,于是急忙把花朵拿出来,举到眼前。 花朵果然散放出了光芒,萨蒂眼前的黑暗消散了。 但女孩直起身来,张大了眼睛。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四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的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萨蒂记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了。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低头看去的时候,她发现油灯正在她前方。分明是平坦的地面,油灯却在咕噜噜的朝前方滚动,像是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坡滚落下去。 “别跑!”萨蒂大叫一声,随身把花朵插在了自己发间,爬起身去追赶油灯。 可是说来也怪,她跑多快,油灯就滚多快,像是在故意戏弄她一般。 不知何时,她感到自己周围的光线变暗了。当她抬起头时,才惊讶的发现,面前无穷无尽的原野上,耸立着一扇巨大的、紧闭的黑色门扉。 她见过这样的门扉。从人间朝更高的天界行走时,就会遇上这样的门扉。但这扇门比永寿之城的四象之门更加高大,影子在原野上延伸得很远很远。 萨蒂看着这大门愣了片刻,恰好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如此巨大的门,打开时却毫无声息。门开了一扇细缝,相对于门来说很细很细的一条缝隙,萨蒂低头一看,发现油灯已经朝门滚落,就像被那个缝隙吸引过去一样,然后掉落进了那个缝隙里。 “啊哟!”萨蒂大叫了一声,朝那个缝隙冲过去。 没有那个油灯,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团黑影罩住了她。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生物正拦在她面前。这个生物非常高大,长着四只手臂,其中一只手拿着粗大的棍棒,浑身发蓝,脑袋状如牛头,牛角包着金,眼睛又大又蓝。 “我是守卫。”那个生物说,“你不能过去。” “我的油灯掉进门里面去了。”萨蒂说,“拿不到我就回不了家了。” “你不能过去。”守卫还是这么说。 “求你了,”萨蒂快要急哭了,“我拿到油灯就立刻出来。” “你不能过去。”守卫说,它严严实实挡在萨蒂面前,注视着她,但凸出的蓝眼睛毫无情绪变化。 萨蒂打了一个寒颤,她向后退了一步。 她看向那扇门,它又打开了一些,从门缝中投射出的却是一道黑暗的影子,比门本身的影子更深更重,宛如在地面上割开了一道大大的裂口。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说。 “什么?”萨蒂说。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过去。” 就在那时,从那道浓重的黑影中,跃出了具有动物形状的影子实体。一个接一个,长着翅膀的狮子、巨大的公牛、长角的鹿、体型像山那般庞大的野猪、六牙的巨象、它们从影子里飞窜出来,就像从黑色的沼泽里猛然跳出来一样,数量多得惊人,速度飞快地向那道门中奔去。它们的形体时大时小,影子构成的皮毛在空中舞动着,看起来狞恶又吓人。 可是不知为何,萨蒂并没有觉得恐惧。她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和温暖。她好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景致,可是却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何时何地。 从影子里跑出来的动物们成群结队通过了那道大门,萨蒂转过头,看见守卫放下了手中的棍棒,低低的伏下身,朝那群影子动物行礼。 “那就是魔醯首罗?”萨蒂问。但守卫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伏在地上行礼。 动 分卷阅读1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物还在一个个从影子里跳出来,但是数量却在变少。萨蒂看向那扇门,发现它正在缓缓关上,只剩下一道细缝了。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主意。她看向还在低身行礼的守卫,转头又看看那即将走到头的动物行列,突然撒开腿飞快地朝那群动物跑了起来。守卫并没有留意,显然他只是要阻止她朝门过去而已。萨蒂越跑越快,从影子里正好跃出了一头雄狮,萨蒂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雄狮的鬓毛。 那鬓毛并不具有现实狮子鬓毛的质感,冰凉又腻滑,如果人能抓得住影子的话,也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但萨蒂还是牢牢抓住了浓密的毛发,拼命向上使力,想要爬到狮子背上去。 狮子咆哮着,拼命甩着脑袋,想要把萨蒂甩下来,还张开了大口,转头想要咬住萨蒂。 “我的名字是萨蒂,真实之女!”萨蒂尖声大叫,“你要服从我!” 她不知道自己言语具有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对影子起效,她已经别无选择,唯有冒险一试。但影子狮子竟然真的顺从了她,它咆哮着,不再试图将她摇下来,而是向大门冲过去。 守卫终于发现了萨蒂的企图。它跳起来,抓起大棒,朝萨蒂追赶过来。“你不能过去。”它叫道,发出一声牛似的低吼。 萨蒂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狮子的鬓毛,“快点,快点!”她禁不住喊,眼看着守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但狮子的速度也非常快。它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们,然后在守卫追到身后的同时,腰身用力,一个纵跃,带着萨蒂一头冲过了大门。守卫发出阵阵怒吼,与此同时大门悄无声息的完全合上了,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把守卫和他的吼叫也堵在了门外。 萨蒂眼前一阵发黑。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自己又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就从狮子身上一头栽了下去,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我又来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了。 萨蒂张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她躺在一片草地上。草并不柔软,叶片和草茎刺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这里的天空像是一直保持着黄昏。天顶是深蓝的,但天际却是绚丽的金红色,狭长的云彩像是巨龙一样横贯空中。在深蓝的天空正中,悬挂着一弯银金色的新月。现实里,月亮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早就挂在空中的。 萨蒂终于强忍着呻吟爬了起来,她的脚还在流血,四肢都酸得想要断掉一样。 包围着萨蒂的是一片金色的草地。她从来没见过金色的草,一直长到她膝盖下面的草丛与难陀那园林中永远保持着鲜嫩绿色的柔草完全不同。 狮子和影子动物都不见了踪影,萨蒂转头看向四周,那扇她进入的、巨大的黑门也毫无踪影。 金色的草地绵延着。遥远的地方有山影起伏,山顶都是一色的金红,当萨蒂张大眼睛仔细去看时,才发现那些山全都高大得不可思议,山顶实际都是皑皑白雪,映照着天空的颜色。 “怎么办……”萨蒂低声自语。她蹲下去,在自己曾躺着的草丛里四处搜索了一遍,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小小的油灯。她又摸了摸头上,幸好舍衍蒂的花还在。 她会从此迷失,再也回不去了吗? 萨蒂站了起来,开始朝着远方的山影走。脚底依旧很痛,她是在忍不住,把纱丽的一端撕了半幅下来,分成两半裹缠在脚上,再继续走时果然好多了。 草地比她想象得要更加辽阔。傍晚的微风吹拂过她的耳边。她仔细聆听着,可是除了风吹草浪的声音,没有任何她熟悉的晚祷声传来。没有牛鸣、没有人声。 这里离她所熟知的世界已经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萨蒂眨眨干涩的眼睛,她有点奇怪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要哭出来的意思。 走着走着,她发现金黄的原野中到处都布满巨大的白色物体。草原上并没有树,但那些白色的东西随处可见,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有的像倒塌的建筑,有的像有的像半隐没在草丛中的岩石。她很好奇它们都是什么,走进其中一处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什么动物死亡后遗留下的骸骨。 那遗骨简直巨大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骨节都比萨蒂整个人要高,她在它们中间行走,简直像个走在白色废墟里小矮人。 “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想着,但并没有伸手去触摸那些比她整个人还高大的白骨。白骨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在金色的草丛中古老、庄重而肃穆。歪倒在一边草丛中的头颅带着利齿,像是山豹、老虎之类猛兽。难以想象这样的动物活着的时候又会是何等的巨大,连天帝本人的坐骑、那头四牙象王爱罗婆多恐怕都难以比肩吧。 她又经过了一堆鹿的遗骨,像是一棵桉树那么大的鹿角倒在地上,被草丛所掩盖。鹿的肋骨从萨蒂经过的道路两边的泥土里伸出来,指向天空,就像是两排高大的白色廊柱排列在她身旁。 “这里好像坟场啊,”她想着。 萨蒂知道,有些野兽垂死之前会去一个特 分卷阅读1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定的地方,然后停留在那里等待死亡降临。这里很美,金黄色的草原令人陶醉,永远保持黄昏的天空宁静绚丽,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那些遍布在草原上的动物骨骸还是活物时,才会选择死在这里。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听见前面有潺潺的水声。 萨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实在是渴坏了。发热流血的脚要是能在冰凉的水中浸泡,也会非常舒适。 在一堆巨大的残骨前面,她看到了溪水。在金色的草丛中,晶亮剔透的小溪就像是白银一般。 萨蒂的心里发出一声欢呼,朝水边跑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在溪水的对岸,有一头很大的白色雄牛正在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从溪中饮水。 萨蒂停住了脚步。雄牛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见到的第一个活着的生物,也让她想起了黑门前的守卫,畏惧之心油然而生。 但这头雄牛与那个毫无生气的牛头守卫截然不同。它肩部宽厚,髋部、肋间和胁部的肌肉充满了力量感,隆起的峰肉既厚又宽,几乎占据了整个肩背,看上去像积雪覆盖的山峰。与萨蒂见过的被驯养的普通雄牛相比,它身上散发出无拘无束的野兽才具有的那种勃然生机和丰沛活力。 而且这个世界的新月就挂在它额头上。 萨蒂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分明还是在那里的。可是当她低头去看那头白牛的时候,那新月又好好的挂在它额头上。 “真古怪!”萨蒂想着。她实在是渴得不行了,不再理会那头雄牛,走到水边,伏下身想去喝水。 白色雄牛停止了饮水,深蓝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年轻女孩。 萨蒂用手捧了一捧水,就要送到嘴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不可以。” 她吓了一跳,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谁?” 没有任何人出现。溪流对岸的白色雄牛看着她,耳朵轻轻的转了一下。 萨蒂又去勺水。那声音再次出现了。 “你喝了这里的水,会身心俱灭的。” 萨蒂手一抖,水全部洒了。她抬起头,瞪着河对岸的白牛。“是、是你在说话?” “是我。”白牛说。 “啊……对不起。”对于萨蒂来说,动物会说话这种事情倒并不特别让人吃惊,“请问……你是哪一位天神变化的呀?” 雄牛的嘴并没有在动。但那话音却确凿无疑的传进了萨蒂脑海里。“在这个世界里,我本来的形态就是这个样子的。” 萨蒂眨了眨眼睛。“是吗?抱歉……可是你说我喝了这水会死,这是为什么?” “你低头看看水里的倒影。” “倒影?”萨蒂疑惑的低头看去,刚才急着喝水,并没有留意,可是一看之下她才吓得魂飞魄散。 水里映着紫蓝天空,金色的草,白色雄牛,可是没有萨蒂。 她无法投影在水中。 ——但是,萨蒂惊讶万分的注意到,她头上舍衍蒂的花朵却呈现在了倒影中,就像浮在空中一样。这更让萨蒂觉得不可思议了。 “你不属于这里。”雄牛说,“你不该来这儿。” 萨蒂看到它深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的样子,一个头发蓬乱、衣服肮脏、狼狈不堪的小姑娘。 如果被塔拉看见,肯定会被她骂的。可是谁知道呢,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塔拉了。 萨蒂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沮丧。 “那……请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轻声说,“是……属于谁的梦境吗?” 雄牛没有说话。萨蒂感到身边刮过了一阵风,白牛轻轻的一跳,跃过了溪流,来到了自己身边。它体型虽然巨大,动作却超乎想象的矫健。 萨蒂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近看的话,白牛实在是太高大了,虽然没有那些骸骨那么夸张,但依旧让她觉得畏惧。 白牛盯着她。 “你头上的花是哪里来的?”它说。 萨蒂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那朵金色花,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坦诚相告它的来历。就是为了这朵花,她才流落到这个奇妙的世界。那个大猫一样的男人呢,是不是还在舍衍蒂房间里,等待她把花带回来。并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可是想起来仿佛却已经隔了很漫长的时间了。 “这里是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白牛看到萨蒂没有回答,自己说了下去。“比你平常身处的天界要高得多。天帝因陀罗本人能达到的最高天界也就是这里。再往上,就是大仙人的三个天界,以及梵天本人所居住的天界了。” 萨蒂忍不住向四周看去,她第一次留意到,一直如同被夕阳映照的、赤红色的远方天空,实际更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照亮了天空。 “那是西南方,火神阿耆尼所辖的方位。”雄牛像是留意到了萨蒂的视线。“东南方天色接近金红。那才是太阳神苏利耶的地界。” “那么你是八方护世天王中的 分卷阅读1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哪一位?”萨蒂问。 雄牛没有回答。萨蒂知趣的没有再追问。“我正在找一个小小的油灯。请问你见过那样的东西吗?” 白牛歪着头打量着萨蒂。似乎感到非常有趣一样。 “我……”萨蒂微微慌乱起来。“我原先是在一个人的梦里面的。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回过神的时候就看见面前有一道门扉,我就跟着一群影子动物来到了这里。” 雄牛又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萨蒂觉得它正在笑。 “我明白了。”白牛说。“梦境的确是一个来到高层天界的捷径。但自从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来,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 “摩根德耶是谁?”萨蒂问,“从梦中怎么可能来到更高的天界的?” “越往上的天界就越真实。”雄牛说,“比起被摩耶缠绕的、你清醒时所见的物质世界,梦也更加接近真实。两者偶尔会连到一起,这就是捷径。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更多人迷失在梦的交界处,从此消失。” “我是不是算是迷路了?”萨蒂说。“那……我还能回去吗?” “可以。但是你要把花交给我。”白牛说。 萨蒂吓了一跳。“这可不行!”她说,“我为了这朵花才跑到这里来的。而且有人在等我把花给……” “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东西吗?”白牛说。 萨蒂想了想。“天帝如意宝树上的花。”她说,“永不凋零,散发芬芳。” “如果真的是天帝如意宝树上的花,这朵花一来到这个世界里就会消失。”白牛说。 萨蒂呆了呆,想起水中的倒影。 “但它是放在梦境里的花。”她最后低声说。 “是的,所以花的形体只是外壳。”白牛说,“那朵花是商吉婆尼。” 萨蒂正在条件反射的伸手去触摸那花朵,听到这个词,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商吉婆尼。不可能。”她喃喃自语。 “看来你知道那是什么。” “它是一个咒语啊,怎么可能是花的模样。” “那你认为它应该是什么模样?”白牛说,“几段文字,或是一篇卷轴?” 萨蒂伤心地摇摇头。她对于咒语的在行程度远不如姐姐。 白牛轻轻摇着尾巴。巨大的牛角映照出额头新月的光辉来。“它散发的气息非常明显。你走到河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除了商吉婆尼,没有什么咒语能具有这种气息。”它说。 “而且……我以为这咒语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曾经不存在。”白牛说,“但有个野心很大的人将它召唤了出来,给了它名字,赋予了它实体,使它能被使用。你知道它能派上什么用场,对吗?” “起死回生。”萨蒂说。“除了自愿赴死者,它能救回所有的亡者。是一个很危险、很恐怖的咒语。” 她又顿了顿。“可是,”她的声音低哑下去了,“让我来取这朵花的人,告诉过我它只是一朵花啊……” “那当然是在骗你。”白牛轻轻的歪了歪头。“其实我觉得奇怪,进入梦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你竟然会愿意为了一朵花冒险?” 萨蒂没有说话。 “是谁骗了你?”白牛平静地说,但并没有等萨蒂回答。“哈,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他是不是眼睛颜色很淡,肤色白皙,给人一种仿佛全身在发光的感觉?” 萨蒂抬起头,透过酸涩的眼眸看着白牛,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哭了,虽然她很不愿意哭。 白牛注视了她一阵,突然向身后歪了歪头,“上来吧。”它说。“我带你走。” “带我回去吗?” “带你离开这里。” 萨蒂爬到了白牛背上。真奇妙,它身上的气味不是普通动物的那种腥臭,而是让萨蒂想起了风、淋湿了的岩石,泥土、燃烧的篝火、古老的森林和原野。 “抓好了。”白牛说,“掉下去的话,有可能真的会死。” 萨蒂的手感受到了它光滑皮毛下面的坚实肌肉。“……谢谢。” “不用谢。”白牛说,“只是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整个天界遭到的污染得要用七条圣河的水来清洗才行。” 萨蒂吧嗒一声闭上了嘴巴。 白牛驮着她,一开始只是慢慢走着,接着开始悠闲的小跑了起来。他们在金色的原野上跑过堆又一堆巨型白骨,萨蒂有种感觉,不是它掠过金色的及膝草丛,而是那些草丛在它面前纷纷让路。风拂过她的面孔,感觉舒适。 “可能我很多嘴。”她最后低声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白牛没有回头,依旧向前奔跑着。“他是梵天的孙子、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 萨蒂睁圆了眼睛。“婆利古仙人的儿子!他不是很早之前就失踪了吗?” “不,他们只是羞于提起他而已。”雄牛说,“他从天界离开,最后跑到了阿修罗那边,为伯 分卷阅读1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利王和牛节王效力,自称是太白金星之主苏羯罗。” ——虽然我的确是站在阿修罗那一方的,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原来是这样……”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愿意为他来取这朵花?”白牛说。 “……” “还是你被他胁迫了?” “没有……”萨蒂把脸埋在手里,“……他说,只要在四象之门内说出他的名字,三大神就会察觉他的存在。” “这倒是真的。” “我只知道他是舍衍蒂的情人。他说这花本来是他想给舍衍蒂的礼物……” 白牛沉默了一会。“把起死回生的咒语召唤出来的就是苏羯罗本人。”他开口说,“上上次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里,阿修罗死伤惨重。苏羯罗知道这样阿修罗的军队必然败北,于是就向湿婆祈祷,求取起死回生的力量。这咒语威力之巨大,必须以无比艰苦的苦行来获得,就连湿婆本人也从来没想到使用它,但没想到乌沙纳斯竟能坚持下来,最终得到了商吉婆尼。”白牛的声音露出一丝趣味来,“他获得这个咒语之后,无论天神还是阿修罗,都想法设法要搞到它,可是商吉婆尼就此失去了踪迹。原来他会把它藏在自己情人的梦里。” 萨蒂默不作声。隔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乌沙纳斯说舍衍蒂一直在恨他。” “也许吧。”雄牛说。“乌沙纳斯从小就和天界公主舍衍蒂认识。他还是鸯耆罗仙人的年轻弟子的时候,天帝一度和婆利古仙人正式的商量他们的婚事,可是眼看就要正式定下婚约,乌沙纳斯却无缘无故的从天界失踪了。等他再度现身,已经变成了阿修罗王的谋士苏羯罗。一个女子如果被自己的未婚夫无故抛弃,即使是天帝公主心中也难免带上怨恨吧。” 萨蒂垂下了头。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他真能撒谎啊。”她轻声说。 “你好像很难过。”白牛说。 “有一点儿。” “因为乌沙纳斯骗了你?” “……不全是。” “乌沙纳斯的谎言里假话真话总是各占一半。正因为如此,他的谎言才听起来分外动人。”白牛说。 “哪一部分是真的?”萨蒂问。 “并不全都是假的。”白牛说,答非所问。“这很重要吗?” 萨蒂的手下意识地轻轻为白牛梳理了一下背后的皮毛。 “可是,虽然舍衍蒂恨他……”她轻声说,“她为什么还是去找到了他,服侍了他九年?她其实……还是喜欢他吧?” “你觉得是吗?”白牛口气平平的回答。 萨蒂没有说话。最后,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白牛停下了脚步。萨蒂四处张望。他们停在金色原野的中央,动物巨大的白色骸骨还是随处可见。“就是这里了。”白牛说,“过一会儿,门就会出现。如果你想回去,就要抓住那个机会。” 萨蒂从白牛背上溜下来,对着它合十深深行礼。“谢谢你。” 白牛偏了一下脑袋。“现在,请把商吉婆尼交给我吧。” 萨蒂伸手去够别在头发上的金色花朵,但是事到临头,她却犹豫了一下。“等等。这朵花……这商吉婆尼只是不要落在苏羯罗手里,让他去复活战死的阿修罗士兵,对吧。” 白牛微微眯起了眼睛。“……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想把这朵花放回原处。放回舍衍蒂的梦里。这样可以吗?”萨蒂说。 “为什么?” 萨蒂的脚只是刚刚停止流血。舍衍蒂梦里带着的阴寒似乎依旧攀附在她衣物的皱褶之中。那就是舍衍蒂的梦。幽深、虚无、阴沉、寒冷,在那毫无生机的荒芜原野上,商吉婆尼是唯一能发出光芒的东西。 不论最初苏竭罗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花藏在舍衍蒂梦中的,多年以来,它以微弱的光亮照亮了那个绝望贫瘠的梦境。 “只要放在她梦中,苏羯罗就难以拿到它。因此,那里其实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你现在倒是变得谨慎起来了。” “吃一堑长一智而已。”萨蒂说。 “不过说的倒也有道理。好吧,这也不失是个选择。”它用带着硕大牛角的头颅朝天空点点头。萨蒂转过身去,在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黑色的大门从无到有,像是从飘渺的灰影逐渐变成了实体。 “梦境的门已经打开了。”白牛说,“但你想清楚,如果你要去舍衍蒂的梦里,还得要绕很远的路。” “没关系。”萨蒂看到那扇门已经打开了,阴冷的气息从里面透出来。 白牛微微低下了头,“把手伸出来。” “啊?” “把手伸出来。” 萨蒂犹豫着把手伸了出来,白牛垂下它的 分卷阅读1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额头,让那轮银月贴在萨蒂的手掌心,等它抬起头来的时候,萨蒂发现手里已经多了一束亮晶晶的东西,感觉凉凉的很舒适,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牛额头上的银月的光辉好像稍微暗淡了些许。 “这……这是什么?” “你在舍衍蒂梦里的指路的灯火已经熄灭,按理说你是没法回去的。”白牛说,“我借你一点时间。” “……时间?” “没错。”白牛说,“趁着它的光辉没有熄灭,你要快去快回。” “谢谢!”萨蒂再次向白牛合十行礼。“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能平安回去,一定会请父亲对你表达谢意的。” 白牛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就免了吧。我倒是情愿你父亲完全对此一无所知。” 萨蒂惊讶的看着它,“你认识我父亲?” 白牛没有回答它,它朝门点头示意。“门打开的时间有限。你快去吧。” 萨蒂扭头,看见那扇刚刚打开的门果然又有合上的趋势。“啊,好的!”她撒开腿开始朝门那边奔跑,回头看了白牛一眼。白牛静静的矗立在金色的草原上,注视着她。 “去吧。”它说。 萨蒂一头冲进了即将关闭的大门中。就在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 “抱歉!”她转头看向白牛,“那个……如果我回去的时候,苏羯罗还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你手里有我的印记。他不敢伤害你。”白牛说,它又笑了——门正在关上,在萨蒂逐渐变得狭窄的视野中,它的形体似乎正在扭曲、转变,变得不那么像野兽,而是人的形体,因此那个笑也很像真正的笑——带着难以言喻的傲慢和轻蔑,“他还没那个胆子。” 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扑面而来的阴沉气息和黑暗让她喘不过气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告诉她,她真的回到了舍衍蒂的梦里。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里。那束来自白牛额头上的光亮不知何时不见了。萨蒂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一束清辉照在了自己肩头上。 她抬起头。在舍衍蒂梦境那阴沉的、黑云密布的天空上,升起了一轮新月。它散放出淡淡的光辉,照亮了萨蒂的道路。 六 苏羯罗坐在舍衍蒂身边,皱着眉头,注视着疯公主沉睡的面孔。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又移动了一格。苏羯罗踌躇了片刻,朝舍衍蒂的额头上伸出手去。 舍衍蒂的额头突然裂开了,裂缝里没有血肉,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苏羯罗跳了起来,向后退去。 萨蒂突然出现在了房间里,她一跤跌倒在地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衣服和头发全都乱七八糟。 苏羯罗露出了笑脸。“你回来了……” 萨蒂尖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向后退去。“别过来!我知道你是谁了!” 苏羯罗皱起了眉头。“噢,是吗?”他说,“花呢?” 萨蒂的上下牙打着抖。“你骗我。那不是花。那是商吉婆尼,起死回生的咒语。” 苏羯罗脸上毫无表情,他看着缩到墙角的小姑娘。“花呢?” “我把它留在舍衍蒂的梦里了。”萨蒂说。 苏羯罗瞪眼看着她,突然笑了。“你果然是个胆子很大的姑娘……”他说,“也是个蠢姑娘。”他朝前走了一步。 萨蒂朝他举起了右手。“不要过来!”她喊。 她的手掌中握着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乍一看,那像是一轮银子做的小月亮耳坠。 苏羯罗的动作僵住了。“怎么是他?”他说。 就在此时,他脖子上的圣线突然燃烧起来。苏羯罗大叫了一声,他踉跄的向后退去,猛力扯着燃烧的圣线,可是却无论如何扯不断,火焰反而越烧越旺。萨蒂惊恐的从手掌后抬头看,发现苏羯罗正在地上痛苦的打滚,打翻了放在墙角的花瓶,水泼溅了出来,插在里面的莲花掉落出来,挨到他身上的火焰,于是连莲花都一起燃烧起来了。 苏羯罗终于挣脱了圣线,一把将它甩脱在地上的水中,那条圣线立即变成一条眼镜蛇,在火焰中仰头嘶嘶吐信。苏羯罗的皮肤上已经被烧出了一圈焦黑的痕迹,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狼狈不堪,五官扭成混合着惊讶、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这算是你的警告吗?”他跪倒在地,看着那条眼镜蛇说。萨蒂咬着牙看着他。沉默暂时降临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苏羯罗粗重的呼吸持续着。 “好吧。”苏羯罗最后说,“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我绝不伤害这个小姑娘,绝不再妄图得到商吉婆尼……虽然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粉身碎骨,生生世世在轮回中以最低贱的形式辗转,你满意了吗?” 在地上燃烧着的莲花爆出一朵蓝焰,眼镜蛇突然萎顿下去,变作一堆灰烬。苏羯罗哆嗦了一下,他俯下身去,额头贴在余温尚留的灰烬中。 当他再度抬起脸的时候,萨蒂看到他的眼神 分卷阅读1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恢复了清澈。 萨蒂情不自禁地又向后缩了缩。 “我不会伤害你。”苏羯罗转头看着她。“你听见我发誓了。” “骗人。”萨蒂说。 “我只是有点惊讶。”苏羯罗说,“你的运气真是好极了,小姑娘。” “我一点也不觉得。”萨蒂说,她的脚即使到了现实中还是在疼,四肢也满布伤痕,“我会叫人来。” “来追捕我吗?”苏羯罗说,“请便。” 萨蒂瞪着眼看着他。 苏羯罗看着她,轻轻笑了。他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 “达刹的女儿,觉得被我骗了很不甘心。对吗?” “我才不是为了你!”萨蒂说,低下了头,“舍衍蒂太可怜了……” “我也这么觉得。”苏羯罗冷笑了一下。“我真不想说,可是如果你能把那朵商吉婆尼之花拿出来,本来倒是有可能让她恢复理智,说不定能救她一命的。” 萨蒂猛地看向他。“撒谎!”她大叫。 “都到这一步了我何必还骗你?”苏羯罗柔声说。“商吉婆尼那样的东西本来就会吸取周遭的生气。就是因为它吸取了她梦境里所有的生机,她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害死舍衍蒂了,傻姑娘。” 萨蒂颤抖了一下,“骗人,”她说,“你是因为自己再也拿不到商吉婆尼才这么说的。” “信不信由你。”苏羯罗说。 “如果商吉婆尼会害死舍衍蒂,那……那……”她想着那头白色雄牛,“他为什么不阻止我把花放回梦境?” “你在说那一位吗?这再正常不过了,舍衍蒂的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要我拿不到咒语就行了。”苏羯罗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原本就很无情。” “你才无情!”萨蒂大叫,她全身都抖了起来,“是你把商吉婆尼放在舍衍蒂的梦里。造成这一切的原本就是你!” 苏羯罗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跃到上面。“只有这个是谎言。”他说,脸上没有了笑容。“是舍衍蒂自己把商吉婆尼放在梦境里的。” 萨蒂睁圆了眼睛。“你……你骗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要把它从我这里偷走,带回给她的父亲。”苏羯罗说。“天帝也很想要起死回生的咒语,既然有一个女儿可资利用,为什么不用呢?我决心放弃之后不久,舍衍蒂就和商吉婆尼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一定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吧……以至于我告诉她我愿意和她白头偕老的时候她都哭了出来。但她一定没想到那朵花会吸取她的理智。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回到永寿之城来,却没法告知父亲,舍衍蒂一定很不甘心……” 萨蒂捂住了耳朵。“你骗人!”她大喊。 苏羯罗,转头看向窗外。“我跟你说过吧?她是天帝的女儿,却像一个女仆一样服侍了我九年。可是哪一位公主,会真地心甘情愿服侍一个曾抛弃了她的男人长达九年呢?” “这是什么意思……” 苏羯罗突然又笑了。 “所以我才说,她一直在恨我。从一开始就恨我。” 他从窗口跃了下去。 七 塔拉将新鲜的水果端进会客厅。达刹不是出世的仙人,平日并没有什么客人,但这一阵子访客的数目却突然增加了起来,而且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塔拉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放下果盘,从眼角看了今天的访客一眼,立即认出他是祭主波里诃湿婆提,天帝的导师。 祭主站起来合十表示谢意,他个子很高,肤色金黄,站立起来的时候腰身笔挺,左手习惯性的停在腰边,似乎在握着一把不存在的刀剑。在过去,这位群星之主时常在神魔的战场上跟随在天帝的战车之侧,不仅为因陀罗出谋划策,自己也手持兵器杀敌,直到现在他也像武士多过僧侣。 塔拉感到祭主也在打量她。她想起这位众神的导师丧妻很久了。 她对祭主原本没什么直观的认识,只记得他的女儿曾经联合其他女孩排挤过妹妹萨蒂。想到那姑娘当时投在自己身上那带着怨恨和蔑视的眼光,塔拉嘴角轻轻带上了一抹笑。她抬起头,目光毫无畏怯的与祭主的视线交接了。 对视了片刻之后,祭主轻轻垂下了眼帘,极其有礼的祝福了塔拉。向父亲和客人行了礼之后,塔拉退出了房间。 她走回自己的居所,打开门的时候发现萨蒂站在里面。塔拉睁大了眼睛。萨蒂看起来就像是在哪里玩了一整天一样,衣服乱七八糟,头发也散开了。 塔拉站在了门口。“你跑到哪里疯去了?”她说,“我记得要你今天去陪舍衍蒂的吧?”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塔拉,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塔拉……”她小声说。 塔拉这才注意到妹妹的脚还破了口,血迹斑斑。 “梵天呀,”塔拉说,她跑了过去,拉着妹妹的手,让她做到睡椅上 分卷阅读2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然后把萨蒂的脚抬起来,皱着眉头检查她的伤口。 “塔拉,”萨蒂又说。 “你净给我找麻烦。”塔拉说。她把萨蒂的脚小心的搁在自己膝盖上,用干净的细麻布替她清理伤口,然后拿了一个盆过来,装满清水,把俱舍草放进水中,再把草叶贴在伤口上,帮萨蒂包裹好。 萨蒂伸出手,勾住塔拉的脖子。 “你做什么?”塔拉皱眉说,“把我衣服都弄乱了。快放开。” 萨蒂没说话,依旧紧紧抱着姐姐,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 塔拉低头看着妹妹满头散乱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舍衍蒂要死了。”萨蒂低低的说。 “她本来就要死了。”塔拉说。 萨蒂没回答,只是抱她更紧了一点,她一声不吭,只是稍微有点颤抖,塔拉觉得肩膀后背微微有了点滴凉意。 这样子怎么让我安心嫁人?塔拉心想。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满是汗渍的后背。 八 萨蒂藏在芒果树上,注视着金碧辉煌的千柱厅。士兵们在宫殿上方的天空上来回巡游,但萨蒂并不畏惧,她知道她即使被发现也不会遭到严惩,顶多被送回家被父亲和姐姐臭骂一顿。但这对她来说现在并不重要。 喧闹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她努力张望,看见人们簇拥着一位男子朝走廊走来。她觉得差不多是机会了,从芒果树上跳了下来。风神托住了她,将她轻轻放在地面上。她急忙整理了一下服装和首饰。她已经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成熟些了。 人群走了过来。她拼命挤进了一群浓妆艳抹的天女阿布娑罗之中,那些手持拂尘的胸部丰满的女人惊奇地低头看她,手镯叮咚作响。她没有理会她们的视线,朝前挤着,终于成功走到了天帝身边。 “陛下。”她低声叫。 天帝因陀罗正兴致高昂地和身边一位侍臣说着笑话,没有听见萨蒂的呼唤。 “陛下。”萨蒂又叫了一声。在她身后的天女皱起了眉头。 因陀罗终于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惊奇地转过脸望着萨蒂。 “你是?”他问。 萨蒂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毕生见过的男子并不多,因陀罗毫无疑问是他们之中最英俊的,他那双褐色的明亮眼睛几乎和舍衍蒂一模一样。昔日那个杀死父亲而诞生、强迫众神加冕自己为君主、容貌俊美如女子而性情无比凶猛暴烈的雷电之神,在萨蒂面前这位天帝的脸上已不见痕迹,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加倍的尊贵和威严。萨蒂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心想自己真是太胆大了。 “我是仙人达刹之女萨蒂。”她低声说。“冒昧求见伟大的君主。我父亲想让我向您致意。” 天帝带着探询的眼光看向身边的侍臣。有人低声说:“达刹是有一个叫做萨蒂的女儿。是小的那个。” 天帝点点头,让侍臣和天女都退了下去。“达刹仙人是大德的梵仙,众神的导师,我尊他如父。大仙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掩饰得很好,但话语里却露出一丝细微的不安。萨蒂有点惊讶,但出于礼貌,她没有去确认天帝此刻的表情。 “请问陛下还记得舍衍蒂吗?”她说,抬起了头。 “舍衍蒂……”天帝沉吟着,露出一个似乎稍感茫然的微笑来,礼貌地将疑问的视线投向萨蒂。 萨蒂有些微地失望。“您将她托付给我们家照料。”她说。 “是的,我想起来了。”天帝的表情轻轻敛了起来。“她怎样了?” “她快要死了。”萨蒂说,“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个望日。” 天帝看着萨蒂,明亮的褐色眼睛变得深沉。 “是吗……”他轻声说。 “这个请求一定很突兀。但您能去看看她吗?”萨蒂说。 “去看看她?”天帝重复了一遍。 “是的。”萨蒂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她曾令您的家族蒙羞。但我知道,她直到最后……最后都遵照您的嘱咐,拼命地完成您给她的……她的工作。”她有点艰难地说完,觉得肺里的空气不堪使用。 天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您去看看她好吗?虽然她谁都认不出来了。可是如果您去看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萨蒂说,祈求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达刹大仙的想法吗?”因陀罗问,随即他就笑了。“不。这不是达刹的做法。这是你的主意,对吗?呃……萨蒂?” 萨蒂觉得自己的脸再度红透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得听不见。“是的。很抱歉借用了父亲的名义,否则我一定和您说不上话。” 因陀罗笑了起来。“我原谅你。难为你这么有心。好吧。”他轻声说,“我会去看看她。” 萨蒂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 因陀罗微笑着注视她,轻轻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分卷阅读2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萨蒂急忙点头,她笑了起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得很舒心。“谢谢您。” “哪里。”因陀罗看了一眼身后,侍臣和天女们都远远站立在走廊一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让人把您送回去吧。” 萨蒂合十,深深向天帝鞠身行礼。 九 舍衍蒂是在萨蒂为她梳头的时候死去的。 她醒来的时间本来就日渐减少,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她的肌肤几乎变得透明,手足的血肉冰凉。她没有力气再为自己梳妆打扮,但萨蒂为她做这事,每天早上替她编好头发,将镜子放到她面前。舍衍蒂不再能说话,甚至连作出表情都嫌困难,可是当她望着镜子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思考镜中的那个美丽女人到底是谁。 萨蒂放下梳子,看着舍衍蒂。 “你父亲很快就会来看你的。他已经答应了。”她告诉舍衍蒂说。而疯公主仍然在迷惑不解的看着镜中倒影,直到此时她嘴唇依旧柔润,有丰盈的血色,微微张开时说不出地动人。 但天帝一直没有出现。 月亮从弯弯一角逐渐开始丰满,萨蒂每天都等着,并且告诉舍衍蒂也要等着。可是天帝还是没有出现。 那天早上,萨蒂和以往一样让舍衍蒂靠在自己肩头帮她梳头。婆罗门们晨祷的声音在远处不轻不重的回荡着,阳光从窗格漏出来,温暖着舍衍蒂的面庞。舍衍蒂感到舒适一般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着了。 萨蒂梳理了一半,觉得不对。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等着舍衍蒂的心跳。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萨蒂转着眼珠,视线追逐着光线里飞舞着的灰尘,舍衍蒂依旧很安静。 萨蒂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后,她继续帮舍衍蒂梳头发,她将舍衍蒂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好,为她抹上了香膏。 达刹走进房间,只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就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别开了视线。死去女人的美丽令在场者全都心生恐惧。人群围着她低声交谈,走来走去,可是没人敢再去看她。她宛如躺在漩涡中心的伟大苦行者,宁静安详,仿佛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全然不为世界所动。 “再等一下再带走她吧?”这时萨蒂站在人群中说。达刹很惊奇这个爱哭的女儿此刻一滴眼泪都没有,除了脸色苍白显得十分镇定。 “为什么?”他走近萨蒂,低头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死者并不应当在生者的宅邸多加停留,你应当知晓。” 萨蒂垂下了眼帘。“可是也许天帝会来看她。” “他不会。”达刹说。 “可她毕竟是他的女儿。”萨蒂说。 达刹轻声叹气。“天帝并不知晓此事。” 萨蒂看了一眼父亲,低下头没有说话。 “何况……”达刹又说,“天帝几天前就已经出发,到白洲去巡游了,一个月内恐怕很难回来。” 萨蒂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但她随即就低下了头,黑长的睫毛藏住了目光,再也一言不发。 达刹皱起了眉头,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刚才萨蒂眼里的神情,但他这个女儿再也没有抬起过眼帘。 于是他挥挥手,让负责收拾后事的人带走了尸体。 夜晚到来了。 萨蒂一个人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她睁着眼睛,静静地呼吸着,等着屋外所有的声音都轻下去、平下去。她听到姐姐脚步在门口转了一圈,于是便闭上了眼。她听着塔拉的衣裙轻轻滑过转角。然后萨蒂坐了起来。 她轻轻推开房门,赤着脚走出去,朝舍衍蒂的房间走去。舍衍蒂的房门大开着,门口已经画上了央特罗(yantra)祈求吉祥平安,驱除死亡阴影。她绕过图案走了进去,漫不经心的回忆母亲死亡时是否也曾有同样的情形。房间里面已经收拾一空,曾放着卧榻的地方在地面上留着一层灰白的影子。萨蒂没多做停留,她打开窗户,学着苏羯罗的样子从窗台上跃了下去。 她走到了河边的火葬场上。 萨蒂走过一堆还在燃烧的火葬堆,有一群人聚在光芒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发出不知哭泣还是呻吟的声音。死人的头发和油脂将地面弄得污秽不堪,但不知为何萨蒂并未害怕。她觉得自己脚步轻飘,就像风神的咒语尚未离去,又好像自己是在梦中行走。 舍衍蒂的火葬堆很好认,那块场地是为不洁之人预留的,就在河边支出来的台阶上,今天就只有这么一场火葬而已。火堆上的青烟已经散去,场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达刹并没有为舍衍蒂吝啬柴火和香油,不过也许他也认为,那张即使死了还是美得不祥的面孔从这个世间消失得越快越好。到了明天,负责收尸的人就会收集剩下来的骨灰,舍衍蒂没有资格被撒入圣河,也许会被深埋地下。 萨蒂停住了脚步,望着舍衍蒂遗留下来的全部,黑色地面上木炭中灰白的一捧余烬。 分卷阅读2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此刻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了舍衍蒂。 舍衍蒂很早就形同死人了,连镜子中的自己都难以认出来,其他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善恶,她都无知无觉。即使商吉婆尼放在她面前她都不会微笑,即使天帝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父亲。 但是萨蒂还是忍不住去梦境里取花,冒险去见天帝求他来见舍衍蒂。 就像明知死者根本无法体察生者的情感,生者还是会对之倾诉、祈祷、向对方供奉饭食和鲜花。这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为了没有知觉的人,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让自己觉得为死者做了点事情,良心上说得过去而已。 她做的事情根本无法让舍衍蒂自己觉得开心幸福。她对舍衍蒂并没有深厚的情感,她只是自己想要摆脱内疚带来的负担,拼命试图让自己免于掉入罪恶感的泥沼,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萨蒂终于热泪盈眶。她觉得自己和苏羯罗一样真是卑鄙,简直自私透顶。 “对不起……”她想着,却不知道是在对谁默然说着抱歉。 从河面上吹来了微凉潮湿的风,安抚着她汗津津的额头。离火葬堆不远的河岸边,一个男人坐着那里,背对着萨蒂,一直默然注视着黑暗的河水,不知是在哀悼哪一场死亡。 风吹得大了些,萨蒂拂开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突然看到舍衍蒂的骨灰中露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物品来。 她打了一个哆嗦,看向周围,背对着她的男人一动不动坐着,远处穿着白衣的人们围在火堆前,轻轻前后摇晃着,低声吟诵着给死者之王阎魔的颂歌。 萨蒂向前迈了一步,从骨灰里把那个东西拣出来。 那个小小的金色花朵。 现在变得只有萨蒂的小指甲盖那么大了。 ——商吉婆尼 萨蒂注视着指尖的花朵。 为什么在舍衍蒂梦中的物体,最后出现在了现世中呢?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梦境。在那场梦境中,舍衍蒂到达了更高的天界吗?她到达了真实吗?萨蒂想象着舍衍蒂穿着更加华丽的衣裳在天空中飞升的形象,但却告失败。舍衍蒂脱离罪恶的肉身、得到净化了吗?她的梦想之物,成为现实了吗? 如果这是她真正的梦想之物的话。 “我该怎么办?”萨蒂轻声说。 她持有商吉婆尼。 她可以令舍衍蒂立即复活。 (但她不会这么做。) 她甚至可以令已经死去很久的母亲复活…… (然而,生者不知道死者想要什么。他们为死者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得到安慰。) 萨蒂想着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亡妻对话的父亲。 父亲很爱死去的妻子。作为最有威力的仙人之一,他获得商吉婆尼难道会比乌沙纳斯更困难? 可他还是满足于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亡妻对话,年复一年。 萨蒂看着小小的商吉婆尼,心里一片茫然。 “我该怎么办……”她想着。 风更加大了,摆动着她的衣裳。云遮盖了月亮,河水里带上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腥味。萨蒂抬起了脸,她看到那个一直背对着她而坐的男人站了起来。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那男人黑如檀木的头发盘结着,垂到腰际,她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注意到他黑发下露出的肌肤白得异乎寻常。 就像是镀了一层月光。 也像是抹了一层灰烬。 死者的骨灰。 萨蒂把商吉婆尼握在掌心,向后退着。那男人眼看就要转过身来了,萨蒂心里的恐惧涨到极致。她转过身撒腿就跑,不知为何,她知道当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的时候,自己会看到极度恐怖的东西。 那是死亡的形体。 她跑着,越跑越快,跑过火堆和祈祷的人,阴影里躺着的躯体,梦和风托住了她的脚步。 她跑着。 尾声 “萨蒂——” 圆圆脸蛋和漆黑大眼的小姑娘在难陀那园林最深处的榕树下仰头张望。“你在树上吗,萨蒂?” 唇色似蜜的少女从树干上翻身坐起来,张着微微有些惺忪的眼睛向下望,两颊边垂下一对左右截然不同的耳环,左边的耳环是一轮小小的银月,右边的则是一朵金色花。 “拉克什米?” “萨蒂你又在树上睡觉啦?” “只是在想事情。这里比较清净,又比较凉快。” “这样啊?”拉克什米眨着大大的眼睛,这个海神的养女明明是个美人胚子,不知为何就是长不大,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副娃娃脸的样子。“可是有人好像想要拜访你们家,我路过时看到他站在门口。” “我父亲和姐姐都不在家……”萨蒂从树上跃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地面。“是哪一位天神?还是哪一位大仙?” 拉克什米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她想了想, 分卷阅读2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又脸红扑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萨蒂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和自己的衣服,然后朝家走去。 萨蒂走到家附近,隔着树丛偷偷张望,果然有人站在达刹的庭院里,看身影像个武士。 “是个天神呀……” 她轻声嘀咕着,绕到家后面,打开后门走了进去,穿过房屋、中廊、客厅和门厅,为客人打开了房门,低头合什行礼。 “尊贵的客人,请问您是来拜访我的父亲吗?他现在并不在家。” “这样吗?”来人也合什还礼。“真是太遗憾了。” 萨蒂抬起眼,借着发饰的掩护偷偷打量了一眼对方。 这个男子的确如拉克什米所说一般长得很好看。但这并不重要。 他额头上有一轮新月。 那并不是装饰。尽管此时正是太阳神苏利耶巡游天空之时,但就是新月本身辉映在他额头上。 萨蒂睁圆了眼睛。 来人似乎留意到了萨蒂的视线。他对她微微笑了。 “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那么,是否能够给达刹大仙留个话呢?” 他顿了顿。 “就说月神苏摩来拜访过他了。” 【~Naksatra~月宿篇】 一 ~Naksatra~月宿篇(星群篇) 世界刚刚在梵天手中诞生的时候,夜晚的主宰苏摩和他的兄弟们,同样古老的风、水、火和土的众神们,就在天地里无拘无束地游荡,他们为见到的所有东西起名,令它们形体稳固、各有所长。那个时候,河流并不流向海洋,群山还在天空中飞行,七层天界和七层地界并没有截然分开,叠在一起就像很多层的薄饼,人们经常可以很容易的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或者同时即在这一层又在那一层。苏摩经常和因陀罗在一起,他们作为挚友,一起打败过霸占水源的魔龙弗栗多,后来因陀罗就成了众神之首,但那时他也不被称为天帝。 苏摩娶了达刹仙人的女儿卢醯尼为妻。卢醯尼的母亲是毗里妮,这名字意即夜晚。苏摩认为,作为月神,他与夜晚之女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世界逐渐定型,众神不再像从前一样四处游荡、冒险。有一天,因陀罗兴冲冲地来找苏摩,告诉他说他将在弥庐山的脚下建立自己的都城。 “那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城市。”因陀罗说,“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真是一语成谶。永寿城落成那天,苏摩的第一个妻子卢醯尼死了。 一 “自从那之后你的服丧期已经持续了成百上千年……” 苏摩站在月宿宫的房间里,透过白玉般的窗棂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 天空之海海面漆黑、起伏轻柔,仅在苏摩本身的银白光辉下透出幽蓝的色泽。这片海洋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天帝建立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所有地面上河川海洋的水最后都会流到这片海洋之中来,如果你顺着地下的河流漂泊,最后就会来到大气之上。日月星辰都在这片海洋上运行。 苏摩在天海之上拥有二十七座宫殿,每一座都被千百年的天海浪涛洗涤得白如新雪。他每晚都会去不同的宫殿。在世间人们的眼中,那就是月亮每个月中运行的轨迹。这二十七座宫殿也被人们称为月宿或是星群,正如苏摩的光辉映在夜空中就是月光一样。 “你还要当多长时间鳏夫,苏摩?”因陀罗站在苏摩的宫殿里说。他的形态在这么高的天界更加辉煌,灿烂高大,难以逼视,更像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苏摩的宫殿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十分狭小低矮。 苏摩的月宿宫很少有什么访客,星辰需要按照轨道运行,为世人指明方向,因此不能胡乱走动,而其他人又几乎无法到达天海之上。因陀罗是极少的例外之一,但他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喜欢呆在地居天,似乎已经忘记位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雷电神因陀罗才是本体、根源、实在,而在永寿城里发号施令、享受美酒和女人的天帝只是那个正体的投影。因此,天帝这次突兀的到访让苏摩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原本听说天帝去白洲看望自己的弟弟毗湿努去了,不过天帝解释说他只是在永寿城里遇到了一点小烦心事,想要到苏摩这里来散散心而已。 “你明明可以被女人的爱情包围,为什么你竟然甘心夜夜忍受这样的寂寞?你上一个老婆婆拉妮……” “陛下,她叫芭拉妮。” “呃,婆拉妮,芭拉妮,随便什么吧。我不擅长记女人名字。”天帝说,“总之她也只是你第一任妻子卢醯尼的替代品不是吗?她刚死掉的时候,我的祭司还是那个变节的叛徒三面者万相,人们从未听说过毁灭者湿婆的大名,我们和阿修罗甚至还不是敌人呢。” “陛下,芭拉妮死后,是你告诉我不应再忍受婚姻的痛苦。” “见鬼,苏摩,我让你别再娶凡人,别再 分卷阅读2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娶达刹的女儿,不是让你再也不要娶妻!”天帝皱起了眉头。 他们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场葬礼在寂静的河流边举行,亲眷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有形体,有的没有形体。有形体的人们轻声啜泣,互相搀扶,没形体的人们用影子窃窃私语。躺在人群中被包裹在白布里的女人很老了,面容憔悴皱缩,皮肤松弛,眼睛深陷。 负责葬礼的是三面者万相,当时他仍然是众神的祭司。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长着三张面孔,全都十分可怕,一张面孔如太阳,一张面孔如月亮,第三张面孔如同火焰:一张嘴吟唱吠陀颂歌,一张嘴喝酒,一张嘴吞噬周围的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苏摩将妻子抱上了火葬堆,相比容貌衰迈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等他退去之后,万相张开硕大无朋的嘴,从中喷出火焰,席卷了女人瘦小的身体。火焰里翻卷出无数焰和烟构成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花朵,但它们寿命极其短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会很快死去,形体随着万相的吟诵绽放成焰火般绚丽的形状,金红火星和灰烬被热气卷起,在夜色中翻飞。火葬堆劈啪作响,每一声轻响都化作一个极其细小的精灵,在空气中翻滚、舞蹈,随后从空中落下。苏摩盘坐下来,注视着燃烧的火焰,视线追随着这些寿命短暂的精灵。 葬礼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天帝来了,他声音如雷,打破寂静,犹如强烈的光明突然照进黑暗,闪电划过夜空。他那耀眼的金色光辉照亮了空气,在火葬堆周围缠绕的死亡黑影,在雷神强烈的光芒下被远远弹开,萎缩成一团灰影。他的臣属们,不论是有形体的还是没有形体的,都纷纷低头,充满敬畏地向天帝行礼。苏摩想要起身,却被走近的天帝按住了肩膀。因陀罗摘下了光辉灿烂的王冠,在苏摩旁边坐了下来。他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将落到自己肩膀上的火焰声音化作的精灵扫落下去,它们在下落的过程中发出尖叫,在雷神指尖引发的细微的雷霆中化为灰烬,但因陀罗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陪着苏摩看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苏摩对此心怀感激。 然而,当因陀罗打算离去时,他对苏摩说:“我知道你为何娶她为妻。然而她和她的姐妹们一样,除了都是达刹的女儿、身为凡人、老得很快之外,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没有共同点。苏摩,尽快结束你的服丧期,别再重复这种痛苦的婚姻,重新找个和你一样长寿的好女人吧。” 苏摩的确再也没有娶达刹的女儿为妻。就在那场葬礼上,达刹拂袖而去,宣称自己再也不会将任何一个女儿嫁给苏摩为妻。当时达刹头发和胡须上落满灰雪般的灰烬,他的妻子毗哩妮红着眼睛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作为父母,他们就和苏摩一样,外表远比死去的女儿年轻。苏摩送走了天帝之后,便朝自己的岳父走去,朝这对夫妻深深行礼。但达刹没有看向苏摩,依旧注视着升腾的火焰。“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个女儿。”他声音低沉地说。 苏摩抬起脸来。 “不是我夺走的,”他轻声说,“是时间和死亡。” 达刹长叹一声。“她本不应当嫁给你为妻。她和你之前的妻子们一样,全都成了卢醯尼的替身,从你这里她们没有得到爱怜,只获得了痛苦短暂的生命。” 苏摩默不作声,黑眼睛里跳动着死亡的红焰。 “我要走了。”年长的婆罗门沉默了一阵之后又说。“车马已经备好。芭拉妮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就立即离开。” “您要去哪里?”苏摩问。 “我要去人间。”达刹回答,“我所有的女儿都成了凡人,生命无常,看到她们先于我衰老死去,令我感到痛苦。我即将离开永寿城,和妻子到人间隐居苦修。除非求取到我所希望的果报,否则我将再也不回到这里来。” 达刹说着,转身带着妻子朝一旁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苏摩跟着他,心里觉得很惊奇。“何种伟大的果报需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他问道。 达刹停下了脚步,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再跟来了,苏摩!”他说,“芭拉妮将是最后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女儿交给你。” 苏摩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看向岳母怀里抱着的婴孩。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婴儿的脸,只能看到一簇拳曲的黑发,以及露出襁褓的、花瓣般的小手。 那景象映在他眼睛里。他看着达刹的车马远远离去,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之后就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 “如今达刹已经去而复还,连阿修罗王就像季节短暂的花树,开花结果,已经盛放衰败了几个轮回。”天帝说,如今他没有戴王冠,而脸被包裹在流动着的光辉中,难以看清楚表情。“而苏摩你竟然还在服丧。这很恶劣,苏摩,我不能允许。” 苏摩露出了苦笑。“您为何一定要让我找个妻子?”他说,“我好不容易按照您的训令,戒掉了对达刹女儿的特殊爱好,找到了许多更为有趣的消遣,比如在战场上砍阿修罗的脑袋,您却又让我组成家庭。” “削阿修罗的脑袋的确很有趣,但你总得要找个能在天海上陪伴你的女人。”因陀罗环顾四周 分卷阅读2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你这里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次来访才注意到。太安静了。就连音乐都没有。除了海浪声一无所有。苏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这样对你说,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君王,更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您也知道天海上连音乐都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寂寞?” “只要你愿意就会有无数人投怀送抱。也许此时此刻,在世间正有一个女人在看你。她恋慕你,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许多女人都喜欢在夜晚沐浴月光,以为这样能令她们富于魅力。她们注视我的目光里没有爱情。”苏摩忍不住笑了。“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因陀罗哈哈大笑。“真的?”他说。 “真的。”苏摩说。 “那就一言为定吧。”因陀罗说,再次发出大笑,他的光辉因而更加夺目。然后他停下来叹了口气。 “达刹如今有个女儿,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个美人,并不亚于当初的卢醯尼。如果你非要娶达刹的女儿,也可以考虑考虑。” 苏摩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注视着天海。“我不会再继续做那种事情了。”他诚心实意地回答说。 “真是奇闻。达刹的女儿真的失去对你的吸引力了吗?” “如果我勾引了达刹仅存的女儿,别人都会说我是变态,声名败坏。” “你的声名还用得着再败坏吗?”天帝笑了几声。随后他也不再说话。沉默再度降临在这座白色宫殿里,唯有海浪拍打着宫殿的石阶。 “对了。”隔了良久,苏摩听见身后的天帝又开了口,“你还记得舍衍蒂吗?就是我的女儿。从前喜欢穿红衣服的那个。” 苏摩转过头,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当然记得。乌沙纳斯的那个……她怎么了?”他问。 但天帝再没开口。 二 、 苏摩站在达刹的家门前等待了很久,终于有人出来招呼他。从达刹家中出来接待苏摩的少女有着拳曲的黑发,令苏摩想起当初达刹离开时毗哩妮怀抱的婴孩。苏摩注视她,心里暗自揣测,这是多年前达刹离开永寿城时带走的孩子吗?还是这是达刹的另外一个女儿?在毗哩妮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个? “尊贵的客人,请问您是来拜访我的父亲吗?他现在并不在家。”少女说,她手掌娇嫩,犹如花瓣。 “这样吗?”苏摩也向她合什还礼。“真是太遗憾了。” 那个女孩子偷偷看了他一眼,随即睁大了眼睛,就像在苏摩脸上看到了什么怪物。苏摩朝她微笑了一下。“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那么,是否能够给达刹大仙留个话呢?就说月神苏摩来拜访过他了。” 女孩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他脸上,本来就大的眼睛在听到他自报名号后睁得更大。直到他再次行礼,道别转身离开,他依旧感到她在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愕。 看来我一定是个名声恶劣的姐夫。苏摩心想。但她根本就不应当听说过我呀。她出生的时候,就连芭拉妮也死去很久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苏摩回过头,发现那个女孩追了上来。她的脸憋得通红。“抱歉。”她说,“这……这样做可能很突兀。可是我想有话对你说。这话不能在我父亲的厅堂里说。所以……今晚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到我们家后院来吗?那院子和难陀那林园只有一墙之隔,但篱笆坏了,您可以自由进入。” 苏摩愕然地盯着她。“这太让我吃惊了。”他说,“到底是什么事情现在不能商议呢?” “请您务必答应。”女孩的脸憋得更红。这话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说完就合十行礼,然后转身匆匆跑回了家。 她挺可爱,苏摩想着,不过不是天帝口中那样的美人。 也不像卢醯尼。他心里更小的一个声音说。 ……实际上,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像卢醯尼。 达刹的后院的确与难陀那林园相连。当苏摩走近篱笆的缺口时,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达刹的家是座矮小的二层房屋,绿树环绕中显得朴素,正是仙人所应居住的居所。此时屋内亮着灯火,显然屋主在家。苏摩踌躇着到底翻墙进去,看看达刹的那个小女儿到底有什么话好讲,还是从正门进去,光明正大地拜访达刹。后者显然更加合乎情理,而前者不但荒诞,而且说不定会触怒达刹。 苏摩笑了笑。他决定还是留下来。 就在此时,二层的阳台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那并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姑娘。这年轻女人也有拳曲的黑发,娇嫩的手掌,但比那小姑娘更年长,而且,美貌惊人。 她仰头注视着夜空,微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和衣裙。 她在寻找我的光辉。苏摩心想。 这时那个女人留意到了苏摩。她转头看向他。苏摩没有避开视线,他朝她合十行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女人先是微微皱了一 分卷阅读2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下眉头,然后又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合什还礼。随即她快步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苏摩的心怦然跳着。那女人的美貌如何,无关紧要。但他看到了她注视月色的眼神,那是情人的眼神。 他想起了因陀罗的话。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向前迈了一步,像是想要再仔细看看那个躲进屋里的女人,旁边的树丛里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他。苏摩转过脸,看见白天见到的女孩躲在树木的阴影里,表情有点紧张。 “您不能再过去啦,”她说,“要是被塔拉和我父亲发现就糟糕了。” “塔拉?”苏摩说,“这是她的名字吗?” “是的,她是我姐姐。我是萨蒂。”女孩说,又拉了拉苏摩的衣服,“请跟我来。” 他们钻过树丛,来到了更加隐秘的院落深处,女孩放开手,转身深深朝苏摩行礼。苏摩有点迷惑地看着她。 “我想把借您的东西还给您。”女孩说,从耳垂上解下一个耳环,递给了苏摩,“谢谢您让它在舍衍蒂的梦中为我指引方向。” “舍衍蒂?梦中?你在说什么?”苏摩迷惑不解地低下头看女孩放在他手掌里的东西,那是一轮散发着淡淡光辉的银月耳坠。 “这……”女孩看了一眼苏摩额头上的新月,垂下了眼睛。“这月光不就是您从额头上摘下借给我的吗?” “额头?”苏摩说,再次看了看手里的耳坠,然后他突然笑起来了。“啊……我明白了。抱歉。我想您认错了人。” 女孩的眼睛猛然张大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东西。它的确是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苏摩礼貌地回答,“但我很早之前就将它送给了别人。” “送给了别人?”女孩惊愕地重复着说。 “是的,所以它不再属于我了。”苏摩说着,把耳坠递还给女孩。她的脸红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太唐突了。 “没关系,萨蒂。”苏摩这才意识到这姑娘的名字很奇怪。摩诃摩耶,世界之母。达刹为何要给自己的女儿起这样的名字? “你能告诉我那个戴着您光辉的人是谁吗?”萨蒂把耳坠攥在手里问。 苏摩笑了,“既然他在将月光送给你时没说明自己的身份,看来他不太喜欢别人随意提他的名讳。” “可这对我很重要。”女孩低下头低声说,“我想把这个还给他,有事情希望向他请教。我要怎么才能再见他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苏摩摇摇头。“找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看了一眼耳坠。 ——我希望对您有所回报。请您提一个要求吧。 ——那样的话,将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送给我吧!我一向喜欢它。我的喉咙如今烧灼疼痛,那轮新月正好作为我的清凉之物,如何? 回忆令苏摩露出微笑。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所以我将这光辉送给他作为报答。既然是他送给你的礼物,就请好好珍藏吧。如果还有缘再见,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萨蒂再次红了脸。 她挺可爱,苏摩想着,不过她不像她姐姐那样注视月色。“能告诉我更多你姐姐的事情吗?”他问。 苏摩离开了达刹的家,出了难陀那园林,在永寿城的街道上行走着,他走过开满莲花的水池,走下又长又宽的白银台阶,广场像孔雀尾羽一样铺陈开来,两边都是天神和仙人们的厅堂和宅邸。散布在各处彩虹桥梁将宫殿群联在一起,天女们环绕半空中的水晶阶梯和亭台飞翔,晶莹的水流从高空的花园上流泻直下,还有女人在半悬空中的高高楼阁上轻笑,朝他抛下花环。水晶、琉璃、白银和黄金建成的城市啊,“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越走越快,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走变成了跑,最后他差不多是一头冲进天帝的厅堂里的。天帝正在看优伶之王优哩婆湿的表演,转头看到苏摩这个样子跑进来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他皱着眉头说,“跟疯了似的。” 苏摩握住天帝的胳膊,大笑出声。 “到底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天帝莫名其妙,想要把胳膊从苏摩的掌握中拉出来。心爱的表演被打断,他感到有点不高兴。 苏摩笑得喘不过气来。 “陛下,您是对的。还是您早就知道?”他说,笑出了眼泪。“我真的找到了一只折古罗鸟。” 天帝瞪视着他。戏子们都停了演奏,优哩婆湿也停止了表演。 苏摩停住了笑。 他看着因陀罗,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哀伤又缓慢。 “可是她依然是一个达刹的女儿。”他说。 三 夜晚已经 分卷阅读2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降临。 塔拉照看了祭火,打扫了庭院,将第二天要汲取水和牛乳的罐子分开,把新收割的俱舍草仔细堆好,然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外面月色正好,洒了满地银辉。 她仰头注视着那初升起来的弦月,看着它盛满甘露的清辉。她从小喜欢月光,那清亮的光辉令她觉得心情平静。萨蒂有一次说她前生大概是一只折古罗鸟,饮月光为食,塔拉对妹妹莽撞的评论只是置之一笑。 良久,塔拉转开了视线,突然发现楼下的后院里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看她。 男人外表年青,身着白衣,服饰文雅,容貌高贵。他注视着塔拉,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即使塔拉已经留意到了他,他也只是抬起手来朝她合十行礼,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塔拉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合什还礼。随即她敛去笑意,拉起纱丽,快步走回屋内。 这已经是第三次她在自家后院里看到这个男人了。 达刹刚刚在火旁坐下来,展开经卷。塔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们后院的篱笆坏了。”她说。 “哦?”父亲摸了摸胡须,抬起脸来看着她。“不过它已经坏了很久了,也没有出什么问题。这里没有不法之徒。” 塔拉笑了笑。“可是最近有些粗鲁无礼的猴子会从难陀那园林翻进来,在后院里走来走去,旁若无人呢。”她温和地说。 “是吗?”达刹说,“那明天我会让人去修理。” 塔拉温柔地点点头,支起了纺车。 达刹又摸了摸胡须。“萨蒂呢?”他开口问。 “还没回家。”塔拉回答,“她还是贪玩的年纪呢。” “她也不小了。”达刹叹了口气。“你出嫁之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她的婚事了。” 塔拉没有答话。 “话说回来,”达刹又开口说。“你已经见到了许多求婚者。你比较中意哪一个呢?” 塔拉温柔地笑了笑。“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我听从您的安排。” 达刹把经卷放在一边,“我希望我的女儿都能得到幸福。” 塔拉低头纺织,嘴角藏起了一个笑。“那我希望不要出嫁。”她最后轻声说,“我就想留在您身边,照看这个家。” “别说傻话了。”达刹皱起了眉头,“女儿总归要出嫁。我所有的女儿都嫁给了好人家,你和萨蒂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塔拉抬头看了一眼达刹,父亲的表情很严肃。她垂下了脸,不再说话。 达刹拿起了经卷,开始朝祭火上慢慢地浇灌酥油。 “原来他就是苏摩呀……”拉克什米说。 “是啊,我把他错当成别人了。想起来真是丢人。”萨蒂说。她们两个坐在难陀那园林的草地上,萨蒂正在百无聊赖地编着一个金苏迦的花环,维纳琴被她扔在一边,拉克什米则在逗肩膀上的一只鹦鹉。 “二十七个。”拉克什米突然说。 “二十七个什么?”萨蒂问。 “我听说月神苏摩娶过二十七个妻子。真的吗?”拉克什米说。 “二十七个!”萨蒂吓了一跳,“天帝也没有这么多嫔妃呀!” 这次轮到拉克什米吃惊了,“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呀?”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鹦鹉趁机跳下她的肩膀,在维纳琴上跳来跳去。 “我为什么得要知道?”萨蒂问,有点生气。 拉克什米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别人跟我说,他所有的妻子都是达刹仙人的女儿,都是你的姐姐。我还以为你都晓得呢?” 萨蒂张大了嘴巴,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重复着,“可我只有一个姐姐呀?” 拉克什米困惑不已地看着她。“也许那是因为她们在你出生前好久好久就死掉了?” “可是为什么我父亲和我姐姐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拉克什米显得更加困惑了。 “这些事情我也都是听说的,”她说,“提婆雅尼她们这么说的啦。苏摩娶了你父亲的第一个女儿卢醯尼。那还是刚刚开天辟地时候的事情呢!天地都还黏在一起,大家都生活在一块,分不出人,神或是阿修罗。可是随着世界逐渐定型,人中分出了神,仙人因为修持苦行得到长寿,神明与生俱来就有漫长的生命,而卢醯尼只是一个仙人的女儿,作为凡人,她青春消逝,很快衰老,不久之后就死了。而苏摩非常非常悲伤。于是,他升上天海,在海面上建起了第一座月宿宫,将其起名为卢醯尼,纪念自己的亡妻。可是他还是感到很孤单、很寂寞,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娶了你父亲的另外一个女儿,可是她和卢醯尼一样,也是个凡人,不久之后,她也死掉了。然后,苏摩又娶了第三个、第四个……二十七个,全是达刹的女儿,你的姐姐。也全部都是凡人。她们后来统统都死掉了。” “这是为什么呀?”萨蒂震 分卷阅读2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惊不已。 “我也不晓得,”拉克什米说,“不过人们都说,他明明可以娶和他一样长寿的天神之女,却还是不停地娶达刹的女儿,因为他太想念第一个妻子卢醯尼了,因此只能接受和她相似的女人为妻。” “连相似的死亡和离别都一并接受?”萨蒂说。 拉克什米张大了嘴巴。“这我可没想过。不过大家也都觉得苏摩很怪。但是,自从上一位妻子死掉后,他也很久没有娶妻了。” “因为我父亲那之后离开了永寿城,再没人给他生女儿做妻子了。”萨蒂突然觉得异常生气。她再次发觉自己对周遭的世界是那么缺乏了解。遥远的天界,禁忌的咒语,就连自己家里的故事,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她觉得这简直难以忍受。是不是因为她从来不主动去问?可是既然达刹和塔拉从来对此闭口不谈,她就算开口问恐怕也没有用,父亲只会叹气,摸她的头发,而塔拉会用尖刻的语言打发她,就像每次她问起自己的母亲时那样…… 拉克什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萨蒂,你生气啦?”她说,鹦鹉跳上她手臂,“对不起。” 萨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啦。”她说,“我只是觉得这太离奇了。” “我也是。”拉克什米说,随即红扑扑的脸上又泛起一层粉色。“不过,我觉得这很感人。他为每个妻子都在天海之上建造了一座宫殿呢!二十七座星宿宫,在夜空之上永远闪烁。” 此时正是白天,萨蒂却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去寻找那些隐没在天幕后的宫殿。“感人吗?”她说。 拉克什米又睁大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忘记卢醯尼,我觉得这也很感人。” “也许吧。”萨蒂说,她莫名其妙想起了舍衍蒂和乌沙纳斯。她叹了口气,放下了花环,倒在拉克什米面前的草地上。“我姐姐很快也要嫁人了。”萨蒂说,“虽然不知道嫁给谁。” 拉克什米甜甜地笑了起来。“我最喜欢看新嫁娘。你姐姐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嗯……”萨蒂在草地上翻过身来,杵着腮帮子看着拉克什米。“拉克什米,我问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问题竟然一下子令海洋的养女僵住了。她停下了逗弄鹦鹉的手臂,静止不动,脸上的表情活像突然被雷击中一样,那幅模样让萨蒂大吃一惊。 “怎么了,拉克什米?”萨蒂说。“有吗?” 拉克什米的娃娃脸变得通红。她垂下了头,秀丽的卷发盖住额头。“有的。”她细声说。“有一个。” 这样子引发了萨蒂的好奇心。她凑近了拉克什米,“是谁?” “我……”拉克什米的声音变得更加细不可闻。“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见过他一次,只见过一次而已。” 萨蒂看着她。“他是什么样子?” “……” “说说看嘛。”萨蒂歪着脑袋,拉克什米的样子让她忍不住产生了恶作剧的心态,她催促着拉克什米。“以前提婆雅尼、伽罗婆提她们经常拿着王孙贵族的画像在看,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在其中?” 拉克什米突然站了起来。 “和他一比,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对着大加赞美、爱慕不已的那些天神、国王,就连一堆垃圾也不如。”她大声地、吐字清晰地这么说完,猛一转身,提起裙子跑掉了,鹦鹉跟在她后面扑啦啦地飞。 萨蒂回家时一如既往地朝后院走,想从破损的篱笆那里抄捷径。但这次她却吃惊地发现正有人在修补那篱笆。 “陀湿多师傅。你在帮我们家修篱笆吗?”萨蒂叫出了声,正在修补的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了脑袋,眯着眼睛看着她。 陀湿多是天帝的兄长,神灵中的匠人,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头顶已经秃了,右臂满是肌肉,比左边的胳膊粗许多。他容貌沧桑丑陋,令人生畏,不过萨蒂从小就不怕他。 认出萨蒂之后,陀湿多朝她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露出杂乱的雪白胡须下参次不齐的牙齿。他伸出粗黑的手指,轻轻指了指耳朵两边。 “你在说我的耳环吗?”萨蒂歪着头说。 陀湿多做了一个夸奖的手势。 萨蒂低下头。“是啊,我也觉得它们很好看。”她轻声说,“谢谢您。” 陀湿多让到一边,打了一个手势,让萨蒂过去。萨蒂弯腰行礼,可是正当她要越过篱笆的时候,陀湿多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止住了萨蒂,然后从地上的石料里捡起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坚硬的石料一到他手掌里就变得象软泥一样柔顺,陀湿多用粗大的手指捏揉石头,将它塑造成了一头羚羊的形状。他示意萨蒂伸出手掌来,把黑羚羊放到了她掌心里。一到萨蒂掌心里,小小的石头羚羊就活了,它发出细小的咩咩叫声,在手掌上逗着圈打转,扬起带着长角的头颅来,石头眼睛温顺地注视着萨蒂。 萨蒂惊喜不已,“这是给我的吗,陀湿多师傅?”她问。 陀湿多点点头,眼神很温和,再次咧开嘴,露出无言的笑容。 自从萨蒂记 分卷阅读2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事起,她就不曾见过陀湿多开口说话。但人们说他并非天生哑巴,只是自从他唯一的儿子、曾是众神祭司的三面者万相失踪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但是不是真的如此,萨蒂也并不清楚。 (这又是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萨蒂向陀湿多道过了谢,把小羚羊塞到了衣服里,走进后院,但她神使鬼差地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朝着客厅走去。远远地,她看到苏摩和她父亲正在客厅里,两个人都站着,达刹的脸色很不好看。 萨蒂犹豫了一下,躲在门背后,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我以为从前我已经把话都说的够清楚了。”达刹说,手里攥着念珠。 “但你不能直接拒绝一个求婚者。”苏摩说。“至少请让我和塔拉见面。” 萨蒂张大了嘴巴,随即一把自己捂住了嘴。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轻轻的脚镯响动,转头看见侧门女子的衣裙一闪而过。 塔拉也听见了,萨蒂想。怀里的石头羚羊轻轻地拱来拱去,躁动不安。 四 明亮宏大的殿堂里,天界第一的优哩婆湿正在为天帝献舞。 她身着黄衣,红宝石装饰头发和手腕,莲花瓣般的脚掌涂作鲜红,她飞速地旋转着,衣裙里飞散出各色鲜花,银色的脚铃随着她繁复急速的舞步响出一连串急促明亮的节奏来。 天帝情绪极佳,一边看优哩婆湿的舞蹈,一边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玩意儿给苏摩看,让他猜这是什么,苏摩辨认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玩具。天帝告诉苏摩,这是他特地从毗湿努那里带回来的,给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的礼物。 “我把她惯坏了,是不是?以后怎么找婆家都不知道。”天帝笑着说,“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这样。你还没见过她,是吧?一会我让她出来见见你。你也应当替我好好教导提婆雅尼。” 提婆雅尼,苏摩默然提醒着自己,现在最受天帝宠爱的女儿是叫这个名字。他也见过她,一个在因陀罗脚边要求娇宠的、一个经常穿着紫色衣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哪个天女的女儿。不再是舍衍蒂,那个喜欢穿红衣的舍衍蒂。 他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天帝会突兀地提到这个名字,之后天帝得知舍衍蒂已经在达刹仙人的家里无声无息死去时,明明显得毫无反应。 此时优哩婆湿的舞蹈已经告一段落,她伏在地板上朝天帝行礼。天帝转过头去,哈哈大笑,“优哩婆湿,为我跳支勇士之舞吧。”他对优伶说,“我好久没看到了。” 优哩婆湿抬起身来。她眼睛细长,长得并不特别美丽,可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极其妖娆妩媚,就连女人都会为之沉醉。“陛下,我太久不跳勇士舞,记性又差,早已经把它忘记啦。这可怎么办是好呀?”她说,声音甜如蜜糖。 天帝再次大笑起来,“你就会找借口,反正你就是不愿意为我跳,对不对?” “我哪里敢啊?”优哩婆湿笑盈盈地起身,“勇士舞我的确是忘记怎么跳了,不过我刚刚求人编了一曲新舞,陛下如果喜欢的话,我就献丑啦。” “按你的意思吧,优哩婆湿。”天帝微笑着说。优哩婆湿又向天帝行礼,然后轻盈地转了一圈,原先身上的衣物变化成另外一套青绿色的衣裙。她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宝石,向天上一扔,那把宝石顿时变作一群好音鸟,啼鸣声构成欢快的乐曲。 “陛下。”苏摩开口说,“今天我向达刹仙人提亲,被拒绝了。” 天帝猛然看向苏摩,那眼神令苏摩吓了一跳。 “提亲?”因陀罗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说提亲?” “是啊。我找到了陛下你说的那只折古罗鸟,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苏摩微笑。“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去向她求婚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对您许诺过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天帝似乎僵硬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下面的话语。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我没有当真,你也不用当真。”他口气平板地说。 “虽然一开始只是玩笑,可是看到塔拉让它实现时我心里却的确震动不已。”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你跟我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天帝说,“你指望我在达刹面前为你说话?” “我当然只能指望陛下的庇护。” 天帝突然猛然一拍王座的扶手,令周围的侍女和臣子都吓了一跳。 “他妈的,这关我屁事,”他说,语调突然变得很粗鲁,“在你眼中世界上只有达刹的女儿这一种女人吗?会看月亮的女人多的是,她们在床上也没什么分别!” “向我提起塔拉的人是您,陛下。”苏摩说,对天帝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迷惑。“何况这与她的出身无关。我想娶塔拉为妻,因为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被她所俘获了。” 天帝又看向正在翩然舞蹈的优哩婆湿。隔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从前别人对我说你脑子里 分卷阅读3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有根筋不对劲,我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拔出来送给了一只猴子。我该还他一条金舌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昔日好友。“我是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他说,第一次没用敬称。 此时优哩婆湿衣裙中又飞出一群好音鸟,它们飞到半空,变成一堆堆颜色各异的宝石落下,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帝没说话。 “陛下?”苏摩小心地问。 “我听够你的事了,苏摩。”天帝说,“给我下去。” “陛下……” “夜空的主宰,你令我心绪不佳。是否能请你从这里离开?” 因陀罗的声音变得极其冷静,用词拘谨考究。从前他还是个年轻雷神的时候,说话毫无禁忌,时常口吐脏言。成为天帝让他学会了文雅语法和礼貌高贵得无懈可击的说话方式,但在苏摩前他一向保持本色。因此,听到这种声调,苏摩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天帝真的不开心了。 他站起来,无言地向天帝行了一礼,退下了。 优哩婆湿又舞完了一曲。提婆雅尼从宫殿后转出来,走到天帝的宝座下,坐到台阶上,仰头注视着父亲。 “父王,”她声音娇嗔地说,“您说过要给我带礼物的。” 天帝扫了她一眼,把那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扔给她。“给。”他简单地说。 提婆雅尼低头摸了摸那只五彩缤纷的鹦鹉玩具,然后又撅起嘴来,抬头看着天帝。“您还说,您会给我一个好夫婿呢。” 天帝看都没有看她。“忘了他。你的夫婿是个榆木脑袋,他爱上别人了。” 提婆雅尼睁大了眼睛,天帝的声音又冷又硬,语调里藏着极其危险的东西,但音乐声太大,她没听出来。她只是如同以往一样,上前抱住了天帝的脚,撒着娇说:“可是,父王,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刚刚苏摩一出去,我就抬头看向月亮的方向啊——” 天帝一脚踹翻了女儿。 当月亮应当升上天际时,塔拉走出了庭院。她弯腰检查着院子里早上画下的央特罗吉祥纹。然后她皱眉,转头朝屋子里说了几句责备人的话。屋内传来萨蒂的回答。塔拉转过了头,又低头看了一眼吉祥纹,然后她抬起头,习惯性地看向天空。但是当她收回视线的时候,她突然看到门口的石台上放着一大束白色的素馨花。她皱起了眉头,拿起那束花。 “还没有到素馨花开放季节,”她想着,“这花哪里来的?” “喜欢吗?” 塔拉身体一震,转过头,看见苏摩正倚在门口的一棵罗望子树上微笑着看着她。白衣在夜风中翻飞,新月在额头上散发清辉。他的光辉的确和她每夜所追随的月色一样,清亮美丽。 她笑了笑。“这是您的礼物吗?” “我猜您应当喜欢白色素馨花。”苏摩微笑着说,“你既然喜欢月色,想必也喜欢和月色最相似的花。” 塔拉又笑了笑,“您真费心。可惜您猜错了。”她用最礼貌的语调说,朝苏摩合十行礼,拿起手中的花束,快步走进了家中。 萨蒂正坐在客厅里,抱着维纳琴玩,塔拉把那束花扔在她面前,萨蒂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姐姐,又朝外望了一眼,转过头看着塔拉。“原来苏摩送你花啦。 “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它。”塔拉说。 萨蒂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素馨花不是你最喜欢的花吗?” “父亲的话你也听到了,”塔拉说,“他是不受欢迎的求婚者。” “你每晚都会盯着月亮看啊看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苏摩呢。”萨蒂说。 塔拉瞪着萨蒂看了一会儿,随即笑了,但眼睛并没有笑。“我喜欢一颗芒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就意味着我连这棵树也要一并喜欢吗?”她说。 萨蒂拿起了那束花,“可是这花好新鲜……扔了多可惜。” 塔拉扫了一眼那娇嫩的花瓣。“对,”她说,“扔了的确可惜。拿去当柴火,别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萨蒂犹豫了一下,“塔拉,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他从前那些妻子的故事了?”她问。 塔拉正朝屋里走,根本没有回头。“什么妻子,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然而第二天塔拉又在石台上发现了苏摩送的花,第三天也是如此。每天他送的花都不同,大多都是与时令相悖的珍贵花卉,但全都是白色的,洁净芳香,柔美如月光。塔拉照单全收,然后一概让萨蒂把它们扔掉。 到了第二十七天,苏摩送来的是一大束洁白芳香的白玫瑰。萨蒂抱起这一大捧花,朝畜棚走去,但到了垃圾堆前,她却没有放手。花朵上还带着夜露,芳香沁人心脾。 玫瑰是萨蒂最喜欢的花。 她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把花扔掉,而是抱着它们朝门外走去。 苏摩听见脚步,抬眼望去,看见萨蒂带着花从门里走了出来。她走到他面前,把玫瑰递给了他。 苏摩接过花,有点愕然地看着萨蒂。“ 分卷阅读3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是怎么回事,萨蒂?塔拉不愿意收下吗?”他轻声问。 “您不要再带花过来了。”萨蒂说,“塔拉每次收下它们,但都把花扔进垃圾堆里。” “……是吗?”苏摩目不转睛地盯着萨蒂,“她这么做?” “对不起。”萨蒂说,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很抱歉,姐姐未免太冷漠了。 苏摩的眼神变换,就像夜空中的云彩流转遮掩月光,萨蒂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但到了最后,月神只是轻轻笑了笑。“河滩上最坚硬的石头也有化成砂砾的一天。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会改变主意的。” 萨蒂咬了咬嘴唇。“你是真心喜欢我姐姐吗?”她问。 “当然是真心喜欢,否则我怎么会向她求婚。”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卢醯尼。”萨蒂说。 苏摩看向萨蒂,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安静。 “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还有我和你姐姐们的故事。”苏摩说,“但是塔拉长得并不像卢醯尼。” “那我的其他姐姐们很像?”萨蒂问。 苏摩看着她微微笑了。“不。”他说,“没有一个人像她。实际上……”他踌躇了一会,似乎有点惊讶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我早就已经忘记卢醯尼长什么样子了。”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早就忘了?那你为什么还……” 苏摩又笑了笑,他突然挺想摸摸这个小女孩的脑袋,但是看到她耳边悬垂着的弦月耳坠,他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样,请你将我的话对塔拉转述吧。打从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时,我就为她的光辉所俘获了,我的确爱慕她,这是真心实意。即使不能得到达刹的首可,我也希望与她见面,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说。 萨蒂犹豫了一下。“好吧。”她开口说,“我会转达,不过塔拉大概不会理会的。” “没关系。”苏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突然伸手将它们递给了萨蒂。“这个给你。” 萨蒂抱住了花,睁圆了眼睛。“可是塔拉不会……” “我送给你,不是塔拉。”苏摩微笑着说,“谢谢你帮我传话。” 他转身想走,萨蒂却又叫住了他。 “请等等。呃……” 苏摩转头看着她。萨蒂再次脸红了。月神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如果一棵芒果树的果实就很美丽,这棵树本身又该有多么美好? “你真的为我的姐姐们在天海上建起了二十七座宫殿吗?”她问。 “……是的。”苏摩说。 “那……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它们……”苏摩犹豫了一下。 天海之上的二十七座星宿宫。一色的雪白。宫殿散发着银辉,宏大的殿堂洁净高雅,不沾人气,空荡寂寥。但它们最早并不都是白色的。苏摩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打破天海世界被纯白和蓝黑占据的单调色彩。他在海面上修建起来的第一座宫殿卢醯尼是深红色的,像沙漠玫瑰的颜色。第二座宫殿是深青色的,圣泉的颜色。那时候人们仰头看到的星空也是五彩缤纷的吧?可是时间过去,所有的宫殿都被海浪和大气洗刷成了散发银辉的洁白,他建起以芭拉妮为名的第二十七座宫殿时,已经怀着淡漠的心思,不加以任何修饰。 “它们都是白色。很美丽。”最后苏摩这么说。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是吗?”她说。“听说天海上面非常安静,只有海浪的声音。那很安宁恬静吧?” 的确很安静。 你这里连音乐都没有,天帝说。 除了海潮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没有音乐,没有鸟鸣,没有各种吵杂而丰富琐碎的声音。过去这样安静,现在这样安静。将来也会这么安静。永远都这么安静。他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将人间的、地居天的、永寿城的各种乐器带到这上面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但是所有的乐器在这个世界里都变成了泡泡,在苏摩手里飞上天空,破裂、就此不见。他搬动家具、对着墙壁和柱子拳打脚踢,大喊大叫,可是他辛苦制造出来的噪音被海风一吹就散了。 最后他自己也沉默了。 “是的。”苏摩声音轻柔地说。“那里非常,非常安静。” 萨蒂眨了眨眼睛。“真想亲眼看到啊。”她说。“可惜我没法到达那么高的天界。” 苏摩露出了微笑。“看不到也没什么遗憾的。能去那里的人不多,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它们。”他说,“天帝就不喜欢。他只愿意呆在充斥着音乐和笑闹的地方,就像以前他只喜欢待在满是杀戮叫喊的战场上一样。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而已。” 萨蒂吓了一跳。“陵墓?” “是呀。”苏摩说,“陵墓。” “……谁这么说?” 苏摩笑了笑,指了指萨蒂的耳坠。“把它送给你的那个人。他虽然偶尔会去我那里 分卷阅读3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做客,但他一点也不喜欢那儿。” 萨蒂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她没法想象一头大白牛在天海之上银白色的、宁静优雅的宫殿里横冲直撞的情形。但也许他在那里会是另外一种模样?也许,也和苏摩一样,额镶新月、白衣胜雪? “只见我一面?”塔拉说,重复了一遍,“只见我一面?” 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头,萨蒂站在她背后。“是啊,”萨蒂小心翼翼地说,“他说只见你一面就成。只是见一面并没什么坏处,塔拉。” “没什么坏处?”塔拉慢慢地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一个仙人的尚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男人随意见面、谈话。你说这叫没什么坏处?顺便说一句,你身上那股子玫瑰香味熏死人了。” 萨蒂没理会姐姐话里的讽刺。“如果只要和他见一面就能让他从此死心不再来骚扰你,那不是挺好吗?”她说。 塔拉笑了笑,还是在继续梳头。“是吗?” 萨蒂决定再加一点码。“而且,一昧地拒绝他、给他冷遇不好吧?他可是个刹帝利武士。”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女孩们坐在草地上编织出来的梦幻爱情故事里男子表达思念时所说的话,“他说……‘我对她的思念已经让我癫狂了,而一个疯狂的刹帝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塔拉放下梳子,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的表情。 “你骗我。”她静静地说,“他不可能说这种话。”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塔拉,“他不可能说这种话?”她说。“你怎么知道?” 塔拉并没有回答她。她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 “马上去睡觉,萨蒂。”最后她说。 萨蒂走了。塔拉一盏一盏熄掉了房间里所有的油灯。可是屋里并没有变暗,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给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轻纱。塔拉依旧坐在镜子面前,镜中的她也像一尊白银雕像。 我怎么知道?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轻启朱唇,不出声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 她知道萨蒂不知道的事情。记得萨蒂不记得的事情。那个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他们在人间跋涉,父亲时常抱着蹒跚学步的她,在净修林里散步,指给她看天空中的星辰。 那是月宿宫。父亲说,那是你的姐姐们。 我的姐姐们?她问,那时她还好小,什么都不懂得。她们怎么都是星星啊? 因为她们嫁给了月神苏摩。父亲眼里充满了悲伤。她们都成为了凡人,上了天海,就再也回不来了。苏摩为她们建造宫殿,可他并不爱她们。他只爱你最年长的姐姐卢醯尼,而把其他妻子当作她的替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们还愿意嫁给他?她说。如果是我的话,才不要嫁给根本不爱自己的人。 是啊,父亲叹着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明知如此,却还是违逆我这个父亲的意愿,想要嫁给他。 我也是凡人吗?她问。我也会和姐姐们一样变老死掉吗? 你现在是。父亲说。 现在是? 是啊,父亲说,可是你妹妹出生之后,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不一样?她问。 父亲并没有回答她,而塔拉也并不在意。她当时只是抬头看向夜空中被星群簇拥的月亮。银白、清净、美丽的月色啊!她只想知道,那满身清辉的神祗,让她所有的姐姐都甘愿成为凡人,死心塌地为他奉献一生的神祗,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隔了许许多多年,塔拉看着镜子里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轻念的依旧是这句话。 怎样的人? 她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达刹依旧在就着祭火的光亮阅读典籍。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女儿。 “怎么了,塔拉?”他问。 “父亲,我改变主意了。”塔拉说,顿了一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又说。 五 微风拂动着难陀那园林里优昙钵树的茂密的树叶,萨蒂提起衣裙悄悄走进树丛,东张西望。 “萨蒂?” 萨蒂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苏摩从树后走了出来,在浓艳的绿荫之中他的一身白衣秀逸清爽,他拨开垂到眼前的藤蔓,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她,额头上的新月散发清辉。 萨蒂垂下了头。 “……抱歉。” “塔拉她拒绝了?”苏摩问。 “她……”萨蒂摇了摇头。“塔拉一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我父亲常说她这样更像男子而不是易变的女人。” “是吗?”苏摩轻轻笑了笑。“不过我也很顽固的。” “塔拉比你想的还要顽固呢。”萨蒂说。 “你就是这样在背后说我坏话吗,萨蒂?”镇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萨蒂差点一跤绊倒在树根上,苏摩睁大了眼睛。 分卷阅读3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塔拉站在优昙钵树下。她也和苏摩一样一身白衣,只佩戴了简单的首饰,风吹着绿叶摇曳,她的纱丽和黑发在风中轻舞。她看了一眼一脸惊骇的萨蒂,又静静地看了苏摩一眼。 这一次,苏摩垂下了视线。 “塔拉?”萨蒂依旧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不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啊。”塔拉说。她走上前去,站在苏摩面前,注视着他。“听说您对萨蒂说,如果我能见你一面,你就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是的。”苏摩隔了一会才用温和恭谦的声音回答。 塔拉顿了顿。“那么,能否请您赏光,陪我到园林里随意走一走呢?”她说,露出一个笑脸来。 “不胜荣幸。”苏摩说,他转身向园林深处走去,替塔拉拨开了帷幕般垂在树下的藤蔓。塔拉走了上去。 直到两个白衣的身影都消失在绿荫深处,萨蒂还站在原地,眼睛圆睁,嘴巴张开。 苏摩和塔拉肩并肩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没有别人,只有各种鸟儿的啼鸣和风吹树林的温柔轻响。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如果你喜欢听歌,我可以唱给你听。”塔拉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苏摩笑了笑。“达刹的女儿只会唱祈祷歌。不用了,多谢。我已经听过很多。” “那么,你想要看我跳舞?玩球?玩乐器?”塔拉说。 苏摩摇摇头。 “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塔拉说。 “我想让你做我妻子。”苏摩说。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苏摩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塔拉自己叹了口气。“我长得很像卢醯尼?”她问。 这一次苏摩笑了。“你妹妹和你问一样的问题。不,塔拉,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那她们是什么样?”塔拉用一种带着笑的口吻问。 苏摩沉默了一会。“其实……”他轻声说,“我只记得她们的死亡。”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情感和回忆,与月宿宫的色彩一样在天海的波浪中被洗得干净。她们的生命变得陈旧黯淡,唯有她们的死亡常新。 “你的确和我父亲说的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丈夫。”塔拉温和地说。 “我的确并不称职。”苏摩说,“但我会学着改正。” 塔拉笑起来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跟我讲讲吧,苏摩殿下。”她说,坐到了路边从树上垂下的秋千上。 “讲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讲讲你和天帝一起打败魔龙弗栗多的故事。讲讲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甘露发生的战争。”她说,脚轻轻荡着,点着地面。 苏摩笑了,他伸手替她扶着秋千,“打败弗栗多主要是因陀罗的功绩。那时他还很年青,面孔俊美,像个姑娘,但他个性十分粗暴,在我们当中他最……” “不。”塔拉打断了他。她的眼睛直视着他。“我只想听听你讲讲自己。” 萨蒂坐在树根上翻看一本贝叶画册,看到塔拉和苏摩从园林深处走出来时,她跳了起来。他们和走进去时没有什么两样,两人表情都很平静。塔拉招手让萨蒂过来,然后转身看着苏摩。 “希望您说到做到。”她说,“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了。” 但苏摩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呢?”他说。 塔拉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好。”苏摩说,“下一次我们可以去天鹅湖边见面。那里的莲花开得很美。” 塔拉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去凉亭吧。”苏摩说,“或者,到人间去走走也行啊。” 塔拉这次只是笑笑,不再作答。她拉着萨蒂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好远之后,萨蒂回过头,看到苏摩依旧站在那里,目送她们。 “塔拉,”她忍不住说。 塔拉没有说话。萨蒂感到姐姐的手掌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而是微微发着热。她不禁奇怪地看了塔拉一眼,但塔拉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临到家时塔拉才放开她的手。她迈步朝房子里走去,突然轻声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什么不满足?”萨蒂问。但塔拉径直走进了房间。她还要去照看家务,管理牲畜,打水和照管灶火。 苏摩正在月宿宫里做梦。 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站在白色的海岸上,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有天神,也有阿修罗。每一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大睁着瞪视他,每一张嘴唇都张开来无声地谴责他。 是的,他记得这个景象。这是天神和阿修罗在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洋乳海边上的第一次战争,在这场战争之前,他们曾共同分享天界,甚至一起住在永寿城。可是为了争抢从乳海中浮现出来的令人永生的甘露,原本是 分卷阅读3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亲族的天神和阿修罗从此誓不两立,反目为仇。许许多多他认得的人都死在这场战争里。从那之后,世界的面貌整个改变了。 有个阿修罗挥舞着刀剑朝他扑过来,苏摩认出他是在永寿城里自己的邻居罗睺。 “你好啊,罗睺先生!”苏摩喊着,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你好啊,苏摩!”罗睺大声地回答道,一刀砍进苏摩的胳膊里。 梦境顿时从白色变成了血液的鲜红色。越过罗睺的肩头,苏摩看见因陀罗正在乐不可支地肢解着那牟质,天帝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因陀罗已经差不多杀光了阿修罗里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包括他妻子的父亲大阿修罗补卢曼,苏摩暗自揣测,下一步因陀罗会不会回到永寿城去杀自己的那个阿修罗老婆呢。 这当儿罗睺已经快把苏摩的胳膊都砍下来了。苏摩想要从他身边跳开,罗睺咧嘴笑着。太阳神苏利耶从身后悄悄接近他们,一刀砍下了罗睺的脑袋。 苏摩按住伤口,眼瞅着老邻居的头颅在海滩上咕噜噜打滚。但罗睺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吐出口中带血的沙子,含糊不清地惨叫起来。 “他多半混在天神的队伍里偷喝了甘露。”金盔金甲的苏利耶说,一脚将罗睺的脑袋踢飞了出去。罗睺的脑袋落入乳海之中,浮沉了两下,随着水流漂向远处。 “会沿着洋流漂到天海上去的。”苏摩说。 “那里的垃圾还嫌少?”苏利耶说,转身扑向另外一个阿修罗,一刀将对方戳了个透明窟窿。太阳神向来拥有苏摩所欣赏的干脆利落作风。 “将来他会化为恶灵、凶星,整日在天海上追逐你我,恨不得吞噬我们所有的光辉而后快。”苏摩警告说,心里暗自诧异,为什么我会知道? 哦,我当然知道。他又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是正在做梦,在梦中重温这些往事。惨痛的往事。残酷的往事。不是真的。不是现实。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尖叫,便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乳海的海面变成了漆黑色,海面上升腾起致命的黑烟,烟雾和黑色的浪潮朝海岸上涌上来,就算是梦境里的回忆,苏摩还是感到恐惧压倒了自己,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强烈的惧怕、惶恐和慌张。 “诃拉诃罗!!是诃拉诃罗!!”有人呻吟着叫喊。 不是,苏摩心里说。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呢,只知道她来自乳海,她是致命的,她会毁灭她碰到的所有东西,令之漆黑、腐臭、朽烂、死亡。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她要毁灭的是他们全部。 乳海立即被这毒液所污染,白色的海洋变成黑色,白色的鱼虾通体青黑,肚皮朝上,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白色的沙滩变黑凝结在一起,成了乌黑石头。天神和阿修罗们惨叫逃命,就算没有沾染到毒液,被毒气所缠的话也是死路一条,死掉的人会立刻倒地腐烂,变成新的毒液源头。有光必有影。甘露是生,毒液是死。光影相伴,生死相随。乳海产生了带来生机和力量的甘露,也必然产生毁灭一切的毒液。 不知何时,苏摩看向周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也没有尸体。四周一片死寂,叫喊和血腥消失无踪,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海滩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海洋和天空,也全都变成了黑色,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人们到哪里去了?他想,随即意识到,他们全都抛下受伤的他逃走了,甚至包括勇敢的天帝因陀罗,他最好的朋友因陀罗。 可是他自己却跑不动,也叫不出声音来。他再度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漆黑的岩石,然后他明白过来,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他们都被诃拉诃罗的毒液变成了黑石。而他看向自己,发现他的身体也正在逐渐变化,变黑,变硬…… 就在此时,铮然一声,西塔琴的弦音切进漆黑的梦境。它冰凉、明亮、清澈、顿时把苏摩的梦境割断。 苏摩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月宿宫的露台上,肢体完好,散发清辉,只是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手脚冰凉。 琴声依旧在继续。有人坐在苏摩身后的房间里,抱着三弦的西塔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出清亮的旋律来。 “你做噩梦了。”那人说,“罗睺趁机侵入你的梦境,我在下界看到发生了月食。” 只有一个人能在天海上令乐器和旋律成型。因此苏摩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是吗……”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的新月。“我梦到了乳海之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救我那次。我猜是因为我向塔拉讲述了那些故事,我告诉了她当时发生的全部,啊……除了你的事。” “塔拉?”那人说。“啊,你爱上她了。你触怒了天帝和达刹。” 苏摩叹了口气。“我看到你赠予光辉的那个小姑娘了。”他转移了话题。 “不是赠予,只是借她,她还欠我东西。”那人说着,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新月和他一样散发光辉,但却是不同的光辉,两轮新月, 分卷阅读3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顺带一问,你的愿望想好没有?” “抱歉,还没有。” “如果你决心已定,你知道怎样找到我。”那人说,顺手把西塔琴扔在旁边的石台上,“我得走了。再见,世间月。” “再见,……天上月。”苏摩说,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 他留下的西塔琴还放在石台上,影子投在地面,实实在在。苏摩凝视着它,然后走了上去,轻轻将手伸向琴身。可是在他的手触碰到它的瞬间,西塔琴化为一堆泡沫,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不公平啊,苏摩带着细微的酸楚想着。 他走回露台上,朝天海下看去。理所当然,他没法透过天海看到任何东西。他不知道此时塔拉是否在注视他。 六 晚风拂过倒映着晚霞的湖面,就像吹皱了一面绣着金线的金红软绸。 萨蒂站在湖边上,她看到塔拉和苏摩一起坐在湖边的凉亭里,苏摩正在把一束散发清香的白莲递给塔拉,而塔拉接过花,甜美地笑着,白皙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 “塔拉,”她喊出声来,“天色已晚了。” 塔拉和苏摩都看向她,朝她微笑。随后,塔拉站起来,款款向苏摩行礼,然后走下凉亭,朝萨蒂走来。 “明天我们在天帝的王宫里看优哩婆湿的表演吧。”苏摩在塔拉身后说,塔拉回过头去,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来见你了。”她口气柔和地说。 “你总是说这样残酷的话啊。”苏摩带着笑说。 塔拉也笑了起来。“我是说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啊。”苏摩说。 萨蒂无动于衷地听着。塔拉每次临和苏摩分手时都会和苏摩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是实际上下一次苏摩希望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会赴他的约会。萨蒂觉得这实在太不像塔拉的作风了。她不是傻子,知道塔拉对苏摩突然的态度变化事出有因,但是她却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对塔拉不管不问,每次塔拉梳妆打扮好了,堂而皇之地向父亲请求出门,父亲也只是皱着眉头,说声好,他不高兴,但也并没表示反对。萨蒂觉得这也很古怪。 两姐妹朝家走。塔拉说:“今天苏摩给我讲了讲甘露的故事。还有从医神檀文陀梨那里拿走甘露的神秘女子的故事。” 萨蒂轻轻撇了撇嘴。这故事她听说过。当初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乳海甘露大打出手,可是导火索甘露却在乳海边的那场混乱战争之中消失无踪。事后人们找到负责保管甘露的医神檀文陀梨,发现他晕倒在尸体之中,手里空空如也。醒过来之后,檀文陀梨依旧稀里糊涂,他只记得自己被天神和阿修罗推来攮去,惊恐万状之下,他躲到一块巨大岩石后面,缩在那里不敢动弹。可是就在此时,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胸口佩戴深蓝色宝石的绝世美女,含笑轻声安慰他,她是如此容光照人,笑容充满魔力,檀文陀梨一时昏头,竟然把甘露交给了那名女子保管,随后便晕倒,人事不知,等他醒来,甘露早已经不知去向。 然而无论天神和阿修罗都从来没见过那名佩戴着宝石的女子,因此没人相信檀文陀梨的话,神药甘露就此失去下落。倒霉的医神也从此失去天帝信任,可怜他到了现在都还对那名女子念念不忘,见人就絮絮叨叨地谈论她,信誓旦旦地说那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塔拉在大多数事情上懂得都比萨蒂多,但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在陪着舍衍蒂消磨时间时萨蒂看得更多,她操弄乐器也比塔拉更熟练。 塔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萨蒂,从手里的花束里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来。 “这是给你的。”她说。 萨蒂接过花,眨着眼睛看着姐姐。塔拉笑了。“苏摩特地留给你的,这花色更像你的肤色,不是吗?” 萨蒂拿着那朵花,脸红了。“他可以当面给我的呀。”她小声说。 塔拉看了她一眼。“苏摩说是为了感谢你每次帮我们传话。” 萨蒂把头埋得低了一点,注视着金莲沾着的水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细微的刺痛。“你还要和他见面吗?” “……当然。”塔拉声音很轻地回答。 萨蒂转了转眼珠。 “你会嫁给苏摩吗?”她问。 塔拉笑了笑。“别说傻话了。” “那……你喜欢他吗?”她又问。 没有回答。 夜晚降临,萨蒂独自一个人坐在舍衍蒂的空房间里。画在地上的央特罗图案已经黯淡,死者的灵魂已经离去,很快除了她之外,再也没人会记得天帝的疯公主了。房间里没点灯,只有满地的月色,萨蒂坐在地板上,看着黑石头羚羊在银辉里跳来跳去玩耍,最后它用细小的蹄子搭上她的衣服,轻声咩咩叫着。 “苏摩的坐骑也是羚羊……”她突然想到。 小羚羊看到她不理会它,于是又自己跑到地板中间跑来跑去,打着转。月光从打开的窗户 分卷阅读3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投射进来,它黑色的脊背上也反射着银亮的光辉。月光,月光,到处都是月光。 而萨蒂突然觉得这个景象没法忍受。 她一把抓起小羚羊塞进衣服,离开舍衍蒂的房间,走过中庭,踏上黑暗的走廊。她立即注意到,走廊对面家中最大的房间中央,塔拉和父亲一人一边坐在火旁,父亲捻着胡须,翻看着经卷,而塔拉则在纺织,偶尔几缕头发垂落到她的嘴唇边,她就轻轻将垂落的发丝别回耳后。 夜晚宁静无声,仅有夜虫轻鸣,火焰噼啪作响,纺车旋转。这些时候,萨蒂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她看着塔拉,无法想象姐姐要是嫁到其他家庭里,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她走过去,坐在了塔拉旁边。“我真想看看天海上的月宿宫是什么样子。”她低声说,只有塔拉听见了,她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萨蒂一眼。“你这是什么傻想法?”她也轻声回答,父亲依旧坐在一边沉思,没有留意她们的交谈。“除了日月星辰,没人能上到天海去,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是的,对于我是痴心妄想,但如果你嫁给苏摩,你就可以去。萨蒂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天是纯净的蓝,白云被风推着消散在天际,明艳的绿色在道路两旁铺陈开来。苏摩骑在他的银灰色羚羊背上,朝达刹家走着,他抚着手里的金笛,心里想着一段旋律。 这个时候,身后有蹄声赶上来,有人叫他。 “苏摩。”那人喊,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苏摩转过头,认出那个骑在红马上的金黄皮肤的高个子是天神的祭司祭主波里诃湿婆提。两人下了坐骑各自见了礼。 “您这是要哪里去啊?”祭主以无懈可击的礼貌问到。 “我要去拜访仙人达刹的家。”苏摩回答说。 “那我们正好同路。”祭主说,“我也要去拜访达刹仙人。” “噢,那真是巧啊。”苏摩说。 他们沉默无言地同行了一段路。尽管同为星辰主宰,但苏摩和祭主并不十分相熟。他只记得,在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尚未逃离天界投靠阿修罗时,被称作木星之主的祭主总是和乌沙纳斯呆在一起。他们是两个都是以刀剑而非经卷服侍天帝的仙人之子,并非兄弟但情感深厚,灵魂和外表都很相似:像武士多过僧侣,盘膝而坐时也腰身笔直,披甲带剑,肌肤散发光辉,犹如一对孪生星辰。乌沙纳斯天性精明,但桀骜不驯,天帝将自己的女儿舍衍蒂许给他为妻,希望能驾驭这匹野马。而祭主与乌沙纳斯相反,个性低调沉稳,总是尊重长者,谨言慎行。两人都前途无量。 然而不久之后,工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失踪,天神们没了祭司,天帝不得不在祭主和乌沙纳斯之间选一个继任者。可是结果出来前的一个深夜,天帝突然召集了所有护世天王和大仙人集会,面色阴沉地宣布乌沙纳斯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天界抹去,正在逃亡。他要所有的天神把守在各个方向,尽可能将这叛徒捉拿归案。 “要活捉还是杀了他?”当时苏摩问了一句。 “要活捉。”天帝说。 “杀了他!!”角落里同时发出一声尖细沙哑的叫喊,发话的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乌沙纳斯的父亲婆利古仙人,他枯槁木然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奇大,表情令所有人不寒而栗,但随即老人便突然尖细难听地放声大哭,在祭火的灰烬里滚来滚去,捶打胸口,诅咒自己的儿子(但这诅咒没有效力,因为乌沙纳斯事实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说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大家看着他,都颇感为难。祭主站起来走上前去,小声地安慰他,想要扶他起来。没想到一贯将祭主视为己出的老人却扬手给了祭主一个耳光。“要不是因为你乌沙纳斯就不会出走,”他嚎啕着说,祭主抚着脸,并不生气,继续耐心地安慰老人。他的表现令苏摩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等到苏摩带上武器牵上他的坐骑羚羊走出宫门准备去抓捕乌沙纳斯的时候,祭主却从背后赶了上来,将苏摩悄悄拉到了一边。 “我了解乌沙纳斯,他不会平白无故离开。”祭主说,面带忧愁。“因此他必定是有什么苦衷……” “你是他好友,也不知道?”苏摩说。 祭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所以如果你能活捉他,务必问个清楚。” “如果我能活捉……”苏摩琢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来求情,让我不要杀他。” 祭主的表情僵了一下。 “如果他冥顽不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低声说。 苏摩最后也并没有将乌沙纳斯抓回来,而祭主后来继承众神祭司的位置,众神集会时偶尔碰面也只是客套两句,再未提起他们之间的交谈,但苏摩始终无法忘记祭主当时的表情,这位木星之主,的确是一个坚决而现实的人。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请问祭主拜访达刹仙人是为了何事呢?”他问。 祭主微笑着回答:“我的女儿刚刚确定了亲家。我是特地去告知达刹仙人这一喜事的。” 骗人,你这婆 分卷阅读3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罗门。苏摩心里想着。你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去拜访达刹。苏摩知道祭主丧妻,也知道他在塔拉的求婚者名单里。祭主他知道我也向塔拉求婚了吗?苏摩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舒服起来,而对方依旧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待他的进一步询问。 苏摩突然从羚羊背上跳了下来。 “啊,”他说,“我改主意了。我还是改日再去拜访达刹仙人比较好。” “是吗?”祭主依旧十分礼貌,并没有问苏摩理由,“需要我代您转达对达刹仙人的问候吗?” “不,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苏摩将羚羊牵向另外一个方向,“再见。”他翻身上了坐骑,但走出很远,他还感觉到祭主停留在原地没动,视线粘在他背上。 苏摩来到了难陀那园林。他将羚羊系在园林入口的无花果树上,拿着金笛朝里面走去。萨蒂正半倚在一座天女石雕的基座下,似乎正在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掌上的一个石头小羊,看到他来,她站了起来。 “塔拉在里面等你,”她告诉他说,“已经等了好久了。” “谢谢你,萨蒂。”苏摩说,他朝花园里走,临了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可爱的金球来,递给萨蒂。“这是送给你的。” 通常情况下萨蒂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但这次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要。”她说。 苏摩笑了,心想着这小姑娘不知又在闹什么别扭。“可我总得要感谢你呀。”他说,“谢谢你每次都帮我和塔拉的忙。” 萨蒂咬着嘴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要。”她说,“塔拉说她不会嫁给你的。” “她还说每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呢。”苏摩笑着说,“好吧,这个球也许是太孩子气,不适合你了。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去看看天海上你的月宿宫。”萨蒂说。 苏摩注视着萨蒂。“这个恐怕不行。”他柔声说,“你到不了那么高的天界。” 萨蒂差点冲口而出,说自己早就去过,但她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苏摩看着垂头不语的萨蒂,温和地笑了笑。“你去和你的女伴们玩耍吧。”他说,“塔拉要回去的时候会来找你的。” 七 看着苏摩的背影消失在园林深处,萨蒂独自在树荫下坐下,可是平日喜爱的乐器现在也玩腻了,贝叶画册也只翻了几页便无心继续。她看着小羚羊在草地上跳跃了一会,站了起来,把羚羊塞进衣服。可是她在园子里兜了大半个圈,都没见到拉克什米的踪影,心里暗自纳罕。最后她走到一大片草坪上,看到女伴们正围坐在那里。天帝的公主提婆雅尼不在那群女孩其中。她和她的天女母亲不知如何得罪了天帝,母女两人共同被贬到了人间去做夜叉的妻子、水泽的精灵。事情发生的时候女孩子们都受了惊吓,痛哭流涕,感叹提婆雅尼的不幸遭遇,然而现在没过几天,她们已经忘记她了。但伽罗婆提还在。 萨蒂踌躇了一下。自从舍衍蒂的事情发生之后,萨蒂就和她们很少来往,平日里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和拉克什米一起作伴。但最后她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见到拉克什米了吗?”她问。 没人理她。 对这个反应,萨蒂一点也不吃惊。她转身要走,祭主的女儿伽罗婆提却站了起来。“萨蒂,”这女孩说,声音平静,但语气深处依旧带着一丝颤抖。“我要嫁人了。我要嫁到西方水和海洋之神伐楼那的国度。” 萨蒂眨着眼睛,当初带头不和她说话的就是伽罗婆提。“真的?那恭喜你啊,”她礼貌地说,“不过……伐楼那的国度可真是非常遥远呢。” “这不正逐了你和你姐姐的意吗?”伽罗婆提说。 萨蒂瞪大了眼睛。“我姐姐?”她问,觉得莫名其妙。 伽罗婆提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没错,你那个泼妇姐姐。” 萨蒂看着面前的女孩。“你敢再说一遍。”她说。 伽罗婆提瞪视着她,“就为了你那个该死的姐姐,我父亲……”她最后终于开口,可是她脸色苍白,话还没说完,突然痛哭出声。她跌跌撞撞地从萨蒂身前跑开,呜咽着朝园林外跑去。其他女孩子纷纷追上去安慰她,她们从萨蒂前跑过,没有一个和她说话,只有几个人给了她又冷又硬的几个白眼。然后所有女孩子都陪着伽罗婆提离开了,草地上只剩下萨蒂一个人。她孤零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转身走开。 等萨蒂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朝苏摩和塔拉所在的方向走了很远了。她心里觉得不妥,但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相反还越走越快,似乎不找到他们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在天鹅湖边找到了他们。苏摩和塔拉坐在草地上,苏摩正在为塔拉吹奏一只金笛。在他们的周围,围着一群浅绿色的美丽生物,它们很小,外表纤细,四肢和头颅的模样都接近人类,看不出性别特征,眼睛又大又透明,身体轻盈,会随风而起。现在,随着苏摩的歌声,它们正在围着他和塔拉翩然起舞,其余的就在风中、湖面和 分卷阅读3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树端飘舞,那姿态和景象真是宛如梦幻。 “乾闼婆……”萨蒂想着。她知道苏摩统御着这种小巧的、喜欢音乐的半神,不过从来不知道它们还能被他用来取悦塔拉。塔拉似乎还挺高兴,眼波流转。 就在此时,一只乾闼婆发现了隐身在树后的萨蒂,它轻盈地飘了过来,落在她手臂上。 “香?”它说,“香?香?” “我没有带香。”萨蒂告诉它说。乾闼婆是不吃任何食物的,但它们需要香气、香粉或香花之类东西维持生命,因此也有人叫它们食香神。 然而那个小小的乾闼婆显然听不懂。“香?”它还是这么问,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萨蒂,“香?” “真的,我没有香。”萨蒂说,可是那个乾闼婆在风中一跃,又跃到了她肩头附近的树枝上。 “香,”它用渴望的语调说,“香。”小小的食香神伸出了手。 萨蒂这才发现它的目标是自己的耳环。商吉婆尼之花。 “不行。”她捂住了耳环,“你不能碰它。”她害怕食香神这么纤细的生物会瞬间被商吉婆尼杀死。 对萨蒂的吝啬,食香神显得很生气,面孔也不像刚刚那么友善可爱了,它甚至朝萨蒂瞪着眼睛,露出小小的嘴里的尖牙,与它们的体型相比,那些獠牙显得十分尖厉,闪着怕人的光。萨蒂被吓了一跳,僵在了原地,食香神围着她跳了半圈,“香,”它气哼哼地说着,“香。”然后随着一阵轻风跳远了。 萨蒂抬起头来,想要确认这边的小冲突有没有引起湖边情侣的注意。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他们没有受到她的影响。一点也没有。实际上他们根本没留意她的存在。萨蒂看去的时候,苏摩正抬起塔拉的面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只是那一瞬间的光景,风吹皱湖面,拂动莲花,食香神在他们周围跳舞,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让人心动,也让人心痛。 萨蒂转过了头,再也没有看向他们,而是原路返回。但她也没有坐回原来的“哨兵位”上去,她把乐器和图书扔在了原地,一直朝她熟悉的通往园林深处的道路走。她汗湿的手里捏着小小的石头羚羊,而活泼好动的黑羊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此刻一动不动,仿佛又变回了一块死石头。 萨蒂走到园子最深处,想去找她最喜欢的那棵大榕树。但她却发现榕树下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萨蒂说不出他的年岁。他的脸庞孩子一样光洁,头发却白得像雪一样;他五官秀美,有着少年般的躯干和四肢,但坐着的姿势却仿佛疲惫不堪得难以承载直起身来的气力。当听到萨蒂的脚步声时,他抬起头来,灰眼睛朝着她微笑,那是萨蒂见过的最苍老的眼睛。 “你好,达刹的女儿萨蒂。”他跟她打招呼,声音柔和,声量很轻。 萨蒂小心翼翼看着他。“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她问。 这个人的样子和声音都是那么温和。但不知道为什么,萨蒂看到他的时候就产生了强烈的畏惧感,那种畏惧感似曾相识。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那个人轻声说,他站起身来,每个动作都显得疲惫,缓慢、柔和,就像打开一匹揉皱了的旧绸缎。“过来,让我看看你。我想见你很久了。” 萨蒂根本不想动,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竟然情不自禁按照他的话走了过去。那人微笑着看着她,从眼睛看到脸庞,用一种长辈看待孩子的方式。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萨蒂的耳坠上。他仔细地看了商吉婆尼很久,又轻轻扫了弦月一眼,把视线转回萨蒂脸上来。 “你戴了很有趣的东西,”他轻启嘴唇说,“但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害怕。畏惧感涌上心头,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在护世天王的世界里遇到白色雄牛时,在那场舍衍蒂死去的梦境中看到坐在河边浑身涂灰的男人时,产生的也是这种感觉。如果可以,她真想转身就逃。可是那人微笑着看着她,她就是无法动弹。 “别害怕。”最后那人开口了,“我想,你知道你那个金色的耳坠是什么东西。” “你……您……”萨蒂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换用了敬称,“也想要……商吉婆尼吗?” 那人依旧看着她,依旧在微笑,那双萨蒂所见过的最苍老的眼睛,现在成了她所见的最悲伤的眼睛。 “我不会要它。”他说,“我希望拯救的东西是它复活不了的。” 萨蒂眨了眨眼睛,现在她心思恍惚,根本无暇思考为何这人什么都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形体的东西。”那人说,“可是,你要知道,有许多人在觊觎商吉婆尼。乌沙纳斯失去了它,但他总是会想办法夺回去。即使不是召唤它、使用它的人,也会被它所蕴含的力量所吸引,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吧。” 萨蒂摸了一下耳坠,想起那个突然面露凶相的小食香神,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你戴着它,迟早会有危险 分卷阅读3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人又说,“你应该换个地方藏它。” 萨蒂露出了难色,“可是……” 那人微笑了,“可是,你姐姐只会当你的话是小孩子的梦话,而你不想将它交给你父亲,对吧?那么,我来帮你藏起它,好不好?放心,我不是要拿走它。我还是把它藏在你身上,由你来保管它。” 萨蒂又想转身逃跑了,可是她嘴里却说:“不是……不是要藏在我梦里吧?” 那人还是在微笑。“当然不是。我会把它放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除非你真心愿意给,否则谁也得不到它。你说怎么样?” 萨蒂害怕到了极点,但看着那双温和的灰眼睛,她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好呀。” 那人点点头,手朝萨蒂伸过来,像个父亲那样轻轻地解下了萨蒂耳垂上的耳坠,随后—— 萨蒂眼前突然一黑。 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流逝,日光、星光和月光闪电一般转换,几亿年的岁月流逝而过,夹杂着难以言述的无穷孤独,她被困住,不能动弹,不能叫喊,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那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下一分钟,她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还是好好地站在榕树下,灰眼睛的人依旧微笑着看着她。“已经藏好了。”他说。 萨蒂呆呆地看着他,她一边耳垂已经空了,而另一边的弦月还在晃啊晃的,让她感觉好奇怪,于是她把弦月也给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 那人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的这个耳坠也是好东西,只要时间尚未用尽,它能照亮通往一切世界的道路。持有它,你可以去往许多地方,而且永不迷路。” 萨蒂看了那个耳坠一眼,“这是我借别人的。” “当然。”那人说,“迟早有一天你要还给他。” 萨蒂心里突然一动,她抬眼看着灰眼睛的人。“那它能带我去天海之上的月宿宫吗?” “当然可以。”那人应声答道,“它本来就是月色所化,天然指向月宿宫的方向。死者离开人间的道路有两条:太阳南行之路和太阳北行之路,沿着北行之路行走,就会来到天界,如果你以弦月指引方向,它就会带你去到月宿宫。不过,”他那双悲伤的灰眼睛温和地看着萨蒂,“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想要去月宿宫啊?” “我只想去看看而已。”萨蒂回答说。 只要看过,我就满足了。初见时额嵌新月青年脸上温柔的笑意,白色玫瑰,金色莲花,孩子气的球,我都就此放下,从此祝愿姐姐幸福美满。 灰眼睛的人注视着她。“那上面只有寂静……” “我知道。” “……还有一些你不知道也不应当接近的事物。”那人说,“记得我说的话,那本是死者所经过的道路。”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而已。”萨蒂重复说。 那人又注视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达刹当初想过这样的结果吗?”他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好吧,我告诉你如何去。”他说着,把手放在了萨蒂肩膀上。 食香神在风中起舞,苏摩注视着对面的塔拉,她侧耳倾听笛声,脸上带着笑意,就像盈满露水的金苏迦花。 苏摩放下了正在吹奏的金笛。塔拉歪着头看着他。“怎么不继续了?”她笑着问。而苏摩一言不发,抬起塔拉的面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只是那一瞬间的光景,风吹皱湖面,拂动莲花,树丛里沙沙轻响,似乎有人正在匆匆离去。 而塔拉别过了脸,推开了苏摩。 “塔拉,”苏摩说。 “放开你的手。”塔拉轻声说。笑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低垂着眼帘,表情冻结在阴翳的天幕下。 苏摩轻轻咬了咬牙。“嫁给我,塔拉。”他说。 “不可能。”塔拉回答。她突然缩紧了肩膀,好像觉得有点冷的样子。风的确有点冷了,从天际卷起了一片乌云,阳光渐渐隐没在云后。 苏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每次都说不会再来见我,”他柔声说,“可你每次都还是来了。” “这是我的错。”塔拉的眼睛垂得更低了,“我不应该犯这种错误的。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你在说些什么,塔拉?”苏摩依旧温柔地问。 塔拉突然抬起脸来,似乎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在和你会面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祭主的求婚。”她说。 苏摩瞪着她。食香神都已经不再跳舞了,纷纷躲藏到荷叶与树丛背后。 “我知道单纯地拒绝你起不了什么作用,萨蒂的话让我开始明白即使我让你离开,你也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你还是会来侵扰我和我的家人。所以我才征得父亲的许可,答应你的要求和你会面,因为我父亲也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我们这么做,是希望你了解,有时候□只是好奇心的幻影,我们想也许你堪破了这一点之后就会自己放弃。我得要说这段时间我的确感到很愉快,苏摩,你也满足了,我也满足了。但这个 分卷阅读4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游戏到此为止。从今天起,我是祭主的未婚妻。” 她说这些话时那么流畅,语调那么平稳,就像是这些话她已经在心里演习了千遍万遍。可是苏摩没有在听她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塔拉的手上,那只白晰纤秀的手似乎是不自觉地,抓住了肩头滑落的纱丽。 “塔拉,”他依旧用那种温柔的语调说,“嫁给我。”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 “塔拉,”苏摩依旧要求着说,“嫁给我。” 塔拉站了起来,苏摩也跟着站了起来。“如果说我有不对,那就是我早该对你坦白这些事情。可我意志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定。”她说。 “嫁给我。”苏摩说,他往前踏了一步,金笛在他的足下化为烟尘。风刮得更紧了。 “你还不明白吗?”塔拉抬起脸来,声音绷得又紧又细,“我选择的丈夫不会是你。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想要每晚在火旁纺织,听着夜虫轻鸣,我习惯早上一醒来就听到婆罗门的诵经,然后去畜棚照看奶牛,我习惯为一家人煮早饭,每时每刻注意厅堂的洁净,我从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改变,也不想要改变,祭主能给我,你不能。” 苏摩一言不发,拉起了塔拉紧捏着纱丽的手。她已经将那里的细纱捏得满是皱褶。 “但你爱的是我。”他轻声说。 塔拉的声音终于颤抖了。 “我没法否认这一点。”她说,“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我应该告诉你真相……可是每次我都丧失勇气。你真是根植在我们家女人里血液里的咒语。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不会重蹈我姐姐们的覆辙。我不想要在你的月宿宫上独自一人,戴着贵重的珠宝,陪伴着你慢慢被天海的涛声洗成一个幽灵。苏摩,你还不明白吗?” 她慢慢从苏摩手里抽走了自己的手。对方没有动,也没有拉住她。她看着苏摩,苏摩也看着她,他们的影子投在彼此的眼瞳里。 “我得要走了。” 最后她轻声说,转过头去,拉起纱丽,盖住了头发。 “这是最后一次吗?”苏摩注视着她的身影说,“你又要告诉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你来见我吗?” 塔拉的身形凝滞了片刻,然后她抬起头来,望向苏摩。她终于设法露出了一个微笑,眼里莹莹波光闪动。 “当然不是。”她轻柔地说,“将来在众神的集会上,你总是能见到我和我丈夫的。” 八 萨蒂和那个灰眼睛的人,在榕树下盘膝相对坐着。 “按我的话去做。”那人说,“你的父亲教过你如何收敛心神,对吧?那么,闭上眼睛,进入冥想。但记得你手心里的弦月。你应该可以看得到它,是吗?跟随着它。” 萨蒂的确看得到。她的思想深处,现在弥漫着一片深沉夜色,而天际悬挂着那轮新月,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她用全部的思绪注视着它,用心跟随着它。它的光辉就是一条道路,一道阶梯,她迈步走了上去…… ……然后站在了天空之海上。 我真的来到这里了,萨蒂惊奇地想。怎么会这么容易? 波浪轻抚着她的脚背。天空之海远远地延伸到天际,远处某个地方,在黑暗的洋面上闪烁着微弱的白光。雪白的宫殿矗立在海洋之上,海浪轻轻拍打着台阶,和苏摩一样散发着银白的光辉。 萨蒂的心怦怦跳着,她朝那座宫殿走去。 她走过海面,踏上白色台阶,拾级而上,海潮声伴随着她。 真的像苏摩说的那样洁白无瑕,近看尤其美丽,像是用雪堆成的宫殿。她伸手轻轻一推,宫门就自动打开了。 就在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从宫殿内传来若有若無的西塔琴声,像月色在宝剑上反射的光芒,但她再仔细侧耳听去时,那弦声就消失了。 是错觉吧?她想,苏摩说过这上面只有海浪声的。 她小心翼翼走进宫殿里。月宿宫并不大,柱廊环绕着洁白的庭院,一个很长的正厅,两个侧厅,连接着伸出海面的露台。萨蒂很快就绕完了,她稍微有点失望,因为宫殿里真的是空荡荡的,除了装饰用的白纱,卧榻,几乎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雕像装饰,比起天帝富丽堂皇的宫殿真是截然不同。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看了一会天海,然后又朝正厅走去。正厅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被白色的帷幕层层遮盖着,看不到最里面的镜像。萨蒂朝里面走去,掀开一层层的帷幕。海潮声从宫殿外传来,回荡在寂静的空间内。萨蒂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没有家具,没有人气,没有装饰,空荡寂静,真的只是像陵墓一样。将来塔拉嫁给苏摩,就要生活在这种地方? 萨蒂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正厅的最深处。 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大的白色帷幕,掩 分卷阅读4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盖着墙壁。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动。 萨蒂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透过帷幕,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可是的确是有什么影子般的东西在动弹。 她忍不住伸出手,拉开了那最后一层帷幕,呆然片刻之后,终于笑出了声。 原来那里只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已。 可是这镜子与萨蒂平时用来梳妆的铜镜不同,它又大又平整,镜像清晰极了,不会像铜镜里的倒影那样模糊、扭曲。镜子里的萨蒂看着镜子外的萨蒂,两个少女一起露出笑容,她忍不住用手整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又就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衣装,然后转了一圈,纱丽在身后飘起来。萨蒂笑着抬头再看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女人正从侧厅走出来,撩开一层层纱幕,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哪里来的人?! 萨蒂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去看,可是侧厅并没有人走出来,长长的正厅依旧空无一人。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镜子里的女人依旧在那里,娉娉婷婷朝萨蒂走来,越走越近了。她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脚铃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 这不是幻觉。萨蒂真的听到那脚铃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可是她转过头,现实里正厅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萨蒂睁圆了眼睛,转过身看着那镜子里的女人一直走到了她身后。她眼瞅着那个女人在镜中微微侧着脸,朝她微笑,然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自己影子的肩膀上。 在现实里,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只手若有若无的重量。 “你是谁啊,小姑娘?”那女人轻启朱唇说。 萨蒂回过头,望着空气。而在镜子里的她回头望着那女人。女人容貌端丽,萨蒂隐隐约约觉得她的相貌给自己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我是,”萨蒂说,“仙人达刹之女萨蒂。” 镜中的女人睁大眼睛看着她,抬起涂着檀香膏的手,捂住了嘴巴。 然后她放下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欢喜表情。她离开萨蒂,朝宫殿外(当然是镜子里的宫殿外)跑去。 “快来啊,其他月宿宫的姐妹们!”女人欢快地喊着,“看看是谁来拜访我们了!!” 萨蒂浑身寒毛都倒立起来了。 可是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说话声,脚铃响动,首饰碰撞,衣裙沙沙,从镜子的各个角落里,更多的女子跑出来了,她们高声惊喜地叫喊着,簇拥到了萨蒂的影子周围。 她们都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她们都容貌端丽,相貌中带着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萨蒂大略数了数。 她们的人数刚好二十七个。 镜子里的女人们团团围住萨蒂,叽叽喳喳说着话,有人笑着,有人捂着嘴巴,有人被拦在了外面,合起涂红的手掌,央求着自己的姐妹让一让,好看看自己的小妹妹。她们盯着萨蒂瞧,彼此窃窃私语,最后开始伸手去触摸萨蒂。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被这群女子围着,她们的手抚摸着她,拉着她,在镜子的这一面,她也一动不能动了。 “她长得不像母亲呢。”有个女人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们家女孩子的头发都很顺的,她却又卷又黑。”她们的声音也都彼此相似。 “眼睛倒像父亲。”另外一个女子说着,轻柔地抚摸着萨蒂的脸。“真可惜,皮肤颜色深了一点。” “你们……”萨蒂终于说出话来了,“你们到底是谁?” “是你的姐姐啊!”二十七个装束相同、容貌相似的女子齐声回答。 “可是……可是你们早就已经死了啊!”萨蒂说,手紧紧握住弦月。 女人们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真是好听,盖过了海潮声。 “傻姑娘,”第一个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柔声说,“我们是凡人,当然早就已经死了。”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萨蒂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你们会在镜子里?” “镜子里?”那女人四处张望,“什么镜子啊?” 萨蒂张大了眼睛,“就是……这面镜子啊,我在镜子外面,你们在……” 她的话只说了半截就咽下去了。女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其他的“姐姐们”也依旧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感觉得到。 那些都是真实的触摸。温度、力量,柔和肌肤的触感。 她转过身去。不是空荡荡的厅堂。所有的姐姐们都围在她身后,笑咪咪地看着她。 “小妹,你在说什么镜子啊?”第一个女人依旧柔声问道。 萨蒂转过脸,宫殿尽头的墙壁上只悬垂着白纱,哪里有什么镜子。 “我……”她说,疑惑和惊虑涌上心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出现幻觉的是自己? 不。不可能。 她一定是已经被拉到了镜子里面那个世界里 分卷阅读4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萨蒂挣脱开姐姐们的手掌,不顾她们惊讶的议论声,一头冲到了殿堂外的露台上。 天海依旧在月宿宫下起伏,海潮声永恒不变。 萨蒂喘着粗气,没有留意到第一个女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后。“你在看什么呢,小妹?”她说,“这里永远都是这样,没什么好看的。也只有苏摩会盯着天海看个不休,就像想要透过它看到下界一样,他宁愿看它也不愿看我们呢。”她说着,轻笑了起来。 萨蒂转过头看着她。“你是哪一个?”她说,“你是我姐姐中的哪一位?” “我是卢醯尼。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对吗,小妹?”她说。 萨蒂盯着她看,心怦然跳动着。“卢醯尼……”她说,“你是苏摩的第一个……” 卢醯尼笑着,“对啊,”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那第一个倒霉的女人。” 其他女子一个个走过来,向萨蒂介绍自己。她惊讶地听着,那些名字就是每天夜晚抬头能看到的月宿星群的名字。 最后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她与其他女子一样,都有相同的装束,相似的身段,“我是芭拉妮。”她说,语调更轻,更柔和。“也就是最后一座月宿宫的主人。”她歪着头,盯着萨蒂看,“我是最后一个死掉的,可是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塔拉都还是个小婴孩呢。” “塔拉,”萨蒂机械地重复着,“是我姐姐。” “萨蒂妹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呀?”芭拉妮问。 “那还用说,”其他女人叽叽喳喳地回应,“因为她也嫁给苏摩了呀,否则怎么会来与我们作伴?” “我没有。”萨蒂说。她脸红了。“我也不是来和你们作伴的。” 女人们笑起来,她们拉着萨蒂,带她到侧厅里,让她坐在卧榻上,依旧围着她,好奇地抚摸着她。 “就算没有,那也是快了。”卢醯尼轻柔地叹了口气,盯着萨蒂。“你也爱上他了,对不对?” 萨蒂的脸更红了。“我……” “别急着否认。”卢醯尼笑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根植在我们家女儿血液中的魔咒。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夜晚的化身啊,既然身为夜晚之女,怎么可能会不爱慕月光。” 萨蒂的心跳得更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轮辉映着苏摩额头的新月。 卢醯尼侧过头望着她,微微地笑了笑。“我说对了,对不对?”她又叹了口气,“可是就是因为爱慕他,我们才会招致不幸哟。” “不幸?”萨蒂呆滞地问,“不幸?” 可是此时其他的姐姐们也在七嘴八舌表示同意。 “我们十分不幸。”卢醯尼平静地说,“因为苏摩根本不爱我们。” 萨蒂的手握紧了,她看着卢醯尼,张大了嘴巴。“可是……” “可是什么?”卢醯尼用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其他女人也动作一致地抬起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听过什么样的故事哟。他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我死了之后,他就疯了,只愿意娶与我相似的女人,对不对?”她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萨蒂,又环顾着其他姐妹,“好妹妹,当初我们中好些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不过现在就明白了。”芭拉妮细声细气地回应说。 “对对……一死了就全明白了!”姐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萨蒂睁圆了眼睛。“明白了什么?”她问。 “他从未爱过我们中间任何一个,甚至也包括我。”卢醯尼说。“啊,虽然他当初对我很好……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他完全不属于家庭,他热爱冒险,和他的朋友因陀罗一起冒险和战斗,对他来说,那才是生命的意义。不是我!他把我远远抛在一边。” “但是你死的时候,他的确很悲伤啊!”萨蒂说。 卢醯尼用达刹女儿们所共有的那双黑眼睛盯着萨蒂。“啊,对。”她轻柔地说,“衰老和死亡。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他之所以不停地娶凡人为妻,为的只有这个。衰老,还有死亡。因为这是在他的漫长冒险中,作为一个富有天下的神明,唯一得不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萨蒂转过头去看其他的“姐姐们”,她们脸上都带着同样怜惜的表情,看着萨蒂,那相似的容貌、相似的神情,令萨蒂不寒而栗。“我……我不明白。”她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卢醯尼笑着说,“你养过鹦鹉吗?” “我没有养过,拉克什米养过……” “那你也应该明白。小孩子的第一只宠物死掉的时候,一般会很吃惊,很悲痛,很难过,对吧?”卢醯尼细声慢语地说,“因为小孩总以为那只鹦鹉会陪伴自己到最后,死亡根本不存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连想都想不到。”她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是世界上最早的凡人之一,也是最早衰老死去的人之一。所以,你知道苏摩在我死的时候做了什么吗?他没有痛哭流涕,而是惊慌地从我这个垂死的妻子身边跑开,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比面对魔龙弗栗多时还显得害怕。等我死 分卷阅读4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了,他又茫然失措,怅然若失,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抛在了一边。” “可是后来就不同了,”另一个姐姐冷笑着接口,萨蒂记不住她的名字,因为她们彼此都长得太相似。“他把我娶回家,在我逐渐老去的时候,他就躲在一边观察我。他也这么观察我的死亡。我永远都记得他那种眼神。调皮的男孩子把水里的鱼扔到沙地上的时候,用火烤死青蛙的时候,就是那种天真、好奇、单纯的眼神,甚至一点恶意都没有,可就因为如此,才真是至高的残酷。” “对啊,这样的事情他接连干了二十七次。”其他姐姐也纷纷表示同意,“二十七次哟。他喜欢看我们老掉、死去呢。”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萨蒂说。 “唉,我已经说过了,因为凡人的生老病死,这种事情永远轮不到他头上,说不定他心里在嫉妒呢。”卢醯尼说,“天神之所以永葆青春,是因为他们是不成熟的一族,只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才根本不会去想死亡,因为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永远不死,对吧?这就是天神了。凡人成熟了,所以衰老了,而天神,他们体会不到衰老的滋味,永远不能成年,可像因陀罗那样的自大狂不会察觉到这一点,反而嘲笑凡人的短寿,他们没有意识到在生命历程上,凡人走得比天神快得多,天神和凡人相比来说,只是一群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的、被落下的孩子。苏摩察觉到了,所以他失落了,他嫉妒了。他用我们的衰老和死亡去填补他没有的东西。” “你说的都是歪理,”萨蒂说,“能活百年的大象哪里会去嫉妒只能活一天的蜉蝣?生老病死是痛苦的事情,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傻妹妹,”卢醯尼说,“小孩子就是喜欢炫耀自己的痛苦啊,就连看到自己的痛苦不如别人,心里也会觉得难受,觉得被人超过了。” 萨蒂站了起来。“苏摩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 “将来你会明白的,或早或晚。他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个黑洞,什么也填不满。就像几百个世纪里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卢醯尼笑着,“就像是这个鬼地方,明明除了海潮声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他明明也难以忍受天海之上的寂寞,却越来越离不开它一样。” 萨蒂站着,姐姐们按着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想让她坐下来,可是她就是站着不动。 “也许他不爱你们,但苏摩是真的爱上了我姐姐。”她说,心里却感到一阵阵刺痛。 这次不是因为失落和嫉妒,而是因为她知道,卢醯尼的话是对的。 有时候,萨蒂看到苏摩的固执,他笑起来时眼里的空洞,她的确能够感受得到,那个额镶新月,笑容温和的白衣月神……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瞳底部,的确存在着一个黑洞。 什么也填不满,所以他总是拼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所有东西。 包括塔拉。 萨蒂的心慢慢变得冰凉。 “爱或不爱,那又有什么差别?”芭拉妮在一旁插嘴说,“迟早有一天,塔拉也会来和我们作伴的。” “她不会和你们来作伴的。”萨蒂提高声音。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什么人会住在陵墓中千百年之久。 塔拉不能住在这样的陵墓里。 塔拉不能成为陵墓的一部分。 “我要回去了。我会告诉她这里的全部事情。”萨蒂说,挣脱开几条手臂,想要走出姐姐们的包围圈…… “何必呢?”卢醯尼笑咪咪地说,“终有一天,她自己会明白的。” “对呀、对呀。”二十七个相似的女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你就先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吧。”卢醯尼又说。 “对呀、对呀,和我们作伴吧!”姐姐们又一起笑咪咪地说。 “我才不要……”萨蒂拼命向外挤去,可是姐姐们拉住了她的手,扯住了她的头发,她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扯开几个人向外跑了几步,就发现通往正厅的道路也被姐姐们堵死了。 “别这么固执,”卢醯尼劝她,“女孩子太固执可不好。留在这里吧。” “我才不要呢!”萨蒂大叫一声,推开她,朝反方向跑去,一口气冲到了露台边上,她俯身下去,天海拍打着白色石础。 “你可别动心思跳下去哦。”卢醯尼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优雅地走过来,“从这里跳下去,你不会停留在天海上,只会掉进海里去。”其他姐姐们也朝萨蒂包围过来,她转过来,背靠着露台栏杆。 “天海下就是下界,”萨蒂说。 “傻妹妹,这可不一定。”卢醯尼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想啊,这片海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天之海属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位于它的西北方,实际上它既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如果你掉进去,你就会一直向下沉,永远到不了底哦。” 分卷阅读4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呃,也许会漂流到那罗之海上去呢。”芭拉妮说。卢醯尼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芭拉妮一眼,把这个妹妹吓得脸色苍白,然后她又回头看着萨蒂。 “所以说,反正你逃不了了,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还能时常看到苏摩呢,只不过他经常忧郁地盯着空气,就像看不到你一样——”她这么温柔笑着说着,在萨蒂眼中,却成了无比恐怖的景象。 就在此时,从宫殿深处,突然传来了西塔琴声。 卢醯尼突然变了脸色。“那是什么?”她问。 那琴声开始还很细微,就像萨蒂刚刚听到时那样,可是随后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速,最后简直如同暴风骤雨,战场箭矢,萨蒂自己也玩过西塔琴,可她从来没想过那文雅的乐器竟然能发出如此狂暴的声音。 这琴音让整个月宿宫都摇动起来,姐姐们好像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声音,一个个捂着耳朵,东倒西歪,高声惨叫,四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卢醯尼哭叫了一声:“哎呀,我死了!”就倒在地上,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纤细的手腕上出现了陶器珠宝裂开般的纹路。 甚至整个天海都摇晃起来了,那琴声此刻已经化为更加宏伟的声潮,就仿佛西塔琴、维纳琴、艾克塔琴、多塔琴、高皮昌德琴、寇尔鼓、塔味鼓、多赫拉鼓、帕卡瓦甲鼓、那迦达、庞吉、笛子和班苏里,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在这一刻共鸣,发出同一个声音。白色的月宿宫坍塌了,大门轰然倒下,连同门柱也跟着龟裂歪倒。石柱的上部像雪花一样崩散开来,消融在大气里。失去支撑的、垒砌起来的拱顶朝着中间坍陷,主殿上方装饰着小阁和壁龛的四层角锥高塔一层接着一层倾倒在天海之中。配殿和外围柱廊残余的屋顶也随着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朝着地面倾倒下来。碎石滚落进天海,溅起雪白的浪花,随即像冰块融化在温水中一样和海水融为一体。 萨蒂身后紧靠的栏杆也裂开了,她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朝后倒下去,栽进了天海里。 水从四面八方朝萨蒂涌来,挤入她的五官,压迫她的肺部。她挣扎着,想要游泳,浮上海面,可是天海的水好冷,冷得冻入骨髓,冻结了她的手脚,她一个劲地向下沉去。光亮消失了,海深不见底,她一直向下,向下,向下…… 萨蒂的意识模糊了。她想起了卢醯尼的话。我会一直向下沉去,永不到底。 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没觉得害怕,甚至还感到平静和温暖。水仿佛也不再那么寒冷了,遥远的海底似乎藏着本初的宇宙之源,而她正要朝它而去。 就在她要闭上眼睛的那一霎那,她突然看到从昏暗的海底深处掠出一道白影。那道白影朝她而来,它越来越近,萨蒂隐隐约约觉得那好像是什么极大的动物。它速度很快,在它来到自己面前时,萨蒂终于合上了眼。她只记得看到那巨大的白色动物在注视着自己。它有着深色的眼睛,可是就在注视自己的时候,它的深色眼睛突然变了,像是包含了世上所有的色彩,奇异绚烂得就像是从梦中浸染了颜色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就连它白色的形体都随之模糊起来,像一片浸没在整个天海里的庞大阴影,就仿佛一个还未成型的、混沌的、蛮荒的世界。 萨蒂记得这种感觉。 “白色雄牛……”她想着,然后失去了知觉。 九 苏摩独自站在天帝殿堂的正门外。 汗浸透了他的天衣,他的头发也有一点乱了。但月神本人似乎并无觉察。 “我想求见陛下。”他对持矛的卫兵礼貌地说,“请帮我通报。” 卫兵进了宫殿,不到片刻又出来,朝苏摩合十行礼:“您还是请回吧。陛下他现在很忙,没空见人。” “是没空见人还是没空见我?”苏摩忍不住笑了,“请你再进去一次,请他务必让我觐见。” “这……”士兵很为难,“您也知道,天帝陛下他向来说一不二。”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士兵。“说一不二?”他口气柔和地说,“那是从前的他。让我见见他。”他拨开士兵要往里面走。 卫兵急了,一言不发地抢上一步,持矛拦在了苏摩面前,但眼神里却带着惧怕和哀求的神色。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你们,他也许还是说一不二的。”他说,向后退去。“……算了。但你帮我传句话。我不是要来求他帮忙的。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很想见见我的老朋友。请你转告天帝,我很怀念那些以往那些战场令我忘记一切的老时光。如果他需要我手里的刀剑,需要我去向阿修罗、罗刹和那迦作战,那么就立即给我命令吧!现在我很想立刻发动战争,将敌人屠戮殆尽,大地血流成河也好,白骨成堆也好,我只想挥舞战刀,全情投入。” 士兵张大了眼睛,而苏摩朝他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他突然发觉狂风大作,原先聚集在天际的乌云,现在已经笼罩在了他的头顶。阴云中隐约有雷声和电光闪现。 苏摩忍不住微 分卷阅读4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笑了。 很久之前,他和因陀罗还是浪迹世间的年轻神祗的时候,当他们投入战斗,在战场上被远远分开,不知对方生死,他便会朝以月色笼罩战场,向远方的因陀罗询问,而对方如果安然无恙,便用轰然的雷声和电光作答,他们都酷爱这种游戏。有多少年了啊,他都快忘了,也从不敢问因陀罗是否忘了。 “苏摩!” 苏摩转过了头。天帝出现在王宫的台阶高处,他依旧气势威严,难以逼视。 “我之前就已经警告过你了。”因陀罗说,面无表情,“我是出于多年的友情才这么做的,可是你不听劝告,自作自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别指望我为你出头。我可以给你有形的敌人去战胜,可是你自己却战胜不了无形的敌人。你想借机发泄怒气,这种想法更是愚不可及。我怎么可能对你放心?” 苏摩一言不发,深深躬身合十行礼。 当他抬起身来的时候,天帝已经拂袖转身而去。 苏摩抬起头,仰望天空。那里转眼已经是一片碧蓝,云都散尽了。 在殿堂深处,正在等待着的祭主朝大步走来的天帝行礼。因陀罗坐回了自己的宝座上。他面色阴沉,但指头却烦躁不安地在宝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动。 “我并不想把话说这么重。”他抬头看着那位婆罗门。“只是他实在让我生气。” “这完全可以理解,陛下。”祭主彬彬有礼地答话。“但此事是一明证,苏摩心性软弱,不能再继续把那东西交由他守护了。” 因陀罗把手放到嘴边,不自觉地轻咬手指上的宝石戒指。 “你这么想?”他说。 “这也是达刹尊长的意见,”祭主说,装作没看见天帝的表情抽动了一下。“其实,如果陛下原来的计划成功,把公……呃……您的女儿嫁给苏摩,倒是没有这样的顾虑。但他现在迷恋塔拉,用婚姻做手段显然不再可行。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确保,将来不知道苏摩会产生什么样的动摇……” “闭嘴,祭主。”因陀罗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跟我重复你那一套如今昔日友情不能作为维系忠诚唯一手段的废话。就算我把提婆雅尼嫁给他又怎样?这招之前就证明栓不住乌沙纳斯,我看也不见得能保证苏摩的忠诚。此外你刚刚说到了塔拉吗?你说的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你谈起她来倒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路人。” 祭主尴尬地笑了笑。 “陛下明鉴。”他说,“但您也应该记得,乌沙纳斯逃亡的时候,您让他去追捕乌沙纳斯,他却空着手回来,说自己不慎让乌沙纳斯跑了。但乌沙纳斯当时负伤,怎么可能从他手里逃掉?” 天帝呆然地看着宫殿外。 “你说的没错。”他开口说,“当初我把那秘密交给他,就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自从乌沙纳斯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觉得他……”他摇了摇头,哼了一声,声音变得有点苦涩。“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发现我有点搞不懂他的心思了。一个接一个娶达刹的女儿也是,整天留在天海上也是……他妈的,从前我们用月色和雷声作和时,哪里想到有今天。我……” 天帝突然打了一个机灵。他发觉祭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妈的,因陀罗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我说得太多了。他坐直了身体,“总之,”他威严地说,“我也知道应当让他移交他所守护之物,但如果我开口向他要求,他就会知道已经失去我信任,我还不想这么做。” “陛下有什么顾虑?”祭主问。 “苏摩背后有那个人。”天帝说。 祭主眨了眨眼睛。“您在说,他赠予黑月第四日弦月光辉的那一位?”他问。 天帝皱紧了眉头。“当然是他。苏摩与他交好,那人可比苏摩自己危险得多。没有他撑腰,苏摩怎么敢放走乌沙纳斯?”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总之这事情先放一放。” “可是陛下……”祭主说。“我和塔拉的婚事……” 天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啊,我知道你害怕他搞出抢亲之类事情来。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为你们守护婚礼么?行啊,没问题,我可以去。但那东西暂时还是由苏摩守护,我不想和他翻脸。” “可是……” “别来可是可是的,”天帝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苏摩只是在害相思病而已,他那个人不会对你的老婆干什么坏事。我生苏摩气是因为他不知好歹,但他还是我的朋友。” 祭主默不作声,低身向天帝行礼,然后退出宫殿,但在他们走出大门之前,因陀罗听见祭主低声叹息了一声,天界的祭司一步跨出门槛,挺直身躯扬长而去。 叹吧,婆罗门,随你怎么叹。天帝坐回自己的宝座上,一手支在扶手上,咬着自己的宝石戒指。咬着咬着,天帝自己苦笑起来。 “来人,传优哩婆湿来!”他提高声音喊,“我想看她表演。今天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给我跳上一曲勇士舞。” 苏摩发觉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湖畔。 分卷阅读4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塔拉身上的余香似乎还在空气中萦绕,但他知道她再不会出现在这里。 而苏摩自己思想则是一片空白。 他在湖边站着,脚趾陷入泥土,风吹动了天衣。 “苏摩。”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转过身,然后张大了眼睛。 刚刚分明还是下午,阳光仍然铺陈在大地之上,此刻天空却突然变成了夜空,而黑蓝的天幕上同时升起了两轮新月。 “是你?”苏摩说,其中的一轮新月正在他额头上散放银辉,“为什么她会和你……” 灰眼睛的人依然还坐在榕树下。他显得更加疲惫不堪了,形状完美的肢体有气无力地依靠在树干上,眼睛也半阖着假寐。四周非常安静。就连鸟也停止了啼鸣,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然后,起风了。 影子们都在悄悄移动。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凭借气息的流动,他知道对方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 “你来了啊。”他招呼对方说。 “梵天,”那人说。“你把萨蒂送上天海去的?” “当然是我,”创造之神睁开了那双苍老的灰眼睛,朝对方微微笑了。“小姑娘好奇,很想看看月宿宫,为何不满足她呢。” 对方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如果没有你加护,就算有我的弦月引路,她也没有能力登上天海。我问你,你把她拿着的商吉婆尼之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梵天看着他笑了。“你放心,”他柔和地说,“我没有拿走。还藏在她身上。” “藏到哪里去了?” “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真想给,任何人都拿不到它。” “梵天,你真是多管闲事。” “你怎么这种口气?”梵天说,但依旧语气很柔和,就像是慈祥的长辈无奈地面对粗暴的后辈一样。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对方皱起了眉头。“我只是想要取回它。” “既然如此,上次为什么你不干脆直接从她手里拿走?那时可没人妨碍你。” “上次是我失策,我没想到她还会去火葬场。” 梵天疲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那现在你就问她要啊。”他说,“如果她愿意给,那当然就是你的了。” 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梵天。“恐怕不是这样简单。”他慢慢地说,“你心里明白萨蒂会在月宿宫里看到什么。你是想把她和商吉婆尼一起葬送在那里,如此便永远不会有人得到它。” “或许是这样,”梵天低下了头,雪白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或许我只是想要让你去救她。” 那人笑了。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救她?”梵天反问。 “她还欠我东西。” “你这样想的话,永远拿不到商吉婆尼。”梵天说。 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鸟群拍打翅膀,尖声啼鸣,飞出树林,影子舞动。 灰眼睛的创世神再次独自一人坐在榕树下。 十 萨蒂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夕阳西沉的天空。 她睁着眼睛,脑袋里面迷迷糊糊,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睡在露天下面。 “萨蒂,你醒了?” 身边传来一个宁静的声音。萨蒂捧着脑袋,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躺在难陀那园林的天鹅湖畔,而苏摩此刻正坐在她身边,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萨蒂打了一个激灵。 她想起来了。自己明明是一头栽进了天海里,向下沉去,然后……然后…… 她猛然抬起头,“是谁救了我?”她问。 苏摩无言地指指她耳旁。萨蒂伸手摸去,弦月耳坠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耳旁,冰冰凉凉,摇摇晃晃,手里握着的一束月光。 “他去哪里了?”她问。 “他走了。”苏摩微微笑了笑。“他说达刹不喜欢见到他,直接把你交给我就走了。可他不想想,你父亲也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带着你去见他啊,所以只好在这里等你醒过来了。” 萨蒂呆然地看着苏摩。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天衣和脸庞上,他的笑容看上去依旧如此温润。 他的眼瞳也依旧如此黑不见底。 “我看到了。”她说。 “什么?” “天海上,月宿宫。你的妻子。我的姐姐。”萨蒂说。 苏摩皱起了眉头。“我的妻子?”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她依旧头昏脑胀,站起时脚步不稳,苏摩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却自己扶住了旁边的枸桔树。她抬起头来看着苏摩。 “你想让塔拉重蹈她们的覆辙吗?”她轻声说,“你也想看她变成凡人,在你面前衰老死亡吗?” 苏摩注视着金色皮肤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黑瞳宛如深井。 “萨蒂,”最后苏摩终于 分卷阅读4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开口了。“我不知道是谁让你去了天海上,但那里所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实际上……” “别骗我。”萨蒂说,“我一直都在听谎言。” “萨蒂,听我说,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我愿意相信你爱我姐姐。可是我最后发现你很可怕。”她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萨蒂,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脸。 “啊,”他轻声说。“我也这么觉得。” 萨蒂不再觉得头晕了,她放开了扶着的枸桔树。“我不会让塔拉住到你的月宿宫去。”她说。“绝对。” 苏摩再次笑了。 “她当然不会。”他说,感到干涩的语言流出喉咙,就像沙子流过干涸的河床。“因为她要嫁的人是祭主。” 萨蒂冲着家的方向跑着,不顾自己头发衣裙被树叶挂得狼狈不堪。她一直冲到了隔开后院和园林的篱笆前,才想起那道缺口已经被工匠陀湿多修补好了,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默念着祈祷风神相助的咒语,从篱笆上翻了过去,急冲了几步,险些一头栽进来后院收拾柴火的迦雅姆妈怀里。迦雅姆妈拍着手掌,哎呀哎呀地大声喊叫,可是萨蒂又冲进了屋里,差点又撞到捧着一大堆衣物和首饰的女仆霞光女身上去。霞光女惊叫,但萨蒂没有理她,朝着塔拉的房间继续跑。她跑过中庭,父亲刚刚在正厅里点燃祭火,抬头看到她,皱着眉头喊了一声:“萨蒂!” 萨蒂也没有理会。她跑过走廊,看到塔拉的房间门大开着。 萨蒂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不再跑,变成了走,最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塔拉房门口。 塔拉背对着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床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富丽华贵的服饰和首饰,地板上也放着好几个大箱子,全是嫁妆。 她房间通往露台的门窗都紧闭着。此时正是月亮刚刚升上天空之际,塔拉却没有让一丝月色透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有油灯摇曳的光照耀着她纤细的背影。 萨蒂本来心里塞满了无数的话,塞得胸口几乎要爆开,让她不得不拼命奔跑,可是到了现在,看着满地金红里的塔拉,她张了张嘴,却只轻轻吐出了一个词。“塔拉。”她说。 塔拉转过头来,冲着站在门口的妹妹嫣然笑了, “你总算还知道野回来啊。”她招呼妹妹说,朦胧昏暗的光线里,她的表情有点看不真切。“也好,过来,过来。帮我挑挑看哪条纱丽比较好看?你看这一团糟的,可我婚礼的时候得要穿……啊,不。算了。你先别过来。” 萨蒂站着没动。塔拉的手捏紧了放在身边的那件绣着繁华花纹的金纱,突然又别过了脸。 “别过来……别说婚礼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么?好妹妹……” 塔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头轻垂着,肩膀有细微的颤动。 萨蒂站了一会,默然无语地转身,离开了塔拉的房间。 月宿篇 fin 【~Trsna~愛執篇】 一 ~Trsna~愛執篇 有一个古老的游戏,能让未出嫁的少女梦到未来自己的婚姻。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未来的征兆就会出现在梦中。有人会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有人会梦到珍宝和国王灌顶用的水罐,也有人会梦到凄凉的水潭和荒原。这些征兆据说准确无比,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 她也参与过这个游戏。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她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同伴们问她梦到了什么,她说她梦见圣线、经卷和水罐。这预示着她会嫁给一个大德的婆罗门,生下聪慧博学的孩子。这是个挺吉祥也挺普通的征兆,大家都恭喜她,然后兴趣缺缺地散去了。 但她说了谎。 她没有梦见圣线、经卷和水罐。她的梦是一片红色。山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行,江河逆流,海洋蒸发,石头和影子站起来叫喊,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一条只有骨架的龙从她头顶飞过,一个满头白发、容貌可怕、眼睛滴血、骨瘦如柴的女人伸出细瘦的胳膊,对她说:“你的爱人属于我。”她被扔进一条充斥着血和火的河流,有两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撕扯她的皮肉,直到她身体的一半都成为骷髅。 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魂不附体,恐惧烧灼着心灵。 她难以平静下来,全身都在颤抖,直到她将视线投向月亮。银白的弦月令她心安。月光清凉宁静,温柔地抚慰着她的肌肤,她注视着它,长久长久,然而才再次睡下。 她从此再也不做那个游戏了。 一 婆罗门打扮的少年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慢吞吞地走着。正午的太阳光线恶毒,他打 分卷阅读4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着一把破旧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水罐。水罐的黄铜把手随着步伐晃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男孩的眼睫毛上也沾满尘土,嘴唇因为干渴翻起了白皮。 道路上响起了马蹄的声音,一个穿着红衣的汉子骑着匹黄马,从少年身边越了过去,马蹄扬起了更大的尘土。少年有点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来掩住口鼻,继续朝前走去。可是走了不远,只听见马蹄声响,那匹骑着黄马的汉子又回来了。 “你去哪儿啊,孩子?”汉子问。 年轻男孩有点警觉地看着他,汉子面相朴实,可佩着腰刀。看到少年的样子,汉子露出了笑脸。“放心,”他说,“我不是打劫的。你瞧,我出身刹帝利种姓,知道如何尊重婆罗门。” 少年咳嗽了两声,把掩住口鼻的手放下来。他长着一双惺忪的黑眼睛,脸上带着一幅刚睡醒的表情。“我去迦湿城。”他说。“我的名字是伐摩那,要去那里找我的哥哥。” 汉子点点头。“我们正好走同一个方向。如果你不介意绕一点路的话,我愿意搭你一程。” 年轻男孩还是怀疑地看着汉子,汉子笑了,拍了拍铺着旧布的马背旁边的水壶。“我有水和干粮哦。”他说。 “你要绕路到哪里去呀?”男孩爬上马背的时候问。 “离迦湿城十二由甸的地方,有一座叫做莲顶的山。在那座山上,有人留下了一副很大的雕刻。我想去看看那些雕刻。不会绕太远的,你放心好了。”汉子说,笑着把水壶递给了少年。 汉子的黄马又老又慢脾气又差,显然非常不满意身上再多一个重负。无论汉子怎么催促它,老黄马还是不愿加快步伐。他们就这样顶着大太阳走了一截土路,汉子突然看到离路边不远有片芭蕉林。“你等一下,”他说,跳下马来,跑到了芭蕉林里,拔出了腰刀,砍下了最大的一片芭蕉叶。他回到路上,将芭蕉叶递给了少年。 “你的伞太旧,不好使了。”汉子说,微笑了一下,黑红胡须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少年眨眨朦胧的黑眼睛,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谢谢。” 汉子翻身上马,突然觉得头上多了点荫凉的意思。他回头看,发现少年把芭蕉叶也支到了自己头顶。 “哟,”汉子说,“你这样真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还有人替我撑着华盖呢。” 男孩冲着汉子笑了。他这么一笑,汉子才发现要是没那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这孩子实际上面容秀美,是个可爱极了的少年。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河边。少年从马背上跳下来,挥舞着空了的水壶和水罐,连蹦带跳地跑到水边去打水。汉子牵着老黄马到下游去饮马,他摸了摸胡须,抬头看着出现在天空上的第一颗星星。这时候,少年提着满了的容器,走回了马边。 “今晚不知道月神苏摩要在那个月宿宫休息呢!”汉子带着笑对男孩说,然后又指向原处黝黑的山影。“瞧见没?那就是我要去的莲顶山了。今晚月色明亮,我们可以就着月光看看那杰作。我们在那里休息一夜,然后明天我把你送到去迦湿城的路口。” 他们走进山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汉子跳下马,牵着黄马朝山上走去,男孩抱着水罐和伞,跟着他。 “知道吗?”汉子在前面说,“原先这里没有山,只有一片平原。古代山都有翅膀,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可是这让雷神因陀罗很烦,他喜欢在天空里自由驰骋,觉得会飞的山挡住了他的道路。于是他降下雷霆,将所有山的翅膀都烧没了,这座莲顶山原来是曼陀罗山的一座山峰,当时正在飞行,就被打落下来掉到这地方,落地时它倾倒在地,所以塌了一半。” “塌了一半?”少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他不是汉子这样的武士,不擅长走山路。 “对。山顶的半边就成了一座悬崖,光秃秃的一面山壁。然后就有人在上面用了漫长的时光雕出了一副杰作……” “整面山壁??”少年难以置信地说。 “对,就是那儿……”汉子停下了脚步,拨开挡在他们道路前的树叶和藤蔓。少年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高大的山壁占据了视野,在月光下呈现深青色。从上到下整整一面山壁真的都被凿刻成了雕刻,巨大的人物、场景和装饰被雕在平整的山岩上,山顶流下的山溪一路沿着雕刻边缘流淌,就像是画像的边框一样。 汉子和少年牵着马走到了雕像下。从山崖脚下往上看,雕像更是巨大得不可思议,深浮雕出的人物栩栩如生,简直要跳出岩壁了。这不可能是人类的手笔,只有天神才有这样的伟力。 但雕刻的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画面正中是一根破开来的柱子,从柱子里探头出来一头生物,长着人的身躯,却有着狮子的脑袋和巨大利爪。这头雄狮伸出的爪子正在把一个男人开膛破肚,那男人被狮爪按住,无法逃脱,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和人狮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肚肠。侍女和士兵惊恐地朝屋子外逃去,满地丢弃着羽扇、水罐和长矛。画面远处则站着一个小男孩,看着这杀戮景象。画面太生动逼真了, 分卷阅读4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尽管此刻周围除了流水、鸟儿和夜虫低鸣,一片静寂,但人狮张口发出的怒吼,男人痛苦的嚎叫,似乎正在耳边回荡。 “可怕。”最后少年说。 汉子伸出了手,抚摸着粗糙的岩壁。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毗湿努诛杀阿修罗王金袍的故事。”他说,“金袍是个为非作歹的人,但他非常强大,无论神或人或野兽,白天或黑夜,何种武器,门内门外,都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他有四个儿子,小儿子叫做钵罗诃罗陀,和天帝的幼弟毗湿努交好,金袍感到非常生气。有一天傍晚,他动了杀心,把儿子叫到面前,用剑击打着屋子里的柱子,对钵罗诃罗陀说,我现在要杀你了,可你所心爱的毗湿努在哪里??这柱子里面吗??但他低估了毗湿努的能力,毗湿努虽然名义上是天帝的弟弟,但威力至高,远远超出世间所能理解的范围。就在金袍得意洋洋的当儿,毗湿努化成的人狮破柱而出,把阿修罗王撕成了碎片。”他抬起头看着那残酷的画面,叹了口气。“这幅雕刻就是钵罗诃罗陀留下的。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雕像呀?”少年看着雕像,轻声说。“为什么要雕刻这么可怕的场景呢?不论父亲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儿子亲眼看着父亲死去,这是多痛苦的事情……” 汉子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一定要来这里看个究竟。不过看到之后,我明白了。” 少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明白了什么?” 汉子还是笑了笑。“睡吧。”他说。 他们在离开雕像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棵无花果树,茂密的枝叶遮盖着青草丛生的地面,于是就在那里安顿下来。汉子栓好了马,和少年分着吃掉了几个欢喜丸子做晚饭,然后就枕着之前拿来当伞的那柄芭蕉叶休息。 可是汉子刚刚睡着,就被少年推醒了。“怎么了?”他问,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腰刀上。 “我也明白了。”少年说。 汉子看着少年。“什么?” “我想着那雕刻的样子。父亲尽管痛苦,但神情里毫无畏惧,他甚至依旧没有屈服,手还在够他的武器,想要反抗毗湿努的神威,虽然他是恶人,但也是伟大的战士。”少年说,“只有一个还爱着父亲的儿子会这样雕。其他人不会这样描述这场景的。” 汉子笑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少年的脑袋,可是一想对方是个婆罗门,改变了主意,只是拍了怕他肩膀。 “聪明的孩子。”他说。 “钵罗诃罗陀后来怎样了?”少年问。 “这个嘛,据说他的三个哥哥急于向天神复仇,于是先后死在了战争之中。到了最后,倒是他登上了阿修罗的王位。” 少年眨眨眼睛。“他是个好君主吗?” “要看你怎么评价了,”汉子说,“他是个仁慈的君主,想让他的人民过和平的生活,可是他即使对叛徒和心怀不轨者也一样仁慈,到了最后,他的国家陷入动乱,连他的王位都落入他人之手。你看,他是个很高贵的人,但是高贵和仁慈不等于他就是个好国王。” “……后来呢?” “他离开王宫,黯然出走,从此不知所终。”汉子说。“他的子孙一直寻找他的下落,却没有结果。到了后来,就有人传说这莲顶山上出现了这么一幅浮雕……”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要来看这幅浮雕呢?”少年问。 汉子只是笑了笑。 “我想看看传说的结尾。” 第二天晨光破晓的时候,汉子将少年送到了前往迦湿城的路口。“沿路小心。”汉子将水罐和小伞递给少年时说,“你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他们合十作别。汉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上,翻身骑上了老黄马,朝另外一条路走去。 黄马一开始只是驮着他慢腾腾地走着,但汉子轻轻抖了抖缰绳,黄马小跑起来,然后越跑越快,它扬起四蹄,马鬃和尾巴在风中翻飞。 现在它再也不像是那匹又老脾气又坏的黄马了,就算是天帝的神骏,比起它现在的速度来,恐怕也只能自叹弗如。 而周围的景象也在变幻,同样的景物,模样并未改变,只是色彩变得越来越昏暗。汉子的确是走了另外一条路,这是凡人不会走的一条路。 他去了地界。 少年依旧站在两人分别的路口上。他只是走了一截又走回来,手里捻着芭蕉树叶轻轻晃动。他看着黄马带着那个汉子,跃入了影子里。 随着汉子的身影消融在阴影里,男孩笑了笑,转身走上自己的道路。 他跨了一步。山影、田野和道路在水波般的光线里摇曳变换,变得色彩鲜艳明亮起来。 他又跨了一步。隔在各个世界之间的重重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大开。无尽的光辉在他面前展开来,他抬头看到了建筑在山峰之间的四象之门。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他最后跨了一步,这一步让他迈进了那云中的宫殿。 分卷阅读5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面容秀美,黑发如云,脸上带着朦胧惺忪将睡将醒的表情。身上也还是破旧的沾满尘土的黄绸衣。他提着水罐,扣了扣宫殿的门。 大门打开了,天帝因陀罗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惊喜万分的笑脸,给了男孩一个急切热情的拥抱。 “你来啦!”他热情洋溢地喊,“真是稀客!” “放开我,哥哥!”少年嚷嚷,“我肋骨都要被你卡断了。” 天帝放开了他,严肃地注视了男孩一会。 “欢迎莲花眼的万物之主、世界灵魂、神中之神、秩序守护者毗湿努来到我的宫殿!”他说,朝少年合十行礼。 有着年轻男孩外表的毗湿努则打了一个呵欠。 “有芒果汁没有?”他说,“太阳底下走了一路,渴死我了。” 天帝带着他朝宫殿深处走去。在场的所有士兵、天女、天神和仙人,纷纷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向天帝和毗湿努行礼。 落座之后,天帝向毗湿努探过身去,注视着正在啜饮果汁的弟弟。“你怎么会想到离开白岛到我这儿?”他说,眼睛注视着毗湿努的一举一动。 “喏。”毗湿努忙着喝饮料,嘴里含糊不清,把一直握在手里的那片芭蕉叶子递给了天帝。 那片叶子已经有点蔫了,而且沾满了灰尘和汗水。天帝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握着它,“这是什么?” 毗湿努没有直接回答。“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钵罗诃罗陀的孙子。”他说。 因陀罗的表情变了。 “什么?”他说。 “金袍的重孙,钵罗诃罗陀的孙子,你的老对手,邪恶渊蔽,地界的霸主,呵,随便你们怎么叫他吧。”毗湿努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遇见了阿修罗之王伯利。这芭蕉叶就是他的礼物。” 有一瞬间天帝看起来就像是想把那片破芭蕉叶扔出去,可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用中指和食指勉强夹住了叶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你怎么会见到他?”他说。 “他还带我去看钵罗诃罗陀的墓碑。”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低垂着眼帘。“顺便说一句,他真像他祖父,所以他没认出我,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从各方面看起来都是比哥哥你高尚得多的人。”毗湿努四处张望,“还有果汁没有?” 天帝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诃利!”他喊着毗湿努的乳名。 少年回过头来,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听说最近阿修罗们经常溜出地界,出现在人间,所以就想沿路看个新鲜。没想到连伯利本人都大摇大摆地出来晃了。” 天帝没发觉自己手上的雷电已经把那柄芭蕉叶都烤焦了。“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上次大败还没吸取教训?” “上次阿修罗败给天神的时候,伯利还不是国王,他身边也还没有乌沙纳斯。至于他们是不是又在蠢蠢欲动,那是你要关心的事情了。”毗湿努从天女手里再接过一碗果汁,兴高采烈地一饮而尽,惬意地叹了口气,在天帝华丽的地毯上伸着自己的脏脚,看起来像是想在宝座上打个盹。“顺便一说,哥哥你穿得这么好看是为什么啊?你又嫁了个女儿出去?” 天帝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华贵天衣。 “不是。”他说,“我刚刚出席完达刹之女和祭主的婚礼。” 二 塔拉和祭主的婚礼按照婆罗门的习俗举行,隆重但简朴。达刹把塔拉的手交到祭主手里,新郎新娘的腰带打上结,绕祭火行走七圈,互赠花环,祭主让塔拉嗅闻烤熟的稻谷香味,新郎和新娘一起坐在宝座上,接受宾客祝福,婚礼就算是成了。 就在婚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因陀罗轻轻用权杖触了一下祭主示意,下巴向厅堂入口处抬了一下。祭主抬头望去,顿时皱起了眉头。苏摩站在欢庆的人群中,一身白衣显得分外显眼。祭主转过脸,以眼神向因陀罗询问,因陀罗却只是咧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苏摩的脸色有点苍白,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异表现。他默然地站了一会,看着婚礼的场面,当所有人起立,向新婚夫妇抛撒鲜花和熟米,高呼“胜利”之时,他就转身离开了。 在漫天散落的花雨中,祭主从眼角打量着刚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塔拉,塔拉披戴着新娘的黄金首饰,低垂着眼帘,似乎对苏摩的到来和离开毫无察觉,倒是妻子年轻的妹妹站在一边,注视着苏摩离去的方向,表情僵硬。 婚礼终于结束,宾客逐渐散去,祭主步入洞房,发现新婚妻子正在女伴们的帮助下清点宾客献上的各式礼物,逐一分门别类,不由心里大为感佩。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皱眉,低头从礼物中捡起一捧白色的素馨花来。 “这是什么?谁送的?”他说,“这并不是婚姻的礼物,不合时令,也不吉祥。” 塔拉抬头看了一眼,别开了视线,然后慢慢垂下头。 分卷阅读5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把它拿出去扔了吧。”祭主说,把花拿给了侍女。 “等等。”塔拉突然开口,声音轻柔。“这毕竟也是人家的礼物……” 祭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露出了笑脸。“那夫人觉得应当怎样处置呢?” 塔拉的动作和表情似乎停滞了瞬间。 “算了。”她最后说,“还是扔掉吧。” 七天后,新娘跟随丈夫去了夫家,但他们并没有时间享受婚后的宁静,因为随即这对新婚夫妇就要护送祭主前妻所生的女儿伽罗婆提前往西方海洋之主伐楼那的国度,与海洋之子完婚。 按理来说这是双喜临门,但自从婚礼结束,人们就开始传说,塔拉是以让伽罗婆提远嫁为条件,才接受了祭主的求婚,因为塔拉不喜欢这个前妻所生的女儿,嫉妒她的青春美貌,所以非要把她远远赶出自己的视野不可。这种流言似乎在伽罗婆提的出嫁行列走出永寿城的那一天得到了证实。 伽罗婆提的出嫁行列由士兵、僧侣、仆役组成,带着浩浩荡荡的嫁妆,赶着牛群,十多辆车驾,几十匹马,比起父母的婚礼来华贵得多。父母和亲眷在前列,即将出嫁的新娘则在后方,由女伴和仆妇们陪同。他们通过四象之门时,包括达刹在内的仙人们都站在门边,举起手掌,为他们祝福。为了接受赐福和还礼,祭主和塔拉都从车驾上下来,行列暂时停止。就在这个时候,新娘所在的地方突然一阵混乱,伽罗婆提挣脱了女伴和仆妇,不顾新娘的矜持,从车驾里跑出来,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 “我不要嫁人!”女孩子大哭着,泪水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弄脏了她的新娘服饰。“我不要离开父亲您的家庭!” 祭主站在那里,显然感到十分尴尬,而站在一边的塔拉则显得无动于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扫了抱着祭主的腿大哭的伽罗婆提一眼,就吩咐从家里带来的女仆把继女带走,重新化妆打扮。伽罗婆提抬起头来,满面怒容,似乎想要对塔拉破口大骂,但此时前来观礼的仙人和宾客们都在旁观,窃窃私语,而祭主脸色难看,点头赞同了妻子的处置,随后便转身离去,对再次痛哭出声的伽罗婆提置之不理。 短暂的混乱之后,婚礼的行列又恢复了正常,终于走出了四象之门,离开天国,前往人间。 苏摩也终于在四象之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一直跟随着塔拉的行动。他看着她盛装走出家门,看着她前往祭主的住所,也看着她容光焕发,和新婚丈夫一起,护送继女出嫁。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思想一直是一片空白,看到祭主对他在婚礼上出现大皱眉头,因陀罗挤眉弄眼,他只是觉得好笑。他分明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出来,他们那么紧张干什么。 当塔拉所在的车队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之后,苏摩牵着羚羊,回头朝永寿城里走。走了一半,羚羊突然开始扯他手里的缰绳。苏摩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自己神思恍惚,偏离了大道,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道路两边的丛林里。他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因为许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拦截了企图逃亡的乌沙纳斯。 “……真惊人,在这种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这声音令苏摩浑身一震,把他从回忆里扯了出来,他缓缓转过身去。 当年就在这个地方、从苏摩手底下消失的太白金星之主,天界的叛徒,此刻正斜依在一株无忧树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苏摩。 霎那间苏摩有点恍惚,以为时间的流逝出现了逆转。 “乌沙纳斯,你好大的胆子。”他淡淡地说,“竟然又潜回天界来了。” “反正我这样做又不是第一次。”乌沙纳斯笑着,站了起来,他穿着游方苦行者的服装,怀里抱着三弦的维纳琴,苏摩注意到他游方僧黄袍下遮盖着胸口的烧伤的痕迹。 太白金星之主环顾着周围。“挺值得怀念的,是不是?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被你踢断了肋骨,踢断了鼻梁和下巴,差点被你活活殴打致死;而你呢,就是在这里,把我给放跑了。” 苏摩看着乌沙纳斯。“你想做什么?”他说。 “自然是来报答当初不杀之恩。”乌沙纳斯笑嘻嘻地说。 “少废话。”苏摩冷淡地说,“当初我可没想到要故意把你放走。你应当感谢的另有其人,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制止我,我还是会在这里就卸下你的脑袋。” 乌沙纳斯看了一眼四象之门的方向,又看向苏摩,收起了笑脸。“好吧,虚情假意的确没什么意思。咱们开诚布公。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你我都可以从其中获得极大的利益,你愿不愿意接受?” 苏摩注视着乌沙纳斯。“什么意思?”他说。 “这其实只是一个二选一的抉择。”乌沙纳斯伸出两根手指。“要么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心爱的女人一去不返;要么你就像个真正的刹帝利那样,用武力夺得你所欲之物,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我会对你伸出援手。” “你想让我背叛天界,和你一样投奔到阿修罗 分卷阅读5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里去。” “为什么不呢?你要是想带走塔拉,只有我和阿修罗会为你提供庇护。” 苏摩笑了起来。“那你在其中有什么利益?” “当然是报复祭主咯。”乌沙纳斯又咧嘴笑了,显得气定神闲。“这还用问吗?” “依我看,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我们再打一场,然后我带着你的脑袋去见天帝。”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不,夜晚的主宰……你不会去向天帝报告我的存在。” “为什么我不会?”苏摩微笑着说。 “因为天帝不再信任你了。”乌沙纳斯说,锐利的眼睛盯着月神。 “因陀罗是我朋友。”苏摩说。 “朋友个屁,”乌沙纳斯说,“我还曾以为祭主是我兄弟呢。他开始用客气的语气对你说话了吗?他向你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你了吗?他开始拒绝见你了吗?” 苏摩默不作声。 “哈,”乌沙纳斯说,“看我猜得多准。天帝的那些手段多年来毫无改进。苏摩,你觉得他还是当初杀死魔龙的那个雷神?他现在只是昔日自己的影子。” 苏摩注视着这位昔日的婆利古之子,如今的太白金星主宰。 “告诉我……”他慢慢地开口,“乌沙纳斯,当初你到底为什么背叛天界?” 三 车辆在颠簸,手中的石头小羚羊动来动去,萨蒂断断续续的午睡终于还是没能持续下去。她睁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轻轻挑开垂挂的珠帘,向车外瞧。 人间的颜色比四象之门的天帝之国黯淡得多。泥泞的道路在太阳下延续,路两边的田中,农人正在忙着劳作,对经过的这漫长行列显得无动于衷。不过萨蒂也知道,大部分凡人如果不是注意去看,根本看不到仙人的行踪。 她张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太阳底下无精打采的景色,耳边依稀飘来前一辆骡车里塔拉和祭主交谈的声音:“……人间这个月份最为舒适,饲料和燃料随手可得,药草成熟,果子丰富,没有蚊蝇,水质甘甜,适合远行。要是过了这个季节,泥沼就会让我们寸步难行。” 萨蒂困倦地闭了闭眼睛。塔拉出发前,她向父亲要求陪伴塔拉一起前往伐楼那的国度的,理由是她很想念幼小时曾居住过的人间。达刹居然同意,大概是考虑到不久之后萨蒂也将出嫁,再也没机会到人间行走。 出发的第一天傍晚,当车队停下来宿营,而塔拉走在人们中间,清点物品,很自然地指挥祭主家里的佣人和徒弟们清扫宿营地、准备祭火和饭食。萨蒂朝她走过去。 “伽罗婆提躲在自己的车辇里,我叫她她也不出来。”萨蒂对塔拉说。 “你又自找没趣了不是。”塔拉淡淡地说,“过一阵子她就明白赌气没用了。啊——香蒂利姆妈,请你不要坐在那里不动,既然有空闲,不妨把那块白鹿皮从箱子里拿出来,清扫干净,放到我夫君要坐的地方去。” 那个叫香蒂利的女人曾是伽罗婆提的奶妈,而现在她沉默无语地起身,按照主母的话去做事。 “瞧见没?”塔拉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我喜欢管理家庭。伽罗婆提怀念她亲生母亲,从祭主起意追求我开始就不喜欢我,哪怕对家里有益的事情,她也只会出自偏见,鼓动家里的人和我捣乱,迟早有一天会造成家庭分裂。不过让她嫁到伐楼那的国度去也是为了她好,海洋之子渴望得到仙人之女作为妻子已经很久,祭主给的嫁妆又丰厚,伽罗婆提在夫家不会受到错待,这比让她待在家里整天想方设法和我怄气好得多。我夫君也明白这一点才同意我的建议。” 祭主每夜都选在婆罗门仙人们聚集的净修林里歇脚。塔拉每天帮助祭主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向火种浇酥油,举行晚祷,早上则在太阳跃出地平线之前起身,准备晨祷。休息时,塔拉也会在营地周围画上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让旅客们在睡眠时免遭邪恶和未知力量的侵扰。这样的旅行与从前跟父亲一起的旅行没什么差别。实际上,萨蒂甚至觉得,塔拉在祭主家里做的事情就和在父亲家里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一样地维持家庭,一样地忙前忙后,一样地围着一个婆罗门打转,为他打理身边的一切。这是塔拉习惯的生活方式,婚姻也没有改变她多少。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塔拉才选择了祭主,而不是苏摩。 看着塔拉心满意足的样子,萨蒂忍不住想起昔日陪伴在舍衍蒂身边时因为无聊看的那些故事,在那些绚丽的传说里,相爱的人总是不计任何代价,千方百计要在一起,就好象他们凭着呼吸爱就可生存,生活里除了爱别无他物。萨蒂每次被这样的故事打动,跑去向塔拉诉说自己的感动,塔拉只会笑着对萨蒂说:“别傻了。” 而当时萨蒂竟还曾觉得塔拉好冷酷。 “……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明天就能到达迦湿城。”塔拉和祭主的对话依旧零零碎碎地飘进萨蒂的车驾。祭主正在告知妻子接下来的行程,“我们要在那里停留一天。海洋之子会在那里迎接我们 分卷阅读5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迦湿城啊……”萨蒂逗弄着手里的石头小羚羊,心不在焉地想着。她听说迦湿城是凡间最古老的城市,差不多和永寿城一样古老。天界从人间分离出来的时候,众神的光辉是最后离开迦湿城的,城里还留着昔日的黄金宫殿。直到现在,诸神也时常去拜访那座永恒之城,怀念当初还在人间流浪的时光,大德的仙人们也选择这座圣河边的城市举行集会和祭祀。可能海洋之子也出于这个原因选择在迦湿城等候自己的新娘。 突然之间,骡车停了下来,萨蒂差点一头撞到狭窄的车厢对面。她伸出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看到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祭主下了马,塔拉下了车,在道路一边,站着一个婆罗门学徒模样的年轻人。萨蒂惊讶地看到他一步抢上前,对祭主和塔拉恭谦地行触足礼。 “云发?”祭主竟然也是一脸惊愕,“你怎么在这里?你的老师极欲仙人呢?” 这下萨蒂想起来了。祭主的前妻除了留下伽罗婆提这个女儿,的确也有一个叫云发的长子,一直按照仙人的规矩,留在人间跟随德高望重的极欲仙人学习。萨蒂注意到他长着一张端正诚实的脸,和祭主一样是个高个子。 “父亲,……母亲,听说妹妹出嫁,我特地向老师请了假,来送妹妹一程的。”他说,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目光显得很拘谨,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父亲,也不敢看自己美貌的继母一眼。 祭主皱起了眉头。“你还是一个梵行期的学生,怎能说请假就请假?这全无必要。”他说。 云发张口结舌,“可……可是父亲,极欲老师也同意了……” 塔拉微笑着插嘴:“既然得到了老师同意,一个哥哥关心妹妹也是情有可原。” 祭主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儿子,不悦地摆了摆手。“好吧,你母亲说得也有理。既来之则安之。你就跟着我们一起走,陪陪你妹妹。等到了伐楼那的国度,你就给我立刻折回净修林的道院去。” 云发涨红了脸,低头合十。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正好看到了从旁边车上露出半张脸来好奇注视着他的萨蒂。 云发呆然注视了萨蒂一秒,脸突然变得更红了,他急急忙忙转过了头,一言不发地跟着父亲走向车队前方,半路还因为不慎踩到泥泞里的石块而差点绊了一跤。 塔拉折返回车上,看到萨蒂还在笑着歪头张望,她眉头微蹙,嘴角下拉,朝妹妹打了一个手势,拉起纱丽遮住了脸。 当天晚上,他们宿营的时候,萨蒂和女伴采摘来的鲜花和野果,路过伽罗婆提的车辇,云发也在那里陪伴妹妹。萨蒂听见伽罗婆提又在哭泣,大声抱怨塔拉的不是,父亲的无情,而云发显然完全不擅长安抚妹妹,只是笨嘴拙舌地重复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轻拍着伽罗婆提的肩头。他从伽罗婆提的车里下来的时候,正巧迎面遇上萨蒂。萨蒂向他低头合十行礼,而祭主之子的脸再次红透,他手忙脚乱地向萨蒂回礼,逃也似地从萨蒂面前跑开了,半路又险些跌倒。萨蒂盯着他的背影,怀疑他在极欲仙人的净修林里是不是从没见过女人。 他们在第二天到达了迦湿城。 萨蒂吓坏了云发,而迦湿则吓坏了萨蒂。 在此之前,萨蒂从来没有去过凡间的城市。她熟悉的人间是净修林、高山溪流和原野,她了解的唯一一座城市是永寿城。她以为所有的城市都会像永寿城一样,有撒着檀香水的笔直宽敞的街道,水晶、呔琉璃和黄金装饰的广场,在云端隐没的宫殿和辉煌的大会堂,清水盈盈的湖泊和池塘,将宝石般光洁的楼阁建筑联在一起的彩虹长桥和广袤的绿色园林,居民带着美丽的花环,到处都有天女的歌声;她不知道城市的街道会这么狭窄泥泞,从没见过这么多拥挤在一起的人,低矮的房屋密密麻麻凑在一起,河边的浴场又大又肮脏,和火葬场并列在一处,各种气味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直冲萨蒂的鼻端。衣着褴褛的居民站在街道两端,沉默无语地看着大仙人的行列走向城中的宫殿,他们的眼神也叫萨蒂觉得害怕。伽罗婆提打从一进城就说什么也不肯把脸露出来,仆人们也低声抱怨满地垃圾、恶心气味和混浊的空气。 就连镶嵌黄金的宫殿也显得矮小、陈旧,到处是灰尘和蝙蝠粪便的味道,塔拉一住进去,就马不停蹄地驱赶所有人从圣河里打来清水,赶在伐楼那国度来的新郎到来之前把宫殿彻底清洗一遍,用鲜花和嫁妆里的绸缎和软垫遮盖宫殿破损的墙壁和雕像。大扫除持续了三天才告一段落,塔拉又和祭主商量,清扫宫殿前的方场,在场内张起五色缤纷的凉棚,燃烧沉香木,然后用鲜花装饰会场,再从四处召集杂耍者、乐师和舞伎,在方场上表演戏剧和舞蹈,发放布施,以便在新郎进入城市时,迎接他举行庆典,这把全城的居民都集中到了宫殿附近。萨蒂帮助姐姐清扫和装饰了宫殿后,每天的消遣也就是陪着姐姐坐在露台上观看各色艺人的表演。伽罗婆提照例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现,祭主忙着与城里的婆罗门仙人会面;云发整天和父亲的弟子呆在一起研习经卷,每次偶然遇上萨蒂,都面赤耳红地落荒而逃,萨 分卷阅读5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蒂一开始觉得他好玩,但没过多久,就像厌倦了艺人千篇一律的演出一样,开始对呆头呆脑的云发感到厌倦了。整个迦湿,从颜色到气味,都让她日益心生厌倦。 “我想到城外去。”有一天早上,姐妹两人坐在露台上观看方场上的表演的时候,萨蒂对塔拉说,“我想去河滩和森林里随便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采摘鲜花什么的。” “你以为这里是永寿城吗?”塔拉无动于衷地注视着露台下那个杂耍艺人第四次把手里的竹竿掉落在地。“可以让你随处乱跑?”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小时候跟随父亲在凡间苦修,不也是居住在森林和原野间的吗?”萨蒂说,“那时的人间和现在的人间有什么不同吗?” 塔拉转过脸来看着妹妹。“少说孩子气的话了。”她轻声说。“当然已经大不相同。” 看着塔拉的表情,萨蒂轻轻拉了拉嘴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座位。 塔拉目送着萨蒂的背影消失在宫殿深处,转过头又将视线转回方场的表演上。 但她也只是看着而已。 跃动的人影穿花般在她面前变换,这浮光掠影的景象不能进入她的心里。锣声、号声、音乐和歌声、市集的喧闹也不能进入她耳中。 她所注视着的,所倾听着的,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的、内心深处的那一点。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散发银色光辉的雪白宫殿和海潮起伏。 她自己拒绝了的、永远到达不了的那个地方。 过了良久,太阳的方位已经变换,塔拉自失地笑了笑,收敛心神,也从宝座上起身,打算回到宫中,迎接归来的丈夫。就在此时,方场上传来阵阵呐喊,那个杂耍艺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去,人群中间一个男子正在舞蹈。 塔拉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个男子。 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转不开视线了。 塔拉所知道的舞蹈的美,来自对肢体的严格精准控制,对节奏和音律的绝对服从,而人群中的那个男人的舞姿却那么狂放不羁,目空一切。他每踏一步,脚底好像会都升起火焰,他的肢体则是有形的风暴,他旋转、抬步、起手,那舞姿是那么无情,像是想要把每个人的心活生生从胸膛里逼出来。可是他舞得又是那么好看,让人觉得就算是一直这么盯着他看到眼里流出血来也无所谓。 手鼓急促地响着,西塔琴犹如倾倒碎裂在水晶地面上的一斛珍珠,伴奏的乐师面红气喘,眼珠子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在这场盛宴中,舞蹈才是君主,是节奏和音律的主宰。当激烈的乐声曳然而止,被舞蹈引领着的击鼓者和琴师都差点瘫倒在地,围观的人群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塔拉猛然醒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握在了露台栏杆上,掌心也出了汗。她朝周围望去,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张大眼睛注视着那个男人。 塔拉定了定神,对身边的侍女说:“让那个人过来。他跳得很好。问问他要什么赏赐。” 那男子外表和他的舞蹈一样令人印象深刻,肤色很白,长着一双深色眼睛。他走到露台下,抬头注视着塔拉,目光直率,毫无掩饰。 塔拉微微皱起了眉头。上一个会像这样直盯着她的男人是苏摩,但苏摩眼里充满爱慕,这男人的眼神里却既无情感,又无道德。 “你想要什么?”她对他开口说。“我这里有金钱和酥油,可以任由你挑选。” 那男人笑了笑,他嘴唇的形状犹如生来就是为了微笑。 “我不要这个。”他说。 “那你要布匹或是珠宝?” “我也不要这些东西。” 塔拉开始感到不悦了。 “那您希望得到什么?”她说,依旧语调轻柔礼貌。“或者,我这里有些优良的牲畜,都是为继女准备的嫁妆,产自马图拉的毛色光洁的奶牛,以及色泽美丽、带着黄金装饰的骏马。如果你喜欢,可以随意挑一匹带走。” 那男人还是摇头,他注视着塔拉。“如果我的表演还令夫人感到满意,我所要求的东西只有一样。” 塔拉轻轻一笑。“你说吧,只要在我和我丈夫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就会满足你。” “我希望您能将令妹给我。” 塔拉的表情僵住了。 “您再说一遍?”她柔声说。 “准确地说,只是她身上的一件东西。”男人说,“拿走之后,我就将她归还给你的家庭。” 塔拉掩住了嘴角,那样子像是要忍不住发笑,可是她把手从脸上挪开时,表情却极其冰冷。 “你疯了。”她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宫殿。侍女急急忙忙跟上来。 “让我丈夫的弟子去把那个男人赶走。”塔拉对侍女说。 “他已经走掉了。”侍女说,“一转眼就不见了!” 塔拉叹了口气,“那赶快把萨蒂给我找来。”她说。 侍女进去转了一圈,又急匆匆地跑出来。 分卷阅读5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哪里都找不到她。” 塔拉坐在软榻上,皱着眉头,轻轻咬着嘴唇。 “蠢姑娘。”她说。“她一定又是惹什么麻烦了。” 死鱼白浊的眼睛盯着陋巷上漏出的那一线天空。 萨蒂在卖鱼的尼沙陀女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她指着堆在铁板上的一堆死鱼问。 卖鱼女肤色黝黑,耳朵上垂下两个大大的金耳环,身上的气味和她的货物一模一样。“鱼。”她眼睛也不抬,“你自己不会看吗?” “用来做什么?” “吃。” 萨蒂瞪圆了眼睛。“这东西怎么能吃?” 这次卖鱼的女人抬头看了萨蒂一眼,她咧嘴一笑,殷红嘴唇里露出参次不齐的黄黑牙齿。“果然是个婆罗门的小姐。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萨蒂却蹲了下来,注视着那堆死鱼。“杀生的死物污秽,”她说,“死鱼更腥臭。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到肚子里面?” “看起来你生下来就有人给你供奉、牛乳和鲜果,”女人说,“你当然不需要用死鱼充饥。死鱼荤腥不洁,谁都知道,但我们找不到其他食物,不吃鱼就会被饿死,你叫我们怎么办?走吧,别拦在我面前了。” 萨蒂默然无语,站了起来,一转身,却差点一头撞到另一个人身上,她抬头看,发现那竟然是祭主之子云发。 “萨萨萨蒂。”他说,脸涨得通红,“找到你了。你姐姐,呃,我母亲,让我找你回去。” “可我只是在城里随便走走啊。”萨蒂说。 “你一个人,这样不好,”云发说,“萨萨萨蒂。我们快回去吧。”这个祭主之子裹着一身僧侣的袍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活像只长脚鹤,突兀笨拙。 萨蒂忍不住笑了。“我的名字是萨蒂,不是萨萨萨蒂。” 云发脸更红了。“萨萨蒂。”他说。 两个人朝着宫殿的方向走,云发始终落后萨蒂半步,两手拘谨地放在身边。他似乎比萨蒂更受不了迦湿城熙攘市集的气味和景象,紧张地朝四周望着。 突然之间,一个绿色的小东西掠进萨蒂的视野,随着风在空中摇摇摆摆,最后飘到了她身旁。 萨蒂张大了眼睛。 “萨萨萨蒂。”云发说,“你头发上有个虫子,” “不是虫子。”萨蒂告诉他说,伸出了手掌,那绿色的小东西跳上了她的手掌,随即跳上她的肩膀。它长着类人的纤细四肢和漂亮面孔,看不出性别。 “香,”那小东西用渴望的语调说,“香?” “你瞧,”她对云发说,“是个食香神。”她掏来掏去,从衣服底下拿出刚刚在市集上买的香料来,倒在手上一点,小小的食香神凑了过去,可是嗅了两下就嫌恶地皱紧了眉头。“香!”它很不满意地大声嚷嚷,“香!” “啊,抱歉,我手上大概有鱼腥味。”萨蒂说,看着食香神说,“可是你们食香神怎么会到这地方来?你们只喜欢鲜花盛开的森林,城市对你们来说是最糟糕的地方呀。” 云发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样子看起来傻透了。 “糟糕?”他重复着说。 此时那个食香神又顺着风从萨蒂手掌上跳开了,萨蒂抬起头看着它飘远。“哟!”她说,“那边还有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多绿色的食香神在迦湿城的空气里飘摇,大多数凡人对它们熟视无睹。 “这真的好奇怪。”萨蒂说,看着那些轻盈的半神,“我还以为它们只会跟随苏摩出现呢。” “苏摩?”云发又笨嘴笨舌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萨蒂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苏摩。”她说。 云发困惑不解地看着萨蒂,她脸色突然变得有点苍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她一旋脚跟,裹紧了纱丽,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点。”她说。“我们快点回去。” “怎么了?”祭主之子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萨蒂默不作声,走得更急,云发张口结舌,跟在她后面。 可是道路狭窄,人群挡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法走得更快。大概是方场上的表演散了,萨蒂想着。 就在此时,一段旋律穿过人群的狭缝,突然传入萨蒂耳中。她听到那音乐的瞬间,脚步突然僵住了。 “呃……怎么了,萨蒂?”云发在她身后问。 萨蒂朝周围看去,可是四面八方都是人。 那段维纳琴奏出的旋律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在闹市里的背景喧闹声中,犹如镶嵌在泥沙里一条宝石项链的碎裂片段。 她一把抓住了云发的手,云发吓了一大跳,瞪着眼睛看着萨蒂。“云发,你个子高,”萨蒂说,突然声音都抖了,“你帮我看看,是什么人在演奏维纳琴?” 云发呆了一下,急忙伸长脖子朝四周望。“啊,是街道对面的一群游方僧人。他们中间的一位拿着维纳琴呢。” 萨蒂 分卷阅读5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声音似乎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是什么样子?”她问。 “哦,真是一位外表了不起的牟尼。”云发认真地看了几眼,忍不住称赞起来,“他仿佛浑身都流动着光芒,举手投足,好像我父亲那么坚决。”他这么说着,低头看向萨蒂,却发现她这次连脸都发白了,紧紧抓着云发的手不放。 “你怎么了?”云发吃惊地问。 “什么都别说,”萨蒂说,把纱丽盖上头顶,连脸都遮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快走。” 她的手也发抖了。 她一听到那段旋律,就认出它来了。 那是疯公主舍衍蒂曾一直用沙哑的声音温柔哼唱着的那首情歌。 乌沙纳斯在这里。 “走?”云发疑惑地说,“可是……这么挤,没法往前走了。啊!我想那位牟尼看到我了。他在朝我笑。他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好像是要来和我见礼。啊……!” 萨蒂紧抓云发的手,可是四周都是人群,她往哪个方向都没法逃。透过人群,在人头和面孔的间隙之中,她已经看见了乌沙纳斯那张带着狡黠微笑的,大猫般的脸孔…… 就在此时,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号声和螺号齐鸣,远远地,城门大开了,乐队和马蹄声犹如磁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海洋之子到来啦!”有人高声大喊,“他来接迎他的新娘啦!” 人们发出大得可怕的喧嚣,彼此推挤着,朝前涌动,想要去看看新郎,隔在了乌沙纳斯和萨蒂与云发之间。萨蒂乘机拉起云发,跑回了宫殿。 四 新郎带来了众多的卫兵和仪仗。他是海神伐楼那众多子嗣中的一位,正当盛年,肢体优雅,行为得体,为人温和,伽罗婆提看见自己未婚夫的瞬间,立即忘记之前所有不快。她红了脸,收起抱怨和眼泪,羞答答地任由父亲将自己介绍给新郎。 塔拉笑着看了继女一眼,转头对萨蒂说:“看到没有?她现在肯定觉得自己之前的哭泣幼稚愚蠢,恨不得立即去到伐楼那的国度举行婚礼。” “塔拉,”萨蒂说,“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但塔拉却站了起来。“现在是母亲出席的时间了,”她说,“有什么事情,稍后再说吧。” 萨蒂注视塔拉身后欢庆的人群,咬着嘴唇。“这城里……”她说,“来了一些也许心怀不轨的人……” 塔拉猛地转过头看着她。 “你自己也知道,”她的声音变得严厉了,“为什么还要乱跑?” “我没有乱跑,”萨蒂抗议,“只是偶然遇见……” “这世上没有所谓偶然。”塔拉说,想着那个男人的舞蹈和他的目光。“你在我和父亲不知道的地方到底惹出了多少祸事?” “你为什么总不肯听我说话,塔拉?”萨蒂也发急了,“我今天在城里……” “将来有你丈夫听你说话。”塔拉说,“你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回永寿城之后,我一定会和父亲说,尽快为你找个夫家。” 萨蒂瞪着塔拉。“你想像对付伽罗婆提一样对付我?” 塔拉皱起了眉头。“什么话?这是为了你好。” 萨蒂转身就走。 然而当天夜里休息的时候,萨蒂却后悔得无法入睡。她知道自己不应当和姐姐赌气,而是应当警告她,甚至应当直接找到祭主,告诉他们乌沙纳斯这样的危险人物出现在这城里。 而甚至苏摩很有可能也在…… 我对她的思念已经让我癫狂了,而一个疯狂的刹帝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这些话原本只是萨蒂自己编出来的,现在却成了插在她心里的毒箭。 然而到了第二天萨蒂就发觉自己的警告全无必要。 一大早,新郎带来的队伍和新娘的队伍合并在一起,就出发,离开了迦湿城,浩浩荡荡地朝伐楼那的国度继续前进。海洋之子在前方带路,伽罗婆提的车驾紧随自己的未婚夫,而女方的父母和家眷则殿后。他们经过了城外的田野,不久就走入茂密的森林。 萨蒂独自坐在车里,心里怀着事情,没有心思去欣赏窗外的风景。微风掀起了帘子,萨蒂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窗口坐着一个食香神。 “香?”它对萨蒂说。 “乾闼婆城!”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人们的惊呼。 萨蒂倒吸一口冷气,向外看去。所有人都指着前方惊叹。在道路前方的天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城市,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甚至能看到城墙上飘扬的旗子。 那是食香神们的城市,源自幻影,平常只会在沙漠和海洋上出现,它突然浮现在半空,然后又突然消失;它不似天神的居所,即使凡人也能见到它,但人们都传说看到乾闼婆城的人都会遭遇灾祸。 越来越多的食香神伴随着这座幻影般的城市出现,一个个从森林里随风跃出,围绕着车队轻舞,就连伽罗婆提都忍不住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分卷阅读5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骑在马上的祭主却皱起了眉头。他挥手示意车队继续朝前走,自己停下来向车队后面张望。 与此同时,萨蒂也向后望去。 她和祭主同时看到了苏摩。 月神独自一人骑在自己的羚羊上,远远地跟在车队之后。他还是一袭白衣,但他腰间别着的不是金笛,而是一把细长的佩刀。食香神们自发地跟随在他身边,环绕着他。 也只有苏摩能凭空令乾闼婆城出现在不可能的地方。 萨蒂听见祭主在咯吱咯吱地磨牙,她抬起头,看到姐夫骑在马上,手悬在腰间,似乎又在习惯性地寻找自己并不存在的腰刀。 萨蒂躲回了车内,心里惊疑不定。隔了一会,她又再次伸头看出去,苏摩还是跟在车队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祭主面上阴晴不定,转了几圈,突然打马朝苏摩奔过去。萨蒂看着苏摩停下来,和祭主交谈,两人都没有下坐骑。祭主说了几句,再度调转马头,回到了车队。他到了萨蒂前面塔拉所乘坐的车前。 “夫人。”祭主对坐在车里的塔拉说,“月神苏摩跟随在我们后面。” 车里伸出纤白的手,轻轻拂开了挡住窗口的珠帘,似乎塔拉也想要向后看个究竟,但那只手随即放下了,塔拉并没有露出脸来。 “他想做什么?”塔拉的声音轻柔冷静。 “他说碰巧与我们同路而行,他也想去拜访海洋的主宰伐楼那。”祭主说,牙齿又一次咬得咯吱咯吱响。 塔拉沉默了一会。 “这理由倒也无可挑剔。他独自一人,做不了什么。”她说。 “这是夫人的意思?”祭主低声说,紧盯着车里的塔拉。 塔拉似乎轻轻笑了笑。“应当做什么,任由夫君裁断。” 祭主最后也没有下定决心对月神采取什么措施。苏摩骑着羚羊,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车队之后,低垂着眼帘,没有赶上来的意思。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个素有声名的净修林宿营。苏摩、食香神和乾闼婆城令祭主、萨蒂和根本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全都感到心烦意乱,但塔拉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她依旧坐在火焰旁边,陪伴着丈夫,一如既往地细心安排一切,表情平静。 云发就在此时一头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冲到火旁。 “他还在那里,”祭主之子气喘吁吁地说,“离我们不远。一个人独自待着,羚羊栓在树上,周围都是呃……食香神。” 祭主皱起了眉头, “你按照我的话邀请他过来了吗?”祭主说。 “是的。”云发显得很尴尬。“但夜晚的主宰说他习惯独自一人了。” 祭主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塔拉注视着火焰,面无表情。 就在此时,新郎官过来了,他因为得到满意的新娘而志得意满,完全没注意苏摩的事情,此时恭谦地来向未来的岳父通报明日的行程。根据新郎官的说法,他们很快就能到达素有声名的莲顶山,过了那座山岳之后,人间的路就走完了,水神伐楼那的国度将对他们敞开。 趁着祭主和海洋之子在说话,萨蒂坐到了塔拉旁边。 “姐姐,”她说,“明天我和你坐到一辆车里吧。” 塔拉笑着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接着生我气了?” 萨蒂脸红了红。“我只是觉得……”她看了一眼云发来的方向。 “你害怕苏摩?”塔拉用平静的口吻说。 萨蒂垂下了头。“不是……我……” “傻姑娘。”塔拉轻声说,伸出手来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当初如果不是你天真地帮他倒忙……如果不是我一时糊涂听了你的胡说八道……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真后悔……” 萨蒂抬起头来,张大眼睛看着塔拉,但塔拉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来。火光跃动,她脸上带着萨蒂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塔拉。我想说的危险不是你理解的那种危险。萨蒂想着,但那表情却让她丧失了再度开口的勇气。 第二天天刚破晓,车队就出发了,祭主企图想要借此甩掉跟随在他们后面的苏摩。但没过多久,食香神便再度出现在车队周围,骑着羚羊、低垂眼帘的苏摩也再次出现在离车队后方。 “父亲,”云发跟上了祭主,“是不是让我去把他赶跑?” “说的容易。”祭主冷静地说,看了一眼旁边塔拉和萨蒂乘坐的车驾。“你想怎么做?” “我想……我可以和您的几个弟子一起劝说他离开,因为跟随别人的家庭并非礼貌之举。” 祭主冷笑了一声。“他只是跟着,没做任何事情,这种理由赶走他?就连用刀剑也难以驱赶,又不知廉耻,你真以为你在极欲仙人那里学来的陈腐道学能对付这样的人?” 云发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中午车队在河边停下来休息取水,萨蒂走下车来,站在水畔远眺。她远远瞧见在车队休息的河湾另一边,苏摩也停了下来,让羚羊饮水, 分卷阅读5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自己则坐在一块圆石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前面的车队已经整装待发,纷纷上路了。萨蒂走回车旁。 “苏摩还跟在我们后面吗?”塔拉在车里问。 “是啊。”萨蒂说。“就在后面呢。” 车里轻轻一动,塔拉把门推开,走下了车,朝车队后面走去。萨蒂吓了一跳,以为塔拉想要去见苏摩,祭主和其他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塔拉。但塔拉低垂着眼睛,根本没有去看苏摩所在的方向,她从河滩上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咒语令之粉碎成粉末,然后走到他们行进的道路上,弯腰开始画一个巨大的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祭主走到妻子身边。 “这是什么?”他问。 “微末伎俩,让夫君见笑了。”塔拉柔和地回答。“这是令光芒扭转的魔阵。今天是变日(月相变化的日期),苏摩的力量最弱,他要跟在我们身后,必然会在这个阵里迷失方向,等他走出来,我们应当已经到伐楼那之国了。” 祭主笑了笑,眼睛紧盯着塔拉。“夫人不愧是灵魂伟大的达刹之女。”他称赞说。 塔拉画完魔阵,返回车上。车队开始重新向前行进。萨蒂小心翼翼地挑开珠帘一角,朝外看去。 “祭主朝前走了一截,现在又打马折返,朝我们后面去了。”她告诉塔拉。 塔拉笑了笑,看起来却有一点点疲惫。“他一定是回去检查我的魔阵了。”她说,“他要仔细看看我有没有对他撒谎。”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塔拉,而塔拉只是垂着头。“如果我夫君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又会坐到众神祭司、天帝导师的宝座上去呢。”她轻声说。 祭主回到车队时显得很满意。塔拉的魔阵果然发挥了功效,没过多长时间,原先围绕在车队周围的食香神便越来越少,而萨蒂再把头伸出车外朝后面看的时候,便再也看不见骑着羚羊的苏摩的踪影了。 五 祭主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在他们面前绵延开来的山影。他摸了摸下巴,一催马,朝在车队最前方的女婿所在地走去。 海洋之子正走在伽罗婆提的车旁边,他正笑容满面地把一颗无花果剥给从车里探出头来、同样笑容满面的伽罗婆提吃。看到祭主到来,这对新人立即尴尬地分开了,祭主咳嗽一声,打算装做没看见。 “我们所走的道路是否正确?”他问那个年青的王子。 海洋之子毕恭毕敬地朝自己未来的岳父合十行礼。“这道路没有问题。我们一贯如此行走。” “但我们好像正在朝莲顶山走去。”祭主说,“我不记得以往到伐楼那的国度需要从莲顶山顶通过。” “啊,需要的,需要的。”伐楼那国度的王子微笑着说,“您一定很久没有去我们的国度了。我们的人都喜欢从这里通过。这是我们的习惯。” “是吗?”祭主说,皱眉回头望了一眼车队后方,又伸手摸了摸空空的腰间。 “这是哪里啊?”萨蒂说,“我怎么觉得我们正在上山?”她朝窗外看去,绿荫遮蔽了她的视线,只看得清山路在不远处盘绕,而山路的另外一侧则是陡峭的斜坡,隐约听得到溪流水声。中午取水的河流大概就是从山上发源的。 塔拉轻轻挑开了帘子,朝外瞥了一样。 “这里是莲顶山。”她轻声说。“正如迦湿城是天界最后和人间分离的地方,据说这山脉的影子与地界相连。真奇怪,我们应当从山下经过,为何要从山上走呢?” “啊,我想起来了,”萨蒂说,“我看过这个故事呢。天帝为了镇压逃亡到地界的阿修罗,将原来飞行在空中的莲顶山打落到这个地方。” 塔拉笑了笑。“不是这样的。当时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乳海里的甘露反目成仇,发动战争,双方都把山岳扔到空中,作为武器,这座莲顶山其实是被因陀罗扔出来,碰巧落到这里来了。” 萨蒂呆了一会。她很难想象那个在金碧辉煌宫殿里见到的、有着明亮褐色眼睛、外表雍容华贵的天帝曾作出将整座山扔到空中的事情来。 “然后呢?”她问。 “什么然后?” “山落到了凡间,原先居住在那里的居民和生物呢?他们被压在山下了吗?那么多山岳都从天而降,大地震动,人们的生活岂不是大乱?”萨蒂说,想到现在自己脚下这座山脉,也许是什么人的坟墓,不禁不寒而栗。 “你净想些有的没有。”塔拉轻轻地笑了笑,“神魔大战,天神以为自己为正法而战,阿修罗眼中只有仇恨和利益,你死我活的情况下,怎么会有余暇顾及他人。” “可被埋在山底下的人才不会想要什么正法。”萨蒂说,“他们只想活下去。” 塔拉又笑了笑。“也许吧。”她平板地说,“不过你认定有人被无辜埋到山下、而他们只想活下去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和天神认为所有人理所应当为正法捐躯的想法,在擅自为别人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程度上,倒是没什么差别。” 萨蒂撅 分卷阅读5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起了嘴,懒得去反驳姐姐的言论。她再度朝窗外看去,这次睁大了眼睛。 “啊,塔拉,”她叫了起来,“你看看,岩壁上那是什么?” 云发满头是汗地赶上了祭主,“父亲,”他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看着呈现在他们眼前那巨大的青色岩壁。“这里为什么有人狮?” 祭主皱着眉头,看着那面岩壁上令人不安的雕刻,人狮破柱而出,将昔日的阿修罗王开膛破肚。他转过了头,招呼自己未来的女婿过来。 “我认为我们是真的走错了路了。载有女士的车辆怎能经过这种地方?”他说,用马鞭指着岩壁上的雕刻。 “可我听说天界的公主们都十分爱慕莲花眼的守护者毗湿努,”海洋之子睁大了眼睛,“这难道不是颂扬他伟大功绩的纪念碑么?” 祭主斜眼打量了一眼在石头里咆哮的人狮和它抓着敌人肚肠那血淋淋的巨爪。“的确有许多描述人狮事迹的图画和雕刻,但未曾见过将此事表现得如此残酷不堪。” 新郎摊了摊手。 “可当着儿子杀死父亲,此事本就十分残酷。”他说。 “这里为什么有人狮的雕刻?”云发还在呆呼呼地发问,“到底是谁干的?” 海洋之子耸耸肩膀。“谁晓得呢?”他说,“说不定根本就不是雕刻出来的。听说从前有人被埋在了这山底下,也许这雕刻是从那死者心里长出来的罢。” “我还是觉得不对。我们走错了。”祭主生硬地说。 “没错,没错。”新郎官说,满面微笑。“请放心,就是这个方向不会错的。我们一直都是沿着这条路走呢。” 萨蒂还在从车窗里注视着那岩壁上的雕刻,塔拉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事情有点不对劲。”她微蹙着眉头说。 萨蒂转过头来看着塔拉,“怎么了?” “这不是通往伐楼那国度的道路。”塔拉说,“出发之前,我阅读过地图和典籍。再往山下走,我们就要走到山的影子里去了。” 萨蒂眨眨眼睛,“也是海洋之子带我们走了条近路?”她说。 “没有那样的事。”塔拉简单明了地说,“我必须跟夫君说一声。” 就在这当儿,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子猛然停住了。 祭主横马拦在了车队最前面。 “所有人都停下!”他厉声大喝,“调头,向后走!” 云发跟在父亲后面,有点不知所措。“调头?”他问。 “没错。”祭主头也不回,“我们一定是走错路了。” 新郎从后面赶了上来。“您看,”他笑着说,“这路没有错。是您老长时间没有行走,记不太清楚了。”他提高了嗓门。“继续向前走!”他对车队的人马喊,“不要停下来,不要调头!” 祭主扬起眉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女婿。 “我说走错了。”他说,“往回走!” “不,不能往回。”海洋之子语调依旧恭谦礼貌。“我们必须朝前走。” 云发张大了眼睛,看了看妹夫,又看了看父亲。 “调头,”祭主说,紧紧盯着海洋之子,语气里已经有了威胁的意味。 “朝前走。”海洋之子微笑着说。 祭主看了他一两秒钟,猛然转头,再次骑马朝车队最前面奔去。 “听我的命令,”他大声吼道,“向后——” 海洋之子悄无声息地纵马跟上祭主。在云发的惊呼声中,满面微笑的新郎官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朝岳父劈头斩下。 车辆先是急停,又朝前行进,然后调转了马头,随即又是急停。萨蒂和塔拉在车里被摇来晃去,萨蒂终于憋不住往窗外看去。 “怎么啦?”她喊。 血溅上了她的眼睛。 透过红色的帘幕,她看到伽罗婆提未来的丈夫手下的那些护卫,正一个个拔出刀剑来,朝祭主门下的弟子和婆罗门砍去。手无寸铁、猝不及防的僧侣们,就和侍女仆役们一样,尖叫着四处逃散,萨蒂就这么睁大眼睛看着的时候,一个武士纵马跃起,把伽罗婆提的奶妈踢翻在地。 祭主在车队最前面,他半边袍服已经染成红色,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身受重伤。可是这位天神导师,不愧是曾以刀剑服侍天帝的人,他从伐楼那国度的一个武士身上抢夺了一把佩刀,正怒吼着挥向片刻之前还是自己未来女婿的人。海洋之子的刀刃上沾满了来自祭主伤口的鲜血。他似乎并没有料到一击不中之后,祭主还有如此巨大的反击能量,现在忙着招架祭主的攻势,可是他力量不大,颇有些吃力。 就在这个时候,大部分走在车队前方的伐楼那武士都朝着萨蒂和塔拉所在的车辆奔跑过来了,祭主看到这个情景,再度怒吼起来,他放弃了和海洋之子的对打,纵马朝自己妻子的方向疾驰而来。 伽罗婆提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顶开了车门。用力过度让她滚落在地,随即便爬起来,满脸泪水地挡在 分卷阅读6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了想要追击祭主的海洋之子马前。 “亲爱的!”她说,“求你,不要这样做!” 海洋之子扬了扬眉,此时他的笑脸竟然带着一种莫名的天真恶作剧神色。 “亲爱的?”他说,“我倒是真想做你亲爱的。不过恐怕这辈子是没办法啦!” 伽罗婆提眨了眨眼睛。在她眼前,坐在马上的人不再是她的新郎,而是一个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全身甲胄的少女。女孩笑着,挥去了佩刀上的血珠。 伽罗婆提瘫坐在地。 “异形者,阿修罗!”她厉声大叫。 阿修罗,这个词也同时窜入萨蒂的脑海。她刚刚抹去溅入眼睛里的血,就听见车夫惨叫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随即无头的躯干倒入了车厢,鲜血横流。萨蒂还没来得及惊叫,一个武士的脑袋就钻进了窗子。 “跟我——”他话还没说完,塔拉突然从放在身边的梳妆匣里抓起描眉的细炭笔,插进了武士的一只眼睛里。那个武士大叫一声,捂住眼睛,从车窗退开。但萨蒂却看到,他身后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朝这里过来。 不好了,萨蒂想着,她从车夫尸体手里抽出马鞭,从车厢前面挤了出去,朝拉车的骡子臀后狠狠一鞭。骡子仰首嘶鸣,撒开四蹄便跑,萨蒂顺势将车夫的尸体从车厢上推了下去,后面赶来的一个追兵在尸体上绊了一跤。 祭主还在大叫着,挥舞着刀,朝这边冲过来,但婆罗门和仆役们已经被冲杀得所剩无几,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祭主之前。 塔拉一把拉住了萨蒂的胳膊,她手上全是冷汗。 “停下!”她厉声叫道,“我不能把我丈夫一个人留在那里!” 萨蒂则回以同样的叫喊。 “我不能把你留给他们!”她大叫,又给了骡子一鞭。 “停下来!停下来!”身后的追兵也在叫嚷,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从车后将剑扔了过来,但并只是斩断了骡子辔头的一边缰绳。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车辆在骡子的拖拉下朝一边歪去,车轮滑出了山道边缘。 萨蒂扔掉了鞭子,一把抱住了塔拉。 “姐姐!”她大喊。 塔拉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就在追兵即将追上的刹那,车体冲出了山路,而两姐妹则手牵着手,一起跳出了车厢。 骡车向山下滚落,先是碰撞在巨大的树干上,随即又撞到了岩石上,支离破碎。风神的咒语托住了萨蒂和塔拉的身躯,但是她们下落的势头太急,就这么缓了一缓,还是跌落在山坡的树丛之中,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落了下去。 萨蒂紧紧抱住姐姐,死死闭着眼睛,树枝擦过脸颊,沙土刺入肌肤,一直不停地向下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棵桃花心树给止住了去势。她稍微松开了塔拉,依旧觉得天旋地转,用手一抹,脸上都是不知来自哪里的血和从头发上散落的黄金花鬘。此时此刻她才感到极度恐惧,出了满身大汗。她侧耳听去,却只听见下方不远处传来溪流潺潺水声,追兵的叫喊,方才尚在耳畔回响,现在却被水声盖住,难以听闻到了。 她回过头,握住了塔拉的手。“姐姐,”她气喘吁吁地说。 塔拉的样子看上去也很狼狈,但神情尚算镇定。但萨蒂却惊恐地发现,从塔拉的头侧,发迹里有一丝鲜血正慢慢地流下来,而她虽然紧紧握着塔拉的手,姐姐的目光却好像看不到她,涣散地不知注视着哪一个方向。 萨蒂看向先前她们跌落的方向。那里有一块石头,上面依稀沾着一点血迹。塔拉的头刚刚一定是撞在上面了。 “塔拉……”萨蒂的声音嘶哑了。 “我想我眼睛看不见了,萨蒂。”塔拉握着塔拉的手,轻声说。 六 吸足了屠杀鲜血的晚霞逐渐黯淡,融入灰蓝的天色之中,暮色像一大片阴影一样,重重地落在了森林中。 萨蒂扶着塔拉,在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阴沉,视野越来越狭隘。 “这样下去我也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萨蒂想着,轻轻握了握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很热,软绵绵的,她的脚步起先沉重,如今却轻而无力,像一片飘在石头上的败絮。萨蒂摸了摸塔拉的额头,知道她发起了高烧,而萨蒂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去河边找凉水为塔拉降下热度。 溪水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潺潺流动,周遭的黑暗饱含着水份,湿漉漉地包裹着她们。 今天是变日,不会有月色为她们指引方向。 “你在害怕吗,萨蒂?”塔拉轻声说。 “没有。”萨蒂说,从小她就习惯被塔拉牵着手四处行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这样一天角色倒换,变成自己牵着眼盲而无力如幼童的姐姐在在林中穿行。因为这个缘故,她心虚得不敢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姐姐。 “我们很快就到水边了。我们喝一点水,休息一下再上路。” 塔拉没立即说话,她的呼吸炽热,气息中好像牵着一丝干涩的断丝。 分卷阅读6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萨蒂,”最后她开口了,“我们两个是不可能一起逃掉的。我看不见,你拉着我,不可能躲藏,也不可能很快地行动。” “塔拉,我不可能抛下你。”萨蒂说。 “……你看,”塔拉慢慢地说,“我仔细想过了,那些阿修罗目的不一定是要我们的性命……” 比死掉还可怕的事情多的是,萨蒂想,但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前面有块石头,迈过去,塔拉。”她说。 “……不管怎样,求救也好,回迦湿也好,你一定要走掉。”塔拉说。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萨蒂疲惫地说,“我们到了水边再说,好吗,姐姐?” 塔拉却突然站住了。 “森林变得安静了。”她用极细极低的声音说。 萨蒂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突然之间,归林的鸟大声呱噪起来,再次从林中飞向空中,远远地,传来了树叶被拨开的哗啦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甚至还有狗叫声。 他们带了狗!这想法令萨蒂的思维瞬间停滞了。但空白只持续了半个刹那,狗吠声越来越朝这边接近,甚至听得见人交谈的声音。两姐妹木雕一般站在原地没动,就像被猎人瞄准的鸟儿一样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隐隐已经可以看见火光游弋。人数似乎很多。阿修罗们看来不捕捉到她们并不会罢休。 萨蒂的动作都已经僵硬了,每个关节都像是冰冷的石头。她放开了塔拉的手,朝前走了两步。 塔拉知道她想干什么。她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 “萨蒂,”她说,“不行!” “别无他法,”萨蒂机械地说着,轻轻抽出了手,走到稍微开阔的地方。她环顾着周围的树木,藤蔓和岩石,伸出了手。 “我是——”她说,声音又高又尖,“达刹之女萨蒂,真实之女,摩诃摩耶,宇宙之母。凡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都会变为真实。莲顶山的森林和树木啊!成为我们的保护者吧!驱赶我们的仇敌吧!消除我们的痕迹,凡是带着恶意趋近我们的,发现不了我们,已经发现我们的,永远不能接近我们!” 森林在呼啸。群鸟在夜色中盘旋尖叫。塔拉伸出了手,但却是一种绝望而愤怒的姿态。 “萨蒂!”她说。 萨蒂闭上了眼睛。森林的呼啸变成了暴怒的吼叫,四周响起低沉、嘶哑、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就好象树木在移动,岩石在行走,藤蔓在自己盘绞。 远远地,在所有声音集中的地方,依稀响起了人的惊叫和怒吼。那声音随即就变成了惨叫。 惨叫随即变成了垂死的喘息,然后是一片寂静。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炬先是划出缭乱的轨迹,然后坠在了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狗呜汪尖叫,细长柔软,最后归于黑暗。 萨蒂侧耳倾听,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走回塔拉身边。 “没事了,姐姐。”她说,“再没有追踪者了。” 塔拉浑身颤抖。 “父亲告诫过你不能再使用这种能力的。”她说。 “不用我们就完了。”萨蒂说,伸出了手,随即才想起塔拉已经看不见,牵住了姐姐的手。 “那些人呢?”塔拉说。 “我不知道。”萨蒂说。其实她一清二楚。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迦湿城里看到的,那些被渔网捕捉,晒在铁板上,泛着白眼望着天空的死鱼。 显然塔拉也一清二楚。 “萨蒂,这片森林原本如此洁净,现在却被你变成了杀戮场……” 萨蒂猛地转过来,昏暗之中她看不清塔拉的脸。“那些追赶我们的人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把这里变成了杀戮场!”她的声音变成了尖叫,“他们是活该!” “也许他们活该,”塔拉说,抓着萨蒂的手,“但你是我妹妹,达刹的女儿,我不允许你犯下杀戒!” 萨蒂也紧紧抓着姐姐的手,眼睛大大地张着,她的嘴唇发抖了。 “不是我干的。”她说,“我只是请求森林保护我们,隐藏我们的踪迹。是这座森林吃掉了他们。” 塔拉脸上的悲哀得几乎能在空气里流动。 “所以父亲才不许你使用这种能力。”她低声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你名为萨蒂,而真实是会造成伤害的。” 随着这句话,散落在林中的最后还燃烧着的火炬也熄灭了,森林彻底陷入了黑暗。 萨蒂抬起头。“请给我们光明。”她说。 “萨蒂!”塔拉叫道。但萨蒂没有去看她。 从这里、那里,树干里,岩石下,草丛中,森林里飞出了无数的身带微光的虫子,它们飞舞着,聚集在了萨蒂和塔拉身周,朦胧地照亮了她们前面的道路。 萨蒂再度拉起了塔拉的手。“我们走吧。” 水声始终忽远忽近,山坡地形变化多端,萨蒂和塔拉绕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塔拉听到不远处 分卷阅读6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有野象饮水发出的巨大声响,她们才顺着声音走到了森林边缘。然而塔拉身体发软,走到那里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而萨蒂站在岩石上张望,看到森林边缘和溪流之间还是隔着一段碎石浅滩。 她走回塔拉身边,塔拉现在无力地依靠在一株无忧树上。萨蒂摸摸姐姐的肢体,发觉她现在全身都在发烫。 她想了想,把姐姐的手抬起来,抹掉了装饰其上的新娘纹路。 “你做什么……”塔拉说话也不再有力气了。 萨蒂没搭腔,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塔拉的手背上画上了小时候塔拉一直在她手背上画的驱邪吉祥纹。夜虫的光线太朦胧,她本来就不甚擅长,画了几次才画好。 “好了,”她把姐姐的手放下去说,“我现在去帮你取水。有吉祥纹保护,姐姐你不会有事的。” 塔拉闭着眼睛,拉住了萨蒂的手,喘息着。 “不能去……”她说。 “没事的,”萨蒂说,站起来,看了一眼由吉祥纹散发出来的,笼罩着塔拉的金色光芒,转身朝森林外的溪流走去。 河滩上冰凉的鹅卵石安抚着萨蒂由于行走而发烫的脚底。她走到河边,伏下身去,捧起了一汪冰凉的水,送进了嘴里。 水里带着一股腥味。萨蒂一开始以为那是咬破手指的血还残留在口腔里,但是她抬起来张望的时候,发现上游的河滩上有一堆黑黝黝的物体。 光线昏暗,萨蒂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条死掉的狗,狗脖子上的铜项圈依稀反射出一点光华来。 那狗大概是在森林里逃出后命丧于此。水有腥味是因为狗的血流到溪流里面了。 萨蒂愣了一下,然后干呕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开始猛烈地发抖,好像从中午的屠杀和逃亡开始,她体内集聚的恐惧、愤怒和重负感都凝固成了石头的状态,又好像离开了身体出门远行,现在才融化成原型,一并降临到原本的住所。 她抖得停不下来,伸出手捂住了嘴巴,五官扭曲成嚎啕的形状,却一滴眼泪、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后突然钝重地一响。 一柄映着银月光辉的弯刀,划破空气,伸到了萨蒂脖子旁。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 恐惧也好、眼泪也好,全部又凝固成石头了。 “该死的,”身后有个男人嘶哑着嗓子说,“就为了寻找你这女人……”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吧嗒一声流到了萨蒂头发和脖子里,温热黏稠。 阿修罗的口音好怪异啊,萨蒂木然地想着。我真大意。难怪塔拉不让我来,她一定是想到了,在河滩上,森林对我的保护就无效了。 “树木突然倒下,砸死了波达提,藤蔓像蛇一样绞杀了诃斯丁……我们有那么多人出来,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这些是不是都是你们搞的鬼?难怪天乘小姐说你们姐妹两个是魔女……” 那男人的声音颤抖着,萨蒂觉得他听起来还挺年轻的。这个阿修罗中午杀了多少人呢,晚上又失去了多少同伴呢。命运倒错,何等难测。 “她让我们一定要带你们回去,”那个阿修罗士兵继续说,“不过我要在这里杀掉你们。你姐姐在哪里?” 萨蒂咧了咧嘴。 “不说就杀掉你。”那士兵喘息着,举高了刀。 萨蒂抬头望着,刀再次映出了银月的光辉。 真有意思。她想着,变日怎么可能有出现月光呢? 银辉落下了。 但掉下的脑袋却不是萨蒂的。 士兵似乎惊讶地轻喊了一声,实际上那个时候他的头颅已经离开了身躯。谁的刀那么快,竟然没多流出一滴血来,尸体就倒在了萨蒂身后。 她回头看,那个士兵的头颅滚落在浅滩上,月色下他犹自双目圆睁,模样果然还很年轻。 她又转过头。 一袭白衣的苏摩站在月下,他正收刀回鞘,细长佩刀上最后一滴血珠红宝石般夺人视线。他抬起头来,看着萨蒂。 “放心,”他轻声说,“没事了。” 七 塔拉昏昏沉沉坐在树底下。她能使用的感官还是全然开放的,竭尽所能地接受一切外部信息,思想里却像被身体里的热度塞了一团棉花。 因此她只听见了羚羊踏在树叶和岩石上的声响,却没细想这其中的含义。 “萨蒂?”她轻声说,伸出了手,“你回来了么?”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是男人的手,带着剑茧的手,温度像夜色微凉。 塔拉吃了一惊,但随即她明白过来对方是谁。她无力地想要抽回手,什么东西轻轻却与此同时贴上她的额头,感觉冰凉舒适。 “塔拉,是我。”那个她熟悉的声音柔和地说。 从云雾笼罩的思维里,她只抽出了一声细微的,苦笑似的呻吟。 坐在羚羊上的萨蒂看着苏摩将塔拉抱起来,放到了她前面。塔拉的身体软软地贴在了 分卷阅读6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羚羊背上,萨蒂赶紧去扶她,发觉她烧得更加厉害了。 “如果不是塔拉布下了魔阵,这种事情本来不会发生。”月神轻声说着,拉起缰绳,牵着驮着两姐妹的羚羊朝前走。他的出现令林间的各种景物蒙上了一层幻影似的银纱。“看到人狮之崖前的痕迹我才知道来晚了。” “你怎么知道会出事?”萨蒂轻声说。 “因陀罗轻信,祭主多疑,我的提醒对他们没有用处。”苏摩答非所问地说。 “我们现在去哪里?”她又问。 “我送你们回永寿城去。”苏摩说。 “那其他人了呢?祭主、伽罗婆提……”萨蒂想了想,“哦,还有云发。祭主的儿子。” 苏摩摇了摇头。“我在人狮崖看到的尸体里没有他们。可能他们也逃走了,或者是被打散了。” 萨蒂想着伽罗婆提看到未婚夫变幻面容时那扭曲痛苦的神情,生平第一次,对她感到深深的遗憾。 “希望他们都还活着。”她低声说。 苏摩笑了笑。“你放心,阿修罗不会对他们下杀手的,活人更有价值。” 萨蒂盯着苏摩的背影。“我还没有对你说感谢。”她说。 “何必呢。”月神轻声回答,他回头看了一眼,但不是看萨蒂,而是倒靠在萨蒂身上、意识模糊的塔拉。 现在笼罩在他们身周的月色清亮,他看塔拉的那一眼里包含的东西,就像一根钢针一样刺进萨蒂心里,令她感觉痛楚不堪。她真的好想哭,好想吼叫,可是她脸上却什么也没有露出来。 他们走了大半夜,似乎仍然未走出山脉。天边曙光初现的时候,苏摩又把塔拉和萨蒂抱下了羚羊,让她们稍事休息,自己则走到旁边,探查周遭的情形。他走回来的时候,萨蒂一手搂着依旧昏沉的塔拉,眼睛看着苏摩说:“我饿了。我想塔拉也得要吃点东西。” 苏摩看了一眼塔拉。“我带了食物,就放在袋子里。” “可塔拉没法吃干粮啊,”萨蒂说,轻轻摸了摸塔拉的嘴唇,“要是有水果就好了。” 苏摩笑了笑。“刚刚的来路上树林里似乎有芒果树,我们一会出发时可以去摘几个。” “那样没法喂给塔拉吃。”萨蒂说。 苏摩又看了一眼闭着眼睛把头靠在萨蒂肩膀上的塔拉。 “好。我现在去找点水果和根茎。你们小心。”他说,转身朝林子深处走去。 萨蒂看着他的白衣彻底消失在了绿荫之中。她低下头,摇着塔拉的肩膀。 “姐姐,醒醒!”她低声说,“快醒醒!我们得要立即离开这里!” 塔拉睁开了眼睛,视线依旧漫无目的地越过萨蒂的肩头,“……苏摩呢。”她轻声问。 “我们不能再和他在一起。”萨蒂说,忍住了眼泪,“……他和阿修罗是一伙的。” 她早应该想到的。 “我在迦湿城里见到了跟随他的食香神,也遇到了阿修罗们的导师,太白金星之主苏羯罗·乌沙纳斯。他们一起出现在迦湿城里,这不可能是巧合,塔拉,他们一定是在那里就开始谋划……”她说到后面,话音已经颤抖了。 所以苏摩一直跟随在车队之后,等着阿修罗们动手。 因为无法追捕到她和塔拉,苏摩才会以救星的形象出现,这是何等冰冷的骗局。 爱慕死亡胜于妻子,在天海上修建陵墓,观看戏剧一般观看妻子的人生,情感疯狂,不择手段。 ——萨蒂,听我说,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我愿意相信你爱我姐姐。可是我最后发现你很可怕。 ——啊,我也这么觉得。 笑容温柔,语言动听,那双秀美黑瞳深不见底。 他本来是那么可爱的人。 塔拉依旧凝望着她所看不到的那一点。萨蒂的话并没有让她露出震惊或愤怒的表情,她定定地望着,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啊,”她轻声说,带着责备小孩子般的温柔语气,“那个人啊……” 萨蒂别过了脸,她扶着塔拉站了起来,“我们赶紧走吧。”她说。 她去牵苏摩系在一边树上的羚羊。可是,她解下了缰绳,拉扯那头犄角盘绕的羚羊,它却一动不动,又大又黑的瞳孔死盯着萨蒂。 “走啊!”萨蒂喊着,又猛拉缰绳,羚羊却把脖子扭到一边。 “没用的。”塔拉虚弱地靠在树上,“苏摩的羚羊本就是神兽,只听他的命令。” 萨蒂满头都是冷汗,她看了苏摩离开的方向一眼。他随时都会带着水果回来,而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再不逃走,就断无生机了,而徒步是绝对无法离开的。 什么东西在她怀里轻轻挠动,萨蒂低下头,发现陀湿多送给她的石头羚羊从纱丽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朝四周探视,看到苏摩的羚羊后,它咩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和自己的大个子同类打招呼。 萨蒂突然来了灵感。 分卷阅读6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把苏摩的羚羊身上的缰绳接下来,把黑石头羚羊拿出来,放在它旁边,把朝后退了一步。 “你们两个,”她尖声说,“交换身体!” 塔拉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悄无声息地,转变就发生了。如今站在萨蒂面前的是一头巨大的黑色羚羊,而苏摩的坐骑则变成小小的一头石兽,矗立在地面上,一动不动。黑羚羊低声叫着,用脑袋拱了拱萨蒂的身体。 “好孩子,”萨蒂说,急忙把缰绳套在了它身上,因为紧张,她手都发抖了。她一拉缰绳,黑石头变成的羚羊就顺从地跟着她走,在塔拉面前服下身来。萨蒂扶着塔拉坐上去,让羚羊起身,随即自己也骑上了它的脊背。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萨蒂回头,看到苏摩正拿着水果,从林中走出来。看到两姐妹骑在黑羚羊上,他止住了脚步,表情有点惊愕。 萨蒂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头,一夹羚羊的背。“走!”她说。 石头羚羊一声不吭,撒开了四蹄飞奔起来。它跑得是那么快,树枝树叶擦过萨蒂的脸,就像绿色的、有形体的风一样割伤了她,她闭紧眼睛,紧紧抱住塔拉,害怕她从羚羊背上摔出去。 羚羊越跑越快,朝着朝阳初生的地方,鸟鸣、兽吼,这些声音和周遭的景物一样,一掠而过。它跃出了丛林,来到尘土飞扬的道路上。 风吹得萨蒂睁不开眼睛,她努力朝四周张望,只看到泥土路边有一片无精打采的芭蕉林。 芭蕉树下坐着一个垂着头的人,似乎受了伤,看上去垂头丧气。萨蒂瞪着眼睛,突然从那身僧侣黄袍上认出那个人就是云发。 “云发!”她叫喊出声,祭主之子打了一个机灵,抬起头来,看到萨蒂和塔拉,他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 萨蒂一扯缰绳,想要停下来。可是羚羊依旧朝前狂奔,根本不理会萨蒂的动作。 萨蒂突然感到心惊,她再次用力拉扯缰绳,但羚羊还是置之不理,埋着头向前奔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她惊慌地回头,看到云发已经跑上了道路,撒开步子在追赶她们,可是他根本赶不上羚羊的步伐,萨蒂看到他张大了嘴巴,满脸惊慌地朝她们喊叫着什么,可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而羚羊越跑越快,一转眼云发就被撇在后面不见了。 “停下!”萨蒂大叫,继续拉扯缰绳,依旧没用。羚羊完全失去了控制,它现在一跃就能跳过河流,越过小山丘,跨过建筑,几步就穿越森林,四周的景物都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光影飞快地擦过身边,伴随着令人耳朵发痛的呼啸。萨蒂依稀觉得她们经过了田园,经过了城市,人们惊讶的面孔也一逝而过,她无法再去看,无法再去听,也无法再思考。而羚羊真的化为了一道黑色的离弦之箭,载着她们在瞬间飞跃过大地。 但她们并没有飞跃过大地。 羚羊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突然又朝莲顶山的方向奔去。然而它并没有朝山上走去,而是一头冲进了山脉的影子里。 萨蒂对此一无所知,她所能作的只有抱紧塔拉,紧闭着眼睛。等她意识到羚羊的速度已经放慢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向周围,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这里好黑暗。 不同于夜晚森林中的浓重得压在人眼皮上的那种黑暗,四周的景物依旧清晰可辨,森林也好,长而直的道路也好,都可以看得很远。可是却显得黯淡,就像是在极深的水底看到的景象,什么都隔着那层透明的黑幕。 羚羊的步子越来越慢,萨蒂看向前方。 道路的尽头有一道巨大的门扉。样子和规模都不亚于四象之门。但那道门扉却建在地面上,远远看去,犹如一个开在大地上方正的深坑。 可是门内的世界却又是方向颠倒的,萨蒂看清了,那是一个全无星月的世界。 但这并不是最令她恐惧的事情。 大门前站着几个人,在最前面的男人一身夜色般的黑衣,衬托出他仿佛熔化白金般散发光芒的肤色。 太白金星的主宰,天界的叛徒,舍衍蒂的情人,苏羯罗·乌沙纳斯。 他脸上带着微笑,走过来牵住了羚羊。 “欢迎来到地界。”他说,动作和笑容谦恭有礼,无懈可击。 八 乌沙纳斯身后的人走上来,七手八脚地把萨蒂和塔拉扶下了羚羊背。塔拉早已经失去了知觉,人们将她放置在了一张黄金软塌上。萨蒂被拉到了乌沙纳斯面前。乌沙纳斯嘴角依旧带着他不羁的微笑,胸口的烙印也未曾消去。 “上次见面之后,你似乎长大了一些呢,达刹之女。”他说。 “为什么……”萨蒂说,转头看向被人们牵走的黑羚羊,“你对它下了什么手脚……” 乌沙纳斯笑得更开心了。 “下手脚?”他说,“我没有这个必要。” 从乌沙纳斯身后走出一个老人。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面容沧桑丑陋。萨蒂瞪向他,心脏瞬间被压迫到脊背之上。 分卷阅读6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陀湿多伯伯!”她尖叫出声,“为什么你……” 陀湿多伸出手,那头黑羚羊甩脱了牵着它缰绳的人,顺从地朝自己的造物主走来。它跪倒了他面前,陀湿多摸了摸它的头,羚羊瞬间还原成了小小的黑石头。他转过头,看着萨蒂。 “……我的儿子……”他开口,这是萨蒂第一次听到匠神的声音。他太久没说话了,连发音都显得艰难,那么低哑、干涩,每个字从他胸膛里挤压出来,就像从荒漠的土层里钻出荆棘。“我的儿子万相,品德完善,无瑕可击,只是因为同情阿修罗,就被因陀罗怀疑,惨遭他的杀害……”他说着,眼睛紧紧盯着萨蒂,眼神令她不寒而栗。“而现在,声张正义,要求复仇的时间终于到了。” “骗人,”萨蒂说,脸上失去了血色。 “这话最好不要随便对长辈说,小姑娘。”乌沙纳斯笑着说。“多亏你把这小黑羊装在身上,所以我们才一直对你的行踪了若指掌。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把它和苏摩的坐骑对调身体,把自己送上门来,这倒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萨蒂一阵眩晕,她甩开身边人的手,指向乌沙纳斯,“你——”她大声说。 乌沙纳斯做了一个奥妙难懂的手势。萨蒂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什么东西被瞬间抽空,又有什么东西塞在了喉咙里,她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乌沙纳斯摇摇头,轻轻勾了勾手,萨蒂感到喉咙向前挤压,那堵在嗓子里的东西从她嘴里飞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金黄色的小鸟。小鸟徒劳地扑打翅膀,跌落在了乌沙纳斯的手掌上。他轻笑着看了那小鸟一眼。 “上次离别之后,我也做了一些调查。”他对萨蒂说,“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你父亲对你做了什么。” 陀湿多把黑石头收起来,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乌沙纳斯一眼。乌沙纳斯哈哈一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匠。这个小姑娘有言之即为真实的能力,我可不能再让她开口说话了。” 他说着,轻轻合拢了手掌,小鸟发出一声轻微的低鸣——用的是萨蒂的声音——就在乌沙纳斯的掌心里化为了虚无。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张开嘴,却发现胸口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就连嘶哑的呼喊,空气的振动,也一并从她身体里消失了。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乌沙纳斯微笑着拍拍手,掌心依旧一尘不染,他低头看她,眼里带着玩味般的怜悯和嘲弄神色。 “我还得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看着达刹之女的表情从痛苦变得更加痛苦。“——你彻底冤枉苏摩了。他是真心想保护你们的。小姑娘,你又做了一件自以为是好心的蠢事。” 迦湿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一队人马行色匆匆,穿门入城。从所持的旗帜来看,这队人马属于伐楼那国度来的海洋之子。 他不是已经迎接了自己的新娘,已经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人们纷纷挤在大路两边看热闹,眼看着生意无法做下去,卖鱼的尼沙陀女人啐了一口,把鱼和堆放鱼的铁板都收起来,也站到路边伸头张望。“他们怎么又回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随即皱起了眉,因为她看到这队人马神色都很阴沉,打头的海洋之子面色更加不善。他身边是一抬软轿,轿中的人正是祭主,只不过先前他容光焕发地出城,现在却脸色苍白,长袍下露出带血的绷带。此时他正探出半个身子和海洋之子谈话,两个人的语气都很激烈,充满了愤怒。卖鱼女注意到女眷们的车辆都不见了。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在卖鱼女身边却有人轻轻笑出声来。卖鱼女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白得像月亮下河边的沙滩。”她想着,却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发笑的男子几眼。 “你笑什么?”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 “冒名顶替的新郎带走了新娘,真的那个现在才到,气急败坏,埋怨岳父真假不分,岳父则指责他动作太慢被人钻了空子,居然吵起来了,”男人回答说。“这事挺好笑的。” 这都是些什么无用的废话?卖鱼女皱眉,想再朝地上啐一口,但看了一眼那男人,竟然有点羞怯,忍住了。 车队朝城中的黄金宫殿驶去,好奇的居民也跟在后面。卖鱼女和男人也混在人群中,朝宫殿一起走去。方场前多了很多士兵,他们吆喝着,用长矛和棍棒驱赶百姓,不许他们更加接近。祭主和海洋之子一起进入了宫殿,片刻之后,宫殿里传出祈祷和诵经的声音。 “天门打开了!”忽然有人惊呼。 人们抬头望去,看到黄金宫殿的上方,原本密集云层突然张开了一条细长的狭缝,从中间透出万道金光。光柱打在黄金宫殿之上,犹如开启了通往天界的道路,那一瞬间,这徒有虚名的古老宫殿仿佛真的由黄金建筑而成。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四面八方响起的、优美的音乐和悠远嘹亮的螺号声。云中狭缝慢慢变宽,蓝天露出来;蓝天随即也被分成两半,从中间露出了满是星星的夜空;随即夜空也裂开了,人们都听见了天海的浪涛声。当天海的浪涛也隐去的时候,天空的样子就像开启了一道巨大 分卷阅读6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门扉,而天空越来越亮,从灰蓝变作金黄,无数的食香神和天女从天空的门扉里飞出来,在黄金宫殿上方盘旋。周围的景物变得前所未有的颜色美丽鲜艳,犹如脱胎换骨。 那情景太不可思议、太美妙了,人们都呆呆站立着,睁大着眼睛看着。 人间的迦湿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再度迎来了八方护世天神的降临。 一个接一个地,百姓们伏倒在地,把头埋在手掌间,因为据说直视神光会让眼睛都变瞎的。当卖鱼女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和那男人已经是周围唯一还站立着的人。 “你喜欢鲜花吗?”那男人突然突兀地问了一句。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伏下的意思,眼睛注视着诸位天王降临人间的道路。 “当然喜欢了。”卖鱼女呆呆地回答。 “比起鱼来呢?” 卖鱼女皱眉。“呸!当然还是喜欢花啊。” 男人笑了笑。“是吗?那你可以留下来,用不着离开了。” “为什么要离开?”卖鱼女说。 仙乐就在此时达到了□,从天国的门扉里散放出来的光芒也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伏在地上的人们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轻柔的,带着芳香的,像北国的雪一样纷纷扬扬落在了自己身上。竟然是漫天散落的花雨! “喏,因为天神正体直接从护世天王天界呈现在人间时,都会花雨漫天,洗净人间不洁。”男人说。“他们都挺喜欢这一套的。” “花雨……”卖鱼女呆然地重复着,她看着落下的花瓣。这些花都好美丽,是人间没有的种类,有着无法想像的绚烂颜色和优美形状。 男人又笑了笑。“全都来了……那我还是回避吧。”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下一秒钟,他已经在漫天花雨里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卖鱼女眨了一下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她随即发现,花雨落在迦湿城方场的每个角落,落在沟渠、建筑和地面上,落在了每个人的头上和身上,唯独那男人曾经的所在是个空白,花根本不落到他曾立足的地面上。 就仿佛畏惧而避开他一般。 仙乐和花雨到达□,突然曳然而止,最后一片花瓣落在方场上,天空的门扉转瞬关闭,照射在黄金宫殿的光芒犹如蛇收回吐在外面的蛇信,瞬间收缩回天空的门扉之中,所有的景色再度回归了平日的灰暗陈旧。要不是到处还散落着从天而建的花瓣,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 “天神们现在一定在宫殿里商讨事情了,”人们这样议论着,纷纷散去。卖鱼女也跟着大家一起走,人流里突然有人发出惊讶的喊声,指着街边,原本堆在街口的一堆肮脏发臭的破烂,竟然在刚刚的花雨中,变作了一堆芬芳扑鼻、色彩奇异绚丽的鲜花。 大家都跑过去围观,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卖鱼女看着那堆鲜花,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急急忙忙从背后解下装着鱼的箩筐,打开盖子朝里面看去。 她随即发出一声嚎啕。 她赖以为生、要出售养家糊口的鱼,变成了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一堆鲜花。 苏摩在森林里跋涉着。 没有了羚羊,他的行进变得艰难。天衣一而再、再而三地溅上泥泞,也变得肮脏了。他的额头被汗水浸湿,头发也在树枝上挂乱了。但苏摩一声不吭,只是朝前走着,牢牢地握着佩刀。 “苏摩,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苏摩抬起头。在他前面的路上,站着一个婆罗门。他犹如一棵高大的桫椤树,四肢匀称,肤色橘黄,胡子也是红黄色,头梳发辫,身上带着燃烧的火般金黄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如早上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他金黄的眼瞳直视着苏摩,突然皱起了眉头。“看看你的样子!”他严肃而低沉地说。 他伸出了手,从手指中喷出金黄的火焰,那焰舌舔上了苏摩的天衣,但却没有使之燃烧,火焰席卷而过,脏污了的天衣再度变得雪白洁净。苏摩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再抬头看向婆罗门。 “阿耆尼,火焰的主宰……”他说,声音低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为了阻止你。”婆罗门外表的火神说,“停止前行,和我一起去见因陀罗吧!” “这是什么意思?” 阿耆尼直视着他,视线变得更加严厉。“现在,三界都已经知道你劫持了祭主之妻塔拉的事情——” 苏摩睁大了眼睛。 “什么?”他说。 “祭主如是说。”阿耆尼说,“他说事发之前,你一直跟在车队之后。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羚羊带走了塔拉和她的妹妹萨蒂,跃过大地。还有人作证说,他们看到你出现在迦湿城的同时,投奔阿修罗的叛徒乌沙纳斯也出现在那里。” 苏摩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不是我。”他说。 “不是?” “听我说,火焰的主宰,乌沙纳斯的确来找过我,这点我不能说谎。他想要诱惑我一起行动,但我拒绝了他。正因为知道有危险 分卷阅读6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而祭主和因陀罗都不会听我警告,我才跟随在他们的车队之后。但我没想到还是算错一步,被塔拉的魔阵干扰,才会被乌沙纳斯趁机下手。” 阿耆尼注视着苏摩。“你真是清白的?”他问。 苏摩伸出了手,“给我起誓的真实之焰,只要一试,你自然就知道我有没有说假话。” 阿耆尼的红黄胡须下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你想清楚,苏摩。”他说,“如果你撒谎,真实之焰会把你烧得只剩灰烬。” 苏摩还是伸着手,“让我试炼。”他说。 阿耆尼注视了苏摩一阵,突然大笑起来。 “不用了,苏摩!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他说,摊开手掌,一朵隐藏在苏摩腰带下的小火苗飞出来,停留在他手心里。“试炼从刚才就开始了。” 苏摩一语不发,朝阿耆尼合十鞠躬。 “不过……”火神收回了火焰,敏锐的金红眼瞳依旧注视着苏摩,“你还是必须和我去见因陀罗。在他面前拿出证据来,说明情况。” 苏摩摇了摇头,“我不能去。塔拉和萨蒂是被阿修罗们劫持的。她们被带入了地界。我必须要去救她们出来。” 阿耆尼皱紧了眉头。“你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苏摩。我多年没见到因陀罗如此勃然大怒了,他召集了所有的护世天王到迦湿城,发誓要抓到你和阿修罗加以严惩,即便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我相信你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所以在赶往迦湿前特地来找你,如果你现在就去因陀罗面前说明真相,也许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苏摩苦笑起来。“阿耆尼,你应该明白,现在我回去,因陀罗只会不由分说把我关进大牢。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塔拉和萨蒂那边一切都晚了。” “别冲动,苏摩,你难道想为了女人毁掉自己的一切?” 苏摩摇摇头。 “不想。” “那就跟我回去。” “不。” “夜晚的主宰,为何如此固执?” 苏摩拔出了佩刀。月光凝固成的刀光银亮闪烁。 “这就是我的固执。”他轻声说。“阿耆尼,有时候我也会思考,天神漫长的寿命拿来做何用?我有过二十七个妻子,她们的寿命短暂,可是正因为如此,她们的世界观与我截然不同,她们总是急迫地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唯恐不行动就再也来不及。短短人生里她们尝尽我无法了解的悲欢喜怒,享受了应当享受的一切幸福快乐,忍受了我不知晓的痛苦和烦恼,然后带着充实的一生在我面前死去。在她们面前,我的时间像是被拉长放慢的,我可以在天海上发呆,无所事事地度过漫长时间,因为我寿命漫长,无需急着去做任何事情。实际上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魔龙弗栗多已经被斩杀,天地的秩序已经成型,音乐已经听过,美景已经看过,美食和女人也已经享用过,既然如此,我还能做什么?我看到所有的天神也都是这样子。长生令我们变成这样,据说这也是天神的幸福。但既然如此,我还是想要找到一点不同,我想我应当找到必须去做的事情——阿耆尼,保护塔拉就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阿耆尼注视着苏摩。“但她不属于你。”他说。“即使能从阿修罗手中夺回她,你还是必须把她还给她法定的丈夫祭主。” 苏摩一语不发,收刀回鞘。“遵行正法……”他说,“是我能想到的第二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即便如此,”阿耆尼说,“你没有了羚羊,也无法进入地界。” “我还记得她们离开的方向。”苏摩看了看远处,“食香神也能为我指路。” 阿耆尼笑了。他再度伸出手,“把你的羚羊给我。” 苏摩张大眼睛看着火神,稍一迟疑,将变成石头的羚羊从怀里拿出,递给了阿耆尼。 阿耆尼一扬手,一团火焰席卷了石头羚羊的身体,将它包围,呼的一声,火势变大了,变回原型的羚羊从金色火焰中跃出,跑到了苏摩身边,亲热地用头触碰他。 苏摩抱住了羚羊的脑袋,看着阿耆尼。“为什么?”他说。 “我们原本也并非朋友。如果我坚持要你去见天帝,你恐怕会对我刀剑相向,我没有义务为你做到那一步。我是火焰主宰,人无论是迈向毁灭还是迈向正法,我都不阻止他,只吞噬结果。”阿耆尼说。 “结果就是死,”苏摩说,翻身骑上羚羊,“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因为连作为我朋友的因陀罗都不相信我,你却相信我。” 阿耆尼笑了笑。“投进火焰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食物,”他开口说,“你曾赠给塔拉的花,都被她扔进火中。而我从它们中尝到了你的真心。” 苏摩目不转睛地注视了火神片刻,随即调转了羚羊的方向,喊了一声:“走!” 羚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载着苏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 萨蒂听说过,地界和天界一样,也有七层。只不过天界的人都是想方设法去更高的天界而 分卷阅读6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可得,地界的人却只要稍不留意,就会掉落入更深一层的地界。一层又一层,掉进地界最深处的人,从来不见过有回来的,当然也有人说那里就是天海流经地底的部分。落入那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海水里燃烧的马头火焰吞噬,化为五大元素,然后随着水流来到天幕之上。 萨蒂也听说过,地界没有日月。她原本一直难以想象,全然在黑暗的生活将会是如何痛苦。现在她知道,阿修罗们其实并不需要日月光辉。 地界的天空,白天以数以亿计的宝石装饰和照亮,光芒柔和明亮,每当黄昏时分,这些宝石便一一变暗,在大地上折射出多彩的绚丽光辉,令人如痴如醉。而夜晚城市和房屋则用夜明珠和没有烟的火炬照明,人们可以像白天一样方便行动。 乌沙纳斯似乎并不想虐待萨蒂。和塔拉被分开之后,萨蒂被安排独自居住在一件豪华舒适的房间里,房里布置着柔软布料做成软垫、黄金床榻、座椅和华贵的帘幔,但萨蒂无心享受这一切。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但不管她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多少痕迹,她还是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送进来的饭食,她也一口都吃不下去。 门轻轻地一响,萨蒂惊得跳了起来,转头瞪视这来者。走进来的人并不是乌沙纳斯,而是一个笑容和蔼、嘴唇红艳的女人,她停了下来,打量了一阵萨蒂,随即拍起巴掌,欢喜得不得了,“这是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她笑着说。 萨蒂瞪着她,而女人自顾自地走到桌边,从带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化妆匣,好些漂亮首饰,最后是几件美丽的衣物。“过来,小姑娘。”她亲切地说,“我是罗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乌沙纳斯让我来照顾你。你看看……”她又打量了一下萨蒂被撕破的衣服和散乱的头发,“你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小姑娘怎么能这么邋遢呢。” 萨蒂还是站着没动。罗提拉起她一只手,态度亲热地将她拉到了桌边。“坐下,快坐下。我先给你梳梳头。” 萨蒂摇着头,拼命打着手势,罗提熟视无睹,拿出了梳子。“你的头发真漂亮。我年轻时要是像你这样头发又黑又粗就好了……” 萨蒂又比划了一阵,突然心里灵光闪现。她用手指蘸了一点用来画眼影的黑烟,在桌面上写:“让我见塔拉。” 罗提扫了那行字一眼,笑着用布随手擦去了它,对萨蒂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萨蒂摇着头,又把那行字写了一遍:“让我见塔拉。” “我们先别提这个。你知道等一下你可要去见的人是谁吗?达伊提耶和檀那婆之主,地界之王伯利。所以这幅仪表可不行。” 萨蒂打了一个寒战。但她还是指着那行字。 罗提叹了口气。“好吧,小姑娘,你姐姐病得很重,所以现在见不了你。咱们先去见阿修罗王,然后再慢慢说这些事情,好不好?来,先把脸洗洗……” 萨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推开了罗提碰到她面前的清水,指着那行字,随即又补充了一行:“否则我什么也不干。” 罗提和颜悦色地赏了萨蒂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打得很重,萨蒂一辈子没经受过这样的痛楚,她有一瞬间被打懵了,捂着脸张大眼睛看着罗提。 罗提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她笑眯眯地看着萨蒂。 “如果再不听话,”她依旧态度亲切,“我就割掉你的一只耳朵。” 头发已经梳好,额上戴上了摩尼宝珠,衣服已经换过,被打红肿的脸颊也用脂粉掩盖好了。罗提牵着萨蒂的手,带她去阿修罗王的宫殿。她们经过花园,萨蒂注意到这里的花枝上都装饰以丝绸,莲花池用珠宝堆砌而成,水晶做成的池面上盛开着用白银和宝石铸成的、在不见天日的地界无法开放的莲花。看上去似乎阿修罗远比天帝更加富有。 她们走到了大会堂里,这会堂规模上并不像天帝那号称十由甸方圆的宫殿巨大,用深黑的、平滑如镜的石料造就,墙壁上就点缀着夜明珠,天花板上也装饰着宝石,犹如夜空凝聚成型。 在宫殿里等待着萨蒂的人并不多。乌沙纳斯是一个,陀湿多是一个,还有一个萨蒂不认识的留胡须的汉子,几个人一起站在空着的王座下。 “我把她带来啦,”罗提笑着说,“希望没有太失礼!” 那汉子仔细打量了一会萨蒂,回过头问乌沙纳斯:“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就是她啊,达刹之女,名为萨蒂的摩诃摩耶,宇宙之母,伯利陛下。”乌沙纳斯笑着说。 萨蒂吃了一惊。相比外表夺目、容貌俊美的天帝因陀罗来说,眼前这个汉子外表太普通了,衣着简单,红黑的胡须,方正的脸,两脚因为长期骑马有点罗圈,手上满是剑茧,就像是田间地头能看到的那种刹帝利武士。而他竟然就是令天界感到不安的、历代阿修罗王中被认为最具力量的伯利王。 伯利冲着萨蒂笑了笑。他一笑,眼角就出现细细的皱纹,牙齿白得像个农夫。但萨蒂从未见过那么坦诚的眼神。 “今后还要委屈你 分卷阅读6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萨蒂。”他的话也显得直白坦率。“ 他走上王座,转身坐下,又看向乌沙纳斯。“你确定,商吉婆尼藏在她身上?” “当然了,陛下。”乌沙纳斯笑着看向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陀湿多,“大匠亲眼见过,它就挂在她耳坠上。” 罗提轻轻把萨蒂发白的脸掰过来,看了一眼。“可是她现在耳朵上什么都没有啊。”她说,“两边都是空的。” “有人藏起了它。”乌沙纳斯走过去,像打量一件有趣的器物一样,支着下巴打量着萨蒂,“但我确定它还在她身上。那气息太明显了。就连苏摩的食香神也知道,会缠着她要香呢。” “我搜过她的衣物。”罗提说。“没有那样的东西。” 乌沙纳斯笑笑,“当然在身上不是说‘戴在身上’的意思。”他朝萨蒂走过去,萨蒂一把甩开罗提的手,想跑,罗提却又迅捷无比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身子扳了过来。罗提手上的力量之大,让萨蒂觉得自己的手腕简直想要被折断一般,她痛得想叫,张大嘴巴才想起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但乌沙纳斯只是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了萨蒂额头上,随即闭上了眼睛。 萨蒂感到仿佛有一盆彻骨冰冷的凉水从头浇下,寒意渗透到皮肤中,流过骨骼之间,她浑身都因为这恶寒而僵硬了。片刻之后,乌沙纳斯睁开眼,微微皱起了眉。 “的确是在她身上没错。”他说,“可是很奇怪……我竟然找不到它。萨蒂,是谁帮你把商吉婆尼之花藏起来的?” 他说着,看着萨蒂哆嗦的嘴唇,自失地笑了起来。“啊,差点忘了你已经没法说话了。不过不要紧。”他转身看着伯利。“要在您面前失礼了。”他说。“我必须得要借助大匠的帮助。” 伯利皱眉,说:“非要这样不可吗?小姑娘能受这么多罪吗?” 乌沙纳斯摇了摇头。“帮她藏起东西的是个高人,不是达刹那样的大仙,就是三大神之一……”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又微微一笑。“反正死不了的。” 伯利叹了口气,看向萨蒂。“好吧。抱歉,小姑娘,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乌沙纳斯朝陀湿多点点头。 萨蒂拼命挣扎着,但罗提的手像铁钳一样。陀湿多走到了她面前,阴影覆盖在了她面孔上。她抬头看着陀湿多。这个丑陋严肃的老人曾看着她长大,对她露出无声的微笑,送过玩具给她,眼里常有暖意。然而现在,她在他的神情中什么都看不到。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陀湿多伯伯?她想呐喊,嘴巴张合着,她相信陀湿多读得出她的眼神和她的请求。 有一瞬间,陀湿多似乎被打动了,他注视着她,轻轻地伸出手,放在了萨蒂的头顶上。 那粗糙、温暖、熟悉的触感,令萨蒂以为他是要像从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 但她随即就被前所未有的剧烈痛苦撕裂。 从陀湿多触摸她的头顶开始,她觉得自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如果她能叫喊,那声音必然会令石头都流出血来。 但这竟然只是开始。萨蒂感到自己正被一根骨头一根骨头、一寸皮肤一寸皮肤、一片血肉一片血肉地拆解开来。她所有的构造都被拆散、打乱,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剥离、割裂、切碎成极细的部分,然后被榨压、碾遍、磨成粉末。而陀湿多则在她最细的血管和最薄的肌肤下仔细寻觅商吉婆尼的下落。他的动作进行得又仔细又慢,而最恐怖的是萨蒂完全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 萨蒂痉挛地伸出了一只手,她的视线转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无声地要求着要死。乌沙纳斯皱着眉注视着她,用目光协助着陀湿多的工作;陀湿多的表情依旧无动于衷,仿佛他不是在肢解一个活生生的少女,而是削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罗提依旧牢牢抓着萨蒂另外一只手,好奇地注视着她,脸上还是那亲切的笑意。只有坐在王座上的伯利皱起了眉,萨蒂看见怜悯在他视线里浮动,但那视线依旧坦诚,坦诚到萨蒂明白伯利就算为她感到抱歉也绝不会开口救她。 那无比痛楚、漫长的折磨令生命变成了这么可憎的一件事,痛苦的宇宙里只有萨蒂一人。有一瞬间,她开始强烈无比地仇恨所有尚活着或是已经死透的生物,因为它们全都无需忍受这样的苦楚。 伯利看着女孩在宝石地板上翻滚,而罗提依旧无比耐心地按着她的手和肩膀,好让陀湿多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萨蒂的汗浸透了衣服,她的表情已经扭曲到失去人形的地步,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屠夫也不会忍心去看的。 伯利抬起了脸想要说话,却与此同时迎面撞上乌沙纳斯的视线。乌沙纳斯的目光清澈又坚定,无声地表达着他的坚持和否定。伯利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企图,转过头,继续看着萨蒂在地上挣扎。 最后陀湿多终于放开了手,站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老匠人脸上依旧木无表情。 “我找不到。”他开口说,“我已经搜遍她全身了。”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 分卷阅读7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可有点麻烦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十 天帝因陀罗站在莲顶山的山峰前,面色不快地注视着占据整面山壁的浮雕。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他并非是真正地“站”在那里,因为他实际上浮在空中的,足尖离地面尚有三芥子的距离,而且,他也没有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即便是正午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他的皮肤上也不见任何汗垢,脖子上挂的鲜花也不见任何枯萎的迹象。 天帝看了一阵人狮浮雕,又转头注视着身边,狭窄的道路两侧树木倒伏,灌木折断,还有衣料之类东西挂在树丛中,石头上的血迹也尚未洗去。屠杀和劫持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如果我是哥哥你,就不会说什么不惜发动战争的话。” 因陀罗肩膀紧了一紧,转过头。他的弟弟守护者毗湿努不知何时出现,坐在一边的树荫下,正伸出手遮挡阳光,他眯着眼睛,脚和衣服上都沾满了尘土。 天帝在心里朝弟弟这样的仪表大皱其眉,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他嘴里说:“那照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理为妙?” “苏摩和你一样,是个刹帝利武士。武士以武力为正法,想要的东西都可以用暴力夺取。”毗湿努打了一个呵欠,“就算这事情真是他干的,苏摩也不算违背了正法,犯不着为他打仗。再说了,既然是祭主妻子被劫持,他应当有勇气自己去把她抢回来嘛。” 因陀罗的嘴角抖了抖。 “话不是这样说的,诃利。”他用尽量耐心的语气说,“祭主是我和所有天神的导师,触犯他,就像在所有天神头上踩上一只脚。更何况,此事要是苏摩的个人行为也就算了,可是各种迹象都表明他是和阿修罗们串通起来的……” “知道这一点你还敢说开战啊!”毗湿努突然说,他看向天帝,那双一贯睡意朦胧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明亮,甚至令雷神本人都觉得四周空气在瞬间焦枯。“拜托,哥哥,你偶尔也动用一下脖子以上的部分好不好?阿修罗凭什么要帮着苏摩啊?你觉得他们会单纯以为惹恼你有趣么?” 天帝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并不害怕发起战争。”他说,“倒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接受上次大败的教训?” “你要让我把这话说多少遍啊哥哥。”毗湿努低头拨弄这地面上的蚂蚁。“上次阿修罗败给天神的时候,伯利还不是国王,他身边也还没有乌沙纳斯辅佐。你能打败那个笨蛋牛节王并不能说明天神有多威武,就连乌沙纳斯也看出牛节是个饭桶,扶不起的阿斗,所以他干脆顺手送牛节上战场送死,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回伯利即位。” 天帝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我不认为伯利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自从他成为阿修罗王以来,达伊提耶和檀那婆不是一直像缩头乌龟地躲在地界么?就像他爷爷……” “他和钵罗诃罗陀不一样。”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轻声说,突然又显得十分困倦。“随便你怎么做吧。毕竟哥哥你是天帝,我不是。” 天帝看了一会弟弟,咳嗽了一声,指向那面山壁。“阿修罗们管这里叫钵罗诃罗陀的墓碑,”他说,“此地原本就在地界和人间的交界处,他们每到人间,都要来这里拜访,作为对祖先的致意。我在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温和、恭敬,与此同时斜着眼睛打量垂着头的毗湿努。“把这座山搬走,或是摧毁,是个很好地向阿修罗显示天神愤怒和威力的举措。诃利,你觉得怎样呢?” 毗湿努已经站了起来,低头拍着衣服上的灰尘。“问我干嘛?这山最早原本就是你扔到这里的。你爱把它怎么样,就把它怎么样。” “是吗?”天帝看着毗湿努,眯着眼睛笑起来,“因为……人们都在说,你对钵罗诃罗陀家族的喜爱,甚至超过天神。”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又细又高,几乎不像天帝本人的声音了。 “你傻啊,哥哥。”毗湿努又打了一个呵欠,“你是我哥哥,我自然是永远站在天神的利益这一边的。”天帝露出了笑脸,可是毗湿努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笑意塞回皮肤底下。“可这并不是说我对你们就比较偏爱一点。我的确很喜欢钵罗诃罗陀,也喜欢他的儿子。所以,上次你用那卑鄙伎俩杀掉伯利的父亲毗卢遮那时,我对你真的,真的很生气啊。” 他的口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让天帝在正午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寒战。 隔了半晌,他才讪讪地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掉。”毗湿努漫不经心地抓着头发。“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万相,就是祭主之前的那个祭司,陀湿多的儿子,他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天帝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你也上点心嘛。难道只有我留意陀湿多也失踪了?”毗湿努说,开始翻自己随身带着的黄布包裹。“他自从儿子死后就不再说话。不知道你是怎 分卷阅读7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么想的,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种事挺可怕的。” 天帝顿了片刻。“当然不是我杀了万相。”他脸色阴沉地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不拿武器的人……更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婆罗门。” “魔龙弗栗多也没有武器。” “它有致人死命的眼睛,吼声,尖牙和利爪。比一般的武器可怖许多。”天帝说,声音很低沉,“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我?” “没杀那就好。”毗湿努放下了包裹,又四处张望,然后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对了!哥哥,我上次让你帮我保管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天帝睁圆眼睛。 “就是伯利给我那片芭蕉叶嘛。”毗湿努说,“我现在要拿它做伞啊!” 因陀罗差点说不出话来。 “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他忍耐了半天才没把“我早他妈把它一个雷劈成灰了”这样的脏话说出口,“放在我库房里,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 “哦。”毗湿努无不遗憾地说,从包裹里拿出了那把破伞,撑在头顶上。“可惜。多好的一片芭蕉叶啊。” 天帝盯着毗湿努,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了,一说话,腔调里的怒意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你是不是现在也喜欢伯利这家伙胜过天神?” “怎么会,我才见过他一面,印象不错而已。”毗湿努开始朝山下走了,“顺带说,你要是想搬山,之前通知我一声。” “为什么?” “我得要去把埋在山下的钵罗诃罗陀找出来。”毗湿努说。他又垂下了眼帘,眼睫毛藏住视线。 “阿修罗们管这里叫钵罗诃罗陀的墓碑,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天帝皱了皱眉,“他本人早就失踪了,人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毗湿努转过身来,一手撑伞,一手指着那面山壁。 “你认真看过它吗?以为这玩意儿真的是雕刻出来的吗,哥哥?别傻了。它是从钵罗诃罗陀心里长出来的。他致死都在后悔……是他的悔意让这座山生长成了这个样子,因为这是他一辈子乃至临死都无法忘怀的景象!”他顿了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钵罗诃罗陀他……就在这山里的某处。” 萨蒂躺在床上。 她觉得自己像个四肢支离破碎的木偶,一动也动不了。 被陀湿多肢解的后遗症还在她身体里肆虐。炎热、寒冷、奇痒、麻痹,这些混乱的感觉让她说不出地难受,浑身像是在被千万根针扎,如果她还可以行动,她一定会把头向墙上猛撞,死了也好,晕过去也罢,只要不再经受这样的折磨就好,可是她虚弱得连这样做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微微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呻吟,手有气无力地抓捏着那张豪华床榻上的布料。 塔拉在哪里。 他们也让她经受了同样的痛苦吗? 不,姐姐那么坚强聪明,她不会像自己这样软弱地对痛苦投降。 可是……可是塔拉看不见了啊……她心里一定也很害怕…… 萨蒂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之间,她感到手里握到了一块凉凉的、小小的物品。 那东西一接触到她的肌肤,立即驱散了那里所有的不适感觉,令她微微一震。 她用尽剩余的所有气力,把那东西拿到眼前,才发现那是她的弦月耳环。 因为害怕乌沙纳斯对这个弦月做些什么,她在离开房间之前把它摁在了墙壁上。墙壁上本来就有宝石及金银装饰,散发微光的弦月并不显眼,竟然瞒过了罗提。 它从墙壁上掉了下来吗?还是它感应到自己的痛苦而自动来到了她手中? 萨蒂不知道,也无法去思考了。她颤抖着,用双手握著弦月,护在自己心口上。 不可思议地,那冰凉的月光竟然让她感到了温暖和舒适。针刺般的感觉慢慢逝去,萨蒂阖上眼,黑暗终于慈悲地接受了她。 在梦里,她看到了草原上的白色雄牛。 与此同时,在黑宝石宫殿之外,守卫城墙的阿修罗士兵们突然彼此叫喊着,持矛奔到了墙头上。 他们发现了令人惊讶的现象。 远远地,在黑暗的地界边缘,一道银色光辉露出了地平线,慢慢地铺洒开来。 那片光辉还在移动,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夜明珠和火炬这些人造的光源仿佛自惭形秽一般,变得黯淡无光。 终于,从那片光辉中,升起了一轮银白的天体。 士兵们呆然地注视它,几乎都忘了警戒。 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见识过它的美色。 这是明月第一次在地界那永无天日的、只能以宝石照亮的天空上升起。 在那轮明月下,一个一身素白天衣的男子骑着羚羊,缓缓而来。他走到城墙之下,拔出佩刀,轻扣城门。 【~avatara~降临篇】 一 ~avatara~降 分卷阅读7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临篇 海潮的声音模糊地拍打进苏摩的耳中。 有一霎那,苏摩认为自己在天海上。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乳海的岸边。 苏摩坐了起来,心里很迷惑,他明明记得,天神和阿修罗的战斗被中断后,从乳海深处浮出黑色的毒液在贪婪侵蚀着天空和土地,黑烟玷污大气,变换成种种可怖的形体。他身边的天神和阿修罗,忘了彼此之间的仇杀,都在没命奔逃,却一个接着一个被那毒液凝固成漆黑的岩石。而苏摩自己的光辉也在已经变得坚硬的乌黑地面上摔成粉碎。他的肢体在垂死的抽搐中颤抖,涛声在他耳中变成了咆哮。从手脚末端,麻痹和冰冷一路传递上来,意识变得模糊了,可是却难以抵御意识消散和失去自我控制产生的无比痛苦。永远保持新鲜的花环在胸口发臭,皇冠和天衣凋萎肮脏,腋下的毛孔里流出黑血来,污秽不堪,发出难闻的气味,丰盈的形体随之干缩、塌陷,皮肤化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血肉干枯,骨头变黑,连骨髓都生出了蛆虫。原本会延续数百年的天人五衰,一瞬间在他身上全部出现。 他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然而现在,天空澄澈干净,乳海上并无异状,乳白色的海浪涌到他脚边,又退回去。周围十分安静,除了海浪声什么也听不到。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天衣,他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发现自己依旧肢体完好,散发清辉,甚至在战斗中被罗睺攻击所受的伤也一并消失。 “这是幻觉吗?”他喃喃自语。 “不是。”一个声音在他前方响起,可也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苏摩身体一震。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头白色雄牛。 那头雄牛站在乳海的白色波涛中,注视远远矗立在乳海之中的曼陀罗山。它身躯巨大,白得犹如夏日白云般耀眼,尖锐的牛角高高指向天空。苏摩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 “是你救了我?”他问。 “我在净化乳海的毒液,看见你倒在岸边。顺手之劳而已。” 苏摩睁大了眼睛。“你净化了那毒液?这怎么可能做到?” 白色的雄牛回头看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其他人的确做不到。” 这么说的时候,苏摩才发现,雄牛的喉部是深蓝色的。那色彩似乎总在奇异变幻,好像流转的星云,在雄牛平静的呼吸之下,色泽渐渐淡去,这景象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苏摩突然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只有他和雄牛两个会呼吸的生物,所以才如此寂静。他的视线随即落到了海浪中时隐时现的黑色岩石上。白色海滩上这里、那里地散布着同样的岩石,数目之多,令苏摩感到窒息。 “其他人……都死了?”他轻声说。 “是的。”雄牛说。 苏摩站了起来,走到最近的一堆黑岩石边。那曾是和他一样的生命,如今却连躯体的基本形状都看不出来了,然而从嶙峋的边角和扭曲的形状上,似乎还能听见石头发出的痛苦呼喊。苏摩闭上了眼睛。 “既然能够救我,为何不救其他人?” “即使不被毒液所害,你们本来也会互相砍戮至死。”雄牛说,从它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彩。“有解救你们的必要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成了例外?”苏摩问。 雄牛动了动耳朵。“我只是喜欢你的光辉,不愿看它死去。” 苏摩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认为我该感谢你的慈悲……”他最后说,“然而我不明白,既然你觉得怎样都是死,却净化了毒液……” “这与慈悲无关。”雄牛说,“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苏摩眨眨眼睛。 “你是谁?”他问。 “这无关紧要。”白色雄牛回答说。 苏摩踌躇了一下。“我希望对您有所回报。请您提一个要求吧。”他说。 “回报?” “因为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也净化了乳海。” “这两件事上我都无需感激。”白牛说,“我已经说了这和慈悲无关。” “我想表达谢意,此事也与你初始的意图无关。”苏摩说,“请说吧。我害怕欠人情。” 雄牛歪着头注视着它,硕大的深色眸子眯细了。 “那样的话,将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送给我吧!”它说,乳海的海水沸腾起来。“我一向喜欢它。我的喉咙如今烧灼疼痛,那轮新月正好作为我的清凉之物,如何?” 苏摩轻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 随着他的话音,在雄牛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轮散发光辉的新月。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 雄牛发出一声犹如地底雷鸣般的低吼,昂首扬蹄,在它脚下,海面突然凝固,海浪像碎花一般飞扬开来,最后在它身下,出现了一面光滑如镜的平面,液态的海浪从平面边缘翻卷而过,犹如为它献上花边。雄牛低头从 分卷阅读7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面海水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似乎很满意,“作为回报,你也提一个要求吧。”它说。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苏摩苦笑,“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这是两码事。请提一个要求。”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雄牛似乎漫不经心,“就算你想让那些已死的人重生也可以。”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如此神通广大……你能让我的第一位妻子复生吗?” 雄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深蓝眼眸里倒映出苏摩的身形。 “是吗?你真的想让她复活?” 苏摩看着它,打了一个寒噤,意识到对方没有戏言。 “不,不。这只是个玩笑。”他向雄牛庄重地深深行礼,“请不要把我的话当真。请原谅——原谅我的冒犯。不要复活她。” “你是个聪明人。”雄牛说。 “难道还有人提出过类似要求?”苏摩说,“没有吧?” 雄牛并不说话。 “好吧。”苏摩说。“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要求可提的。将来等我想好了再向你求取。可以吗?” “就这样吧。”雄牛说,轻轻甩了甩尾巴。 苏摩犹豫了一下。“不算失礼的话……请问,你究竟是什么?你是天神?是阿修罗?还是某种未知的存在?为什么你可以净化乳海的毒液?你从属谁?服从谁?谁是你的造就者?” 雄牛笑了。那像是个幻觉,可苏摩有一霎那觉得雄牛是以人的形象笑的。 “我是心,五种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雄牛回答。“没人造就我,我不认可任何主宰。” 苏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雄牛,突然微笑起来。他觉得它很像年轻时候的因陀罗。那个骄傲比山还高、比海洋还辽阔、比天空还要纯净无暇的雷神。 “可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雄牛再度笑了。 “我是……” 一、 “伯利王很快就会接见你。”乌沙纳斯说,手指悠闲地拨弄着从肩膀垂下的黑色圣线。“你的要求尽可向他提。” 苏摩坐在他对面。这间房间十分狭长,装饰着黑宝石,然而除了放在房间两端的座椅别无他物,太白金星之主和苏摩之间隔着长长的空间。苏摩知道这是故意的。 “我不需要见阿修罗王。”苏摩说,“我只是来带走达刹的两个女儿。” “有什么证据说明她们在这里?”乌沙纳斯露出他那无声的,大猫一样的微笑。 苏摩无言地伸出了手掌,一个小小的食香神跳上掌心,琉璃色大眼睛注视着乌沙纳斯。“香……”它有气无力地说。 “哦……原来是靠它们的嗅觉。”乌沙纳斯注视着白衣的月神。“乾闼婆之主,有意思。” “请将她们交给我。”苏摩说。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苏摩低垂下眼帘。“别跟我耍无赖,乌沙纳斯。”他轻声说,“早几百年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按照你父亲的意愿杀了你。” 乌沙纳斯依旧不动声色地微笑,“可惜那一位并不允许你杀我,对不对?你和我都没能力违逆他的意愿。” “没错,是他突然出现,要我放了你,可我那样做,是因为他是救过我性命的朋友,而你是他奴才。”苏摩说,伸手指向乌沙纳斯胸口烧灼的疤痕。“想必他也心知肚明,对吧?” “耍嘴皮没有意思。”乌沙纳斯说,嘴角的微笑隐去了,他探身向前,“我跟你说实话吧,苏摩。就算我把塔拉和萨蒂交给你,你也休想带她们回天界。走不出多远,你就会被人拉下坐骑,踩在泥地里当场砍下头颅,而且会这么做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好朋友因陀罗。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你应当很清楚,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劫持了达刹的两个女儿,没人会为你作证,你也无法为自己辩护。天帝不会放过你,仙人们也不会。” 苏摩抬起头看,注视着乌沙纳斯。 “你究竟想怎么样?”他问。 “怎么样?”乌沙纳斯换成了他那柔和的、危险的带笑声调。“我原本提供给你更好的条件和价码。如果在永寿城外,你就答应与我合作,那么你早已经得到你的塔拉,我们也不必在这里干巴巴地唇枪舌战。” 苏摩又垂下了眼帘。 “我已经说过,我不可能背叛因陀罗。”他说。 “可他已经背叛你了。”乌沙纳斯皮笑肉不笑地说,“只要能安抚祭主和达刹,砍你十次脑袋他也愿意,你相信不相信?” “他是否背叛我和我选择是否背叛他没任何关系。” “可他才不这么想。”乌沙纳斯说,“你还记得吧?你在永寿城外问我,当初我到底为什么背叛天界?现在我的答案也还是只有三个字:因陀罗。” 苏摩再次抬起头来 分卷阅读7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黝黑的眼瞳注视着乌沙纳斯。“为什么?”他轻声说。 太白金星之主露出一个苦笑,靠回椅背上。“是啊,”他说,“偶尔我自己想起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也记得吧?当初的那个因陀罗说话粗鲁,行为莽撞,容貌像个娘娘腔,笑声傻里傻气,却天生就具有让人为他卖命的魅力,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自发地聚集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听他号令,愿意为他杀人,也愿意为他去死。我是一个婆罗门,为了能追随他和他一起战斗,却疯疯癫癫拿起刀枪、披戴盔甲。我曾为能护卫他的战车车轮感到无比自豪。祭主也是一样。他是杀死魔龙弗栗多的大英雄啊!谁不渴望为他而战?可是他当上天帝后什么都改变了。那个宝座夺走了他的无畏,让他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让他变成一个整天都在疑心重重、担惊受怕的可怜虫。” “你也知道伟大的英雄往往是糟糕的统治者。”苏摩说,“英雄理所应当无所畏惧,然而一个君王身系国家,肩负重担,理所应当恐惧许多事情,如果他没有害怕和担忧,无疑是个蠢材或者暴君,只会为他的臣民带来可怕后果。” “你说的那些如果都是发自内心,那么我真是高估了你的头脑。”乌沙纳斯冷冰冰地说,“你觉得因陀罗是这种情况吗?因陀罗只是在害怕所有可能让他失去天帝的地位的存在,不仅害怕,而且愚蠢。他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害怕阿修罗,害怕人类,害怕仙人,就连自己的亲弟弟毗湿努,因为比他高明的程度超出他所能理解的层次,他都对他心怀戒备,行为谄媚。那幅样子何等恶心。更糟糕的是,他想学权术,却不够聪明,他想心狠手辣,却又与此同时疑心又让他变得优柔寡断……”乌沙纳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其实一度心里巴不得因陀罗变成暴君,至少比看他成为庸人好。那个在天地间自由驰骋的雷神,本就不适合成为天帝。” 他的话语竟然听起来非常真挚。 苏摩无话可说。在他心底深处,他知道乌沙纳斯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那个曾经随意把宝冠摘下,沉默地陪着他坐下,分担他的丧妻之痛,用引发雷电的手拍着他肩膀安慰他的雷神,已经消失了。 “……伯利是比因陀罗更好的君王吗?”最后他低声说。 乌沙纳斯一反常态地沉默了片刻。 “我说不好。”他说。苏摩惊讶地抬头看着乌沙纳斯,对方竟然没有笑,脸上带着一个沉思的表情。 “他比因陀罗更有帝王的才干。”乌沙纳斯说,“可惜作为一个君王,他太有道德感,也太正直。” 这是令苏摩愕然的回答。他注视着乌沙纳斯,再次无话可说。 “……所以,”乌沙纳斯站起身来,笑容回到了他脸上。“我到他身边,不是想成为他的智囊。这对他来说是多余的。我到他身边,是为了成为他的恶之心,成为他的贪婪,成为他的邪念,成为他的卑鄙。” 苏摩也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绑架塔拉和萨蒂,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划,伯利并不知情?”他说。 “不,他知道。”乌沙纳斯笑了起来,“但他也明白人应当容忍自己的阴暗面。他已经在等你了,阿修罗王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比因陀罗更值得追随,你可以自己判断。” 苏摩沉默了一阵。 “我知道……你们在策划什么,”他说,“但我还是希望能先见塔拉一面。或者,至少让我确认她们姐妹二人的平安。” 乌沙纳斯本来都已经走到了门边,此时又停下了脚步。 他叹息了一声。 “夜晚的主宰啊……要我说,你真是个愚蠢之人。”他说,声音却令人惊讶地温柔。 二 萨蒂那么想要知道塔拉的平安,实际上塔拉就在她曾经过的莲花池一侧。那里有一座凉阁,以吠琉璃装饰,门窗则以黄金雕就。 乌沙纳斯带着苏摩,在凉阁前停住了脚步。 “塔拉就在这里面。”乌沙纳斯说,“我就不进去了。我们把她安置在这里,是因为她病得厉害,而这里最适合修养。” 苏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病得很重?”他说。 乌沙纳斯摇了摇头。“她来的时候就已经病了。她失去光明,黑暗因而侵入她的头脑。这病难以医治,我们已经为她找了最好的大夫。你要看到,虽然她现在是人质,可是我并没有错待她的意思。”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了乌沙纳斯片刻,抬步走入凉阁。苏摩的佩刀还挂在腰间,至今为止没人要求他拿下,而苏摩明白这意味着乌沙纳斯完全不认为自己可能杀出去或造成任何威胁。 苏摩一踏入门,就看见塔拉躺在屋子尽头的卧榻上。她双目上蒙着一层薄薄白纱,头轻轻侧着,业已憔悴消瘦许多,甚至则比身上裹着的衣裳更苍白,嘴唇没有生机。在重重悬挂的金红绸缎和宝石中,她苍白犹如色彩斑斓的壁画里唯一不着笔墨的一角,令人触目惊心。 苏摩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也 分卷阅读7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朝前抬了起来,可是随即却又放下。他注视着塔拉。 塔拉却惊醒了。她抬起了脸,手扶住卧榻一角,轻声问:“谁?” 那一声疑问软弱如飘在大气里的蛛丝。苏摩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阵晕眩。在他心里回荡着的塔拉的声音,从来犹如琴弦,最温柔时底部也有金玉之声铮铮。 是我的错。他想着。 塔拉静待着来人的回答,撑着卧榻的手微微颤着。她侧耳细听。而苏摩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注视着这个现在显得如此柔弱不堪的女人,心里上千百种念头暴雨般倾注而下。 而塔拉终于开口了。 “……苏摩,”她说,“是你吗?” 这句话冲破了苏摩的防线,他几步走上去,一言不发,一把抱住了塔拉。 塔拉在他怀里发着抖,她带着发烧热度的胸口随着喘息贴在苏摩身体上。她伸出手抱住苏摩的肩膀,就像藤蔓苍白的手指缠绕菩提树,呼吸缠绕身体,她的表情几乎泫然欲泣。 可是这只持续了片刻,塔拉随即犹如从梦中醒来,她开始挣扎,拼命推着苏摩,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塔拉?”苏摩握着她的手问。塔拉却一把甩脱了他的手。“给我一杯凉水,”她颤抖着声音说。 “塔拉……” “给我一杯凉水!”塔拉突然一反常态地喊叫起来,敲打着卧榻。 苏摩无言地站起来,从旁边的金瓶里斟了一杯水,递给塔拉。可是塔拉并没有立刻喝,她拿着沁出细小水珠的金杯,贴在额头上,似乎是要冷却思想的热度,片刻之后,才递到唇边,可是她手在发抖,嘴唇也在抖,喝进去的水倒不如洒在纱丽上的水多。 苏摩想要去扶她,塔拉却松开了手,金杯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水渍泼洒得到处都是,慢慢渗入地面。 “你为什么要来?你来做什么??”塔拉说,那是苏摩从未听过的哀婉声调,而他嘴唇仍在颤抖,“你来了,叫我怎么办?” 苏摩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我只想着越接近你越好。” “蠢材,”塔拉喃喃地说着,“当初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蠢材。头脑里全无理性,只凭情感行事。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是因为要害伽罗婆提,不是因为要和祭主为难,他们一开始就别有所图啊!他们瞄准的是你!我只是诱饵,你来这里就无法再回去了!或许还有……”她按住了脑袋,“……不行,头很痛,没法想得更清楚了。可你……”她的声音突然又变成了尖叫。“何必要来啊!你何必要来啊!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害了吗?” 苏摩看着她,突然伸出手臂,再次将她揽在怀里,用力抱紧了塔拉。塔拉尖声喊叫着,手掌和拳头无力地拍打在苏摩身上。 “对不起。”苏摩说,“我的确没什么头脑。可是我无法忍受让你置身危险之中,就算是火坑,我也宁愿陪在你身旁。” 塔拉不打了,也不叫喊了,她比先前颤抖得更加厉害。 “不,是我的错。”她轻声说,“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勾引你……这是玩火自焚。” 苏摩注视着她。“不是玩火自焚。”他轻声说,随即俯下脸,吻上塔拉没有血色的嘴唇,长久之后才与之分离。 “是这个。”他说。 塔拉捏着卧榻上的布料,连手指都微微发了白。 月神站了起来,佩刀与卧榻相碰撞,发出金属细微声响。塔拉仰起了头。“苏摩,”她说,“你要做什么?” “我去听听他们的条件。”苏摩面无表情地说。他朝门外走去。而塔拉竟然从卧榻上追了下来,她几乎被衣裙绊倒,一把抓住了苏摩的手臂,苏摩低头看她,把她扶了起来,半跪在她身前,仰视她,犹如从前在难陀那林园里为她献歌之时一般。 “……不管怎样。”她伸出手,抓住了垂在苏摩耳边的一束卷发,低声说,“就算你我都得要毁灭,至少请你保护萨蒂。” 苏摩看着塔拉。 “我知道。”他轻声说。 紫蓝天空下,巨大的动物骸骨散落在金黄草原之上,犹如在金色海洋上的白色礁石。远远的草原边界上,高耸如云的山脉被白雪覆盖,映照着天边霞光。 萨蒂注视着这一切。她来过这里,记得这里。她的视野犹如漂浮在天空般广阔,却又如同隔着水晶宝石般不真切,这令她明白,她并非是真的身在此地,她也并非是真的是在用感官在体会。她只是隔着梦的薄膜,再度见到了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 当她极目远眺时,她又在草原上看到了白色雄牛。 一如既往地,它头顶新月,不紧不慢在金色草原上漫步,它是这片亡者草原上唯一的活物,气度犹如帝王。它的身形,已经比萨蒂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清晰多了。 萨蒂朝着它伸出了双手。 “救我,”她呼喊着,“请帮助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周围的寂静 分卷阅读7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依旧绵软安祥,在梦里,萨蒂想不起来自己已经被夺走了声音。她以为只是自己叫得不够大声。她再次呼喊,但白牛仍然在远方,悠然地走着,不时仰头看向天空,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 它还是听不见,我得要离它再近一些。萨蒂想着。 她这么想着,便更加着急用力,急得全身上下的每个部分都几乎沸腾起来,每寸皮肤上都蕴满用不出去的力量,她用了整个灵魂来拼命努力,满心想着再朝前一点,再靠近雄牛一点,于是面前的薄膜松开了稍许,她似乎朝白牛又接近了些许。 而在现实中,她的身体绷得像把上紧的弓,终于到了极限,弦猛然断开。 梦醒了。 萨蒂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睁大眼睛。 梦的解脱只是暂时的。她依旧是阿修罗宫殿里的囚徒。她松开掌心,发现弦月已经在那里留下了深红痕迹。因为它的缘故,她才做那样的梦。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萨蒂哆嗦了一下,把弦月摁回到了墙壁上。她刚刚做完这一切,门就打开了,罗提捧着一个金盘走了进来。 “醒啦?”她还是用那亲切的语调问,把盛放着食物的盘子放在一边的矮桌上。萨蒂看着她,朝床内慢慢缩去。 “既然醒来就梳洗打扮一下吧。”罗提笑眯眯地说,“再吃一点东西。待一会儿陀湿多师傅还要来检查呢。” 萨蒂跳下床就往屋外跑去。可是她的脚没力气,跑了两步就跌倒在地。看守在门外的士兵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她存在一般,有条不紊地合上门,甚至把她的头发都夹在了门里面。 萨蒂捂住头。而罗提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挪动,只是微笑着注视着萨蒂。 “傻姑娘,”罗提说,“我也知道那很痛苦。你得要学会承受和忍耐这一切。” 再来一次,我就要死了。萨蒂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自从那天在大殿上,当着伯利的面被陀湿多肢解过一遍之后,每隔两三天,只要她体力稍微恢复,陀湿多都会前来再检查一遍。有时乌沙纳斯在场,有时他不在,不过伯利再也没有出现过,但这与痛苦的程度无关。萨蒂已经明白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能同情她,直到他们找到商吉婆尼,这样的折磨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不是每天晚上,弦月的清凉令苦楚稍减,她也许早就已经疯癫或是死去。 此外,只要她握着它,就会在梦境中看到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白色雄牛。 每一夜她都试图接近它,好让它听到自己的呼救。一开始它离她那么遥远,就像是金色草原上移动的白点,而她无论如何呼喊,它都全不理会。她想要靠近它,却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朝白牛的方向移动。她想要离雄牛近些,但她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动一步,草原就漂离她一步。梦境里的距离可笑又飘渺,那层间隙隔在她与雄牛之间。她看得到,却过不去。她用尽力气,每晚只能接近一点点,直到最近终于能看清雄牛的身形。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折磨致死前到达它那里,让她的求救声被它听到。 而且,如果她握着弦月睡死过去,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在她手里发现它。虽然直到现在还没败露,但萨蒂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快被用尽了。 三 诺大的黑宝石宫殿里只有苏摩和阿修罗王两个人。 依旧没有人来要求苏摩放下武器,而伯利也没有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但他却伸手邀请苏摩在座位上坐下。“我很抱歉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邀请你到这里。” “您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苏摩问,站着并没动。 “先坐下再说,”伯利说,“我看我们得要谈一段时间。” 他的口气很温和,但苏摩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还是坐了下去。他坐下之后,伯利自己才坐下——这是古老的待客之礼,甚至已经被许多天神遗忘。 “一些事情应当先让你知道。”红黑胡须的阿修罗王说,“因陀罗已经给我下了战书。你看看吧。” 苏摩想表示反对,但伯利却直接把传言宝石扔给了他。“打开来。”他命令说。 苏摩低头看着那块宝石,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天帝的印章。伯利看着他。 苏摩心里叹了口气。伯利虽然和气,但他的命令同样不容违逆。他将那块宝石扔到了地上。咒语解开,金色的字迹从宝石中映射而出。这是一篇愤怒而傲慢的宣言,天帝命令阿修罗立刻交出祭主之妻塔拉和达刹之女萨蒂,并且将叛徒苏摩的脑袋一并送达,否则就要以千军万马踏平地界。 苏摩垂下了眼帘。“陛下不必和乌沙纳斯一样,一再提醒我已经无处可归的事实。” 伯利笑了一下。“让你知道这点对我总没有坏处。” “陛下是否已经做出了答复?” “是的。”伯利说,“我告诉天帝这绝无可能,正如被火焰吞吃的东西不会再复原,阿修罗夺走的事物也已经永久改变归属。而我的军队已经等待在地界和人间的 分卷阅读7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入口处。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有许多年了。” 苏摩抬起头来注视着阿修罗王。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他说,“你是故意激怒天帝,故意寻找战争的借口?” “可以这么说吧!”伯利笑着说,“不过我也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你。” “我?” “没错。我们给你两个选择。假如你能满足其中一项,我就会让人护送达刹的女儿回家。” “我真是受宠若惊。” “不必自谦,你值得一场战争的价值。”伯利抓了抓胡须,朝苏摩微微笑了笑。“第一个选择。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听说关于你的事情,当我听到因陀罗的功绩时,我常想他一定有杰出的伙伴才能完成那一系列丰功伟绩。这样直接说可能很突兀,不过,如果你已经回不去天界,你愿意为我效力吗?” 阿修罗王的坦诚让苏摩吃惊,与此同时,他再次确认乌沙纳斯的狡猾无以伦比。 如果是乌沙纳斯自己来和他谈条件,苏摩知道自己一定会产生反感和抗拒,可是乌沙纳斯却把这个任务推给了自己的主君。伯利那双眼睛甚至会令无罪者也产生羞愧,当你知道所面对的人心地正直,你也就失去了谈判上的筹码。 ……他把自己的主君当作挡箭牌啊,苏摩心里想,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陛下。”他说。 “为什么?” 伯利直截了当的发问再次令苏摩几乎语塞。他摊开双手。“陛下,我的刀剑和弓箭自从被创造,就只为天神的利益服务。我杀戮过成千上万你的族人,手上流满阿修罗的鲜血。您认为我可能成为您的臣属吗?” “这理由不成立。”伯利坦诚的眼睛直视苏摩,“在你之前,乌沙纳斯同样曾经在战场上为天帝作战,毁灭阿修罗的军队,但如今他却是我的左右手。” 苏摩苦笑了一下。“恕我直言,”他轻声说,“在您之前的牛节王是因为过份愚蠢才将乌沙纳斯留在身边,结果听信他的怂恿,白白战死在沙场上。而您是因为乌沙纳斯才能在祖父之后再度坐上地界之主的宝座。而我和乌沙纳斯有多不同,您英明睿智,想必清楚得很。” 伯利笑了起来,“的确如此,”他用遗憾的语调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好吧,如果你不愿意为我效力,我说第二个条件。你将因陀罗交给你守护的那个秘密交给我们。” “……秘密?” “没错。”伯利说,“就是被因陀罗杀死的魔龙弗栗多的尸骸。” 苏摩身体僵在了宝座之上。 伯利看着他。“不用怀疑,也请不要隐瞒。很早之前我们就知道了,因陀罗杀死魔龙弗栗多之后,因为畏惧它巨大的尸骸上依旧残留的威力,将它交给了你守护。苏摩,你能告诉我它的尸骨藏在哪里吗?” 苏摩思想有一瞬间陷入了混乱。这是天界最重大的秘密之一,为什么阿修罗会知道此事? 伯利仿佛看出了苏摩的疑问。“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大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苏摩脸上微微动容。“他果然是叛徒……” 伯利摇摇头。“这样说对万相和乌沙纳斯这样真正的叛徒都不公平。万相只是认为因陀罗的统治并不公平。天帝的骄傲都源自诛杀魔龙弗栗多,可是弗栗多是干旱的化身,人间只要存在贫瘠,他就不可能被诛杀。所以,万相怀疑因陀罗这项功绩的真实性。他的调查引起了因陀罗的猜忌,在万相告诉他的母亲——想必你也知道,陀湿多的妻子是我的族人,一位阿修罗公主——弗栗多尸骨可能的所在之处后就离奇失踪了。” “万相说了什么?” “他留下的话仿佛哑谜,‘巨龙藏骨在映照事物之所。’我们无法解开这个谜题。后来又费了很大力气,才知道它原来被因陀罗交由你来保存。”伯利说。 苏摩张了张嘴。“你们寻找弗栗多的尸骨要做什么?”他问。 阿修罗王笑了笑。“这就是在你关心之外的事情了。你能告诉我它的藏骨之处吗?所谓的映照事物之所,究竟是什么?” 苏摩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伯利注视着他。“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他慢慢地说。 苏摩苦笑了一下。“是不能。”他说,“如果我开口想说出那个藏骨之处,语言就会背叛我,回忆也会从我思想里消失。” 伯利微微皱了皱眉。“我明白了。是禁言的法术。这是因陀罗对你施行的吗?” “不,”苏摩说,“是我自己施行的。” 伯利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施行和破解这种法术会令人受到重大伤害。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因为这样做,我就不会有背叛因陀罗对我嘱托的机会。”苏摩轻声回答。 ——因陀罗,我已经把弗栗多的尸骨埋藏在无人知晓之地了。 ——是吗,好极了! ——你不问我把它埋在哪里了? ——干嘛 分卷阅读7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要问?我信得过你啊。 伯利明亮的眼睛盯着苏摩,良久之后,他发出了一声轻叹。 “……我啊,真希望能够亲眼见一见天帝因陀罗……” “为什么?” “如果他如同乌沙纳斯所说那样已然堕落腐化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并且对你丧失信任和友情,却依旧能得到你这样的忠诚……那他当初该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伯利说,“我真想见识一下这样的人,可惜我出生得太晚。” 苏摩一语不发,心中的震动令他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两个选择我都拒绝了。陛下将要怎么做?” 伯利苦笑了一下。“你已经明白天界不会再接纳你。但你还是可以选择自由来去。你是我的宾客,上门拜访的人得到主人的保护,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无论天神还是阿修罗皆如此。” “那么……塔拉和萨蒂呢?” 伯利注视着苏摩,良久才开口说:“……我很遗憾。” “陛下,”苏摩忍不住说,“即使身为您的敌人,我也一直听说您洁身自好,道德高尚,遵循正法……” “正法是何等微妙的东西。”伯利说,“我知道用女人来要挟你合作是卑鄙肮脏之事,过去我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不久之前,我来到人间,去拜祭我祖父莲顶山的坟墓……看着他留下的雕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高尚、道德、正义、善心,这些东西都很美好,与此同时,也经常成为愚蠢、傲慢和对他人作出残酷无情之事的借口。你想必也听说过,我祖父钵罗诃罗陀失去王位之后,他的表亲们为了争夺国王宝座,彼此分裂,阿修罗族内为此连年征战,内斗不休。族人相互陷害屠戮,直到我的表亲牛节王登上宝座才告一段落,这期间我们失去无数宝贵的人民、财富和时间。如果我的祖父当时考虑的不仅仅是坚持和保证个人品德的清廉和慈悲,这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苏摩盯着红黑胡须的阿修罗王。“乌沙纳斯是怎么劝说你的?”他说。 “他说,达到同样的目的,有两个手段供选择,卑鄙地绑架和戕害两个无辜的女人,或是正直地让上万军队在战场上脑浆涂地,这两者何者更高尚些,让我自己判断。” 苏摩伸出了手。“然而无论陛下选择哪一项,阿修罗和天神都会再度陷入战祸,人间和天界会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人民死去。我来的路上,看到您的子民生活安居乐业,这里只是您的行宫和要塞,却比天帝的宫城更加富足。为什么你一定要打破这种平安富裕,非要与天帝一争高下不可呢?” 伯利无奈地笑了笑。 “因为我是一个阿修罗之王。”他说,“居住在深海里,看到自己头顶上的空中天神可以大摇大摆经过就不能容忍,非要掀起滔天巨浪不可;居住在山岭间,看到有人居住的峰峦比自己更接近天空就无法容忍,非要攀上最高的峰顶不可;居住在地底里,看到人间能享受日月光辉就不能容忍,非要将新月的光辉诱骗到地下不可。我的祖先这样,我的父辈这样,我也是这样。我坚信自己是个努力履行正法的人。可是,我也是有野心的啊。” 他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我的军队已经在前方待命。我和我的宫廷很快就会离开这个要塞,前往其他地方。夜晚的主宰,强迫你立刻做出抉择是不公平的。我给你更多的考虑时间。你可以离开,也可以跟随我一同前往战场。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 四 乌沙纳斯目送苏摩进入阿修罗王的宫殿,转身前往城门。有人告诉他说,那里的士兵逮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属于地界,也许是天界的间谍。 士兵们正围在城门口,嬉笑怒骂。看到乌沙纳斯来了,他们才让开。人群中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穿着僧侣的黄袍,看装束像是个梵行期的学生,他缩做一团,身上已经印了不少脚印,肋部乌青发黑。 “他行迹鬼鬼祟祟,一直在城门附近溜达。”士兵的头领向乌沙纳斯报告说,“我们觉得他可疑,所以捉住他暴打了一顿。”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站起来。”他命令地上的那个人说。 那人用手撑着地,勉勉强强地直起身来。他个子又高,动作显得分外笨拙,引发了围观士兵们的又一轮哄笑。 乌沙纳斯眯细了眼睛,眼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在迦湿城里见过,而且也知道他是谁。 “啊,”他轻声说,“祭主之子,极欲仙人的徒弟云发。” 云发抬起头来,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发肿。他惊愕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明祭司打扮却一身黑衣的男人。 “呃,”他说,“你是……” 乌沙纳斯笑着对他点点头。“我们见过,是吗?小伙子。”他扶住了云发的一边肩膀。 云发眨眨眼睛。乌沙纳斯和善的态度令他有点糊涂。 “看样子,你是自己找来的?甚至是大仙人都未必能轻易找到通往地界的路径。你可真不简单呀。你来这里做什么?”乌 分卷阅读7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沙纳斯笑着问他。 “我……我……地界……”云发嗫嚅着说,他看了一眼这个外表光辉的婆罗门,又垂下头去。但要说的话显然又给了他勇气。他抬起头来。 “我来是为了求见地界之主、阿修罗王伯利。”他说,“我想请求他,放弃邪恶,履行正法,将苏摩绑架的祭主之妻塔拉和萨……呃……萨蒂,交还给她们的合法拥有者!” 乌沙纳斯险些爆笑出声。他看着云发那张诚实的脸。“我真应当让苏摩见见你呢。”他说。 云发有些愕然。“请让我见阿修罗王。”他还是这么要求着。 “好吧。你说我们应当把达刹的女儿交给她们的合法拥有者。敢问你的依据何在?”乌沙纳斯笑着问这个年轻的婆罗门学生。 云发皱起了眉头。“根据经典,妻子归属于丈夫,未出嫁的处女则是其父亲和兄弟的财产。因此,你们应当交还塔拉和萨蒂。” 乌沙纳斯大笑起来。“小鬼,你应当回去重新学习经典!武力才是刹帝利的正法。苏摩根据正法,抢夺他想要的女人,有什么不对?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用武力夺取了塔拉,那么现在,他就是塔拉的合法拥有者!” 云发的脸涨红了,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辩驳的话,然而到了最后,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就……就算是这样,”他说,依旧显得结巴,“就……就算苏摩是塔拉的合法拥有者,可是你们也不能……不能扣留萨蒂!请……请将萨蒂交还!” 乌沙纳斯傲慢地瞥了云发一眼。 “祭主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他笑了起来,“可悲。” 金星的主宰转身就走。士兵的头领跟上去。 “把他怎么办?”他问。 “揍他一顿。”乌沙纳斯说,“越重越好。但不要打死他,也不要踢断他的腿骨。让他挨打后自己滚回天界。看到他祭主的怒气会更胜一筹,这对于我们再好不过。” 士兵头领低头合十,跑回了城门。乌沙纳斯身后再度传来肉体和地面碰撞的声音,云发的惨叫和士兵的嬉笑。乌沙纳斯头也没回。 他走到宫殿里,经过宝石莲花池,就看见陀湿多站在那里,等待着他。 “大匠,今日的情况如何?”乌沙纳斯问。 陀湿多摇了摇头。即使已经重新开口说话,他还是显得极度寡言少语。“找不到。” “是吗……你已经尽了所有可能的手段吗?” “是的。”陀湿多简单地说。“找不到。”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大匠,我必须得到商吉婆尼之花。这事情现在越来越紧迫了。如果你也拿不出来,你仔细想想,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可设没有?” 陀湿多苍老混浊的眼睛注视着乌沙纳斯,隔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了两个字。 “摩耶。” 乌沙纳斯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匠神。 “摩耶?”他说,“你是说居住在甘味林里的檀奴之子,魔幻的缔造者摩耶?那家伙是个软蛋,一辈子缩在那树林里不肯出来,甚至伯利的传唤也不能让他出来为国王效力。” 陀湿多沉默了一阵。“他是比我技艺更出色的工匠。”他说。“只有他有不同的办法。可以找到商吉婆尼。”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大匠果然心胸宽广,”他称赞说,随后又收起了笑容。“好吧。你在我们离开要塞前最后试一次。如果还是找不到,我会向伯利陛下禀报,带萨蒂去找摩耶。” 陀湿多又沉默了一阵。“不过,以他的手段,萨蒂恐怕没法活下去。”他说。 “哦。”乌沙纳斯说,“那么,怪可惜的。” 陀湿多没说话。 太白金星之主笑着扫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朝萨蒂所在的房间走去。 萨蒂蜷缩在那张豪华的宝床一角,已经陷入了昏睡。乌沙纳斯在床边坐下来。床铺上还残留着痛苦挣扎的痕迹。乌沙纳斯抬眼注视着萨蒂,看着她凌乱的黑发,苍白的嘴唇,还有她脖颈上纵横交错的指甲痕迹。那是因为太痛苦而无法发声而自己抓出来的吧。这个姑娘曾经犹如初生朝阳下生机勃勃的一株木棉花,而现在则已经在严寒下憔悴不堪,奄奄一息。乌沙纳斯看着这个垂死的少女,有点好奇地在自己心里寻找一丝怜悯的痕迹。 但他找不到。 却再度想起了舍衍蒂。 初次见到舍衍蒂的时候,她正因为被许婚而在大发脾气、在盛开花朵的无忧树下撕裂自己裙幅。那个性情激烈的红衣公主,比萨蒂更像热烈开放的木棉花,那么绚烂,让他睁不开眼睛,却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但那么绚烂的木棉花最后却变成了一朵白睡莲。更美,却全无生机。 乌沙纳斯自失地笑了笑。他伸出手,随便替萨蒂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随即就皱紧了眉头。 萨蒂的手紧紧交握在胸口,好像捏着什么东西。从她的指缝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银辉。 分卷阅读8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五 萨蒂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舒适了。 以往从护世天王天界和雄牛的梦境里醒来,她总是因为在梦里耗尽力气而筋疲力尽,全身大汗淋漓,肌肉酸痛。可是今天,但她慢悠悠地从甜美的安睡中浮上来时,却感到安逸、清爽而愉悦。睡意尚未散去,她在床上慵懒地翻了一个身。耳边传来温柔动听的旋律,轻柔而温暖。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弹奏维纳琴?萨蒂模糊地意识到,就是这琴声让她得到了难得的安睡。 可是…… 这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 ……美丽的疯公主,眼睛不看任何人,心里也不想任何事,她站在窗边,温柔地哼着一首情歌…… 萨蒂双目圆睁,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醒了吗,小姑娘?”愉快的声音问。 萨蒂浑身出了一层冷汗。她转过头,看到乌沙纳斯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维纳琴,注视着她。 萨蒂猛然低头,摊开掌心。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再抬眼看太白金星之主,乌沙纳斯朝她笑着,不羁而狡猾。 萨蒂跳下床来,冲到乌沙纳斯面前,她揪着乌沙纳斯的衣服,张开了嘴巴,抓扯着。就在这个时候,她脑后一痛,罗提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乌沙纳斯的身边拖开来。 乌沙纳斯朝罗提皱了皱眉。“你温柔一点。”他说,“以为你是在教育你的女儿吗?” 罗提冷笑了一声,放开了萨蒂的头发,插着腰看着乌沙纳斯,冷冷扫了他怀里抱着的维纳琴一眼。“好吧,大人。”她说,“总是你有理。” 萨蒂都疼出了眼泪,她捂着头,抬头看着罗提和乌沙纳斯。罗提这个一贯笑意盈盈的女人,此刻看起来竟然表情冷漠生硬,带着点怒气。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行了。要不是你对待小姑娘都是这样,天乘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你避开一下,我有话对萨蒂说。” 罗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扫了乌沙纳斯一眼,转身走出了大门,关门的声音也很响。 乌沙纳斯看着萨蒂,伸出了手。那轮小小的弦月耳环就躺在他手心。 萨蒂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抓扯乌沙纳斯的衣服。他低头看着萨蒂。“你想要它,对吗?”他说,“可惜我不能给你。真是好险,要是再晚一点发现,弦月的主人再次介入,那我可麻烦大了。” 萨蒂睁大眼睛,瞪着乌沙纳斯,眼角都快撕裂了。 乌沙纳斯摇摇头。“别这么看着我,小姑娘。”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的确,如果你能召唤来弦月光辉的主人,他是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实际上,他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不过,”他的声音变得微微有点苦涩。“你要明白这样做的代价……经他之手实现的愿望,最后往往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因为他无情,无人性,也无道德,他思考的方式与你截然不同……不会为你考虑。当初曾有个渴望力量的傻瓜也这么做过……结局非常糟糕。我很明白这其中的凶险,萨蒂,所以我是为了你好。萨蒂,不要再和那个人扯上关系。你惹不起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惹得起他。” 乌沙纳斯说着,一收手,弦月就像萨蒂的声音一样消失在了他掌心里。萨蒂还是伸手去抓,乌沙纳斯握住了她的手,轻而易举地拉开了她。 “……萨蒂,”一个疲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要争了。乌沙纳斯说的没错。” 萨蒂回过头,在她眼瞳里映照出了苏摩的白衣。 她的瞳仁放大了些,一缕黑发落到面孔前。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啊,”他对月神说,“你和伯利陛下讨论完了?有结果吗?” 苏摩没有理会乌沙纳斯,他径直朝萨蒂走过去,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萨蒂握着他的胳膊,抬头看他,他额顶新月的光辉洒在她面孔上。 “不要再去找那个人。”苏摩看着她低声说。“他在规则之外,难以揣测……所以别再做那样的尝试。就像乌沙纳斯说的那样,你和他打交道不知道会收到什么样的结果。甚至你的父亲……” 萨蒂注视着他。 苏摩住了口。 “你姐姐很好。”他轻声说,“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和塔拉救出去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嗫动着,从苏摩那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床边,躺倒在床上,蜷缩起来,背对着乌沙纳斯和苏摩。 乌沙纳斯在苏摩身后笑了起来。 苏摩回头看着乌沙纳斯。“你们不能再继续虐待她了。”他说。 “对不起,办不到。”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地说,“你没立场对我提要求。” 苏摩盯着乌沙纳斯,手轻轻搭在了佩刀之上。但乌沙纳斯只是瞅了他一眼,又笑起来。 “你的剑,或者是,‘巨龙藏骨的映照事物之所。’”他慢悠悠说,“很简单的二择一。如果你既无法献出忠诚,又不能告诉我们何为映照事物之所,那就不要轻易向小姑娘许下诺言。还是让女人空欢喜一场就是你的本性?” 分卷阅读8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苏摩看着乌沙纳斯。后者弯起嘴角,露出标志性的笑容。苏摩注视了他一阵,转身走出了这个房间。 萨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乌沙纳斯回头看她,拍了拍掌心。“你好像很喜欢刚刚那段旋律。”他温和地问,“要我再弹一遍给你听么?” 萨蒂依旧不动。 乌沙纳斯笑了笑,他拨弄了两下琴弦,叮叮咚咚,温柔情歌的片段零零碎碎地掉落下来。 “胜利!胜利!!” 成千上万的铁甲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这吼声在黄昏紫蓝色的天空之下回荡着,仿佛雷鸣般震动了天宇。 大地在移动! 一眼望过去,人间的俱卢之野上已经被满山遍野身着银色铠甲的部队所覆盖了。描绘着八方护世天神标志的旗帜组成了遮盖天空的森林,金刚杵、雷电、山羊图案在战士的头顶上无风飘扬;军队前进的整齐步伐震动着地面。夕阳的光辉下,整支大军的银甲都反射着夺目的明亮金红色光芒;这样一支军队,就如同傍晚涨满河水闪烁金色粼光的恒河,在大地上缓缓流动。走在最前面的是身背巨弓的弓兵,其后是战车和密密麻麻的持剑和长矛的步兵,体形庞大的战象部队夹在军队中央,仿佛不时发出轰鸣的移动的一座座白色小山;背着长弓的骑兵护卫在军队两翼。战车上的驭手一个接连一个地吹响了象征胜利的号角,象吼、马嘶、车轮转动,士兵的脚步,仿佛波涛汹涌,雄浑低沉摄人心魄的号角声又带动了战士们的齐声狮子吼。 “胜利!!” 天帝因陀罗坐在他云彩般的四牙神象身上,注视着他的军队。感受到战争的气氛,他身下的白象也发出低沉的吼声。 那震动一直传递到天帝本人身上。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抹了檀香、犹如铁杵一般的胳膊。他的皮肤上微微渗出了一层细汗,肌肉在微微地颤动着。 “我还没有忘记如何战斗。”他想着,却有点疑惑,胳膊的震动,到底是因为大地也在震颤,他觉得兴奋,还是其他的原因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劝告你了,哥哥。不要和阿修罗随便开战。” 因陀罗皱起了眉头。他低下头,看到了站在神象之侧的毗湿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依旧和从前一样,一幅潦倒的打扮,拿着水罐,撑着破伞,只是这一次,他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红发青年,那个青年气度犹如帝王,长着一双令人畏惧的有着锐利视线的碧眼。 看到这个青年,因陀罗感到了强烈地不快。但是至少表面上,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原来你和火翼的迦楼罗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弟弟说,又转向红发青年。“向你问好!天空之王!你的母亲可还安好?” 那个青年扫了天帝一眼就别开了视线。“她极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外表十分英武,声音却令人惊讶地动听,简直可用婉转来形容。只有鸟儿才有这样的声音。 “哥哥,我要回白洲去了。”毗湿努说,马虎地打了一个手势。“跟你打个招呼。” “这么快?” “我讨厌打仗。”毗湿努打了一个呵欠。“看着你大败而归的话,也很扫兴。” 因陀罗都已经学会习惯毗湿努这样的说话方式而不生气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也许是大胜归来让你扫兴呢?” “你把我当什么啊哥哥。”毗湿努皱眉。“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仙人们的撺掇听不得。他们看到自己的领袖的妻子和女儿被劫掠,自然怒不可遏,要求复仇,可是他们根本连如何作战都不懂。” 因陀罗咧了咧嘴。 “这你可猜错了,”他几乎有些兴高采烈地说,“这次达刹没有要求开战,他劝我仔细思考……” “那这就更不应该。”毗湿努说,“你发这么大雷霆做什么?就因为苏摩背叛了你?你对他感情就这么深厚?” 因陀罗瞪圆了眼睛。“我对那个叛徒……” “废话。”毗湿努说,“没有感情,就谈不上背叛。你不是愤怒苏摩的大胆妄为,是在愤怒他将你对他的信任从心底连根拔起。说句实话,你和他都配不上这种所谓的背叛。清醒一点,哥哥。阿修罗这么做是故意的,伯利厉兵秣马多年,等的就是你送上门来。他的准备比你充分得多!” 因陀罗突然猛地一拍象座上的护手。 “这种事情我会不知道吗!”他怒形于色地大声说。 毗湿努睁圆了眼睛,就连他身边表情冷漠的迦楼罗看向因陀罗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兴味。 “如果这是挑战,而我不迎战,那成什么话?”因陀罗看着自己的弟弟,“你让天下人都笑话我这个天帝徒有虚名?” 毗湿努注视了一阵满面怒容的天帝,突然笑了。 “原来哥哥你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嘛。”他轻声说,“可是现在并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刻。一个君主不该在任何时刻逞英雄。” “我听够了。”因陀罗说,“达刹这样说。我听从他的。祭主也这样说,我听从他的。我尊重你和 分卷阅读8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所有仙人,结果怎样?就连优哩婆湿,区区一个戏子……她都不愿意再为我跳勇士之舞!”他说着,越发咬牙切齿。 毗湿努收了笑容。“哦,”他轻声说,“那我收回前言。” 他转身离开,迦楼罗看了天帝一眼,一言不发地跟上毗湿努。 天帝看着毗湿努的背影,突然惊惶起来。他从神象背上跳了下来,朝毗湿努追过去。 “抱歉,诃利。”他跟在毗湿努背后亦步亦趋,放低了声音。“我不该对你大吼。你的意见我一向听取,我知道你的智慧无人可比,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毗湿努转过脸来朝因陀罗一笑,那笑容灿烂得令天帝瞬间失神。“毕竟你才是天帝……这话我说过好多遍了,对不对?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因陀罗站在了原地,呆然地目送毗湿努和迦楼罗离开。 但毗湿努刚刚走出天帝的视野,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我累了。”这个有少年外表的守护者疲惫不堪地说,他的声音骤然变成一张陈年的羊皮纸,发皱而潮湿。“迦楼罗,带我回去。” 红发的青年一言不发,将男孩抱了起来。从他宽阔的后背上,突然伸展开来一对光辉灿烂的巨大翅膀。这片翅膀铺展开来,犹如点燃了一片一由甸长的火焰构成的朝曦。火红发亮的羽毛覆盖了他的臂膀、后背和脖颈。他抱紧毗湿努,腾空而起。毗湿努在他臂膀里阖上了睫毛浓黑的眼瞳。 他们在天空里飞翔着,飞过天帝召集的军队,飞过营地和天神们的旗帜。 “薄伽梵,水神伐楼那也来了。”迦楼罗突然说。 “那个老奸巨猾的老东西。”毗湿努喃喃地说。“他脱离我哥哥的统治,构建自己的独立王国很久了……可这次阿修罗是以他儿子的名义劫持的人,准儿媳现在又失踪,他不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薄伽梵。”红发的迦楼罗简洁地说,“我是说,拉克什米一定也在她养父那里。你不去看看她?” 在天空之王臂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 “算了……”他最后低声说,“即使见了面,她也不知道我是谁……” 迦楼罗抱着毗湿努朝更高的天空飞去。在紫蓝的天幕上,留下一道绚灿如火的轨迹。 六 苏摩坐在城墙之上。 他看着阿修罗的军队穿过城门,朝远方走去,成千上万的宝石在天幕上照亮着他们的征程。 苏摩知道,人们有时或会说星辰为亡者所化。他身处月宿星群宫中,自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在地界,每一颗镶嵌在天幕上的宝石的的确确都是战死在沙场上的阿修罗祖先化成。为了照亮后代们没有星光的世界,他们不惜舍弃了肉身。 这是祝福也是嘱托。每颗星辰宝石都在督促地界的子民有朝一日,再度回到被真正的星光照亮的人间和天界。 而这些士兵就在祖先的眼睛下,去重蹈他们父辈的覆辙。 他看着那些排列齐整,士气高昂的士兵列队前行。他暗自计算,如果就在这里,他突然站起来朝这些军队发射毒蛇般的箭雨,在被围攻而亡前,他能毁掉多少阿修罗呢?几百人,几千人,还是一整支大军?如果他这样做了,是不是更加符合正法,符合一个天神和刹帝利的荣誉? 他看着那些经过他视线的士兵们。他的光辉撒落在他们的盔甲和盾盘上,甚至盖过了宝石星辉,折射在他们的眼睛里。有人偷偷看向他,眼里充满好奇。这些年轻人一直在地界生活,从未见过月光。苏摩看得出他们眼里□裸的惊讶和赞叹。 于是他依旧坐着。 “苏羯罗大人,他一直在那里,”守城士兵的头领对乌沙纳斯说。“几天了都这样。” “没关系,”乌沙纳斯笑着望了独自坐在城头的苏摩一眼。“就让他坐在那儿吧。他什么也不会做的。”他迈步朝城前走,想要检查一下士兵们的装备,却突然发现墙根坐着一个人。 那是云发。他已经黄色的僧袍沾满泥土和血迹,也被撕破了,几乎裹不住又高又瘦的身板。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朝乌沙纳斯望去。乌沙纳斯皱了皱眉。 “通图,这小子怎么还在这里?”他看向身边的士兵头领。这个脸上带着几道细疤的、叫通图的阿修罗武士为难地摊开了手。 “赶不走,”他说。“像个黏在屁股后的泥团一样。” 云发扶着墙站了起来。他透过被打肿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太白金星之主。 “请……请归还萨蒂。”他说。 “看来你们揍他的时候没吃早饭啊。”乌沙纳斯不轻不重地说,返身朝城里走。通图变了脸色,他停下脚步,转身朝云发走去,兜头就给了祭主之子一记重拳。年青的婆罗门倒下去,门牙镶在泥地里。 乌沙纳斯刚走到宫殿前,为塔拉诊治的医生就迎了上来。乌沙纳斯低头与他合十见礼,“塔拉怎么样?” 医生皱了皱眉。“身体还行 分卷阅读8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过有件事情我想应该禀报您。每天下午,使女会牵着她稍微散会步,做到面向莲花池的露台前。她这几天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使女打听,莲花池离露台有多远,水有多深,然后又找出各种借口,想要支开使女。使女不敢离开她,向我禀报,我想……” 乌沙纳斯转了转眼睛,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他说,“今天你让使女听塔拉的话。” 医生睁大了眼睛。“可她明摆着……” “我知道,这事情就不用操心了。”乌沙纳斯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医生,他转身登上了城楼。苏摩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望着他。 “今天下午,我们到行宫的莲花池那里去聊一聊,如何?”乌沙纳斯说。 苏摩看着乌沙纳斯。“要说话,这里就挺好的。”他静静地说。 “很好吗?人吼马叫象鸣,你不嫌吵?”乌沙纳斯笑了笑,“就这么说定了。我在莲花池那里等你。那是重要的话题,说不定可以让你解脱。” 苏摩皱起眉,站了起来。但乌沙纳斯已经转身离去。 风吹过莲花池。白银和宝石做成的莲花相互轻碰,在水晶台阶前发出动听的声音。 苏摩站在水池边。宝石天空令他难以判断准确的时间,可是乌沙纳斯无论如何是来晚了,苏摩看了一眼莲花池对面塔拉所居住的凉阁,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垂头看着水面。 就在此时,水中的倒影中,出现了一抹白影。 那不是苏摩自己的白衣。而是塔拉。她慢慢地沿着柱廊,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到了凭水的露台上。她扶着一根柱子,朝着水面,低着头,似乎是在确认水池潮湿的气息。风拂动着她的衣裙。 苏摩猛地抬起头。与此同时,塔拉放开了柱子,悄无声息地跃入了水中。 白裙和溅起的水花在这个只能装饰的水池上开出了一朵真正的水晶白莲花,随即便消失不见。 苏摩拔足便朝水池狂奔而去。 在他身后,乌沙纳斯显了形,他看着月神仓惶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乐不可支的表情。但他这个表情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苏摩跃入水池前,另外一个男人从一旁冲了出来。他先于苏摩一步跳进了莲花池中,朝塔拉落水的地方游去。 水池没有养真正的荷花,因此水又深又清澈。苏摩跳进水池里,但比他先跃入池水的男人更敏捷也更强健,水里的动作犹如一条鲨鱼。他朝沉在水底的塔拉游去,拖起她朝水面浮上去。 苏摩也朝水面浮上去,他们几乎同时钻出水面,苏摩这个时候才发现把塔拉救起来的那个男人竟然是阿修罗王伯利。他瞪大了眼睛。 不远处的乌沙纳斯也张大了嘴巴,这是他未曾预料的局面。 塔拉挣扎着吐出了两口水,随即又晕了过去。伯利沉默地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塔拉,又看了一眼苏摩。 “她不想拖你后腿。”他说,将浑身滴水的塔拉交到了苏摩眼里。“……难怪你会对她如此着迷。” 苏摩抱着塔拉,无语地注视红黑胡须的阿修罗王。 伯利又看了他和塔拉一会,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放弃了。“……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最后这么说着,叹息了一声,从水池里走上地面。吵吵嚷嚷、惊慌失措的随从们拿着布帛和干净的衣物一拥而上,阿修罗王却只是挥挥手,就这么浑身滴着水走回了自己的宫殿。 苏摩依旧抱着昏迷不醒的塔拉站在水池里。乌沙纳斯皱着眉头看着他们,想了一阵,突然轻笑起来。他从藏身之地走出,目不斜视地从水池边走过,跟着阿修罗王一起走进宫殿里去了。 人声都已经远去。苏摩抱紧了塔拉。她身体的热度透过湿衣传递到他身上。苏摩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塔拉抱上岸,走进凉阁,他喊了几声,都不见侍女过来,便轻轻将塔拉放在软榻上。 塔拉的嘴唇还带着一抹艳色,也许在决意自杀前,她还特地整束了自己的妆容。她最恨自己狼狈不堪。 但她现在就那么狼狈不堪。 苏摩自己同样狼狈不堪。 他的视线沿着塔拉微蹙的眉头滑过她还挂着水珠的耳廓,又划过她的下巴,然后是脖颈以下。 浸透了水的织物之下透出肌肤的颜色和身体的曲线。苏摩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但随即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视着。 他想起那一天在难陀那林园,她是怎么拒绝他的吻,告诉他她已经是祭主的人。 塔拉眼皮微微动了动。她睁开汪着一团迷雾的眼睛,随即察觉到了身边人体的温度,她轻微挣动了一下,微弱地问:“苏摩?” 苏摩没说话。 莫名其妙地,他耳边回响起了因陀罗响亮的笑声。 “苏摩……?”塔拉又问。“……是你吗?” 苏摩伸出手,抚摸着塔拉尚滴着水珠的头发和脸颊。 塔拉伸手盖在他的手上,她的手肌肤冰凉,血肉和骨头里却在传递着身体的热量。她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水的冰冷还是因为 分卷阅读8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苏摩手上的温度。 “为什么不让我死……”她嘶哑着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你一定要推开我呢。 苏摩看着她的嘴唇,看着那抹淡淡的绯红。 他俯下身,用一个深吻夺走了塔拉剩下的声息。 她嘴里都还带着一丝决死的凉意。 塔拉在他身下无力地挣扎着。他握住了她的肩膀。 你不把你自己给我。 宁愿给祭主和死亡。 “苏摩,”当他终于放开她的时候,塔拉喘息着,“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我,苏摩?” 苏摩还是没有开口。他吻她的额角,耳垂,下颚。他的手紧抱住她的身体,像要将她嵌入自己。 塔拉也不再说话,她用力推着苏摩。 每一次塔拉的推攮都让苏摩想起那个天鹅湖边的黄昏。 他拉开她反抗的手,唇齿贴在她的胸口,手拉开了她被水浸透的衣物。 何时心里燃起了狂怒?抑或那只是不甘和绝望的幻象? 塔拉拼命挣扎着,“苏摩!”她尖声喊着。 苏摩不回答她。 他知道自己要是开口说话,就会忍不住放开她。 就像天鹅湖边,她慢慢地从他手里抽走了自己的手。 积攒起来的情绪在苏摩心中凝固成了一块顽石,如今这块石头在□的海洋中融化开来,令这片海洋沸腾。 塔拉拍打着苏摩的肩膀和头部,苏摩却抓住了她的手掌,吻着她残留着指甲痕迹的掌心。 塔拉呻吟了一声,浑身如遭电击般颤抖了一刻,突然之间,她软下去,不再反抗了。她伸出手,紧紧搂住了苏摩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泪水要从她眼角沁出来了,她却扬起头,让它流了回去。 湿透了的天衣掉落地面,变作难看的污白色。 风吹皱水晶水面,白银莲花叮当作响。也许随时都会有人走进来,但是苏摩觉得自己不在乎。 他觉得什么也无所谓了。 天海涛声远去,二十七座雪白宫殿一座接着一座崩塌,化为泡沫。 七 黑宝石宫殿里,伯利坐在自己王座的台阶下,皱着眉头,一份接着一份地阅读臣下们递过来的贝叶信件。这个阿修罗王似乎心绪不佳,一直沉默不语。 最后轮到乌沙纳斯。他走到伯利面前,将一叠贝叶递在他面前。伯利伸出了手,乌沙纳斯却又收回了那叠贝叶。 伯利一愣,抬头看着太白金星之主。 “陛下的手还没有擦干净,”乌沙纳斯微笑着说。“会弄脏贝叶的。” 伯利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只是沾了一点朱砂……大概是塔拉身上的。”他说,“没关系。这不妨碍公务。把贝叶拿过来。” “那陛下心里也清楚啊。”乌沙纳斯说,“脏了手还是要处理国政。” 伯利再度抬起头看着乌沙纳斯,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残留的朱砂。 “把文书拿过来。”他最后只简洁地这么说了一句。 乌沙纳斯无言地服从了自己的君王。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伯利在他身后开口了。 “如果是处决仇敌、犯人、叛徒或政敌,血溅到我的手上,我也不感到肮脏。”阿修罗王说。“但是一个女人的朱砂,留在我的手上……” 他没说下去。 乌沙纳斯也没有回头。他背对着阿修罗王,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快步走出了宫殿。 云发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他猛烈地咳嗽着,刚刚那一击太重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通图朝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这小子脑袋是石头做的吗?”他说,脸上的细疤微微抽动。“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接受教训?” 云发喘息着坐了起来,眼睛望着眼前的阿修罗武士。 “你快走吧,小子。”通图说,“你再不走,乌沙纳斯真的会下令杀你。说实在的,我可不想把一个婆罗门活活打死。” 云发咕哝了一声,“我会走……”他低声说,“但要带着萨蒂一起走。” 通图皱了皱眉,站起来转身就走。他手下的士兵跟着他。 云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抹掉嘴边的血,蹒跚地跟上了这队士兵。 通图听见他的喘息声。他停下来,叹了一口气,转过头走向云发,然后又是一记重拳挥去。 云发想避开,却反应不过来。他被打得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士兵里依旧有人在笑,不过却显得稀稀落落。 “你到底想要什么,小子?”通图说。 云发抬起头来,固执地看着他。“让我见乌沙纳斯……”他口齿不清地说,“伯利王……苏摩……” “这可办不到。”通图说,“我只是个当兵的,只能执行命令。” 云发看了一眼 分卷阅读8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又看向远处的黑宝石行宫。 “萨蒂……”他呻吟着说。 通图皱起了眉。 “把这小子拖出要塞去,把他绑到马上去。”他转头对他的部下说。“老是揍婆罗门,我的拳头也会被诅咒的。” 塔拉站了起来。 苏摩也跟着她一同站起,他摸了摸扔在一边的衣服,还是湿的。于是他扯下一大截白纱,盖住了塔拉的背脊。 塔拉朝墙壁摸去。她试探了几次才按到了宝石和雕刻上,苏摩跟着她,他伸手想扶她,塔拉却没有理会。她慢慢地扶着柱子和墙走,涂在掌心的红色化开来,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绯色痕迹。最后她走到了房间另外一端的梳妆台前,摸索着坐了下来,然后转向苏摩的方向。 “帮我梳妆。”她轻声说。 苏摩无言地照办。他用自己的手抹去她脸上化开的眼影、唇砂和檀香粉,整理她揉乱的长发,从床榻上拾起散落的耳环和花鬘,重新戴回塔拉身上。她的眼睛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当他重新用黛黑的烟墨替她描绘眼线的时候,看不到她眼里倒映着的自己。 “如今我们都无路可退了。”塔拉突然开口说。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底部却埋着一根细长金属丝,末端牵着心肺。 苏摩注视她。 “后悔吗?”他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塔拉久久无声。最后她慢慢地伸出了手,触摸着苏摩的脸和嘴唇。 “从前……我真的曾经祈祷过,被你而不是被别人拥抱,那是何等欢喜、何等为我所盼望的事情……” 她微微地,凄凉地笑了。 “难怪人们说许愿需当心,……因为愿望会成真。不是吗?” 苏摩默然无语。他站起来,自己也装束整齐,便朝凉阁外走去。 “苏摩!”塔拉突然又在他身后喊。苏摩回头,塔拉朝他的方向伸出了手。白纱从她肩头滑落下来。那既像是情人送别的手势,也像是婆罗门发出诅咒的手势。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塔拉厉声喊道,“就算我们注定都得要毁灭,但你要保护萨蒂!你答应过我的,苏摩!” 苏摩沉默了片刻。随后,他转过头,离开了凉阁。 塔拉停留在原地,她的手扶着身后的梳妆台,抓着被金属包裹的尖锐的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终于苏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风吹荷叶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过来。 苏摩走出凉阁,朝伯利的行宫走去。半路上他突然看到一群士兵正在驱赶一个遍体是伤的人。 那个可怜家伙已经遭到了几次痛殴。他面孔青肿,衣裳破烂,肢体扭曲,在士兵们的推攮之下跌跌撞撞地走着。苏摩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认出那是祭主的儿子云发。 刚好在这个时候,云发也抬起头,看到了他。 年轻婆罗门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一线怕人的光亮。他停住了脚步,转向苏摩的方向。 “喂,”通图皱眉说,他踢了云发一脚。云发跌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蹒跚地朝着苏摩走来。 苏摩站住了,看着云发。 士兵从云发身后赶上来,揍他后脑勺、踢他后背。祭主之子再次跌倒在地。 这次不再有人笑了。 地上的云发抬起头来,依然死死地看着苏摩。 “把萨蒂,”他口齿不清地说,“归还。” 阿修罗士兵将云发拉起来,血从他被打烂的嘴巴里流出来。他还是看着苏摩。即便眼皮都肿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坚定。 “把萨蒂……”他说。 苏摩突然动容。 他心里产生了对这个顽固而单纯的青年的强烈嫉妒。 通图拉起云发的头发,年轻婆罗门一声惨叫。他挣得脸都发红了。然而他还是在喊叫。 “把萨蒂归还!”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刀无声地划破空气,指到了通图的下巴处。 这脸上带着细疤的汉子并没有惊慌,他手下人发出喧嚣,却也没有妄动。他低头看了看指到自己喉间的刀,又皱眉看看出刀的苏摩。 “你想干什么?”他说。他面对着生命威胁,口气还是很镇定。 苏摩从其中听出了有归属的人对丧家之犬的优越感。 “放开他。”他说。 通图咧嘴一笑。“你是什么人?”他说。 苏摩注视着他。“很快就是和你一样的人。”他轻声说,“放开他。” “……这是什么意思,苏摩?” 苏摩回过头,乌沙纳斯站在前面,脸上带着一丝不知是真还是伪装出来的惊愕表情。 “你回心转意了吗?”他问。 苏摩没理会他。他看到伯利正拿着一叠贝叶从宫殿里走出,正朝这边走来。 苏摩收了刀,朝伯利走过去。阿修罗王停住了脚步,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苏摩。 分卷阅读8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苏摩向伯利行礼致敬。 那是臣子对君王行的礼。 乌沙纳斯眯起了眼睛,嘴角啜着笑意。 要把一个人逼到无路可走并不容易。 可也不难。 苏摩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递给伯利。“如果你想要我的服务,我愿意给你。”他低声说。“作为您救了塔拉一命的报答。” 伯利看着苏摩,并没有去接他的刀。“你是想自暴自弃吗?”他说。 苏摩感到伯利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躯,直视他灵魂深处。 但没所谓。那里有一个黑洞。什么也无法填满。 空虚、随波逐流、茫然、欲望。随便怎么叫吧。他一语不发,再次献上自己的佩刀。 他最宝贵的东西,如果只能守住一样,那其他的东西,就让它们随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同烂掉。 伯利叹息一声,接过了他的刀。 稍微顿了一下之后,苏摩又开了口。“但我有条件。” “你说。” “请将塔拉赐给我。她应当受到尊敬,得到良好的照顾,要找最好的医生为她治疗眼睛。她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带着意图接近她,不能利用她、不能伤害她。甚至是你也一样。” 伯利看着他。 “可以。”他开口说。 被士兵架着的云发模模糊糊听见走到身旁的乌沙纳斯在低声笑。他转过头,乌沙纳斯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虽然你是祭主的儿子,我也愿意把你当成学生,免费为你上一课。”乌沙纳斯说,“第一个教诲,武士的尊严如同女人的贞洁,一旦被破坏,就会即刻堕落,如果两者联合,那堕落的速度无人能及。” 云发喉头发出格格声,“萨蒂……”他声音里透出一丝惊慌。乌沙纳斯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若有所悟。 “啊。”他说,“你莫非迷上了萨蒂那个小姑娘?” 隔着满脸血污也能看出云发脸红了。乌沙纳斯差点失声大笑,可是随后苏摩和伯利的对话令他的笑堵在了喉咙里。 “……第二个条件,”苏摩说,“我和塔拉可以留在这里。但你们要放萨蒂回去。让云发护送她回她父亲那里。” 伯利注视着月神,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贝叶,又看了一眼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云发。 “可以。”他说。 乌沙纳斯变了脸色。他抛下云发,几步走到了伯利面前,“陛下!” “乌沙纳斯。”伯利举起了手里那张贝叶。“你这张文书我看过了。你要送萨蒂到摩耶那里去。” “不错,陛下,”乌沙纳斯说,“只有摩耶——” 伯利皱起了眉。“乌沙纳斯,既然陀湿多费尽力气也找不到商吉婆尼,摩耶也未必可以找到。那个小姑娘已经备受摧残,不可能在摩耶手里活下来。她死掉的话对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吗?既然如此……”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云发,“不如就让那个年轻人带着萨蒂回去吧。此外,对于云发,我也有其他的考虑……” 乌沙纳斯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犹如蒙上黑幕的钻石。“可是,”他说,“陛下,” 伯利摇摇头。“别试图说服我,苏羯罗。”他用了乌沙纳斯的阿修罗名字,“这件事我已经决定。” 他抬起了手给乌沙纳斯看。塔拉的朱砂还留在他手上。 乌沙纳斯瞪着伯利,在一旁的苏摩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他从未见过乌沙纳斯脸上出现如此之多的怒气,甚至当年他抓捕乌沙纳斯时对方也未曾如此面目阴沉过。 但伯利直视着太白金星之主,目光一如既往地坦诚。僵持了片刻之后,乌沙纳斯终于屈从了主君的权威。 “我明白了。”他向伯利深深行了一礼,嘶哑着声音说。随后,他直起身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伯利把平静的目光挪回士兵和云发身上。 “带人去替他清洁、疗伤。”他说。“让他准备好带萨蒂上路。” 士兵们一言不发,通图架住了云发,拍了拍他肩膀。 “运气真好,小子。”他说,严酷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因为不用再殴打云发感到松了一口气。他带着云发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伯利终于把视线转回苏摩身上。 “这样说也许很可恨,我是刽子手,却要施予虚伪的慈悲。”阿修罗王说,“但你放心,萨蒂的事情,我会安排。” “乌沙纳斯他……” 伯利苦笑。“你认为他归顺于我,”这个外表平凡的地界之主说,“那是不对的。当初我和我的家族被把持阿修罗族大权的表亲们排斥,流亡在外,他认为我比牛节王更加适合做阿修罗王,或者说,更加适合实现他的野心,所以才找上门来,帮助我登上王位。他对我的忠诚是有条件的。有朝一日,如果他认为我不再适合这个位子,我相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背弃我。” 苏摩微微有点惊讶。“把这样的臣子带在身边,为何陛 分卷阅读8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下不感到担忧?” “万事万物皆有代价。”伯利说,微微一笑。“苏羯罗和我都对彼此的底线心知肚明。今日也许苏羯罗会光火,但至少我已经得到你的臣服。” 苏摩张了张嘴。“但我……” 伯利扬起了一只手。“我知道。”他看着苏摩。“我不会过份要求你的忠诚。但你至少要对我坦诚。” 苏摩垂下了头。 为何大地还没有将他吞没呢? 八 盘子上放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黄金做的,薄而软。只能用来剥开果皮。 萨蒂坐在床边,眼睛盯着那把刀,以及旁边的正在忙手工活的罗提。 如果我还能说话,她想着,我就会让那把刀变成青铜的。然后我就用它捅进这个女人的脖子。 她尽情想像了一阵血液从罗提白皙喉咙里喷薄而出的景象,觉得很快意,随后又考虑了一阵是否把乌沙纳斯加进这个场景里去。 随后她便阴郁地意识到,如果那把刀真的会变成锐利凶器,她只会选择在再经受一次折磨前把它插进自己胸口里。 罗提忙着整理盘子上的花环,不时带着笑意看萨蒂一眼,那种眼神仿佛在说,她看得出萨蒂心里每一个细小的心思,但是她全然不在乎。 这令萨蒂产生强烈的憎恨。 就在此时,乌沙纳斯几乎砸门而入,令坐在萨蒂床边的罗提都吓了一跳。 萨蒂刚刚坐在床边,现在则又缩回了床里面,抱住了脑袋,看也不看乌沙纳斯一眼,身体却在发抖。 罗提笑着看了萨蒂一眼,又转头看着乌沙纳斯。“你这是怎么了?”她说。“看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 乌沙纳斯却没有理会罗提。“萨蒂。”他说,口气阴沉。“起来。我要送你回你父亲那里去。” 萨蒂充耳不闻,依旧缩在床角。又是谎言,她想着。 罗提吃惊地站了起来。 “什么?”她说,“商吉婆尼不是还没有找到吗?怎么就放人了?” “那是苏摩的条件。”乌沙纳斯说。萨蒂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 什么条件?她想,苏摩答应了什么? “那种软心肠迟早有一天害死我们全部人!”乌沙纳斯突然破口大骂。 罗提看着他,张大了嘴巴。“是陛下的命令?”她问。 乌沙纳斯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怒容满面。“他随口就答应了苏摩,理由是他不能做得更过分了!他做了什么?那个手上连朱砂沾染都嫌脏的家伙……他根本就不明白商吉婆尼的重要性,他还以为我找禁咒是为了自己!该死的……”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萨蒂。 “把陀湿多叫来。”他用近乎怒吼的音调说,“趁着伯利的人来接她之前,最后再努力一次。我不相信找不到!我……” 罗提握住了乌沙纳斯的手,红指甲陷进他的肌肉里。 “冷静点,苏羯罗。”她用少见的冷漠声调说,“这样就慌了阵脚?” 乌沙纳斯望向她,怒形于色。“放手,女人。”他说。 罗提脸上露出个接近轻蔑的淡笑,却还是顺从地放开了乌沙纳斯。 “一提到伯利王的事情你就冷静不下来。”她说。“不是吗?” 乌沙纳斯又在房间了踱了几圈,不时不耐地看向萨蒂一眼,像一颗怒气冲冲的火流星。 突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他的脸上放出了光芒。 “啊,”他轻声说,“我真是昏了头。怎么会想不到这个呢……” 他转向了罗提。 “罗提。”他开口了,“你去找天乘过来!” 罗提站了起来,脸色有点微微地变。 “天乘?”她说,“你找天乘做什么?” “去找她。”乌沙纳斯简洁地说。 罗提服从了。萨蒂抬头看着她离开房间。这个女人临走看了乌沙纳斯一眼,萨蒂看到那目光中带着奇异的疑虑和怨懑。 现在只剩乌沙纳斯和萨蒂两个人在房间里。乌沙纳斯在窗边坐了下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思考着什么。这样的情景令萨蒂畏惧。 幸而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隔了片刻,门响了,罗提和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那个女孩年纪比萨蒂还小些,容貌俏丽,却穿着一身男孩子的衣服,甚至还带着武士的佩刀,显得活泼英武。她一进房间,就朝乌沙纳斯跑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父亲,你要我来做什么?” 萨蒂看着这个少女,惊讶万分。她突然认出这就是曾经变幻成海洋之子的少女,她竟然是乌沙纳斯的女儿吗? 乌沙纳斯脸上露出了笑容。 “天乘,”他说,“现在我要拜托一件事给你,你能替我做到吗?” 天乘脸上露出骄傲的笑,把一只手放在鼻子前。“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喽。太简单 分卷阅读8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我可不愿意做。” 乌沙纳斯大笑起来,他搂着女儿,走到了萨蒂面前。 “那么,听好了。”他指着萨蒂对天乘说,“我要你变成她的样子。” “为什么?”天乘说着,好奇地伸出手,抬起了萨蒂的下巴仔细打量,萨蒂瞪着她。天乘皱起了眉。 “啊,是她。”她说,“我才不要呢。她太黑了。” 比起继承了乌沙纳斯散发光辉的白皙肤色的天乘而言,萨蒂的确显得黑了一些。 乌沙纳斯皱皱眉头。“听话,天乘。”他用哄小姑娘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真的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办成。” “变成她的样子,然后呢?”天乘歪着头问。看她那个天真无邪的样子,萨蒂难以想象她曾经和祭主拔刀大战,砍下惨叫的僧侣肢体时眼睛眨都不眨。 “你变成她的样子,换上她的衣服,伯利王一会儿会派人过来接你,他会把你交给云发,护送你去天界。”乌沙纳斯笑着说,“那个年轻人是个书呆子,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天乘,他会任由你摆弄。你可以迷惑他、诱骗他,戏弄他,尽量拖延在路上的时间。然后,等时机差不多,我会给你信息,到时候,你就甩开他,让他以为是他把你给弄丢了,再回到地界来。” 就在这当儿,萨蒂看到了天乘背后罗提的目光。 这个女人现在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她盯着乌沙纳斯,视线里毫无疑问带了怨恨。 萨蒂突然抖了一下。 从天乘那孩子般甜蜜、又带着不羁骄傲的笑容里,她辨认出了乌沙纳斯和罗提两人的影子。 “哦。”天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闪闪生光。“如果我办到了,父亲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呢?” “你要什么都可以。”乌沙纳斯说,“只要我能办到。” 天乘拍掌,“那可说好了啊!”她大声说,随即又露出了娇俏的笑脸,“一言为定啊!” 乌沙纳斯也笑了。“一言为定。” 天乘走到了萨蒂面前,歪着头打量了片刻,突然之间,她的身形崩塌了,就像是沙子做成的塔在潮水里化开,但随即又凝固起来。 现在房间里有两个肤色似蜜,头发卷曲的萨蒂。 萨蒂的嘴唇哆嗦起来。 她看向变成自己模样的天乘,又看向乌沙纳斯。乌沙纳斯眼睛里没有笑意。 他是不会放过我的。萨蒂想着。绝望从脚底渗透到她头顶。 “好了,”太白金星之主说,“现在替身是找到了。那么该怎么瞒过其他人,把她送到摩耶那里去呢?”他看着萨蒂,思考了一会,突然又露出了笑脸。 “嗯,既然天乘觉得你黑……”他说着,走到了窗边,朝外面抓了一把,然后又走回来,把手掌放在了萨蒂面孔上。 水一般的凉意浸透了她,随即那感觉消失不见。乌沙纳斯放开了手。萨蒂转过头,在罗提放在床边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她现在肤色黑如夜晚。 如果不是已经失去了声音,如果不是已经没了力气,她一定会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地界的夜色。”乌沙纳斯笑着说,“不算是最好的妆容。不过萨蒂,你就暂且忍耐忍耐吧。” “噢,”天乘说,“再等等。” 她拔出了佩刀,抓起萨蒂的头发,还没等萨蒂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天乘就一刀割断了萨蒂的长发。卷曲的黑色长发七零八落地纷纷落在床上和地面上。 萨蒂摸了一下断到耳边的发梢,朝天乘扑了过去。天乘吓了一跳,闪到了一边。“哎呀,她好凶!”她说着,乌沙纳斯从一旁一把拦住了萨蒂,不让她动。 眼泪无声地从萨蒂眼眶里流出来。 现在就算她死了,人们把她的尸体送还给达刹,他也未必能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云发等在要塞外,心里觉得十分不安。在他这个角度,看得到士兵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虽然老实,却并不傻,这几天的见闻,已经让他明白阿修罗王是铁了心要和天界开战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伯利还肯将萨蒂归还,让他送她回去呢? 外面响起一阵骚动。云发跳了起来,随即就因为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一个大臣模样的干练中年人走进了房间,身后是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的、低垂着眼帘的萨蒂。 “伯利王请你把这两封信分别转交祭主和达刹仙人。”大臣说着,把封好的布帛递给了云发。云发摸了一摸,知道里面放着两颗传言宝石。但是他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看着萨蒂。少女亭亭玉立,眼帘低垂,但似乎气色尚好,不见憔悴,也没有受到错待的迹象。云发心里放松了下来,朝萨蒂笑了笑。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另外一队人马乘坐车辆,慢慢从他身边经过。这队人有老有少,也许是战争在即想要离开避难的普通百姓吧。车里的阴影处坐着一个人,肤色黝黑,几乎看不清楚面目,头发削得短短的,像个小男孩。 有一瞬间 分卷阅读8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云发觉得那个身影十分眼熟。但他没有来得及多想,那马车就超过他们,随即朝另外一个城门驶去了。 大臣带着云发和萨蒂走到一辆设施齐备、携带了食物、饮水和其他物品的骡车旁。 “伯利王对发生这种事情感到遗憾。”大臣说,“因此即便开战在即,他还是决定将萨蒂送还给她的父亲,以示诚意。” 云发鼓起了勇气。“既然这样,塔拉……”他说。 大臣根本就没看这个年轻的婆罗门。“苏摩在我王面前要求庇护,既然地界的主宰接受他的请求,就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他朝骡车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两位速速离开吧,不要卷入战火之中。” 阿修罗的士兵们将云发和萨蒂护送到了地界的入口处,随即就返身折回。 云发发觉只剩下他和萨蒂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萨……”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自己口吃的势头。“……萨蒂。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去的。我父亲和天帝也一定会把你姐姐带回来的。” 萨蒂坐在车厢深处,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云发感到更加紧张了。 “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他说。 萨蒂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云发稍微松了口气,看向前方的道路,更觉得任务艰巨。他拿起了缰绳和鞭子,然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如何驾驶车子。 一只手从云发背后伸过来,接过了缰绳,轻轻一拉一抖,两头拉车的骡子就乖乖朝前跑了起来。 云发目瞪口呆,转过来看着萨蒂。 少女歪着头注视他,突然露出俏皮的一笑,眼睛闪闪生光。 “你好傻呀!”她说。 云发心里犹如挨了一记重击。 以往萨蒂从未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他们一起旅行的那段短暂时光里,达刹的小女儿那幅随心所欲却又若有所思的样子,令云发丧失了所有和她攀谈的勇气。他不能接近她,也不明白她。 而现在,眼前的女孩却明亮通透,犹如反射在溪流上的阳光耀眼。 他呆呆地看着蜜肤卷发的少女,都没有留意自己倒映在她眼里的是个脸上还满带着青肿的趣怪形象。 骡车在路上颠簸着。沿路的行人和士兵们纷纷停下为它让路。满面通红的云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如何驾驶它,从女孩手里接过了缰绳。 九 萨蒂的手和脚被牢牢缚在了车厢里。她无法动,也无法说话。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假冒的萨蒂穿了她的衣服,盛装打扮,被伯利王的大臣带走,送到了不明真相的云发那里。而迟钝的云发不仅毫无察觉,还朝着冒牌货一个劲地傻笑。 我在这里呀!那个人不是我,真正的我在这里!他们乘坐的车辆经过云发时,萨蒂心里无声地呐喊着。但云发只是朝她这边撇了一眼,就忙着去关注天乘幻化成的萨蒂了。 车辆朝着城门驶去,萨蒂突然看到苏摩站在路边。 他还是一袭白衣,腰挂佩刀。只是白银的刀柄上镶嵌了一块巨大的红色宝石,显得突兀。他没有留意这辆驶过身边的马车,目光远远凝视着云发和天乘所在的方向。 萨蒂的眼睛睁大了,她拼命挣扎着,后背撞在车厢上。 苏摩似乎听到了这动静,朝马车的方向看来。可就在他们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一队士兵抬着一架步舆停在了苏摩身后。 苏摩于是不再管马车了。他朝轿子走去。萨蒂所见的最后一个景象,就是苏摩伸出了手,从轿子里将眼上蒙着白纱的塔拉搀扶了下来。 萨蒂挣扎得更加厉害。但坐在萨蒂对面的罗提伸出了手,轻轻地按住了萨蒂的胸口。 车辆辘辘地驶向要塞外。 罗提一反常态地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皱眉从阴影里注视着天乘和云发远去。萨蒂意识到对于这件事她和自己一样感到不快,这冷酷无情的女看守,竟然也具有担忧女儿的、母亲的一面,这让萨蒂感到很是别扭。 车辆驶出要塞,拐了一个弯,在城门视野难及的地方,乌沙纳斯在等着她们。他身边是通图和他手下的那队士兵。罗提跳下车来。 “我必须跟随陛下一同出征,所以无法陪同你们一起前往,但我会让他们护送你们去摩耶的森林。”他对罗提说。 罗提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冷漠神情,她盯着乌沙纳斯。“你真过份,苏羯罗。”她说,“你把我的女儿夺走,又送她去做那种危险而不知廉耻的事情。” “她也是我的女儿,罗提。”乌沙纳斯说,“天乘不是可以被关在家里管教的乖乖女,她喜欢冒险。别忘了,是你的教导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明明是你把她教导成这样的。” “天乘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萨蒂就交给你看管。你们一路要小心。” 罗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却低下了头。“明白。” 分卷阅读9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乌沙纳斯扫了一眼易容的萨蒂,又看向罗提。“你要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假如有其他的人来抢夺或是干涉……”他顿了顿。“那么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她落入其他人手里。” 罗提冷冷笑了一下。“明白。” “通图,你的职责也是一样。”乌沙纳斯转身对士兵头领说。“有必要的话就动手杀掉她。知道吗?” “……”脸上带着细疤的阿修罗武士似乎有点走神。 “通图?” 通图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明白。” “那么……”罗提看向乌沙纳斯,突然又变回平时亲切的那副说话腔调,“我冒着背叛伯利王的危险替你做这样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奖励呢?” 乌沙纳斯看着她笑了。这种时刻,他看起来总是像一个真正的甜蜜情人。 “你可以吻我。”他说。 罗提盯着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哦,何等慷慨的礼物呀。”她用嘲讽的语气说,“能容我回来再取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乌沙纳斯背后站了出来。 萨蒂一看到那个身影,浑身都因为恐怖而僵住了。那是匠神陀湿多,这些日子来给她最多痛苦和折磨的人。 老匠人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稍等一下。”他说,“我有一封给摩耶的信。” 乌沙纳斯皱了皱眉。“让罗提直接传言就可以。” “不行。”陀湿多说,朝车子走过去,“匠人术语其他人难以理解和背诵。” 他把一颗宝石递给了罗提,罗提朝他亲切地笑了笑,收下来。这么做的时候,陀湿多的目光从罗提身上转到了萨蒂身上。他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把手伸到了萨蒂头上。 萨蒂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无言地拼命挣扎着,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睁大。她知道下一秒钟,那种撕裂身体的痛苦又要降临…… 什么也没有发生。 陀湿多只是像很久之前,在达刹家门外递给还是小女孩的萨蒂玩具时那样,轻轻地摸了摸她头顶。粗糙的手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 随即他放下手,离开了车厢。乌沙纳斯皱眉看着他。 “有意思。”他说,“大匠,我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已经磨掉了你最后一丝慈悲心。” 陀湿多沉默了片刻。 “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活着回来。”他说。 此时马车已经启动,士兵们随即跟上,朝着甘味林的方向远去。乌沙纳斯笑了笑。 “你看看那小姑娘眼睛里的神情。”他说,“我们给她的折磨足够让人变成穷凶极恶的食尸鬼。你还是祈祷她不要活着回来吧。” 陀湿多又停顿了片刻。 “她曾经照顾过舍衍蒂,陪伴她到最后一刻。”他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对她有所感激。” 乌沙纳斯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充满砂砾。 “我该刚感激她吗?”他轻声说,“那是她自己以为的善事。在我眼里,却是极恶。世人必须要对别人自以为是的好意全盘接受心存感激,否则就是不知感恩吗?只要对方用意是好的,不管那愚蠢的善心最后造成的结果如何,都必须要对其感激涕零吗?在我看来,那真是无比恶心。” 在旅行的时间里大部分,萨蒂都靠着车厢昏睡,剪短的头发遮住了额头和面孔。就算醒来,她也只是麻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木板。 “……罗提夫人,这小姑娘看起来精神很差啊。”通图掀开遮挡视线的车帘,朝车厢里望了一眼,对罗提说。 “旅行的终点也是她生命的终点。”罗提笑着说,“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会有精神?” 通图摸了摸脸上的细疤,拉下了脸。 “老是做这种事情,真让人心里不舒服。”他嘀咕着。 “你不乐意?”罗提眯着眼睛笑着说。 这个阿修罗武士皱起了眉。“没什么乐意不乐意的,乌沙纳斯大人的命令,我应当服从。” 罗提笑了笑,抬头看向前方。“啊,前面就到了。”她说。 通图转过头,睁大了眼睛。 “喂,那是什么玩意?”他说。 在茂密的丛林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城池。 这座城池占地辽阔,城中灯火辉煌,城墙高耸,旌旗在城头飘扬,身着重甲、威武雄壮的士兵来来回回地巡逻,看到通图这队人马时,守卫们齐齐发出怒吼,从城墙上拉开弓箭,瞄准了他们。 这一小队人训练有素,立即拔出了武器,通图举高了盾牌,看向罗提。 “摩耶住在这城里?”他说,“他不是林居隐修者么?而且这里什么时候冒出一座城市来了?” 罗提笑了。“他当然是林居隐修者啰。”她说,走下车来,看着城门,提高了声音喊:“幻筑者摩耶!檀奴之子摩耶!!我是罗提,火焰之女,以乌沙纳斯使者的身份前来,请你解 分卷阅读9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开幻术,让我们进入你的疆界吧!” 所有人都眨了眨眼睛。 转瞬之间,那座辉煌的大城消失不见,在他们面前绵延的是散落在丛林和藤蔓间的残垣断壁。从建筑残留的规模上看得出来,这里从前曾真的有过一座美丽的城市,但如今却已经化为废墟。一条昔日的石板大路从只余基础的城门开始,延伸到被密林包围的废墟深处。野草和榕树的根部从石板下爬出来,蛇般蜿蜒。 罗提笑了笑,再次坐上车去,指点通图说:“摩耶的住所就在最里面。我们走吧。” 车辆再次启动,一行人沿着那条古老荒废的大道一直朝前走。通图打量着四周的废墟,皱眉问罗提:“甘味林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废墟?” “这是阿修罗曾经的都城。”罗提笑着说,“摩耶是它的建筑师。他下定决心要把它建成比永寿城更美丽的都市,当时的阿修罗王也倾尽国力支持他。都城的建设耗尽地界所有财富,城外的人民饥寒交迫,城中的繁盛却绝世无双。到了后来,阿修罗和龙蛇那迦为了争夺地界领土发生大战,眼看那迦的军队逼近这里,摩耶自己放火烧毁了整座城市。不过从那以后,他自觉再也无法建造如此出色的作品,便离开阿修罗王的宫廷,隐居在废墟深处。” “那幻觉又是怎么回事?” “摩耶用来吓人的。”罗提说,“他把整个城市建成了一座巨大的魔阵,就算连因陀罗也无法打破。任何人如果不经过他的允许,绝对无法进入森林接近他。不过,你们也可要担心,摩耶害怕自己被打扰,将这座森林整个地拖入了地界夹缝,这里维持地界之间分隔的力量最为薄弱,如果胡乱走动,一不小心就落入更深的地界哟。” 话说着,大路已经到了尽头。在一堆废墟之中,有几间尚算完好的石屋,屋外堆放着大堆柴火。一个男人从石屋里跑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袍,头发花白,脸色憔悴。他昔日也许是个容貌高贵的人,如今眼角眉梢却带着受惊动物般的神情。他神色紧张地盯着罗提和通图一行人,看看马车,又看看护卫马车边全副武装的士兵们。 “好久不见了呀,摩耶。”罗提亲切地朝他打招呼,她走下车来,把萨蒂也拉下了车。 “你来做什么?”摩耶问,手指神经质地抖着。“乌沙纳斯让你来做什么?” 罗提笑着走上前去,像个老朋友一样挽住了摩耶的胳膊。“我们进去细谈。”她说,看了萨蒂一眼,拉着摩耶走进里屋。 萨蒂坐倒在石屋门前。她的手脚依旧被缚,眼神空洞。 通图手扶着武器,站到了她旁边。 摩耶和罗提似乎谈得很长。士兵们停留在门口,各自坚守岗位,警觉的视线打量着废墟和保卫废墟的森林。 通图来回踏了几圈,突然停下了脚步,弯下了腰。在他足下一块破碎的石板里,长出了一朵小小的淡黄花朵。这个阿修罗武士凝神注视了它一会,伸出长着剑茧的拇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娇嫩的花瓣,转头对一旁的萨蒂说:“小姑娘,你看,这花真是顽强。被石板压得这么厉害,竟然还能开放啊。” 萨蒂的目光只是木然地盯着前方。 通图似乎感到尴尬,他轻咳了一声。 “实际上,”他低声说,“我的女儿也差不多你这么大……” 门吱呀一响,摩耶和罗提走了出来。摩耶手里拿着陀湿多的传言宝石,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了。 “这事不仁义,我本不应当做。”他说着,望了一眼萨蒂,又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罗提带着笑意看着他。“你可以栖身在这里,是由于伯利王的恩泽。”她柔声说,“所以这一次你必须要帮苏羯罗这个忙。” 头发花白的阿修罗建筑师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不过我得要花上点时间准备。届时这个城市都要纳入秘法之中。在那之前,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他说着,挥了挥手。堆放在屋子外面的柴火突然动了起来,木条和木枝自己凑到一起,组装成人型模样。于此同时,他石屋外部的石块也动了起来,岩石巨人蹒跚着从墙壁里走出,关节里落下泥沙。 士兵们都吓了一跳,拔出了刀。“这是怎么回事?”通图说。 “我的仆役。”摩耶苦笑着说,“抱歉,我胆子很小,也不擅长与人为伍,只能制造这样的傀儡替我做事。这样的玩意儿城里还有很多,你们在幻觉里看到的士兵也是它们。” 罗提却哈哈大笑着拍起了手。 “真是精彩的机关术!”她娇声说,“摩耶,你的技艺越见精彩了呢。” 摩耶又苦笑了一下。“它们是我最后的作品了。” 他又挥了挥手。木头人和岩石人都走向石屋的后方。它们动作看似笨拙,效率却很高,不长时间就在废墟里利用现有的材料建筑出了几间大屋。 罗提和摩耶还在商讨明日的各种事情。通图带着萨蒂走向其中一间房屋。走到门口,少女踩在两脚间的镣铐上,跌了一跤。她手也被缚住,爬起来时 分卷阅读9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显得很是困难,最后手掌的皮肤也擦破了,通图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搀了起来。 屋里空空荡荡,唯有一间石床。通图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石床,又看了一眼垂着头的萨蒂,以及她被缚索磨红的手腕,心里叹了口气。 “反正也是最后一晚了……”他想着,对萨蒂说:“把手举起来。” 萨蒂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顺从地举起了手。通图抽出腰刀,挑断了她手和脚之间的缚索。 “好好休息吧。”他简洁地说,走出了石屋,把萨蒂一个人留在屋内。 柴门关上了。 而萨蒂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 她坐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她的目光不再呆滞木然了,黝黑的皮肤上渗出一层冷汗来。她微微颤抖着手,伸进剪短蓬松的头发里面,慢慢地抽出了手。 她掌心里握着散发清辉的弦月耳坠。 十 萨蒂不明白为什么陀湿多会把这轮耳环还给她。 那一天离开之时,他抚摸自己的头顶时,她突然觉得有一丝清凉熟悉的感觉,落在自己的发间。 她立即就知道那是什么,当她抬起头注视着陀湿多时,老匠人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她熟悉的慈爱神色。那神色只是一闪而过,陀湿多随即放开了手,转头离去,再也不朝她看一眼。 那冰凉熟悉的感觉停留在发间,而萨蒂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罗提,生怕眼神败露心中的忐忑。而且她的手也被缚住,无法取出和使用弦月。她一路提心吊胆,装出一幅死期将至的麻木样子,好令罗提失去戒心。但罗提依旧没有放松她的绳索,这令萨蒂几乎绝望。 但她发现负责押送她的阿修罗武士头领对她还带着怜悯。 走到石屋面前那一跤是萨蒂故意摔倒的,这样足以展现被磨破的手掌和红肿的四肢。心里的紧张令萨蒂几乎完全没感到摔跤带来的疼痛,当她眼看着通图眼里露出同情、伸手来搀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罗提打开门带着食物来视察萨蒂的情况时,屋子里黑灯瞎火,萨蒂背对着她躺在石床上。在黑宝石行宫里她经常也是这个状态,罗提只是皱了皱眉就走了出去。 萨蒂心里一阵庆幸。看来罗提认为自己反正明天就要死,吃不吃东西已经无关紧要。以往如果萨蒂拒绝进食,就会挨罗提的耳光;而且如果罗提要强迫她吃饭,一定会发现通图已经放开了她的束缚。 萨蒂闭上眼睛,紧紧握住掌心的弦月。 陀湿多也许只是想减轻她的苦楚。可是他知道这轮弦月真正的功用吗? 今晚,萨蒂默念着。今晚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须要找到白牛,寻求它的帮助。 乌沙纳斯和苏摩的话也许是真的,可那又怎样。 阿修罗武士挥舞的刀剑,在莲顶山下递到她脖子边的利刃,伽罗婆提撕心裂肺的哭叫,被天乘割去的头发,乌沙纳斯狡猾的笑脸,罗提虚情假意的笑和冰冷的耳光,日以继夜的痛苦和折磨,苏摩哀伤的眼神,还有姐姐蒙着白纱的面孔。 就算把魔鬼召唤出来也无所谓。 弦月的锐角刺破了她的掌心,鲜血流了出来,融合在银辉之中。血色光芒渗入她被夜色遮盖的肌肤,深入血肉,深入骨髓,到达梦中。 萨蒂再一次来到了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 这一次,这地方不再显得那么安静祥和了。属于因陀罗的东方,天空中雷鸣电闪,乌云翻滚。属于火神阿耆尼的西南方,火焰舔舐着大地和天空。属于风神伐由的西北方,狂风大作,大地震颤。属于死神阎魔的南方,漆黑几乎要吞没整个世界。这一切都预示着天神们的愤怒,战争即将爆发,地府已经张开大口,准备迎接无数死者。 昔日属于苏摩的东北方则是一片黯淡。 当萨蒂朝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她的脚几乎都发软了。 草原上如今也是狂风阵阵,平静的金色荒野现在在风云变幻的天空下成了一片翻滚着不安浪涛的海洋。白色雄牛就站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周围充斥着混乱和灾难的不详气息,可是它依旧非常平静,深色的眼眸注视着萨蒂。 萨蒂朝它跑过去,直到面前才停住。 白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好,萨蒂。”它说。“好久未见。” 萨蒂张大了眼睛。你还认得出我?她想这么说,张开嘴,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白牛笑了。“肤色和头发只是外在的改变。别忘了,这里是护世天王的天界,一切事物呈现原型之处。” 萨蒂更加吃惊了。 你听得见我的话?她问,可是我已经不能说话了呀? “没有声音不意味着无法表达。我可以听到你想说什么,这很容易。”白牛说。“你变成这个样子,是乌沙纳斯的手笔吗?” 是的,乌沙纳斯还带走了我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他 分卷阅读9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害怕我言之既为真实的能力。 白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原来如此。你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是吗?” 苦头这个词听起来都几乎是甜蜜可爱的了。萨蒂想。她朝白牛摊开掌心,弦月已经浸透了她的血,伤口似乎无法凝固。 我把这个还给你。求求你,请你帮助我。她说。 “为什么要来寻求我的帮助?”。 你帮助过我的。萨蒂说。不止一次。 “因为我别有所图。”白牛说,“那也不是在帮你。” 无所谓,萨蒂说,怎样都行。但是现在,我请求你的帮助。 白牛又笑了。 “帮助你,那当然可以。但你要知道,但我也要求代价,我要得到什么,你必须心甘情愿地给。” 萨蒂捧着弦月的手颤抖着。更多的血从她掌心伤口里涌出来,从指缝漏下去,滴落在金色的草上,这些草疯长起来。 我给。她说。你要什么我都给。 “很好。那么,你要求取什么?” 阿修罗武士挥舞的刀剑,在莲顶山下递到她脖子边的利刃,伽罗婆提撕心裂肺的哭叫,被天乘割去的头发,乌沙纳斯狡猾的笑脸,罗提虚情假意的笑和冰冷的耳光,日以继夜的痛苦和折磨,苏摩哀伤的眼神,还有姐姐蒙着白纱的面孔。 被萨蒂的血沾染的草变成了红色,包裹住她的双腿。 我要你帮助我消灭仇敌。萨蒂回答说。 白牛深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可以。但你要明白,我不知何为手下留情,也不知何为宽容。我所及之处只会剩下血海和火焰,所有人都会遭到毁灭。知道这一点,你还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吗?” 萨蒂停顿了片刻。 所有人都会遭到毁灭? 阿修罗武士挥舞的刀剑,在莲顶山下递到她脖子边的利刃,伽罗婆提撕心裂肺的哭叫,被天乘割去的头发,乌沙纳斯狡猾的笑脸,罗提虚情假意的笑和冰冷的耳光,日以继夜的痛苦和折磨,苏摩哀伤的眼神,还有姐姐蒙着白纱的面孔。 ……我不在乎。她说。 话音刚落,脸上带着细疤的阿修罗武士同情的眼神突然在萨蒂脑海中闪现。 那一刻她有丝细微的愧疚,但只是一闪而过,她随即将之抛诸脑后。 你不该同情我的。 白牛凝视了她片刻。 “就这样吧。”它说着,垂下头,两角之间的新月和萨蒂手中的弦月重合在了一起。 两轮月辉融为一体;新月的光辉变得强了一些,只是带上了一抹血色,隐约透出不详征兆。雄牛伸出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了舔萨蒂掌心的伤口,那伤口立即愈合了。 雄牛仰头怒吼,整个天界都在动摇。风更大,雷声更响,火焰更加明亮。 “来吧,达刹之女!”它说,“为我指引方向吧!我将如你所愿,为你的仇敌带来毁灭!” 它奔跑了起来,萨蒂跟随在它身边,一手扶着它的肩峰。草、溪流、骸骨和山峦在他们面前让开道路。 真奇怪,雄牛的步伐那么大,她却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它,他们冲过一层又一层的影子,穿过一个又一个宇宙。梦境和现实,天界和地界,空间和夹缝,三千世界就像贝叶经一样被他们翻开来。 跑着跑着,萨蒂突然意识到她所触摸的不再是动物的毛皮。取而代之地,一只手臂拉住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去。 那个拉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奔跑的黑发男子,肤色皎洁如月光。他含笑看她,眼睛里却燃烧着能令三界陷入劫末的火焰。 十一 在废墟之上,无数的木头和岩石傀儡缓慢地行动着。它们搬运岩石,在地上画线。它们关节发出的吱嘎声和拖曳材料的声音在森林上回响着。 通图站在石屋门口。罗提走了出来。“还不睡么?”她笑着问。 通图皱皱眉头。“执行命令时我睡得很少。再说了,”他指指那些在残垣断壁和藤蔓间爬行的傀儡,“整晚都听着这种声音,怎么睡得着?” “抱歉。”脸色苍白的摩耶走了出来。“不过很快就要完成了。” 罗提注视了一阵傀儡们正在搭建的魔阵。 “可话又说来……这魔阵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她说。 “我必须借助这魔阵来找陀湿多也找不到的东西。”摩耶回答说,“它的力量非常强大。” “它该如何使用?” “……一般的魔咒或是法术,在它的帮助下可以威力倍增。” 罗提似乎有点出神。 “哦,那么,”她说,“它能够杀死乌沙纳斯吗?” 通图和摩耶一起望向她。 这个火焰女眨了眨眼睛,掩起嘴笑了起来。“开玩笑的啦。干嘛这么认真看着我呀?”她放下手,又看向周围。 “有人在外面守着么?” “有的。”通图说,“里外我都 分卷阅读9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布置了哨位和巡逻的人。假如有人想要闯入,他们会发出警报的。” “这个倒没有必要。”摩耶勉强笑了笑,“魔阵也有自己的力量。足以抵挡一切入侵。” 通图皱起了眉头。 “你说我的布置没有必要?”他说。 阿修罗的建筑师脸色更白了一些。“呃,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罗提突然看向远处,不安的阴影掠过她的面庞。“那是什么光?”她问。 两个士兵站在古城的门口,守卫着通往废墟深处的那条大道。 “……喂,我说,那天你看到苏摩了吗?就是那个月神?” 另外一个人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真可惜。你真该看看他身上那种光辉。人们说,那就是月亮在人间发出的光辉。” 年轻的士兵骚了骚脑袋。“很好看么?” “那当然了。苏摩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城墙上当值。突然之间,就看到银色的光辉透过黑暗照了过来……” 他的同伴突然戳了戳他。 “喂,”他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是像那样吗?” 士兵抬起了头。他张大了眼睛。 远远地,清凉的银辉从密林深处透了出来。那片光辉还在移动,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终于,从那片光辉中,升起了一轮银白的天体。 两个士兵呆然地注视它。 “真美呀,”那个年轻一点的士兵用艳羡的口吻说。 下一刹那,他们两人一起在那银亮光辉下化为了齑粉。 一个士兵指着漆黑的天幕,张大了嘴巴。所有人抬头看去,只见一轮新月悬挂空中。 “这……这是……”摩耶的手指又颤抖了起来。 “是那个苏摩吗?”通图瞪着眼睛问。 罗提却变了脸色。 “不可能。”她低声说,“这不是他的光辉!” 确实这轮新月的光晕中带着一丝不祥的血色。 就在此时,整个废墟突然摇动起来,从地底深处发出巨大的声响。 “有人入侵!”通图发出一声怒吼,士兵们齐齐拔刀出鞘。通图转头看向罗提,这个女人一言不发,提起纱丽就向萨蒂的房间跑去。 摩耶急急忙忙地跑到他们身前,“我就知道……”他用惊慌失措的语气说,举起一只发抖的手。“我要发动幻术,让你的士兵让开一些!” “你的幻术?”通图问。 摩耶的表情很不好看。“一般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通过城门那个幻象……” 他话音刚落,城门的方向就响起震耳欲聋的崩裂声。 “来者不善,”通图说,脸色凝重。“我的部下连信号都没发出来……” “……我会发动废墟里的魔阵。”摩耶颤抖着说,“这废墟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迷惑心智,混淆感官。它运用最深奥的咒术和魔法构建,不知晓其中奥秘的人根本难以突破。” “我看可说不定。”通图说,立即转过身去,指挥他的手下:“留下十个人守卫这里。其余的人,立即拿起弓箭,埋伏到废墟的各个角落去。不管来的是谁,有多少人,都要拦下来!” 这群训练有素的阿修罗武士们立即抓起武器,朝前面奔去。 罗提奔入萨蒂所在的房间。女孩还是一如既往,背朝外面,似乎还在昏睡。罗提近乎粗暴地一把将她翻过身来。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萨蒂醒着。她的眼睛大张着,冷冷地瞪着罗提。 罗提注视了她片刻,反而冷静下来了。 “你这小□。”她静静地说。 远处又是一声撕裂般怪异的巨响。摩耶脸色瞬间变得死白。“这怎么可能?”他颤抖着说,“这个魔阵就连最博学的婆罗门也难以找到入口啊。” 螺号和弓弦声紧接着他的话响起。通图脸色一变。“和我的人短兵相接了。”他说。 弦声和弓箭破空之声犹如暴雨在废墟上回响,只持续了片刻就突然曳然而止,随后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通图心下一沉。 他知道他的士兵在被杀死之前是绝对不会放下手中的刀和弓的。 “……听到了吗?有野兽的叫声。”通图慢慢地说。 摩耶的脸色真的已经比死人还难看了。 “我的森林里从来就没有野兽。”他说。 通图和摩耶面面相觑,摩耶的脚也发颤了,慢慢地向后退去。 通图皱起眉头,正以为摩耶已经吓破了胆,这个阿修罗建筑师却举起了一只手。 伴随着他的动作,所有静止了的木头傀儡和石头傀儡,全都行动起来,慢慢地朝大路那边、敌人所在的地方涌过去。它们关节吱嘎作响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 “它们大概能拖上一段时间,”摩耶苍白着脸说,“你……你赶快来帮我,把这个魔阵完成。” 分卷阅读9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通图瞪向他。“有用吗?” “不……不是抵抗用的。”摩耶说,“但足以隐藏我们。除非……” 远处又响起了各种撕裂声、碰撞声、犹如桥梁倒塌、宝塔折断。他们侧耳倾听,知道那是摩耶的傀儡在和敌人战斗。 通图听见了木头折断和岩石粉碎的声音。他转头看向阿修罗的建筑师,知道这个匠人最后的作品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灭。 摩耶的脸色犹如死人。 通图转头看向他的最后十个士兵。“你们跟我一起来。”他简洁地说。 “你等等!”通图抬起头来,看见罗提已经从萨蒂房间里走了出来,神情阴沉,用手指着房里。“还记得乌沙纳斯的嘱托,对吧?”罗提说。 通图手按在佩刀上,他看了一眼房里的萨蒂。光线昏暗,他只看到女孩的身影模模糊糊缩在床上。 那样子令他想起每次回家时等待他的小女儿的样子。 “对不起。”通图低声说说,“我办不到。交给你了。” 罗提的脸在愤怒中扭曲起来,而通图没有再看她,他拿起了自己的长弓和箭袋,朝前方奔跑过去。他的士兵跟随着他。 “我会尽力拖延时间!”他一边跑一边吼。 摩耶点头。他的一只手抓住颤抖不休的另外一只手,开始在地上画线。 通图跑了没多远就停住了脚步。 前面的开阔地上,死亡的人体、散落的武器、木料的碎片和碎裂的岩石散布得到处都是,这本来已经是废墟,现在的样子更犹如接连遭受地震和暴风侵袭。 但通图和他的士兵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其实只有孤身一人。 带着猩红的新月悬挂在那人头顶。他深色的眼瞳注视着阿修罗武士们,犹如一个混沌的、尚未成型的世界从天而降,压迫在他们胸口。 只看了一眼,通图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了。恐惧从他每一个毛孔渗进去。 于是,他拔出佩刀,用尽力气发出战吼,他的士兵也随着他一起发出怒吼,朝那个未知的、可怕的敌人冲过去。 那男人连动都没有动。 月色清辉之下,他的影子又黑又巨大,从那浓稠的黑影中,突然跃出了无数影子般的猛兽和怪物的形体。 它们犹如黑色的利刃,朝士兵们扑过来。阿修罗武士拿起自己的武器,可是弓还没有拉开,刀剑还未竖起,肢体和喉咙就已经被撕裂洞穿。大多数人连叫喊都还没有发出来。 血泼溅在了石板和藤蔓上,沿着缝隙流进泥土里。 一切回归寂静。 那个人还站着。现在只有他还站着了。 他根本没有留意眼前的屠杀,黑色动物们钻回他的影子,他直接就迈步朝前走。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通图还活着。这个武士胸口已被洞穿,胳膊和腿也已折断,血流下他的面颊,盖住他脸上抽动着的细疤。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个头顶新月的男人。 “你是谁……?”通图用微弱的声音发问。“你是阿修罗,是天神,还是罗刹……?” 男人一笑。他的嘴唇犹如生来就是为了微笑,眼里却既无情感,又无道德。 “勇士啊!我不是天神,也不是阿修罗。我不是罗刹,也不是半神;我不是人类,也非精灵。我不属于已知任何一种族类和生物。我是死亡,世界的毁灭者。 “我是湿婆。” 【~Ushas~霞光篇】 一 她光彩熠熠,宛如妙龄女郎,她光彩耀目,使黑暗远避。 霞光万道,照耀寰宇,送来光明,给予我们漫漫长昼。 噢,霞光,噢,女神!赐我们以食,我们因而岁熟年丰,繁荣昌盛。 噢,乌莎斯,出身高贵者,天之女! 一 莲顶山附近净修林道院里的婆罗门仙人一家,在傍晚时分接待了两位来客。 其中一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学生,面相诚恳,不知为何脸上带着伤痕。他解释说是被强盗打劫过。另外一人是个肤色金黄的少女,卷曲头发黑如鸦翼。年轻的学生告诉仙人,这少女是他老师的女儿,他得要在战争爆发前护送她回家。因为又累又渴,附近又找不到食物,所以才不得不投宿。 婆罗门仙人的妻子有点怀疑,“说不定他们是私奔的。”她对丈夫说,抱紧好奇打量来客的两个孩子。婆罗门也知道时局紧张,天神和阿修罗即将开战,鬼鬼祟祟的人时常在周围出没,但这一对孤身出行的年轻人还是引起了他的同情。 “这年青人一看便知是个老实人。”他对妻子说,“而且这位少女显然也出身高贵种姓。能接待客人是婆罗门的荣耀。尽我们全力让他们得到良好款待,让他们好好休息吧。” 于是,婆罗门的妻子拿出道院里的余粮,开始张罗晚餐。孩子并不怕生,很快就爬到年轻人的膝盖上叽叽喳喳吵闹玩耍 分卷阅读9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年青人有点不自在,不过当婆罗门和他讨论起经典和哲学的时候,他立即来了精神,交谈下来两人都觉得十分愉快,婆罗门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学问基础深厚的年轻人了。他想对方一定出身大仙之家。 他们在讨论的时候,少女站起来,在道院四处走动。她伸出手,林中的小鸟和松鼠跳到她手上。少女笑了起来。婆罗门的妻子在打水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觉得这女孩实在不矜持,可是当她转过视线,却发现坐在屋内正和自己丈夫说话的那年青人注视着少女,竟然走了神忘了回答。 “啊哟,”女人这么想着,她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突然和丈夫一样开始对这对年轻人充满了好感。 火焰燃烧起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不甚丰厚的晚餐。主人十分热情,依照待客之礼,将食物先拿给客人享用。年青人把根茎放到嘴边,突然看到两个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尴尬地笑了笑,把根茎递给了最小的那孩子。 可小孩接过食物看看,咽了一口口水,递给了自己的哥哥。而哥哥则把根茎给了自己的母亲。妻子则递给丈夫。婆罗门摇了摇头,又把根茎递给妻子。女人接过它,小心地分成了四份,拿给家人。最小的孩子张大了嘴巴,女人拍拍他幼嫩的脸颊,把根茎塞进他嘴巴里。 少女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你们总是这样吃晚餐吗?”她轻声问。 “总是如此,”女人笑着说,又把手边的奶糊递给了少女。“一般的家庭都是如此。” 少女低头看着盛放食物的容器。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家人的晚餐,”她轻声说,“我父母从来不在一起吃饭。” 氛围突然变得有点尴尬。年青人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可是,你父亲……呃……大仙他……”他闷闷地说。 少女摇了摇头,好像有点出神。“他们在我出生之后就不在一起了。”她说。“我父亲在母亲之前已经有过一个妻子。我母亲不是自愿成为我父亲的女人的。有时候我觉得她很恨他。” 席上鸦雀无声。年轻的学徒张口结舌,因为他人的生活突然对自己敞开来而显得惊慌无措。 “孩子是家庭的宝藏,能够弥合父母之间的裂痕。”婆罗门说,想要化解这尴尬的气氛。 少女垂下了眼帘。 “我努力过了。”她说,“他们对我要求什么,我都拼命去做,最后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他们还是没法在一起。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萨、萨蒂……”年青人涨红了脸,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少女的脊背安慰她,可是手伸出一半却僵在半空,因为女孩放下了食物,掉了眼泪。 “对不起。”她说,用手去抹脸。婆罗门的妻子却温柔地拉住了她的手,用布擦去了她的泪珠。少女透过朦胧的泪眼,张大眼睛看着她。 “时间充满智慧,它最终会化解一切问题。”她说。 少女突然羞红了脸。她抽回自己手掌,低着头开始不言不语地吃饭。 第二天早上,年青人和少女离开了道院。临走的时候,他劝仙人一家赶快搬离这里,因为战火不知何时就会蔓延。婆罗门仙人表示他会考虑。 目送着年青人驾驶骡车消失在森林边缘,婆罗门仙人转回家中。 “也许我们真的应该搬家。”他对妻子说。 “搬?搬去哪里?要是真的打起战来,到处都不太平。”女人说。 婆罗门看了一眼在互相追逐玩闹的孩子。“没关系。”他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关系。”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响动。婆罗门抬起头来,看见少女独自一人站在道院门口。 婆罗门有点愕然。“姑娘,怎么又折回来了?”他问,“云发呢?” “我跟他说有点气闷,想停下来摘点鲜花。”少女说,“那个呆子很好骗。他什么都听我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女人也在丈夫身后问。 “是这样的,”少女说,“昨天我在晚餐上哭了。我觉得那很丢脸。” 婆罗门夫妻对望了一眼。 “没关系,孩子,”女人柔声说,“那没什么。我们并不觉得那是耻辱。” “可我觉得是。”少女说。清晨的阳光里,婆罗门夫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花眼,因为女孩的身影仿佛在动摇、变化,她从腰带里抽出一样东西,看着竟然像是一把细长的佩刀。 “如果我父母知道了,都会很失望。”少女轻声说,“而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心口一凉,婆罗门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倒在了地上。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以及少女那还带着一点天真的感叹。 “不过我会让你们一家人在一起的。” 啪嗒一声,摩耶用来画线的石笔折断了。 周围笼罩在一片扭曲的静寂之中。 “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说。 分卷阅读9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你还等什么!”罗提尖叫起来,“把线画完啊!” 摩耶却扔掉了笔。他转头看着罗提。“认命吧,罗提。”他颤抖着说,“如果我对来人身份猜得没错……那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罗提跺了跺脚。 “难怪你会成为阿修罗中最长寿者,摩耶。”男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湿婆从森林中走出,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新月辉映着他的额头,他注视着石屋前最后的两个守卫。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摩耶一言不发,跪倒在地,深深地拜伏下去…… 罗提却还是站在原地。她颤抖着,脸色苍白,死盯着湿婆一动不动。 “果然是你。”她声音嘶哑地说。 湿婆转头看向她,目光饶有兴味。“很久没见了,罗提。”他说。 “你要来带走萨蒂?”罗提说,朝石屋退了一步。 “当然,”湿婆说。 “无论如何?” “我的承诺。”湿婆说。 罗提突然冲向前方,她速度奇快无比地捡起摩耶掉下的石笔,在即将完成的魔阵上又重又长地划了一道。这一下实在太突然了,湿婆似乎也吃了一惊,他身影一闪,影子骤然暴长,黑影里窜出的野兽瞬间洞穿了罗提的身躯。 可是已经晚了。在摩耶的惊叫之中,空间扭曲了,吸进去的空气发出尖厉的怪声,眨眼之间石屋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空白。 那是虚无,一无所有,非黑非白,转瞬即逝的裂缝撕裂了大地,甚至吸掉了湿婆的一部分影子。 随即一切都消失无踪,石屋原先所在的那块地面一片空白,干净平整。 罗提扑倒在地,血浸满地面。 摩耶瘫了下去。 “怎么会……”他眼睛发直喃喃地说。 他身边刮过一阵凉风。湿婆不知何时将罗提拉了起来,皱起了眉头。 “你干了什么?”他说。 罗提已经要死了。血沫从她嘴角冒出来,她朝湿婆露出一个笑容。 “乌沙纳斯给过我命令……就算杀了萨蒂也不会让她落入他人之手……”她轻声说。“我得要完成……他的嘱托。” 湿婆注视着她。“你恨乌沙纳斯,不是吗?”他说,“他不给你名分,夺走你的女儿,就算你为他死,他也未见得会感激你。何必要为了他做到这一步?” 罗提又笑了。她凝望着对方深色的眼眸,血令她的嘴唇依旧显得红艳。 “的确如此,”她轻声说。“可是你懂什么?” 这女人随即便咽了气。 湿婆松开了手。他朝摩耶走过来。 “能替我解释一下吗?”他说。“你的阵法,我不太懂。” 阿修罗的建筑师颤抖着。“她破坏了魔阵。”他说,“这地方维持分界的力量原本就很脆弱,萨蒂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你找不回来吗?”湿婆问。 “世尊,我不能对你妄言。”摩耶说,“就像在海洋上航船不凭借星辰指引方向,谁也不知道迷失的目的所在。” 湿婆皱起了眉头,凝神想了一会。 “噢。”他最后说。“那好吧。” 随着他的话音,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残存在地上的魔阵,线条从石板上根根抽离,在空气中柔软地飘动,向中心聚集,森林和废墟发出大得可怕的轰鸣。 摩耶脸色变了。 “您——您不能——”他说。 “嗯……”湿婆说,“其他人是不能。” 所有的线条汇聚成了一点。从这点里散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随即空间再次被撕裂,空无一物的虚无裂缝再次出现在地面之上。湿婆迈开步子,向裂缝走去。他经过罗提。女人悄无声息躺在那里,嘴角犹自带着一丝微笑。 轰然一声,裂缝和湿婆一同消失了。 森林里现在只有摩耶一个人,抖个不休。他看了看自己手掌上溅上的罗提的血,在长袍上抹了抹,随即扶着石屋仅存的废墟站了起来,慢慢地、疲惫不堪地朝外走去。 二 萨蒂跌入时空的裂缝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周围的一切都在身边分离崩析,她以为世界末日到来了。 石屋仅存的部分化为齑粉,萨蒂向下落去。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她,这里没有时间感,唯一存在的方向就是向下。这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她自天海跌落时没有尽头的下坠。 没有可凭借的力量,没有可辨识的物体,她不停地下坠,在虚空中下坠。 身边的人想要替因陀罗扣上了铠甲的最后一个接合处,他却不耐烦地赶走了侍者,他站在自己后宫门前,守在宫门前的使女却挡在了他面前。 “陛下请留步。”使女轻声细气地说。 因陀罗皱起了眉头。“我要见自己的王后。” “王后现在不能见您。”使女依旧低眉顺眼 分卷阅读9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地挡在天帝面前。“舍质王后她今天一整天都要斋戒。” “我今天已经求见她四次了。”因陀罗耐着性子说,“叫她出来见我。我就要上战场了。” “这恐怕不行,舍质王后现在不跟任何人说话。” 因陀罗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锐利,三界中难有匹敌者。透过层层叠叠的宫门,他看到绿衣的女人正跪在摩诃莫耶女神像前祈祷,她低垂着头,根本不向后宫门前看一眼。 这情景终于引爆了因陀罗的怒火。 自从几天前毗湿努当着他的面走掉,他的脾气就一直在爆发的边缘。 “舍质!!”他怒吼起来。 绿衣的天后依旧一动不动。 “陛下,请你……”拦在因陀罗之前的使女小声喊着。 天帝暴跳如雷,“我忍耐了她这么久,已经够尊重她的了!你给我让开!” “您不可以进去!”那使女真是胆大,此刻竟然还拦在天帝身前。 “他妈的,老子是天帝,想进自己的后宫都不行?” “您答应过舍质王后,绝对不会作她不情愿的事情……”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淋在因陀罗头顶。他瞪着正妻的背影,身影凝固了片刻,随后慢慢退了几步,一转身,朝后宫外走去。 绿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 可是他走了一半,却又转过身来,大踏步地冲到了宫门口。 雷声在宫外回响。 “舍质!!”他不管使女的阻拦,大声朝宫内那个绿衣女子的背影怒吼着,“阿修罗女,你给我听好了!!我马上就要上战场,就像从前我在乳海边杀掉你的父亲和兄长一样,我现在就要去杀光你的亲族,践踏他们的头颅、放光他们的鲜血、成千上万!你就等着吧!你就在你的后宫等着吧!阿修罗女!” 绿衣女子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肩膀的角度放低了一些。 但天帝根本没注意这个。他怒气冲冲地朝外走,每一步都引发天空中的一个雷暴。他冲过花园,冲进自己的大厅。天女们吓得尖叫,纷纷从暴怒的天帝身边逃开。 只有一个天女没有动。天界第一的舞者、天帝最欣赏的优伶优哩婆湿站在柱子后。她细长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大发雷霆的天帝。 天帝也瞅见了她,他停下了脚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优哩婆湿?”他压抑着阴沉的怒火问。 “听说陛下马上就要正式出征,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替陛下做的。”优哩婆湿柔声回答,嘴角带着一个微笑。 天帝哼了一声。 “那就替我跳支勇士舞!”他说。“以往我出征,你总是会为我跳的。” “抱歉,陛下。”优哩婆湿说,“我记不起来了。” 又一个雷暴在天顶炸响。 “那只是借口!”天帝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就是不愿意为我跳!” 即使这个时候,优哩婆湿的声音也依旧犹如黄金绸缎,婉转甜美。“不是的,陛下。”她说,“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给我跳。”天帝说。 “我忘了怎么跳。”优哩婆湿轻声说。 “给我跳!” “对不起,陛下。” 天帝随手拿起一个金杯就朝优哩婆湿头上砸去。 雷神的力量不知何为怜香惜玉。他用劲很大,优哩婆湿的额头立即青肿起来,一丝血从这个天界舞伎涂抹着香油的发迹流淌而下。 但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倒下。她还是站着不动,毫不畏怯地看着天帝,嘴角也还是带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笑意现在有一点点僵。 “滚!”天帝怒吼。 “……陛下在大发雷霆。” 全副武装的火神阿耆尼骑在自己的山羊背上。他看了一眼远处天帝宫殿上凝聚的阴云,又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前集聚起来的也如同浓云一般的军队,叹息了一声。“带着这种心态出征,我恐怕凶多吉少。” “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出任他的统帅?” 达刹站在阿耆尼的身旁。接连遭遇变故,两个女儿都下落不明,吉凶难卜,令这位外表严肃的仙人短短时间内见老了不少,头发和胡须更见花白,眼睛深深陷落下去。即使能让人保持青春的甘露似乎也无法阻止忧愁和悲哀的力量。 火神露出了苦笑。“劝阻和解释,我都试过了。但陛下一意孤行,决意和伯利一战。这场战争准备仓促,各方面来说我们都少胜算。毗湿努早就看出这一点,几天前就离开了。但他可以离开,发过誓效忠因陀罗的我却不行。既然反正都是要败,那还不如由我来担任统帅,至少可以防止事情变得无法挽救。” 达刹的眼睛看向远方。“战争之事我不在行。不过身为一个军队的统帅,这样说是否太不吉利了?” 火神摇摇头。“伯利是可怕的对手。”他说,“这个暂且不论,你身为一个父亲,女儿被劫持,本应当最为愤怒,为何一再劝说因陀罗不要开战 分卷阅读9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达刹重重叹息了一声,浓眉拧在一起。 “塔拉的事情是我有错,”他低声说,“我低估了苏摩与生俱来对我女儿的吸引力,那股经由她们母亲流淌在她们血脉里的魔性。至于萨蒂……” 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脸,这位父亲的声音变得那么低,以至于火神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这是她的命运。也许她现在已经死掉,对她来说比较好……” 萨蒂还在下坠。犹如在梦魇之中,她的思想停顿,呼吸也停顿。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白点。那个白点越变越大,银白光芒变成了一道闪烁微光的银线,贯穿了世界与世界的分割线。 急速下落的湿婆就像一只俯冲的雨燕追了上来。他伸手拉住了她。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里带着冷静的力量。 萨蒂睁大了眼睛。她突然又能呼吸了。 湿婆?她问。 “我们落入麻烦的境地了。”湿婆说。“空间的夹缝里除了向下,没有其他方向。” 那该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吗? 湿婆只是笑了笑。 “也许要多耽搁一点时间吧。”他说。“无所谓。” 他抱住了萨蒂,两人开始一起下落,犹如从天而降的雨滴朝大地落去。 “听好,萨蒂。”湿婆说,“我们现在在穿过地界的界线,朝世界最底部落下去。在这个过程里,我的样子可能会变化。但不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不可以放开我。听明白了吗?否则的话,我就再也没办法把你找回来了。” 萨蒂吓了一跳。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问。 湿婆还是只笑了笑。 如果觉得害怕的话,那就闭上眼睛吧。他用思想代替语言这么回答萨蒂。 萨蒂是真的有点害怕起来,可是好奇心却让她忍不住一边紧紧抱住湿婆,一边却睁大眼睛看着他。 湿婆的身形散发出银亮光芒,变得模糊了,萨蒂隐约觉得他就像是一只展开了银白色翅膀的海鸟。这有什么好怕的?她想着。 他们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萨蒂身边的生物再度变成了那头雄牛。它高扬着头颅,新月在它两角之间散发光辉。 但雄牛的躯体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萨蒂意识到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紧紧抱住一头怪兽,这怪兽半人半狮,但全身雪白(就如同湿婆本人和雄牛一样),身后有一对巨大的翅膀。 萨蒂果然被吓到了,但她抬头看见怪兽额头上的新月,以及那双深色眼睛,便稍感安心。 可是接下来她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湿婆的样子变得无法辨识,有时犹如激流,有时犹如火焰,有时犹如一道有形体的飓风。 他这样变化的时候萨蒂惊骇万分,但她依旧牢牢拉住他,不管是以思想还是躯体。她干脆闭上了眼睛,但她还是能察觉身边的湿婆依旧在每个经过的世界展现不同的姿态。他张开自己所有感官,让它伸出无边无际的网,遍布在所经过的空间之中,犹如一条海鲨,依靠嗅觉,在海底深处潜游。 在地界的深处,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还能保存原先的形态,它们全都被大地的重压所挤压,模样扭曲,思维也扭曲。这些无处不在的生物的光怪陆离的意识碎片被湿婆和萨蒂所吸引,朝他们涌来;萨蒂意识到地界最深处的黑暗和阴冷想要渗透进她的思想。但湿婆毫不费力地驱散它们,像驱散蚊虫,把自己思维从地界抽离。 然而到了最后,强烈的好奇让萨蒂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她身边的不是人,不是兽,不再是有形的事物。而是某种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的存在。 那太恐怖了。犹如萨蒂在怀抱的是一个混沌的、尚未成型的世界。 她几乎撒手,回忆里突然闪现的灵光却阻止了她这么做。 ……这扑面而来的、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和缘由可言的恐惧,她经历过两次。 上一次是在难陀那园林里,那个有着少年外表和苍老灰眼睛的人。 还有上一次…… 上一次…… 那是在舍衍蒂死去的梦中。 她在河边的火葬场上,见到的那个背对着她的,头发黑如檀木,肌肤上涂抹灰烬的男人。 萨蒂尖叫起来。 是你!她大喊着。那个人是你! 仿佛呼应她的叫喊,湿婆再度凝固成为人形,但他身上那种给人泰山压顶般的恐怖感觉依旧保持着。他看了萨蒂一眼。 “是我。”他说。 萨蒂颤抖着。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了。她说。 “是吗?那就好。” 你也要把我开膛破肚吗? 湿婆差点笑起来。他深色的眼睛看着她。 “不,”他说,“我有更好的办法。” 三 一层又一层,湿婆和萨蒂穿越地界,朝着世 分卷阅读10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界最深最黑处落去。这么做的同时,湿婆减缓了下落的势头,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看来我们已经到了世界最底端了。”他对萨蒂说。 在他们面前,绵延着一条高大的白色山脉,这条山脉仿佛无始无终,末端隐入黑暗。山峦上没有树木,覆盖着浅灰色的、层层相叠的岩石。 “跟我来吧。”他对萨蒂说,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前方。 他们浮在这巨大山脉的上方,面对着一面高耸的悬崖,悬崖下方有一道长长、横贯整个悬崖的裂口。 “大地支撑者,无边际者!”湿婆呼唤着,“请醒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辽阔空旷的空间里传来深沉的回响。白色的山脉微微震动起来。此刻,在大地的某一端大概发生了轻微的地震,不过湿婆看上去全不在意。 突然之间,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悬崖上,崖石上出现了裂缝,裂缝越来越大,露出一面巨大的黄玉球体。这面球体十分光滑,像是覆盖着一层琥珀。它倒映出了湿婆和萨蒂的样子。 萨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在那倒影里,她旁边的湿婆不是人的模样,依旧是那难以形容的存在。 山体再度震动起来。从山腹深处,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果大地会说话,就会是那样的音量和调门。 “啊,原来是你,世界的毁灭者魔醯首罗……”这白色山脉说。 “是我。”湿婆说,“向你致意,支撑大地的千头龙王舍沙。” 这白山原来是巨蛇的身躯,萨蒂极目望去,看不到龙王的头尾,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原谅我难以起身还礼,毁灭者。”巨蛇说。“啊,你带了一位可爱的女士同来。这是谁?你娶了妻子吗?” 萨蒂张口想要说不是,然后又懊恼地想起自己没有声音这回事。但接下来湿婆的回答差点让她把眼珠都瞪出来。 “她不是我的妻子,”额镶新月的毁灭神微笑着回答,“是我未婚妻。” 萨蒂瞪着湿婆,好像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她自己手还被湿婆拉着。湿婆的掌握明明力量不大,她却无论如何没法把手抽出来。 地底仿佛传来闷雷般的笑声。“你竟然还会追逐女人,这可真是新闻……难怪你会变成这个样子。顺带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雄牛的形态。” 悬崖下的裂缝张开了,露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山洞来,狂风喷涌而出,带着火焰和毒气。那是舍沙的嘴巴。它打了一个呵欠,巨大的黄玉眼睛还是注视着湿婆。“说吧。你有什么事情?” “我们出了一点意外迷路了,所以才会一路掉落到你这里。龙王,我应当如何寻找出去的道路?” 山为身躯的龙王笑了。“魔醯首罗啊!你威力无穷,为何要求助我?为何不能自己找到出路?” 湿婆并没有在意。“舍沙,别嘲弄我。我不是毗湿努,没有三步之间随意跨越世界的本领。”他说,“没有方向,我也会迷路。请告诉我如何从这里出去。” 龙王闭上了巨大的黄玉眼睛。湿婆等待着。让知识和想法在硕大无边的身躯里传递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 “哞……”最后舍沙再度睁开了眼。它盯着面前的湿婆。 “……这事情可有点麻烦。”它说。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大概落到了哪里,应当如何出去。不过,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会为自己招来麻烦的。” 湿婆注视着白色的巨蛇。“如果你知道而不告诉我,我就毁了这层地界。”他口气平静地说。“这对你来说同样也很麻烦,对吧。” 舍沙又笑了。 “就和毗湿努说的一样,你真是个粗暴的年轻人。”他说。 “拿年轻来形容我可是不当之举,舍沙。你明知我和梵天、毗湿努一样,从未诞生过。”湿婆说。 “但具有形体只是最近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一样。”舍沙说,懒懒地闭上了眼睛。“你们要从这里出去,就得从商底耶走。” 湿婆皱起了眉。 “嗯……”他说,“我知道了。那的确是个麻烦的地方。” “即使你也不愿招惹那个女人,对吧?”舍沙说。“但那是唯一的通道了。” “出口在哪里?” “视线交汇之处。”龙王又打了一个哈欠。“走吧,和你的新娘一起离开这里吧。” 湿婆点了点头。“多谢你的帮助。”他说,“你需要怎样的回报呢?” 舍沙闭着眼睛。 “如果你能平安出去,见到迦楼罗,替我问个好吧。”支撑大地的白色龙王这么说。“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杀光了我的亲族?” 湿婆正打算要走,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 “听起来你似乎不怎么在乎。”他说。“金翅鸟吃光你的同类,你却依旧称他为友。我觉得这不可思议。” “所以说你还年轻。”龙王声音低沉,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我一睡就是上万年,醒来 分卷阅读10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所能见到的只有蛇和金翅鸟的大堆骸骨,因为厌倦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才选择留在世界最深处,不卷入争端。蛇被鸟叼出内脏,鸟被蛇毒牙所伤,到头来双方都是白骨……两族为了世代的仇恨争斗就只会带来这样的下场,不仅是我的同类和金翅鸟,天神和阿修罗也是一样的……” 它的话音渐渐低落,最终,这座白色的山峦再度静止不动了。 四 这是一个红色的世界。 玫瑰色的沙漠包围着红色的山丘,红色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红色砂石房屋。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 厚重的面纱覆盖了她的面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她朝四周望着。风刮起来的时候,连天空也会变成红色。 在这一片红色中,有一个白色的东西躺在玫瑰色的砂砾之中,一动不动。 女人收回朝四周张望的视线,低头盯着那个白点看了一阵子。 最后她迈步朝它走过去。她玫瑰色纱丽的边缘已经在砂砾上拖得破破烂烂,但依旧看得出原先瑰丽的颜色和花纹。她这么拖着步子走着,走到了那物体近前。那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皮毛动物。它的头倒向一侧,半埋在砂砾之中,眼睛闭着,像是已经死了。 女人小心地绕着它走了一圈。这白色野兽依旧一动不动。 从女人身后传来戚戚索索的声音。女人回过头,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站在她背后,勾着眼睛看着那头巨大的动物。他们都□着身体,仅在腰间挂着一条金索。 “这动物,”其中一人说。 “死了。”另外一人接口。 “所以我们可以,” “把它吃掉?” 两个男孩一起嘿嘿笑起来,口水从他们嘴角流下来。 女人抬起了手。 “滚远些,双马童!”她声音严厉地说,“不准碰它。” 她回头打量了那一动不动的白色野兽一眼。“我感到它身上有难以描述的巨大力量,”她说,“也许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回去。” 那对双胞胎不满地嚷嚷起来。 “它明明看起来,” “十分可口。” “既然已经死了,为何不能,” “吃掉它?” 红衣的女人又举起另外一只手。 “住口!”她说,“你们忘了?所有落到这片土地上的东西都归属于我,不论那是什么。” 双胞胎更加不满意了。 “不公平,不公平,我们也要” “分一杯羹!” 就这么说着,双胞胎之中的一人突然一跳,跳到了那头白色野兽身上,开始掰弄它头上巨大的犄角。女人咒骂着,朝他冲过去,另外一个双胞胎却又跳到了野兽的另外一边,扯它的肢体。 就在这个时候,那头野兽突然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颜色深如黎明天空,却蕴涵着目空一切的凶暴。 它发出低沉的吼叫,这个狭小的红色世界顿时震颤起来。 双胞胎都吓得尖叫起来,齐齐从它身边跳开。 穿红衣的女人也吓了一跳,但她退了一步,又走上前去。白色野兽在砂砾里挣扎着,似乎痛苦不堪。它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量。女人注意到它额头上镶嵌着一轮明月。再仔细一看,它脖颈处隐隐涌动着一团不详的蓝黑色泽。 女人明白了。她再靠得近了些,在野兽身边蹲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抚摸它的兽角,野兽深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哮吼。 “啊,”女人柔声说,“我知道了。你中毒了,对不对?” 野兽依旧注视着她。 女人又摸了摸它白色的毛皮,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那两个受到惊吓、躲得远远的双胞胎。 “快过来!”她又换上了严厉的腔调,“你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到了。它在经受毒液折磨,因此才会落到这个地方。过来想办法治好它。” 双胞胎站着没动。 “为什么要替它医治?它死了的话,” “不是更好。这样的话” “我们就能吃掉它。” 女人摆出了威胁的手势。“你们做还是不做?”她说,“想要我把你们赶出去?别忘了,你们没饮过甘露,除了这里,你们根本找不到安身的地方!”。 那对双胞胎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 女人又转头看着白色的巨大野兽。 “放心好了。”她对它说,“我会照顾你的。” ———————————————————————————— “看着我的眼睛。”湿婆说。 为什么?萨蒂问。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横卧在大地上、身躯犹如山脉的白色龙王。 “商底耶的入口在视线交汇之处。”湿婆说。“看着我的眼睛。” 萨蒂依言看向湿婆的双眼,却愣 分卷阅读10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了一下。 他的眼睛颜色深如黎明天空,很久之前,自己是不是见过这样的天空呢?是拂晓前的天色染成他的瞳色吗?是谁这么做的? 但这些疑惑一转念而过,湿婆自己别开了视线。 “我们到了。”他说。 萨蒂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光照亮了洞穴。 这就是商底耶?她忍不住问。一个大山洞? “不是。”湿婆说,“这只是通往它的道路。我们走吧。”他说着,再度拉起了萨蒂的手。 你能放开我的手吗?萨蒂说。 湿婆转头看着她,眨眨眼睛。 “怎么了?”他带着笑说。 我不习惯。 “一开始不是你把手伸给我的吗?” 那时你是一头雄牛。萨蒂说。 “现在不是了吗?”湿婆问,样子居然看起来很吃惊。 萨蒂顿时无话可说。也许真的只是自己眼中他才发生了变化吧?而他其实一直从未变过? 你这么抓着我不放,只是害怕我逃走对吧?她说。你放心好了,我说话算话,就算你要杀我,我不会逃走的。 湿婆转头目不转睛看着她,随即又笑了。 “老实说,我不在乎。”他说。“就算你逃到时间尽头,死亡遗忘之地,我也照样会把你找出来。不过不用害怕,我如果想要杀你,一定会提前告诉你的。” 萨蒂战抖了一下。湿婆笑起来嘴唇很好看,但同时却也显得那样可怕。 她知道他与乌沙纳斯、罗提一样,心中对她毫无怜悯。 但至少……他不会对她说谎,或是露出虚情假意的笑脸。 他们沿着崎岖不平的洞穴朝前走着。萨蒂注意到这长长的洞穴两边还有许多洞室,有的隐隐透出火光。 那里面住着人吗?她问。 “没人。”湿婆目不斜视地说。“什么也没有。” 没有?萨蒂忍不住朝一个较大的洞室望去。她瞪大了眼睛。洞室里坐着两个女人,正在一架巨大的纺车上织着黑色和白色的线。 明明有人在啊?她说。 “那不是人。”湿婆说。 萨蒂打了一个寒噤,向另外一边的洞室看去。这边的洞室里有六个小孩,正在吵吵嚷嚷地玩一个轮子,轮子上面有十二根辐辏。 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 湿婆叹了一口气。 “你真好奇。”他说,“看多了会引起麻烦的。不过你想看,那就看个够吧。” 萨蒂眨了眨眼。什么麻烦? “如果你不看,它们就不存在。如果只是随便瞥一眼,那无所谓,它们是看不到我们的。不过现在……”湿婆说。 萨蒂还没等湿婆话说完就意识到麻烦果真来了。洞室里那六个小孩现在停止了玩轮子,齐刷刷地把视线都投到了她身上来。 那视线令萨蒂浑身僵直。 有情感有思想的生物不可能具备那样的眼神。 他们发出了人类不可能发出的嚎叫,突然跃起来,朝萨蒂扑过来。萨蒂吃了一惊,向后退去,可是旁边那间洞室里的两个女人也从纺织机旁站起来,举起梭子,朝她背后刺来。 “看到没有?”湿婆说,“他们意识到你的存在了。” 他说着,挡在了萨蒂面前。那六个童子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依旧嚎叫着朝萨蒂扑去。可是他们就在接触到湿婆的那一瞬间就浑身着起火来。嚎叫顿时成了哀嚎。 背后,湿婆,背后!萨蒂惊呼。那两个举着梭子的女人已经冲了过来,湿婆不经意地挥了挥手,于是她们一起像陶瓷般的碎裂了。 火焰熄灭了,女人的碎片摊在地上,变得软软的,萨蒂看了觉得直恶心。 他们到底是什么?她问。 湿婆笑了。“你没有做谜语的天赋,萨蒂。那两个女人是创造者和维持者,她们在纺织的是时间,黑线是夜晚,白线是白昼。那六个小鬼是六个季节,在玩耍的轮子就是‘年’,十二根辐辏是一年的十二个月。” 萨蒂睁大了眼睛。 “……这里是一切事物现出本相之地。”湿婆说,“音符具备颜色,言语具备气味。视线令抽象的概念成为具像。说准确些吧。这里是被众神自己遗忘了的、他们的诞生之所。那六季童子和纺线的女人,原本是可以成为有思想有人格的神的,但现在他们只是概念,除非被人想起、提起、观察到,否则就不存在。他们朝你扑过来,是因为你饮过甘露,对吧?如果能饮到甘露,他们就不再只是概念了,他们就能从这个世界的夹缝和后台里走出去,变成真正的神。” 那……那你说会引起麻烦是什么意思? 湿婆张开了手。灰烬和碎片从他手里漏下去。 “是指他们的麻烦。他们再也不可能成为有名有姓的神了。”他淡淡地说。“你还想看看其他洞室吗?” …… 分卷阅读10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不想了。萨蒂说。她看了湿婆一眼,突然觉得他也十分可恶。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马嘶。萨蒂抬起头来,看到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站在他们的道路前,聪慧的眼睛注视着它们。萨蒂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神马。 “啊,这是高耳。”湿婆说,“马中之王。” 萨蒂吃了一惊。高耳?她问,你是说,天帝因陀罗的坐骑神马高耳?不可能,我在天界见过它,它已经老了,又胖又迟钝。 “这里是它诞生的地方。”湿婆说,走了过去,高耳顺从地低下头,任湿婆抚摸它的马鬃。“是因陀罗的召唤将它带到世间,并骑乘它与魔龙作战。但如今因陀罗喜好豪华阵杖,越来越多只骑神象出门,渐渐遗忘了高耳,于是它在天界就像影子一样日益稀薄下去,同时再度从它诞生的地方出现。当天界的高耳彻底在豪华马厩里被遗忘的时候,它就会在这里得到新生。” 他放开了手,拍拍高耳的马背。“好了,高耳。带我们去商底耶吧!” 火红的骏马一声长嘶,转身朝洞穴的一边奔去。湿婆说:“跟着它。” 他们一起随着高耳朝前行走,洞穴一端出现了一个出口。高耳站在洞口边,回头看着他们。 它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萨蒂忍不住问。 “它还在等着因陀罗的再次召唤。”湿婆说,“尽管那召唤也许永远也不再出现了。” 萨蒂又看了一眼那火红的神马。她有点难过。 但当她和湿婆一起走出那洞穴时,登时将高耳忘记了。 这是一个红色的世界。 玫瑰色的沙漠包围着红色的山丘,红色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红色砂石房屋。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 厚重的面纱覆盖了她的面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而湿婆朝她走过去,低头向她行礼,对她说: “阿母。” 五 “停下來!” 坐在骡车上的少女突然大叫起来。 “停下来、快停下来!”她嚷嚷着,坐在她前面车夫位置上的青年吓了一跳,急忙拉紧缰绳,可是车还没停稳,少女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啊,萨蒂!”青年惊慌失措地喊着。 可那少女根本没有理他。她朝路边的一大片花海跑过去。 “啊啊~~好漂亮!!”她笑着大叫,一下子扑进了那片花海里。 赶车的青年无奈地也跟着跳了下来,他看着女孩在花丛里跳来跳去。 他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阳光下灿烂的花朵,难道不是哪里都能看到的景象吗?再说了,萨蒂不是从小就跟父亲一起住在人间吗?这样的情景难道她从来不曾见过? 而且不仅仅如此。白天的云彩、天边的晚霞、夜空的星星,女孩都会忍不住要他停下来看很久很久。她的模样,就像是从来都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的孩子突然发见了天空之美一样。 是不是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云发有点费力地想,他思索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年轻姑娘都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比吠檀多哲学更为难懂,于是放弃了继续深入思考的企图。 天乘在花海里跳跃了一阵子,又觉得没意思了。她回头看到那个书呆子在路边牵着缰绳,愁眉苦脸地看着她,觉得他真是可笑极了。 她转了转眼珠,琢磨着该怎么继续戏弄他,突然看到了花海边的山崖上盛开了无名的紫色花朵。她来主意了。 “云发!”她喊着,“你过来看,这花好漂亮!” 云发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伸着脖子顺着天乘指的方向看。他眼睛亮了亮。 “嗯。”他说,“是挺好看的。” “我想把它摘下来。”天乘说。“别在头发边一定很好看。” 云发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山崖的高度和陡峭的程度。 “这可使不得。”他连忙对天乘说,“你爬不上去的。很危险的。” 天乘歪着头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爬了?”她笑眯眯地说。 云发看着她张口结舌。“你……你是说我……” “怎么了?”天乘说,“你不愿意?” “这……萨蒂,我不是不愿意,是因为……”云发急得满头大汗,又开始有点口吃。 天乘皱了皱眉头。“哦,好吧。”她说,现出一幅郁郁的表情来。“我只是一直想着姐姐,心情很不好。好不容易在这里看到这么漂亮的花……” 云发更加张口结舌了。 天乘转头朝骡车走去。“算了算了。”她兴趣缺缺地说,“我知道啦,我们应当赶快赶路。走吧走吧。” 云发咬了咬牙。 “我去替你摘去。”他说。 天乘转过头看他,笑得无比甜蜜可爱。 “云发!”她叫着,勾住了他脖子。“我就知道你会愿意的。你真是好人 分卷阅读10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云发脸红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骡子在路边啃着青草,天乘坐在花田里的一块石头上,笑眯眯地支着下巴,看着云发费力地朝山崖上爬。 “脚可以往那边去一点。对对,就是那里,有个老树根。”她心情很好地指挥着云发,看着这个婆罗门学生汗如雨下,艰难地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挪动身躯,朝紫色花朵前进,觉得这真是享受极了。 云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紫色花朵。他朝外面拉扯它,这花朵的根系比它想像得要牢实,竟然一动不动。云发有点急了,用了更大的力气,没想到用力过度,把花扯下来的同时也毁坏了它纤细的花瓣。 “哎呀。”天乘在下面叫。“可惜。” 云发低头看了看手里紫色的花汁,又回头看了看站起来望着他的天乘。他抬起头,在更高也更陡峭的地方还长着同样的花。 “等……等一下萨蒂。”云发喊,“那里还有。我帮你摘下来。” “不用了。”天乘已经觉得有点厌倦了。“无所谓啦。你下来吧。” “不,我摘朵完好的给你。”云发说,慢慢地朝更高的地方爬过去。“你等一下啊!” 天乘皱起了眉头。 “我说不要啦。”她说,“我不要那花了。你下来吧。” 但云发似乎听不见她的话了。他还在努力攀爬,额头上流下了更多的汗。“马上就好!”他好像以为她还在催促她。 但他毕竟不够灵巧敏捷。手朝那花伸过去的时候,他没站稳,一脚踏空,“啊”地一声,就朝山崖下掉了下来。 天乘也吓了一跳,她跳起来,拉着裙子和纱丽朝云发坠落的地方跑过去。 年轻的婆罗门躺在花丛中一动不动。天乘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他不会摔死了吧?”她想着。 但云发只是晕了过去。掉在花丛里减缓了下落的力量。 天乘嘟着嘴放开了云发。“真没用。”她说。 她的目光挪到了云发手上,发现他下落之前竟然把那紫花给弄下来了。天乘摸了摸那紫花,沾了一手的紫色花汁。天乘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把那花拿起来随手扔在一大片花海里。 她毫不费力地扛起云发比她高大得多的身躯,穿过花海,朝骡车走去。她把云发塞到车厢里,然后,娴熟地拿起鞭子和缰绳,开始赶着骡子继续朝前走。 可是只走了一小段路,她又停了下来。她从车上跳下来,又跑回了花海里,开始东张西望,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云发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捧着隐隐发痛的脑袋坐了起来,想不起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见少女坐在骡车边,捧着下巴,没有看他,一如既往地在认真地欣赏天边的晚霞。 她的发边装饰着那紫色的花朵。 虽然那花看起来有点脏、也有点蔫了。她的身上也沾染了好些花汁和花汁什么的。 云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很好看。”他说。 年轻女孩还是没有看他。她嘟起了嘴,像是在为什么而感到生气。但是云发觉得——那大概只是他的幻觉吧?少女的脸红了。就像是映照天边的晚霞。 农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抬起头看着天空。 天色很怪。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成型的云。就像是有什么帷幕遮盖了整个天空。雷声在远远近近地响,也像是隔了层什么东西般闷闷地。 “这天气不像是要下雨吧?”他朝邻近田里耕作的妻子喊。 “我觉得是要下雨了。”妻子低估。“你看着吧。一准很快就能落下雨来。” “天色泛着红呢。”农夫说,有点担心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田。“要是暴雨那可就糟糕了。” 他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道霹雳,雨真的下下来了。给他送饭的儿子光着脚一路吧嗒吧嗒跑过来,“下雨啦下雨啦!” 雨势很大,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们急忙赶着牛跑到田边的树林里去躲雨。就在这个时候,农夫瞪大了眼睛,看着落下来的水滴。 “这不是雨……”他喊着。 是血。 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不是水而是鲜血。 “……是天上又打仗了!”有人尖声说。“天神和阿修罗!” 农人们呆呆地看着田野和树林被血雨所浸染。伴随着血雨,还有人体的断肢和各种武器铠甲的碎片掉落下来,不过它们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也变成一滩滩血水,渗入地下。 “啊……该死的,该死的!”有人在悲愤地大声咒骂。 农夫没有吭声。血雨淋得他像个红人。被这雨淋过,再好的田也会贫瘠上十年。他不知道天神和阿修罗为什么总是要打仗,只知道这一场血雨下下来,他今年的收成又毁了,而且将来几年注定也无田可种。而他已经没有余粮交足税租,更没有粮食养活自己的老婆和小孩。 哭喊、咒骂和惊叫全都无济于事。于是人们沉默下来,看着血雨冲洗掉他们 分卷阅读10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一年的辛苦劳作。 就在这个时候,从天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身着甲胄、背后插着箭矢的人从空中直摔下来,掉在田里,手脚还在挣扎不休。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天神或是阿修罗的战士受了重伤,还没死就掉落人间。 农夫们小心地围了过去。那个士兵还在变成红色的泥水里呻吟,他勉强睁开眼,看见男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女人们沉默地看着他,连小孩子也沉默地看着他。 “这个是天神那一边的吗?”有人小声问,“还是阿修罗一边的?” “管他呢。”农夫无动于衷地说,举起了手里的锄头。“都一样。” 受伤的士兵眼睛在恐惧中睁大了。 农人们围在一起。在血雨中,男人挥舞农具,女人举起石块,连小孩也搬来石子,大家很快就有条不紊地把这士兵砸成了甘露也救不活的一堆肉泥。 六 “……那么长时间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记了。”红衣的女人吃吃笑着,对湿婆说。 她的话语中带着古奥的调子,从前肯定十分优雅,现在声音却有点沙哑了。 “没有那回事,阿母。我只是没有时间过来。”湿婆回答说。 “没时间?你在忙什么?”女人冷笑,“你不就是整日四处游荡,护世天王的天界,天海,人间的坟场,你还有什么正事可忙么?” 湿婆被揭穿,不过并不显得窘迫或生气,只是笑笑。 萨蒂却觉得十分不安。 他们现在坐在红衣女人的屋子里。房屋用红色砂石建成,看得出曾经十分豪华。 实际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显得曾经十分豪华。 房屋里窗棂门楣上的雕刻,垂落的深红色帷幕,地面上的玫瑰色地毯,散落四处的绯色靠垫,红色的家具……所有都是。 但只是“曾经”而已。现在所有的物品,包括房屋本身,都和红衣女人身上穿着的那件纱丽一样,显得陈旧不堪。雕刻模糊了,帷幕破破烂烂,地毯磨损得边角露线,木制家具都腐朽了。萨蒂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早早糜烂的过去所包围着。红衣女人身边的香炉散发浓厚的薰香,也让她觉得头晕脑胀。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房屋的主人给她带来的不安。红衣女身段纤细,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皇后般的雍容和高雅,华贵之气扑面而来,但那重重红纱完全遮掩了她的面容,这样一个人物穿着昔日曾华丽繁复如今却破烂陈旧不堪的衣裳,给人感觉倍加诡异。 红衣女仿佛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湿婆身边的萨蒂。 “啊哟,这是谁?”她说。 我是达刹之女萨蒂。萨蒂说。但她失望地发现似乎除了湿婆谁都听不到她心里的声音,红衣女依旧只是望向湿婆。 “她是达刹之女萨蒂。”湿婆代替萨蒂回答说,随即又加上了一句。“我的未婚妻。” 萨蒂再一次瞪向湿婆。而对方一如既往没有理会她。 红衣女望望萨蒂,又望望湿婆,笑了起来。“是这样吗?”她说,“她肤色黝黑,犹如我的姐妹拉德莉。” “有人用夜色掩盖了她肤色。”湿婆说,“也夺取了她的声音。阿母,双马童能治好她吗?” 红衣女优雅地伸出了一只掩盖在红纱下的手,那只手涂着蔻丹,昔日一定十分丰润美好,如今皮肤却有些松弛了。她抚摸了一下萨蒂的脸颊。萨蒂畏缩了一下,但红衣女的手倒很温暖。 “这倒难说。”她沉思着说,“也许要用甘露才能治好也说不定呢。” 湿婆笑了笑。“我可搞不到甘露。”他说。 “搞不到?这是借口。你是不愿意把甘露交给我吧?她可是你未婚妻呢。”红衣女收回了手。“她居然是达刹的女儿……这可真叫我惊讶。达刹不是一向不喜欢你吗?你戏弄过他,不是吗?这样他还愿意把女儿给你?” “我没有戏弄过达刹。”湿婆垂下眼帘。“那可是他自找的。不过,”他抬起头,“阿母虽然住在这里,但消息真灵通啊。” “别小看我。”红衣女冷笑一声。“某人想把我关死在这里,可是秩序总有漏洞,只要人之口说出的语法有破绽,只要人编出的律法有错误,世界之间就永远有狭缝,语言和信息的碎片就会一直漂流到我这里。你看,光是从高耳那头畜生身上,我就能获得不少信息呢。” “原来如此。”湿婆说,“那么,阿母,我如果想带着萨蒂从这里出去,该走哪一条道路呢?” 红衣女似乎瞪视了湿婆一会,随即笑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她说,“你还是因为迷路才会到我这里来的啊?我还以为是你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我来了呢。是啊,谁又会无缘无故来看一个又老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呢,何况她还是个囚犯……” “阿母,我们该怎么出去?”湿婆没有理会红衣女口气里的嘲讽。 “你想怎么走都可以。”红衣女冷笑。“就像你上次离开时 分卷阅读10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样撕裂天空也可以。不过,你的新娘可就不行了,她只会粉身碎骨。她要是能从这里出去,那我早就出去了。” “但是,龙王舍沙说……” “那个爬虫知道什么?”红衣女冷冷地说。“给我带来甘露吧。如果我获得昔日的荣耀、力量和美貌,我能够第一时间让你们离开这里。否则的话,你就只好把你的小新娘留在这里和我做伴了。” “阿母,我不知道甘露在哪里。” “那就去问呀!” 湿婆抬头,注视着红衣女。“告诉我那个囚禁你的人是谁,我就会带着他的头颅来见你,把自由还给你。何必只执着于甘露呢?” 红衣女的身形似乎僵了僵,随即她轻声叹了口气。“……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行。你知道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吗?不懂的话好好问问你未婚妻吧。光是得到自由对我来说没有用……” 湿婆保持着沉默。萨蒂感到身边仿佛潜藏着一线秋日的大海,不可捉摸,也难以预测。 红衣女叹了口气。“……好吧。啊……对了。”她看向萨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还没有对你的未婚妻介绍我吧,嗯?” 湿婆微微垂下头。“啊,没错。”他口气平淡,可是萨蒂隐隐察觉到湿婆并不愿意这么做。他转头看向她。 “这位是我的阿母。”他说,“世间称她天之女,晓红的女神,出身高贵者,一切美中最美者,她的名字是……”他似乎又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一个音调古老得难以想象的名字。“……乌莎斯。” 萨蒂睁大了眼睛。 乌莎斯?她问,乌莎斯是谁?哪一位女神?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湿婆没有回答。而乌莎斯这次似乎也猜出了萨蒂心里在说什么。她发出微微带着凄苦意味的笑声。 “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她对萨蒂说,“这不奇怪。所谓的世间……啊,人们大概已经早就忘记我了。商底耶是众神的子宫,也是不能获得甘露的神明和被遗忘者的流放地。我曾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众神的姐妹、母亲和妻子,如今却遭到他们抛弃和流放,被迫蜗居在这个难以出去的夹缝之中。至于所谓最美者的称号……”她又难听地笑了一声。“湿婆,你是在嘲笑你阿母吧,对吧?” 湿婆还是只是笑了笑。“抱歉,我对外表没有概念。”他说。 乌莎斯伸出一只手,缓缓掀开了覆盖在面孔上的重重红纱。 “在古老的时代,人们曾经用各种语句、诗篇和颂歌赞颂我的美貌。诚心实意地,愚蠢地,居心叵测地,透出露骨欲望地……而今,再也没有人把颂歌献给我了。我是被遗忘的女神。失去了人们对我的崇拜和歌颂,我也失去了力量,失去了……” 她把红纱完全掀起来。她的面孔完全暴露在房屋昏暗的红色光线下。 “……我的美貌。” 萨蒂倒抽了一口冷气。 红纱下,拥有皇后般雍容气度的乌莎斯的脸是 一片空白。 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 鼻孔和嘴巴所在地只剩细小的窄缝。 萨蒂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掀翻摆放在他们前面的矮桌。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头冲进外面的红色沙漠之中。 “啊哟。”乌莎斯说,款款放下了红纱。“看来我吓到你的小新娘了。” 湿婆眼睛看着萨蒂跑走的方向。“不尽然。”他嘴里说。 “是吗?”乌莎斯说,微微笑出声来。“依我的观察,她似乎对作为你的未婚妻这件事不太满意,嗯?我可告诫你,你要善待自己的女人啊。否则……”她拖长的尾音蔓延出一股子凄厉恶毒的意味来。 “这和阿母没关系。”湿婆说,依旧显得无动于衷。 “我可不相信你说的话。”乌莎斯冷笑。“你还等什么,快把她追回来。”她顿了顿。“双马童在外面不知道哪一个地方游荡着呢。如果她落入他们手里……” “我明白了。”湿婆站了起来,朝屋外走去。 乌莎斯看着消失在红色的砂风中的湿婆背影出了一会神。 “……这个机会再好不过了。”她对自己轻声说,“一定要把握住。”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随着她的笑,风沙更加疾猛了。 萨蒂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来。她回头望望,红色的砂岩屋还是在视线可及之处,忍不住又拔足跑了起来。 恐惧攥住她的心肺。 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那个没脸的红衣女人。 ……一瞬间,昔日的恐怖记忆浮上了水面。那曾是她拼命想要忘记掉的噩梦。 ……那个古老的游戏,能让未出嫁的少女梦到未来自己的婚姻。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未来的征兆就会出现在梦中。 分卷阅读10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而她的梦是一片红色。山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行,江河逆流,海洋蒸发,石头和影子站起来叫喊,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一条只有骨架的龙从她头顶飞过,一个满头白发、容貌可怕、眼睛滴血、骨瘦如柴的女人伸出细瘦的胳膊,对她说:“你的爱人属于我。”她被扔进一条充斥着血和火的河流,有两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撕扯她的皮肉,直到她身体的一半都成为骷髅。 萨蒂以为自己都把这个梦忘干净了。 但现在,她猛然发现,它依旧完整整地停留在自己的思想深处,就像一块隐藏在平静河流下的血红色的暗礁。 红色的梦。红色的天空。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 乌莎斯就是那个曾出现在她少时梦中的红衣女人。 七 梦的余影还在萦绕不去。这里的温度原本闷热不堪,萨蒂却觉得心里寒意阵阵。 她一点点地想起来了。在梦中站起来叫喊的石头,那是变成羚羊的黑石。 站起来叫喊的影子……她也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还有,那个骨瘦如柴眼睛滴血的女人是谁?那个只有骨架的龙又是什么? “黑姑娘。” 萨蒂转过身。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他们手牵着手,身上不着片缕,只有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金索。这对双胞胎容貌原本算得上俊美,但他们直勾勾望着萨蒂的样子却让人毛骨悚然,像她在石洞里看到的六季童子那样,缺乏人类的情感。 “陌生的黑姑娘。”一个男孩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姑娘。”另一个男孩说。 萨蒂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脚陷在细细的砂砾里。 你们是谁?她说。 那两个双胞胎歪着头望着她。 “不仅仅是个黑姑娘,” “还是一个哑姑娘。” 两人一起嬉笑起来,围着萨蒂打起转来。 “黑姑娘,黑姑娘,”一个喊。 “哑姑娘,哑姑娘。”另外一个喊。 萨蒂拔足就走。这对怪异的双胞胎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但那对双胞胎一左一右地一跃,又跳到了她前面。他们拉长了声音,就像是在唱歌。 “黑姑娘想要逃走,” “哑姑娘想要离开。” “逃到哪里去呢?” “走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声音合在了一起,“这里无处可去,唯有漫天风沙,还有我们,双马童,噢噢,还有没有面孔的疯女人!!” 走开。萨蒂说。 双马童反而更挨近了一点。 “她嫌弃我们。” “不喜欢我们。” “噢噢,好像觉得我们肮脏。”双胞胎一唱一和。“她却不知道真正肮脏的秘密就埋藏此地。可怕、罪恶、令宇宙崩溃的秘密。它会腐朽发臭,直到劫末!” 滚开!萨蒂喊。 双马童之一把手伸到了她裙子上。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咆哮,一头黑影构成的雄狮从萨蒂的影子里一跃而出,挡在她面前。它扬起巨大头颅,朝双马童露出利齿,发出威胁的低吼。双马童吓得大叫,几个腾跃,远远闪到了一边。 萨蒂也吓得几乎一跤坐倒。而那头雄狮回头看她,呜噜了一声,低头仿佛是在行礼,然后犹如沙蝎般,一头钻进她影子里。 远远地,有人在笑。萨蒂回头,见湿婆从沙丘上走了过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风沙就止歇。在这个红色世界中,他像一束白色闪电般耀眼。当湿婆的目光投向双马童时,这对双胞胎再次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他们一前一后地跳远,消失在红色的沙丘后。 “别介意。”湿婆对萨蒂说,“他们两个和洞穴里的那些家伙差不多。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缘由可以自由活动,很危险,但同样智力低下而贪婪。” 从我影子里跳出的那狮子是你的手笔吗?萨蒂问。 湿婆笑了起来。“不是。是你自己把它召唤出来的。你不记得它了?” 我…… “你第一次到八方护世天王天界时骑过它。” 萨蒂恍然大悟。那是她在第一次见到白牛模样的湿婆之前,带她穿越大门的那头影子雄狮。 “罗提把你推进空间的裂缝时,我的一部分影子也被带走了。我想就是那个时候它跑到了你影子里。”湿婆说。 风沙还在不停地吹,细小的砂砾吹进了萨蒂的眼睛里。萨蒂拉起纱丽想要遮挡风沙。湿婆看着她。“回去吧。”他说。 我不想回去。萨蒂说。 “乌莎斯吓到你了?”湿婆笑了起来。“可你向我求助的时候都未曾显得恐惧。来,走吧。”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不想去乌莎斯那里。萨蒂说。 “留在这里的话,风沙会侵蚀你的灵魂。”湿婆说。 我也不喜欢这 分卷阅读10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里。萨蒂说。一点也不喜欢。 湿婆注视了她片刻。“是吗?”他说。“那就让这里换个样子吧。” 话音刚落,一株青草就从他脚边长了出来。随即成千上万的碧草破沙而出,伴随着簌簌的声响,绿嫩芽也钻出地面,片刻就长成了高高的大树。转眼之间,玫瑰色的沙漠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绿洲,在湿婆和萨蒂所站的地方旁边,甚至出现了一汪清澈的甘泉。凉意和绿意扑面而来。 远远地什么地方又传来双马童的尖叫。 萨蒂慢慢坐了下来。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么?”湿婆说。 我只想回家去。萨蒂低声说,捂住了脸。和塔拉一起回家去…… “你会回去的。”湿婆说。 请把你的狮子收回去。萨蒂说。 “它已经被你驯服,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听我的话了。”湿婆不以为意。“让它留在你那儿吧。” 萨蒂垂下了眼帘。 我受不起。她说。 “它可以保护你。”湿婆说。“忠心耿耿,而且迅猛无匹。” 这并不是毫无代价的,是吗?萨蒂喃喃地说。 湿婆笑了笑。“听我说,萨蒂。”他说,“你说只要我帮助你,我要什么你都会给。” 是的,我答应过。萨蒂说。 “那好。”额镶新月的毁灭神说,“萨蒂,做我妻子吧。” 军营的灯火在帐篷上投出摇曳的光影。乌沙纳斯脸色铁青,看着横放在面前的女人的尸体。 “其他人看见你把尸体带回来吗?”他低声说。“特别是伯利陛下的直属军队?” 在他面前的摩耶显得更加苍白憔悴。他摇摇头。 乌沙纳斯抬眼看着摩耶。“那么……湿婆呢?”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犹如在吞吃荆棘。 摩耶再次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谁知道掉入空间的裂缝的人会去哪里呢。” 乌沙纳斯用手掩住了脸,摩耶听到他在低声诅咒,用词粗野简直难以想象。他禁不住轻轻耸了一下眉头。 “我……”他看了一眼军帐外的灯火和来回巡逻的士兵,“我想我得要回去了。” “你等一下。”乌沙纳斯头也不抬地说。摩耶犹豫了一下,站住了。但乌沙纳斯还是把脸埋在手中,一语不发。过了片刻,他放开了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视线再度投向阿修罗建筑师。他的目光让摩耶吓了一跳。 “你要回哪里去?”太白金星之主口气严厉地说,“甘味林已经毁了。你根本已经无处可回,摩耶。” 摩耶说不出话来。 “听我说,摩耶。”乌沙纳斯站了起来,手放在摩耶肩膀上,这个瘦弱的阿修罗因为那手上的力度忍不住咧了一下嘴。“你真的甘愿把你的才华埋没在废墟之中?回忆你被毁掉的东西就那么快乐吗?” “但是我……”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乌沙纳斯说,回身毫不在意地走过罗提的尸身,从架子上拿下一叠贝叶来。“长久以来,这只是我的一个狂想。真的,只是一个狂想而已。” 摩耶带着疑虑接过那叠贝叶,看了一眼乌沙纳斯,又翻开那叠贝叶。那上面画着一幅图纸。 他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亮。很难想象会从他这样苍白又瘦弱的人眼里放射出这么狂热的光亮来。 “这……”他声音颤抖了起来。“这是……” 乌沙纳斯嘴角露出笑意。“我之前也给陀湿多看过这个东西。”他说,“他认为这个难度太大,做不出来。你觉得呢……?” “我……我想想,”摩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副图纸,“的确是很困难,不过要是用了浮空的法术……不同的材料……” 乌沙纳斯的笑意更加深刻了。 “看,你来兴趣了,对不对?”他声音柔和地说。 摩耶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看着乌沙纳斯,眼里的狂热稍微褪去了一些。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 “这……我……”他喃喃地说。“我……我还得想想。仔细想想。你知道我…… 乌沙纳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过分逼摩耶。“那当然了。”他的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你好好考虑吧。如果实在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摩耶把图纸揣进衣服里,转身想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到乌沙纳斯正朝着罗提的尸体走去。 “那个……”他犹豫着说,“罗提的事情,我很抱歉。” 乌沙纳斯的背影稍微凝固了片刻。 “没关系。”他轻声说。“你和她都尽力了。” 摩耶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听见乌沙纳斯轻轻笑出了声。 “……苏羯罗?” “你知道什么最可笑吗?”太白金星之主注视着罗提说,声音很低,就像是自言自语。“当初天帝要把他女儿塞给我,我从天界逃走了。可我到了地界,牛节王给予我的第一项接待就是塞给我一个女人……他 分卷阅读10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说让那女人陪伴我,伺候我,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的任务是什么。从那以后,那女人无时无刻不跟着我,睡觉、吃饭甚至□的时候,她都在监视我。” 他又顿了一下。 “她不是我的妻子。”他说,“我曾爱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那不是她。” 摩耶觉得十分窘迫。 “我走了。”他低声说,“等我想好了……我会告知你。” 乌沙纳斯无声地点点头。摩耶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罗提,逃也似地钻出了乌沙纳斯的营帐。 身后的动静消失了。乌沙纳斯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注视着罗提。 “好啦,”他的声音很冷很轻。“现在我们再也没什么可争执的了,女人。” 他把罗提的身体抱了起来。女人冰冷冷的,最后一抹艳红也从她嘴上逝去了。只有那个模模糊糊的微笑还粘留在她面孔上。 这笑容令她看上去十分骄傲。母亲、情人和武士的骄傲。 他把她的脸颊捧了起来,贴近自己。 就好像要让她再吻自己一次一样。 片刻之后,阿修罗的导师把几个士兵叫进了自己的营帐。他让他们把女人的尸体烧掉,骨灰撒掉。这件事情做完之后,他又给他们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去找一对孤身旅行的年轻男女。男的是个高个子婆罗门学生,女的是个蜜肤黑发的少女。 “找到之后怎么办?”士兵问。 “男的杀掉,女的带回来。”乌沙纳斯简洁地说。 士兵们领命去了。乌沙纳斯独自一人坐下来。 桌边的灯火前供奉着黑色的圆石,石头上抹着三道白痕。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圆石。 “我主啊!”他轻声说,“魔醯首罗、世界的毁灭者、时间的主宰啊!你杀了我的女人,夺走了我想要的东西,你曾处处帮我,如今却处处妨碍我……我该如何对付你呢?湿婆……” 八 绿洲外的红色砂风还在呼啸着。双马童拉长的、怪异的呼叫隐隐传来。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湿婆问。 萨蒂站在那里,思想里犹如塞了一团浸满水的棉纱。 可是,她说,可我以为你想要的……是商吉婆尼啊。 湿婆只是歪了歪头。 “是吗?”他说。 萨蒂伸出手去扶旁边的棕榄树,手一接触到粗糙的树皮,她立即想起它刚刚从砂砾中长出的样子,闪电般收回了手。 可……可这太突然了。她说。为什么……? 湿婆看了她一会。 “放心,”他说,“我并不着急。你仔细考虑一会儿吧。” 他转身朝绿洲中心走去。萨蒂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走着走着,湿婆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锡塔琴。他走到甘泉边背对着萨蒂坐下来,开始弹奏那把锡塔琴。 萨蒂木然地听着。湿婆的琴艺比她娴熟多了,旋律流畅如流淌在鹅卵石上的透明溪流。 但是…… 她意识到,即便是乌沙纳斯用维纳琴演奏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情歌,也比湿婆的琴声具有更多的情感和情绪。 这个男人不久之前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如果要杀掉她的话,他会提前通知她。 湿婆按在琴弦上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头,萨蒂走到了他身边。 我能坐下来吗?她问。 “当然可以。”湿婆说,“请坐吧。” 萨蒂坐了下来。她在水里瞥见他们两个的倒影。真奇妙,两个人一个黑如夜晚,一个却白得像雪峰上的月光。 我有一些事情想问你。她说。那一次,我在天海之上,苏摩的月宿宫里,也听见过你的琴声。那次也是你,是吧? “嗯。” 那些……那些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 对啊。就是你用琴声驱赶走的那些女人……碎裂掉的那些女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女人。”湿婆说,“那是镜子。” 镜子? 湿婆笑了笑,拨弄了一下琴弦。“苏摩从不向我提起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镜子会出现在他宫殿里。不过,我想那镜子能读人心,让人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 萨蒂的脸色白了。 她突然意识到……那些自称是她姐姐的女人们一个个都长得和塔拉彼此相似…… 而苏摩说过他的二十七个妻子没有一个与塔拉相像。 “怎么了?”湿婆说,看着萨蒂把脸埋进手掌里。 我犯下了一个错误。她低声说。我错怪他了。我只是以自己的想法来判断他…… 湿婆没有追问,也没有说话,他把手从琴上放了下来。四周保持着安静。对此,萨蒂感到很感激。 隔了一会,她抬起头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哭吧。”湿婆说。 …… 分卷阅读11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还有一件事。萨蒂说,闭了闭眼睛。乌莎斯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问,她说你戏弄过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湿婆笑了笑。“这中间有些缘故。不过你父亲的确不喜欢我。” 萨蒂想起了父亲谈起湿婆时说的那些话。“……人们竟然因为他净化了乳海的毒液称他是无欲无求的道德高尚者,这太荒谬了。”达刹会这么说,“有欲望才谈得上道德,如果湿婆真的无欲无求,那么他就不能被称为高尚。他不知种姓,出生不明,没有导师教诲他,没有家庭约束他,不可交流,也不可理解。他名为慈悲,实际却毫无慈悲可言。将他和梵天与毗湿努相提并论,我认为这不可理喻。” 的确如此。萨蒂说。不过我不知道理由。 湿婆看着远处。 “在乌沙纳斯之前,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向我求取过商吉婆尼的秘密。”他顿了顿。“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萨蒂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实际上,乌沙纳斯是从你父亲那知道了那咒语的存在才来向我讨取它的。”湿婆平静地说。“你父亲虽然得到了这咒语,但他后来又把它还给了我。” 这不是真的。萨蒂说。不可能。父亲他要商吉婆尼来有什么用? 湿婆沉默了片刻。 “你想知道吗?”他说。 是为什么……萨蒂说,随后她突然觉得窒息起来,她突然无比恐惧湿婆可能说出来的事情。 不……等等,我不想听。她低声说。 湿婆笑了笑。“嗯。让达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不过你要知道,从那之后,他似乎认为我心怀恶意,不再乐意看到我的出现。” 你并没有心怀恶意?萨蒂问。 “善恶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湿婆说。 萨蒂垂下了头。她明白某种层面上,父亲对湿婆的评价是相当准确的。 你看,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她说。在我知道你是谁之前,关于你,我所知道的只有传说。 “嗯。” 对你给予我的帮助,我很感激。但是…… “但是?” 萨蒂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伤口已经愈合,但还遗留着新月形状的疤痕。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她说。 “这么说,你不愿意。”湿婆说,又转头看着萨蒂。 萨蒂沉默了一会,抬起脸看着湿婆。 “我以为你很喜欢一见钟情的故事。”他说。 但显然你对我不是这种情况。萨蒂机械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萨蒂已经有点厌倦这样的对话了。 即便是如此。她说,可我也不喜欢你。 “你当初立下誓约的时候,明明显得像是舍弃生命也并不在乎。”湿婆说。 愿意死并不一定意味着什么都愿意舍弃。萨蒂说。 “嫁给我会比死还糟糕吗?”湿婆说。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惊讶。“为什么?” 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疑问句。 萨蒂看了一眼湿婆,随即又低下头。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遇到湿婆时他就是一头雄牛,他带给她许多的情感体验,困惑、好奇、失落、懊恼、被力量压倒时极端的恐惧,但没有一项与爱有关。 其实还是因为商吉婆尼,对吗?她最后轻声说。 这一次湿婆没有否定,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颜色真深啊,萨蒂禁不住再一次想。就像群星已经隐没的黎明天空。 ……他也许有千万个理由,但没有一项与爱有关。 她想,这已经是一个答案了。 就在此时,绿洲之外传来乌莎斯的尖声叫喊,湿婆别开了视线,站起来朝沙漠走去。萨蒂跟着他,她注意到那把花皮的西塔琴变成了有着同样外皮的一条小蛇,吐着蛇信盘绕在湿婆手腕上。这令她战栗了一下。 乌莎斯站在绿洲外,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无法踏足进来,只敢站在植物和沙丘交界的边缘。她再次戴上了面纱,叉着腰的姿势显得相当怒气冲冲。 “这是怎么回事?这品位低下、丑陋不堪的东西是什么?”她指着绿洲对走出来的湿婆喊,“你对我的土地上做了什么?” 湿婆笑了笑。“这不再是你的土地了,阿母。”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乌莎斯越发怒形于色。“不请自来和侵占?” “阿母,这只是一个歇脚的地方而已。”湿婆还是显得毫不在意。 乌莎斯拍了一下手。 “很好!”她尖声说,“歇脚!好罢,你尽可以创造你的自由天地。你就在这里睡觉也无所谓!” 她说着,气哼哼地拉紧纱丽,转身朝她的堡垒方向走去。湿婆笑了笑,转身对萨蒂说:“走吧。” 他们在玫瑰色的砂砾中走着。前面已经看得到乌莎斯丘上的小屋了。走在最前面的乌莎斯突然大叫了一声。只见双马童正一前 分卷阅读11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一后地从她窗户里跳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该死的小偷!”乌莎斯叫喊着,冲了过去。 湿婆正在想自己要不要过去帮忙,一路上一语不发的萨蒂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湿婆回头看她。 萨蒂抬起了脸。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她说,既然说过,我就不会反悔。 湿婆注视了她一会儿。“那好。”他说,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儿喜欢萨蒂此时话语里钻石尘埃般的硬度。 但是,萨蒂却接着说,你也要兑现你的承诺。 “我的承诺?”湿婆说。 是的。你答应为我驱除仇敌。那个夺走了一切、毁掉了一切的人都却还活着。乌沙纳斯却还活着。萨蒂说着,盯着湿婆的眼睛。这不能算是完成了你的承诺,对吧? 湿婆也看着她。“你还有话想说。”他慢慢地说。“一次说完吧。” 我的声音被乌沙纳斯夺走了。萨蒂说,请你把它夺回来。只要我有了声音…… 她抬头注视着绯红的天空。我想我可以打开空间之间的缝隙,好让我和你阿母都离开这里。 湿婆微微张大了眼睛。 “啊,对,”他说,“这是一个好理由。” 那么,萨蒂再次看向湿婆。我会留在这里。我会留在这里等着你,直到你完成你的承诺,当你带着我的声音回来的时候,我就会嫁给你。 湿婆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乌莎斯终于把双马童赶走,她站在了门口。“你们到底过不过来?”她尖声问。 湿婆笑了笑,转身看向乌莎斯。 “不了,阿母。”他朗声说,“我这就要走了。” 乌莎斯吃了一惊。“走?现在?”她说,“你打算把你的小新娘留给我?” “是啊,”湿婆说,“阿母能照顾好我,也能照顾好她,对吧?” 他转过头,看向萨蒂。风不知何时止住了。这个红色的世界仿佛在忍受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寂静。 我……萨蒂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帮助苏摩和我姐姐?我觉得他们现在很痛苦。 湿婆深色的眼睛注视着萨蒂。“这不在你我的誓约之内。”他说,“你觉得他们很痛苦,但这只是你自己认为。他们现在真的很痛苦吗?” 萨蒂顿时无言。 “苏摩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湿婆说,“他称我为友,我就要尊重他的选择。” 萨蒂垂下头。我明白了,她说。 他抬起了手。 “我会很快回来,如果你不喜欢和乌莎斯待在一起,那就去绿洲吧。这个可以给你解闷。”盘绕在他手腕上的小蛇昂起蛇首,再度变成了一把西塔琴。 萨蒂只犹豫了一下,就接过了琴。 湿婆笑了笑。他的身形开始模糊、变化,与此同时,天空传来尖啸般的声音,犹如尖锥般的风从天幕上垂悬而下。 “从前……”他说,“我在世界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有一天有个年轻人拿着维纳琴找到我,对我说,你喜欢音乐吗?声音是这世界吸引我的第一个要素。……他教会我关于音律的一切东西,虽然后来我知道他接近我是别有目的。” 萨蒂睁大了眼睛。她看看手里的琴,又看看在暴风中身形越来越模糊的湿婆。 湿婆只是看着她,又笑了笑。 “你放心。”他说,“我说到做到。” 一阵狂风刮过,萨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湿婆的身形已经消失了。她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一道模糊的白光,闪电般刺穿了天幕,消失在红色的云层背后。 九 摩耶掀开了营帐的帘子,一队士兵从他身后匆匆跑过。乌沙纳斯正在营帐深处忙活着什么。一看到摩耶,太白金星之主就露出了笑脸。 “唷,”他说,“请进,请进。稍等一下我好吗?很快就完事了。” 摩耶走了进去。他发现乌沙纳斯的面前摆着一个圆形的鸟笼,里面有一只金黄色的小鸟,正在不安地上下跳动着,黑色的眼睛映照着营帐里的灯火。而乌沙纳斯正在不紧不慢地往那个鸟笼上缠绕黑色的线,一道又一道。随着他缠绕线的数量越来越多,小鸟跳动的频率也越来越慢。最后当乌沙纳斯缠上最后一条黑线的时候,小鸟完全不动了,啪嗒一声掉落在笼子底部。 摩耶禁不住好奇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乌沙纳斯笑嘻嘻地说,把金黄色的小鸟从笼子里拿出来,放进一个水晶盒里。那盒是按照小鸟的形体做成的,放进去刚好大小合适,乌沙纳斯从旁边把另外一半盒盖给扣上,小鸟看起来就像是被镶嵌在一大块水晶之中一样。“做点准备而已。” 摩耶迟疑了一下。“你看,……”他说,“我……我考虑过了。” “嗯。”乌沙纳斯点点头。“结论如何?” 摩耶把图纸拿了出来。“我愿意接受 分卷阅读11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个工作。不过……我要求很高……” 乌沙纳斯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他站了起来,和摩耶拥抱了一下。“没问题。”他亲切地说,“你需要的物资、人力和协助,我都可以帮你弄到。你就放心地去着手实施吧。” “嗯……”摩耶还是有点不安。“可是为什么陀湿多不能和我一起工作?如果有他的协作……” “真抱歉,那大概是唯一办不到的事情。”乌沙纳斯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大匠他还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呢。而且他有其他的活要忙活。啊,对了……” 他朝摩耶招招手,“你跟我来。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他们一起走出营地,走进森林。摩耶一看到森林里的东西就睁大了眼睛。 “你……你这是想做什么?”他转头看向乌沙纳斯。 “啊,听了你的讲述,我很有启发。”乌沙纳斯淡淡地说,“不过有点细节上的东西,我还真的无能无力,只好请你帮我把它完成了。” “可是……这……”摩耶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东西,又看向乌沙纳斯。 “没关系的,摩耶。”乌沙纳斯笑了笑,拍拍摩耶的肩膀。“都跟你说过了。我只是做点准备,以防不时之需嘛。”他轻叹了口气。“不过,也得要看情况,说不定我的命就在此一举了。” 摩耶更加感到不安。“是倒可以,不过……”他小心地看着乌沙纳斯,“这几天我一直在军中……呃,我觉得我们好像在不断撤退?”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们当然是在撤退。” 摩耶睁大了眼睛。“我们在打败仗?” 乌沙纳斯笑得更厉害了。“对啊。”他说,“一败涂地,我军一溃千里呢。” 摩耶难以判断乌沙纳斯笑容里的含义,“为什么会这样?”他说。 “为什么?”乌沙纳斯还是止不住笑。“因为天帝指挥得力,作战勇猛,英明神武啊!” 因陀罗坐在神象上,缓缓通过打扫后的战场。他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这些家伙真是不成器。”他说,神象巨大的象蹄将昨天战斗中阿修罗扔下的旗帜和武器碎片踩进了泥土之中。“要么望风而逃,要么稍微一遭遇,便溃不成军。”他得意地转头看向陪伴在他身边的阿耆尼,“你所忌惮的伯利,似乎也没有那么厉害嘛,阿耆尼。” 但阿耆尼似乎并没有像他那样感到高兴。火神骑在山羊身上,紧皱着眉头,长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陛下,”阿耆尼说,“恕我直言,我还是认为我们推进得太快了。” “太快了?”因陀罗挥挥手,“我倒不这么认为。按照这种速度,再过三天,阿修罗们就得全部缩回地界去,而我们也可以直接挥师伯利的都城。” “但是……”阿耆尼皱眉望了一眼跟在天帝身后浩浩荡荡的军队一眼。“我担心粮草跟不上。此外,目前只有陛下您的军队深入得这么快。水神伐楼那的军队一直以各种名义拖延,远远落在我们之后。” “哦。”因陀罗不以为意。“没关系。伐楼那那个老家伙不是向来如此畏首畏尾的么?他向来不是个勇士。而我,阿耆尼,你知道的,我可不能容忍在战场上任何一个人比我冲锋得更快。” 阿耆尼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此,陛下。”他说,“但是,现在不止是伐楼那,风神伐由和俱毗罗也开始学他的样拖在后面。我担心假如阿修罗设下圈套,截断了我们和后方的联系,到时候有可能会让我们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阿耆尼……”因陀罗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吗?我已经向龙蛇那迦们下达了命令,随时待命。如果阿修罗想要包围我们,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龙蛇所包围。”他顿了顿。“我才不需要伐楼那的援助。” 阿耆尼睁大了眼睛。“龙蛇那迦们?陛下,你是说……” “是啊,我已经让龙王婆苏吉俯首称臣了,他答应和我结成同盟。”天帝不以为意地说,“这你就别担心了吧。” “……陛下,此事我完全不知情,您是如何……” “他们要求甘露,我便答应给他们甘露。”天帝笑了笑,“很有说服力的诱惑,对不对。” 阿耆尼的眼睛睁得更大。“可是,陛下,甘露自从在乳海失落,我们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要如何兑现给龙蛇的承诺?” “我说过要兑现吗?”天帝说,看到阿耆尼的表情,又耸耸肩。“好了,好了,这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嘛。到时候财富和土地都可以作为补偿,阿修罗的地界都给这群爬虫也无所谓。” 阿耆尼皱起了眉头。“陛下……” “得了,阿耆尼。”因陀罗再度不耐烦地挥挥手。“有时间在这里废话,不如去催赶一下后面伐楼那的十二个大军。” 阿耆尼勒住了山羊,停留在原地,看着天帝犹如白山般的神象朝前迈动脚步,马、车和战象构成的军队从他身边源源不断地路过。 分卷阅读11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陛下玩得很开心啊。” 阿耆尼回过头,看到一身金色铠甲的日神苏利耶的战车停在了他旁边。太阳神耸耸肩。“他正在兴头上呢,你何必去拂他的意。” “你就不担心?”阿耆尼阴沉地说,“我感觉越来越不妙了。” “不妙又能怎样?”太阳神快人快语,从思索到行动几乎毫无停顿,和他昔日同僚苏摩形成鲜明对比。实际上,阿耆尼认为他利落得有点过了头。“即使明天因陀罗就一败涂地,太阳还是会准时升起。想到这点,何必在乎结果,履行职责就是。你要是也这么想,烦恼就会少得多。” 阿耆尼长叹一声。“我真希望如此。” 他调转山羊,向后方走去。苏利耶在他后面喊:“你要去干什么?” “我去催促伐楼那,还有伐由和俱毗罗,让他们加快自己的军队的步伐。”阿耆尼说,情不自禁地攥紧了缰绳。“自从开战以来,伐楼那就一直慢吞吞缩在后方,这边因陀罗的将士浴血奋战,他的嫡系却毫发无伤。” “哦。”太阳神又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其实这样也不无道理啊。如果连你都觉得不妙,伐楼那干嘛还要为了因陀罗拼命?他那样保存实力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嗯,伐由和俱毗罗也学聪明了啊。” 阿耆尼猛地回头看向苏利耶。太阳神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咧嘴笑了一下,继续驱赶战车向前。 阿耆尼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浑身寒冷。 他发现所有护世天王中,真心站在天帝身边的,现在也许就只剩他自己一人了。 而天帝自己却依旧毫无察觉。 “我……我觉得我们的方向不对,萨蒂。” “啊,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一定是这条路。” “可……可我觉得我们在绕路啊。你们,这里我们其实……来过吧?” 云发这样困窘地说着,天乘却白了他一眼。 “是你记性不好啦。”她说。然后,她眼睛一亮,指着远处。“快看,那边有个村子。” 云发也伸长脖子,可是费尽力气也没看见什么村庄。 “笨蛋,你这样看当然看不到了。看到有烟升起来的地方吗?”天乘说,她欢呼雀跃,“真是太好啦!走了那么长的路,一直没休息。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骡子也饿坏啦。” 云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个村庄里一片荒芜。 男人们沉默地站在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房屋门口,手里握着锄头。不见妇女和儿童,只有屋子深处时不时隐约传来一声啼哭。 枯瘦黝黑的老人站在大路中间。“对不起,”他说,“我们这里没有吃的了。” 云发被路边人们的视线所包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我们只要一点点就好。”他诚恳地说,“还有一点点草料。” “我们什么都没剩下。”老人摊开双手,指着路边的仓房。“全被抢走了。” “为什么……” “不久之前阿修罗的军队经过这里,带走了一半粮食和草料。”老人说,“阿修罗的将军对我们说他们将来会偿还这些物资,我们无法同意,纳税的粮食和明年的种子都在这里啊,怎么可以说带走就带走,于是那个将军就下令强抢了,还打伤了几个人。” “你们活该。”天乘忍不住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她悻悻然地撅起了嘴。“老实交出去多好,也不会有人受伤了。” “可是……那还剩下一半呀。”云发说。 老人难听地笑了一声。“没错,过了几天,阿修罗的军队向后撤退,天帝的军队来了。有个火红头发和胡须的天神来到这里……” “啊,一定是火神阿耆尼。”云发说。 “……我们派了代表,向他哭诉,他听完说会帮我们从阿修罗手中抢回东西。可是还没等我们高兴完,他就又开口问我们要粮草,说没有这些就无法打败阿修罗。我们骂他和阿修罗都一样是强盗,他就让士兵动手抢了。他们洗劫了我们的村子,拿走了我们所有的余粮。我还听见他一边叹气一边对士兵说能拿走就多拿些,往后不一定能找得到补给了。” 老人又摊了摊手。 “现在我们靠吃挖来的根茎为生。”他声音嘶哑地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来款待你们?” “他们一定是把余粮都藏起来了。”天乘说,骡子饿得没力气,走得很慢,云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他叹了口气。“算了,”他说,“他们也很可怜。” “你个笨蛋,你是个婆罗门,是个梵仙啊。”天乘拿起马鞭戳云发的后脑,“‘七十岁的首陀罗应当敬七岁的婆罗门为父’,你法典白背啦?让他们拿出一点水和根茎也好啊!” “萨蒂……”云发皱起了眉,“他们是真的没吃的啊。” “没吃的还会守在村子里?”天乘冷笑。“要真没吃的,他们就会离开村落,躲进森林里……”她顿了顿,突然放低了声音。 “……就像这样。” 云发 分卷阅读11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停了下来。他看到几个猎人打扮的人从大树背后钻出来。有人在树枝上拉开弓箭瞄准了他们。他们的姿势都很笨拙,武器也不怎么趁手,一看就知道是从前从没拿过武器的农夫。 “滚下车!”一个看着像首领的男人说。“全都下来!” “不妙,”天乘在云发身后低声说。 “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男人说,又斜眼打量了一下天乘,“女的把首饰都脱下来。” “你们不能这样。”云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遇上了打劫的,惊怒交加。“我……我是婆罗门!” 男人给了云发一巴掌。 “婆罗门?婆罗门又怎样?”他说,“你以为我们落草为寇是为什么?” 男人们走上前,吆喝着把云发和天乘从车辆边拉开,几双粗鲁的手开始拉扯天乘的项链,在她胸口摸来摸去,天乘尖叫起来,手放到了自己腰带上。 就在此时,一支箭飞了过来,正好插在首领背后。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人们发出呐喊,四处闪避,可是箭飞过来得越来越多,盗贼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个武士带着一小队士兵冲了过来。云发看见了那武士胸口的标志,不由得一阵惊喜。“啊,”他说,“是天帝的军队!萨蒂,没事了,我们得救了!” 天乘却一把抓住云发。“快跑!”她大喊。 “可是……” “可是什么?”天乘已经迈开了步子,回头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士兵,“他们肯定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谁管你什么身份?” 就好象是为了验证天乘的话,一个奄奄一息的农夫跪在了武士的马蹄前,双手合十。“慈……” 他的求饶没有说完。武士拉起了缰绳,马抬起前蹄仰头嘶鸣,随即马蹄落下,把农夫踩死在当地。 云发的脸色发白,天乘却猛推了他一把。 “分开跑!”她尖声说,“躲到树丛里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别出来!” 云发一个没站稳,咕噜噜滚下了路边的斜坡,正好掉在巨大的榕树根后面,长长的气生根挡住了他。这里也许很安全吧?他想着,却依旧忍不住够出头看外面的情况。 他看见天乘从前面一路向下跑去,而那群士兵在她身后喊叫着紧追不舍。云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少女的动作十分敏捷,比云发想象得快多了,她特意往森林最茂密的地方钻去,但领头的武士却骑着马,挥刀砍掉挡在面前的树枝,眼看着女孩过不来了多久就会被抓住。 云发咬了咬牙,冲了出去,挡在了武士面前。 “住手!住手!”他大叫,“我们不是坏人!我是天界的人,是祭主之子……” 武士哈哈大笑。“那我还是祭主本人呢!杀了他。”他转头对身边的士兵说。” “你……你不能滥杀无辜!!” “无辜?”武士笑了,纵马慢慢上前。“你是说你这些同伙吗?我的几个兄弟受了伤,只是想要找到大部队,经过这里,就被这群暴民冲过来撕成了碎片。无辜?你去向正法之神死者的主宰阎魔申诉吧!” 他说着,一勒马缰,马再次咆哮着扬起前蹄,朝云发踏下来。 云发猛地闪开,却还是被马踢中了前胸,他朝前滚了几滚,觉得自己要死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模糊之前,他看到了天乘从灌木中冲了出来,尖叫着朝他跑过来。 别过来,萨蒂……他这么想着,隐隐约约却觉得金色皮肤的少女似乎形象开始发生变化。她看起来那么凶猛,而且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为何那么像一把弯曲细长的长刀…… 他晕了过去。 十 “进来吧。”乌莎斯站在屋子门口说,“帮我收拾收拾东西。” 萨蒂依旧望着红色的天空,风把沙子吹进了她的眼睛。她回过头,看着乌莎斯。 “你就这么瞅着望,湿婆也不会从天而降的。”乌莎斯说。“要么你就过来,要么你就滚远些。站在这里真碍眼。”她说,回头钻进了屋里。 萨蒂想了想,朝屋子走过去。 乌莎斯拉起了帘子,屋里还是那样光线昏暗而闷热,东西都被双马童翻得乱七八糟。乌莎斯哼了一声,开始收拾她那些破烂。 “你发什么呆?”乌莎斯把一块破布砸在了萨蒂面前,“手脚快点。湿婆是让我照顾你,可我未见得就会对你客气。” 萨蒂一言不发,叠起了那破破烂烂的长布,把它轻轻放在地毯上,开始动手帮乌莎斯收拾房间。 “你是不是想知道,湿婆为什么要管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叫阿母,明明我看起来和他一点都不像?”隔了一阵,乌莎斯说。萨蒂转过脸注视着乌莎斯。 “那是好久前的事情了。”乌莎斯没回头,继续收拾着手边的东西。“有一天,有个白色的动物掉落到我这里。几万年没有生客出现在这里了,我很惊讶。那家伙当时看起来十分痛苦,受了伤快死了,所以我让双马童治好了他。 分卷阅读11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了表达感激,他从此就管我叫阿母了。”乌莎斯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一放。 “不过,小姑娘,我给你一个忠告。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是最了解你未婚夫的人。你觉得他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情?别昏头了。他只会想着自己。可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很惨是不是?……我告诉你吧。”她的声音变得很苦涩,“我也是被一个男人的背叛害成这样的。一个我曾一度以为他爱我的男人……就是他把我扔在了这个被一切人遗忘的地方……” 萨蒂回过头。 你误会了,乌莎斯,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她想着。既然是这样,也无所谓背叛吧。 可是乌莎斯并没有留意萨蒂脸上的神情。她只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湿婆这个,湿婆那个。听着她絮絮叨叨,萨蒂突然意识到她虽然说着湿婆的各种坏话,但湿婆也是乌莎斯唯一的话题。她有多长时间不曾和除了双马童之外的人说过话了呢?她可能真的很寂寞吧?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乌莎斯却在自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那一天受了伤的白色雄牛从天而降,乌莎斯心里其实感到的更多是惊喜吧? ……终于有人可以与之交谈了。 “……我那么费心费力照顾他,可是他伤好了之后,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临走还撕裂了天空,害我这里下了几个月的暴雨。所以说……”乌莎斯正在总结,“我才说你看着天空看成石像也没用。他不会被你感动的。他不会那么快回来,说不定……”她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萨蒂还是沉默着。她抬头看了乌莎斯一眼。把几件朽烂的衣服叠好,放进了筐子里。 她是不是也对湿婆说过相似的话呢?她想着。——这地方没人能出去,你永远也走不了了,所以你就永远和我一起做伴好了。—— 湿婆扬长而去的时候,乌莎斯想必非常失望吧。 也许是察觉了萨蒂的心事,乌莎斯也不说话了。 两个女人沉默地在屋里忙来忙去,终于将它收拾出了一个样子。乌莎斯回头谨慎地看着萨蒂。 “很好,你现在可以坐下了。”她用女皇般的口气说。 但萨蒂却没有坐下。她站了一会,合十朝乌莎斯行了一个礼,转身拿起门边的西塔琴,朝屋外走去。 乌莎斯看着她,叉起了腰。 “啊哟,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说,“啊,我明白了。你是要到湿婆给你营造的小小乐园里,等他回来,对不对?” 萨蒂没回头,朝前走着。身后传来乌莎斯的叹气。 “哦,好罢,你就等着吧。”她说,“不过我可已经警告过你了……你就算一直等在那儿,他也不会回来的。” 她话语里那一丝窃喜的意味像蜘蛛丝一样在萨蒂耳边飘荡着,她用手将它拂去了。 湿婆一定会回来接我的。他不可能舍弃他的禁咒。 因此,萨蒂想着,我才不是…… 你同病相怜的同伴。 塔拉睁开了眼睛。 “外面……好吵。”她轻声说着。清晨的光线从帐篷顶上漏下来。外面的士兵和车辆源源不绝地经过。“已经早上了吗?” 苏摩刚刚穿戴完毕,他转身,朝她低下身去。铠甲在他身上彼此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他握住了塔拉的手。“你醒了么?”他低声说。 “我梦到了萨蒂。”塔拉说,闭上了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瞳。“那时候她还刚刚出生,小小的,在我母亲怀里哇哇大叫……” 苏摩在塔拉榻边坐了下来,他轻柔地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塔拉的额头。“她现在很平安。”他低声说,“祭主之子云发护送她回天界。” 塔拉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但愿如此吧,”她低声说,“从小到大都让我那么费心……”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苏摩说,伏下去吻了吻塔拉的嘴唇。 已经那么久过去了。她嘴里还带着那丝淡淡的凉意。 “奇怪,我睡了很长时间吧,还是感到很累。”塔拉闭上了眼睛。“怎么变得这么爱睡觉呢? 苏摩沉默了一会。“想睡就再睡会吧。”他轻声说。 塔拉对着苏摩的方向笑了笑,旋即闭上了眼睛。 苏摩钻出了营帐时吃了一惊。阿修罗王伯利站在门口等着他,这位地界之主穿得和手下的士兵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胸口铠甲上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红色宝石。他旁边站着负责为塔拉诊断的医师。 苏摩一言不发,低头朝伯利行礼。 “我大概猜到你会在这里。”伯利说。 苏摩望了一眼远处,又看向伯利。“前线怎么样?”他轻声问。 “一切进展顺利。”伯利用权杖指了指前方,“因陀罗的军队离我们还有四十由甸的路程。……”他看了一眼苏摩,“他杀出兴致来的时候,都会大叫大喊,要求你来与他对阵。” 分卷阅读11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样说的同时,那个方向的天边又是一声雷声炸响。 ——喂!苏摩,你还活着吗? ——活着啊!因陀罗,你也要活下去! 而如今他再也不能回应这呼唤了。 苏摩垂下了目光。 “陛下,”他说,“我不可能与他挥刀相向。” 伯利似乎并不介意。“嗯。”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和他正面遭遇,那就避开吧。不过你不考虑我的建议吗?我问过医生塔拉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你愿意,我会派人将她送到我的都城去,在那里她会得到更良好的照顾和医治。” 苏摩犹豫了一下。“让我考虑考虑吧。”他说。 伯利看着他,点了点头。旁边的人将阿修罗王的战车带了过来。伯利登上战车,朝前方去了。 苏摩目送着阿修罗王的身影消失在军队的洪流中,转过头看着留下来的医师。 医师明显在苏摩的目光下畏缩了一下。 “塔拉的情况到底怎样?”苏摩说。 “她……她需要更多的静养。”医师说。 “别骗我。”苏摩的声音很平稳,他盯着医师。“我知道她正在不断衰竭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师的头垂低了。这是清晨,一点不热,但苏摩看得到他额头的汗珠。“我们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药。”他说,“衰竭是暂时的现象,相信她会慢慢恢复……” 苏摩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医师的衣领。这医师吓得尖叫,声音却被淹没进军队开拨的各种噪音里,苏摩拖着他,把他拖到了营帐背后。 “跟我说实话。”苏摩盯着医师说。“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医师战栗着,看了一眼苏摩,又看了看他的佩刀。 “实……实话……乌沙纳斯不许我们说出来……”他说,“她失去视力是次要的,由此引发的黑暗侵入体内才是致命的。如果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她无药可医,会很快持续衰竭下去……直到……死。” 苏摩后退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意外地平静。 “的的确确是,”他说,“无药可医了?” 萨蒂走到半路就发现双马童在背后尾随她,他们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蹦一跳地跟着,但又不敢太过于接近。她没理会他们。湿婆是对的,藏在她影子里的狮子的确能构成威慑力。 她走到了绿洲,向着中心走去。隔着几株树木,她看见双马童也鬼鬼祟祟地跟了来,其中一个还试探着想把脚伸进绿洲。可是只是刚刚一踏进绿草和红砂之间的那条分割线,他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跳着跑开了。 萨蒂在一棵棕榈树下坐了下来。她把西塔琴抱在怀里。很久没有玩过乐器了。在天帝的园林里,和拉克什米消磨时光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她遥不可及。 她轻轻拨出了几个弦音。 苏摩和塔拉坐在天鹅湖边,看着彼此笑着,那么美丽的一对璧人。 又是几个弦音。 疯公主舍衍蒂看着窗外。 弦音变成了旋律。 父亲坐在祭火边,望着火焰沉思。姐姐把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别会耳后。 旋律在继续。 黑宝石宫殿里乌沙纳斯朝着她微笑。还有罗提艳红的嘴唇。 继续。 死去的士兵们一个个睁开眼睛,谴责地看着她。 继续。 天海上浪涛阵阵。 继续。 头镶新月的白色雄牛抬起头来,深色的眼睛倒映出她的模样。 萨蒂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她停了下来。 她听见绿洲之外一阵怪异的声响,转过头去,看见双马童还在那边探头探脑。 “哦,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黑姑娘不继续了。”另外一个说。 “她的琴声那么柔软。” “都是一样的音乐,可是” “白色男人的弹奏很可怕,” “黑姑娘却很柔和。” “多么动听。” “多么动听。” 他们这么彼此说着,让萨蒂觉得很恶心。她站了起来,想把狮子从影子里叫出来,把双马童给赶跑,可是就要这么做的当儿,她却又停了下来。 “算了……”她想着。让他们听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了双马童一眼,低下头,开始继续弹奏。夜晚的旋律,下午的旋律,歌颂神明的旋律,歌颂爱和哀愁的旋律,她弹奏她所知道的一切乐曲。 双马童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他们静静地蹲在绿洲之外,听着萨蒂的演奏。 萨蒂不知弹奏了多长时间,她手指和胳膊都开始发酸。双马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她听着他们慢慢走远。隔着一座沙丘,她听见他们在嚎啕哭喊,声音里浸透了悲伤。她开始奇怪为什么最开始她会觉得他们毫无感情。 最后她真的觉得累了。她把琴放到了一边,然后在树下躺下 分卷阅读11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入睡了。 半夜萨蒂醒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揉了揉眼睛,低头一看,是一条花皮蛇,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是西塔琴变回了原形。小蛇伸出凉凉的蛇信舔舔她的指头,她抬起头,突然听见外有人说话。 是双马童。他们坐在砂砾之中,轻声说话,好像在窃窃私语。但他们的声音却又恰好能让萨蒂听见。 “黑姑娘笨。” “黑姑娘傻。” “如果她想要洗掉盖在身上的夜色,每天晚上在甘泉里入浴,三天后就会恢复了。” “如果她想要说话,用琴声代替语言就行了。” “不过如果她洗掉了夜色,” “重新能够说话,” “就不会弹琴给我们听了。” “就不会弹琴给我们听了。” “别告诉她。” “别告诉她。” 他们互相这么说着,就像两只大猿猴那样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站起来,转头望望身边的泉水。她迟疑了一下,脱掉衣服,慢慢地走进了水里。 她低下头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映像。短发、黝黑的女孩看着她。她低下头,揉掉了夹在短发里的砂砾,水很清凉,即使不能真的洗掉她皮肤上的夜色,也令她感到惬意舒适。 她从水中出来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白了些。可是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她倒有些惊讶地觉得这里赤红的夜空似乎变得有点黑了。 十一 云发在车辆的摇晃中醒了过来。 有一阵子,他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还是在与心仪的女孩一起旅行,夕阳之下,肤色如蜜的少女赶着车,紫色的花朵装饰发际。 但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在囚笼之中。车辆载着两个囚笼摇摇摆摆,他转过头,看见女孩缩在另外一个笼子的一角,双臂抱着膝盖。 他看到她衣裙上都是血。 云发吓坏了,他扑到笼子边上,“萨蒂,萨蒂!”他喊,“你没事吧?” 女孩还是垂着头,不理会他。 “别为她操心了,她好得很。”旁边有人说,云发转过头,看到一个胖子,坐在十二人抬着的软轿上。这胖子全身都是金银珠宝,光芒耀眼,看起来像个暴发户,面容也臃肿丑陋不堪,但目光和神情却显得严肃平和。云发一愣。 “她杀了七个人,都是天界的士兵。”胖子说。 云发打了一个寒噤。杀人?他回头看着低头蜷缩在笼子一角的少女。他无法想象达刹的女儿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胖子拿出手巾来擦了擦汗。“我手下人发现她在大开杀戒时原本想把你们当场处死,”他淡淡地说,“这女孩却说你是祭主的儿子,而那些士兵们想杀你。这是真的吗?” “是的。”云发急忙说,“我是祭主之子云发。” “可我听说云发在那场灾祸中失踪了。” “我的确是云发,”云发有点着急。“我……我跟随阿修罗的踪迹到了地界,阿修罗王伯利把达刹之女萨蒂还给了我,因此我们是正往回去的路上赶。” “哦?”胖子笑了一声,他笑起来就像是气上不来的喘息。“那你们可真够南辕北辙啊,发现你们的地方偏离正道很远。”他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女孩。“这么说,这姑娘就是达刹的女儿?” “是的。” 胖子又笑了一声。“很好。我是一切财富及智慧的主宰俱毗罗。” 云发急忙合十。“原来是北方护世天王。” “现在你们在我的军中。也许你们说的是实话,但我必须再委屈你们一下。这姑娘说见到祭主就可以确认你身份,很好,那我们就去见祭主——他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云发坐下来,松了一口气。好歹父亲总是可以认出他来的吧。 “没事了,萨蒂。”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同伴,却发现女孩只是很快抬了一下头,又低了下去。那一瞬间她露出的眼神里毫无欣喜,倒像是……倒像是被人逼到角落的野猫。 他们走了不多远,前方就有人不断地送传言宝石过来。 “阿耆尼请您加快行军速度。” “天帝陛下已经进入地界了。” 对于这些命令,俱毗罗全都视若无睹,他挥挥手,手下就把这些宝石扔到角落去。云发发现那里已经积攒了很多这样的宝石了。到了最后,俱毗罗干脆命令全军都停下来。轿子和带着囚徒的车辆在一顶营帐前停了下来,俱毗罗在侍者的搀扶下勉强地走下了地,这个时候,帘子一掀,披戴铠甲的祭主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俱毗罗,一愣,转头看到俱毗罗身后的云发,又是一愣;等看到了云发旁边的少女,他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祭主问。 俱毗罗笑了笑,“他是你儿子吗?”他指向云发。 祭主只是扫了自己儿子一眼,皱起了眉头。“是不肖子。”他嘴上 分卷阅读11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么说着,眼睛盯着另外一边的女孩。 “啊,果真如此?那我真是失敬了。”俱毗罗挥了挥手,让士兵把云发的囚笼打开。 云发跳下车就急忙跑到关押着女孩的囚笼边。“请把她也放出来,”他说着,转头看向祭主,“父亲,您认得她吧?她是萨蒂。” 但祭主却一言不发,云发发现父亲的脸奇异地扭歪了。 “父亲?”他说,觉得很惶恐。 祭主朝关着女孩的笼子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念诵着咒文。周围的空气骤然紧起来,俱毗罗皱起了眉头。祭主越走越快,最后他大喝出声。 “改头换面的易形者!这里是真理之地、现出你的本相来!” 笼子里的萨蒂大叫了一声,像头小山豹一样扑在笼子上,云发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萨蒂。 那是个皮肤比萨蒂更白皙、个子比萨蒂小的女孩子。 而他并不是认不得她。 那场血腥的劫持发生时,化妆成海洋之子、几乎当着云发的面砍掉祭主一条胳膊的女孩。 如今她手紧握着笼子,朝着祭主和在场所有人发出尖叫,看起来活像野兽。 祭主回过身就扇了云发重重一个耳光。 “你这个蠢材!”他厉声说,“连一道薄薄的伪装都无法识破,被人愚弄,我要你这样的蠢儿子又有何用?” 云发捂着脸,瞪大眼睛看着祭主。 他没觉得这一记耳光很疼。与之相比,被关在笼子里的阿修罗少女尖利的咆哮声刺进耳朵里,才显得痛楚无比。 摩耶止住了脚步。 他看到乌沙纳斯正在与站在战车上的伯利交谈。伯利皱紧了浓眉,似乎不喜欢乌沙纳斯所说的内容,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乌沙纳斯折返,带着微笑朝摩耶走来。 “你让我准备的事情我都准备好了。”摩耶说。 “好,”乌沙纳斯说,“未来几天,我都会呆在那里。” 摩耶睁大眼睛。“可是,这几天不是最关键的时刻么?你是导师,为什么……” “伯利陛下不需要我的指导也明白该如何行军作战。”乌沙纳斯说,“至于我,当然是要独自留下来履行誓愿,施行斋戒,为胜利祈福。” 摩耶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斋戒?祈福?我以为你从来不搞这一套。而且,独自……?” “没错。独自。”乌沙纳斯若无其事地说,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我的斋戒地。未来几天我必须不受干扰地度过。” 摩耶皱起眉来。他真是越来越不喜欢乌沙纳斯的作风了。“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轻声说。 乌沙纳斯笑着拍了拍肩膀。“这你就不要担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苏摩也坐在羚羊背上,朝前方走去。月神似乎心事重重。在阿修罗的军队中,一身白衣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看看他那副表情。”乌沙纳斯轻声说着。“活像是去火葬场。” 他又笑了笑。“不过也难怪……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要亲眼目睹因陀罗统治的覆亡,自己昔日的同伴惨遭屠戮。无论如何是不忍心吧?可怜的夜晚主宰……” “你好像变白了。”乌莎斯说,“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 萨蒂摸了摸脸,做了一个手势。乌莎斯啧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深处,她翻了许久,才从一个箱子最深处拿出一面镜子来。那面镜子也很古老了,镜子边上和背后的花纹早已经模糊不清。乌莎斯把镜子递给了萨蒂。“你自己看吧。”她用高傲的口气说。 萨蒂往镜子里瞅了瞅。似乎夜色是褪去了一些。那么双马童说的方法果真有效? 她凝视着镜子,乌莎斯突然出现在背后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这让她想起上一次在苏摩月宿宫里的遇险,那些镜子幻化出来的精灵。 不过说起来……还有谁跟她说过镜子的事情?是湿婆吗?还是…… “让我看看。”乌莎斯说着,把萨蒂的脸捧了起来。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萨蒂,随后笑了一声。 “这样看来的话,也算标致嘛。湿婆的眼光并不太差。” 他才不在乎我的脸长得什么样呢。萨蒂想。我就算长了两个鼻子他也会娶我的。 可是乌莎斯又转头走进了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那竟然是个化妆盒。 “刚刚找镜子的时候正好找到这个。”她说,“你,把脸伸过来。” 萨蒂眨眨眼睛。 “干嘛这样看着我?”乌莎斯说,作势要掀起面纱,把萨蒂吓了一跳,“反正我已经很久没有用上它们了……你是湿婆的未婚妻,他好歹还管我叫声阿母。如果你的样子这么不修边幅,我可也脸面无光啊。” 萨蒂无话可说,只好任由乌莎斯为她化妆。她替她上粉、用眼线把眼睛描摹得又黑又大,然后点了唇彩,又把萨蒂纷乱的短发束拢在一起扎在头顶。说实话,萨蒂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为她梳妆,这令她想起罗提。可是 分卷阅读11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乌莎斯并不同。她的动作很柔和、很仔细。没有罗提那种隐藏在虚假笑脸和亲切外表下的粗暴冷漠。 “好了。”最后乌莎斯拍拍手,又把镜子递给她。 萨蒂的心漏跳了一拍。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用精致妆容掩盖稚气的少女,而已经是个女人了。 她所一直期许成为的,姐姐那样的成年女子。 嫁给他人的全部意义,朦胧的、隐藏起来的、难以言说的、突然在她眼前昭然若揭,那是她面临的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 ……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 这又成为现实了。 萨蒂突然一阵莫名的惶然。她放下了镜子。乌莎斯歪着头打量她。 “怎么,”她说,“不满意?” 萨蒂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她拿起一个大大的方盖子,走到外面的沙地上装满了一盖砂砾,用手掌抹平,端了回来。她在沙子上写: “谢谢你,我很喜欢。” 乌莎斯歪着头打量了那行字,冷笑了一下。 “好糟糕的文法。不过对现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大概还真的不能挑剔什么。啊,对了。”她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又跑去箱子里拿出了一套红色的衣裙。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相似。”乌莎斯说,“也许可以穿上试试?” 萨蒂接过了那套衣裙和纱丽。真绚丽呀!她吃惊地想着。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乌莎斯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了,可是这套衣裙却如同崭新的一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乌莎斯静静地说,“它材料可不一般。金线是我从太阳神密特拉那里借来的清晨之光,而红纱则是我亲自从霞光里汲取而来纺织而成。穿上试试吧。” 萨蒂脱下旧衣裙,换上了乌莎斯的衣服。这织物真是不可思议,轻柔而饱满,覆盖在身上像是光线般充满暖意而没有重量。 乌莎斯倚在门边看着她。“很好看。”昔日的女神轻声说。“现在你比较像个新娘了。” 萨蒂转了一圈,织物轻飘飘地飞扬起来,落在她肌肤上时令她心里盛满暖融融的惊讶。 纱丽覆盖在她头顶,那么柔软,金丝花纹那么绚烂。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萨蒂强烈地希望她的新郎是真的爱自己的。 但她也明白这不可能。 她转头看向乌莎斯。乌莎斯还是看着她。 “……那个时候,”她轻声说,“我每天揭开黑暗的天幕,为天宇披上拂晓红纱,为太阳金车指引道路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虽然看不到脸,从她的体态和动作里却散发出层层哀愁的味道来。 这位被遗忘的女神,身段举止依旧如此雍容。当初她还没有失去她的容貌时,是怎样的美人呢。 萨蒂朝她走过去。她拿起那个盛满砂砾的盒盖,伸手抹平了那一行字,又写了一行字。 “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吗?” 乌莎斯看了一眼那行字,又抬眼看了萨蒂一眼。她发出了一声凄凉的冷笑。 “……现在再来说又有什么用。毫无帮助。” 萨蒂想了想,又继续写道: “你的容貌能够恢复吗?” 乌莎斯似乎是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萨蒂。 “除非有甘露。”她最后开口时,声音又冷又硬。“可惜湿婆不愿意把它带来给我。要不然……”她说着,停下来叹口气。“这事更没有指望。”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她。 乌莎斯笑了。“除非有人还记得献给我的颂歌,为我念诵,歌唱我。只要对我的崇拜尚在,我就能恢复力量。可是把我关到这里的那个人,销毁了关于我的一切记录。诗篇被他封存,颂歌被他从人们记忆里抹去。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记得给我的颂歌了。嘿,即使真的有,你又无法说话,也不可能把赞颂我,对吗?所以说……” 萨蒂垂下了头。她是真心为乌莎斯感到遗憾。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她急忙又抹平了沙子。 “你知道如何让琴声代替我说话吗?” 乌莎斯看了一眼就冷笑起来。“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不会是双马童那里吧?他们都是疯子。听信他们的话毫无益处。” 这可不一定。萨蒂想着,看了一眼自己已经隐约透出金色的肌肤。 云发走在父亲的马旁,不时偷偷看向被关在囚笼里的天乘一眼。 祭主和其他人还没商量好如何处置她。他们的争论没有得到结果,于是决定和前方风神伐由的军队汇合后再做决定。 除了身份败露的那天,天乘曾经发狂般吼叫,之后她就一直缩在笼子一角,不说话,也几乎不动弹。如果有人挨近囚笼,哪怕是来送饭,她都会投之以凶狠的眼神,直到来人受不了而离开。 夜幕低垂,全军扎营,云发听俱毗 分卷阅读12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罗的话,他们已经离伐由的军队不远。 大概明天天乘的命运就会被决定了。 云发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犹豫了又犹豫,最后终于趁着别人都不注意,溜到了天乘的囚笼边。 “……哎,喂……”他说,他有点迟疑,不知道到底叫她什么好。 天乘抬起头来,一如既往,凶狠地盯着他。 “……你,”云发说着,却发现语言好像都从思维里消失了,“那个……我想说的是,其实……” “滚!”天乘突然尖叫起来。 云发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天乘。 “滚!”天乘说,从旁边捡起几块食物残渣,往云发身上乱砸。“要不是你这个蠢材,我怎么会失败!都是你这个蠢材!要不是你非要跑出来!要不是你……” “我……我……”云发慌忙举起手来抵挡天乘的攻击,“我……我只是想来说……” 天乘根本不管不顾,甚至把手伸出笼子外继续朝云发身上扔东西,“滚远些!笨蛋!蠢材!” 云发急了,他不再理会飞到自己头上脸上的那些脏东西,一步踏上前去,牢牢抓住了天乘伸在笼子外的手。 天乘浑身一僵。 “我……我只是想说,”云发说,不知为何不口吃了。“我知道我们是敌对两方,所以我不怪你欺骗我。但你是为了救我的命而被抓的。我感谢你。” 天乘不叫喊也不挣扎了。她看着云发,慢慢地抽回了手,再度缩回了笼子深处,抱住了头。 “都是你……都是你……”她低声说着,声音深处带着一丝啜泣。“我又要让父亲和妈妈失望了……他们一定又会吵架的……” “……天乘……”云发第一次叫了她真正的名字。 但天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走,”她说,“我最讨厌你了……” 有水珠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云发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天乘的囚笼。 可是他只走了两三步就停了下来。 远方黑暗的天际雷声轰响,还有火光隐现。 突然之间,宿营地就像炸了锅一样,士兵们叫喊着冲了出来,马在嘶鸣,战象低吼,物品碰撞,一切转眼之间陷入混乱的螺旋。 云发不知道怎么了,他一把抓住跑过身边的一个士兵。“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 那个士兵一脸的恐惧。 “输啦!!”他大喊,“天帝的军队溃败了!!现在阿修罗正朝这边打来!!” 云发睁大了眼睛。不是一直说进军顺利、未尝败绩吗? “怎么会这样?”他说。 “是陷阱,”士兵悲鸣着,“孤军深入,中了埋伏……” 他说完,挣脱开云发跑了。云发转过身,看着笼子里的天乘。 阿修罗少女握着笼子的栏杆,圆睁着眼睛,远方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十二 乌沙纳斯独自在密林中的空地坐了下来。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布满宝石的地界天空。 随即,他低下头,点燃了面前的那堆祭火。 远远地,森林仿佛在摇动,但他知道,那是大军行进在密林之中引发的震动。 “好啦。”他注视着跳动的火焰,对自己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让我赌赌自己的运气吧。” 天边似乎闪过了一线雷光。天色变得发红,令人毛骨悚然;风也刮起来了。 “怎么,伐楼那还是没有消息传过来吗……”阿耆尼看着手里的宝石皱眉说,传信的士兵朝他合十行礼,退到了一边。 阿耆尼长叹一声,走出了营帐,抬头看着天空。 这古怪的、没有月色和星辰的黑暗夜幕,用宝石装饰,实在令人觉得不安。现在天帝已经深入地界很远了,一路打散了阿修罗的许多军队,摧毁了许多阿修罗的要塞城堡;天帝本人得意洋洋,但阿耆尼并不感到愉快。截至目前他们都尚未与伯利的精锐遭遇。地界的黑暗和陌生也令他感觉不好。这地方属于那迦和阿修罗,它本身就不会欢迎天神。更何况,天神的军队已经过于分散,拉成了长长的一条细线,最后面的伐楼那的军队,至今还在人间慢吞吞地前行。想到这些,阿耆尼就觉得忧心忡忡。 风吹开了帐篷的帘子,阿耆尼转过身,他手下的士兵带了一个人进来。 “说是龙蛇那迦的使者,有要事希望见天帝陛下。”士兵说。 风刮得火盆里的火摇曳,影子在地面变化不休。龙蛇的使者矮小黝黑,面带微笑。他看起来像人,但头上却有头冠,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也会发现嘴巴里的舌头是开叉的。 “鄙人名叫多刹迦,深感荣幸能够拜谒火焰之主宰。”他说,“不知是否能立刻让我觐见天帝陛下呢?” 阿耆尼摸了摸金红色的胡须。“抱歉。”他说,“此时想必陛下已经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对我说。” “啊,这 分卷阅读12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个……”多刹迦歪了歪头,分叉的舌头从嘴巴里漏出来,极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我认为最好还是能与天帝面谈。” 阿耆尼皱了皱眉头。“这么急?” “似的。”龙蛇们似乎因为舌头分岔,不太能准确发音。“我们那迦一向讲求信誉。如果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阿耆尼在心里权衡着吵醒天帝(他可能正在做着将伯利的脑袋挂在四象之城的美梦)的后果和这个所谓那迦使者消息的紧迫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嘹亮的螺号声响彻了天界军队的宿营地。 阿耆尼脸色变了。 这不是天神用的螺号。 随即一声接着一声,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螺号声。响起了战鼓声,号角声,战马嘶鸣,战象吼叫,犹如狂风呼啸,震撼森林。他们身处在这声音的中心,犹如在大涡旋的中心。 天帝从外面猛冲了进来,他显然刚刚惊醒,衣衫不整。士兵在他身后跑着,喊叫着。因陀罗的脸色发青。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喊道。 “啊,我想,”那迦使者朝天帝鞠了一个躬。“应该似阿修罗王伯利打过来了。” 天帝看向这个矮小的使者。“你是谁?”他喊。 “那迦的使者。”阿耆尼说,他面沉如水,已经在往身上套铠甲。 天帝倒退了一步,盯着那个使者。 “这是背叛!”他指着营帐外,海螺和战号声依旧此起彼伏,令天界的军队陷入恐慌之中,“你们答应过会替我牵制阿修罗的军队,阻止他们包围我们!” “啊,似的。”多刹迦微笑着说,毕恭毕敬把一册贝叶递给了天帝,“我的来意就是为此。我们那迦之王婆苏吉经过考虑,现在决定,中止和你们的盟约。” 天帝拔出刀砍掉了多刹迦的脑袋。 无头的躯体栽倒在地上,可是却没有血,从颅腔里钻出一条小蛇,很快就钻入地下不见了。阿耆尼在旁边皱了皱眉。“啊,该死。是条双头蛇。”他说。 天帝脸色铁青。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金戈碰撞和喧嚣声在回荡,他却犹如一尊雕像。阿耆尼本来想补足就走,看到天帝这个样子,不觉竟然产生了一丝怜悯。 他想起了刚刚认识对方时,那个因为力量过于狂暴而被父母丢弃在荒野之上四处游荡、只能依靠攥食动物内脏为生的年轻雷神。 他走上前去,将手放在了因陀罗的肩膀上。 “好啦,孩子。”他说,“只不过是又一场战斗而已。勇敢面对它吧,无论结果如何。” “带走她吧。”俱毗罗说。“她可以作为人质。” “不,”祭主说,“我们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照管她。就在这里杀了她。让阿修罗看看她脑浆涂地的样子。” 俱毗罗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他被包裹在铠甲里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可笑。“杀死女人或手无寸铁的囚犯并不光彩。” 祭主哼了一声。“我见识过她的手段。”他说,“不能算是女人。是野兽。” 俱毗罗叹息了一声,马在不安地悲鸣,甩动这尾巴。前方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什么天帝已经失陷在敌阵中,什么阿耆尼被伯利一杖击杀,什么整个大军已经完全溃散,被阿修罗军任意屠戮。军心已经混乱,整个队伍发出可怕的喧嚣,正在指挥官的指令下调转方向,犹如碰撞上大山的激流想要回头。 “好吧。”这个肥胖的北方主宰最后说,又叹息了一声。“我去叫人拖她出来。” “我亲自去。”祭主说,迈步朝天乘的囚笼走去。 “不……不行!” 一个人突然闪出来,挡在了祭主和俱毗罗面前。祭主瞪着自己瘦高的儿子。 “你想干什么?”他问。 云发抬起头来,“父亲,”他说,“天乘救过我,再说她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没有?”祭主哼了一声,一把扯开衣襟,肩头被刀劈开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辨。云发哆嗦了一下。祭主祭主冰冷地看着他。“你是被这个阿修罗女迷昏头了。”他说,拔出了佩刀。“让开!” 云发颤抖着,缩到了一边。俱毗罗有点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年青人。 然而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祭主快要走过去的时候,云发突然跳起来,以少见的果决和敏捷,一头撞倒了祭主。 祭主没有防备,倒在地上,而云发捡起他的刀,就朝天乘的囚笼冲过去。他一刀砍断了囚笼的铁锁,把天乘拉了出来。 祭主从地上跳了起来,惊怒交加。“拦住他们!”他喊。 但所有人都在叫喊,所有人都在奔跑,一片喧嚣中没有太多人听到祭主的命令。云发拉着天乘撒腿就跑,一片混乱的营地里,他们东钻西跑,有几个士兵想要阻拦他们,都被自己人无意给挡住了。最后云发一把扯住了一匹没主人的马,他把天乘扶了上去,自己也坐上去,一夹马腹就跑。 祭主眼看着他们越跑越远,更加怒不可遏。“给我 分卷阅读12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放箭!”他怒吼着,“一起射下来!” 周围拿着弓的士兵面面相觑。俱毗罗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导师,适可而止吧。”他说,“那毕竟是你儿子呀。” 祭主跺了跺脚。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他厉声说。 乌沙纳斯睁开眼睛。 四周是如此寂静。风也止了,在他面前的那堆火焰悄无声息熄灭了。 乌沙纳斯默不作声。他伏下身去。不用抬头,他就知道他等待着的人已经来了。那种无比强烈的压迫感和恐惧感从他的每一寸肌肤向内渗透,深入骨髓。这令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正朝他走来的这个人时他内心里那种犹如焦油沸腾起来的厌恶和恐怖。多少年过去了,这种感觉从未消失,从未减弱。 那压迫感越来越近,仿佛要将他的皮肤压进血肉,血肉压进内脏。但乌沙纳斯只是伏着。忍耐着。等待着。 他感到对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看来你知道我要来。” 乌沙纳斯把头碰到了地上。 “是的,我主。我猜到了。” “那么你也一定猜到了我来做什么。” “我听到摩耶说你带走了萨蒂时就猜到了。”他轻声说。 他抬起头来。新月映照当空,湿婆俯瞰着他。“那么,我来取回萨蒂的声音。”毁灭神说。 “……不止这个吧。”乌沙纳斯说。“如果是那位小姑娘的请求的话……” “我希望你已经找到了一个让我不杀你的理由。” 乌沙纳斯露出了一个微笑。“果然如此。” 他再次伏下身去,朝湿婆行礼。 “我一直侍奉您,尊崇您,也从您这里获取力量。一个小姑娘的一面之辞甚至胜过这么多年来的虔心,让我觉得很遗憾。” “我只在乎请求,不在意理由。”湿婆说。 “我主,”乌沙纳斯说,“作为你的信徒,我一直从你这里获取力量。对此,我非常感激。我愿意奉献一切作为给你的供奉。但是既然说到我的性命……” 他站了起来,扯去了僧侣的黑色长袍,原来他也是披甲的。 “那么我便不得不与您一战。”他说。 湿婆注视着他,仿佛并不感到意外。 “那好。”他说。 “但是……”乌沙纳斯微笑着说,“我知道您的军队潜藏在您的影子里。让我一对多不太公平。所以,我特地做了些准备。” “准备?”湿婆偏了偏头,突然心里微微一惊。 他低头看向脚边。 身旁的地面上是空白的。 这里没有影子。 不仅是他,周围的树木、岩石……任何有实体的东西,也全无影子。 这是一片……无影之地。 没有影子,所有的事物犹如无根的树木,虚浮在大地表面上,显得怪异而虚假。 “看来您注意到了。”乌沙纳斯慢慢地说,“这个地方,您无法使用您的武器。” 湿婆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对方。 “那么,”太白金星之主拔出了宝剑,语气还是很恭敬,“我要动手了。” 【~Chandragrahan~月蚀篇】 零 信不信由你,天神和阿修罗的战争中所使用的第一件武器,既不是刀剑,又不是咒语,而是盐。 能令凡人变成天神、令天神长生不老的甘露浮出海面的那一天,天神和阿修罗通通聚集到了海岸边。天神已经分饮了甘露,但是轮到阿修罗时,涉及到了谁应当作为甘露最终保管人的问题,于是人们起了一点争执。苏摩去看热闹的时候,德高望重的婆利古仙人正颤巍巍地站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讲话,呼吁大家冷静地考虑如何分配共同的劳动成果。 苏摩其实并不特别对甘露感兴趣。甘露能做什么呢?能令凡人蜕变为天神,能令天神延缓天人五衰变得更加长寿——但是说实在,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当时有种特别的想法。他觉得正是对他的爱,令他的妻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凡人。相比起来,孤独才是永恒的。所以,想要长生不老,只要不去爱就可以了。 但苏摩在人群中注意到,不论是天神还是阿修罗,许多人都带了刀剑,天衣下隐藏盔甲。并不是人人都在听婆利古讲话,更多人神情紧张僵硬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包括天帝和阿修罗王。 婆利古仙人还在絮絮叨叨,长篇大论。他传达了梵天的意见,又讲述了正法和善恶的重要性,然后他终于开始谈到甘露。 “我认为天神应当负责保管甘露。以免居心叵测的人将它用……唉哟!” 不知是哪里飞来一块凝结的海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婆利古的脑门上。老仙人一声哀号,头上流血,从高台上跌落下来。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天神和阿修罗们怒吼起来,开始捡起脚下的盐块,朝对方扔过去。 “ 分卷阅读12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住手!”因陀罗怒吼着,猛然从王座上站起,掀翻了头顶的华盖。就在此时,一块盐块砸到了他胸口,留下了白色痕迹。因陀罗妻子天妃舍质的父亲补罗曼正在对面阿修罗的阵营中跳着脚又叫又嚷,天帝勃然大怒,拔刀出鞘,几步冲上前去,一刀砍掉了自己老丈人的脑袋。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带着武器的阿修罗和天神都扔下盐块,拿出了藏起的武器,没有携带武器的人,也都纷纷拔起树木,举起岩石,大吼着朝对方扑去。 在乳白海浪拍打的海岸上,阿修罗和天神的第一场战争就此爆发了。 比起后来的那些战争,这次乳海之战既没有部署列阵,又不太辉煌,更像是一次气氛热烈的大规模群殴,唯独在点燃仇恨、疯狂和血腥方面,堪称杰作。 战斗不仅在乳海岸边,也爆发在永寿城里,天神们叫骂着把昨天还是自己邻居和朋友的阿修罗赶出了城市,将尖叫的女人拖着头发拉出房屋,杀死反抗的人,在街道上用石头和木块彼此殴打厮杀,最终把阿修罗都赶出了城市。但阿修罗也并不示弱,他们离开的时候冲进天神的住所中,尽可能多地抢夺牲畜和财物,□女人,点火焚烧房屋和房屋里的人,能造成多大破坏就造成多大破坏。 但这场群殴还没有分出胜负就被中断了。 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从产生甘露的乳海里涌出了黑色的诃拉诃罗,毁灭世界的毒液。 阿修罗逃入地下,天神则涌回永寿城,挤在一片混乱的城中瑟瑟发抖。 ……后来苏摩仔细回想的时候,发现天帝其实并未扔下负伤的他逃走。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慢慢地产生这种错误的记忆,并且后来不断在噩梦中重温。其实当时苏摩并没有伤得太重,他和大家一起离开,一路狂奔,本来都已经逃到了永寿城的门口。城里火焰在四处升起,号哭和尖叫处处可闻,人们跑来跑去,你推我攮。士兵和僧侣浑身是汗,神色惊慌,一个女人跌倒在地上,几个男人看也不看地从她身上踩过去。有一个手持长矛的士兵正从老仙人手里抢夺什么东西,旁边有个青年一声不吭地跪倒在地,合十祈祷。肮脏的血迹到处都是。这座“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的城中,现在人人都在流泪,人人都在谈论死。 因陀罗,这就是你的城市。你的首善之城。 苏摩看了一眼这个肮脏的永寿城,转头就往乳海的方向走。 他想去做什么,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明白。 他醒来时看见化身白牛的湿婆。对方当时问他,明明已经幸免,还莫名其妙跑回来,难道是想死吗。 苏摩笑了起来。 “也许吧!”他这么轻声回答刚刚结识的朋友。 ——这么回答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其实是真想死的。 一 湿婆心里估量了下这个法术的范围,忍不住开始有点佩服起乌沙纳斯来。 “了不起。”他说。 乌沙纳斯禁不住笑了。“过誉了。”他说。 伴随着他的话音,本已经熄灭的火焰再度燃起,周围的森林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风再度刮起来,大地在震动。 乌沙纳斯手里的宝剑化为了一道白光。白光中分出千万道白光,朝湿婆迸射而去。 湿婆闪身躲开了。 但乌沙纳斯反应更快,他扬起一只手,大地裂开,粗大的藤蔓携带着尖锐的芒刺冲天而起,要将湿婆包裹在其中。 湿婆想要向后退去,乌沙纳斯又一扬手,后面的火焰犹如巨浪,挡住了湿婆的退路。 看起来,湿婆已经无法动弹。 乌沙纳斯再度扬起宝剑,这次他整个身形都化为了迅疾的光影,朝湿婆冲去。 宝剑斩下,湿婆举起手来阻挡。 萨蒂和乌莎斯坐在房子里玩骰子。 “这种游戏很古老了,在我那个时代十分流行,我还以为人们已经把它的规则都忘光了。”乌莎斯说。她手里拿着的骰子表面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为了这局游戏才重新又在上面用朱砂画上了点。 萨蒂摇摇头,又指指那十字形的棋盘,用手势表示这游戏一直在流行。她从乌莎斯手里接过骰子,轻巧地扔了出去。 乌莎斯陷入了沉默,她似乎对于一个游戏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时间比自己更长并不感到十分快乐。 “好吧,”她最后说,“我们光这样玩很没意思。愿意下点赌注吗?如果你赢了呢,我就把我的财产都给你。”乌莎斯随手指指自己房间里的破烂,也指了指依旧穿在萨蒂身上的那身朝霞。“如果我赢了呢……你就把你的脸给我。如何?” 萨蒂打了一个寒噤,她瞪向乌莎斯。 乌莎斯停顿了一下,从厚重的面纱后发出轻笑。“……看你这幅样子,小姑娘。我是在开玩笑。你是湿婆的新娘。我怎么可能夺走你的脸。 萨蒂还是看着乌莎斯。她感觉到乌莎 分卷阅读12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斯刚刚并不是在开玩笑。 “来吧来吧,”乌莎斯说着,拿起了骰子。“我们接着玩。顺便说一句,我很喜欢你现在的肤色。” 萨蒂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她的肤色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唯一一件能让她有所宽慰的事情。 她站起来,走到了窗口朝外张望。乌莎斯也站了起来。 “啊,天竟然变黑了。”她一边看一边说,“真奇怪。” 的确。如今,原本一片赤红的夜空深邃黝黑,就像是从萨蒂身上褪去的夜色全都覆盖到了商底耶的天幕上一样。 乌莎斯望着那片夜色出神。 “也许……”她说,“你能恢复原状是命中注定,因为这是我的疆域,而我原本的使命就是要将夜色从天空带走。你看,既然这夜空足够黑暗,也许不久后哪一天早上,当黑暗褪去,我便能在这里再现朝霞……” 她转身看向萨蒂。“你想看吗?”她问。 我在这地方之外的世界看过很多遍。萨蒂想着,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乌莎斯又沉默了一阵。 “我想我有件事情得要告诉你。”她说,“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湿婆过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曾出现……也许你有点不安……但其实这里的时间比外界流逝得更快。所以湿婆其实只是离开了很短的时间。我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 “他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他们纵马疾驰,远离人群,远离火光,穿越黑暗中的森林和河流,最后那匹马再也跑不动了。它的步伐越来越小,变成了小碎步,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云发从马上跳了下来,把天乘也拉了下来。 “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 女孩回过头看着高个子的青年。 “你哭过了。”她说。 “你快走吧。”他说。 “你一直在发抖。”她说。 “快走吧!”他说,声调真的颤抖起来了,几乎像是带着哭腔的哀求。 天乘注视着云发。 “你觉得我是你从陷阱里解救出来的野鹿?”她说。 云发背转身过去,不说话。天乘转到他前面。 “我问你是不是?”她说。 “……”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我就是不能看着我父亲杀你。我做不到。”他说。 “为什么?”她说,“理由还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 “……”云发默不作声。而天乘突然觉得怒火中烧。 “那跟你根本就没关系!”她尖叫起来。“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我干掉天界士兵只是因为他们是天界的士兵,而我恰好很想杀人!我才不是要救你!” “那你为什么要跟俱毗罗说我父亲能认出我!”云发忍不住了,“你明知道我父亲也能识破你的伪装不是吗?” “……”女孩沉默了。 云发看了一眼她,他挤开天乘,牵着马朝前走去。 天乘追上他。“你要去哪里?”她说,“你想去哪里?” 云发还是不说话,埋着头朝前走。 “你该怎么办?你父亲不会原谅你的,对吗?”天乘说,她紧跟着他走。他走多快,她就走多快。 云发忍不住转过身来。 “求你……”他说,“回去吧。” “我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天乘说。 “……我们已经两清了。”云发小声说,越发像是哀求。“别跟着我了。走吧。” 天乘瞪着眼睛看着他。 “你要敢再提两清这种话我就杀了你。”她说。 云发偏转了头。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天乘说。 云发不说话。 “因为我是你的敌人?” 云发还是不说话。 “因为我骗过你?” 云发依旧沉默着。 “……还是,因为你讨厌我?” 云发的肩膀低垂着。天乘看着他。 “如果我变成萨蒂的样子呢?”她说。“你就让我跟着你吗?” 这么说着,她的身形再度摇曳、模糊起来,但只进行了一半就被打断了。云发一步抢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膀。 “别再这样做了!”他厉声说,然后显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天乘抬起头。 “所以……”她说,“你还是很生气,对不对?我变成你喜欢的人……?” 云发松开了天乘。 “不是。”他说,“我……我只是希望你保持本来的样子。” 隔了一会,他又说:“其实你假扮萨蒂一点也不像。说话、表情和动作。真的,一点都不像。” 天乘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她说,“对不 分卷阅读12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起。” 清晨的光线透过层层茂密的树叶,温柔地照在站在林中的一对年轻人身上。 云发有点困惑,有点尴尬,但是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伸手抹掉了少女脸上的泪水。 “……傻瓜。”天乘最后轻轻地说。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 “……那好吧。”她说,“如果……如果你无处可去,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云发瞪着她。“去哪儿?”他说,“我不可能……” 天乘从云发手里接过马缰。 “别傻了。当然不是去我父亲那里。”她说,依旧显得有点黯然,但抬头看向云发时,她终于设法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会陪着你。”她说。 云发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不属于天神,也不属于阿修罗的地方。”天乘说。“那样就没有人来责怪你,或者追杀我了。” 他们走了起来,露珠压弯了路边的青草,打湿了他们的脚背。 “那会是在哪里?”云发说。 “不知道。”天乘说,“世界这么大,我们可以边走边找,总有这样的一个地方的。” 藤蔓凝固在空中,火焰静止不动,突出的岩石就像被天帝随便抛下的群山,样子可怖地耸立在地上。 树林被撞倒了一大片,巨大的冲力让泥土波浪一般翻滚开来,树立起来的岩石上到处都是巨大的龟裂。 乌沙纳斯的脸被湿婆一把按住,后者几乎将他整个脑袋都按进了身后的岩石里。 “乌沙纳斯,是谁告诉你……”破坏神无动于衷地说,“我只能凭借我的影子作战的?” 二 湿婆松开了手,乌沙纳斯栽倒在地。他的铠甲都破碎了,血从他身体底下流淌出来。 即使这样,他还是勉力抬起了头,注视着站在面前的湿婆。 对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犹如时间,无法战胜,坚不可摧。 果然还是轻看他了。乌沙纳斯心里苦笑着。本以为至少能撑得长一些的。 “谢谢……你手下留情。”他用近乎呻吟的声调这么说。 “萨蒂的声音在哪里?”湿婆说。 乌沙纳斯竟然笑了一笑。 “我要是交给你,我就活不了了。”他说。 湿婆注视着乌沙纳斯。“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远方被火焰照亮的天空,在那里,天神和阿修罗正在大战。“……说真的,乌沙纳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的野心是什么?梦想是什么?对于你来说,存在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乌沙纳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的痕迹。 “不行。”他低声说。“不行。我请求你,不要参与进去……” 湿婆低下头看他。“我不会涉及战争。”他说,“这是我们三人的共同约定。我只是真的很好奇你想要什么。” 乌沙纳斯勉强地撑起身来,对湿婆行礼。 “萨蒂的声音在哪里?”湿婆又说了一遍。 乌沙纳斯的肩膀在颤抖着。 “没有了。”他说。“被我摧毁了。” 湿婆皱起了眉头。“摧毁?” “不得不这么做。”乌沙纳斯轻声说,“那个能力太危险了。” 湿婆伸出了手,摊开手掌,乌沙纳斯惨叫了一声,他向后倒去,后背再一次重重砸在岩石上。从他的衣服里飞出了一个水晶盒子,落到了湿婆手中。 湿婆看了一眼包裹在水晶中的金色小鸟,又看了一眼乌沙纳斯。“解开它的封印。”他说,好像根本懒得问为什么乌沙纳斯这个时候还敢撒谎。 乌沙纳斯握住自己流血的肩膀。“做……做不到……”他说。 “做不到?” “我的确是……”乌沙纳斯喘息着,跪倒在地。“下了决心想要摧毁它的。” “但是你不可能做到。”湿婆说着,又看了一眼仿佛凝固起来的、毫无生命迹象的金色小鸟。 “所以……我尽自己最大可能封印了它。就算无法摧毁,至少也要让它……再也无法被使用。”乌沙纳斯轻声说着, “……这么可怕的怨毒。”太白金星之主垂低了头,血从他浅色头发中渗出来。“……如果再度凝固在语言里,成为真实,那么不仅仅是我或者阿修罗,这个世界也会跟着遭殃。” 湿婆根本就没理会他的话。“怎么解开它?”他只是这么问。 “办不到。”乌沙纳斯说,他透过流过眼前的血幕看着湿婆。“不可能办到。” “真的?”湿婆说。 乌沙纳斯一声不吭地再度伏下身去。 “这一次我不敢再有隐瞒……即使您杀了我,或者是加入战场,摧毁阿修罗的军队,我也……我也束手无策。因为封印它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令它再度响起。” 湿婆松开了手。水晶盒子掉落 分卷阅读12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地面上。 “哦,”他说,“这可的确是有一点麻烦了。” 他转过身,抬头看向天幕。“看来现在找甘露倒成了一个比较方便的办法。” 乌沙纳斯睁大了眼睛。“甘……甘露?”他说,“你知道……它在哪里?” “我当然不知道。”湿婆说,“不过我知道找谁去问。你真的让我浪费了很长时间,乌沙纳斯。” 乌沙纳斯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就要杀我吗?”他低声说。 狂风再度在湿婆身后呼啸起来,犹如为他安上了一对风暴的翼翅,他转头看了乌沙纳斯一眼。 大地就像是有生命般蠕动了起来,有什么挣扎着想要从地面下涌出来。最终,就像什么被撕裂一样,在这块土地上,被压制的影子全都从土地、树木和岩石的表面破土而出,它们发出无声的尖啸,挣扎着想要把自己扯离所依附的平面,颤巍巍地在空间里凝聚成立体的形体。不少影子伸出乌黑尖长的利爪,朝乌沙纳斯围过去。乌沙纳斯大叫一声,捂住耳朵在地上打滚。 “啊,你看,咒术的副作用出现了。”湿婆说,“所以也许用不着我动手。” 黑影的手攀上了乌沙纳斯的身体,他的叫喊更加凄厉。 湿婆转过了头。“我的确不怎么喜欢亲手杀掉你这个主意,”他轻声说,“因此我真的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的你了,乌沙纳斯·苏羯罗。” 有着巨大犄角的白色雄牛朝着天空的阴影奔去。 乌沙纳斯还在惨叫。朝他缠绕过来的黑影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覆盖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辽阔的天幕上已经见不到任何湿婆的踪迹。他拼命朝前爬去,而影子们已经开始抓住他的腿将他向下拉了。乌沙纳斯用尽剩余的力气将自己拖向这块空地的中央,他举起了拳头,开始狠命捶打地面。 “摩耶……!”他厉声喊着,那都快不像是从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叫声了,“……摩耶!!” 他一声声叫喊着,手在坚硬的地面上砸出了血。当他再一次砸下去的时候,他手臂的影子从地面上升起来,抓住了他的拳头。他没法再砸下去了。另外一只影子手从他的胸口升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突然之间,空地上方空间出现了裂缝。摩耶出现在这个裂缝里。他朝下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他举起手,飞快地在地面上方画了几条线,纵横交错,将这块空地割成了几个区域。影子再次发出无声的尖啸,石头和树木微微颤抖,泥土波浪般翻滚着,但是片刻之后,它们静止了下来。 现在所有物体都有影子了。 摩耶跑到了乌沙纳斯身边,乌沙纳斯似乎断了好些骨头,伤口里的血还在往外留,他本人则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摩耶矮下身去,犹豫着伸出了手,但乌沙纳斯突然一动,摩耶吓得立即缩回了手。 “你还活着,”摩耶说,惊心胆战地看着他。 乌沙纳斯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将自己翻过来。“我都快不那么确定这一点了。”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咳嗽了两声,血沫从他嘴角冒出来。 “你的肋骨肯定戳到你肺里去了。”摩耶说,“这地方被完全破坏了,只差一点就会完全陷落到最下面的地界去。你到底做了什么?” 乌沙纳斯闭上了眼睛。“我向湿婆挑战了。”他说。 摩耶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什么?”他说,声音颤抖了,“你怎么……敢?” “嘿嘿……”乌沙纳斯笑了,“……你想说我自作自受,是吧?我是有点估计不足,不过……没关系。我赌赢了。目的也已经达到……” 摩耶看着他。“目的?”他说。 “我还活着,不是吗?而且……”乌沙纳斯笑着抬起一只还在颤抖的拳头。他松开了手。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从刚才就被他一直紧握在手里。 摩耶看到那是一粒沙子。 一粒赤红色的砂砾。 “这不是这里的东西。”他说,突然战抖了一下。“……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 “……当然不是……”乌沙纳斯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湿婆身上带来的。他肯定没有注意……但现在我知道他是从哪个地方来的了……” 他的手无力地倒在了身侧。 “对了,”他说,“伯利那边……” “我们大胜。”摩耶说,“因陀罗和其他几个护世天王都受了重伤,溃不成军。伯利陛下正在带着军队乘胜追击。” 乌沙纳斯嘴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倒是我最不担心的,”他轻声说,“好了,摩耶。……如果你没胆子替我治疗,那就赶快帮我叫个大夫来吧……” 这句话的尾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中。乌沙纳斯头轻轻偏向一边,晕了过去。摩耶看着他,又抬头看向周围。 这地方真的完全被毁了。不仅仅是湿婆的威力,乌沙纳斯要求他协助加在这土地上的法术已经被彻底扭曲。尽管现在保持正常 分卷阅读12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但是过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粉碎,然后成为从这个世界上陷落的虚无之洞。 他又低头看向乌沙纳斯。有一瞬间,他想着如果乌沙纳斯就此死去,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更好一些。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 摩耶发现乌沙纳斯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浅色的眸子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摩耶倒退了两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 乌沙纳斯再次合上了双眼,这一次他才似乎是真的完全失去知觉。而摩耶几乎站不住了。一只树叶做成的鸟跳上他的肩膀,“快叫医生过来,”他说,那只鸟拍拍绿色的翅膀,飞上了天空。 三 带着血腥气的清晨薄雾笼罩在昨夜的战场上。 苏摩跳下了羚羊,在地上走着。 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死者。被割下的头颅,砍下的手臂,滚在血色的泥泞里,苏摩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因此并没有觉得特别恶心。这很像是收获季节还无人采摘的果实烂在土地里的场景。 “换了死神来收割生命。”他想着。 食尸的鸟已经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被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三三两两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正在用马或象拖开拦在路上的战车残骸。远处还有一头尚未完全死去的战象,倒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号叫。你 苏摩觉得地面有些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里原来并没有深红褐的土地……他茫然地想着,在下一个瞬间差点绊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苏摩看着那具尸体。它的面孔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他注意到了覆盖在它身上的那面破烂的旗帜。 闪电的图案围绕着雷杵。 这是天界的军队。 死去的是天界的士兵。 这里死掉的人,全都是苏摩曾经携手战斗过的人。他称之为兄弟的人。他与之一起策马奔驰的人。 他在浅红色的薄雾里站着,没注意到血色已经爬上了他白色的天衣。 远处有个极高的、带点驼背的身影在慢慢移动。苏摩看了那个影子很久,走了过去。那果然是陀湿多。老匠人将自己包裹在深褐色的长袍里,正慢慢从地上拾捡着什么。 “大匠,”苏摩说。 陀湿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参加昨晚的战斗。”他说。 “没有。”苏摩说。我不愿意去砍杀曾是我同伴的人——他本来想这么说,话到了嘴边却消失了。 那不是不愿意,只是害怕罢了。 害怕看到昔日战友眼里的愤怒和轻蔑。 伯利知道这一点。 “这是什么?”隔了一会,苏摩又问。他看到陀湿多从地上捡起来的都是一块块金色的碎片。即便只是些碎片,也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苏摩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非常熟悉这光芒。 陀湿多又看了他一眼。 “苏利耶。”他说。“太阳光的碎片。” “他死了?”苏摩问。 “没有。不过受了很重的伤。他无法再保持自己的形体,回天海之上去了。我想他大概很长时间都无法在护世天王天界之下的世界出现了。” “……是吗。” “因陀罗和阿耆尼也受伤了。不过没有这么重。他们带着还没被打散的军队逃走了。”陀湿多。“我听说因陀罗一路都在大声咒骂你。” 苏摩露出了一个苦笑。 “啊,”他说,“那……你在做什么呢?” 陀湿多把捡来的太阳碎片仔细地收起来。“很好的材料。也许可以用来锻造利器或法宝。”他说。“从前还在天界的时候,我向苏利耶讨要过,他没有给我。” 远处发出尖利的象吼声。陀湿多和苏摩都抬起头,看到士兵正在把长矛扎进那头垂死的战象身体里,让它解脱。那庞然大物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陀湿多……”苏摩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说,“你的儿子被杀,我知道你很悲伤。你是因此而彻底抛弃天界吗?” 陀湿多默不作声,他弯下腰把陷进血污里的太阳光碎片拿出来,小心地擦干净,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苏摩以为他不再会说话了,正想转身离开,陀湿多突然又开口了。 “……我,”他说,“从前就很不擅长言辞。我为天帝建造宫殿。为永寿城建筑四象之门。技艺用不着太多的语言,只要埋头干活就足矣。我的话都在家中对我妻子说尽了。她是个聒噪的阿修罗女人,总是与我争吵。那时候学着因陀罗娶舍质的样子,很多人都娶了阿修罗女人为妻。也有女人嫁到阿修罗家族去的。然后那一天……” 他直起了身。“甘露浮出乳海、天神和阿修罗开战的那一天,我儿子出门去了。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们正要把我老婆吊死。他们对我说,非常感激我为他们建造房屋,修理篱笆,制作家具和装饰雕像。所以他们决 分卷阅读12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定,不追究我娶阿修罗为妻的罪过,并且还要帮助我除去藏在我家里的害虫。我老婆平时意见和牢骚是那么多,可是他们把她拉上房梁的时候,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她只是这么看着我。看着我。我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苏摩沉默了。 “我很抱歉。”他低声说。 陀湿多却恍若未闻。“我听说,后来逃到地界的阿修罗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将自己出身天神家族的妻子架上柴堆割掉舌头,活活烧死。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儿子的时候,他说他绝不会背叛自己心中的正法。可他还是一个傻孩子。成为这一边或是那一边,只是调换了位置,并不存在什么背叛正法的事情,因为所谓正法那东西……原本就不存在。” 苏摩低下了头。他发现自己正好踩在一块有天界标志的盾牌上,轻轻让开了脚。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 陀湿多转过头。“那么你就要看着这一切。”他说着,伸出手指,指着堆积成山的尸首,和在他们脚底流淌的血河。“将来,一次又一次。” “……我也有其他的选择。”苏摩轻声说。他迎上了陀湿多的目光。 “作为一个武士……”他说,“我的眼睛本不应当看自己背叛的结果。” 陀湿多注视着苏摩。 “……大匠,如果从前,我在天界所有的诸神里,至少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加恶意、冷淡地对待你或你的家人……”苏摩说着,合十朝陀湿多深深弯下腰去。“……那么,请帮我一个忙。” 为了避开追兵,云发和天乘在半路上扔下了马。他们徒步在森林里走了很长时间,直到感到疲累不堪才停住了脚步。横在他们面前是条流淌在森林中的小溪。溪水不宽。云发看了一眼天乘。 “要趟过去吗?” “嗯,”天乘点了点头,“这样如果有狗的话,他们也追踪不到我们了。” “你等等,”他说,“我……我去试试水的深浅。” 天乘想了想。“要不我们先休息休息?”她说。 云发愣了愣。“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乘就轻松地跳上了溪流边的岩石,坐了下来,把脚浸泡到了溪水里。她回头朝云发招手。 “很舒服,你也过来吧!”她说。 云发慢慢走到了天乘旁边,也坐了下来。他看着周围的树木。 “这里……”他轻声说,“很像我长大的净修林。道院附近,也有一条这样的小溪。每天早上和傍晚,我都会到水边打水。时间长了,石头上也留下了足印。” 天乘歪着头看着他。“净修林?”她问,“我以为你是在天界长大的。” 云发摇了摇头。“不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忙,没有时间照看我,就把我送到极欲仙人的净修林里,让我当他的徒弟。” “是吗……”天乘说,“你父亲真差劲。” 云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为祭主辩护,却没说出口。 “极欲仙人待我就像待儿子。”他最后只是这么说,“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天乘垂下了头,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差不多。”她说。“父亲不是常有时间和我在一起。不过我父亲待我很好。我的武艺都是他教的。啊,对了。我父亲似乎也很讨厌你父亲?” 云发点点头。他依稀听说过,当年他们的父辈原本感情很好,后来因为嫉妒祭主登上天界祭司的宝座,乌沙纳斯才背叛天界投奔阿修罗的。 “有时父亲会说,祭主真是个笨蛋什么什么的。他就是不想和这种傻瓜称兄道弟,才离开天界的。”天乘说。 云发觉得很尴尬。“天乘。”他低声说。 天乘看了他一眼。“抱歉……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说了。”她轻声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战打得怎么样了呢?”天乘最后问。 “我……我不知道。”云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们逃走的时候,天界的军队看起来完全丧失了斗志。就算云发再不懂军事,也知道一定大事不妙。 “我想我们肯定赢了。”天乘说,“父亲很厉害。伯利陛下也是。你见过伯利陛下,对吧?” 云发点点头。那个红黑胡须貌不惊人的汉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为了夺回天界,这又有什么难懂的。”天乘撅嘴,“是你们天神霸占了天界,所以我们非要讨回来不可。” “可是你们明明在地界也生活得很好啊!”云发说。 天乘白了他一眼。 “傻瓜。”她轻声说,“又不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长大的,你怎么会明白……” 云发再度感到尴尬起来,他意识到他们两个在这种事情上一定会产生许多争论,尤其是,将来他们会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的话。 分卷阅读12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 云发突然脸红了,他跳了起来。“我……我们差不多动身吧。”他说,“我……我先去装满水。” 他走到天乘的上游,小心翼翼蹲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去装满水,谁知石头上长满青苔,他一个不小心就滑进了水里。云发大吃一惊,手脚胡乱挥动,挣扎了几下就尴尬地站了起来,水还不到他腰间。 天乘大笑起来,她指着云发笑得喘不过气,矮下身去掬起一捧水就朝云发身上泼去。云发急忙闪避,结果差点再次摔倒,他满脸通红,也掬起就朝天乘泼去。天乘边笑边躲,最后两个人都玩得浑身湿透。在这一瞬间,他们真的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天神或阿修罗,战争和平,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 直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游戏。 “……天乘小姐?”有人在他们身后问,“是天乘小姐吗?” 在玩水的一对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们转过身去,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小队队列整齐、全副武装的士兵。 天乘和云发玩得太开心了,以至于他们完全忘了留神背后的马蹄声。 “你……你们认错人了。”天乘紧张地说,她的手伸向腰间,一摸之下才想起她的刀早就被俘虏时收缴了。她咬了咬下嘴唇。 领头的士兵疑惑地打量了她一下,“……我想应该是没找错人?”他说,“天乘小姐,我是受乌沙纳斯大人的命令,来接你回去的。” “父亲?”天乘说,一张口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士兵头领露出了微笑。“看来的确是您。”他说。 天乘沮丧地放下了手。“父亲怎么会派人来找我?”她说。 “他说您的任务可以终结了。”士兵头领礼貌地说,“请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他伸出了手,温文有礼地将天乘从溪水里拉了上来,稍微挥挥手,身后的士兵便赶上来,把崭新的衣物盖在了天乘身上。 天乘张大了嘴巴。“可是……”她说。 “您父亲真的很担心您的安危,他给我们的命令就是尽快带您回去。”士兵头领耐心地说,“而且,您的母亲死了。” 天乘睁大了双眼。云发也睁大了眼睛。 “什么……” “所以请您赶快出发吧。”头领说,身后的士兵牵了一匹马过来。 天乘回头看着云发。她在发抖。 云发的嘴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你去吧。”他最后勉强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你父亲……一定很想见你。” “云发,”天乘说。 “我没关系的。”云发还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泪水从天乘的眼里流了下来。她努力眨眨眼睛,转身上了马。“那……我先要走了。”她回头轻声说。 “嗯。”云发说,心里祈祷他们赶快离开,因为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正在吸走他身体里所有东西。 剩下的只有空洞。 和恐惧。 天乘转头看向头领。“我们走吧。”她说。 她也很想快点离开。因为她看着云发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头领点了点头。“命令里还有一项。”他说。他走到了马边,拿下自己的武器,转过身朝呆立在水中的年青婆罗门走过去,然后举起手中的长矛洞穿了云发的心脏。 四 塔拉独自坐在黑暗中,有双手从背后伸过来,环抱住了她。 “苏摩?”她轻声问。 “是我,”月神回答。 塔拉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身上有血腥味……”她低声说。“你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吗?” “……是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苏摩?”她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苏摩沉默了一会。“没什么,塔拉。” 塔拉闭上了眼睛,“我快死了,对吗?” “……别胡说。” “别对我撒谎……”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苏摩的脸庞。“……从前虽然看不见,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存在,可是现在,我发现记忆里也是一片黑暗了……苏摩,我都已经无法想起你的样子了。” 苏摩把塔拉抱得更紧了一些。“塔拉。”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塔拉转过身去,扬起头来,苏摩俯下身吻她,塔拉投入地回应着。 “假使明天我就死去,也没有遗憾了。”最后她低声说。 “塔拉,”苏摩温柔地说,“你不能再陪我继续留在战场上了。我已经向伯利王请求,他会派人护送你去都城。你在那里静静修养。” 塔拉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她问。 “是的。” 塔拉轻轻笑了笑。“我明白了。那你呢?” 苏摩又沉默了一会。“我还要跟随伯利左右。” 塔拉握住了苏摩的手。她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和 分卷阅读13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力度。 “那么……”她说。“我就在那里等着你。” 她伸出手,抱住了苏摩的颈背。 “在那之前,再抱我一次吧。”她轻声说,“让我记得你,也让你记得我,完完全全地……” …… 最终他们分开了。 苏摩再次低头吻塔拉,他抚着她的头发,这个吻又深又绵长。苏摩离开塔拉嘴唇时,她睁开了眼,“你喂给我什么?”她轻声说。 “药。”苏摩说,“能让你安心入眠的药。” 塔拉伸出手,摸索着苏摩的胳膊,却没有力气,软软垂了下来。“你想要做什么……”她微弱地问。 苏摩笑了笑,再次轻吻她的嘴唇。 “做个好梦吧。”他低声说,“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塔拉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个困倦的,悲伤的笑意。“……傻子……” 她的眼睛阖上了。苏摩注视着怀里的女子。他贪婪地看她,用目光描摹、勾勒、吞噬她,就像很久以前她注视自己的光辉那样看她。 犹如饮你的光芒为食…… 然后,他站起身穿好衣服出去了,把塔拉留在黑暗之中。 陀湿多站在外面等着他。 “她已经入睡了。”苏摩说,“我们开始吧。” 萨蒂抱着西塔琴醒来。透过头顶的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她看见黑色的天空笼盖头顶。绿洲之外,风沙仍在呼啸,她听见远远的乌莎斯正在大声呼喊。几天来,乌莎斯一直试图在黎明将至时再现朝霞,但并没有成功。尽管这样,她还是每天都站在天空之下这么念诵着古老的语言,举手向天,直到被风沙吹哑的声音彻底干涸在沉默里为止。 萨蒂抱着琴走到绿洲边,双马童一边一个坐在附近,也呆呆地望着乌莎斯所在的方向。他们听到脚步声,朝萨蒂转过身来。 “黑姑娘来了。” “黑姑娘醒了。” “弹琴给我们听?” “给我们听?” 他们这么嘟囔着,其中一个朝萨蒂伸出了手掌,那上面放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角做的拨子。 谢谢,萨蒂无声地说,收下了这个礼物,走过去坐在了他们中间。乌莎斯的呼叫声依旧远远传来。 萨蒂拨了几下琴弦,又停下来。她转头看向双胞胎。他们也鼓着眼睛看着她。她指向乌莎斯的方向。 双马童看看那个方向,又看看萨蒂。 “办不到,”一个说, “她没法办到。”另一个说。 “她想要把朝霞带回来。” “她想要把自己的脸要回来。” “可是没人唱歌给她听。” “她办不到。” “无论如何办不到。” 萨蒂皱起眉,指了指双胞胎。 你们呢?你们可不可以帮她?她用眼神和手势问着。 双马童似乎大为惊恐,彼此看着。 “不可能是我们。” “不可能是我们。”他们说。 萨蒂歪着头看着他们。为什么? “我们的嗓子无法歌唱。”双马童悲鸣着, “我们和她一样。” “我们的记忆已经被打碎。” “即便有思想也无法传达,” “旧的诗歌已经被剥夺,” “新的言辞也无法从我们这里诞生。” “因为我们不具备创造力。”他们这么说。 萨蒂睁大了眼睛。 “可是,”双马童又指着萨蒂的琴说,“你可以。” 我?……萨蒂皱了皱眉头。 “你如果能让琴声代替语言,”双马童说, “就可以为乌莎斯找回自己的颂歌。” 在天帝的永寿城和八方护士天王的天界之间,是被称为菩婆利罗迦的大气的世界。这里生活着体态透明的、栖息在阳光之中的悉陀精灵。与此同时,这里也是所有御风而行者的世界。凡间的所有生物中,只有飞得最远最高的候鸟才能到达这里,因为这是天空之王金翅鸟迦楼罗的疆域。每年候鸟们穿越雪山的山口时,都会飞行中越过隔离人间与天界的云的影子,来到这里。这里永远温暖,有鸟儿喜欢的风和阳光,在风雪里劳累不堪的群鸟,会在这里朝拜它们的君王后再度离开,从云中返回人间,继续踏上迁徙的道路。 天空之王迦楼罗的宝座位于这个世界的顶端,那是一棵巨大无比的卢醯那树,它扎根于吉罗娑山的山坡上,树枝伸展到云天之上,它的每一根树枝都长数百由旬,厚重结实,平展宽阔。它的树叶每一片都大如巨舟,人们传说这树叶是唯一能在宇宙原初之海——那罗之海上漂浮起来的东西。只有这么巨大的树,才能承载天空之王迦楼罗那冲天而起的火焰一般的翼翅,而不会被他腾空而起时挂起的飓风所吹倒。 在那些云中 分卷阅读13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时隐时现、犹如狭长岛屿的树枝相交的地方,布满了各色花园,它们用金银制造,结出的果实是青色的琉璃、红色的珊瑚、白色的水晶和闪亮的钻石,像燃烧的星辰般夺目灿烂,而群鸟就在这些园林里自由生活、飞翔,陪伴着他们性情高贵的君王,为他和他的母亲歌唱。 然而,今天这歌声却被突然打断了。 有着巨大犄角的白色雄牛踏云而来,它的前蹄刚刚踏上最粗大的那根树枝,这个世界的内部就发生了肉眼看不到的震动,犹如在水面上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波动涉及到这世界的每个生物。云上的乐园陷入异样的静寂。所有的鸟都停止了啼鸣,甚至也不再拍打翅膀。 白牛在琉璃珊瑚树中朝前走去,走着走着,化身为了人形。湿婆并没在意自己到来造成的可怕寂静,他一边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乐园,一边径直向卢醯那树的主干走去。 “——你是谁?” 湿婆停住了脚步。前方传来的声音犹如玉石之音。说话的人从一株珊瑚树后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一头红发,碧眼锐利无比,外表有如帝王,声音却无比悦耳动听。“报上你的姓名来。”他说,“这里不欢迎不速之客。” 湿婆笑了笑,“我是湿婆。”他说,“我一直都听说你的名声和事迹,天空的王者迦楼罗。” 迦楼罗微微吃了一惊,他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来客。“魔醯首罗为何到这里来了?”他问。 “我来向你询问一件事情。”湿婆说。 迦楼罗轻轻向后一仰头。“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魔醯首罗不知道的事情?”他说。“蒙您拜访,我真是不胜荣幸。” 湿婆完全没在他冷淡的语气里听出半分荣幸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乎。“请天空之王告诉我甘露的下落。”他说。 迦楼罗竖起了双眉。 “你说什么?” “甘露,”湿婆说,“众神和阿修罗从乳海之中得到的神药。如果它的形态还没有发生变化,我记得它应该是被装在宝瓶之中,每震动一下就会鸣响仙乐,散落花朵?” 迦楼罗锐利的碧眼盯着湿婆。 “你是万物主宰,礼拜晨曦薄暮,不可战胜,不生不灭,”他说,“你要甘露来做什么?” “啊,是这样的。”湿婆说,“我要用它去治疗一个失去声音的女子。” 迦楼罗薄薄嘴唇边浮现了一个冷淡的笑意。“原来是这样。” “那么,”湿婆说,“请你告诉我甘露在哪里。” 迦楼罗转过了身。 “你请回吧,世尊。”他用他那动听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五 迦楼罗只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湿婆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面前。 金翅鸟王皱起了眉头。“您还有其他事情吗?”他冷淡地问。 湿婆笑了笑。 “请告诉我甘露在哪里。” “甘露早已遗失,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判断出我会知情的,”迦楼罗说。“但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的确,乳海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见过它。”湿婆说,“不过我想问你是用什么东西从龙王们那里赎回了你和你母亲的自由。” 迦楼罗的双眉再次竖了起来。 “你是从哪里听说这种事的?”他说,声音变得更加冰冷。 “支撑大地的千首白龙王舍沙让我向你问好。”湿婆说。“如果他没有向我胡编乱造,当时你的母亲被自己的姐姐——众龙蛇之母骗做奴隶,为了换取她的自由,你的确是去寻找甘露了,对吧?那时整个天界都被你折腾得天翻地覆,最后天帝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力量,放下雷杵与你握手言和。在那之后呢?你知道甘露并不在天界之后,又到哪里去寻找它了呢?你最后的确是把它带给了龙王们,不是吗?否则你和你母亲现在也不会高居天空之上安享喜乐了。” 迦楼罗的眉毛越竖越高,怒火在碧眼里燃烧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 “是啊。”湿婆自顾自地说,“不过舍沙告诉我,你赎回了自由之后,便再度从龙王们手中夺走了甘露。但我想大概不会是在你手里。你性情高贵,想来也不会自己私□吞它。不过你应当还是知道它在什么人手里,或是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迦楼罗说。“请你离开这里。” “真抱歉,我一定要取得它。”湿婆说。“否则便无法完成承诺了。” “这与我有何干?” “甘露到底在哪里?” “请您离开这里!” “回答我的问题,美翼者。”湿婆说。 轰然一声,从迦楼罗的后背上,伸展开来一对火焰般光辉灿烂的巨大翅膀。炽热的气流吹得整根树枝都在晃动,鸟王怒视着湿婆。 “我知道你是谁,魔醯首罗!”他厉声说,“你是世尊,万物皆对你顶礼膜拜,但我们是天空中独立的一族,自由往来, 分卷阅读13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听任何人命令,也不接受任何指派,即便是你也休想对我发号施令!” 湿婆似乎有点困惑。 “为什么你会如此愤怒?”他说,“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很困扰吗?” 迦楼罗一言不发,腾空而起,翅膀卷起的飓风犹如呼啸的火焰,所有东西都在热风中东倒西歪,但湿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看着迦楼罗远去的身影,突然脚也离开了树枝,犹如飞箭般跟了上去。在他身后似乎也有一对翼翅,不过是无形的风暴所化,携带着暴雨和风雷之声。他很快就追上了迦楼罗。 “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换取。”他说,“只要我办得到。” 迦楼罗回头看了湿婆一眼,更加怒不可遏。 “我现在心满意足,”他厉声说,“我是绝不会说出甘露下落的。” “啊?”湿婆说,“那就是说你果然是知道的。” 迦楼罗勃然大怒,他加快了速度,犹如赤色的火星直冲天际,但湿婆随即再次追上了他。 “抱歉,”他说,“除非知道,否则我不会离开。” 迦楼罗瞪视着湿婆,看着他,又看着他身后风暴形成的翼翅。 然后这个高傲的鸟王脸上突然现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好吧。”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那就是除非你能飞得比我更快!”迦楼罗说,刹那之间,他身上爆发出无比强烈的光芒,如同火神阿耆尼和太阳神苏利耶一起施展威力,从万丈光焰包围中,金红色的巨大金翅鸟展翅高鸣,完全显出了本体。 “你比思想还要迅捷,我怎么可能比你飞得更快?”湿婆愕然地说,但金翅鸟已然拍打着翅膀,发出嘲笑般的高鸣,再度向天空冲去。 湿婆皱了皱眉,随即跟上,他的速度也在越来越快,身影拉长变形,无形的翼翅逐渐凝聚。金翅鸟听见后方传来破空呼啸,回头一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是头浑身雪白的雄狮,背后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雄狮咆哮着追赶上来,金翅鸟再度拍打硕大无朋的翅膀。 他们围绕着卢醯那树巨大的主干一直向上疾飞,在树枝之间穿插。这场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热,他们就像是要冲上树枝,却又迅速穿进狭小的缝隙之间;所到之处都引发能割裂人体的巨风。乐园中的鸟儿纷纷受惊,拍打着翅膀逃离自己的栖身之处,唯恐被卷进这场竞赛之中粉身碎骨。 金翅鸟始终占先,但无论它飞多快,始终还是甩不掉身后的那个白影。迦楼罗心里不耐烦起来。快要飞到卢醯那树的树顶时,他突然尖啸一声,猛然转头,向下疾冲。湿婆见状,也随着改变方向。他们穿破云层,速度越来越快,大气在他们周围燃烧,最后迦楼罗和湿婆都再度变回了人形,就像是一颗金色流星和一颗白色彗星直直沿着树干朝大地冲去。他们的影子一开始还投在树干和云彩上,但很快就连影子也追赶不上他们了。 就在他们即将撞到树根上的时候,这比赛突然曳然而止了。 穿着黄裳的少年站在犹如虬龙般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懒洋洋地抬头看着迦楼罗和湿婆。 竞赛的双方都停了下来,看着少年。 少年打了个呵欠,对他们说:“你们真闲啊。” 乌沙纳斯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因为失血和昏睡的缘故,他还有些晕眩,不过他知道很快他就会恢复如初的。 陀湿多和摩耶正在不远的地方讨论着什么,乌沙纳斯笑了一笑,没有去打搅他们之间的对话。旁边的士兵跑了过来,递给他几封书信和传言宝石。乌沙纳斯看了伯利传来的简讯,上面说追击十分顺利,因陀罗的军队已经被完全打散,而伐楼那则远远撤走,看样子不打算对天帝伸出援手,但伯利还是想要试探一下西方海洋之王的动向。乌沙纳斯读完信,下了几道命令,然后吩咐士兵准备马匹,他要赶上最前方的军队和伯利王会合。 就在这个时候,乌沙纳斯注意到营地所在的山丘下,一辆骡车正在缓缓驶离。车辆周围垂下了重重帐幕。 “那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是塔拉夫人的车。”士兵回答,“伯利陛下派人送她回都城休养。” 乌沙纳斯笑了笑,他往四周张望了一周,没看见苏摩的身影。正好这个时候,摩耶和陀湿多说完了话,朝乌沙纳斯走了过来。 “你恢复的速度十分理想。”摩耶说,还是苍白着一张脸,“不过还是快得让我有点惊讶。” 乌沙纳斯笑了笑。“那些外伤十分容易治疗,”他口气柔和地说,“相比起另外一些疾病……” 他指向正在驶离、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车辆。“挺有意思的,”他说,“苏摩竟然没有紧跟在她身边,还是说他已经舍弃她了,连送别都没有?” 摩耶看了他一眼。 “你大概不知道苏摩在你昏迷不醒的两天里做了什么。”他低声说,“刚刚陀湿多告诉我了。” “什么?” 摩耶苦笑了一 分卷阅读13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下。 “他央求陀湿多,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了塔拉。” 乌沙纳斯睁大了眼睛。 “什么?”他说,“他这么做了?我还真是……低估了他痴情的程度。” 他皱眉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车辆。“那他现在人呢?” “跟你一样,尚未醒来。”摩耶说,“刚刚我和陀湿多正在讨论,他用了地界的黑宝石代替苏摩的眼睛。我认为他这样做不太合情理。用那宝石的确还可以让苏摩看得到东西,但是对于他自身的力量来说,我觉得用太阳的碎片效果更好。陀湿多说那些碎片都被他用于铸造新武器去了,他发誓要让那些武器超过雷杵的威力。而且,他还说就映照和折射光芒而言,黑宝石显然……” 乌沙纳斯突然抓住了摩耶的胳膊。 “等等。”他说,声音很冷静,“你刚刚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摩耶张大了眼睛。“陀湿多说黑宝石更能映照和折射光芒……”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朝陀湿多跑去。迅疾的奔跑撕裂了伤口,血从他袍子下渗出来,但乌沙纳斯全不在意。高大的老匠人回头看着乌沙纳斯。他一把抓住了陀湿多的手。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他厉声说。 陀湿多注视着乌沙纳斯,皱起了眉头。“什么?”他说。 “苏摩的眼睛,”乌沙纳斯说,“我早该想到的!” 陀湿多更不明所以了。“他的眼睛怎么了?” “‘映照事物之所’……”乌沙纳斯的声音因为激动几乎沙哑了,“你这蠢货,苏摩的眼睛就是魔龙弗栗多的埋骨之地!” 陀湿多呆然地看着乌沙纳斯,“这怎么可能?”他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还会要求我把他的眼睛换给塔拉?” “因为这样就彻底让那个地方安全了。”乌沙纳斯几乎冷笑起来,“别人也不会怀疑到塔拉头上!他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要让人把塔拉的车驾拦回来吗?”陀湿多说,摩耶也过来了,他似乎有点不明所以然。 “不用。”乌沙纳斯说,开始往回走, “我有更好的安排。” 他看向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营帐。那应当是苏摩沉睡的地方。 “夜晚的主宰醒来的时候,”他轻声说,“会得到一个大大的惊醒。……” 六 少年独自站在山间。他面对着山壁上巨大的浮雕。人狮怒吼,撕碎肢体,鲜血溅满一地。 他闭上眼睛,触摸着这凝固了的残暴。 “你在这里,对吗,钵罗诃罗陀?”他轻声说着。 他的手伸进了山体内部,毫无阻碍,如同平常人把手伸进水里。随后,他的整个身体都进入了那浮雕。他慢慢沉了进去,落在山腹中的黑暗里,犹如岩石沉入沼泽。这些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比什么都实在,比什么都坚固,比什么都重。山体对于他就像是薄雾之于凡人,难以形成阻碍。他在山腹里一直下沉,下沉。就像在黑夜里翩然落下的萤火虫。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等待着。 然后他感到自己找到了。 他睁开眼睛。 不出所料,他找到了这座山的心。 它就躺在那里,发出微光。 它深埋在地底,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了,从它之中散发出来的情感依旧在悲鸣。它是种子,这座山是从它之中生长出来的悲痛之花。 少年俯下身去,抱住了这颗心。 “钵罗诃罗陀,”他低声喃喃地说。 ——你肯定也听说过,有的人被情感最后消磨得失去表皮、血肉、骨骼和内脏。消磨得失去意志、灵魂和精神。连人形都没有了,最后只剩下饱含情感的心。情感不朽因而难以投入到解脱的轮回之中。 “对不起……”少年抱紧了属于昔日挚友的那颗心,把它拥在胸口,直到它慢慢地,慢慢地融入自己的胸口。 一滴眼泪从少年眼角滑落下来。 “……我答应你。”他对那颗已经消失在自己胸口的心说。与此同时,他伸手接住了自己的眼泪。 那滴泪水不能落到地面上。因为那眼泪就和他本人一样比什么都实在,比什么都坚固,比什么都重,它会穿过层层地面,落到世界的核心里。这会招致现世的毁灭,秩序的颠覆。 他身为宇宙主宰,却不可哭泣,不可让自己的眼泪落地,这真可悲,但别无办法。 因为他是现世和秩序的唯一守护者。 —————————————————————————————————————— 乌沙纳斯吩咐完身边的士兵不用准备车马,风拂动了营帐的门帘。乌沙纳斯抬头看了一眼,转过头去,随即又回过头,瞪大了眼睛。 “天乘?”他说。 少女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光着脚。衣服上和肢体上全是深褐色的干涸的痕迹。 “我回来了,父亲。”她说。 分卷阅读13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眼里和脸上有一种光,就像是月亮照在刀刃上,恍惚朦胧的冷。 乌沙纳斯只允许自己为此迟疑了片刻,便露出了笑容,他朝天乘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我的乖女。”他轻声说。“你回来了。” 天乘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妈妈死了吗?”她轻声说。 乌沙纳斯沉默了一会。“是的。” “哦,”天乘说,“死了也好。这样你们就再也不会吵架了。” 乌沙纳斯微微震了一下。他稍微放开了一点天乘,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你身上都是血腥味。”他说,“我派去接你的人呢?” “死了。”天乘说。 “死了?” “我杀了他们。”天乘说。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他们得罪我了。”天乘还是声调平板地说。 乌沙纳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天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乌沙纳斯最后还是舒展了面孔,对女儿笑了一笑。 “那本来就是群粗人,”他对天乘柔声说,“得罪你是难免的。没关系,你平安回来就好了。”他抚摸着天乘的头发,突然察觉到她的头发也因为血块凝结在了一起。“乖,你先去洗个澡,换件新衣,好好休息。然后我派人送你回都城或者要塞去。” 天乘嗯了一声。 乌沙纳斯放开了天乘,朝营帐里走去,两边的仆人走过来要带天乘去洗澡,她却挣脱了,跟着乌沙纳斯。 乌沙纳斯转身看着她。 “抱歉,”他轻声说,“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等我解决了手边的事情再来陪你,好吗?” 天乘直勾勾地看着他。 “父亲,”她说,“我临走之前,你答应过我,如果我替你办事,我要什么奖励,你都给我。” 乌沙纳斯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是的。”他最后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商吉婆尼花。”天乘说。她伸出了手。 乌沙纳斯这才注意到天乘的手上布满了伤口。十指的指甲都没有了,指缝里沾满了泥土。 就像她曾用手指去挖坚硬的地面,手磨损得那么厉害,那个挖出来的坑 肯定有一个墓穴那么大。 可以埋葬一个很高很高的人的墓穴。 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乌沙纳斯心底升起来。他模糊地咂摸着这种感觉,它遥远、冰冷,像是哪个冬日早晨的从井中升起的寒雾。他记得自己曾有过这种感觉,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天乘,”最后他轻声地说,“现在商吉婆尼花不在我手里。” “是吗?”天乘说,她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她眼角发红。相比离开时,她眼神里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多出了另外一些东西。“那么,如果父亲得到它,会按照约定,把它给我吗?” 乌沙纳斯看着天乘。 “我不能骗你,天乘。”他慢慢地说,“商吉婆尼花还在萨蒂体内。而我……” “如果父亲得到它,会按照约定,把它给我吗?”天乘好像根本没留意听,她打断了乌沙纳斯的话,只是这么重复着。 乌沙纳斯有片刻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会。”最后他只是这么简单地说。 天乘默然无言地转过身,让等候在一边的仆人带她去洗浴。 乌沙纳斯站在营帐之中。风从天乘离开的门口吹了进来,他想起来了,那似曾相识的、从心底升腾起来的寒冷感。 ……那是极其遥远的过去了。 有一个年青修行者早上从生平最甜美、安逸和平静的睡梦中醒来,发现怀孕的妻子已经不在身边。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用了生命换来的那朵金色花。 乌沙纳斯突然一掌狠狠击在自己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剧烈的痛楚几乎让他脚步趔趄,但也让他清醒了过来。 太白金星之主苦笑了一下。 “不论有没有退路,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对自己说,“就像古代的诗人所吟唱的那样,给所有人以痛苦。继续吧!我有勇气。让我继续吧!” 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黄衣少年,迦楼罗脸色有些微微变了,他从空中徐徐降下,收起巨大的翼翅,合十向那少年低身鞠躬。“薄伽梵,”他低声说。 “好久不见了,”湿婆也随之降落在了地面上,对站在树根上的少年说,“守护者。” 这个世界再次发生了肉眼难以察觉的震动。就像是两块巨大的石头同时被投进水面,涟漪相交,不安的波动层层传递,从巨树的根部直到末梢。虽然所有事物的外表并没有任何变化,但来自于两个极端的威力正在把它们牵拉撕扯,犹如洋流卷动汪洋大海里的树叶。 宇宙的破坏者和守护者极少同时出现在同一层面的世界中。 “是啊,好久不见了,”毗湿努意兴阑珊地朝他挥挥手,“原本我们应当来个热情的拥抱,可是一想到我要 分卷阅读13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你和以前一样行为幼稚、横冲直撞,我就没那个心情了,真抱歉。” “你用不着抱歉,我也一点不想拥抱你,守护者。”湿婆说。 甚至连迦楼罗也开始感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冲突产生的不安。世界的破坏者和守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外表,湿婆肤色白皙如月,就算外表像人,肢体里包裹的还是风暴和火焰,而毗湿努则黝黑如雨云,就像放置在角落的珍宝,越注意看便越是会发觉他惊人的美。但尽管他们外表差异如此之大,却还是具有某种微妙的、令人生畏的相似性,这种相似难以用语言表述,超越物质层面而存在,就像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灵魂兄弟,就像他们最终会越过所有的世界和虚像在宇宙的源头合而为一。他们这么盯着对方就像是在照镜子,但看来都不想掩饰自己对对方缺乏好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破坏神问。 “因为我听到风声,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愚蠢的比赛,甚至波及到了上方和下方的天界。”毗湿努说。“我听说你想要甘露?” 湿婆微微迟疑了片刻。 “是的。”他说。 “啊哈,那真巧。我有线索。”毗湿努抬头看天,“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 “薄伽梵!”迦楼罗在一旁低声喊道。 “没关系,迦楼罗。”毗湿努朝高大的鸟王微笑了一下,又转头看着湿婆。“我认识那个从医神檀文陀梨手中骗走甘露的女人。” 湿婆稍微有些惊讶,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毗湿努。“唔。”他说。“我听说过这个故事。然后呢?” “我和她挺熟……呃,应该是说,熟得不能再熟了。如果我向她要甘露,她肯定会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湿婆歪了歪头。“我明白。”他说,“你有什么条件,守护者?” 毗湿努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他说,“你跃入空间夹缝时我和梵天都感觉到了。对于你索取甘露的目的,我有很糟糕的预感。但我现在没法顾及了。听好了,湿婆,”他说,抬起脸来注视着湿婆。“只要你出手帮助我哥哥,我就把甘露给你。” 湿婆和迦楼罗都睁大了眼睛。 毗湿努抬起了手,就像要抹去墙壁上的灰尘一样往空气里抹了一把。 视觉和空间的限制被打破了。湿婆和迦楼罗发现自己正在看着另一个世界里的景象。 天空被不祥的黑暗笼罩着,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偶然一道闪电撕裂沉闷的黑暗,才能让人看到大地上那骇目惊心的惨状。 尸体……全部是尸体。士兵,战马,战象,大地为了渗透她的无穷尽的鲜血在愤怒的雷鸣中颤抖。然而此刻,依旧有军队在前进。他们的长矛和刀剑上满是血污,但他们依旧在踏着尸首前进。已经破损的旗帜上,被雷电所环绕的金刚杵颜色已经黯淡。 “哦,”湿婆只扫了一眼就无动于衷偏开了视线。“这么说,因陀罗已经战败了。” 毗湿努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我警告过他的,”他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惨。他已经在地界迷路,而伯利的人马很快就会赶上他了。如果没有意外,今晚天帝的头颅就会在伯利手中落地。” “你想让我帮他?”湿婆说。 “是啊,至少稍微阻挡一下阿修罗追兵的速度,一下就好。”毗湿努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知道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守护者。”湿婆说。 在毗湿努身边的迦楼罗碧眼再度迸射出怒火,他一步踏上前,毗湿努却轻轻地拉住了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湿婆。 “从你这样几乎不用脑子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指责真让人惊讶。”他只是来了这么一句。 “我们不能主动出手干涉这些事务。”湿婆指着那幅凄惨的败军画卷说,“我们的加入会改变力量对比,但王朝更迭,战争与和平,正义与邪恶,甚至天神还是阿修罗,这些争执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河流上出现的浮沫般没有意义。你深知这一点,在那些最初的接触和教诲里,你和梵天都对我表达了同样的意愿,我接受了,也认同了。为何今天你自己竟然改变了主意?” “啊,”毗湿努没精打采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在来这里之前还痛殴了阿修罗的导师一顿。” “我只是按照别人的请求而动。我从不主动做事,除非顺应人们的意愿。”湿婆说,“我们三人全都理应如此。” “我也顺应人们意愿而出生……”毗湿努说,“所以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是因陀罗的弟弟,湿婆。” “然后呢?” “那就是说我不想看他死得如此难看。”毗湿努说,“他昔日的朋友背叛他,伐楼那遗弃他。就算他命中注定要败亡,命中注定会被伯利取代,我还是不想看他就这样完蛋。不想看他……死在没有星月的世界里。” “为什么?”湿婆问。“反正他总是要死的,死在什么地方会很重要?” 毗湿努注视着湿婆。此时他眼里 分卷阅读13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全无平日慵懒的睡意。一个漆黑的、宏大的宇宙在他眼睛里流动着。 “我真蠢,”他说。“竟然会费心试图向你解释这个。” “我的确不明白。”湿婆还是这么说。 站在一边的迦楼罗莫名其妙感到一阵寒意。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破坏神,对方的表情很认真。 他是哪里有问题吗?金翅鸟王想着。 毗湿努再度开口了。“我不再废话了。”他说,那懒洋洋的帷幕再度垂下来,遮掩了他的神情。“第一,你接受我的要求去帮助因陀罗,那就是顺应意愿而动,而不是主动干涉;第二,要么你帮我,要么你永远别想得到甘露。” 湿婆笑了笑。“好吧,”他说。“我接受。” “那么成交。”毗湿努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这么想要帮助因陀罗,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湿婆问。 毗湿努举起了一只手。“很抱歉,”他说,“不过我被困住了。” “困住了?” 毗湿努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口,就像是按着那里的一颗已经消失的心。“我哥哥宣战之前……”他说,“我试图到莲顶山之间去寻找钵罗诃罗陀的遗骨。我找到了,结果就被他的遗愿束缚住了,所以我不能动手。” “……他的遗愿是什么?” 毗湿努低下了头。“……他请求我再也不要伤害他家族中的人。” 湿婆轻轻偏了一下头。 “以你的本领,破除这种意念上的束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说。 “是啊,”毗湿努轻声说,“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多奇怪,是不是?” 他抬头看着湿婆,对方眼眸如同深空星海,不可沾染。“……尤其是对于你来说。” 七 乌莎斯一看到萨蒂抱着的西塔琴就大叫起来。 “你别想在我这里演奏这个!”她尖叫着说,“鄙俗的乐器。更别提你那糟糕透顶的转调和技法!” 萨蒂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用上沙盘和手势和眼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向乌莎斯解释明白自己的目的。 “什么?”乌莎斯说,“你说你想为我作颂歌?” 是啊,萨蒂点点头。这样,用西塔琴唱出对你的颂歌,你就可以恢复你的容貌和力量了。 乌莎斯沉默了许久。 “这是不可能的。”最后她轻声说。 为什么?萨蒂在沙盘上写。 乌莎斯苦笑了一下。“颂歌源自心灵,而非编造。人们曾赞颂我,是因为我的确曾貌美如花,朝霞美不胜收。你能凭空歌颂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吗?”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抬头看着黑暗的天空。她已经徒劳地试了好几次,依旧无法让霞光出现。 萨蒂追了出去,还是抱着蛇变的西塔琴。她站在乌莎斯身后拨了拨琴弦。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试试看。她用行动这么说着。 乌莎斯显然明白了她这个举动的含义。她回头看着萨蒂,良久良久。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萨蒂明白对于她这样高傲的女人来说,道谢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这是徒劳的,别再试了。”她叹了口气,“你能做的就是等待在这里。运气好的话,湿婆会带着你的声音回来。那时你就能跟他走了。” 萨蒂默不作声。说实在的,现在她对于湿婆随时可能归来的事情,感到的不是期盼,而是畏惧。 一旦他真的回来,她就得要实践诺言嫁给他了。 乌莎斯注视着她,伸出手来握住了萨蒂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轻声说,“我看得出你眼里的感受。说实在的……以我对湿婆的了解,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爱人。如果你不是心甘情愿,那么千万别把自己托付给他。” 萨蒂握紧了乌莎斯的手,她微微摇了摇头。她手中的琴是湿婆给的。她足下的影子里藏着湿婆的狮子。手心里那个新月状的疤痕提醒着她一切已成定局。 乌莎斯依旧定定地注视着她。 “别犯傻,孩子。”她说,第一次用这么轻柔的言辞,这么轻柔的声音。“你在想你的境遇不可能更糟了。但你只会发现世上悲惨之事,总是一件比一件更可怕。你并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的。” 萨蒂抬头看着乌莎斯被面纱蒙住的脸。 你也曾有过吗?她想着。你被你最爱的男人欺骗、背叛、囚禁到这个地方时,你也有过选择的机会吗? 乌莎斯放下了萨蒂的手,回身走回自己破败的房屋。 也许你也有过的。但是最终,萨蒂看着乌莎斯想,你是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的。 苏摩醒了过来。 他的梦晦涩而灰暗,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双眼的缘故。 说实在的,他并不在乎。陀湿多给他一对黑宝石代替眼睛,这样他仍然能够视物。苏摩觉得这很划算。 分卷阅读13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坐起来,有点费劲地拆掉了陀湿多覆盖在他眼睛前的纱布,然后眨了眨眼睛。 比他想象的情况要好得多。他不再能够运用天眼,透视物质深处,或是看到极远的地方,现在他的视野黯淡、狭窄、色彩乏味,但他依旧能够分辨物体的外观、形状和颜色。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他看到的第一个事物是坐在他床榻前的伯利。 阿修罗王显然刚刚从战场上归来。他还未来得及脱下烟熏火燎的铠甲, “陛下……”苏摩说,急忙从床榻上起身,怎么了?他想着,这个时候,伯利难道不是应该带领军队追赶逃走的天帝吗? 伯利一脸肃然地看着苏摩。苏摩则发现,黑宝石做成的替代品并不妨碍他看到伯利眼中的沉痛感。 又冷又涩的感觉从他体内升起来。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伯利是不会扔下自己的军队特地回来见他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 “你跟我来。”伯利说,起身站了起来。 苏摩跟着伯利走出了营帐,感觉犹如梦游,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他的心悬得那么高,高过了天海上日月星辰运行的轨迹。 然后他看到在不远处,沉默的士兵们举着火把,围绕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在火把的光亮之中,他看见躺在人们中间的物体漆黑、扭曲,像是被雷霆所焚烧,已经难以辨识原本的模样。 伯利的话语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我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就立即赶了回来。是我的疏忽。我不应当用带着我标志的车辆护送塔拉回去……” 苏摩向前迈了一步,从云端一脚踏回了冰冷坚硬的地面,然后他真的结结实实一跤摔倒了。 伯利把他扶了起来。 “对不起。”伯利说,“我承诺过会保护她。但是我没有做到。” 苏摩没说话。 他说不出来。 他高悬在天际的心下坠到他不知晓的深处。比地界更深,比地狱更深。 他的身体里空洞地回响着各种声响。 雨水哗啦啦声 风拂动树叶声 鸟扇动翅膀声 雷电轰鸣声 金笛回响声 纱丽擦过地面声 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声 火焰噼啪声 天海波涛声 男人大笑声 女人轻笑声 这些都让他想吐。 他走了过去,跪倒在那堆曾是人体的物体前。他伸手触摸它。 多美啊……他想着。 她白皙光滑的肌肤,藏匿在肌肤下温暖的血肉。他不久前还用嘴唇和手爱抚过的肩头,形状美好有如山边白云。他爱慕的天鹅般脖颈。她的嘴唇。她的吻。缠绵时交握在一起的微凉的掌心。她的微笑,微微带着责怪的神情。她的声音就像细长的金属丝,切割进他的肉体,把他的心切成两半。 哎呀呀,这些梦幻。 他抱起她来,把头埋在她胸间。他的头发被沾染上了黑炭的颜色。 是的,原先这并不明显。不过只是转瞬间他的头发就变得和白银、雪和他自己的光辉一样雪白了。 就好象是天海把他的宫殿洗成了雪白一样。 恍惚中他想着,达刹是对的。 原本我就只会为他的女儿带来不幸。 她们爱着我,于是她们变成凡人之躯,短寿又苦恼。 我爱着她,她就被从这世上剥夺去了。 这是报应 伴随着伯利的阿修罗大臣轻声说:“不愧是大武士。他竟然没有流泪。” 伯利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不想哭?”他说,“他只是哭不出来而已。因为他的眼睛已经送给她了。” 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苏摩抬起头来看他。宝石眼睛呆板呆滞,缺乏生气,无法表达情感,但伯利发现自己现在竟很感激这一点。 “是谁干的?”他问。 伯利望向他怀抱的人体残骸。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了,简直不需要回答。 除了雷杵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能造成这样的伤害。 “我想是因陀罗。”他还是这么说。 那个名字在苏摩脑海中回响着。 伴随着雷声轰鸣和响亮的大笑。 “他们可能正好遇上了……他也许把她当成了我的眷属……也许他认出她来了。苏摩……在我们的誓约中,我是失约的那一个……因此,现在对你的束缚失效了。我还要回去,追击因陀罗。至于你,你自由了。” “不,”苏摩听见自己说,“我跟随你。” 伯利皱起眉来。“你确定?” “我确定。”苏摩站了起来,宝石眼睛漫无目的地、狂乱地四处扫视着,这真是让人发疯的景象。 “我要去见因陀罗。”b 分卷阅读13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伯利和其他人都没说话,也没动。于是苏摩再度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见因陀罗。” ——这么说的时候,有两样东西在他心中毁灭了,但苏摩自己并没有察觉。 之一是爱情。不仅仅是对塔拉的爱情,还包括对世界上所有东西的爱情。他产生爱的能力被摧毁了,不复存在了。 另外一件东西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景象。 ……一个男人摘下了自己的光辉灿烂的王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偶尔用手弹开那些细小的火焰精灵。他们一起注视着火焰,这么坐着,直到晨曦露出天际。 这幅图像也倒塌殆尽。 乌沙纳斯和陀湿多在苏摩无法看到的地方,隐身在黑暗之中注视着这一切。 “你不会感到内疚吗?”陀湿多低声地问。 乌沙纳斯奇怪地注视了陀湿多一眼。 “这样的话你应该去问天帝,不是吗?”他轻声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内疚。是啊,我的确把车放在他眼皮底下了,但我并没有附耳在天帝身边,让他去攻击所有带着伯利标志的车辆,哪怕那只是女眷的车辆。这本来就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遭遇从来不曾面对的惨败,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到了尽头,便朝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攻击以发泄自己的怒气。” 陀湿多看了一眼苏摩。 “我为他感到惋惜。”他低声说。 “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乌沙纳斯说,“他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非得要有人在背后推一把才肯作出决定。现在好了,他人生的目标已然出现,接下来的日子他会为此奋斗不休,我想对于他或者伯利陛下来说都是好事。” “你是说他会发狂地去攻击天帝。” “是啊,至死方休吧。”乌沙纳斯说,耸了耸肩,“总比让伯利陛下亲自去和困兽犹斗的因陀罗单挑好。” 他开始朝外走,陀湿多跟着他。 “你究竟想要什么?”陀湿多忍不住问,苍老的面容里挤出了更多的皱褶。 “我想要给伯利陛下一个好名声。”乌沙纳斯说,“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天帝的宝座。” “这是什么意思?” “杀了因陀罗,也许伐楼那就会继承天帝王座,我猜那老家伙就是这么计划的——你看他实力根本没有受损,对吧?就算不是他,也有其他人,管他的呢。”乌沙纳斯说,“一个接一个地来,怎么讨伐得完?我想的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不明白。” “彻底摧毁众神的天国。”乌沙纳斯说,转身看着陀湿多,“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陀湿多看着乌沙纳斯。 “是。”最后他说。 “那就跟着我吧。”乌沙纳斯又转头继续朝前走。“我一辈子也无法成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我知道我无法光明正大地成为领导者,我不知道如何受人爱戴……就像从前的因陀罗和现在的伯利。但这无所谓。我喜欢幕后的工作。乐趣更多,不需担负责任,也不受限制。伯利要向前进,我便为他扫清道路。谴责、欢呼或颂歌,都随他去吧。我不在乎。扫清道路的过程我已经很享受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讽。 “因陀罗本也有这样的机会,如果他还剩下一点雄心壮志,我本可让他成为世界永恒的主宰者……是他自己放弃了。” 他们站住了脚步。摩耶在前方等着他们。空地上画出了巨大的阵型,法术构成的线条在自己扭曲、抽动着,犹如纠缠的群蛇,阿修罗的建筑师现在毫无血色,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我发誓,”他看到走过来的乌沙纳斯时说,“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乌沙纳斯无所谓地笑了笑。“行啊。”他说。 等候在旁边的士兵解开一个袋子,里面滚落出一个人,这人被布层层蒙住身形,模样纤细。 乌沙纳斯把那个人搀扶起来,亮出了自己手中那颗玫瑰色的砂砾。 “好啦,”他说,“我们出发吧。” 那人抬起脸来。 ……面纱上露出的是一双黝黑、深邃的、难以见底的眼睛。 八 萨蒂在西塔琴上试着奏出了一段旋律,努力将它记下来。说实在的,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音乐天分,要让她依照严格的格式和规律来谱出颂歌,实在有点为难。但是这至少让她感到有事可做。 她在心中默想着朝霞在天边出现、彩云漫天的景象,默想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绝色女子。她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是舍衍蒂,一个是塔拉,于是她把她们的面孔揉合在起来去幻想乌莎斯当年的美貌,在西塔琴上奏出了一段旋律。 然而这么做的时候,萨蒂低头注视着自己在琴弦上的手,发现自己在想着的是那一天湿婆的手拨动琴弦的样子。 她收回了手。 萨蒂提着琴走出了绿洲,看到双马童坐 分卷阅读13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不远处,他们吵吵嚷嚷,正在用手指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形状。她朝他们走过去。 你们帮我听听看,这一段怎么样?她这么无声地用手势表达着,在他们面前坐下来,演奏刚刚构想出来的片段。 双马童听完了,朝彼此做了一个鬼脸。 “可怕,”其中一个嚷嚷, “好可怕!”另一个接口。 他们跳起来跑开,萨蒂追在他们身后跑了一阵。到底怎样啊?她有些气急地挥动着手,可是双马童根本不顾及她,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沮丧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萨蒂没站稳,跌了一跤,沙子涌进她的口鼻。她咳嗽了好几下,爬起来,抬头看向天空,心想着是不是湿婆回来了。 但没有任何他出现的迹象。一阵震动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又平静下来了,赤红色沙漠上依旧不停地刮着夹带砂砾的风。 萨蒂独自站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这是真的寂寞。没人能听懂她的话语。无人能聆听她的心声。唯一那个可以读懂她心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在此之前,她到底要和孤寂的乌莎斯和疯疯癫癫的双马童在一起消磨多长时间呢。 她想回去,她真的好想回去。 但是她不是单纯地想回天界,不是想回家里。她只是想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去。每天夜晚,和父亲与塔拉一起围坐在火边,聆听夜虫轻鸣。 但萨蒂明白。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底涌出一段旋律。 不是关于幻想出来的朝霞美景,哪一张无比美丽的面孔,只是想回而难以回去的心情。 她在砂风里坐下来,抱紧了西塔琴。她闭着眼睛,不管呼啸的砂风吹进她的短发和纱丽中,等待着那段旋律自然地生长。就像在心里扎根的花朵,她耐心地等待着它发芽、开花、结果。 然后远远地,她突然听到双马童的尖叫。 萨蒂一惊,站了起来。西塔琴变回了蛇,凉凉地缠绕在她手腕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想着,那好像是乌莎斯的房子的方向。 她朝那边走去。今日的风沙似乎特别猖獗,连她的睫毛上都落满尘土,走起来分外艰辛。远远地,她看见乌莎斯站在自己小屋门外,一如既往,抬头注视着天空。 她挥着手向乌莎斯打了招呼。乌莎斯回头看她,身段依旧散发出矜持的味道。 “进来坐吧。”她说。 萨蒂捡起了沙盘。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写着,刚刚好像地震了。 “地震是这里常有的事情。”乌莎斯说,“这里离舍沙太近了,那大爬虫稍微一动,这里就震动不休。” 是吗?萨蒂困惑地想,那为什么我到这里来这么长时间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呢? 而且我听见双马童在尖叫。她又写。 乌莎斯笑了笑。“你大概听错了。”她说,然后突然注视着萨蒂的衣服。“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她冷冷地说。 萨蒂低下头才惊觉自己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久,砂都钻进那件绚丽的纱丽里去了。对不起,她急急忙忙写到,我刚刚想出了一段旋律。我想弹出来给你听听,好么? 乌莎斯还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已经试过好多回了。”她说,“不仅毫无作用,而且还摧残我的听觉。” 萨蒂很失望。你试试听听看?她说,小蛇在她手腕上丝丝吐着蛇信。这一次也许不同。 “我看还是算了吧。”乌莎斯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萨蒂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感到疑惑。这些日子的相处,本来已经让乌莎斯对待她的态度柔和了不少,今天却不同,乌莎斯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矜持而冰冷。 不管如何,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蛇,让它变回西塔琴的样子,她盘腿坐好,开始演奏那段刚刚从心里浮现的旋律。 只听了两三个音节乌莎斯就开口了。她依旧背对着萨蒂。 “这不是颂歌。”她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是颂歌。只是一首悲伤的歌。 萨蒂演奏着。她突然有点明白了。 第一次双马童听着她的琴声嚎啕哭喊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演奏的。 不是编制,不是技巧,只是让心里的情感自然流淌出来而已。 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回去。 可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乌莎斯,这也是你的心情。 对吗? 萨蒂就这么弹奏着,她看着乌莎斯突然伸手扶住了窗边。 昔日的女神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是的,这不是颂歌。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没办法回来,美梦和回忆都成了痴心妄想。 如果非要说这是颂歌,那也不是献给最美丽的女神的。 分卷阅读14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只是献给被遗弃的女人。 忽然之间,乌莎斯伴随着萨蒂的琴声吟唱起来。萨蒂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她的嗓音在千百年的沙尘中被洗得黯淡沙哑了,可是还是很美。她举起双手朝天空唱着,那是萨蒂根本无从了解的古老的语言。她听不懂,可是她感受到了那其中的情感,强烈而哀伤,与她用旋律所表达出来的……一模一样。 奇迹出现了。 随着乌莎斯的吟唱,漆黑的天幕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艳色。 那不是平日天空□裸的红色,那是娇羞的、室女般的玫瑰色。它镶嵌着金红的边,从黑沉的云彩中透出来,是那么可爱、那么清新。 一点点地,天空的黑暗朝后退去,霞光露了出来。 朝霞头一次出现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 萨蒂惊喜万分。她放下了琴,站了起来。 乌莎斯转过身,朝她走过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胸口剧烈地颤抖着,萨蒂觉得她几乎像是在哭泣。 太好了,乌莎斯,萨蒂心里真心诚意地说着,真是太好了。 两个女人分开了些,萨蒂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了乌莎斯脸上的面纱。 “陛下……” 因陀罗疲惫地抬起头来。 “我们到哪里了?”他说,看着站在面前的阿耆尼,“我们走出这森林了吗?” 火神摇着头。受伤令他光芒黯淡。“我想我们没有。而且,陛下,我认为我们不该走这条峡谷,太容易遭到伏击了。” 因陀罗无言地从神象背上站起来,极目远眺。仅用宝石照亮的天空令他视野狭隘。他看不到远方,看不到目标,只能看见狭长的山谷通往更加黑暗的角落。 天帝打了一个哆嗦。 “阿耆尼,”他低声说,“不要管了。就往前走。” “可是……” “我说别管。就往前走。” 阿耆尼注视着他,最终默然服从了,他转过身发布命令,让军队继续朝前进。 因陀罗听着阿耆尼朝身后的士兵们大声呼喊。他抓握著宝座的扶手。 已经有多少天了。 自从伯利在那次夜袭里将他的军队打散,已经有多少天了,一直在广袤而黑暗的地界这样慌不择路地逃亡。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头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他们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 自己连回头看的勇气是何时丧失的,因陀罗也不知道。 残兵败将在山谷里缓慢地行进着。因陀罗只是注视着前方漆黑的森林,心里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传来喧哗和骚动,伴随着大量兵马冲杀造成的地面震动。后面的士兵惊慌失措的大喊传进了因陀罗的耳中。 “他们追过来了!阿修罗追过来了!!” 天帝所剩无几的兵马也陷入了混乱。人和马相互践踏,每个人都拼命向前奔跑,想要在阿修罗的军队追赶上来之前赶紧逃出这条细长的峡谷。尖叫和哭嚎四处可闻,天帝回过头。 他看见峡谷那段升起的尘烟。 那就是我的终末吗?他呆然地想着。 旁边有人抓住他。因陀罗回过头,阿耆尼面色严峻地看着他。 “好在这条峡谷很狭窄,”他说,“我带上人可以最后再抵挡他们一阵。趁这个时间,赶快逃回八方护世天界吧!” 天帝瞪视着他。 “不。”他说,“绝不!” 萨蒂的手一抖。 乌莎斯那厚重面纱下……还是一片空白。 萨蒂放下了面纱,向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在自己的琴上面。 只是一瞬间,刚刚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的乌莎斯就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她交叉着手,注视着萨蒂,矜持和冰冷的意味再度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真是很棒很棒的感觉,很美妙的体验……”乌莎斯轻声说着,“可是还不够。萨蒂,对我来说,还远不够。” 还不够?萨蒂说。你还想要什么呢? 乌莎斯笑了笑。 “只是一道霞光是不够的……”她轻声说,“萨蒂,你给予了我好时光,陪伴我,……可我想要的不止这些。我是天之女,一切美中最美者。我想要的,是重新回到昔日尊崇的地位,拥有无上的美貌,被每个人歌颂,被每个人赞美,而不是……被提醒起最伤心的往事。” 那你要我怎么做?萨蒂瞪圆了眼睛,注视着乌莎斯。 乌莎斯无声地伸出了一只手,指向风沙大作的室外。 “跑!”她大声喊道。 伴随着她的话音,遮盖着这破烂厅堂的半幅帷幕倒下来了,萨蒂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像乌莎斯说的那样,拔足便狂奔了出去。 乌沙纳斯带着他无声的微笑从帷幕后跳了出来。 湿婆轻巧无声地降落在阿修罗的营地中央。 这个营地几乎已经撤空了一半。尚未燃尽的火塘余烟 分卷阅读14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刚刚散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马匹嘶鸣,战象吼叫。剩下的还未离开的士兵察觉到湿婆的到来,大叫大嚷地手持着武器冲了过来,把这个陌生的访客包围在中间。 湿婆朝四周环视了一圈。很奇怪,他既没有察觉乌沙纳斯的气息,也没有感到伯利和苏摩在这营地里。 “你们的君主到哪里去了?”他问前面的士兵。 “你是什么人!”对方只是紧张地大喊。他拿着长矛的手不停地发抖。就和许多第一次见到湿婆的人一样,包围着湿婆的士兵都感受到了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巨大压迫感和恐惧感。 “他已经出发去追击因陀罗了?”湿婆又问,“希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报上你的姓名!”阿修罗武士们依旧在喊叫着,但当湿婆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火塘的火又燃烧起来,湿婆的影子投射在包围圈当中。从影子里传来野兽的咆哮声。 他径直朝前走去。挡在他面前的武士想要拦住他,但是湿婆轻而易举地越过他们,就好象是他们自己让开了道路,尽管实际上他们全都感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走过士兵,突然在曾属于陀湿多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 帐篷前还堆放着铁匠的工具。显然大匠在离开之前还在工作。 湿婆走了进去,他看到武器架上已然有几件刚刚铸造好的兵器。有剑,有矛,战斧以及三叉戟。他把那柄三叉戟拿了起来。它还未经任何装饰,显得朴实无华,但刃已经开过了,透出森森青气,边缘却闪现金光点点。 “哈!”湿婆想着,“是苏利耶光辉的碎片。用太阳的碎片来锻造武器,这个主意真不错。” 他试了一下,觉得十分趁手,便提着三叉戟走出去。阿修罗武士们依旧严阵以待,在帐篷门口紧张地手持兵器对准了他。 湿婆看向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 “伯利朝哪个方向去了?”他问。 那个将领看着湿婆犹如深空星海的眼睛,他想对他暴喝,攻击他,甚至下令士兵瞄准他放箭,但结果却无声地伸出了手,指向了东北方。 “多谢。”湿婆说,转头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可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阿母’。”乌沙纳斯从帷幕后笑着跳了出来。“我们不是说好,你把她交给我,我就把她的脸送给你么?” “首先,”乌莎斯还是保持着女皇般的矜持,安坐不动。“你不能叫我‘阿母’,你没有这个资格。其次,她多少给予了我一点力量,所以我也应当回赠她一个机会。好了,你还在等什么,如果等她跑回了湿婆的绿洲,你就再也不能接触到她了。” 乌沙纳斯微微变了脸色,他拔足就朝屋外追去。 萨蒂拼命狂奔着,纱丽绊住了她的脚步,地面也频频令她跌跤,可是她完全不顾及疼痛,还是爬起来就拼命跑着。 怎么回事??她心里狂喊着,为什么乌沙纳斯会出现在这里?!湿婆呢?难道湿婆被他打败了??不……这不可能……! 她又绊倒了一下。回头看去,乌沙纳斯已经追了上来,他步伐大,转瞬间距离就拉短了。 萨蒂心里爆发出无声的尖叫。伴随着这声叫喊,影子雄狮从她的阴影里猛然跳出,横在了她与乌沙纳斯之间,朝太白金星之主咆哮着。乌沙纳斯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他喊着。 趁着这个机会,萨蒂再次爬起来,朝着绿洲的方向拼命跑去。 影子雄狮朝乌沙纳斯扑过去。它吼叫着将他扑到在地,张开巨口朝他的头颅咬去。乌沙纳斯重伤尚未痊愈,无法抵御雄狮的力量。可是他抓起沙子就朝狮子眼中和口中撒去,雄狮偏开了头颅,乌沙纳斯从嘴里发出一个咒诅来,击打到了影子雄狮的身上,它惨烈地吼叫了一声,用爪子捂住脑袋,乌沙纳斯趁机脱身,他的手迅速无比地在空中划出了咒语和阵法,狮子瞬间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囚牢里,它徒劳地扑叫,击打那看不见的屏障,可是却毫无作用。乌沙纳斯转身就继续朝萨蒂继续追去。 萨蒂已经看见绿洲的影子了。沙子充塞着她的肺部,呼吸起来都带着剧痛,但她还是拼命地跑着。到那里就安全了。她想着,可是就在她要冲到绿洲边缘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驼背身影出现在了她和绿洲之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陀湿多。 萨蒂张开了双臂,她用她全部的神情和动作构成了一个无声的巨大哀求。可是陀湿多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了,萨蒂。”他低声说,“认命吧。” 乌沙纳斯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拉住了萨蒂的胳膊,几乎把她拉脱臼,萨蒂再次一跤跌倒,沙子烫伤了她的脸。 “抓到你了,”乌沙纳斯有点气喘吁吁,不过他还是带着微笑。“……小姑娘。” 九 苏摩无法想起自己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 是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冒险的 分卷阅读14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放浪岁月吗?那时候他太年轻了,还分不清单纯的放纵和真正的快乐有什么区别。 是第一次将卢醯尼的手握在掌中、想着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吗?可惜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爱是负担,因而自然也无法品尝爱带来的果实。 是跟随天帝一起与阿修罗作战的日子吗?不,不,忘情杀戮之中,那叫自我麻醉,离幸福何止千里。 那么……后来呢?后来呢? 阿修罗的武士们齐齐发出狮子吼,成百上千的大鼓和螺号鸣响,犹如狂风搅动大海。士兵们挥舞弓箭,犹如乌云挥舞闪电,弓弦发出可怕的声响。双方的军队激烈交战,扬起的沉沙弥漫峡谷之间。 伯利扶住了自己战车的边缘。“因陀罗在那里。”他说,心里暗自惊讶天帝的莽撞,天界的残兵败将中,天帝所乘的四牙神象身体庞大,犹如白山般耀眼,不便行动也容易被发现,而因陀罗或许是难以放下面子,竟然一直没有舍弃它。远远地,伯利看到天帝站了起来,手里握著雷杵,脸色苍白,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也许是他的存在给予了残存的士兵以勇气,又或者他们都已经抱了必死的心态,但见进攻、溃退又反攻,那支疲惫不堪的天界军队短时间竟然和阿修罗的追兵打成了拉锯战。 伯利认为决战的时间到了,他吩咐御者把他的战车赶到天帝那方去。但就在此时,苏摩赶到了他身旁。 “陛下,”月神说,声调毫无起伏,“请把因陀罗留给我吧。” 伯利注视着他,苏摩的黑宝石眼睛神情呆板。 “但是……”阿修罗王踌躇起来。 “如果您不让我去,我就诅咒您。”苏摩说,直视着伯利。 阿修罗王的御者怒吼起来,而伯利伸手阻止了他。 “那就交给你了。”他看着苏摩说。 苏摩略一点头,羚羊越过阿修罗王的战车朝前跑去。可是只跑了小一截路,苏摩就停了下来,他调转羚羊,回到阿修罗王车前,从坐骑身上跳下,对伯利合十,深深鞠躬。 伯利什么也没有说。 苏摩再次骑上羚羊,朝远处的天帝冲去。 他一路发射黄色的月牙箭,砍断旗帜和车轴,向敢于阻拦他的人泼洒箭雨,仿佛已经陷入了战争狂热之中。马匹和旗帜倒在他身前,他并未在意,因为他那已经昏暗的视野中,再也分辨不出敌友,只能看到高居神象上的因陀罗。 阿耆尼留意到了苏摩,他怒吼着挡在月神身前,用箭射断了他的弓。苏摩丢下短弓,拔出佩刀,砍伤了火神。“让开!”苏摩说,火神怒视着他,可是血浆已经将苏摩的白色天衣染做深红,再多的真实之焰也难以洗净。苏摩从火神旁冲了过去,目光转向神象背上的因陀罗。 因陀罗一言不发,手持雷杵跳下了象背。苏摩朝他冲过去。 雷杵和佩刀交战,月辉和雷光在峡谷中相互辉映着,照亮了他们的脸。 因陀罗只是稍微愣了片刻。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问。 苏摩抽刀向因陀罗头上劈去。 他们满腔愤怒,互相激战,苏摩击中了因陀罗的右臂,而因陀罗则砍中了苏摩的锁骨。他们在战斗中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怒吼,场面激烈可怕。他们的光芒彼此碰撞、破碎,几乎要弄瞎他人的眼睛。 这场战斗如此狂热,以至于其他人都仿佛成了他们的旁观者。 “那是正法吗?”观看他们战斗的伯利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他的御者回头看他。 阿修罗王用权杖指着那对相互厮杀的旧友。 “人们称战场是正法之田……”他说,“那是正法吗?” “陛下,”他的御者说,有点惶恐。“您最清楚。一旦开战,战争里就不存在任何正法了。” “……说的对。”伯利说。他看着他的士兵将天帝的战士逐渐逼到死路,犹如寒风中的群狼驱赶牛群。哀嚎、尖叫、垂死的叹息。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开战意义便丧失,剩下的只有死亡。 天帝已经落于下风了。他原本比苏摩高强,但对方已经丧失了心智,一心追求死亡;要么是对手的,要么是他自己的。即便是因陀罗也难以抵御这样的疯狂进攻。 因陀罗向后退着,被逼到了峡谷的角落之中,然后伴随着士兵的惊呼,天帝跌倒在地,雷杵从手中脱离。 苏摩冲了上去,高高挥起了他的佩刀。 月辉和雷光在峡谷中相互辉映着。 天帝怒视着他。 “苏摩,”他大喊,“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杀了我吗?!” 你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 ……二十七座月宿宫在天海浪涛里摇摇欲坠。苏摩的害怕,他的渴望,欲望变成实体凝固的样子。 但他也曾认为这些无关紧要。 只要他以月色笼罩战场,总是有人以雷声回应。 如果失去了爱人,总是有人能踏破黑暗而来,雷光照亮夜晚,他会摘下王冠,亲切地抱住他肩头给予 分卷阅读14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安慰。 在他手中,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但无论如何,他跟随那个人的旗帜而战,这令他感不到孤单。 他一度坚信,哪怕到了世界尽头,他们都会是站在一起的。 你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 苏摩一刀斩了下去。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乌沙纳斯说,“从前,有一位财主。他有许多的珍宝,都放在一个宝箱里。这个财主十分害怕他的宝箱被人撬开,他的财宝被盗贼偷走。于是他用粗大的绳索捆好他的宝箱,再为他的宝箱加上了许多重锁,钥匙都随身带着。他想这样就没人可以打开他的宝箱了。后来你猜怎样?” 萨蒂在他手中挣扎着,怒视着他。 乌沙纳斯笑了笑。 “后来来了一个贼,他才不在意那宝箱上有多少重锁,直接就把整个宝箱带走了。”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萨蒂?” 他们拖着她,在沙漠上走着,走到了乌莎斯的小屋前。乌莎斯站在门口,显得无动于衷。她看了一眼挣扎着的萨蒂。“好了。”她说,“现在兑现承诺吧。” “等等,”乌沙纳斯说,“我们还得从这个地方出去才行。” 乌莎斯哼了一声。“你们可没法出去。”她说,“假如我没有恢复力量,你们都会被困在这里。” “这可不一定,尊敬的女神。”乌沙纳斯笑着说,放开了萨蒂,她滚倒在地,又立即爬了起来。她想一头撞到乌沙纳斯身上,却被陀湿多拉住了。“你看,开门的钥匙不就在这里吗?” 乌莎斯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乌沙纳斯转头看着萨蒂,她依旧瞪视着他,眼里燃烧着怒火。 “你很想说话,对不对,萨蒂?”他轻声说,“那么多话,憋在心里那么长时间,一定很痛苦,对吗?” 他张开了手。一只金黄的小鸟躺在他手心里,仿佛刚刚睡醒,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转头叼弄着羽毛。 萨蒂张大了眼睛。 “那么我就让你说。”乌沙纳斯说。小鸟从他手里飞了出来,扑打着翅膀,消失在萨蒂胸口。 尖锐的刺痛——那是声音刺进灵魂的感觉,萨蒂倒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她痛苦地咳着,喘息着,然后,一个音符从她口中漏了出来。 她再度能够发音了。 萨蒂抬起头来,注视着乌沙纳斯,“你——”她大声说。 但她的话停顿住了。 乌沙纳斯身旁出现了另外一个浑身裹着黑纱的女人,他抓着她的胳膊。 “今天我的慈悲是双份的。”他说。 萨蒂一眼就认出了她。 塔拉。 她比萨蒂记忆中还要苍白消瘦,但令萨蒂发抖的是,姐姐的眼睛似乎不再是记忆中的眼睛了。现在她的目光又黑又深,犹如深井。姐妹俩在不断吹拂的砂风中愕然对视着。 “姐……”刚刚回归的声音还显得干涩,塔拉从乌沙纳斯手中挣脱,她跪倒在地面上,紧紧抱住了萨蒂。萨蒂感到了她身上的温暖。 真的是姐姐。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在萨蒂胸口团成一团,堵在她的喉咙口,她突然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抱住姐姐哭。 “怎么会……”塔拉泫然欲泣,“萨蒂,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摩明明告诉我你已经被送回天界了……还有……”她捧起了萨蒂的脸,“你的头发……” “塔拉,”萨蒂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你眼睛好了……?” 塔拉喉咙里突然传来一声很低的梗咽。她嘴唇颤抖起来了。 萨蒂突然如坠冰窟。 她认出那双眼睛来了。 那是苏摩的眼睛 “这种调换并不困难。”乌沙纳斯在一旁微笑着说。萨蒂两眼发红,看向他,嘴唇张合着。 “啊,我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随便开口,萨蒂。”乌沙纳斯后退了一步,举起一只手说,“你用语言加诸在我们身上的伤害,会一百倍地体现在你姐姐身上。” 萨蒂瞪圆了眼睛。 乌沙纳斯又笑了笑。“来之前我就想到了这点。也许我会需要你的力量,但是我不能让它又变成对付我的武器,对不对?所以做了一点小小的预防。当然,你也不妨试试看,比如咒我断根手指头什么的。你可以尽管试。” 萨蒂浑身都在颤抖。她看着乌沙纳斯。她希望能够杀人的不是她的话语,而是她的目光,这样乌沙纳斯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突然之间,萨蒂感到塔拉放开了她的手,她转过头的瞬间,塔拉擦着她冲了出去,转眼就乘人不备,从乌沙纳斯腰间拔出了佩刀,。 “如果我死了呢。”塔拉用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冷冷地注视着乌沙纳斯,“只要我死了,你就不能用我来约束萨蒂了,不是吗?” 乌沙纳斯一愣,随即柔和地笑了起来。 “你如果死了的话,苏摩会非常,非常伤心。这我们都知道。” 分卷阅读14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塔拉的脸色微微变了。 “即便你肯心甘情愿献出生命,”乌沙纳斯说,“……我还是劝你不要这么做,这不符合正法。” 塔拉和萨蒂都愣了愣。 “什么意思?” 乌沙纳斯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了。 “因为你还携带着另外一条生命呢,塔拉夫人。”他视线从指向塔拉喉咙的尖刀移向她的小腹,轻声地说。 塔拉和萨蒂齐齐变了脸色。 萨蒂看向塔拉,“姐……”她这么叫了一声,刀从塔拉手里掉了下来,她软倒在沙漠中,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萨蒂急忙冲上去,抱住了她。 “好了,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乌沙纳斯说,转头向萨蒂。“来,运用你语言的力量,为我们开出一条通向外界的通道吧。” 十 苏摩的刀只是斩进了因陀罗头边的岩石。 趁着他拔刀,因陀罗滚向了一边,虽然狼狈,但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天帝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雷杵。 苏摩转过脸。 “为什么?”他大声问。 因陀罗一脸愕然。 “为什么!!”苏摩又这样嘶声吼道。 阿耆尼按着自己的伤口,冲到了他们之间。“住手吧,苏摩!”火神咆哮着。 苏摩的手在发着抖。 刚刚他明明没有留情。 他是真的想一刀斩下因陀罗的头颅。 他的确是照准他的脖颈劈下去的。 用了他所有的力量。 可是为什么刀劈下去的时候,还是劈歪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体会拒绝服从他的命令,就是不能杀掉天帝呢? 是那些千百个誓言中的一个吗? 就像他曾发誓绝对不透露魔龙弗栗多的所在,是否他也曾发誓,命令自己的手脚绝对不可杀害自己的主君、自己的朋友? 从苏摩胸口发出一声可怕凄厉的吼叫。这叫喊是那么惨烈、那么绝望、甚至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声,就像是彻底撕裂了这个一度拥有温文尔雅外表的夜晚主宰的表皮。所有人,包括因陀罗、拦在他前面的阿耆尼和远远的伯利,都为之变色。 他再次朝因陀罗冲过去,阿耆尼被他弹到一边。天帝好像是被吓呆了,站在那里不动。苏摩再次向他挥刀,可是刀要劈开因陀罗肩头的时候,苏摩的手又自动让开了,刀斩入泥土中。 他们惊讶地彼此对视着, 苏摩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凄凉的狂笑。 他做不到。 不能——不能保持忠诚 不能——不能守住所爱 不能——不能彻底背叛 不能——不能复仇 不能——连贯彻自己的意志都不能 不能—— 什么都不能做到。 伯利看不下去了。 “跋呼罗,让我们了结这一切吧!”他对御者吼叫道,御者了然于心,驾驶着战车朝天帝和苏摩所在地奔去。阿修罗王拉开了他的弓,瞄准了天帝的头部。 那支箭是陀湿多所铸,摩耶在其上加上了魔法,色如红莲。就算是天帝,这一箭也能要他的命。苏摩也许会恨我,伯利想着,但由我来杀掉因陀罗会是个好得多的选择。 他松开了弓弦。利箭带着破空的尖啸声朝天帝飞去。 乌沙纳斯把手放在了塔拉的肩头,另一只手则优雅地、慢慢地把佩刀收进刀鞘。萨蒂这时才注意到刀上带着血——他已经砍过人了。 那会是谁呢? 萨蒂突然颤抖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听到的双马童的惨叫。 “来吧,”乌沙纳斯声音轻柔地说,带着点鼓励,“你做得到的。” 萨蒂的脸扭曲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立即杀死乌沙纳斯,用她能想到的最残酷的办法、最恶毒的手段。可是对方注视着她,仿佛对她在想什么十分清楚,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她看向旁边。陀湿多在一旁沉默不语。乌莎斯歪着脑袋看着这一切,似乎还有点好奇。 萨蒂收回了目光。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塔拉抬起头看着她。刚刚乌沙纳斯的话似乎击碎了她身上最后的刚强。现在她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苏摩赠与的黑瞳里泪水也已经干枯。 “不行。”她低声说,“萨蒂,停止。” “我是——”萨蒂低声说着,声音又哑又涩。“……萨蒂,摩诃摩耶,真实之女……” 她举起了手,手也在发着抖。 “夹缝里的世界,商底耶呀!请你为我们打开一个出口,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萨蒂呼喊着。 伴随着她的呼喊,这个世界的时间再度抽紧了。萨蒂感到时间也从自己身体里抽走了一部分,就像一阵冷风从她体内刮走一样,她觉得冷飕飕的好难受,可是她必须忍耐。 分卷阅读14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沙漠之上,赤红的砂风之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道大门。 那扇门悬浮在空中,模样就如同萨蒂从前在护世天王天界看到的门。 乌沙纳斯抓住了萨蒂的手。“带我们回第一层地界。”他微笑着说。“别玩花样,我会让塔拉走在第一个的。” 萨蒂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乌沙纳斯捏碎了。她闭了闭眼睛,“开启通向地界的道路。”她艰难地说。 门缓缓开启了,另外一个空间等待在他们面前。从里面展现的,正是没有星月的地界。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走吧!”他满意地说,“接下来,让我们去开启魔龙埋骨之地吧!” 他推着塔拉第一个迈过那大门。然后他自己,陀湿多,萨蒂也走了过去。 乌莎斯也走到了门口。她的脚步发着颤,几次几乎被自己的衣服绊倒。她停留在了门口,双手交握,竭力保持端庄,身体语言却诉说着紧张不安。 乌沙纳斯微笑着回头看着她。 “请过来吧,‘阿母’。”他说,“来吧。你被囚禁的时间太长,现在可以解放了。” 乌莎斯抬起头,从门的那边注视着地界。她全身都发起抖来了。 “我迈不动步子。”她低声说。“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害怕。” “有何可怕?”乌沙纳斯说,“过来吧。你过来,我就将萨蒂的脸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恢复昔日的荣耀了,女神。” 乌莎斯看了一眼萨蒂。萨蒂也看着她。萨蒂身上穿的依旧是乌莎斯给她的那件朝霞织成的绯色纱丽。 这古老的女神突然倨傲地抬起了下巴。 “我改主意了。”她用命令般的语气说。 “什么?” “我不需要她的脸。”她说,“湿婆将她托付我照顾。至少,我不能直接伤害她。再说了,她不够漂亮。我需要更美丽的脸。” 乌沙纳斯的笑容变得更加狡黠,“如您所愿。”他轻声说。 萨蒂看出这种笑容带的危险性。她太熟悉这种笑容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圈套?她想着,看向乌莎斯。 但提醒乌莎斯小心的念头转瞬即逝,乌莎斯已经满意地抬脚想要迈过那扇大门。 她发出了一声惨叫。 地界毫不客气地排斥了她的存在,她迈步入门的那一霎那,骨头碎裂,血肉横飞,她被弹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商底耶的赤砂之上。血溅得到处都是,包括萨蒂身上、脸上。 “啊。”乌沙纳斯轻声说,“果然。” 萨蒂挣脱了陀湿多的手,再度冲回了商底耶,跑到了乌莎斯身边。 她的模样十分可怕,活像个被扭歪的玩具娃娃,肢体扭曲破碎,四肢以十分不自然的姿势摊开着。她的面纱被掀开了,露出那张令人作呕的、没有五官的面孔。但她还活着,身体还在颤抖抽搐,血从那些代替五官的小孔中流淌出来。 萨蒂跪在了她旁边,转头看向乌沙纳斯。 “你打开了商底耶通往外界的大门。”乌沙纳斯说,脸上没有笑容。“但你并没有让其他世界接纳她的能力。她只能生存在这个地方,其他世界都会拒绝她的存在。不管囚禁她的人是谁,他从来就没打算让她回来过。” “你一开始就知道。”萨蒂说。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你比我更清楚,萨蒂。她被囚禁在这个地方,成千上万年,已经丧失心智。虽然我并不在意手段,但是说实在的,把一个年轻姑娘的脸割下来送给一个老怪物,这种事情的确令人恶心,即便是我也会觉得不快。” 萨蒂低下了头。她伸手握住了乌莎斯的手。 “我……”她说,“原本是可以提醒你的。” 乌莎斯注视着她。血源源不断地向外冒。 “……我们扯平了,”她说,声音令人惊讶地依旧保持着高傲。“……作为出卖你的代价。我不欠你什么了。” “你好傻……”萨蒂说,“如果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原本我也许可以让你恢复容貌。” 乌莎斯苦涩地笑了笑。那张面孔看起来如此怪异扭曲。“……可我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她说,“我已经失去了耐心。” 她伸出了手,捧住萨蒂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多么美好啊……”她轻声叹息着。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他再度走进门来,“走吧,萨蒂。”他说,将萨蒂从她身边拉开 “我原本以为湿婆随时都会回来的。”乌莎斯突然平静地说。“这样我们谁也不会损失什么。” “就像你说的,”萨蒂回头看她,她的声音梗咽了,“你想着事情不能更坏了,结果却总是存在着更坏、更悲惨的局面……” 乌莎斯注视着她。她的面孔突然又扭歪了一下。 萨蒂被乌沙纳斯带进门里。 门徐徐合上了;消失了。 垂死的乌莎斯奄奄一息,孤零零地躺在沙漠之中,赤红的砂风依旧吹个不停。 分卷阅读14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知什么地方,又开始响起了双马童凄惨的号叫。 十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苏摩感到自己被抛了出去。 伯利的箭掉落在了地上。 仿佛所有人面前都掠过一阵狂风,有些人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阿耆尼也是其中之一,他艰难地恢复身体平衡抬起头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世尊。”他说。 因陀罗转头望去,也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手持三叉戟的湿婆挡在了伯利带领的阿修罗军队和天帝中间。他看了一眼天帝,又看了一眼伯利。 “到此为止了,地界之主。”他对伯利说,“今天你的军队不能再前进了。” 伯利微微变了脸色。他是第一次见到湿婆本人。但毁灭者不可能被认错,他额头的新月与苏摩额头的新月如此相似,散发银辉。他徒具肢体,但矗立在交战的两军之间,倒更像是在他们之中投下的一道浓重阴影,人形的深渊,无可名状,令人恐惧,无法逾越。 “具有无穷威力的主宰者!我向你顶礼。”伯利说,朝湿婆合十行礼,“为何要阻拦我取下因陀罗的头颅?” “他命中注定不会终结在这里。”湿婆说,把三叉戟指向伯利。“带着你的军队离开吧。你想要取他性命,将来还有机会。” “我不明白……”伯利十分愕然,“我素来听说世尊绝不干预任何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 “偶尔也有例外,”湿婆说,“让你的军队后退。我并不想大开杀戒。” 伯利踌躇着。他将满是怒火的目光投向因陀罗。天帝正努力站起来,一脸不知所措。失去了今日这个机会,也许他将来就得要耗费更多的时间、牺牲更多的士兵才能如此接近天帝。 有一个瞬间他真希望乌沙纳斯就在身边。太白金星之主会给他什么样的建议……? “我并不十分具有耐心。”破坏神说,声音很平静。“还是你想尝试一下向我进攻,地界之主?” 伯利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清醒过来。 乌沙纳斯会劝他暂时退避锋芒。逞一时之勇、意气用事绝无好下场。伯利不清楚湿婆的威力,但人们将湿婆和毗湿努相提并论,而毗湿努曾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最具威力的阿修罗王撕成碎片。 他垂下了头。“明白了。”他说,举起了一只手,“暂时撤……” 他的话没有说完。 之前被湿婆扔到伯利前面的苏摩突然跳了起来,如同离弦之箭般朝湿婆冲了过去。他的行动太突然,没有人预料到。而那些正不明所以的阿修罗武士,一看到苏摩冲上前方,便也挥舞刀剑,发出狮子吼,跟着冲了上去,伯利的号令被淹没在一片战吼之中,没有人听见。 湿婆皱起了眉。 他的影子突然朝两边无限伸展开来,拉成长长的一线,伴随着呼啸和吼叫,无数具有动物形状的影子从狭长的阴影里蹿出,掀起的风吹乱了湿婆的黑色长发。这些动物向着涌来的阿修罗军队冲了过去,犹如黑色的潮水和金色的潮水冲撞在一起。几乎所有向前冲的士兵都被影子所阻挡,杀戮声响成一片。 但在这黑金交杂的中间,一道银白光影却一闪而出。苏摩摆脱了影子野兽的纠缠,笔直地冲向了湿婆。但是,他的目标并不是破坏神本人,而是湿婆背后的天帝。 “因陀罗!”他吼叫着,声音已然嘶哑破碎了。 在湿婆背后,因陀罗也挣扎着想要冲向他,被阿耆尼一把拉住了。 “走吧,陛下。”阿耆尼低吼着,“走吧!” 天帝鼓着眼睛看着苏摩,阿耆尼又狠狠拉了他一把,天帝这才转过了身。他们身边的士兵已经开始纷纷向峡谷出口奔逃而去。阿耆尼催促着士兵,自己也开始奔跑。天帝跟着大部队走着,一开始,他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 他看到苏摩的光辉和湿婆的光芒撞到了一起,犹如天空中两轮新月相撞。 他看到苏摩被湿婆挥动三叉戟打飞了出去。 ……月辉和雷光交映着…… 因陀罗转过头,大步跑了起来。 他再也没有回头。 在乱军之中,伯利竭尽所能地、然而却是徒劳地大喊着。具有野鹿形状和巨大野猪形状的影子从他身边擦过,挑翻了几匹战马。局面几乎不可收拾,伯利的手按在佩刀柄上,生平第一次,他气得发抖。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是否能征服三界产生了疑问。 苏摩爬了起来。血从前额滴答落下,染红他本已苍白的头发。他默不作声,再次向湿婆冲过去。 湿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恼火的神色。他挡开了苏摩疯狂的攻击,将他放倒在地。 “住手吧,世间月。”他说。“我不想和你打。” 苏摩注视着他,被鲜血沾染的脸上露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微笑。 “可我想。”他轻声说。 从他手中 分卷阅读14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爆出一团光芒,比所有的月色都更明亮。他和湿婆的身体弹开了。 “你看,”苏摩大笑着说,“我还能让你吃一惊,是不是?” 他再度跃上前去,湿婆躲闪开了,但他的平静和耐性已然消失殆尽,怒火在他眼底燃烧,那是令三界都会战抖的景象。 苏摩却毫不在意,他转头看向湿婆。“你闪开了?”他带着嘲弄说,“你畏惧了?” “滚开些,苏摩。”湿婆说,“否则我动真格的了。” 苏摩哈哈大笑,血流到他嘴角边。“动真格?”他挑衅着说,“好呀,来吧!尽管你是不可一世的主宰,今天我也要让你看看我双臂的力量!” 那笑声也在他体内回荡着。 他的身体内是一片空虚。灵魂不知去向,唯有各种声音在回响。 雨水哗啦啦声 风拂动树叶声 鸟扇动翅膀声 雷电轰鸣声 金笛回响声 纱丽擦过地面声 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声 火焰噼啪声 天海波涛声 男人大笑声 女人轻笑声 湿婆怒吼了一声,正在战斗的士兵扔下武器捂住耳朵,战马和战象吓得屎尿齐流。站在苏摩面前的湿婆仿佛已经不再具有人形,而是吞吐着雨云和火焰的庞大黑影。 “停下来,世间月!”他说。 苏摩还是笑了。 笑得如此恬静甜美。 “对不起,已经办不到了。”他说,举起佩刀,再度朝湿婆冲了过去。 ——后来,在乳海的边上,苏摩认识了以雄牛形象出现的湿婆。 他们成了朋友。 他称他为天上月;他称他为世间月。他欠他一个尚未实现的愿望。 湿婆偶尔会造访苏摩在天海之上的宫殿。他总是突然出现,全无征兆,但苏摩并不讨厌这样的拜访。苏摩试图带来天海上而化为泡沫消失的这些乐器,各种鼓、西塔琴、维纳琴、笛子和班苏里,似乎湿婆视线扫到的地方,可令这些物体成型。湿婆喜欢音乐,尤其钟爱西塔琴,有时也能在音乐上消磨整夜时间。 苏摩觉得天海上能有其他的声音很好。 那些日子,苏摩站在月宿宫的房间里,透过白玉般的窗棂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湿婆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房间里,坐在他身后的长椅上,他抱着西塔琴,自顾自地弹奏。 当然,那也称不上是幸福。那段时间里,苏摩获得的仅仅只是心灵的平静。 有些日子他们会彼此交谈。他们谈起初次见面时的种种,以及当时苏摩莫名其妙的求死冲动。苏摩觉得那很自然,甘露是应愿而生的。如果天神和阿修罗不渴求,它就不出现。那么作为甘露对立面的毒液,难道不也是应愿而生?每个人都想过死吧?每个人都想过灭亡吧?越是害怕,终结反而来得越快,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湿婆却对此不以为然。“这个世界上没人是真正想死的。死亡永远痛苦,选择死亡只是因为生存的痛苦已经远胜于死亡。你觉得自己很痛苦吗?你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下去了吗?你只是喜欢把自己放到自杀者的立场上,但你并不是真的想死,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 苏摩苦笑着点头。的确,湿婆看穿了他。如果他真想死的话,为何当初还要和众神一起饮下甘露? 为何还会在罗睺挥刀砍过来时躲闪?为何还会惊恐慌张,想要逃避? 也许…… 就像习惯了寂寞、习惯了安静、习惯了天海。 他只是习惯了活着。 心中的黑色裂缝蠕动着。 “那么……”他轻声低吟着。“假如有一天,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呢?” 湿婆停顿了片刻,然后再度开口了。 “有人许下愿望,我就实现它。”他说,就此闭口不言。 所有的战斗都停止了。几乎被光芒弄瞎眼睛的士兵们停止了挥舞手中的武器。影子动物们矗立着,一动不动。 伯利手扶在战车边上,别开了脸。 苏摩被湿婆的三叉戟钉在了峡谷的山壁之上。 他整个人都浸满了鲜血,赤红斑斓。是谁说月色永远光洁如银呢。 是谁用爱慕情人般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光辉呢。 是谁……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感觉不到痛苦。痛苦是属于求生者的权利。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手持三叉戟的湿婆。 两轮新月交相辉映,分不出谁是谁的倒影。 “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他轻声对对方说。 “是的,我记得。”湿婆说。苏摩的鲜血顺着三叉戟,流到他胳膊上。他眼睛如同深空星海,高不可攀,难以捉摸,不可沾染。 “那么,”苏摩说,“我想死。” 湿婆注视着苏摩。 分卷阅读14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我满足你。”他说。 他像撕裂一片树叶那样撕裂了苏摩。 你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 …… 那一个晚上,苏摩凝视着天海,徒劳地想要看穿它,看看塔拉是否又在凝视着自己的时候。湿婆不知何时又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说,“啊,你爱上她了。” 毁灭神的口气里带着少见的戏谑味道,大概是觉得苏摩发呆的样子十分有趣。 苏摩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预感罢了。 但至少, 那个时候他曾一度觉得, 自己可以获得幸福。 【~Vritra~魔龙篇】 零 ……因陀罗,你从来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人。 “你不能再犹豫了,陛下。”乌沙纳斯说,“你必须尽快在他成为真正的叛徒之前处理掉万相。”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的芳香,万千星光从天海上倾泻而下,照耀在永寿城辉煌的、高耸入云的宫殿上。因陀罗沉默地站了起来,走到他们所在的凉亭边上,俯瞰着他那富丽的城市。这是深夜,只有星星倾听着密谋。 “我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已经背叛。”隔了一会,天帝低声说。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这位年轻婆罗门的肌肤是如此光辉,仿佛能够照亮夜晚。 “等有了证据就晚了,陛下。”他在因陀罗背后警告说,“不论万相给予阿修罗什么东西,我们都会损失惨重。” 天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闭嘴,乌沙纳斯。”因陀罗粗鲁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觊觎众神祭司的位置很久了,没错吧?你想取代万相。这才是你劝我审判他的原因。” 乌沙纳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不否认我想要那个位置,陛下。”他说,“但我也是为了您考虑。想想看吧:现在街头巷尾都在流传这样的谣言,三面者万相在私下与阿修罗串通,把法力和祝福给予我们的仇敌,而天帝却对此视若无睹,他没有勇气处置他,就像他没勇气处置他的阿修罗妻子一样……” “够了!”天帝猛地转过身来,他浑身燃烧的愤怒让乌沙纳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乌沙纳斯,再提舍质,我就杀了你。” 乌沙纳斯脸色发白,不过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在欢庆他终于成功激怒天帝一般。 “好吧,”他说,“陛下,我的错。但你必须考虑到万相的事……” 因陀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已经有主意了。”他说。“我会亲自去和万相谈一谈。私下里。” 乌沙纳斯瞪大了眼睛。“他在阎牟那河畔的树林里修行。”他说,“你要私下里去见他?” “是的,”因陀罗烦躁不安地说,“如果他真想背叛我,我要从他那里亲口确认。” “这事情完全可以在审判场上做!”乌沙纳斯说。“陛下,要不你就把他揪出来公开审问,要不你就任他离开。私下里杀掉他是最坏的选择。” “公开审判万相?当着他父亲、我哥哥的面?告诉所有人民我任用一个叛徒作为我的祭司?”因陀罗说,“你疯了,乌沙纳斯。何况我说过要杀掉万相吗?” “您就是这样打算的。”乌沙纳斯说,“因为这样最省事。” “这样能保全所有人的面子。” “但人们会怀疑,会问万相去了哪里——” “人们不久就会忘记他的。” “所有人都会怀疑到你头上。然后很快就会有流言流传开来……” “谁胡说八道我就拔掉谁的舌头。” “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想失礼,陛下,但是这样做再蠢不过。”乌沙纳斯说。 天帝再度猛地转身,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扭歪了。他指着乌沙纳斯的鼻梁。“别在我前面说那个词。” 乌沙纳斯刹住了脚步。 “哪个词?”他说,愤怒让他体内天生的反叛者血液涌上了表面,“是‘不负责任’还是‘愚蠢’?” 天帝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他们就像两头狭路相逢的猛兽互相瞪视着,谁都不愿后退一步。 “别忘了,乌沙纳斯。”最后天帝用警告的口吻说,“下个月你就要和舍衍蒂结婚了。如果你还想娶她,最好别质疑我的权威。” 这显然是个杀手锏。 乌沙纳斯无声地垂下了头,这是他屈服的表示。 天帝得意洋洋地看着乌沙纳斯,但他并没有留意自己这个臣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乌沙纳斯低头不仅是表示让步,也是为了藏住他此刻的目光。 “——陛下,”他最后慢慢地说,“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天帝哼了一声。 “是吗?”他说,“苏摩就绝对不会给我这种冷血的建议。” “陛下。”乌沙纳斯说 分卷阅读14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你要考虑清楚杀死一个婆罗门的代价。” “我从来没说要杀他,我只是要私下和他谈一谈。是你建议处死万相的,不是我!”因陀罗说,“你已经开始让我烦了,乌沙纳斯。如果你敢再次质疑我,我就会告诉五老评议会是谁给了我这样的建议。” 乌沙纳斯沉默无语。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睛藏在阴影里。 因陀罗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宫殿。 他一直醒着待到天明之前,然后悄悄走进房间,摘掉了王冠,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华贵服饰,换了一声较为朴素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普通的武士。然后他无声无息地绕开了自己的卫兵和侍从,独自一人走进了王宫的马厩里。 他的神马高耳在第一间马厩里。看到他来,这匹火红的神马兴奋地发出一声嘶鸣,用蹄子刨着地面,聪慧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天帝,流露出强烈的渴望来。 “嘘,老朋友。”因陀罗说,伸手抚摸着高耳,咧嘴一笑,“好久不见你了……” 他这么说着,突然犹豫了一下。高耳注视着他。而天帝皱起了眉头,后退了一步。 “抱歉,”他低声对自己的神马说,“……今天不能带你出去。你太显眼了。” 他转身走向那长长马厩的尽头,挑选了很久,最后挑了一匹模样平庸的褐色母马出来。他牵着它走过高耳面前时,天帝听到它在愤怒地嘶鸣,好像在质问他为何不选择自己。 因陀罗叹了口气,翻身骑上母马。他毫不留情地抽了那畜生一鞭,母马吃痛,撒开蹄子狂奔起来。天帝就这样乘着它一头冲出了包裹着天帝宫城的晨雾,通过了永寿城的街道,然后跑出了四象之门,随即他们跃入四象之门的影子里,落到了人间。 此时人间同样也正是清晨时分。婆罗门的晨祷在每个村庄响起,早起的妇女顶着水罐到河边汲水。因陀罗骑着马越过她们,朝着万相修行的树林而去。 那座树林依靠在静静流淌的阎牟那河边,几乎无人出没,十分隐秘而安静。天帝不再催促马匹,松开了马缰,任母马慢慢地在树林中行进着。 他又走了一段时间,已经听到了阎牟那河的水流声。 天帝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看到三面者万相静静地坐在河边,背对着他。他面前的祭火刚刚熄灭。 万相突然开口了。 “您来了,陛下。”他说,声音同时从他三张面孔的三张嘴巴里冒出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我最讨厌他这样,让我恶心。天帝想着。他把雷杵握在自己手上,把手藏到了身后。 “万相,”他谨慎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 万相转过身来。薄薄的晨雾在两个人中间弥漫着,一个如此畸形丑陋,一个却是如此威武英俊。万相那三张可怕面孔上的表情都十分平静。“好极了。我也一直想和您谈一谈。” “你知道,”天帝说,“最近一直有些关于你的谣言在四处流传。我们必须想办法停止这些流言。” “关于什么的?” “你背叛了我们。你和阿修罗私下里串通。你为他们传递信息,把我们最重要的秘密透露给他们。”因陀罗说,慢慢从背后拿出了雷杵。“是有这样的事吗?” 万相那聪慧的眼睛注视着天帝,然后他垂下了眼帘。 “什么是‘我们’?”他轻声说。 因陀罗愣了一下。“什么?” “……曾经所有的人都住在永寿城里,彼此之间只称呼 ‘朋友’或‘伙伴’,而不是‘那些’或是‘这些’,‘你们’或是‘我们’。是从何时开始,有人称自己为’天神”,其他人则将自己称为‘阿修罗’的呢?……” 天帝注视着万相。“这不重要。”他说。 “……我母亲被在我父亲面前吊死了。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她的出身。”万相继续说,“吊死她的人是我们的邻居。他们都是行为高尚、文雅、宅心仁厚的好人。在他们吊死我母亲之前,他们对我们一家都温和热情,充满善意;在此之后,他们对我父亲和我也依旧温和热情,充满善意。他们不认为杀死我母亲是罪过。甚至也不认为那是杀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万相?”因陀罗说。 “我想知道是什么可以让善良的人变得残忍冷血。”万相说,“任何时候,认同‘我们’的途径只有将‘他们’区分开来。对待‘我们’的原则与对待‘阿修罗’的原则是不同的。杀死一个天神是罪孽,但杀死一个阿修罗就不是。甚至连良心上的负担都不必有,因为他们不是‘我们’,而是一种不可交流、不可理解的异族。” 莫名其妙地,因陀罗反而冷静下来了。 “万相,你知道……”他说,“在我们决定搅乳海之前,永寿城的臣民中日益充满了不满。财富和力量是有限的,永寿城容不下那么多人的分享。人们怨声载道,为什么有人会更有力量,为什么有人必须劳作,为什么有人更富有,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寿命缩短,为什么有人可以 分卷阅读15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去更高的天界?为什么有人人见人爱,为什么有人可以为非作歹?为什么有人是武士,为什么武士就必须对婆罗门低头?” “您现在对这一点也很不满。”万相说。 因陀罗难听地笑了笑。“没错。”他说,“你这套‘你们、我们、他们’的说辞太复杂了,这是圣人的逻辑。让我告诉你天帝的逻辑。……我做了这么多年天帝,得到的唯一一个有价值的教训就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找个迁怒对象要比思考容易得多,也轻松得多。民众都很懒惰,他们不愿去思考自己遭到的不幸和不公到底是源于哪些问题,但会高兴地接受一切罪过都可归咎于某个邪恶对头这种说法。这个对头碰巧叫做阿修罗而已。就算没有阿修罗,他们很快也会拿起刀来彼此杀戮。到时候就不是天神杀阿修罗,而是穷人杀富人,肤色深的杀肤色浅的,甚至男人杀女人……随便什么吧。我让凡人分裂了吗?没有。可是他们还是自己分裂成了一个个国家,以各种名义整天互相杀戮。这种事情没有意义,万相。” 万相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悲哀。 “……是的。”他慢慢地说,“您是对的。这种制造差异的趋向天生就有,谁也不能阻止。可还有一个理由,您没有说出口。” “什么?” 万相慢慢站了起来。 “您是战神。”他说,“您依靠战斗登上王位。如果你不能不断在战斗中取胜,证明你王位的合法性,你就不能维持您的统治。您听到了那些风声,不是吗?” 因陀罗的脸色微微变了。 “什么风声?”他说。 “就在您决定搅乳海寻找甘露之前,达刹带着他的女儿回到了永寿城。他带来的消息是人间已经对供奉你不再感兴趣。你受到崇拜是因为你能为人们诛杀旱魔,但弗栗多已经死了,如今你不再有用了。您听说,他和五老评议会的成员聚在一起商议,决定把你推到一边。既然没有战争,要一个只会打仗的天帝又有何用呢?”万相盯着天帝说,“所以你必须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足以对天国的统治构成威胁。不论怎样,自从天神和阿修罗成为敌对之后,人间从来就没有断过对你的供奉,达刹和五老评议会也从此闭口不提将你赶下王位的事情。” 因陀罗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所以,”他说,“你就是为了这些事情而背叛我的吗?” 万相苦笑起来。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他说,“我曾强烈地同情被你驱赶出去的阿修罗。我将他们想象成无辜善良的族群,由于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如今正在贫瘠、荒凉、黑暗的地界受苦受难。我满怀激情地想到,要是能为解放和拯救他们服务,我必然也会得到拯救和提升。于是我……私下里去拜访了阿修罗王金袍。” 因陀罗的眉毛竖了起来。 “好哇!”他咆哮着说,“这么说你果然是个叛徒!” 万相举起了一只手,“看在我曾经忠诚服侍了您这么多年的面上,”他说,“请听我说完。我见到了金袍,也见到他治下的阿修罗人民。我在街边听到阿修罗孩子唱的儿歌,他们歌唱、赞美战争和复仇,其中饱含着令我不寒而栗的仇恨。战场上死去的阿修罗会把自己的魂魄凝聚成宝石,挂在天空上注视着子孙站上杀戮场,延续这种仇恨。而金袍,他梦想的不是再度回到和平共处的黄金时代,而是挥师杀进永寿城,用所有天神、包括妇女和婴孩的血为他统治三界的宝座举行灌顶礼。” 因陀罗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明白过来了。” “是的。”万相说,平静地注视着因陀罗,“我意识到了我的愚蠢。我并没有背叛您,陛下。” “那你做了什么?” “……所见的一切都令我对自己感到绝望。”他说,“我读过那么多经卷,但这都是虚妄的智慧。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并没有价值。” 他伸开了手,看着天帝。 “来吧,”他说,“您是来杀我的,对吗?请动手吧。” 天帝瞪着万相。 “你说什么?”他说,“你是向我求死吗?” “我知道您会这样做。”万相说,“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好选择。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已经时日无多了,陛下。我并没有饮用甘露,如今天人五衰的迹象已经在我身上一一出现,我会死得十分丑恶、痛苦。我躲到这里,不是害怕你来追究我通敌的罪过,而是不想死在我父亲面前让他伤心。” 因陀罗觉得自己气得快发狂了。 “你这个蠢货,万相!”他咆哮着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万相低下了头。“您曾是举世无双的英雄。”他说。 霹雳轰然一声炸响在他们头顶。 “我从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天帝吼道。“你立即从我面前消失!现在!马上!” 万相只是注视着天帝,眼神悲哀,一言不发。 天帝瞪视着万相。他突然又咆哮了一声,雷声再次炸响在天际。因陀罗 分卷阅读15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转身就走,他引发的雷暴点燃了树林里的枯枝。万相无言地注视着他。 天帝在树林里纵马狂奔。突然之间,从树林的薄雾中冲出一个男人来,他拿着一把阔刀,指向了马背上的因陀罗。“滚下来!”他厉声喝到,“把你的马和衣服留下!” 母马受了惊,扬起了前蹄。男人突然惨叫了一声,捂住自己被电光刺痛的眼睛。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灵光在他脑海中闪现;这个凡人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因为难以抑制的愤怒,天帝几乎已经完全显现出了本相,那无比高大、光芒四射的身躯。 强盗哀嚎着,扔掉了手中的刀,跪倒在天帝面前。 “大神啊!……”他嘴唇都吓得发白了,语言东倒西歪地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就像一个行走的醉汉,“请饶恕我!我是个愚蠢的罪人,但我只是初犯,我有两个妻子,十一个孩子,必须要养家糊口……” 因陀罗扫了一眼那把刀。他清清楚楚地看得见缠绕在刀上的血腥和冤魂。初犯?这个强盗已经用它杀过好些个路过的行人了。 一个想法,一个主意,突然烙印般印进了因陀罗的脑子里。 “把刀捡起来!”他吼道。 强盗不知所措地捡起了刀。 “河边有个苦行者。你去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我要这样的献祭。” 强盗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天神。 “去!”因陀罗又怒吼了一声。“否则我立马降雷烧焦你所有的家人!” 那个强盗爬起来,拿起刀屁滚尿流地朝河边跑去。因陀罗在原地等待着。 只过了一会,那个强盗就回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万相的脑袋。 凡人只能看到万相的一张面孔。那张脸现在双眼微闭,解脱了的表情安祥。 “真奇怪,他一点也没抵抗。”强盗说,把万相的头颅放在了因陀罗的面前。 因陀罗低头看着他。 “现在,”他说,“把刀拿起来,向我进攻。” 强盗战栗着抬起头,看向天帝。 “你杀了一个婆罗门,而且你累积的杀孽已经罪大恶极,你的家人也会受你连累,在接下来所有轮回里降生为畜生,直到末劫。”因陀罗说,“你是想接受这样的命运,还是被我雷焚而死就此净罪?” 强盗的瞳孔在恐惧中放大了。 “快点!”因陀罗又怒吼了一声。“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强盗僵立着,随后他爬了起来,抓起沾满万相鲜血的刀,嚎叫着朝天帝冲过去。 又是一声霹雳在树林上方炸响。更多的树木燃烧起来。 因陀罗牵着马走到了河边,他弯下腰去洗手。 他的手干净极了。 天帝看着透明的水从他的指缝间流过。 他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手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盖住了由于拉弓和握剑形成的层层厚茧。 他再度骑上马,朝永寿城奔去。 “舍质王后请您过去共进早餐。”回到王宫换衣服的时候,宫女对因陀罗说。 “我不能去。”他说。隔了一会他又说,“让我独自待一会吧。” ……你被权力压弯了脊梁…… 一 当萨蒂从门里走出来时,个食香神刚好掠过她的耳边。 它近乎透明的身体在风中轻舞着。它仿佛是嗅到了她身上的商吉婆尼的香气,便恋恋不舍地围绕她转圈,可是它随即就唱起一首悲哀的调子,离开她飞走了。 萨蒂注视着那食香神在夜色里消失。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静静地站在山丘旁的开阔地上,狂风拂动着山林,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在他们身后,高大的门扉正逐渐从空气里消失。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乌沙纳斯说,转身注视着塔拉。“来吧,夫人。开启通往魔龙埋骨之地的门扉。” 塔拉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 乌沙纳斯凝望着她。“我觉得你不像是在撒谎。”他说,叹了口气。“没想到苏摩会这样瞒着你。” 他转头看向陀湿多。“给我刀。”他说。 萨蒂瞪视着乌沙纳斯,“你想要做什么?” “如果不得不用上你姐姐的眼睛的话……”乌沙纳斯说着。 萨蒂冲了上去,撞掉了乌沙纳斯手里的小刀。塔拉跌倒了。乌沙纳斯想把萨蒂甩开到一边,她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敢!!”萨蒂叫喊着,那不是属于她真实之女的呼喊,单纯只是来自愤怒和憎恶。“你敢!!” 乌沙纳斯凝望着她,然后把她的手轻巧地拉开来。萨蒂气喘吁吁地瞪着他,更多的食香神从他们身边飞过。陀湿多走到一边,看着那些微微发光的半神朝远处飞去。“这不同寻常。”他低声说。 乌沙纳斯松开了手。萨蒂握着自己的手腕,一步步退回到塔拉面前,挡在她身前。食香神微弱的歌声环绕 分卷阅读15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着他们。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不害怕报应?”萨蒂厉声说。 乌沙纳斯苦笑起来。 “很多事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必要或不必要的区别。”他说。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萨蒂喊着。 “你或许该去问苏摩。”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倒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计,把‘映照事物之所’藏在自己爱人的眼里,差点骗过了所有人。” 塔拉轻轻地抬起了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映照事物之所’?”她轻声说,“苏摩把它藏到了这里?” 更多的食香神出现了。它们一起唱着充满悲伤的歌,乘着风朝一个方向飞去,数量之多,简直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他们抬头望着这景象。 “这到底是怎么了?”陀湿多低声说。 “食香神是……”乌沙纳斯皱着眉头说,“苏摩的臣属。” 突然而来的寂静笼罩了他们。 伯利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幅情景的。 浑身溅满鲜血的毁灭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就在那个瞬间,他身上所有苏摩的血都燃烧起来。那是一种十分不自然的、青绿色的火焰;那是死者之火,坟场之火。就在此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细微的叮铃声,那声音越来越响,随即汇成了旋律。成千上万的食香神从空气里、岩壁里、森林里钻出来,正是它们发出了那吟唱般悲哀的旋律。它们越来越多,仿佛扑火的飞蛾一般涌向湿婆身上燃烧着的火焰,以及他脚下的苏摩。它们歌唱着,覆盖在了自己君主的身体上,犹如萤火般闪烁发光。 湿婆近乎无动于衷地看着食香神们的哀悼。他身上的火焰燃烧殆尽时,血迹已经完全从他躯体上消失。他回头看了伯利和阿修罗的军队一眼,身形突然缩短了,阿修罗战士们齐齐发出一声惊叹;湿婆猛然沉进了自己的影子里。所有的影子动物都随之一同消失。那种压迫感从在场所有人胸口移开了;他们现在好像又能呼吸了。 更多的食香神从各个方向汇集开来,它们悲哀的歌声响彻峡谷。它们在空气里舞蹈,划出轻盈的轨迹,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因为弥漫的血腥味从空中掉落、死去。 阿修罗王摘下了自己的王冠。 “把苏摩……”他对身边的士兵们说,声音低沉,犹如自言自语。“带回去吧。厚葬他。” 塔拉抬起头来。她的表情中带着一点梦幻般的茫然。她扶着萨蒂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看向那些食香神的行列消失的远方。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情景。所有人都突然地、清晰地,完全意识到了这其中蕴涵的意味。 “啊……”乌沙纳斯低声说着。 塔拉再度跌倒在地。这次不是因为被撞到,也不是因为脚步不稳。她就像一座砂做成的塔那样垮了下去。萨蒂抱住了她。 “啊,”萨蒂也这么说,泪水汹涌地跑出她的眼眶。她忍不住发起抖来,紧紧抱住了塔拉,把头埋在她肩膀上。 白色玫瑰片片凋零,金莲花枯萎干瘪,金球掉落在泥沼中。 苏摩…… 死了。 塔拉没有眼泪。她大张着属于逝者的黑色眼瞳。 她依旧像是倒塌下的沙塔。倒下了就再也难以使之重新凝聚成型。 乌沙纳斯回头看着她,他手里拿着小刀,但却没有动。 萨蒂突然哆嗦了一下。 对她来说,苏摩意味的所有都在此刻觉醒了。记忆涌入脑海,隐藏的秘密,此刻昭然若揭。 ……映照事物之所…… 萨蒂,我不知道是谁让你去了天海上,但那里所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实际上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层层帷幕之后,隐藏着的巨大镜子…… 我不知道有什么女人。那是镜子。苏摩从不向我提起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镜子会出现在他宫殿里。不过,我想那镜子能读人心,让人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 ……映照出人心里的幽灵…… 乌沙纳斯朝前迈了一步。 “不要!”萨蒂喊叫着,放下塔拉扑到了乌沙纳斯面前,她死死地盯着对方,“不要动塔拉!” “萨蒂……”乌沙纳斯叹息着。 “苏摩的眼睛不是你要找的‘映照事物之所’!”萨蒂撕心裂肺般地喊着,“就算你挖出她眼睛来,你也到不了那里!那个地方……现在只有我知道!” 乌沙纳斯瞪视着她。“什么?”他说。 萨蒂咬着牙,泪水沿着脸颊流到她嘴边。“我是说真的。”她说,“我现在是用真实之力在说话。接下来,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我撒谎,我的脑袋会立即裂成一百片。”她顿了顿。“听好了,乌沙纳斯。塔拉的眼睛不是魔龙埋骨之地。而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陀湿多也转过来看着他们了。 乌沙纳斯似乎一时间也糊涂了,他看着萨蒂。 “这 分卷阅读15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是真的?”陀湿多在一旁问道。 “这是真的。”隔了一会乌沙纳斯才这么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萨蒂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如果你敢动塔拉一根毫毛,你永远都别想找到那个地方。”她说。 乌沙纳斯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你在向我提条件?”他说。 萨蒂闭上了眼睛,“你向我发誓。”她说,“你发誓不再伤害塔拉,保护她回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就告诉你魔龙所在。” 乌沙纳斯看了一眼一旁的塔拉。她依旧在原地不动,表情木然,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似乎一无所知,眼睛黑如深井。 “如果门扉不在她身上,我也就没有伤害她的必要了。”他说。 “你发誓,”萨蒂说。 乌沙纳斯注视着萨蒂。“我以我家族、先人的名义发誓不会再伤害她,……” “不对!”萨蒂喊道,“你已经放弃了你的家族姓氏。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发誓!” 乌沙纳斯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 “萨蒂,”他柔声说,“你知不知道,等到我开启魔龙埋骨之地后,你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萨蒂回头望了一眼姐姐。塔拉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天空。 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不知道,”她嘶声说,“我也不在乎。” 她再度看向乌沙纳斯。“快发誓!!”她尖声呐喊道。 乌沙纳斯握紧了掌中的刀。“我发誓,”他咬着牙说,“以我付出所有心力和血汗的事业发誓。我发誓,只要我到达魔龙埋骨之地,就绝不再伤害塔拉,我会送她回安全的地方,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转眼成为梦幻泡影。你满意了吗?”他看着萨蒂说,眼神犹如火中逐渐变红的烙铁,“现在告诉我真正的‘映照事物之所’在哪里。” 萨蒂咬紧了嘴唇。她放开了乌沙纳斯的手,转身走回塔拉身前。她矮下身来,紧紧抱住了姐姐。 塔拉的肌肤是那么冰凉。她从小就握着的手、依靠、仰望着的女性。 塔拉依旧无言地凝望着天空。 萨蒂的视野模糊起来;然而她让即将再次决堤的泪水生生停留在了眼眶后。 她转身看着乌沙纳斯。“苏摩把它放在天海上,他的月宿宫卢醯尼里。”她说,“那是一面有裂痕的镜子。” 风吹动着山林,今晚天色昏暗,黯淡无月。 天空里传来巨大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一个影子由高高的天际投射到了地面上。那像是一只巨大的鸟类,渐渐的,影子越来越大。 金翅鸟王迦楼罗怀抱着毗湿努,轻巧地降落在地上,他翅膀掀起的风吹倒了周围的树木。可是当毗湿努的脚踏上地面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异常寂静,空气犹如凝结在水晶之中。 但并不是全然的静止。迦楼罗留在地上的影子在蠢蠢欲动,仿佛自己具有了生命,想要像迦楼罗本人一样腾空而起,展翅飞翔。它开始扩展、变深,变成了一个深色的池塘,而湿婆犹如拾级而上般从这影子里走了出来。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毗湿努则皱起了鼻子。 “你身上都是血腥味。”他说,“你杀人了?” 毁灭神停顿了一个极短的瞬间。 “苏摩。”他说,“他渴望死。” 毗湿努微微抬起了头。“难怪今晚没有月色……”他轻声说。 湿婆微微垂下了眼帘。他额头上的新月,此时此刻也黯然无光,犹如死气沉沉的珍宝。 “明天月亮依旧会升起。”他说,“下一劫新的苏摩会从商底耶诞生。” “是啊,是啊。但那不会再是他了。”毗湿努轻声说,“再不会有第二个能忍受你的苏摩。” 湿婆没有说话。 “你真下得去手。”毗湿努说。 湿婆转过头,深色的眼瞳注视着毗湿努。 “换作是你也一样。”他说。 毗湿努的眼神微微黯然了瞬间。 “不错,”他说,“换作是我也是一样。” 他们沉默着。 “我哥哥安全了?”隔了一会,毗湿努又问。 “已经离开了地界。”湿婆说。“甘露在哪里?” 毗湿努无言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另外一个方向。 湿婆回头看去,原来他们站在一只凝固的军队之前。 所有人和事物都好像静止了。士兵、马匹、战象东倒西歪,旗帜僵立在旗杆上,火把上的火焰不再跳动,灰尘停留在空气里,光线和声音的路程只跑了一半。但他们并不是真的静止了,只是统统陷入了沉眠。湿婆知道这是毗湿努的能力之一。他看了一眼那旗帜。 “这是伐楼那的军队。”他说。“你说的那个女人在这里?” “嗯,嗯……”毗湿努含糊不清地说。 “薄伽梵……”迦楼罗轻声说。毗湿努回头朝他笑笑。“不会惊扰她的。” 分卷阅读15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说。“一会就好。” 他们朝前走去,毗湿努和湿婆毫无障碍地穿过了那些静止的人体,而迦楼罗则得要把那些拦在路上的身体推开到一边,最后鸟王不耐烦了,他展开壮丽的双翼,飞上了天空,在那里等候着。 毗湿努和湿婆最后停在了一顶小小的步銮前。毗湿努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在里面。”他说。 湿婆有点奇怪地看了毗湿努一眼。少年的表情少见地古怪。他动手拉开了遮挡视线的薄纱。 步銮里坐着一个小姑娘。就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她的头歪在一边,眼皮微微地阖着,陷入了毗湿努的沉眠之中。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头发打着卷儿垂落在白里透红的、圆嘟嘟的脸颊旁,睫毛又长又黑,就像一个精巧的娃娃。 “这是你说的那个女人?”湿婆问,“这难道不是伐楼那的养女拉克什米吗?” 毗湿努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 “啊,不是……实际上……”他说,突然变得有点支支吾吾的。 “什么意思?” 毗湿努望了一眼沉睡的少女,别开了视线。 “你现在看到的,”他轻声说,“就是甘露本身。” 二 …… 他站在浩瀚无垠的乳海中。 说站其实并不恰当,实际上,他的形体宏大,每个感官都和海洋融为了一体。他注视着海岸上陷入喧嚣的天神和阿修罗,看着他们拿起盐块互相抛掷。 在他的眼中,他们的行为既不令人伤感,也不令他觉得好笑。 就好像人观看蚂蚁的战争毫无感觉。 他能感觉到,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也在观看这情景。一个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疲乏感无奈地注视着这场争执;另一个则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好奇地观看两边的人马互相砍伐,心里也和他一样对他们全然缺乏同情,但却还在想着是不是要伸出指头拨弄一下这混乱的蚂蚁行列。 他倍感无聊,于是把意识从两个同伴那里拉开,回到海边。争执已经变成了血腥的战斗。如果他自海洋中迈出一步,那么他们都会被他踩成碎末。他思考着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么做。 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原因所在。 一个细微的声音,几乎是声啜泣,充满了害怕,从那些粗鲁的喊叫和杀戮声的背景中分离出来。 虽然很细小、很幼嫩,但那是生命的证明。 他觉得奇怪,张开天眼四处查找。然后,他发现那声细小的、惊恐的啜泣来自在混乱中惊恐万状躲到一边的医神…… 手中的金瓶里。 ———————————— 商底耶。 风沙依旧在迅猛地刮着。被乌沙纳斯的法术囚禁的雄狮依旧在不屈不挠地和看不见的屏障斗争。 双马童呻吟着爬上沙丘。他们身上都受了伤,血迹斑斑。他们看着那头雄狮,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划拉着沙子,彼此低声说着话,虽然这话不时被呻吟和抽泣打断。 无声无息地,屏障消失了。雄狮跃了出来,抖抖鬃毛,然后仰天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湿婆说。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毗湿努说,“甘露原本就是产生生命的神物。这种奇迹自己产生了意识,产生了生命,很奇怪吗?” 他伸出手,指着湿婆的脖子。“……尤其是对你来说。” 湿婆脖颈处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浮出了一层森森蓝色,随即又隐没了。湿婆皱起眉头,按住自己喉部。 “原来如此。”他说。 “只不过她运气好,不像她的胞亲在成型前就被人强行纳入体内被永远压制罢了。”毗湿努说,转头看向拉克什米。 “即使她自己具有了生命,那又是谁给予她现在的身份和身体的?”湿婆注视着毗湿努,“天神和阿修罗都在大张旗鼓地寻找她,她却以海洋的养女的身份在他们眼皮底下安全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是谁想出这么大胆的招数来的?” “你好罗嗦。”毗湿努突然变得大大不耐烦起来,“赶快取了甘露走吧。” 湿婆歪了歪头。 “好啊。”他说,“不过你告诉我该怎么取?让我把她整个人搬走吗?” 毗湿努回头看着湿婆,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怒色。 “你是明知故问还是想要惹火我?”他说。 湿婆觉得毗湿努的表情好玩极了。也许是心情恶劣的缘故,他现在特别高兴看到毗湿努这个样子。 “你看起来好像一头豪猪。”他评价说,然后看着毗湿努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真的不知道。” 毗湿努转过了头。他停顿了片刻,近乎咬牙切齿地、慢慢地说:“‘她的嘴唇殷红如珊瑚,甜似蜜糖,携带造物主的无穷恩赐’。……” 湿婆瞪了毗湿努片刻。“我得要 分卷阅读15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吻她?”他说。 “不说出来你会死吗!!”毗湿努怒吼道,少年的音调里掺上了一丝人狮怒吼的回响,连在空中盘旋的迦楼罗都吓了一跳。 湿婆意外地发现,原来他心情还可以更好的。 “但我不介意啊。”他说,高兴地看到毗湿努浑身肌肤都透出了明亮的蓝色,那是守护神发怒的唯一征兆。 “再说一个字,”毗湿努咬牙切齿地说,“湿婆,我就让你后悔自己具有感觉。” 湿婆真的要笑出来了。 “那我吻了,”他说,“你要回避吗?” 毗湿努一拳就向湿婆脸上打去。 湿婆躲闪开来,肩膀在空间里引发波纹般的震荡,而毗湿努的怒火更甚,从他所在的位置,极度的寒冷升腾起来,转瞬间形成一面严寒形成的山脉,朝湿婆压来,而湿婆举起手来抵挡,千个太阳般的炽热朝毗湿努迎面扑去,两个人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在所有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里都形成一条比一根头发的几万分之一还细小的极细极细的裂纹,将无数的事物切成了两段,岩石、大地、正在奔腾的河流、有生命的肉体、风和光线——虽然它们随即又因为距离太近而再度黏合到一起。 迦楼罗大喊了一声:“两位世尊!” 就在此时,商底耶的雄狮的怒吼,透过无数世界的阻隔,传递到了湿婆的影子之中。 那吼声叫醒了沉睡中的所有事物,声音开始流动,光线开始变换,空气里的灰尘又开始飞舞。 把世界都切成两半的争斗曳然而止。湿婆和毗湿努都变了脸色。 乌沙纳斯此时正站在月宿宫卢醯尼的最深处,那面被称作“映照事物之所”的镜子前。镜子已经龟裂开来,这是湿婆的西塔琴声造成的后果。 乌沙纳斯登上月宿宫几乎没有耗费任何力气,因为原本作为星辰之主,他的位置就在天海之上。 洁白无瑕的月宿宫依然故我,海水轻轻拍打在台阶上。但它的主人不再会回来了。 萨蒂注视着乌沙纳斯。乌沙纳斯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面镜子,一动不动。 他面无表情。而萨蒂很想知道,乌沙纳斯在那一面能映照出人心最害怕的东西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乌沙纳斯笑了起来,“我还能有其他退路吗?”萨蒂和陀湿多都听见他这样说着,然后太白金星之主拔出刀来,彻底打碎了那面镜子。 镜子后还有一面镜子。但它映照出来的是一条通往星空的长长走廊。 乌沙纳斯转过了头,朝萨蒂伸出了手。“来吧。”他用近乎温柔的语调说。 萨蒂木然地走了过去。乌沙纳斯抚摸了一下她垂到肩头的短发,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镜子里的世界。陀湿多默然无言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条走廊仿佛虚悬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物支持。无数星星在它周围闪烁着。走廊的地面光洁干净,但显然几乎从来无人踏足。萨蒂能感到身边乌沙纳斯的激动。 她知道这种激动对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轻声朝自己低语着。“我是萨蒂,摩诃莫耶,真实之女。”她说,“……让我忘记吧,当我已经无法忍受痛苦的时候,让我彻底地忘记那最让我害怕、恐惧和痛苦的事情吧!” 乌沙纳斯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掰过萨蒂的肩头,轻轻对萨蒂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他这次并没有夺走萨蒂的声音,但伴随着他的动作,她感到自己的嘴巴还是被封住了。 “……不要再说了,萨蒂。”乌沙纳斯说,因为心情很好,他很温柔。“也许你今后都用不上这能耐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和姐姐都很反对你使用它,对不对?他们是有理由的。这能力会从这个宇宙里抽走时间,同时也从你自己体内那个宇宙里抽走时间。你不断地用它,现在你身体里的那个宇宙已经在不断逼近劫末。你知道到了劫末会发生什么,对吗?再用两次,至多三次,你就会被身体内部的劫末之火由内而外烧个干净。” 他轻轻拍了拍萨蒂的脸颊。“好了,”他说,转过了头,“现在让我们向曾令这个世界战抖的魔龙弗栗多致意吧!它是干旱、它是贫瘠、它是混乱。因陀罗曾经打败过它……但只是曾经。” 萨蒂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在恐惧中睁大了。 再一次地,她的梦变成了现实。 ……在天空中飞翔的只余下骨架的龙……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高悬在他们头顶的,正是一度以恐怖统治世界的魔龙弗栗多的骸骨。 它就像是倒在了星空中,死在那里,并且血肉消散,最终只剩下化石般的白骨留存。 那些硕大的骨架,有着青铜般的色泽,宛如形状怪异的雕塑,在星空背景里静静地悬停在空中。爪和翅指向上方,关节处依旧咬合在一起,奇怪的是星光之下,它们的组合具有一种扭曲的、精美的感觉。那巨大如船舰般的头颅上,七只角都如桅杆般矗立着,满是利齿的嘴巴半开半合,眼睛所在之处只 分卷阅读15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剩下两个黝黑的空洞,但依旧散发着令人致死的力量。萨蒂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她没法呼吸了,钝重的感觉压迫在她心脏上,堵塞血脉,她觉得自己再看一眼就会死掉。乌沙纳斯轻轻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从前它还活着的时候,只要看人一眼,哪怕只是视角余光,都能致人于死地。”他说,“没想到尸骨也依旧具有力量。” 萨蒂颤抖着。她已经猜出乌沙纳斯想要做什么了。 乌沙纳斯转过头。“大匠,请开始吧。”他说。 陀湿多抬起头来看着弗栗多。 “是啊……”他喃喃地低语着,“它看起来多像复仇的化身。” 这老匠人盘腿坐了下来。在他面前,自动升起了一团火焰。陀湿多把手伸到了那团火里。 “我以我的沉默哺育你。”他说着。 火焰猛然升腾。巨龙的骨骼发出可怕的声音。静止了千万年之后,它们现在再度动起来了。 “我以神圣的血液浇灌你。”陀湿多又说。 那些巨大的骨头相互碰撞着、移动着,重新组合着,刺耳的声音震耳欲聋。萨蒂回过头。已经死去的巨龙仿佛正在重新舒展身躯,铺满星海。 “我以……”陀湿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儿子的死亡喂养你。” 萨蒂充满恐惧地看着骨架之龙动了起来。它摆动着翅膀和长达数里的尾巴,机械地、缓慢地降了下来。这不是幻觉。它连接下颌和面部的关节发出轧轧的响声,白骨之口霍然大开。 乌沙纳斯放开了萨蒂。她身体一轻,突然飞了起来。她正面对着巨龙大开的、山洞般的巨口。 内心的恐惧冲破了乌沙纳斯的法术,萨蒂面对着不断朝自己移近的尸骨之龙,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 萨蒂的尖叫曳然而止。 白骨龙一口将她吞进了嘴里。 从这死去万年的魔物残留的身体里发出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长啸。刺目的光芒从它长长的骨架身躯中由内而外透出来。 这个空间震颤着,走廊的地面和石柱出现了裂痕。 陀湿多站了起来,火焰从他手里飞走,朝巨龙飞去,附着在它的身躯上,变成它重生的第一片血肉。 骨骼、神经、血脉和肌肉如同冒出地面的岩浆般出现在巨龙骨架上,它们攒动着,沸腾着,更像是在骨架上争食的蛆虫,想必重生的过程十分痛苦吧?魔龙再度发出令世界震动的可怕啸叫,它翻滚着、挣扎着,骨架散开,随即又被重生的肌腱和皮肉拉扯回原来的位置。在它面前,苏摩曾以生命守护的走廊正在星空中崩溃。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在恐惧之主、首生之龙复活那些震耳欲聋的声响中,乌沙纳斯的声音正变成一串接连不断的大笑,“即便锁进箱子里,珍宝依旧是珍宝,要是我早点想明白这个就好了,——萨蒂啊,并不一定要将商吉婆尼之花取出来它才能发挥作用!你啊,你本身也可以做美丽的花朵,弗栗多新生的心脏!” 三 湿婆降落到了商底耶的布满砂砾的大地上。 红色的砂风在呼啸,远远地,双马童在哭泣,他们抱在一起,充满恐惧和不安地注视着归来的毁灭神。影子雄狮一跃而出,跟随在湿婆身边。 湿婆迈步朝前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躺在砂砾之间的乌莎斯。 古老的女神的血已经被沙漠吸干。但也许是因为双马童的照顾,她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湿婆在乌莎斯身旁矮下身来。“阿母。”他说,“萨蒂被带走了?” 乌莎斯张开了代替嘴唇的那道细缝。“……是的……”她说,“……被那个叫乌沙纳斯的男人……” 湿婆没有表情。可是与此同时,他留在沙漠上的绿洲瞬间化为一片火海。泉水燃烧,树叶、花朵和草茎在火中变成黑炭,灰飞烟灭。 乌莎斯注视着湿婆,她细缝样的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好重的杀气……”她说。 “我不该对他手下留情的。”湿婆说。 “……你带来了甘露吗……”乌莎斯说。 “是的,”湿婆说。“要我给你吗?” 乌莎斯又笑了笑。“……我不要……”她说,“因为是我把你未婚妻出卖给乌沙纳斯的……” 湿婆注视着乌莎斯。 身后传来了唏唏索索的声音。双马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的脸上纵横交错着血迹和泪痕,依旧拉着手,不停发抖。湿婆回头看他们。 “这个给你们。”他说,摊开了掌心。一粒极小极小的水珠,泛着微微的青色,从他肌肤里透出来,浮现在空中,然后朝双马童飞过去。双马童睁大了眼睛看着它。 湿婆又回头看着乌莎斯。 “阿母,”他说,声音依旧平静,“你就要死了。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乌莎斯看着他。 “任何事?”她说。 “你依然救过我。”湿婆说,“我所欠 分卷阅读15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下的必须偿还。” “好极了。”她说,“……杀了那个囚禁我的男人。” “他是谁?” 乌莎斯抬起了手。她的手正在急速枯萎,如今就连剩余的丰润也从枯瘦如柴的手掌上消失了。湿婆握住了她的手。一股热流传递进湿婆的掌心。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做什么,”乌莎斯说,“……但你一见到他,就会知道那就是他。你一定会杀了他吗?” 湿婆并无犹豫。“当然。” “别说的这么轻松……”乌莎斯轻叹一声,放开了手,“……我把那个秘密埋藏进了你的灵魂里,这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罪孽,最有力的约束,……届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履行承诺。” 湿婆看着乌莎斯没有五官的面孔。“阿母,我不明白。”他说,“之前你并不同意让我去杀他,为什么现在又要我这样做呢?” 乌莎斯笑了。 在那一个瞬间,湿婆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幻觉。在朝他微笑的不是垂死的可怕无脸女,而是他从未见过的艳光照人、动人心魄、能用一个笑容照亮天空的美丽女人。 “为什么?”她轻轻说着,“因为现在我死了,那么他也可以去死了。” 商底耶的风依旧呼啸不停。 湿婆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带路。”他轻声对身旁的影子雄狮说,“带我去萨蒂所在之处。” 雄狮欢欣地咆哮了一声,离开地面,直冲天际。湿婆再度化为硕大的白色雄牛,跟在雄狮身后,朝天空飞去。 如今,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只剩下双马童尚算活着的生物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又看着浮在空中那滴小小的甘露。 它来自世界上最甜蜜的嘴唇,能治愈一切疾病,愈合伤口,令天神长寿,令凡人成为不朽。 正在砂砾中逐渐消散的那抹红色,——她曾是那么渴望着它,渴望它令她重拾昔日旧梦。 双马童沉默着。 “吃了这个,”最后一个开口说。 “就能成神。”另外一个接口道。 “可是这只有一个人的份,” “只能让一个人成为神。” “那么我们就要分开。” “要分开。” “甘露给谁呢?” “给谁呢?” “成为神之后又可以做什么呢?” “可以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他们这样互相问着。 可是这一次,他们中任何一个也给不出回答。“做什么”的疑问,在沙漠中重复着,就像是来自亘古的回响,它一遍遍回荡着,最后终于归为了寂静。 毗湿努坐在拉克什米的步銮前。少年的身影像一块阴沉的石头,他似乎是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其实又什么也没在看。 迦楼罗从高高的天空之上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毗湿努的身前。 “薄伽梵,”高大的鸟王说,“我看到因陀罗和阿耆尼了。他们正朝这边来。” 毗湿努嗯了一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迦楼罗等待着毗湿努,而毗湿努回头看了拉克什米的步銮一眼,又走过去,轻轻掀开了帘子。她依旧在沉睡,卷发轻拂在脸庞旁。 迦楼罗不说话,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已经见过类似的情形太多次,也知道毗湿努会对沉睡的少女做什么。 那就是什么也不做。 毗湿努只是注视着她,然后终于放下了帘子。 一如既往,迦楼罗抱起了毗湿努,展开火焰般的翼翅拔地而起。 “回白洲吗,薄伽梵?”他说。 “不。”毗湿努说,“我要去那罗之海上去。” 迦楼罗低头看着他,微微张大了眼睛。 “您要扔下这个宇宙不管吗?您要抛弃现世吗?”他问。 毗湿努苦涩地笑了笑。 “我倒真希望能抛掉呢。”他说。“不。你认识舍沙,对吗?” 迦楼罗稍微踌躇了一会。“他是那迦中我唯一的朋友。”他说,“尽管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对。你的这位朋友非常聪明,”毗湿努轻声说,“该做的我已经做了。何况我答应过钵罗诃罗陀不再动他的后裔。随他们怎么做吧!我不管了。我要学着舍沙的样子,好好睡一觉。那罗海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不受干扰的地方了。” “薄伽梵……” “什么?” “也许我并不应该说这些话,”鸟王轻声说,声音犹如高空中回响的天籁乐音,“但我第一次冲上天界,为了寻找甘露解放母亲而和众神大动干戈的时候,你出现了。我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时你对我说……‘谁胜谁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非要有战争的话,我就要让它用最快捷和损失最小的方式结束。’” 毗湿努沉默了一会。b 分卷阅读15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迦楼罗,我的朋友……”他说着,声音突然奇异地转折了,超越了固有的属性,像是变得无比洪亮,又无比低沉,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犹如夜空通过星辰变换在低语,大地通过季节变化低语,时间通过白天黑夜变换低语。 “金翅鸟王啊!在三界中,没有我必须做的事,也没有我应得而未得的目标,但我仍然从事行动。我原本不知疲倦,一旦停止行动,所有事物都会跟着停下。如果我不行动,宇宙就会静止,义理就会崩溃,万物就会停止生息,那我就会成为混乱制造者,毁掉了这些众生。所以我不可以停止行动,但我绝不为了目的而行动。” 迦楼罗充满惊讶和敬畏地听着,他怀抱着那个少年好像已经死了,但又化身成了宇宙万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纯净的空气里飞行了,而是在毗湿努体内飞翔。 “……为了维持这个世界,我行动而不执着。”毗湿努说着,他的声音又渐渐变低了,不再是那包容宇宙的回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的嗓音,因为感情而沙哑,因为疲倦而宁静。“我本应当这样。因此,我现在已经越界了。我不愿看因陀罗死掉,只是因为害怕再没有人喊我‘诃利’。虽然湿婆那家伙不动脑子,但他这一次说得很对。我私心太多,变得爱管闲事起来了。这不是好势头。” “薄伽梵……” “……何况我的干涉并没有任何好结果。是我害了钵罗诃罗陀。如果我太关心拉克什米,将来也会害了她……” 毗湿努这么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 迦楼罗突然觉得手上的重量一空。他低头一看,怀里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星辰向他低语。于是金翅鸟王知道守护神已经放弃肉体,回归到了天上之天、宇宙源头的那罗海上去。此后也许千年万年,他都不会再出现于这个世界上了。 拉克什米眨了眨眼睛。 她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刚刚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有睡着过。 海神的养女揉了揉眼睛,轻轻拉开步銮的薄纱。伐楼那的军队还在朝前行进。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士兵们的表情似乎也都带着点做梦般的古怪。 拉克什米心微微凉了一下。她依稀觉得,在那个不存在的梦里,就像是有谁不经她允许,从她这里取走了一个吻。 那个吻好冷。没有感情,没有欲望,仅仅带着一点好奇,就像是碰上嘴唇的铁剑沾染的冰雪。 可是…… 似乎也有另外一个人在注视着她。他的视线中充满了令人心痛的温暖。她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目光很熟悉,就像是从小到大,那个人都一直这样看着她、守候着她。这个沉默无语的守护者是谁呢?…… 她不讨厌这样的目光。 只是觉得难过。 她知道自己深深爱着另一个人,她愿意为了寻找他和等待他赔上一生的代价。因为这样的缘故,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其他人了,就算是那沉默的、有温暖目光的守护者也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拉克什米好奇地探出脑袋去。 “怎么啦?”她带着点鼻音喊。 海神的士兵都非常喜欢这个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公主。一个执矛的老兵说:“殿下,据说天帝和火神已经和我们会师了。” 说“会师”实在是个过高的词。因为还跟在天帝身后的残兵败将已经很难称为一只军队了。 西方之主宰、海洋之王伐楼那缓慢地从自己乘坐的步銮里走下来,朝因陀罗和阿耆尼走去。 他的行动中有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不过也可能会被称作是蛇般冷血爬行动物一样的油滑。海洋之王不像他的同辈诸神们选择了年轻强壮的外表。他没有胡须,但皱纹已经深深镂刻在脸上,但他并无意隐藏自己的衰老。 “欢迎,陛下。”他说,声音低沉,仿佛海潮在巨大山洞中的低啸。深碧色的长袍在他身后犹如波涛起伏。 因陀罗神情有点木然。他不看自己身后的士兵,也不看伐楼那身后的军队。 “说说看你的打算。伐楼那。”他说,声音黯淡,毫无光彩,就像是现在他身上的盔甲。 “我建议撤回所有军队,现在我们应当防守了,陛下。”伐楼那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 “放弃人间的军队,让人类自己保护自己。我们应当全部撤回天界。” 旁边的阿耆尼皱起了眉头。 “海洋之王,”他警告说,“这样伯利很快便长驱直入,直接打到弥庐山脚。” 伐楼那将深如汪洋的目光转向阿耆尼,但并未说话。他们素来不合,也许是因为水火天然难以相容。但从那目光中,阿耆尼读出了海洋之王的意思。尽管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手中握有兵力的伐楼那面前,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但火神仍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 “如果天界也失守了呢?”他说。 伐楼 分卷阅读15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微微笑了一下。那真是个潮湿的、挂满海藻般的微笑。 “那么我建议放弃永寿城,”他说,“天神可以选择另外的国都。” 阿耆尼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老滑头。他在心里怒吼着。“你是说搬到你的西方之国去?”他说。 伐楼那看向因陀罗。天帝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们的交谈。他怔怔地注视着前方,思想好像还滞留在地界。伐楼那微微鞠身。“只要陛下开口,我随时愿意献出我的国土。”他说。 ——没错,将所有天国的居民都置于你控制下。这样你就可以在阿修罗大军来到前将天帝留作筹码,然后有足够的资本和阿修罗谈判,和他们划界而治,对吗?落井下石、只顾自己的混帐! 这些话阿耆尼没有说出口。他受的伤太重了,他害怕自己一开口愤怒的火焰就喷卷而出,毁掉伐楼那出于虚伪而不是尊敬维持的那一点对天帝的屈服。 因陀罗依旧没有开口。伐楼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阿耆尼。 “那么,”海洋之王轻声说,“假如陛下不反对的话……”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在那个瞬间,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那是种原始的战栗,来自这个世界最古老的记忆,最古老的恐惧。 因陀罗浑身一震,第一次抬起了头。 “这不可能,”他说着。 阿耆尼和伐楼那同样抬起头,惊愕和恐惧同时出现在他们眼中。 海洋之王的军队沸腾起来。在人间,在地界,在天国,所有的生物此刻都屏住呼吸,仰头看向天空。 ——那条龙 尾巴上带着所有的星辰,从天海之上掉下来了。 四 在那天夜里,有一对父子正在森林里狩猎。他们手持木棍,悄悄接近林中的禽类,然后趁它们熟睡,将它们敲晕再带回家去。这种行为被婆罗门斥之为残忍肮脏,但战争已经耗尽他们的存粮,鹿和羚羊又是专属国王的,他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来获取食物。 这天晚上天色漆黑,不知是什么遮蔽了月色,父子俩只好点起火把,可是这样又惊吓到了动物,他们饥肠辘辘地忙活了大半夜,却一点收获也没有。下半夜的时候,儿子嚷着走不动了,他们只好跑到森林里一条小河边休息。 就在儿子在池塘边捧水洗脸的时候,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在河水里倒映出的夜空上,有一颗硕大的火红色星星,正朝着地面掉落下来。森林里的群鸟都被惊醒了,它们尖利啼鸣着飞上天空,四处逃窜,那声音让人恐惧万分。 “爸爸,看那个!”儿子叫到。 父亲抬起头,他们两人一起怔怔地看着那颗火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慢慢地显出了形状;它仿佛是被火焰包裹着的一条巨蛇,可是又长着翅膀;而且它是那么大,简直像座铁山脉。 那座铁山结结实实砸到了森林背后的小山后。它坠地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声,整个天空似乎都被它身上散发出的火焰点燃了,袒露出一种极度干涸的红色,就像是融化的青铜。它的着地引发一场大地震,整个地面都朝着它掉落的方向倾斜过去,岩石崩裂,森林哀鸣,树木歪倒,父子俩几乎站立不稳,又差点被倒下的树木砸到,他们都吓得魂不附体。当震动终于停止,他们又听到了山那边传来的怪异吼声。那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在咆哮和怒吼,从那怒吼中,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无穷的仇恨、愤怒和饥渴。 “那是什么?”儿子说。他的嘴唇被巨龙掀起的热浪烤得翻起皮来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发着抖。他曾经听过传说,关于长着翅膀的、噩梦般的龙。但是那已经是个传说了。而且那条龙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在他们周围,所有植物的叶片正在一片片枯黄、卷起、碎裂。它们正在失去水份。树的根茎在大地下疯狂地寻找水源,却只有干燥得如同砂土般的岩石积压它们。土地不再能够提供给树木养分,相反地,它们正急速从所有植物里抽走树液,可是很快这些倒流回去的水也蒸发在空气里。水份正从迅速地空气中、土壤中抽走。 藤蔓僵死,节节从所挂的榕树上掉落。已经死去的金合欢树倒下来,在岩石上变成粉末——因为它已经太干、太松脆了。 “我好渴。”儿子喃喃地说。他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变成毫无生机的碎砾,就像是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干旱。 他们突然都无比想喝水。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扼住自己的喉咙,跌跌撞撞朝河边走去。他看见从森林里陆续出来许多动物。猴子瘦得皮包骨头,豹子和老虎的皮松松垂在躯体上,舌头伸得老长。野象步伐呆滞、摇摇摆摆。它们眼睛里都燃烧着对水的剧烈渴望。 父亲的眼里也是同样的渴望。渴。想要喝水。这已经成为他唯一的思想、唯一的感觉。他走不动了,就爬到地上,艰难地朝河岸挨过去。在他身后,成片的动物死去。它们悄无声息,因为喉咙已经干渴得无法让它们发出垂死哀鸣。 分卷阅读16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父亲感觉旁边有人越过了他,他扭头看到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水份已经几乎从那枯瘦躯体里消失殆尽,唯独燃烧的眼睛证明那还是生物。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不惊奇。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是那模样。 儿子毕竟要年青些,对水的渴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年长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外形——跌倒在地。他也像那金合欢树一样,倒地就变成一堆松脆的干末。 儿子根本没有顾及身后的父亲。他终于爬到了河边。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水了。 河床干涸得如同沙漠。上面躺着缩成干尸的鱼和水鸟,还有风一吹就变成粉尘的水草的残存。 儿子倒在鹅卵石河床上。他看见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在小山背后,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巨龙,它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长大,长大。 ——弗栗多几乎不能算是生物。它是宇宙充满恐惧和绝望的一声号叫。 湿婆跃出地界时就听到了这声号叫。他感到了这魔龙复活带来的震动,甚至连他也无法抗拒那一瞬间的战栗和厌恶感。他抬起头,看见那火红的流星砸在地面上。 雄狮朝他吼了一声,把头转向弗栗多所在之地。 湿婆微微变了脸色。 “这下该怎么办?”他轻声自言自语着,皱起了眉。 “——接下来,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乌沙纳斯说着。他和陀湿多刚刚从濒临崩溃的天海上降下,此刻正站在一座极高的山丘上,注视着远方平原上弗栗多掉落的地方。就算是肉眼也可以看见这旱魔的威力。它砸下来的瞬间,就堵塞了附近所有的河流和水源。它也吸干了附近所有土地上的水分。森林正在一片一片地死去,动物惊恐奔逃。群鸟在夜空里惊慌失措地飞翔盘旋,然后一只只掉落下去。但魔龙本身凭借吸取的水分,正在越变越大,越变越骇人,它刚掉落时只是一座小丘,而现在正以疯狂的速度变回它从前的体量——能盘绕九十九座山脉的巨大身体。 刚刚的狂喜已经从乌沙纳斯身上褪去。他注视着弗栗多不断长大,眼里啜着笑意。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陀湿多低声问。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大匠,这还用问。”他说,“它是经你之手而复活的。你用你的仇恨和你儿子死亡给予它最初的养分,它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思想——那就是前往天国,毁掉在那里的天帝和他的王国。” 果然,就在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落下来的弗栗多似乎已经有了足够的气力。它不再盘卷起来号叫,而是缓慢地展开了巨大的身躯,扫平山丘,填满峡谷,把头转向了东方——从人间去往弥庐山下永寿城的方向。它开始慢慢地游动起来。它掉落的地方原本是人间最肥沃的国土,而它游离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一片沙漠。它所到之处,干旱和贫瘠就像火般燃烧起来。 陀湿多微微战抖了一下。 “它……”他说,“比我记忆中还要恐怖。” “同感。”乌沙纳斯轻声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鬼……” 他歪了歪头,又看着那巨龙留下的干旱和贫瘠之路。“我好奇怪,因陀罗当时怎么会有勇气去面对这样一个怪物。” 陀湿多又沉默了片刻。 “当年他诛杀弗栗多的雷杵,也是出自我手……”老匠人低声说。 乌沙纳斯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说,真是命运弄人,是不是?同样的雷杵,也杀死了你儿子。” 老匠人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 “你并不需要经常提醒我这个,太白金星之主。”他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提了。”乌沙纳斯笑了笑。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尖啸让他们再度抬头望向天空。有一道银亮的轨迹正划破天空,犹如白星,朝弗栗多所在之地飞去。 陀湿多身体一震。“是湿婆。”他说。 “……看,他现在很忙。”乌沙纳斯微笑着。 陀湿多看向乌沙纳斯。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要是湿婆阻止了弗栗多该怎么办?我们所作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陀湿多说。 “不,我猜他是想要赶着去救萨蒂。”乌沙纳斯说,“要是杀掉弗栗多,萨蒂也会跟着死去。何况,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 “你在开玩笑……” 乌沙纳斯又笑了起来,他轻轻拍了拍陀湿多的脊背。“你听过这个吗,大匠?”他说,轻声吟哦起来:“‘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世界的和平,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是带着冲突与毁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心灵的平静,那么别来膜拜我, 因为我会带给你的,只有惶恐与颤栗。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无穷的财富,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只会唾骂与惩罚。’大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分卷阅读16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陀湿多惊讶地注视着他。“这是……献给湿婆的颂歌。” “没错,”乌沙纳斯轻声说,“可是要是拿来做献给弗栗多的颂歌,也很合适,对吗?” 陀湿多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乌沙纳斯看向远处。那白银般的流星越来越接近弗栗多。 “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他冷静地说,“他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弗栗多是干旱、贫瘠和衰竭,他则是破坏、毁灭和混沌。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那就是秩序的崩溃,难以预测的破坏,人们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就像水不能攻击水,火不能攻击火,就算湿婆拥有无穷的力量,他也无法击败弗栗多,他的力量对它是无效的。能击败弗栗多的人……” 他凑近了一点,“大匠,你也明白,自古以来,曾打败旱龙和能打败旱龙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他可以面对弗栗多。他为此而生,那是他的使命。” 陀湿多愕然地注视着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的意思就是,这场游戏,我们稳赢不输。”乌沙纳斯笑着说,“如果弗栗多践踏了天国,替我们驱赶了所有天神,那很好。可是如果它再度被击杀,那也很好很好,哦,也许是更好。所以我才说,让我们等着瞧吧。” 陀湿多依旧愕然地注视着他。 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了。 “……原因在我,”这婆罗门老匠人说,“……是这样吗?”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建筑师的肩膀。 “没有你,这事情从一开头就没有必要做了。”他说,“所以当你主动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想到这点了……”陀湿多低声说。 乌沙纳斯笑了。“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有选择,到了最后才会发现,选择可以做,只是结局都一样。” 他低声说,抬头看向那颗飞向弗栗多的白色流星。“……我很好奇湿婆会怎么做,发觉他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东西,他会采取什么样的选择呢?” 陀湿多看着他。太白金星之主低下头,嘴角出现了一个难以识别意味的微笑。 “……既然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低声说,“我就明白这主宰三界的神主心中毫无慈悲。感情不能沾染他,如同水不能停留在锋锐钢刃上。他那么充满暴力、令人恐惧,却又那么洁白无暇、毫无挂碍……” 他轻轻叹了口气。“……真让人觉得可憎。” 陀湿多转过了头。 湿婆停在了弗栗多面前。 这不断吸取周围水分而长大的怪物还没有巨大到舍沙的程度。这是人间,规则有所不同,它也害怕被自己体重压垮。但它已经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它的头颅犹如岩山。 它原本就不甚灵敏,此刻心中充斥着连它自己也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愤怒和仇恨,几乎没有留意到就在面前的湿婆。 或者它其实留意到了。但眼前这个生物散发出和它一样的气息:混沌、可怕、毁灭和死亡的气息。因此它丝毫没有在意。 而湿婆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到萨蒂。在魔龙的身体之中,她还活着。但她的气息正不断减弱。 作为为魔龙供给生气和活力的心脏,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正不断吸掉她身上的生气,和弗栗多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很快,她作为人的部分就会消失殆尽,仅仅化作弗栗多的一个器官而活。 ……但这对他来说并无差别。只要商吉婆尼花依旧存在。 萨蒂本人的意义可以忽略不计。 湿婆几乎没有犹豫。 他默想起毗湿努,对方的能力进入他的思想和身体。他念诵了几个有魔力的词。 那几个词对弗栗多毫无伤害。但片刻之间,这头魔龙浑噩的思想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倦意。 它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湿婆穿过它的巨口,一头钻入它身体里。 五 萨蒂睁着眼睛。 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起伏的平坦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 这是什么地方……? 她来过这里的。她记得这里的。 对了…… 她想起来了。 这是梦里。舍衍蒂的梦里。那个荒芜的、寂静的世界。唯有在枯萎的大树上,商吉婆尼花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黑暗。 没错,既然是在舍衍蒂的梦里,为什么她还能看到远方呢?就像她自己也在发光一样。 果不其然,那金色的花朵在透过她的胸口, 分卷阅读16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散放淡淡光辉。 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动不了了。 她的身体僵硬,不听指挥。她难以举起手,也无法迈动脚步。就像是扎根在了地面上一样。 萨蒂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代替了那棵生长商吉婆尼花的树。冰冷和黑暗渗入她的躯干,她正在荒原上枯萎、逐渐死去。而商吉婆尼花则开得越发繁盛、光辉明亮。舍衍蒂就是这样死的。现在她也要这样死了。 潮水般记忆从金色花朵里涌入萨蒂的思维。周围不再是没有止境的死亡荒原,而是天国春天,绿草如茵、繁花盛开的花园。她依旧是那棵无忧树,但却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开满了娇嫩的花朵。她看到在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人。那是乌沙纳斯和舍衍蒂。乌沙纳斯看起来比现在年青,英俊得令人讶异,只有嘴角带着不羁意味的微笑从未改变。而舍衍蒂,她很美,简直像跳动的火焰一般耀眼明亮。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微笑着,然后乌沙纳斯站起来,从树上摘下一朵花。金黄色的花朵,与所有的无忧花都不一样。他将这朵花递到公主面前。 舍衍蒂眼看着红衣的公主接过了那朵金色花朵,插在了自己鬓边。 别去接,舍衍蒂,别去接!萨蒂在心里呐喊着,她拼命挣扎着,想要伸出手…… 这种情绪太激烈了,绿意充盈的天国消失无踪,回忆化成灰色沙尘飞散开来。 所有的水分都被吸走,就连梦中的绿意和泪水都被吸干。 萨蒂从梦境里猛然清醒过来。 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现实。 她独自一人悬停在一个宏大的这个幽闭黑暗空间里,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商吉婆尼花依然正透过她的身躯散发光辉。 透过重重屏障,无数水的声音从她四面八方朝她压来。那些水都被囚禁了,它们是湖泊、河流、云和雨,晨雾和朝露,血和眼泪。它们携带着许多情绪,许多记忆,在绝望地呜咽哀鸣。 现实的回忆突然回来了。 是的……她被乌沙纳斯带到了天海之上……进入了魔龙埋骨之地……然后…… 她已经被复活的弗栗多吞噬。 延迟来的恐惧犹如潮水袭来。 萨蒂再度尖叫出声,但随即她的叫声就曳然而止。 所见的现实令她窒息。周遭涌来的被禁锢的水的声音让她疯癫。 商吉婆尼花在她体内疯狂地鼓动,就像是颗失去控制的心脏,吞吃血肉,下一刻就要突破她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白色光芒照亮黑暗,湿婆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萨蒂。 “不要看!”他厉声说,“别去听!这景象会让你发狂的,收敛你的感官,回梦境中去!” 萨蒂不管不顾,依旧在湿婆手中挣扎着,那声恐惧的尖叫堵在她胸口里,就像要把她撕成两半。 湿婆掰过她的脸,吻了她。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 在她身后,一度被剪短的头发正在疯长,回复到原来的长度。 现实潮水般退却了。他们再度被梦境包裹起来。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湿婆的嘴唇离开了萨蒂的嘴唇。她呆然注视着他。 “那是什么?”她说。 那个吻里几乎没什么感情,因此她也忘了害羞。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未体验过的清凉甘甜,从他传递到她体内,遏止了那即将杀死她的枯萎和寒冷感。 “甘露。”湿婆说,“它保护了你。你的生气差点被商吉婆尼花从内而外地吸取殆尽。” 萨蒂看向周围。 “我记得这里。”她喃喃地说。 “你来过。”湿婆说,“这里是梦和天界的交界处。这是个虚构的空间,用来容纳你的心智,确保你不会被弗栗多同化。” 萨蒂战栗地抬头看着他。“那我……现在……”她说。 “你的确是在弗栗多的体内。”湿婆说。“你是它复活的心脏。” 萨蒂再度发起抖来,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那些一度消失的水声又回来了,忧伤地在她耳中回响着,犹如海潮拍打石堤。在她周围,梦境又开始像流沙一样移动、变形、溃散,露出黑暗的现实景象。 湿婆伸出了手,伸进她脸颊两边垂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耳朵。 “冷静点。”他低声说。“闭上眼睛,别去想,别恐惧。” 他的手掌微凉,但带着坚定的力量。 萨蒂闭上了眼睛。她渐渐停止了发抖。脚下的地面再度坚实起来。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又恢复正常了。 湿婆轻轻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对,就是这样。” 分卷阅读16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说,“勇敢些。” 萨蒂跌坐在地面上。她抬头看着湿婆。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带我离开弗栗多体内。” “如果可以,我也想这么做。”湿婆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弗栗多同出一源,因此我才能进入它体内寻找你。可是相应地,我也无法降服弗栗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萨蒂再度战抖起来了。她明白,如果湿婆说不知道该怎样办,那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那该怎么办?”她低声说。 湿婆沉默了一会。 令萨蒂惊讶的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滑到了她的掌心。在那里,新月形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我会在这里陪伴你。”他说。“直到出现转机。” ……在湿婆心里,他非常清楚。 心脏与躯体共享生命。 假如弗栗多死去,那么萨蒂也将随之死去。 这就是唯一的所谓转机。 ———————————————————— 四象之门打开了。许多年来第一次,它不是为胜利而开的。 人们聚集在街道两旁,他们也没有抛洒鲜花,欢呼歌唱。他们眼里。他们低声交谈,交汇的眼神在永寿城里围起了一片的充斥着怀疑、惶恐和不安的灰色海洋,偶尔有人带着哭腔和怒意大声呼喊,如同在挫败感的岩石上激起的浪花。 因陀罗没有去看那些眼神。也没有理会那些呼叫。他依旧走在最前方,进入了自己的宫殿。 所有的尚存的八方护世天王都在那里等待他。还有德高望重的五老评议会的成员。因陀罗看到阿耆尼,比他年长的天神眉目间充满忧虑、受伤和奔波消磨了他的光辉。他看到伐楼那,老谋深算的海洋之主一言不发,这头水生的食腐动物正等待着吃掉他骨头上的残肉。他看到肥胖的北方主宰俱毗罗,他叹着气,别过了脸。他看到了达刹,失去两个女儿的仙人形销骨立,内火平静而令人畏惧地燃烧在他眼中。他看到祭主,他阴沉得就像地平线上的一块乌云。天帝看着他们。一个人面对许多人。 “不能再迟疑了,陛下。”风神伐由说,天帝知道他是所有人中最早倒向伐楼那的,“那头怪物每天都更加接近永寿城。山脉无法阻挡它,深渊无法消耗它。我们……”他顿了顿,以加强语气,“必须弃城逃走了。” 天帝沉默无语地把视线投向伐楼那。对方微微鞠身,依旧面无表情,毫无情绪表露。 因陀罗又望向俱毗罗。胖子叹了口气。“这次我赞成伐由的意见。”他说,“弗栗多是不可阻挡的。还是趁它毁灭永寿城里所有的人民之前,让大家赶快逃离吧。” 因陀罗张了张嘴。 “没人想留下来抵抗?”他说。 “用什么抵抗?”祭主问。 天帝答不出话来。 他的军队已被毁灭。剩下保存实力的三位天王都不会听他号令。这世上没有谁敢于孤身面对弗栗多的威力。 “陛下。”达刹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缓重,如果他有悲哀,已经被自律压制到了流沙底下。“弗栗多越来越接近永寿城。做决断吧。” 天帝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不……”他说,“再等等。我想……我还可以去找诃利。他总是有办法,而且无论怎么说,他都还愿意帮忙……” “陛下。”伐楼那开口,慢慢地说,“回永寿城之前我遇到了金翅鸟王迦楼罗。他告诉我说,大能的毗湿努已经回那罗海上去了。” 天帝木然地瞪着伐楼那。你是那么乐意给我最后一击,他想着。 他看向了这殿堂里最后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 “阿耆尼?”他轻声问。 火神黯然地和他对视着,最后垂下了头。“陛下……”他低声说,声音疲惫而干哑。“我愿意担任疏散者。” 天帝看着他。 沉默烟般弥漫着。 天帝转过身,慢慢朝宫殿外走去。在那里,永寿城所有的人民都在翘首期盼,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天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从这样的高度,以他的视力,能清晰地看到远方魔龙躁动,它散发出来的贫瘠和绝望气息烤干了发红的天空。它是死亡、毁灭、时间、失败,所有异常可怕、令人绝望尖叫、却难以阻碍其到来的事物。 他又低下头。他的宏大壮美的永寿城。他的人民,千百年来为他欢呼的人民,此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注视着他。他们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灰色的海洋涨起来,将他没顶。 “大家……”他说,“快逃吧。” 六 巨龙依然在前进。 由于身体已经变得过于庞大,它背后的翅膀已经形同虚设。它犹如巨蛇在大地上蜿蜒爬行着,贪婪地吸收周遭的水分,所到之处留下寸草不生的荒漠,不管那里曾是森林、田野、村庄或是城市。天神、人类、动物,有 分卷阅读16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知觉和感性的生灵无不惊恐万状地从它面前逃开,如果速度稍慢,便会和自然一样失去生机,变成倒毙在龟裂土地上的尸体。 草木枯萎,河道干枯。大地是□的,天空也是□的,连天上的星辰都散发出让人发狂的光亮。一个焦灼、干渴的宇宙。 “它所经过的地方都会有十二年的大旱。”湿婆轻声说,“直到再没有江河流入海洋,天空里再也没有云朵。” 萨蒂垂下了眼睛,她握着湿婆的手;透过湿婆,她看到了外界的景象。 “我不想再看了。”她低声说,放开了湿婆的手。 赤地千里的景象从她眼前消失。虚幻的地平线在他们面前绵延。这个空荡荡的世界,无论向那边望都是一样的景色。 湿婆注视了她一阵。“你本就可以选择不看的。”他说,然后转过头。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犹如在任何地方一样安然,从他身上几乎不散发任何温度。但萨蒂学不来他这个样子。她站了起来,朝远处走去。但试了几次,无论朝任何方向走,还是会走回原点——也就是湿婆所在之地。她觉得这似乎比看到现实的情景更容易让她发疯。 最后她再度坐到了湿婆的对面。湿婆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他说,“你很不安。” 萨蒂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你告诉我,是不是当初我就不该带走商吉婆尼?”她轻声说,“我本不该有同情。我该看着舍衍蒂去死。还是我应当屈服乌沙纳斯的意志?不论怎样,都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吧?” “你后悔了?”湿婆说。 “告诉我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湿婆看了她一会,挪开了视线。“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是你之所以为你作出的抉择。”他说。 “我宁愿从未做过这样的选择。” 湿婆歪着头看着她。“多么奇怪,你现在是这么沮丧。”他说,“你向我许下誓约的时候,要求我的力量的时候,你那么愤怒,眼睛如同折射火焰的钻石和星辰。我很喜欢那样的你。” “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和语言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萨蒂回答说。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脑子麻了一下。就像是其他人在通过她说出这样的话。是谁?塔拉,父亲,还是乌沙纳斯? “那么你后悔了?”湿婆问。 萨蒂的手在胸□握在一起。她凝视着湿婆那双深空星海般的眼睛。 “你拿走吧。”她说。 湿婆歪了歪头。“什么?”他问。 “商吉婆尼。”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萨蒂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拿走吧。假如没有它,弗栗多也就不可能行动了,对不对?你拿走吧。我心甘情愿给你。” 湿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萨蒂难以了解的兴味。 “这不行。”他最后说。 “这不行?”萨蒂忍不住喊了起来。“可是那个帮我藏起它的人,明明说只要我心甘情愿给,商吉婆尼才会被其他人得到啊!” 湿婆的神情有些微妙地古怪。“你理解错了。”他说,“不是这样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随便你怎么样吧。”她说,颤抖着回忆起来陀湿多给她的那些折磨。“怎样都好,只要你能从我这里取走它。求求你。” “我办不到。” “为什么?”萨蒂说,“可你是三重世界的主宰啊!你是威力无穷的世尊、世界的毁灭者啊!你为什么会办不到?” “有很多事情我办不到。”湿婆说。“很多事情。” 萨蒂绝望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轻声问。 湿婆沉默无语地注视着她。 “是我杀了苏摩。”他突然突兀地这么说。 萨蒂的思维麻木了。 “为什么?”她说。 “因为我不能不杀他。”湿婆说。“这是我的界限。我必满足愿望。我不可做抉择。” 眼泪从萨蒂眼角滑落下来。“你明明可以的。”她说,“任何人都可以。更何况你。” 湿婆注视着她。 “是啊。”他低声说,“我是弃绝者,不受玷污者。我本极其平静,不受任何束缚。所以,……”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什么限制了我?” “是什么限制了你?”萨蒂迷惑不解地重复着湿婆的话。 “是什么限制了我?”湿婆自己又问了一遍, “我想失去了商吉婆尼令我不完整了。也有人说不受束缚成为了我的束缚。妨碍我达到平静的是平静。” “我不明白。”萨蒂说。“为什么?” “是啊。”湿婆轻声说。“为什么?” 萨蒂抬头看着他,他扬起了头,就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尽管他目光所及之处分明是一片虚无。他额头的新月现在是这么黯淡。 她第一次觉得他像个人。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湿婆坐下来,萨蒂还是抱着膝盖。 分卷阅读16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时间安静地流逝着。 依旧无人开口。萨蒂把身体缩得紧了些,闭上了眼睛。那些被禁锢的水的哀鸣和呜咽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响着。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外,生命正在消失,世界正在崩溃,枯焦的地狱一路延展。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尚活着的仍在挣扎不休。寂静仍是寂静,荒凉仍是荒凉,恐惧也依旧是恐惧。 时间依旧安静地流逝着。 “能再让我握着你的手吗?”最后她低声说。 “你还想看外界的景象?”湿婆问。 “不……”萨蒂说,“只是这样就好……” 湿婆看着她,然后伸出了手。 “我可以给你更多。”他说。 “但我只想要这个。”她说。 —————————————— 因陀罗独自一人站在永寿城的城头上。 这繁华富丽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晨雾升起时,城市里一片肮脏沉闷的寂静。不再听到仙人们的晨祷,天女不再在街道和楼阁上空飞翔,朝行人抛洒鲜花和檀香水。水晶台阶上扔满垃圾。家家户户门户大开,却鸦雀无声,只有偶尔走丢的家畜在街道上游荡,发出低鸣。 几天前,他站在这里,目送他的人民满怀恐慌、携家带口离开城门,从四象之门离开。城市里还是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来不及收拾家什便匆匆逃离,王宫内的情景也相差无几。士兵扔下武器,妇女扔下绸缎和衣物,孩子还紧抱着玩具不放,也被大人一把拉走。各种各样的行李和什物散乱地落在地上,甚至婆罗门的经书和念珠也全部都落在泥土里。年轻的少女拉着父母哭喊,天女们惊叫,跺着她们涂红的脚掌,扔下了足铃。男人粗暴地叫骂,牲畜不安地吼叫,在深夜火把也照亮了街道和房屋,仓皇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城市各处。这一切都令因陀罗想起乳海大战后、天神和阿修罗互相杀戮的永寿城。那时和现在,他都高高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治下的城市陷入混乱。 但那个时候,他为那场清算得意洋洋,四处燃起的火在他看来是永寿城这贵妇最好的珠宝,在房屋和街道上流淌的鲜血是对她的祭祀和洁净。 而现在,他看着一只乌鸦(过去永寿城里从来不曾出现这种鸟类),抓着一块不知从何捡到的破布,呱呱大叫着从被遗弃的房屋上飞起来,飞上天空。因陀罗就这么看着。 “你真狼狈啊,我的老美人。”因陀罗喃喃地说,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永寿城,带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轻握在坚硬的城墙上。 ……这就是我的城市。我的首善之城。我曾经对谁说过,要把这地方建成世上最美好的城市。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这么地狼狈不堪。 他走下城墙来,发现俱毗罗正在那里等待着他。“陛下,”他说,一边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油汗。“我就要护送最后一批女眷前往西方了……” 因陀罗嗯了一声,点点头。“辛苦你了。”他说。 大部分逃离的人都跟随伐楼那去了他的国度。魔龙弗栗多是不接受咸水的。因此,仗着海洋的庇护,伐楼那的国度是天界仅存的安全之地了。一夜之间,伐楼那就夺走了因陀罗的所有人民——不,应当说因陀罗自愿地将人民交给了他。我是个不称职的牧人,连自己的牛群都无法看好。天帝木然地想着。 “舍质陛下依旧在王宫里。”俱毗罗说。 因陀罗叹息了一声。“我去找她。”他说着,迈步朝王宫走去。 俱毗罗站着不动。“陛下,”他低声说,“你也应该离开了。” 因陀罗没有回答。 他想象着自己在伐楼那的宫殿寄人篱下会有怎样的生活。那些想象令他露出僵硬的冷笑。 他匆匆穿过宫殿的游廊,走过中庭。那里的树木已经开始焦枯了。尽管魔龙离此地还有千里,它的威力业已在这里展现。 他在后宫门口遇上了自己的王后。穿着深绿衣服的舍质在她那群忠心耿耿的侍女包围下,像是一株笔直的檀香木。 “你怎么还不走?”因陀罗当头就说。 “陛下要赶我离开吗?”舍质低声说。纱丽遮盖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又细又低,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依旧没能改掉她的阿修罗口音。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因陀罗说,“赶快离开这里。” 天帝的王后站立不动。“这算是你的命令?” “是的。”因陀罗说着,擦过舍质身边往后宫里走,他要看看自己的其他妃嫔是否已经撤离了。他满意又苦涩地看到,舍质的确是最后留下的人了。 “您保证过绝对不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情……”舍质在天帝身后低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因陀罗猛地转过了身。然后他突然顿了一下。怒意在他心中酿发着恶意。 “好吧,”他说,“你可以不去伐楼那的国度。我也不愿意去。但你还有其他 分卷阅读16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地方可去,对不对?回你的族人那里去吧。” 舍质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意思?” “回你的父兄那里去吧!”因陀罗吼道,“阿修罗女!” 舍质抬起了头。 她并不美。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脸已经微微发福了。只有和衣服一色的深绿色眼睛还保留着昔日的光彩。 “是我首先抛弃了家族。”她轻声说,“然后陛下又杀了他们。我并无处可去了。” 因陀罗注视着她,然后别开了视线。“随便怎样吧。”他低声说,“去找祭主。达刹。俱毗罗。谁愿意收留你,你就请求谁的保护。” “但我的丈夫还活着。”舍质说,“我为什么要在他尚在世时依靠其他人?” 因陀罗默然不语。 舍质注视着他,绿宝石般的眼瞳里升起了淡淡的水雾。“我不记得当初拼命违逆父兄、逃离家庭想要嫁的是像现在你这样的男人。”她说,依旧在拼命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声音里带着决死般的颤抖和勇气。 这终于触怒了天帝,他一把推开企图拦在他面前的侍女,抓住了舍质的双肩。“你后悔了,是不是!”他吼道,“你后悔了!” 舍质颤抖着,但还是毫无畏怯地注视着天帝的眼睛。 怒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天帝的胸口,“是啊,随便你现在怎么看待我!我听见我的人民在不满地大声抱怨,说要一个不能保护他们的天帝有什么用?可是当初难道是我自愿登上宝座的吗?是谁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谁对我说人民必须要一个领导?是谁说天帝必须统御众神、为世界带来秩序?我他妈地管什么秩序!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只想要快活地生活,我建设这个城市是因为我喜欢热闹、美酒和歌舞!这难道不对吗?是你们强行把期望和责任压倒我肩头上,你们强行把王冠带到我头上,权杖交在我手里,只要能免除自己思考做决定的重担,你们便自愿放弃自由,成为我的奴仆和臣属!当我击败魔龙时你们对我顶礼膜拜,可是当我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做你们的救主,你们便抱怨、诅咒、嘲弄,认为我是夺走你们自由的枷锁!难道是我自愿要求这一切的吗?在所有这些把我逼到今天这境地的人中,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行把你自己的幻想和情感强加给我,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 他这么充满愤怒地喊叫着,说出来的事情令他自己感到惊讶,和倍加愤怒。 这一下,舍质终于低下了头。泪水滴落在她的深绿衣裙上。 “但你……”她颤抖着说,“你曾是人们心中的英雄……” 因陀罗突然清醒过来了。他放开了舍质的肩膀,近乎愕然地注视着自己啜泣不已的皇后。 多年来他一直给她冷遇。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的骄傲和难以驯服。但她从未哭泣过。从未像现在这样哭泣过。 “我不是。”最后他黯然地说。“我是英雄是因为人们需要英雄。” 舍质抬头看他。 “但你确确实实曾打败过弗栗多……”她近乎央求地说。 因陀罗看着她。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去参加的是一场完全不了解的战役。”他说,“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舍质张大眼睛注视着他。 他从自己的妻子面前退开。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生活中唯一温情款款的一次。 “快走吧。”他说。 七 舍质终于也离开了。 因陀罗站在自己宫殿的台阶上,看着她的行列消失在四象之门外。 “陛下……”因陀罗回头,看见阿耆尼站在身后。“所有人都离开了……”火神说。“我是最后一个。” 天帝看了一眼永寿城。现在它彻彻底底地变成一座空城了。 “你也要走了吗?”因陀罗说。 阿耆尼垂下了头。“是的。有人说在朝西的路上遭遇了阿修罗的伏兵袭击。我必须要去保护前方的人。” 因陀罗点了点头。“那你去吧。”他说。 “陛下,”阿耆尼说,“弗栗多离这里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 因陀罗扫了一眼天际。“我知道。”他说。 “走吧,陛下。”阿耆尼说。“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我最后一个离开。”因陀罗低声说着,朝宫殿内走去。“你先走吧。” “陛下!”阿耆尼在他背后喊着。随后,他又降低了声音。 “别逞强,孩子……”火神的声音听起来老迈又疲惫。 因陀罗回头看他。“在地界的时候,你让我要勇敢面对,无论结果为何……”他说。 空荡荡的宫殿里一片沉默。 “走吧,老朋友。”因陀罗说,“我保证随后就去。” 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空旷。寂静。空气 分卷阅读16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里弥漫焦灼的味道。 因陀罗慢慢地走向宫殿深处。他回到他的宝座前,坐下去,然而立刻就因为宝座的温度跳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极目远眺,他看到魔龙的阴影已经在视野可及之处出现,也听到了它怪异的吼叫声。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世界的年轻时代,那时他是真的无所畏惧,即便是魔龙弗栗多,他也无畏地面对。 但他并不是单独一人。那时他身边有许多伙伴,共同冒险,也一起面对挑战。 “苏摩?”因陀罗轻声问。 ——苏摩不在这里。他已经死在了地界。泰半原因是出自他。 “伐楼那?”因陀罗又轻声问。 ——伐楼那已经背叛了他。那个往日总是说话细声慢语、为他出谋划策的伙伴很早就离开他了,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西方国度之主和弥庐山下的天帝。 “阿耆尼?” ——阿耆尼也走了。多年来他始终在他身边,从他的朋友变成他的臣子。但他并不能一直陪伴他。 回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因陀罗独自站着。这里没人回应他的召唤。 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突然之间,细微的声音从宫殿一角传了出来。天帝一惊,抬起了头。 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轻轻从柱子后走了出来。那细微的声音正是她足上的脚铃。她盈盈朝因陀罗低下身去。 “陛下。”她轻声说。声音还是那么甜蜜。 因陀罗瞪着她。“优哩婆湿。”他叫出了这个舞伶的名字,“为什么你还不走?” 优哩婆湿抬起了头。她额头那块被天帝掷杯击伤的痕迹尚未完全消去。细长的眼睛里,深黑眼瞳映照出天帝的身影。“为什么陛下还不走?”她说。 天帝抿紧了嘴唇。“所有人都走了。”他说。“你也快去逃命吧。” “如果对方是弗栗多的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优哩婆湿说。 “开什么玩笑,”因陀罗说,“你就不会害怕?” 优哩婆湿垂下了眼帘。她一如既往地抿嘴微笑着。“当然害怕。可是我只是个会跳舞的天女。从我生下来,永寿城就是我的家。离开了它,我不晓得要到哪里去,要做些什么。相比弗栗多的恐怖,我更害怕这个。” 天帝默不作声。 “只要陛下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优哩婆湿说。 “这太荒唐了……”因陀罗说。苦涩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咙。 他所有的臣民、仆从和朋友都离开了。 最后陪伴他的竟然是个舞伎。 他又抬起头。 弗栗多更加接近了。也许已经快到四象之门了吧。 很快它就会来到这里。它会令弥庐山的脚底变成荒漠。它会把这里作为巢穴。成千上百年地盘据在这里。它会摧毁永寿城,压垮它的宫殿,玷污它的广场、花园和道路。它会吸干这里, 就像饮干他千百年的梦想。 一个只有欢笑、美酒、豪勇战士和善舞女子的梦。 这是多么荒唐。 他竟然能容忍这个。 “优哩婆湿。”他低声说。 “是?” 天帝低头注视着舞伎。 “如果,”他说,“我为了保护这城市,前去和弗栗多作战,那么……你愿不愿意再为我跳一曲勇士之舞?” 优哩婆湿张大了眼睛。“陛下?”她说。 “愿意吗?”他说。 微笑依旧停留在这舞伎脸上,但却变得苍白。“陛下。”她说,“这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啊。” “但它依旧还是我的城市,”因陀罗微笑着说,“我的首善之城。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何况它其实不是一座空城。我还有一个人民可以保护……” 泪水猛然涌上她的眼睛。她的微笑被破坏了。她用手捂住了嘴。 “愿意吗?”因陀罗又问了一句。 “……荣幸之至。”舞伎轻声回答。 “那么,你其实没有把它忘掉啊。” “从来不曾忘……” 脚铃急促地响动,莲花足在地面上踏出纷繁的节奏,衣袂翻飞。这舞蹈歌唱着光荣和梦想,歌颂着勇气和希望,歌唱辉煌的胜利,悲壮的败北。它歌唱站在花车上的胜者,也歌唱倒在战场上的无名尸骨;它歌唱那些业已逝去的勇者的荣光,也歌唱武士们的悲欢。这是胜利者之舞,亦是失败者之舞,这是悲伤之舞,亦是欢喜之舞,这是愤怒和倔强之舞,亦是痛苦迷惘之舞。这是生之舞,亦是死之舞。 魔龙到来的轰鸣已经近在身边。 舞蹈曳然而止。 因陀罗站了起来。他摘掉了宝冠,解下了身上的珠宝。他脱去王袍,把纷飞的乱发在脑后扎起来。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只有雷杵依旧握在手中。 “陛下。”优哩婆湿轻声说 分卷阅读16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因陀罗走过她身边,径直朝宫门外走去。 他来到王宫的马厩前,还未来得及带走的马匹感觉到弗栗多散发的死亡气息,无比惊恐万状地嘶鸣。因陀罗走过第一件马厩,那里是空着的。然而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 他的神马高耳在那里等待他。它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神俊,就像是从来不曾老过、胖过、黯淡过。它的马鬃如火,聪慧的双眼凝视着自己的主人,兴奋地用马蹄刨着地面。因陀罗忍不住咧嘴微笑。“啊呀,我的老伙计。”他走上去,牵出了高耳,翻身跃上它。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再度骑上它,去面对难以征服的强敌。 高耳昂首嘶鸣,叫声中充满骄傲。 “走吧!”因陀罗喊道。 神马带着他冲出王宫,穿过街道,穿过城门,朝着四象之门冲去。在那里,魔龙的巨大头颅已经清晰可见。 “来吧,弗栗多!”雷神吼道,他已然舍去了所有的负担,此刻他极度恐惧,也极度欢喜,极度兴奋,就像是回到了千百年前,那个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的年轻雷神。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魔龙篇 fin 【~Sundara~ 美妙篇】 一 她猛然醒来。映入视线的第件事物是动摇的地平线。 这地方不再是平静、凝固、永恒的模样了。地面在震动,空间在动摇,时间似乎加快了流动的步伐。在她周围,水的叹息和呜咽层层卷来。 湿婆依旧在她身旁。他一言不发,注视着她所不能看到的景象。 “发生什么事情了?”萨蒂问,她刚刚说完,另外一波震动又来了。世界的幻象化为流沙褪去。这个虚幻的空间已经难以维持了。萨蒂张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这里那里出现腐蚀般的黑洞,从洞口里,水声和黑暗涌了进来。 “……湿婆!” “……正在战斗。” “啊?” “因陀罗在同弗栗多作战。”湿婆说。 “……在作战?”萨蒂睁圆了眼睛。“天帝?” “嗯。” “可能打得赢吗?”萨蒂说。 湿婆笑了笑。“如果说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弗栗多,那就是因陀罗了。” “哦,那这样的话……”萨蒂突然噎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这对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弗栗多被因陀罗打败,那么作为这条巨龙的心脏的她…… 萨蒂浑身都变得冰冷了。 湿婆还是一言不发。他注视着她。 那眼神令萨蒂打了一个寒战。那是种衡量货物价值般的眼神,正法神审判人类善恶的眼神,他正在打量她,仿佛估算价值,评价她存在的必要。 她后退了一步。 他还是看着她。 萨蒂意识到他在为什么做决策。 “湿婆,”她说,“现在战况怎么样了?请你告诉我。” 湿婆不说话。 “告诉我,”萨蒂坚持着,“要不就把你的手给我,我自己看。” 看,她一半绝望一半愤怒地想着,我在对你说话。我不是无知无觉的。你意识到了吗? 她朝湿婆伸出了手。“让我看看。”她说。“请。” 湿婆低下头。她意识到他在看着她手掌上的伤痕。然后他抬起头。 “难分难解吧,我想。”他说,口气很淡,听不出勉为其难的意味。 “如果因陀罗胜了,我会死吗?”萨蒂轻声问。 湿婆注视着她。 “害怕死亡吗?”他问。 萨蒂只是看着他。 “但如果因陀罗取得胜利,世界将会从干旱中得救。”他又问。“你将作为献祭和牺牲而死,因为你的死,许多人会被拯救。” 萨蒂还是看着他。 “我不想死。”她说。 “那么你愿意看着更多生命因为弗栗多而消亡。” “不……”萨蒂说,她逐渐开始发抖了,“我不愿意。但我不想死。” “你的话是矛盾的。” “要么我死,要么更多人死?”萨蒂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想起在被魔龙吞噬之前,她祈祷过,让自己忘记最痛苦的事情。她很奇怪为什么那句话未能成真。难道对她来说,还有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情在等待……? “我不想死。”她说。 但是,湿婆已经告诉她,得到商吉婆尼花,他才能解脱一切束缚,成为完整者。那么对于湿婆来说,也许她的生存与否并不值得关注。 而她现在唯有他而已。 “我很害怕……”她说。 湿婆看着她。她看得到他眼中种种思想交汇流过的痕迹,就像湍急宽广的河流。最后这条河流找到了宽阔的入海口,于是变得再度平缓、宁静 分卷阅读16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下来了。 “萨蒂,”他说,嘴边奇怪地带了一丝笑意。“你曾对我说,即便是我也可做抉择。” “……我说过。” “那么……” 伴随着他们的话音,这个空间动摇得更加厉害了。平缓、起伏的地平线被撕成了片段,世界的幻象片片掉落下来,洪水和黑暗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梦境。 “我现在亦可做一次抉择。”他说,“就如你说的一般,我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要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想死。”湿婆轻声说,“再次向我确认吧。” 萨蒂颤抖了一下。“结果会怎样?”她说。 “我也不知道。”湿婆说。“我不曾尝试。告诉我吧,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话。你害怕死亡吗?” 萨蒂看着他额头的新月。是从何时起,那轮银月再度散发了淡淡的光辉,就像故人的问候。 “我不想死。”她说。 湿婆的目光再度慢慢从熟悉的黎明深空变换为永远陌生混沌的色彩,不可捉摸、野性难驯的宇宙。 他对着她令人惊讶地笑了。那不再只是一个表情符号。而是真正的微笑,深邃明亮,令他看起来生气勃勃。 “那么,萨蒂,”他说,伸展开手臂,就像在展示身后无形的翼翅,“看我令万象更新。” 一 雨。 开始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后来越来越大了。 小雨变成中雨,中雨变成了暴雨。 雷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中轰鸣着。 树在雨中狂喜地舞蹈。雷声隆隆。干涸了多日的土地贪婪地吸收水分,大气、森林、原野、各式各样因为连日干旱喘不过气的生命突然又能呼吸了。 “……雨。” 站在海边的拉克什米抬起了脸。她眯着眼,感受着清凉的雨丝划落在脸上的感觉。 “下雨了,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天来,天空一直被干旱所烤灼,□荒瘠,但现在,浓重的乌云笼盖了天空,在雨云下,灰色的大海咆哮着。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浪头拍到了海岸上。从那个浪头中化出了人形,白色的浪花成为肌肤,海水成为长袍,海神伐楼那从那个浪中优雅自若地走了出来。 “父亲。”拉克什米喊。 伐楼那转头看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他朝拉克什米伸出手,拉克什米就跑了过去。 “父亲,下雨了。”拉克什米仰头看着养父说。 “是啊,”伐楼那低声慢慢地说,“下雨了。” 他也抬头看着那乌云翻滚的天空。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过天与地的间隙,雷声在远处轰鸣着。 “干旱结束了吗?”拉克什米问。 雨水没有痕迹地融入伐楼那的长袍里。“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他说。 “这意味着什么?” 伐楼那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 “这意味着……”他说。 “这意味着,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 伯利喃喃地说着。他站在莲顶山上,看着暴雨倾注在眼前辽阔的平原上。从弗栗多体内解放出来的、被禁锢和囚禁的水份近乎歇斯底里地用雨的形式回归到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大口大口地吞吐这带着狂暴意味的喜悦之水。甚至连站在伯利身后的乌沙纳斯都惬意地眯紧了眼睛,享受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的感觉。 “也就是说,”乌沙纳斯说,“因陀罗不再有资格坐在天帝的宝座上了。” 他露齿一笑。脸颊上的雨水流淌到嘴边。真是甘甜的滋味。 伯利背着手,站在悬崖边上,默然无语。替他打伞的侍从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伯利回头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开了。 “我听到了青蛙的叫声。”乌沙纳斯说,“还有溪流再度出现的水声。” 伯利的视线转向标志着魔龙曾经路过的那条干旱之路。那里现在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水色浑黄,水流湍急。那是在大地上奔流的魔龙之血。 “损失极大。”伯利轻声说。 “不,是极小。”乌沙纳斯不以为意地说,“干旱很可怕,但现在下雨了。这意味着土地又可耕种,收成尚可期待,人民还会回来,国家依然存在,秩序和文明未被破坏。而战祸蔓延造成的结果就不一定了,最重要的是,战火造成的混乱难以管理得多。” 伯利依旧背着手默然无语。 “因陀罗呢?”最后他又说。 乌沙纳斯望向远方。“也许逃走了吧。如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话。”他说。“……从杀死弗栗多的时候他就会明白。一个能打倒的敌人倒下来,与此同时,罪孽却降临在他身上。” 他轻轻地笑了笑。 “弗栗多是个婆罗门。它经由陀湿多的手而诞生,它的心 分卷阅读17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脏是达刹之女。无论它是多么可憎的怪物,全无心智,贪婪残暴,可是它还是一个婆罗门!在所有的罪行中,杀害婆罗门是最可怕、最极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无论因陀罗有没有杀过万相,他已经在全世界面前重演了这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了一个婆罗门。杀梵罪会追随因陀罗,在他的余生,他都洗脱不了这个罪名,天界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杀梵者为天帝了。” 伯利轻轻叹了口气。 “他要是像个懦夫一样为了保命从魔龙面前逃跑,说不定还能保住他的位子,保住他的声名,将来也许还能重整旗鼓,和我一战。但是现在,他被彻底毁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阿修罗王说,“多么讽刺啊……他好不容易从那么多年的沉迷、堕落和不思进取之中,重新拾回了他的英雄气概,可是这英雄举动却把他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不,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乌沙纳斯轻声说,“英雄仅存在于愚蠢和罪孽的夹缝之间。渴望高尚行为就会有高尚结果的想法再天真不过。” 伯利叹息了一声,把锐利的视线投向乌沙纳斯。 “你看上去比我心情还要复杂,苏羯罗。”他说。“你从一开始知道因陀罗会做这样的选择,对吗?” “我并不知道,但我期盼如此。”乌沙纳斯轻声说。他扬起头,水珠从他的下巴滴落,他的黑衣已经被打得透湿。“我害怕他不去面对弗栗多逃之夭夭,因为这会继续给我们造成障碍,更是因为……世界上除了他,别无他人可做出这样高贵英勇的举动。”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个深刻苦涩的笑意。 “说白了……他本就只擅长做英雄而已。” 雨还在继续下。 渐渐地,闪电远去了,雷声也远去了。 现在只有雨声回荡在天地间。 “无论如何……”乌沙纳斯说,回头朝阿修罗王笑了笑。“现在空荡荡的永寿城在等待您入主了。” 二 雨。 在永寿城外,四象门前,恶战刚刚结束的地方,倾盆而下的暴雨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白雾升腾的假象中,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优哩婆湿把淋湿的纱丽和挡在面前的头发撩到一边。雨冲掉了她精致的妆容。她在雨中举步维艰地艰难跋涉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四象门外。她擦去流到眼角的雨水,困惑地张大了眼睛。 这里已经很难看出恶战的痕迹了。 原本黄褐色的土地上,绿色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蔓延着。青草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疯长,倒下的树木旁边新的树苗破土而出,而藤蔓层层缠绕岩石和树干,犹如青蛇爬动。优哩婆湿看到这里、那里散落的一堆堆巨大岩石。她呆呆地注视了它们半天,然后看到远处一块最大的岩石上的孔洞和獠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弗栗多的骸骨。 她这么看着的时候,绿色的苔藓正爬上这些青铜色的骨骼,覆盖它们。草长出来了,花开出来了,这些有着骇人外表的魔龙残余正迅速被自然疯狂的反噬覆盖、吞没,很快就连高高伸向天空的龙角和肋骨也被蔓藤爬满。用不了多久,弗栗多的可怖尸体就会变成一座座翠绿的山丘。 优哩婆湿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雨正在逐渐减小。但她依旧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看到了彻底的破坏和新生。这种被摧毁和再生的过程是如此狂暴,胜过所有的战争,更像是天地之间热烈的□。 在她这么看的时候,草从她脚趾缝里生长出来,开出浅紫色的花朵。 但优哩婆湿没有看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她没看到天帝。 她继续在魔龙堆积如山的尸骨中跋涉着,时不时被横过的藤蔓绊倒。但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芬芳;热浪从岩石上方升起来。雨就要停了。 优哩婆湿停住了脚步。她仰起头。在她头顶,浓密的乌云正在逐渐散去。第一方蓝天露出了温柔面目。 在那方蓝天之下,在魔龙骨山的中间,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雨也将他淋得透湿,他怀里抱着一个年轻姑娘。 优哩婆湿认得那个姑娘。在难陀那园林里,她教过一群小女孩跳舞,教过她们如何用梦境占卜自己的未来。那姑娘是她们中的一个。 萨蒂。她记得这是这姑娘的名字。仙人达刹的女儿。 男子低头看她。他有一双让人生畏的深色眼睛。出于某种原因,优哩婆湿知道她必须对他表示尊崇。 但是她却没有。 “请问你知道因陀罗陛下在哪里吗?”她问那个男子。 “他走了。”他说。 “走……?”优哩婆湿睁大了眼睛,“去哪里了?” “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吧,我想。”男子说,“跨越魔龙吞噬的所有九十九条河流……” 他抬起头。雨淅淅沥沥地渐渐停止了。长弓般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彩虹都到达不了的地方,群山怀抱的湖泊。”他轻声说,“也许只有到了 分卷阅读17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里,世界的尽头,他才能摆脱她。” “她?她是什么?摆脱谁?”优哩婆湿往前走了一步,“天界不能没有天帝。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她问。 但那个男子不再说话。他仰起了头,怀抱着萨蒂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腾空而起。他身后好像有风暴一样无形的翼翅。从乌云后透出了阳光,为朝天空飞去的他们镀上了一层金纱般温和的光彩。 那光彩耀花了优哩婆湿的眼睛。 她眨眨眼,再去看时,那个男子和萨蒂都不见了。 风吹拂在萨蒂脸上,吹干了她脸上最后的水珠。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视野的是广无边际的蓝天。雨把天洗净了,风把云吹散了,阳光把风捂暖了。 而在她脚下的是伸展开来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万物生机勃勃,清新秀美。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飞行。仰起头,她看到了湿婆。 萨蒂的心突然恢复了跳动。 ——看我令万象更新。 那的确是万象更新。 就在湿婆吐出这句话的同时,世界在他们身周分崩离析开来。 不仅仅是保存萨蒂心智的那个虚幻的空间;甚至也不仅仅是弗栗多体内的黑暗世界。 结构不复存在;整体变成个体,以他们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猛然崩散。 所有的禁锢都被解开了,所有的秘密都被说出来,整个宇宙就像一只口袋,由内而外翻了一个面。 大地变为天空,固体的事物化为液体,梦幻化为现实,黑暗化为光明,冷变成热,空间变成时间,折射出三千世界不同的景象。光在大声喧哗,声音的色彩变化莫测。 这个世界正在经历新生! 甚至湿婆的样子也不同了。 但不是在地界她见过那些扭曲、怪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形体,她看到了他的正体。 那才是他在更高的天界呈现出来的样子吧。 他比什么都高大,像传说中毗湿努的形象般具有四臂;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像是凝聚成人形的白色光芒。她只注意到他额头新月下赫然睁开的第三只眼睛。他在大笑,甚至在舞蹈。 萨蒂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包围住他们的巨龙弗栗多的力量正被摧毁。它被由内而外扭转了;它被从内部击溃了。它可以囚禁所有的生命之源,却无法包含住一个新生的宇宙带来的爆炸般力量。 与此同时,她还是听到了那声雷鸣。 那一定是因陀罗的雷杵带着毛骨悚然的威力砸在了弗栗多头上,魔龙遭受到了来自内外两方的夹击。它崩裂成片段,成亿成兆的江河湖海,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急着从它的体内欢呼着狂奔出去。 魔龙死了。 可是水在他们周围绚烂起舞,色彩淹没了她的眼睛,她身上的毛发竖了起来,除了感受到炽热和眼前的白光,突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因陀罗的雷电劈开了弗栗多的身躯,终于也降临到了她身上。 …… 萨蒂又眨眨眼睛。 她依旧活着。在呼吸,在心跳。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湿婆时,意识到对方也在看她。阳光和阴影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看过那令世界新生的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重新审视他接近凡人的外表,令人感到怪异。 和莫名的欣慰。 “你……”她说,湿婆自己做了什么选择?为什么她没有与弗栗多一同死去? “听好,萨蒂。”湿婆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镇定,“看来我无法再带你飞再远些了。” 萨蒂睁大了眼睛。“什么?”她问。 “你的父亲应当是在西方。不要回永寿城去,阿修罗一定会占据它的。”湿婆没有理会她。 萨蒂还是惊讶地看着他。她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幽蓝色的光纹正从湿婆的脖颈一圈圈向外扩散。在她愕然注视这蓝色时,它已经从湿婆的喉部延展到了他的脸颊和胸口、肩膀。 萨蒂吃了一惊。“你……你的脖子……”她说。 湿婆还是看着她。“如果一个人行走,别害怕,我的雄狮会保护你。”他说,“我得要休息一阵子。如果我没有醒来……”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鸟在空中飞行时突然变成了石头,他毫无征兆地停滞了,然后带着萨蒂从天上向下坠去。 “湿婆!”萨蒂只来得及这么叫了一声。风急速地刮过她的脸。她看着绿色的大地朝她扑面而来。 萨蒂肺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挤了出来。她闭紧了眼睛。 然后就是撞击。 ……萨蒂想她大概又一次晕过去了。 但时间很短,也许只是片刻。 因为她睁开眼看到的太阳几乎还在原来的方位。 萨蒂晕头涨脑地支起身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湿婆身上,后者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却没有像石头那般粉 分卷阅读17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碎,倒是地面因他的坠地而砸凹下去一大片。 “湿婆?”萨蒂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反应。湿婆的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睛闭着。 那蓝色的光纹停止了扩散,可是也没有消去。 萨蒂突然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了。她瞪视了一会一动不动的湿婆,然后犹豫着,慢慢把耳朵靠在了他胸口。 一片寂静。 就在萨蒂几乎以为自己心跳也快停止的时候,她才听见了那胸膛里一声心跳。很缓慢,就像是石子扔进深井里。 他并不是死了,但他几乎不呼吸。他原本肤色就白皙,现在几乎全无血色。 萨蒂惶然地站了起来。 她现在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看样子,他们一头栽进了森林中一个废弃的神庙中。这神庙荒废了很久了,苔藓和藤蔓毁坏了建筑,连一半屋顶都倾垮下来,他们正好是从没有屋顶的那边掉了进来。往外看出去,可以看到绿色的树木几乎要吞吃了这小小的神庙。 萨蒂一手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一边慢慢跨过倒在神庙地面上覆盖青苔的石料,朝外面走去。 这神庙原来是建在一面悬崖之上的。走出庙门口,古老、苍翠、美丽的森林在她脚下展开来。微风从原野上吹来,拂动着她的黑色长发。 萨蒂充满迷惘地注视这景象。 在她面前的,是广袤深邃的世界。 三 萨蒂又回到了神庙里。 湿婆依旧一动不动。幽蓝色的光纹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某种奇异的刺青。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他看起来既不像生也不像死。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让她去西方。 西方…… 她好想见父亲。父亲一定很担心她,他是不是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她也不知道塔拉怎么样了。想着她,萨蒂就觉得烙铁印在心上,荆棘扎在喉咙口,风沙吹进眼睛里。 也许要是去了西方,她就能彻底和这一切告别了。商吉婆尼、魔龙、阿修罗,她能离开这一切,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 她不可能忘却,但她至少可以暂时逃离。 她想休息。 她呆望了湿婆一会儿,然后把两只手放在他胳膊底下,用力把他拉到神庙屋顶尚存的那部分。她想要把身上的纱丽撕一部分下来,可是她穿的还是乌莎斯给她的朝霞衣,无论怎样扯开,都会像天空中被吹散的云一样重新汇集到一起去。她只好爬到外面,扯下柔韧的树叶,垫在湿婆头底下。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萨蒂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半途中,她拾起一块从建筑上掉落下来的灰石。走到神庙外,她开始在门口的空地上画魔阵。驱除猛兽和虫蛇、守护这神庙的魔阵。 画完之后,萨蒂抬起头回望了神庙一眼。重重门中,湿婆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我要走了。你那么强,你会没事的。而我…… 她转过身,朝森林走去。 这森林古老宁静,阳光从高高的树顶投下来。不知道野兽被吓跑还是忌惮她影子里的雄狮,一路上她只遇见了在树上一闪而过的猴子或山猫。 这个神庙虽被废弃,但位置已经在森林的边缘。她顺着昔日人们来拜祭的荒芜道路走了一截路,就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再走一段,她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还有最近才有人走过的、可供马匹通行的道路。 萨蒂看着下面的村庄,心里犯着踌躇。她不可能自己走到西方去的。她是否应该去村子里求助呢? “喂,那边那女人。 萨蒂一惊,她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群士兵,手里拿着长矛,正瞪着眼睛看着她。 她身体僵住了。 “你是谁?”看模样是这群士兵里带头人的一个黑胡子说,“在这里做什么?” 萨蒂没说话。 她辨认不出这群士兵是天神,阿修罗,还是普通的人类。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 那群士兵看着她,神情不善。“哑巴吗?”带头的黑胡子又问。 萨蒂心里突然一动。 这群士兵看样子是要往她下来的山上走。 山上除了那座小小的神庙,什么也没有。 “你们要去哪里?”她突然冲口而出。 黑胡子说:“嘿,原来你会说话。我们要去悬崖上的神庙。你知道那地方吗?” 萨蒂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去那里?”她说。 “这你少管。”黑胡子说着,走了过来,盯着她。“我说……你该不会是哪里的走散了的营妓吧?” 萨蒂脸涨红了。“我不是。”她说。 “那你还能是什么人?前一阵子天上大战,这几天魔龙猖獗,附近的百姓早就跑光了。要不你就是逃出来的营妓,要不你就是变幻了模样 分卷阅读17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罗刹?” 萨蒂说不出话来。她还是站着不动,心里却感到紧张。 那群士兵面面相觑。黑胡子皱起眉头,想要走上前去拉扯萨蒂。他身边的士兵阻止了他,神情有点紧张。“好人家的女人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种地方,”那人低声说,“何况看她穿成这个样子。我听说这一带有药叉女出没。她多半是什么精怪。不要招惹她。” 这样一说,士兵们都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萨蒂。 “离她远点儿,”有人在窃窃私语,“免得她对我们施展魔法。” 士兵们又后退了一些,然后绕开她,想要继续朝山上走。 她转过身,跟上他们。“不能去。”她说,“不能去那个神庙。” 他们会看到在神庙里的湿婆。那阻止野兽的魔阵防御不了持刀剑的人。也许他们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但会以为他死了,把他扔进火中。湿婆不知道会保持这种状态多久,在此期间,他一直是毫无防御的,甚至会任凡人摆布。 “你们不能去。”她又说了一遍。 黑胡子转头看着她。 “女人,”他说,“识趣些。也许你会玩些把戏,但我的武器可不管你是药叉还是龙王之女。” “走开,”她说,“你们不可接近那地方。” “想让我动粗吗,女人?”黑胡子咆哮着。 “我……”萨蒂开口高喊,可是就在她想要用真实之力阻止他们继续接近的瞬间,她想起了乌沙纳斯的话。 再用两次,至多三次,你就会被身体内部的劫末之火由内而外烧个干净。 她的话猛然刹住。 黑胡子瞪着她。“走开,”他说,露出了牙齿,“别让我上火。我们都有一阵子没碰过女人了,你明白?” 就在此时,雄狮从萨蒂影子里猛地蹿出,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挡在萨蒂身前。黑胡子吓了一跳,险些坐倒在地。 “妈的,这女人果然是精怪!”士兵们叫喊起来,“快走!” 雄狮一个纵跃,冲到了士兵前,他们拔腿就往后跑。黑胡子爬起来,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萨蒂松了一口气。雄狮回头看看她,再度一头钻回她影子里。 风吹起来,吹得她汗湿的额头微凉。她撩了撩头发,掉头往山上走去。 因为记得路,这次她很快就走回了神庙。湿婆就和她离开时的状态一样,全无变化。 她想起得要好好巡视神庙周围。她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围着破败的神庙走了一圈。外围的回廊已经完全坍塌了。不过她的魔阵还是起了效果,就连一条蜥蜴她都没看到。 最后她走回到庙堂中央。她第一次留意到矗立在祭坛上的神像。神像并不大,但被青苔和藤蔓所覆盖。她轻轻拂开了那些植物,想要看看这是哪一位神灵的领地,自己是否可以借助他残留在这里的力量请求保护,但随即就睁大了眼睛。 她看看那神像的脸,又回头看看静躺不动的湿婆。 那是他。 这从前一定是座献给毁灭之神的神庙,神像的脸和湿婆一模一样。 但是神像和湿婆本人之间还是有说不出的、微妙的差异。这神像似乎显得更年轻些。几乎像个少年。神像背着大弓(她从未见湿婆带过弓),眉目间有种既狂野、又热烈的感觉,令他看上去情感鲜明。 也许雕刻这座雕像的艺人技艺不精。尽管见过毁灭神本人,却难以捕捉他的气质。 这么想着,萨蒂叹了口气。她再度走回湿婆身边。 他的脸笼罩在宁静里。比起神像,其实他本人更像雕像。 萨蒂想了想,又将湿婆拉到祭坛边,让他依靠着石座。她想这样他大概会觉得舒服些。这费了她不少力气,做完后,她直起身,望着湿婆。 他沉睡的表情一如既往宁静。 她想起在魔龙体内,在那个梦和天界的交界之地,时间流逝缓慢,宛如流沙。 她有时清醒,有时昏睡。 醒来时她总看见湿婆坐在身旁,犹如秋日高空下的湖泊,无波澜,无扰动。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这情景。 ……虽无言语,湿婆的存在令她觉得安心。 她慢慢走回庙外,拣起石头,一口气在神庙外又画了七八个魔阵;她把她记得起来的招数全都使上了,包括祈祷平安的图案,提防生客的图案,等等等等。 画完之后,她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微微偏西了。 检查了一阵魔阵,觉得已经没有问题,她才慢慢朝森林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按住了胃部。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在魔龙体内感不到饥饿,也许是因为它滋养了作为心脏的自己吧?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饥火中烧,身体发软,手脚都发冷没了力气。她必须找到食物。 可是这森林和她熟悉的净修林相差太远了。她认不出这里的 分卷阅读17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植物种类,不知道它们的果实是否可以食用。没有随处可见的根茎可供挖掘。也许在山下的村子里可以找到吃的。但是她无法确定。而且她不敢离神庙太远。那些士兵也许会再回来,带着驱邪的婆罗门祭司和更多人马。 她在离神庙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不小的山泉,被山岩环绕,水质很清澈。萨蒂不管不顾,先跑到水边,把冷水喝了一个饱。可是这并没减缓饥饿感。她眼前直冒金星,几乎走不动路了;她瘫坐在泉水边上,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饿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山泉下的池塘里有鱼在游动。 她瞅着那些鱼。可能是从未被人捕捉过,这些鱼并不畏惧人,有几条就在她依靠的岩石下悠闲地游来游去。 小时候她也常和净修林附近的池塘里的游鱼玩耍。她喂剩余的食物给它们吃,把脚伸进水时它们会轻啄她的脚丫,好玩极了。 她回想起在迦湿城里四处游荡时看到的那个耳朵上挂着金环的卖鱼女,看到那堆堆在铁板上的死鱼。 ——这东西怎么能吃?杀生的死物污秽,死鱼更腥臭。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到肚子里面? 萨蒂盯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手伸向一旁,慢慢地抓起一块石头,举在空中,然后对准一条游到她身旁的鱼砸了下去。 天已经开始慢慢暗下去的时候,萨蒂提着两尾鱼疲惫不堪地走回了神庙。她还带了些沿途拾的柴火回来。湿婆的情况毫无变化,她看了他一眼,坐到另外一边,把柴火堆好,然后念诵火神的咒语,点燃了火。可是森林里拾来的树枝饱含湿气,升起的烟呛得萨蒂咳嗽不止,两眼发红。好不容易弄好了火,她尝试把那两条鱼穿在树枝上去火上烤,又险些把鱼烤成焦炭、掉进火里。到了最后,她损失了一条,剩下的一条也半生不熟。萨蒂尝试着咬了一口。和她想像的味道完全不同,鱼内脏的腥味让她差点呕出来。可她还是强忍了吃掉了大半条鱼。 她拿着剩下的半条走到了湿婆身旁。 “你需要食物吗?”她说,看着湿婆,随即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我想你大概不需要。” 风吹着森林,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萨蒂坐在湿婆身边,看着他。火光摇动着,在他面孔上投射出变幻光影。 “求你,”她轻声说,“快醒来吧。” 夜色渐深。 萨蒂蜷缩在火堆面前睡着了。她睡得不怎么安稳。 风从屋顶的破洞吹进来。火焰跳跃着、噼啪作响,它烧到了树枝里水分较多的部分。慢慢地,火焰渐弱了,变小了,然后慢慢熄灭了。 萨蒂在睡梦中,把自己肩膀抱紧了些,更向里蜷缩了一点。 湿婆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注视着神庙,然后视线移到了火堆另外一边的萨蒂身上。 啪地一声,本来已经熄灭的火再度燃烧起来,而且更明亮、更温暖。 湿婆再度闭上了眼。 一切复归寂静。 四 那天傍晚的时候,乌沙纳斯在永寿城外看到了优哩婆湿。 天界的舞伎站在四象门外的广阔道路旁,用纱丽遮掩了面孔,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阿修罗的军队排成行列,堂而皇之地进驻了天帝的都城。之前的豪雨把道路冲刷得非常干净,战车、战象和军马走过时几乎没有扬起灰尘。 “看那是谁?”乌沙纳斯看着那独自一人的舞伎低声问,他和陀湿多一起走在伯利战车的的车轮旁。优哩婆湿最终像是看厌了无休无止的军队行列,把纱丽裹得更紧了一些,转身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你说她要去哪里?”乌沙纳斯盯着优哩婆湿的背影,“明明已经无处可去了。” 陀湿多没说话。他又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永寿城的城墙和大门上,那都曾是他负责建造的作品。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两步,扶住伯利战车的车辕。“陛下,”他说,“我们应当鼓励从前为天帝服务的半神和乐师回到永寿城来。” 伯利笑了笑。“我并不特别喜欢歌舞和喧闹……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这么做吧。” “没有天女在永寿城上空抛售鲜花和檀香水的话,怎么能算是永寿城呢,”乌沙纳斯笑着说,“不止是要令人们信服陛下是更慷慨和公正的统治者而已。” 阿修罗的军队很快在永寿城四方散布开来。士兵们满怀惊奇,指点着这座城市的亭台楼阁、宽阔街道和用宝石与夜明珠装饰的花园。他们小心翼翼去摸那些装饰在路边的雕像,对天神的品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乌沙纳斯陪着伯利朝天帝宫殿走去,已经守卫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举起长矛向阿修罗王和祭司行礼。 伯利仰头看着前方高耸如云的天帝宫殿。“它的确名不虚传,”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更加喜欢波陀罗。” “陛下是不能在地界的都城里统治三界的。”乌沙纳斯说,“我们应当马上决定马祭的日期。” 分卷阅读17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伯利叹了口气,“越早越好。” “但必须等候到吉祥的时辰……” 伯利笑了起来。“苏羯罗,你自己是最不在意这些事情的。” “但其他人会很留意,特别是那些老家伙。”乌沙纳斯说。“马祭之后,陛下才能具有合法的皇帝地位,就算我们自己不在意,也必须得要装装样子。” 伯利不允许士兵们占用婆罗门和仙人的宅邸,因此许多人就在天帝宫殿前的广场和难陀那园林里扎营。陀湿多和乌沙纳斯一起在难陀那园林里漫步巡视,饶有兴趣地看着士兵吵吵嚷嚷地用圣泉的水做饭,捕捉湖中的天鹅拔毛烧烤,把花枝折下来当柴火。 “离开天界后,我回过永寿城好些次……”乌沙纳斯说,“但每次都是偷偷摸摸来,像个蟊贼。现在我终于能再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大道上了。” 陀湿多看着那些士兵蹲在他建造的水晶台阶上任意搓洗衣物。“那么你的愿望满足了吗?”他说。 乌沙纳斯深思着看那幅热闹的情景。 “我离开时,这城市就像一个珠光宝气、傲气十足的□,它榨干了我的所有,然后就把我赶出门外,我因为意识到自己还在爱它而更加恨它;如今它就在我面前,□,任人摆布,我却突然发现它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从前了。”他说。 陀湿多停住了脚步。 “大匠?” “抱歉。”老人说,“我想我得要告辞了。” 乌沙纳斯皱紧了眉。“为什么?”他说。 “摩耶既然已经重新为伯利王效力,我的能力就显得多余了。”陀湿多低声说,“此外……我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我儿报仇。现在仇恨已经得到了清偿……” 老人低下了头。“我却并没有如同想像中那么快乐。” 乌沙纳斯凝视着陀湿多。“我刚才的话给了你启发?”他说。 陀湿多摇摇头,显得心事重重。“我早该这么做的……” “我明白了。”乌沙纳斯说,“既然你要走,我也不强留了。那么你今后有何打算?” “你放心,我不会再投奔天神。”陀湿多说,“我会去人间隐修。就在万相死去的地方……” “……如此甚好。”乌沙纳斯笑了笑。“那么就保重了,大匠。” 他向陀湿多合十行礼,陀湿多看着他,却没有还礼,转身朝难陀那园林的出口走去。 乌沙纳斯注视着驼背匠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走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你的确是没用了。走吧!这样省却了我很多麻烦……” 他转过身,继续朝前走,突然眼睛一亮。园林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有块草坪,在那块草坪上,只生长着一棵无忧树。那是棵很大的无忧树,也许从园林被建造开始就被种植在那里了。 乌沙纳斯看着那棵树,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他记得这棵树。他记得在这棵树下曾与舍衍蒂一起观赏过盛开的无忧花,他曾在这棵树下为她弹奏情歌,而她在草坪上旋舞,花雨散诸天。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去触摸这棵树。 在他手指触碰到它的同时,这棵无忧树无声无息地碎成齑粉,消散在他面前,灰尘落在他的脚前。 它内部早已枯朽,魔龙的到来吸干了它仅存的生气,就算是甘霖也无法令它复活。 乌沙纳斯站在那里。 “奇怪?”他轻声说,“怎么现在就连我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兴了……” 清晨鸟儿的啼鸣叫醒了萨蒂。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挽起头发,按了按因为睡在石板上而僵硬的肩膀。晨光正从破损的屋顶照进这间小小的神庙。 她朝一边看去。湿婆依旧安睡如初,一动不动。 这已经是第九天了。 几天来湿婆的情况毫无变化,他躺在那里,身上不散发任何热力,根本就像是具尸体。即便是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冷冰冰犹如岩石。 萨蒂注视着晨光中的湿婆良久,看着他的头发,额角和胸口,然后叹了口气。她站起来,拿起一根靠墙摆放的、一头较尖的树枝,朝外走去。 她在泉水旁洗了脸,然后提起树枝,屏息注视在水中游动的鱼。她很快就找准了目标,瞅准了机会,她猛地把当长矛用的树枝扎下去。 溅起的水花泼湿萨蒂满身,可是她提起树枝时,不但没有鱼,而且树枝也折断了。 萨蒂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几天来她时常挨饿。运气好时能抓到鱼,如果抓不到,她就只能喝凉水果腹。森林里的果子她冒着风险尝试过了,有的让她肚子痛,有的根本无法下咽。她找到了一种花瓣肥厚的花做食物,但怎么吃都吃不饱。 有一天,影子里的雄狮突然跳了出去,朝森林里跑去,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头幼小的死鹿。 萨蒂埋掉了那头死鹿。倒不是因为不忍心吃,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 分卷阅读17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尝试拿石头碎片去剖开它,弄到一半就吐了。她试图让狮子找些更小的动物来,可是雄狮似乎无法明白她的指令。 她越来越觉得受不了,每天都想着走,每天都发誓这是最后一天,湿婆再不醒来,她就要离开去寻找自己父亲。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却还是会留下来,注视着沉睡不醒的湿婆,希望这一天他能睁开眼睛,然后就这样又捱过一天。 萨蒂朝四周看去,一时半刻找不到趁手的树枝,她发了一会呆,突然灵机一动,把身上的纱丽解了下来,跳到了水里,想试着用纱丽当作渔网来捕捉鱼。 朝霞织就的纱丽一放到水中就如同溶解开来一样,整个池水都变作绚烂的金红色,仿佛那小小的泉水容纳了整个世界天空中的晨曦。 “那是什么啊……” 萨蒂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去。 树林里有个女子眼睛发直地看着在水里铺陈开来的纱丽,又看向萨蒂。 她身段婀娜,黑发如乌龙,容貌俏丽,但却穿着粗陋的树皮衣。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这么对视着,然后同时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你是萨蒂!”那姑娘说。 “你……你是……”萨蒂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 ——萨蒂少女时代的伙伴,一度备受宠爱的公主,后来却触怒因陀罗被流放到人间的天帝的女儿。 萨蒂和提婆雅尼都惊讶地看着对方。她们彼此的改变都太大了,以至于看到对方时眼神里流动的不仅仅是惊讶。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问。萨蒂注意到她的嘴唇是淡紫色的,水泽精灵的颜色。 “我……”萨蒂突然脸红起来,急忙从水里爬出来。“这里难道是你主管的水源?” 提婆雅尼笑了笑。“当然是我啊……” 她朝萨蒂走过去,萨蒂留意到她的步伐体态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种醉象般的步态,从前萨蒂只在那些最妩媚风流的天女身上见过。 “你变了好多……” “你也是呀,萨蒂。”提婆雅尼带着赞许的语调说,目光又移到她身上的朝霞红衣上。纱丽刚刚离开水面,就脱去了一切水份,轻盈飘逸一如既往。“看你这身衣服,那么漂亮……” 萨蒂稍微觉得有点尴尬。“你怎么前一阵子不在这里呢?”她问。身为水泽精灵的药叉女,如果擅离职守,是会遭到惩罚的。 提婆雅尼撅起了嘴。“要是死守在这小破池塘里,我早就饿死了……”她说,“我母亲就是这样。她还以为如果她乖乖听话,我父亲就会宽恕她,让她回天界去……” 她顿了顿,然后极其突然捂住了嘴。 萨蒂惊讶地看着提婆雅尼泪流满面。 “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界的人了……”这个前公主说。 萨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伸出手放在提婆雅尼肩膀上,想要安慰一下对方。可是提婆雅尼却抱住了萨蒂。 人体的温暖让萨蒂几乎无所适从,但提婆雅尼在她肩头啜泣得这样厉害。不知不觉中,萨蒂的眼睛也湿润了。孤寂、无助、惶恐,她可以体味到提婆雅尼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情感。 她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把提婆雅尼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原来本不是什么朋友,甚至一度相处并不友好,可是现在她们有着类似的境遇,都失去了昔日的生活,在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作为流亡者相遇。 她们就这么抱在一起,在森林中央一起哭泣着。 五 “我在其他村庄遇到从这里经过的士兵,从他们嘴里听说了奇怪的事情,说是这里有个怪异的药叉女,严禁人们接近。我在想既然我都离开了,难道还有其他药叉女的存在吗?所以就特地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擦干了泪水后,提婆雅尼这么说。她又露出了微笑,上下打量着萨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穿得像个女神似的,却在这种地方出没。” 萨蒂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一时间难以说得清楚,于是只是说她和塔拉在送伽罗婆提去完婚的路上被劫持了。这么说着,萨蒂才想起来伽罗婆提也下落不明很长时间了,不知道祭主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和她一样四处流落,还是回到她父亲身边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提婆雅尼说,她几乎没怎么留意昔日好友伽罗婆提的事情。“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那群士兵说你不允许人们接近神庙,这是怎么回事?” 萨蒂犹豫了一下。“我未婚夫在神庙里。”她说,“他受了伤。我害怕他遭到别人伤害。” 提婆雅尼眼睛一亮,“是吗?”她说,“原来你已经订婚了呀。让我去见见他。他是怎样的人?什么家族出生的?” 萨蒂不知道让提婆雅尼见到湿婆是否妥当,还在犯着踌躇,但提婆雅尼已经起身朝神庙走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对了,我想 分卷阅读17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起来,你以前也做过那梦境占卜的,对不对?你梦见经卷和水罐。那么你未婚夫是一位婆罗门咯?” 萨蒂没办法,只好跟上提婆雅尼,“嗯,婆罗门……”她随口扯着谎,心想最好还是不要透露湿婆的真实身份。“他是,呃,鸯耆罗大仙的弟子……” 她们两人一起走进了神庙。正午的阳光令原本阴暗的神庙变得温暖和光线充足。提婆雅尼站在湿婆的面前,注视了他一阵子。 “他不怎么像个婆罗门。”她最后这么评价说。“不过看起来倒是个挺有吸引力的男人。” 不知道你见过他那幅非人非兽、难以名状的模样后是否还会这么认为。萨蒂有点苦涩地想。 “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提婆雅尼歪着头继续打量湿婆,“他活像个死人。可我看不出他哪里有什么外伤呀。” “我也不知道……”萨蒂说,突然瞥见了湿婆脖颈处的深蓝纹。“呃,不,我想他中毒了。” 话一出口,萨蒂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出了事实。 湿婆曾将乳海里的毒液加以净化,压制在自己体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正是因为这样的功绩,湿婆才得到人们的尊崇,列于三大神的位置。 那幽蓝色的纹理,难道就是毒液的痕迹? 是不是他失去了对体内毒素的控制?这和他救她有关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该怎么办才好? 提婆雅尼却没注意到萨蒂的思绪。她还是凝视着沉睡的湿婆。“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他?那么你一定很爱他。”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萨蒂。 萨蒂皱眉。“不,其实……” “真幸运啊……”提婆雅尼轻声说着,“……你。” 阳光下,昔日高傲的天帝之女看起来显得十分黯然,眼里燃烧着萨蒂无法理解的火焰。 萨蒂有些愕然。 但随即提婆雅尼就回过神来,展颜一笑。“好啦。”她说,“要是中毒,你应当为他找个医生才对。我知道附近的村里就有一个。” 我想那毒液恐怕没医生可治,萨蒂想着。“可我拿什么来请医生?”她说,“我身无分文啊。” “那……你平日能靠吃什么过活啊?” “吃鱼啊。”萨蒂说,“池塘里的鱼。” 提婆雅尼惊讶地望着她。“鱼?”她说,“你吃鱼?” “是啊,”萨蒂说,补充了一句,“能抓到的话。” “那么污秽的东西你怎么能吃得下去!”提婆雅尼说。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而且还杀生,甚至人类中也只有最下贱的族群才会吃鱼。我们怎么能吃这种食物的东西呢?” 我不仅杀鱼,连人我也杀过了。萨蒂想,然后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那……提婆雅尼你呢?你从哪里得来食物呢?”她想提婆雅尼大概不会比她更能干,知道如何在野外生存。 提婆雅尼盯着她,然后突然笑了。 “萨蒂,你真傻。”她说,口气放软、放轻了。“是啊,一开始我也差点饿死,和我妈妈死在一起。可是后来我发现……” 她撩了一下长长的黑发,随着身体的转动,树皮衣下露出细腻的皮肤和诱人身段。“……因为前一阵子的战事,时不时会有旅人和军队从这里经过。看到那些男人看见我时露出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只要我善用我的资产,他们会很乐意将他们随身携带的食物分一部分给我的。”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她就明白了提婆雅尼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你……” “是呀,”提婆雅尼轻声说,“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一开始或许会想不开,不过饿得快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不过也得要看运气,有时候十天半月都没人经过,或者经过的是个别假道学,那我的日子就难过了。后来有个家伙喜欢我,就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地方里去了。那里有很多士兵经过,男人也更多,所以……我再也不用挨饿了。” 萨蒂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提婆雅尼对于把鱼当食物这种事情那么抗拒,却能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去换粮食。 “……好了,不说这些。”提婆雅尼说,从肩上解下一个布袋来,盘膝坐下。她在里面装了果实和糕点。“来吧,别客气。我劝你别想着吃鱼什么的了。吃那种东西,难以保持洁净和高贵,说不定还会失去回到天国的资格。” 萨蒂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了那袋子。 人类制作的食物十分粗陋,但萨蒂却觉得这是这么多天来她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了。 然后她意识到,提婆雅尼也不能理解她,同样地,她不能理解提婆雅尼。 仙人的女儿杀生吃荤,天帝的女儿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难以说清谁更堕落一些。 提婆雅尼看着她吃东西。“尽管吃,”她说,“只要给我留两个就好了。我得要把这点食物作为给我母亲的献祭呢。好啦,萨蒂,现在,跟我说说我走之后天界发生的事情吧。这么久 分卷阅读17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没回去,我一定变成土包子了。” 萨蒂抬头看着她。提婆雅尼的眼睛闪闪发亮,热切地注视着萨蒂。 “……你大概知道魔龙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吧?它被阿修罗复活了。”萨蒂说,“它去进犯天国。不过天帝,呃,你父王打败了它。” “真的吗?”提婆雅尼更加兴奋了,“难怪前一阵子先是干旱,然后又是大雨。” “嗯……” “父王果然厉害。”提婆雅尼十分高兴,随即又叹了口气。“要是母亲知道这件事该多好,她一定很高兴。” 她不说话了,陷入长长的沉默中。萨蒂注视着她。但随即提婆雅尼又振奋起来,她站起来,看着萨蒂,“今晚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她对萨蒂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到另外一个村里找来大夫。” 萨蒂点点头,“谢谢你。”她说。她并不认为大夫会有用,不过她希望能在村里找到帮助,最好能找到人送她和湿婆一起去找父亲。 “走吧,我们一起去洗个澡。”提婆雅尼招呼萨蒂说,“走了那么长的路,搞得身上又脏又累,要是这样回去,可太不象话了。” 萨蒂无言地回头看了一眼湿婆。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依靠在祭坛上。光线在他面孔上变化,有一霎那她甚至觉得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宁静的微笑。她回头看着提婆雅尼。“好呀。” 提婆雅尼在泉水边毫不犹豫就脱掉了衣服,跳进了水中。萨蒂一开始还有点害羞,不过看到提婆雅尼的样子,还是脱下了朝霞衣下了水。作为水泽的精灵,提婆雅尼在水里简直像条鱼。她欢笑着,水在她手中简直如同舞练,变幻出奇异的形态。水珠溅落,水花盛开,映衬着她秀美丰满的肢体。 “……你看起来好自在。”萨蒂忍不住说,“你真的很适合做水的精灵呢。” 然而提婆雅尼的脸却一下子阴沉下来。在她手中舞蹈的水一下子跌回池中。 “别开玩笑了。”她说,“要不是被父王流放,谁愿意在这种地方做一个既无法力又没有财富的药叉女。” 萨蒂一愣。“对不起。”她说,“我只是觉得刚刚你很好看。” 提婆雅尼怔怔地看着她。“不,”她说,“你才好看。你那身衣裳真是美极了……那才像个公主……” 萨蒂突然觉得很尴尬。她岔开了话题。“对了……为什么天帝会惩罚你和你母亲呢……” “我怎么知道……”提婆雅尼叹了口气,游到了池塘的另一边。“有段时间他很宠爱我。那时候我还满心得意,以为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到永远。母亲警告过我,她说君王的宠爱,一旦变换时他们都心如铁石,行为如野兽。可我却没有听。唉,看来还是她比较了解父王一点。不过我想她还是很爱父王。” 萨蒂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能理解。因陀罗那样的男人,不论本质为何,总是会令女子倾心。 提婆雅尼又怔了一会。“对了,”她开口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在难陀那园林里谈到舍质王后,我很生气,所以才联合伽罗婆提一起排挤你。” “我记得啊。”萨蒂说。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可笑极了,微不足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生气吗?”提婆雅尼说,“因为舍质王后大概是父王最爱的女人。她主动舍弃家庭嫁给他,但在婚礼上她要求他必须遵从她的意愿,不论何时都不能强迫她做违背她意志的事情。父王答应了。后来天神和阿修罗反目成仇,父王杀了舍质王后的父兄,舍质王后对父王的作为很伤心,时常拒绝他,这令父王十分窝火,可是他还是遵从誓言,不强迫舍质屈从自己的力量。这些时候,他就会去找我母亲那样的天女消遣。我就是这样生下来的。”她微微笑了一笑。“所以,父王突然开始对我微笑,给我那么多玩具和新衣的时候,我就得意忘形了……可是没办法,他笑起来的时候,真是世上最英俊最英武的父亲。他要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乖乖去做。我只指望能再抱着他的膝盖撒撒娇……” 萨蒂不知说什么好。她无法评价天帝和她的王后,更无法评价提婆雅尼。她觉得自己不幸,可是现在她明白,自己其实很幸运。 提婆雅尼游到了岸边,“我洗好了。”她宣布说,然后爬了上去。 萨蒂还在发呆,然后她醒过神来,突然发现提婆雅尼跪在她的衣服旁,用手轻轻触摸那朝霞织就的纱丽。 “这衣料手感多么好……”提婆雅尼轻声说。她看向萨蒂,“我能穿上试试看吗?” 萨蒂愣了愣。“呃……” 但提婆雅尼却又突然笑了。“算了,想来你舍不得。”她说,走回自己的树皮衣旁。“这一定是你最美的衣服,你的新娘服,对吗?只要穿上,人人都会把你当成公主,这我理解,如果是我,穿上它绝不舍得脱下来。更不用说给别人穿了……” 她们回到了神庙。在提婆雅尼的坚持下,萨蒂把睡觉的地方换到了祭坛的另外一面。 萨蒂心里怀着心事,难以入眠。提婆雅尼静静躺在一旁,但萨蒂知道她也没 分卷阅读17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有睡。 “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说,“不知你记得吗,那个占卜婚姻的法术。我当时告诉大家说我梦见了水塘和沼泽。挺准确的,对吗?” 萨蒂侧过头看着提婆雅尼,对方仰躺着,注视神庙破败的屋顶。 “……其实我没有完全说实话。”提婆雅尼说,“我那时梦见了许多许多男人,他们全都看起来一样,面目模糊,大腹便便,周围摆满食物。我还以为这是意味着将来我的丈夫会具有许多人的力量,衣食无忧……”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梦真的好准,好准……” 萨蒂别过了头。她不敢看提婆雅尼。 隔了一会,她听见提婆雅尼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我想回去……”提婆雅尼轻声说,“好想回去……” 萨蒂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提婆雅尼,她期盼回去的那个天国如今已经被阿修罗占据,不复存在了。 六 萨蒂痛苦不堪地醒来。 她觉得脑袋疼,就像有一百只苍蝇在她皮肤底下撞击她的脑门一样。她呻吟着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额头,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顺着手臂一路看下去。 她□。 她的衣服被人剥走了,连稀少的几件首饰也跟着一起被拿走了。 萨蒂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然后她发现提婆雅尼也不见了。 提婆雅尼穿着的树皮衣散落在神庙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不过她也没带走她的小包袱和里面的粮食。 萨蒂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又完全不惊奇了。 她想她原本就应该想到提婆雅尼会这么做。 这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她看了看那堆树皮衣,把它们捡起来穿上。提婆雅尼身材比她丰满,穿上去稍微有些松松垮垮,让她觉得很难为情。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寺庙门口传来喧嚣和喊叫。男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从门口传来,有人迈入了神庙。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湿婆,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又发现对方一动不动。 “哟,你们过来看,这里有个死人。”他说,然后又顿住了,瞪大眼睛看着站在祭坛另外一边的萨蒂。 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萨蒂认出他们就是那天她遇上的那群士兵。她看到了当中的黑胡子,然后又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朝霞衣。 金红绚丽、华美灿烂。任何人穿上它都会像个公主。 士兵们瞪着她。“哟,这才是那个药叉女。”黑胡子说,看了看手里的衣服,又看了看萨蒂。“好像我们弄错人了?” “因为穿着同样的衣服,不太好分辨。”他旁边的人嘀咕着。 “这倒是没关系,反正还是什么也不穿最好看。”另外一个士兵嬉笑着说。 “反正是不错的女人。” “叫喊起来也很得劲。” “你听到了吗?在我们剥光她之前,她还说她是公主。说如果我们把她送回天界,会有赏金。” 一群士兵哈哈大笑起来。“可我干她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在干具尸体。”有个小兵埋怨说,他看起来是这群人里地位最低下的人。 “我觉得你就是和个死人干了一场。”另外一个人幸灾乐祸地说,小兵转过身就一拳朝他打过去。 “早知道你喜欢,我们就不急着把她扔下悬崖去了。”士兵们哄笑起来,“这样你还可以和她再来几次。” 而黑胡子显得很生气。“都是你们不知轻重,”他说,“这身衣服我可是要送给我老婆的。你们差点就把它扯坏了。” “就算我们没扯坏它,你老婆也会把它撑坏的。”其他人嬉笑着插嘴。“她根本穿不下嘛。” “你敢再说我老婆的坏话,我就让你从此以后再也别想睡女人!”黑胡子转过头咆哮着。 然后这个时候他们似乎才想到萨蒂。 “那这个女人怎么办?”有人说。 萨蒂的血液凝固了。她的思维高速运转着,然而想的都是为什么这群人能够堂而皇之地走进神庙来。她的魔阵本来应当让他们对近在眼前的神庙视而不见,就算突然看见它也会立即将其忘掉。接着她明白了。因为害怕趁她不在的时候有人带走湿婆,她还加上了防止盗窃的魔阵。为了偷走朝霞衣,提婆雅尼大概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破坏了魔阵,由于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在起作用,她弄坏了所有的魔阵,卸掉了神庙唯一的防御。 士兵们安静下来,注视着萨蒂。 “小心,她影子里还会跑出狮子来。”有人又这么说。 “不,”黑胡子说,“这是大天的神庙。她没办法在这么神圣的地方施展她的邪法。”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安 分卷阅读18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睡一旁的湿婆,“这男人尸体多半也是她搞来举行什么邪恶仪式的。”他说。 萨蒂突然冷静下来。 她岩浆般的思绪突然在一阵酷寒里冻结。 “把那件衣服留下。”她说,“然后立刻离开。” 所有人都瞪视着她。 “什么?”黑胡子难以置信地问,他朝前走了一步。 “滚开,”她说,随后她的话语变成了尖叫,“滚开!” 她的血液在沸腾,黑发在她身后翻飞,就像黑色的火焰,阴影弥漫进神庙,暴力和血的气味从地板上升起来,空气焦枯了。 她突然觉得好渴,口干舌燥,几乎要伸出舌头来,她渴得眼睛都发红了。 “妈的,她看起来好邪门。”有个士兵说。 “没什么可怕的,”黑胡子说,他拔出了佩刀,“看我把这个女巫的心脏挑出来给你们看。” 他冲了上去,萨蒂避开了,她踏着风神的咒语,就像飞起来一样。黑胡子却因为扑空,绊了一跤,他朝上的刀尖恰好插进他自己的喉咙里。血猛然喷出来,那景象颇为壮观,黑胡子转动着眼珠,在地上滚了滚就不动了。 士兵们突然凝固了。他们瞪眼看着这情景,张大了嘴巴。 萨蒂跑了过去,她想她需要武器防身,就把黑胡子的刀拔了起来,看着那群士兵。 刀上的血顺着流到她手上,痒痒地感觉很怪,于是她下意识地去舔了一下。 ……好渴 而这动作吓坏了所有的士兵。 他们突然爆出一阵尖叫,活像被鬼故事惊吓的小孩,他们扔掉了手里的武器,转身争先恐后地逃走,速度比上次被狮子驱赶时更要快。 萨蒂愣了一下,手里的刀掉落在地。但她很快就又把它捡了起来,害怕那群士兵再度回来。 但她等啊等,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又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他们都没有回来。 她握着刀柄的手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发酸了。气温太高,在她身旁的尸体已经开始膨胀、发臭。 萨蒂终于放弃了,把刀扔在了一边。狮子应声从她影子里跳出来,转过毛茸茸的巨大头颅注视着她。 “把这个带走吧。”她对它说,“拖到森林去,越远越好。是不是野兽和食尸鬼会来吃掉他?”她说,又想了想,“或者你自己想要吃他?” 狮子发出一声表示厌恶的咆哮。它咬住黑胡子的头颅,把他一路拖往森林去了。 神庙的地板上都是血,墙壁上也溅了一些。萨蒂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她跑到林子里去,摘了两片大大的树叶,到泉水那里去斟满水,又跑回来冲洗地板。 天已经开始发黑,狮子还没有回来。血水沿着石板的缝隙进入地下,但血腥味还是很重,来回冲洗了几次都是这样。萨蒂累得手脚酸痛。 她抬头,看见在祭坛的另一边,湿婆依旧靠着墙壁安睡,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萨蒂看了他一会,突然走过去,把树叶里的水一古脑全部浇在了湿婆身上。 “起来!”萨蒂大声喊道,满怀怒意,“你起来!” 水顺着湿婆的头发和皮肤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上。萨蒂摇着他,推攮他,最后抓住了湿婆的衣服,。“起来,”她还是这么喊着,“快起来!” 水珠挂在他眼睫毛和嘴唇上。但湿婆还是无知无觉,保持着沉睡。 萨蒂的手脚都在发抖,她瞪视着湿婆的脸,从旁边的地板上抓起一块碎石,举了起来,想要对准湿婆的脑门砸下去。 昏暗的光线下湿婆的神情依旧显得安静平和。他的身体在这里,却犹如在高天之上,毫无情感波动地俯瞰着众生。 萨蒂放开了他。她往后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上。 树皮衣松垮下来,露出了她的胸口,她也没理会。她抱住膝盖坐着,把脸靠在膝上。 第二天早上,萨蒂出门去寻找提婆雅尼。 她走遍附近的森林,最后终于在悬崖下方找到了她。 提婆雅尼□身体,脸朝着下方。 她肌肤上有很多擦伤和瘀伤,萨蒂不知道这些伤是在她被扔下时造成的还是之前就形成的。 她没敢仔细看提婆雅尼的脸。 提婆雅尼穿上那绚烂的朝霞衣,兴奋地甚至都忘了带她的包袱,迈出神庙, 在她遇见这群士兵之前,她做了多长时间重新成为公主的美梦。 萨蒂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附近搜集柴火,然后把提婆雅尼放上了火葬堆。她将朝霞衣也放了上去。 火烧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萨蒂在余温尚存的余烬里寻找提婆雅尼的骨灰,却发现朝霞衣躺在白色灰烬之中,毫发无损,光彩熠熠。 她看着它发了一阵呆,最后把提婆雅尼的骨灰都拢到朝霞衣里面,然后把这绚烂的衣裳埋进了地里。 她自己还是穿着树皮衣。她认为现在还是这样穿着比较好。 分卷阅读18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回神庙的路上,影子狮子从一旁的树林里跳了出来,嘴里含着一只兔子。 萨蒂已经把黑胡子的刀洗干净了,用藤条背在背上,此刻她抽出刀来,把兔子切成两半,一半扔给了狮子,自己则就地生起火来,烤熟了另外一半。没有盐味的兔肉吃起来让人直皱眉,不过总比焦糊的鱼和带刺的花瓣好。 狮子大快朵颐后又钻进了萨蒂影子里,萨蒂注意到最近它越来越像头真的雄狮了,皮毛越来越具有色彩和质感。 她收拾完残留的火堆,向神庙走去。 阳光依旧从破损的屋顶照进神庙。湿婆躺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可是萨蒂看到在他身边蹲着一只长尾巴的猿猴,浑身皮毛雪白,正盯着自己看。 萨蒂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魔阵被提婆雅尼破坏后自己还没来得及重新画,她大喊着朝猴子冲了过去,唯恐它伤害到湿婆的身体。 出乎她的意料,那只雪白的猿猴没有像普通的野生动物一样逃开,它留在那里没有动,并且张开了嘴巴,用湿婆的声音说:“萨蒂。” 七 “送塔拉回去?” 乌沙纳斯眨了眨眼睛,看着伯利问。 他们并没有在天帝的礼堂里说话。伯利是个谨遵法度的人,在没有举行正式的祭祀和灌顶礼之前,他不会任意坐上天帝的宝座,他宁愿把那礼堂当作布施的场所使用。伯利在广场上搭起了自己的营帐。 “是的。”阿修罗王点了点头。“上次你告诉我因陀罗杀错了人,塔拉依旧安然无恙。她目前在哪里?” “在我那里。”乌沙纳斯说,“我的人在照顾她。但陛下你希望将她送回哪里去?” “送回她丈夫和她父亲那里去。”伯利说,“派人将她接过来。你去西方伐楼那国度的时候带上她。” 乌沙纳斯微微皱起了眉。“可我曾向人发誓保护她。”,他说。 伯利的神色微微黯淡了片刻。 “不错,”他说,“我也曾向人发过同样的誓言。我现在就要履行约定。塔拉本来就是我们以非法手段劫持来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继续扣留她既无名分,也无意义,我必须将她还给她的家庭了。” “恕我直言,陛下,”乌沙纳斯苦笑着说,“要是为了塔拉的安全考虑,我认为她还是留在我们这里最好。” 伯利有点惊讶地看着乌沙纳斯。“什么?”他说。 “以我对祭主的了解,我不认为塔拉回到他身边会得到善待。”乌沙纳斯摇了摇头。“那可不算是保护。” “那就把她带给她父亲。” “达刹的确比较正直,但他是个死板的人,他只会把女儿再交给她丈夫。”乌沙纳斯说。 伯利叹了口气。“达刹和祭主都是在三界素有声名的高尚婆罗门。他们不可能做出过分的事情来。”他说。“妇女只有在父亲和丈夫家里得到庇护。不论怎么说,再继续留下塔拉都是一种非法。我们为了达到这个位置已经做了太多非法之事。足够了。” “塔拉已经怀孕了。”乌沙纳斯警告说,“她肚子里的天晓得是祭主还是苏摩的孩子。” “那他们就更没有理由错待她。野兽都知道保护孕妇,更何况婆罗门。” “以正法之名干出禽兽不如之事的婆罗门多得是,”乌沙纳斯说,“更何况,陛下,说实在的,你并不知道达刹和祭主那样的人……” “苏羯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放人?”伯利突然拧紧了眉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乌沙纳斯。“莫非你还希望从塔拉身上榨取到别的什么?” 乌沙纳斯竟然一时语塞。 “陛下,我是真的……”他大声说,随后便顿住,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他说,“陛下,我这就照你说的去办。”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皱了一下眉。“有人进过这里吗?”他问旁边的士兵。士兵摇摇头。 乌沙纳斯走了进去。他知道他的东西被人翻过了。对方动作很仔细,很小心,而且也了解他的习惯,但乌沙纳斯还是能察觉出来,有陌生气息停留在他的物品上,物品的摆放方式中。 将来会把你抓出来的,蟊贼。他心里说,但却忙着先抽出一张贝叶来,潦草地刻了几个字,吩咐照顾塔拉的大夫立即带着塔拉离开,离天界越远越好。 可他还没有落款完,就听见营帐门口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他弯腰钻出营帐一看,是伯利的直属卫兵,他们把他堵在了门口。“牟尼,陛下吩咐我们来接塔拉夫人走。”领头的士兵低声说。 乌沙纳斯苦笑起来。他的双手在背后把没写完的贝叶揉成一团碎屑。 “她在大夫那里。”他说,声音近乎叹气。 —————————————— “我们必须尽早想出对策。”达刹用严肃、低沉的声音说。 伐楼那用白玉做成、被各种美丽植物包围的大会堂内,流亡的天神们坐在一起,每一个都面色阴 分卷阅读18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沉。 “伯利占据了永寿城。但他似乎并没有洗劫它。相反,他还在不断发放布施,宣誓保护婆罗门的财产。”在达刹身边的祭主说,“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听闻他的作为,回永寿城去了。” “等着吧,那帮愚蠢的家伙。”脾气暴躁的风神伐由嘀咕了一声,“等到伯利把他们像羔羊那样驱赶到一起赶尽杀绝时他们才会知道后悔。” “伯利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阿耆尼摇了摇头。火神的伤势已经痊愈,但却越发消瘦,衬托得山羊脸更加瘦长。“说起来,陛下怎么样了……?有没有他下落的消息?” “不可再称那样的罪人为陛下。”声音尖利、老迈不堪的婆利古仙人说,“他谋杀了一位婆罗门。我们也没有时间去寻找他的下落。” 其他仙人纷纷赞成,达刹沉默不语,阿耆尼哼了一声,“那个你所谓的婆罗门只是复活的僵尸,旱魔,天神之敌。如果不是因陀罗最终站出来打倒它,诸位也不可能安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是因陀罗不知进退,释放弗栗多的阿修罗并无意于和我们同归于尽,因此只要耐心韬晦,他们感到难以控制弗栗多,迟早会处理掉它。”婆利古仙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因陀罗一时头脑发热,为了逞英雄便杀了它,他也许以为自己的行为高尚英勇,但却让我们由此失去公理上的立足点。这无异于告诉世人,只要是为了善果,手段是否合乎正法可以无视。自古以来无数假借正义之名的罪恶由此而生,谎言、屠杀和暴君也由此而生,宇宙也将因而颠覆。何者轻,何者重,你还不明白吗?” “各位,我们不要自己先争吵起来。”俱毗罗开口了,他在阔大的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肥胖巨大的身躯。“这无助于解决问题。” “北方之主宰,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婆利古尖声说,“我们应当立即为天界洗清罪孽。因陀罗所作所为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只有这样昭告天下,才能摆脱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耻辱。” 阿耆尼几乎要爆发了,他捏紧了椅子的扶手。 “牟尼说得极是。”一直坐在中央的伐楼那开口了,声音还是缓慢优雅,慢条斯理。“我们很快就商讨这件事。不过现在伯利趁机占据永寿城,令净罪的仪式无处举办。所以,我们应当先弄清他的态度。他是想攥取天界的财富,还是进一步扩大疆土?他是会和我们和谈,索取条件,还是会修整一段时间再大举进攻我们呢?他现在还毫无动静,令人捉摸不透。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些问题。” 阿耆尼冷冷扫了伐楼那一眼。海洋之王位居中央,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天帝,但阿耆尼却又不得不承认伐楼那有一手,婆利古很满意这个答案,咂着没牙的嘴坐下了。“不过我认为伯利不会做过分的事情,”这个老讨厌鬼坐下后还不知足地尖声表达自己的看法,“既然他这么尊重婆罗门。我想他是个尊重正法的人。” 很不幸,伯利的确很看重法,不过对利和欲也很看重,这就是你绝对无法理解的了。阿耆尼苦涩地想着。 “——打扰各位的会议了。” 从会堂门口传来的声音令阿耆尼一惊,他抬起了头,其他人也看向正门。 婆利古刚刚坐下,此刻一声尖叫,瘫倒在地上。 站在那里的是乌沙纳斯·苏羯罗。他穿着那身夜色般的黑衣,神情自若,犹如走进狼群中的雄狮。 太白金星之主微笑着环视了大会堂一周,然后低身行了一个最无可挑剔、最谦恭的礼。“各位,是否能让我进来说话呢?”他说,“这里距离太远,我害怕诸位年纪大了,听不太清楚。” “你这叛徒!”风神伐由站了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伐楼那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伐由。他注视着乌沙纳斯。 “我吩咐卫兵,如果伯利的使者到来,就立即放他们进来。”他说,“莫非你就是使者?” “正是,”乌沙纳斯微笑着说,至始至终,他看都没看他瘫倒在地的父亲一眼,仿佛婆利古仙人根本不存在。“我正是代表三界之主伯利前来的。” “一个下贱的阿修罗有什么资格妄称自己是三界之主!”伐由又咆哮了一声。伐楼那却叹息了一声。 “来吧,乌沙纳斯,”他说,“伯利有什么想要让我们知道的?” “伯利陛下希望我来告诉大家,”乌沙纳斯说,“十七天后,星辰汇聚的吉祥时刻,他将要举行盛大的马祭。” 祭主站起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伯利要举行马祭?”他反复问,“他要举行马祭?他怎能举行马祭?” “伯利的先祖与因陀罗一样,是高尚的迦叶波之后,”乌沙纳斯不轻不重地问答,“他自然具有这样的资格。这次马祭将会持续到太阳南行之时,祭祀结束,伯利陛下将正式登基称帝。” 阿耆尼怒视着乌沙纳斯,“这是窃取的王位,”他说,“人民不会承认伯利。” 乌沙纳斯笑着将视线投向火神。“因陀罗在成为天帝之前击杀了在他之前的天父帝奥斯。”他柔声说,“但现在已经没 分卷阅读18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有多少人记得了。至于人民,很抱歉,我想大部分人民只要风调雨顺,能吃饱穿暖,根本不在乎是谁收取他们的供奉和税收。” 他又看向在座的所有天神和仙人。“我再重复一遍,”他说,“马祭将持续到太阳南行之时。伯利陛下慷慨好客,也不计前嫌,在这一年中,无论是谁想要回到永寿城,他都会欢迎。我说得十分清楚了。” 风神跳了起来,“卑鄙无耻!”他大骂,“你以为这里的人中间会有人甘心在伯利面前俯首称臣吗?”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我真希望马祭结束之后你还能如此坚定不移地重复这这句话。”他说。 伐由的脸憋红了。 乌沙纳斯又向所有人行了一个礼。“……在一年中,伯利陛下在认为有必要时并不会放弃动用武力。所以也请诸位不要轻举妄动,但伯利陛下不会轻易出兵,各位尽可放心。作为诚意的表示,我们带来了一位重要的宾客,把她送还给你们……”他说着,一抬手,跟在他身后的侍女们把塔拉带了出来。 她的状况和在地界时一样。脸色苍白,表情呆滞。黑色眼瞳深不见底,弥漫着虚无。 达刹突然攥紧拳头,站了起来,而祭主却一脸苍白,坐倒回椅子上。 乌沙纳斯看了看达刹那近乎绝望的神色,——他每个眼神每个表情都在诉说,为什么塔拉竟还没有死去,要活着让他和她一起承受这份耻辱——,又看了看祭主的神情,祭主盯着目光呆滞、神情木然的塔拉,眼里燃烧着险恶的黑色野火,乌沙纳斯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恨不得生吃了自己。 真抱歉,小姑娘。乌沙纳斯在心里对现在生死不明的萨蒂叹息着,这一次,我的确是想要遵守誓言保护你姐姐的。我已经尽力了。 八 萨蒂看着那只白猿,又看了看躺在一边的湿婆的身体。 “湿婆?”她迟疑地问。 “是我。”猴子说,雪白的皮毛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你怎么会变成猴……”萨蒂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我只是暂时让它代替我说话。”白猿说。“现在我不能用我自己的身体。” 萨蒂向前走了一步,“不能使用你的身体?”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失去了对诃拉诃罗的控制。”猴子的爪子啪嗒一下打在湿婆胸口的幽蓝色波纹上。“这个。” 萨蒂看了一眼那蓝色的纹路。“那么……”她低声说。“果然是这乳海毒液让你不能行动的?” “不。”白猿说,“是我自己停止了行动。我对诃拉诃罗的压制被削弱了,只有保持这样的状态,它才会一直被封闭在我体内。” 萨蒂一愣,“原来如此……”她说。“你……你要怎样才能恢复?” 白猿突然沉默了。 萨蒂充满不安地看着它。“是不是情况很严重?”她说,然后犹豫了一会。“是因为你救了我的缘故?” 白猿露出了獠牙。 “不管情况如何,你现在对此做不了什么,萨蒂。”它说。“为什么你没有去西方?” 萨蒂看着它,垂下了头。“……我是很想去。”她轻声说。“很想去找我父亲。” “那为什么不去?”猴子说。 “因为我……”萨蒂话说了一半,咽回去了。 猴子毛茸茸的长尾巴卷曲又松开。它注视着萨蒂。 “不说了。”萨蒂说,“我觉得我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 萨蒂抬头看着它。 “那时你在魔龙体内做了什么?”她问。“你说你做了抉择,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白猿说,“我毁掉了因陀罗的霹雳击中你那一瞬间的时间和空间。这件事情不存在了。所以你还活着,就是如此。” “说谎。”萨蒂说。 白猿眨了眨眼睛。 “如果只是毁掉时间和空间,你怎么会控制不住毒液呢?”萨蒂说。 白猿突然开始发出普通猴子一样的吱哇乱叫,用后脚掌挠自己的耳朵背后。 萨蒂皱起了眉头。“别这样,湿婆,”她说,朝它伸出手来。“回答我。” 猴子突然冲她咆哮起来,威胁性地露出了獠牙。萨蒂一愣。从她面前逃开的猴子有着深褐色的毛皮。它从神庙跑开,从回廊的窗口跳了出去。 萨蒂站起来追了出去。“湿婆!”她喊。 但猴子钻进丛林里,转眼就不见了。 萨蒂站在树下喘着气,她真是一点也不明白它的举动。 她的头顶突然传来翅膀扑棱声。萨蒂一回头,一只全身雪白的鹦鹉落到了她肩头。 “萨蒂,我在这里。”这只小小的鸟儿开口用湿婆的声音说。 萨蒂瞪着它。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 “凡间的动物无法承载我的声音太久。”湿婆说,“我必须在它们灵 分卷阅读18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魂被我压碎前转移到另外的野兽身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萨蒂说。 “什么?”鹦鹉说,“抱歉,我刚刚转移了,没有听到。” “你到底做了什么选择?”她说。 鹦鹉注视着她。然后转过脑袋去用坚硬的嘴梳理自己的羽毛。 “别装傻。”萨蒂说,“刚刚那猴子冲我吼叫时还是白色皮毛。你明明听到我的问题了。告诉我真相。还是不能说吗?” “好吧。”鹦鹉说,“毁灭时间和空间无关紧要。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做了抉择……我选择去保护你。” “是啊,那又怎样?” “这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鹦鹉说。“以我的私心。这改变了规则。因为我从前从未为自己做过什么。我原本只完成人们的愿望。他们祈求什么,我就给予什么。” “是呀,”萨蒂轻声说,“因为你名为慈悲。” “而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一种想法,一个思路。这是规律。是既定的,绝对的事实。因为我是这宇宙的‘神我’。”湿婆说,“这么做并不意味着只改变这件事自身。为了改写这规则,为了能让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去救助你,我必须打破整个均衡,就像是我抽去了构建房间的一根铆钉,而整个房间都倾斜了。所有力量都相互联系,互相牵制,想要令其中之一产生细小的改变,就必须令世上万物的运作都随之改变,这造成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后果。包括对诃拉诃罗的控制失效,甚至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鹦鹉说,“现在你对这个答案满意了吗?” 萨蒂发了一会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令万象更新。 她说了一句话。他做了一个决定。 然后宇宙就改变了模样? “你一开始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最后她说。 “我不知道。”鹦鹉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根据人们意愿而动。如果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根本无法预测那样做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它顿了顿,似乎有所迟疑。“毒液只是一个发端,将来也许还会有其他的影响。” “会是……怎样的影响?”萨蒂低声说,“……还会有更加严重的灾祸吗?” “也许。”湿婆说。“或是其他一些事情被改变了。人们眼中的蓝色变成了红色。从空中落下的石子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五大元素相互抵消和作用的方式被改变,诸如此类。” 萨蒂低下头。“我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 “我已经说过了,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既然无法预见后果,你为什么还那么做?”萨蒂问。 鸟儿歪头注视着她。 “这就是抉择的意义所在。”它说。“这是你说的。” 萨蒂凝望着它。“这话一点也不能让我安慰。”她轻声说。 “是你自己要听的啊。”鹦鹉说,听上去还很委屈。 “那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对我开口说话?”她轻声说。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 “因为你画了防止野兽接近的魔阵。”鹦鹉说,“所以直到今日我才找到了代言者。” 萨蒂愕然地转头注视着它。 “……是吗?”她说。“是这样吗?” “萨蒂,我是群兽之主,”鹦鹉说,“没有什么野兽可以伤害我。” 这话语消失在一阵响亮而刺耳的叫声中,宝绿色的鹦鹉叽喳叫着,拍拍翅膀,从萨蒂肩头飞走了。 萨蒂独自站在森林里。 一只雪白的豹猫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前。 “我又做了多余的事情?”萨蒂仿佛在自言自语。 白豹猫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在它的后腿上蹲坐下来。 “其实我不这么想……”它说。 “可你本来也不需要我微不足道的保护。”萨蒂说,“我本该听你的话,扔下你不管,去找我的父亲。”她的声音变低了,“这样提婆雅尼也不会死。” “她的死不是你的错,萨蒂。”豹猫说。 萨蒂抬眼看着它。 “你是不是又要嘲笑我了?”她说。 豹猫还是注视着她。 “不。”它说。“为什么?” 萨蒂眼神中流露出苦意。 “乌沙纳斯也这么嘲弄过我。”她说,“我出于好心做的事情全都办成了坏事。” 豹猫宝石般的眼睛注视着它。 “但这意味着什么?人应当无动于衷吗?”它反问,“还是人应当出于恶心做事?” “我不知道。”萨蒂说,“你懂得比我多,你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湿婆说。 萨蒂瞪着豹猫。 豹猫低头,挠了挠耳朵。“尽管这的确没有什么益处,”它说,“但是我认为你留下来大概会比你就此离开更令我感到喜悦。” 分卷阅读18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它停住了,撩了一下胡须。 “抱歉。”它说,“我不知道如何表达。” 萨蒂看着它。“这不是一个感谢。”她说。 “当然不是。”豹猫用奇怪的声调说,“你并没有为我做什么,为什么我要感谢呢?” 萨蒂突然很想微笑。 “但我感觉好一点了。”她说,但就在这时,觉得有些晕眩起来。 “啊,我现在觉得好渴。”她自言自语地说,看向豹猫。“你想喝水吗?” “不。”豹猫说,它瞅着萨蒂,突然目光里带上了警觉。“萨蒂,你的样子有点奇怪。” “是吗?”萨蒂说,渴意在她身体里沸腾着,她感到皮肤下面的水份仿佛都在蒸发。“我……我得要去找水。” 萨蒂转过身,踉跄地去扶一旁的树木。她几乎想伸出舌头去感触空气中哪怕一点点的湿气。 好渴。就像那天在士兵们前面一样,好渴。 她想她就算饮够全世界的水也无法餍足。 要是能重温那甜美滋味…… 焦枯的气息在空气里一掠而过。白色的豹猫跳到了她膝盖上。 “萨蒂!”湿婆用那种世界之主的语调呼叫着她的名字,严厉地、充满暴怒地、不容置疑地。 萨蒂身体中焦渴的感觉转瞬消失,她两眼一黑,啪嗒一声摔倒在了地面上。 九 塔拉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 她的双手交叠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的眼睛和包裹着她的暮色一样深黯。 门咔嗒一响,有人走进来了。祭主手中的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他走近塔拉,坐在她对面。灯火在他们中间跳跃着。 “孩子是谁的?”他低声说。 没有回答。 塔拉的视线甚至不随着光亮而移动。她只是茫然地盯着黑暗里不存在的一点。 “这孩子是谁的?”祭主又问了一遍。 塔拉还是没有回答。 祭主抓住了塔拉的肩头,掰起她的下巴。 “我知道你听得见!!”他咆哮起来了。 塔拉眼睛大张着。又黑又深,吸走一切光。 “苏摩碰过你多少次?”祭主说,声音扭曲了。“享用过你多少次?” 塔拉嘴巴微张着,嘴唇珍珠样没一点血色。 “他强迫你,还是你自愿?”祭主继续问。 沉默。 “告诉我。” 沉默。 “你以为装傻就可以让你的罪孽减轻?!”祭主吼道。 有些飞蛾被灯光吸引过来了,围着火烛打转,一个接着一个投火自焚。 祭主扇了塔拉一个耳光。 他用的力量之大让塔拉摔倒在了地上。 “贱人。”他说。 他抬起了灯火,大步地跨过了躺倒在地上的塔拉的身体,走了出去。 咔嗒一声,门再度关上了。 塔拉伏在地上,慢慢地,她抬起双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祭主走出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达刹。 “我把我的女儿给你,是作为妻子。”老仙人低声说,“你不应当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 “是她不珍爱自己。”祭主说。 “你能确定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吗?”达刹说。“星相和占卜都说明这孩子来自群星之主。这是苏摩的称谓,也是你的称谓。在这个孩子的身份确定之前,你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曾背叛过你。” 祭主瞪着达刹。“你把草料放在骡马面前,它们会不吃吗?”他反问,“你把幼鹿放在老虎面前,它会不去扑咬吗?” “那也只能说明苏摩强迫她,错误并不在她身上。” “强迫……”祭主脸上露出了一丝扭歪的笑,“我知道在我之前谁向塔拉求过婚。我知道在我和她婚礼上谁送的白色鲜花。我知道是谁一直尾随在我们的队伍后面。我知道塔拉心里的人是谁。” “那时塔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达刹低声吼道。浓云在天空靡集,犹如阴影在他额头靡集。“她是我亲手抚养长大,比大多数男子更懂律法、知廉耻。祭主,你告诉我,她在被劫走之前,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祭主的表情凝固住了。 “是的。”最后他低声说,“的确是。就算我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半点不爱我。可是她还是一个如此优秀称职的婆罗门的妻子。” “那么为了这一点,善待我的女儿。”达刹转身离开。 “……她是一个如此优秀称职的婆罗门的妻子。”而祭主并未停止,“……可是她还是半点不爱我。” 达刹的脚步止住了。 “‘丈夫虽娶诸神给与而对之并无情意的妻子,如果她有德,也应常加保护。’这是法典里规定的。对爱情和□的贪求只会破坏婚姻的严正和公平。我们认 分卷阅读18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为我们在这一点意见一致,所以这婚姻才生效。”他说。 “因为她,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也失去了一个儿子。”祭主又说。 达刹没有回头,这次也没有说话。 “如果最后证明她肚子里的孩子属于苏摩,”祭主说。 他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他磨着牙。牙齿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 “……那我无话可说。” 达刹低声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 乌云低低地压在海面上,灰色的大海充满不安,呼啸翻腾,卷起浑浊浪花,海鸟在水面上低飞,划出缭乱的轨迹。 拉克什米赤足走在海边,低头拾起一个小小的螺壳。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空掉的螺壳,叹了口气,把它扔进了海里。 “回去吧。”她低声说,“还是一直留在海中最美好。永无烦恼。” “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她的养父站在海边。海水形成的长袍在他身后翻滚,长长的海岸线构成了长袍的镶边,点缀在海滩上的岩石就是装饰的宝石。 “父亲,”拉克什米朝伐楼那跑过去。“今天海面上风浪很大。您心情不好吗?” 伐楼那笑了笑,伸出手抚摸着养女的秀发。“不论海面上风波如何险恶,大海深处总是波澜不惊。”他说。 “但您的确不开心。”拉克什米说,“您怎么了?” 伐楼那蹲下来,平视着自己的养女。 “拉克什米啊……”他低声叹息着,“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因为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才让你独自一人长时间孤零零地留在永寿城里。” 拉克什米轻轻动了动嘴唇。“别这样说。”她轻声说,“我很喜欢永寿城呢。大家都待我很好的。” “是吗?那太好了。”伐楼那苦笑起来。“我以为你一直在怪我。” 拉克什米慌忙摇了摇头。“不会的,父亲,”她说,“当年代替哥哥去永寿城是我自愿的。我也愿意为父亲你做一切事情啊。” “真的?”伐楼那深如汪洋的眼睛注视着拉克什米带着稚气的脸庞。 拉克什米猛力点头。“您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她说,“请告诉我吧!” 伐楼那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天界已经被阿修罗侵占了。” 拉克什米点点头,“我知道。” “首先我必须要告诉你,伯利是个有才能的君主。”伐楼那说,“所以这几天,你才会一直看到有人离开这里,回到天界,想着在伯利的治下也能安享生活。” 拉克什米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她说。 “可是伯利只是个特例。”伐楼那说,“你学过历史,知道阿修罗的本性如何。就算伯利慷慨贤明,可是能确保他的子嗣也这样吗?阿修罗是生性好战的。迟早有一天,他们还是会把天界弄得四分五裂,就像他们自己在地界也曾彼此仇杀一样。” 拉克什米咬着嘴唇。“父亲你原来就是为这个烦恼吗?”她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打不过伯利呀。” “你说得没错。”伐楼那眉头紧锁。 “那就没办法了吗?” “……其实也不是没有。但是……”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注视着伐楼那。海王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伯利。”伐楼那严肃地说,“我的女儿,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到。” 拉克什米张大了嘴巴。 “……我?”她说。 “是的,只有你。”伐楼那说,“这件事会很艰难、冒上许多风险。但是这将会拯救苍生。”他顿了顿。“我知道这样要求很过分,可是,拉克什米,你愿意做这件事吗?” 拉克什米注视着养父。良久,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说过了,”她轻声说,“父亲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愿意做一切事情来报答。” 伐楼那注视着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情的微笑。 “太好了,拉克什米。”他说着。 海面又掀起了滔天巨浪,海鸟发出凄凉的低鸣。拉克什米转头想去看,可是海王却拉起了灰碧海水形成的长袍,遮挡了她的视线。 萨蒂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神庙祭坛之上的神像,那张酷似湿婆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迷糊地想。 “你醒了。”旁边传来湿婆的声音。 萨蒂还是习惯性地看向湿婆身体所在的地方,然后才留意到旁边躺着一只白色的猛虎。 萨蒂跳了起来,老虎抬头注视着她。“怎么了?”白虎用湿婆的声音说。 萨蒂把手掌放在胸口上,长出了一口气。“是你,吓死我了。”她说。 “把你拖回来可不容易。”湿婆说,“我费了点功夫才找到力气足够的动物。” 老虎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脚掌,又抬头看着萨蒂。 分卷阅读18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我有件事情想问你,萨蒂。”湿婆说,“你刚刚是否觉得渴?是不是恨不得喝干世界上所有的水吗?或者,只要是液体,血也无所谓?” 萨蒂呆了一下,“的确如此。”她说。 “这种情况常出现吗?” 萨蒂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她说,“上次似乎是在我情绪很激动时。” “我明白了。”湿婆说。 “什么?”萨蒂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湿婆说。“你做弗栗多的心脏时间有点长了。” 萨蒂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它的一部分特质毕竟还是同化了你。” “什么?”她用充满恐惧的声音问。“你是说我成了它的……化身吗?” “不完全是。”湿婆说,“但如果任之发展,它会在你情绪激动时影响你,腐蚀你,让你变得充满饥渴,难以餍足。为了解渴,甚至会喝血。” 萨蒂瞪圆了眼睛。 “那岂不是变得和食尸鬼一样?”她说,“那我该怎么办?” 老虎又低头舔舔脚掌。“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平静地说,“只要你学会控制自己的感官和身体就可以。” “就像你这样封闭感官和行动?”萨蒂问,指着湿婆本人的身体。 “是的。”白虎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那太好了。”萨蒂说,松了一口气。可是又担心起来。“真的这样就没大碍了吗?” “我干嘛要骗你?这的确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说。白虎站起来,伸直前腿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萨蒂注意到,被湿婆选中的动物都会类似他的化身雄牛,具有一种坦然自在的、生机勃发的美。 好吧,其实他本人也是如此。 这么想着,萨蒂竟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脸红。 白虎好奇地望着她。“怎么了?” “呃,”萨蒂转过头去,指着神像。“你注意过这个吗?这是你的神庙。” 白虎抬起头,看着那尊石像。“是的,我留意到了。”他轻声说,“但这不是我。” 萨蒂回过头。“不是你?”她问。 “不是我。”白虎摇着头。它一跃跃上了祭坛,咬住依旧掩盖在神像两边的藤蔓,把它们扯了下来。萨蒂这才发现原来神像身边环绕着许多动物。大象,独角犀牛,雄鹿,野牛,老虎,它们把神像围绕在中间,犹如对他致敬。 “啊,”她轻声说,“可是真的很像你。” “残留在此地的力量也不属于我。”湿婆沉吟着说,“而是更加暴戾和不受控制的力量。不过我的确就是为这力量吸引而掉落在此地。”他声音里带着一点疑惑,“这片森林有种让我怀念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为什么?”萨蒂问,她注视着那神像的面孔,她突然也觉得有种依稀的怀恋。 但白虎跃下神坛,它轻轻擦过她身边,尾巴绕过她的脚踝,朝神庙外走去。 “我不能再停留在这身体上了。”湿婆说,“在我脱离它之前,我得要带它离开,以免它伤害你。” 萨蒂看着白虎的身形消失在寺庙门口。她挨着湿婆的身体坐了下来。 “接下来你会变成什么回来?”她转过头对那具无知无觉的躯体问。 暗蓝的波纹依旧滞留在湿婆的肩头。萨蒂凝望着他的眉梢和表情宁静的嘴角。 “好奇怪……”她低声说。“是你将毁灭世界,是你令万象更新,是你……” 她顿住了,轻轻把带着月牙疤痕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原来那里仍然是微暖的。 “一个字说一次只是言语,说三次就成了诅咒。”她说,“你啊,究竟是怎样的人……” ____________________ 小Kuso一下 十 清晨他是羽翼白如落雪的雄鹰,陪伴她在荒野中狩猎,分享水源和食物。 下午他是枝桠如同珊瑚树的白色雄鹿,和她一起在从莽里漫步,他们从有人居住的村落和道路边匆匆掠过。 夜晚他是犹如雪山的巨蟒昆达里尼,在火焰边教导她如何收敛心神,控制感官。他要她体验身体里的力量像蟒蛇盘绕。 当她入睡时他就离开。月光般洁白的夜枭在夜色中翱翔,在森林里寻找那宛如旧日回忆般怀念感觉的来源。 ———————————————————— “魔女。”年轻的王子说,“我的士兵是这么告诉我的。” 国王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皱着眉头摸了摸下巴。“是吗?”他说。“那片森林十分古老。从前我就听说有药叉和食尸鬼居住在里面。” “我听说的事情更加夸张。”在他一旁的王室祭司说,“那个魔女食人血。人们看见她和不一样的动物一同出没,猛兽、飞禽甚至虫蛇。还说她占据了森林中那个废弃的 分卷阅读18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大天神庙,在那里举行人牲。” “听起来像个梵罗刹。”国王说。 “可能是真的。”王子说,“我手下的士兵报告说她和一个男人的尸体待在一起。” 祭司露出厌恶的表情,“听起来真是污秽邪恶。”他说,“现在这个世界宛如到了劫末,什么怪力乱神都出来了。” 国王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贝叶放在一边。“我想亲自去看看。”他说,“确认一下。” 他的儿子和祭司都吓了了一跳,“使不得,大王。”祭司说,“梵罗刹非常凶险可怕,怎么能主动接近她?!” “父亲,我也觉得这太冒险了,”王子说,“我手下的士兵可是亲眼看到她从影子里召唤怪物、杀人饮血的啊!” “必须亲眼确定。”国王说,“因为干旱和兵乱,百姓不敢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现在又有这种传言出来,森林周围的人民怎么可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个梵罗刹,那么我就诛灭她,也算为民除害。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那两张贝叶,露出苦笑。 “现在无法祈求神灵的庇佑。”他说,“我们连朝着什么样的神明祭拜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应当遵从伐楼那大神的意愿!”年轻气盛的王子说,“怎么可能承认邪恶的阿修罗是天帝?” “看情况再说吧,人类无法干预天界的事务。”国王叹息着,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只能依靠自己了。我还是要去森林看一看情况。” 夜色深沉,神庙里透出火光。萨蒂在神像前席地而坐,烤着一只白天捉到的野鸽子。 “这片森林隶属于一个很小的人类王国,”湿婆说,现在他是一头羚羊,有着盘绕弯曲的长角,“离开这里一百二十由旬的地方,是恒河和阎牟那河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个城市叫帕拉亚戈,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就生活在那里。他的名字是友邻王,人们说他是个贤能有为的国王。”(PS,帕拉亚戈Prayag,现在的名字是阿拉哈巴德,著名的印度圣地。) 萨蒂凝望着燃烧的篝火,“也许吧。”她轻声说。自从见过伯利之后,她就不再相信贤能有为这类话了。“如果他真是好人,他手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士兵?” 羚羊发出嗤嗤声,仿佛在笑。“阿修罗和天神的军队也同样如此行事。”湿婆说,“好国王绝大部分时间不等于好人。” 萨蒂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那个友邻王声名很好?”她说。 “人们给我的祈祷里,我能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他说,“我时常在人间的火葬场和神庙游逛,在那些地方,我也能知道世上正在发生什么。你知道我的声名。” “我听说过。”萨蒂说,看着火上的鸽子慢慢烤熟。“我父亲也说过你像个食尸鬼。为什么你喜欢呆在坟场那样可怕的地方?” 湿婆没有说话。羚羊回头看着自己被火焰投射到地面上跳动的影子,轻声的哀叹和哭泣隐隐约约从影子里传来。 “是啊,”他有点答非所问地说,“那里总是有许多幽灵和鬼魂出没。它们受执念所扰,充满痛苦,无法解脱,无法净化。” “我还听说你会在坟场里跳舞,踩着尸体和死人的骨头……”萨蒂笑了起来,“不过这个是胡扯了,对吧?” “不,”湿婆说,“是真的。” 萨蒂呆了一下。“是吗?”她说,“好可怕。” “可怕?怎么会?”湿婆反问。“你见过我跳舞吗?” 萨蒂睁大了眼睛,“没有,可那情景想起来就很可怕啊。”她说。 “为什么?”湿婆说。 萨蒂一时语塞。她已知道湿婆的逻辑和善恶观超乎常人,有时显得深不可测,但有时也会在一些幼稚的事情上不停地问“为什么”,如同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孩童。 “在死者身上起舞,那在他人眼里本来就是极端恐怖和不合情理的事情。”她说。 湿婆的声音反倒显得吃惊起来,“可你现在就在吃死去的生物。每天你走过的路上,到处都是你眼睛看不到的微小生物。你每时每刻都在践踏它们,成千上万地杀死它们,每时每刻都走在它们的尸体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不杀死其他生物而活,更勿论踏在尸体上前行。为什么只有我的作为会成为极端恐怖和不合情理的事情?” “别说了,”萨蒂呻吟了一声。“我说不过你,行了吗?这种时刻你总是让人生气。” “好吧。”湿婆说。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为什么让人生气?” 萨蒂背转过脸去。 湿婆稍微沉默了一会,羚羊抬头看看神庙屋顶上升起的月亮。“那么,我得要走了。”湿婆说。 萨蒂也抬起头。“可月亮还没升到中天啊。”她低声说。 “唔。”羚羊还是朝外走去。 “我还不想入睡。”萨蒂又强调了一句。 羚羊回头看她。 “你觉得无聊吗?”湿婆说,“啊,也对。你控制感官的本 分卷阅读18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领进步得很快。现在晚上你无事可做了。” “那个……”萨蒂眼睛望向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说,“说到舞蹈……说到音乐,我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你在商底耶给过我一把西塔琴,记得吗?你说给我解闷用的。虽然我的技巧肯定比不上你,可是双马童却很喜欢,乌莎斯也很喜欢……” 羚羊回头看着她。“你想弹琴了?”他说。“这很简单。” 湿婆静止不动的手臂上,金属臂鐲开始扭动,变成一条细小的花蛇,小蛇顺着他手臂游下,游到了萨蒂身前,嘶嘶吐着蛇信,然后化成了西塔琴。 “为你自己打发夜晚的时间吧。”湿婆说,“再见。” 羚羊转身走出神庙。 萨蒂聆听着它坚硬的脚蹄击打在石板上的声音慢慢消失。她知道他今晚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犹如月光的化身,在夜幕下的森林中巡游。 萨蒂抱住了那把外表斑斓的西塔琴。 “可是,”她注视着湿婆的身体低声说,“……我是想让你听听我的琴声啊。” “……伐楼那那边至今没有任何特别的动向。”伯利说。“探子也没有说他有企图召集军队以卵击石。” “的确,”乌沙纳斯回答说,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回到了永寿城,翘首以盼马祭的到来,但他们君臣两人还是选择谨慎地栖身在营帐中。“但依然不可忽视伐楼那。所有天神中他是最狡猾、最深谋远虑的一个,长久以来对因陀罗充满了不满,因陀罗在位时也很猜忌他,强行把他女儿留在永寿城里作为质子。如今他成为残存众神的首领,却蛰伏不出,我怀疑他依旧在谋划着什么。” 伯利点点头。“马祭上将要邀请许多人类的国王。”他开口说,“现在进行的情况如何。” “人间的国王们并没有一致的倾向。”乌沙纳斯说,轻轻抖了抖手中的贝叶。“他们有的承认您,同时也承认伐楼那,我认为他们在观望风向。” 伯利坐在王座上,凝神咬着手指。“我并不想把马祭的范围扩展到人间。”他说。“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涉及到人类,总无善果。” “但您得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乌沙纳斯说,“人类短视,看到的利益也短时。仔细想想看,将沿着海岸的康坎之地送给人类的国王,就能从他们那里取得足够的支持。” 伯利笑了起来,“那片土地是许诺给婆罗门的。”他说,“我不可能背信弃义将它们再送给国王。”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陛下,恕我直言。”他说,“您原本就不应该将那些土地送给婆罗门。他们已经足够富有,来向您求取财富纯属贪心不足。现在我们必须要拉拢的是国王,他们才掌握人民和土地,而婆罗门可能会对你唱赞歌,说您比因陀罗更为伟大仁慈慷慨,可这毫无益处。” 伯利又笑了起来。“你说这话好像你自己不是婆罗门似的,苏羯罗。” “我的确希望自己不是。”乌沙纳斯阴沉地说,“这样便不用受许多大义之名的限制。” “不能给予土地,那就给予财富吧。”伯利说,“国王也喜爱珍宝和金钱。” “我们不能用地界的出产来滋养那群狼。”乌沙纳斯说,“何况您已经用了太多的开销在布施和安抚臣民身上。此外,跟随您来到天界的阿修罗人民也对此有些不满。” 伯利叹息了一声。“我听说了。”他说,“有人还说我对待天界的遗民比自己的人民更好,发生纠纷时也更偏袒他们。可是他们既然选择归顺我,我总得要一视同仁地保护这些人。” “我理解陛下的理想,”乌沙纳斯苦笑,“可是阿修罗的人民是对您忠诚,而那些归顺的天神是对您的财富和权力忠诚。” 伯利站了起来,在营帐里兜转了一圈。 “摩耶负责的那件事情如何了?”他突然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乌沙纳斯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陛下,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那件事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要紧了。”伯利说,“何况它也用不上那么多的开销。” 他转过头看着乌沙纳斯,“除非它并不仅仅是像你说的那样……”阿修罗王紧盯着乌沙纳斯,“并不仅仅只是让我的人民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寻找避难所之地,而是用于战斗的要塞和堡垒。” 乌沙纳斯愕然地注视着伯利。“那件事完全是按照计划进行,”他说,“我保证绝没有任何隐瞒陛下的地方。” 伯利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乌沙纳斯。“是吗?”他说,“最好如此吧。” 乌沙纳斯突然后退了一步。他按住了胸口。法术的波动阵阵传来,牵动着他的心口。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退片刻。” 伯利吃惊地看着乌沙纳斯扔下贝叶,从营帐中飞奔出去。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又在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呢,苏羯罗?”阿修罗王低声地自言自语说。 乌沙纳斯冲到了自己的营帐门口。他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欢喜。 分卷阅读19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知道上次那个翻自己东西的贼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一定还会回来。但他并不准备让他全身而退。这一次,他在自己的物品上下了一种极其隐秘、极其复杂的咒语。当那个贼再次溜入准备行窃时,他就会被这阵法困住,而乌沙纳斯也会立刻知道。 “好啦,”太白金星之主心里得意地想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天神的探子?” 他掀开了帘子。 他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他的营帐中,苍白着一张脸,被他的阵法困住了,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小鸟。 乌沙纳斯呆住了。 “天乘?”他低声问。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除了天乘,谁还能这样轻易溜进他的地盘而不被发现。 天乘抬起头来看着他。“父亲。”她说。 进入永寿城后乌沙纳斯忙于各种事务,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此刻他几乎是第一次和天乘这么近地面对面,他震惊地发现她显得那样憔悴,那种麻木冷漠的神情依旧顽固地停留在她眼睛和嘴唇上,青春炽烈的火光在她身上萎缩成一根苍白尖锐的刺,扎在她眼底。 他朝她走了几步。 “你在找什么?”他说,“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你非要来偷?” 天乘木然地看着乌沙纳斯。 “可你没给。”她说,“你答应过的,却没给。” 乌沙纳斯猛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天乘,现在商吉婆尼花不在我手里。”他说,“它要么遗落了,要么就是和弗栗多一起被天帝毁灭了。” “骗人,”天乘说,“父亲就算拿到商吉婆尼也不会给我。” “我怎么会不给……”乌沙纳斯滞了一下,讶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骗你?天乘,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呀。” 天乘扬起脸来看着乌沙纳斯。 “不,父亲经常骗我。”她麻木地说,“一直在骗人。” 乌沙纳斯看着他的女儿。 她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她年轻貌美,披散着黑发,更显得脸蛋苍白,犹如黑夜映衬白月。而这轮白月的光芒毫无热度,令他感到炽痛。 “你几天没有睡觉了?”他说,惊讶自己说话时声音的冷静。“来人,把她带走。” 法术的网解开了。她开始在他手里扭动挣扎,像条顽强的鱼,鳞片扎进他手里。 “去睡觉,天乘!”乌沙纳斯厉声喊。 “父亲是骗子!”天乘喊,声音像撕破了的带着血痕的白缎,“你答应了我却没做到,你骗人!” “住口,天乘。”乌沙纳斯说。 “骗子!” “住口!” 乌沙纳斯把手掌按到她脸上,想让她不再喊叫了。他可以把她的声音从胸口逼出来,就像他对待萨蒂那样。透过他的指缝,天乘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可是也毫无爱意。这是他的女儿,从每块血肉和每一处桀骜不驯上都继承他的女儿。 他的手朝一边滑去。他终究没有夺走她的声音。睡眠的法术从他的指尖释放出来,溜进她的耳朵。天乘的眼睛里出现了倦色。 “骗子,”她睡意浓重地说,身体朝一边瘫软下去,他扶住了她。 冲进营帐的侍卫架走了天乘,奶妈和医生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等候着他的进一步指示。 “让她睡,”乌沙纳斯心烦意乱地说,“如果她有醒来的迹象就让她喝点药酒。她睡眠不足,精神也不够稳定。睡到她变乖为止。我现在没有时间烦心她的事。” 乱哄哄的人散去了。 乌沙纳斯从被天乘翻乱的文书中弯腰拾起一张贝叶。那好像是来自人间探子的报告,叙述关于一个占据了森林里神庙的魔女和陪伴她的白色动物的传说。他努力想阅读它,却发现无论如何看不进去,最后他把它扔到了一边。 “骗子?”他轻声自言自语着,“我是骗子?” 长久以来,他时常被人这么称呼着。 长久以来,这两个字第一次令他感到紧压在皮肤上般的疼痛。 十一 清晨到来之时,他以山豹的姿态走进了神庙。 萨蒂睡在石板上,黑发在她脑后卷成一条乌龙。她闭着眼睛,依旧沉浸在梦乡里。在她面前,篝火已经熄灭了,只余一丝淡淡的青烟。 他看了她一阵,然后抬起了头,轻轻嗅了嗅空气。 他嗅到了人类到来的气味。很多很多人,正在接近这里。他知道他们是谁,来做什么。 他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他低下头,轻轻地拱了拱萨蒂的身体。“起来吧,萨蒂。”他说,“你要错过晨祷的时间了。” 萨蒂动了一下,她抬手揉了揉尚还朦胧的眼睛,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今天是豹子吗……”她嘟囔了一声,爬起身来,朝神庙外走去。他跟在她身后。 他们穿越森林中几个月来被踏出的小径,朝山泉 分卷阅读19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我想沐浴。”她说这些话时依旧显得有点尴尬。 他止住了脚步,坐了下来。“好啊。”他说,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你去吧。” 萨蒂还是注视着他。 “我不会偷看。”他说,几乎有点无奈。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高兴,似乎又有些害羞,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他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是最后一次我陪你在林中漫步了。他想。 山豹的灵魂在他宏大的力量压榨下发出痛苦不堪的呼喊,就像被压在一座大山下的小石子。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占据这具躯体了。 于是他从它不堪重负的身躯上离开,旋即选中了栖息在旁边一棵树上的猎鹰。 猎鹰长鸣一声,离开树枝,朝天空飞去。在空中盘旋的时候,它看到了远方山路上人类的行列。他思考着,估量着。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视野掠过了森林中的池塘。萨蒂正走下山泉,她好像开在水中的一朵金色莲花。 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中午时分,国王带着他的军队来到了森林中的神庙前。 “这座神庙的历史比陛下的王国更加古老。”通过倒塌长廊和前庭时,国王身边的祭司紧张地说,“据说在古代,在丛林和荒芜的山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猎人。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为了讨好他,人们才修建了这座神庙,并称为大天神庙……”祭司的话中断了,吃惊地咦了一声,指着神殿前的地面。地上画着奇妙的图案。 “只有大仙人才有这样的技艺。”祭司诧异地说。 “我们进去看看吧,”国王指着倾颓的神殿大门说。士兵们拔出了宝剑,手持着长矛。他们迈进神庙。殿堂里空无一人。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王子说。“还有烧烤肉类的味道。” “这是玷污。”祭司呻吟起来。 “昨晚还有人在这里,”国王指着地面上熄灭的火堆说。 突然有士兵大叫一声,原来神像下睡着一个人。“这就是他们说的那具尸体,”祭司喊,他念起祛除邪魔的咒语来。 在祭坛前一动不动的是个男子,看不出种姓,黑如檀木的头发垂落在肤色白得非同寻常的身躯上。 人们围成一圈,充满恐怖又好奇地看着这具躯体。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国王转过头,看见一个姑娘站在庙门口,充满警惕地看着他们。她穿着树皮衣,浓密拳曲的黑发散落在身后,肤色犹如蜂蜜,手里提着一把用鹿骨和筋做成的粗陋的弓;她就像是雨季后森林里的藤蔓那样新鲜而柔韧。一只雪白的猎鹰扑打着翅膀,落在她肩头。 “是那个魔女!”王子在国王身后叫出声来。姑娘睁圆了眼睛。 国王却没说话。比起传说中的魔女,他意识到停在年轻女人肩头那只猎鹰才是更加可怕的,它安静的深色眼珠令人畏惧。 “我是友邻王,阿逾娑之子,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他说,“你是谁?你从哪来来?人们称你是魔女,你要伤害我的国土和人民吗?” 萨蒂看着这一大群人,年长的、身躯矮壮结实的国王,他身旁的祭司,他身后王子打扮的英俊年轻人,还有那些神情紧张地瞅着她的士兵。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办,即便是雄狮也不可能驱散那么多人。 “我不是魔女。”最后她开口说,希望这个国王比他的士兵更讲道理。“我是素有声誉的婆罗门家庭的女儿,和你一样出身洁白,国王。我只是被迫暂居在这里,我在你的土地上,就应当受到你的庇护。我不曾伤害他人,也希望不要受到打扰,仅此而已。” “你说话的方式的确很像婆罗门,”友邻王叹了口气,“但听说你杀死了我儿子手下的士兵。” “那只是误会。”萨蒂辩解说。“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如果你真是婆罗门出生,身上怎会带着血腥味?”祭司说。 “因为我只能以猎捕为生。” “那你怎么会将一具尸体放在此地?”国王身后的王子说。 “那不是尸体……他是我的未婚夫。”萨蒂很困窘, “他受了伤难以动弹。” 王子怀着疑虑走到了湿婆的身体边,他把手放在他胸口,随即猛然缩回了手。“骗人!”他叫道,“这男人早死了。身体都冰冷成这样,怎么可能是活人?”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这男子是你的未婚夫,那你也应该与他一起登上火葬堆,为何要装作他尚未死去,做出这种逆反人道的事情来?”祭司插嘴说。 萨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他的确没死啊,”她说。湿婆一直没说话。他透过飞禽的眼睛观察着这群人类,猎鹰的爪子陷在她皮肤里。 “我不会庇护 分卷阅读19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邪魔。”友邻王说,紧盯着萨蒂,“说实话吧,姑娘。你是不是一个梵罗刹呢?” “我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萨蒂说,“我以我父亲和我的家庭发誓。”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友邻王摇了摇头,“关于你的传闻吓坏了这附近的人们,他们甚至不敢回到自己的村庄。” “可是我……”萨蒂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没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却不能一个人好好待着。 “他说的有道理,萨蒂。”猎鹰突然开口说。 士兵们叫喊起来,王子吓得几乎跌倒在地,祭司嘴里大声嚷嚷咒语。猎鹰离开了萨蒂的肩膀,飞了起来。士兵们在它低空掠过自己头顶时一片惊叫,它最后落在了湿婆的身体上。 但友邻王令人称奇地保持着镇静,他瞪视着猎鹰。“阁下又是谁?” “请抬头仔细看看神像的面孔。我就是这片森林里的神明。”湿婆说,“我能变幻形体,也能依附野兽。过去人们畏惧我,在这里为我建造神庙,我也将这里视作自己的居所。我依照自己的喜好,希望娶这位品德无暇的少女为妻,她是生主之首、达刹仙人之女。但如今我受到诅咒,无法行动,因此现在只能以动物形态出现。” “别信他!”祭司高喊,他举起一只手,做出除魔的姿势来。 猎鹰转过头看着他。祭司突然不能动了,他像石头一样僵硬,手举在半空,冷汗从他额头流下来。 与此同时,王子想从腰间拔出剑来,可是手一触到刀柄他就大叫一声,捂住被炽热的钢铁烫伤的手指。 “别做愚事。”湿婆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腿有些软了。友邻王注视着猎鹰,“但是你该如何证明……” “你需要怎样的证明?”湿婆说。“国王,是要我立即焚毁你的国都,还是令你国境内流的河水都变成血?” 友邻王看着他。透过猎鹰的眼睛,他看到羽毛外壳里包裹着的是令他不得不战栗着低下视线的恐惧和威力。 “不,请不要这样做。”他喃喃地说,“我相信这是真的。你是哪一位神祗?我的庙堂里可有你的名字?你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献祭和牺牲?” “我不欲我的名字为人所知。”湿婆说,“听好了,国王!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将这位少女安然无恙地送回西方伐楼那的国度、她父亲达刹仙人身边。” 萨蒂浑身一震,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湿婆。 “你说什么?”她说,“送我回去?” 猎鹰看向她。“是的。”湿婆声音平静地说,“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这是个好机会,萨蒂。” “可是……”萨蒂的话还没说,就被年轻气盛的王子打断了。“凭什么让我父王听信你的话?”他愤愤不平地说。 湿婆没有理他。 “友邻王。”他注视着国王,“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也知道你心底最深的渴望是什么。你在白半月第三天夜晚的祈祷,如果你听从我的话,护送她前往西方,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友邻王突然浑身战抖了一下。“什么?”他轻声说,“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你的愿望极其荒诞,但并不是没有实现的机会。”湿婆说。 “不能相信他,父王!”王子急忙说。 “没错,不能听信,陛下!”祭司也说。 猎鹰突然展翅飞出了窗外。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好像那猎鹰飞出去时变成了褐色的。 “这是怎么回事?”友邻王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而就在此时,他面前的地板下发出滋滋声,一条浑身雪白的眼镜蛇顶开石板钻了出来,士兵们吓得大叫。而那条眼镜蛇则注视着国王。 “友邻王,”湿婆的声音笑着,不带一点恶意,却的确令人恐惧。“这是不是你梦的形体?” 国王注视着眼镜蛇,突然腿一软,跪了下来。 “是的。”他用庄严肃穆的声音说,“被称为大天的神灵啊,我会完成你的要求,送这姑娘到她父亲身边。” “不行!”萨蒂和王子一起喊了起来。 “迅行!”友邻王严厉地喊着儿子的名字。“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你跟我来。” 他把所有人马都带出了神庙。萨蒂留了下来。她双膝着地,看着眼镜蛇。“你是什么意思?”她说。 “你难道不是一直都想回你父亲身边吗?”湿婆说。 “我的确很想,可是……”萨蒂注视着他,“你让我抛下你离开?” “没关系。原本就没人能伤害我。”湿婆说。 “是吗?”萨蒂说,“那你身体里的毒液呢?” “也许会花费一点时间,”湿婆说,“但我会重新压制住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萨蒂瞪着眼镜蛇。 “回去吧,萨蒂。”湿婆最后说,“你已经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感官,压制弗栗多的气息,所以你没必要继续待在我身边了。 分卷阅读19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回你父亲身边去吧。” 萨蒂还是看着他。 “再说了,我已经说过,你现在没有办法帮助我。”湿婆说着,突然像是自嘲般笑了一下,“……除非你能把拉克什米带到这里来。” “拉克什米?为什么?” “因为……啊,算了。”湿婆轻声说,“我不希望这么做。” 沉默。 “回去吧。”湿婆又说。“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萨蒂问,“你还没有得到商吉婆尼花,不是吗?为何这一次又愿意放我离开了?” “因为我也没有完成对你的承诺。”湿婆说,“我不能束缚你,萨蒂。” 沉默。 “回去吧,”湿婆说,“萨蒂。” 还是沉默。 “萨蒂?” 萨蒂抬起脸来。 “那么……”她低声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要回去了。” “走吧。”湿婆说。“友邻王会如约护送你回去的。” “你这么相信他的品德?”萨蒂苦涩地问。 “每个人都有欲望。”湿婆说,“我相信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拼命。” 萨蒂沉默了一会。 “那下次见到你该会是什么时候?”她轻声问。 “我们必然会再相见的。”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 “好吧。”她低声说。“那么我走了。” “嗯。”湿婆说。 萨蒂站在那里,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我也要把提婆雅尼的骨灰带回去。让她一个人流落在这地方,太可怜了。” “你也把乌莎斯的衣服一起带回去吧。”湿婆说,“有法力的织物会污染这片土地。” 萨蒂点了点头。 “啊,一直忘了说一句,”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你很适合那一身衣服。” 萨蒂停止了动作。 “很适合是什么意思?”她问。 眼镜蛇的脑袋前后晃动着。“我喜欢你穿着它的样子。”他说。 “你从前说过你对外表没有概念。”萨蒂说。 “是啊,”湿婆说,“现在也依旧如此。” 他们又沉默了。阳光照亮了在神庙空气里飞扬的金色灰尘。 “那么我要再与友邻王交谈一会儿,交代他一些事情。”眼镜蛇嘶嘶地说,随即遍体深黄花纹的蛇再度钻入地下。 萨蒂走到神庙门口。她看见友邻王带来的人正乱哄哄地聚在中庭吵嚷争议,王子和祭司表示反对的声音尤其响亮,而友邻王看来似乎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紧抿着嘴唇,摇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头白色的雄鹿走进了庭院。吵闹声停了下来。雄鹿用毁灭神的声音开口说话,人们充满敬畏地听着。 萨蒂回过头,她在破败的神庙一角拿起了西塔琴,弦声轻响。她回头看着依旧躺着一动不动的湿婆的身体。 冲动突然从她心里生出来。 她大踏步地走过去,弯下腰,拂开了垂在额前的长发,捧起湿婆的脸,然后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了他嘴唇上。 这才叫做吻呢,萨蒂近乎赌气地想着在弗栗多体内湿婆的作为。 尽管那个吻救了她的命。 她回头看向庭院,白鹿依旧在与友邻王说话。 反正你也不可能知道。 她撒了手,跑到一边去。 最后总算是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友邻王给了萨蒂一块柔软的布料包裹身体,扶她上了马背。在一边的迅行和祭司恼恨地注视着她。 “不需要和你的未婚夫说声再见吗?”友邻王问。 “啊,我想不……”萨蒂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 她看到白鹿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深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萨蒂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它面前。“湿婆?”她压低声音问。 “你的手。”湿婆说。 “手?”萨蒂疑惑着说,雄鹿用鼻子碰了碰她有伤痕的那只手。 萨蒂把手掌伸出来,想着他是不是又要送自己什么东西。 但雄鹿只是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她掌心的月牙形伤痕。就像是从前白牛舔去她手里的血,令伤口愈合。 萨蒂瞪着眼睛,不明白湿婆在做什么,但随即她就涨红了脸。 雄鹿抬起头。 “再见。”他声音平静地说。 直到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萨蒂回过头,还看见白鹿站在森林里注视她。 他脚下的影子在舞动着。这是原始之森,这是开端之森;森林发出呼啸,仿佛也在说再见。 而萨蒂心里很明白——这不是预感,不是希望,她就是知道。 迟早有一天,她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Ashwamedha~ 马祭篇】 一 分卷阅读19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第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他了。 那时候她一直沉睡在海底,像包裹在碧蓝蚌壳里的珍珠。长年的梦幻绚烂多彩,她原本不愿意醒来。 可是人们的吵闹惊醒了她。她从海底向上望去。她看到天神和阿修罗们吵吵嚷嚷地搅海,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凶暴,因为欲望而显得干瘪粗鲁。 而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那些气势汹汹、面目狰狞的神魔之中,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和其他人都不同。他立在海水中,俯瞰着众生,他的神情永远平静,一尘不染,嘴角永远带着浅笑。他的身躯是如此美好,就和她熟悉的海水一样,蓝得令人心醉,饱满如天空,宏大如深海。 即便是在那亿万年的梦中,在海水的歌唱和回忆中,她也未曾见过如此高大、如此俊美的男子。 她爱上他了。 搅乳海持续了一百年,她也就在海底注视了他一百年。 他就像四季盛开鲜花的劫波树,云彩流转的天空,她怎么也看不厌他。 她只希望这搅乳海能一直持续下去,这样她就能一直看着他。她别无所求,只要能看着他就好。 可是海水翻滚,大地震动,那群贪得无厌的神灵和阿修罗,终于将海底翻了一个个儿。 她被从深深的海底强行拉上来。那时她的形体尚未形成,天神们若无其事地分享她的力量,只当她是一坛子液体。随后战争开始了,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散去,她惊慌不安,恐惧哭喊,在金瓶中挣扎。 有人来救她吗?有人来注意她吗? 然后,他看到她了。 他那宏大的形体朝她转过来。她意识到他正在凝视着自己。 她感受到了他视线里的怜悯。 她知道他将会来救她,但这不重要。 他终于看到自己了。 …… 当她回复意识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固态的形体。 小小女孩娇嫩的四肢,肌肤感受到空气的温度和湿度。 一个女人怀抱着她。 她好美,胸口的宝石闪闪发光。她迷惑地注视了这女子一阵子,然后突然意识到,现实里的女人是不可能如此美丽的。这种美只有在魔幻里可以达到。这女子是个幻象,而在她之后,隐现出来的是她所深深恋慕的那个人支撑天地的高大身躯。 他看着她笑了。 “放心好了,”那个人说,“我会把你委托给值得信赖的人。甘露凝成的天女,忘却你的身份,享受你的生命,自由自在地成长吧。” 可是你呢?她想说话,却开不了口。你是谁?以后我该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而他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朝她微笑。 一 萨蒂不久就知道湿婆的托付并没有错。友邻王的确是个能干而诚实的人。回到他的都城后,他马上下令让人保护神庙所在的森林,并且安抚百姓,说他已经消除了魔女的威胁。让王子迅行和宰相监国之后,他立即动身,护送萨蒂前往西方伐楼那的国度。 友邻王待萨蒂如客气周到,谨守法度,他给予她最好的衣装和最好的车马,护卫严密。不过萨蒂穿惯了树皮衣,睡惯了地板,如今反而已经难以适应绸缎和柔软的床榻了。 每晚下榻在沿途的农庄时,都有人民前来向国王申诉各式各样的纠纷和不满,而友邻王也处理得公正得理,能令各方信服。即便是接连遭到天界战争和魔龙的影响,他治下的人民大部分也能安居乐业。萨蒂看着友邻王处理公务,心里也暗自诧异这个小国君到底还有什么愿望不曾满足,令他甚至愿意无条件地服从湿婆的命令。 但她随即就想到了伯利。 伯利是比友邻王更为杰出的君主,可是他还是发动了战争。 国王的心都是一样深渊般难以餍足的贪婪。 区别只在于愚蠢的国君只会压榨人民,直到他们饱含怨恨消磨殆尽,而聪明的国君则会驱策和利用人民,给予草料和奖励,让人民像骡马一样高效工作,为他集聚财富,同时还对他感恩戴德。 在他们前往西方的道路上,萨蒂见到许多其他人类王国的人,带着大批的财富和礼物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永寿城的方向而去。 “伯利在永寿城里举行马祭。”友邻王说,“许多国王都表示会服从他,向他进贡。” “那你呢?”萨蒂问,“你会选择服从伯利吗?” 友邻王只是以苦笑作答。 “我的王国太小了。”他说,“伯利一旦发怒,只用一个指头就能压扁我。”他顿了顿,“不过天神也能这么做。我只能要么被天神的怒气粉碎,要么被阿修罗的怒气粉碎。您是大德仙人的女儿,想必也具有智慧,您告诉我该做怎样的选择?” 萨蒂无言以对。 他们穿过山脉和河川,森林和沙漠,越来越接近大海。最后他们来到沼泽密布的地区,这里到处都是深潭和河流。 分卷阅读19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天中午,友邻王护送萨蒂的车马穿越沼泽的时候,萨蒂突然看到被薄雾笼罩的沼泽对面也有一队人马。他们的人数少得多,只有寥寥几个人和一辆骡车。而在他们周围,站着一群衣着华丽、手持武器的人,把骡车团团包围了起来。 萨蒂迷惑不解地看了那场景一会。“那是什么?”她说。 “什么?”友邻王问。“怎么了?” “就是那群人啊。”萨蒂说,指着沼泽对面。“那些人包围那车子想要做什么?” 友邻王茫然地看着沼泽,又看向萨蒂。“抱歉,”他礼貌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他们……”萨蒂咽回了话。她看向身边的士兵和友邻王的随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萨蒂意识到自己是唯一一个能看到那车辆和那些华服者的人。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属于人类。 友邻王也意识到了。“据说这里是龙蛇那迦们的地域。”他压低了声音说,“您看到的是那迦吗?因为他们如今是伯利的盟友,可以在大地上随意出没,我认为……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萨蒂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否也应当视而不见。他们的行列离那些人越来越远了。她看到那些衣着华丽的人牢牢围住了骡车,叫嚷着什么,似乎是要求车上的人下来。 遮挡视线的帘子被拉开了。露出一张惊惶的女孩子的脸。 萨蒂认得这张脸。 “拉克什米!”她惊呼出声。 那些衣着华丽的人听见了喊声,朝萨蒂这边转过脸来。萨蒂看见他们头顶的头冠和吐出嘴边分叉的舌头。笼罩在沼泽上的浓雾散开了,友邻王的士兵们大惊失色地发出喧哗,乱纷纷地拿起武器,到了现在他们才看到车辆和那迦们。 萨蒂跳下了车,朝拉克什米那边跑去,而友邻王也追赶上来。 “请您谨慎些!”他喊着,想要拦住萨蒂。 但萨蒂来不及理会他。雄狮从她影子里冲出来,咆哮着朝包围拉克什米的那迦冲过去。人群被冲散了,那迦们发出愤怒的嘶嘶声,友邻王无奈地大喊了一声,他的士兵紧张万分地提起长矛赶上来,与那迦对峙着。 萨蒂冲到了那辆骡车旁边。“拉克什米!”她喊。 拉克什米的圆脸出现在窗边。她睁大了眼睛,“萨蒂!”海神的养女轻声喊着,随即捂住了嘴巴,泪珠在眼角滚动,“我以为你死了……” 萨蒂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心底火一样热。“我活得好好的。”她说。 “请你们不要多管闲似。”那迦中领头的人说。他很矮小,肤色黝黑。 萨蒂回头看他。这个那迦看了看紧皱眉头站在一边的友邻王,又看了看萨蒂,分叉的舌头很快地舔了一下嘴唇。 “请问阁下是在做什么?”友邻王说。“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举止未免太奇怪了。” “你看起来像似个国王。”那迦说,“那你应该通情达理。我似多刹迦,龙王婆苏吉的大臣。我们只是在取走本来就属于我们的物品,因此请你不要横加干涉。”他说着,指向拉克什米。小姑娘明显地畏缩了一下。 “我只看到一位年轻女郎,而且她看起来并不愿意跟你们走。”友邻王说。 多刹迦轻蔑地笑了。“你懂什么,人类?”他说,“她带着甘露咧。” “我不知道什么甘露……”拉克什米小声说,她害怕得声音都颤抖了。 “说谎,迦楼罗曾经把甘露给予我们,虽然他后来又偷偷拿走了,可似甘露的味道我们一闻就知道。”多刹迦说,“天神私藏了甘露。我们那迦最恨不讲求信用的人。伐楼那想投奔伯利,偷偷派人送甘露给他,半路被我们的探子发现截下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甘露啊!”拉克什米说,萨蒂握紧了她的手。 友邻王摇了摇头。“这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他镇定地说,“不过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可以买卖得来,可以谈判得来,可以战争得来,但这样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劫掠,我认为不合乎正法。” 多刹迦黄色的瞳孔注视着友邻王。“看来你似要多管闲事了。”他说,又露出一个险恶的笑脸来。“我们那迦也很讨厌傲慢无知的人。” 薄雾再度升起来。友邻王的士兵们突然发出恐怖的叫喊。萨蒂睁圆了眼睛。 从雾中,从沼泽中,影影绰绰陆续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都穿着绚烂的彩衣,头上有顶冠,嘴里有分叉的舌头。他们朝着马车沉默无声地包围过来,人数之多令人毛骨悚然。 萨蒂感到拉克什米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那些人都直勾勾地注视着拉克什米,仿佛要用眼神分食她一般。拉克什米的手颤抖着,萨蒂听见她喉咙里传来细小的啜泣声。 “抱歉,”萨蒂低声对一旁的友邻王说,“是我惹了麻烦。” 友邻王只是轻轻苦笑了一声。 “不,”他说,“看不见也就算了。但既然看见,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然而 分卷阅读19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就在此声,一声响亮的尖声啼鸣撕破了雾海,狂风突然从天空上吹来,吹散了那迦们的雾气。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多刹迦突然变了脸色。 “迦楼罗!”他尖叫道。 不仅是他,所有的那迦都在发出恐怖的尖叫。巨大翅膀的影子投到了地面上,被阴影笼罩的那迦全都如同中邪般颤抖软倒在地,无法动弹。萨蒂和拉克什米抬起头来,高空之上有一团发出金色光芒的火焰在舞动,从那团光焰里,翼翅光华灿烂得匪夷所思的金翅鸟俯冲而下。 那迦们完全陷入了混乱。那大鸟的每一声啼鸣似乎都令他们胆破,他们叫喊着,纷纷朝着四面八方躲去,但迦楼罗翅膀掀起的狂风却令他们站立不稳,难以前行。在这一片混乱中,友邻王的人马也被惊恐的气氛感染了,士兵们也狂呼乱叫,四处躲避,和那迦们撞到一起。多刹迦尖叫着,他也想逃走,但对甘露的欲望竟然战胜恐惧,最后他还是拔出了腰刀,朝骡车上的拉克什米扑来。 就在那个瞬间,迦楼罗的利爪撕破了他的身体。腥黄的血液迸射出来,多刹迦现出了两头蛇的原形——但其中一个头已经不见了。迦楼罗一口便吞噬了他还在扭动不休的身体。 拉克什米吓得大声尖叫,骡车的顶棚也被狂风掀飞了,车子倒在地上支离破碎。 萨蒂被狂风吹到了一边,她立即爬了起来。她看到火红翼翅的迦楼罗抓住了已经被吓晕的拉克什米,就要朝天空飞去。 “别伤害她!”萨蒂大喊一声,朝迦楼罗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拉克什米的衣裙。 士兵们在叫喊,那迦们还在惊慌奔逃,萨蒂听见地面上的友邻王还在朝她喊叫,狂风中金翅鸟低头注视她,碧眼中充满惊奇。随即萨蒂觉得腰部一紧,迦楼罗把她和拉克什米都抓了起来,然后再次发出响彻九天的啼鸣,振翅朝天空直冲而上。 二 风吹得萨蒂睁不开眼睛。金翅鸟带着她和拉克什米一直向天上飞去,冲破一层又一层的云彩。在那过程中,萨蒂意识到自己正在穿越天界的界限,就如同在地面上穿越影子一样。 当他们冲破最后一层云时,萨蒂看到在深蓝天空的背景下,一棵巨大无比的卢醯那树穿破云海,威严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它的每一根树枝看起来都仿佛能够支撑起一个国家。 萨蒂立即明白,这肯定就是位于永寿城之上、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之下的被称为菩婆利罗迦的大气的天界,金翅鸟王迦楼罗的国度。 迦楼罗带着她们朝树顶飞去,无数鸟儿掠过他们身边,用翅膀和啼鸣向自己的君王致敬。最后他们来到了这棵树的顶端;那里有一座美丽的园林,迦楼罗的宝座就在这里。 金翅鸟在林中把萨蒂和拉克什米放了下来。萨蒂抱住失去知觉的拉克什米,回头望去,巨大的金翅鸟把她们放下后就朝另外一边飞去。 萨蒂怀里的拉克什米发出低微的呻吟,睁开了眼睛。 “萨蒂……”她说。 “感觉还好吗?”萨蒂把拉克什米扶了起来,拉克什米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又看看周围,“啊,太好了,”她发出欣喜的小声叫喊,“是金翅鸟王把我们带来这里的吧?” “是啊,”萨蒂说。 拉克什米注视着萨蒂,“萨蒂,你还是好好的,真是太好了!”她带着哭腔说。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萨蒂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我也是……”拉克什米露出了笑脸,“萨蒂,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她歪头看着萨蒂,“我觉得你变得好多……” “这说来话可长了,我们以后再说吧。”萨蒂说,突然庄重地扶住了拉克什米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对了,拉克什米,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拉克什米瞪圆眼睛看着她。“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中了毒无法动弹。”萨蒂说,“他说过,只有你可以帮助他……虽然我也不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 拉克什米脸变得微微有点白。 “对不起,我很想帮你,萨蒂,”她低声说,“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得要做。”拉克什米说,她垂下了头。“非常非常重要。” 就在这个时候,珊瑚和水晶树枝发出悦耳轻响,鸟儿轻唱,一个高大的红发青年从林中走出,朝她们走过来。迦楼罗已经变回了人形。 他皱着眉头打量着她们两个,然后低身朝拉克什米行了一礼。“这是怎么回事,公主?”鸟王抬起头来的时候说。 萨蒂呆了一呆,这外表威严的鸟王竟然有如此动听的声音。 拉克什米在萨蒂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脸色还很苍白,但还是对迦楼罗微笑了一下。“太好了,天空之王,终于见到你了。”她颤声说,“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父亲?”他说,“你说伐楼那?” “是啊,”拉克什米 分卷阅读19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说,又艰难地微笑了一下,“他说,你居住在高空之上,难以得见。不过,如果我到那迦聚集之地,龙蛇可能会袭击我而聚集到一起,而您以龙蛇为食,察觉到他们靡集,自然会出现。”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父亲竟然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从前一直听拉克什米说伐楼那很疼自己,可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竟然会让女儿做诱饵,这太奇怪了。 “不、不危险。”拉克什米急忙说,“你看,我们不是得救了吗?而且,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金翅鸟王啊。” “果然是那个伐楼那能干出来的事情。”迦楼罗说,声音听起来明显不悦,然后又扫了萨蒂一眼,“你又是谁?” “我是达刹仙人之女萨蒂。”萨蒂回答。迦楼罗似乎根本没在意,他锐利的碧眼盯着她。“你身上满是魔醯首罗的味道。”他说。 “魔醯首罗……”萨蒂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湿婆。她的脸微微红了。“我前一阵子的确和他在一起。”她说。 迦楼罗轻哼了一声,没再理她,又把视线投向拉克什米。“公主,”他说,“伐楼那让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拉克什米轻轻挣开了萨蒂的搀扶,庄重地向迦楼罗行了一个礼。抬起来脸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中写满了虔诚。 “我希望能见到毗湿努大神。”拉克什米说。“请您务必要帮助我。” 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候鸟们拍打着翅膀从卢醯那树上起飞,朝云中飞去,留下的高亢的鸣叫如同号角回响。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公主,您知道薄伽梵世尊在那罗之海上。”他说,“他需要休息,而且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越过那罗之海,那片海洋孕育宇宙,浩瀚无垠,没有尽头,任何事物都无法在这片海洋浮起。” “所以我必须借助您的帮助。”,拉克什米说,指向大树高耸的树干。“我想向您讨要一片卢醯那树的树叶,它是唯一能浮在那罗之海的海面上的东西,对吗?” 迦楼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即便如此……”他说。 “还有,”拉克什米赶紧补充了一句,“父亲说了,尽管毗湿努大神在那罗之海上休息时,谁也不见,但他却一定会见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迦楼罗注视着她,眼神变得复杂。 “这句话说得没错。”他轻声说。“但是……您要见毗湿努做什么?” “现在不能说,因为风和空会带走秘密。”拉克什米说,“求求您了,我一定要见他。” 迦楼罗看着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您的要求我不能拒绝。”他低声说,“伐楼那就是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您一个人怎能渡过那无边之海?再说了,您知道怎么去那罗之海吗?” 拉克什米睁圆了眼睛。“这个……” “我知道怎么去。”萨蒂在一边说。拉克什米和迦楼罗都看向她。 “从天海往下漂流,在它的底部,就能达到那罗之海,对吗?”萨蒂说,“我有一次……差点掉落到那里去了。” 镜子里的女人,彼此相似的卢醯尼们,崩裂的月宫,冰冷的海水,海底涌动的本源。 湿婆在那时也救了她。 尽管可能只是为了她身体里的那朵花……这么想着,萨蒂突然觉得有根冰做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她心底。 “总之,”她仰起头来说,“我知道如何去。我陪拉克什米一起去。” “萨蒂?”拉克什米吃惊地说。 萨蒂转头看向她,“拉克什米,”她说,“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紧急,那么我会陪你一起找到毗湿努大神。当你的事情完成后,请你务必跟我一起去帮助我的朋友,可以吗?” 拉克什米不胜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她小声说。 迦楼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最后再度叹了口气。他转身朝园林走去,隔了一会回来时,鸟王手中拿着一片小小的翠绿叶片。 拉克什米低头看看那片小小的树叶。“这么小啊……”她叹息着。 “在海面上它就会变大的。”他说,看了一眼萨蒂。“我会帮你们准备,带你们到天海上。” “这样就能见到毗湿努大神了,对吧?”拉克什米充满希翼地问。 迦楼罗冷峻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只能寄望薄伽梵世尊的慈悲。”他轻声说,“虽然他对您总是特别的。” 他在拉克什米面前蹲下来。“我不能拒绝您的要求。”他把叶片递给拉克什米手上时说,“但我真的不希望您去。您有世界上最纯净无暇的心灵,不要让它被人利用。” 金翅鸟将拉克什米和萨蒂带到了天海之上。失去了日月神祗的力量,这片总是宁静的海洋现在海水浑浊,波涛汹涌,咆哮不休。迦楼罗把她们放了下来,果然,那片卢醯那树的细小的翠绿叶子,在接触到海面的同时就开始变大,最后变成了一叶绿色的长舟,容纳两三 分卷阅读19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个人绰绰有余,拉克什米和萨蒂爬上了小舟。 迦楼罗在她们上方盘旋,声如雷鸣地说:“沿着这片洋流一直向前漂流,穿过风暴、漩涡和马面之火,就能到达那罗之海上。公主,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祝你好运。” 拉克什米和萨蒂看着金翅鸟的光辉消失在天际。 小舟在波涛里起伏着。渐渐地,风浪越来越大,海水扑打在小舟里,溅在她们身上,就像在时刻经历着一场瓢泼大雨,又湿又冷,她们只好紧紧抱在一起。海在她们脚底呼啸;这小小的一叶扁舟像是随时都能沉没。 但它还是在继续前行,天海咆哮轰鸣,波浪把她们推上海水高山,又推下谷底,海水扑打在脸上生痛,她们几乎睁不开眼。海水愤怒而狂暴地抛弄着小舟,最后当她们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扯出体外的时候,巨浪把她们推到了天海边缘的漩涡中。 天海的海水就是经由这个地方流到地下世界去的。可是看到那漩涡的时候,拉克什米和萨蒂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那漩涡太大了。举目所见,海水激起的白色浪涛占据了整个视野,海水发出已经无法用可怕来形容的轰鸣,整个世界只剩下它的吼叫声。天海到了这里,就像是变成了永远在不停旋转的深渊,宇宙的肚脐,不仅是吸入海水,更像是要把所有的星辰、空气、风都纳入漩涡中心,就连天空都仿佛要朝它滑落下去。 小舟就顺着海水朝漩涡漂流而下。海水撕扯着她们乘坐的小舟,那巨大的力量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把它连同船上的人一起撕成碎片。萨蒂和拉克什米头晕目眩,死死抱住对方,抓住小舟的边缘,涛声刺破她们的耳膜,海水抽打着她们的躯体,除了恐惧,她们身体里再也容不下任何情感和思绪。 她们就这么一直滑向漩涡中心。当萨蒂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周围的时候,她惊奇地看到自己仿佛身处白色巨井的底部,四周都是海水形成的高墙,天空变成了圆形。仿佛渡过了一劫那么漫长的时间,她们终于被冲到漩涡的底部。那里的海水一下子就把她们和小舟吸进去了。透明的水墙迎面扑来,海水涌入她们的口鼻,压迫她们的四肢,她们就要窒息的时候,突然又从海水里钻了出来。 可是极度的寒冷之后却是极度的炽热。 横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团巨大的火焰,它高如山脉,有着马头的形状,焰舌构成了它的鬃毛,它吞吐着海水,仿佛就是因为它而形成了漩涡,而它正张开巨口,准备吞噬送到它面前的那一叶小小绿舟。 三 灰绿色的大海在翻腾,在岸边的岩石上激起层层雪浪。 友邻王在海边铺上俱舍草,举行了恰当的仪式之后,他面对大海,沉默无语地坐了下来。 白天过去,夜晚到来,他安坐着一动不动。潮水漫到他身前,又退了下去。执矛的士兵们注视着自己的国王。 天空上风云变幻,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水击打在沙滩上,士兵们纷纷跑开寻找遮蔽处,友邻王依旧安坐不动,注视着大海。 三天过去了,海神伐楼那终于从海水中现身。海水构成的长袍上缀满贝壳和海藻,他庄严的形体无比高大。伐楼那慢慢走上海岸来,低头注视着端坐在岸边的友邻王。 “人类的国王啊,”伐楼那开口说,低沉的声音犹如潮水回响,“你想要求什么?” 友邻王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他脚步有些蹒跚,站立不稳。他合十低头向海王行礼。“我想求见灵魂伟大的达刹仙人。” 伐楼那把友邻王带进了他的国度。友邻王一路上吃惊地打量着周围世界里的各色宫殿,它们用金银制造,装饰着青色的琉璃、红色的珊瑚、白色的水晶和闪亮的钻石,像燃烧的星辰般夺目灿烂,奇异的楼阁巍峨高耸,栉比鳞次,令人目不暇接。里面摆放着各种奢华的镶嵌宝石的床榻,精心打造的餐具,线条优美的座椅。这样富丽堂皇的景象令他说不出话来。但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沿途看到了不少暂避在此的天神,他们全都表情沮丧,一蹶不振,连散发的光芒都那么黯淡,完全不似具有法力、寿命长久的神灵。他们阴沉地看着友邻王路过,神情和动作里写满漠不关心。 达刹等在水神本人居住的一座全部用黄金建造的宫殿里,宫殿中央是水神用白玉做成、被各种美丽植物包围的大会堂。老仙人已经得到了通知,看见友邻王进来时,他从座位上起来行礼,他须发如灰雪,严肃眉目间充满忧虑。 “我就是达刹,请问您为何要见我呢?”达刹问,注视着矮小结实的国王。 友邻王敬畏地注视着他,朝他深深行礼。“牟尼,我想向你通告令媛的情况。” “我的女儿?你说塔拉?”达刹低声问,提起这个名字似乎令他痛苦不堪。 “不,”友邻王说,“是您名为萨蒂的女儿。我原本受人所托,要将令媛送回您的身边。” 达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表情明显地动摇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上前,抓住了友邻王的肩膀。“她 分卷阅读19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人呢?” 友邻王垂下了头。“途中遭遇意外,我们卷入了和那迦的纠纷之中,而在这个时候,金翅鸟王从天而降,带走了令媛和另一位少女。” 达刹震惊地退后了一步。“怎么会这样……”他低声说。 伐楼那轻轻动了动眉毛,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友邻王。“既然没有带她来,你为何还要拼命求见达刹仙人?”他缓慢地开口说。 友邻王摇了摇头,满脸惭色。“是我未能履行承诺保护好大仙的女儿。”他说。“但我至少应当让达刹仙人知道他女儿的情况,过错在我,请大仙给予我责罚吧。” 达刹坐回了座位上,用手扶住额头。伐楼那扫了达刹一眼。“牟尼不必担心。”他俯身对老仙人说,“迦楼罗性情高贵,不会伤害您的女儿。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把萨蒂送回你的身边。” 但达刹没有回答他。良久,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抬头看向友邻王。“国王,我感谢你的诚实。”他说,“请告诉我,你是如何遇见我女儿的?” “我在我治理的国境内遇到了令媛。”友邻王说,“当时她一切安好。” “那么……是谁让你送她回来的?” 友邻王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是一位极其具有威力的神祗……”他说,“他能变化为各种动物,但他不愿告知我他的名谓。我遇见令媛的时候,她一直守候在他身旁。” 达刹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抬头看向友邻王。“他是什么样子的?”他说。 “他肤色白皙,看不出任何种姓的特征,变化的动物也都浑身雪白。”友邻王说,他吃惊地看到达刹的脸顿时如死灰。老仙人僵坐在座位上,紧攥着座椅把手的手在微微发抖。 萨蒂睁开眼睛。 没有风浪,没有千万个地狱一起燃烧般的烈焰。 她爬起身来。她们依旧在树叶化作的小舟上。举目所及,她只见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陆地。天空和水域连成一片。没有风。没有浪涛。 只有空茫茫的水。 萨蒂坐了下来,轻轻地推了推昏睡在一旁的拉克什米。 海神的养女轻轻地哼了一声,迷茫地睁开眼睛。 “拉克什米,”萨蒂说,“我想我们到了。” 两个年轻的姑娘在扁舟上看着在眼前展开的海洋。它那么平静,水犹如凝浆。它不起风浪,它没有底,也没有界限。那罗海是最洁净的,洁净到容纳不下任何生命的存在。水中没有鱼,没有微小的动物。任何事物都无法在水上浮起。 这就是那罗之海,宇宙诞生的海洋。 “我们是到了……”拉克什米迷惘地轻声说,“可是毗湿努大神在哪里啊?……” “我希望如您吉言,萨蒂小姐可以平安归来。”伐楼那将友邻王送出海洋国度时,友邻王低声这么说,“否则我的罪过就难以弥补了。” 伐楼那微微一笑。“这您就放心吧,人类的国王。”他说,“达刹仙人担心的显然并不是这个。” “那是……?”友邻王疑惑地看向高大的神祗。 而海洋的主宰则注视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眯细了眼睛。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他轻声慢语地回答,“和您一样的人类君主,已经有许多归顺了永寿城里的伯利,将祭祀和供奉献给他,参与他的马祭之中。您是否也打算这么做呢?” “我……”友邻王顿了顿。他想着那些表情阴沉的天神。“我不想撒谎。”最后他苦笑着说。“国王都知道趋利避害。” “那么,”伐楼那轻声说,“你认为伯利是赢定了。” “……天神会对我的不敬降下惩罚吗?”友邻王镇静地问。 伐楼那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不。”他说。“国王,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人。为了这种品德,你应该得到奖励。” 友邻王吃惊地看着他。 伐楼那把一只手放在了友邻王的肩膀上。友邻王颤抖了一下。透过那只手,海洋一万年的冰冷传进血肉,寒入骨髓。 “英勇不屈者不能笑到最后,因为他们的愚蠢,”伐楼那说,“雄才大略者也不能笑到最后,因为他们的骄傲。国王,等着看吧!伯利的日子长不了了,我说过的话不会落空。你很快就会得到你的奖励……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奖励。” 萨蒂和拉克什米在海面上漂流着。这里不分日夜,她们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她们也感不到饥渴,在这个奇妙的世界里,什么都像是停滞了。 拉克什米并拢双脚,怔怔望着天空出神。 “萨蒂,”她突然轻声问,“你觉得阿修罗很坏吗?伯利呢?他是坏人吗?” 萨蒂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拉克什米?”她说。 “因为……我不知道。”拉克什米摇着头。“父亲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我知道的很少。我都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你经历了这么多,你告诉我, 分卷阅读20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你……你是怎么想的呢?对不起,我只有问你了……” 萨蒂怔了怔,随即低下了头。 回忆涌入她的思绪。她看着自己微微攥紧的手。 离开天界的时候,她的手就和所有年轻婆罗门姑娘一样,花瓣一样娇嫩美好。 而如今,她的手在极度的痛楚中痉挛过,沾染过血液,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因为几个月的风餐露宿,变得和男子一样粗糙,拿过刀剑和弓,撕裂过动物的躯体。 “我还没有具体跟你说起被劫持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轻声说,看着拉克什米那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我告诉你吧。” 她向拉克什米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告诉拉克什米是如何被劫持,如何在乌沙纳斯和陀湿多手里经受折磨,如何落入商底耶,又是如何再次被乌沙纳斯抓住,被魔龙吞噬。 拉克什米时而惊叹,时而叹息,时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她长出了一口气。“你真是太不幸了,萨蒂。”她说,“遇上这样的事情……” “不……”萨蒂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她想起乌莎斯和提婆雅尼,比起她们的遭遇,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那么说,”拉克什米低声说,“阿修罗果然很邪恶,他们折磨你,又把你当作魔龙的心脏,胁迫你和你姐姐。看来父亲说的没错。如果伯利真的完成了马祭,成为天帝,统治三界,世界一定会变成地狱的。” 萨蒂点了点头。她心底隐约地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并未特别在意。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经历,也许……”她踌躇着说,“我想不能说明什么……” 而拉克什米却拉住了萨蒂的手。“不,”她突然显得坚定起来,眼睛闪闪发光。“我觉得很能说明问题。我已经明白了。”她说,“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做什么?”萨蒂迷惑不解地问。 但拉克什米却突然不说话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萨蒂背后。 “拉克什米……?” “萨蒂,”海神养女的声音在发抖,“水……水面上有具尸体……” 萨蒂猛地转过头去。她睁大了眼睛。 果然,顺着水流,有一具人体在水中载浮载沉,朝她们这边漂过来。 “这里怎么可能有死人……”萨蒂说,“而且还能浮在水面上……” 漂漂荡荡地,尸体被冲得越来越近了。她们终于看清那原来是个老人,面容枯瘦,胡须和头发都长到了一块。 死尸漂到了小舟前。就在他要漂过萨蒂和拉克什米面前的时候,他猛然地睁开了眼睛,瞪向她们。 四 萨蒂和拉克什米齐齐发出尖叫。 拉克什米跌坐倒在小舟上,缩向船的一边,而萨蒂猛挥起手臂,却毫无反应,这才想起那罗海上光芒浑噩一片,根本没有影子,雄狮也无法出现。 “你是什么人!”她尖声叫道,瞪视着那老人。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竟然在海面上坐了起来,就像在地面上一样。他看着萨蒂和害怕得要命的拉克什米。 “你们又是什么人?”他开口说。几乎难以从浓密纠结的雪白胡须里找到他的嘴巴在哪里。他的声音浑浊暗淡,就像是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的人一样。 “我是达刹仙人之女萨蒂,”萨蒂紧张地说,“她是海神伐楼那之女拉克什米。你到底是什么?” 老人瞅着她们,咧嘴笑了。 “亿万年来,几乎从来没有任何人到达那罗之海上……”他用低哑的声音说,“但既然是你们两个,就不值得稀奇了,这是注定好的……你们是来寻找那罗延的,对吗?” 那罗延是毗湿努的别称。因为他长年呆在那罗之海上,才得到了这个名字。拉克什米和萨蒂对望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拉克什米小声说。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什么都知道。”他说,声音变得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什么都见过。” “你到底是谁?”萨蒂问。 “我是摩根德耶。”老人说。 萨蒂一愣。她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那是在她第一次与湿婆相遇的时候。化身雄牛的湿婆提起过这个名字。 ……梦境的确是一个来到高层天界的捷径。但自从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来,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 “摩根德耶?”她问,“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 拉克什米吃惊地看向她,而摩根德耶则注视着萨蒂。 “就是我。”他低沉地说。“你们愿意让我上船来吗?” 拉克什米和萨蒂又对望了一眼。老人再度咧嘴笑了。 “别害怕!”他说,“我只是在水中浸泡得太久了。我希望能休息一下。作为报答,我会指引小舟的方向,带你们去找那罗延。这也是注定好的。” 老人从海中爬到了船里。 分卷阅读20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的身躯仅以胡须和头发遮体,一坐下来,他就惬意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他说,“这么多年了啊……” 他向外面望了望,然后随手一指。伴随着他的动作,小船自己掉转了方向,顺着水流漂动起来。 “那罗延在那个方向。”他说,“不过要到他那里去,还有得一段距离。” 萨蒂和拉克什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个怪异的老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萨蒂开口说,“但您为什么会在那罗之海上漂流?” 老人看着她。他的眼睛宛如深渊,吸食星光的黑洞,萨蒂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我什么都见过。”他慢慢地说,“什么都是注定好的。” “我不明白。”拉克什米迷惑不解地说。老人看着她笑了。“我什么都知道。”他说。“你们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我全都知道。你,海神之女,”他指向拉克什米,“你心里怀着一个长久的恋慕。但你身负重任,你的所作所为将会改写天国的历史,这是你父亲交给你的任务。而你,”他又指向萨蒂,“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你经历考验,遭受磨难,但也因此获得力量。你现在得到教导,知道懂得控制自己的焦渴,这很好,因为这能阻止你变成嗜血者。但你还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憎恨。” 拉克什米和萨蒂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们几乎同时开口。 老人又笑了。“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我什么都见过。” “你是预言者吗?”萨蒂问。“你说你什么都见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摩根德耶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眼前的两个年青姑娘。“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的故事。”他低声说,“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因为离那罗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故事也许可以帮助你们打发时间。” “请讲吧!”拉克什米说,她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老人往后挪了挪,在小舟上把自己尽量搞得舒服了一些。 “要知道,”摩根德耶开口了,“在万物开端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结束……” “在这个世界之前的世界里,我是一个仙人,出身显赫,道德高深。 “那个世界到了劫末,充满邪恶,因此遭到了毁灭。在经过烈焰焚烧、绵延了十二年的大雨之后,所有生灵都已经死亡,唯独我还凭借苦行得到的法力依旧幸存。我挣扎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四周都是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陆地。在这可怕的、寂静的海洋之中,我独自一人活了很多年,漫无边际地游荡,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生物。我感到又忧伤又孤独,最后精疲力竭,感到万分绝望,却依旧找不到栖息的地方,心想不如死去算了。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水面上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在这棵榕树上,有一片树叶,树叶上躺着一个很小的小孩,这孩子身躯发出耀眼的光辉,我不得不用手遮住眼,暗自吃惊,为什么众生都遭到毁灭,这个孩子却还活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那个孩子微笑着对我说:‘摩根德耶,我的孩子,别害怕,我将为你提供栖身之所。’ “我十分愤怒,问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位活了许多万年的长者,你竟然敢把我叫做你的孩子?’ “然而,话还没完,孩子突然张开口,我一下子就被他吸了进去,进入了孩子的嘴中。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在这孩子的身体里吗?我看到了整个充满阳光和生灵的、运转不息的已知世界,看到了布满城市和王国的整个大地。我看到了圣河,大海,树林,天空,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各安其职。我看到了包含矿藏的群山,看到了野生动物在山岳和平原上游来荡去。我亲眼目睹了世界运行的轨迹,看到了宇宙的历史,看到了所有人、天神和阿修罗的命运,看到了时间的开始和终结。 “我开始感到恐惧,跪下来祈祷。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过,我被吹出了孩子的嘴。孩子依旧坐在榕树的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着我,问:‘尊敬的仙人摩根德耶,你在我身体内休息得好吗?’ “我心中产生了对面前这个孩子无比的敬畏,于是向他行礼,恭敬地问:“威力无边者啊!请问您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要化作儿童模样,吞下了整个世界?” “孩子回答道:‘我是远古的原人,我是毗湿努——那罗延,整个宇宙都属于我。我是世界的体现者。我是永恒不变的源泉。世界由我建造,也由我毁灭。我是祭祀,火是我的嘴巴,大地是我的脚,日月是我的眼睛。我是毁灭之光,夜晚天空里的星宿也是我的形态。我是三神一体,如梵天我创造世界,如毗湿努我守护世界,如湿婆我毁灭世界。时代转动多少千年,作为宇宙灵魂的我,就会睡上多少千年。我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我感到更加恐惧,便问道:‘那我在您体内 分卷阅读20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幻象吗?是现实吗?是梦吗?是预言吗?’ “而那孩子微笑着说,‘你在泽国中游荡,感到恐惧和孤独,我便向你展示整个世界,好让你心安。蕴涵在我体内的世界,就是真实。就像花的形态蕴涵在种子里,人的形态蕴涵在胚胎里,当摩耶幻化扩展,世界从梵天手里诞生,它就是你在我体内看到的那个样子,宇宙包含在这里,你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不过是它的扩展。因此,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这个世界将会怎样,你都已经看到了。’ “‘仙人啊!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痛苦,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因为我是不能被表达出来的,仙人啊!现在,就你沿着我身体组成的宇宙漫游吧!你将会长生不死,比天神寿命更为永久,把那些注定好会发生的事情,用你的眼睛再度亲眼目睹一遍吧!’ “这样说完,神奇的孩子就消失了。许多个世代过去了,我依旧活着。我留着那独一无二的记忆。我看到,所有的事情,都的确如同我在那孩子体内看到的一样发生了。但我再也辩不清,这到底是我所呆过的现实世界,还是我依旧停留在黑暗的海洋上,那孩子的肚腹里? “一切事情都是注定好的。宇宙开出了花朵,从胚胎里长成人形,在它出生之前,它的形状已经被确定。一加一必然等于二,人感到饥饿必然渴望食物,孤独时必然追求爱情……就像尸利沙花的种子开不出茉莉花,杜鹃鸟的蛋里爬不出蛇,宇宙的扩展沿着既定的轨迹发生,不会产生意外。因为已经见识过它们将会怎样,我变得无所不知,这让我感到厌倦。所以,我放弃了人间的生活,回到那罗之海上来。 “可是我发现,那个神奇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栖息在他原本所在之地的是你们所知道的毗湿努。他是他,但又不尽然是他。他是他本人在这个宇宙里的扩展,从天帝家族里诞生,与金翅鸟为伴,在白洲游玩。因此他不再记得我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游荡,就像是全然不记得他曾包含的宇宙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表现得如同常人,被喜怒哀乐所困扰。因此,我只好在这片海洋上继续漂流。” 老仙人说完了,他喉咙里发出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这就是那罗延为我安排好的命运,他让我看到一切,活着经历一切,而我却难以知晓他的目的。” 萨蒂和拉克什米沉默着。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拉克什米最后轻声说,“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毗湿努大神,也是因为你曾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啊。”老人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这也是注定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够预见到未来,但是他们实际上不过是‘记得’而已,就像我一样,他们回忆起了种子状态的世界。只不过,他们的记忆都飘渺虚无、零散纷乱,只有我是真真切切地记得的。人们说梦比现实更真实,也是因为在梦中更容易回忆起宇宙原初的样子,在梦中更容易‘预见’未来。” 萨蒂又打了一个寒战。她再度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红色的梦。没有脸的女人,站起来叫喊的石头和影子,只剩下骨头的龙,干涸的水源,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现实。 那么,另外一半呢……? 而拉克什米已经问出了声。 “……那么,”她说,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好奇和焦灼。“你也知道我们的命运吗?” 老人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拉克什米乖巧秀美的小脸。 “是的。”他慢慢地说。 “那……那……”拉克什米突然显得惊慌、犹豫又踌躇。她似乎好长时间才下定了决心。“你能告诉我,我……我能见到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摩根德耶却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命运我不能说。”他说。 “为什么……”拉克什米睁圆了眼睛。 老人摇了摇头。“原因我也不能说。” 萨蒂坐到了拉克什米旁边。 “那我呢?”她轻声问,“我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不能说吗?” 摩根德耶看着她。 “不,”他慢慢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命运和一个没有种姓、出身不明、对万事冷漠、无欲望、无怀疑、披头散发、穿不吉祥的衣服、半裸着身体的人联系在一起。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终有一天,这个人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他和他的妻子将如同父母,永永远远在一起,高踞在宇宙顶端的宝座上,为这世界带来福祉。” 萨蒂的脸腾地红了,拉克什米张大眼睛看着她。“这说的到底是谁呀?”她困惑地问。 萨蒂没说话。她的心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着。掌心的月牙伤痕也仿佛一突一突地在发热。 他没有种姓,出身不明。他对万事冷漠,无欲望,无怀疑,披头散发,穿不吉祥的衣服,半裸着身体。 这说的是谁,再明显不过了。 这些真是注定好的?她想着,从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注定好的? 小舟依旧在那罗海上漂流。也许是 分卷阅读20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难得一次说那么多的话,也许是在海上漂流了多年,摩根德耶躺在船首,毫不客气地睡着了,没过多长时间就鼾声大作。看到他那副样子,萨蒂和拉克什米都感到困倦,也在小舟的另外一头躺下。可是,萨蒂即便身体疲惫不堪,思想却依旧很兴奋,她辗转反侧,最后好不容易才陷入了沉眠。 拉克什米也睡不着。她心事重重,焦虑不安。萨蒂都已经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了,她还是难以入睡。 最后她坐了起来。 让她惊讶的是,原本在船另外一头睡得昏天黑地的摩根德耶现在却醒着,他注视着自己,眼睛炯炯有神。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小姑娘。”老人声音粗哑地说,“放心好了。我已经说过,你的命运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拉克什米微微撅起了小嘴。她走到仙人面前坐下。“可是你却告诉萨蒂她的命运。”她说,“为什么?” 摩根德耶哼了一声。 拉克什米突然觉得心一跳。“该不是……”她抬头看向摩根德耶,“该不是因为她的命运比较好,所以你才对她说了?而我,我会……” “她的命运比较好么?”摩根德耶嘶声说,“现在她睡了,我告诉你吧!是因为太过悲惨,我才不忍心将她的命运说完。” 拉克什米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问。 萨蒂依旧沉睡着,脸色微微带着绯红。老人看了她一眼。 “他和她将成为一体,他人无法令他们分开,”他轻声说,“但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分离。终有一天,你的朋友会极其悲惨地死去,而那个男人会为此杀掉她的父亲。” 拉克什米猛然捂住嘴巴,堵住了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那声惊叫。” “可是,”她说,“可是你明明说他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啊!” “是啊,”摩根德耶慢慢地说,“我的确是说过,他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和他的妻子永远在一起。可是,我没有说那个新娘会是你的朋友。”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注视着摩根德耶。 “那萨蒂太不幸了。”她说,泪珠从她眼里滑落下来,“难道这命运就不能改变吗?” “不能。”老人疲倦地说,“我已经说过,尸利沙花的种子开不出茉莉花,杜鹃鸟的蛋里爬不出蛇,注定好的轨迹无法改变。”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的话又有什么用?”老人突然尖锐地反问了一句,“即便你知道是如此悲惨的结果,届时你的心还是不会改变,对吗?如果我说了你不想得到的结局,你也许会不相信我的话,你会试着想这么做或者那么做就会改变结果,但到了最后,事情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就连你会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去试图改变结局这样的事,也同样是注定好的!越是想往歧路上走,却越是走回原地。几千年来我看得够多的了!而如果我说了你希望得到的结局,你届时得到的幸福和惊喜就失去了一半,所以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拉克什米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然后她低下了头。“您说得对。”她低声喃喃地说。 老人注视着她。“所以,你的命运我不可以告诉你。”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 拉克什米抬头看着他。 “你父亲交付给你的任务,”摩根德耶说,“你这次来到那罗之海上的目的,你会完成它的。你一定会获得成功。” 五 乌沙纳斯有点心不在焉。 他看着祭司们围坐在方形的祭火坛边,念诵着咒语,一勺一勺朝火焰里浇着酥油,心却放在其他的地方。 马祭已经进行了一半。放出去的骏马朝西北方跑去,跟随它的军队保障着它的安全。在此期间,伯利王在永寿城里举行日夜都不间断的仪式和祭祀。当太阳改变了方向时,那匹马就会回来,宰杀它之后,马祭就算完成了,伯利就能够正式登上三界之主的宝座。如此一来,谁也不能质疑伯利的王权,如果那时候伐楼那还想起兵,那就是叛乱,而不是敌国之间的战争,道义理法都会谴责他,甚至三大神都无力干预伯利的统治。 但前提是接下来的马祭必须不受干扰地完成。伐楼那那边毫无动静,这不正常。想起威胁尚在,乌沙纳斯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大人……大人?”身边随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乌沙纳斯转头看向他,“怎么了?”他问。 “您让探子们收集的情报,包括近来人间发生的种种异常之事,各个王国的动向,都在这里了。”随侍说,把一叠贝叶呈给他。 乌沙纳斯接过了那叠书信。他仔细地看了看,其中有一则是说在魔龙曾经肆虐过的地方,有一位驼背的老人在帮助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修建房屋,整理田地,他沉默不语,但经过他手的东西,就能焕然一新,宛如具有生命。 “陀湿多,”乌沙纳斯喃喃说着,然后就忍不住笑了 分卷阅读20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起来。 他其实不觉得陀湿多这样的行为愚蠢可怜缺乏意义,说实在的,他还有点佩服大匠。 可他就是想笑,笑得停都停不住。 他又翻过一则报告,说有一个女人,在人间四处流浪,走到哪里就问别人是否见过一个骑着红色高头大马、容貌英俊的武士经过。她栖息在神庙里,用舞蹈来为自己筹集旅资和食物。见过她跳舞的人都说她的舞姿美极了。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摸了摸下巴。那个前天界的舞伎可以由她去,反正,一个君王沦落到最后只有女人还对他忠诚,完全不能令人感动,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但因陀罗已经很久没有进入他的思想了。他认为雷神已经翻不了身,但他现在开始考虑是否要派出些人马追查一下前天帝的下落,最好能斩草除根。 “说不定连五老评议会那帮老家伙还会感激我为他们洗刷了污点呢,”乌沙纳斯想着,又去看其他的消息。 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他之前似乎看到魔女、动物什么的奇怪传闻,对,就是在天乘偷偷溜进他的地方想要行窃的那一天……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 “天乘现在如何?”他问随侍。 魔女和传闻又从他脑中消失了。现在他想的只是女儿。 天乘还在睡着。她服了药,黑发散乱地落在床铺上,双目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乌沙纳斯坐到了她的床边。他看着她,心里想该如何安慰女儿。也许他可以用假的商吉婆尼花来暂时搪塞一下她?如果那禁咒不起作用,他可以引导她归因于其他要素,比如她使用的方法不对。 但乌沙纳斯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又伸出手去,想要替女儿理理鬓边的乱发,但随即就停了手。 他想起他也曾对沉睡不醒的舍衍蒂和萨蒂这么做过。 乌沙纳斯站起身来,走出门外。永寿城里,万年难得一见的盛大马祭还在进行,音乐四处流淌,城市看起来热闹非凡,而乌沙纳斯再度觉得心烦意乱。 他没有看见他身后的天乘睁开了眼。 她轻轻把手伸到了枕下。她的嘴巴轻轻张合着,就像是在对谁说话。可是她没有发出声音。也无人聆听她的话语。她只是那么无声地说着话。 “很快就能到达那罗延所在之处了。”摩根德耶宣布说。 萨蒂和拉克什米都跑到了船边,朝摩根德耶所指的方向张望。她们看到在水域的那一头,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那就是那罗延歇息的榕树。”摩根德耶说,看向拉克什米,“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对他提吧!不过,你要记得,他与湿婆、梵天不同,即便对自己的信徒,也极其严苛,绝不会轻易施下恩惠,满足愿望。” 拉克什米点点头。“我明白。” “你有这样的意志就好。”摩根德耶说,“水流会把你们送到那里去的。我要离开了。” 萨蒂和拉克什米看向老人。“为什么?”萨蒂惊讶地说,“你不想去见那罗延吗?” “我说过他对我没有记忆……”长生不死的老人说,纷乱胡须里又露出令人胆寒的微笑。“再说了,我不会在这个时间见他。我所要做的只是为你们指引道路。” “这也是注定好的?”在摩根德耶要翻过船缘回到水中的时候,拉克什米这么问。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她,眯细了眼睛。 “你是不愿意去见他呢……还是因为你‘见过’自己不曾在这个时候见到毗湿努大神,所以就不去吗?”拉克什米又问了一句。 老人看着她。“你说呢?”他说。 “但如果你现在回到船上来呢?你……你还是可以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对吗?” “是啊,”老人声音枯涩地说,“我还没活得这么老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会选择在那罗之海上如同尸体一样漂流。我认为我仍然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什么都被注定好了。” 他放开了握住绿色小舟的手,又漂在了水里。 萨蒂和拉克什米看着他只有头露出水上,慢慢地,越来越远,他成了茫茫水面里一个细小的黑点,最后终于消失了。 她们回过头。 那棵摩根德耶向她们描述的榕树已经清晰可见。它生长在水面上,根须伸进水底,它粗大的树干散放光芒,而当萨蒂和拉克什米努力观看的时候,果然看到有人睡在那棵树上。 他不是小孩,而是一个黄衣少年。 小舟越来越接近榕树。萨蒂和拉克什米抬头看着睡在树上的毗湿努。 “他看起来不怎么像画片上的毗湿努啊。”拉克什米紧张地说。 萨蒂点了点头,女孩子们交流的那些画像里,总是把毗湿努画得十分俊美华丽,穿着如同他哥哥天帝般雍容华贵。而现在她们看到的这个正在酣睡的少年,大树的光芒几乎遮盖了他。他看起来平凡无奇。 两个女孩子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你说我们该等他醒来吗?”拉克什米小声说,“还是应当向他 分卷阅读20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祈祷?” “叫醒他吧。”萨蒂不以为意地说,她觉得既然毗湿努和湿婆相提并论,大概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拉克什米吃惊地看着她。 就在此时,绿色的小舟已经到了榕树下。船首碰触到榕树粗大的树根时,毗湿努哼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从小舟爬上树根的萨蒂和拉克什米吓了一跳,呆呆地注视着他,这个传说中在三大神里具有最高威力的守护者。 黄衣少年懒洋洋地在树干上坐了起来,□的双脚垂在半空,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是谁啊,……”他说着,低头朝树下看去,随即顿住了。 他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萨蒂和拉克什米。 他注视着急急忙忙合十弯腰朝他行礼的拉克什米,眼睛瞪得大大的。 “拉克什米?”他轻声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与此同时,萨蒂也低头行礼,直到听见毗湿努声音里的愕然,她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转头朝拉克什米看去。 拉克什米也睁大了眼睛。“世尊知道我?”她细声问。 毗湿努脸上却突然出现了被噎到一样的神情。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她们两人面前。仔细一看,他的个子其实只比拉克什米略高,还要矮萨蒂一点,完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眼神惺忪的少年。 但萨蒂还是情不自禁地从他面前退了一步。 她感觉得出来,他和湿婆实在是太像了,虽然外表、模样完全不一样,可是就是说不出来地相似,人形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无法形容、难以描述、没有任何人味的庞大存在。 但拉克什米却对此几乎毫无察觉,她只是好奇又充满敬畏地看着少年外表的守护者,因为对方知道她是谁而有些害羞,苹果脸红扑扑的。 “这个……”毗湿努似乎有些不安,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停在一边的绿色小舟。“几乎从来没有人穿越过那罗之海来找过我。迦楼罗给了你们卢醯那树的树叶?” “是的,金翅鸟王给予了我们帮助。”拉克什米合十说,“而灵魂伟大的长者摩根德耶为我们指引了方向。” 毗湿努嘀咕了一句。萨蒂觉得那好像是骂人的话。他看向她们,扫了一眼萨蒂,睡意朦胧的黑眼睛突然变得冷峻锐利,那一瞬间,萨蒂觉得自己被一柄冰冷的利箭洞穿了,那利箭透过她的肉体,插在了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上。 但毗湿努随即皱皱眉,眼神恢复了慵懒,他别开了视线,又把目光钉在了拉克什米身上。 “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他说。 拉克什米虔诚地看向他,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毗湿努吓了一跳,萨蒂觉得他差一点跳起来从拉克什米面前逃开。 “我是来向您请求帮助的,”拉克什米说,“因为三界里只有您……” “啊——”毗湿努喊了起来,“果然是。我就知道。我有很坏的预感。很讨厌的感觉。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拉克什米惊慌失措地看向他,毗湿努立即顿住了。“啊,你说吧。”他说,“我听听看。” 拉克什米低下了头。 “您在那罗之海上沉睡,所以不知道下界发生的事情。”她说,“您的哥哥,天帝因陀罗因为诛杀魔龙弗栗多,犯下了杀梵的重罪,被迫离开了天界,而阿修罗乘虚而入,占据了永寿城,将天神们驱赶到水神伐楼那的疆域。伯利如今正在举行马祭,这祭祀一旦完成,他就会成为新的天帝,而届时不管剩下的天神是否愿意,都必须服从他的权威。” 毗湿努听着拉克什米的话,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是吗……”他低声说,“哥哥那么做了吗……” “如今,天神们已经难以和伯利抗衡,也无法对抗他从马祭里获得的强大威力,所以,”拉克什米抬起头来说,“我请求您,为了维护正法、为了正义、为了人们的幸福,再次下凡吧!只有您才有这样的力量,可以阻止伯利!” 空气凝滞住了。 萨蒂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拉克什米的目的竟然是这个。 六 毗湿努注视着拉克什米。 “为什么是你来对我说这些话?”他轻声说,“啊,我知道了。是伐楼那。是伐楼那让你来的,对不对?” 拉克什米的脸变红了。“是的。”她低声说,“父亲说只有我能见到你。只有我能办得到。只有我能对您说出这样的请求。” 毗湿努的表情变得如同冬季的天空,寒冷高远,难以捉摸。 “说得不错。”他轻声说。“他一定早想到了。他一直留着这么一手,就是为了今天。我真后悔。你起来吧!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瞪大眼睛看着他,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伸出一只手,把她从榕树根形成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您愿意帮助我吗?”拉克什米紧张地问。 毗湿努注视着她。b 分卷阅读20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拉克什米,”他轻声说,“正法、正义、人们的幸福,这些词都太沉重、太伟大了,能把人脊梁骨都压碎,夺走所有表示反对和异议的声音,就连我也难以将它们说出口。这是你父亲的请求,不是你的请求。” 拉克什米的脸又憋红了。“不是的,”她说,“一开始的确是父亲要我这么做。但现在,这也是我的意愿,因为伯利和阿修罗真的很邪恶!” 她这么说着,看了一眼萨蒂,又低下头。 “……他们太坏了。”她低声说。 萨蒂心里突然一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拉克什米讲述的经历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 她其实不曾真正见识过拉克什米所想要了解的事情。她不知道伯利是否会成为蹂躏国土的暴君。她没有见过他治下的人民如何生活,也不知道阿修罗是否都残暴凶狠。她甚至不知道很多事和人是否能单纯用“坏”或“好”来形容。 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知道乌沙纳斯是怎样对待她的。 乌沙纳斯对她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层暗红的帷幕,遮盖在她眼前。隔着这层帷幕,她看见的阿修罗全都笼罩在血腥的色彩里。 伯利别开的视线,罗提冰冷的笑容,士兵面无表情的脸。 她能看见这些,只能记住这些。 她无法不在自己的叙述里带上对阿修罗的刻骨仇恨。 因为她的缘故,拉克什米才坚信阿修罗会带来不幸。 而毗湿努依旧注视着拉克什米。 “是吗?”他说,“天神以欺骗的手段秘密杀害了伯利的父亲。如果我要维护正法,主持正义,那么我必须说,如今伯利攻占天界,是正当的复仇,我没有任何干涉他的权力。如果我要保护人们的幸福,那么我必须说,如果伯利成为天帝,在他统治下,世界能安享一万年的和平盛世。我为什么要去打断这样的进程呢?” “可是,”拉克什米争辩着,“为了获得这次战争的胜利,他们不惜让魔龙复活啊!因为这个的缘故,无数人无辜死去了!” “哪一次战争不杀死无辜的人?”毗湿努反问,“那一种获胜的手段不残酷?魔龙弗栗多虽然可怕,但远比一场异常漫长的战争或一个昏庸统治者造成的伤害要小,在我看来,能用这种手段解决统治权的归属,已经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 “可他们是很卑鄙的坏人,草菅人命。”拉克什米说。 “从来就没有哪个君主不草菅人命的。”毗湿努依旧无动于衷地说,“区别只在于杀人少或多。” 萨蒂看着毗湿努。他的确是和湿婆很像。那种一视同仁的无情感觉,就连思考方式和说话口气都那么相似。就和湿婆一样,他眼里没有凡俗的善恶、道德和情理。 “天帝陛下是您的哥哥呀。”拉克什米用了央求的口气说。 毗湿努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悲伤。 “我已经为他做得够多的了。”他低声说,“他能有那样的选择,我很高兴。我不能再帮他。我既不追求正义,也不追求邪恶。我不能被行动束缚,不能执着于行动。” “您不愿意吗?”拉克什米又惊讶又难过地注视着他。 “我办不到。我是不会下界的。”毗湿努说着,转身走向另外一边。“我顺应人们心愿而动,因此,我受到从前的崇拜者意愿的束缚。我不会伤害伯利家族里任何一个人。” “可是……”拉克什米咬了咬嘴唇,“我父亲说,您曾经将极其宝贵珍稀的物品交托给他保护,他也的确为之尽心尽力,这份物品至今依然保持着完美无暇,如同它被交托的那一天一样值得您所爱。看在他这份努力上,您也应当下凡拯救众生。” 毗湿努的身影微微僵立了一下。 “是的,”他低声说,“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不够?” “要让我下凡,要让我打破自己的誓言,必须有着更伟大的牺牲,更严酷的誓言。”毗湿努说。“而你是做不到的,拉克什米。你们在这里休息一阵后,就回去吧。” 拉克什米看着毗湿努的背影,颓然坐了下来。 “这该怎么办……”她低声喃喃地说,萨蒂走到她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们坐在榕树巨大的根系上,毗湿努坐在另外一边。 萨蒂回头看去的时候,看到毗湿努坐在榕树的树根上,两只脚垂进水里,随意地晃荡着腿,看起来还是像个普通的少年。 “怎么会这样……”拉克什米在萨蒂身边低声说,“明明摩根德耶说过,我会成功的……” 萨蒂转头看着拉克什米,有点惊讶。“他对你这样说过吗?”萨蒂说,“什么时候啊?” 拉克什米突然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萨蒂,脸色变得苍白,像是想到了什么。萨蒂皱着眉头看着她。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拉克什米,你怎么了。” 拉克什米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又低头看向萨蒂的手。 分卷阅读20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原本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就像是一对茉莉花,但现在萨蒂的手掌却变得肤色更深,长出了老茧,带着伤痕。 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萨蒂知道她一定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还是要努力尝试,”她宣布,“你……我是说,好多人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一定不能让伯利得逞。” 萨蒂心里那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拉克什米,”她尽量和缓地说,“我……我已经说过了,那只是我个人的经历而已。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伯利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她又想起伐楼那把拉克什米当作诱饵的行径来。 拉克什米摇了摇头。“如果他们连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对人民慈悲、维护正法呢?” 她放开了萨蒂的手,朝毗湿努走去。 她在毗湿努身旁双膝着地。他回头注视着她。 “你要什么?”他用平稳的音调问。 “我还是想求您下凡拯救水火之中的众生。这是我父亲的嘱托。”拉克什米说,“只有您的干涉可以挫败阿修罗。” 毗湿努注视着拉克什米。“我不想让你伤心,”他说,“拉克什米,可是你父亲绝不是那种无私为了大众造福的人,他必然有他自己的图谋。” “我知道。”拉克什米说,“就算这样,阿修罗和伯利还是必须被阻止。” 毗湿努站了起来,看着拉克什米。 “我已经说过了,”他说,“我被伯利先祖的心意所束缚……除非有比这个更严酷的誓愿,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干涉的。” “要何等的严酷?”拉克什米轻声说。 毗湿努看着她。“我要求的是伟大的牺牲和弃绝。割舍最宝贵的东西。”他说,“舍弃最珍惜的财富。放弃最不能放弃的事物。” 拉克什米看着这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萨蒂,然后垂下了头。 萨蒂站了起来,朝前走了一步。她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我……”有着圆圆甜美脸蛋、永远天真无邪的海神养女轻声说,“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毗湿努挑起了眉毛,他瞪着拉克什米。 “我……我还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时候,我还不具有四肢和面孔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拉克什米说,她的声音像是在沙漠中流淌的小河,“我在乳海底部诞生,在深海里的时候,我见到了他,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后来……我再也没能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是什么……我一直在寻找他。能够再度与他相逢,能够爱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最大的喜悦。” 萨蒂回想起来了。在难陀那园林里,拉克什米曾经憋红了脸说出同样的话。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毗湿努的表情,他看起来像是各种情感汇聚成的动荡的大海,震惊、迷惘、喜悦、不知所措、不安和恐惧。 “你要说什么,拉克什米?”毗湿努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如同害怕惊醒沉睡的蝴蝶,吹熄梦里的灯火。 拉克什米抬起了头。 “我在此立下誓愿,”她的声音清晰、坚定又响亮,萨蒂只记得她在第一次说起自己所爱时,曾经有过这么坚定的声音。“我放弃这段爱恋。我发誓不见他,不去爱他,不去想他,我放弃这唯一的喜悦和唯一的心愿,唯独期望您可以再度下到凡间,击败伯利,拯救苍生!” 她伏下了身,深深拜在少年脚下。 “大神,我没有任何财富值得夸耀,也没有国土和权力可以牺牲。对他的思念,就是我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现在我弃绝它。”她说着,再也却掩饰不了抽噎和低泣在喉咙底部的回响。“今生我再也不会爱人。我保证再不会痴心妄想了。我再也不会想着要去找他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整天想着他了。我保证,即便他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背转身去,不去看他。请您答应我的要求吧!这是足够严酷的誓愿吗?这是足够的供奉吗?” 毗湿努站在那里。 奔流的瀑布在寒冬中静止成水晶森林,跳动的火焰成了一敲就会碎裂的红珊瑚树,风在烈日之下焦枯成灰尘。 汇聚了各种情感的大海凝固住了。 “是的。”他再开口时,海洋都干枯,见了沙漠的底。“足够了。” 拉克什米颤抖着抬头看他。 世界在震动。平静的那罗之海竟然在呼啸悲鸣,以榕树为中心,一圈圈的浪涛朝四面八方卷开来去。 世界陷入劫火之后,毗湿努那罗延就在那罗之海上憩息。 他独自一人,在那漫长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包含了世界的种子,知道所有的未来,却选择把它忘掉。 那罗之海的水是那么纯净,容不下任何生物。它又是那么沉重,任何物体无法漂浮在它之上,而它的每一滴水,哪怕只要落到世界的其他地方,都会穿越层层物体,滴落到世界的核心去, 分卷阅读20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毁坏宇宙的秩序。 是的,它重得就像是毗湿努的眼泪。 七 马祭即将结束。 那匹放出去的骏马已经回归。现在,人们刷洗它,给它喂最好的草料,用珠宝和香料装饰它,在它的头、脖子和尾巴上带上黄金,将它和一头无角的山羊和一头野牛一起栓在祭坛前。 伯利王端坐在祭祀会场的宝座上,注视着典礼进行。婆罗门们吟唱颂歌,引用经典,向火中抛洒熟透的谷物,黑烟升了起来。 乌沙纳斯也在一旁注视着,祭火的热量透过黑衣,令他流汗。为了获得商吉婆尼,他曾经以烟为食,度过漫长时光,如今祭祀中的烟和火还是令他感到厌恶。很快这典礼就将结束,一切会成为定局,可是除非马祭最终不出任何岔子地完成,他还是难以心安。 有人小步趋近他,俯下身来对他讲话。乌沙纳斯微微侧过头去听。他派出的探子又回报了天神那边的动向,有人已经私下里投递了书信,表示愿意归属伯利;伐楼那依旧没什么动静;有一个人类国王去见了海神,但他的势力和财富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计。 乌沙纳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吩咐手下的人做出各种应对。这么做着的同时,他看见伯利正在朝这边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细微的不悦。伯利对于个人的生活比较随便,但非常重视和尊重仪式和典礼,他对于乌沙纳斯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不断被俗务分散注意力的表现并不高兴。 乌沙纳斯从心底苦笑了一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伯利时候的情景。那时,他投奔阿修罗不久就发现当时的阿修罗王牛节是个骄傲粗野、徒具武力的家伙,朽木难雕,难堪大任,于是他对牛节灌了一大通迷魂汤,教唆牛节带着不足万人的军队向余威尚存的因陀罗挑衅,又在牛节死后把阿修罗的朝廷搅成一锅粥,然后就悄悄出发,去寻找钵罗诃罗陀的后人伯利。在那之前,他已经听说伯利带着他们那一族的后人,生活在僻静之地,是个具有才能和魅力、深受拥戴的领袖。 乌沙纳斯到达伯利的属地时,伯利也正在举行仪式,聆听婆罗门长老的教导。乌沙纳斯走进会场,见面就对伯利说了一句话:“我能令你成为阿修罗王。” 伯利看向他,眼睛里猛然腾起了熊熊火焰。那是绝不可能被认错的、经由历代阿修罗王的血脉而流传下来的雄心壮志,从未熄灭,从未驯服,一直在等待时机重新升上天际。 尽管如此,这个年青的领袖却给了乌沙纳斯这样的回答:“那么,等我完成了仪式再说吧。” 于是,乌沙纳斯只得在他身后坐下来,看着伯利虔诚地与僧侣们一起吟唱,念诵经文,然后向婆罗门发放布施,一丝不苟地履行了所有义务。等一切都完成后,伯利才开始和乌沙纳斯讨论起王位和权力。 那时候,乌沙纳斯就认为伯利的确是可造之才。因为他有野心,但具备耐性,也很谦逊。 ……现在,如今坐在马祭的祭火边的乌沙纳斯苦笑着想,现在我知道我至少有一点是错的。 伯利也与牛节王一样傲慢。他并不因为他的力量、财富和权势傲慢,但他为他的谦逊感到骄傲。他为他的慷慨感到骄傲。他为他自己是个高尚而正直的人而傲慢。 你们这些阿修罗都是同样的德性。 随侍还在向乌沙纳斯报告各种情报。他说,听说塔拉被送回祭主身边之后,祭主对待她十分之严苛。他把她独自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见她、与她说话,时刻派人严密看管她,完全把她当作弃妇般对待。 乌沙纳斯又苦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宝座上的伯利。“反正我可是尽力了。这可不能算我没有遵守誓言。”他低声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看向随侍说,“还有其他什么事情没有?” “啊,没……”随侍说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使女急匆匆地朝乌沙纳斯跑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使女喊着,声音很大,令在场的婆罗门都十分不满,朝她大翻白眼。“天乘小姐不见了!” 乌沙纳斯吃了一惊。“她不是一直都好好睡着的吗?” “啊呀,是啊,”使女拍着膝盖,声音更大了,盖过了那些庄严的念诵声。“原本一直是好好睡着的,可是刚才去一看,床上已经没人了!!哪里都找不到人!!怎么办,您快去看看吧!!” 乌沙纳斯心里一寒。天乘是他的女儿。她和他一样不择手段,血液里藏着疯狂和胆大妄为,让她跑掉的话,不知道她能干出怎样的事情来。他又看向会场。祭祀马上就要终结了。接下来,只需象征性地向一些贫苦的婆罗门布施,随后宰杀马匹,马祭便告完成。 他起身,朝伯利行了一礼。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辞片刻。” 伯利看他点了点头。“去吧。”他说。 乌沙纳斯快步朝祭祀会场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又转了回来。 “陛下,”他对伯利说,“在我不在的时间里,您切记要小心。只要马祭还未 分卷阅读20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完成,就可能被破坏。您可以向婆罗门给予粮食、衣服、灯火和钱财,但是千万切记,不要理会那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要求!如果有人那么提了,别管他外表如何,拒绝他。” 伯利皱起了眉头,“你让我在马祭当天拒绝婆罗门的请求?”他说。 乌沙纳斯想着不见了的天乘,心里更加着急。“务必记得我的警告,”他说,“别去理会他们!”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场,拉起祭司的长袍,朝天乘原本所在的地方跑去。 伯利默然地注视了乌沙纳斯的背影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在场主持仪式的婆罗门们。 “请各位继续吧。”他温和、谦恭、有礼地说。 毗湿努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着。 他还是那身打扮,沾染尘土的黄绸衣,打着一把破旧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水罐。水罐的黄铜把手随着步伐晃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他的眼睫毛上也沾满尘土。 他是怎么走进永寿城的,谁也没看见。守城的士兵原本觉得突然到来的少年十分可疑,可是他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让他就这么走进去了;他们像是看见了他,却又随即忘记了他。 满城的阿修罗们,在节日的气氛中在大街上喧哗,肆意享受永寿城的美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穿过人群,走过街道,水罐的黄铜把手吱呀叫着。 他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着。 有人说至尊的莲花眼天神什么都不会想,他不需要思考。但也有人说他的思想中容纳万物。 这不对。毗湿努依然在想着,思考着。 但他只是在回忆一件事。一个场景。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选择降生在天帝的家族,作为因陀罗的弟弟出生。一开始,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都只把他当作一个有点迷糊、爱睡懒觉的小弟弟看待。没人奉他为神中之神。没人管他叫世尊、薄伽梵、至尊主。他得以整天在永寿城里自由游荡,累了就到难陀那园林里睡个午觉,醒来时他哥哥因陀罗会哈哈大笑地勾住他脖子,诃利、诃利地叫着他乳名,拉他去喝酒,看天女唱歌跳舞。 那个时候,天神和阿修罗曾有一段短暂的和平时光。作为质子,当时的阿修罗王金袍把自己最小的儿子钵罗诃罗陀送到了永寿城里抚养。就在那段时间里,钵罗诃罗陀成了毗湿努的朋友。阿修罗王的幼子是个谦虚、可爱、温柔的少年。但也正是他第一个从毗湿努身上看到了宇宙守护者超然的力量和特质。 他们时常在难陀那园林里消磨时光。毗湿努躺在榕树上睡觉,而钵罗诃罗陀则坐在树下读书。 有一天,来自回忆中的甜美气息让毗湿努从睡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然后看到了远远的草坪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她长着卷发,圆嘟嘟的小脸秀美可爱,长睫毛下是一双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 毗湿努认出她来了。 她是乳海里诞生的生命,化成人形的甘露。 在乳海边上,他听到她的哭泣。他幻化成女子,把她从战场上带走,把她抱在怀里,他曾感受过她牛奶一样细腻肌肤的温暖。她是他亲手养护的生命。 如今,她就如同他所祝福的那样,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他那如同那罗海一般永远平静、难起波澜的心,第一次因为这样的温暖而动荡起来。 他翻身坐起来,注视着她。看着她独自一人在草地上玩着金球。他着迷般的望着她。在她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的时候,他急急忙忙送去一阵风托住了她,然后命令大地变得柔软,别伤到她。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她是他的第一个执着。 后来钵罗诃罗陀发现了这个秘密。 “您喜欢她吗?”有一次,在毗湿努又装作漫不经心地从远处注视着拉克什米的时候,阿修罗的王子这样问毗湿努。 毗湿努瞪着眼睛看向他,“是又怎么样呢?”他有点赌气地问,不知道钵罗诃罗陀接下来会怎么开口嘲笑自己。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朋友绝非凡俗的钵罗诃罗陀,却只是微笑了起来。“您有喜欢的人,那真是太好了。”他这么说。 再后来,钵罗诃罗陀回到了地界。 再后来,毗湿努化身人狮,当着钵罗诃罗陀的面,撕碎了他的父亲。 从那之后,他开始被人称作世尊、薄伽梵、至尊主。 从那之后,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再也不把他当作一个有点迷糊、爱睡懒觉的小弟弟看待。 钵罗诃罗陀做了阿修罗王、战败了、被放逐了、死了。 因陀罗在他身边,越变越傲慢,也越变越软弱。 他还是只能远远看着拉克什米。 他不可能接近她。如果他搬出守护者的身份,要不了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其实是甘露化身,那会毁了她。 ——您有喜欢的人,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 分卷阅读21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去。 发放布施的仪式已经开始。贫困无依的婆罗门挨着个儿来到伯利的面前,求取救助,而伯利也一一满足他们的愿望。无衣者给衣,无粮者给粮。 毗湿努跟在一个牵着幼小儿女的瘦弱婆罗门身后。他走到伯利宝座前时,阿修罗王抬起头,然后眼睛一亮。 毗湿努知道他认出了他。 “你不是伐摩那吗?”伯利说,笑了起来,红黑胡须下露出雪白牙齿。“你不是那个要去迦湿城里寻找你哥哥的小婆罗门吗?” “是我,陛下。”毗湿努回答说。 “看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伯利说,“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我应当把你直接送到迦湿城去的,反正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伯利和他的祖父是那么像。容貌的相似,灵魂的相似。 “你找到你哥哥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伯利又亲切地问。 ……不要伤害我的子嗣…… “我找到了,可是我哥哥犯下大错,所以我现在无依无靠。听说阿修罗王正在发放布施,所以我就来了。” ——这是足够的牺牲吗? 毗湿努从背上解下包裹。从包裹里,他拿出一片翠绿鲜艳的芭蕉叶,递给了伯利。 “这是您给我的伞。”他说,“现在,我把它还给您。” 伯利接过那片芭蕉叶,笑了起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他说,“我很喜欢你。只要我有的,我都会给予你。” 毗湿努注视着他。 “说吧,”伯利鼓励着他,“别害怕。” “我请求您,三界的主人,”毗湿努轻声说,“赐给我三步之地用于容身。” 伯利笑了起来。“这真是孩子话。三步之地能用于做什么?要求些别的吧,金银珠宝,牲畜土地,我都能给你。” “我只要,”黄衣的少年轻启嘴唇,“能令我容身的三步之地。”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心里有点诧异,但他此刻忘记一切,不合情理,超越常识,乌沙纳斯的警告被他留在身后。“那好吧,”他和颜悦色地说,“我给了。” 乌沙纳斯到处都没有找见天乘。他猜想她的逃跑肯定是有预谋的。这么想着,他更觉得心焦。 他看看天日,估计马祭的仪式即将结束。可就在此时,不安的、浓重的预感突然压住了他的灵魂。 他有过这种经历。第一次他有这种不详的预感,是在因陀罗因为害怕万相死去的秘密外泄而派出杀手刺杀他那一天。 他放弃了对天乘的搜索,急急忙忙冲了出来,就朝着祭祀的会场跑去。 但已经晚了。 他看见守护神毗湿努的本体从祭祀的会场上方升了起来。 他挣脱了天帝幼弟的皮囊,显出了本相。如今,他庄严神圣,近乎无限;他如此高大、如此俊美,他的身躯是天空和大海般饱满的蓝色,他是不灭者、无限者,既是知者,又是被知者。他的气息就好象是宇宙的呼吸。他代表了一切,具备一切奇幻,无边无际,面向四方。他佩戴王冠,生有四臂,握住王杵,举着转轮,被阳光和火焰围绕。与其说是他越变越高大,还不如说是世界在他面前越变越渺小。 这笼盖着宇宙的巨神毗湿努迈开了步子。 第一步,他跨越了天界。第二步,他迈过了整个地界和人间。 【~Ananda~ 喜乐篇】 零 湿婆醒着。 透过神庙破损的屋顶,他能看到夜空上闪烁的星光。 周围森林里的鸟儿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啼鸣,野兽柔软的脚掌踏在枯枝和落叶上,一朵花正在努力地绽放,嫩芽钻出老树坚硬的外皮。这些声音,他全听得见。 夜风吹在他肌肤上,感觉舒适。 景象进入他的视野,声音进入他的听觉,感受碰触他的触觉。 他只是抛弃了所有主动的行为。 他其实一直能看到,能听到,能感到。 所以,他就这么注视着:他在坠落之前,让萨蒂离开。她听到了他的话,却像个秋千那样摇摆不定,里里外外,犹豫不决。他看着她抿紧嘴唇,眼神闪烁。 他就这么感受着:萨蒂把头靠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她的呼吸和体温透过皮肤,传递给他。 他就这么听着:萨蒂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对他说,“求求你,快醒来吧。” 她画了防止野兽伤害的魔阵离开,可是最后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对她有什么样的要求。她明明知道,如果有必要,他随时都可能强行占有她,或是眼睛眨都不眨地杀死她。 她实在应该立即从他身边逃开。 她明明什么都不能做,明明那么想回到父亲身边去,可她还是守在自己身边。 他思考了一阵。她显然不是因为爱上他所以愿意为他牺牲。那么他就只有归结于她的道 分卷阅读21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德感了。 可她还在魔龙体内后悔自己不应当帮助舍衍蒂,她已经看到廉价的同情心会产生什么样的恶果。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夜晚到来,他看着她饥肠辘辘,点燃了火堆。青烟呛得她咳嗽。她又饥饿、又害怕、又痛苦担忧,可是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想她大概在做梦。 他聆听着她沉睡时的呼吸,听着她在辗转反侧。 他为她点燃熄灭了的篝火。那本来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止,稍有不慎,他体内的乳海毒液就会再度发作,脱离控制。 他觉得自己十分奇怪。也许是在魔龙体内作出了选择,令他自己也有些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改变。他一边耐心地遏制毒素的扩散,一边检查自己的灵魂。结论却是和从前一样。他依旧是纯净的,不为任何事情所沾染。 这让他更觉得自己奇怪了。 他看着她带来了那个因陀罗的女儿,那个叫做提婆雅尼的姑娘。她看着萨蒂的眼里满是嫉妒,而萨蒂却对此毫无察觉。 半夜的时候,他有点好奇地看着提婆雅尼爬了起来。那女郎把药草放在萨蒂鼻子底下,令她陷入更深的昏睡,扒走了萨蒂的衣服,然后破坏了魔阵。她在离开之前走到了他面前,注视着他。 “即便我拿走了衣服,萨蒂还剩下你,”她这么说,“所以她还是比我幸运呢。” 他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可是看着她,他竟然想起了被自己杀死的乌沙纳斯的那个女人罗提,那女人临死之际,艳红嘴唇绽开一个微笑,嘲弄着他。 ——可是威力无穷的世尊啊,你懂什么。 是的,他不懂。 第二天,萨蒂醒来后察觉了提婆雅尼的盗窃,随后遇到了那群士兵,知道了提婆雅尼的遭遇。她驱赶了他们,然后冲到他面前,把冷水泼在他身上,叫他起来。 水沿着他肌肤流淌。他看着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歇斯底里。他看着她拿起石头,在疯狂的驱使下一度想砸死自己。 他想着这回好了。她肯定会离开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了。 可是她还是留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坐着,看起来十分孤独无助,他想起她在他面前时经常如此。每一次相见的时候,她都迷失在广袤陌生的世界,她的心在惶恐、忧伤和仇恨里变得粗糙。 但她最后还是自己站了起来。 她埋葬了提婆雅尼,也学会了狩猎。她在森林里赤足行走,踏了一地的树影斑斓。 他认为他不得不对她说话了。 这一次,言语不是憋在她胸口,而是憋在他心头。 于是他寻找动物,让它们寄托自己的语言。 他以这种形式和她交流。 他陪伴她,教导她,和她说话。 时间洗去她脸上的单纯和害怕。几个月时间过去,她变得像他,林中游荡的生物。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也不再那么忧虑。在他的陪伴下,偶尔她甚至看上去很快乐。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可能长久。 他大部分的心神还是留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因为他必须和毒液斗争,慢慢夺回控制权。但萨蒂一直以为他的灵魂现在只能留在野兽身体中,于是还是把他的躯体当作一座空城。 他控制的动物离开时,她往往以为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于是那些时候,她抱膝而坐,注视着火焰跳动。偶尔她站起来,看看那座与他酷肖的神像,又看看他的脸。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从那眼神里,他知道她开始认真地把他视为与自己对等的个体来评估,而不仅仅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 她看着他,树皮衣从她肩头滑落,她满不在乎地只是拉了拉,第二天却还是要求他不许看自己入浴。 是从何时起,她不再恐惧他了。 他知道,萨蒂其实是想为他弹奏西塔琴。 他也知道临走时她给他那个吻。 他在想那算什么:给他的回礼。表示谢意。表示不满。表示心有不甘。 他让她走了。 她选择陪在他身边。因此,他想他不能把她强留下来。他本可轻易阻挡国王的人马,让他们一辈子在森林里打转,永远找不到神庙,这样她可能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压制毒液,恢复他的所有神威,并且他会从她那里得到商吉婆尼。 但他没有那么做。 尽管她在他身旁时他觉得这样很好,尽管有时她也显得自在开心,但他想她其实还是期盼着回到父亲身边。他想那样做的话也许她会更快乐。 所以他放走了她。 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吻她掌心的伤痕。 那才是一个回礼。可是在心底,他知道那更是一个宣言。 我没有忘记诺言。我希望你也不要忘。 这一切超出他的控制之外。 如今万籁俱寂。他独自留在神庙里,躺 分卷阅读21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着,想着,回忆着。 然后他突然感受到了。 整个世界像片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曳颤抖,毗湿努的力量在朝四面八方扩展,它包裹了三界,跨越了三界,如同光,如同影子,没有形体却难以阻拦,它甚至从自己脑袋上毫不客气地跨过去了。 湿婆平静地意识到毗湿努终于还是参与了这场战争。 一旦毗湿努认真地介入,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不论是拥有百万雄兵还是奇异力量,都必败无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从不轻易干涉芸芸众生,因为如果这样做,世界在他们手里就会像一个被玩烂的皮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既不爱谁,也不恨谁,从不为结果而行动。他们就像是空气、水、火和生命一般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但从未听说过空气、水、火或生命本身具备情感,爱谁恨谁,怀有偏见,或是抱有目的。 如果改变这样的均衡,世界将会崩溃——可能是对于所有世人而言的世界,也可能是对他们个人来说的“世界”。 毗湿努介入了几次,每次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湿婆在想,不知道毗湿努这次丢掉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已经让自己丢掉了什么。 一 这世上所有的生物和非生物都在同时间看到了那个奇迹。 萨蒂和拉克什米也看到了。她们站在四象门外的山丘上,迦楼罗守护着她们。然而,就在毗湿努显示出自己原本面貌的那个刹那,站在萨蒂身边的拉克什米悄无声息地向后倒了下去。 金翅鸟王轻轻地接住了她。 伯利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毗湿努,一开始,就和所有现在正在狂呼乱叫、惊恐万分的阿修罗一样,他心里充满震惊和恐惧,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 然后,他恢复了镇定。 毗湿努低头俯瞰着他。他其实还是那个少年,就站在他宝座面前,拿着水罐,撑着破伞,平凡无奇。 可他又确实是跨越了世界的巨神,身躯包含万物,肤色深蓝,头戴王冠,宇宙在他足下渺小单薄。 原来你就是毗湿努,伯利想着,那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对彼此说实话。扯平了。 我曾想见你,就像想见曾经的因陀罗那样。我特地去看莲顶山的石雕,因为想看我的祖先曾败在什么样的敌手下,而我自己又有可能败在什么样的敌手下。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让我迈步了。”毗湿努开口说,“接下来,我第三步该踏在哪里呢?您答应给我三步之地的呀。” 伯利垂下了头。“您已经从我手上拿去了三界。”他心平气和地说,在他血脉中,燃烧着的阿修罗之火沉入那罗海中,悄然无声地熄灭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一寸土地能给您了,但这没什么。我还有我自己。请您把第三步踩在我的头上吧。” 毗湿努注视着他。 随后,就在刚刚冲进会场的乌沙纳斯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叫喊声中,他真的把脚踏到了伯利的头颅上。 就在这个时刻,大地发出怒吼,成千上万的绳索从地面伸出,捆绑住了所有在场的阿修罗,包括伯利。 “你一直是如此慷慨……”毗湿努轻声说,他看着他足下的阿修罗王,“因此,我将依旧把地界……留给你。阿修罗将会住在那里,你的子孙都将永远拥有它。” 伯利抬起头看着他,他有点惊讶地觉得,这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眼神竟然看起来那么接近悲伤。 但那个悲伤的残像只持续了瞬间。下一个刹那,他陷入了黑暗之中。 那些绳索拖拉着所有的阿修罗和伯利,向地下沉去。那些绳索是地界的映像,这些原本就属于不见天日世界的子民,他们沐浴了日光和星光,如今再度被从天界驱走,从人间驱走,地界再度接纳了他们。 只要毗湿努认真,没有人是他的敌手。 战争、谋略、财富,在他面前,全都是可笑的、徒劳的白费力气。就像小孩子费劲心思,在沙滩上筑起的堡垒,海浪一来就被冲垮得无影无踪。 永寿城再度陷入可怕的寂静。 跨越宇宙的神灵消失了,殿堂里只站着黄衣的少年,他的手一松,破伞掉落下去,顺着金碧辉煌的阶梯滚落,最后停在了乌沙纳斯面前。 婆利古的儿子、太白金星之主不是阿修罗。不管他为阿修罗做了多少事情,他不被认为是一个阿修罗。他舍弃了永寿城,但地界也没有接受他。 乌沙纳斯脸色发白,血液逆流回他的心脏,在那里凝结成了石块。愤怒和绝望都从他血管里蒸发了,就像多年前他一觉醒来发现舍衍蒂带走了商吉婆尼时那样,现在他反而觉得自己很冷,很冷静。 “为何您不干脆诛杀掉所有的阿修罗?”他开口说,毗湿努正一步步朝台阶下走。“以您的威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的确如此。”有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说,“但我不想这么 分卷阅读21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做。我的职责是守护世界的平衡。我要做的仅仅是让它恢复平衡。” “所以您只是让一切全都回归了原状。”乌沙纳斯说。“就像一切从未改变过一样,天神占有天界,阿修罗留在地界……”他闭上了眼睛,“而我所做的所有努力等同于无……” 毗湿努没有说话。他已经走下了台阶,擦过乌沙纳斯的身边,朝外面走去。 “……您为何不杀掉我呢。”乌沙纳斯低声说。“你哥哥被放逐,视为罪人,是我的缘故,我的计算,魔龙也是我亲手放出。” “用不着。”毗湿努说,“你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报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乌沙纳斯浑身一震。他转过身,张大眼睛注视着毗湿努的背影。 报应。 那个时候,他在月宿宫,在魔龙埋骨之地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我发誓,以我付出所有心力和血汗的事业发誓。我绝不再伤害塔拉,我会送她回安全的地方,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转眼成为梦幻泡影。 乌沙纳斯踉跄地退了一步,他笑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生平发过无数虚假的誓言,杀人、害人、骗人,从未遭到惩罚。 而这个誓言,至少他还曾经努力地想要去完成它。 毗湿努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乌沙纳斯又开口了。 “你知道,”他说,“世尊,我会卷土重来的。” 他顿了顿。“梵天有弱点,湿婆有弱点,而你肯定也有弱点。”他说,“我会穷尽一生去寻找打败你的方法。” 毗湿努没停下脚步。 “好啊。”他轻声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的话……” 他抬头看向远方。灰绿的海洋在永寿城之外波涛翻滚。不,那不是海洋。 那是伐楼那的军队。他带着天神,又再度回来了。 这场战争找到了它最终的赢家。 二 门打开了。 萨蒂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光脚踏在木头地板上,感觉清凉舒适。 她朝四周望着;她的房里什么变化也没有。 因为伯利下令保护所有婆罗门的家产,达刹的居所没有受到任何侵扰。就连床头和地上放着的那些图画书和乐器都一如既往。 但这熟悉的房间现在变得陌生,感觉是这么奇怪,就像很久未曾照镜子后看到倒影里自身业已改变了的容貌的面孔时的那种讶异。萨蒂看着房间的布置和散落的玩具,心里暗自惊讶,原来自己不久前还是一个那么孩子气的人。 “怎么不打开窗?”萨蒂身后响起了达刹的声音。 萨蒂转过头,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抱里。 达刹垂下了眼帘,怜惜地爱抚着女儿浓密的黑发。“怎么了?”他低声说。 萨蒂闭紧眼睛,抓紧了达刹的长袍。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回来了,家意味着不再有漂泊和危险,不需要半夜入睡时心里怀着警惕,不需要为衣食忧心忡忡。被迦楼罗送回到达刹身边的那天晚上,父女围坐在祭火边,萨蒂倚靠着父亲的肩膀,任凭泪水流淌,而达刹轻轻怀抱着女儿的肩膀,一言不发,直到天亮。不久之后,天神们就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永寿城,而达刹和萨蒂也在伐楼那的护送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一会儿让迦雅姆妈和霞光女来帮你打扫一下房间吧。”最后达刹说,“这房间太长时间没用了。” “嗯。”萨蒂抬起头来,又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然后又抬起头看向达刹。 “父亲,”她说,“我想去祭主家看望姐姐。” 达刹突然不说话了。 “父亲?” “你姐姐……”达刹慢慢地说,“现在不适合见任何人。” “可我是她的妹妹啊。”萨蒂说,“一开始您说祭主已经先行出发,见到他们不容易,现在又说塔拉不适合见人,可我只想看看塔拉现在好不好。哪怕只让我和她说一两句话都行啊。” “现在不行。”达刹简短地说,“塔拉她……”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但达刹却又止住了话头。他叹了口气。“当初让你与塔拉一起出发是我的失误,原本一个未曾出嫁的少女就不应当随意外出。萨蒂,你也应该收拾一下心情了。你已经不小了,嫁人之前难得安定。我该尽快为你找个夫家。” 萨蒂轻轻拳起自己的手,掌心那个伤痕,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它的来历。“但是,父亲,”她低声说,“其实我……” 但达刹突然显得心情沉重起来。他拍了拍萨蒂的肩膀。“我要去王宫参加会议了。永寿城现在是无主的城市,五老评议会和天神现在必须选出新的领导者。你先自己收拾一下房间吧。” 萨蒂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走回自己的床边,拉开遮盖的布料,坐了下来。她从床边拾起一个金球。 分卷阅读21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是苏摩以前送她的礼物。 萨蒂呆呆地坐着,何时金球又从她手里滚落,她都没察觉。 一切都不同了。 她站起来朝外走。 迦雅姆妈却拦在家门口。“牟尼说了今天让你好好待在家里。”她说。 “可是我只是想去探望一下拉克什米啊,姆妈,”她说,“我听说拉克什米病了。我得去看看她。” “牟尼说哪儿你都不要去。永寿城里现在到处都很乱。”女仆固执地说,“请您回房间去吧。” 萨蒂皱起了眉头。她刚刚回来的时候,达刹的确是十分高兴的。但他一直不许她去见塔拉,也不许自己随意外出抛头露面。当看向父亲的眼睛里时,萨蒂意识到,他目光中的忧虑已经超过了对她归来的喜悦。 父亲到底是在担忧什么呢? 太阳神苏利耶朝天帝的会堂走着。 伯利被打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永寿城里还是一片混乱。五老评议会和伐楼那的军队暂时接管了权力,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谁心里都没底。天神们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但和平和平静并未就此到来。一夜之间,这个城市里又多出了许多投靠阿修罗的无耻叛徒和忠心耿耿捍卫天神统治的人,人们在大街小巷里斗殴,把曾投靠过伯利的人半夜从家中拖出来,而海神的士兵对此根本不管不问。 这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因此,苏利耶尽管在八方护世天王天界上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现在才能勉强在永寿城维持自己的身体,也还是被召回来商议“大事”。 “苏利耶!”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召唤着太阳神。苏利耶转过头去,抬起眉毛。在叫他的人是阿耆尼。火神站在廊柱后,看着四周无人,示意苏利耶走近一点。 “火焰的主宰?”苏利耶有点迷惑不解地问。 “苏利耶,你知道伐楼那今天召集我们做什么?” “让我们推举他做天帝?”重伤并未稍减太阳神快人快语的本色。 阿耆尼脸上郁积着怒意。“我看清楚了伐楼那的盘算,”他低声说,“他之前按兵不动,故意拖延时机,就是等着让伯利毁灭因陀罗的军队,然后等因陀罗败了,他又借助毗湿努的力量把伯利赶出天界。事到如今,他已经清除了所有阻碍他登上宝座的势力。” “我觉得你早该看清楚伐楼那的。”苏利耶说,想了一想又补充了一句,“因陀罗也是。” “但我们不能让他登上王位!”阿耆尼说,“伐由已经被他收买了。五老评议会也摇摆不定。我们无论如何要阻止他登上宝座。假如让他得逞,因陀罗就再也无法回来,我们注定都没好日子过。” 苏利耶皱了皱眉。“好吧。”他说,“不过如果一切都早已在伐楼那的算计中的话,我认为这不太可能起作用。” 他们一起走进会堂。仙人们和天神们都已经聚集在一起。伐楼那站在天帝的宝座右下方。 “今天请各位来有两件事情需要商议。”他依旧轻声慢语。“第一件事情。对于伯利在位期间,投靠他和阿修罗的人,我们应当如何处理?” “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吧。很多人受到伯利蒙骗,所以才回到永寿城。”俱毗罗说,他坐在下首,宝座几乎容纳不下他肥胖的身躯。“现在他们想必已经得到了教训。” “我认为应当将他们驱除出去。”婆利古尖声说,“是非不分,善恶不辨,这样的人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永寿城。”五老评议会的其他成员纷纷赞同他。只有达刹没说话。 “现在永寿城并不稳定,继续制造纠纷于事无补。”俱毗罗叹了口气。“维持秩序才是最紧要的。” “不不,如果让那样的人继续留下来,永寿城只会更加混乱!”婆利古挥舞着拐杖喊,“这座城市已经被因陀罗的罪恶和阿修罗的污秽折磨过两次了,如果再不对它加以净化,它只会越发堕落!” “我认为光是驱赶他们还不够。”风神伐由恶狠狠地说,“这样这些两面三刀的人根本不会接受教训,既然背叛也得不到惩罚,那他们将来只会更加胆大妄为。” “说得倒是有理。”阿耆尼冷冷地说,“那马祭时候向伯利进贡的人类国王呢?是否我们也要逐一灭掉他们的王国,以示惩戒?这样一来,谁来继续供奉我们?” 站在一边的祭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当前必须要有人来出面管理了。” 果然来了——阿耆尼想着。他看向伐楼那。果不其然,海神微微点了点头。 “的确,”他轻声说,“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带领我们。否则,任何问题都难以解决。” “那么让谁坐上天帝的宝座呢?”婆利古说。 “我认为毗湿努大神很合适。他威力无穷,又总是依从正法行事。”有位仙人说。 达刹在一边摇了摇头。“他会拒绝的。”他说,“我敢肯定。” “我认为伐楼那就很合适。难道不是他为众神提供了庇护所吗?难道不是他请人将毗湿努大神带到凡间的吗? 分卷阅读21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风神大声说。阿耆尼咬了咬牙。伐楼那自己是不会开口的,他只会让人替他吠叫。 有一些人纷纷喊着同意,大声叫好,一些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另外一些人沉默不语。阿耆尼看向五老评议会那边。几个仙人都在皱眉低头议论。这是个好迹象。火神想着,因陀罗把处理政事的权力都交给了五老评议会。想必这些仙人也明白,如果伐楼那上位,掌控欲极强的海神是不会允许五老评议会继续掌握那么大的权力的。 “各位……”伐楼那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低柔缓慢。“我很感谢各位对我的错爱……但是,我认为,我并不适合成为天帝。我年纪大了,性格缓慢,缺乏统帅的能力,而且我更满足于治理我的西方国度。” 这半推半就演得好,阿耆尼带着嫌恶想,接下来你要让伐由为你唱赞歌了吧?他这么想着,转头看向风神,却吃惊地发现伐由也是一脸愕然地盯着伐楼那。 “但我有一个建议。”伐楼那又开口继续说,“我之前遇到一个人间的国王。他只治理着一个很小的国家,但却一直未曾向伯利的淫威屈服。他身世干净清白,尊重婆罗门,爱护人民,是个十分诚实又能干的君主。我认为,在空位这段时间里,由这个人来代理天帝,那是再好不过了。” 大厅里一片静默。所有人都惊讶万分地看着伐楼那。隔了一会,阿耆尼震惊的声音才慢慢响起。 “……你说的是谁?”他问。 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萨蒂的房间里。 萨蒂在整理自己所有的衣物。她把它们叠好,放在箱子里。但这么做的时候,她又想起了朝霞衣和提婆雅尼。 友邻王送回了那件朝霞织就的衣物。但萨蒂没有再碰它,她把它放在角落里,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比较好。 她转过身,阳光刺进她眼睛里。萨蒂皱起眉,抬起手来阻挡光线,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指甲。 迦雅姆妈早已经替她把指甲修剪得圆润好看,洗干净了她皮肤里的泥土。即便如此,她的手也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么柔软如红莲。 回忆和忧虑逼迫萨蒂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觉得没法继续在房间里呆坐下去了。这房间太小,让她觉得憋气。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从前没有这种感觉。 萨蒂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她听见女仆迦雅姆妈就在门外纺纱。她悄悄走开,走到窗边,然后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躺在卧榻上的少女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暖风吹动了摆放在床边的莲花,花瓣的影子在她面孔上摇动着,光影柔和地变幻,她长长的睫毛却一动不动。她像是投入地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在想。 “拉克什米!” 海神的养女眨了一下眼,缓缓把视线转向窗口。 萨蒂轻轻地从窗子那里跳了进来。拉克什米睁大了眼睛。“萨蒂?”她轻声问。 萨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走到了拉克什米的卧榻边。“我是偷偷出来的,”她说,“我就想来看看你。” 她说着,跪在了卧榻边,伸手握住了拉克什米的手。 拉克什米苍白地朝萨蒂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萨蒂……”她说,声音柔软细微得如同羽毛落在面颊上。 萨蒂皱起了眉。海神养女的手好凉。毗湿努大显神威击败伯利,天神们敲锣打鼓欢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夺回了都城,赶走了阿修罗,但自从那天起,拉克什米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心事重重,然后终于一病不起。 她眉目间蒙着一层黯淡的忧郁,脸颊也消瘦下去,这让她突然之间看起来长大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娃娃脸的小姑娘。可是她的眼里没有光芒,嘴唇没有光泽,她看上去心神恍惚,像流落在河水中的一盏小灯。 萨蒂觉得她像是很厉害地哭过。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轻声说。 拉克什米又是冲她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啦。”她低声说,“只是吃不下东西,喝什么都觉得是苦的。也睡不着觉,又不能随意走动。不过父亲让医生来看过我了。” ……吃不下东西。因为食物到了嘴边,也会被梗咽堵在喉咙里。 ……金杯递到嘴边,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直到水变成苦的。 ……睡不着觉。因为一闭上眼睛,泪水就混合着记忆涌上来了。 ……没法走动。因为破碎掉的心一动就片片落下来。 “你父亲来看过你吗?”萨蒂说。 “他来过一次。”拉克什米细声说,“父亲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的。我知道。” 萨蒂忍不住又把拉克什米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告诉我,拉克什米,”她说,“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呢?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发生什么了?”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看着她,然后,突然地,那双眼睛里再度盈满了泪水。海神的养女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拉克什米,” 分卷阅读21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萨蒂说着。 “没什么……”话语从拉克什米嘴唇里出来,已经被哭泣肢解得支离破碎。“是我自己不好……” 她的身体在发着抖,肩膀在萨蒂怀里抽动着。 拉克什米哭了一小会,忍住了泪水,抬起头来,又对萨蒂勉强地展颜一笑。“对不起,萨蒂……明明答应过你的,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和你一起去帮你朋友了……” 萨蒂伸手轻轻擦掉了拉克什米脸上的泪水。“你先好好养病吧。”她轻声说,“以后再说……” 在她心里,又是凉凉地一痛。 她不能不承认,她来看拉克什米,一开始心里就是抱着那样的希望。 但拉克什米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狠心要求拉克什米跟她走。 萨蒂从窗子轻巧地跳了出来,返身关上了窗户。然而她朝外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 在庭院的菩提树下,毗湿努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如今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接近画片上的他。他穿着崭新的黄袍,带着王冠和臂钏。花环从他脖颈垂落到膝盖。他再也不显得睡意朦胧,随随便便。这么一看,萨蒂才发觉他真是一个很美丽的王子。但她知道这只是幻象。她依旧记得他显露真身的模样,那时他更美,但那是难以令人引发□的、森罗万象之美,除了让人崇拜赞叹之外,无法带来喜悦或是爱慕的情感。 她走了过去,合十低身朝宇宙的维持者行礼。 毗湿努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户关闭的那间房间。 “她怎么样?”他轻声问。 萨蒂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她睡着了。”她说。 毗湿努垂下了眼帘。“那么我得要谢谢你。”他说,“她很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 萨蒂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世尊在关心拉克什米吗?”她说,“那……那为何不去探望她呢?” “不行。” 毗湿努平板地回答。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泥地里。 萨蒂没了言语。她站在那儿,感觉尴尬而迷惑。 “你手心里有湿婆的印记。”他突然开口说,依旧没看着她。“我也知道你体内藏着什么。你应该明白他向你索求什么。” 萨蒂的脸微微红了红。“什么也瞒不过无所不知的莲花眼的大神。”她礼貌地回答。 毗湿努把视线转向她。“你的父亲也很不喜欢湿婆。”他说,“他几乎憎恨他。” “我也知道这个。”萨蒂轻声说,她第一次发觉,承认这一点让她觉得难受。 “知道这些,你居然没有逃避他。”毗湿努说,微微歪了歪头,“你爱上他了?” 萨蒂抬起头来,她的脸这次是彻底涨红了。 “不……我……”她语无伦次地说。 “啊,其实这也难怪。”毗湿努无动于衷地说,“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对救过自己好几次的男人动心,何况湿婆又不是丑八怪。你当然就会这么掉进陷阱里,忘记他其实是怎样一个没有道德、毫无□的怪物。” “我没忘记。”萨蒂说。 毗湿努看着她。 萨蒂咬着下嘴唇,手捏成了拳头。“怎么可能会忘掉?”她说,声音轻而冷。 毗湿努转过了视线。“随便你吧。” 萨蒂无声地又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但毗湿努却又叫住了她。 “你是不是很想见你姐姐?”他说,声音里还是没有感情。 萨蒂呆了一呆。“是……” “她在祭主家中的后院,从庭院里的图拉西树开始左手第三间房间。”毗湿努说,“今晚祭主会在王宫里待到很晚。如果你想去见她……你明白我的话的意思。” 萨蒂睁大眼睛,“谢谢您!”她说。 但毗湿努只是再度垂下了眼帘。 “作为你代替我去看她的谢礼。”他轻声说,“但也许这并不会让你觉得开心些。” 萨蒂朝家走着。难陀那园林还没来得及整修。它看起来荒唐至极,像只被扒光毛的孔雀。草坪依旧光秃,天鹅也已经惊飞,花园里空空荡荡,悄无声息。 各种心事在她心头翻腾。她握住了横在路边的树枝,又漫不经心放开它。突折了的树枝实际上刺痛了她的手,她却毫无感觉。 就在此时,她身后的树林一阵乱响。萨蒂猛地转过头来。 一只浑身雪白的猿猴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萨蒂也看着它,突然心里一动。她往前迈了一步,一时间竟然觉得又悲又喜。 “湿婆?”她轻声说,“是你吗?” 但那猴子却只是冲她歪了歪头,露出牙齿,呜哇叫喊了两声,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消失了。 萨蒂独自一人站在树林里。阳光把树影投射在她身上。 她想着毗湿努的话。她说她不可能忘掉湿婆其实是怎样的人。但她实际上已经忘了,在她想到他的大部分时间里。b 分卷阅读21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她想起了摩根德耶的话。那预言就像是发生在梦中,到现在她依旧无法确定那是否真实。 也许将来他们的命运会联在一起。也许那只是那老头的梦呓。 但现在,此时、此地。 她知道。 她在想念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光线透了进来。 萨蒂一闪身进了房间,随即顺手关上了门。 屋子里弥漫着沉闷潮湿的气味,昏暗的光线里,萨蒂只能看到简单家具的轮廓。 一个女人坐在房间中央。她垂着头,似乎对萨蒂的到来毫无察觉,毫无反应。 萨蒂猛地向前走了两步,随即捂住了嘴巴。 这不是她的姐姐。 这不是她那个总是高抬这头颅,高傲、聪慧又优雅的姐姐。 塔拉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被自己孕育的果实吸干了生气和汁液。她变得那么苍白消瘦,可是肚子却是浑圆饱满的,怪异而狰狞。 “姐姐!” 萨蒂终于忍不住嘶喊出声,她跪在了塔拉面前,抱住了姐姐的膝盖。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照拂过塔拉了。她的头发,以往总是乌黑、顺滑,梳理得整整齐齐,抹着香油,戴着黄金花鬘,现在却干枯散乱,落在脸前面。那双苏摩送给她的眼睛,现在依旧如同黑洞,不注视任何东西,也根本不看就在面前的妹妹。 萨蒂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冰冷的火焰里烧起来了。她抬手捧住了塔拉的脸。 “不……塔拉,”她努力地微笑着,“你看一眼我呀,我是萨蒂啊!我已经回来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求求你,别这样,别吓我,跟我说话呀……塔拉……” 她的泪水打湿了塔拉的衣裳。 塔拉机械地抬起手盖住自己膨大的肚腹,但她还是一眼都不看萨蒂,对她的话语置若罔闻。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说话声,喀喇一下,门开了。 面色不善的达刹和祭主站在门外。 萨蒂转头看着他们。 “起来,萨蒂。”达刹低声说,“回家去。” 萨蒂站了起来,走到祭主面前。 “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萨蒂说。 “萨蒂!”达刹低声喝道。 萨蒂却没理会达刹。“你对她做了什么!”她说,声音反而更高了。 她又开始觉得渴了。她完全忘记了湿婆告诉她的控制感官的方法。湿气从泥地上向上蒸腾,她眼睛开始发红,血管里的血液又透过皮肤开始蒸发。 祭主挑起了眉,半是惊讶半是愤怒地看着她。 “萨蒂!”达刹也提高了声音。一团阴云在低矮的房间上空凝聚,他怒视着自己的女儿。“你姐姐从被送回来就是这个样子了!” 萨蒂哆嗦了一下,她转头看向父亲。 达刹放低了声音。“我们怕她看到你过于激动,所以才不让你见她。现在你见到她了。好了,回家去吧。” 萨蒂又回头看了一眼塔拉,泪水又回到了她眼眶里。 我会再来看你的。她张开嘴唇,无声地说,然后回头朝父亲行了一礼,向外走。 “回来。”达刹声音低沉,“向祭主行礼,为你的失礼道歉。” 萨蒂的身形又僵了一下。 但最后,她还是走到了祭主面前,低头行了一个礼,随即便站直身体,大步朝外走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达刹转头看向祭主。 “你满意了吗?”他声音冰冷地说,指着房间里一动不动的塔拉,“即便看到最亲爱的妹妹她也毫无反应,你现在相信,我女儿并非是在装模作样了吗?” 祭主垂下了头,他的牙咬得咯吱作响。“是的。”他最后说,“很抱歉。我只知道塔拉的心智和毅力都胜于一般女人。实际上,您的两个女儿都非同一般。” 达刹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萨蒂身上那气息,您想必也看到刚刚那情景了。”祭主说,抬起头来,目光森然。“她从被劫持到现在回来,中间已经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您怜惜女儿,怕刺激到她,一直没详细问她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您真的应该仔细问问……” 达刹瞪着他。但他目光里弥漫的情绪不仅仅只有怒火。 萨蒂快步走出了房间,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最后她干脆跑了起来。 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难陀那林苑的入口处。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在她伴随着塔拉,一起走出永寿城的四象门时,她怎么也想不到结局会是今天这样。 四 夜晚再度来临。 湿婆注视着夜幕的影子漫过森林。这片森林在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种形态,因此在萨蒂还在 分卷阅读21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时候,他不许她夜里出去。它古老、野蛮、贪婪,封闭阴沉,扭曲怪异。湿婆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已经变成怪物的森林,自己竟然从来不曾留意过。如果他注意过它,也许早就降下雷火,将它焚烧殆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了异样的动静。 有人在悄悄接近这座神庙。 友邻王已经下令封锁了接近这里的道路。而那正在接近的人,显然目标明确,一心一意朝这里走着。 树木在夜风里呼啸。影子在悄悄移动。湿婆耐心地等着。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来打扰他的沉眠。 月亮从乌云背后升起来。月光把两个人影拉得又黑又长,投射在神庙的地板上。 光脚板踏在石头上的声音十分柔和,那两个人慢慢走近了。他们个头一般高,就连剪影都一模一样。 走进来的人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穿着旅行者朴素的衣服,腰间拴着一条金索。月色下,他们的脸庞风尘仆仆,有些肮脏,但依旧很俊秀。 其中一个叫了起来。 “啊,哥哥,”他说,“你看,果然在这里!” 双胞胎都跑到了神坛前,借着月色仔细打量湿婆。 “真的是呢。”双胞胎中的另外一个低声说。 “他怎么了?” “你忘记了?他和那个时候一样,他第一次来到商底耶的时候……” 白色的夜枭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神坛边上,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双马童。”湿婆通过夜枭的身体开口说。 他们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但似乎随即就明白过来了,在他面前谦恭地合十鞠躬。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湿婆问。 双胞胎又对望了一眼。 “我们一直留在商底耶。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解释说,“突然之间,我们感到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星辰并未掉落,海水并未漫上陆地,可我们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与从前不同了。它的根基被人改变了。” 湿婆注视着他们。他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然后我们突然发现,我们能够出去了。”另外一个双马童说。“我和哥哥走出了商底耶。我们追寻你的气息,费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你在这里。” “寻找我?为什么?”湿婆问。 “我们想把这个还给你。”双胞胎中的哥哥说,他伸出手,带着美妙浅蓝光泽的水珠从他手掌上浮了起来。 “甘露。”湿婆说,甚至他也有点惊奇了。“为什么要还给我?你们没用?” “啊,是的。”弟弟说,“看到乌莎斯的事情让我们觉得倚靠甘露成为天神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甘露只能让我们其中一个人成为天神。这没意思。”哥哥说。 “顺带一说,现在我们有各自的名字了哟。”弟弟说,“我叫那娑底耶。我哥哥叫达湿罗。” 湿婆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好的名字,”他说。 “其实是萨蒂给我们取的。”弟弟兴高采烈地说,“是她西塔琴里旋律的名字。” “是啊,”达湿罗说,“我们真喜欢她的琴声。” 湿婆凝望着他们。“是吗?”他轻声说。 那娑底耶点了点头,“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希望能对她表示谢意。” 湿婆稍微沉默了一会。“令我惊讶。”他说。“你们改变了很多。” “是吗?”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彼此看着,显得有些惊愕。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们离开商底耶时,世界好像由内而外都发生了改变。”哥哥说,“可能我们也随之改变了。” “也许吧,”湿婆说。 甘露离开了双马童的掌心,飞到了湿婆的身体上方,悬停在那里。 “不过看上去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弟弟说,“你现在比我们更需要甘露呢。” “的确如此。”湿婆说。 随着他的话,甘露向下落去,滴落在他胸口,很快融进他的肌肤里。 一只深褐色的夜枭呱呱叫着,从双马童头顶飞了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空气里产生了巨大的震动,风擦着他们的脸,影子尖叫着朝四周逃去。 双胞胎饱含敬畏地低下了头。在他们面前,湿婆已经站起来了。 他的肌肤白皙如月下茉莉花,毫无瑕疵。从脖颈到胸口的深蓝波纹已经褪去。他起身的同时,绿色从神庙的各个角落里砰然炸开来。无数的植物,藤蔓和绿色树叶,从石板、支柱、神坛下面钻出,从嫩芽迅速成长,缠绕支柱,覆盖地面,转眼间这小小的神庙就被绿色所包裹。他仿佛是春天的狮子从寒冬中抬起头,他抖着鬓毛,于是充满生机的种子便以他为中心朝四周飞散开来。万物在他身边快速生长,花朵快速开放又凋谢,藤蔓已经掉落又重生。 “我感谢你们,双马童。”他说。话出口的同时,空气在震动呼啸,神庙内外所有的植物 分卷阅读21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都枯萎、死亡、掉落了。 “您客气了。”哥哥礼貌地说。 两兄弟再次朝湿婆行礼。“那么我们就要告别了。” “你们将来打算如何呢?”湿婆问。他稍微有点好奇。 “我们打算先在人间走走,毕竟有那么多新鲜的东西可看。我们能治好很多病。我们可以行医。”达湿罗说。 “是啊,”那娑底耶说,“如果不能成为天神,我想,我们总是可以成为人类的吧。” “你们已经很像人类了。”湿婆说。 双胞胎又对望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湿婆,一起略带羞涩地笑了一笑。他们转身朝神庙外走去。 湿婆注视着双胞胎手拉着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抬起了头。 月色明亮,和他额头的新月交相辉映着。风吹在他脸上,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苦行者一般的全然静止、收敛感官与自由自在的行动,对他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但是现在他觉得心情很好。 他再度睁开眼,风暴在他身后成形,把他托了起来。影子动物们一个个从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窜出来,跟上他。 他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朝着东方飞去。 乌沙纳斯走进了黑宝石宫殿。会堂里,阿修罗的群臣刚刚散去,只有伯利一人独坐在宝座上。 “陛下。”乌沙纳斯轻声说。 伯利抬起头来,对他疲惫地笑了笑。“你来了啊,苏羯罗。”他招呼说。 阿修罗王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他的额头出现了第一丝皱纹,红黑胡须里搀杂上了银丝,眼神再也不若从前那么明亮有神。 “外面已经稍微安定下来了。”乌沙纳斯说,“臣民看到毗湿努,然后被赶回地界,彼此失散,难免一开始惊慌失措。但陛下安然无恙的消息令他们心安了。” “你告诉他们了么?”伯利问。 “告诉什么?”乌沙纳斯抬起头来。 “是我的错误令我们瞬间失去了一切。”阿修罗王的声音变得很轻。“因为我没有听你的劝告……” 乌沙纳斯沉默了一会儿。 “这不是个公平的游戏。”最后他说,他脸上第一次显出了痛苦的神色。“对方是靠作弊才赢取的。这谈不上什么光彩的胜利,更谈不上什么正法。”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伯利轻声说,“失败并不来自最后一次错误的判断,它源自所有过去的决策之中。我太渴望胜利了。”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一步,“陛下!”他断然喝道,“我从来没有对我过去作出的判断和选择后悔过,至今没有,我认为陛下也不应当后悔!” 伯利看着他。 “没有道理,”乌沙纳斯说,“我们为了胜利采取了许多被视作非法之事,从未遭到责罚,却因为陛下的一次慷慨之心而大难临头!这件事情只能说明天神所言、毗湿努所代表的所谓正法何等荒谬!” 伯利注视着太白金星之主。“你还不想放弃。” “难道陛下您打算放弃?”乌沙纳斯反问。“我只告诉地界所有的人民他们的君主一切安好,他们便忘却恐慌,欢呼雀跃。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你还在,我们都可以重头再来。而陛下却想放弃了?” 伯利苦笑起来。“重头再来?多少年的苦心准备,多少年的养精蓄锐,在毗湿努面前,转瞬之间就化为乌有。原本如果我不发动战争,阿修罗也能在地界安然生活。可现在,就算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如何面对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儿女,失去儿子的老人?那些被我带走再也没有归来的士兵,他们的牺牲和死亡算是什么呢?就算是改日我能再度打上天界,但转眼这胜利又会在毗湿努的翻云覆雨手里化为虚无,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牺牲无数生命,去完成一个明知不可能完成的野心呢?即便我的人民不怪责我,依旧能对我忠诚,但他们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惧。看到那种奇迹,他们现在也已经明白,面对三大神的力量,我们毫无胜算。” “的确如此,但三大神也不是铁板一块。”乌沙纳斯还在努力争辩,“并不是没有办法让他们相互牵制,从此不再干涉凡间。” 伯利看着乌沙纳斯,“可是为了这个目的,还要发动多少次战争?要流掉多少阿修罗子民的血?我们耗费不起了,苏羯罗,我们耗费不起了。” 乌沙纳斯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我在想,”伯利说,“你大概对我非常失望。” “陛下,我……” 伯利摇摇头。“我知道。你时常对我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我不够坚决,也过于迂腐。现在我承认你是对的。在你眼中,想必我已经失去了做阿修罗王的资格。” 乌沙纳斯瞪大了眼睛,他张开了嘴唇。“陛下,”他说。 伯利再度苦笑。他从头上摘下了王冠。 “这无所谓。”他说,“原本这个位置也是你让我坐上来的。回到地界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的确觉得自己 分卷阅读22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够格做阿修罗王。作为一个治国的君主,我太有野心了。作为一个霸主,我又过于优柔寡断。你是对的。来,”他招呼着乌沙纳斯,“把王冠收回去吧。我知道你已经打算放弃我了。” 乌沙纳斯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陛下,”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嘶哑了。“我诚心诚意地侍奉您。向来只听说君主挑选臣子,不曾听说臣子挑选君主。除了你,我不知道有其他主君。除了你,我不认可任何凌驾我之上的权威。除了你,我不想向任何人贡献我的能力。陛下,我……我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吗?”他说。 “陛下,”乌沙纳斯低声说,“原谅我,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君主。可是找到您之后,我……我却发现自己找到的是能让自己一生追随的君主。” 他看着伯利,缓缓跪了下来,他注视着自己的君王。 “您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遵从。”他说,“如果您还不想放弃,依然想与天神一战,那么我就陪伴您,直到阿修罗族战到只剩下最后一人、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如果您想要让阿修罗从此安居乐业,我也陪伴您,直到阿修罗比天神更加富有,地界的国土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贫苦者和不幸者,河流里流淌黄金,树枝上结出宝石,最后人们再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天国。” 伯利看着他,阿修罗王的眼睛微微发红了。他几次开口,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站了起来。 “我的……”他说,声音低沉,几乎都不像他了。“我的朋友,请你起来!”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伯利从台阶上走下来。他们第一次如同兄弟一般拥抱在一起。 五 湿婆悬停在永寿城的上方。 这个城市的上方有一团粘湿阴沉的空气,迷惘、混乱和焦躁喃喃自语,如同大海里升起的雾气般笼罩在街道上。湿婆皱起了眉头。过去这座城市浅薄、喧闹、物欲横流,满是女人浮夸的笑声和歌声,但明亮得像团火。湿婆觉得那样要好得多。 他低头注视着它,看着城市里的灯火。但他并不是为了观赏夜景而来。他的视线随即转向了难陀那林苑边缘的一栋房屋。 湿婆降落下去,停在了这房屋外。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子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跃了进去。 此刻灯火熄灭,房间的主人已经入睡。从敞开的窗户里,明亮的月色照了进来。湿婆打量着这房间。他看着放在墙边的西塔琴,散落在地的画册,最后视线移向了睡在床上的人。 萨蒂睡得很沉。她的黑发从床的边缘垂落下来,一只胳膊搭在另外一只胳膊上。 湿婆看着她。 然后他突然觉得惊讶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直到进入她的房间,他都不曾仔细想过这一点。其实他只是想来告诉她,展示给她看他已经恢复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似乎根本没思考过。 即便是在梦中,萨蒂依旧显得并不安乐。床上留下了她辗转反侧的痕迹,现在她终于沉入梦乡,眉头却微蹙着。 湿婆走到了她床边,俯下身去。 就在此时,萨蒂房间的门打开了。 达刹站在那里,他瞪视着出现在女儿房里的湿婆,脸色铁青。 “我感到了你的气息……”他说,“原本以为这大概是我的错觉……” 湿婆抬起头来。“很久不见,达刹。”他说。 “您为何会在这里?”达刹看了一眼沉睡的萨蒂,又看向湿婆。他的目光里携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和愤怒。“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湿婆看着他。“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告诉我……”达刹说,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萨蒂这几个月来是否真的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是这样没错。她没对你说?”湿婆说,看着达刹的脸色越发青白。 “她……她和你在一起……”老仙人说着,连他的手都一并颤抖起来了。 “我没有对她做任何事情。”湿婆说。 “那为何萨蒂身上如今沾染了如此邪恶的气息?”达刹说,“犹如嗜血者,犹如食尸鬼。她原本清净,为何在你身边变成如今这样?” 睡梦中的萨蒂也变得不安起来。她微微哼了一声。 “那不是我的气息。”湿婆说,“你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为何你还是不能抛却对我的敌意,达刹?”他说着,突然觉得奇怪起来。“为何你会如此紧张?”他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也并不会乐意看到我与你女儿共处一室,但也不至于让你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达刹似乎根本不曾将湿婆的话听进去。 “你是来带走萨蒂的,是吗?”他低声说。湿婆皱起了眉。 这老仙人平日总是显得威严庄正, 分卷阅读22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现在看起来却衰老、脆弱,不堪一击。他往前迈了一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世尊,”达刹说,“请你离开这里。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的女儿。请你不要带走她。”随后他低声补充了一句,“求你。” “达刹……”湿婆开口说,但达刹却打断了他,“求你!”他喊道。 老仙人垂下了头。“你每次到来,都带来不祥之兆和死亡……”他说着,“但现在……萨蒂是我唯一剩下的孩子……我的女儿……” 他颤抖着去扶墙边。“求你。”他低声说着。“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湿婆注视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萨蒂。 萨蒂依然没有醒来。她翻了一个身,依然微皱着眉头,手臂上留下了肢体交叠的红印。 “我不会带走她。”他轻声说。 达刹抬起头来。 “是吗?”他说。 “我没有这样做的意愿,达刹。” “那么,”达刹颤抖着声音说,“向我保证。” 湿婆皱了皱眉。 “保证什么?”他说。 “保证不带走她。”达刹说,“保证不再接近她!” 湿婆看着他,目光森然。 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的风拂动纱帘,达刹忍不住眨了眨眼。 他再看时,湿婆已经不在那里,只留下满地月色。 那天晚上,伯利花了很长时间处理公务,他安抚民众,整理四军,很晚才与乌沙纳斯道别。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已经是深夜时分。然而,尽管身体和思想疲累,但由于心情兴奋,他难以入睡,辗转反侧许久,最后意识到强求入眠已经不现实,伯利只好闭上眼睛侧躺着假寐。 就在此时,他听到房间里叮咚一声。 那声响轻如蝴蝶振动翼翅,但伯利是武士,听觉敏锐。他静静躺着不动。 过了一会,又是一声轻响。这一次,听起来像是衣服摩擦和脚步落地的声音。 阿修罗王还是没动。他听着那脚步慢慢朝自己床边走来,最后停了下来。 金属声。 伯利猛然从床上跃起,堪堪躲过了原本直斩向他脖颈的一刀。刺客是个身形娇小的人,浑身裹在深色布料里,看不清模样。 “什么人!”伯利低吼了一声。那刺客又是一刀挥来,手法显得尚稚嫩,但已经是十足的阴狠。 伯利本想大喊卫兵,但转念便放弃了。他想要看看这刺客到底什么来历。他躲过对方的刀锋,一把抓住了刺客的手腕,打掉了对方的刀。但他随即就是一愣。 这手腕纤小,简直像个孩子或是女人的。 他伸手去扯对方遮掩面部的织物,然后便呆住了。 那是个年轻的少女。他认得她。在黑暗中几乎能散发光辉的肌肤。 她是乌沙纳斯的女儿天乘。 女孩看到自己身份败露,露出凶猛狰狞的表情,她咆哮着,简直如同落入陷阱里的小野兽。 伯利却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是你?”他轻声说,随后他就明白过来了。 “是你父亲让你来刺杀我的吗?” 听到这句话,握着手腕的天乘先是睁圆了眼睛,随即就嘿嘿笑了起来。 “是啊!”她尖声说,“我父亲让我来杀掉你。” 阿修罗王看着她。 “为什么?”他低声说。 “因为你太没用了。因为你慈悲的愚蠢,你把三界都输给了天神。”天乘说,“他说你这样的人不能再待在阿修罗王的宝座上了,这会妨碍他的!” 伯利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陛下,我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原谅我,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君主。 ——您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遵从。 屋外的卫兵已经听到了房间里异样的响动,开始朝寝室奔来。天乘脸上露出警觉的神情,她看着伯利,朝出口退着,随即便轻捷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卫兵撞开了阿修罗王寝室的大门。伯利回头扫了他们一眼。 “没什么。”他低声说,“有野猫进来,撞倒了家具而已。” 他让士兵退了出去。 阿修罗王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黑暗中。 渐渐地,他嘴角再一次浮现出清晰的、苦涩的微笑。 “是的,”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到了最后,我在你眼中,依旧是不够格的。对吗?” 乌沙纳斯一大早就被人叫醒了。随侍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太白金星之主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不见了?”他看着侍从,重复着说,“不见了?” 随侍点了点头,“宫中现在一片大乱。”他说,“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阿修罗王的寝室十分整洁,但伯利的人已经不见了。乌沙纳斯脸 分卷阅读22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色发白,在室内踱了两圈,“这是为什么……”他喃喃低语着,冷汗从他脊背上直往下流。“为什么会要离开呢?” “陛下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伯利的近臣在一旁说,神色惶恐,“他似乎只有随身的一套衣物,一点点钱财,防身用的刀。但他的马也不见了。” “没人见到陛下出城吗?”乌沙纳斯问。近臣摇了摇头,然后充满恐惧地看着乌沙纳斯,“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乌沙纳斯没有说话,他又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国王的房间里也摆放着小小的神龛,前面摆放着俱舍草做的垫子,供伯利祈祷之用。但是现在,那垫子放歪了。 除了这里,房间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伯利是不会随意摆放他祈祷所用的东西的。 很少有人会注意这一点,除了乌沙纳斯。 乌沙纳斯支开了近臣,走到垫子前,把它翻过来。 那下面放着一把刀,还有一封书信。 乌沙纳斯看到那把刀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他认得出它。刀的形状薄而锋锐,他自己的佩刀也是这样的。 他拿起了那份书信,打开来,只读了一行字就颓然坐到了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黑暗在他思想里不停地往上冒,就像一口即将下沉的井里咕咚上升的冰冷井水。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强迫自己睁开眼,读完了那份信。 然后他觉得自己没力气站起来了。 但他的目光却在狂乱地扫视着这个房间,似乎在瘋狂地寻找着任何能让自己视线驻留的东西。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喧闹声。乌沙纳斯转过头。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卫兵押着他的女儿走了进来。 “抱歉,导师……”卫兵说着,很惶恐也很迷惑,“但我们发现您的女儿一大清早就躲在宫殿附近……” 乌沙纳斯挥了挥手,让卫兵退出去。 天乘甩了甩手,瞪着自己的父亲。 房间里,父女俩就这么对视着。 “你为什么要刺杀伯利?”乌沙纳斯最后开口问。那声音在他自己听起来也很遥远,像是从许多年前传回来的回音。 天乘歪头看着他。此时她竟然还是显得十分天真。 “因为,”她说,居然看起来兴高采烈,“如果我杀死了伯利的话,父亲是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您会拿出商吉婆尼花令他复活,对吧?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您到底有没有在骗我了。” 乌沙纳斯闭上了眼。黑暗漫到了他眼皮底下。 “天乘,”他又听见自己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商吉婆尼花。就算你真的杀掉了伯利,我也没有任何方法使他复活。” 天乘转了转眼珠。 “是吗?”她说,声调轻描淡写。然后她朝四周望去。“那他人呢?”她说,“我没见到他。父亲,你把国王藏起来了吗?” “他走了。”乌沙纳斯说,“因为他认为是我派你去刺杀他的。”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天乘说,歪着头,“那么是我把他气走啰?” 乌沙纳斯抬眼看着她。 “不。与你无关。”他声音平板地说,“他一直就相信我迟早会这么做。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了。 然后突然地,乌沙纳斯猛拍了一下坐着的床。 “给我滚!”他吼道。 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 天乘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是你不给我商吉婆尼。”她用警告的口吻说。 “滚!!”乌沙纳斯又怒吼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更高,更响亮,回声也倍加地空洞,像是在掏空了大地的洞穴或是深谷里回响。“我没有商吉婆尼。别让我再看到你!!” 天乘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小野兽一般的狰狞表情,她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退出了房间,随后便飞奔起来,朝着王宫外跑去了。 乌沙纳斯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隔了一会,近臣又进来了。 “大人?”他小心地问。 “把天乘带回来。”乌沙纳斯低声说,话语透过手掌传出来,闷闷地,像是带着即将下雨前的大气,饱含水份。 近臣愕然地看着他。“可是,大人……” “把天乘带回来……” 乌沙纳斯又重复了一遍。 近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惶惑得如同水上漂着的飞絮。“可是,”他绝望地说,“现在大臣们都等在门外,就等着您出个主意。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伯利陛下去哪里了?”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抬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外面。 背着光,近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注视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大人,”他说。 “……伯利陛下不 分卷阅读22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会回来了。”乌沙纳斯开口说。 他的声音是干燥的。 近臣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该怎么办?”他说,声音被绝望逼尖了。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他晃荡了一下。身上的黑袍也随着晃了一下。但他随即站稳了。他把视线投向近臣。 “大臣都等在外面?”他说。 “是啊,”近臣说。 乌沙纳斯走了出去。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很慢,就像是一个刚刚踏上陆地的水手,每迈出一步都不得不确认脚下土地的坚实程度。近臣瞪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太白金星之主这样迈步。 乌沙纳斯走到了房间外。阿修罗的大臣、皇亲国戚、将领和长老全都等在外面。看到他出来,他们齐齐止住了话头,瞪着他。 乌沙纳斯把手交握在身后。他手里还拿着伯利留下的那份书信。 “各位,”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陛下已经退位。他留下的书信里,业已宣布他追随先祖的道路,舍弃权力,进入林栖期,用隐居和苦行完成最后的义务,获取心灵的平静。” 人群哄一声炸了锅。有人高喊着,几乎泫然欲泣,“这个时候,陛下怎么能就此扔下我们不管呢?” 他的情绪迅速感染了其他人。许多人和他一起痛苦地呐喊哭泣出声。乌沙纳斯垂下了眼帘。 “各位想必也知道,陛下是一位多么高尚的人。”他低声说,“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次战争中阿修罗人民和战士的牺牲带来的良心上的重负,他才离开王宫。在他的人民挣扎哭喊的时候,他又怎么还能安心坐在王位上、安享荣华富贵呢?这是一个十分高贵的选择、十分伟大的牺牲。我们应当尊重他。” “那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 乌沙纳斯举起了一只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陛下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说,“昨晚他和我商议到深夜,就是为了此事。他已经指定了继承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但伯利陛下没有子嗣啊。”有人说。 “的确。”乌沙纳斯说,“但伯利陛下的王位也并非来自直系继承。各位,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婆罗恩奢迦这个名字。” 人们沉默着。“底提之子。”最后有人说,“旁系的首领。居住在黑月山脉那一代。听说他也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大武士,这一次因为妻子临产,没有参战。” 乌沙纳斯露出了笑容。“不错。”他说,“我……和伯利陛下曾经考察过这位王子。我们一致认为,他智勇双全,可以成为阿修罗王的人选。” 人群哄的一声又乱了,大臣们议论纷纷。乌沙纳斯冷眼瞧着他们。 伯利留下的书信在他隐藏在身后的汗湿的、不断颤抖的手里变软了,粉碎了。 信毁了不要紧。他木然地想着。 反正,将来我可以再伪造一封。 六 萨蒂注视着祭火。祭坛上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夜晚的庭院,也照亮了围绕祭火飞舞的夜虫的翼翅,但照不亮她和父亲之间的沉默。 达刹也注视着祭火。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显得疲惫不堪。萨蒂隐约地听说,伐楼那在诸神的会议上提出让一位人类国王来代理天帝之职,引发了仙人和天神们的争议,支持和反对的意见分成两派,不停地争吵和讨价还价,达刹现在不得不每天都在王宫里待到很晚。 萨蒂一开始想不通伐楼那为什么这么做。但后来她就明白了。就和他让拉克什米去劝说毗湿努离开那罗之海一样,伐楼那不喜欢用直接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想西方的主宰一定很想做天帝,但他如果提名自己,依旧忠于因陀罗的人和不喜欢他的人就会拼命反对他。但是,如果他推选的是别人,那他不知所措的政敌对他形成的阻力会小得多,而且仙人们也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建议而转而支持他。首先,天国的现状的确需要一个治理者;其次,一个凡人被扶上宝座,他必然会谨小慎微,这对各方都是有利的。 萨蒂很想和达刹说说这些事情。可是父亲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交谈。 有的时候,萨蒂觉得父亲甚至是在害怕和自己交谈。 就像是在她小时候,她总觉得达刹宁愿把自己深锁在书房也不愿意和两个女儿交流。 想到塔拉,萨蒂的心又疼了一下。她从祭火边站了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达刹抬眼望了一下她,但萨蒂感到父亲随即很快收回了目光,依旧注视着那据说能令人灵魂净化的火焰,沉默无语。 萨蒂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但她无法入睡。她听着屋外的声音逐渐止歇。达刹终于也离开了祭火,朝自己卧房走去。两个女仆踏在走廊上的脚步消失在庭院尽头。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萨蒂依旧睁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奇怪的、细微的响声。 就像是什么动物跑进了屋子里。 萨蒂坐了起来,睁圆眼睛,凝神静听。 那声音是从从前 分卷阅读22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舍衍蒂住的那间房屋里传来的。什么很重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没有其他人察觉到这声音。家里还是一片安静。 萨蒂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走了出去。走廊尽头,舍衍蒂的房间的门虚掩着。萨蒂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撒了一地的银辉。 塔拉扶在那一地银辉里。她的肢体因为极大的痛苦而抽搐着,手却死命保护在自己的腹部上。她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得让人害怕。 萨蒂的思想轰然一下,变成了全然的白色。她猛然抬起手堵住了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尖叫。 塔拉抬头看着她,细弱的手腕拼命支持着身体的平衡。她张开了嘴巴,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带我离开这里,萨蒂。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声音低而细,犹如从沙地里抽出一根细线。 异样的动静似乎终究还是传到建筑的其他地方去了。萨蒂听见迦雅姆妈在房间里嘟嘟囔囔说话,然后传来了脚步声。 雄狮从萨蒂影子里一跃而出。萨蒂扶起自己的姐姐,她们坐上狮子的脊背,雄狮从敞开的窗户里跃了出去,跳进了难陀那园林里。塔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萨蒂回过头,看见房间里亮起了灯光,还有隐约的惊叫声。 狮子往难陀那园林深处跑去。月色指引着她们的道路。萨蒂抱紧了塔拉,塔拉的头向后仰去,倒在了萨蒂肩膀上。她晕过去了。 萨蒂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塔拉下身的衣裙已经湿透。 “停下来!”她尖叫了一声。雄狮停在了被树林包围的榕树下。萨蒂半抱半拖,把塔拉从狮子背上扶下来,安放在草地上。她的手在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塔拉睁开了眼睛,她的牙齿在下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我这就去找医生。”萨蒂说。 但塔拉却拉住了她。“不行。”她现在是在用极大的毅力在说话,每吐出一个字就像从熔化的钢水里扔出的铁块。 “可是你就要生了!”萨蒂喊。心脏在她胸膛里锤击着。 塔拉注视着她。她的眼睛就像是在疼痛上磨亮的利刃。 “这孩子不是祭主的。他不会被允许活下去的。”她一字一顿说,“所以……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必须……逃出来……” 萨蒂的身体僵直了。 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难以想像姐姐是如何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那些时光。 也难以想像她是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逃出祭主家,来向自己求助。 “可是……”她嘶喊着,“这样你会死的啊!” 塔拉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被裹在痛楚和汗水中。“我见过母亲如何生你。”她说,话语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抽出来,随即湮没在尖叫声中。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延伸到身旁的树根。她的脚在泥土里划拉着,翻起了草皮。 萨蒂看着她,后退了一步。“不行,”她痛苦地说,“这样不行!” 她一把扯下旁边的树枝,在泥土飞快地画了几个魔阵,被阵痛折磨的塔拉从朦胧的泪眼里看着自己的妹妹。 “萨蒂……”她呻吟着,“你要做什么……” “我去带医生来。”萨蒂说,再度唤出雄狮,翻身跃上了它的脊背。 医神檀文陀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即就吓呆了。他的床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身后还有一头雄狮。他认出那姑娘是达刹的小女儿。 “请起来,大夫。”她说,“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做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 “有孕妇快要生孩子了,”萨蒂说,“请你跟我来!” 檀文陀梨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第一个反应是大喊,但雄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露出了白晃晃的巨大獠牙。 萨蒂瞪着他,“否则我就杀了你。”她轻声说。她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很奇怪,甚至也不像是在威胁。 天色开始放亮了。暗蓝的天际出现了金红晨曦。 难陀那园林最隐秘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丝微弱的啼哭。 檀文陀梨和萨蒂都满身血迹,疲惫不堪。塔拉躺在榕树下,就像是地面上开出的一朵大丽菊。医神把新生的婴儿轻轻放到了塔拉怀里。 “是个男孩,很健康。”檀文陀梨说。 就在此时,萨蒂从背后接近他,用一根粗大的树枝朝檀文陀梨脑后猛敲了一记,医神两眼一翻,朝后倒了下去。 “对不起,不过我不想你去通知别人。”她愧疚地说。 她凑到了塔拉身边。塔拉疲劳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吻了吻他的额头。萨蒂觉得好惊讶。新生孩子竟然是那么小,紧闭着眼睛,皱皱巴巴的,活像只小猴子。 他的眉心里有一颗细小的星星,又白又亮。 “他的确是 分卷阅读22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苏摩的孩子。”塔拉轻声说。 萨蒂的心剧烈地痛起来,她急忙朝姐姐露出一个微笑。 孩子闭着眼睛,只管大声啼哭着。 塔拉抬头看着她。“对不起,”她说,“我为了保护他不得不那么做。” “我理解。”萨蒂轻声说。她明白知道塔拉在说什么。泪水滴到她们交握的手掌上,而这一次,塔拉不再对自己的妹妹视而不见,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竭力用她的目光表达所有的爱意和歉意。 孩子再次啼哭起来。塔拉轻声哄着他,她把自己的胸衣掀了起来,给孩子喂奶。萨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别开了视线。 她的目光无意扫过另外一边,然后她僵住了。 被她打晕的医神檀文陀梨不见了。 塔拉随即也注意到了医神的失踪。 “不好,他一定去报信了。”塔拉低声开口,“祭主也知道我快生产了……” 萨蒂环抱住她的肩膀。“我们快走。”她说。 可是萨蒂刚刚把塔拉扶起来,才走了两步塔拉就发出一声痛苦不堪的呼喊,她的膝盖软了下去,几乎跌倒。她死死抱住了孩子。 血从她下身涌出来。 “塔拉!” 与此同时,她们听到了园林外的喊声和脚步声。 追赶塔拉的人已经来了。 有人已经进了林苑。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已经听得见依稀的话语。 “……走不远的……” “就在这附近……” 萨蒂一把抱住了塔拉。塔拉的手紧紧抓住萨蒂的肩膀,指甲陷进肉中。但萨蒂几乎没有察觉到疼痛。 “塔拉,”她说,“起来。” “不行。”塔拉低声说,“我站不起来。” 萨蒂战栗起来。“狮子可以驮我们两个。”她说。 塔拉微笑起来,嘴唇颤抖着。血不停地往外流。“我会死在半途中。”她说。“我坚持不了的。萨蒂,我没法跟你一起走了。” “塔拉,起来!”萨蒂还是喊。 塔拉垂下头去。她的嘴唇贴在孩子紧皱的小眉心中间的星星上,然后她抬起了头,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带着他快走。”她说。 萨蒂在塔拉面前跪了下来。 “要走一起走。”她说,“塔拉,起来。” “萨蒂!”塔拉喊,这是萨蒂许久没有听过的,塔拉作为长姊母亲般严厉的声音。“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会抓住我们所有人!” 萨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留下来,他们会烧死你。”她说。 “也许他们会这么做吧。”塔拉说,“但的确是我先背叛了我的丈夫,罔顾正法,屈从欲望,和其他的男人私通……我是罪人。” “这不是你的错。”萨蒂说。 “是我的错。”塔拉轻柔地说,苍白的微笑浮现在她嘴唇上,“因为那是我自愿的。” 幼小身躯的温软通过手臂,传达给了思想。萨蒂低下头。塔拉把孩子放在了她手臂中。 “我也知道,于情于理,这孩子本不该出生。想要杀掉他的人并没有错,他是罪恶的产物,在这个世界上,他原本就没有活的权利。”塔拉说,“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把他生下来……” 泪水涌出了萨蒂的眼眶。她抱紧了婴儿。 “我一安置好他,就回来带你走。”她说,站了起来。 “走吧,”塔拉说,“快走吧。” 萨蒂抱着孩子,后退了一步。“但他还没有名字。”她说。 塔拉的目光黏在萨蒂怀里的儿子身上。“啊,”她轻声说,“这我从前就想过,既然是月之子,那么他该叫布陀。布陀……吉祥如意之子。不……算了。忘了这个名字吧。替我找个好人家收养他……让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世,毫无负累地成长……” 人们吵杂的声音越来越接近了。 “那么我会告诉别人他就叫布陀。”萨蒂说,然后顿了顿。“他有母亲。你要活下去。” 塔拉对着她笑了。 “你已经长得那么大,我却还是把你当小姑娘看待,”她轻声说。“我一直在对你提那么过分的要求……” 萨蒂抱紧了布陀,最后看了一眼坐在树下的姐姐,随即转身朝外面跑去。 搜寻她们的人果然已经到了附近。有两个男子发现了萨蒂。 “啊,在这里!”他们喊起来,“拦住她!” 他们朝她跑来。想要抓住她的头发和衣裙。但是萨蒂迈开了步伐。更多的人围上来了。有人注意到了她怀里的婴孩。 “把孩子交出来,”堵在她前面的男人喊着。 萨蒂咬紧了牙齿。她再度觉得渴了。狂怒和干枯的气息在她身周涌动着,头发在她身后像是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嗜血的渴望在她体内奔涌,这一次,她根本就不想去克制它。 雄狮从她影子中冲出,扑倒了挡在她面前的几个 分卷阅读22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人,周围人发出惊恐的喊叫。萨蒂抱紧布陀,跃上雄狮的脊背,雄狮腾空而起,从围堵的男人们头上飞越而过。萨蒂抓紧了狮子的鬃毛。男人们大喊大叫,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雄狮越跑越快,很快就甩脱了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祭主脸色铁青,慢慢走进了人们的包围圈。 塔拉依靠着大树,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裙。她那么虚弱,奄奄一息,围住她的人却一个个全副武装,警惕万分,犹如在围猎猛兽。 祭主看着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扶着身后的大树,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 血还在不停地沿着她的大腿流淌,渗进泥土里。周围的士兵们低下了头,目光却贪婪地注视着血迹爬过的地方。 塔拉抬眼看着自己的丈夫。 “对不起。”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开口说。 七 那对中年夫妇半夜听到有人敲门,战战兢兢地以为是债主来催债,一开门就吓得呆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满身是血迹的少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女人吓得尖叫,抱紧了自己尚在哺乳的女儿,而丈夫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想要做什么?”他喊道,惊恐地盯着少女。 年轻姑娘把怀里的孩子向前凑了凑。 “求你们帮帮我。”她说,声音轻而嘶哑,“这孩子饿了,我找不到吃的给他。我挨家挨户的求助,听说你们家有孩子刚出生。大嫂,救救他,分一点乳汁给他吧!” 这对中年夫妇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丈夫颤抖着声音问。 “我不是恶人。”年轻姑娘说,“只是……这孩子一直在哭,现在声音越来越小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求你们了,帮助他吧。” 女人皱紧了眉头,她怀里的女儿被吵醒,哭了起来。“我……”她踌躇着,但丈夫却先前迈出一步,挡在了她前面。“不行,”他断然地说,“我老婆的乳汁,给我女儿吃还不够呢。” 少女抬眼充满恳求地看着他。“只要一点。”她说,“他吃不了多少的。如果他再没有奶吃,他就要死了。” “对不起,”男人说,声音在颤抖,“爱莫能助。” 他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夫妇俩静静地站在屋子里。他们侧耳倾听。那少女似乎依旧站在他们门前,隔了一会,才听到她转身离开的脚步。 女人看着自己的丈夫。男人也回头看着她。 “她抱着孩子,打扮体态却还是个处女;她说话彬彬有礼,却全身都是血迹。”男人说,“她不可能是什么善类。我们不能引火上身。” 萨蒂绝望地看着门再度啪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 她抱着布陀,在狮子背上一直向外跑。她离开了永寿城,离开了四象之门,离开了天界。她满心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到祭主找不到的地方。直到她开始发现布陀在她怀里微微颤抖。一开始他还哭叫扭动得很有精神,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安静。 孩子饿了。他需要奶水。 可是,她在黑夜里越过几个村庄,却一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所有的家庭都觉得她可疑。这是第五家拒绝她的人了。如果可以,她真想让狮子跳出来,威胁女人给孩子哺乳。如果再找不到人喂养他,苏摩和塔拉的孩子就命悬一线了。 她紧紧抱住布陀,向村庄外走去。突然之间,婴儿的啼哭从村子最外面的一间破茅屋里传了出来。萨蒂眼睛一亮,朝那间茅屋跑了过去。 她敲开了门。这次开门的是一对矮小黝黑、□着上身的年轻夫妇。他们瞪着眼睛看着她,女人身体很瘦小,但乳房硕大,一个婴儿衔着她一边□。 萨蒂认出他们是一对旃陀罗,不可接触的贱民。难怪他们的房屋会在村外。但她完全没有顾及这些。她把布陀捧给他们看。“求你们,”她说了同样的话,“他饿了……能分一点乳汁给他吗?” 微薄的光线下,孩子紧皱着眉头,小脸看上去有些发白。 旃陀罗女人低头看着孩子,随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他们两人眼里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把他给我吧。”女人说,伸出了手。 萨蒂松了一口气,把布陀递了出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月亮从乌云背后露了出来。那对夫妇看清了萨蒂的装束,也看清了布陀眉心的星星。他们露出惊慌的神情来,从萨蒂抱着布陀的手前退开来了。 萨蒂叫喊出了声。“求求你们!” 年轻的夫妇又退了一步。 “对不起,”男人说,合起了手掌,“这孩子额心有星星,他一定有婆罗门血统。” “那又如何,”萨蒂说,“我不在乎。请你们给他一点奶水吧!” 女人害怕地看着她。“可是,”她说,“如果我喂了这孩子,隔天,村子里的人就会说我们用乳汁玷污了婆罗门的纯洁……” “他们会活活烧死我们的 分卷阅读22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男人说。 萨蒂瞪着他们。 “对不起,”这对贱民夫妻喃喃地说着,又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月光洒在泥泞的道路上。萨蒂抱着布陀,蹲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孩子在她怀里微弱地呼吸着。她低头看他,心如刀绞。 就在这个时候,布陀睁开了眼睛。 他毕竟是月神之子,和凡俗的婴孩有所不同。他的眼仁又黑又亮。极像苏摩,也像塔拉。他的目光还很茫然;也许他是在本能地追寻洒落他面孔的月光。他眉间的星星一闪一闪。然后他的视线开始挪动了。他看向了萨蒂。 这孩子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萨蒂。 萨蒂抱着他站了起来。狮子从她影子里跃出来。她骑上雄狮,朝她唯一知道可以求助的地方奔去。 半夜时分,友邻王还没有就寝。他和自己的宰相在一起,商议关于土地丈量的问题。战乱和魔龙之祸发生的时候,许多农人被迫离开家园,现在他们陆续归来,关于田租和自家土地又产生了许多新的争议。 然而,就在友邻王和宰相讨论着的时候,他听到后宫的露台突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随即侍卫和宫女的尖叫响成一片。他的儿子迅行一头冲进了房间,一脸紧张,瞪着眼睛。 “是那个女人。”他喊着,“……那个魔女!” 友邻王抓起自己的腰刀,和儿子一起跑到了后宫。他看到王宫的守卫正持着长矛,团团围着一个少女。她站在人圈中,浑身是血,披头散发,还抱着什么。雄狮在她身前咆哮出声。 “您不是萨蒂吗?”友邻王惊呼出声。萨蒂抬头看着他,两膝着地跪了下来。“大王,”她喊着,“我是来要求您的庇护的……” 友邻王命令士兵们收起长矛,快步走到了萨蒂面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这才注意到萨蒂怀里抱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您不是已经回到您父亲身边了吗?” 萨蒂恳求地看着他,“我知道不应当再来打扰您,”她说,“但我迫不得已,除了在您这里,我找不到其他依靠。” 友邻王皱紧了眉头。“请说吧,”他说,“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求您帮帮这个孩子,”她低声说,“他很饥饿,似乎也生病了……” 友邻王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他眉间有颗星辰。这肯定不是凡人的孩子。然后友邻王想起关于天神和阿修罗战乱发端的传说。达刹的女儿塔拉被劫走,她是萨蒂的姐姐…… “父亲,”迅行紧张地在他耳边说,“这太非同寻常了。您要仔细考虑!” “我知道。”友邻王简短地说,又低头看向萨蒂。 “请你先起来吧!”他说,“刹帝利不应当接受婆罗门这样的礼节。” “请您答应我。”萨蒂说,“您是我唯一想到能求助的人了。” 友邻王再度皱紧了眉。“但这孩子是……”他说。 萨蒂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知道他猜出来了。“孩子是无辜的。”她说。 友邻王飞快地思考着。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涉身天界事务,无论如何是不智的。 然而…… 伐楼那低沉缓慢的声音仿佛在国王耳边回响着。 ……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奖励…… “请您起来吧!”他断然地说,然后转头看向身后的侍从。“你们赶快去王宫附近找一找,”他说,“有没有刚刚死了孩子,尚在哺乳的妇女?或者,孩子尚在,但身体强壮、奶水充足的女人?快去!告诉她们,如果愿意来王宫服务,将得到黄金和牲畜的奖励。”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后充满感激地抱紧了孩子,额头贴到了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宫女把布陀轻轻从萨蒂怀里抱了出来,递给了友邻王刚刚找来的奶妈。她是个年轻高大的女人。婴儿本能地寻找着□,小嘴张合着。 萨蒂看着布陀开始在女人怀里吃奶。一天的重负、绝望和疲累瞬间从她身上脱去了。她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卧榻之上。眩晕席卷上来,她捧住了额头。朦胧之中,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奶妈低头看着布陀,轻声哼唱着,安抚着这个孩子,她一边为他哺乳,眼泪一边扑剌剌地掉落下来,打湿了布陀的襁褓。 萨蒂听说这是个刚刚死了孩子的年轻母亲。 她再度站了起来。 她还不能休息。她胸口还烧着一团火,痛彻她五脏六腑。 她朝王宫外跑去,半路遇上了友邻王。国王愕然地看着她。 “宫女刚刚为您准备了洗澡水和床榻,”他说,“您要到哪里去啊?” 萨蒂朝国王深深合十鞠躬,“那孩子暂时请您照顾了,”她急切地说,“现在我还必须去办一件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国王看着她,目光变得深沉。 “您很有同情心,”他说,“但您一定要谨慎行事。” 萨蒂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再度行礼,随即跑到了露台,召唤出雄狮,随 分卷阅读22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即骑上它,朝东奔去。 “烧死她。”婆力古说。 殿堂里没有其他人搭腔。有人偷眼看坐在宝座上的祭主。祭主抓握着扶手,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必须烧死她。”婆力古又说,“当前这个关头更应该这么做。” “我不赞成。”阿耆尼站起来,疲惫地说,“当着达刹仙人的面烧死他的女儿?谁能作出这样残酷的事情,在现在萨蒂再次失踪的情况下?听说他已经闭门不出了。” “那就是表态,”婆力古仙人尖声说,“表示他也愿意大义灭亲。这种情况下,烧死那个已经被玷污的女人才是尊重他的举动。” “我听说塔拉产后失血过多,”阿耆尼说,“根本就是奄奄一息。这种情况下还要烧死她,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婆力古用拐杖顿着地面,“就是因为她快死了,所以才必须立即烧死她!只有这样,她的罪孽才能得到净化。否则,她带着污点死去,会妨害和拖累整个家族和仙人的声誉。” 阿耆尼眉毛挑了起来,他嘴唇一动,还想说话,苏利耶却在一边轻轻拍了拍他,摇了摇头。 婆力古转向伐楼那,“您认为如何呢?”他颤巍巍地问。 海洋的主宰合拢双手,垂下目光。“我认可大家的意见。”他圆滑地说。“人们说长者的话值得一听。” 阿耆尼立即明白过来。伐楼那依旧主张让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国王坐上天帝宝座,五老会都开始有点儿倒向他了,在这个关头,他不能再和仙人们起冲突。 火神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婆力古又看向俱毗罗。“北方主宰的意见呢?”他说。 “我不赞成把一个女人送上火堆活活烧死……”俱毗罗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城里的民众都在要求处死塔拉。很多人在战争里失去了亲人,他们认为塔拉是战争的起因,现在又被证明生下了苏摩之子……有许多人聚集在王宫前的广场上,怒骂喊叫,群情激愤。城里的局面原本就很混乱了,所以虽然不认为塔拉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但如果只有烧死她才能平息事态,那么我赞成。” “谁知道她生下的是谁的孩子?”祭主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大家都看向他。 他坐在椅子上,两眼有点发直。“萨蒂抱走了那孩子,谁也没见到他,还难以确定他的身份。”他说。 婆力古皱起了眉头。“如果她生下的不是罪人苏摩之子,为何她要逃出来,把孩子交给妹妹?”他尖声说。 “我不知道。”祭主说,停顿片刻后他喊了一句,“也许她就是故意想要让我难受!” 所有人都瞪着众神的祭司,看着他在宝座上震颤。 “一直没找到伽罗婆提,云发也失去了下落……”祭主呻吟着,举起手捂住了脸,“我没有孩子了……一个孩子也没有了……” 他沉默了。殿堂里也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婆力古颤巍巍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他说,“烧死她。” 八 塔拉躺在房间里。 她听见外面在吵嚷,人们似乎搬运柴火,架起她葬身之地。他们在欢呼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在咒骂她的下贱。但她只是听着。这些声响已经不能再打扰她了。 孩子的体温还残留在她肌肤表面,他温软的触感还像个幻觉停留在她怀抱里;她觉得她还在抱着他。 她希望他们能在这幻象还没消失前就让她死掉。 她猜想着萨蒂会把布陀托付给什么样的人照顾。国王,仙人,普通百姓,贩夫走卒,其实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能健康快活地成长就好。他最好永远也不记得有自己这样一个自私的母亲。 这么想着,她突然开始嫉妒那将要抚养他的女人了。她们是有福的,会看到他在灰尘里摸爬滚打,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最后成为和他父亲一样俊美的青年。 看来我果然是个很自私的女人。她想着。 生命正在从她身体的每个孔窍,每个指尖,每根发稍流掉。她只是觉得有点惊讶,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生命可供流逝,她原以为,知道苏摩下场时她就已经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生命,也应该已经伴随着布陀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稍微动了动。月光从牢房的天窗里照耀了进来。透过铁栏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轮明月。她用目光饮它。 “真美啊。”她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说出声来,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罢了。 雄狮带萨蒂越过夜幕下的大地。村庄、城镇、田野和河流,狮子都一跃而过,萨蒂却还嫌它不够快。再晚就来不及了。她心里呐喊着。不要,千万不要。 最后雄狮带着她来到了熟悉的地方。那片古老、茂密的森林。森林似乎感觉到她的归来,野兽的啸叫此起彼伏。 但萨蒂无暇顾及这些。她直奔悬崖之上。 在被密林包围的小神庙前 分卷阅读22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萨蒂跳下了雄狮的脊背,冲进了神庙里。 月光从残破的屋顶照射下来。萨蒂睁大了眼睛。 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离开的样子了。神庙的石板地面仿佛曾经被掀开过一般,倒下了更多的石柱。如今它真真切切是座废墟了。只有神像依旧矗立在原来的地方。 但神坛前什么也没有。 血冲到了她头颅里。而她的心冷却了。 她冲到了神像背后,找遍了神庙的每个角落。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没有湿婆的身影。 她跑出了神殿的后门,注视在那片铺展在她眼前的深而广大的森林。树木在夜风中呼啸着。她死命张望着,期望见到月色下有什么白色的动物在林中出没。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还是一直张望着,如果不是这样,她想她的眼泪就会决堤。 “萨蒂?”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萨蒂浑身一震,转过头去。 湿婆站在残破的神殿门口,注视着萨蒂,目光里带着一点惊奇。他的黑发在夜风里吹散了,天上一轮明月,他额头上一轮明月,犹如帝王的冠冕。 “你在找我吗?”他问到。 萨蒂转身就向他跑去。 她投进他的怀抱里时,湿婆微微张大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有丝微妙的僵硬。 情感的海洋在萨蒂胸口沸腾,她根本不想去分辨那其中到底混合了些什么样的感情。 她紧靠着湿婆,只感到他的身体恒常的温度,他的心脏在胸膛下平稳地跳动着。 湿婆低下了头,扶住她的肩膀。 他低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萨蒂?”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他。泪水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眶。 “湿婆,”她说,“请你救救塔拉。” 友邻王看着那个肤色白皙的男子怀抱着萨蒂从天而降,落在了王宫的露台上,后宫的眷属里再次发出惊讶的低声喊叫。而友邻王充满敬畏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头合十行礼。他依旧不知道这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他甚至会让达刹仙人害怕,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分高兴看到大神已经恢复安康。”他说。 湿婆把萨蒂放在了地面上,向友邻王略微点了点头,随后他又看向萨蒂。 “留在这里,”他简略地说,“等我回来。” 萨蒂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湿婆向后退了一步,随后风暴的翼翅再度在他身后张开,他像一只猎鹰般直上云霄。 萨蒂抬头,目送着湿婆的身影消失。友邻王走到了她身旁,他也注视着湿婆。“真如云水流转,不可捉摸。”他叹道。 萨蒂回头看他。“是啊。”她轻声说。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向他跑去时,原以为自己会跪在他的足前,或是低头合十行礼。 她原以为湿婆会再度开口,质问、索要、拒绝,他的手会像他目光一样无情地抓紧她,她想那并无所谓,如果她真的命中注定会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话。只要他帮她,她什么都给他。 但湿婆只是简短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倾听着她的话语,既不肯定,也不谴责。他凝视着她,眼睛犹如头顶的夜空般深邃安静。 她说完之后,他既无好言劝慰,也无信誓旦旦。他一语不发,只是带她来了友邻王的国都,然后让她等在这里。 她抬起眼,看到浓重的夜色已经在天边变淡。一夜很快又要过去了。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疲累积压着四肢百骸,她想她不得不休息了。 就在此时,宫女朝他们跑了过来。 “陛下和小姐最好去看看,”她紧张地说。“那孩子似乎有点不对劲。” 天已经亮了。 许多人特地起了一个大早,赶到了王宫的广场前,更有人通宵不眠,彻夜守在火葬堆前,把从家里带来的柴火和香油添诸其上。随着天色越来越明亮,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凑在一起喊叫,要求立刻把那个引发战争、违背正法、行为下贱的女人架上火堆。 阿耆尼脸色铁青地站在王宫的台阶上,看着愤怒的人群。他没有再继续反对,但他依旧不希望看到这场火刑。 火焰会吞吃的东西,他都能尝到滋味。 他尝过苏摩藏在鲜花里的爱意。他不想尝那爱意所寄托的女人。 民众嚷嚷得更加厉害了。他们被义愤烧红了脸,烧红了眼睛。在他们心里,那个女人夺走了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和朋友。 “这场面的确让人不快。”苏利耶在他旁边说。 阿耆尼回过头,“不快你还要看?”他说。 苏利耶耸了耸肩膀。“我每日巡行天空,看过类似的场面已经多到记不得次数。相信我,这一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人们实际上非常容易满足……” 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缓慢低沉的声音,阿耆尼充满厌恶地转过头,伐楼那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背 分卷阅读23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后。 “满足?”阿耆尼指着那些攮臂高呼的人群说,“回到永寿城之后,他们没有食粮,饥荒竟然在天界出现;他们的安全没有保障,日夜出门都担心被人从身后袭击。愤怒在他们心中郁积,他们已经到了忍受的边缘。” “是啊,”海神微笑着说,“但烧死一个女人就可以让他们找到发泄口,安份很长一段时间。” 阿耆尼瞪着他。 “很遗憾你和我一直无法达成共识,火焰主宰。”伐楼那轻声说,“那么这局面还会延续。很可惜,没有再多几个塔拉可供我们焚烧。” 阿耆尼长大了嘴巴,可就在这个时候,苏利耶轻轻地啊了一声。 “达刹仙人竟然来了。”他说。 眼尖的太阳神说的没错。达刹出现在了广场一角。围在那里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路,让老仙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向火葬堆。 “他为什么要来?”阿耆尼低声说着。即便是远远望着,他也能感受到从达刹身上升起来那无比悲哀的气息。达刹竟然没有被这样的疯狂和悲哀压垮,这真是奇迹。 “应该来送他女儿最后一程。”伐楼那轻叹着。“多么可惜……他是那么正直的人,为何偏偏遭遇如此之多的不幸。” 阿耆尼再度张开了嘴。虽然这次即将冲出嘴边的不是谴责和愤怒,但他毕竟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太阳升了起来,广场上聚集的人更多了。婆力古仙人负责主持了仪式,他在徒弟的协助下爬上柴堆,面对围观者们,念诵了净罪的经文,宣讲了事情的起末和塔拉的行迹,由于演说过于冗长,人群从一开始的群情激愤变得有点无精打采起来。但最后这过程终于结束了。婆力古又在几个徒弟的搀扶下好不容易走下了柴堆。随即,从广场一角的人群中爆发出吼声来。 塔拉被带出来了。 两个仆妇搀扶着她。她披散着头发,裹着白衣。每走一步,她□的脚就在地上印上一个带血的脚印,犹如在她身后开出一串红莲。吼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被婆力古的宣教搞得有些萎靡不振的人群再度兴奋起来。他们朝塔拉抛掷恶毒的语言,咒骂和嘲笑。 但塔拉恍若未闻。她走到人群边缘,突然眼睛微微亮了一亮。 她看到了她衰老的父亲。达刹站在那里,犹如山坡上站着的一棵老松树。他也看着她,嘴唇在胡须下颤抖着。他的头发和胡须原本是铅灰的,现在是雪一样白了。 塔拉突然挣脱开了仆妇的手臂,她踉跄地朝父亲的方向走去,弯下了腰,像是想要最后一次对他行触足礼。 可是成千上百双手把她从达刹身前拉开了。人们都很爱戴尊重达刹仙人。大家都认为她不可以用她不洁罪恶的肢体去碰触和玷污德高望重、品行高洁的仙人。他们咒骂着,七手八脚把她拖向柴堆,因此几乎也没有人留意达刹本来已经向女儿迈出了脚步,伸出了双手。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塔拉被拖得离他越来越远,就像是一座被悲伤凝固的石像。 塔拉终于被架上了火堆。倒没有人费心去捆绑她,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继续吼叫着,挥舞着手臂。男人在叫嚷,女人在叫嚷,小孩子也在学着父母的样子咒骂和诅咒。 婆力古最终念完了经文。他缓缓走上前去,手持火种,点燃了柴堆最下面汪集起来的香油。 火焰轰然腾空,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诚挚的欢呼。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大家都觉得罪恶得到了清洗。 塔拉躺在柴堆上面。她微睁着眼睛,注视着清晨清爽干净的天空。云彩都细细地飘,天顶心蓝得攒得出水般的温柔。飞鸟在空中翱翔,白色的翅膀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火焰爬上来了。她闭了眼。 “好热呀。”她喃喃地说。 突然之间,火焰猛然上升,席卷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它在空中盛开出膨大的焰花,着火的木材被抛起来,朝四面八方落去。人群惊叫着退开来。 火焰随即回落下去,犹如在霜冻中倒下的花朵。它们钻回木材里,钻回酥油里,胆怯地消去了痕迹。 柴堆上现在不止是一个人了。 一个男人站在柴山顶端,俯身把塔拉抱了起来。 人群再度发出惊叫。 那男人抬起眼来,睥睨着脚下的众生。 他的眼睛深黯如深海星空,没有人性,没有感情。男人看了想逃,女人看了想死。 九 达刹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张大了嘴巴。 婆力古站了起来,朝前迈了一步,身体朝前扑倒在地,也不知是跌倒还是想要跪下。 “吾主湿婆呀!”他哀嚎着。 人们瞠目结舌,手脚木柴般坠在躯体旁,舌头重如铅石,耳朵灌进寒风,眼睛一眨也不能眨,视线被钉在了世界唯一的那一极之上。 “这个女人我带走了。”湿婆平静地宣布。 “您……您不可这么做!”婆力古 分卷阅读23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朝前爬了两步,朝柴山举起了枯瘦的手臂,“她是罪人!为着正法和这世间的道义,您不能带走她!” 湿婆根本就没看婆力古。 “那是你们的正法和道义。”他说,“与我无关。” 人群中再度起了骚动,成百上千的面孔上折射出混合着不知所措和惊恐不安的情绪来,就像是折射夕阳光彩的海洋。风刮过所有人的脸,湿婆的脚离开了地面,他转身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冲出了人群。他衣着不整,头发散乱,眼神中带着疯狂和绝望,旁人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那竟然是祭主。他跑着,追赶着远去的湿婆,“不!!”他嘶喊着,更像是一声嚎叫。 “别劫走我的妻子!!” 人们开始动起来,有人朝祭主跑去,想要拉住他。但祭主还是跑着,气喘吁吁地、绝望地追赶不可能追赶上的毁灭者。 “她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 他喊着,随后就像是被集聚起来的情绪彻底压垮一样,他跪倒在地,眼光死死盯着那身影,嚎啕大哭起来。 布陀的样子的确不太对劲。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着,他似乎呼吸很困难,急急地喘息着,好像个小风箱,脸都因此憋紫了,嘴角和指甲都泛着青色。 她张大眼睛,望向友邻王,又望向照顾布陀的宫女和奶妈。“他怎么了?”她说。 宫女使劲地摇头,奶妈在一旁抽泣着。“早先还好好的,”她低声说,“突然开始哭闹……然后他突然就不吃奶了,开始吐,然后就不对劲了。” 友邻王转头看向身边的侍卫,“快去找大夫!”他喝令道。 萨蒂把布陀抱起来。他呼吸得更加急促,感到被人抱起,他烦躁不安,再度睁开了眼睛,那双得自父母的黑亮瞳仁注视着萨蒂,眉间星辰闪烁。 萨蒂情不自禁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感到在他小小身躯中,那颗心脏在急速跳动着,呼应着她自己慌乱的心跳。 “不要怕,不要怕,布陀!”她说,“妈妈很快就来了。她很快就来了!” 塔拉的意识并不是太清醒。 她听见惊叫,感到火焰的炽热,听见有人在呼唤一个威力无穷的名字。 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带走了。她被人抱着,而那人额头上有一轮新月,能令白日转瞬成为清凉的夜晚。 她听见一个男人在她身后用带着哭腔和狂怒的声音喊叫,说她是他的妻子。 这话在她嘴角引发一个单薄的笑意,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随即在风中吹干了。 然后风吹着,阳光透进她的眼底,她清醒了过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抱着自己的那男人的脸。他的嘴唇真是犹如生来就为了微笑,可他并没有在笑。 “我认得你。”她轻声说。“你是迦湿城里那个舞者。” “是我。”湿婆说,抬头看着前方。 “你究竟是谁?”塔拉问。 片刻之后他回答了。“我是湿婆。”毁灭神说。 一群鸟儿从他们身旁擦过,翅膀扇动了气流。 塔拉长久地注视着他。 “世尊,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她最后轻声问。 “你妹妹那里。”湿婆回答,“她和你的儿子在等着你。” “是她让你来带我走的?” “是的。”湿婆说。 塔拉看着他,“在迦湿城里,你曾经向我索要她。”她说。“她现在属于你了?” “不。”湿婆说,“她不属于任何人。” 塔拉凝视着他,她目光流转,凝神思考,然后微微笑了。“我以往总是好担心她。”她喃喃地说,“想着像她这样的姑娘,要怎么找到自己的归属……”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湿婆的衣襟。“关于萨蒂……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放心不下。我们家里有个秘密,或许她永远不知道更好,但我将来有一天……我现在这个秘密告诉你,世尊,我请求你记住我的话,将来有一天……” 湿婆沉默地听她讲完了,然后他开口说,“这些事情你可以自己对萨蒂说。” 塔拉再度笑了。 “世尊,”她说,“如果您真的如同传说中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为何还要说出谎言……?其实我是没法见到萨蒂的,对吗?” 湿婆停了下来。他注视着她,活力的消逝抽走了伴随而来的污秽、沉重和肮脏。现在的塔拉如同水晶玫瑰剔透宁静。 这是苏摩用了生命的代价去爱的女人。 “是的。”他承认说。“我从柴堆上救了你,但你的生命已然衰竭,谁也无法挽救。” 塔拉看着他。“我听说三大神从不改变和干涉必然发生之事。你知道我必死,所以你才来带我走,因为这什么也改变不了,”她说,“是吗?” 湿婆抬起头。 “这只是她的愿望。”他说。 分卷阅读23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塔拉又笑了,她看了看湿婆,低下头去。 “我只是希望还能和萨蒂说说话……还有那么多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最后她低声说。 湿婆再度展开风暴翼翅,他们朝西方飞去,速度更快。“你说吧,”他说。 “那么世尊,你听了不要生气,”塔拉喃喃地说,“因为我想告诉她,也许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如果为爱舍弃一切,最后就连爱都会保不住……我想告诉她,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因为将来不管她走多远,她还是得要回来,她会从自己那里收到惩罚……我想告诉她,这些不是为了束缚她,我想她比我幸福……人们可以为爱而死,毕竟不能靠爱活着……” 医生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摇头,低声叹息。友邻王听着他们说话,表情严肃,偶尔点头。 萨蒂看着他们,她扶着柱子,慢慢坐了下去。她觉得手脚冰凉,站不住了。 她努力地倾听。可是她听不见布陀微弱的哭声。她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说话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黑暗空间里跳动着的火焰。 然后友邻王走过来了。他朝她俯下身。 “医生们很为难……”他说,“……他们认为,也许您本来不应当将布陀带出天界。初生的婴儿都很脆弱,原本他们应当受到最完善的照顾和保护……” 萨蒂站了起来,朝那群医生走过去。 他们有些惶惑地注视她。 她摊开了手,“求你们,”她说,“求你们救救布陀,” “我们在尽力,但是……”其中一个大夫说。 萨蒂恍若未闻。她在哭,可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救救他,”她只是这么说,“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的母亲马上就要来了。她还要见他。他不能死……” 布陀在床上微弱地挣动着。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他眉间的星星在一点点黯淡下去,而天色则一点点明亮起来。 最后他不动了。他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做人生里头一个美梦。 等到天大亮的时候, 奶妈再去查看这孩子的情况, 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塔拉的意识再度模糊起来。 风像刀剑一样锐利地刮过她的脸,她却不觉得痛楚。 她只是轻微扬起头,看着湿婆额头那轮和苏摩一模一样的明月。 “其实我早该猜到是你。”塔拉说,“苏摩从前经常向我提到你。” 湿婆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他说。 “我早就知道。”塔拉轻柔地回答。她还是那样长久地注视他。用苏摩的眼睛注视着他。 湿婆又沉默了片刻。 “你说他向你提到我……他说什么?”他问。 “他说你救过他。”塔拉说,“他说你实现了他的愿望。他说天海寂寞,你的来访让他感到高兴,不至于慢慢发疯……他说,你的西塔琴声天下无双,他一直很喜欢……” 天海潮水的声音远远近近,皮肤之下,贴着心房回荡。 “……” “世尊,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 湿婆并没有回答。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就在苍翠群山之上,风止了,一切声音都止歇。没有道路,没有人烟,他们静止在空中,犹如回忆静止在时间里的一点。 “我们到了吗?”塔拉问。 “不,”湿婆回答说。 “那么,”塔拉问,声音微弱,却还镇定。“是我的时间到了么?” 湿婆抱着她,朝下降去。在山峦的影子里,他的影子里,无声无息朝下生长出一道深渊,幽暗深邃,犹如直达地心,不知为何却看了叫人心安。他们落入阴影之中。 “死亡并非最终,塔拉。”他说。 “……但我希望它就此终结。”塔拉轻声说。“死去而一了百了。这多美好。” “这是你的愿望吗?”湿婆问。 塔拉只是一笑。 她的思维越来越模糊。头顶的天色好像在黯淡下去,她再也看不清抱着她的男人的脸。她只知道那人额头上有一轮新月,能令白日转瞬成为清凉的夜晚。而她贪恋那光彩,生生世世,永难割舍。 十 傍晚的时候,湿婆回来了。 萨蒂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等他。看到他从天而降,朝她走来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 夕阳血红的光芒浮动着,拉长了影子。他们面对着彼此,除了各自携带的死亡,全都两手空空。 萨蒂的嘴唇颤抖着。她已经哭了很久了,哭得眼睛全都红肿,但眼泪还是怎么也流不干净,她好奇怪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多的水份,就像是心口盛了一个海。现在她想她还会继续流泪,流到体内那个海完全变成沙漠为止。 湿婆朝她走过来,伸出了一只手。他手掌 分卷阅读23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上有一个镯子,边缘闪着金红的光芒,内里已经有些磨损了。从那花纹和样式上,萨蒂辨认出了姐姐的遗物。 她接过那个镯子,把它贴在嘴边。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隔了一会儿她说,语不成调。湿婆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闭紧了眼睛,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泪水让冰凉的镯子变得温暖,她徒劳地妄想这是镯子主人残留在上面的最后体温。她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冰凉而湿润的手掌,在她肌肤上画上驱邪纹,握着白色鲜花,为她梳头,穿上衣裳。这就是最后了。 “杀了他们全部人,”萨蒂说,牙齿紧咬在一起。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湿婆说。 “那就让他们都复活。这你总能办到了吧?你可以吧?”她说,最后几个字碎裂在支离破碎的哽咽里。 湿婆没有回答。萨蒂抬起头,泪眼里看过去,夕阳光辉里湿婆的神情模糊,宛如摇曳的深海波光。 她撑不住了。嚎啕从她喉咙里撕扯出来。她的思维破碎在撕裂身体的悲痛里,除了痛哭,她体内不剩下什么思想,她的空白躯壳就是为了容纳这破坏性的哭泣,她的脚软了,要跌下去的时候湿婆扶起了她。 她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她不剩下多余的思考去在意他是什么人,她需要支撑。谁都可以。她就这么伏在他肩头哭着。 “你不能再哭了。”湿婆最后说。他的声音穿透了她的躯干,进到她的心里。或许他其实没有开口,就在对她心里说话。 但萨蒂的躯体颤抖着,她控制不住。她哭到喘不过气,哭到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哭到眼前一片片地发黑。她想她要永远这么哭下去了。 湿婆伸出了一只手,按在她背心上。 友邻王走上露台时,愣了一愣。他看到半跪在地的湿婆正把斜倚着他的萨蒂的身体抱起来。太阳最后的光芒烧融了他们的轮廓。友邻王稍有些尴尬,转过了视线,想着自己是否应该回避。湿婆抬头看向他。 “她很久没有得到休息了。”湿婆说。萨蒂在他怀里已经睡了过去。泪水把她的脸洗得那么苍白。 友邻王点点头。“她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未能入睡……一直守在那孩子身边。” “未足月的孩子死去,按理难以得到安息,也无法火葬。”湿婆说,“但他是苏摩之子,原本应当成为星辰之主。” 友邻王想了想,低下了头。“我明白了。我会将他供在家庙里,和我的祖先一起享用祭品,这样,他应当可以得到平静。” 湿婆站了起来,朝国王点了点头。“那么我代她谢你。” “大神客气了。”友邻王合十。 而湿婆只是偏了偏头,他的视线离开了友邻王,注视着另外一个方向,太阳正在地平线上缓慢地挣扎。 “我应当如何将悲痛破坏掉?” 他突然这么说。 友邻王愣了一愣。 “什么?”他说。 湿婆没有看他,还是看着远方。 “我能破坏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如果她说,‘我在今天失去了’,那么我就会在永无止境的白昼里创造夜晚,让她隔天起来就忘掉这丧失。”湿婆说,“但白昼和夜晚很久之前就已经分出了界限。我只要从天上发出吼声就可以将藏在人心里的一切知识和想法摧毁,令贤者变成傻子,但悲痛不是一次成熟的果实,它会自己生长,即便被摧毁也会再度发生,难以根除。如果悲痛是一种疾病,我有上百种药草可以治愈它,但我只能看到症状,却不知病因。……” 他不说话了。萨蒂靠着他,脸隐藏在他肩膀的阴影里。 友邻王有点悲哀地看着他。 “我们从不说如何破坏悲痛。”他说。“我们从不阻止人们哭泣。我们不会让悲伤的人强颜欢笑。伤口没有得到清理,即便缝起来也会发炎。” 湿婆看向他。 “那么,”他说,“你要给我建议么?” “时间,”友邻王说,“唯独时间可以冲淡悲痛。时间可以让人淡忘。时间才能令伤口愈合。” 他又轻轻顿了顿。“而你们,饮甘露的天神,你们有那么漫长的时间……” 湿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友邻王一凛,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我只知时间最后也会摧毁一切,而人们因此才称为我伽罗。”湿婆说。 友邻王朝后退了一步,合十鞠躬。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猜出了湿婆的身份。 “……至于你,国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愿望不久就能得到实现。”湿婆又说。 他的目光越过友邻王,就像潮水漫过堤岸。毁灭神抬头看向金红光芒不断黯淡下去的天际。 “我听见天神的战车在来回驰骋。”他说,“他们的旗帜藏在云中,车辙折射星辰的光芒。他们在窃窃私语,在等待光和彩虹为他们铺平道路。国王,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分卷阅读23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友邻王神情变化不定,犹如风拂动夜空里的灰云。 “那么我该做什么?”最后他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我……我应当接受吗?还是……毕竟我……” 而湿婆只是看着这个人类国王,眼神犹如雷光月色,令人畏惧。 “国王,你好自为之吧。”他最后说。“别相信任何人,哪怕他们伸出的手是为你加冕的。” 就在这当儿,太阳终于落下了地平线。 摩耶走进空旷的黑宝石大殿时,看见空着的宝座旁站着一个老人。 他微微一愣,把视线偏到一旁,想着乌沙纳斯去哪里了。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张大了眼睛。 站在宝座旁的老人开口了,用的是乌沙纳斯的声音。“摩耶,你在发什么呆?” 摩耶站在原地,震惊不已地看着对方。那个人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腰也有些偻,他扶着宝座的椅背,眼睛深藏在阴影之下。 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乌沙纳斯怎么会衰老成这样?摩耶吃惊地想着,随后又糊涂起来。不,不对。摩耶想着,其实乌沙纳斯是一直这么老的吧?只是从前他身上散放的光芒太强烈了,他行动如风,坚如磐石,以至于所有人眼里看去他都年青,桀骜的笑容充满让人迷惑的活力。 “摩耶,”有着乌沙纳斯声音的老人又开口了,这次带着一点不耐烦,“你要呆站上多久?你不是想见我吗?你有什么事?” “呃……”摩耶一震,“我……我只是想来问清楚,那个工程是否还要继续呢?毕竟……” “当然要继续。”乌沙纳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有任何不继续下去的理由。” “可是,毕竟新的阿修罗王……” “他还在来这里的路上。但我会说服他的。”乌沙纳斯疲惫地说,“这你就放心好了。拨给你的财物也不会减少。你就安心做你的工作,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 星辰般的黑宝石光辉折射在太白金星之主的发稍上。他穿着黑衣,像一只蹲在宝座影子里的大鸟。 摩耶看着他。 “你看什么?”乌沙纳斯说,“你不是还有许多事情得去做吗?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摩耶嘀咕了一声,转身向外走。 但乌沙纳斯突然又叫住了他。 “摩耶,”他说,“从前的都城是你最得意的作品……它被毁灭之后,你想过要重建你的那座都城吗?” 摩耶转头眨了眨眼睛。 “不想。”他最后声音苦涩地说,“从未想过。” “那为何还要守在那王国的废墟上?” 摩耶没有说话。 “为什么?”乌沙纳斯又问了一遍,却抬起头来,看着宫殿之上。 摩耶想他一点也不需要自己的答案。 他朝那空着的宝座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出了宫殿。 十一 开始下雨了。 这不是因陀罗解放宇宙间所有的水时产生的那种暴雨。不是夏日孕育在黑云中的雨。孔雀低声鸣叫,跳上树枝,这雨打湿地面,打湿树叶,打湿石头和泥土,但并不让人觉得肌肤生疼,只是带来丝丝凉意。 这是秋天的雨。 优哩婆湿站在神庙的门口看着这场雨。她跑得不够快,雨还是打湿了她的纱丽和头发,洇开了她细长眼睛周旁的眼影和唇砂。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进她□的脚趾缝里,她涂红的脚掌像在雨水里开出的红莲。 在凡间跳舞远不如在天帝的殿堂里起舞来得舒适。没有乐师为她伴奏,没有香花从天而降,习惯了光华地板的脚底难以忍受粗糙的地面。她从一个村庄流浪到另一个村庄,人们当然喜欢她的舞蹈,可是他们也只是为她鼓掌欢呼,粗糙的手里抛不出宝石和金币,有时她必须跳舞跳上很久才能得到足够多的金钱和馈赠支撑接下来的旅行,有时她必须得要睡在田间地头,有时她甚至会被村庄里的婆罗门驱赶,因为他们觉得她的舞姿太美太妖娆,只会属于道德败坏的女巫。 因为中途下起雨来,原先围着看她跳舞的人群全都一口气散了,她也急着避雨,最后连一分报酬都没拿到。而她现在行囊空空,没有盘缠,也没有食物。她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弯下腰来,想把脚上的足铃解开,但随后又放弃了。舞者的脚铃就是她的武器和铠甲,就算再狼狈,她也不能丢盔弃甲。 天界第一的舞伎抱着肩膀朝神庙里面走去。风吹进来,夹着雨,有点冷。 她情不自禁想起自己拜师时候的情景。她从小就在神庙里长大,师父和一同学习歌舞的天女们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舞伎的教习很苦,苦到凡人都无法想象天界竟会有那般滋味,苦到回想起来嘴巴里便如同塞满沙子。很多人最后都没法坚持下来,但她却成功了。她涂红了脚掌,系上了脚铃,在音乐声里飞旋,然后出师的那天,人们为她举办了婚礼。 对了。 天女是没有婚姻也没有家庭的。她们诞 分卷阅读23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生在乳海之中,因为过于艳光照人,天神们无法决定让她们嫁给谁,最后就让天女成了所有人的妻子。 每一个天女成年时都会结婚,她们嫁给所有的天神。在神庙里举行的婚礼上,人们把她们的衣服和某尊神像的衣带系在一起。这只是个象征,具体是谁并无所谓,只是为了告诉世人从那一天起她们就是神的新娘。她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有的时候,某个闲得实在没事干的天神也会从自己的神像上现身,他们笑声响亮,容貌俊美,会半心半意、嘻嘻哈哈地牵着那个又惊又羞、心跳如鹿的少女围着火堆打转,偶尔还会恶作剧地带走她们一个吻,或是半个耳环。然后他们就从空气里消失了。隔了很久之后,那些当年的新娘运气足够好的话,会在某次宴会上见到婚礼上牵过自己手、令自己心跳如鹿的那个男人,但他多半正在哈哈大笑,膝盖上坐着另外一个半裸的天女。 而优哩婆湿的婚礼是在因陀罗的神庙里举行的。人们把她的衣带和因陀罗的神像系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殿堂里狂风大作,雷光闪烁,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伏倒在地上,而她眼前的已经不是冰冷的神像,而是雷神本人。 天帝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大概想来找点乐子,做回新郎官。他笑着,手扶着王冠,步伐不稳,像头醉象,衣服和首饰从他肩头滑落下来,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青英俊,像座倾倒的玉山,令人心醉的英雄。他牵着优哩婆湿,踉跄地绕着火堆走,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唱歌,还是在胡说八道。然后他转过头,迷离的醉眼看着优哩婆湿。 “抬起头来,”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优哩婆湿抬起了头。因陀罗瞪了她一会。 “你长得不好看。”他最后评价说。优哩婆湿的嘴唇轻轻一动,可是因陀罗随后又笑了起来。“但我希望你舞会跳得很好看。”他补充道,声音竟然显得很严肃,也很温柔。 优哩婆湿再看到他,是在天帝和阿修罗王的和谈宴会上。因陀罗已经忘了她了。他命令人给阿修罗王金袍安排座位,让金袍的幼子钵罗诃罗陀和自己的弟弟毗湿努坐在一起。他大碗斟酒,神光辉煌,仪表威严,笑得阴沉。 优哩婆湿在他面前起舞。那是她头一次在所有天神前起舞。她的每一个舞步都踏入了在场者的心坎,甚至连阿修罗王的视线都离不开她翻飞的衣裙。后来金袍说为何地界没有这样的舞伎,后来金袍就又和天界宣战了。 那时候因陀罗也看得入了迷。可他还是想不起自己曾在舞者的神婚上大笑着签过她手。 再后来,她得宠了。天帝每天都要看她的舞蹈。他赐给她宝石手镯,黄金花蔓,银线纱丽。他为她大笑鼓掌,称赞她是他绝无仅有的宝贝。 但他还是想不起来那场神婚里那个他说长得不好看的年轻女子。 他根本忘得干净。 不过,她也并不为此伤心难过。 她为无数男人起舞,也为无数男人侍寝。她早已经没什么幻想。 就像她嘴角的笑意从不曾散去,也不曾扩大,她在意的事情一直不会忘掉,但并未令她放弃眼前的生活。对她来说,有的事情是她的坚持,如果做不到,她会一直用心试下去,就像水慢慢把石头凿出洞来,但她不会轰轰烈烈,不会大张旗鼓,不会因此泪流满面,不会因此癫狂。 她只是偶尔回忆起自己神婚里那个半醉的雷神,觉得有点幸福。 她只是觉得她应该去找他,如果其他人不去找他的话。 雨还在下,优哩婆湿抬起头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滴。天渐渐黑了,气温变得更低。她心里也还淡淡发着愁。没有火,没有食物,她不知这样夜晚如何打发。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庙门口传来马的声音。马蹄踏在雨里,音节很美妙,但优哩婆湿偷偷躲到了门一边,她只善于舞蹈,虽然有法力,也还是害怕人间的强横和暴力。 冒着雨走进神庙里的是一个汉子,他牵着他的黄马,站在庭院里。雨打湿他的衣裳和红黑胡须,他看起来朴实无华,只是个普通武士。 优哩婆湿走了出来,汉子看着她。有一瞬间隔着雨帘他们都迷惑了,想着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对方。但上一次这一男一女相见时,男人坐在战车上,身着黄金铠甲,头顶打着华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而女人用纱丽裹紧身体,远远眺望,只见了一面就把对方从记忆里剔除了。现在他们还是陌生人。 “你好,美臀女郎!我是旅行者。请问,能让我进去避一下雨吗?”从前的阿修罗王彬彬有礼地问。 优哩婆湿点了点头。“请进吧!我也只是一个路过的避雨者,先生请不要客气吧。”她回答。 伯利把马拴好,走进了庙宇里。他有点惊奇地看着优哩婆湿,看着她因为冷而有点发白的肢体。即便这样,优哩婆湿也还是朝他微笑着,不温不火,甜美可人。 伯利在神庙后找到了湿透的柴火,他拂去上面的水汽,把它带到殿堂里来。 “我会生火,”他招呼优哩婆湿说,“不介意的话,过来暖一暖身子吧。” 分卷阅读23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优哩婆湿想了想,朝伯利走了过来。伯利听见她足上脚铃细碎地响。火腾起来了。他们坐在火堆两旁。伯利拿出了水果和饼子,并说明这些食物都很洁净。优哩婆湿道了谢,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小姐是舞者么?”伯利最后开口问。“我很少见到有女子单身旅行的。” “是的,”优哩婆湿说。“我在找人。所以一边跳舞,一边旅行。” 她原本有一套很圆熟的托辞,自己半路和剧班走丢了。暂时找不到人。但是同伴很快就回来,等等。这套说辞通常能打发那些心怀不轨者。但是她看着对方在火光照耀下的脸,他看起来坦诚、疲惫、无欲无求,便奇异地觉得这大概没必要。 “是吗?找人那可很辛苦啊……”伯利说。“你在找什么人?” 优哩婆湿笑了一笑,“和您一样的武士。”她说,“大概是在骑着马四处旅行吧。” 伯利也笑了起来。火光把影子投到他脸上的皱纹里。“那还真巧啊。”他说,“你打听到关于他的下落了吗?” 优哩婆湿摇摇头。“还没有。”她轻声说,“有人说他到世界尽头去了……” 伯利注视着她。“这听起来可并不乐观,那你还要寻找他吗?” “大概吧,”优哩婆湿回答说,“反正我只要跳舞就能得到旅费和食物。偶尔也会有人好心搭我一程。我想我还会找一段时间吧。” “嗯……”伯利说着,他摸了摸胡子,凝视着火光出了神。 神庙外,雨还是在不停地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击打石础,声音清越,富含节奏,分外动听。 优哩婆湿想了想。“您想看我跳舞吗?”她说。“算是报答您的晚饭。” 伯利抬起眼来,有点惊奇。他看起来似乎想谢绝,但最后他改变了主意。 “好啊,”他说,“荣幸之至。” 优哩婆湿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装,跺了跺脚。足铃清脆碎响。她踏出一个舞步,然后就随着雨声翩然起舞。 伯利注视着她,眼里盈满惊奇。一曲舞毕,他鼓起掌来,高声喝彩。 “我原本以为……”他笑着说,不知为何,笑声里有点遗憾,有点感伤。“除了天上永寿城的主人,别无他人有福欣赏这样的舞蹈。” 优哩婆湿朝他一笑。“有福的人很多呢。”她轻巧地说。 萨蒂在做梦。 梦里,身如雪山的雄牛驮着她,在金色海洋般的草原上奔驰。天深邃高远,远处山峦起伏,宛若银蛇。隔了一会,她又觉得是湿婆在抱着她行走,长草拂到了她的衣裙,他步伐轻快如风。 当她睁开眼睛时,她知道自己来到了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她躺在草中,孤独安静,云朝着她头顶飘。金色草海里,巨大动物的遗骸宫殿废墟般威严矗立。她站起来,朝四周张望。就在这个时候,悲痛再度涌入她心里,就像是伤口再度流血。她又开始哭泣,泪水带着血般的腥咸滑过脸庞。 这时她看见湿婆朝她走过来。他一会儿是头顶新月的雄牛,一会则还是人的模样。他身形闪烁着。他朝她走近,“不要再哭了。”他说。 她看着他,可是泪水还是不断滚落。哭泣与否并非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事情。 湿婆看着她。 “看,”他突然轻声说。她看见他抬起一只胳膊。从他的皮肤上伸展出一双雪白的翅膀,一只白色的鸟儿从他身上飞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她张大眼睛。从他的指尖开始,他的手、肩膀和身体正像岩石化为流沙那样分离成一群白鸟。在微风中,他的躯体摇曳消散在群鸟的翼翅之中,它们轻盈地扑动翅膀,在那紫蓝天空里飞翔起来,姿态优雅,仿佛以飞行起舞,她吃了一惊,抬头张望鸟群,害怕它们就此飞远不见,但那群白鸟只是空中回旋了一圈,就又落回在她身前,明亮的翼翅划过她的眼前,而她眨了眨眼,湿婆站在她的面前。 “不要哭了。”他依旧这么说。 萨蒂看着他笑了。尽管泪水还是在溢出她的眼眶。 她在雨声中醒了过来。 她的头还很沉重,但是她听着雨声,觉得心里清醒了一些。梦的残影慢慢从她眼皮底下消去了。 她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躺在那座大天神庙里,神像之前,唯一一处还没有坍塌的地方。石头冰凉地咯着她的肌肤。雨水从破损的屋顶上落下来,在石板上聚集成水洼,倒映出灰色的天空。她默然看了一会雨滴,坐了起来。 她朝神庙外走去。雨水打在她的头发和□的手臂上。她看到湿婆站在山崖前,注视着脚下的古老森林在雨水中呼吸。有一瞬间她好像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似乎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说着话,而那个人惊人地像毗湿努。但她一眨眼,湿婆还是独自站在那里,雨水在他黑如鸦翼的头发周围形成一道薄薄的散放着淡蓝色光辉的光晕。 萨蒂走了过去。湿婆回头看她,雨突然转变了下坠的直线,顺着萨蒂的轮廓落向地面,就像是水在游鱼身旁分开。 “你醒了? 分卷阅读23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说。 “我睡了多久?”萨蒂问。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难听,像在火上烤焦的布料。 “很久,”湿婆说,“也许三天吧。” “是吗……”她喃喃低语。 “我很高兴你不再哭了。”湿婆又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哭到死为止。” “是啊,”萨蒂说,“我也这么以为。”她顿了顿。“不过我不会再哭了。”她轻声说着,抬眼对上了湿婆的视线。 白鸟的翼翅从他们眼中划过。雨水的声音哗哗响着。 “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隔了一会,她轻声问。 “是的。”湿婆说。“当然这里可能并不是那么舒服。但友邻王的宫殿可能很快就不再适合你停留了。” “……为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说。 最后一滴雨水从萨蒂的眼睫毛上滑落,沿着她的下巴落在她胸口。她微微抽搐了一下。疲劳和悲痛是紧紧盘在她胸口的双头蛇,依旧让她痛苦不堪。湿婆看了她一会,抬起了一只手,指尖从她额头滑过。他的指尖微凉,奇迹般地,她感到一阵清凉,胸口的烦闷消失了一些,像是被他的触碰带走了。 “尽管你可能不需要感谢,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萨蒂垂下了头,轻声说,“为你做的这一切。” 湿婆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萨蒂抬起头,勉强对他露出了微笑。 “其实……我很高兴,”她说。 “为什么?”他问。 看到你恢复了自由,我很高兴。 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很高兴。 “因为我觉得能找到你真是很幸运,”她说,“就好像你一直停留在这附近,不过……这当然不可能了,对吧?我只是运气好……” “不,我的确一直留在这神庙附近。”湿婆说。 萨蒂张大眼睛。“为什么?” “我想如果我要是离开,你回来的时候,也许会找不到我。”湿婆说。 萨蒂看着湿婆。 他站在雨中的样子是那么自然,这个世上真是绝无仅有。他看起来和雨、和山崖、和天空、和身后的森林是那么融洽地融为一体。他注视着她,雨水滴落眼前,深色眼瞳黎明天空般不可思议地深和广。 ——我在这里等着你。 一直地。 她的指腹在握紧的掌心摩挲着新月形的伤疤。 湿婆沉默了一会。 “雨停之后,”他说,“我就送你回去。” 萨蒂沉默着,握着双拳。 “我会送你回你父亲身边去。”湿婆说。“虽然我想他不太可能感谢我。” “我不回去。”萨蒂突然说。 湿婆看着她。 萨蒂抬起头来,大张着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 “对不起。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想回去。至少是现在……”她说。“我不想回去。别把我送回去。” 湿婆皱起了眉头,似乎犹豫了霎那。“那你想去哪里?”他问。 萨蒂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雨水又开始在她身上滴落了。 她紧贴着他的肌肤,闭紧了眼睛,感到雨滴滑过眼皮。 “你带我走,”她极轻地说。“什么地方都好。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 湿婆低头看她。有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想笑。 “可你知道我的居所在哪里,萨蒂。”他说,“人烟罕至之地。荒原。野兽出没的山岭。就算我在人间游荡,也只是在废墟、坟场和火葬地徘徊,你真的要跟我去吗?你难道真想看我在死人尸骨上起舞吗?” 她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破涕而笑。 “好啊,”她说,“荣幸之至。” 十二 湿婆看着萨蒂,她依然昂首注视他,等着他的回答。 雨还在连绵地下着,他俯首吻了她。 萨蒂闭上了眼睛。这个吻的滋味和雨混杂在一起,这是没有言语的新的承诺,新的契约。 就好象雨线把苍天和大地连在一起。 半夜里,雨似乎停了。 优哩婆湿半梦半醒,听着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慢慢止歇。 火还在燃烧着,可是其它声音又来了。远远近近地,她听见野兽凄厉的长声嗥叫。 优哩婆湿心里一惊,差点翻身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火堆对面的伯利坐起来了。 她想着他要做什么,然后听见抽刀出鞘的声音。 她偷偷回过身看,发现伯利执刀,站在了神庙门口。 他就那么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火光在他背影上跳跃着,这角度看去,他显得高大。 野兽的嗥叫声变得细小了,逐渐远去、最后消失。 天边已经隐隐约约透出亮色来的时候,他才又回到火边躺 分卷阅读23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下。 优哩婆湿闭上眼睛,心里淡淡地有点感佩。 天亮了,薄雾笼罩了神庙。他们起身,道了早安。伯利把自己携带的食物又分了一点给优哩婆湿,优哩婆湿感谢之后收下了。 然后伯利翻身上马,优哩婆湿系好脚铃,走出地板潮湿的神庙。他们道别,朝着不同方向,各自走上自己的路程。 隔了一阵子后他们回想起来,都觉得这只是在旅途中做的一个梦罢了。 天放晴,彩虹初现,铺平道路,众神降临。 友邻王听见自己的臣民惊呼才跑到王宫的露台上去,他看见云里藏着众神的旗帜,天庭的金光直射在他的台阶上,色泽鲜艳绮丽、气味芬芳的花朵从天而降,山峦般的金车停在了他王宫的门口。在空气中,在影子里,众神的力量浮动着,他们成千上万,降落在友邻王小小的宫城前,注视着他。 人们慌忙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跪伏在街道上,唯恐被神光刺瞎了眼睛。 友邻王的脸铁石一样,他看着神车中的一辆打开了。西方之王、海洋的主宰走了出来。伐楼那一出现在地面上,附近所有人都觉得透明的海潮漫过自己的胸膛,口鼻里都是腥咸的味道。 波浪缀成的长袍在伐楼那身后翻滚。他走到了友邻王的面前,朝他合十低头。 友邻王哆嗦了一下,还以同样的礼节。“我竟然有这样的荣幸,接待一位大神的来访。”他说。“您是为何而来?” 伐楼那神秘地一笑。“自然是来向您表达天界的谢意和尊敬,国王。”他低声说,那声音化为阵阵在血液里涌动的海潮,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我们,天庭的五老评议会,都十分认可你向天界通风报信的行为,而且你之后又根据我们的指示,正确地解决了那件麻烦事。” 友邻王白着一张脸,他伸出手,手里有一块深蓝的宝石,颜色冰凉,正是海洋之色。“我不需要这个了。”他说,“而且……那么小的孩子也死去,十分令人不快。” 伐楼那脸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笑容。 “你做得很好,国王。”他低声说,“别为幻象所迷惑。那不是孩子,只是一个罪孽的化身,采纳了令人混乱的表象而已。他的死只是意味着罪恶的结果被扼杀了,令世界得到了净化。我已经这么说过一遍了,你也对此表示了认可,不是吗?” 友邻王脸色阴沉,点了点头。“是的。”他低声说。 伐楼那抬起头,看着友邻王的小小宫殿。 “啊,”他轻柔和缓地说,“但我感觉不到达刹仙人女儿的气息。她去哪里了,国王?我也曾说过,要你令她在此安心等待……” “人称伽罗、魔醯首罗和世尊的那一位把她带走了。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友邻王说,“我没那个能力拦下他们。” 伐楼那似乎微微眯了眯眼睛。 “伟大的无穷威力者行为永远难测,”他轻声说,“即便是众神也不敢揣度他的想法或阻拦他。这并非是你的错。” “是,”友邻王低下了头说。 海洋的主宰举起了一只手,“那么,快做准备吧,国王。” 友邻王抬眼看他。“你说什么?做什么准备?”他说。 “国王啊!”海神说,声音如同大海在多岩的海岸旁翻涌,在在场所有人的耳里回响起来。“我是代表所有天神而来。永寿城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主宰。我们彼此商议,最后一致认定你,人类的国王,阿逾娑之子啊!你灵魂伟大,心地高洁,你最适合登上天帝的宝座来统御我们。” 他说着,微微一闪身,露出身后天帝才能乘坐的战车。在那战车上,摆放着宝冠和权杖。“为着正法,为着世间时序,请你接收这份责任吧,国王!请跟随我一起前往永寿城,坐上为你保留的宝座吧!”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敬畏的低呼,有些人激动得晕了过去。 友邻王站在原地,他脸色发白,手在衣服下微微发着抖。 伐楼那抬起头来。场面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他注视着在他面前的人类。 “国王,”他轻声地说,“还记得我的话吗?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奖励的,只要你能证明自己能坚定地维护正法。如果你犹豫不决,反对者会说你心肠软头脑糊涂。但正是你的果断举动说服了之前一直反对你的人,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的确有资格……” “是的,”友邻王说,他嘴唇微微哆嗦着。“但我可没想到是如此的回馈。” 伐楼那看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如今三界都在等待你的统治呢。我是您的朋友,我将毫无保留地帮助您,服从您。” 友邻王后退了一步。 “给我一点时间,”他轻声说。“我……我还必须好好思考一下。” 伐楼那眯眼看他。“凡人的时间。”他微笑,“但谨记即便寿命最长久的天神也会感到不耐烦。” 友邻王独自来到自己的家庙中。 殿堂里供奉着他的祖先。他跪倒在他们面前,奉上献祭。 分卷阅读23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友邻王又偏转了视线,注视着被供在最高处的湿婆的神像。一条眼镜蛇在神像足底盘绕着。 这神像神情呆板,五官单调,根本不似毁灭者本人,然而…… 冷汗突然滑下友邻王的额角。他看向家庙的一角。 那里刚刚矗立起一个新的神位。神像很小,像个孩子。 破坏神那毫无情感、仿佛能知晓一切、看穿一切的眼瞳在这个国王脑海里浮现出来。 友邻王有点哆嗦,手微微发起抖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神庙中。天上的弦乐从外面传进来,在墙壁间回荡,仿佛令人讨厌的甜腻香气。 他站了一会,走过去,把香油和香花供奉在那小小的神位前。他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众神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投下来,包围着他。 他感到自己的矮小。 他有丝隐约的愤怒,就像伐楼那把冰冷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时那样。 隔了一会儿,他睁开眼,转身朝家庙外走去。 “父王!”迅行等在家庙外,一看到父亲出来,便紧紧跟在友邻王身后,他们一路朝着外面走。“父……父王!你、你不会真的接受吧?” 友邻王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迅行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焦虑不安。 “为什么我不能接受?”他只说了一句。 “因为……”迅行绞尽脑汁想着,最后总算憋出一句话,“哪……哪里有人会平白无故拥戴你坐上王位,什么道德高尚,都是虚的。他们一……一定是想利用父王你。” 友邻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迅行。行为莽撞头脑简单的迅行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已经很不简单了。 “是啊,”他苦笑着说,“傻瓜才会相信伐楼那的话。他身为最古老的神明,怎可能对我卑躬屈膝?众神都那么高傲,怎么肯对我一个凡人俯首听命?只要我还尚存一丝理智,就知道我将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那你就不要去,”迅行说,“拒绝他们。” “如果我说不,这国土会在众神手里化为乌有。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友邻王声音苦涩。“伐楼那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我会拒绝……” 他的声音放得轻了些,“更何况,即便是被人利用……” 迅行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友邻王叹了口气,拍了拍迅行的肩膀。“我不能不去。我要把王国留给你了,你要和宰相一起治理它。别让我失望。” “可我还没有做好接收王国的准备啊……”迅行目瞪口呆。 友邻王看着自己的儿子,带着伤感、爱和温情笑了。他的儿子是个傻瓜,对游猎和女人的兴趣远远大于治国,但他毕竟是自己的骨血。 “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点。”他说。 天神辉煌的仪仗在宫殿前等待着。民众越来越多,有人为自己的国王万分高兴,有人充满了畏惧,但也有人注意到,空气里若隐若现的众神,并不是个个显得开心。他们皱着眉头,就像是鼻子里嗅到了什么肮脏的气味,甚至他们的脚也不肯碰触地面。有人大着胆子为他们奉上鲜花,他们却有的视若无睹,有的避开,更有的怒目以示,用冰冷的语气命令凡人从他们面前立即带着那愚蠢污秽的供奉消失。这未免让人觉得奇怪,他们既然觉得凡间充满污垢,为何还要选择一个人类去统御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再度发出了惊呼。 人们看着自己的国王走出了宫殿的大门。他注视着自己的国民,伸出手来祝福他们;他宣布自己将接受众神的委托,登上天界,把王国留给儿子。伐楼那面带赞许的微笑,对国王微微点头。 隔了数日,在为迅行举行了灌顶礼之后,友邻王在海洋之神的注视下,登上了光辉灿烂的神车。光芒包裹中他看起来已经像一个天神了。人民都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即将远行的父亲扔下的孩子。他朝人们挥着手臂,嘴角露出一个道别的微笑。 但很奇怪的,那微笑里既无感伤,也无不舍。 它真的就只是一个道别的微笑,仅此而已。 十三 “这里就是天帝的大厅。” 伐楼那转过身对台阶下的友邻王说。 友邻王仰起脖子,眯起眼睛,汗水从他的脸颊流进脖子。 宫殿前那台阶很高,又极其陡峭,天神身体轻盈,登上阶梯毫不费力,友邻王却气喘吁吁。伐楼那站在水晶台阶上朝下看着友邻王,眼里带着温和的慈悯。“需要帮忙吗,陛下?”他轻声问道。 友邻王皱了皱眉,握紧了拳头,登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在他身后那一大帮侍从和天女随着跟了上去,他们不能站在他面前,但他很清楚他们看他的背影时眼神才不会那么恭敬。 “登基的日期和仪式还在商议之中,”伐楼那微笑着说,“在此期间,你可以随处走走看看。” 友邻王礼貌地表示致谢。呈现在他面前 分卷阅读24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那高耸的殿堂真是辉煌,犹如吉罗娑山的银顶。但它的规模和大小并不是最令人惊讶的,它的结构中蕴含的变幻莫测的空间感,是凡人根本难以想象、更毋庸说建造出来的。但这景象只是进入他的视野,他却眉头紧锁,难以全身心欣赏它的壮丽。实际上,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伐楼那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友邻王的心绪。长袍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动,如同海浪拂过。“来看看这边,”他轻声慢语地说,“您的宝座就在那里——” 那不是我的宝座,友邻王险些冲口而出,但海神停住了话语。友邻王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发现海神的视线停留在丹陛前站着的一个少年身上。他穿着打扮就像个王子,眉目间带着慵懒的神情,像是刚从午睡里醒来。 友邻王意识到海神的神情有丝微妙的僵硬,但伐楼那随即优雅地一鞠身,向那少年合十行礼。“跨越三界者、莲花眼的三界主宰竟然会屈尊出现在这厅堂里,真是少见,我等感官之福。”他嘴里说。 友邻王吃了一惊,那少年原来竟是毗湿努。他也急忙朝他行礼。 毗湿努没理会伐楼那,他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过来,歪着头打量友邻王。 “哦,”末了他开口了,“那么你就是他们选出来接替我哥哥的那个国王?” 友邻王感到尴尬,他合十低头,“承蒙诸位大能的天神错爱。”他低声说,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一切羞辱。 但毗湿努看着他竟然笑了。 “真奇怪,国王,”他说,“你应当兴高采烈才对,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友邻王把头更低下去了一些。“重担在身,难免忧心忡忡。”他说。他意识到束手站在一旁的海神不喜欢这谈话。毗湿努的出现显然不在他的计划里。 “不就是治理个天国么,有什么好愁的。”毗湿努懒洋洋地说,“就算是像我哥哥那样的笨蛋,原本不也一直干得不错么。” 他朝伐楼那挥挥手。“这主意的确挺不错的,西方的主宰。让人类的国王来代理天帝,嗯,我把这事告诉了梵天,我们都挺喜欢这个主意。” 海神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世尊的意思是什么?”他说。 “还能是什么,”毗湿努说,“梵天想见见新天帝呗。我不是说了么,我和梵天都挺喜欢这个主意。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带他去见见梵天。怎么说?” 伐楼那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友邻王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蒸腾起来的阴沉气息,海王隐约嗅出了事情脱离自己控制的征兆。但伐楼那最终极好地控制了自己。他后退了一步,长袍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盐痕。 “那么有请世尊了。”他礼貌地说,“我在这里等二位归来。” 毗湿努在前面带路,友邻王心里的不安都快满溢出来了。他看着守护者的背影,舔了舔嘴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毗湿努突然说话了。 “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国王。” 友邻王僵直住了。毗湿努回头看他,他眼里盛着半个宇宙。 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国王。有着白色野兽形体的神祗这样说。 他几乎想要拔足转身逃跑,但毗湿努却再次看着他笑了。这笑容让友邻王意识到这外表亲切随和的毗湿努与湿婆一样可怕。 也许是更可怕。 “没什么了不起的。”守护者轻声说,“按着你的意愿去行动吧,国王。命运会为你安排好位置。” “再说了……”他声音放得轻了一些,“就算被人利用,难道你不会利用回去吗?” 友邻王的灵魂一震。 毗湿努笑了笑,一伸手,指向远处,友邻王抬头看去,随即睁大了眼睛。 他方才还在穿行的宫殿、花园和走廊都消失了。城市消失了。大地消失了。天空也无影无踪。 他站在一个奇妙的地方。浅浅一层带着暖意的水覆盖在地面上(如果地面存在的话),明明没有地势高低,却在轻缓地流动着。而举目望去,水中到处都是莲花。连绵不绝的莲花一直盛放到视线所及的尽头。它们形态美妙,带着凡间生物永远难以达到的丰盈、完满和精致。友邻王模糊地意识到,和这些盛放的花朵比起来,就连他刚刚看到的永寿城都显得粗鄙。 他茫然地在漫到他膝盖下的水中走起来,只走了不长一段时间,他就看到一个浑身散发光芒的人朝他走来。那人行走在水面上,一步一生莲。 友邻王跪伏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或是不幸,竟然能在不长的时间相继见到了所有的宇宙支撑者。 “起来吧,国王。”梵天的声音温和文雅,但却带着难以描述的疲惫感和苍老感。 友邻王抬起头。他被吓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看着一个怪物。 梵天的模样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朱红衣服,四肢柔嫩可爱。但这孩子却有老人的神情,老人的声音,以及最恐怖的,宇宙间最最衰老的眼睛。 那双 分卷阅读24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眼睛是灰色的,很柔和,带点悲伤的神色,看一眼就会叫人怕得要死,因为你能从那里面看到一切终结的样子。 梵天看着他。 “你不高兴,国王。”他开口说,“为什么?登上天帝的宝座是无数功德积累的结果,你本当为此高兴骄傲。” 友邻王呆然地看着梵天,他发现自己在说实话。“我无法高兴,”他说,“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我登上天帝的宝座,不是因为力量和荣耀,而是贪婪和阴谋。” 梵天注视着他。他轻叹了一口气。 “毗湿努坚持要让我见见你。”他说,“他的确有他的理由在。好了,国王……” 创造神朝友邻王俯下身去。感觉到他的接近,友邻王一阵晕眩和颤栗。 “你不要恐惧你的责任。”他低声说,“无论原因是什么,因缘和业力牵扯你走到这一步,天国也的确需要一个治理者。你十分优秀,理应得到这个地位。” 梵天直起了身子。 “我知道你害怕没有力量,天神不会服从你,”他温和地说,“这没有关系。我给予你力量。国王,从今天起,你也能得到天神一样的寿命和权力。而且……” 友邻王感到一阵热量穿过骨头,直顶眉心。 “从今之后,凡是你视线范围内的,不论是天神、仙人还是什么生灵,都将不得不服从你,难以违抗你。有了这项力量,你可以放心地治理天国。好了,去吧,国王!”梵天说着,微微一笑。那笑容老得像一片烧焦的枯叶。 “……毕竟,我们都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友邻王晕头晕脑地走出来。 宫殿外,他的侍从们还在等待他。他听见他们在谈论,言语里提到他出生的王国,语调远非恭敬所能形容。 他混沌迷茫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丝亮光。 那个王国。 他的愿望。 那个王国是祖先留给他的馈赠。太过狭小,太过贫瘠,以致于周围环伺的忙着彼此倾轧的强国连吞并它的欲望都没有。 他作为这王国的继承人长大,看着自己的国家如何被强国视为可以随意践踏的草坪。他辛苦地治理国家,确保人民都能活得安康,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有才干有抱负的君主,却只能看着周围的强国那些昏庸残暴的国王蹂躏国土,挥霍权力,浪费财物。 那些东西要是在他手里,本可变出奇迹来。 他梦想着如果自己拥有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他梦想着如果自己的国土能从海岸延伸到白雪皑皑的群山脚下。他梦想着如果自己治下有亿万灵魂…… 如果他是大国的君主,他原本可以令人间不再畏惧阿修罗和天神战争的狂暴。 如果他是天帝,那么他原本是可以令三界都成为乐土。他会比骄奢的天神做得更好,比傲慢好战的阿修罗做得更好。 他梦见自己是一条大蟒,盘曲在天神的宝座上。 可梦醒来,他看着自己的几万国民,窄小的国土,明白自己根本连穷兵黩武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神庙里祈祷,颠三倒四,语调混乱。 他诉说着自己成为三界之主的美梦。 一个他本以为永不会实现的美梦。 友邻王的呼吸紧促起来。 侍者和天女们突然停止了说笑,他们意识到了他的出现。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告诉他们,这个矮小的人类国王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东西让他们不得不在他面前束手而立,心怀敬畏。 友邻王看着他们,视线延伸到了远方。 他发现自己现在可以看得真远。星辰运转,世间百态,远到近处的这些两股战战的蠢材们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到远处伐楼那正朝他走来,他身后跟着群神。他不需介绍就一个个认出了他们,他能从他们的神光、动作和举止里读出他们的名字、性格和能力,知道他们能去到的最高天界。这么一看,他们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于伐楼那,哦,他装模作样,身上还带着贝类和海藻的臭味。他竟然还觉得他十分可怕过。 友邻王觉得自己只想大笑。 他心情好极了。看着朝他走来的群神,他开始考虑加冕之后第一件事是不是就该拆掉那难以攀爬的水晶台阶。 十四 男人渴得要死。 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马背上,两眼发直,又累又饿,但却是渴让他眼前直冒金星。 此时正是秋季。太阳并不是那么刺眼,空气不是那么炎热,树荫依旧浓密,雨水充足,到处都找得到干净的水源。但男人知道自己的渴不是因为喝不到水。 他想喝酒。喝能让胸膛都燃烧起来的酒,喝让四肢毛孔里都渗出热量的酒。他想喝酒。 □的红马停了下来。男人身体一倒,下马时差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扶着马身子清醒了一会。对酒干渴好像烧坏了他的脑子。他那聪明的红马扭过头来拱了拱他。 分卷阅读24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我知道,我知道。” 男人喃喃地说,他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石头砌的台阶,这说明附近有村落。 他拉着马走到池塘边饮水,顺便也洗了一把脸,然后便瞅着倒影里那张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孔发起呆来。 那干渴还在折磨他。他想跳下水洗个澡。但池塘边的石头妨碍了他这么做。于是他把那些石头掀起来,一块块扔到旁边去。 旁边突然传来惊讶的喊声。 男人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泥碗,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 “看什么?”男人没好气地说。他脾气不是太好。 小孩子看了看被他巨大条石,又看看他。 “你是强盗吗?”他问。 “不是,”男人说, 小孩突然把碗一扔,叫喊着朝村落的方向跑过去了。男人看了他背影一阵,觉得莫名其妙,走过去捡起泥碗,然后下水开始洗澡。 等他留意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村民包围了。他们注视着他,就像在看一头水田里打滚的牛。 “你是谁,陌生人?”为首的老头像个婆罗门僧侣。 他张了张嘴。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不起来了。” 那些人望着他。 “您不愿意吐露身份吗?”长老客气地问。 “身份个屁,”他恼火地说,“老子是真想不起来了。你们想干嘛?” 小孩从人群里挤出来。“我看到他把那些石头掀到一旁的,”他大声嚷嚷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从水里站起来,走到一旁,把那些巨大的石块又拖了回去,然后摊了摊手。“我把它们弄回去了,这总行了吧?”他不耐烦地回答说。 村民瞪着他,随后哄地一声炸锅了。所有人都谈论起来。小孩的声音尤其响亮。“看到了吧?”他得意地说,“他力气那么大,一定可以打败那些恶魔。”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恶魔?”他问。“什么恶魔?” 有人却提出了异议。“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啥身份,”那人说,“而且力气大未必武艺好。” 长老眯起了眼睛,摸着胡须。“我倒觉得这位青年仪表堂堂,像个正派人。而且看他手心的厚茧,他肯定是位大武士。” “我?”他说,愈发感到困惑,“你们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长老朝他合十行礼。“勇士啊!这森林里前一阵子来了一群阿修罗。他们被天神所击败,却没有回到地界,留在人间为非作歹。他们每个月命令我们提供给他们食物和财富,否则就要焚毁我们的村落,毁灭祭坛和吠陀。我们被他们压榨,生活痛苦,但他们手持武器,我们无力反抗。您能为我们铲除这群恶魔吗?” “他们人多吗?” “只有十一二个,”长老说。 “不,有三十多个。”小孩说,长老瞪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突然咧嘴笑了。“你们有酒吗?”他说。 村民呆然地看着他。 “我很能打架的。”他说。“只要你们让我喝酒,我就帮你们去揍那群混蛋。如何?” 所有人彼此对视,然后一起眉花眼笑。 “这可不是夸口,”长老的声音混在人群兴奋的笑声和话语声中,“我们藕节村的酒,从这里直到群山之王喜马拉雅山脚下,没有其他地方能超得过的。” 村民把他接到了村里五老会所在的地方。他们为他带来了美食和承诺的酒。村里的女人都跑来看他,满怀惊讶和羞怯打量他粗壮的手臂和面孔。他狼吞虎咽那些食物,他的食量让村民全都啧啧称奇。然后他从别人手里接过斟满酒的大碗,一饮而尽—— 随即喷了出来。 “这怎么能算酒?”他说,“比白水还难喝。” 村民们张大嘴巴看着他,他们捧着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神惶然。 “武士大人——”长老磕磕巴巴地说。 他瞅着他们,皱起了眉。 他意识到他们十分失望,感到沮丧。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周围的人一脸失望沮丧的样子。 “唉,”他说着,把酒碗搁到了一旁,又露出了笑脸。“算啦。好歹我也吃了你们的东西。那群蟊贼到底在什么地方?” 村民再度欢呼起来。 他打听清楚了那群阿修罗所在的方位,又知道接下来一个夜晚就是村民为他们上供的日子。他决定趁那个时机去攻击他们。村里的人都十分赞成他的计划。 “您需要弓箭和刀剑吗?”长老问。 “大概不用吧,”他说。他摸了摸腰带里带着的一个样子奇特的杵。他没用过它,但他觉得那大概就足够了。 黄昏到来时,他准备出发了。他带着他的红马,再度到那池塘边去饮水。村民给了他新衣服,帮他洗了头发,他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倒影。他觉得自己看上去真是 分卷阅读24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威风凛凛、英俊非凡。 水波轻轻一动,他的影子被搅碎了。他抬起头来。一个蜜色皮肤的年轻姑娘从水池对面的树林里走出来。她有黑色的拳曲长发,手臂上带着莲花须做的手镯,朝着水池走来,她手里捧着树叶编成的碗。 她看到他就站定了。 他歪着头打量她。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你是村子里的人吗?”他亲切地招呼说。 “不是,”她回答说,依旧死死盯着他。那目光让他皱起了眉。 “我是不是认识你?”他说。 “陛下,我是——”那姑娘突然用手盖住了嘴。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其他东西。 “陛下?”他愕然地重复了一遍,脑袋轰轰响着,“什么陛下?我认识你?” 那姑娘只是这么看着他。 他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刚想开口,然后突然注意那姑娘旁边还站着一个肤色白皙的男子。那人有双可以吸走一切光芒的深色眼睛,从刚才起就站在那姑娘身边,但他却好像一直没能留意到,仿佛那人是飘在水面上的一层白雾。 “你要去做什么?”那男子开口问。 “嗯,我答应帮这里的人去教训森林里的阿修罗。”他说,“他们会给我酒喝。但他们的酒着实不怎么样。” 那男子看着他。“凡间的酒本来就无法满足你。”他说。 “你在说什么?”他心里再次迷糊起来了。“我是不是真的认识你们?”他说,然后有点羞愧地补充了一句,“抱歉,我好像记性出了点问题……” 男人一言不发,从姑娘手里接过了树叶碗,从水池里舀了一碗水起来,递给了他。“如果你要去杀敌,应该喝这个。”他说。 他迷惑地看了对方一眼,把嘴唇凑到那碗边,随即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把碗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起来,“痛快!”他喊着,“这才能算是酒!你真有一手!多谢你了,这是魔法吗?” 男人笑了笑,对他微微一点头。“祝你得胜,”他说,拉起了那年轻姑娘的手,转身离去。 年轻女孩跟着男人走,一边回头望他,眼神复杂。 长老走到了他身边。“请问大勇士准备好了没有?”他恭敬地问。 “啊,差不多好了。”他说,指着那对既不像夫妻、又不像兄妹的男女,“真是怪人,是不是?” 长老睁大了眼睛,瞅了瞅他所指的方向。“哪里有什么人?”他问。 他眨眨眼睛,那两个人的身影刚刚隐没入森林的迷雾里。“那不是——”然后他意识到长老的眼神,“没啥,”他说。 夜幕降下来了。他独自走在森林里。那男人给他的酒还在他血管里发挥着效力,他觉得有些醺醺然,仿佛随时可以一步踏上天空。长久以来第一次,他忘了害怕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恐惧。 他已经跑了极远极远的路。远到他想不起起点在哪里。 远到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他唯一的记忆就是自己骑在马上,像是在拼命从什么东西那里逃离,飞速奔驰。他的马就像一片云掠过大地。他握着缰绳的手满是汗,心中充满了惊恐和莫名其妙的愤怒。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要逃命,他完全不知道。无数个白昼他在影子里狂奔,跑过城市、田野、森林、村庄。他不时回头看去,他总是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追赶着,可又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夜里他会突然从混乱的梦里一跃而起,大喊大叫,惊慌失措,然后跳上马仓惶奔走。 他在野外露宿,偶尔偷些别人田里的东西吃。他遇到过农人,强盗,森林里的罗刹。他想喝酒。他没有钱,就在路过的地方问人要过酒喝,有人笑他,有人不理他,有人喊他疯子。然后所有人都开始追赶他。他这样一路奔逃,时刻被恐惧和迷惑困扰,身处发疯的边缘,有时候他想着自己大概其实早已经发疯了,要不然的话,他怎么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呢? 前方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他吃了一惊,手摸上了腰上的金刚杵。“什么人?”他低声叫到。 影子飘落在他面前。他发现树木间站着黄昏时水池边那蜜色肌肤的姑娘。她注视着他,夜色下像个精灵。他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是你,”他说。 “我是来警告你的。”她低声说,“我去悄悄看了看。那群人比村民告诉你的人数要多得多。”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我不怕。”他说,“姑娘,我很强的。” “雄狮也敌不过群狼。”她说,“而且你知道村民为什么要找上你这个陌生人吗?你和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他们就认定你是英雄?那是因为你赢了固然不错,但如果你失败了,他们就可以把关系推脱得一干二净。” “他们只是酒很难喝而已。人不坏。他们还给了我新衣服。”他告诉她说。 女孩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别去,”她近乎叹息地说了一句。然后他就突然看不到她了,就像她被一层夜雾裹走了一样。 分卷阅读24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呆了一会,摇摇脑袋。他想那男人给他的酒劲头比他想像得要大。 他朝森林深处走去。远远地,他看到了一堆篝火,听见了粗鲁的大笑和吵闹声。 听那声音,那群阿修罗人数的确比村民告诉他的要多。 但他不在乎。 他把金刚杵握在手里,大喝了一声,从密林里朝篝火的方向冲去。 “有敌人!”那群人尖声喊叫。他们跳了起来,比他还像惊弓之鸟,他冲到了他们中间,和他们在火堆前对峙着。他发现他们其实只是一群残兵败将,穿着破烂盔甲,手里拿着刀剑。 他打量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 “你们……”他慢慢地说。“你们不是阿修罗。你们是天界的士兵。”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这真奇怪。 那群士兵沉默着,紧握着刀剑。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你们要自称是阿修罗?”他问,有点搞不太清楚情况,“还是我找错了对象?” 有人熄灭了篝火。 风声刮过他的脸,黑暗里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那些人朝他冲过来。 “看来没有。” 他想着。他的肩膀撞上了人体,他把对方提起来扔到一边去。周围有更多人围了上来,他一点不怕,兴奋得发抖。他的金刚杵打破了对方的铠甲,觉得那就像是纸片做成的玩意儿。他听见敌人在他的拳脚下惨叫。他扭断脖子,扯下肢体,得意地听着肋骨在他脚下破碎的声音。他哈哈大笑。“你们就这点本事吗??”他说,觉得自己真是力量无穷,势将与天地同寿。 天上突然雷光闪动。 原本是晴好的天气,他不晓得怎么会打起雷来。但他也不怎么在乎。闪电的白光照亮了森林,他站在七零八落的人体中间,手里揪着最后一个敌手。对方在他强大有力的手里挣扎着,他狞笑着俯瞰着对方。 那人突然哆嗦了一下,眼睛睁大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 “是您……!”他惨叫着。“怎么会是您……!” 他吃了一惊。“你认识我?……我是谁?”他连忙问。 “您,您是……”那人说。 而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扼住了对方的脖子。“是谁!!”他吼道。 那人眼里强烈的恐惧转成了一线死白。他这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大,已经把对方扼死了。 他把尸体扔到了一边,抬头看着天,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如释重负。 清晨时分,他走出森林。村民已经在那里恭候着他了。他朝他们伸出沾满血迹的手,他们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朝他跑过来,高喊胜利。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漂亮姑娘把花环放在他脖子上,无数双手臂把他抛到空中,然后又把他架在他们肩膀上,朝村子走去。 他也笑着,但心里还记挂着那自称是阿修罗的天界士兵垂死的眼神。他扭头望去,突然又在路边的晨雾里看到了那对年轻男女。姑娘看着他,似乎张口欲言,而男人注视他,目光冷静。 “我到底是谁?”他朝他们喊。 但村民们看不到那对男女。他们误以为他是在问他们。 “您是英雄,”他们齐声高喊着,“您是英雄!” 这呼喊让他的四肢突然又被强烈的醉意填满了。 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心醉神驰,什么也不去想了。 萨蒂看着村民簇拥着雷神朝村里走去,然后转头看向湿婆。 “难怪你要来这个地方。”她说,“你……是专门来寻找他的?” “算是吧,”湿婆说,“有人委托我来找他。” 萨蒂心里一动,她想起那天在漫天雨幕里看到的那个酷似毗湿努的身影。是守护神拜托湿婆来寻找自己的哥哥吗? “可你既然找到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他的身份?”她说。 “不,”湿婆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要做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委托我的人只是让我找到他,看看他是否一切安好。” “可他并不安好啊,”萨蒂说着,追了上去,迷惑不解,“他似乎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为了忘却恐惧吧,我想。”湿婆说。 “什么……恐惧?” “杀梵罪在尾随着他。他摆脱不掉它。” “可我看不到什么杀梵罪啊。” “个人看到个人的神,个人看到个人的罪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看不到紧随他的罪孽。”湿婆说,“他会一直受折磨。要么就忘却一切,蒙蔽自己的双眼,要么就抛弃自我,净化罪恶。我想因陀罗选择了前者吧。”湿婆说,“因为他的自我是难以抛却的,你也看到了。” “我不明白,”萨蒂说。 湿婆停下来,注视着她。 “昨晚你去警告他了,对吗?”他说。 萨蒂的脸红 分卷阅读24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了。“我想那对他不公平。”她轻声说。“那些人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但就算你阻止他,他还是会去。”湿婆说。“因为那是他的自我。” 萨蒂沉默了。 “那以后呢?”最后她说,“我们就把他留在这个地方?他……他能呆下去吗?” 湿婆看着她。“你说呢?”他说。 萨蒂垂下了眼帘。 “我想不会。”她说。“那些人很快就会怕他、厌恶他。他不会种田,也不会诵读经书,只是徒有一身武力。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功绩,看他觉得心烦,嫌他吃得太多。他们会想要赶走他……” “一点也不错,”湿婆说。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她说。 “萨蒂,同样的事情,因陀罗已经经历过一回了。” 萨蒂抬头看着他。湿婆朝她笑笑。 “但就算你把这个事实告诉他,他还是会留下来。”他说,“现在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爱他。这是个短暂的梦,但他很久未曾做过同样的梦了。那么就让他留下来吧。他现在正幸福,远比能想起他自己是谁时幸福。” 萨蒂愣了一会,叹了口气,“好吧。”她说。 她其实并不喜欢前天帝。她还记得他抛弃舍衍蒂和提婆雅尼的事情。她觉得这也许是对他的报应,但想起来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那现在天界怎样了呢?”她问。 “你想知道吗?”湿婆说。 “嗯,”萨蒂回答。 湿婆笑了一笑。“去任何一处临近的城市或神庙都能知道。”他说。“庆典应当已经开始了。” 十五 雪山! 萨蒂几乎忘记了呼吸。 连绵不绝、银装素裹的山脉从大地上威严耸立起来,压迫着她的心室。她从雄狮背上跳下来,站在高处,眺望着那些白雪覆盖着坚硬黑色的山脉岩石,俯瞰着大地。寒风吹进她的口鼻,她却为眼前的景象激动不已。 “还记得在护世天王天界里看到的那些远处的山脉吗?”湿婆在她身边说,“你现在看到它们了。” 萨蒂眯起了眼睛。远远地,她能看到群山拱卫着一座高大雪山。但它高耸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看不清楚真面目。 “那是什么山?”她问。 “那是银顶的吉罗娑。”湿婆说。“我的天界。” 萨蒂看向他,“你的天界?”她问。 “对。”湿婆说,“我不依附于任何外物而存在。但它是我物质形体居住的天界。” “就像是毗湿努的白洲吗?” “不,毗湿努的白洲坐落乳海之滨,是花卉和动物的乐园。而吉罗娑上除了岩石和冰雪一无所有,没有任何生物能在其上生存。” “我看不清它,”萨蒂说,那座山始终隐身云雾之中。“但人们总说雪山里富藏宝石。” “吉罗娑山中没有宝石,”湿婆平淡地说,“它外表和内里同样坚硬冰冷。要说富藏宝石,那是群山之王喜马拉雅的特权。你看,他的城市就在那里。” 顺着湿婆所指的方向,萨蒂看到一座城市从云中浮现出来。它坐落在恒河的源头旁边。此时此刻,城中彩旗飘扬,鼓乐喧天。 城门外等候着一男一女,都上了点年纪。萨蒂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男人,他的身影高过周围建筑,几乎顶天立地,和环抱城市的山影融为一体。那女人几乎也同他一样高,是个体态庄重的中年美妇人,她穿着和山王同样的青色衣裳,带着白银王冠。 这对夫妻一起朝着湿婆低头合十行礼,山峦本身轰鸣着也对他低头行礼。萨蒂明白这肯定就是统治这座城市的群山之王喜马拉雅和他的王后弥那了。 “又来打扰你了,群山之主。”湿婆说。 “世尊哪里话,您能铭临我的这座城市,实乃我等之荣耀。”山王说,雪髯飘落在他胸前。 湿婆略微点了点头,“山王,黄昏已至,你知道我今晚要在野外停留。我能将这位姑娘托付给您照看吗?” 山王有点惊讶地看了萨蒂一眼,随即低下了头。“请世尊放心吧。我会如同自己女儿般照顾她。” 萨蒂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湿婆。湿婆对她笑了一笑。 “人间的庆典明天开始,”他说,“但今天晚上是摩迦月的黑月第十三日,新月即将出现之夜。因此我也有一个庆典。” “什么庆典?”萨蒂问。 但湿婆没有理会她。 “明天你看完祭典后,我会来接你。”他只是这么说。 弥那王后笑着朝萨蒂走过来,走到近前萨蒂才发现她的身高原来和一般人无异,一点没有那顶天立地的模样。“跟我们走吧,姑娘,”她温和地说。 萨蒂坐在山王宫殿的花园中。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比起繁华富丽的永寿城,人间生气勃勃的都市,这座城市不大,显得清新干净,令人呼吸畅快。它被群 分卷阅读24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山环抱,蓝天下就可看到城市周围白雪皑皑的山峦。夕阳照耀下,这地方令她心旷神怡,她在想如果要是自己能在这里出生、成长,那该是多么惬意和快活的事情。 身边传来环佩轻响,萨蒂转过头,看见弥那为她端来了一盘水果。萨蒂急忙站起来。“谢谢您的款待。” 山王的王后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你是我们的客人。”她说,抬头看萨蒂。“也许这样问十分不礼貌……但您看起来像个出生大仙家的女儿。为何要浪迹天涯?为何要与……” 她礼貌地轻轻掩住了嘴角。但萨蒂猜得出她想说什么。 “我是湿婆的未婚妻,”她说。 弥那微微睁大了眼睛,放下手来,露出一个愧疚的微笑,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 “真是失礼,可我的确感到很惊讶。”她说,“我们将大神称为斯塔奴,意为稳定不动,因为他犹如无烟之火,尊贵而……无欲。在我们眼中,他……” 萨蒂看着眼前温柔美丽的妇人。弥那眼里闪出了情感充沛的光芒。 她在怜悯我。萨蒂想。 “对不起,”弥那柔声说,“我多言了……明天你就能看到城内的庆典了。” “是的,”萨蒂说,然后又好奇起来,“那夜晚里进行的典礼是什么?” 山王的王后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告诉她说,“人们将其称为湿婆之夜。每年的这一个晚上,当他降临,所有人都会闭门不出,有智慧者绝不打开窗户向外窥看。这个夜晚只是属于斯塔奴世尊一人的。” 与山王夫妇一起吃了晚餐后,萨蒂回到房间。如同弥那所言,夜晚一到,人们果然就退回了房间里,紧闭门户。就连萨蒂屋里的窗户也牢牢关上,外面的声音和光线半点也进不来,让她觉得闷热。 萨蒂翻身坐起来,看着那窗户。 她走过去,不费半点力气地打开它。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 雄狮从萨蒂影子里一跃而出,在她脚边抬头看她。 “带我去找他。”她对狮子说。 黑月十四日的夜晚,新月还未出现。萨蒂在城市黑黝黝的小巷里行走着。忽然间,她听见了前方传来了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许多脚步在青石地板上踩踏。 萨蒂好奇起来。不是说晚上都没人出去么? 她加快了脚步。渐渐的,人声越来越多,她听得见有人高声说笑,有人低声吟唱,音乐和嘈杂的声音不时传来。她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都是人。大家谈论着,笑着,熙熙攘攘地朝前方走去。 这是要到哪里去?萨蒂想着,她跟着人们一起行走,听着他们兴致高昂的说话声。那些声音如同风,如同水,她努力去听,却听不清楚。 她停下了脚步。 体型硕大的食尸鬼从她身边掠过。 女鬼尖笑的声音在远处回荡,影子们蠕动着。街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在动,有许多脚,却没有头颅。野兽的吼叫此起彼伏,仔细听去,却又根本不像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动物。蟾蜍、毒蛇和爬行动物从房屋上掉落下来,身体后带着长长的发亮黏液,朝前慢慢爬去。白日里清爽美丽的山城,现在成了魍魉游荡之地,群魔乱舞之城。 萨蒂的皮肤上汗毛立了起来。她瞪着眼睛看着那些怪诞的游行群体。隔了一会,她再度迈动了步子,依旧尾随着它们,朝行进的方向而去。 她看见骷髅跛行,看见长着怪异形体的鬼怪们边舞边走。他们肚腹膨大,脚掌向后,浑身毛发,让人厌恶。她看见许多生物,既像是人又像是动物,鱼在陆上行走,山羊挥舞着祭司的拐杖。她在它们中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巨人的身躯,牛的头颅,长角上包裹着黄金。天界入口的牛头守卫。她吃了一惊,嘴里发出了一点声音。 一个独眼的皮包骨怪物拦在了她身前。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用一种喝醉了酒般的声调嚎叫着,“新鲜的肉祭自己走上街头了?你是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女子呀?你丈夫和父亲不曾把你关在家里吗?”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要去见湿婆。”萨蒂后退了一步,“别拦住我。” 雄狮从她影子里跃出,朝着这个鬼怪咆哮起来。那个家伙吓了一跳。“唉哟,”他说,突然瞪大了唯一的那只眼睛,“啊!竟然是您!女神,黛薇,摩诃莫耶!恕我有眼无珠!”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光秃秃的脑袋上汗如雨下。“实在是对不起!我从遥远的陆地尽头赶来,消息并不灵通,我不知道您也来参加祭典!请您宽恕我的无礼!” 周围的魔物听见他嚷嚷,全都围了过来。 “宇宙之母,”有东西在影子里喊叫,“请让我们对您俯首行礼。” “不,请让我把骷髅花骨朵献给您,自在天神的伴侣!” “我有上好的血浆,正好搭配您的红唇,女神啊!……” 他们越来越多,让萨蒂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有人从萨蒂身后大步走来,脚步令地面震颤。萨蒂回过 分卷阅读24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头,看到那是个巨人,穿着紫衣,带着白色的项链。他伸出巨掌把那个还在罗里罗嗦说话的独眼鬼和其他的怪物赶到了一边,随后低头看向萨蒂。 “你好啊,魔醯首罗的新娘!”他声如洪钟地说,“很久不见。”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即从那黄玉般的眼瞳认出了对方。 “您是舍沙!”她说,“支撑大地的千首龙王!” 龙王朝她一笑。 “您也是来参加祭典的吗?”她抬头问。 “千年一次,我只有今夜可以离开地界的最深处。因为魔醯首罗的舞蹈不能不看。”舍沙说。他们一起朝前走去,他替萨蒂挡开那些蹭近的鬼怪。“你为何不与魔醯首罗一起同行?” “……我是偷偷来的。湿婆不让我来。” 舍沙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低沉,犹如闷雷。他说:“祭典的会场到了。” 萨蒂抬起头来,她看见处处都点燃了青色的火焰。光影舞动中,鬼怪们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她朝前迈了一步,觉得脚下踩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人的大腿骨。 她立即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舍沙低头看她。“魔醯首罗不让你来是有道理的。”他说,“感到害怕的话,就回去吧。” 萨蒂站在那里。僵尸鬼在她身边发出带着恶臭的呼吸。 “我看到他就回去。”她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魔醯首罗的新娘。”千首龙王说,“因为他将要作坦答罗之舞。这堆尸场、墓地和火葬堆上里积累的怨气,游荡的鬼魂,污秽的恶灵,今晚要在他的坦答罗舞里得到净化。” 她颤抖了一下。“他在坟场起舞,是为了净化鬼灵吗?”她问,想起他影子里传来的呜咽和叹息。 “谁知道。”舍沙低沉地笑着,“年轻人爱好很古怪。或许他只是单纯喜欢这地方而已。总之,那情形不适合好奇者。有人看了会肝胆俱裂而亡。新娘啊!他是出于对你的保护才这么做的。” 萨蒂闭了闭眼睛。 你难道真想看我在死人尸骨上起舞吗? “我想要看。”她对舍沙说。 龙王微微一笑,眯细了黄色的瞳孔。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个人选择个人的道路。”他说。“如果你不想被他看到,那就躲到我头冠的影子里吧。” 突然之间,鬼怪们起了骚动。牛头人开始击鼓,长着角的女怪吹响了长笛。影子们汇聚成一体攒动,群魔爆发出欢呼,白骨在地上呻吟,自动组合起来,敲击出雄浑的节奏。 “胜利归于世上灵魂之主!”他们呼喊着,“胜利归于众生解脱者!胜利归于我们的统帅!” 鼓点敲响,音乐回荡,达到□。 “看,”舍沙说,“那就是宇宙之王的舞蹈!” 萨蒂睁大了眼睛。 ———————————————— 第二天早上,萨蒂很早就起来了。 她在宫殿门口向送别的山王夫妇行礼道谢,朝城市走去。 喜马拉雅山王和弥那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清晨薄雾中。弥那轻轻呻吟了一声。“那姑娘多么可爱。我看到她犹如看到自己亲生女儿。”她说。“但她却是斯塔奴世尊的未婚妻。” 山王摸着银白的胡须。“她要成为他的伴侣,那是无上的尊荣,”他说。 “是呀,”弥那淡淡地说,“的确是无上的尊荣。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宁愿把她推下井里淹死。” 萨蒂坐在神庙前的广场对面。她看着人们在街道和广场上欢庆舞蹈,婆罗门僧侣们身穿朱红袍,环绕神殿高声吟诵,在祭火前抛洒酥油和祭品。 此时此刻,神庙上的各色旗帜微风中飘扬,年轻姑娘们抛洒花瓣,城市里所有人都在欢呼一个名字。 “胜利!胜利归于阿逾娑之子友邻王!” “胜利归于摩奴后裔!胜利归于光荣的天帝!!” 所有人都面带喜色。终于有人能够登上宝座,这意味着从苏摩劫持塔拉开始,天界和人间一系列的混乱终于宣告终结。战车找到了御者,牛群找到了牧人,脖颈找到了枷锁般厚重的珠宝。 ——请统御我们吧。 萨蒂站起来,逆着欢庆的人群行走的方向,有人把花抛在她脚下,她绕开了,朝那些崎岖的小巷里走去。她走得越深,人也就越少,喧闹和欢笑被她抛在了身后。最后只有她的足音响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当她抬头望去,她看见高远的深邃蓝天。 小巷的深处,一户人家的庭院里,高山杜鹃正开得灿烂如火。湿婆站在杜鹃下等着她。 “庆典还没有结束。”湿婆说。 “我不想看了。”萨蒂说。 他们一起朝外走去。路本来已经到了尽头,房屋和建筑又自动在他们面前让出一条道路来。 风吹起来,花瓣飘散在他们身上。 “你的心还系在永寿城里。”最后湿婆说。 “那里 分卷阅读24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还有我关怀的人。”萨蒂低声说。 “你想回去吗,萨蒂?”湿婆问。 萨蒂闭上了眼睛, “不……”她说。“我还不想回去。” 喧闹声又隐隐约约飘过来。声音在静谧的小巷里回旋,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拉住了湿婆的衣服。他低头看她。 “我想看看你的吉罗娑。”她说。 他们走在冰雪覆盖的山坡上。 这里果然如同湿婆所说一般贫瘠荒凉,没有生物的痕迹。荒无人烟的支脉,白雪皑皑的山峰顶着蓝天,蓝灰色的山体上全无生机,巨大的青色砾石遍布在曾经的河谷里。没有风,然而空气中的寂静却更令人感到入髓的寒冷。萨蒂抱住了肩膀。空气好像冻结成了水晶一般。她抬起头来,依旧只能看到巨大白色山峰云中朦胧的身影。 “你肌肤都发青了,萨蒂。”湿婆说。“坚持不了的话就走吧。” 萨蒂呼出一口白雾。“你真是很小气。”她说。 湿婆回头看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昨晚去了祭典。”他说。 “是啊,”她说,“龙王舍沙带我去看的。” 湿婆笑了起来。他看着她。“你不害怕?” “有何可怕?”她说。“我见过更可怕的东西。我也看过你更可怕的样子。更何况对我来说,你最让我觉得害怕的不是你在坟场游荡的样子,而是……”她想了想,止住了话头。 “你的舞姿也很美。”她最后低声说。“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舞蹈。” 湿婆注视了她一会,随即抬起头。 “萨蒂,看那边吧。”他轻声说。 萨蒂抬起头来。 随着湿婆的话声,一丝金色的光芒从暗蓝的天际透出来,周围的雪峰都被映照成了迷人的金红色。随着太阳慢慢升起,金色的光芒遍照神山圣湖,笼罩在那座雪峰上的云渐渐散去了,就像是魔法般,一座形状完美、犹如巨大水晶金字塔的山峰缓慢地自云雾中现身,洁白的山体像是用黄金铸就,气势庄严恢宏地君临天地之间,山体正中的深深沟槽和阶梯状山麓也清楚展现,蓝天下无比实在又无比虚幻。 湿婆转过头,朝她微笑着。神山在他身后,是他天然的宝座。 泪水在萨蒂眼里滚动。绝世无双的景象映照在她眼里,令她觉得刺痛,痛彻心肺,仿佛要活生生地从她体内掏出什么东西来。 湿婆看着她,随即目光稍微向下移了些许。 “萨蒂,你的手镯松脱了。”他说。 “唔。”萨蒂抬起手来,果然手腕上莲花须做成的手镯的系扣已经滑脱。湿婆伸出手,替她系好。她低头看着他的手。 “湿婆,”她轻声说,“我爱你。” 从她脚边,无数植物破土而出,朝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冰雪退却,柔韧的矮草在黑色岩石上开出紫蓝花朵,冻结如水晶的空气噼啪响着,在暖意中融化。冻土上盛开出绿色的草花,铺在大地之上。 暖风拂过他们的面孔,湿婆低头,摊开了手掌。 那朵小小的金色花,就躺在他掌心。 【~Ishvara~ 首神篇】 零 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堂内响起。殿堂没有顶,向上看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黯。梵天的四面像从四个方向包围这这建筑,声音在墙壁间反复回荡,直到变得细碎丁。 独自坐在殿堂内那个既年轻又衰老的人抬起头,对来者微微一笑。他的满头白发在黑石地板上铺陈开来,像一地枯死的雪。 湿婆在梵天对面坐下来。“梵天,”他说。 “欢迎,”梵天温和地对湿婆说,“我原本以为你永远不会到这里来找我。你是为何而来?” 湿婆盯着创世神。“我已经知道你把商吉婆尼花藏到哪里去了。” 梵天抬眼看着毁灭神,“那很好啊。”他轻柔地说。“说说看你得出的答案?” “你把商吉婆尼花放在了达刹女儿的心中,”湿婆说。“是这样吧。” 梵天笑了笑。“你猜出答案用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要短。”他说。 “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这很难理解吗?如果你能得到她的心,你也就能取回商吉婆尼花。” 湿婆皱起了眉。“梵天,你是在作弄我吗?” “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让她爱上你,仅此而已。湿婆,这并不难。”梵天轻声说。 “令我缠绕进俗世情爱有何意义?” “我想让你尝试一点新的东西。” “什么?” “你的极度平静已经妨碍了你达到最终的平静。”梵天说。 湿婆坐着没动。 “我是弃绝者,梵天。”他说,“而且是你让我成为弃绝者的。” “的确如此,”梵天轻声叹息,“但正如宇宙在我手里诞生,我却不能预测它 分卷阅读24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走向。是我赋予你形体,却难以捉摸你的未来。你乃是我们之中的无烟之火,广如海洋,不可动摇,不可摧毁。但作为我们三人之一,你的平静已经妨碍了你履行在这个宇宙中你命定的职责。” “我不理解,梵天。我欠缺什么?我丢掉了商吉婆尼,因此失去了我自身的完整性?” “你没有缺陷。” “那告诉我该做什么。” “你应当试着接受一个女人的爱,体验所有的情感。” 湿婆笑了起来。“梵天,我不需要这么做。” “不需要?” “梵天,火葬场和墓地是我的乐园。我在那些地方见过一切情感最强烈的形态,看到它们终结的样子。我看过妇女抛下深爱她的丈夫,在刑具上吻一个垂死强盗的舌头。我看过三个男子分掉一个女人的骨灰,喝下她、吃掉她、枕着她。我看过国王把他的宰相关进地牢,用他儿子的肉喂他。我看过年轻女人在清晨时分扼死自己未足月的女儿。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也知道其他情感。” “知道不等于了解。” 梵天平静地说。 “这太荒谬了,梵天。” “无论如何,商吉婆尼花现在在那小姑娘心里。想办法去取得她的心吧。” “我去向达刹讨要她。” “萨蒂现在正陪伴她的姐姐一起前往伐楼那的西方国度。” “那我就向她姐姐去讨要她。”湿婆说。 “我再说一遍,你这样是得不到商吉婆尼花的。”梵天笑了笑,“不过这也算一个好开端。”他说话的样子,就像要孩子到庭院里玩耍的长辈。 湿婆皱了皱眉头,站了起来。 “梵天……”他临走时说,“在文底耶山脉之南,有一个叫做苏楼至陀罗的国家,现在已经毁灭。一百年前那里曾有个公主。十四岁时她认为自己爱上了我,于是她每日都到我的神庙里来,为我献上鲜花做成的花环,临睡时默念我的名字,亲吻我神像的脚趾。她十六岁时别人要她嫁给邻国王子,她便用刀划伤了自己的脸。十八岁时她父亲又想把她送给大臣,于是她半夜离开了王宫。大臣起兵反叛,他父亲从邻国找不到支持,于是她双亲和弟弟都被兵败杀死,她全不知情,留在道院里修炼苦行,每日只吃树叶过活。二十七岁开始,她用自己的血每日为我的神像洗浴。她活到五十三岁,衰竭而死,直到呼吸停止那一刻,她没有一瞬间心里不曾想念我。” “你如何处置她?”梵天轻声问。 “我让她入了畜生道。”湿婆说。 梵天看着他微笑。 “她为神像献上檀香花环,走出神庙时你就站在一边,脖颈上挂着那檀香花环,她却视若无睹。”他温和地说。“为何不提起这个?” “梵天,你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湿婆转身离开。 “有没有意义……”梵天轻声说,“你将来会知道。” —————————————————————— 湿婆站在石崖上,做着梦。 他并不经常做梦。因为他几乎不需要睡眠。他的梦如果引发强烈的情感,这个世界都会随之受到影响。有时候,他眨一下眼睛,两眼闭合的瞬间,梦就来了,睁开眼睛,梦就结束,短暂且不留痕迹。 而现在他就在做梦。他站着做梦,就在眨眼的瞬间。 他梦到自己在追逐萨蒂。金色的草原上,少女像野鹿一样在他前面奔跑,惊慌不堪。小小的金色花朵在她耳边摇曳。而他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她,一把拉住了她,从她耳旁摘下那花朵。商吉婆尼在他手心融化了,消失了。他感到欣喜。这本来就是他身体一部分的东西,终于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再度完整而无缺憾了。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就此满足。 他吃掉了她。 他把她按倒在地,他的獠牙、利爪和焰舌陷进她的皮肤。他毒杀她,肢解她,焚烧她,咬断她的喉咙,勒断她所有的骨头,叼出她的眼珠。他撕裂她的皮肤,喝掉她的血,咬碎她的骨头,把她吞吃殆尽,不留一点痕迹。 现在他终于满足了。 湿婆睁开眼睛,梦消逝了。他注视着在他眼前展开的古老森林。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动静。他抬头,看向山顶神庙的方向。他看到萨蒂站在神庙之外,握着双拳,月色下她的面孔苍白悲伤,山风吹动她满头黑发。 他踏入神庙,他无声地站在神殿门口,在她身后。 这不是他的梦境,商吉婆尼藏在她的心底,她不是他的猎物,她不能像野鹿跑跳。她并不甜蜜,至少此刻如此,风把她眼泪里的苦涩味道带到了他唇边。 他想起达刹那因为痛苦、恐惧和害怕扭曲的脸。 “离开我的女儿,”老仙人这么吼叫着,哀求着。 你也许是对的,达刹。 湿婆想着。 说不定我会生吞活剥了她。 他开口问, “你在找我吗,萨蒂?” 分卷阅读25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拥抱他时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因为他本想挣脱, 却没做到。 ———————————————— 雨在持续不断地下着。 湿婆站在雨中。雨没有逃避他,雨浇灌着他。 他注视着眼前茂密的丛林,然后转过视线,毗湿努站在他身后。守护者没有打伞。雨淋湿了他黑发,令他肌肤发白。 “你带走塔拉的事情令众神决心要让那个凡人坐上天帝宝座了。”毗湿努说。 “我明白了。”湿婆说。“我会替你去探看因陀罗的下落。” 毗湿努垂下了眼睛。 “你要什么作为酬报呢?”他有些疲惫地问。 湿婆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破败的大天神庙。神像后露出白衣一角。萨蒂在那里沉睡。 “你能从她身上带走多少悲伤,就带走多少吧。”他说。“我不希望她哭泣不止。” 毗湿努回头看了一眼萨蒂。“你竟然还没从她身上得到商吉婆尼?”他说,“我不知道你在浪费什么时间。” “她不爱我。” “算了吧,湿婆。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让一个女人对自己倾心是何等容易的事情。”毗湿努说,“探察她的思绪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你知道她会爱上什么样子的男人,成为那样的男人就可以。她想要你英明神武,你便英明神武,她想要你温柔体贴,你便温柔体贴。她觉得不为情丝所累的男人最是英雄豪迈,那你就无情地将她抛在身后。她觉得男人还是温文尔雅显得可爱,你便为她吟诵诗歌,采摘花朵。你要让她爱你,那再简单不过。” “那她爱上的只是我为她造出的虚像。” “爱就是爱。这其中有何差别?” 湿婆看着他。 毗湿努笑了。“你竟然在指望。”他说,“无条件的爱比比皆是,你的信徒里能找出无数。你为何单单要挑剔这个?” “守护者,你现在心里冰冷,怀抱恶意。”湿婆说,“你不必对我指手画脚。” “爱人和为人所爱都必须是极端自私的事。”守护神说。“等你明白这个时你已经入门了。我要离开了。” “等等,先把她身上的悲伤带走。” “你可以自己去做。” “我不擅长这个。” “这又不难,干嘛不学?” “既然说得如此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如法炮制?” 毗湿努注视着湿婆。 “你为何不想见她哭泣?”他轻声说,“有一天你会发觉想带走一个人的悲伤却无能为力,那时你已经被拘束却毫无察觉。那时令她哭泣的人就成了你自己,你会对此满怀愤怒而不是伤感,因为你不可不那样做。湿婆,我会乐见你为此苦恼。” “那一天永不可能发生。” 毗湿努对他微笑。 “等商吉婆尼回到你手上时,我就来找你,看看你到时候脸上的表情。”他说。 雨依旧无穷无尽地下着。 ———————————————— 而今商吉婆尼花就在他手里。 湿婆知道,他终于自由了,完满了。契约终结,使命完成。唯一的缺憾已经补完,追寻的一切都在他手里。他能起死回生,宇宙之间,以他为大。 萨蒂什么也没有说,看到他手里的花,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他看着她。此时此刻,她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 她没有流泪,尽管人们说去爱即意味着同意接受痛苦。 她赤手空拳地,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给了别人。 世间万物都会为此嚎啕,她却没有流泪。 从何时开始,她已经猜到这个结果。 去爱即意味着牺牲。 ——可是威力无穷的世尊啊,你懂什么。 是的, 他不懂。 湿婆抬起手,把花朵别在了萨蒂的发间。 一 伯利终于走得累了。 太阳已经落向西方。他瞅见路边有一个村落,炊烟正袅袅升起。 他跳下马来,牵着马朝村子走去。一个小男孩站在村口发呆。村里似乎还有人在叫骂。 “小家伙,”伯利招呼那男孩,“跟你讨点水喝。” 男孩看了一眼他的马,又看了一眼他的刀,眼睛睁大了, “又来一个!”他尖声叫嚷起来,跑进了村里。 伯利有点摸不着头脑。片刻之后,一个老婆罗门杵着拐杖走了出来,男孩跟着他。长老拿拐杖打了一下男孩的屁股。“快去给武士大人找水去!”他说。 男孩泥碗递给伯利,伯利谢过了。喝水的时候,他感觉那长老一直在打量他。他放下了碗。“怎么了?”他说,“我听见村里的人一直在吵嚷,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老笑得眼睛眯成一线。 分卷阅读25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哦,没什么……”他说,“村里几个月前来了个无赖,整日混吃混喝。我们看在他过去还帮村子做过些事情,也就忍下来了,只不过想卖掉他的马抵他的食宿费用,他却大叫大嚷,说我们才是骗子恶棍。他是个武士,凶暴强横,我们都是正派人,种姓有别,不便与他动手……” 他勾着头看着伯利,“您看起来仪表堂堂,像是位大武士,”他有些讨好地说,“您能为我们除去这一害吗?我们没有钱财,不过可以为您提供酒食……” 伯利抬眼看了一眼夕阳光辉下的村落。有人喝醉了酒嚷嚷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有此起彼伏的嫌恶叫喊。他笑了一笑。“抱歉。”他说。“这样的事情,我认为还是请官吏和国主处理更为妥当。” 他把碗还给男孩,带着马离开了村落,远远听见背后长老在嘀咕着什么胆小废物之类话语。 正是黄昏时节,夕阳照耀在他的马身上,让那匹瘦黄马的毛色显得有点发红。 当伯利抬起头的时候,远远地,他看见深青色山影浮现在地平线上。森林是黑色的,繁盛可爱。不远处有个池塘,水边砌着整齐的青石。 伯利把马拴在树上,坐在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歇息。他觉得这片景致很可爱。 他这么张望的时候,有个路人停住了脚步,朝他走过来。对方身材瘦长,吠舍打扮,眯着眼睛,看见伯利先恭敬地合什。 “刹帝利老爷,”那个农民说,“您在这儿歇脚吗?我能坐在旁边吗?” 伯利笑了起来,“这石头大着呢。你随便坐就是。” 农人有点拘谨地坐了下来,抹着额头上的汗,他斜眼打量着伯利。“请问,您是在旅行吗?” 伯利看向他,“是啊,”他笑着说。 那个农民歪头看着他,“老爷,看得出来,您走了很长一段路程。” “是啊,”伯利说,轻轻叹了口气。“很远的旅行。”真是很远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旅途的终点在哪里。 “您是从那个村子出来的么?” 伯利点点头。“刚出来不久。” “可我听说那村里没有刹帝利种姓啊?” 伯利想起村人告诉他那个无赖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说没有?” “因为,”那农人说,“这地方像您这样骑马带武器的刹帝利很少见。” “是吗?”伯利随口说。 那个农人突然跳了起来。 “就是他!”他大吼一声。 伯利听见弓弦拉紧的声音,本能让他滚倒在地,几十枝箭擦着肩头飞了过去,他随即抽出了腰刀。 “什么人?”他低吼道。 那男人紧盯着他,“凡人是躲不过刚才的攻击的,”他喊道,“骑红马旅行的武士,就是他没错!” 从青石背后,道路两边,树林中间,涌出来了许多人,手里都拿着刀刃。 伯利打量他们,心里反而觉得平静。 “不知道你们为何找上门来,但你们只是人类。”他说,“让开吧。我不想伤害你们。” 那些人朝他扑过来。伯利想着不要大开杀戒的好,他转身踢飞了偷袭者,几个敌人从他刀下惨叫着滚倒在地。凡人的动作在他看来十分缓慢。他轻而易举避开他们的刀锋,折断他们的武器,还有人想要放箭,伯利只是回头注视便令那些箭中途燃烧掉落。只过了片刻,那些人就有大半倒在地上呻吟,其余袭击者惊恐起来,大喊大叫着从他身前逃开。伯利几步追赶上他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快!”那领头的男人大喊,“把那个拿出来!!” 伯利愣了一愣,袭击者中有人掏出了一块宝石。 那是天界的东西。伯利认出了它。它能够传递影像。 从那宝石里映出了一双眼睛。那是双陌生的眼睛,伯利从未见过它,但它却传递出了确凿无疑的冷酷杀意。在看到它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身体僵直了,不受自己控制了。 令视线范围内的人听从号令,只有被三大神祝福的人才有这样的能力…… 这样的思想在伯利脑海里一闪而过。 下一瞬间,冰凉的东西从他背后穿了出来。 他的思绪空白了。 骏马嘶鸣,夕阳沉默。 这就是旅途的终点。 “友邻王想见您。”迦楼罗说。 毗湿努抬眼看去。他站在难陀那园林里,手里玩着一根孔雀翎。阳光从绿荫里透出来,洒了他一肩膀细碎光斑。 “他想见我?”他平板地问。 “是的,”金翅鸟王说,“他说渴望就天界的前景……与您恳谈,听取您的意见。” 毗湿努笑了出来。“我觉得他不需要我的意见。”他柔和地说,“咱们这位国王心里自有自的计较。半年前以为他是自己傀儡的伐楼那最清楚了。几个月前以为他是自己同盟的阿耆尼现在也清楚了。也许五老会还没醒过神来,他们还以为自己能对那个凡人出身的 分卷阅读25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天帝指手划脚。友邻王认为我是五老会吗?我不见他。没这个必要。” 金翅鸟王微微皱了皱眉。 毗湿努转到了树的另外一边去,手扶在粗糙的树干上。隔了一会,他又开口了。 “今天你看到拉克什米了吗?”他说。 “是的。” 毗湿努沉默了一会。“她在她的花园里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她房间了。”迦楼罗说,“实际上……她已经不能起床了。” 毗湿努的背影一动不动。 “我按照您的吩咐,把卢醯那树上的乐园之花、鲜果和小鸟带给她。可是她一直都在昏睡,就算醒来她不去看,也不去动。”迦楼罗又说。 毗湿努还是一动不动。 “最近伐楼那来看她的时间多了些,”迦楼罗说,“因为友邻王已经差不多在会堂上剥夺了海王一切权力。” 毗湿努轻轻耸了耸肩膀。 “活该。”他轻声说。 “但西方的主宰可不会这么轻易罢休。”金翅鸟说。 “那是自然,”毗湿努拉长声音说,“他和友邻王有得斗呢。” “您要看着友邻王这么胡作非为下去吗?”迦楼罗说。 毗湿努转过身来,靠到了身后的大树上。“他并没有在胡作非为啊,”他说,“不许夜宴很过份吗?不许随意到人间巡幸很无聊吗?天神骄奢惯了,让他们学学忍气吞声有什么不好。” “众神都很不满意。” “是啊,可是却又不敢反抗。”毗湿努说,“他们逃脱不了友邻王视线的控制。可这权柄是梵天给的呀,我为什么要干涉。” 迦楼罗锐利的碧眼盯着毗湿努,“把他引见给梵天的可是您本人。” “是吗?”毗湿努懒洋洋地说,“我忘了。” “我不喜欢您这个样子。”金翅鸟王低声说。 毗湿努默不作声地抬起脸来。 “万物之中俱有毁灭的种籽。”他说。“在我看来,他们原本就已经灭亡了。把死灰捣散,得到的还是灰烬。” 天空之王垂下眼睛,“你的意愿高深莫测,天下无人能够揣摩。”他用他悦耳的声音说。“拉克什米在您眼里也是死灰吗?” 一阵沉默。 毗湿努呻吟了一声,抱住了自己的头。 “迦楼罗,”他说,“拜托你,别让我觉得我正在变得和湿婆一样讨厌。好吧。要真让伐楼那拿到天界,世界腐朽的速度会比想象更快。他认为所有生物在他管辖的咸水里才有权生存,这真是其蠢无比,就算是我哥哥最傻的时候也不会产生这种想法。友邻王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天神就像看到一个小孩泥巴捏得不错就想让他负责建造宫殿。但我现在需要有人牵制伐楼那。至少……”他顿了顿。“至少现在还不是让我哥哥回来的时候。” 碧眼的天空之王禁不住微微一笑。“你的意愿高深莫测,天下无人能够揣摩。”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想起了什么。“已经很久没有魔醯首罗的消息了。” 毗湿努抬起头。 “……是啊,雨季就要来了。”他说。 迦楼罗看着他。 “那姑娘也该到清醒的时候了。”毗湿努轻声说。 天乘一脚踩入了隐藏在树叶下的泥沼。泥浆吸住了她的腿,她尖声咒骂起来,用了好几次力,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来。 树叶纷纷落下来,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森林里的生物都受了惊吓。 天乘靠著藤蔓,闭上了眼睛。 就算把脚从泥浆里拔出来,她的腿脚还是一样沉重。 已经多长时间过去了。 一开始,她害怕父亲追上她,只顾着拼命逃亡。后来,跑成了走,她也失去了方向。 她听说,不管向哪个方向走,阿修罗血液中的火焰都会把人带到旅途的终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只晓得从地界到人间,昏昏沉沉地,像是思绪里笼罩着一团雾气,她想着要去找商吉婆尼花,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她没办法清晰地思考,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她迷迷糊糊地,杀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刀光和火光都如同梦境中一样朦胧。好像很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又好像只过了很短的时间。 她的双脚把她带到了这座走到了这座森林里。这座森林又老又扭曲。她在里面打了几天的转却出不去。 一条青蛇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手腕。天乘睁开眼睛来,把蛇从手上摔下去,拔出刀把蛇钉在了地面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一个黑影从森林边窜了过去。 在那一瞬间,她看清那是个皮包骨头的僵尸鬼,只有一只眼睛。它手里捧着一个饱满金黄的果子奔跑着,满脸地欢喜。它没注意到天乘。 天乘扔下蛇尸,跟了上去。她从后面一脚踢倒了那个独眼僵尸鬼。 “真古怪,”她边踢边想着,“这森林里白天居然僵尸鬼都能出来。” 那个独眼鬼 分卷阅读25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嚎叫着,在地上翻来滚去,想咬她脚腕。 可是天乘的血里燃烧着阿修罗之火,鬼魅魍魉根本难以触碰她。她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把独眼鬼抱着的那个果子踢飞到一边去。 “僵尸鬼,我问你,”她说,“你这么兴高采烈地要到哪去啊?” 独眼的僵尸鬼意识到自己斗不过她,不挣扎了。他趴在地上,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天乘。 天乘拿起身旁的树枝,在他脑袋上狠敲一记。“喂,我在问你话呢,”她说,“快答我。你是不是要赶着去参加什么食人血祭啊?” “才不是,”僵尸鬼扯着尖细沙哑的嗓子说,“我要为黛薇女神带去供奉。”他说着,伸出爪子去够那掉落一边的果子。天乘拔出刀来,斩断了他的手。 “什么黛薇女神,从来没听说过。”天乘说,“那是什么玩意儿?” “你真猖狂,阿修罗女!”僵尸鬼嚎叫,“她尊贵无比,美貌绝伦,乃是我主的心上人!她的名字岂是你可随便放在嘴边的?” 天乘歪着头想了想,突然觉得好奇起来。她站起来。“哟,僵尸鬼。”她说,“带我去看看她。看看你的女主人。” 僵尸鬼瞪着她。“你想都别想。” 天乘挥刀砍掉了他另外一只手。“快点嘛。”她不耐烦地说。 僵尸鬼看了一眼那掉落在地上的果实。天乘走过去一脚把它踩烂了。 独眼鬼嚎啕大哭起来,没了双臂,他摇摆着身躯,看起来恐怖又滑稽。天乘拿起树枝驱赶他,“快点,快点!”她说,“我今天非要看看不可。” “我主会惩罚你的,”他抽抽嗒嗒地说。“他会令你碎尸万段的。” “好啊,”天乘轻声说,然后又狠狠抽打了僵尸鬼一下,“快带我去!” 独眼鬼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他们到了一座山崖上,天乘抬起头,看见崖顶有个小小的庙宇,已经破败了。 她让独眼鬼走在前面,进到了那个神庙里面。神殿里只剩下神像还完好无损,神台前睡着一个女子,乌黑卷曲的头发披散在金色肌肤上。 天乘拔出刀来走近,仔细看她,然后她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了。 笼罩在她思绪里的那片雾散掉了。梦中朦胧的刀光,她杀过的人,走过的路,看过的景色,突然都变成了清晰的景象,鲜明可爱。她又能清晰思考了,而思想刺痛了她,让她眼角都流血了。 她认出了那个正在睡觉的女子是谁。 血液中的阿修罗之火,果然能把人带向旅途的终点。 二 天乘握着刀的手在颤抖,但她还迈得动步子。她走过去,用刀拍了拍了沉睡女子的脸。 “喂,”天乘说。“给我起来。” 感到刀刃的冰凉贴在肌肤上,对方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开始,她还有些迷茫,朝四周张望着,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天乘。 她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出乎天乘的意料,那个娇弱的仙人之女并没有尖叫哭喊起来。她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天乘,隔了一会,她轻声开口说,“是你……” “是呀,”天乘笑嘻嘻地说,“你还记得我呀,萨蒂。” 萨蒂坐了起来,慢慢拉过旁边的衣物遮挡住自己□的胸口。“乌沙纳斯之女。”她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乘蹲下来,用刀指着她的脖子,“告诉我商吉婆尼花在哪里?”她说,因为兴奋,声音变得沙哑了,“既然你还活着,那是不是……它还在你体内?” 刀锋划过脖颈的肌肤,萨蒂瞪着天乘。 “告诉我,”天乘轻声说,“否则我会把你开膛破肚,” 萨蒂看着天乘。“你要商吉婆尼花做什么?”她说,“这……不是你父亲的指使,对吗?” 萨蒂的皮肤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滴鲜血流了出来。 独眼鬼在一旁尖叫出声,四面八方随即响起可怕的呼啸,像是狂风四起,野兽号叫,又像是人的悲鸣怒吼,森林在动摇着,影子起伏,宛如黑色的海洋在飓风里波涛翻涌。 天乘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萨蒂。 “这是怎么回事!!”她叫喊,“你在耍什么把戏!!” 萨蒂慢慢站了起来,“你到底要商吉婆尼做什么?”她说。 天乘看着萨蒂,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看看你……”她说,“你已经有了男人,对吗?僵尸鬼的主人,那就是你的丈夫?” 萨蒂把衣服抓得紧了些,垂下了眼帘。 “他……”她轻声说,“还不是……我的丈夫。” “啊,”天乘不以为意地说,“那你就是和你姐姐一样,抛弃家庭,找了个见不得人的情人。” 萨蒂抬头看着她。 “你那是什么表情,”天乘冷笑着说,“我说错了?” 萨蒂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但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天 分卷阅读25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乘斜睨着她,“看看你那个不知羞耻的样子,”她说,“想必你每天都活得很快活吧?躺在他怀抱里,自由自在,开心得不得了,对吧?” 她微笑着的嘴发起抖来。 “而……” 她好久好久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了。 它成了一团刀剑,说出口就撕裂了她的表情。 “而云发……” 萨蒂吃了一惊。她想起了祭主之子那张诚实温和的脸。 “云发怎么了?”她问。 萨蒂的模样在天乘眼里变得血红扭曲起来。 ……萨萨萨蒂—— 黑色的卷发,金色的肌肤。 这是云发一度喜欢过的女人。 为了保护萨蒂,他才来到阿修罗城。为了保护萨蒂,他才变得伤痕累累。 他用称呼萨蒂的名字来称呼她,他用爱萨蒂的目光来看她。 他死了。心窝上插着长矛,躺在泥地里,血肉被虫豸吞噬,骨骼被泥土淹没。 而这个女人却恬不知耻站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和另外一个男人纵情享乐。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云发怎么了?”萨蒂又问了一句,往前踏了一步。 刀又架在了萨蒂脖子上。天乘抬起脸来,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如同映照在野兽瞳孔里两轮赤红的明月。 “把商吉婆尼给我。”她咬着牙嘶声说,“云发不该死。你才该死!是你害死他的。你赔他!” 萨蒂站定了,注视着她,随后她伸出手,轻轻拨开了垂在耳边的黑发。 天乘看见她耳垂上有个小小的金色花朵。 她叫了一声,扑过去就想抢。 神庙周围再次响起魍魉鬼怪们可怕的呼啸,萨蒂闪身躲过了天乘攥取的手。 “别这样!”她喊着,“你不能伤害我。你听到它们的叫喊了吗?如果你强夺,它们不会放过你的!” “骗谁,”天乘喊着,又要去扑抢。 萨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告诉我,”她说,“告诉我云发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去救他。” 天乘瞪着萨蒂。 萨蒂喘了口气,“就算我把它给你,你也无法使用。”她说,“带我去找他。我愿意救活云发。” “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你就杀了我试试看,”萨蒂说,“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天乘放下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瞪着萨蒂。 “如果你敢耍花招……”她厉声说。 萨蒂穿好了衣服,天乘再次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她们走出神庙,萨蒂一声唿哨,雄狮从她影子里跳出来。天乘喊了一声,把刀对准了狮子。 “住手!”萨蒂喊道,“它没有敌意,它会带我们去云发所在的地方。” 天乘恶狠狠地回头看萨蒂,萨蒂走过去,按住了雄狮的脊背。“我们走吧。”她看着天乘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天乘。” 雄狮载着她们腾空而起,踩着树尖,踏风而行。天乘坐在萨蒂背后,用刀抵在她后背上。她回头看逐渐消失在深绿色中的小小神庙,哼了一声。 “对了,你的情人呢?”她说。 “他白天不在。”萨蒂说。 天乘转了转眼珠。“等你救活云发,我就杀了你。”她说,“你的情人找不到你,想必会着急得不得了吧,哈哈。” 萨蒂头也没转过来。“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杀不了我。” 天乘微微撅起了嘴巴。“说大话,不害臊。”她说。“他要是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刚刚不来救你?” 萨蒂沉默着。 “不过你似乎的确过得很惬意。”天乘评论说,“和情人一起浪迹天涯,很浪漫,对吧?” 萨蒂垂下了头。 “我想也是,”天乘又接着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多开心啊。” 萨蒂还是不作声。 天乘瞪着她。 “你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不高兴吗?” “高兴啊,”萨蒂低声说,“高兴得不得了……” 她抬起头来,“我和他一起看过喜马拉雅山的日暮,弥庐山的宝石山峰,北俱卢洲的奇异树木,环绕大地的酥油海、凝乳海、酒海和法海,那迦的地下王国,恒河的源头……” 天乘眨着眼睛,想着便笑了起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等到云发复活了,我也要和他一起这么生活,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喂,他带你去那么多地方,他是不是很爱你?” 萨蒂回头望她。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说。 “因为这样的话,等我杀了你的时候,他肯定伤心得不得了。”天乘开心地说,随即皱起了眉头。“你干嘛这幅表情啊。莫非他其实不喜欢你?” “不……”萨蒂低声说,“我明 分卷阅读25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白,如果我真的死了,也许他会伤心。他喜欢我,我知道。每次他看着我的时候,每次他亲吻……他拥抱我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得出来。” “哦,那真值得羡慕啊,”天乘冷冷地说。 一只猎鹰尖啸着,从她们肩头越过。萨蒂抬头看着它展开双翼翱翔的身影。 “许多人都养猎鹰。”她说,“他们亲手为它喂食,细心放养照顾它。他们同它说话。他们称它为亲爱的朋友、伙伴、爱人。如果猎鹰死了,他们也会痛哭失声,然后郑重地加以厚葬。” “你想说什么啊。”天乘说。 “他不爱我。”萨蒂说。 隔了一会她又说,“因为人不会爱上动物。” “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另外一个层次的世界里。”萨蒂轻声说。“时间越长,我就越是明白这一点。” 天乘瞪着萨蒂。 “你的情人到底是什么人?”她问。 萨蒂朝她笑了一笑。 “但他的确是很喜欢我的。”她说。 天乘皱起了眉头,静静地看着萨蒂。 “那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说,“他还活着。你也还活着。你还可以为这样的问题感到难过,你因为有这样的痛苦而骄傲。你还能炫耀你的痛苦,傲慢地对别人说你们什么都不懂。这是一种特权。” “是啊,”萨蒂说,“我真是贪心。” 狮子载着两个年轻姑娘在云中穿行。 “也许我是不懂。”最后天乘说。“告诉我,你时时感到痛苦吗?” “不去想就不痛苦。”萨蒂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也时时觉得很开心……很开心。我能设法让自己忘掉。这其实……不难。” 天乘又不说话了。 黑色的大地在她们脚下掠过。 “父亲说,”她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你有言之既为真实的能力。” 萨蒂突然哆嗦了一下。 “是啊。”她低声说。 “那多好呀,”天乘轻声说,“其实……只要你开口,你就能让他真正爱上你,不是么?” 萨蒂抬头看着她。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天乘说。 狮子降落在了森林旁的溪流边。她们顺着河流走。走着走着,萨蒂发现天乘在微微发抖。越走越抖得厉害。 有一处地方溪流很窄,有供人踏足的圆石,石头上长着铁红色的苔藓。她们从这里越过溪流,朝森林中走去。 天乘挨棵摸着树干,拔开覆盖在上面的青苔。萨蒂看见树皮上刀剑砍出的痕迹。天乘仔细辨认着那些标记,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她们走过的树间,泥土和树枝间露出白色和浅黄色的细长石头,还有金属微光。最后她们在一片林间空地停了下来。 天乘突然又不颤抖了。 她指向空地中央。那里放着几块大大的石头。 “就在那里。”她说。 萨蒂朝前走了两步,天乘突然从后面猛推了她一记。萨蒂几乎跌倒。她回头,看到天乘的表情再度变得极度凶狠。 “快点!!”她叫喊着,“快点把云发复活!!” 萨蒂走到了那堆圆石边。她犹豫着。天乘瞪着她。 “你还在磨蹭什么?”她说。 “我……”萨蒂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天乘。“是不是该把墓挖开……?” “那就挖呀!”天乘说。 萨蒂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她动手去搬开那几块石头。石头下面是压得很平的土。 萨蒂又停下了动作。她低头看着地面。 “你怎么又停了?”天乘说。 萨蒂抬起头来看着她。 “对不起。”她低声说,“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天乘把刀抵在了她脖子上。“少耍花招了,快点!”她吼道。 “她的确不知道。” 有人在她们身后说。 天乘惊叫了一声。萨蒂抬起了头。 “湿婆。”她轻声说。 毁灭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黑发从他肩头垂落,绿荫之中,他看起来像是一抹人形的雷光。 天乘瞪着他,踉跄向后退去,细长的佩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萨蒂朝湿婆跑了过去,湿婆伸手搂住了她。他看向天乘。 “你想对躺在这里的这个人施行起死回生的咒术吗?”他说。 天乘只是瞪着他。 萨蒂把脸埋在湿婆胸口。“请帮助他吧。”她低声说。 湿婆低头看着萨蒂。 萨蒂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求你。”她说。 湿婆的表情没有波动。 “你不该这么做。”他说。 “求你,”萨蒂还是这么说。 湿婆注视着她。他伸出了手,把耳环从萨蒂耳垂上轻轻解下。她垂下了目光。随 分卷阅读25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即他伸出手。 商吉婆尼从他掌心离开,飞到了云发的坟墓之上。它悬停了片刻,随后就解体了。 有一霎那所有色彩和形体都化成声响,念诵着难以想象的言辞。它是如此地宏大可怕,肉体感官产生的听觉根本不敢接受它,纷纷叫喊着从它的粗糙、狰狞和怪诞前逃走。 下一瞬间商吉婆尼花化为金色光芒刺进泥土中,天乘尖叫起来。 湿婆握紧了手。萨蒂抬手一摸,花朵又回到了她的耳垂上。 森林里万籁俱寂,似乎远处的溪水都暂时停止了流动。 隔了一阵子,那方泥土下面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起来。 三 泥土朝上拱了起来,土块朝两边滑落下去。大地里传来低沉的呻吟声。 天乘哆嗦了一下,随即就扑了上去,用手和指甲拼命挖开泥土。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的手很快就开始流血了,她却浑然不觉。 土层被越扒越松。突然之间,一只手从泥中伸了出来。 天乘跌坐在地。 那并不是活人的手。手背上露出了白骨,指尖乌黑。但是新鲜的肌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重生着,鲜红的肌肉蠕虫般爬上骨架。 萨蒂闭上眼睛,转过了头。天乘呆呆地看着那只手在空气中痉挛舞动,随即又喊了一声,扑上去继续扒开泥土。 从墓穴里传来恶心的腐臭味,虫豸和蛇纷纷从泥中爬出,四面逃散。泥中已经依稀可见人形。那似人的东西呻吟着,摇晃着,肢体在重生的痛苦中怪异地抽搐扭曲着。 “云发!”天乘叫喊出声,“云发!!” 那个身体终于从墓穴里爬了出来,滚倒在地。皮肤正重新覆盖上他赤红色的肌肉。手指的肉里伸出了指甲,毛发从皮肤里钻出来。他依旧在震抖不休,四肢弯曲成让人毛骨悚然的样子。 天乘又哭又笑,扑上上去。 “云发!”她尖叫着,扑打掉对方身上的泥土,“你真的活了,云发!” 萨蒂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看到天乘紧紧抱住了那个浑身□的男人,长发垂下来覆盖了他的脸。 她睁大了眼睛,手微微颤抖起来,摸了摸垂落脸颊边的金色花朵。 天乘捧住了云发的头。“看着我呀,”她喊。 那男人嘴里发出怪异的呜咽,他抬起了头。 血在萨蒂的身体里瞬间冻结了。 她一把抓紧了湿婆的手。 她看到了云发的眼睛。 那是两轮空旷的凹陷。 不是活人的眼睛。 甚至不能算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白是灰色的,瞳仁里蒙着一层白翳,萨蒂看着他的时候,一只蛆虫被重生的肌肉从眼眶里挤落出来。 他的眼球狂乱地转着,犹如掉落在地的球随意滚动。 那双眼睛彻底扭曲了萨蒂所知的祭主之子的面孔,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张会抽动的木头面具。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个温和的、羞涩的笑容彻底被从她回忆里抹去了。 剩下的只有对现在这张僵硬的脸的恐惧。 萨蒂发起抖来,她向后退去。 而天乘则僵在了那里,她张大眼睛,注视着那张被彻底破坏、扭曲了的面容。 “云发?”她小声地说,“云发?” 他的脖颈扭曲着,喉咙里发出吼吼声。 “云发,”天乘说,声音被绝望压成薄细的一线,“看看我……我是天乘呀……” 那个面孔缓慢地转向她,那双眼睛望向她。几乎能听到骨节在他肌肉里移动的声音。他的手在膝盖上痉挛抽动,好像在跳一支滑稽的舞曲。 他朝她露出了牙齿。 天乘把这个当作了一个微笑,伸手搂住了他。 他一嘴咬上她雪嫩的脖颈。 天乘尖叫起来。 “湿婆!”萨蒂叫喊出声,她的心肺都要被那恐惧挤压爆开了。 湿婆伸出了手,他的头发擦过她的脸。 萨蒂眼前发黑,向后倒了下去。 天乘觉得那带着腐臭的呼吸离开了她的脖颈,她抬头,看见云发飞了出去。 云发的身体撞到了一边的大树上,滚落在地。他随即便爬了起来,手肘和膝盖着地,指甲抠进泥巴里,眼珠朝着周围狂乱地转。 湿婆踏上一步,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三叉戟。 天乘扑到云发面前,张开双臂挡在湿婆前。 “不许伤害他!!”她尖叫着。 “让开。”他说。 “不许伤害他,”天乘说,她全身都在发抖,也许她终于意识到了站在面前的是什么人。“求你……” 湿婆看着她。她脖子的皮肤都被咬破了,起了一大块瘀青。 “乌沙纳斯之女!”他说,“让他死了更好。” 泪水从天乘大张的双目里滚落下来 分卷阅读25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不要,”她说,“他认不出我来……因为我让他等得太久了,他才生气……求你别伤害他……云发他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湿婆皱起了眉。 云发在天乘身后摇晃着身子,突然又朝天乘扑了过去。 天乘尖叫,跌到了一旁,湿婆的身影一闪,他把云发按在了地上。 “不要!”天乘叫起来,冲过去抱住了湿婆的胳膊。 “只是让他老实一点。”湿婆说。 他挪开了手。云发爬了起来,摇晃着脑袋。天乘转身怀抱住他。 云发再没有做出任何凶暴的举动,他只是那么摇晃着头和肩膀,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噜声,不看湿婆,也不看天乘,蒙着白翳的眼睛朝上翻着。 “云发,”天乘还是轻声叫他。 “他不会回应你了。”湿婆说。“那个东西已经不是你的云发了。” 天乘哭泣着,泪水洗掉了云发身上的泥土。“不对,”她喃喃地说着,充耳不闻,“他只是需要时间想起来。他需要时间恢复。我知道的。” 湿婆注视着这两个人。 清晨的光线透过层层茂密的树叶,温柔地照在林中的这一对年轻人身上。 “你想要到哪里去?”他突然开口问。 天乘抬头看着他。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带着他走。”湿婆说。“去哪里都可以。” 天乘张大了眼睛。 湿婆回头看了一眼萨蒂。“我想她欠你一个道歉。”他说,“我代她偿还。” 萨蒂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大天神庙里。天乘凄楚的尖叫还在她耳边回响,刺得她眉心都在痛。 她站起来,走出神庙。湿婆站在庙门外的森林之中,黝黑攒动的影子正一个个缩进他被拉长的身影里。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着她,但并没有说话。 萨蒂摸了摸耳边的商吉婆尼花。她突然觉得极度虚弱,浑身都冒出冷汗来了。 “你在生我气吗?”她低声问。 湿婆静静地看着她。 “萨蒂,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探试我。”最后他说。 萨蒂垂下了眼帘,嘴唇颤动着。“对不起,”她轻声说,手抓住了残留石柱的边缘。 湿婆转身朝她走过来。 “这令你自己受到伤害。”他说,“你也令天乘受到了伤害。” 萨蒂闭紧了眼睛,手抓得更紧,指节都发白。“我只是……我只是一直在想……” “萨蒂,”他说,“你在想让我用商吉婆尼令你姐姐和她的孩子复活。” “因为当我提起她们时,你带过话题。当我请求时你只是微笑。我想我如果提出,你会拒绝。我想我无法说服你。”萨蒂低声说。 “所以你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激发我不得不去做这件事。天乘给了你机会,你便抓住了它。你顺从她,让她胁迫你,好让我不能不去找你,你非要看着我让云发复活不可。如果云发也能复活,那么我就没有不让你姐姐和孩子复活的理由了。”湿婆说。 “我不知道你不那样做的理由。你不让我知道。”萨蒂说,泪水停留在她眼角。“” “即便我告诉你我的理由,你也不会接受。”湿婆说。 萨蒂用手捂住了脸。 “那么,现在,告诉我。”过了一会她低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湿婆把手放在旁边一株枯木上。 绿色的嫩芽很快从乌黑的朽木中钻出来,就在老树的尸体上,新生的、秀美的小树抽出枝条,飞快成长,嫩绿的树叶从湿婆的指缝里长了出来。 “萨蒂,”他说,“我摧毁、破坏、灭绝,也令废墟中生出新的世界。但从枯死树木上长出的嫩芽也绝对不会是原来那颗树,腐烂肌体里生出来的新生命也绝不会是从前的复制。我是新生之神,不是复活之神。萨蒂,商吉婆尼的作用只是起死回生。它能给予亡骸生命,但它不能令逝者复活。”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云发的回忆和情感在他死去的那刻已经消亡,剩下的只有一具没有灵魂的肉块。乌沙纳斯要商吉婆尼,因为他只想要源源不绝的士兵,他们不需要灵魂,只需要服从;魔龙也不需要灵魂,只需要陀湿多注入的仇恨。”湿婆说。 “骗人,”萨蒂轻声说,她死死抓着耳环。 湿婆看着她。 “常理无法改变,时轮无法逆转。”他说,“萨蒂,死去的人永再也不能回来。” 萨蒂抬起了双手,像是要举起什么,最后她把手伸进了头发里,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她扬起脸,泪水滚滚而落。 他的无情从不是因为冷酷,她早该明白。 或许她早就猜到了,却只是下意识地避开它,最后还怀着侥幸的心理,利用了天乘。 因为希望被摧毁是最痛苦的 分卷阅读25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何时开始她成了这样狡猾可鄙的人。 泪水大滴滚落,渗进泥土里。周围的影子里传来同样的呜咽声,森林呼啸哀叹。 湿婆伸出手,把她的脸抬起来,抹去了她的泪水。 “你再哭下去,令我所有的扈从都感到不安了。”他轻声说。 萨蒂轻轻避开了他的手。“对不起,”她嘶声说。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我并不生气。”他说,“但你不该用这种方式试探我,萨蒂。 “你觉得我不会听你的话,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她说,泣不成声。 湿婆看着她。 萨蒂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因为你说的都是绝不掩饰的真实。”她说,“这太痛了,湿婆。太痛了。对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太痛了。” 湿婆沉默着,萨蒂伸出手,他搂住了她。她抱紧他,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肤中。他听着她的嚎啕,闭上了眼睛。 他在想着,若是在从前,如果她向他提出对塔拉和布陀使用商吉婆尼,也许他就会照办。 毕竟他一贯实现人们的心愿。 这种事情,他并不是第一次做。 若是在从前的话。 四 天乘睁开眼睛,看见漫天星空。 湿婆遵守诺言,把他们送到了她想要到达之处。 这是莲顶山的山麓,她和云发旅程开始的地方。 他们并排躺在林中的空地上,星辉撒遍他们全身。 星辰那么不可思议。她想象那是无数的繁花在黑蓝天空上开放。它们遥远地燃烧着,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光辉刻入地上人们的眼睛与灵魂,本身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似地界的宝石,那些先祖的眼睛,总是俯瞰着、要求着、诉说着。 “看那些星星,云发。”她轻声说。“它们真可怕啊。” 旁边传来嘁嘁声。云发蜷缩在她的旁边,手指抠进泥巴里,牙齿咬着草根。 天乘侧头看着他,“你是记得我的,对吧,云发?”她说。 他自己哼哼着,涎水从嘴角淌下来。 “你记得的,”她说,伸出沾满红褐色的泥土的手来,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你一定……得要记得。” 云发不会走,只会爬。他四肢着地,像个动物。她拉他,扯他,但他站不起来。 最后她放弃了。她在附近找到了一个村庄。它一度因为战乱荒废,只居住了六七户人家。其中有一家有大车。她杀了大车的主人,抢走了他的衣服。顺手放火烧掉了村庄最后的残余。她把云发拽上了车,给他穿上衣服,让他听话。但他挣动不休,最后她只好用绳子把他捆在了车上。 他们路过荒芜的田野,烧黑的树林。路上掩埋着累累白骨,颅骨上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们。 夜晚她同他说话,星光洒落到她面孔上。 “看着我呀,”天乘说。 他低下头,张开了嘴巴,口水滴落到她手上。 白天她同他说话,指给他看远处的森林和田野,他咬着绳索,指头扭动不休。 如果她拥抱他,他就会咬她。 有一天黄昏,他们走了很久,全都饥肠辘辘。他在车板上扭动,牙齿咬得咔咔响。天乘心里发慌,突然瞅见野地里有一棵树,上面结了唯一一个鲜红的果子。 “云发,你等等啊,”她说,跳下车来。 她把果子摘回来。他正在咬自己的大拇指,啃得鲜血淋漓。她把手指从他嘴巴拿开,给他果子。他皱起了眉头。 “吃吧,云发。”她低声说。 他嗅闻着那果子,张嘴咬了一口,天乘看着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脸。 他转头就把混合着血的碎渣全吐在她衣裙上。 她哭了。他露出牙齿。 毗湿努坐在宫殿外的凉亭,半心半意地打着瞌睡。 在天帝的宫殿之间,天界交叠的影子在发皱、扭转,就像海潮变幻。 那感觉触到了毗湿努的灵魂。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 有三个身影从宫殿的影子里走了出来。 毗湿努看着他们。他们是从梵天的疆域里出来的。 那三个人走近了。毗湿努从栖身的凉亭跳下来,朝他们走去。在莲花池上的桥梁上,他们相遇了。 站在毗湿努面前的不是天神,甚至也不是人类。 那是三个罗刹。朱发和深色皮肤,看守水源的大力精灵。 他们外表似人,有智慧,但这智慧十分混沌,如同一团混在一起的火油,稍不注意就会引发大火。 毗湿努微微皱起了眉头。 事情有一点不对劲。 那三个罗刹看到毗湿努站在他们面前,彼此茫然对视着,然后其中个子最矮小的一个似乎猜出了他是谁,不胜惶恐地朝他弯腰合十行礼。 另外两个罗刹也朝他行礼。其中一个个子十分高大 分卷阅读25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外表吓人,铜眼月牙,肌肤上满是疤痕。毗湿努歪了歪头。这家伙身上一股子腥臭味,看来喜欢以活人为食。他转头看向另外一个罗刹,恰好那家伙也同时抬起头来,他们的视线碰撞到了一起。 那家伙的深绿瞳仁里燃烧着一把野火。那是单纯地、疯狂地、骄傲地、肆无忌惮地猛烈燃烧着的火焰,蔑视一切、热爱一切、贪恋一切、憎恨一切,既美丽,又可怕,又恐怖。哪怕是最有力的天神,在看到他那双绿眸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颤抖着把目光移开。 但毗湿努却没有动。 看到那团野火的瞬间,他的掌心里便长出了拉弓的茧,身体上长出了刀剑和毒箭造成的伤痕,指尖隐隐作痛。 在他灵魂深处,宇宙运转的轨迹低语,星辰幻化成无数画面,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家伙的未来,认出了他。 这个人将是他未来的寇仇。 他看着这个有双可怕眼睛的罗刹,开口问:“你是什么人?” 这命中注定成为他敌人的罗刹咧嘴一笑,傲慢又无礼。他朝他鞠躬。 “好教莲花眼的世尊知道,”他说,“大海之外有座楞伽岛,是罗刹们安居乐业之地。我是他们的国王罗波那。” “梵天!”毗湿努一脚踩进了盛开着各色莲花的水域中,喊着。 在水之中,最大的那朵莲花缓缓开放了。 梵天坐在那朵莲花上。他四肢优雅,容貌秀美绝伦,犹如绝色女子,但当他张开眼睛望向毗湿努时,眼睛依然深灰苍老。 “难得见你这样急匆匆的啊,那罗延。”梵天微笑着说。“发生了什么事?” “你给予了那些罗刹什么恩赐?”毗湿努皱眉问。 梵天微微一笑。“你在说那三兄弟吗?求道德的,我给予他永生。求力量的,我给予他沉眠。求永生的,我给予他无敌。” “无敌……”毗湿努说,“你是说那个叫罗波那的家伙?” “是啊,”梵天说,“我允诺给予他无穷的力量。他将不可能被任何天神、阿修罗、半神和精灵击败。” 毗湿努瞪着梵天。 “你这是在造就新的怪物啊,梵天。”他说。 梵天微笑着看着他。“罗刹也好,天神也好,都是我的后裔。”他说,“他们修行了很久的苦行,我应当对他们一视同仁。” “道理我明白,”毗湿努说,“可是事情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这些罗刹本是笼罩在湿婆影子底下的生物。他们受他统御,原本无法来到天界。从何时起,他们竟然脱离了控制?”毗湿努说,顿了一顿,皱起了眉头。“湿婆的力量减弱了……?” 梵天还是看着他微笑。 “这的确不可思议,”他说,“但却是个好兆头。” “什么意思?”毗湿努问。 没有回答。水潺潺流过莲花根部。他们对视着,然后梵天垂下头来,干枯的白发遮盖了姣好面目。 “友邻王现在如何?”隔了一会,他轻声问。 “他在壮大自己的力量,击败伐楼那的一次次反击。”毗湿努冷冷地说,“目前为止他干得不错。说不定——如果他足够胆大或足够愚蠢——他还会向地界出兵巩固自己的力量呢。” “那你呢?” “我拉拢五老会,让他们自以为还有发言权,好给友邻王时不时制造点麻烦。我给伐楼那些力气,好让他不至于被友邻王搞得一蹶不振。” 梵天笑起来。“你很擅长这个。那么继续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他说。 “其实我不喜欢这局游戏。”沉默了一会,毗湿努说。 他转身朝梵天的疆域外走。 “拉克什米怎么样?”创造神在他背后问。 毗湿努头也没回。 “甘露能治愈一切疾病。”他说,“甘露不能治愈自身。” “你再不会回那罗海上了,对吗?”梵天问。 “我回不去了,”毗湿努说,依旧没回头。莲花蓬勃地生长起来,遮盖了他的身影。 阳光洒在那片灿烂的花海上。 天乘停下了车,她认出了这片花海。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花海边的山崖上盛开了无名的紫色花朵。 她走下车来,拉车的骡子旋即因为疲累倒毙。 她回过头,看到云发在大车的车板上扭动着。 她把云发的绳索松开来。 “喂,”她说,“云发,你过来看,那花好漂亮。” 他蒙着白翳的眼睛翻着看着天空。 “我想把它摘下来,”天乘又说,“别在头发边一定很好看。” 他一动不动,舌头耷拉在嘴边。 她拉住了他。“为我摘下它吧,”她说。 他还是一动不动。 “快啊,云发。”天乘说。“你不愿意吗?” 她松开了手,于是他跌回到大车上,然后爬到地上 分卷阅读26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去了。 天乘看着他,看着他在泥土里扭动,嘴里哼哼作声。 “快啊!”天乘大喊,“为我去摘花啊!!” 她一把将他拉起来,把他拖过了花海。她带着他跃上了悬崖。他因为这样的动作而受惊了,吼吼地叫着。 她够到崖边,去采摘那几朵紫色的花。 岩石划伤她的皮肤,磨破她的掌心,而她终于弄到了它们。她把花捧在自己手里,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把花放在他掌心里。 “把花送给我吧,云发。”她说,声音发着抖。 他朝前勾着脖子,半张着嘴巴,没有看她。 “把花送给我吧!”她喊了一声。 他歪着脖子看着它,又看看手里的花。 他把花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紫色的花汁从他歪斜的嘴角流淌下来。 他抬起头来,又朝她露出了牙齿。 天乘泪流满面,伸手把他推下了悬崖。 五 伯利掉落在梦里。 他看见逝去的国王世界。无数年代遥远的提迭和檀那婆之王,他们享受大地及树木、药草、珍宝、河流、山岳和矿藏。他们全都腾云驾雾,全都博学多闻,全都摒弃贪婪,全都光芒逼人。他们来了又去,数以千记的国王端坐在宝座上,化为骷髅。他们无声地注视他,伸出手触摸他血中的阿修罗火。 他看到有人朝他走近。那人笼罩在一团明亮的雷光之中,勇武有力,豪气毫无瑕疵,光彩照人。 但在那人身后,伯利瞥见一个影子,紧紧跟随着他。 那是个可怕的女人,面容枯槁,身如枯骨,穿着沾血的衣裳,满头蓬乱白发,牙齿外露。 伯利醒了过来。 他看见茅草编织的屋顶。鸟鸣和清风吹拂山林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他随即就感到了身体上的痛楚,胸口像停着一团火。伯利躺在草席上,觉得四肢僵直,几乎难以动弹。过去数个日夜,高热和伤痛一直在折磨他,令他虚弱难当。 “哟,你醒啦。”有人说。 伯利首先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酒味。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转过头,当他看清站在旁边的人是谁时,他睁大了眼睛。 伯利发觉自己正看着一个年青的雷神。 说年青,是因为现在这个人与他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个头戴冠冕的因陀罗似乎截然不同。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像风刮乱了的野草,全无半点那个端坐神象之上的天帝华贵威严的影子。看到伯利扭头,他咧开嘴巴,哈哈一笑。 “你命真大,”他说,“我那天夜里喝得有点多,出门时半路被你绊了一脚,趴在地上一摸全是血,吓死老子了。说实话,你那时被扎得像个刺猬,怎么看都死透了。我想把你扔掉,你的黄马竟然踢我,我才发现你还有气。” 伯利瞪着因陀罗,说不出话来。 因陀罗摸摸下巴,皱起了眉头。“哦,你大概很渴吧?” 他钻出了茅屋。伯利闭上了眼睛。 清凉辛辣的感觉接触到了伯利的嘴唇。他吞了两口饮料,液体堵在喉咙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伤口更痛,酒流到了他胡须中。 因陀罗放下了罐子,“啊哟!真是浪费。”他想起了什么,蹲下来,“喂,你得要看看这个。” 他从草铺下面摸出一柄长矛来。 伯利颤抖了一下。他认出这是穿透他身体的东西。 因陀罗拿起长矛,挥动了一圈,武器划破空气,挟着风雷之声。伯利看着他。他操弄武器的动作娴熟美妙,凡间绝无。 “你得罪的可不像是普通人啊,”因陀罗说。 伯利皱起了眉头。雷神的眼睛似乎因为宿醉而发红,却依旧明亮得令人生畏。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低声说。 因陀罗歪着脸。 “你谁啊你。”他说。 伯利再度猛烈地咳嗽起来。 因陀罗跳起来,瞪着他,“你是不是伤口又痛啦?”他嘟囔,“忍着点,老兄,我去给你找药去。村里那帮无赖还不许我救你呢,还说要把我也一并赶出去。那帮狗娘养的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过你放心好了,这里是原来林中强盗的住处。那些胆小鬼没胆子来这里。” 他弯腰再次走出茅屋。临出门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伯利,脸有些红。 “对了,”他说,“……我找到你的时候发现地上有块宝石。不过已经裂开了。他们正嚷嚷着要我酒饭钱什么的,否则就要卖我的马。我觉得他们嚷得实在让人心烦,就随手把宝石抵给了他们。呃……不过我也有让他们给我疗伤的草药作为交换。” 伯利几乎笑了起来。 “那不是我的宝石。”他低声说。 因陀罗眨眨眼睛。“哦,是吗?”他说,随即大笑起来。“那更好了。哈哈哈!” 他走了 分卷阅读26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出去。 伯利抬起脸来,看着茅草屋顶。 作为创造者和撤销者的时间啊,他想,你究竟给我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 天乘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天乘跌跌撞撞地,又走进了森林里。 她好希望那层雾能再度涌进她的思维。可是思想和回忆却六月阳光一样鲜明,悲伤和欢喜都那么灿烂,照耀着她的内在灵魂,令她由内而外地觉得炽热痛楚。 不知何时她的佩刀掉落了。 她的衣服上沾染上了血,也带上了花瓣的紫色。 她踉跄地走着,走过白天,走过夜晚,草扎伤了她的脚。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湿婆站在她的面前。 森林中的光线暗淡,他像望日的圆月和云中的闪电那般散放光芒。 天乘抬起脸来瞪着他,血珠顺着眼角滑落。 “你到底是谁?”她问。 “我是湿婆。”他回答。 天乘看着他,哈哈笑起来,“原来是你。世界的毁灭者、魔醯首罗、世尊、时间的主宰、万物主宰。”她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伸出手来。手上都是黯淡的痕迹,她以为那是血,实际上那只是花的紫色花汁。 “你看,我杀了他。”她说,“我最后还是杀了他。” “你没有杀他。”他说。“他很早之前就死了。” 她看着他笑,随后便崩溃了。 歇斯底里的哭声响彻森林,影子骚动,惊鸟飞出丛林。 “把他还给我呀!” 她吼着,跪在地上。 “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只是想要他回来,为什么他不回来呀!” 湿婆只是看着她。 “告诉我该怎么办,”她嚎啕着,“我该去哪里。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萨蒂希望你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湿婆说,“但你也必须为你造下的黑业受到惩罚。” 她抓住了他的脚。“诅咒你,”她说,“诅咒你们两个。你们终有一天也会像我这样,被痛苦驱策,在林中狂奔乱走。我诅咒你们!!” 湿婆的目光变得深沉。 “你的诅咒我收下了。”他低声说,“会有这一天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天乘抬起脸来,“你到底要我怎样?”她嘶声说。 湿婆凝望着天乘。 “乌沙纳斯之女,”他说,“永永远远地、彻底地忘了他吧。” 天乘张大了双眼。 白光笼盖了她,她颤抖着,放开了湿婆的脚腕。 “你……”她说,血泪流过脸颊。“为何名为慈悲,却毫无慈悲……” 她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天乘跌跌撞撞地,又走进了森林里。 她心里迷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要做什么。 密林里传来各种诡异的声响。食肉兽爬行,冷血的蛇缠绕树干。 远处飞鸟嘀鸣,声如号哭,她心里一惊,突然一脚踏空。 她掉进了一个被枯枝掩盖住的井里。 井里没有水,也并不深,但她却崴到了脚,动也动不了了。天乘吓坏了。她大叫起来,发觉自己声音沙哑难听,就像哭了许久。她急得出了一身汗。她抬头张望着,只能从井口看到外面被茂密树丛遮挡的天空。 光影渐渐移动,天乘明白时间正在流逝。她感到又累又饿,身上到处发痛。此时此刻,她不是能依仗刀剑的骄傲女孩,也没有父亲从旁相助,她抱紧了膝盖,坐在井底,咬着嘴唇。 天色越来越暗了,天乘也越来越害怕。她明白,这样的森林里人迹罕至,也许她会在这井里困到死为止。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响动。像是有人踏着树叶,那脚步竟然朝着井口过来了。 树枝一响,天乘抬起头来。一张年轻英俊的男子面孔出现在井口。 迅行现在很苦恼。 倒不是因为治国的缘故。友邻王登上天国不久之后,周围国家的君主便立即转变了态度。王公们纷纷找到名目,送来各式各样的宝石、上等檀香和精美首饰。有人把河岸的肥沃土地交换贫瘠的山地,有人送给迅行八匹黄金笼头的骏马和披挂摩尼珠的白象作为礼物。突如其来的奉承和讨好让迅行有些不知所措,看到那些昔日趾高气扬的大国君主,如今派出的使臣全都对自己低声下气,低眉顺眼,迅行又觉得十分得意。 但迅行也有了新的烦恼。苏诃摩国的国君写信给他,亲切地问他是否曾订下婚事,并暗示自己还有个美貌无双的女儿待字闺中;朱罗国的君主希望迅行来出席公主的选婿大典;利湿迦的王公要把自己只有五岁的女儿塞给他,优罗迦的国君甚至亲自带着自己的妹妹来拜访他,非要让他照顾她。突然之间,迅行发现自己成了大地上最受欢迎的准女婿候选人。五光十色的公主贵妇在他面前闪来闪去,所有人都在盼着他结婚。 “女 分卷阅读26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人的事情真是麻烦,”有一天他对宰相说。“看着就心烦!” 老宰相摇着头,“殿下,要知道,现在各国都在讨好你,只是因为远在天国宝座上的友邻王陛下。我国依旧是个贫瘠狭窄的小国。联姻是送上门来的好事,您还是尽快选择一位如意的女郎完成婚姻大事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迅行说,感到十分不乐意,“我当然知道这些送上门来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可是如果我娶了东光国的公主,布鲁族就会不高兴;我当了俱卢多的女婿,朱罗王又会把我当成仇敌。你让我怎么选?” “所以联姻是门学问,”老宰相说,“所以你父亲当年……” “我一辈子都不结婚了。”迅行说,“那些女人没一个我看得上眼的。” 丞相大吃一惊。“殿下,这可使不得啊,如果没有继承人的话,那可是……” 迅行抱住了脑袋,“算啦,我只是随口说说,我要去狩猎。” 他大步往宫殿外走,宰相追上他,“殿下,友邻王陛下把王国交给你,沉迷狩猎可不理于治国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沉迷狩猎了,”迅行不耐烦地说,“我只是出去散散心!猎物总不会跳到我面前求我射它们吧?” 他走出王宫,纵马奔驰,最后来到了森林之中,去追赶野鹿。他狂热的狩猎进行了一整天,最后马匹疲倦了,他也想要喝水。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远处有一口被葛藤蔓草遮盖的井。 迅行走到井边,向下看去,一看却呆住了。井里没有谁,只有一位妙龄少女,宛如一团火焰光芒闪烁。 他们互相看着,都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呀?”最后迅行说,“你怎么会掉在这井里头?” 天乘看着这个年轻的王子。他外表英俊,但语言粗鲁,看起来头脑简单,容易被欲望压倒。 她好累。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她想不起来自己走了哪些地方,经历了什么事情,她的心灵已经在泥沼之下沉睡,她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有柔软的床榻,和美食佳酿。 她朝他伸出了手,露出一个微笑。 她有一半她父亲的血统;自然也有一半她母亲的血统。 “国王啊,”她说,“我是品行端正的修道人的女儿。我在林中漫步,不小心掉落井里。请你把我拉上来吧!” 迅行看着她伸出来的手。手指的指甲朱红。他知道出现在蛮荒中的陌生女人是极度危险的,有父亲的前车之鉴,他认为自己不应当接近这样的女人。 可是她朝他笑着,摩尼宝石的耳环明亮耀眼,姿容妙曼,无以伦比。 他朝她伸出了手。 六 萨蒂抬眼望去,她看得到迅行的车銮扬起的滚滚尘土。她也看见天乘在那辆车上,环抱着迅行的腰。她看见天乘把面孔埋进迅行的脊背里,年轻的王子一脸兴奋。他们远去了,暮色盖过大地。 她别过头。湿婆站在她身旁,正抬头注视地平线上露出的第一颗星星。 “这是你安排的结局吗?”她低声问。 “不是,”湿婆说。 “这样她以后会得到幸福吗?” “她得到的是归宿。” “我不知道……让她忘记一切,是正确的吗?”她低声说。 “在我这里,正确或不正确……”湿婆说,却没有说下去。隔了一会,他又说,“遗忘不能改变大多数事情,如同因陀罗的冒险。遗忘既非祝福,也非伤害,那是一种天赋。如果天乘心里连一丝忘记他的意愿都没有,即便是我也不能让她忘记他。” 隔了一会,他又说,“你对此感到满足吗?” 萨蒂轻叹了一声,返身抱住湿婆的腰。“我们回去吧。”她细声说。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萨蒂盘坐在曾是神庙窗口的石台上,弹奏着西塔琴。湿婆坐在她对面听着。隔了一会,他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不要弹了,”他说,“今晚你的心是乱的。” 萨蒂还是注视着湿婆。 “你还在想天乘的事情。”他说。 萨蒂低垂下头,没有说话。 他看着她,把她拉近,低头吻她。 萨蒂闭上眼睛。 他从她手里拿走西塔琴,俯身吻她掌心的月牙伤痕。 “湿婆,”她轻声说,身体在他怀里,依旧微微发抖。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轮廓,伸向她的腰带。 以往这个时候萨蒂总是会害羞,想要挡开他的手,或者别转开脸。但今天她只是低垂着目光。 月光从破损的屋顶照射下来。有着年青面孔的大天石像默然注视着它脚下交叠的身躯。 她在他身下,垂落的黑发随着身体的节奏波动,肌肤磨蹭着身下的青石,汗水渗进了石头的纹路里。此刻万籁俱寂。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泪珠挂在她睫毛上,犹如露水挂在新月尖上。 分卷阅读26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睛里含着所有的黑暗,所有的光;那黎明的天空是多么饱满,又是那么深邃无底;她想她永远也填不满它。到底是谁,为他的眼睛赋予这种神采,要让将来爱他的人全都辗转不安。 结束之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萨蒂抬头看了一会湿婆,他伸出手替她拂开被汗沾在额头上的头发。她对他微笑,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湿婆等她睡着后就会离开。许许多多个夜晚,在流淌溪水的山谷间,在雪山山麓幽暗的洞穴里,在八方护世天界的草原上,这时他总是会起身离开,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梦,而他则独自迈入荒野,徘徊漫游,沉浸在更宏大的那个“他”中间。 半夜开始起风了。夜风吹进神庙、吹到萨蒂□的肌肤上,让她醒了过来。 她感到印在自己额边的暖意,转过头,惊讶地发现湿婆还在她身边。 此刻月亮已经落下,只有他额头的新月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闭着眼睛,垂下的眼帘和睫毛如同夜幕般掩盖了宇宙的秘密。 他竟然睡着了。 像一个常人那样睡着了。 她张大眼睛看着他。 她在想是不是狮子睡着了就是这个样子。 但睡着了的雄狮还是雄狮。 他在睡梦中就忘了收敛自己的神光。他还是那样的一道黑影、那么可怕、那么庞大,延展到四面八方。她睡在他身边,犹如睡在万丈深渊之旁。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站起来。他依旧没有醒。 萨蒂默然注视了他一会,心跳终于平复时,她走到外面去。大概湿婆没有做梦,因为连星辰都从天幕上消失了,世界漆黑一片。 她让风吹着自己。 天乘的声音突然在她思想里回响起来。 那些话天真无邪,道出她自己不敢面对的真实。 ——其实只要你开口,你就能让他真正爱上你,不是么? 萨蒂抬起手来,低头看自己掌心的伤痕。 她握紧了手心。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开始认真地想,到底自己拥有那样的能力是为了什么。 她的名字是萨蒂,意即真实。父亲唤她摩诃莫耶,宇宙之母。 “你的到来就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真实。”她想起幼时父亲对她说的话,“我的女儿啊,在你出生之前,真实本身都没有那般真实……” 突然之间,萨蒂战抖了一下。 她张大了眼睛。 回忆和现实,所有的线索交汇在一起,一个她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事实,突然就在她眼前呈现开来,那么清晰。 她猛然扼住自己的喉咙。干渴猛然袭上她的心脏,她头血上涌,骨头几乎冒出黑烟。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终于理解,为什么自己不愿意回永寿城去,不愿意回父亲身边。 原本在一切事件中,父亲受到的伤害最深,而她本是应该留在他身边抚慰他的。 她却选择了最可怕的一种方式抛弃了父亲,独自留他在绝望和悲痛之间备受煎熬。 ——那你就是和你姐姐一样,抛弃家庭,找了个见不得人的情人。 天乘再一次说对了。 萨蒂费了好大的力气,压制了魔龙的渴望。 她不敢哭出声来,便用手捂住了嘴巴。她本当吞血,却喝掉了自己的眼泪。 她走回去,躺回在湿婆身旁,凝望着他,颤抖着。 ——这能力会从这个宇宙里抽走时间,同时也从你自己体内那个宇宙里抽走时间……再用两次,至多三次,你就会被身体内部的劫末之火由内而外烧个干净。 ……这个险值得一冒。 她离开他的肩膀,伏在他身上,贴近他的胸口。 只要一句话,一句有魔力的话,她就能改变他。由内而外改变他。 说出那句话之后,他会成为什么。 他不再会是这样,睡着时仍然是切在世界之中的人形深渊和阴影。他也会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睡着时便显得天真而无防备。他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将会会做更多。他会充满激情地用目光拥抱她,就像每一夜她被他淹没一样,他也会淹没在她之中。他会令全世界的花为她一个人而开,会令全天下的诗歌都为她一个人而诞生。他没有她就不能呼吸,离开她他就不会快乐。 那时她就会得到幸福么? 有一天,迟早地,他会发现她对他耍弄的把戏。他会大发雷霆,会满怀怨恨,可他还是必须爱她,爱她,爱她。 就像遗忘,自我欺骗也是一种天赋。 她要面对的未来太痛苦了。 但只要他爱她,她就能战胜一切。 她垂下视线,把嘴唇凑近他心脏所在之处。 太阳升起来了。 湿婆走出神庙。他看到萨蒂背对着他坐着,抱着膝盖。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萨蒂垂下了头。 分卷阅读26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湿婆,”她说。声音微微有点沙哑。 “怎么了?”他问。 她回头看他,眼睛有一点红。她张开口,想要说的话一定在心里演习过千百次,柔滑清晰。 “我知道父亲为何恨你了。”她说。 湿婆看着她。 “他……”萨蒂说,“是第一个为了商吉婆尼而召唤你的人。因为他曾想让你复活我的母亲,是吗?” 那些漫长的日子…… 她和塔拉守在祭火边,塔拉起身去收拾木料,她抬头张望扑火的飞蛾,父亲则独自一人,在房间里, “和死去的妻子对话” 父亲收留舍衍蒂,不是因为他认为让她四处游荡是所有天神的耻辱。 他知道商吉婆尼留在舍衍蒂那里。 他要看着商吉婆尼和舍衍蒂一起毁灭。 湿婆张开了嘴唇。 “你父亲……”他说,“选择自己吞下了他造就的苦果。” 萨蒂闭上了眼睛。 她不用去想像,那画面就能在她眼前浮现。 烟雾在大地上升腾,父亲扑倒在祭火中现身的年轻神祗脚下。凭借他的瑜珈力,他知道这个可怕的神能给他什么。他抬起双手祈求着,祷告着。 万物化为同一个声音,融化在亡骸之中。在泥土里抽动的那个女人的躯体,她不是他的妻子,亦不是她的母亲,只是一堆毫无意义、没有灵魂的肉块。 而达刹抱着那具丑陋肉体,抬头看向火焰里的毁灭神。把这个诅咒、这个嘲弄、这个充满恶意的玩笑送给他的威力无穷的神明,曾为了拯救众生而吞下毒液,此刻注视着仙人的眼里却既无慈悲,又无喜乐。 她看见父亲的嘴唇抖动着,化作充满无穷悲愤的质问。 而从时间和破坏那里得不到任何答案。 毁灭神收回了起死回生的力量,消失在影子之中,火焰之中。留下达刹独自举手向天。 萨蒂蒙住了自己的脸。 她多么希望父亲对湿婆持有的仅仅只是恶毒的偏见。 他永不可能原谅湿婆。 也永不可能原谅爱上湿婆的自己。 他永远不会给予他们认可。 “湿婆。”最后她说,“我想做你的妻子。” “在所有曾经活过和依然活着的人之中……”他轻声说,“萨蒂,已经没有谁比你更接近我。” “我知道,”萨蒂说,“可我还是想做你的妻子。” “萨蒂,现在这样不好吗?如果按照乾闼婆的形式,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湿婆说。“你是我的伴侣,我的爱人。” “是啊,”萨蒂说,抬起脸来看着湿婆,“世人所说的妻子,是要和你分享一半躯体的人。但如果我今天说要离开,你就会送我离开,说我是自由的。因为连我跟随你,也是出自我的要求,你只满足愿望,不是吗?” “萨蒂,如果我要娶你为妻,必须取得你父亲的首可,但这不可能发生。”湿婆说。 “我知道,”萨蒂说,“我可以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从你这里继续求取快乐,但将来有一天我会失去你,也会被我的父亲憎恨。” ——萨蒂,也许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如果为爱舍弃一切,最后就连爱都会保不住。 “这不会发生,”湿婆说。 “这会发生,”萨蒂说,“塔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她用她的语言这么说、她用她的生命这么说。你忘了吗?她的遗言是经由你传达给我的呀!” 湿婆注视着她。 “湿婆,你是自由的……”她说,泫然欲泣。“谁也不能、也不该束缚你……可是没有束缚大多数人根本活不下去。湿婆……僵尸鬼们唤我黛薇,我好喜欢这个名字。舍沙叫我做你的新娘,我一听就想流泪。我不畏惧恶灵,不畏惧坟场的火焰,不畏惧涂抹在身上的灰烬,不畏惧挂在手腕上的毒蛇,我也不畏惧死,可我害怕父亲的诅咒,也害怕焚烧姐姐的柴堆。即便我的肉体活着,灵魂也会被世人心里的火焰烧成灰烬。” ——你是婆罗门的女儿,你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将来不管你走多远,你还是得要回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这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他说。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你我二人!”她喊道。“湿婆,我求你,向我父亲去求娶我吧!” 湿婆注视着她。 “你已经知道,这绝不可能。”他轻声说。 她已经哭了。 “那就送我回去,”她说,“对不起,湿婆,我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了。” ———————————————————— 金黄的长草在微风中摆动着。 巨大的白色雄牛驮着萨蒂慢慢朝前走着。紫蓝的天幕高远美丽,萨蒂回头看,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已经在他们身后很远很远了。 她听见前方传来了水声,小溪如同白银腰带般 分卷阅读26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贯穿整个草原。 雄牛停下不动了,回头看她。 她从雄牛背上跳下来,向前走了几步。清亮的溪水在草根中流淌,漫过她的脚踝。她低头时,看到水中映出了自己的倒影,清晰得像满月时月亮中的影子。金色的花朵在她耳边摇摆着。 她把花朵摘下来,伸手送到雄牛额间。它闭上了眼睛。在新月之下,那朵金色花融进它的皮肤,消失不见了。随即,在那宽阔的额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第三只眼睛。色彩在其中流转变幻,绚烂可怕。这第三只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世界,就闭上了,仅留下一道浅红的痕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情景一会,随即转过了身。她没有提起裙摆就走下了溪水。水流并不深,温暖得惊人。 她涉过了溪水,走上草地,再一次回头。白牛依旧站在小溪对岸没有动。 这一次,他不会再跃过溪流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睛宛如深海星空。 她不能再看了。萨蒂转身拔足奔跑起来。 他毕竟还是没有挽留她。 ……就在无星无月的晚上, 她贴近他的心脏,但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吻那个地方。 泪水本来要滴落下去,她自己拭去了。 七 拉克什米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黝黑的森林里走着,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身旁伴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牵着她的手。他的手镇定而温暖。握着他的手,就好像握住了这世界的平静。 他们在密林里跋涉着。然而不知何时,她身旁的两个男子消失了。现在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在强拉着她,那力量既残暴又凶狠。她抬起头,看到对方有一双野火般熊熊燃烧的绿眸。 无边的恐惧和悲痛攥住了她的心脏,她惊叫出声,蒙住了脸。 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拉克什米透过指缝偷偷向外看。 她以为梦已经完结了。可是她还是站在那个黑黝黝的森林里,独自一人。 突然间,她看到前方的松树下站着一个人。她走近一看,不由大为惊讶。那是个赤身裸体的老头,仅用长长的胡须和纠结的头发遮盖身体,脚掌上长出了蹼。她认出他来了,那是在那罗海上漂流的仙人摩根德耶。 “您好,牟尼!”她向他打招呼。“您来到这森林里做什么呀?” 摩根德耶看着她。“海神之女,甘露的化身。这不是森林。这是你的梦境。”他嘶哑着声音说。“不是我来到这里,是你梦到了我。” 拉克什米张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快死了,拉克什米。”摩根德耶说。“你这一世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了。你甘露凝成的精魄会投入到轮回中去。” 拉克什米心里微微一凉。可是好奇怪,她竟然不觉得特别害怕,也不觉得特别悲伤。“是吗?原来我就要死了啊……”她轻声说,“我会变成什么呀?” “你被情感所累,只能留在人间。”摩根德耶说,“你会转生三次为人。” 拉克什米听着,感觉很平静。“是吗……”她说。 老仙人锐利的眼睛盯着她。 “拉克什米呀!你的存在将常理之外的人拖入了常理,你令不被扰乱、恒定的心改变了轨道。他原本不在轮回之中,现在却会为了洗净这段尘缘,三次下凡,陪伴你度过三次不同的人生。”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脸涨红了,“那……那是什么意思?” “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窥看世界的梦境,你刚刚就在窥视自己的来生。”摩根德耶低声说, “我的来生,”她说着,想起牵着自己那只温暖的手。 她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她突然觉得心都醉了。以往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被那个来生的温柔洗干净了。 “啊,”她低声说,“好想早一点死。” 摩根德耶看着她,深深叹气。“我不愿意透露你的未来乃是有原因的。”他说,“但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你会忘掉这一切。拉克什米,你的未来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可爱。你乃是甘露凝成,天然具有智慧。人不能发了一个誓言之后很快违背它,但却可以设法打破这誓言的条件、缩短这誓言的期限。你发誓今生不爱、也不接受爱。于是,你潜意识里缩短了今生的寿限,好让自己尽快解脱。” 拉克什米怔怔地听着。 是这样吗?身体不愿意接受养分和休息,是急着舍弃这一世的痛楚吗? “但业不会因此减轻,因果也不会由此改变。拉克什米,你下意识的欺诈行为为自己带来苦果。未来的三世,你都会得到你所心爱的人,但你们的缘分就如同财富和运道一般难以长久!” “这是什么意思?”拉克什米小声问。 “未来的三世里,每一生,他都会最终抛弃你。”摩根德耶说。 拉克什米垂下了头。隔了一会, 分卷阅读26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轻声问,“那之前呢?” “……之前?” “在他抛弃我之前……”她说,“他会爱我吗?我会爱他吗?” 摩根德耶眯细了眼睛。 “你们会被称作神仙眷侣……”他说,“世人眼里,你们幸福完满,如秋夜圆月。”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泪水盈满眼睛。“那我就已经满足了。”她轻声说。 摩根德耶看着她。 “傻孩子。”他粗声说。“不能得到和得到之后再失去,这是两种痛苦,并无高下之分。” “牟尼,”拉克什米说,“你的话我不懂得。” 摩根德耶深深叹气。远处传来鸡鸣声,他们抬起头来,看见森林的边缘微微泛白,黝黑的实体变成一道泛着银光的轮廓,一根线条,而这线条正在被吹散。 “你的梦就要醒了。”摩根德耶说,他也正在逐渐变成线条勾勒成的轮廓,“去面对你今生最后的几个早晨吧。” 拉克什米眨眨眼睛,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牟尼,你知道现在萨蒂在哪里吗?”她说,“她……她还好吗?” “你无需挂心她的事。”摩根德耶说,“因为你很快就会得到答案。不过,既然说到她,有一件事情,你也应当知道。” “是说她……还是会遭遇……那样的命运吗?” 摩根德耶由线条构成的眼睛注视着拉克什米。 “不……”他说,他的声音也正被压成细线,“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她爱的那男人……为她做出了……抉择……前所未有……这个宇宙的根基……变化……你朋友的命运……已经离开了既定好的线路……” 拉克什米心怦怦跳起来,“真的吗?”她说,觉得又是欢喜又是悲伤,“你是说,萨蒂不会那么不幸了??” “我不知道……”摩根德耶说着,构成他的线条正一根根被抽走,“也许结果……会改变……因此我已经看不到……萨蒂的终局……” 最后一条发出声音的白线消失在黑色的平面之中。 拉克什米发现那黑色是覆盖自己眼睛的眼皮。 她睁开眼。 已经是清晨了,天色明亮,鸟儿在海神的花园里啼鸣,阳光从窗子洒进来。萨蒂穿着一身金色的纱丽,坐在她的床边,对她微笑。 拉克什米睁大眼睛看着萨蒂。 萨蒂开口了,“瞧,我吓了你一跳,对吗?”她柔声说。 不是梦。拉克什米朝着萨蒂笑了。 她想自己一定变丑了好多。因为萨蒂的笑容都快盖不住悲伤了,她自己却不知道。 “萨蒂……”她开口说,梦境和现实终于显示出了差别。她的话语声细弱游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了。“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萨蒂轻声说,握住了她的手。 拉克什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萨蒂。萨蒂眼角仔细地描过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佩戴着黄金花鬘和摩尼珠,她还是少女的打扮;但现在只有远看才会误把她当成还未谙人事的女孩子。这让拉克什米的心微微颤动着。 “这半年你一直没消息,我好担心你……”她轻声说。 “我……过得很好,”萨蒂垂下头,握住了她的手,“倒是你……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从床边拿起一个篮子,“你看……有人在你的窗前放了水果,”她说。“有人在关心你、照看着你呢。” “我知道……我很想感谢这样的好意,可是我吃不下,”拉克什米轻声说,“现在,我已经不用吃了。” 萨蒂看着她,捂住了嘴。她的眼睛变红了。 拉克什米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点调皮的神情,轻轻朝萨蒂招了招手。 “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她说。 萨蒂愣了一下,俯身到她嘴边。 “萨蒂,”她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吗?” 萨蒂的身子稍微僵了一下。“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她低声问。 拉克什米伸出胳膊,抱住了自己的朋友。她手上的力气那么轻、那么浅,萨蒂觉得自己就像被一道目光所拥抱。 “我要祝福你。萨蒂,你不是你姐姐。”她在萨蒂耳边轻声说。“所以,勇敢些。” 萨蒂慢慢走回家去。 父亲并不在家。他又去王宫了,五老会总是有许多的事情要与新上任的代理天帝商议。萨蒂远远地看过友邻王一眼,他已经不是她记忆里那个矮小精悍的男子,现在的他看上去高大无比,神采奕奕,身上无时无刻散放着炫目的神光,腰板挺直,笑声洪亮。听说萨蒂回来之后,他曾提出想见她,她没有答应,她父亲也没有答应。 萨蒂走进院门。迦雅姆妈和霞光女正在庭院里说着闲话。看到她进来,她们齐齐住了口,“小姐。”她们恭恭敬敬地说,但藏在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消除干净,她们的视线弯钩一般抠进她皮肤底下,想拉出点什么来。 分卷阅读26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从她们身前走过,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她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听着院子里的话声都停了,站起来走出去,走到了父亲的书房里。 阳光进不来这间房子。贝叶经堆放得高高的,遮盖了透气的气窗。小时候,她一贯很畏惧这间房间。塔拉笑她说是她害怕知识,她却知道自己害怕的是缠绕在脆黄的贝叶之间的那些东西。 现在她知道那些东西的来源了。 还是小姑娘时她认为父亲的疆域是属于死的部分。她是对的。 她蹲下去,在房间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勾画着魔阵。 她从湿婆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她已经比从前能干许多,知道如何获取欲求之物。 她默念咒文。木制的地板朝四面退去,露出下面的泥土来。 只挖了几下,她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泥土里露出人骨。年代远久,它们已经被泥土染成了淡淡的黄色,就像某种光滑上好的木材磨制出来的一样。 萨蒂跪下来,继续把泥土扒开,她抓住了最大的那根骨头,把它从泥土里拉出来,捧到自己面前。 泪水滴落下去,迅速地渗入骨质之中,消失不见。 萨蒂闭上眼睛。她其实想不起来母亲是什么样子了,她死的时候她还好小,只是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过了一会,她把那截腿骨轻轻地放了回去。她看着那个土坑出了会神,把藏在衣服里的一朵茉莉花放在了骨头上。那是她从难陀那园林里找到的最美一朵,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晨露。 她还带了一把用牛奶浸过的米、一小块酥油、一小束烧过的俱舍草灰。她把这些供奉全部献上。 最后她再度念动了咒语。土壤回来盖起白骨,地板收回原来的形状。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擦去了魔阵残留的痕迹。 临走出书房的时候她回过头。 我会再来看你的,妈妈,她这么无声地说着。 夜晚到来,达刹和他的女儿分坐在祭火两旁。 这一次,萨蒂回来的时候,达刹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这不是因为害怕。从他眼中,萨蒂知道父亲要么通过瑜珈力,要么已经凭智识推断出了发生的一切。他知道坟场的鬼火熏黑了她的眼睛、知道她皮肤上残留着湿婆的痕迹、甚至知道她手指上沾染的泥土味、知道她掘出了他足底的尸骨。 但他却表现得如同萨蒂从未逃离过、一切没有任何改变一样,仿佛女儿只是出去游玩,转眼就回到了家中。 于是萨蒂也保持着沉默。她也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 仿佛这是父女间达成的无声协议。 她忏悔了、认错了、回来了,所以他也就不再追究,作为她为他保守了秘密的补偿。 他们彼此间都有些心知肚明的秘密。 他们要仔仔细细地把这些秘密埋藏起来。 就像埋下死者,令它再不能复活。 萨蒂支起了一个纺车,吱呀呀地就着火光纺纱。一缕头发从她额角落下来,她伸手把它别回去。这年纪的姑娘现在都在做自己的婚衣了,她却不知在自己做什么,只是为了让手上不闲着,脑子里也不闲着。 她不再用湿婆所教授的方法刻意压制魔龙之渴了。现在它就像一团沼泽上的火,在她心底缓慢地燃烧着,透过她的血管,烘烤皮肉,蒸发热量,她现在发现这样舒适得多。 “萨蒂,”达刹突然开口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差不多也要考虑你的婚事了。” 萨蒂没有答话。 “话说回来,”达刹又开口说。“现在天界有许多适龄的青年。你比较中意哪一个呢?” 萨蒂温柔地笑了笑。“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我听从您的安排。” 达刹把经卷放在一边,“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得到幸福。” 萨蒂低头纺织,嘴角藏起了一个笑。“那我希望不要出嫁。”她最后轻声说,“我就想留在您身边,照看这个家。” “别说傻话了。”达刹皱起了眉头,“女儿总归要出嫁。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萨蒂抬头看了一眼达刹,父亲的表情很严肃。她垂下了脸,不再说话。 达刹拿起了经卷,开始朝祭火上慢慢地浇灌酥油。 这真是有趣。 因为他们都知道萨蒂不可能再嫁给谁了。 (注:毗湿努之后先后转生为罗摩、黑天和释迦牟尼。罗摩因为世人怀疑他妻子悉多的贞洁而放弃她。黑天与牧女罗陀青梅竹马,但黑天成为雅度族王子后离开家乡,从此与罗陀断却姻缘。释迦亦抛妻弃子,成为出家人。) 八 雨季很快就来了。 这一个夏日没有雷鸣闪电,乌云阴沉地压在永寿城顶,天像漏了一样地下雨。 有一天早上,萨蒂倚在窗口,雨在屋檐上溅成细小的雨末,打湿了她搁在窗台上的手肘。她抬起头来,看见一 分卷阅读26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只猎鹰在雨中艰难地飞翔。 她走下楼去,拿起伞来,用纱丽盖住头发。 达刹站在书房门口,“你要去哪里?”他问。 萨蒂朝父亲弯腰低头。“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能得到您的允许吗?”她说。 达刹的眼睛现在陷得很深,两口没有光泽的井。他看着女儿点点头。“那你去吧。”他说。 萨蒂走了出去。琉璃和白银装饰的街道在雨中看起来没有生气,人们站在家门口,凉台上,窗边,他们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从路上走过的萨蒂,他们的视线也被雨打湿了。她抬起头,看见那只孤单的猎鹰还在雨幕里飞翔,翅膀沉重。 走到难陀那园林的入口附近时,萨蒂停住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雨中,佝偻着背,伸长脖子看着园林门口。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萨蒂才认出那是祭主。 她吃了一惊。祭主望着她,他衣衫不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里有种疯狂的神色。 “是你,”众神的祭司嘶哑着声音说,“达刹之女。” 萨蒂轻轻放下了雨伞,朝祭主合十行礼。“您好。”她轻声说。 祭主看着她,朝她迈了一步。 他说,“我的儿子呢……我的女儿呢?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萨蒂抬眼看他,祭主眼里的疯狂更深了。 他曾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物,现在金黄的皮肤变得灰暗,也完全失去了武士般坚决的气度。 她不能告诉他云发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会杀死他的。 至于伽罗婆提…… 萨蒂垂下了目光。 “哈,”祭主眼里放出光芒来,“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我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萨蒂还是垂着目光。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说,“我要去探望朋友,您让我过去吧。” 祭主一步踏上前,抓住了萨蒂的肩膀。她大吃一惊,张大眼睛看向他。 “你明明知道的,贱人!”祭主眼里的光像烧红发亮的金属,“你把我的孩子都藏起来了。把他们还给我们。”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萨蒂的肩膀开始发痛了。 “大人,”她喊着,“我不知道——” “谁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祭主说,声音因为怪笑变得尖细难听,“永寿城里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这个背叛家庭、私自选择情人的荡妇——” 萨蒂的眼睛睁大了。 她影子里传来狮子的一声咆哮,火焰升到她喉咙口。祭主被弹出去了。 但他并没有跌倒,只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瞪着眼睛看着她。 “不,”他喉咙里发出低沉、浑浊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咆哮,“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还有我的孩子……别带走他……我唯一的……” 萨蒂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这却让她更加难以忍受。 “我不是……”她说,嘴唇被雨水浇得发白。“我不是塔拉。你认错人了。” 祭主睁圆眼睛,朝她走近了一步。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 “波里诃湿婆提。”身后有人低声叫出了祭主的本名。漫天的雨幕中,只有这个声音是干爽的,它很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魔力。 萨蒂回头看去,看到毗湿努站在她身后的雨中。 祭主站定了。他突然挺直了腰,眼里的疯狂不见了,目光变得清明。他似乎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周围,随即便转过身走掉了,没有看萨蒂,也没有看守护神一眼。 萨蒂转身朝毗湿努行礼。“谢谢您。”她低声说。 毗湿努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自从半年前湿婆从火堆上带走塔拉开始,他就不怎么正常了。恰好友邻王也不需要祭司,就把他撇到了一边。”他说,“后来他就天天站在难陀那园林的门口。这里没有任何咒语,任何限制,情人们成双结对地出入,他却整日哭叫说他没法进去,走近就会被什么东西推开,或者撞得头破血流。很有趣,是不是?” 萨蒂说不出话来。 毗湿努把目光从远处灰色的天空中收回来。“你要去哪里?”他问,“你要去做什么?” 萨蒂的心紧了紧。“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她说。 毗湿努注视着她。 “你不用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很轻,没有起伏。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随即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 雨还在不断地漏下来,天幕上,那只孤独飞翔的猎鹰不知道去哪里了。 —————————— 那天早上拉克什米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清爽。 外面在下雨,她却觉得心里和身体通透明亮,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舒适过了。 她转过头,听见外面啪嗒一声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分卷阅读26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于是就走下床来。她几个月不曾下过床,现在却觉得身轻如燕。她走到窗口往外看,看到有一只猎鹰摔在一地雨水里,翅膀伸展开来。 她想它可能是飞累了,也可能是受伤了。她觉得它很了不起,也很可怜。她想走出去,“我只要亲亲你你就又能飞了。”她想着。从小她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动物受了伤,她只要亲亲它们,它们就会恢复如常。这是个秘密,她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这么想着,拉克什米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面。好像墙壁不再对她构成障碍了。雨水淋湿她的衣裳,流进她发间,沿着她皮肤流淌,她却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温暖。 原本,雨水都来自海洋,她自己也来自海洋,他们是同源同体的。 她迈步朝猎鹰走去。 雨不停地下着,下到她身体里面,她觉得暖融融地很开心,朝着那猎鹰矮下身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变得透明了, 仿佛要融化在漫天雨水里一样。 ———————————— 毗湿努还是独自站在雨中。 金翅鸟王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毗湿努身边。 他皱着眉头,抬头看向不停落着雨的、灰色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淋着雨的守护神。 “薄伽梵!”他轻声说,举起一只绚丽的翼翅,挡在毗湿努头顶,替他挡住雨水。 毗湿努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前又迈了一步,迈出了迦楼罗翼翅遮盖的范围。 他继续站在漫天的雨水中。 —————————— 湿婆伫立在护世天王天界的草原上。 微风吹来,及他腰际的长草带来柔软微痒的触感,就像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又像是谁的卷曲长发无意识触碰到了他的肌肤。 他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走。他不动也不开腔说话,时间绕过他继续前行,宛若湍流绕过岩石。 早先他隐隐约约嗅见玫瑰香味。他觉得奇异,因为这片草原上是没有花存在的。后来他明白过来了,那是萨蒂头发上的香油。一定是他抚摸她头发时,香味渗透到了他手掌皮肤的纹理里。 于是他就站着,等着。 等到那味道完全散去为止。 他伫立不动,但依旧可以看到极远的地方。 他看到草原上的巨大的堆堆白骨。那些白骨中传来野兽的咆哮,仿佛这些动物依旧活着,只是皮毛和血肉都收缩到了骨头里,在那里面继续吼叫,就像地底的火,山里的风。原先这声音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但后来他发现萨蒂逐渐也能听到了,证据就是她入睡时总无意识地拉紧他,皱紧的眉头露出些许畏惧的神情。 他知道这一点,但还是起身离开她。当她醒来时,他带她到白骨的近旁。他伸手抚摸它们坚硬的表面,那些吼叫就会稍微平息下来。他教她也这样做,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骨头的吼叫转瞬间变得低沉,这甚至令他感到惊讶。它们,这些实际上从未活过的野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触摸一样,它们在她手下发出低沉柔和的叹息。 柔和的叹息…… 她害怕,不自信,全身都在发抖,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温柔,可她还是哭了,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那天她眼泪的咸味至今还停留在他嘴唇上。 他突然觉得,是不是封闭自己的五感比较好。 当他抬起头时,他看到笼罩在南方死神阎魔的领地上方的阴翳变得更黑暗了。 这意味着有人死去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方位却闪出了奇异绚烂的光芒,就像是一颗大星掉落在地面。湿婆望着那光焰,朝那个方向走去。 毗湿努坐在那里。他坐在一大截小山般龙骨的顶端,望着远方发着呆。 湿婆停下脚步,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很长很长时间,守护神才开口了。 “这个天界很大。”毗湿努说,声音很柔和,“完全足够你我二人各自找个地方待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湿婆问。 “我不能来吗?”毗湿努说,“有人指定这片草原是你这头野牛的专属牧场吗?” “没有。” “那好。”毗湿努说。 湿婆看着他。 “你就像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片汪洋。”他说。 毗湿努低下了头,看向湿婆。他的眼睛冷而深。 过了许久之后,毗湿努终于开口了。 “我要下到人间去了。”他说。“梵天犯了一个错误。他给了一个危险的家伙恩赐,令那罗刹具有了难以被天神、半神、那迦和阿修罗打败的力量。我有预感,他一定会造成麻烦的。但那家伙要么因为高傲,要么因为愚蠢,没把人类列在这个范围内。所以我得要做一段时间的人类……看著他才行。” “你离开天界,因陀罗怎么办?”湿婆说。 “他可以等。”毗湿努不耐烦地说。“凡人能活几年?友邻王能在宝 分卷阅读27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座上坐几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玩火自焚。而伐楼那……” 他声音低了下去。 “我还要把她找回来。”他轻声说,闭上了眼睛,摘下了插着孔雀翎的王冠,他现在的面貌俨然是跨越三界时的长相。“我会以这个样子去见她,好叫她一见就觉得高兴欢喜。” “凡人能活几年?”湿婆说。 “等我和她都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时候,这话才有意义。”毗湿努说,“在那之前它就是废话。” 湿婆注视着他。 “你很后悔吗?”他说。 毗湿努低头看他,“你知道我们从不后悔。”他说,“从不动情。从不执着。从不爱谁,从不恨谁。我们的血管里流的是时间,世界的火焰,不是血。我们的眼泪是毒药和瘟疫的种子,不是咸水。” “你很后悔吗?”湿婆还是这么问。 毗湿努沉默着。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湿婆又问。 毗湿努依旧沉默着。 他们就这么站着。在下界,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日月星辰轮转,日夜变换,草木繁盛又枯萎,火焰燃起又熄灭,海浪拍打岩石海岸,有人站起,有人跌倒。时间推动万物行进,世界在变化,而他们巍然不动。 最后毗湿努从龙骨顶端跳了下来,走了两步。 “我很快就走。”他说。“真奇怪,我竟然会对你说这些。” “的确。”湿婆说,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隔了一会他又说,“你在大天神庙对我说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现在我可以把这些你投向我的武器全都打包投回你身上,但是……” “但是?” 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突然一声不吭了。 毗湿努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的脚已经陷进了你的影子里。”他说,“湿婆,你的力量在减弱。你没察觉吗?” 但湿婆却仿佛恍若未闻。 “你在永寿城里见到她了。”他说。 毗湿努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啊,”他轻声说,“你说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片汪洋。我在永寿城里见到她时,她携带着漫天的雨水。” 湿婆转过头来看他。毗湿努笑了。 “啊,”他说,“瞧我说过啥来着。‘你已经被拘束却毫无察觉’。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还精彩呢。对于一份饯别礼物来说,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要流泪了,因为他想起这一定也是拉克什米所期望的事情。她在他看护下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天真的蠢姑娘,总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幸福都快乐,觉得为此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泪水真的滴下来了,毗湿努第一次没伸手去接它,他觉得世界下一秒毁灭也无所谓,毕竟这是拉克什米拯救来的世界。 但那泪水停留在了空中。 湿婆令它停下了。 他注视着毗湿努。 “那么,祝你在凡间一切顺利,”他说,“我要娶萨蒂为妻。” 九 因陀罗朝森林中走去,此刻时近黄昏,林中的小路上光线不甚分明,他险些被露出泥土的树根绊了一跤。雷神破口大骂。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喝得半醉的缘故,最近他总是处于半醉的状态。但他这段时间实在很晦气。 村民已经不再欢迎他了。他们厌恶他,但又畏惧他的武力,他们看到他的眼神如同必须豢养猫的老鼠。这又不是我强迫他们的,何时我就成了欺压他们的恶霸了?因陀罗郁闷地想着。 有件事情在他思想底部发出不安的低鸣。被他杀掉的那三十多个“强盗”,是不是其实与他有着同样的遭遇呢?一度在战乱里被村里的人视为保护神,之后战乱平息了,他们没用了,然后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了压榨村人的恶霸……? 因陀罗赶紧把这件事情埋到思维更深处去。他不愿意、也没能力想得更多了。 还有今天。邻近的村子有人结婚,是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听说那人在前两年的天神和阿修罗的战乱里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两个儿子也死在旱龙带来的饥荒中,眼看着人生到了尽头,但现在却又找到了一个新娘。附近的人都去恭喜他。听说婚宴上有酒可以喝,因陀罗也随着一起去了。 可是婚礼在新娘看到因陀罗的那一刻就乱套了。新娘长得倒很漂亮,肤色白皙,体型纤细,俗气的打扮没法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因陀罗正在纳罕那农夫哪里来的运气,她却一眼看到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脸变得煞白。她啊啊叫着,不顾亲戚的拉扯从祭坛旁冲到了因陀罗身前,跪下来合十祈求,抬眼看着因陀罗,眼里流出水来。 场面大乱,因陀罗自己也瞠目结舌,这时新郎也冲了过来,拉起新娘,他抬头看因陀罗的眼神,又让因陀罗觉得自己俨然是在婚礼上要抢走新娘的好色之徒。 “你是什么人!!”新郎吼着,他肤色黝黑 分卷阅读27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体态厚实,肚腹突出,脸上已经因为风吹日晒有了深深沟壑,目光中充满了警觉。“你想要做什么?” “老子什么也没做啊。”因陀罗嘀咕,新娘还在挣扎着,她看向自己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也充满了祈求,她仿佛在求他带她离开这里。因陀罗突然有了一点疑惑。 “她不会说话?”他问。那姑娘发出啊啊的声音。 “从来就不会,”新郎说,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你是什么人,我邀请你来婚礼了吗?” 理所当然因陀罗被赶出去了。 他站在会场之外,心里想着新娘,那姑娘看起来那么绝望。她看起来的确不像吠舍,而像一个婆罗门。也不见婚礼在场的有她的亲戚父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他被赶出去的时候她的眼神看上去那么绝望,就像是失去了唯一的救星。 她是不是也认识我……? 这么想着,因陀罗再度打了一个寒噤。他抬头时惊讶地看到新郎正气势汹汹朝自己走来。那中年男人只到因陀罗胸口高,却像一头牛那么粗壮结实,也丝毫没显得露怯。他走到了因陀罗面前,指着他的胸口。 “我不管你是谁,”他说,开口说话时他嘴里喷出一口酒气。“不管你过去是否和我老婆有什么瓜葛。我告诉你。她是我捡来的,也是我救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快被饿死了,差点被一群恶棍轮番施暴,是我把她从他们手里救出来。我给她吃的。我给她住的。她是自愿成为我老婆的。” 他的眼睛变得血红。 “他们夺走了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有孙儿了吗?……没有了,田也荒芜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而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一辈子勤勤恳恳……” 他说着,声音有点梗咽了。 “所以他们必须给我报偿对不对?我对她很好很好的。现在她也有我的种了。我跟人借了高利贷办了这婚礼。将来我还会有田,有房子。她会给我生许多许多孩子。所以……所以……” 他指着因陀罗,“滚,”他说,面对着比他高大得多的因陀罗,以醉汉一贯拥有的那种勇气,近乎悲壮地说,“这里不需要你。” 他转过身,迈着踉跄的步伐回婚礼现场去了。 因陀罗站了一会,回身去牵自己的红马。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一个姑娘留在了诱拐犯的火坑里。但那男人至少有一点说对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没有看到他之前,她原本大概已经认命了。离开时他觉得自己真的像是在逃走,这让他觉得羞愧。 他没有回村里,直接去了森林的小屋那边。 被他“捡”回来的那个男人,现在伤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因陀罗认为他是个怪异的男人,每次因陀罗去看他的时候,都发现对方面朝东方端坐,要么在沉思,要么在祈祷。村人的面孔让因陀罗腻味的时候,他就会去看望他。伯利不多的话语里充满智慧和洞见,令因陀罗深感敬佩,有时候他对因陀罗的问话也不一定回答,只是微笑或者点头。 只是偶尔,伯利注视他的目光深处会有芒刺一样的光,锐利冰冷,直刺人心。 这叫因陀罗觉得不高兴。 那是君主的眼神,武士的眼神。这眼神会让因陀罗本能地产生敌意。那敌意会在心底叫嚣,让他感到对方的危险和冷漠,让他产生动手杀掉这个他捡来的男人的冲动。 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因陀罗还是蛮喜欢对方的。 伯利果然坐在茅屋的门口,一如既往盘腿端坐,闭目沉思。曾经刺穿他身体的长矛放在他身边。听见因陀罗的脚步,他睁开了眼睛。 “婚礼如何?”他问。 “不好,”因陀罗说,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看着表情平静的伯利。“喂,我问你。你整天坐在这里想什么?你不觉得乏味么?” 伯利微笑了一下,转过头。 “最近我时常看到世尊在那罗海上的形象。”他说,“他如同海洋般浩瀚无垠,神奇无比。我也能看到我的先祖。他曾备受折磨,但如今却与那罗延那合为一体,得到了至高的平静。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现在还在希求着醒来的赐福。” “你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因陀罗说着,走到他面前。“我跟你说,老兄,这地方我已经呆腻了。” 伯利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认为你也是个大武士,”因陀罗说,“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闯闯?” “闯闯?”伯利重复着他的话。 “是啊,”因陀罗说,“咱们携手干吧。先去哪个国王的军队里服务也成。说不定哪一天,我……我们也能拥有自己的王国、当上国王坐上宝座咧。” 伯利大笑起来。 因陀罗瞪大了眼睛。他从未听过伯利如此大笑过,他的笑声中有种让人恐惧的东西,这种笑的确是发自内心,但并非出自欢乐,而是不得不笑。 “宝座,”伯利说着,“国王,自己的国家。”他说着,再一次大笑起来。 “这有什 分卷阅读27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么不对的吗?”因陀罗说,感到不悦,也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他抽出了一直贴身放着的金刚杵,“我肯定能拿下一个国家!” 伯利不笑了。他看着因陀罗,清澈的眼睛里蕴含着难以诉说的痛楚。“是啊,”他说,“我已经让你失去它了。” 风声擦过因陀罗的耳边,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反应地躲过了那一击,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到伯利站了起来,手里提起了长矛。 “喂!!”因陀罗喊,“你疯啦你!” “你依旧在做梦……而我的梦还差最后一点醒来,我还有一个执念。只有一个!”伯利说。他又出手了,这次差点把因陀罗穿个透心凉,因陀罗在地上狼狈地滚翻闪过,“妈的你是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他吼着,感到又气恼又伤心。为什么自己救助过的人最后全会变成他的敌人? “从个人意义上来说没有,我甚至应当感谢你,”伯利说,“你知道我有多想与你对决吗?从我还是个孩子开始,我就时常幻想有朝一日,能与你,最英雄的你一对一决战,完全遵循武士规则,依靠实力,至死方休。多么遗憾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只能在战场上像猎杀大象一样猎杀你,或是借助魔龙的毒气夺取你的宝座!但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我面前,这是命运也好,时轮的赠礼也罢,接招吧!”伯利喊。 “你疯啦!”因陀罗喊。 伯利没说话,手里的长矛犹如毒蛇闪电。夕阳下沉的猩红光线给他镀上一层金红的盔甲,因陀罗觉得对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是那个话不多的、谦恭有礼的流浪武士,而是从头发稍开始燃烧的非人间的魔神。这魔神血液里燃烧着火焰,野心比天空更高,会站在海洋底部,伸出手掌遮蔽日月运行。他就是战火的化身,争斗的形体。 因陀罗用自己的金刚杵格挡着,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但他渐渐不再恐惧,也忘却了惊讶和恼怒。本能取代了思考和情感。与生俱来的怒意和战意蒸腾起来,血脉在鼓动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在他的血液、他的呼吸里呐喊。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他的死敌,他们的搏斗从亘古就开始,从未休止,也无法休止。 他吼叫了一声,举起了雷杵。他的脚步变得如此沉重,当他朝伯利大步冲去的时候,大地在他的步伐下颤抖,附近的山岳河川都发出了哀鸣。 “来得好!”对方叫道。 他们碰撞到一起,犹如天空中两座乌云之山相互碰撞。 他们的搏斗很快就变得失去了控制,如此激烈,如此狂热,在那浑然忘我的境地里,因陀罗只记得自己在愤怒地大笑着,天空雷鸣电闪,他们如同森林里两头疯象彼此厮杀。他们踏碎了岩石,撕裂了地面,他们武器碰撞出的火花燃烧的流星纷纷坠落地面,令被他们身体里散发的热气烤干的大地立即熊熊燃烧起来当他们其中之一抓住对方朝远处扔出去的时候,他们沉重坚硬的身体就会摧折山体,大地也随之摇晃。他们的身形变得比树木更高,比山峰更高,如此骇人,却又光彩熠熠,尘沙之雨从他们的身体滚滚而下,他们成为两个奔腾咆哮的大洋,执意吞没对方。 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线光芒,萨蒂在房间里整理着自己的衣箱。 她把一些首饰拿出来,一些放回去。一些衣服仔细洗过,折起来放好,一些收回衣箱的底部。整理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好久,但她还是缓慢地做着这些事情,因为她觉得自己如果无所事事,一定会开始思考。 她漫无目的地想,是不是从前塔拉也是如此呢,总是蜜蜂一般忙里忙外,她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却还要让它更加井井有条,她是不是并非由于母亲死后她必须这么做,而是和现在的她一眼,不能停下来呢。 萨蒂的手摸到了一截柔软光滑的布料。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朝霞衣。它被她塞在箱底,但依旧如此光芒四射。 萨蒂站起来,脱掉衣服,把朝霞裹在了身上,然后从镜子里照了照自己。这件衣服的确美不胜收,看上去十分适合新娘穿戴。 除了她之外,现在每个穿过它的女人都死了。 萨蒂在床边坐了下来,发了一阵呆。 在她床边,金球已经消失,西塔琴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她的手又无意识地伸到了衣箱底部,然后摸到了什么微凉的、轻薄柔软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原来那是个花环。它很小,却编成了新娘花环的样子。 它是用难陀那园林的花朵编就的,因此永不会枯萎,现在还显得新鲜娇嫩。萨蒂注视着它。她想起来了。那还是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会和女友们一起坐在草坪上议论那些王孙贵族们的容貌时,和拉克什米一起编成的花环。那时她想着有朝一日会把它挂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脖颈上,因此偷偷把它藏进衣箱底部,就像藏起一个梦。 梦想在多年后看都是残酷的,它越娇嫩,越新鲜,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就越是毒药和利剑。 不会再有什么男人敢娶她的。她食过血肉,那滋味的甜美和腥臭会令所有婆罗门堕落,毒龙的火在她 分卷阅读27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内脏里犹如地火缓慢地燃烧着;她骑着雄狮,试图带走罪人,凭自己的意志行事,世人眼里她已经放浪到不可安置在屋顶之下。更何况她的嘴唇已经为这个世上最冰冷的嘴唇亲吻过,因此变成了黛青色,只有她自己的血可以令之温暖。 萨蒂抚摸着这花环,她笑了笑,站起来,拿着那个花环走到了露台上,扬手把它扔了出去,转身朝房里走。 走了两步,她就停了下来。 她转身朝露台跑,她奔跑得如此之猛,以至于胸口压到了栏杆上。她喘着气,睁大眼睛,看到花环落在了将后院和难陀那园林隔开的篱笆上。她转身就朝楼下跑。 她冲进后院时起风了。风把那轻飘飘的花环从篱笆上吹了起来,推着它飘向了难陀那园林里面。 “别跑,”萨蒂喊着,她越过篱笆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风神的咒语。可是风还在吹着那花环,它有时贴着地面,有时掠过枝头,可是总比萨蒂的步伐快那么一点。她追赶着它,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园林深处。 天已经黑了。她一步步迈进奇幻的境地。 十 因陀罗一屁股坐倒在地,喘着粗气。 他从天上一头栽下,额角流着鲜血,每一滴血落在地上,都会沸腾蒸发,但他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浑身筋骨都在酸痛,就像是一个巨人生活在狭小的房屋里很长时间、突然重获自由、走在天地之中的感觉。 这感觉好极了。 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周围。这里的地貌已经完全因为他们两个的搏斗而改变了。沟壑被填满,山峦被夷平。森林着起了火,野鹿正挤在一起奔逃。不知那些懦弱的村民现在会是什么反应,他们会不会以为大难临头,劫末将至? 因陀罗记不清刚刚的战斗里是谁获得了胜利。也许这无关紧要。他们都陷入了狂热中,那是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一争高下的狂喜。 “喂,”他休息了一会之后提高了声音说,“不打了么?” 他的对手落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另一边。因陀罗侧耳倾听了一会,没有回答。 因陀罗担心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那边走去。刚刚那场架很过瘾,也许他再也不能这么过瘾地和人搏斗了,更何况伯利也很强,与他旗鼓相当,这让因陀罗兴奋不已。所以他完全忘乎所以,他想不起来对方刚刚伤愈,也许会就此殒命。 他绕过岩石,看到伯利坐在一棵娑罗树下。长矛扔在他手边,已经折断,他也和因陀罗一样,气喘吁吁,受伤流血。 但是,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因陀罗意识到,战斗已经结束了,真的已经结束了。 战斗的狂热从他眼里消失,他的目光再度变得清澈。但那种偶尔会引发因陀罗敌意的锐利已然不再。红黑胡须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表情。生命中的恐怖和壮美,他都已经品尝过了。 现在,他是真的满足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梦现在彻底做完了。 因陀罗站在那里,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感到嫉妒。 伯利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的,”他说,“我的梦已经完了。但你的梦还不能结束。” “我不懂你的意思,”因陀罗说。 伯利抬起头来。他们的激斗造成的烟尘已经散开,现在他能看到头顶深邃的星空。 “我曾是风,是海洋,是太阳,是月亮,是温暖万物的火,是大地。我曾经在数以千万记的车马簇拥下,折磨一切世界,对天神和人类不屑一顾。我的军队仰望我,在我的统治下,大地不用耕作,谷物也会成熟。数以千计的天女围着我跳舞,她们全都佩戴莲花花环,灿若黄金。我的祭柱纯金制成,我的华盖镶有摩尼珠,四万二千个食香神在那里跳舞。祭祀里,我布施上亿头牛。而现在,我看不到金瓶、华盖和拂尘,看不到梵天赠与的花环。我失去财富和朋友,失去勇气和威力。时间取走一切,时间赠予一切,时间控制一切。我该对此感到苦恼吗?我该对此感到忧伤吗?” 因陀罗糊涂了。 “你在说谁?你自己吗?”他说。 伯利低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你认为我在说谁呢?”他说。“我失败了。但你也未曾胜利。这是时间的业绩,它牵引你,也牵引我。我应当离开了。我的先祖在召唤我。现在太阳照耀大地,有朝一日,它会从西方升起,会在中午就落山。那个时候,时间会回到你这一边。再过一百亿年,太阳将不再运作,它停留在一个地方,照耀一切世界,那时候,天神和阿修罗又会发生大战,到了那个时候,我将战胜你们。”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因陀罗说,手拿着雷杵,“太阳的行程早已由梵天确定,绝不会在中午落山。” 伯利还是只是笑了笑。他把折断的长矛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 “你要去哪里?”因陀罗在他身后喊。 伯利没回答 分卷阅读27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因陀罗惶恐起来。“你的马呢?”他说,“你不要它了吗?” “替我照顾好它吧,”伯利说。他的声音已经湮没在了夜风呼啸中,几不可闻。 因陀罗眼睁睁地看着。 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他融进了夜色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萨蒂走着。她不再奔跑了。她的步伐变得缓慢谨慎。 花环已经被风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萨蒂知道自己已经不在难陀那园林里。周围的树木和景物还依稀保留着园林的样子,但变得怪诞,犹如梦中才能见到的形状。 树干上开满了各色花朵,紫色的草铺满她要走的道路。这是春天,淡蓝色的莲花在浅红色的湖水里盛开着,风中充盈着妖娆的香味,她的体内充满了奇怪的情愫。她的手拂过从缠绕的藤蔓上垂下的黑色茉莉花,它们充满爱慕地亲吻着她的手指。 走着走着,炽烈的阳光伤了她的脸,她不得不摘下一块巨大的绿叶,顶在头顶。光线白而亮,可她抬起头时看不到天空里有太阳。汗水从她四肢上冒出来,沙地上毒蛇在爬动,这又是夏天了,最炎热最无情的夏天。 萨蒂继续走着。突然,雷声轰响,雨水突如其来的浇灌下来。丰厚、忧郁、湿闷沉重的雨季犹如步履癫狂的大象一样到来了。萨蒂跑了起来。闪电照亮了她的道路,雨水洗掉了她的眼影和唇彩。 雷雨作威作福了一段时间,慢慢停了下来,或者说,被萨蒂甩到了身后。她抬起头,走进了秋季。风变成了金黄色。她手上莲花须的镯子发出清香。她走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土地上,看着洁白的飞鸟从她身边掠过,河水清澈,陪伴她前行,鱼鳞在河水中闪亮。 河水流淌着,慢慢变得细了,钻入地下。她走在山峦之间,草上沾满了露珠,远处传来花斑鸟的低鸣。风吹起来了。这正是霜季。萨蒂的心砰然跳动着。景物在她周围变换,影子在她身周低语。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冬季。天上的光变得稀薄而白,她赤足走着,觉得冷。风吹着,不知何时天上飘落了细白的花瓣,在手心里就会融化。 下雪了。 那些怪诞的景象在冰雪里凝成了白色的雕像。影子停止了动作和低语。 萨蒂看见了湿婆。 他站在六个季节的尽头,手里拿着她的花环。他还是如同月色般白,雕像一般,象牙一般,一条黑色的眼镜蛇爬在他手腕上。在移换的景象之间,他是最实在的,自然而坚固。他看着她,眼睛像是清澈发黑的深泉。 她站住了,突然觉得心碎。 离开他之后,她经常会想一件事,那就是人要能说不喜欢就真的不喜欢该多好。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忘不掉他,她知道自己想起他就会痛苦得难以自拔,但她觉得没关系,天神真幸运,寿命那么长,她会活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她一辈子也不会嫁人了,但她会活很长时间,到了最后终会有一天,她想起他来的时候心不会再痛楚,她还会爱着他,但那爱会温暖她,让她微笑。 等到那一天会需要多长时间呢。 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 她还是那么爱他。 “湿婆,”她轻声说,害怕念出他的名字般细语,唯恐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又希望这真的只是个梦。 他朝她走来,时间被拉紧了,季节在他们身周浓缩成一团团色彩明亮的阴影。 她看着他笑了,“你让我走过六个季节来见你……”她说。 “那是我给你的礼物。”湿婆说,“你不喜欢吗?” “礼物,”萨蒂说,“为什么的礼物?” 他给她看那个花环。她垂下了目光。 “请把这花环还给我。”萨蒂轻声说。 “是你扔出了它。”湿婆说。 萨蒂笑了。“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湿婆说,“风把它带到这里,让它落到了我的脖颈上。” 萨蒂震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能再把它还你。”湿婆说,他看进她的眼睛里。“这是古时的习俗,女子扔出花环,让命运寻找她的夫婿,但现在人们依旧认为这符合律法。这花环你只能给予一人,说‘我给’只能一次。心中作出决定,语言加以确认,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何还要反悔?” 萨蒂颤抖起来,她睁大了眼睛。 湿婆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我没有种姓、没有财富、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我不能给予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给予你鲜衣美食。”他说,“世人眼中我身挂毒蛇,以新月为饰,居住在荒原和坟场,与鬼魅和野兽为伴,人们称我拥有世界,但我其实一无所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给予你一个愿望,为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你给予我的一切。只要你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可实现。请开口吧。” 萨蒂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流泪了。湿婆只是看着她。“说吧 分卷阅读27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说。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我父亲不可能……” “我会去向他请求。”湿婆说。 “他不会同意。” “那我就一直请求,直到他同意为止。”湿婆说。“他既知情理,总会被打动。既被打动,总会给予祝福。” “为什么,”萨蒂说。 “我不知何为爱,也不知何为恨,即便我许下诺言、诛杀敌人,也依旧如此;我不可能知道。”湿婆说,“但即便如此……” 萨蒂抬眼看他,“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去试图去完成世人的愿望,是吗?”她说。 湿婆看着她。 “这一个不是为了世人。”他说,“我只给予你,一,且唯一。” 她捂住了嘴。 稍后她能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那么,”她说,“那么,请你……” 她梗咽了;她没法说完它。 于是湿婆代她说完了她想要说完的话。 “请你成为我身体和灵魂的一半,”他说,“萨蒂,你就是我选定的妻子。我会向你父亲求娶你,让诸天见证我们的婚礼。” 六季又在他们身边盛开了。春的狂喜,夏的酷烈,雨的浓郁,秋的优雅,霜的宁静,寒的颤抖。 是啊,她在他吻着她的时候想着, 她的确是走过了六个季节才找到了他。心可以控制肢体、语言、行动,却不能控制心本身。 六个季节,他们都曾经一起走过。他们在山谷间漫步,看着树叶在寒冷中蜷缩起来,野鹿在林间行走,嘴角叼着春花,寻找食物。夜晚到来时天空清明,月色明亮,湿婆和她一同掠过天际。 她曾把他关在了她的疆域外,但在梦里她却不能做到这一点。 在那些梦里,她梦到风吹枯了她鬓边的花朵。她梦到雪山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梦到火焰腾起,影子在舞蹈,精灵们低声地喊她黛薇。她梦到湿婆注视她,他的眼睛时而深黯如拂晓,时而变幻如混沌。她梦到他的嘴唇滑过她的脸颊。她感到甜蜜又痛苦,在被他充盈的同时却充满失落,越是全情投入便越是无法捉摸对方的感觉,每次结合都那么短暂,意味着必须分离的事实。 现在她就像在做梦。 萨蒂意识到湿婆注意到了她依旧身裹那身赤红灿烂的朝霞衣,他用眼睛表达着赞许,而她一边笑、一边哭、把嘴唇迎向他,把手伸进他的黑发里。他于是继续吻她。 影子们开始舞动了,它们即将迎来最盛大的庆典,因而激动得喧嚣起来,细语犹如雨一般落下。 但湿婆没有理会,萨蒂也没有。 ……最后,影子们终于都安静下来了。 六季的幻影散去。月色平静地从树丛中透进来。这还是难陀那园林的最深处,风吹拂着树梢,树影摇曳。 他们两个靠在大树上,月光让他们面前的地面宛如白沙一般闪亮。萨蒂在湿婆怀里睡着了,她的体态显得放松,并不仅仅是因为情绪高涨之后精疲力竭。湿婆决定让她睡一会。因为回去之后,还有许多艰苦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以及他。 萨蒂挣动了一下,在梦里皱紧了眉,不知看到了什么,湿婆看了她一会,伸出手想要赶走她梦里的苦楚。可是随即他就皱了一下眉头。 他觉得疼。 他不知道这疼痛是哪里来的,便摊开了掌心。 他清楚地看到他手掌里有一道焦痕。他白皙的肤色令那黑色的伤痕倍加明显。 他意识到那是她的花环灼伤了他。 湿婆低头看去。花环落在他脖颈上,在他的脖子和胸口上也留下了一圈焦痕,不仅仅如此,现在他怀抱着的她的身体也在刺伤着他,他们肌肤接触的地方,他都感到了热和刺痛,仿佛受到火焰烤炙。 他以前几乎从未因外部的原因受过伤。 现在萨蒂在他怀里,金黄的肌肤月色下显得有点苍白。她看起来安静、柔和,但他怀抱她却如同怀抱火球。 湿婆皱紧了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可是他还是低下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痛苦不算什么。他想着。他的恢复能力很强,这些伤痕在太阳升起之前就会消失。 在那之前,他依旧可以怀抱她。 十一 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的时候,萨蒂醒了。她抬眼看着湿婆,湿婆也低头看着她。 有一个瞬间,萨蒂什么也不想做,她不想起身,也不想开口说话。如果时间就此停留她会觉得这是恩慈,难怪有人会歌颂死亡。 “我们走吧。”过了一会,湿婆说。萨蒂点了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清晨太阳升起时,他们走到了达刹的庭院门口。在这里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 老仙人正站在院子里,刚刚做完晨祷,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随即表情就凝固了。 他瞪大眼睛看 分卷阅读27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着停在院门口的湿婆和萨蒂。清晨的阳光和煦金黄,洒在这片寂静上,像装点在冰冷粗糙岩石上的薄奶油。 萨蒂低下了头。 在她身边,湿婆开口了。 “牟尼,”他说,声音就像此刻的阳光一样宁静通透。“我是来向你求取你的女儿的。” “你说什么?”达刹呆然地问。 “我是来向你求取你的女儿的。请把她给予我作为妻子。”湿婆又重复了一遍。 达刹的脸刷地变得雪白。 大气中的精灵四散奔逃,因为空气正变得浓稠冰冷。 苍老的仙人看着湿婆,又看着萨蒂,最后他朝自己的女儿伸出了手。 “萨蒂,”他说,声音是萨蒂从未听过的刀劈斧凿般的冰冷尖锐,“到这里来!” 萨蒂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她轻声开口说,“父亲,……这也是我的意愿。” 达刹的下巴发起抖来。 “你还知道廉耻吗?”他说。 萨蒂低下了头,“对不起,父亲,可我爱他。我希望成为他妻子。” 达刹睁大了眼睛,看向她。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老羊皮纸。 “你看上他哪一点?”他细声问。“他哪一点值得你爱?为他额头上的新月?为他额头上燃烧的邪眼?为他吞下的毒药?为他疯子一样的外表和舞姿?因为他赤手握住燃烧木头般的那点蛮勇?毒蛇做的圣线和手镯?为他将来要乞讨给你的纱丽和食物?”因为恐惧、愤怒和伤心,他说的时候几乎颤抖着笑出声来。 萨蒂差点哭了出来,可她还是轻声回答说,“……全部。” 达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显得那么衰老,那么伤心,萨蒂再次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冷酷,竟然令父亲这样痛苦。那一刻她真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脚,对父亲道歉,请求他的原谅。 可是下一个刹那,达刹宛如深井的眼睛里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怒意和恨意。他气得发抖,猛然抬起手来,指向了湿婆。 “我过去给予了你足够的敬意,你却把它当作泥土践踏……”他说,声音在震颤,“我不管别人如何称呼你。你是世尊也罢,三界的主宰者也罢,你不配得到世人的尊敬。” “你的语言伤害不了我。”湿婆说,依旧心平气和,“我是否能得到世人尊重,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得到你的女儿。” “你是在要挟我吗?”达刹低声吼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湿婆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迷惑。“我从未想过这么做。”他说,“我尊重你的意愿,因此才向你来提亲。我再三地请求你,达刹,把她给予我。” 萨蒂咬住了嘴唇。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仅仅是因为低估了父亲的顽固。湿婆从前从来不曾向人请求,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向人提出请求。 果不其然,达刹的愤怒和恐惧都加剧了。他怒视着湿婆。 “否则呢?”他说 “如果我不同意,你是否是要将我焚为灰烬,然后强行带走我的女儿?” 萨蒂害怕起来。她从未见父亲这样勃然大怒,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根根直立。 “如果我想那么做,我早就动手了。”湿婆说,“你不同意,我就请求到你同意为止。你需要什么?如果你想让我为从前的事情道歉,我可以那么做。”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即便你跪下恳求也罢!” “但那样会损害到你,而不是我。” “你没有资格如此对我说话,不祥者!” “父亲!”萨蒂低声哀求道,可是在场的两个男人谁都没理她。 “我曾低声下气地请求你离我女儿远一点,我是如此恭谦,丢尽颜面,你却依旧厚颜无耻地勾引她。”达刹说,手在长袍里发着抖。 “我没有对你做出任何许诺。她自愿将她给予我,纵然她是你的女儿,你也不能代她做出选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事实不会改变。请你把她给予我。” “你将我的女儿视为玩物,你不可能懂得她所具备的意义!” “我数次拯救过她的性命,萨蒂是我的伴侣,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我的情人,我的姐妹。” “住口!”达刹断然喝道,“即便你救过她又如何?她不是你的东西!” “你却将她视作自己的东西。”湿婆回应。 他们这样对彼此吼叫着关于萨蒂的事情,却仿佛根本当在场的萨蒂不存在。她咬着牙站在那里,心仿佛暴露在空气中,在剧痛、愤怒和伤心中颤抖,现在她觉得她恨他们两个。 达刹看着湿婆。“就算我把她架上火堆上烧死,”他缓慢地、嘶哑地说,“我都不会把她给予你。” 萨蒂头一次看到湿婆变了脸色。 他后退了一步,须弥山因为他的重量颤抖起来,永寿城上空阴云密布,遮蔽了刚刚升起在东方的太阳。 萨蒂从未在湿婆脸上见过如此严厉的神 分卷阅读27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色,她惊慌起来,害怕他会大发雷霆,和父亲大打出手。但湿婆只是举起了一只手。 “我是湿婆,众生的毁灭者。我说过的话从未落空,这是我的誓言;”他一字一句地说,并未抬高声音,但他说出的话贯穿了三界,每个有知觉、有灵性的生物,光芒下的、阴影中的、黑暗里的、飞行着的、水中的、陆上行走着的,此刻全都满怀惊讶,仰头倾听那响彻三界的声音,“我选择达刹之女萨蒂做我的妻子,她将是我的半身,我会将一半身体给予她。我是神我,她便是自性。既然发下这誓言,世界都会做我见证!” 回声在每个世界里回荡着,犹如大海里掉落了燃烧的流星,众生发出的惊讶的喧嚣声是如此之大,令世界沸腾起来,声音溶成热烈的湍流,包围着他们。 达刹脸色苍白,看着湿婆和萨蒂,倒退了一步。 力气好像瞬间从他身上抽走了。他转过头,迈着衰迈不堪的步伐佝偻着背向自己的书房走去;他的脚步都提不起来了。 萨蒂朝前迈了一步,“父亲,”她说。 达刹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 “别过来。”他用喃喃自语般的音调说,“别……别过来。” 乌云转眼就散去了。天空蓝得发亮,令人害怕。 湿婆和萨蒂坐在难陀那园林里的林荫下。没有风,空气沉甸甸地像个湿热的布袋裹在人体上。 “怎么办……”萨蒂低声说。 “你父亲会改变主意的。”湿婆说。 她看向他,湿婆坐在她前面一点,他皱着眉头,为什么而苦恼着的表情,令她觉得他从未如此像人过。 可是当她抬起眼来的时候,看到周围在园林里采摘花朵的天女正满怀惊恐,抛下花环,在他们面前四散逃开,就像躲避火焰和地震。在她们眼里,看到的湿婆依然只是徒有人型外表的巨大骇然之物,不是神,不是人,不是能给予爱情和仇恨的对象。 “我已经伤害他了,”过了一会,萨蒂说,泫然欲泣。而湿婆没有回答,他身形犹如磐石。 在这件事上,他什么安慰也不能给予她。 他们就这么在树林中坐着。太阳的光和热穿透了树荫,令萨蒂出汗,她轻轻拉起湿婆的衣服,挡在自己的头顶。 就在这时,有人朝着他们过来了。这人的步伐令永寿城震动,走一步便伴随着摩登伽和波纳瓦的击打声与法螺鸣响。萨蒂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湿婆则站了起来。 “友邻王。”他冷静地呼出那个名字。 代理天帝头戴宝冠,笑容可掬,可听到那名字时笑容却僵了一下。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被人称作陛下,早忘了自己的凡人名称滋味如何。但他随即又恢复了笑意,萨蒂觉得他就和天空一样明亮耀眼。他眼里有种光彩,不停流转,像是被浓缩的彩虹,让人畏惧,会夺走别人的一切光辉。 “两位,”他用恭谦的声调说着,那是一个绝顶骄傲的人才会有的恭谦语调,“打扰二位了。刚刚世尊的誓言,我也听到了,对于达刹仙人的反对,也略知一二……” “你想说什么?”湿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友邻王的话。 友邻王脸上再度出现了尴尬的表情。看来他最近不习惯被人打断。 “是这样的,”他清了清喉咙,“我想说的是,请二位大可不必为此事烦恼。我已经请梵天大神去劝服达刹仙人了。” 湿婆微微皱了眉,“梵天?”他说。 “是的,”友邻王微笑着说,“有老祖父出面,此事必将成行。请两位安下心来吧!” “这……真是让我惊讶,”萨蒂说,“多谢您的好意,但为什么……” “请您不必谢我。我深深感到,世尊和女神是如此美丽的一双璧人,理应得到祝福,帮助你们乃是我作为天帝的职责和荣耀。”友邻王说,语气诚挚。“那么,我便告辞了,祝福二位一起顺利。” 他说着,又笑容可掬地向湿婆轻鞠身行礼,然后随即便直起身来,朝园林外走去。萨蒂看到,在门口,成百上千的侍从正在等待着他。 萨蒂看着他迈着威严的步子,被臣子们簇拥着离开。在她心里,她很清楚友邻王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毗湿努下凡去了,父亲为首的五老会一直还在和友邻王作对。友邻王显然会利用一切机会与父亲作对,对湿婆的讨好姿态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是不是还潜藏着其他问题?即便是因陀罗还在位时,见到梵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提出要求。 隔了一会,她轻声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湿婆的脸色没有变化,但眼睛变得更深了。“这在所难免。”他说。 萨蒂犹豫了一下。“他说的事情……” 湿婆没有说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第一次感到他手心出了汗。 达刹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头埋在手中。光线从气窗透进来。 那束明亮的光射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 “达刹,”创世神 分卷阅读27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温和苍老的声音像一把握住手里的细沙流了下来。 达刹抬起头来,梵天看着他,他穿着朱衣,长长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一束光。 老仙人热泪盈眶,摊开了双手,朝梵天跪拜下来。“长者啊,”他说。 梵天朝他微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萨蒂和湿婆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他说。 达刹颓然坐下,默不作声,垂下了头。 “你为何反对他们?”梵天轻声问。 达刹的肩膀颤抖着。“梵天,我不可能将萨蒂给予湿婆。”他说,“她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幸福,我已经别无所求。但萨蒂不可能在湿婆那里得到幸福。” 梵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最后把一只手放在达刹肩膀上,深深地叹气。“可是,达刹……”他悲哀地轻声说,“你难道忘了……萨蒂究竟是为什么而出生的吗?” 这句话很平淡,却如同霹雳一般烧焦了弥漫房间里的静寂。 达刹如遭雷击。他睁大眼睛看着创造神,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不曾忘,……从不曾。可是,”末了他说,声音仿佛在他内脏就已经烧焦了,“可是……” 梵天只是朝他微笑。“那么你应当明白,这是萨蒂的命运,是从她出生之前就注定的事情。人不应当为命中注定的事情而悲哀。” 痛苦令达刹的五官皱缩起来。 “梵天,你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他呻吟着,“可是看到萨蒂注视湿婆的眼神,我才意识到无论我做了什么,这一切真的无法改变,正因为如此,我更加管不住自己的愤怒……” “是什么让你如此愤怒?是为了你妻子的事情吗?” 达刹的手捧住了自己白发苍苍的头颅。“毗哩妮的事情乃是出自我自己的贪婪和愚蠢。”他喃喃地说,“我的确不喜欢湿婆,但私怨不至于让我反对他们的结合。可是毗哩妮的事情让我加倍明白了湿婆的本性……他根本不可能给予萨蒂所想要的东西。别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天方夜谭。这是原则,就像水不容于火一样无法改变。他声称要让她做他半身,可人不会爱上作为自己食粮的牲畜,异类之间不可能产生那种感情。他只是被萨蒂打动了,变得热切起来,发了个愚蠢的誓言,他们两个都被这假象蒙蔽了。可这并不是因为爱,这种感动犹如被信徒的虔诚所打动,居高临下,和爱相差甚远……最终这种感动会消失。而当他恢复了正常,心平复下来,热切、欣赏、喜爱和依赖的情感都会随之消失。世上没人比他更冷漠。当他回到他自己的疆域时,留给萨蒂的只有成千上万年孤独的痛苦……没有尽头的痛苦。” “任何事情都具有自己的意义。”梵天轻声地说。 达刹痛苦地沉默了一会。“他蔑视一切道义和法律。他自以为自己绝不会受这些规则束缚,也不会受它们惩罚。”他说,“但他迟早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到时候,承受这代价的也将是萨蒂……” 他抬起头来,“我宁愿萨蒂恨我,”他苦涩地说,“再过几年,所有人都把这些事情忘掉的时候,她自己或是我会为她选择另一个夫婿。那人永不可能带给萨蒂如湿婆那般强烈的欢愉,可是最终她会平静下来,意识到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会儿女满堂,会宁静幸福地过完余生。而湿婆甚至不可能令萨蒂有孩子。……” “你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正确的。”梵天说,微光笼罩在他的头顶,他显得十分悲伤。“达刹,湿婆与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凡人欠缺的东西,会在不断遭遇的挫败中得到弥补和成长。但他不一样,他太强大,从未遭遇挫折,从未被践踏、被伤害、被蔑视、被轻侮、被羞辱,因此也从未恐惧、懊悔、伤感、憎恨、失望,他是完满的,却并不完美,这点被他的力量掩盖了。” “……你也曾说过。”达刹说,“湿婆根本就不需要爱。” “他的确不需要。”梵天静止了片刻后又开口了。“他需要的不是爱。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永远不需要。” 达刹抬头注视着创造神。他的身形那么古老,即便不散发神光,也与周围的事物格格不入。 “这太残酷了,”达刹说。“对萨蒂来说太残酷了……” “如果这是萨蒂的命运,接受它吧。你想给萨蒂幸福,这没有错。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在你的祝福下与湿婆结合就是最高的幸福。毕竟……她出生时你就知道她降生于世上的目的。” 达刹颤抖着,“长者啊,我不敢怀疑你。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怀疑我们当初所作下的那件事到底是否正确与否……” “可这么多年来,养育她的过程中你感受到的是痛苦还是快乐?”梵天说,“你会时刻铭记着未来,以至于根本不顾现在吗?你会执着于结果,于是便放弃过程吗?” 达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知道……”他轻声说,“可问题并不仅仅如此……” “没错,”梵天温和地说。“但达刹,结果并不代表一切。” 分卷阅读27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达刹泪盈满眶,他举手向天。 “长者,”他低声说,“无知乃是多么高的赐福啊。” 梵天沉默了一会。“的确如此。”他说。 达刹不说话了。他垂下头,手依旧在膝盖上颤抖着。 他被压垮了;他认命了。 梵天用灰色的、半盲似的眼睛朝他微笑了。 “忍耐是至高的智慧和德行。苦楚会有果报。”梵天低声说,“好好为你的女儿操办吧,达刹。至少是现在,令她觉得自己是受了祝福的。这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大事。达刹,我也会去参加婚礼的。……” 天色已近黄昏,飞鸟掠过天空,回到自己的巢穴。萨蒂和湿婆依旧坐在树下,她用头倚着湿婆的肩头,手里揪扯着手镯上的莲花须。 突然,萨蒂睁大了眼睛,坐直起来。湿婆也抬起了头。 他们看到达刹朝着它们走来。 夕阳里他显得前所未有地衰老。 湿婆和萨蒂默不作声,站起来,看着达刹走到他们两个面前。 老仙人的嘴唇颤动着。他真痛苦,像逐渐熄灭的地狱。 最终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挤出他的嘴唇,割伤了他的脸。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是长辈为后辈祝福的姿态。他的话语湮没在归鸟的鸣叫声中。 萨蒂捂住了嘴,湿婆挑起了眉。 影子们喧嚣起来了。 十二 那对双胞胎兄弟坐在村子门口行医,药箱摆在地下,腰上缠着金索,一群路过的头顶水罐的妇人停下来,问他们能治什么病,两兄弟对望了一眼。 “我们通晓八支,”那娑底耶快活地说,“针刺首疾、治身患、鬼瘴、治诸疮、恶揭陀药、长年法、治童子病、足身法。我们没有不能治愈的疾病。” “是啊,”达湿罗说,“什么病都能治。” 那群妇人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叽叽喳喳讨论起来。随后有人羞怯地走上前去,低声求医问药。他们的诊断很准确,人又甜美可爱,妇女们很快就对他们产生了好感。她们围了上来,双马童也一一诊治、给出建议和药方。妇女们拿着药说笑着走了,双马童觉得心情愉快,彼此交谈着。 就在此时,天突然变得阴沉,影子笼盖了他们的头顶。两兄弟吓得跳了起来。 湿婆悄无声息从天而降,如雨云般落在了他们面前。毁灭神足尖着地,坚固的大地在他的脚下犹如水面般泛起涟漪。 双胞胎惊讶万分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巴,以至于忘了行礼。“世尊……?” “向你们致意,双马童……不,那娑底耶和达湿罗。”湿婆说。“寻找你们的踪迹可不容易。” 双马童突然微微变了脸色。“您寻找我们做什么?”那娑底耶小心翼翼地问。 “我来寻求你们的帮助。” “您……您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隔了一会,达湿罗开口问。 “是这样的……”湿婆说,迟疑了很小的一个片刻,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了。这令双马童大为惊讶,甚至也让他自己吃了一惊。“……我要结婚了。” 双马童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结婚了?”一个问。“和谁?”另一个问。这会儿他们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思维和话语纠缠在一起分不开。 “萨蒂。”湿婆轻声说。 那娑底耶和达湿罗瞪着湿婆。 “……那你可要对她好一点啊。”末了,那娑底耶轻声嘀咕了一句,达湿罗捅了一下他。 “这真是无上之喜,”他看着湿婆说,“看得出来,您现在也非常喜悦。我们从未见过您如此……如此地……”他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湿婆问。 双胞胎沉默了一会。“要知道,过去我们非常怕您。”达湿罗说。 “但我们不是畏惧你的力量。”那娑底耶说,“我们像那块沙漠一样,没有理智和情感,没有道德和良知。您却比我们走得更远……” “我现在改变了吗?”湿婆问。 双胞胎安静下来。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随后敬畏地低下头来。 “也许有,也许没有。”那娑底耶轻声说,“只有您自己才知道。” “……那么,您为什么需要我们的帮助?”达湿罗说,“您无所不知,影子里也潜藏着无数人马。” “那其中没人知道该如何做新郎。”湿婆说,“你们知道吗?” 双胞胎又对视了一眼,随后便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快的大笑。达湿罗弯下了腰,那娑底耶捧着肚子,差点滚到了地上。湿婆皱起了眉。 “我诚心向你们求助,这不应当是我得到的回答。”他说。 双马童不敢继续笑了,直起身来看着湿婆。 “好吧,我们的确能给你一点建议。”那娑底耶甜蜜地说,“首先,您得找到一支迎亲的队伍。” 湿婆踌躇了一下。 分卷阅读28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这没问题。”影子在他脚下发出欢喜的低语声。 “不能吓到新娘。”达湿罗提醒说。 “萨蒂并不会害怕。”湿婆说。 “她不害怕不能说明别人不害怕。”达湿罗一本正经地说,“得要像个样子,好让她也觉得欢欢喜喜的。” “其次,你也要像点样子,”那娑底耶说,“你得解开你的发辫,戴上新郎的宝冠。” “把你胳膊上的毒蛇拿掉,换成臂钏。”达湿罗说。 “你不能在身上抹灰,得要换成檀香膏。” “不能佩戴骷髅花环,而是莲花花环。” 湿婆似乎越听越困惑。“非要这样做不可吗?”他问。 “一定要这样做。”双马童齐声答道。看到湿婆的神色,他们忍不住又笑了。 “如果您不知如何是好,此事尽可以交给我们,没有问题。”那娑底耶说。 “不过,”达湿罗换了一副严肃表情。“如果我们尽力帮忙的话,我们也希望世尊能够给予我们帮助。这对于您来说很简单,对于我们却至关重要。” 这对双胞胎在人间浪迹时变得很油滑,湿婆这么想着,笑了笑。“你们需要什么?” 双马童对望了一眼。“我们能希求您的保护吗?”达湿罗说。 “保护?” “是的。”达湿罗毕恭毕敬地说,“因为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人想要杀我们。” 湿婆看向他们。“想要杀你们?”他说。 “是的。”达湿罗压低了声音,“是天界的人。天界来的人想要杀我们。” 云彩在天上缓慢地舒卷。湿婆微微皱了皱眉。 “那些人追得很紧,”那娑底耶说,“我们拼命逃亡,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久。” 他说着,转身走向了药箱,从其中取出一片碎片来。“好几次我们都险些命丧黄泉……幸好我们还有一点法力。” 湿婆看了一眼,那碎片像是宝石的残片。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天界的东西。 残留的气息他也很熟悉。 是友邻王。 他一定是想要通过这宝石,施展双目的威力,剥夺双马童的光辉,好杀掉他们。 但代理天帝为什么会想要取双马童的性命? 他和他们之间根本毫无瓜葛。 “天界的人为什么想要杀你们?”湿婆轻声说。 那娑底耶困惑地歪着头。“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们治病的技术太好,人的病都被我们医治好了,就没人会去神庙里祭拜,不会是这样吧。” 湿婆笑了笑。“你们每天救治10人,也许最多20人,而死神每日从世上带走10万人,20万人。即便你们的名声能上达天听,……”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商底耶是众神的子宫,双马童自从创世就一直生存在那里,从未真正成型。既然如此,他们的医术是从何而来?乌莎斯是丝毫不懂得这些事情的。很久很久之前,当他第一次因为喉咙的剧毒发作,痛苦难当,在世界之间拔足狂奔,最后跌落下界,掉落在商底耶时,也是他们两个治好了他。而那时候,他们蒙昧愚蠢,毫无人性,为何那时他们就已经懂得医术? “……双马童。” “……是?” “是谁教会你们医术?” “是生主啊!”双马童齐声回答。 湿婆有点愕然。生主是对一群具有伟大威力的仙人的称谓。达刹也被称作生主。 “哪一位生主?”他问。 双马童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达湿罗说。“不记得。”那娑底耶说。 隔了一会,那娑底耶又低声说,“生主就是生主。” 湿婆摇了摇头。这看起来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们到底哪里得罪了天界呢?”他说。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医术犯忌的话,”达湿罗轻声说,“那也许就是因为我们知道的那个秘密咯。” 气氛突然转变了,空气里有股沉闷的味道。暮色正落在大地上,这对犹如晨光般的双胞胎突然陷入死寂,他们吓得面无人色,沉默着,犹如两根烧焦的树桩立在大地上,被黑暗笼罩。 “什么秘密?”湿婆问。 双胞胎的目光呆滞而充满恐惧。隔了半天,达湿罗才开口说。“不知道。” “不记得。”那娑底耶说。 他们的声音变得僵硬、死板。如同回到了过去,双胞胎尚不存在人性的时间。 “秘密就是秘密。”达湿罗低声说。 “埋藏在商底耶。”那娑底耶说。 “太肮脏了。” “太丑陋了。” “不能泄露出去。”一个轻声呻吟。 “绝对不能。”另一个发出哀叹。 “如果它被发现,” “义理就会丧失,” “秩序就会崩溃。” 湿婆看着他们,微微皱 分卷阅读28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起了眉。 “因为它不是一个人的错……”双胞胎发出低低的哭声, “全世界都要背负它的罪孽。” 阿耆尼从自己的云车上下来,登上王宫的台阶,止住了脚步。他看到会议厅前的方场上摆放着各色珍宝。有十人重的、光辉似火的黄金,有的已经加工,有的尚未加工;有金柄白色麈尾,宝石做成的花环,镶嵌红宝石的镯子,玉石的祭柱和黄金祭坛;还有一朵朵的摩尼宝石莲花,荷叶用琉璃做成,上面摆放着珍珠露珠。此外还有盛放檀香和沉香的银梳妆盒子,色彩绚丽的衣物,以及形形色色的首饰。它们堆放在方场上,闪烁着光芒。 阿耆尼皱了皱眉头。“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友邻王送给达刹仙人的礼物。”苏利耶在阿耆尼身后说。阿耆尼回头看向太阳神,后者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名义上是赠予达刹,实际上是给婚礼的彩礼。”苏利耶说,“不过达刹并不领情,又把这些东西送了回来。” 阿耆尼哼了一声。“我们的天帝对这件事情可是上心得很啊。”他说。 “只是搞不好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苏利耶咧嘴笑起来,“这些东西最后都是要到湿婆手里的。可是湿婆拿这些东西做何用?” 阿耆尼轻轻冷笑了一声。“他不知餍足,也认为其他人同样不知餍足。他以利欲为魂,便以为他人也同样以利欲为魂。” 他们说着,一起走进了会堂。 这个会堂的屋顶昔日用琉璃瓦铺就,光线自然地流淌下来,铺满地面。但友邻王并不喜欢强烈的日光和苍白的月光。他命令人把琉璃瓦掀走了,盖上黑色的绸缎,平时大厅里以夜明珠和檀香火把照明。宽阔高大的建筑里,火光和宝石光芒令事物的轮廓一半突兀明亮、一半藏在蒙昧的黑暗里,空气中则充塞着让人鼻子发堵的浓烈香气。 一走进这会堂,说着锐利言辞的阿耆尼和苏利耶就一起沉默了下来。他们高挺的脊背和轻松的体态都消失了。他们弓着腰身,耷拉下眼皮,拖着缓慢的步伐朝深处走去。在那里,友邻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 天神们都到齐了。他们都和阿耆尼与苏利耶一样,微弯着腰,目光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的膝盖或是鞋子,谁都不朝宝座那边看。 伐楼那的座位在最外边,几乎与仆役一个位置。海洋之王沉默地坐着,脸庞隐没在黑暗里。 “各位,”友邻王和蔼、威严的声音在会堂里响了起来,“今天我召集各位来,还是为了上次提过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地界刚刚换了国王,宝座不稳,正是我们进军地界、彻底铲除阿修罗的威胁的大好时机。我建议各位召集军队,做好一切准备。” 隔了一会,阿耆尼低沉的声音在会堂里响了起来。 “陛下,我认为不妥。”火神站起来,朝宝座微微鞠身,“反对的理由和上一次一样。不错,现在地界的形式混乱,不久之前才即位的婆罗恩奢迦远不如他的前任伯利。但是阿修罗王身边还有乌沙纳斯。有他在,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何况天界现在也并未恢复元气,我们的军队未必能再次忍受长途征战,即便是……”他顿了顿,“能争取到湿婆的支持也一样。” 在场的众神都在暗地佩服阿耆尼的耿直和勇气。但即便如此,火神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低垂着头,视线钉在自己的影子上。 但友邻王并不生气。“乌沙纳斯?”他笑着说,“哦,著名的太白金星之主。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不过,如果他的存在会对天界构成威胁的话,为何不让他消失掉呢?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对吗?说不定那位新即位的阿修罗王也会随之一起消失呢,哈哈。” 阿耆尼皱起了眉头。“陛下的意思是……?” “天界难道不存在能进入阿修罗王城的人吗?”友邻王说,“乌沙纳斯再可怕,也未必能比梵天的力量更强大。就算他试图逃跑或是反抗,在我目光的控制之下,他能全身而退吗?” “陛下是说刺客吗?”阿耆尼吃了一惊。“你……您派刺客去地界了?恕我直言,这并非是遵循正法的取胜之道。” “遵循正法……”友邻王哈哈大笑起来,“火焰的主宰,你的正直令我深感钦佩。但是,乌沙纳斯自己就是耍弄阴谋诡计的能手,这是对他的报应。” “他的确天生卑劣,”阿耆尼严肃地说,“但陛下坐在三界之巅,以正法为魂,理应与他有所区别。” 友邻王还在笑,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细微的不悦。“过去因陀罗不也做过许多残忍和非法之事吗?为何你那时从不阻止他?” “陛下,”苏利耶憋不住了,“因陀罗已经为此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友邻王哼了一声,站起来。 “如此重视微末小事,却忽视真正重要的战略,”他说着,“难怪你们这些天神这么多年来一直难以真正击败阿修罗。” 众神沉默着。你们这些天神。你们这些天神。宝座上的那 分卷阅读28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个人物早不把自己当成人类,可在这种时候,依旧不自觉地把天神看成异类。 “陛下……” 声音是从会堂最末端传来的。众神都吃了一惊。开口说话的人是伐楼那。而他太久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快忘了他落潮般缓慢的声音。 友邻王似乎也有些吃惊。他抬眼,朝无声无息站起来低头对着宝座的海王露出一个微笑。 “您想说什么?”他说。 “这也许会让陛下感到不悦。但我想,提醒王者乃是臣子应尽到的职责。”伐楼那说,依旧保持着他优雅雍容的气度。“实际上,就算我们都同意,陛下依旧不能随意出兵。” 友邻王皱起了眉头。“你是什么意思?”他说。 “当初,因陀罗登上宝座的时候,与他的王后分享一半的王权。”伐楼那低着头说,“陛下,如果没有舍质王后的同意,您是无法出兵的。” 友邻王瞪着伐楼那。随后他看向其他诸神。“有这回事吗?”他喝道。 他的视线犹如燃烧的火棍,众神感到那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都缩了缩脖子。 “告诉我!”友邻王说。 风神伐由有气无力地含糊哼哼着;苏利耶垂下了头。最后俱毗罗开口了。 “的确有这样的事情。”他仿佛叹息般说了一句。 “舍质可是个阿修罗女。”友邻王说。 “出身和接受灌顶时获得的力量无关。”伐楼那说。“虽然因陀罗犯下重罪,但舍质是无垢的,她至今仍是天界的王后。她曾把自己的那份权力交给了因陀罗,而当因陀罗逃走之后,那些力量自动回到了她身上。陛下,这千真万确,如果没有她的祝福和认可,您难以向四象之门外派出一兵一卒,更毋庸说取胜。”伐楼那说。 “那些权力也应当归属于我!”友邻王喝道。 “陛下,”伐楼那说,缓缓抬起头来,“除非您是她的丈夫,否则就算她死,您也得不到那样的权力。” “伐楼那,你发疯了。”阿耆尼大步追上正离开会堂的海神,满面怒容。“你对友邻王说那些事情干什么!” 海神转过头看着阿耆尼。没有胡须的脸上露出一个充满凉意的笑。“火焰的主宰,你竟然愿意同我这个失势者讲话。” “因陀罗已经被你逼出了天界,”阿耆尼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你竟然连他妻子都不愿放过?!友邻王是什么货色,你难道不清楚?他急着想要全部的权力,一定会去骚扰舍质,逼迫她改嫁给他为妻,好从她那里攥取权力!” 伐楼那脸上的微笑扩展成了一个不露出牙齿的大笑。 “是呀。”海王优雅低沉地说,“如果我是友邻王,为了能向地界出兵,一定宁愿去操舍质的肥屁股。” 阿耆尼怒吼了一声。周围垂挂的帷幕无声无息燃烧起来了。“舍质王后品行清白,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妇女,失去了丈夫的保护,原本就足够不幸,你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火焰的主宰,自从我们在世界的青年时代相识,你就一直如此,勇气足够而缺乏头脑。因陀罗的离开带走了你仅存的理智吗?”伐楼那不紧不慢地说,“……还不知道在往死路上走的人是谁呢。” 阿耆尼后退了一步,瞪着伐楼那。 “你是什么意思?”他说。 一道长长的、残忍、阴狠的纹路,浮现在海王嘴角边。 “我牺牲了我最好的一张牌,”他轻声说,“我最宝贵的蚌壳里的珍珠,……换来的就是这么个妄自尊大、愚蠢傲慢的人类,依仗梵天的宠爱,对我指手画脚,真是岂有此理。我能容忍吗?……我不能。他却以为我一蹶不振、就此认栽……嘿,浮浅、短视的凡人。” 阿耆尼打了一个寒噤。 “你又在谋划什么?”他严厉地质问,“你又在搞什么阴谋?” 伐楼那笑了笑。“放心,”他说,“你应当支持我才对,阿耆尼。我并没有在谋划什么阴谋。只是一颗石子到了山巅,有人踢它一脚,它自然会滚下去。……” 摩耶手里拿着一份贝叶经卷,在王宫的花园里茫然地转了一圈。宝石星星的光辉无声地洒在他头顶。阿修罗的建筑师看起来也显老了。 “摩耶,你在找乌沙纳斯吗?” 摩耶转过身,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不禁浑身一震,立即低身鞠躬行礼。 阿修罗王婆罗恩奢迦站在他面前。他正值壮年,犹如落在黛青山边的一团浓厚雨云般黝黑、高大、英俊。他显然刚刚练武归来,微笑着,敞着衣领,汗水从健美的胸膛流下来。他怀里抱着他刚满两岁的儿子塔罗迦,这个满头黑鬈发的孩子正专心致志地用刚长齐的牙咬着父亲的牛皮肩带。 这位即位不久的新地界之主和他的前任截然不同。婆罗恩奢迦勇武机智,性情豪迈,从各方面来说都称得上是个大武士,但他并不是伯利那样具备雄才大略的王者。婆罗恩奢迦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对乌沙纳斯十分依赖。 “导师不在地 分卷阅读28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界。”婆罗恩奢迦看着摩耶又说。“他去莲顶山去了。” “又去莲顶山?”摩耶有点吃惊。 “是啊,”婆罗恩奢迦说,“他在那边冥想,观看宇宙的轨迹。最近他很喜欢这样做。” 摩耶微微皱起了眉。乌沙纳斯会这样做,真是不可思议。是否他真的开始相信命运了? “你是来和他商议工程的问题吧?”婆罗恩奢迦亲切地说,“那你可以留下来,就在这个花园等他。” “多谢陛下。”摩耶说,又朝婆罗恩奢迦低头行礼。他抬头目送着年青的阿修罗王逗弄着儿子,哈哈笑着朝王宫内殿走去。 这个人本不应当承受这宝座的重担,摩耶情不自禁地想到。他是个出色人物,但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除了他,诺大的地界里,也的确再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黑暗低垂的天幕上,宝石星星阴沉地闪烁着光芒,它们的辉耀中充满了愀然不乐的意味,连摩耶都觉得它们看起来贪婪可憎。 他叹了口气,在花园的石头上坐下来,展开手里的贝叶,仔细注视着贝叶上描绘精细、严正的图样。 有人走进了花园。摩耶抬起头来。他看到乌沙纳斯朝自己走来。他孤单得像片剪下来的影子,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无可奈何地苍白,眼睛深陷,嘴唇抿成了一条微微歪斜的细线,像是对他过去那种桀骜不驯微笑一个劣质的仿造品。这是摩耶已经逐渐习惯的景象。但今天还有更不寻常的东西。乌沙纳斯的步伐很轻,摇晃着,像是在强风中行走的人,有种难以描述的表情浮现在太白金星之主疲惫的脸上。摩耶吃惊地看着他,随即又嗅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道,他这才发现乌沙纳斯的肩头被血浸透了。 “你伤了,”摩耶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乌沙纳斯放开了紧握的拳头,一块燃烧着的宝石落在地上。它原本是绚丽多彩的,现在却正被火焰烤得苍白,它噼啪裂开,似乎依稀闪现一个恼羞成怒眼神的虚幻映像。 “那个坐在天帝宝座上的愚蠢人类。”乌沙纳斯从紧抿的嘴唇里吐出这样一句话来,“竟然想要派刺客暗杀我。他以为我是什么……” 摩耶看了一眼那宝石,又看着乌沙纳斯。“你击败他们了?”他问。“他还会再派刺客来吗?” 乌沙纳斯的脸色很差,双眸却在燃烧,令他消瘦了许多的双颊泛起一层被火炙烤出来般的红色。他一把握住了摩耶的双肩。“那些事情无关紧要。工程的进度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摩耶瞪着他,“一……一切正常。比预计稍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 “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完成?”乌沙纳斯说着,声音很可怕。 “在月亮再次与鬼宿星座会合前,至少还要一百次看到太阳南行。” “加快,”乌沙纳斯喉咙里的声音变成了吼叫。“必须日夜赶工!” “已经不能再快了,”摩耶惊愕地说。“这原本就不是一项紧急的工程……” “现在是了。”乌沙纳斯说,他的手竟然在发抖。“留给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摩耶瞪着他。 “苏羯罗,”他说,“你在莲顶山上看到了什么?” 乌沙纳斯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充满老人般的焦虑和惊惶,这是属于现在的他的;可也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幸灾乐祸的意味,那是从前那个乌沙纳斯的一个幻影,一个回声。 “我看到了宇宙终结的样子。”他轻声说,“摩耶,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变成无主之地了。” 十三 湿婆回到永寿城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星光般璀璨的灯火点缀着须弥山脚下的这个城市。 他只要稍微静下心来,就能读出此时城中有许多人在为他和萨蒂的婚礼忙碌。达刹同意了他和萨蒂的婚事,亲自选定了吉日,但他并不愿意大肆铺张地操办这场婚事。 可友邻王却并不这么想。他对婚礼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热忱。他不但向三界公布了喜讯,甚至自告奋勇地完全接手安排了所有的事宜,布置了婚礼会场,带来了乐师、舞伎和杂耍者,他打扫街道,清理花园,向半个永寿城都发出了参与婚礼的邀请。在他的安排下,这场婚礼已然成为一场多年难见的盛大隆重典礼。 “他搞得就好像是他自己要嫁给你似的,”湿婆想起了萨蒂说的话。他嘴边露出一个微笑,悄无声息朝达刹的居所而去。 如同整个永寿城一样,这所房屋现在也被婚礼准备的喧闹和杂乱所包围着,送新郎新娘的礼物堆满了庭院。婚礼进行之前,未婚夫妻按理是不应当见面的,因此湿婆只是停在了萨蒂的窗口之外,隐身在阴影之中。 房间里灯火明亮,摆放满了衣裳和首饰,盒子和箱子摊开着。萨蒂独自坐在床上,整理那些服饰,她抚摸着一些衣服,然后毅然决然地把它们扔到另外一边去。她把繁重复杂的首饰也扔到了一边。 湿婆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整理着,头发落到额前,轻轻抿着嘴唇。 分卷阅读28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真喜欢看她这个样子。于是他就这么看着,没有出声,也没有打扰她。 萨蒂最后拿出一个有些陈旧的手镯来,拿到眼前仔细看着。 湿婆认出那是塔拉留给萨蒂的遗物。她就这么就着灯火看着它,目光微微变得有些湿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吵杂的脚步声,萨蒂吓了一跳,急忙把手镯放回梳妆台的盒子里。门打开了,从门里涌进来一群年龄不一的女人。她们是友邻王派遣来帮助萨蒂的妇人。她们手里捧着各色香料、服饰、首饰和珠宝,这些女人叽叽喳喳地包围住了萨蒂,拥着她去沐浴,剩下的人则快手快脚地收拾起萨蒂的物品来。隔了一会,萨蒂又被她们簇拥着回来了,她裹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女人们用洁白的纱披在她肩头上。她们把她按着坐在床上,开始朝她四肢上涂抹檀香膏。有的在竭力驯服萨蒂那头黑色卷发,往上抹香油,梳成优美的发髻;有的正在一件一件把各色薄纱往萨蒂身上披,试着看那件比较合适。有人在帮她穿戴耳环和项链,有人在校正她流苏和臂钏的位置。有人拉开她的手掌,在她手背上描绘黑色的、绚丽精细的纹路,有人在忙着涂红她的脚掌,有两三个女人拿着首饰彼此为了搭配问题争吵起来。好一场混乱!这种夹杂着嬉笑、吵闹和争论的混乱中,梳洗、整理和化妆竟然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湿婆觉得这真是令人迷惑,不可思议。被人包围、任人摆弄的萨蒂看起来倒成了这一场忙乱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在决定哪件衣服作为婚礼用服时,萨蒂勉强冲出了女人的包围圈,拿起了那件朝霞衣,“用这件吧,”她说。 可那件衣服随后就被从她手上夺去了。“不行,这个款式太老旧了,”有人尖声批评,“而且和首饰也难以搭配!” “还是那件金色的好。与肤色正好映衬。” “不不,深红色的那件才行!”…… 但这场混乱最后总算勉强到了结尾。找到了合适的衣服和首饰,妆容也确定下来,女人们抬来了一面大大的金盆(那大概也是友邻王的赠礼),让萨蒂从水中看自己的样子,议论着说“这才像个新娘”之类的话。 门又打开了。达刹站在门口。 那些女人一一向达刹和萨蒂行礼,鱼一样溜出了房间。现在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了。 湿婆不想让达刹察觉自己的存在。他隐没了自己的所有气息,完全融进了夜色里。盛装的萨蒂朝父亲走去,跪下去抱住了父亲的脚。达刹还是一如既往,穿着朴素庄严的长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是以一个银环束起了花白的头发,手镯上的红宝石或多或少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喜气。 他脸上依旧没有显露出任何的喜悦之情。他垂下头,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和头发。 “我的女儿,”他轻声说,“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 他的话没说下去。他扶起萨蒂,深深地注视着她,轻轻叹气,替她拉平整了从发髻上垂落的花鬘,然后放开了女儿,慢慢地走出了房门。 萨蒂站在房门,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湿婆看着她的背影。 最后萨蒂走了回来。她再度坐在自己的床上,环顾着房间。她的目光里流露出复杂、迷惑的神情。她再度拿出那个塔拉遗留下来的镯子,把它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镯子在闪烁光芒的新饰物中显得黯淡陈旧,但萨蒂只是凝视着它。 她站起身来,走到水盆边,朝里面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梳弄了一下头发,仔细看着倒影里的自己。随后她笑了;带着几分羞怯、几分不安。 湿婆注视着她。到了明日,达刹就会把她交到自己的手中。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婚礼具有的全部意义。 他将拥有她。 而这是第一次,他将完完全全地拥有一件事物,一件在他身外的、不归属他自身的什么东西。 他再不是一无所有,身无长物,再不是无所羁绊。 他拥有了别人;这意味着他也将为人所拥有。 这是令人恐惧的真实。 萨蒂听见响动,转头过来,她看见湿婆站在窗口。她眼睛一亮,随即抚着胸口就笑了起来。 “吓我一跳,原来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啊,”她轻声说。 别人眼里,也许现在湿婆的模样和萨蒂是十分般配的。因为他按照双马童的指导装束起来,戴着镶嵌猫眼石的宝冠、臂钏和项链,穿着金色的绸衣,看起来犹如王孙贵族。 可萨蒂却觉得好别扭。 “你不喜欢?”湿婆问。 “不喜欢。”萨蒂笑着说,“真不像你。”那些华贵的服饰不能束缚他、描绘他、贴合他,是如此与他不合衬,绸缎和珠宝掩盖了他充满生气、精力旺盛的肢体,令他犹如一头穿戴了首饰的老虎。“谁给你瞎出的主意啊?” 湿婆没回答。 萨蒂站起来,扭了一圈。“我好看吗?”她问,红了脸。 湿婆笑了一笑。“我喜欢你穿朝霞衣的样子。”他说。 “我也喜欢,可是她们 分卷阅读28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让我穿啊。”萨蒂说。意识到自己话语里带上了撒娇的意味,她的脸更红了。 湿婆拉住她,把她揽进怀里。 妆容盖不住萨蒂脸上的飞霞,她闭上了眼睛。湿婆却还是睁着眼,看着她。 她看起来那么娇嫩,就像在自己手里散发芳香的玫瑰花瓣。她盛装打扮,竟然显得陌生。有一瞬间,湿婆觉得自己在亲吻着的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数万劫里他们都擦肩而过,冷眼相待。 这并没有错。 对于他而言,不在他灵魂之内、不属于他自身的东西,始终是陌生的。就算有身体上的结合,他和她始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他要她做他的半身。可实际上他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细微的思绪顺着他四肢,爬进他的心中。 他想着双马童的话。 ——我们像那块沙漠一样,没有理智和情感,没有道德和良知。您却比我们走得更远。 ——我现在改变了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有您自己才知道。 他并不认为萨蒂改变了他。她没有那样的能力。至始至终,正如双马童所言,能改变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毗湿努说他的力量在减弱。 ——你知道我们从不后悔。从不动情。从不执着。从不爱谁,从不恨谁。 他对萨蒂产生了情感吗?他不知道。尽管动情的迹象一项项在他身上出现,但他依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至高灵魂没有偏执,他原本不可能爱上什么人。也许萨蒂一直未曾真正打动他。他的确由于她而觉得喜悦、美好、苦恼、迷惑、烦躁,但这同样可能只是幻象。她在他眼里看到的爱意,只是她自己眼里的爱意的倒影。而他依旧如秋日湖水般平静,巍然不动,他只是为了对她有所回报,装作自己在动情,令自己扮演着喜悦、美好、苦恼、迷惑、烦躁、扮演着被爱,扮演着爱。这对他来说并不难。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神圣逍遥时光,他稍动手指就营造出一个大千世界的幻象。他是如此擅长此道,他的力量是如此伟大,竟然令他忘记自己其实是演戏。 达刹想说什么,他全知道。 ……我的女儿,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可是要不了多久,你脸上的光彩就会黯淡下去,变得苍白。 萨蒂拉紧了他的衣裳。湿婆突然察觉自己已经出了神,他太用力了。他放开了萨蒂。萨蒂微微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喘着气,两眼水汪汪的。 “你在做什么?”她带着嗔怪的语气说,“你把我的妆都弄乱了呀。” 湿婆注视着她。 他在爱她。 或者他装作自己在爱她。 是这样吗? 他又把她拉近了,力气有点大。萨蒂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 “我还想把它弄得更乱呢。”他在她耳边低语。 萨蒂顿时面赤耳红。她抬头看向他,有点惊慌。她察觉到了他的怪异吗?他从未像今日这样一副欲火焚身的样子。或许她没有。她和他自己一样,被他营造出来那个伟大的幻象迷惑了。 他又亲吻她,有点凶狠。她越是挣扎,他把她抱得越紧。 “不行,”她小声说,用手推攮着他,“别这样……这屋里人太多了,……再说马上就是婚礼了……” 他根本没听。 床榻重重一响,枕头掉在地上。各色衣服从床上垂落下来,像七彩的瀑布。 他爱她。或者他装作自己爱她。 是这样吗? 帘幕落下了半截,摇曳着,好像被人猛力拉住了。 “衣服……”最后萨蒂半是喘息、半是绝望地啜泣了一声。 “现在别管它。”过了一会,他说了一句。 于是她放弃了抵抗。 婚礼当日比萨蒂想象得还要热闹、喧吵、混乱。会场上似乎聚集了三界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得到了邀请的,还是没有得到邀请的,都来凑热闹,想要看看破坏之神与仙人之女的婚姻。萨蒂一整天都被人拉来拉去,厅堂里塞满宾客,她耳朵里灌满了他们的笑声、说话声、宴席声,还有似乎永不止息的歌舞声。 “季节在歌唱,雨云在演奏乐鼓,”天女们在歌唱着,“吉祥旋律令风都难以安息,时轮在吹奏长笛,这个宇宙共同起舞。谦逊的新郎即将来到,带走他的新娘。” 足铃响动,海螺震耳欲聋。人人看起来都十分欢喜,气氛如此热烈,令那快乐里带上了焦躁、空洞、凶暴的味道。半天没过,萨蒂就觉得自己累得要死。她真不知道当初塔拉是怎么应付过来这些麻烦的。最后人们把她安排坐进内室,她像根木桩一样地呆在那里,被友邻王派去陪伴她的女孩们环绕着,头脑里一片空白。 湿婆的迎亲队伍还没有来。人们议论着,等待着,萨蒂坐在座位上,觉得浑身僵硬,上下眼皮都打起架来。她没睡够,现在更是困得要死。那些远远近近的声音,最后变得嗡嗡作响的模糊一团。萨蒂实在忍不 分卷阅读28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住了;她微微阖上了眼睛,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时间在她肌肤表面轻柔地流淌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有人在温柔地触碰自己。 她睁开眼睛,看到湿婆跪在自己面前。 “起来了,萨蒂。”他朝她微笑着。 萨蒂睁大了眼睛。湿婆还是平时的穿着,并不像个新郎。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她环顾四周,那些吵闹的女伴都不见了。厅堂里喧闹的音乐和宾客交谈声也听不到了。 “湿婆……?”她疑惑地问。 “吉祥的时刻到了。”他轻轻把她拉了起来。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屋子里铺满金色,屋外花园树影斑斓,如此宁静、温和的一个午后,似乎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在包围着他们。 “人呢?”她吃惊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并没有什么人。”湿婆说,“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呀。” 风轻柔地吹拂着,拂动了房间里的帘幔,远远传来素馨花香。这个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人。 和煦的阳光似乎也照进了萨蒂心里。她觉得甜蜜、舒畅,半酣般心情宁静愉快。 “那婚礼呢?”她喃喃地问。 他朝她微笑。“什么婚礼?婚礼已经如仪举行,结束了呀。” 萨蒂有点茫然。“结束了……?可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太累了的缘故。”湿婆还是微笑着,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她记忆中,他从未如此温柔。“你已经告别过,经历过。现在,我们应当离开了。” “去哪里?”萨蒂更加迷惑地问。 “当然是带你回吉罗娑山去。”湿婆说。“那是我们的居所呀。” 话说着,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已经吹疼了萨蒂的脸,他们站在雪山之中,风裹着七彩的云,天空的光芒流转变化。巨大的吉罗娑山犹如一朵水晶莲花,盛放在天地之间。仔细看时,它又是一团纯洁的白色光芒。 “可是我没法去你的天界啊,”萨蒂有点着急了,喊着,“我上不去!” “你上得去,”湿婆大笑起来,声音犹如雷鸣,“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我们虽然有两个身体,却有着同一个心灵,同一个灵魂,同一个思想。你是为我而生的。走吧,萨蒂,走吧!” 他温柔地拉住了她的手,他们一起朝神光走去。 她进入了那疆域。他的天界融合了她、吸纳了她。白光融进了她的肌肤和血肉,四肢百骸里流动着圣洁的愉悦,湿婆怀抱着她,这真不可思议:明明是他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却贯穿了他;明明是她包裹着他,她却觉得自己被他所包裹着。萨蒂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消失,融化在那一片白色光芒里。她感到了至高的平静喜悦和无上的幸福。他们就这样合为一体,在那百亿白光里度过了成万上亿年,无数个人生,几重劫的时光,温柔地流逝。 会场里传来的喧嚣吵醒了萨蒂。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汗水从她额头流下来。她直起身子,惶然地朝四周看着。白光消逝了。人们还在大声欢呼,海螺声一声接着一声,宣告着一位位宾客的到来。音乐还是那么响,鼓声击打在人心窝里。 是梦。原来是梦。 “我睡了多久了?”她问身边的女伴。 “不太久,”对方说,“你才刚闭眼了一小会呢。” 萨蒂呆坐在那里,她觉得自己被扯离开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她倍感失落、疲倦和伤心。典礼的吵闹带来的烦躁更加重了这一点。 没关系。她自我安慰着说,一个梦而已。 她抬起手来,手镯叮当作响,她看了一会塔拉的手镯,垂下了眼睛,嘴唇轻贴着它,默念了一句谁也没听到的话。 会场突然爆发出了更大声的喧嚣,仿佛大海沸腾。随即响起的就是欢呼和颂歌。 几个兴奋的女伴跑了进来,“看见了看见了,”她们嚷嚷着,“看到新郎了!” “他的美丽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的眼睛犹如青莲,看起来仿佛一位尊贵的王子,”那些嘴巴甜蜜的姑娘们凑近她,七嘴八舌地说着,恭喜着她,“你真是幸运啊!” 萨蒂知道这些都是客套话。湿婆的眼睛并不像青莲,他也根本不似王子。她笑了笑。欢呼和颂歌都停下来的时候,海螺声吹响,她站了起来,吉时已经到了,女伴们扶着她,慢慢走进了会场。 会场布置隆重华贵,而且的确来了很多很多宾客,几千人、几万人都把视线投在她身上:好奇的、欣喜的、开心的、怀疑的、怜悯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头纱上。萨蒂努力让自己走得平稳端庄。她用眼角余光扫过来宾,看到了满面笑容的友邻王,也看到了诸位仙人。火神阿耆尼和其他众神也端坐在会场里,他们似乎并不乐意,却又不能不来观礼。 祭坛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祭坛两边分别设好了座位,达刹坐在祭坛的侧面,湿婆已经就坐了。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全副披挂上阵了,一头被祭火照亮的被黄金宝石枷锁困住的老虎。 分卷阅读28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似乎在沉思,目光盯在祭火上;人们簇拥着萨蒂朝他对面的那张座椅走去时,他才抬起脸来。 有一个瞬间,湿婆看起来极其漠然。他的目光严峻、木然,眼睛像是青铜铸就,镶嵌在冰冷的石头面具上,他看起来毫无情感,全无兴趣,充满怀疑,他的视线穿透了她,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他与这个会场、与这场典礼、与她都毫无关系。他是世界之主,坐在巅峰宝座上,漠不关心看着一群穿戴血肉的骷髅起舞,饮宴、□、死坏。火焰升腾。 萨蒂的心停跳了半拍。她的身体内部升起了寒冷可怕的感觉。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钟,她又看到他眨了一下眼睛,拂晓的天空在对自己微笑。萨蒂的心落了回去。那只是个短暂的幻觉。 她坐下来时,隔着祭火,视线与湿婆交接在一起。 ——你还是这幅打扮啊。她用目光无声地打趣他。 ——没办法。有人说如果我不那样做,会吓到很多人。湿婆的眼神宁静地回答着她。随后他看向了她的衣装。萨蒂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她没有穿昨天选定的那身衣服,而是又换上了朝霞衣。她有点恼怒地用视线回答着湿婆无声的询问。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而湿婆看着她微笑着。说不定他是故意的,萨蒂恼火地想,因为他喜欢自己穿这件衣裳。可是这么想着,她随后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祭火升腾。他们无声地对视着。那瞬间萨蒂觉得自己还在梦里,这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 人们已经端来了摆放着新郎和新娘吉祥花环和朱砂的盘子。可是达刹还是坐着没动。友邻王走上前来。 “吉时要到了,牟尼。”他低声提醒着达刹。 “我知道。”达刹皱着眉头说,“但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没到……” 就在此时,莲花的芳香突然盈满了会场。地面震动起来。螺号悠久地回响着。门口报上来宾名字的人开口时,声音都激动得有点扭曲了。 “世界的创造者、万物之魂、宇宙之尊、梵天!”他喊道。 来宾中再度爆发出一阵喧嚣,不亚于湿婆到来时的激动。 伴随着仙乐和越发明显的青莲清香,一个朱衣白发的人走进了会场。他走一步,泥土的地面就在他足下变成清澈的莲池。人们张大了嘴巴,充满惊讶地看着创造神带来的奇迹。他灰色的眼睛充满慈爱地微笑着,行动虽然显得衰老和缓慢,却依旧优雅柔和。 萨蒂也惊呆了。她看着那个人。她认出了他。就是梵天把商吉婆尼花放进了她心里,引来了那么多的波折和事端。 “湿婆,”她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在哪里,说出了声,“那就是梵天吗?” 湿婆没有回答她。 ——后来,在无数个日夜里,萨蒂一直在追悔那一刻。 她本来应当在那一刻就注意到湿婆已经有了异样的。 湿婆也看着梵天,张大了眼睛。那不是片刻前还朝着他的新娘微笑的黎明天空。而是混沌。巨大的、毫无人性的混沌,压倒一切,摧毁一切,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要惩罚、要破坏、要带来死亡。 但萨蒂没有留意。弥庐山、羽毛都会沉没的那罗海、三千世界、从那一刻起,一个接着一个,隔在了他们之间。 那一刻之前湿婆原本是想拉住她的手的。 他再也不能那么做了。 他站在那里,恐惧和破坏的气势从他肢体不受控制地升起来。 他又复是人形的深渊。 此时,梵天也抬起了头,他的视线与萨蒂交接了。萨蒂身穿朝霞衣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就在那一霎,创造神突然瞪大了双眼,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清香莲池的影子在他身后动荡着,染上了赤色。 时间失去了秩序,流沙一般向后滚滚退去。萨蒂也瞪大了眼睛。她看进梵天的眼睛,那里现在不再是黯淡柔和的灰烬,从何而来的回忆揉进视野里,漫天莲华里,极美的女子穿着朝霞般绚烂的衣裳转过身来,男子注视着她。那时他的头发还不是雪般的白,而是檀木般的黑;他的眼睛也不是灰色,而是褐色的,又大又温柔。他穿着朱衣,手持莲花,充满爱意地凝视着自己的情人,张口说出了一个禁忌的、被遗忘的、古奥的名字。 “乌莎斯?”梵天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它成了世界破灭的咒语。 下一个刹那,萨蒂只觉得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将自己猛然推开,她从会场上跌落下去,撞在了地板上。 会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萨蒂喘息着,支起身体,抬起脸来。她意识到是湿婆把自己推到了一边,或者说,他的力量把自己弹到了一边。 接下来映入她视野的东西震碎了她的灵魂。 四面八方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叫,天上降下了血雨,宾客中爆发了极度惊恐和混乱。 萨蒂张大眼睛,看着湿婆朝祭坛下走。他抖动肩膀。缀着璀璨宝石的宝冠从他头顶掉落,失去 分卷阅读28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形状,被无声的风吹着散开来,祭火发出可怕的呼啸,升腾起来,现在他戴着的是燃烧的火焰冠冕;绸衣褪尽颜色,从他肩头掉落,变成一堆白色灰烬,他手里握着的不是莲花蓓蕾,而是霹雳般明亮可怕的三叉戟,臂钏自己扭动了两下,从金色变成了黑色,巨蛇抬起头来,愤怒地嘶嘶吐着蛇信,喷着毒气和火焰。他的影子升起来,升起来,最后包围了会场,从中间分出无数的翅膀、手脚和细长肢体,激发着人们的恐惧。 他笔直朝梵天走去,他走一步,三界就震动七下,天空摇曳,星辰坠落,海洋咆哮,国土荒乱,魔众皆现,众生发出惊恐万状的嚎啕,万物在死亡的恐惧里燃烧。 “不要!”萨蒂失声尖叫起来。 然而已经晚了。 湿婆朝创造神冲了过去。事情蒙上了血色的帷幕,变得缓慢又可怕,她看得清楚。 她看到火神第一个跳起来,反应那么快,那么勇武,真不愧是火焰的主宰。他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朝灭亡一般难以阻挡的毁灭神冲去。众神也随着纷纷反应过来,他们也冲了上去,徒劳地试图阻止湿婆接近梵天。 但在势将到来、命中注定的破灭前,什么都起不了作用。 萨蒂看着湿婆的影子黑色火焰一样爆发,鬼魂、邪灵、魔鬼,野兽,它们窜了出来,人一般地喊叫。 光芒闪过,阻拦在湿婆身前的众神一个个被弹开。 友邻王蛇一样喘息。 有个仙人在极度恐惧中倒地死去。 锐利的光影撕裂了地面。 终于梵天站在了湿婆面前。他瞪视着面前的毁灭神;湿婆已然没有了了人的外形,他是那巨大的难以言喻之物,深渊,无烟火,光明和黑暗,极大善与极大恶,色彩层层剥落,时间和空间在他身后碎成扭曲的漩涡。 有一瞬间,梵天也看起来愕然无比,但他没有逃,也没有抵抗,他站着没动。 他眼里流转过万亿星辰般复杂的情绪,悲伤、痛楚、懊悔、愤怒、绝望、愧疚、忏悔,最后统统归于了寂然。 那能割裂三界的三叉戟触及他脖颈时,创造神只是垂低了眼帘。 “对不起,” 那是从他嘴唇里最后一个发出来的词语。 星辰砸落地面。 天界如同琉璃水晶,一层接着一层地崩落。 人们发出尖叫。莲池变成了血浪,席卷了会场。 【~Hatakalmasah~ 净罪篇】 一 因陀罗四肢摊开,躺在泥地上,肢体流着汗,做着梦。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站在血浆里。暗红的血粘稠、浓重、撒放着腥臭的气味,几乎要将他末顶。他挣扎着,然后突然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是可怕。枯草一样的白发拖在脑后,脸如同骷髅,皮肤紧贴在颅骨上,破烂深红的衣服遮不住像两个布袋子一样垂在胸前的萎缩的乳房,肋骨一根根突出来。她瞪着他,两眼流出血泪来,因陀罗意识到就是她眼里流出来的血泪淹没了自己。她朝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他吓得要死,在梦里几乎尖叫出声。她的眼睛是那么可怕,如同两团火球紧追不舍,灼烧着他的灵魂,光是她的视线就能令他的思维碎成充斥着荆棘和尖刺的一团乱麻,他没法思考问题,也无法获得平静,她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痛苦,把他逼得发狂。 走开,别跟着我,求你!他呐喊着。别跟着我!放过我! ……然后突然地,真奇怪,也许是她听到了他的恳求。在他的注视下,她的笑容变得更加狰狞了。她不再盯着他,而是转头看向另外一个方向。她萎缩的鼻子使劲嗅闻着,好像鬣狗寻找到新的腐肉的表情。 她抛开他,朝那个方向飞窜,从她嘴里发出尖细可憎的笑声。因陀罗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但浓稠的血浆渐渐退去。女人尖细的笑声消失了。他独自一人站在黑暗里,双膝跪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论是由于什么原因,她放过他了。她离开他了。 她找到了更好的猎物。 他解脱了。 黑色也层层褪去。因陀罗翻身坐起来,双目圆睁。汗水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星光宁静地照在他头顶,宛如为他加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被金刚杵磨出厚厚老茧的双手。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心智清明。 “……我是谁?”他轻声地、充满恐惧地说。 一 ——一开始,他被称为生主。 那是非常、非常古早的过去。那个时候,世界刚刚从他手里诞生,河流并不流向海洋,群山还在天空中飞行,七层天界和七层地界并没有截然分开,叠在一起就像很多层的薄饼,人们经常可以很容易的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或者同时即在这一层又在那一层。 众神也刚刚出生,他们,那些最古老的风、水、火和土的众神们,从商底耶出来之后,就在天地里无拘无束 分卷阅读28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地游荡,他们为见到的所有东西起名,令它们形体稳固、各有所长。逐渐地这世界变得繁荣可爱,从他手里诞生的生物自行繁衍,令宇宙间充满勃勃生机。 但是,他却感到孤单。 世界是个幻象,真实的扩展。在万物之前存在的是心。在心之前存在的是阿特曼——无人格之至高意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他创造了一切,却连自己是否具备生命都无法确认。 他是第一个自我诞生、自我造就的神圣存在,但这并不能使得他比自己的造物更坚强、更具有力量。他没有知识,也不具备性质,从他胸口诞生了神圣的音节,他将之吟唱出来,由此才创造了世界。 天与地结合,诞生了雷电一样暴烈、凶猛的孩子。水与苏摩酒结合,诞生了银白、柔和的光芒。两种神木结合,于是诞生了火焰。新生的孩子在世上吵闹着,而他越发感到孤单。 他躺着,闭着眼睛,任凭世界的美好在心念里流转。在他的头部和胸口之间,难以抑制的热情在他身体内部灼烧着他。这没有名字的火不断转化成其他事物。他就是这么将自己献祭在火中,诞生新的事物。 ……生主…… 是的,那个时候,人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是一,唯一。他教会世上万物成双结对繁衍自身,但他却是注定孤独的。 从他吟唱出来的第一个音节里就蕴藏着律法。规则。制度。那令世界成型,也令他不可爱上任何自己的造物,任何超越慈爱的情感都意味着对律法、规则、制度的破坏。那就是对他创造出来的世界的破坏。 那团火还在他胸口燃烧,它明亮绚丽,饱含了他所有的关心、创造力、美感和深思。它敲打他的骨头,轻声恳请他将它放出来。 它令他如此痛苦,于是他真的把它放出来了。从他胸口亭亭玉立着一位女神。她双颊娇红,发丝无风而动,肩膀散发光辉。她诞生时世界都发出一声欢呼,因为她令黑夜和白天那生硬、单调的界限变成了一种无比美丽的东西,光明与希望的象征;她装点天空,她带来财富。她的美至高无上,是他无数岁月里心血的结晶。 他凝望着她,叫出了女儿的名字。“乌莎斯。”他说。 从他那里诞生的所有事物都会匆匆离开他,去充盈这个世界。它们离开就不回来,消失在尘云之中。即便是诸神也一样。他们诞生后就从他这里逃开,装作不认识他,只留下他孤单一人,面对着永恒和瞬间的交错。也许是因为他们能够确定自己的存在,而他,创造了他们的人,却不能。 世界充盈了。他是虚空的。 终究她也不例外,他最美丽的孩子。围着他右旋行礼一圈后,她身披红纱走了,步伐轻盈可爱。可是这一次,他却看着她,在芸芸众生里注视着她。他不希望自己在诞生她的同时失去她。她离开时他觉得她带走了他最后的创造力。他变得彻底空虚了。 “希望她能回来我这里……”他想着,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生出四首,四种形态,老人、孩子、少年和青年。他们把目光投向四面八方,寻找着她,注视着她。 在无风的夜晚,星辰闪烁光辉。他走向自己创造的天地。寂寞和苦闷令他难以平静。他,创造主自己,开始默然祈祷。 “请让她回到我这里,”他低语着。“让她回到我这里……” 无人回应他。 很少有人来找他,更少有人和他说话。 有一天,他的后裔中的一个,最安静、最忧郁的那个,有着冷漠的灰绿眼睛的那个,找到了他。他想知道如何征服天空,如何获得王权。他看着这个叫做伐楼那的孩子,告诉他海洋才是他的疆域,至于天空和王权,那要留给他的兄弟,那个暴烈的雷电之子。他应当襄助他兄弟击败魔龙,那样才能得到供奉和力量。 伐楼那走了。不久之后,众神真的征服了天空。因陀罗,那雷电化身,天与地之子,残忍地将他的父母分割开来。世界被明明白白地分成了许多层,人中分出了神。人留在泥土里,神得到献祭。 可是乌莎斯还是没有回到他身边。 空虚朝他微笑。他想着自己是否应当去众神那里,在他们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为他们的一员,消失在他们之中,和他们混合在一起。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是生主。与其他人都不同。众神知道自己的确存在着。他不能。那是一种放任,也是一种堕落。 他听说乌莎斯的事情。她是众神的姐妹,她的美得到赞许和崇拜。每天早上他看着她从东方升起,变得美,更美。她的光辉照耀在他身上时他觉得自己再度被那火焰充盈了,从胸口直到指尖。她的光芒令他痛苦、令他欢喜、令他颤抖,令他绝望、令他晕眩。黎明的寒风中他闭上了眼睛。 “回来吧……”他依旧低语着,“回到我身边……”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走得更远。但他不知道那更多和更远是否存在。 是否被允许存在。 后来 分卷阅读29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有一天,她终于来到了他身边。 那是隔了许多许多年之后,他还在大地上行走。他与动物说话,与植物说话,抚摸石头和砂砾。他的头发是乌黑的,檀木那样,他的眼睛如雄鹿般又大又温柔,当他抬起头时,他眼睛里盈满乌莎斯薄红的光辉。她从天上降下,如同一缕轻云落在他面前。 “你是谁?”她问。就像众神一样,她早已忘了自己的造物主。 他只是朝她微笑。从身边的莲池里,他采过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送给她。那莲花原本洁白无瑕,接触到她的时候被她的光彩变成了红莲。 她的脸红了,这令她变得越发娇美。 “我是乌莎斯,天之女,众神的姐妹。”她宣布说,“我来到大地上,想要找一个能与我珠联璧合的男人。你就是那个人吗?” 乌莎斯,乌莎斯,晓红的女神。她为自己的容貌而骄傲,为自己得到的爱情而骄傲。他美丽而愚蠢的女儿。他渴望她回到他身边。渴望她回到他体内。她是他胸口的那团火,失去她令他如此空虚。他想要与她再度合为一体。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一束更加强烈和明亮的光芒与黎明的光辉慢慢融合在一起。他在沉默中接近她,而她看着他,充满惊奇,却并没有逃走,也没有抗拒。 他拥抱着她,她有点茫然,但还是依偎着他,如同从前她的火焰依偎在他胸口。漫天莲花坠下。一朵巨大的红莲在他们脚下盛开,随即和缓地包裹住了他们。 在她那里,在合二为一的欢愉中,他终于,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乌莎斯降下世间寻找爱人的事情无人知道。众神不知道。广博如海洋的伐楼那不知道。双眼锐利的因陀罗不知道。首生的阿耆尼不知道。他不会让他们知道。他是生主,他可以释放一切,也可以掩盖一切。他和乌莎斯的爱情被他仔细藏好。这是他们甜言蜜语之间的珍宝。除了他们自己,世上没人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有人知道。他把她藏在世界的底部,众神的诞生处,这里被所有人遗忘,因此再无人会干扰他们、发现他们。这禁忌的一对。 他为她铸造宫殿,送给她朝霞般的衣物,他送世上所有的花给她,送世上所有的音乐和诗歌给她。在她的娇笑中他遗忘一切,时间飞梭般掠过。 这是罪恶。 这是放纵。 这是堕落。 这是最最肮脏、最最可怕的秘密。 有一天,他坐在他给她的宫殿门口,他在塑造一对双胞胎。这对双胞胎会是他给她的又一个礼物,因为他们身上的光辉灵感源自于她。他把他们造就得十分秀美可爱,腰栓金索。他正在将医术放进他们的思想中,还没有来得及给予他们理智和情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无比强烈的恐惧袭击了他。他的手动作停止了,他的头发,乌黑如同檀木般地,瞬间变成了雪白,绝望和痛楚洗去了他眼睛里的颜色,只给他留下一片黯淡的深灰。 他意识到了。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这是罪恶。 这是放纵。 这是堕落。 这是最最肮脏、最最可怕的秘密。 作为一个父亲,他对自己的女儿做下了永远难以被宽恕的事情。 作为创世神,他破坏了创造的第一个音节就蕴含的律法、规则、制度。 这个秘密如果被发现、被泄露出去,那么一切都完了。 他并不会遭到惩罚。这世上无人能惩罚他!但秘密泄露,就意味着世界的基础遭到破坏。 宇宙的秩序会变得紊乱,道德和礼法都会堕落,万物都会为了他的罪行经受折磨,一切都会被伤害、被玷污…… 他发起抖来。 就在这个时候,乌莎斯端着清凉的饮料微笑着朝他走来,她两眼闪闪发亮,耳环在她乌黑卷发边闪烁光芒。他美丽又愚蠢的女儿……他禁忌的情人……他的热情之火,罪孽之种…… 杯子打破了。水洒在地上,渗入泥土里。乌莎斯变了脸色。“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她问。 他步步朝后退去。盛开莲花的水池正迅速变成红色砂土,这个世界干渴脆弱,如同他的欲望。 不能让这个秘密生长!不能让这个秘密泄露! 乌莎斯发出惊叫,而他发出痛苦的嚎啕。 在他的嚎啕中……商底耶被封闭起来了。时间和空间坚固地盖过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他慌忙而疯狂地逃跑开来。他把乌莎斯关在了那个世界里,自己独自逃离了。就在那个世界和乌莎斯被他彻底遗弃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乌莎斯跪在变成红色荒漠的世界中,伸开双臂,她在尖叫、哭泣、呐喊、咒骂、哀求,她的眼里蕴藏着那么多的绝望、愤怒、悲伤…… “原谅我吧!”他忍不住叫着,“原谅我吧!!” 声音回荡着。他又是孤独一人了。在黑暗中。在寂静里。他孤独一人捂着脸,哭泣着,感到寒冷、恐惧、孤单。b 分卷阅读29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不…… 不是一个人。 他打了一个冷战,朝四周望着。 他感觉到了。 他知道——不是因为求知而知道,而是如同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样自然地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一”。他们都是“他”,也就是阿特曼。唯一实在。大梵,至尊人格首神。 其中一个一直停留在那罗之海上。那一位远比他强大,也远比他冷漠,几乎不为任何情感与欲念所扰动。那罗之海隔绝开一切语言、目光和感觉,那一位不会知道他的秘密。 但是…… 还有另外那一个。 那一个还不具备形体者。 它不具备形体,因此遍及一切,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它能看到一切,听到一切。它不可形容,不可描述,正因为如此,也不可揣摩,也不可控制。 它是人们恐惧的一切,期盼的一切,害怕的一切,对之祈祷的一切。 当人们痛切而尖锐地感受到生命之时,……那就是它。无名的它。 他如此痛切而尖锐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激发了它。 那个尚未具备形体者,它一定听到自己的哭泣了。 它也一定知晓他的秘密,因为它听得到所有的语言和祈祷。 怎么办??怎么办?? 众神会忘记乌莎斯的。他只要把她的名字从语言里抹去,诗歌里抹去,她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 但只要那一个无形者存在,这件事就依旧会被知晓。 不、不、不行,绝对不可以! 为了这世界的完整,为了维护秩序,为了不让世上万物为了他的罪恶蒙受苦楚, 这件事绝对不能被发现。 他必须采取行动。 在那深渊中,在那孤冷和寂静中,创造神梵天,他思考着,恐惧着,颤抖着,因为思索和痛苦,迅速变得衰老。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纵然用上千万年的时间也好。 他必须做那件事。 二 优哩婆湿突然从一个充满不详征兆的梦中惊醒。 她梦见血浪滔天,一个以莲花作为基座的巨大的多首神像,其中一个头颅已经掉落,砸在血海里,变成碎片;她梦见一条头戴宝冠的蟒蛇嘶嘶吐气,倒悬在森林之中。她梦见一个黑衣男人,他微笑着,肌肤充满光辉,怀里抱着一个形似小孩的三头六臂的怪物;她梦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仿佛在熊熊燃烧着,追随着一个巨大、可怕、浑身布满血污的形体,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的是个骷髅般的白发女人,她发出尖笑,驱赶着那个巨大形体和它身边那燃烧着的年轻女子。 她梦见了因陀罗。天帝神情忧郁,盔甲破旧,武器开裂,坐在动摇着的宝座上,旁边还有四把一模一样的宝座,也不断地震颤。那震颤来自遥远的海洋之外,一座耸立着城墙的海岛上,海岛上升起让人战栗的绿色野火。 舞伶猛然睁开眼,看着福舍的房顶,翻身坐了起来。 除了舞蹈之外,优哩婆湿知道自己还有一项天赋。她偶尔能梦见征兆,预见未来——虽然只是一些飘渺虚无、零散纷乱的迹象。她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起过此事,而且也不为此觉得骄傲,因为她知道这种天赋通常只会为持有者招致灾祸。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她越来越感觉到她并不是预见到未来,而是‘记得’未来,生命如同星辰,在既定的轨道上运作。于是,她在很早之前发明了一项让好奇而充满憧憬的小女孩看到未来的婚姻的游戏,传给了那些天神的女儿们,用以分享、淡化自己的这项法力。自那之后,她很长时间没有做预知梦了。 而现在,未来再度找上了她。 她走出破败的福舍,仰头看向夜空。 夜色中也充满了不详的征兆。天空被血红的云笼罩,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她这么仰头看的时候,突然听到周围的森林中发出怪异的声响。 她转过头,黑色的影子挨着她脚边窜了出去。 没有风,森林却在摇曳着,树枝发出折断的声音,小树被连根拔除,大树倒向一边,地面在微微震动,就像是有许多形体庞大的动物在通过森林,浓雾中传来呜咽和叹息,优哩婆湿瞪大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尽管她能感到那些步伐缓慢的巨大之物正走过她身边,感到它们的呼吸、散发出来阴湿的气息和沉重脚步。大地之下发出闷雷般的声响,就如同地下也有一只军队在路过。 万物都在动摇着。 浓稠的影子漫过她的脚面,流向远方,她觉得寒毛直竖。她听到了食尸鬼的哭泣,僵尸鬼的呻吟,鬼魂的喊叫,罗刹的大笑。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精灵都从地下钻出,获得自由。是什么闸门失效了,是什么封印失效了? 她站着没动,等着那无形行列擦过她身边。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落在她头发和肩膀上。 优哩婆湿伸出了手。她看着那些红色琉 分卷阅读29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璃碎末一样的东西飘落手里,还在闪烁着细小的光芒。这些东西越来越多,纷纷扬扬落在田野上、树林中、河流里。 仿佛是天界碎裂开来掉落的粉末,令大地闪烁着悲戚的红光。 她看着这些不同寻常的景象,沉思默想。这个夜晚黑暗又漫长。仿佛是等了永恒那么长一段时间,天终于亮起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日出显得异常苍白。优哩婆湿朝森林望去。阳光下昨夜的痕迹更加触目惊心:森林仿佛曾被一条黑色的河流淹没过。树木东倒西歪,地面上留着许多杂乱的足迹,岩石被翻动过来,这是那无形军队行军的轨迹。 她打了一个寒噤,注视了那镜像一会儿,快步朝森林外走去。 森林外不远就是个村庄,隐隐约约传来晨祷声。村庄之外,有一个用石头砌边的池塘,池塘边有一个男人和两匹马。那男人正在洗脸,动作显得十分用力,活像他打算把一整张脸皮都搓下来似的。 优哩婆湿朝那情景看了一眼,拉紧衣服快步朝村中走去。 然后她停了下来。 那两匹马:一匹黄而瘦,姿态倨傲。她依稀觉得自己见过它。是在路过的哪一个雨夜?与哪一个背影联系在一起?是不是还有神庙、落下来的雨滴、一个诚挚的微笑和一双忧伤的眼睛?记忆一闪而过,她将之抛在脑后。 另外一匹马又高又俊美,火红的鬃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聪慧的大眼睛正看向她。 就是它令她僵住了。 她确凿无疑地认识它。 它总是与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 她看向那男人。水正从他脸上滴落下来。 优哩婆湿一动不动。朝阳的光有点发白。她指甲都陷进了掌心里。 那男人似乎有所察觉,他抬起了脸,他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优哩婆湿有点晕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当她稍微觉得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对那个男人展露笑颜。 因陀罗站在那里,默不作声。隔了一会,他开口了。 “我想我认识你的微笑……”他轻声说。 优哩婆湿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朝因陀罗走过去,一语不发,跪在水塘边上,解下自己的纱丽,双手奉给了因陀罗。 因陀罗一开始地愕然看着她,随即就恢复了镇定。他拿起了纱丽,擦掉了身上的水珠。 她低着头,又闭上了眼睛。 “你也认识我。”他慢慢地说。 “是的,”优哩婆湿温柔地、声音甜美地说,“陛下,我是您卑微的仆人。” 因陀罗不愿意让优哩婆湿进自己居住的那间茅屋,所以他们就坐在门口谈话。他背对着优哩婆湿,听完她讲述的一切,注视着升上东方的朝阳。 “您说您还记得我的微笑……那您现在想起来我是谁了吗?”优哩婆湿最后说。 因陀罗一动不动,隔了一会才低声叹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说。 优哩婆湿垂下眼帘。“没关系,”她轻声说,“您只要知道,世上除了三大神之外,没有人比您更尊贵。” 因陀罗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不是凡人,但是……” 他转过头来。皱紧了眉头,打量着她,用力眨着眼,手不安地抚摸着腰间的金刚杵。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你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来找过我、让我回去呢?”他说。 优哩婆湿犹豫了一下。“陛下,我离开天界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从神庙和婆罗门那里听说现在是个凡人代理您的职责坐在宝座上,所以……” “哦,那么大概他做的比我好。”因陀罗叹了口气。“我在这个地方迅速地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我在想,是否过去在天界我也是同样的情况,……人们只是因为怕我而对我俯首,而不是尊敬和爱戴。所以现在除了你,没人想让我回去。” 他嘀咕着,把头埋在手掌里。 “前一阵子我心里很迷糊,一用力思考就觉得思绪混乱。我觉得我害怕我想起来自己是谁。我害怕我曾十恶不赦,害怕我犯下大罪,害怕我曾是骄横暴戾的人,令所在之处的人都烦恼担忧……现在我清醒了。我发现实际上我他妈的目前就是这样的人。” 优哩婆湿看着他。 啊,她想着,他看起来多么年轻。 不是统治了世界许多年那个天帝。不是安坐宝座上那个看自己起舞的男人。不是一个人抵御魔龙那个孤独无奈的武士。 甚至也不是神婚上出现的那个英俊放浪的雷神。 他只是一个被放逐的人,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不,”她轻声说,“我不懂得政治,也不敢随意乱说。我只知道从我懂事开始,对我来说,您就是丰饶的雨水,您就是无上的勇气,您就是誓言与荣耀,您是保护人民的宝剑和壁垒,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她垂下了头,不说话了。 “ 分卷阅读29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昨天晚上我听见大地震动。阴影自东方而来,黑潮涌过森林。这和我有联系吗?”隔了一会,因陀罗说。 “也许是联系在一起的,东方是永寿城所在的方位。天界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优哩婆湿想了想,“请您仔细地听我说。现在,可能有许多人在期盼您的归来。但您也有可能处于极大的危险当中。我想,最好我还是先回到永寿城去了解一下情况。您能信得过我吗?” 因陀罗看着她,点点头。 优哩婆湿弯下腰,把自己脚上的黄金与宝石镶嵌的足铃解了下来,递给了因陀罗。“我希望借黄马一用。”她说,顿了一下,“这是抵押。” 因陀罗看看她的足铃,又看看她。 “你骑红马走。它速度更快。”他说。 优哩婆湿愣了一愣。迅疾如闪电的高耳当然更好,“可是它是您的爱马呀,”她说。 “那匹黄马是我朋友留下的。”因陀罗说,“临走前他让我照顾好它……对不起,这么做并不是说我信不过你。” 优哩婆湿看着雷神。 “不……”她用柔和如蜜的声音回答。“能迎接您是我的荣幸。” 因陀罗把优哩婆湿扶上了高耳。“如果有危险,你就逃走吧!”他对优哩婆湿说,“如果让女子为我受伤,会令我的金刚杵碎裂成片,你犯不着为了我做到那步。” 我已为你走遍天涯。优哩婆湿朝因陀罗微笑,“我明白的。” “此外……”因陀罗说,“如果永寿城里人们生活远比我坐在宝座上时快乐,那你也不用回来了。”他严肃地说。 优哩婆湿看着他,轻轻一拉马缰。高耳一声长嘶,撒开修长的四蹄开始奔跑。因陀罗目送着骑在马上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尘烟中。 高耳全力奔驰,犹如掠过山尖的云影。在它足下,山峦河川都构不成阻碍。优哩婆湿日夜兼程,不久就开始穿越人间的影子,前往四象之门。可是在通过那些界限的时候,她感觉那些无形的影子就像是充盈了琉璃砂,她感到喉咙里塞满了类似的东西,皮肤也发紧发痛,非常不舒服。越过界限后,周围的景物也没有变得更加鲜亮丰富起来,相反,都似乎蒙着一层黯淡的铁锈色。 她来到四象门前,下了马,轻轻拍了拍高耳。通晓灵性的高耳便自己转头离开去吃草了。优哩婆湿把衣服裹紧,用面纱蒙住脸,向永寿城走去。 她走了一半就停下来。 永寿城看起来似乎别来无恙,云中闪光的金顶依旧,她也看得到那些高耸如云的金桥和水晶楼阁,看得到花园和宽阔的大道。城市很完整,丝毫没有遭受破坏的痕迹。 可是它就是被彻底改变了。 似乎有只无形的大手,将永寿城如同魔方一般扭转了一遍,东方变成了北方,南方变成了西方,上变成了下,里面变成了外面,它的结构和空间被扭曲了、改写了,同样一间房子现在分别在城市的两头,却依旧完好无损,所有的建筑似乎都有些歪斜,一间挨着一间,螺旋似地指向一个中心。 优哩婆湿看得暗自心惊。她继续朝城中走去。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脸色阴沉,忧心忡忡。就连守城的士兵也显得心不在焉,她没受到盘问,轻易就进入了城门。 她在被彻底改变扭转的城市道路上走着,不久就迷了路。桥梁架在道路上,楼阁出现在水池中,人们都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她嗅到空气中传来浑浊的气味,不禁脑袋发晕。走着走着,她终于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周围的歪朝一边的房屋也门户大开,无人居住。道路两侧落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琉璃灰尘,她走一步就印出一个脚印。 优哩婆湿停了下来。 “天啊,”她轻声说。 原来,并不是真的完整无缺的。 她站的地方原来曾经是一个巨大、平整的广场,周围花园环绕,筑着亭台楼阁,是典礼和仪式举行的地方。 现在那地方没了,连同周围一大片建筑和街道。地面整个地凹陷了下去。 在诸神的都市中央,她看到了一片汪洋血海。 整个永寿城都倾斜倒向它中心的这片血海。 血海上面笼罩着一层深红色的浑噩雾气,散发着可怕的气味,犹如人的哭泣,夜晚的黑暗和荒漠般孤寂。当优哩婆湿抬头看向四周的时候,她猛然发现血池四周有四个巨大的神像头颅,她过去从未在永寿城里见过那样的东西。 其中有一个头颅已经支离破碎,倒落在血池之中。 优哩婆湿想起了自己的梦。 就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在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天界许多部分坍塌、扭曲了,她看到的那些细微的粉末的确是天界的碎片。那创世之初分出来的七层天界,就在这个血池所在之地崩落、再度扭成一团,犹如几张原来叠好的贝叶被揉成团。 优哩婆湿呆然地看着这景象,她忘了拉紧衣服,面纱也从脸上掉落了。 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一只手按在了优哩婆湿肩膀上。 分卷阅读29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你真是太不小心了,这里有很多人会想要你命的,小姐……”那人说。 优哩婆湿猛地转头,当她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时,她在震惊和恐惧中瞪大了眼睛。 三 对于阿耆尼来说,参加朝议从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迅速变成了一件令人痛苦到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慢吞吞走在水晶台阶上,太阳的光芒苍白无力地照在他头顶。天帝的宫殿几乎是唯一没有遭到灾变波及的建筑,但隔得老远他都能嗅到从血海扩散到空气中那仿佛铁锈味的血腥气。 召集会议的摩登伽和波纳瓦的击打声一声一声,越来越急,阿耆尼知道这是由于友邻王正越来越不耐烦。最近,他的骄横终于彻底演变成了暴戾,傲慢变成了喜怒无常,他不允许任何的违抗、任何的反对意见和任何的质疑。坐在宝座上那人俨然已经是个怪物。有他在,阿耆尼就连想一想天界的未来都觉得痛苦。 尽管十分不情愿,阿耆尼终于还是走到了大会堂门口。他抬眼看了一眼发白的天空,仿佛是这生最后一次看到天空一样,随后就埋头走进了漆黑幽深的会堂。 他走了几步,有点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众神大都已经到了,但会堂中央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着背,火光照亮了他消瘦的身影。那是祭主。自从他出现疯癫的征兆,被友邻王赶出朝廷,阿耆尼已经很久没有在公众场合看到从前的众神导师了。这个婆罗门独自站立着,没人给他提供座位,他的眼神依旧有些呆滞,似乎由于疲累和恐惧微微晃动着身躯,犹如风中枯叶。 法螺鸣响,天落花雨,众神埋低了头颅。友邻王来了。 代理天帝脸色极其阴沉,在宝座上端坐下来,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会堂。所有人都一声不吭。今天显然又会是极度难熬的一天。 “我想给诸位看一件东西。”友邻王说,冰冷地笑了几声。“过去一段时间,你们都一直在质疑我出兵地界的决定。我认为这件东西大概会让各位改变主意。” 他身边的侍者递上一个黄金盒子。友邻王打开那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球状的东西,向前一扔。那东西落到了地面上,咕噜噜地滚到众神中间。 四面八方响起倒嘶一口冷气的声音。那是个有着雨云般美丽黑发、肤色黝黑的头颅,佩戴着金环。脖颈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死者的眼睛微张着,死亡并没有夺走他的英俊。 阿耆尼的目光突地一跳,他的脸色变了。他原以为友邻王扔出来的会是乌沙纳斯的头颅。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更糟。 友邻王得意洋洋地注视着脸色发白的众神。“看看,”他口气鄙夷地说,“这就是令你们畏惧、徘徊不前的东西。所谓的阿修罗王、地界之主——啊,叫什么名字来着,婆罗恩奢迦?几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就能让令你们害怕的东西彻底消失。” 所有人依旧在沉默。他终于还是这么做了,阿耆尼悲愤地想着。他努力把视线集中在死去的年青阿修罗王的耳环上。 “轻而易举。”友邻王说,露出了牙齿,“你们每个人都说这不是出兵的时机。你们每个人都说应当首先洁净永寿城。各位,难道王祭不是最好的洁净手段吗?难道这颗头颅不是极好的供奉吗?”他说着,站了起来,表情变得越发阴沉,口气中明显带了怒意。“所有的外部障碍都已经消失。箭已经搭在了弓弦上。只要我出兵,必将势如破竹,阿修罗再也不能在世界上猖狂。可是为何这样的正义之举难以施行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是世界之主,只要我的目光投向谁,就会获得谁的光辉,我始终将正法放在首位,保护天国的众梵仙和天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舍质不来侍奉我?!谁给了她这样的胆量,给了她这样的邪恶思想,让她逃避我、不接受我馈赠的王后宝座,私自藏起她本该献给我的权利和身体??” 会堂里更是死一般的沉寂。阿耆尼把头低得更深。他感到羞愧。 一如伐楼那的判断,为了得到舍质手中的那份权利,友邻王果然开始追求舍质,要求她以身相许,一开始是以甜言蜜语和珠宝绸缎贿赂,后来就成了威胁和恐吓。他骚扰舍质,令她日夜都不得安宁。而最近,友邻王对舍质的逼迫已经彻底变成了疯狂和残酷的暴行。可怜的女人吓得要死。她孤立无援,向诸神求助,恳请他们从友邻王那里保护自己。可是代理天帝的威力和冷酷令诸神退却,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做。苏利耶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舍质的请求;伐由径直把舍质赶走;而俱毗罗一如他的好人风格,特别温和地安慰了舍质,说了许多通情达理的话,在舍质求他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财神坚决地把哭泣着的王后请出了门。 包括阿耆尼自己也是如此。对于被迫害的王后,他能给出的只有安慰和同情。 “我丈夫视你为兄弟,”她走时哭着说,“他把你们都视为兄弟。兄弟应当照顾兄弟的妻子。但你们舍弃了因陀罗,现在你们也舍弃我了。” 她那绝望的眼神令阿耆尼恨不得打个洞,钻到地下。他从不认为自己会 分卷阅读29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与胆小与懦弱结缘,而现在舍质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身和诸神的卑怯。 后来她怎样了?她还能向谁求助?难道她会在绝望中去找伐楼那吗? 阿耆尼突然奇异地想到,如果苏摩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他会是唯一一个敢于庇护因陀罗的妻子的人。 如果他还活着。 就在此时,友邻王的话打断了阿耆尼的思考,令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波里诃湿婆提!”友邻王怒气冲冲地喊出了祭主的本名,瞪视着站在会堂中间的婆罗门,“你丧失了祭司的尊严和智慧,行为荒唐,举止可笑,我却依旧为你提供食粮和保护。可你竟然为舍质提供帮助,让她藏在你的家中!” 阿耆尼大吃一惊。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祭主。火光下众神昔日的导师眼睛深陷,枯黄的皮肤黯淡无光,他依旧前后轻轻晃动着。 “陛下,请你息怒,”祭主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舍质来向我的住所寻求帮助,所以我收留了她。” “你敢但违抗我的命令、抵御我的意志吗!”友邻王喝到。 祭主颤抖了一下。“我不敢违抗您的命令,但我不会抛弃前来求助的舍质。她对我说:‘我不愿意抛弃自己的主人,另选友邻王做丈夫。在我的婚礼上,你曾经说我具有一切吉相,是天王的爱妻,有享不尽的幸福,你说我会忠于丈夫,不会成为寡妇。你从不说空话,请你兑现这些话,保护我吧!’我的确曾经那么说过。所以……” “把舍质交给我。”友邻王冷酷地说,“否则就等待着惩罚。” 祭主颤抖得更加厉害。“我作为一个婆罗门,通晓正法,信守承诺,我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他说。 友邻王神色可怕地笑起来。“祭主,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心地狭隘,为人冷漠,只懂得趋炎附势,因陀罗过去做出那些非法和诈骗之事时,你为了一己之私根本不规劝他,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道学模样?如果不想死,就把舍质交给我!” 阿耆尼坐得离祭主很近,他听得见祭主骨头里传来的震颤声。然而祭主还是开口说话了。“陛下,这位女神是别人的妻子。你就开恩吧,神主啊,把你的心从骚扰别人妻子的罪恶中收回来吧!”他说,声音嘶哑、绝望,他的目光又变得散漫狂乱。“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应当强夺他人之妻。任何人都不该带走别人的妻子……这是错误的……这是……非法的……”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可是他还是顽固地站在那里。 众神依旧沉默着,他们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动不动,犹如木石做成的雕像。可怕的静默压在他们头顶。没有人抬头。 隔了一会,友邻王笑了起来。 “祭主。”他说,声音柔和险恶。“抬起你的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阿耆尼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扶座椅扶手,打算站起来说话;今天他就算死在这里也好,如果再不开口,他的灵魂就会死在这里。 “请您等一下。” 会堂门口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众神中一阵喧嚣和骚动。天界的王后站在那里。她带了面纱,只露出明亮的浅绿色眼睛。她的体态微微发福,但行走起来之时,依旧显得仪态优雅威严。她是那么高贵的一个女人,原本在这里所有的天神,无论是最古老的还是最年轻的,都会因为对她哪怕一句最轻的侮辱拔剑而起,现在他们却全都低下了头,不敢注视她,仿佛她的眼睛也和友邻王的眼睛一样,能夺走人的光辉。 舍质款款前行,走到宝座近前。友邻王瞪视着她,仿佛狮子注视羚羊。舍质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前,对容貌可怕的友邻王说:“请您息怒!请您不要把怒火发泄在祭主身上。他保护了我,消除我的恐惧,这都是由于我的请求。” 友邻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夫人,”他少见地再度穿戴上近日已经很少见到的那种礼貌外表,声音轻柔,“您是害怕我杀掉你的保护人,所以特地前来求情的吗?”他说,“还是,您改变了注意,打算将我作为丈夫呢,臀部丰满、肤色美丽的女子?” 舍质浑身打抖,犹如风中的芭蕉树。“我仔细考虑过了。”她低声说,“不能为了我而让他人受到伤害。特别是祭主这样正直的人。我希望您能给我一点时间。因为不知道因陀罗出了什么事情,到哪里去了。一旦知道事情真相,或者无法知道……主人啊,我……我就来侍奉您。” 一个深深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出现在友邻王脸上。“那么,”他和蔼可亲地说,“你是说,一旦知道因陀罗的生死,你就会到我这里来吗?” “是的。”舍质说,这些词句用尽她最大的勇气。 友邻王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很好。”他说,更加和蔼了,“就照你说的这样办吧。你知道事情真相后,一定要来。记住你的诺言。” 朝议一结束,阿耆尼就拉住了苏利耶和俱毗罗,把他们带到友邻王的耳目到不了的自己住所里。 “事不宜迟,”阿耆尼对太阳神和财神开口说,“我们必须 分卷阅读29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立即出发去寻找因陀罗!” 看着脸色凝重焦急的阿耆尼,苏利耶和俱毗罗对望了一眼。“您想到了什么?”俱毗罗问,“为什么显得这么惊惶?” “时机到了,”阿耆尼说,“不对,也许是已经错过了。我不知道是谁给舍质出的主意,让她拖延时间。也许是祭主,不,他现在没有那样的智慧。不管是谁吧。可是你们看到友邻王的表情了吗?” 苏利耶眨眨眼睛。“你是说……”他说。 “没错,”阿耆尼急急地说,“友邻王不可能那么好心,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舍质的要求。看他那样成竹在胸的模样,还有阿修罗王……你们还不明白?” “你是说……”俱毗罗风箱一样喘息起来,“你是说,友邻王已经对因陀罗做过同样的事情……” “没错,”阿耆尼说,感到眼前直发黑,“我们在天界茫然失措、无所作为的时候,友邻王的刺客可能早就派出去了。对于他来说,王位的最大威胁就是从前坐在他宝座上的那个人……” “你终于想明白这点了,这可真不容易。” 一个缓慢低沉的声音从他们三人背后传来。阿耆尼一惊。 伐楼那站在他们的房间里。海水的咸味顿时充盈在房里。他看着脸上变色的火神,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阿耆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怎么来的?”他说,“你来做什么?” “别慌,”伐楼那柔和地说,“水火天生相克,因此你也许永远无法消除对我的敌意,阿耆尼。但这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好了,今天我来这里,是作为你们的同盟。我们现在的敌人是一致的。” “把他赶出天界的是你,”苏利耶说,“让友邻王起意骚扰舍质的也是你。” 伐楼那大笑起来。“不错,”他说,“现在没必要为我过去的作为辩解。我承认我犯下了巨大的错误。友邻王才是现在最大的威胁。与其让友邻王胡作非为,还不如让因陀罗回到宝座上。” “太晚了。”阿耆尼阴沉地说。 伐楼那依旧保持着笑容。“不,”他柔和地说,“阿耆尼,我和你难得意见一致:那就是时机到了,我们现在应当把因陀罗找回来。” “谁知道他在哪里?”阿耆尼说,“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他杀梵的罪孽……” 他的神色突然变了。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某种令人震惊的可能。 伐楼那又笑了。“看来你终于明白了,火焰的主宰。”他说,“为什么说现在正是大好时机。”他轻轻拍了拍手掌。从他身后走出了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 阿耆尼、苏利耶和俱毗罗都睁大了眼睛。 “优哩婆湿,”苏利耶第一个叫出了天界舞伶的名字。优哩婆湿眼睛灵活地在几个神明身上绕了一圈,收回了视线,恭敬地低头合十行礼。 “你看,小姐,”伐楼那温和地说,“现在最有威能、最忠于因陀罗的人都在这里。您可以放心地告诉我们亲爱的陛下现在何方了吗?” 优哩婆湿抬起头来,朝在场的神明们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似乎还在不慌不忙地思考。阿耆尼看着优哩婆湿,她眼如新月,嘴角带着深深的笑纹,“是的,”过了一会,她像是最终做出判断,声音柔和甜美地开口说话,“我找到了天帝陛下呢。 “就是如此,”伐楼那转向了阿耆尼,“此外,这位忠诚的姑娘非常想知道最近永寿城里发生的事情。来,阿耆尼,既然你已经想到了,你告诉吧。” “我看到了那血池。您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优哩婆湿歪着头看着阿耆尼说。 我的勇气不如一个冷漠庸俗的婆罗门,我的忠诚还不如一个舞伎。阿耆尼想着,深深地叹了口,皱纹从他额头浮现出来。“是湿婆。”他说。“这位破坏之神、毁灭之神……他令现在我们的世界,彻底变成了一个无主之地。” 优哩婆湿睁大了眼睛。“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娶了达刹的女儿为妻。”苏利耶插上来说,“因为是湿婆的大婚,所以甚至连梵天都来参加婚礼。可是谁知道就在婚礼中间出了事。” “他看到梵天那一瞬间整个人就变了,就在婚礼当中出手攻击世界之父。”阿耆尼低沉地说,“他不愧是威力的主宰……我们没法阻止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斩去了梵天的头颅。” 优哩婆湿啊地一声,掩住了嘴。 “世界的根基瞬间遭到了破坏和动摇,”俱毗罗轻声接上阿耆尼的话,“我们所在之处顿时血浪滔天,天界一层接着一层砸落在一起……” “眼看所有人都难逃此劫,”伐楼那柔和地说,“依旧是毗湿努大神显现了神威。尽管他正在准备化身下凡,脱离身躯,但他的意识仍然大部分充盈在三界之中。察觉到了湿婆的暴行,和天界即将遭遇的劫难,他发挥威力,扭转了永寿城的空间,制止了天界继续崩落。” “可是那大概耗尽了他剩余的力量。”阿耆尼声音低沉地说,“那之后,我们再没有感到毗湿努的存 分卷阅读29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也许他已经彻底脱离了天界去到人间了吧。” “那……”优哩婆湿咬着红唇,“梵天大神被杀死了?”她说着,因为自己说出口的话吓得脸色发白。 “我们不知道。”俱毗罗忧愁地说,“在血海之中,我们看到突然升起了四个巨大的头像,其中一个就在我们看着的当儿崩裂开来。我们没看到梵天的身体。后来也难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他这样的人不会死,但是……他消失了。消亡了。就算没死,也差别不大。” 原来是这样。优哩婆湿想到了她梦到和看到的所有那些恐怖的征兆,打了个寒战, “那湿婆呢?”她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三大神的疆域在我们所无法触及到的地方,”俱毗罗说,“他们的行为、准则和目的也是我们难以理解的。湿婆尤其如此。” “也许达刹的女儿一贯都如此倒霉。”苏利耶耸了耸肩膀。 “那湿婆……他去哪里了?” 几个神明对视着。 “他也消失不见了。”阿耆尼阴沉地说,“就在我们目睹他犯下这滔天杀孽之后,他浑身浴血,站在那片不断扩大变深的血海里。他静止不动,不解释,不说话,听着周围一浪高过一浪的惨叫和惊呼。毗湿努的力量传达而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转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然后他就沉下去了。” 优哩婆湿眨了眨眼。“沉下去了?”她说。 “是啊,”俱毗罗说,“悄无声息地就那么沉下去了,如同一尊石像掉落泥沼之中。血海彻彻底底地吞没了他,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然后他的气息也彻底消失个干干净净。” “他也……”优哩婆湿斟酌着字眼,“消亡了?” “不知道。”苏利耶说,“总之在那之后……我们也再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那么,”最后优哩婆湿低声说,“现在……我们的宇宙……” “是的,”阿耆尼苦涩地说,“是无主之地。” 静默再度降临。优哩婆湿垂下了眼帘。 世界的确……不太一样了。缺少了某些东西。某些你一直难以察觉、但失去之后却令你感到不舒服、不适应、失去安全感、感到怪异和恐惧的东西。 “不管怎样,”俱毗罗说,“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友邻王也不会这么快就变得疯狂。我们原以为,他一手操办的婚礼被彻底破坏,庇护他的梵天也被斩杀,他会有所收敛。但没想到,也许正因为他感到受到威胁,感到恐惧,所以才更加变本加厉……”他摇了摇头。 “但这也是机会。”伐楼那在一旁轻声说,“宇宙其实一直都是无主之地,野性的花园。三大神高高在上,但他们如同随心所欲的主人,居住在自己的宫殿里,并不真正管理花园。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管理者。” 优哩婆湿想了想。“那么,请告诉我,”她说,“为何你们说现在正是将陛下带回来的大好时机?” “这很简单……”阿耆尼叹了口气。“如我之前所说,原本就算找到了因陀罗,他也依旧会被杀梵罪困扰,无法与友邻王抗衡。” “但现在,”伐楼那微笑着说,“湿婆犯下了更加严重、可怕的杀梵罪。他杀害的不仅仅是所有婆罗门的祖先,更是自己的父亲。杀梵罪总是会跟随罪孽最重最深的凶手。如今,世上再没有比湿婆犯下的更重大的罪恶了,因此……” 优哩婆湿的眼神有点恍惚。“因此,”她轻声说,“陛下已经得到了解脱。” “是的,”伐楼那的笑容更加深刻,“这真是前所未有、意料不到的好运啊!” 优哩婆湿微笑起来,“是啊!”她低声说,眼睛有一点点湿润。“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阿耆尼深深叹了口气。“的确如此。”他说,“这是天赐良机。不过……” 门再度打开,这次站在门口的是舍质。她已经摘下了面纱,但脸色依旧由于和友邻王的正面对峙而苍白。她有点惊惶地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然后看向了伐楼那。 “您说您已经知道了我丈夫的下落。”她说,“他在哪里?” 果然又是伐楼那在背后授意,阿耆尼皱起了眉头,说不定就连让舍质去求助祭主也是伐楼那的主意。 伐楼那优雅地朝天帝的王后一鞠身,朝优哩婆湿伸出了手。“这位小姐会告诉我们。”他笑吟吟地说。 舍质张大眼睛,她一眼就认出了舞伶。 “啊!是你……”她说,顿了一下,“我丈夫过去一直很喜欢你……” 她掩住了嘴角,自己也意识到这话里意味复杂。不过优哩婆湿现在满心欢喜,并未介意。她朝舍质合十行礼。“请您放心吧,女神啊。”她微笑着说,“您的丈夫现在一切安好。” 这句话点亮了屋子里所有人的脸。甚至连阿耆尼的嘴角都放松了稍许。 “各位,请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那位诛灭弗栗多的神中俊杰。”优哩婆湿甜蜜、快乐地说。b 分卷阅读29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他们仔细商议了各种事项,如何瞒过友邻王,如何安排与因陀罗见面。事事都讨论完毕之后,他们决定了出发的时间,便一起朝外面走。 就要出门的当儿,舞伶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对了,”她随口问走在自己旁边的苏利耶。“那个要嫁给湿婆的姑娘呢?她怎么样了?”她想起自己从前是见过她的。 “哦,她。”苏利耶抬了抬眉毛。“看到湿婆沉进血海里,她也跟着跳进去了。”他说,“她大概真的很爱湿婆吧?可怜的姑娘。” 四 诅咒你—— 诅咒你们两个。你们终有一天也会像我这样,被痛苦驱策,在林中狂奔乱走。我诅咒你们—— 那是谁的声音? 如此愤怒,如此悲痛,年轻的女孩子一边哭一边这么说着,带着如此之多的仇恨和绝望。 诅咒你们…… 萨蒂大张着眼睛。 群山怀抱着大地,大地上随处可见巨大的动物骨骼。远远地,她听得见湍急的水声。 她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 但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了。 天空毫无光彩。周围的景物是如此黯淡、如此荒芜。遥远的群山色泽灰暗,被黑云笼盖,广阔的大地上寸草不生。她看得见那些散布在各处的巨大动物骨骸,却听不到它们中发出的咆哮和吼叫。它们再不是洁白如雪、坚硬如石,而是变灰、变脆了,碎片和尘土从它们之上掉落下来。 她躺在这片生机全无的土地上,注视着天空。 她躺着,不想动,倾听着风的呜咽。她甚至不想思考。 可是没用,就算不想思考,记忆还是涌动在她眼前。而这一切都蒙着一层深红的色彩,就好像她跳进血海,那层血迹依旧留在她眼睛上。 她看见湿婆:他站在不断扩大的血海中,浑身赤红。他抬着头,面无表情,犹如青铜雕像。猩红的波浪已经拍打到他的双膝。她朝他呐喊,歇斯底里。 他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她僵住了。 她从未想过他会有那样的眼神。 而他随后就沉了下去。 血浆先是吞没了他的腿、他的腰,随后漫过他的手臂和胸口。最后他的头颅和黑发也沉入血海。 疯狂和恐惧比血海上升的速度更快,叫喊和哭泣在周围形成浪潮和漩涡。遥远地,她听见父亲在对她喊叫。 可她听不到。她只是注视着他沉下去、消失的那个地方。她挣扎着爬起来,冲到了血海边。 想都没有想,她就跳了下去。 声音消失了;火焰消失了。她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她第一次掉落天海的时候,也像是她掉进最深的地界的时候。寂静包围着她,她知道一切都在扭曲,这片深红的海深不见底,向上也是向下,她朝下沉去,不知道会落到哪里。 但她不在乎。 在她思维里浮动着的,只有湿婆最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 他不出声地朝自己告别着。 金弦割断心脏,她没法忍受这个。 婚礼前那个含糊的梦,朝自己温柔微笑的湿婆,风吹动树影,他们朝雪山而去,在他的天界里他们合而为一。 她宽慰自己说那只是个梦,将来她会努力比梦里得到更多的幸福。 她不能让他走! 她内脏的火在熊熊燃烧,她渴望烧尽这血海,喝尽这血海。她如同一颗炽热发红的石子,笔直朝下面落去。 光线变换,在那一片浓重的深红里,她看见湿婆了。 他正在失去自己的形态。就如同当初他带着她朝世界最底部落下去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形体从他肢体上涌出来,他被羽毛覆盖,被鳞甲覆盖,他长出皮毛、翅膀,角和动物的肢体,它们犹如盔甲和外衣包裹他,她看着他的形体被不断膨胀、消失又再生的衍生外壳所包裹和掩盖,利爪和鳞翅的影子漫过他最后残留的面影,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终于彻底消失在那一团巨大的、毫无明确形状之物之中。 湿婆! 她无声地张开嘴巴,呼喊着他的名字。 不要走,她悲痛欲绝地喊着,不要走! 她伸出了手,去抓他、去够他。就像他不止一次地接住她、拉住她,这次她也要拉住他! 他们向那血海深处沉去,不知何时,周围赤红的暗流已经消失,世界的碎片从她身边掠过,他们掠过层层天界折叠起来的废墟,穿过一道又一道界限。色彩在他们周围变幻,光、影和声音都变得扭曲。她竭尽全力地追赶他,可是她还是追不上。 湿婆就连固体的形态也在消失。他又变得无法辨识,有时犹如激流,有时犹如火焰,有时犹如一道有形体的飓风。可他还是在向下落去。 最后就连这些形象他也失去了。他不是人,不是神,不是兽,不再是有形的事物。而是某种无法形容、 分卷阅读29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无法描述的存在。 一切固有的性质也正从他身上脱离。脱离八种暗性,脱离五种忧性,最后脱离了善性。没有性质,没有标志,他是那混沌的世界。 可萨蒂并不害怕。她为什么要害怕他?她眼看就要追上他了,她眼看就要拉住他了! 血海和湿婆的幻影彻底消失了。 她狠狠撞上了地面。 “湿婆!”她没有顾及疼痛,爬起来就继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赶。她奔跑着,跌了一跤又一跤,穿越世界的界限时影子如同利刃一般割伤她的身体,可是她也没有停下来。悲痛之中,她好像又出现了幻觉。她似乎看到湿婆向南而去,他看向所有的世界,伸出双手,看着天空、大地、山岳、森林、园林、湖泊和河流,他对它们说:“如果萨蒂追赶我,呼喊我的名字,请诸位一起做出回应,请你们同意这个请求。” 幻影消失了,萨蒂还在奔跑着,沿着湿婆离开的道路前行追赶他。“湿婆!”她喊着。 所有的方位,森林、园林、大海、河流和山岳一起做出了回答。它们发出回声,发出“哦”声应答,从所有的山谷里,山洞中,山脊上,从所有的浪涛间,随即,整个世界的动物和不动物都发出高昂的单音节应答。她听见湿婆在对她说话。 不要追来了,萨蒂。不要追来了。 她热泪盈眶。“湿婆!”她又哀声呼唤,悠长的声音在三界回响。 霎那间,彗星坠落,四面八方燃烧,大地摇晃。树木失去树枝,山岳失去峰尖,伴随着轰鸣声;太阳不放光,火焰不闪耀,湖泊、河流和大海汹涌澎湃。 她追赶他到八方护世天王天界,再也迈不动步子。 她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在他离开和她追赶时被层层分开的世界,现在又合拢起来。天空灰暗,金色的草原片片枯萎。 她无力地倒在地上。 她再次被独自留下了。 于是,她就这么躺着,呆然地看着天空。这里不分昼夜,她躺在那里,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她不动、也不想。她的思维里最后只剩下一件东西。那就是湿婆最后望向她的眼神。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诅咒你们…… 这个声音又回来了,细微地在她心底回响着。伴随而来的还有水声。 萨蒂觉得渴了。 她爬起来,拖着疲惫的步伐,朝水流声传来的南方走去。迈步的时候她险些被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所绊倒。她还穿着新娘的礼物。但在跳进血海、穿越层层折断的天界的过程中,她丢掉了头纱,首饰也不见了。那从不破损的朝霞衣终于也被损坏了,鲜亮流动的金红色凝滞在暗淡的灰尘之中,褴褛地披在她身上。 天色越走越暗,周围降下了浓重的黑暗。但萨蒂没有留意这一点。她只是一直走着。终于,她看到了水流声的来源:横贯大地的一条河流。水流很湍急,不是她曾越过的那条和缓的银色溪流。也许是周围光线昏暗的缘故,或是河流本身的缘故,河水看起来是漆黑的。 萨蒂没顾及这些。魔龙之火快把她由内而外地烤干了。她只想喝水。 她步履蹒跚地走到河边,跪在细小鹅卵石密布的河岸上。就在她要俯首喝水的时候,她听见河对岸有人轻声开口说:“别喝那水。喝了它,你会没命的。” 萨蒂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她看到一头巨大的牛站在河岸对面,它深色的眼睛凝视着她,弯角指向天空。 那一瞬间,萨蒂一阵晕眩,心脏几乎跳出了喉咙口。 但名字还没叫出口,她就明白自己看错了。 那头牛并不是白色雄牛。它没有背峰,光线昏暗看不分明,它实际上是一头灰色的水牛。 “是你在向我说话吗?”她低声说,声音枯哑干涩。 那头牛朝她颔首,朝她走过来。它踏进了河水里,黑色的河水朝两边分开了。她看着它走过河底,渐渐地,水牛巨大的形体消失了。朝她走来的是一个少年。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他穿着灰衣,胳膊上缠绕着一圈圈的绳索。他的脸显得温和、高雅,有种超越物质的安静平和。 “达刹之女,你不应当到此。”他说,声音也如同映照月色的夜晚湖泊般宁静平和,他的黑色大眼睛深不见底,似乎能吸收一切光芒。 萨蒂看着他。他的容貌和声音中蕴含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你知道我是谁?”她问。 那少年凝视着她。河水在他身后恢复了流动。“这条河叫毗罗尼。”他说,“它的水来自那罗海上。人们称它罪之河,血污之河。” 萨蒂打了个寒战。她突然明白了。她看向周围,漆黑的天空,寸草不生的地面。 她来到了八方护世天界的南方。死者之国,先人之国。 毗罗尼河是把生与死隔开的河流。 “你难道是……”她轻声问。 那少年垂下了长睫毛的眼帘。“人们称我阎魔。 分卷阅读30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萨蒂看着那个少年。他竟然就是阎魔,人们口中的死者之王、正法之神。他是八方护世天王中最神秘的一位,人们尊敬他,也惧怕他;他从不参与任何天界的俗务,从来不曾听说他参加天帝的会议,或是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永寿城和其他天界里。 萨蒂没法认真地思考。她追赶湿婆,竟然一直追到了地府的门口。 “向你致意,死者之王!”萨蒂合十敬礼。“我并不是故意要闯入您的疆域的。请问,您曾经看见湿婆经过此地吗?” 死者之王那双幽暗的眼睛凝视着她。“不。人称世尊和魔醯首罗的那一位并没有经过我的国土。”他说。 萨蒂看着他,觉得好痛苦。 “那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她低声问。 阎魔依旧注视着他。“我知道你的事情,达刹之女。”他说,表情没有变动。“你追赶他。经过层层世界来到这里。山河和天空都在代替他回应你,你却依然没有放弃。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一定要找到他,”她说,泪水涌上了眼眶。“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 阎魔温柔的黑眼睛看着她。 “为什么,”他说,不像是抚慰,也不像是回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低声问着,嗓音逐渐因为哭泣变得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诅咒你们…… 阎魔只是看着她。 萨蒂发着抖,伏在了地面上。“为什么?”她轻声喊着,“为什么他要那么做?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婚礼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为什么?” 既然决定那么做了,为何还要给我幸福的假象,把梦吹进我的思想里。为何要破坏、要杀戮,为何在那样做之后,还要回头看我。 她哭泣着,牙齿咬破了嘴唇,没有血,一股子灰烬的味道。她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而阎魔只是那样站着,温和地看着她。不说也不动。 她哭了一会,最后慢慢自己停了下来。她抹掉了泪水。 “他不会平白无故地那样做。我相信他一定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她说,“我一定要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 “但知道真相并不能令你有所宽慰,”阎魔说,“也许事实只会加深你的打击。” 萨蒂直起身来,张大模糊泪眼,看着他。 她朝他伸出了双手。 “您知道原因?如果您知道,”她说,“求您告诉我。” 她说着,越发觉得痛苦万分,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的肌肤寒如冷铁,而内脏却在不停地焚烧。她的心那么激动,身体却衰弱不堪。阎魔注视了一会她,走上前去,轻轻把手放在她前额。 她几乎反射性地向后退去。死者之王的触碰令人惊竦,她明显地感受到那一触并非来自活物,并非属于这个世界。她惊魂未定,稍后才意识到,那微微一碰其实令她的痛楚减轻不少。她张大眼睛注视着黑发黑眼的少年。 “你感觉到了。”阎魔说,他说话时几乎不动嘴唇,眼睛一眨不眨。 萨蒂战栗着。“对不起,我不想失礼……”她说。 “不,”阎魔柔和地说,“你感到害怕是正常的。达刹之女,我是这世上第一个死去的人。我死去的时候,死亡本身甚至都没有完全成型。因此我不再具有生命了,可我也不能算是真正死去。我成了唯一一个既非生又非死的人。在这一个层面上、这一道间隙里,只存在我一个,因此我就是那道间隙、那个层面。我是生与死之间的那张薄膜。因此,所有人死去之前都会看到我。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认为我是死者之王。实际上,我不统治任何死者。所有逝去的人,都只是经过我离开这个世界罢了。他们穿过我的时候,留下了所有的记忆,如同滤网上留下的泥沙。因此,我的确知道很多事情……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任何一位死者的秘密。” 萨蒂发着抖。“那您……是从梵天那里知道原因的吗?” “不,”死者之王说,“告诉我真相的记忆来自一个更早先的死亡。你认识那个人。她叫做乌莎斯。” 萨蒂睁大了眼睛。 阎魔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动。他如同戴了一张温柔天真宁静的面具。他看着萨蒂。“你知道乌莎斯死去了。而她临死之前,希望她曾爱过的男人也随之死去。湿婆满足了她这个愿望。” 萨蒂心跳停了半拍。她明白了。 乌莎斯就是被梵天关在商底耶的。梵天就是朝霞女神所爱过的那个男人。 “湿婆必须杀死梵天,因为那是他所遵从的意愿。那誓言烙在他灵魂里,当他接受了这个愿望,看到梵天的第一眼,认出他就是乌莎斯愿望中的男人,他就会出手杀掉梵天。”阎魔说。“现在你知道理由了。他并非出自自愿而这么做。因为他总是顺应人们意愿而动。” “不,”萨蒂说,脸色发白。“那是……那是从前的他。他做了改变的。他不再是……” 分卷阅读30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你错了,达刹的女儿。”死者之王轻声说。“这就是魔醯首罗。这就是他的本质;他的本质决定了这一切必然发生。你爱上他,嫁给他,但你依旧未能了解他最深的奥秘。他只顺应心愿,不出自自我而行动。他必满足愿望,不可做抉择。他曾有过一些微小的调整,但那是在他的本质范围之类。他依旧是那样的人,其实从未变过。你仔细想想吧!你希望他爱你吗?那么他就会爱你。你希望他娶你吗?他就娶你了。事情只是如此。我说过,这并不能令你有所安慰。” 萨蒂呆然地坐在那里。 隔了很久,她不动也不说话。血河毗罗尼流淌不息。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阎魔用深黯的眼睛凝视着她。“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要去找他,”她喃喃地说着。 “你已经知道真相了,为何还要去找他?”阎魔说,“你为何一定要追随魔醯首罗的脚步?从现在起,他走的道路是没有人走过的;他要去的地方是他人无法到达的。你是追不到他的。” 萨蒂抬眼看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人们常说魔醯首罗在规则之外,似乎他能超越和蔑视一切律法和制度的束缚。”阎魔柔和地说。“但他做不到。即便是造就绳子的人,依旧会受到绳索捆绑的惩罚。湿婆对梵天犯下了杀梵罪。你是婆罗门之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萨蒂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意味着什么,”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没人能洗清这样的罪过,即便他是最高的神祗也是如此。”阎魔说,“地位越高,罪孽越重。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才离开你,让你不要追来。他必须要独自面对自己的罪和惩罚,而这是你无法与他一起分担的。” “那他会怎样?”萨蒂轻声问。 “这种事情不曾有过先例,因此我也不知道。”阎魔说,“但你也已经看到,他逐一放弃了神性,选择了放逐自我。也许他会苦行流亡直至永恒,也许他会堕落,也许他会被那罪孽征服,因为这罪孽是无法解脱的。最后他会丧失一切感觉,犹如行尸走肉,孤魂野鬼一般巡行世间;因为他得不到死亡的解脱,这惩罚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无论是怎样的后果,对你来说都是不幸的。” 萨蒂呆呆地看着死者之王那双柔和安静的黑眼睛。 “这是您的判断吗?”她问,“这是您作为正法之神的判断吗?” “这是我的劝告。”阎魔轻柔地说。“你可以为自己选择痛苦的道路。你也可以选择不那么痛苦的道路。和魔醯首罗不一样,你是有选择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火和血的赤红色漫过她的视野。 “我要去找他。”她说。“我还是……要去找他。” “这不明智。”阎魔轻声说。 萨蒂转过了身子。由于痛苦,她的肩膀依旧在微微颤抖。 “曾经有一个人……知晓未来的人对我说过,我和湿婆会一直联系在一起……”她说着,指腹划过掌心的月牙伤痕。“所以其实我……没有选择。” 阎魔微微动了动眉毛。他的黑眼睛里闪现出更深更黑的斑点。 另外一道记忆进入他的思想。他读着那个早早逝去的甘露化身少女的回忆。“是啊,”他开口说,“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可是你们可以自己选择分离。终有一天,你……” 阎魔停了下来。残留在拉克什米回忆里的强烈情感令他也无法将所有的真相说出口。他看着萨蒂的背影。 “结局会有不同,”他最后轻声说,“只有一件事会不同,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并不是在对萨蒂说话。 然后阎魔稍微停顿了一下。 死者之王抬头仰望天空,他形如水牛,绳索捆绑灵魂,黑色深邃眼睛带着死亡的温柔。从下界,从他创世之初就分离开来的兄弟那里,他听到了召唤。他们从不召唤他。但现在他们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了。 “有的人结束,”他轻声说,“有的人开始。” 萨蒂在昔日的草原上蹒跚地、疲倦地走着。在她面前,金黄的长草枯萎倒伏在地,颜色灰暗,而那些巨大的骸骨逐一在天空下一堆接着一堆地破碎、垮下、崩塌。 啊, 那个满头白发、形似骷髅的女人。 梦境的回忆时隔多年回来。如今她终于明白它的全部含义。 你的爱人属于我…… 那是罪孽的形体。那是杀梵罪的化身。 杀梵罪从她那里夺走了湿婆。 萨蒂疲乏地眨着眼睛。前面的道路为什么这样模糊?为什么她听不见悦耳的风吹动长草声?为什么她看不到紫蓝色的美丽天空,看不到远处石膏般洁白的雪山? 她迈动着脚步。阎魔的黑眼睛在她面前闪现,随即消逝。父亲的面孔,姐姐的面孔,他们逐一闪现,引发她胸口一阵阵的痛楚。 但最终这些痛楚都消失了。 她 分卷阅读30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再去想了,她只是茫然地走着,昏昏沉沉看着残存的草原和动物骸骨。断断续续的回忆涌入心中。她只记得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与化身雄牛的湿婆见面。她只记得就是在这里,他让自己的形体化为白鸟,引她破涕为笑。她只记得就是在这里,风拂动金色长草,远处的雪山闪闪发光,仿佛誓言,他们逐一触摸那些巨大的骸骨……她把自己交给了他。 那时他的眼睛如同深空星海…… 他拥抱她,轻轻拨弄她的耳环,他的吻让她想起了风、淋湿了的岩石,泥土、燃烧的篝火、古老的森林和原野。 萨蒂站住了,闭上了眼睛,风吹起骸骨与长草的灰烬,卷过她的脸。 泪涌出她的眼眶,一如既往地腥咸。她没有察觉自己眼里流出来的并不是水了。 “我要找到你,”她只是在对虚无和回忆说话,“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 五 “大武士……” 长老站在他面前,带着装出来的恭敬说。 因陀罗没在听。他坐在水塘边上,凝望着远处,黛青的山影倒映在水塘中。 “大武士,我们今天把话直说了吧。”长老说,“我们无法再供养你了。” 因陀罗依然没有在听。 我的名字是因陀罗。他想着,优哩婆湿是这么说的。我是诸神之王。我是金刚杵的据有者。我是独一无二之神。我是首生之龙的殛杀者。 “我们这个村庄原本就并不富裕,”长老说,“我们没有一日不感激您对我们的襄助。可是我们的粮食要交十分之一的赋税给国王,八分之一给大臣,六分之一给地主。供养婆罗门是我们的职责,但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闲粮,可以一直供您这样的贵人大吃大喝……” 我是动与不动者之王,我是无角和有角者之王。 “……再说,像您这样的人物,屈居我们这样偏僻的村落,难道不觉得屈才么?身为一位武士……” 我兴高采烈,我的荣耀便是痛饮。我是骏马的主宰。我是战无不胜者。我是以火红之驹为坐骑者。 长老终于变了脸色。 “我们已经把好话说尽,”他说,口气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对您也仁至义尽了。我们让你收留来路不明的盗匪,原谅你每日醉酒后的胡作非为,甚至上次你毁坏了别人的婚礼,我们也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可这已经到头了。就此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容忍你了。” 因陀罗站了起来。长老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手握紧了手杖。但因陀罗根本就没理会他。他依旧看着青翠的森林,天空上舒卷的白云,长老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站了一会,转身朝森林里走。 “你再不走,”长老恶狠狠地站在他身后喊叫着,“我就要到京城去,向国王要求公道!” 我是雨和云。我是第三天的主宰;我是摧毁敌城者。 因陀罗走向最初是盗匪、后来又是伯利和他自己容身之地的那间小屋。他在门槛处坐下来,眼睛望着东方。那是优哩婆湿离开的方向。 他在想那姑娘到底怎样了。她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她还平安吗?她要何时归来?她会带回怎样的消息? 风从东方吹过来,因陀罗猛然站起。 他听见风中传来了马嘶声。那是高耳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赤红色的骏马发光的身影,犹如一道烈火烧开森林。高耳疾驰过来,停在了因陀罗面前马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优哩婆湿,她满面微笑,而另外一个身穿绿衣的…… 优哩婆湿轻巧地跳下了马,并且扶着那个绿衣的女人也下了马。 “陛下,”优哩婆湿轻笑着,“你看我把谁带过来了?” 那个绿衣的女人抬起头,肩膀微微发着抖,浅绿色的瞳仁明亮湿润。 “因陀罗,”她说,“你还记得我吗?” 因陀罗瞪着她。看着这个已经微微发胖、已经不再那么美丽的女人。 鲜明如霹雳一般的回忆劈入他脑海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和他一样轻妄大胆,一见面她就企图勾引他。 他想起一开始他并不爱她,对于找上门来的女人他没兴趣,只是为了激怒她父亲,才把她从她的阿修罗家族里带走。 他想起他第一次挥刀砍下的阿修罗的头颅就是她父亲,此后无数次战役里,他杀光她的兄弟。 他想起她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逼他发誓他永远不作出违逆她愿望的事情,那时她已经不再美丽,他却刚刚开始爱上她。 他想起……他想不起来,她成了自己的皇后之后,何时开始,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后宫里,给他一个肩膀低垂的背影。 “舍质!”他喊出声来。 一线记忆牵出无数记忆。现在他真的全部都想起来了。他是诸神之王、金刚杵的据有者、独一无二之神。他是首生之龙的殛杀者、骏 分卷阅读30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马的主宰、战无不胜者、以火红之驹为坐骑者。他是雨和云、曾举办百次献祭者、第三天的主宰、摧毁敌城者。 他杀了弗栗多,他看见了自己的罪孽,他害怕了,他逃亡了。 因陀罗突然觉得酩酊,头晕脑胀。古代诗人说得多好!他的荣誉就是他的痛饮。 他的罪过和耻辱也是。 他张开口,像是艰于呼吸般后退了一步。 绿衣的皇后踏前一步,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掌打痛了他,他忘了头晕,转过脸怒视着她,气得发抖,天上雷光大作,世上没人敢这么对待摧毁敌人城市的天帝。 “你干什么?”他说,“你想干什么??” 舍质嘴唇发抖,“你让我就像没丈夫的女人。”她说。 她说着,随后就看着他哭了。 因陀罗瞪着她。 最后他终于伸手,动作生硬地揽住了她。 “蠢女人。”他说。 天上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庞大的雷暴即将降临。 优哩婆湿微笑着看着天帝夫妇,看着舍质在因陀罗怀里哭泣。因陀罗低声嘀咕着什么。他嘴角边露出了两道象征忧愁、沉思和冷酷无情的皱纹,眉头紧锁,明亮的眼睛在翻滚的回忆里变得阴暗。那个变得年青的雷神幻象消逝了。 这多好呀,优哩婆湿看着舍质想。他记得我的笑,想不起我这个人,就算我把事情全盘托出,他还是全无记忆。可是他看到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因陀罗最后抬起了头,看着优哩婆湿。 “优哩婆湿,谢谢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他低声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人间污浊的呼吸吐出来,“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 “伐楼那、俱毗罗、阿耆尼也都来了。”舍质擦拭着眼泪,对丈夫说。 因陀罗皱起了眉。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们人在哪里?”他谨慎地问。 “他们要迎回陛下。”优哩婆湿微笑着说,“但我认为,还是要先确定他们的目的和陛下的情况再让大家见面为佳。因此我给他们指了一条远路,而让高耳带着我和王后陛下先来了。您能恢复记忆,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您再也不会说,如果永寿城的居民都很快乐,那么我就不用回去的话了。 因陀罗锐利的眼睛凝视着优哩婆湿。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舞伎。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最后慢慢地开口了,“优哩婆湿,真是多亏你,除了谢意,我……”他声如闷雷,是完全的帝王腔调。 “您太客气了,陛下。”优哩婆湿说,在合十的手掌后微微垂下了头。“您舍身保卫您的人民,而这是我作为臣子应当做的。” “啊,对。”舍质说,转身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充满感激地看着优哩婆湿。“的确都是靠你的帮助,我才能找到因陀罗。请说吧,”她热切地说,“你想要什么作为报答?牲畜、良田还是珍宝?只要我有的,我统统都给你!”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什么都不需要。 但优哩婆湿转念一想,便放弃了。 她抬起头,带着一贯的甜蜜微笑,看着面前的天帝夫妇。 “那真是多谢您的慷慨啦!”她甜蜜地说,“那么,如果您高兴,请把南方的农庄赏赐给我吧,我一贯喜欢那里的丰富田产,也喜欢那里寺院的珍宝。” 舍质也露出笑脸,出于真心的感谢,也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然可以。”她用更加热切、诚挚的语气说。 但因陀罗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优哩婆湿,用一种和从前看她的方式截然不同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吗?他在思考,也在回忆。他懂得了吗,还是没有呢…… 优哩婆湿最后只是嘴角缀着笑意垂下了头。 “接下来陛下想怎么做?”她轻柔地问,“要和伐楼那大人他们见面吗?” “正有此意,”因陀罗说,依旧注视着她,一手搂紧了舍质。 “那好,我会去找他们来……”优哩婆湿转身迈步。因陀罗依旧从背后看着她。 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心尖有一点点痛。 但是,只有一点点而已。天界第一的舞伎安慰自己说,这一点点疼算不了什么,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忘掉。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实现。已经再没有比这个更好、更让她觉得淡淡喜悦的事了。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惊恐不安。他们躲在一边,远远地、充满敬畏地看着出现在村子门口的那几个形体。即便是肉眼凡胎,也能看出他们绝非凡人。一个光芒如火,一个形如珍宝之山,一个被潮声环绕,还有一个…… 马蹄声响。村人惊讶地看着那个令他们头疼了很长时间的骗吃骗喝的莽夫骑着火红骏马,一路疾驰到了那几个光辉形体的面前。但他竟然并没有立即下马。相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分卷阅读30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气度威严,而那几位竟然也全都俯身朝他合十行礼。 因陀罗逐一扫视着来迎接自己的人。阿耆尼,他忠诚的老朋友。俱毗罗,中庸圆滑的墙头草。嘿,伐楼那,他的老对手,老伙伴。还有…… 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因陀罗的目光突地跳了一下。“阎魔?”他看着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说。“你也来了?” 死者之王朝雷神轻轻鞠身。他神情恬静饱满。“陛下可能要借助我的力量。”他柔和地回答道。 因陀罗下了马。“友邻王的事情我已经听优哩婆湿说了。”他说,“我听说他的眼睛毒辣可怕,能夺取他人的光辉。我既然已经遭到放逐,各位又来找我,那么想必是无法忍受他的统治,需要我去对付他,是吗?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伐楼那?”他问,口气很平稳,听不出挑衅的味道。 海神阴沉地微微一笑。“那么我也就开诚布公地直说了。”他说,“实话说,如果您恢复光辉,再度统治天国,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感到开心,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友邻王则让我觉得可憎。想必您等待时机也很久了,如今,杀梵罪不再困扰您,您也摆脱了昏热。然而友邻王的地位并没有动摇,您依旧是戴罪之身,难以与他抗衡。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设法净化你的罪过。” 阿耆尼和俱毗罗一起严肃地点头。而阎魔只是垂低了眼帘。“是的,”他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因陀罗打量着他们。“要怎样做?”他问。 “你可以将把罪孽分散给我们。”阎魔轻声说,“只有我们能承受、并且也同意接收你四分之一的罪过。你把你的罪孽分给火焰、水流、高山树木和死亡,就可以得到净化。” 因陀罗笑了一声。“这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对吗?”他说着,盯着伐楼那,“我亲爱的老朋友,”他用毫无热情的口气说,“说吧。你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你想要什么?” 水中之王森冷的目光注视着因陀罗。“真让我惊奇。”他柔和缓慢地说,“山变轻了,火变凉了。陛下像是在这段时间颇有收获呢。” “彼此彼此。”因陀罗冷冷地说,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窥视的村民,“你开口要价吧。” “我的价码很公平。”伐楼那说,“我们分担你四分之一的罪过。但从今日开始,我们也要分享你四分之一的王权。不是护世天王那样的虚名。而是真正的权力。从现在起,我们要分享你的祭祀和力量。” 因陀罗又笑起来。“四分之一的王权,”他平静地说,“那么你们最后还是留给我一个空宝座。” 伐楼那优雅地一鞠身。 “决定权在您手里。”他说。 “说得好像友邻王没把你逼得非来找我不可,你这条吐毒的老海蛇。”因陀罗说。“你才真是作茧自缚。” 他们对瞪着。俱毗罗不安地咳嗽起来,黑发黑眼的死神则依然安静地一言不发。 最后阿耆尼开口了。“陛下……”他低声说,而因陀罗举起了一只手。 “也罢!”他说,“反正从前我就没从那宝座上得到过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他顿了顿。两个女人正从他身后的森林走出来。优哩婆湿在前面,舍质在后面。风吹动了她们的衣裳和头发。 雷神大笑起来。“就这样吧。”他说,“阿耆尼,来吧!你,水中之主,阎魔和俱毗罗今天要和我一起进行大灌顶,我们一起战胜那眼睛可怕的敌人友邻王吧!” 阿耆尼露出了担忧的表情,俱毗罗擦了一把汗,笑起来。伐楼那依旧阴沉地微笑着。死者之王再次垂低了眼帘。 “既然同意,那我们就很快开始。”伐楼那轻声说,“不过,我还有一点要确认。陛下既然同意净罪,获取力量,那么您心里对于如何扳倒友邻王,是否已经有了打算呢……?” 因陀罗沉思了一会。“时间决定一切,赐予一切,控制一切。”他说,“时间曾站在阿修罗一边,后来站到友邻王一边,也会站到我一边……”他说着,突然想起了偶遇而后分开的伯利。 天神之王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情绪。那个曾是自己死敌的男人,倒比现在站在他面前亘古的伙伴们来得更贴近他心灵。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他想念起伯利。 但他随即挥去了这种思绪。他转头看向朝他走来的舍质。“我已经有了打算。”他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 净罪仪式很快便结束。因陀罗宣布把他罪孽的炽热分给火焰,冰冷分给水体,黑暗分给森林,恐怖分给死亡。之后他们商量好了行动计划。最后四位天神向天帝一一告别,返回永寿城等待时机。阿耆尼最后一个离开,他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天帝在永寿城里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我想应该没什么了,老朋友……”因陀罗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呆住了。他一拍大腿,叫了一声,转身就朝高耳跑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上马后转头对阿耆尼说,“ 分卷阅读30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我得要让你带个人回去。” 阿耆尼看起来很愕然,但还没等他的问话出口,因陀罗就纵马朝田野那头奔去了。 他想着那个在婚礼上看着自己大哭,伸手要求援助的姑娘。他的确是认识她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总是会在婚礼上闹出事情来……第一次是在四象之门,她要嫁给伐楼那的儿子…… “伽罗婆提,”他想起来她的名字了。祭主的女儿,在塔拉被劫持的时候跟着一起失踪。不知那之后她遭遇了什么曲折坎坷的经历,最后竟然流落到这里,成了…… 凡人的妻子。 他想他得要救她。毕竟舍质告诉他,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是祭主拼命地保护了屡遭友邻王侵扰的她(说实在的,这太让因陀罗惊奇了。) 他停下了马。 雷神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男人家。大片的甘蔗田对面有间土屋,那男人带着诱拐来的伽罗婆提就住在这里。 他开始想怎么办,是直接走进去带走祭主的女儿呢,还是先对那个大胆妄为的男人教训一番?他竟然敢对自己说这里不需要他…… 好吧。他说得很对。 突然之间,土屋的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伽罗婆提走了出来。因陀罗怔了一怔。 他看到她挺着一个大肚子。 怀孕的身躯似乎让伽罗婆提疲累不堪,她脚步沉重,手里捧着水罐和俱舍草。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留意田对面的天帝。 门还敞开着。从屋子里突然传来了粗鲁的叫喊,因陀罗皱紧了眉,手抚上腰间的金刚杵。 那个娶了伽罗婆提的男人从屋里探头出来,他还是对妻子态度粗暴地呼喝着什么。伽罗婆提一手扶腰,看着他。最后男人的吼叫变成了嘟哝。他缩头回去,再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张矮凳,放在了伽罗婆提身旁。 伽罗婆提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地用水罐浸润和编制俱舍草。 因陀罗看着这个场景。 ——不管你过去是否和我老婆有什么瓜葛。我告诉你。她是我捡来的,也是我救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快被饿死了,差点被一群恶棍轮番施暴,是我把她从他们手里救出来。我给她吃的。我给她住的。她是自愿成为我老婆的。 当然了,天帝知道那男人的话未见得都是真实。 如果是从前,现在他已经降下雷霆,劈死那个凡人,并且带走伽罗婆提。 伽罗婆提想必也会感激涕零吧?终于得以从庸俗、烦闷、辛劳、贫苦的凡人生活里解脱出来,她肯定会很高兴吧?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吗? 因陀罗突然战抖了一下。他思想里浮现出一个场景,倾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目光茫然、头发散乱、身怀六甲的女人在永寿城的街道彷徨着,徘徊着…… 那是他最坏的梦魇。 伽罗婆提还在专心打理自己的家务。因陀罗不再看了,他调转了马头。 如果他带走她,她最后会被婆罗门们以败坏风俗的名义送上柴堆活活烧死。他们并不关心她是自愿或非自愿地与凡人产生关系。 如果他不带走她,她也许会一辈子面对粗暴鄙俗的丈夫,郁郁而终,或者被家务和贫苦活活折磨至死。 哪一个更幸福,他无法替她判断。 过去的他就会知道怎么做吗?他改变了还是没有?为什么这芝麻一点大的事情要让他苦恼呢? 因陀罗的回程用的时间比去时慢了很多。阿耆尼依然在耐心的等待着他,诚惶诚恐的村民逃得远远的。 “没什么事了,”因陀罗从马背上跳下来,轻轻拥抱了一下阿耆尼。“回去吧!”他说,露出一个令阿耆尼看了不禁皱起眉头的微笑,“在永寿城等着我。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努力的了。” 六 友邻王在宝座前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舍质站在丹陛下,由于恐惧和紧张,依旧微微发着抖。“神主,我没有找到因陀罗。因此,我经过思考,决定……如果您能按着我说的表达诚意的话去做,我就会顺从你。陛下,因陀罗在位的时候,乘坐马、象和车。而我想要你乘坐前所未有的坐骑来迎娶我,至少要胜过因陀罗,这样,我才不会因为改嫁而感到羞辱。” 友邻王眯起了眼睛。“比他的坐骑更好的坐骑?”他说,“夫人,你是在故意为难我吗?因陀罗的马是高耳,他的象是乳海里诞生的四牙白象,他的车是大匠所造的云车。这世上哪有能胜过这样的坐骑?你是在想要拖延时间,对吗?” “我不敢,”绿衣的王后低声说,她周围的群神依旧低着头,保持着沉默。“但是,陛下难道不是比因陀罗更伟大的天帝吗?这能证明您有别于阿修罗和天神。您凭自己的力量,望谁一眼,就吸取他们所有的光辉。您应该当着世人之面证明这一点,这样我就不会被人嘲笑了。” “被人嘲笑……”友邻王恶毒地冷笑了一声,“我明白。夫人,您心里很 分卷阅读30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介意我是个凡人,只不过依靠梵天的眷顾才爬到这个位子上,对吗?” 舍质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不是这样的,陛下!”她哀鸣着,“请您体谅一个女人愚蠢的恐惧和自尊心吧!我既然已经决心归顺您,求您怜悯我,给我那样的荣耀。我知道您办得到呀!” 友邻王坐回宝座上。“就算如此,”他冷漠地说,“世上哪里去找那前所未有的坐骑?” “……其实是找得到的。”从众神的末席传来的伐楼那低沉缓慢的声音。“陛下,其实这很容易。” “……哦?” 伐楼那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陛下,让众仙人为你拉车吧!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哪位国王曾以婆罗门和有大功德的牟尼作为坐骑。这无疑是世上最杰出、最高明的车驾,能够证明你的力量。” 友邻王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哦……” “绝对不行!”阿耆尼站了起来,面对宝座低下了头。“陛下,请不要听伐楼那的胡言乱语。他一定居心叵测。世上哪里有人敢以婆罗门仙人为车马的?这是非法,也是可怕的行为。” “有何可怕?”伐楼那冷笑,“只要他们在陛下视野里,就什么也做不了。” 阿耆尼转头,怒视着伐楼那。“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失势时五老会站在一边没有帮你。你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各位梵仙,对吗?” “你知道什么……”伐楼那轻声说。 “闭嘴,你们两个。”友邻王突然出声。阿耆尼和伐楼那齐齐止住了话,朝王座鞠躬。 友邻王站了起来,彩虹般的光芒在他眼里流动着。“我看伐楼那想报复的是我。”他冷冷地说。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战。舍质伏在地上,衣裳和首饰轻轻抖动。伐楼那把头垂得更低。“臣下绝不敢。”他说。 “你想挑拨我和五老会的关系?……”友邻王冷笑了一声。“很好。你说的这种前所未有的坐骑我的确喜欢。把众位仙人作为坐骑,确实勇气不小。肤色美丽的女神啊!”他转向了舍质。“听着。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毫无疑问,五老会和其他仙人会抬我。既然你希望我展现给世人看我的力量和富有,我就这么做。” “不行!”阿耆尼怒吼了一声,“这已经超过限度了。不能这样做!” “我主意已定。”友邻王说,“明天就是吉日。伐楼那,”他森冷地看了一眼海神,“既然是你提出这个建议,那么你去向五老会传达这个命令。” 伐楼那浑身微微一颤,他看向友邻王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恐惧。“可是,陛下……”他犹豫着说。 友邻王哈哈笑起来。“害怕他们把气撒在你身上,把毕生功力用来诅咒你?没关系,没关系。”他说,“你不是早已经习惯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了么?” 伐楼那呆站着,一脸灰白愕然。从前他是灰色的大洋,现在只是个冬日里的池塘。 “陛下,你不可这样做!”阿耆尼气得全身发抖,“你是天帝,应当是表率,怎可做出这种道德败坏之事来?” “住口!”友邻王恶狠狠地喊,“阿耆尼,我尊敬你的正直,但对你礼貌的容忍也到了尽头了。你竟然对你的君主指手划脚?给我滚出我的朝堂去!” 大殿里死一般的静寂。阿耆尼咬着牙,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 友邻王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群神。“此事就如此定下。”他说,转向舍质,变得和颜悦色。“现在告诉我,夫人,您需要什么样的首饰和衣装?” 群神都散去了,友邻王坐在宝座上,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几乎看不清的天花板。一丝冷笑出现在他嘴角。 他知道那些家伙必定在谋划着什么。但没关系。 达刹女儿的婚礼被破坏、梵天被湿婆斩下头颅的时候,他也曾一度茫然失措。 但他不久就明白了。比起从来一切都靠自己力量的他,那些依赖惯了比自己更伟大力量的众神,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何况统治他们的日子越久,友邻王就越明白这些有着神灵名字的生物,其实比凡人更卑劣、更胆怯、更自私。他们拥有最多的力量、财富和寿命,因此可能失去的东西也就最多,因此,他们永远瞻前顾后,永远犹豫不决,没有胆子做出凡人都能做出的牺牲和奉献。蚂蚁是世上最卑微的生物,它们懂得关键时候抱成团,自我牺牲掉一部分成员以求得整体生存,人类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也会这么做,可是众神,最高贵、最强大的存在,却完全不懂得。他们永远想的都是自己、自己、自己。 甚至包括给自己力量的梵天。 在他派出刺客去暗杀因陀罗之后不久,梵天召见他。那时候他一度感到恐惧无比,看着梵天的眼睛,他就知道创造神明白他做了什么。他唯恐遭到惩罚,被剥夺力量。但出乎他的意料,梵天却开口,用恳求的语气,请求他用同样的方式,除掉两个人。一对四处行医的双胞胎。可能有些法力,但杀死他们应该不难。 为什么?当时他惊讶地问道。那对双胞胎是邪恶的吗 分卷阅读30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们做下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吗? “不要问。”梵天说。那几乎是一句哀求。 友邻王凝视着端坐在莲花上的创世神。他头垂得很低,肩膀缩了起来,白色的头发挡住了脸上神色。 真卑鄙啊—— 你没胆子杀你自己创造出来的生物。你不敢用血弄脏手。你是创世主,可你也这么道貌岸然、口是心非。 友邻王的心变得凉了。 他是不是还一度觉得,天上那些隐形者,会比凡人具备更多的智慧和道德?曾几何时,他还是个希求通晓一切的神明给予公道和正义的傻子。 真是可悲的生灵,从上倒下,俱都如此。 失去梵天之后,那群神明本可以起来反抗自己的统治。但他们没有别的人可依赖,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寄生在自己的朝廷上。 何等懒惰、卑劣、自私的一群…… 自己也真是适合做他们的国王。 “……我是有威力的神主!”独自一人,面对着天帝宏大的殿堂里,友邻王不知不觉站起来,大声说了出来,“我是过去、未来和现在的统治者。一旦我发怒,世界就不存在!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得要服从我!” “你……你说什么?”婆利古仙人睁大眼睛,看着伐楼那和阿耆尼。“你……你说那个无赖神首要让我们做什么??” “牟尼,他要你们去拉他婚礼的车銮。”阿耆尼严肃地说。 伐楼那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规劝他,可是他不但不听劝告,反而还威胁我们,要剥夺我们的力量和光辉……” “这……岂有此理!!”婆利古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举起了拐杖,“他怎么能这样做!!即便是因陀罗,也从未如此对待过我们!!那个愚蠢的凡人把我们当什么!!”其他的仙人也面面相觑,愕然沮丧。 “牟尼请息怒。”俱毗罗叹着气说,“大家都认为这实在太过份了,可为了大局着想,请各位牟尼努力忍耐吧。” “忍耐!”婆利古不知哪来的力量,把拐杖扔到了地上,举起了两只手。因为愤怒,他的脸像是快要爆炸的核桃。“没法忍耐下去了!!因陀罗在位的时候,还知道敬我为师,我没开口前他不敢讲话!!我们对那个凡人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 “牟尼,您别想冒险的事情。”伐楼那阴冷地说,“友邻王只要视线就能夺取人的光辉。无论是我们,还是各位大仙,都无法消灭他,就算是像您这样的仙人种的魁首,也无法将他咒倒,或者使他从现在的地位跌落下来。这太可怕了。” “这有何可怕!”婆利古嘴角冒出了白沫,“你们这些后生小辈,贪图享乐,缺乏力量,自然无法对付他。只要我使用我千年积攒下来的苦行功力,他依靠梵天得到的那点微末力量算什么?!何况梵天现在不在了,宇宙间以我们为大!” “这不好吧,大仙。”阿耆尼皱着眉,“那苦行功力一旦耗费,再积聚起来可就难了。” 年老的仙人脖子上扯出了青筋。“牺牲一点苦行算什么?”他嚎叫着,“让人看到婆罗门如此对待,那还了得?!你们看好了,我将用我的力量剥夺他的神首地位。这个愚蠢的家伙竟敢存心羞辱五老会,践踏正法,他将自取灭亡!” “您打算怎么做?”伐楼那礼貌地问。 婆利古向四周望了望,朝角落里的投山仙人招了招手。投山走了过来。他是五老会最年轻的成员,也是心思比较活络的一个。“听好了,”婆利古凶恶地说,“明天,我会告诉那个无赖,说我年老体弱,无法胜任。但我会缩小自己,藏在投山仙人的发髻里。他看不见我,就无法对我施展威力。等着瞧吧!他永远也别想走到舍质那里去!” “这正是绝佳的主意,”俱毗罗赞叹着说,随即皱起了眉。“可是,一旦友邻王遭到您的诅咒,谁来统治我们呢?” 婆利古僵住了。隔了半天,他才慢吞吞地说:“……现在看来,因陀罗虽然是罪人,但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认为还是将他迎回比较好。” 伐楼那、阿耆尼和俱毗罗对望了一眼。 “不愧是梵仙中最伟大的一位。”最后,海洋之主嘴角露出一个漩涡般的笑容,深深向着婆利古鞠身,“……就依照您的话办吧!” 日光强烈得让人忍无可忍,犹如把一阵阵火焰之雨投到地面上。就算旁边有人打着扇,头顶撑着华盖,友邻王还是觉得热得要命。血池的味道在日射之下升腾起来,更让人想要作呕。苏利耶是不是发疯了?他狂怒地想着,今天是我的婚礼,他竟敢这样做!而且似乎有一阵子,太阳的位置丝毫未曾移动,一直停留在正午的位置。对了,友邻王想起来,太阳神和阿耆尼走得很近。这家伙准是想要替火焰的主宰出气,或者他也不想要他的力量和生命了。很好,婚礼一结束,我就去收拾那个动作比脑袋快的家伙。并且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把那个该死的血池填平。什么湿婆和梵天,管他去死。 这么想着,友邻王更觉得车驾慢得难以让人忍受。他 分卷阅读30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看着在他前面拉车的投山仙人。因为平日不事生产,身体瘦弱,婆罗门累得汗流浃背,动作也越来越慢。友邻王越看越觉得恼火。 王权就在前面等着他。而道德、知识与正法走得却如此缓慢。 为了这一天,我本已经等尽我凡人的一生。你们定会说我邪恶傲慢,可我原本一贯拥有美誉。我是有为仁慈的国王,永远遵循正法。但我得到了什么,小国君主被人欺压,我为人民劳作,犹如仆从,难以安眠,你们给我眼色,蔑视我,待我如牲畜。与人们想的不同,谦逊和美德并非固定不变,一旦成型就永不减色。是你们让我发现,当我伸手要我的东西时,当我粗声说话、严厉呵斥的时候,你们才会驯服地低头。 发现选错了人吗?太晚了!! 在苦苦等待着你们的经典里许诺的、那永远不来的善果的漫长痛苦日子里,我已经耗尽这好不容易积攒的美德。 友邻王踢了投山仙人的脑袋一脚。 “快走!!”他吼道。 因陀罗骑着高耳,静静地伫立在四象门外。 从这个角度看,他能看见云雾如轻纱般温柔笼盖着永寿城。他看得见高耸的城墙,看得见彩虹般的桥梁和金碧辉煌的宫殿时隐时现。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 晨雾飘过来,包围着他。他觉得这情景依稀似曾相识。 对了;他想起来了。他穿着普通人的衣服,独自一人骑马在清晨望着永寿城。那是他下定决心去杀万相的那个早晨。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吧?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学会了畏惧,不停地畏惧,总是在害怕什么,王座下的阴影,女儿的眼神,婆利古之子说话时轻轻分合的嘴唇。 突然之间,晨雾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他仿佛吸纳了雾气里弥漫的微弱白色光芒,犹如景致里一道黑色的破洞。 因陀罗看着那个人影,颇为惊奇。 “阎魔,怎么是你?”他招呼死神。“我还以为会是阿耆尼或伐楼那那混蛋来……” 死者的主宰走到了天帝面前,抬头朝他微笑。“是的。”他说,“由我来引领陛下回去。” 因陀罗跳下马来。“由死亡开道,这个兆头可不怎么吉利啊。”他开玩笑般说。“友邻王怎么样了?” 阎魔低垂下神情宁静饱和的眼睛。“一切如陛下的预见。”他说,“他在行进过程中踢了投山仙人的头。婆利古仙人藏身在投山仙人发髻中,就在那个时候发出了诅咒。因为‘快走’与‘蛇’谐音,他咒友邻王立即变成大蟒,友邻王没有防备,果然中招,所有人都眼看着那一瞬间他真的变成蟒蛇,盘坐在王位上。在婆利古仙人诅咒的威力下,他又马上从天界掉落下去。现在,我想他已经穿越了界限,也许掉落在凡间的哪个森林之中了吧。” 因陀罗笑出声来。“哦,老讨厌鬼婆利古,”他说,“没想到他还能玩这么一手。” “婆利古仙人也用尽了他的法力。”阎魔轻声说,“也许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恢复了。” “要回到仙人的天界去么?”因陀罗口气平平地说,“那真不幸。长时间看不到他,我会想念他的。” 阎魔什么也没有说。因陀罗也沉默下来。 他们朝着永寿城走,路上的人看到他们,都纷纷停下来。人们眼里充满惊奇,有人欣喜,有人迷惑。有人朝天帝和死者之王俯首行礼,有人只是站着观望,神情复杂犹豫。 城门已经为他们大开。因陀罗骑马进了城。看到自己大为变样的都城,他感到万分惊讶。“变成这副模样了?真别扭。你说还能变得回去吗?”他问走在身旁的阎魔。阎魔依旧没有说话。 因陀罗撇了撇嘴。忘了这家伙一贯如此,他想着。 他们走着,路人越来越多,投射到因陀罗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但天帝没理会这些。他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后他抬起头了,嗅了嗅空气,然后看到了城市中心的那片血海。 “啊哟。”因陀罗停了下来,瞪视着那片深红色的恶沼。“这就是那个……那个……” “是的。”阎魔说。“就是这里。” 他们并未过多停留,皱眉打量了血池一会后,因陀罗继续策马向前,朝宫殿走去。 “我说……”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我从优哩婆湿那里听说了那些事情。我极少见到破坏神,也并不了解他。但是,若非他,我今天恐怕也难以再次走在这街道上。人们说你无所不知,阎魔,告诉我,他能够像我一样得到净化吗?” “我想这很不可能。”阎魔轻声说。“除非有人比他犯下更重的罪过。” 因陀罗抬头注视着朝阳初生的天际。“是吗?”他说,“那这血池永远也难以填平了?” 阎魔停了下来。因陀罗回头看着他。“阎魔?”他困惑地问。他那高大壮美的宫殿已经在不远处展露身形,众神正在那里等着他。 “这片血海只是那件事灾难后果中最微弱的一项。”阎魔说。“陛下,你 分卷阅读30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进城前曾问我为何是我来迎接你。为何是死亡替你开道?” “是的,”因陀罗说,明亮锐利的眼睛注视着黑眼黑发的少年。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阎魔轻声说,“我离开八方护世天王天界,就是因为我必须来告诉您这一点。手持金刚杵的驱除仇敌者啊!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您已经遭遇了很多灾难。但还有更多在面前等着你。因为你会面对难以计数的死亡,因此我才来迎接你。” 因陀罗的目光变得深沉。“人们说你能预见未来……”他说。 “并不是我预见未来,我只是读取能这么做的人们的回忆。”死神说。“您在人间的时候想必也注意到了那异象了。天界层层破碎,精灵四处逃窜。这是因为湿婆犯下大罪,丧失力量,它们不再受他影子的约束和管制了。” “这是什么意思?” “您应当放弃对地界的敌对。”阎魔说,“友邻王是不可能听这样的劝告的。所以我也认为让您回来更好。” “说具体些。” 阎魔抬起了眼睛。“您应当注视南方。”他说,“注视遥远海域上的那个岛国。在那里,一个新的力量正在崛起。湿婆的殒落解除了他壮大自我的最后一个障碍。那个仇敌名为罗波那,罗刹之王,往后他也会被称为十首王、铜眼之王、白牙之王。今后的几十年中,这宇宙将会生存在他带来的恐怖之中。他将会是天界和地界共同的敌人,因为他同时仇视天神和阿修罗拥有的一切。从现在开始,您应当把所有的兵力、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那里,抵御这可怕的力量、对抗这浓重的邪恶。”他顿了顿。 因陀罗注视着阎魔。“那么,”他说,“我会取得胜利吗?” 阎魔悲哀地看着天帝。 “……不,”他说。“罗波那的力量是天神无法击败的,他也比您曾面对过的任何一个阿修罗王都更强大、更残暴、更危险。无论您如何努力,您将面临的是一系列的惨痛失败。您将再不是战无不胜之王。您会一次次地倒在十首王的箭下。您会失去许多的国土、军队和人民,面对难以想象的艰难和苦楚。您会遭受俘虏和羞辱,乃至死亡的威胁。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放弃。你必须在击败后再次爬起,领导众神,面对他,抵抗他,直到……” “直到什么?”因陀罗轻声问。 阎魔低下头。“直到能击败罗波那的真正救主出现。但那人并不是您。” 因陀罗转过头,看向他云雾里的宫殿。 “就是说,我必须要不惜牺牲一切代价,来为救世主争取时间,是么?”他问。 “陛下,您要回到王座上,面对的并不是一条荣誉之路,而是充满痛楚的荆棘之途。”阎魔说,“我只是要告诉您这一点。” 因陀罗望向晨雾弥漫的远方,沉默着。半晌,他咬牙抬头来,眼睛已经气得血红,他猛地一拍腰间的金刚杵。 “他妈的,为什么老是我遇上这种破事!”他破口大骂。 阎魔看着他,伸手牵住了高耳的缰绳。 “那么,陛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说,“您还没有走到那阶梯上。您还可以转身回去。” 因陀罗回头看着他。 “你开什么玩笑?”他瞪着眼睛说。“老子都骑马到这来了,全永寿城都看到了——” 随即他笑了。笑容苦涩。 “回头路我只走一回。”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一起走到了宫殿前。广场上,台阶上,所有的群神都在等待着。他们肃穆地低头合十,迎接天神之王重回他的宝座。 因陀罗看着这景象。他跳下了马。 阎魔伴随着他走着。死亡一直伴随着荣耀与勇气,一直如此。 “您准备好面对失败了么?”走到通往大厅台阶前时,阎魔如此开口问。 因陀罗哈哈大笑,那笑声震散了笼罩在永寿城上空的云雾。 “是的,”他愉快地说,如同阎魔正为他展示的是一场辉煌大胜利的未来美景。“我已经准备好了!” ———————————— 七年之后,罗刹王罗波那一如预言中一般,集结罗刹和精灵的军队,发动了对三界的战争。在与天帝用八年时间厉兵秣马准备、倾尽所有天界精锐的迎战大军的对抗中,十首王获得了他第一场辉煌的大胜。他重伤了天帝,击杀了天帝的爱马高耳,天神的防线全面溃散,天界三分之二的国土沦丧在罗刹王手中。 罗波那转而攻击地界。阿修罗以一贯的勇悍和疯狂与之对战,但因为阿修罗王婆罗恩奢迦已被友邻王派去的刺客暗杀,而他的继承人塔罗迦还是个幼小的孩子,难以领导军队,罗波那于是长驱直入地界,直指阿修罗的都城。城破之际,以英勇善战闻名的阿修罗军队也被眼中燃烧野火的罗波那的恐怖所笼罩,纷纷逃亡。在乱军中,只有一个外表普通的武士独自留下来抵挡可怕的十首王。他和罗波那大战数百回合,拖延了罗刹军队的进攻,令阿修罗的导师乌沙纳斯有机会带着幼小的国 分卷阅读31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王逃走。那个武士十分勇武,力量强大,具有惊人的坚韧和毅力,但他最终不敌罗刹王的力量,被罗波那亲自击碎了身躯。 他到底是谁,无人知晓。惊慌溃逃的阿修罗士兵们只记得他的背影。那是个熟悉得让人觉得有点可怕的背影,但谁也没有胆子说出那个确凿的答案。他的尸骨也被罗刹军队的车马践踏,落入尘埃,难以辨识。 只是很久之后,据说曾有人在战场的遗迹里见到如同人体部分的宝石。它们如同祖先之眼,烁烁生辉,犹如阿修罗血液中永生不灭的火焰。 惨败让阿修罗和天神再无暇顾及彼此的敌意,天帝带领着残余的军队,地界里散落各地的阿修罗武士,都在零星、陆续地抵抗着名为罗波那的吞噬一切的凶暴燎原烈火。但这抵抗从未获得过真正的胜利。因陀罗甚至一度被罗波那俘虏,被他带回楞伽岛的罗刹宫廷中横加折磨和羞辱。天帝不久之后逃出,依旧回到他的臣民之中,领导对抗罗波那的战争。 时轮运转,岁月如梭。 罗波那十分傲慢,在他忙于征服天界和地界时,认为人类和兽类过于弱小,而没有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在人间;屡败屡战的天帝因陀罗也拖住了罗刹王征伐的脚步。因此,尽管罗刹四处出没,烧杀掳掠,侵扰各地,但人间依旧保持了相对的和平。 在太阳王族统治的阿逾陀城,国王的继承人和长子罗摩正一年年长大。他肤色黝黑,容貌俊美,从小就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力量和智慧,深受人民爱戴。 邻国毗提诃王举行祭祀犁地时也得到了一个女儿,她自大地中出现,生就秀美大眼,性情温柔可爱,是个让人说不出地怜爱的小公主。 尽管他们尚还年幼,两国的人民都认为他们将是天生一对。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传说在各地悄悄流传开来。 有一个骑着狮子四处流浪的年轻女人。她身份神秘,来历不明。 有时她会施展法力,号令狮子,帮助受罗刹侵扰的人。她会布魔阵,发怒时仿佛能喷出火焰,即便是铜眼白牙的罗刹有时也会害怕。 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独自旅行。 她逢人就问是否见过一个肤色白皙、有深色眼睛的男子。 那是她失踪的丈夫。 【~Rudra~ 鲁奈罗篇】 一 ~Rudra~ 鲁奈罗篇 梵天说: 67 但是啊,圣者,有的无知梵学者描述湿婆和萨蒂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分离。但是这二人之间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分离呢? …… 69 萨蒂和湿婆之珠联璧合,犹如言语和涵义珠联璧合。只有在他们期盼如此的情况下,他们的分离才可能发生。 ——Shiva Purana,Rudra Sa&7745;hitā,SHRISHTIKHAND 一 地界的最底端是如此黑暗。 极目望去,只有那些连形体也无法保持的生物,散发出的稀薄微光照亮了大地底层。 “……没想到你竟然能来到这里……” 千首龙王低声说,他的声音在他山脉般的身躯里震动。他睁开了巨大的黄色眼睛,曲面上倒映出女子的身影。她背对着舍沙,凝望着浓稠的黑暗,望着那些散落寂寥的光点。 “掌握了诀窍就并不难,”她轻声回答说。“虽然做到这点需要很长时间……” 龙王张开了巨口,喷出烟雾和火焰。“迦楼罗来拜访过我。从他那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萨蒂转过脸来,看着龙王微笑。她只是在面对他千首中的一个罢了。 她的头发在脑后打成又粗又黑的辫子,不施粉黛,除了发间象征已婚的一抹深红。她打扮简练,方便行动,腰间佩戴着一把很短的弯刀。 龙王注视着她。“魔醯首罗的新娘,”他说,“你的脸怎么了?” 萨蒂伸手摸了摸脸。她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淡红色的细长伤痕,从眼角延伸到嘴边,像是被刀或动物的利爪划伤的。当初受伤的时候,大概是道深而可怕的伤口。“和人争斗时受的伤。不过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她随口说。 “你在寻找他,对吗?”舍沙粗声问。 在她张口回答之前,萨蒂又把视线投向了那些依稀闪烁着的、犹如深海浮游生物的光芒。她朝四周不自觉而专注地打量,这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是的。”最后她终于收回了视线,回答说。 龙王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想那件事已经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你已经找了他这么多年……”他说,“这对于一个女子可并不容易。” “并不是那么可怕。”萨蒂轻声说,依旧首先看向周围,“但看来他也并没有到您这里来……” 她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但并不是特别沮丧。听得出来,她已经失望过很多次,知道如何平静以对了。 分卷阅读31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深黄的瞳孔凝视着她。“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舍沙问。 “让我想想……”萨蒂歪着头,伸出了手,扳着手指。舍沙留意到她手上也有伤痕,像是烧伤。“我去过东方海岸的各个圣地。我想他会不会到那些地方去拜祭净罪。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父亲修道时的一些朋友……”她说着,目光黯然了一下。 “唔。”舍沙说。同情不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知道任何一个婆罗门都不会对一个杀梵者的妻子客气,尤其是她还如此执迷不悟。最好的情况只会是劝说她立即抹掉额间的红色,穿上白纱去朝圣,或者干脆架一把柴火烧了自己。 萨蒂继续说了下去,“……但我没待太久。没过多长时间,那几个圣地被罗刹掠夺,死了很多人,变得一片混乱,很多人在说天帝打了大败仗,大家都在逃,我就跟着一起逃……等到我找到自己的方向后,我又去过白洲,去过娑罗室伐底河边的森林。他以前带我去过那里。”她说,“不过我在那里正好又遇到了罗刹侵扰。所以我在那边耽搁了很久。” ……她的弯刀是那里来的。弯刀上的锈迹也是那里来的。 “哞。” “后来我又去文底耶山,那里有他自己的圣地。”萨蒂又接着说,“那里是精灵们聚集的地方。我学习了如何召唤它们。我知道那里还有许多食尸鬼和僵尸鬼,我想……也许它们知道他去了哪里。” “结果呢?”舍沙粗声问。 萨蒂笑了笑,扬起脸来。她脸上的伤痕在龙王嘴里喷出火焰的光芒映照下,淡淡地折射出一点发亮的光芒。 “它们并不是从前在他影子里时那么驯服、可爱、好交流。”她平静地说。“我犯了很大的错误。” ……当初受伤的时候,那大概是道深而可怕的伤口。 舍沙并没有对此说什么。同情不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你还去过哪里?”他问。 萨蒂想了想。“总之就是这个地方去寻访一下,那个地方去寻访一下……”她说,“哦,对了,我最后去了喜马拉雅山,去过山王的城市,那是他喜爱的地方。”她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但是他未曾去那儿。” “你询问过山王了吗?”舍沙问。 “是的,”萨蒂说,“他们说……” “说什么?” 萨蒂顿了顿。 “其实也没什么,”她平静地说,“他们劝我放弃。” 龙王低低哼了一声。 萨蒂垂下了目光,朝他合十。 “我知道我不应当打扰您。”她说,“但是……如果您有什么线索,请您务必告诉我。” 舍沙粗重地叹气。“我没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给你的。”他说,“魔醯首罗不会来这里。实际上,我很怀疑他现在是否还有能力撑到这么深的地底来。魔醯首罗的新娘,你知道,如果我有什么话非要对你说的,那也和山王他们的劝告一样。” 萨蒂抬起眼来看着舍沙,因为脸庞变得瘦削了些,她的眼睛比从前更黑更大,细心的人能从这双眼睛看到她姐姐和父亲的影子。 “何况,”龙王说,“你怎么能断定他依旧存在?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进入沉睡,或是放弃了身体呢?也许他为了躲避杀梵罪带来的痛苦,把自己融进世间万物了呢?” 萨蒂摇摇头,头发丝掠过脸颊上正在淡去的伤痕。“不,”她说,“如果是这样,我会知道。但是……我认为他还在,一直都存在。因此……” 她顿了顿,一丝痛楚的表情浮现在她眼底。 “也许你听了会觉得荒谬。”她低声说,“有几次……我觉得他就在附近。” 她说着,视线又朝两边投去,带着点茫然地巡视着,现在舍沙知道她这习惯是如何产生的。 她总是在寻找、盼望和等待那白色的光芒。 “也许是种错觉,”她说,“因为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会非常想他,想到……觉得难以忍受。那些时候我就会觉得,如果我回过头就能看到他站在我身后,就在那里。” 龙王沉默了一会。“等你真的转身呢?”他问。“你看到他吗?” 萨蒂对着舍沙笑了。 “有一次回头的时候,我看到风正在吹动了木棉树上的红花。”她说,“好看极了。” 她不说了。 龙王看着她,想着她的泪水是什么时候干涸的。 “真奇怪,”最后他声音低沉地说,“你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时刚刚具备形体不久,心中充满好奇,天上地下四处游荡,最后闯到了这里。他当时没什么礼貌,不过还算坦诚,因此我才没一口将他吞进肚子里。我看到他一时兴起,扩展自己的形体,捕捉和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地底生物的光辉到他周围,在最深的地界跳起光芒和火焰的坦答罗舞……” 萨蒂眨了眨眼睛。“我像他?”她问。 “你像被他吸引的那些微光生物。”龙王说。 萨蒂仰头,没说话 分卷阅读31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魔醯首罗并不会是个追逐妇女、或是被妇女追逐的人。”舍沙说,“世上绝大多数女人看到他,不是会被莫名产生的恐惧压倒,就是产生厌恶,因为雷电、飓风和山火的景象再绚丽壮美也首先只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怖。你见识过他在坟场的样子。我认为,看到他那副模样还能对他产生爱情的可能是微乎其微,毕竟人们所谈论的内在之美虚无缥缈,倒是外在之美更为直观、真实、可把握和衡量。但你却依旧对其安之若素。或许这是由于你情感伟大,但更有可能你只是从本质上为他吸引,犹如磁石两极相吸……这和爱不一样。” 萨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龙王。“也许吧。我也想过。”她轻声说。“但这没关系。” “同样的话也有人对你说过。” “很多。”萨蒂笑了。“各种各样的……说辞。” “那么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舍沙说,“也许他是故意躲起来不见你呢?” 萨蒂凝视舍沙,目光依旧很平静。 “有,”她说。隔了一会又补充,“我说我有时感觉他就在附近的时候,别人就会对我这么说。”她想了想,“因为既然他不想见我,那一定是因为相见可能对他来说很痛苦,也可能对我来说很痛苦。”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感□彩,只是在复述多年来旅行里许许多多的人对她说过许许多多遍的话。 “这是很有道理的推断。你想过找到他之后该怎么办吗?”舍沙问,“你要帮助他?跟随他?还是怎么样?” 萨蒂沉默着。 “看来你根本没想过。”舍沙说,他轻轻哼了一声。 “我……”她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没法去想,没办法思考这件事。……我所能想的、所能思考的,只是首先该怎么找到他。” “这不是明智的举动,魔醯首罗的新娘。” “但我会知道的。”萨蒂说。“只要我能找到他……我总会想到的。” “这是固执。” “不是。”萨蒂说。 火焰从龙王如同深深地裂的狭长鼻孔中喷出来。萨蒂觉得,如果舍沙不是害怕引发地震,现在肯定在摇头了。 “魔醯首罗的新娘,这个世界上因为外界而产生的苦痛有的是,但更多的痛苦来源于人自身。有时人会将这种痛苦视为荣耀,把受苦当作幸福的一种。意识到自己是在牺牲和奉献,这种自命高尚的陶醉感随着痛苦的加剧而加剧。” “但我要的不是受苦。”萨蒂轻声说,“也许见到他我会真的很痛苦。但我现在只确凿地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这辈子我都没法感到快乐了。” “那么如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的话怎么办?” 萨蒂垂下了视线。 “我……”她最后说,“已经找了他整整十一年九个月另十七天。” “你记性很好。”舍沙声如雷鸣地说。 “我忘不掉。”她低声说。“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一直找不到他,我……” 舍沙注视着她,萨蒂却没把话说完。 “……至少,”她最后轻声说,“现在我还是必须接着找他。” “那么我的确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舍沙说。 接下来的话不用开口,他们就知道会怎样发生。龙王看着萨蒂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它已经快痊愈了,不久就会消失得毫无影踪。 但在她心上,这道伤不会消失。会和第一日一般鲜血淋漓。 萨蒂低头朝舍沙合十行礼。“那么,”她说,“我要离开了,请原谅我的唐突拜访吧。” 龙王深深叹气。“好吧,小新娘。”他说,“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像是变了个人,但其实并未改变多少。来吧!爬上我的脊背来!” 萨蒂睁大了眼睛。 “我送你上去。”舍沙说,“否则你又要绕很远的路。” 萨蒂笑了,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像十二年前那个试穿新娘妆的姑娘。 “谢谢您,”她说。 她轻盈地落在了舍沙布满坚硬鳞甲的身体上。千首龙的一个头颅朝上抬起来,萨蒂抓紧了岩石般坚硬粗糙的鳞甲,舍沙上升速度很快,地界的影子飞速地迎上萨蒂的面孔而又分开,如同水波迎面被船首劈开,她感觉她就像骑在鲸背上朝海面浮去。 “魔醯首罗的新娘……”这么行进的时候,舍沙突然开口了。“或许你应当去找双马童。” 萨蒂眨了眨眼睛。“双马童?”她问。 “是啊,”舍沙说,“迦楼罗告诉我看到他们在人间。找到他们并不会太难。” 萨蒂呆了呆。“他们会有线索吗?”她问,脑海里只是浮现出那对在沙漠里赤身裸体、痛苦嚎啕的双胞胎。 “双马童是医者。”舍沙有点答非所问。“医者的职责是解除痛苦。他们解除过他一次痛苦。”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么他们……”她说,“会知道他 分卷阅读31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哪里?” 舍沙沉默了一会。 “这个答案我不知道。”他说,“但是……假如魔醯首罗真的不愿意见你的话,也许我并不应该告诉你这个,就像当初我并不应当带你去看他在坟场的舞蹈。” 沉默再度降临了。 在萨蒂的身周,最浓重的黑暗正像粉末一样抖落,那些闪烁幽光的浮游生物很快就不见了。火光越是炽盛,它们就越受吸引。 当她低头的时候,她意识到他们正在经由商底耶上方,那个封闭的、坍塌了的细小世界。那是众神的子宫,双马童的故乡;那是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那是诺言和诅咒的开端和终点。 现在那里只是乌莎斯的坟墓。 跟着人类的商队一起快走到迦湿城的时候,萨蒂停住了脚步。 离城市还有两三由甸,森林和田野点缀大地,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那古老城市高耸的城墙和她曾经居住过的金色宫殿。但此时天已经快黑了。 她离开了人来人往的大道,转而向茂密的森林里走。小径开始分岔,然后湮没在树叶和乱草之中,最后彻底没有了人的踪迹。萨蒂朝着周围看着,觉得很满意。萨蒂找到一颗粗大的榕树,它巨大的根系形成了一个环抱,她坐下来,把沿路拾到的柴火集中在一起点燃,雄狮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她摸了摸它的鬃毛,放它去狩猎了。 茂密的树叶挡住了星空,森林里听得见动物的脚步声。但萨蒂并未介意。这么多年来,她已经知道,对于她来说,在蛮荒中其实比在人群中安全的多。与人同行,有时比与野兽同行更可怕。睡在福舍时,男人来扯她的衣服,她要尖叫时另外一个男人会抽她耳光,捂住她嘴巴;要是在森林里,只要她呼唤,雄狮就会咬断偷偷趋近她的豺狼的喉咙。 狮子不久就回来了,舔着巨大下颚上的血。她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去值守,随后就蜷缩在火堆边,闭上了眼睛。 森林里的各种细微声响,很快就没入黑暗中。 疲劳令她她睡得很沉。她没有做梦。 十二年的开头,她经常惊呼着或是泪流满面地惊醒。她会再次重温那血色婚礼,以及随后破碎的世界。她会梦到自己看向湿婆,却找不到他的面孔;她看他的脸上是一片空白,要么就是黑暗重重。 又过了几年,她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但现在她时常梦到的是金色的草原,高耸的雪山,清晨阳光下秀美可爱的溪流山谷,雨季来临时被茂密绿树包围的石头神庙。 唯恐淡忘的湿婆的面孔,在梦中越来越清晰,每一道轮廓都如同地平线般明确坚定。她回忆起了许多她从前从未留意过的细微表情,想起了许多当时她并未注意到的,他的眼角眉梢。 而到了现在,她很少做梦了。 她蜷缩在自己思想最底部的那层黑色里,如同婴孩般抱紧膝盖。 夜幕低垂,她的狮子趴在一旁,注视着劈啪作响的篝火。迦湿城的灯火,在离此很远的地方,燃烧成一团掉落大地的星辰。 风轻轻吹着。 萨蒂隐约地感到有人在触碰自己。 那触摸很轻柔,不比吹动树梢的夜风更具实体,不比拂过手腕的一片羽毛更具力量,但它温柔地碰着自己的肢体。 它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无声,以至于她难以确知它的虚幻与否。 或许那只是一道目光的触感罢了,或许只是一道呼吸的吹拂。 但随即的知觉就变得更接近真实。 有人在伸手轻轻触摸她脸上的那道伤痕。它像一滴露水划过肌肤,把一根发丝轻轻压在指腹下慢慢抽出。 那感觉是如此熟悉。 好像一个印在掌心月牙上的吻。 萨蒂猛地坐了起来。 “湿婆!”她喊。 风吹偏了篝火的方向。四周鸦雀无声。萨蒂朝四周望着,狂怒、悲伤又绝望。 依旧是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这次不同。这不是幻觉。这不是她在做梦,不是她思念成狂时的自我安慰。 那是真真实实的触感。当她哆嗦着伸手覆盖上自己脸颊时,她能感到来自另外肌肤的温暖依旧残留。 她站了起来。雄狮不在火堆旁。森林的影子又厚又浓重。 她走进林里,发现狮子站在树下,仰着头,很安静。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狮子回头,用金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她。一般情况下,任何企图接近她的人或生物都会受到它的咆哮警告。但现在,毫无疑问有人来过这里,有人碰过她,而狮子却毫无反应。 她浑身颤抖起来。 “湿婆,”她喃喃地说。 她还是看向周围。但夜色和森林笼盖一切秘密。 第二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她就踏上了道路。没走多长时间,她就看到了迦湿城。 那对能行医施药的奇异双胞胎如今就在城中。 二 迦湿城似乎并没有变化 分卷阅读31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多少。当萨蒂走进城市中时,她还是嗅到了那混乱交错的气味。她走过泥泞肮脏的道路,弯曲狭窄的小巷,夹在破败民房里的石头神庙。这一切都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迦湿给她的印象差别不大。 但再也不会有食香神在空气中跳舞,她在城市蜘蛛网般的街巷行走时,不会再回头想着要赶快回到姐姐那里去,否则她会生气…… 她走到了城市中心金顶宫殿前的方场上。诸神再不光顾迦湿,金顶宫殿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显得破旧。 她在街边的台阶坐下来,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腥味冲进她的鼻子,她回头一看,旁边有个背着大背篓的尼沙陀中年女人,耳朵上挂着大金环,正在摊开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向上面摆放死鱼。 那味道让萨蒂觉得饥饿起来,与此同时,她有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见过这女人。 她开口跟她搭话了。 “阿姊,”萨蒂说。 尼沙陀女人抬头看她。“买鱼吗?”她问。 “不,我跟你打听点事……”萨蒂说,她心里想着要问女人有没有见过一对行医的双胞胎,然而话出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在问十二年来习惯了的那些话。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皮肤很白的男人?”她问,“头发又黑又长,眼睛颜色很深,嘴唇长得很好看。” 尼沙陀女人一听她不是来买鱼的,就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萨蒂也转过头去。她也对这种被置之不理的情况习以为常了。 然而,就在她站起身来打算要走的时候,那个女人却又开口了。 “等等。”尼沙陀女人说,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你说那人,我见过。” 萨蒂猛然转头。 尼沙陀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同时想起了什么极其令人不快又可怕的事情,一阵痉挛掠过她嘴角深深的沟壑。“是的,”她说,“我记得他。那个白得像石头,嘴角像是要笑,可真笑起来时却像毫无表情的……我见过他!” 萨蒂的身躯僵住了。她在鱼摊前慢慢跪下来。 “那……那是他。那就是他。您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她说,“什么时候?” 那尼沙陀女人眼里震惊和麻木一闪而过,厌恶和不耐烦又回来了。 “好多年前。”她扯着嗓子说,“那些天神还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她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听说他们被罗刹打得很惨!”她用幸灾乐祸的声调说,“但愿他们全都死精光。” 萨蒂跪着没有动。 天神最后一次来这城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她看到了他的踪迹,但只是残留的影像。 那是在她爱上他之前,他走过哪里,去过哪里,有过怎样的时光。 她站了起来。“谢谢你。”她低声说。 尼沙陀女人抬起头来,“不买鱼吗?”她说。 萨蒂转身朝广场另外一边走,尼沙陀女人在她身后又啐了一口。这情景让萨蒂想起来了,当时在迦湿城胡乱游逛时,她的确和这女人说过话。但现在她还记得这女人,这女人却再也认不出她来了。 萨蒂回过头。尼沙陀女人拎起鱼来,朝路过的人叫卖。她的背驼着,身体被生活压榨得干瘪枯瘦,嘴边泡沫星子四射。 这女人见过自己。她也见过湿婆。 他们两人的轨迹曾在这女人身上交错过。 萨蒂看着她,就像是巴不得想从她身上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曾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她看着她,竟然舍不得转头。 她这么久久的回头,有人一头撞上了她。 “啊……对不起,请让一下!”那人喊着。 萨蒂回过头,和撞上自己的人面对着面。她的眼睛睁大了,对方的眼睛也睁大了。 “双马童!”就在萨蒂失声喊出来的时候,那双胞胎中的一个撒腿就跑。他原本抱着一个药箱,现在连药箱也不要了。 “等一下!”萨蒂忍不住喊。可双马童却跑得更快,他撞开挡在面前的路人,朝街巷深处跑去。 萨蒂追着他,可双马童的动作灵活极了,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又不能召唤雄狮,她越发地着急起来。 双马童跑到了一间破屋前,这屋子墙壁已经拆掉了,只剩下梁木和支柱□在天空下。突然之间,那些朽木轰地一声着起火来,嘎吱响着砰然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大叫,转过身来,另一根着火的梁柱又倒在他面前。街市顿时乱作一团,火在街道中腾起很高。双马童抬起眼来。他看到萨蒂穿过了火堆,朝他走过来。火焰在她面前分开,在她额前卷成细小的花朵。 他站在那里,发着抖,低下了头。 “干嘛要躲着我?”萨蒂问。这个双马童显然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对沙漠中的双胞胎了。他不再是个少年,已经步入成年,若是脸上没有那么多被生活碾压的风霜痕迹,也依旧算得上英俊。最关键的是,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凡人,如果不是他见了她就跑,她 分卷阅读31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肯定没法把他认出来。 “萨蒂。”最后那双马童低低地嗫嚅了一句。 萨蒂看着他笑了,“那么你还记得我。”她说,“你看,我……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问你,你见过湿婆……”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萨蒂瞪着他。 “撒谎,”她说,声音有点发抖。“你见过他,对不对?” 这个双马童几乎要大声嚷嚷起来。“我没有见过他!”他近乎哀求地说,“萨蒂小姐,不,黛薇女神,我真的不知道你丈夫在哪里。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可我要回我哥哥那里去了。” 萨蒂一把拉住了他。火焰正在慢慢熄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她说,“告诉我。舍沙说他可能会来找你们求助。他的确是来找过你们的,对不对?” 那娑底耶——双马童中的弟弟狂乱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那条大蛇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可湿婆真的没来找过我们,真的没有……” “骗人!”萨蒂厉声说,“如果没有,你为什么看到我就要逃!” 人越来越多了。那娑底耶拼命挣脱着,可他在发抖,竟然没有力气。这情景在迦湿城的居民眼里多半很新奇,一个大男人竟然没法甩开一个女人的手。 萨蒂向四周看了一眼,转过头瞪着那娑底耶。“告诉我。”她咬着牙轻声说。“否则我就在这里烧死你。” 那娑底耶停止了挣扎,瞪着萨蒂。 “我们没欠你什么。”他哀声说,“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萨蒂放开了他的手,退后一步,垂下了头。“求你。”她低声说,“求你!” 周围的人看着他们议论纷纷。那娑底耶朝四周望望,小声对萨蒂说:“跟我来。” 萨蒂跟着他走进房屋背后。那娑底耶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七拐八拐地钻进僻静的小巷里。萨蒂唯恐他又要逃走,可是双马童却并没有刻意加快脚步。 最后他们走到了藏身在城市最角落处的一个小神庙前。那娑底耶在这里转过了头。“我是说真的,”他看起来稍微放松了一些。“我们真的没见过湿婆。我想逃是因为我们这些年都听过你的事,我知道你肯定会问,但我又答不出……”他稍微顿了顿,灵活的口齿正重新回到他身上,“而您对我们是有恩的。答不出来会让我感到羞愧,所以我只好跑了。” “胡说!”萨蒂生气地说,她看着那娑底耶那双灵活地转来转去的眼睛,他竟然变化这么大!“我怎么有恩于你们了?” “我和哥哥都很爱听你的西塔琴,”那娑底耶恭顺地说,“它让我们首先领会了何为情感,令我们成型。黛薇女神,我们真的不能提供你想要的答案,我见了您就逃也是不对的,不过我们可以向您提供其他一切帮助,招待您丰盛的午餐,能再聆听您的琴声……” 萨蒂凄然笑了一声,把双手张开,朝着那娑底耶。那娑底耶张大了眼睛。萨蒂双手上都有伤痕,从手掌一端到另外一端,像是烧伤,可又像刀伤,那痕迹彻底掩盖破坏了从前她手心里那轮细小的月牙。 “有一次我在福舍投宿。”她声音平稳地说,“有几个男人想趁半夜袭击我。我反抗时抓住了他们的刀,手的筋络被割断了。他们被我血里的火烧死,而这手从此就没法弹琴了,只能拿刀。” 那娑底耶瞪着那布满伤痕的手。 “我们能替你治好。”他喃喃地说,胆怯地看了一眼萨蒂脸上的伤。“您脸上的疤痕也是。” “我不需要。”萨蒂说,“我只要你告诉我湿婆的下落。” 那娑底耶浑身发抖,低下了头,嘴巴张合了几次。“我们真的无法告诉你。” 萨蒂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情。”她说。“很久以前,我在商底耶遇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对我嚷嚷,说商底耶掩藏着重大的秘密。那是什么?乌莎斯对梵天的诅咒吗?和湿婆有关系吗?” 那娑底耶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他脸色变得煞白,惊恐地看着萨蒂。 “既然……既然您已经知道……”他说着,嘴唇颤抖,“那你干嘛还要问我?” “我知道什么?”萨蒂说,“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梵天是活该,”那娑底耶忍不住喊出声来,“他本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不懂!”萨蒂抓住了那娑底耶的肩膀,“为什么说梵天活该?因为他抛弃了乌莎斯?” 那娑底耶又抖了一下,他抬眼看着萨蒂。“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他说。 “那就告诉我!”萨蒂说,心如同锤子般敲击着胸口。“梵天是活该?他本该受到惩罚?那湿婆呢?如果梵天原本就有罪的话,他……”她颤抖着,“湿婆是不是能得到宽恕?” “我不能说!”双马童痛苦地喊着,“我不能说!” “告诉我!”萨蒂说,“要么就告诉我湿婆在哪里!” “不能说!”那娑底耶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们原 分卷阅读31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本以为,这件事让湿婆知道,他也会感到宽慰些,可是没有!一点改变也没有!这是命,什么也改变不了。” 萨蒂浑身一震,缓缓坐了下来。“那你们真的见过他。”她喃喃地说。那娑底耶双手捂住脸,剧烈地抽泣着。一时间,小神庙前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那娑底耶的哭声。 最后他平静下来了。他放下了手,看着萨蒂。 萨蒂低垂着视线,不动也不说话。 “我,”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可以告诉你乌莎斯和梵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但是,知道那个秘密也许对于你也没好处……”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他。 那娑底耶咽了一下。“我告诉你,你就不能再向我追问湿婆的下落。因为我真的没法告诉你。他不在这里。我们不知道他在那里。” 萨蒂点了点头。“告诉我。”她轻声说。“我一定要知道。” 那娑底耶很快就说完了。风刮起小神庙前没有烧尽的香烛灰。萨蒂坐在那里,脸色从血红变成了惨白。最后她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梵天是乌莎斯的父亲?”她低声说,“这不是乱伦吗?这不是乱伦吗?” “就是这样,”那娑底耶说,他又快要哭了,“可是这没什么帮助。就算梵天他犯下了乱伦的罪过,但湿婆砍下他的头,还是杀害婆罗门,杀害他的父亲。这罪过还是没法清洗。” 萨蒂紧紧抱住了头,咬着牙,颤抖着。 就算世上没人是干净的,这也不能令你身上的污秽减少。 那娑底耶看着她,慢慢地朝后退去。 “等着。”她开口了。“湿婆呢?他在哪里?” 惊慌的表情再度涌上那娑底耶的脸。“你答应我不再追问的,”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是你先撒谎的。”她说,“我知道湿婆就在附近。你们不可能不知道。” “不可能!”那娑底耶忍不住喊。 “他就在这附近!他昨晚来找过我。”萨蒂说,“他在哪里?!” 她在双马童瞳孔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表情,狰狞、凶暴,如同从前的乌莎斯,如同从前的天乘。她看起来浑身都在燃烧,穷凶极恶。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喊声。“那娑底耶!”一个声音喊道,“你在哪里?” 那娑底耶的脸色变了。 萨蒂心里闪电般掠过各种念头,最后雄狮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她朝它轻轻点头,雄狮咆哮一声,跃上了屋顶,低头俯瞰着发抖的那娑底耶。而萨蒂一闪身进了小神庙。 从巷子一头,达湿罗的身影出现了。他朝自己的双胞胎兄弟跑来。“你怎么会跑来这里了,害我好找。”他皱着眉头说,随即立即察觉到了弟弟的不对。“你怎么了?” 那娑底耶想把嘴唇无声地弯成“快逃”,可是他在发抖,他能感到神庙里的萨蒂和屋顶的雄狮都在紧盯着他。达湿罗显然也在心烦意乱。他拉住了兄弟的手。“走吧!”他说,“麻烦大了。知道吗?昨晚他又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是跑到哪里去了——” 话语凝固在空气中。 那娑底耶忍不住绝望地大叫起来。雄狮咆哮,达湿罗回头,看到整个神庙正在熊熊燃烧。萨蒂站在门口。 “带我去找他。”她说。嘴唇和眼睛都烧成血红的一片。 达湿罗的眼睛睁圆了。他立即明白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 “不行!” 他喊,拉着那娑底耶,向另外一头跑去。 萨蒂一挥手。 雄狮从屋顶跳下,横在他们两个面前,露出血盆大口。 她朝他们走去,头发梢上还带着火焰。她伸出了手,半像祈求,半像威胁。 “带我去见他。”她说。 她一把抓住了达湿罗。“现在带我去见他!”她说。 达湿罗想去拨开萨蒂的手,可是一碰到她就烫得大叫起来。 “求你别这样!”那娑底耶在一旁绝望地喊。 “我只要见到他……”她说,手在发抖,达湿罗眼里倒映着那个血红的女神映照得越发清晰、可怕。“我要见到他。” 达湿罗挣扎了几下,他知道现在再隐瞒也无济于事了。 “你一定要见到他做什么!”他忍住痛苦大喊,“见到他对你们两个都没好处。你放过我们,也放过他吧!” “放过他,”萨蒂说,睁圆了眼睛,“放过他?” “他知道你在找他,这些年他一直都躲着不见你,你以为是什么缘故,”达湿罗说,那娑底耶哭泣着。 火焰燃烧得越发炽盛。萨蒂脸上的神情越发可怖。 “湿婆……他根本……就不想见到你!”达湿罗两眼一闭,以决死的心态大喊出声。 那娑底耶抱住了头。他以为接下来萨蒂就要发作了。不止是他们,半座迦湿城都会在魔龙的血和火中变成灰烬。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 分卷阅读31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达湿罗睁开眼。 萨蒂并没有发作,松开了手。 眼泪从她眼里流下来。 达湿罗和那娑底耶都屏住了呼吸。 从她眼里滚落的是血水。 那是浸入血海那么多年,从未淡去的痕迹。 “他不想见我。”她轻声说,“可他为什么要半夜来看我?” 她萎顿在地上。火焰消失,狮子也沉进影子里。 达湿罗和那娑底耶对望了一眼。血泪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她的手掌没进泥土里。 “湿婆昨晚……”达湿罗愕然地说。 萨蒂抬起头来。 “他不想见我,那无所谓。”她说,“让我看看他。” 双胞胎呆然地望着他。 萨蒂又落泪了,深红的痕迹一条覆上另一条。 “我已经找了他十二年。”她说,“我知道我不能永远找下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我已经想过,如果我找他二十五年还找不到,我就放弃了……我找他二十五年,然后我就死心,我会回去,如果父亲还让我留在身边,我就留下。如果我不能留下,我就去雪山,做苦修者……” 她又伸出了手。 “让我,”她说,“只看他一眼。” 双胞胎注视着她,他们拉住了手,神情变换,从恐惧、憎恶,到迷惘、不安,到从前不具备情感和理智时那种空白的茫然。 但最后他们凝视她的表情,只是一对在人间走过十多年的成年人会具有的那种表情。 “好吧。”那娑底耶轻声说。“我们带你去见他。” “可你是不会见了他就走的。”达湿罗低声说,一条皱纹浮现在他嘴角。“你也不会只找他二十五年。你没法遵守你的诺言的。我们知道。” 三 他们穿过曲折的狭窄小巷,转过拥挤在一起的民房,水的湿润味道扑面而来。钻出小巷时,萨蒂发现自己面对着恒河。密集的建筑就此留步,朝河面落下去的斜坡被长长、阔大的石头砌成的阶梯占满,阶梯从街道尽头通向河边,或高或矮、或宽或窄地交错在一起,间或点缀着突出来的平台,犹如一曲复杂回旋、起伏转折的乐章,它宏大庄严,也充斥着各色杂音。萨蒂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平台上散布有各色小型神庙,有的神庙已经一半浸在了河水里。到处都是垃圾、柴火堆和人们支起的遮阳伞,无精打采的苦行僧三两两坐在台阶上,面对着河流。船只、布匹、檀香花环和死者的骨灰在河水里随波逐流,中午的阳光照在水面上,亮得晃眼。不远处就是一个很大的火葬场,它被台阶和柴禾包围,灰白色的烟正在升起,火葬堆前,一个女人裹着白纱靠在石头墙壁上,一动不动,苍蝇落在她脸上。萨蒂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往这边走,”双胞胎之一对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但还是分不清他们两个。是达湿罗,还是那娑底耶? 她胡乱这么想着,跟着他们从台阶上朝下走。女人抬起脸来,漠然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就低下去。男人盯着她的衣装和腰刀。 “就在那儿,”双马童指着前面平台上一个神庙说。 他们转过了神庙的一角。萨蒂模糊地留意到这竟然是湿婆自己的神庙。来这里供奉的人,意识到他们的神在流亡吗? 双马童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抬起手臂,对萨蒂说:“他就在那里。” 在哪里??萨蒂的视线狂乱地朝四周看着。靡集在台阶上的朝圣者、在河流里沐浴的人、小贩、躲在帐幕下面目阴沉的男人。湿婆在哪里?她看不到他。而他原本如黑夜里的白色雷光,鹿群中的象王,即便隐身在人群中也不可能错过他。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神庙的门前石台上。 她看到有一个人蜷缩在那里,睡着。 他肩膀耸着,头发和皮肤上沾满香灰。 有个男人从他面前走过,随手扔了点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不知是钱财还是食物。 萨蒂的腿发起抖来了。她做梦一样一步步朝那里走下去,脚软得没有力气。她害怕,就算是见识过罗刹们血洗圣地,在黑暗的森林里独自一人行走,在福舍里被陌生人捂住嘴巴,她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她害怕得连心跳的轨迹都在颤抖,她向他走着,心底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大声叫嚷,让她立即转身逃亡。当她发现自己最终竟然走到了他身后时,她惊恐地难以自持。她朝后看:双马童走下了几步台阶,站住不动了。他们沉默地望着她。这个孤独的战场,她只能自己面对。 她缓缓跪在了地上,可能是为了更接近他,也可能是因为她膝盖发软。她眼前直发白:一幕幕情景闪电般掠过视野。他在雨中站着。他在精灵的簇拥里站着。他在雪山前站着。他穿着王子的装束,在祭火前抬起头看她。 她把一只手放到了他身上。或者是她的一只手落到了他身上。 他微微抖动了一下。他醒过来了。 一开始他只是收紧了肩膀的肌肉,好 分卷阅读31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像一头垂死的瘦山羊感到虫子落在身上。可是她没有动。而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异详。 他收紧的肌肉呆滞了片刻,随即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朝她转过来。灰烬从他肩头往下落。 他们面对着面,视线交接在一起。 那时她意识到双马童是对的。只看他一眼就走,这不可能。 啊…… 黑夜里的白色雷光,鹿群中的象王。 三界的主宰,魔醯首罗,威力无穷的世尊。 她目如黎明天色,双唇秀美的新郎。 她哭了出来。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哭着,其实这全无必要。她的哭声压抑,又细又小,湮没在河岸阶梯上那许许多多的纷繁音色里。没有人注意她,即便她眼里流出来是血。这个世界同一时间有着无数人在哭泣,无数人在欢笑。有人能哭出血来,就有人的泪水能变成钻石。她的哭泣微不足道。 他看着她,微微张开了嘴。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眼里闪出了不胜讶异的光芒,种种情感和思绪纠葛在一起,可这光芒一闪而逝,落在两口不见底的黑井里。他向后一缩,那姿势几乎像是要逃走,但最后他还是坐在了原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动。他听天由命。 ……他逐一放弃了神性,选择了放逐自我。也许他会苦行流亡直至永恒,……最后他会丧失一切感觉,犹如行尸走肉,孤魂野鬼一般巡行世间。 阎魔的话又在萨蒂耳边响起,她转过脸看着湿婆。剧烈的、无法停止的颤抖又回到她身上了。死者之王分毫不差地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他辉煌壮大的神光被剥走了。他肢体里的生气被剥走了。他面孔上镇定的神情被剥走了。他身体和灵魂里那浑然天成的纯然、高傲和坚定被剥走了。 他原本看上去就那么生气勃勃,宁静自在,即便不行动,外表也显得轻捷而优雅。他并不似人,一眼看上去,周围人都会感到恐惧和压迫,可他也充满难以言喻的壮美和灵性,足以净化自己带来的恐怖。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再不是那高居世界巅峰的神主,甚至也不是那无形、混沌、令人恐惧的陌生宇宙。他从最高的天空一路掉落下来,伏在这里,静止在这里,犹如他从创世之初就一直蜷缩在这里。 但他也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尚具尊严和优美。 湿婆跪在湿婆庙前乞讨。他和落在他身上的尘土一般卑微。信徒认不出他,蚊蝇也认不出他。 萨蒂没注意到双马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后。 “我们早跟你说过的,”那娑底耶阴郁地说,“……你们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达湿罗拉了一把他。 她没听见这句话。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湿婆。 啊,你爱上他了。毗湿努漠然说,你当然就会这么掉进陷阱里,忘记他其实是怎样一个没有道德、毫无□的怪物。 你的命运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摩根德耶说,声音沙哑,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 我的女儿,疲惫衰老的达刹说,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 你错了,达刹的女儿。阎魔轻声说。这就是魔醯首罗。 她伸出手,紧紧拥抱住湿婆。 血和灰烬混合在一起,他突出的肋骨扎痛了她,他垂低了头,肮脏杂乱的黑发盖住了她的手臂。她以为他会挣扎,会摆脱她的手臂,可他没有。他只是驯服地让她抱着,满是灰尘和泥土的皮肤下,她听见他的心脏细微地鼓动。 她放开他,捧起他的脸。他凝视着她,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透不出光来。他的眼神再不可能那么沉静高远,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可是情感流动在其中,他认出了她。 在他眼里,她看到了让他半夜去森林里见她的东西,也看到了让他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的东西。 光是他的目光就已经让她的心因为疼痛而剧烈膨胀,抵住她的喉咙和骨头,压迫她身体里剩下的所有感受,她的胸腔几乎要容不下它。 最后他伸出左手来。 她还记得他的手指在西塔琴上移动的样子,星辰轨迹般无情、精准、优美。 而现在,就和她一样,那只手再也没法抚琴了。 他缓慢地、笨拙地,覆上了她的脸,就像在睡梦中,他轻轻抚摸她脸上残留的疤痕。他的手指粗糙开裂,凡人一样温暖。最后他看向她额间,那点象征承诺和爱情的红色,现在风吹日晒,已经那么干枯了。 她捧住他的手,让他手上的灰烬和尘土染进自己耳边的头发里。 他很迟疑,亦很痛苦。但最后他还是搂住了她。他们的额头碰到了一起。他额间那轮新月已经黯淡无辉,只是一轮浅白的污痕。 “湿婆,”她细声说。 他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别指望他回应你。他上一次开口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双马童 分卷阅读31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在她身后开口了,依旧音调抑郁。 萨蒂回头看着他们。看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泪,双胞胎一起皱了皱眉。 “他的舌头并没有毛病。我们猜想他终于把语言丢了。他找到我们之前就已经丢了很多东西。”达湿罗说,“你知道的。” ……没有声音不意味着无法表达。我可以听到你想说什么,这很容易。 他对她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可她却没法听到他的心声。 她的心烧起来了,下一个瞬间它就会被扯裂,然后在她身体里爆炸。 ……但不,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间。现在不是心碎的时候。现在还不是死去的时候。 她看着他们。“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问。 双胞胎愕然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这才发觉刚刚她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又问了一遍。这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投在正午阳光下的一把玻璃砂。 双马童对望了一眼。“五年前。”达湿罗说。 五年前。那个时候她正在前往雪山,寻找着进入地界最深处的方法。 而他像个乞丐一样来到了迦湿,什么样的痛苦让他不得不来寻求帮助。 萨蒂的目光落到了湿婆另外一只手上。她从刚才开始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现在才发觉原因所在。 他的右手一直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微微弯曲,像是捧着一个什么看不见的碗。从刚从起他的手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 她拉过他的手,徒劳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可是却根本做不到,他的手还是保持着那个姿态,就好象指头的皮肤粘连在了一起。 “你别费劲了。”双马童说,“他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这个。可是连我们也对此毫无办法。” 萨蒂哆嗦了一下。她瞪着湿婆弯曲的手,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不是在捧着一个看不见的碗。 而是在捧着除了他自己外,什么人都看不到的梵天的头颅。 他用这只手砍下了创世神的头。 因此,那个罪孽的形态,那个他斩下的头颅,就一直附着在他手上。 日日夜夜,他盯着手上拿不下来的头颅,看着它腐烂,看着它流出脓水,看着它变成了白骨,可是它依旧没法从他手上移开,空洞的黑眼眶注视着他,醒着梦着,望进他眼睛里,一点一点地,粉碎掉他的光辉。 “你们……治不好他?”她问。 双胞胎露出苦涩的表情。“这是不可能治好的。”达湿罗低声说,“你比我们清楚。” “五年前他刚来找我们的时候,神威尚存。”那娑底耶说,“他那时还能驱使一些影子里的生物,也还能说话。但这几年……他丢掉的东西越来越多,可能他还有一点力量,有时就会像昨晚,他会消失,然后隔天又回来。但是……你也看到了,他越来越不似从前的自我。” 他丢掉的东西越来越多……犹如一头病入膏肓的野兽,一转身、一回头,皮毛便脱落,肌肉便萎缩。叮叮当当,他的影子掉落一地,他冷静通透的眼神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的舞姿呢,他犹如雄狮的肩膀和胸膛呢,他起身站起时那自在姿态呢,一片片零零碎碎掉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隔了一会,那娑底耶小声说。 萨蒂转过头。“怎么办?”她重复着说。 双胞胎小心翼翼对视了一眼。 “我们这些年来,已经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可实际上我们并不能真正帮到他多少……”达湿罗说。 “他停留在迦湿,我们也就停留在迦湿。”那娑底耶说,“已经足足五年了。以往我们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很长时间,因为……麻烦会多起来。我听到一些传闻,罗刹最近又打了胜仗,也许不久就会进攻人间的王国吧?所以……”他停住了。 “而且……”达湿罗说,眼睛望着湿婆,声音更显得踌躇。“之前他一直在躲避着你。而现在,他主动去找你,也许他已经改变了主意,那么……”他也没说完。两个人一起望着萨蒂。 萨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兵荒马乱的时间,当湿婆第一次找到他们时,他们想必很乐意地伸手援助。那时他还有威力,罗刹的阴影下能为双马童提供庇护。 而现在……现在他失去差不多所有力量,即便行动也只是为他们带来麻烦,绊住了他们的手脚。 “……我会陪伴他。”萨蒂说。“我……非常感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帮助,希望你们能原谅我之前的无礼。你们尽快离开迦湿吧,那个罗刹要进攻的传言我也听说了。” 并没有什么可责怪的,毕竟他们和湿婆谁也不欠谁。 双马童齐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是随即又齐齐露出一丝愧色。他们的眼睛里,一边映出湿婆,一边映出萨蒂。多年前在商底耶,破坏神牵住黑发少女手的幻象破碎在他们眼底。 “这会很艰难。”达湿罗说。 分卷阅读32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我知道。”萨蒂说,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血泪化为粉末,簌簌落下。湿婆凝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为他净罪呢?”那娑底耶说。“毕竟你是……呃……达刹的女儿。” 萨蒂的心微微一抽。 这么多年来,她也曾传过书信回家,可是从来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过任何回音。 即便他知道,他也不会告诉自己。 “不,”她低声说,“我……不知道。” 太阳升到了天空正中,湿婆举起一只手,遮挡照在脸上的阳光,紧闭起双眼。双马童看起来手足无措。 “你要知道。”最后达湿罗说,他看起来就像是马上要转身逃跑,“其实……也许……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 “也许梵天还活着……”那娑底耶说,大太阳下打了一个冷战。“他没那么容易死……” 她望着他们。 “我知道。”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双胞胎看起来越发慌张。 “那么,”那娑底耶说,“我们把他留给你了。” 萨蒂点点头。 “等到将来有了转机,”她凄然说,“我再来找你们。我会竭尽所能报答你们的。” “不、不用了!”双马童齐声喊到。 熙熙攘攘的人声回荡在沉闷的空气里,没人留意神庙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隔了一会,达湿罗轻声说:“那我们走了。” 萨蒂点点头。她握住了湿婆完好的那只手。 那娑底耶踌躇了一会,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她问。 “安神的药,”他说,局促不安地说,看了旁边的湿婆一眼。但湿婆并没有望着他,而是盯着地面上匆匆爬过的一只蚂蚁沉思着。“你会……用得着。” 他走回自己孪生兄弟那里去,朝萨蒂合十作别,随即转身一起匆匆爬上台阶。 萨蒂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拥挤的人群中。 有一段时间,她就这么陪着湿婆坐着。他们犹如两尊沉默的雕像。几个路过的香客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他们扔下食品和铜板,再度离去。 萨蒂的心是空白的。除了握着的湿婆手里的温度,他的脉搏,她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眼睛望着流淌不息的恒河,望着升起的火葬烟,什么也没有想。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间。不是。不是被击打倒下的时候。不是心碎的时候。 她拾捡起香客扔下的食物和钱。“湿婆?”她回过了头轻声问,“你能站得起来么?” 刚开始,他没有搭理她。他盘坐着,眼睛茫然空洞,弯曲的那只手盛着白亮的阳光。她的心突然收到了喉咙口。 ……我诅咒你…… 诅咒你们两个…… “湿婆!”她又轻声喊,恐惧万分。 表情回到了他眼睛里。他回过了头,朝她轻轻点头。 那是充满了情感的一个动作,她微微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他连听觉也已经丧失了。“太好了,”她轻声说,“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告诉你呢……” 他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有点茫然,但很温柔。 她本来已经站起,却又坐了回去。她站不住。 她又发起抖来。 他充满悲哀地看着她。 她真的想嚎啕,因为看到那个笑容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过来。 湿婆是真的不想见她。 他半夜来森林里找自己,他触摸自己,不是因为他转变了想法,改变了主意, 而是他已经失去克制自己的意志和能力。 四 丛林包围着的河水在夜幕里静静地流淌着,月光下水流仿佛毗罗尼河一般发黑。 萨蒂走下了水,河水漫到她足踝,小腿、膝盖,直到腰际。 她转过头,对站在河岸上的湿婆说:“来!” 湿婆看着她,踩着微温的鹅卵石走下了水,走到她的面前。 她让他背转过去,拆开他肮脏杂乱的发髻,慢慢用手指替他梳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拉扯发结时偶尔有力过大,她看见他缩紧脖颈后的肌肉,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顺从地让她为他梳洗。她用河水冲洗他的头发,冲掉上面所有的灰烬。她费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这项工作。她把最后一捧水从他头上倒下,看着水从他发间流淌而下。把额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让他转过身来,脱下缠绕在他身上破烂不堪的苦行者衣装,也解下自己的衣服,浸满了水,为他一点点地擦洗干净脸和身上的尘土。她细致、认真地这么做着,手上的力度温和而坚定。尘土和泥垢落下,露出他的肌肤。她又抬起他那只五指并拢的、弯折的右手,清洗它,按摩它,努力想要将手指分开。可是不行,他的手依旧僵硬死白,犹如被雕刻成了那个 分卷阅读32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样子。她只得放弃。 她触摸着他突出的骨节,摸到他身上凹陷下去的疤痕,哪一根肋骨被踩断过,哪一处皮肤被火烧过。 他的身躯原本比世上一切物体都坚硬实在,从不受伤。 她逐一抚摸过他的疤痕时,他一直看着她,月光映照在水面上,再反射到他眼睛里。 萨蒂终于洗干净湿婆全身的尘土,他原本的肤色露了出来。他显得苍白,肌肤下再没有由内而外透出的那种光辉。 她伸手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湿婆有一点犹豫,但最后还是抱住了她。河流里的鱼轻啄着他们□的腿,夜鸟在远处鸣叫。 萨蒂手一松,已经变得肮脏的衣裳顺着水流漂走了。她抬起头来,寻找着对方的嘴唇。他回应了她。他的嘴唇开裂,他的吻干涩发苦,像是一块水源枯竭的旱地。但她不介意。她的手伸进他浓密的黑发里,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周围的森林像一片剪裁有度的阴影,虫鸣和动物轻微的脚步从林中传来。 他搂抱在她背后的手滑到了腰间,力度变大了。他们的吻变得炽热。她感到他血脉里的搏动急促起来。他们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发着烫。 “湿婆,”萨蒂在嘴唇分离的瞬间喃喃地说。他们依旧抱在一起,倒退着一步步朝河岸上走回去。走到岸边湿婆绊了一下,萨蒂顺势勾着他的脖颈倒下去。凹凸不平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背,但她几乎没留意。他们彼此疯狂地吻着彼此的嘴唇、脸颊、身上的伤痕,十二年的分离,隔在他们中间的岁月锋利无比,在他们拥抱时深深切进彼此血肉里。 湿婆在喘息。他扯下了她身上剩下的衣物,轻咬她脖颈和肩头,手上的力气变得更大,甚至有些野蛮。 她把他抱得更紧,闭起眼睛,一声呻吟等着从她喉咙里发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湿婆停止了动作。 萨蒂愕然地睁开眼。 “湿婆?”她问。 她看到他的手撑在她头顶,此刻正在微微发抖。他抬着脸,视线死死地盯着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目光中充满恐惧和憎恶。 那是她从不曾见过出现在他眼神里的东西。 她用一只手臂撑起自己,朝他盯着的那个方向看。可是除了黝黑的树影,月光落在地上的斑,她什么也看不到。 “湿婆?”她又问了一边,惊慌失措。 他张大了嘴,似乎是要发出一声吼叫,但他发不出来。他爬起来,踉跄着朝另一边走去,萨蒂慌了,爬起来抱住他,湿婆粗鲁地一掌把她推到一边。他回头看着,却不是在看萨蒂,而是还在看那个她没法看到的东西,眼神依旧被恐惧所燃烧。他的神色里现出疯狂和焦虑, 甚至带着哀求。 “湿婆!”萨蒂喊。那一掌推在她心口上,钝重的疼痛。她从未想过他脸上出现那种神情时,他看起来竟然会是那么……胆怯和丑陋。 什么东西撕开了一条口子,寒冷和刺痛噌蹭地往里面钻。 他不听她的话,还在往森林里走,他喘息得像个风箱,树枝挂住了他尚还湿漉漉的头发。萨蒂追上他,拉他的手,但他又把她甩到一边,这一次,他回头看她时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瞬间像是重新拾回了他的威严、理性和力量,像是重新回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湿婆。萨蒂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他在用目光严厉地警告她:别跟来!别接触我! 可是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他视线里充满压迫感的力量再度消失。他又变得恐慌、茫然,盯着在萨蒂身后那个看不见之物,步步朝后退去。 萨蒂战栗地回过头去。 黑云遮盖了月色,她突然看见了。 在斑驳浓黑的树影前,他们之前缠绵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幻影。 那个枯瘦的女人。她梦中那个女人。白发宛如枯草,浑身沾满血迹。此刻在阴影里,她正朝着他们咧嘴而笑,露出残缺不全的尖利牙齿。她的神情恶毒而令人胆寒。她如影随形,永不放弃,永不停下,永不宽恕。她不说话,也不做举动,她只是用目光贪婪窥视,无声地折磨着自己跟随的人。她永远都会看着他,无论他是在睡觉还是清醒,在进食还是在□。 她刚刚就那么站着,凝视着他们滚做一团。 萨蒂发出一声尖叫。 湿婆彻底背转身去,撒腿就跑。萨蒂反应过来,叫喊着追赶他。呼呼的风声掠过她耳边,每一声都像是女人尖利的笑声。树枝划破她的脸和胸口,滴下去的血开始燃烧。所有的鸟兽都在同一时间惊醒,它们发出大得可怕的啸叫。 湿婆绊倒在粗大的树根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想爬起来,可是手脚都在发抖。萨蒂终于追上了他,她扑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他。 “没关系,”她喊着,他颤抖得那么厉害,而她泣不成声,“没关系。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他不颤抖,也不挣扎了。可是他把头埋在胳膊里,没回头看她。乌云中再度现出月色,透过重重的枝叶,不动声色地落在他 分卷阅读32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们身上。 ……我诅咒你 诅咒你们两个。 清晨时分女人头上顶着水罐往家里走。 她看到远远地,从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来一男一女。 男人跛着脚,女子搀扶着他慢慢走着。他们看起来都很憔悴,满脸风尘看不出年龄。 女人想着这是一对外出省亲的夫妇吧。她在附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女。 可是她盯着那男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矮下了身,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然后朝那男人猛力扔过去。 石头砸到了他肩上,他只是一缩。 女人想着哟,自己在干什么,可是随即她就看见路边的田里早起的农人也纷纷这么做。他们捡起土块和石头,朝走在路中间的那对夫妻砸过去。这么做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点疑惑,却很平静。女人知道他们的感受是相同的。他们对那男人无怨无仇,不恨他也不怪他,可是他们心里莫名其妙地明白,他们就是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是无比正确的,是在执行一种很高的正法。所有人都站在一边,对抗某种无形的罪恶,大家齐心协力,这感觉令人迷醉。 她把水罐从头顶放下来,从路边拣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她这么做的时候,看到男人在雨点一样落下的石头和泥土里突然一把推开了女人,自己踉跄地向前走去。可女人还是追了上去。男人又推开她,她又跟上去。 女人心里甚至对他们有点同情,但这无关紧要。她满怀异样平静愉快的心情,把石头扔了出去。 湿婆坐在小山丘一块平圆的石头上。他额头流着的血正在慢慢变得干涸。这里远离村庄和道路,人烟罕至。 离开迦湿已经将近一个月,他正在变得越来越软弱,罪孽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以至于如今连行人都会不自觉地朝他抛掷石头了。 萨蒂用叶子编成的碗捧着水朝他走过来。 “来,湿婆,”她轻声说,“喝水吧。” 湿婆没有反应,他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森林、田野和湖泊。闷热的空气中飞舞着尘土。 “喝水了,湿婆。”萨蒂又呼唤了一声。 湿婆还是没有反应。 她慢慢把水碗放到一旁,绕到他面前。但他的眼神并不是空洞、死气沉沉的。他看到她的时候,又朝她微笑起来,眼里带着迷惘的喜悦和他从前绝对不具有的那种天真的温柔。 她明白过来,他连听觉都丢掉了。 萨蒂跪下来,伸出手,抱住湿婆。 叶子编成的水碗散架了,水沿着石头流淌,伸进泥土里。 “我爱你,湿婆。”她说,她闭上了眼睛,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呢喃着,呼喊着,恳求着,确认着。“我爱你,湿婆。我爱你。” 月亮进入鬼宿星座时,他们在森林里露宿。萨蒂点燃了火,让雄狮为他们放哨。她就着火光用树上折下的刺匆匆缝补衣服。因为手受过伤,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僵硬。 湿婆看着她。火光也在他眼睛里闪动着,他看着萨蒂垂落的黑发,脸颊隐隐现出的伤痕,手腕上摇摇晃晃的旧手镯。 萨蒂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湿婆慢慢走到了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急忙朝他露出微笑。这段时间他很少主动接近她。他看着她,眼神让人无法捉摸。朦胧的光线下他萎缩的肌肉和突出的颧骨不再那么明显,披散的头发遮盖了伤痕,甚至缓和了他脸上被恐惧凿刻出来的纹路,木然呆滞的神情。从前他的气势会占据人的全部注意力和印象,反而令人忽略他的外表,就像看向雪山时的只会留意它的雄浑而忽略山本身一样。现在他再没有那人形阴影般令人畏怖的神光,她看着他五官的轮廓,心里想着其实他原先竟然也是非常英俊的男人呢。 他们这么彼此注视着,火焰里的木柴噼啪响着。她感到他伸出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挺直了腰背。他也停下了动作,对于她的抗拒,他似乎并不意外。 湿婆的神情令萨蒂心痛起来。她感到愧疚,轻靠向他的肩头。可是就在此时,他又坚决地推开了她。他的目光再度转向另外一方。 萨蒂对这样的事情已经木然了。她视线也投向湿婆注视的方向,这只是一个习惯罢了,她的目光里充斥着习以为常的倦然和淡漠。她知道他死死看着的那一点,杀梵罪又在注视他们。 除了第一次她曾看到那幻影,其余时间里依旧只有湿婆能看到她。有时候湿婆突然停下来,显得恐惧和痛苦的时候,萨蒂就知道他又在和自己的杀梵罪交流。这交流那么隐秘、那么黑暗、那么自我,她根本插不进去。湿婆曾广阔无边的宇宙收缩成一个荆棘和血污的细小世界,只容得下他和杀梵罪,没有萨蒂的容身之地。 ……你的爱人是属于我的。 ……他必须要独自面对自己的罪和惩罚,而这是你无法与他一起分担的。 阎魔再一次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她还是做不到。有些幸福说不出口,有些苦难难以分享。 分卷阅读32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无法成为他的半身。 他们各自在火堆边合衣躺下入睡,连手指都没碰在一起。 萨蒂又开始做梦。迷迷糊糊地,她感到湿婆挨近了自己。 他触摸她,但并不是现在那种小心翼翼的触碰伤口般的方式,他在爱抚她,嘴唇温柔地亲吻着她,他的拥抱是那么有力,他身上散发出坚定热情的力量。这不可能是现实,她回到了过去,那是他们婚礼前夜那个晚上,他们最后一次肌肤相亲。她以为自己是那么渴望他的拥抱,可是现在她却在梦中挣扎起来。她充满了害怕,甚至产生了嫌恶。她踢打着,尖叫出声。 萨蒂猛然惊醒。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火焰已经熄灭,她又惊又惧地看向湿婆躺着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 有一个瞬间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并没关系,湿婆只是一如既往在她入睡后去漫游,天明她醒来时他就会归来…… 但她立即反应过来并不是这样。 他再度逃亡了。 从她身边逃亡。 萨蒂瞬间睡意全无。她猛地跳起来。“湿婆!”她喊着。 她在茫茫的夜色中寻找湿婆。森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狰狞,她依稀觉得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但现在她满心惶急,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在心底,她觉得愧疚,她觉得是她在梦里的挣扎赶走了湿婆。他一定察觉到了。 她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在林中四处奔走。 快要天亮了,狮子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咬住她的衣角。她急得发昏,跟着狮子走。他们越过重重盘绕的树根,张牙舞爪的丛林。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找到了湿婆。 他躺在那里,安静地睡着了。他脸上都是倦容,额头磕破了,手脚上也有青肿。 她走过去,把湿婆抱在怀里,他太疲累,并没有醒。 她光看他脸上身上的伤痕就明白。 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在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看不到也听不到。于是他站起来,摸索着走开。 萨蒂大睁着眼睛,她已经疲劳到哭不出来了。她把湿婆的头搁在自己膝盖上,抬头看着阳光从林间里透出来。 在茂密绿叶的间隙,她似乎看到远远的森林里有一座高耸的山崖。山崖一边是陡峭的绝壁,山顶上似乎还有些建筑的痕迹。 她立即明白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友邻王昔日的国土。那座森林。湿婆和她一起度过许多时光的大天神庙。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她呆然地看着那熟悉的景色,湿婆的呼吸浅而轻。 一只小鹿突然从林中跃出,惊惶地张望了他们一眼,随即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林中射出一支利箭,堪堪擦过萨蒂耳边,命中了那头小鹿。 树叶刷刷响动,从林中钻出一个男孩子来。 他大概有十二、三岁,一头浓密的黑发,像落在山边的乌云,他带着金耳环,身体如青藤般柔韧修长。他手里拿着弓,插在血泊中抽搐着的鹿脖颈上的箭就是从他弓上发出来的。 他停下来,充满惊奇地看着萨蒂和湿婆,萨蒂也看着他。 “塔罗迦,你那一箭注意力太分散了……” 从男孩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显得疲惫衰老,但却令萨蒂浑身一凛。 那声音她到死都忘不掉。 一个男人钻出了丛林,他抬起头,目光和萨蒂的视线交错在一起。他也睁大了眼睛。 萨蒂死盯着他。 那是太白金星之主乌沙纳斯。 五 ——湿婆的誓言响起那天,乌沙纳斯抱着塔罗迦在宫殿里玩耍,婆罗恩奢迦那时还活着,他满意地看着乌沙纳斯教自己的儿子握起笔来写字,可是塔罗迦却气愤地扔开了贝叶,去抓太白金星之主的佩刀。 湿婆的声音突然响起,三界都为之震慑。 “我是湿婆,众生的毁灭者。我说过的话从未落空,这是我的誓言;我选择达刹之女萨蒂做我的妻子,她将是我的半身,我会将一半身体给予她。我是神我,她便是自性。既然发下这誓言,世界都会做我见证!” 塔罗迦抓住了乌沙纳斯的头发,婆罗恩奢迦震惊不已,抬头看着太白金星之主。“那是什么?导师?”他讶异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而乌沙纳斯扬起头,毫无表情看着缀满宝石的天空。 “湿婆完了。”他轻轻地说。 ———————— 塔罗迦看看萨蒂,又回头看看乌沙纳斯。 “老师,你们认识?”他开口说。他的声音低沉沉静,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男孩子粗嘎沙哑的声线。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看着萨蒂。 “算是……认识吧。”他缓慢地说。 萨蒂看着他,手慢慢地落到了自己腰间的小刀上。 分卷阅读32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从未淡忘和原谅过乌沙纳斯,这毫无疑问。但现在,她心里已经被疲惫和麻木填塞得满满的,没有空间留给仇恨了。她只是一头被追到死路的野兽,看到猎人走来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仅此而已。 乌沙纳斯视线又落到了她膝头的湿婆身上。 “塔罗迦,”他突然轻声开口说,“你先把鹿带回去。” 塔罗迦没有答话。他警觉地看着萨蒂,手抚摸着弓。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我主张的气质,虽然年纪尚小,但并不会随意信任和顺从他人。 “塔罗迦。”乌沙纳斯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 塔罗迦转过头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这才低头合十,扛起死鹿,大步朝来的方向走去。从他利落的动作来看,他也有超越同龄人的力气和坚定意志。 现在森林里只有乌沙纳斯和萨蒂了。湿婆依旧昏睡未醒。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远处的山崖和神庙升起一层灰雾。 萨蒂握着刀,心里想着是要点起一把大火将乌沙纳斯隔离在外呢,还是在他走过来时把刀插在他心口上。他看起来这么憔悴,萨蒂木然地想着,不如我帮他解脱吧。 但乌沙纳斯没走过来,也没有任何发动袭击的迹象。他只是站在那里。 “真是奇遇,萨蒂。”他最后安静地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惊喜。” 萨蒂没有作声。 乌沙纳斯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我们都变了很多。看来我已经不能再叫你小姑娘了,”他说,“至于他……” 他看向湿婆,停了下来。 “我知道会很凄惨。”他声音变得低沉,“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凄惨。”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就像是一个人看着敌人的宫殿在面前凭空坍塌,看着对手的大军突然遭到毁灭,有的人或许只会欢喜无限,但大多数人则难以说出自己的感觉。 “走。”萨蒂说。 “我不是来嘲弄你的,萨蒂。”乌沙纳斯疲惫地说。 “滚开。”萨蒂说。“从我视野里消失。” “你看到刚刚那孩子了吗?他是阿修罗王的末裔,如今却只能跟着我过流亡的生活,因为地界已经被罗刹占据。在被时间抛弃上,我们的处境全都半斤八两,不是吗?” “我不想和你相提并论,”萨蒂说。 乌沙纳斯看着她。他的表情藏在他面孔的阴影和皱纹里,难以解读其中的含义。“萨蒂,”他开口说,“别说的事不关己。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萨蒂抬眼望他。 “我的缘故?”她漠然地说,“我下了命令让罗刹屠戮你珍爱的族人、血洗阿修罗的地下都市吗?” “你变得很残忍,萨蒂。”乌沙纳斯阴郁地看着她。“若不是因为你,他这至高无上的世尊不会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 “他变成这样是因为他杀了梵天。”萨蒂机械地回答说。 “不对。”乌沙纳斯说,又顿了顿。“你带着他四处流亡已经多久了?你还打算继续这样做多久?” “不关你事,”萨蒂说。 乌沙纳斯冷冷地看着她。“不,这很重要。那么告诉我,萨蒂。”他说,“你打算在多久之后彻底抛弃他?” 萨蒂战栗了一下。她抬头看着乌沙纳斯。 “你说什么?”她轻声说。 “我说你还能容忍这团破布在你身边多长时间。”乌沙纳斯说。 “滚!”萨蒂大叫了一声。乌沙纳斯周围的树从立即枯萎燃烧起来了。火光映照着太白金星那张疲惫憔悴的脸。 “你找了他很长时间,对吗?”他轻柔地问。 “十二年,”萨蒂嘶声说。 “啊,是啊,十二年,漫长的时间。”乌沙纳斯喃喃地说着,“看得出来你经历了很多磨难。”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可我能想象你那时的样子,”他说,“意志坚定,行动如风,男人没你那样的柔韧,女人没你那样的刚强。虽然风餐露宿,可你从里到外都透射出精神的光芒,你有一个必须完成的目的,因此你变得强大,充满力量和决心。而不是现在,黯淡失色,宛如一团死灰……” 萨蒂发起抖来了。“闭嘴,”她喊,以为自己很用力,很大声,可是声音从她喉咙里出去,只打了个弯就钻进了淤积的落叶堆里。 乌沙纳斯的眼睛陷得很深,即便透露出了那种狡黠冷酷的光芒,萨蒂也看不出来。“现在我对你说的是实话。”他说,“实话的确令人痛苦。” “胡说,”萨蒂喃喃地说,“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错了,萨蒂。这种事是如此明显,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乌沙纳斯说,“爱和思念能支持一个女人为了寻找丈夫独自流浪十二年,却没法支撑她和变得面目全非的爱人共度十二个月。你不怕他冷漠难测,不怕他可怖无情,只怕他不够高贵,不是吗?” 萨蒂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哆嗦着。 分卷阅读32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你只是个冷血无情的混蛋。你没资格说三道四。” 一丝苦笑出现在乌沙纳斯的嘴角。“我是没资格。”他说。“你还记得湿婆昔日那模样吗?还是你已经忘记了?毫无慈悲。不为什么欢喜,也不为什么恐惧。感情不能沾染他。你平心而论,达刹之女,那个样子的湿婆,会被杀梵罪折磨至此吗?” 一种细微的刺痛正穿过麻木,直戳胸口。不行。萨蒂最深的潜意识在叫喊,不要让我醒过来。 “我听到他向三界发出要娶你那誓言时就知道必然会有这样一天。”乌沙纳斯说,“有一天他的自尊会掉落到泥泞里任人践踏。他原本不为自己做下的任何事情感到后悔或内疚。但是你,是你令他具有了负罪感。是你让他具有——或者让他自以为自己具有了愧疚、畏惧、羞惭这些情感。凡人会有这些反应是因为他们被世间公认的正法和道义潜移默化,如果犯下错,就算不遭到惩罚,内心也会自我惩罚——如此便可让规则自然方便地得以维持,即便没有国王和权威,大家皆可和平相处。” 他顿了顿,“可是湿婆要这些东西何用?他原本超越凡人的正法和道德,牧人何须遵循畜群的规矩?他的境界在世间所有人之上,看到的都是他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但因为他要你做他的半身,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接近你、模仿你、在灵魂上寻找与你相近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是你非要让他以世间认可的习俗去迎娶你,对吗?你硬把他拉进现世的框架里。这些庸人自命为良心的东西由此玷污了他。这不是你最富有的东西吗?你传染了他,像是传染疫病。如果是从前,当他杀死梵天,他连眉毛都不会动一根。而现在,他开始学你的样子,想着他杀了世界的始祖,杀了婆罗门的祖先,杀了自己视为父亲的人,他愧疚了,他害怕了,他伤心了……因此他才会被杀梵罪追赶,被逼到无路可逃……” 萨蒂捂住了耳朵。 “不,”她细声嘶喊,“不是这样的……” 是的,就是这样。 ——我现在亦可做一次抉择。就如你说的一般,我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他嘴角啜着笑说,萨蒂,看我令万象更新。 ——我已经说过了,后果是难以预料的。这就是抉择的意义所在。这是你说的。有深色眼睛的白鸟轻声啼鸣。 她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发根都拉出血来了。 乌沙纳斯毫不为之所动地看着她,又看向蜷缩在泥地里的湿婆。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曾是那么光洁,那么高高在上,不可打动,不可战胜,不可令之屈服,我那时是多么憎恨他啊!而看到他如今这幅样子……我悲哀地意识到那憎恨已经消失无踪。萨蒂,我再重复一遍,就是你让他堕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你毁灭了那个他。于是现在,他反过来毁灭在你那里的那个他。湿婆……”一个苦楚的笑意再度在乌沙纳斯嘴角浮现,“他的确是会毁灭所有敢于触犯他本质的人。 萨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我眼前消失,”她说。“否则我立即杀了你。” “我相信现在你有这样的能力。”乌沙纳斯静静地说,“但你不应当这么做。 “为什么,”萨蒂说。 乌沙纳斯凝视着她。“因为我知道如何洗清他身上的罪孽。”他缓慢地说,“而且我是这宇宙中,唯一一个会把那方法告诉你的人。” 萨蒂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什么?”她细声说。 乌沙纳斯注视着她。“那方法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做到。”他停顿了片刻,“前提是只要你肯照做。” 湿婆沉睡着,他的影子小又薄,重叠在榕树和萨蒂脚下。风声拂动树木,森林轻语。 “你既然是婆罗门的女儿,”太白金星之主说,“就应该知道,想要摆脱杀梵罪的痛楚需要什么条件。” 萨蒂呆然地看着他,嘴巴自动张合着。 “是的,”她说。 ——要么就忘却一切,蒙蔽自己的双眼,要么就抛弃自我,净化罪恶。站在那个有池塘的小村庄外,湿婆看着因陀罗的背影这么说,夕阳光芒勾勒着他的轮廓。 “湿婆是无法抛弃自我的。”乌沙纳斯低声说,“所以他用永久性地抛弃自己的神性来做赎罪。因此他成为今日这个样子。他现在开始逐一丢掉感觉,对吧?不久之后,他的记忆也会伴随着感觉一起丧失。到时候,他会忘掉一切,包括和你的林林总总。” “把那个办法告诉我!”萨蒂猛然喊道。 乌沙纳斯凝视着。 “我必须事先警告你,这办法会让湿婆彻底摆脱杀梵罪,但那结果要你全部承受。”他冷静地说。 “要我死吗?”萨蒂说,“要我去杀人吗?要我毁灭国家吗?” 乌沙纳斯摇摇头,一丝苦笑出现在他嘴唇边。 “萨蒂……”乌沙纳斯微微眯起了眼睛。“摩诃莫耶,宇宙之母。就像我很久之前疑惑过的那样……你为何没有想过,你父亲要给你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分卷阅读32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 “我不懂你的意思。”萨蒂呆滞地说。 “因为你的出生并不是自然的,萨蒂。”他说。“你是被你父亲造就出来的。为了实现某种目的而特地造就出来的。” 萨蒂只是瞪视着他。“我是,”她说,“造就出来的?” “是的,否则你认为你那言之即为真实的能力从何而来?”乌沙纳斯苦笑着说,“你是你父亲一个危险的实验品,萨蒂。但不论怎样说……假使你希望让湿婆从罪恶中解脱,这必须依赖你那能力。” 萨蒂张大眼睛。投在林中的太阳光白得发亮,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湿婆的名字是梵天给予的,这是三界都知道的事情。”他静静地说,“因此他视梵天为父。这加重了他的罪,也让他的业无法洗脱。可是萨蒂,你那以语言塑造世界形态的能力是与梵天等同的。如果你想要拯救湿婆,那太简单了,你只需要用你的语言再为他命名一次就行。” 萨蒂的身体其他部分仿佛失去了知觉,就像被雷击后只剩图具形状的粉末。 乌沙纳斯朝她走过来,可是她想不到要提防,要退开,她只是站在那里,身体犹如石像。太白金星之主把手轻轻放在她肩头,仿佛一位严肃的父辈抚慰女儿。 “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吗?”他轻轻地说。“如果你这样做了,崩溃的就是你的世界。因为从那之后,你就不再做他的妻子和爱人了。你不能是。你是宇宙之母。从那一刻起,你也会是湿婆的母亲。” 他感到手掌下萨蒂的身体在震动。她颤抖得那样厉害,就像是下一秒钟,她真的会沙堡一般分崩离析。 “但是……”乌沙纳斯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冷酷的恶意,没有任何的幸灾乐祸。“萨蒂,你并不是没有选择。你其实也可以选择不去拯救他。你可以放任他这样下去。他会越来越恶化,终有一天,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卑微和衰弱。如果你认为对他的爱比什么都重要的话,你就忍耐着继续等到那天。在那个尽头,他在这个世界上,就犹如刚刚出生的一只蠕虫。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明白。他根本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和你在一起,可是正因为如此,他会无比依赖你,没有你他一天都没法活下去。他再也不会离你而去,再也不会在你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那个时候,你想怎么爱他,就怎么爱他。如果他还剩下一些智慧,也许他也会爱上你。或者至少……产生类似的感情。” 伴随着他的话语,黑暗漫上萨蒂的脚踝。她恍惚了。隐隐约约地,她似乎看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山谷,一面倒映着雪山明镜也似的湖。她坐在一个男人身边。他温顺而沉默,体态犹如婴孩。当她拉住他的手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他的手绵软温暖,牢牢地依附在她掌心。她朝他微笑,他也朝她微笑,犹如映照她神情的一面镜子。 而他的眼里是一片空白。 乌沙纳斯放开了手。他看了萨蒂一眼,又把视线转向另外一边。 “我已经把事实完完整整地告诉你了。”他说,“接下来,要怎么做由你自己选择,萨蒂。” 萨蒂没有说话,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 太阳的方位在悄悄移动,而她的人连同她的影子,都钉在了地上。 乌沙纳斯轻轻地后退了几步,转身朝森林走去。 “等等。”萨蒂突然在他身后开口。 她在说话,语言却犹如独立她之外的一个实体。 “你为什么,”她说,声调僵硬,毫无起伏。“要告诉我这些?” 她又顿了顿。 “你想让我选哪个?”她又说。 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回头看她。 “老实说,我当然希望你为湿婆重新命名。”他说,“我必须让塔罗迦回到王座上。只有湿婆重新强大,罗刹的猖獗才会受到抑制,阿修罗才有可能夺回地界。仅此而已。所以我才说我们的重逢对于我是惊喜……当然对你来说,可能不是。” 萨蒂把凝固得像一把钝刃的视线投向他。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在那之后……”她慢慢地说,“我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把你找出来,杀了你。”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苦笑起来了。 “不,”他低沉地,温厚地说,“萨蒂,萨蒂……你永远不会那么做。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知道你……” 萨蒂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再度变得涣散,犹如落得一地的细碎光斑难以拾捡。 乌沙纳斯再望她一眼,垂下视线,如同用眼神做就的刀刃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和过往。他一言不发,转身朝森林走去。 萨蒂依旧站着没动。 乌沙纳斯沿着死鹿的血迹走着。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 “塔罗迦,”他说,“你偷听够没有?” 伴随着一阵簌簌的声响,发如乌云的少年从树丛后轻巧地现身,他并 分卷阅读32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显得慌张,金褐色的瞳仁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老师。 “我并不是要故意偷听的。”他说,“我远远看到树林着火,因为担心才又回来。” 乌沙纳斯知道他在说谎,但他的态度那么泰然自若和镇定,乌沙纳斯不愿去揭穿他。 “那么你什么都听见了?”他看着塔罗迦说。 “大半吧。”塔罗迦说,看着乌沙纳斯。“老师,你在骗她对吗?” 乌沙纳斯的眼睛微微眯细了。“我骗她?”他饶有兴味地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塔罗迦歪着头。 “一定还有其他方法的可以消除杀梵罪,对不对?”他说,“但你告诉她那个办法,是因为那样可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乌沙纳斯说。 “是啊,”塔罗迦紧盯着乌沙纳斯说,“如果她真的那么做的话,首先罗刹的确可以受到控制,其次,将他们拆散,可以解除将来他们两人合二为一的力量对我们一族复兴的威胁,对吗?” 乌沙纳斯几乎大笑起来。阳光从树叶间隙照进来,他伸手去抚摸塔罗迦的头顶,“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啊,塔罗迦……” 但年轻的阿修罗王子却轻轻侧过头,避开了乌沙纳斯的手。“老师,我说得对不对?”他还是看着乌沙纳斯问。 乌沙纳斯的手悬在半空,他愣了一愣。随后他就苦笑起来,慢慢收回了他的手。 “你想得很深很多。”他低声说,“但是,我并没有说话骗她。要消除湿婆的罪孽,那的确是唯一的办法。拆开他们……我没想那么远。” 塔罗迦皱起了眉。“老师,这真不像你的做法。”他说。“你从来不会做事只考虑一种结果。” 乌沙纳斯看着他。 “啊……”他说,“的确如此。我其实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可能。” “是什么?”塔罗迦问。 “我警告过萨蒂,她的能力只能再用两到三次,超过这个界限,她就会被自己烧死。”乌沙纳斯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这些话。” “你在希望她解放湿婆时烧死自己。”塔罗迦说,依旧望着乌沙纳斯。“为什么?” “我过去做过很多事情。”乌沙纳斯说,“大致……都是让她很痛苦的事。” 塔罗迦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的老师。 太白金星之主微微叹了口气。 “你不认可我的做法。”他说。 “嗯。”少年说。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干脆杀了她。”塔罗迦干脆利落地说。随后他看了一眼乌沙纳斯。“……如果我自己觉得我过去已经给她造成了很多痛苦的话。”他补充到。 乌沙纳斯静静地看着自己年轻的、身如青藤的弟子。 “那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他最后说。 “为何你不那么做?”塔罗迦说,口气里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命令口气。 “因为……”乌沙纳斯脸上再度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丝皱缩的、温柔的纹路出现在他嘴边。他的确是无可挽回老了。 “过去许许多多次,当我每次想要挽救什么东西的时候,结果总是会彻底毁灭它啊……” 六 达刹怀抱着塔拉,坐在净修林的茅屋门口,仰望着星空。 塔拉刚才望了一阵月色,现在感觉疲劳,已经咂着花瓣般粉嫩的手指睡着了。在他们身后,毗哩妮经过一天的劳作,而且身怀有孕,已经沉沉入睡。 但达刹却没有睡意。他看着天海之上,二十七个女儿精魄化成的星宿宫,眉头深锁。 “达刹……” 这个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达刹颤抖了一下,风卷起周围的树叶和尘土,在那之中,满头银发的老人向达刹迈步走来。 达刹轻轻把熟睡的塔拉放在妻子身边,朝老人恭敬地合十行礼。“梵天。”他低声说。 创造神朝他微笑。“我感觉到你的心意紊乱。”他柔和地说,看了一眼屋里里面母女的情景。“发生什么事情了?” “创造主……”达刹深深叹了口气,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沉睡的妻子隆起的腹部。“再过不多久,萨蒂就要出生了。正如你所言,我以她原本的名字来称呼她。她是摩诃莫耶,宇宙之母;她的降生将赐福给她自己和她的姐姐,从此之后,她们都不再是有寿命的凡人。而且她必然拥有某项伟大的能力。” “正是如此,”梵天说,“达刹啊,你苦修的果报现在已经得到了实现。为什么你还不感到平静和快乐?” 达刹垂低了头颅。“众神之父,”他说,“我知道您的智慧深奥高远。我不敢也没资格质疑您的决断。可是……我只是有些疑问,这样做真的对吗?” 梵天灰色的眼睛凝视着仙人。“用‘对’或‘不对’来形容此事并不适当,达刹。”他低声说,“即便是你也能感觉到,祂的 分卷阅读32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力量在世人对生命的尖锐感受中不断壮大。祂是原生的能量,如果放任祂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铸成大祸。” “我知道。”达刹苦涩地说,“因此我才奉行您的指示,来到荒野之中进行苦行。不错,那奉献的确吸引了祂;祂听到了我们的召唤。您让我做的事情,我也做到了。” “祂没有性质,因此很难束缚,也无法成型。”梵天静静地说,“因此必须让祂首先具有性质。但这并不是要把特性加诸祂身上。一个完整的圆很难用词句形容,但将祂拆解成两半,便具备许多特点。” “是的,”达刹疲惫地说,“祂原本是‘神我’和‘自性’的完整结合。但我借助您的力量,祈求祂将自己一分为二。于是现在,我们带走了祂的‘自性’,只留下具备‘神我’的祂。” “没错。”梵天说,“不完整之后,祂不久就会具备性质。如果不是别人赋予祂,祂自己也会为自己造就一个形体。那时,祂就不再是那狂暴的、没有拘束和形态的力量。” “那您接下来怎么做?”达刹抬起头来问。 梵天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会给他一个合适的名字。”他轻声说,“我会做他的父亲。我会教导他、引导他。我会消除他原本的暴戾。让他心如止水地面对世间万物。” 达刹呻吟了一声。“可我担忧的是……”他再度看向怀孕的妻子。“……我的女儿。” 梵天聪慧的灰眼凝视着他。 “梵天,”仙人的脸轻微地扭歪着,“萨蒂的降生的确是伟大的祝福。我的女儿将是自性的化身,她是真正的宇宙之母,摩诃莫耶!可是……”他垂低了头。“神我和自性永远渴望着结合在一起。” “不错,”梵天说。 “但这就意味着……”达刹的身体微微打着抖,“我的女儿将来必定会被祂所吸引。无论祂最后成为怎样的东西,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渴望着与他的结合。” “这是必然的。”梵天又说。 “可是……”达刹抬起了手,“也许祂将来成为一个可怖的怪物呢?也许祂根本毫无感情呢?也许她其实并不爱他、乃至厌憎、仇恨他呢?就算如此,但她的身体和灵魂的本能和冲动却斩断她心灵的自由,不由自主地渴求祂,她毫无选择的权利,这将会是……多么悲惨而可怕的命运。” 梵天轻轻叹了口气。“达刹,”他说,“你还想着你那二十七个女儿的事。” “我诅咒她们那天然被月色魔力所约束的血液。”达刹说,悲恸的影子从他眼睛里弥漫到他的面孔上。“但萨蒂是我最后一个女儿,我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度重复发生她身上。父啊,您是大能的创造神,您是生主,通晓一切。您告诉我……将来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我该怎么办?” 而梵天抬头看向星空。夜空中云在缓慢地舒卷变化,构成人的眉目、鼻梁和下巴。四尊由云形成的神情悲悯的巨大头像,从天空上望向小小的净修林空地上的两人。 他垂低了眉目。 “对不起。”他低声说,愁苦和悲痛破坏了他脸上那份至高的仁慈和宁静。“对不起,达刹,我……不知道。” 因为这是谎言,这些都是谎言。 剥夺走祂的半身,祂就再不完整,也再不能全知全能,那世上最丑恶的秘密,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若能得以保守,世界的规则就不会被破坏。宇宙仍可一直运行,万物都能欣欣向荣。 ……可是他呢? 丛林里的男孩子抬起头来,他那么年轻,像头雄鹿,黎明般的眼睛闪动着旺盛的好奇心。 ——我已经为你预留了你应当居住之地。心,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 ……可是她呢? 难陀那林园里的女孩子抬起头来,头发蜷曲,肤色如蜜,宛如破碎之心的金色花朵在她耳边闪动。 ——我不会要它,我希望拯救的东西是它复活不了的。 他创造有形物:山峦和河川,生物和非生物,光芒和水。 他创造无形物:语言和心灵。逻辑和律法。情感和道德。 但他实在不知,应当为他们,亲手被他拆分成两半的他们,创造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 天色变得暗了。 风摇动树木,发出海洋般低沉的呼啸。林中光线昏暗,犹如水底,看不清东西。 萨蒂抱着湿婆坐在树下,一动也没有动。 湿婆还是没有醒来。萨蒂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头。往后的日子里,他陷入沉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他的知觉将在无梦的黑色睡眠里连同记忆一并沦丧。 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想。她在想的很多。 只是那都是些四散的碎片,语言和图画,动作和眼神,回忆和思想,幻觉和现实,各色各味,纷繁混乱,在这其中,找不到一条走出去的路,没有一条串联碎片的线。 月亮升起来了。 —— 分卷阅读32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天乘抬起头来,她头发纷乱,双手沾满深紫色的鲜血。 ——我诅咒你,她无声地哭泣着,我诅咒你们两个。 萨蒂的手无意识地伸进湿婆的头发里。她注视着苍白的光斑落在树林之中。 ——雪山下,湖泊边,乖顺如幼童的男人朝自己露出空白茫然的微笑。 ——你想怎么爱他,就怎么爱他。乌沙纳斯说。 野兽的声音在各处响起。萨蒂知道他们不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 她站起来,把湿婆也扶起。她心中茫然,忘记也失去了召唤雄狮的力量。她让湿婆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她则穿过他腋下扶住他,让他的大半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她抬头,确认了大天神庙坐落的山崖的方向,就这么半扶半背地,带着湿婆朝林中走去。 ——他是白色雄牛,白虎,白色猎鹰,白猿,白色山豹,有着分叉大角的白雄鹿。他所化身的动物皆浑身雪白,优美矫健。 她并不感到特别疲累,也并不觉得吃力。因为湿婆已经那么消瘦,和他的影子一样单薄了下去。负担他并不需要太多的力气。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越走越慢了呢?为什么她的脚步就像沉在泥沼里,每迈动一步都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呢? 当她抬头看时,丛林间隙里看到的山崖神庙是那么遥远。 ——父亲在庭院前束手而立。塔拉站在一旁,手里抱着小小的布陀。他们都在朝她微笑,嘴巴无声地张成诉说的形状。祭火无风摇曳,纺车自己转动。 回来吧,他们在说,回来吧。 月亮升得很高很高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萨蒂依旧还在密林中跋涉。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穷尽的漫长时间,但又觉得自己只走了很短很短的道路。 ——英俊的天帝皱着眉头看向她。毗湿努回头看向她。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死神垂下神情宁静平和的眼睛。 ——那是谁的记忆?是谁曾在黑暗的森林里慌乱地奔跑,气喘吁吁。谁的衣服曾挂在树枝上,谁曾朝着四周张望,心中惴惴不安。而那又是谁的声音悄然响起…… 月亮已过中天。 萨蒂抬起头,山崖已经显得近了,也许她已走过了大半的路程。 但她知道,她再也走不到神庙那里了。 她并不是疲累无比,也并非伤心欲绝得难以行动。她就是再也难以迈动一步。一步都走不了,就仿佛三界都系在她脚踝上。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 她只能到此为止。 月色朦胧,小小的大天神庙在视野里暗昧不清。 她再也不能到达。 于是她把湿婆从肩头放下,让他依靠在一棵罗望子树上。她也坐下来,看着他。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湿婆的脸。她描摹着他的眼角眉梢,鼻尖和嘴唇。 那么多的碎片天雨散花般落下,在思想的湍流中载沉载浮。 那景象又回来了:雪山圣湖,花丛中朝她微笑的男人。白天她可以为他编织花环,夜晚她可以为他弹奏西塔琴。 多么美好,几近幸福。 可那到底又是谁的记忆,无形者的轻轻呼唤。就是在此地吗?就是在此时吗? ……我要为他取名字…… 夜枭在远处啼鸣,森林在夜色中凝成模糊昏暗的一片,如果抬头,只能从藤蔓和树枝的间隙看到一点点星空。月色已然隐没。 这情景似曾相识得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钩子,慢慢深入她记忆深处,毫不留情地四处翻搅,不顾及她的痛楚和尖叫,最后一点点地,把那埋藏最深的回忆拉了上来。 ——“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报答。” “真的么?” “真的。我的名字是萨蒂。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就是真实。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变成真实的。” 她突然全都想起来了。 ——“鲁奈罗。 “你就叫做鲁奈罗好了。” 那男孩子赤脚站在阴影里,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肤色白得像涂了一层白垩。她心想他的眼睛要是像夜空那样就好了。于是他的眼眸颜色就变沉了接近黑色的深蓝。他的嘴唇那么好看,就像是生来就为了微笑。 “我该做什么?” “在森林里,在荒野里。你可以尽情的自由地跑来跑去。” 那是他:无所拘束,无所畏惧。既不心存善意,也不心存恶意,既不邪恶,也不善良。人间的语言无法描绘他,正法或非正法无法约束他,良知或美德无法玷污他,爱情或仇恨都无法牵制他。他宏大,山河那般壮美,他自由自在,胜过世上所有的风。他生机勃勃,是不可征服的原野高山,是深邃高远的深空星海。 萨蒂闭上眼睛。 雪山圣湖,花丛 分卷阅读33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中神情乖顺,朝她微笑的男人。白天她可以为他编织花环,夜晚她可以为他弹奏西塔琴。 每想一次,这画面就变得越发真实,触手可及,它仿佛散发出无比浓郁的香味,她好想扑身进去。 那真是世上最让人心满意足的事情,一辈子依偎在所爱之人身边,他会无条件接受你给予的所有感情。 萨蒂想笑。她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她完全认可乌沙纳斯的话。 很多事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必要或不必要的区别。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呢? 她已经不能判断是非曲直,只知道什么事情自己必须去做。 她凝视着湿婆。 ——我在此立下誓愿,拉克什米说, 我放弃这段爱恋。我发誓不见他,不去爱他,不去想他,我放弃这唯一的喜悦和唯一的心愿。 拉克什米,拉克什米,萨蒂想着,你是那么坚强和勇敢。请给我力量。让我感到幸福。 ——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 但我可以自己选择分开。 她的手掌划过湿婆突出的肩胛骨,她竭尽全力,想要记住每一点细节。可是记忆难以听她指挥,她记住了这一块血肉的温暖,就忘了上一处血肉的触感。 最终她挪开了手掌。 天色好暗, 她想吻吻他,最后一次,但她最后还是没有移动。 她想她是太自私了,宁愿让他们都痛苦,也不愿意他彻底忘掉她。宁愿让他回到她所眷恋的那模样,也不愿意他们得到平静。她这么自私,将来他也许会厌弃她,那时他们两个都解脱了,这多好,并不是没有他,不能爱他,她就活不下去。 是的, 这千真万确。 “我是……”她看着沉睡不醒的他说,“达刹之女萨蒂。” 我还能爱他三句话的时间 “我是真实之女,摩诃摩耶,宇宙之母。” 整个宇宙都在那个瞬间颤抖了一下。森林的阴影扭曲起来了。 二句话的时间 “凡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都会变为真实。” 一句话 混沌的黑暗凝聚在一起,就好像是整个空间在向某一点集中,然后骤然膨胀起来。 接下里,有一个漫长的瞬间森林里保持着可怕的寂静,全宇宙都悄然无语。它们等待着。等待着。 等待着。 “……你的名字是鲁奈罗——” 这名字的意思是咆哮者、吼叫者,以及荒野,因为你像蛮荒般自由,也像蛮荒般让人恐惧,你没有拘束,不为任何东西停留,而所有无拘无束的东西,通通让人心爱,也让人心碎。 你不是我的光亮,不是我的生命, 我爱你入骨,那是我们分享的幻觉。 可为什么我心里的火不曾把我烧成灰烬,既然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间。 是我说出的真实还不够, 是我的痛苦还不够。 心不真实,情感虚幻。 这世界里、这宇宙里, 唯有你触手可及,活色生香。 空气抽紧了一些,风开始从她背后向前吹。 当萨蒂睁开眼睛时,风停了。 她看到了他。 在月色下,他黑发飘扬。 即便依旧沉睡,他仍然如此生动。他微闭着眼睛,伴随着森林一起呼吸,山峦一起呼吸。他的肌肤光辉,肢体坚固优美,散放如星辰饱满的光芒,世上响起成百亿的声音,万物都在朝他顶礼膜拜。他看起来似乎比从前更加年轻,宛如大天神像具备生命的版本,可他还是他,即便以七个海洋的水洗涤,越过末世的劫火,也难以折损他的本色。 萨蒂静静地看着他。 “再见,”她轻声说。 隔了一会,她又几乎不出声地说: “别了。” ———————— 天色变得暗了。 萨蒂从睡梦中醒来,轻轻揉了揉眼睛。精灵们都习惯昼伏夜出,她也连带着养成了同样的习惯。此时黄昏已经快结束,神庙里光线暗淡。她抬头张望,神台之上与湿婆酷肖的大天神像嘴角带着隐约的微笑。 她裹好衣服走出大天神庙,看到湿婆就站在神庙废墟的最高点、那坍塌了一半的走廊顶上。他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但现在他站在晚风中,清风月色般轻灵,飘飘欲仙。听到萨蒂的脚步声,他转头朝她微微一笑。 萨蒂仰着头。“你在做什么?”她问。 “我刚刚做完晚祷。”湿婆说,“站在这里观赏日落月升的美景令人倍感喜悦。你要上来么?” 萨蒂眨着眼睛,点了点头。湿婆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不用风神的咒语,萨蒂的脚离开了地面,犹如羽毛般轻盈。她升了上去,湿婆拉她上了屋 分卷阅读33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顶。两人并肩坐下,注视着古老森林上方的天空。 “看,黛薇。”湿婆轻声说。 萨蒂抬起眼来。她看见晚霞把西方的天空烧成壮观绚烂的浓重紫红,云彩镶嵌金边,仿佛是珍宝之山。而与此同时,在已经拉上蓝黑夜幕的东方,一轮新月正缓缓升起。天空交织在两片截然不同却又调和匀称的色彩里,光是注视这个景象,就让人觉得仿佛会融化在里面一般。 “要用怎样的画笔才能描绘出这样的色彩来啊……”萨蒂轻声赞叹着。 湿婆顿了一下。 “所有的存在都是我的图画,我就是它们的绘者。”他笑着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 萨蒂笑了出来。她知道这是真的。她也知道,不久之后,注视着天空的湿婆就会沉浸入冥思里,一整晚、乃至几天都不动也不会和她说话。但是至少现在,湿婆额顶新月的光辉与月色交相辉映,天空流光溢彩,风吹动森林奏响万古之音,她靠在他肩头,只觉得心情安定,恬宁平静。 世上万物皆完满可爱,世上万物皆永存永续。 世上万物皆延绵不断,世上万物皆美好绚丽。 【~Dakshayagna~ 祭火篇】 一 ~Dakshayagna~ 祭火篇 梵天把他的思想集中在永寿城上。 他静静地注视着,倾听着。 在他最器重的那位仙人的房屋里,传出了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声音。 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惨剧。梵天知道。升起了一盆祭火,召唤了一个神灵,许下了一个愿望,结出了一个可怕狰狞的果实。年老的男人怀抱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那肉体曾是他世上唯一心爱的女人。他在痛哭,在咒骂,在质问。 可是他咒骂和质问的对象,依旧如同八月无云的天空一般不动声色,无动于衷。 梵天叹息了一声。 对于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无能为力。 达刹当初的怀疑和忧虑成了现实。 一个至高的灵魂无法被驯养和教养。湿婆高高在上,大地上千千万万的人死去,日以继夜有人哀嚎悲叹,他既不觉得欢喜,也不觉得厌恶。他只是这么无动于衷地看着。 他吞下了乳海的毒液,拯救了所有的天神和阿修罗,但这并不是出自同情,仅仅只是因为梵天要他这么做,他就这么做。 他因此受到世人的崇敬,有人甚至爱上他,也开始有人觊觎他的力量,或是有人出于恐惧而仇恨他,但无论是爱和崇敬,还是贪婪与仇恨,都不能打动他。他的心比石头更坚硬,比冬日的湖泊更平静。 我是故意把湿婆造成那幅样子的吗?创造神自问。不,不是的。尽管这一切都是出自我私心的目的,可他也是我的孩子,和世间万物一样。现在这个结果,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看到的。 他的确如同我当年的嘱咐,心中从来不怀愤怒,也不残暴,不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 可他还是成为了如此无情的神祗。 他实现所有向他许下的愿望,但是却完全不顾及那愿望可能对许愿者造成的结果。有时候明明那会酿成悲剧,他了然于心,却还是冷眼旁观。 这不是我该干涉的范围。他只会这么说。 梵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把视线转向另外一边,难陀那园林中。有个白衣少女正坐在榕树下沉思,她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和另外一个圆脸蛋的小姑娘在草坪上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只金球。那是达刹的女儿们,此刻她们对于父亲家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梵天注视着这个情景。他看到那个被自己和达刹一手造就的女孩,湿婆那被剥夺了的半身,在草地上无忧无虑地玩耍。她满脸地兴奋,眼睛像水晶一样通透。她完完全全是凡间的孩子。喜怒哀乐,她全都具备,甚至比常人更为强烈。她的心是蜡做的,很容易印上情感的痕迹。 ……与湿婆截然相反。 梵天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我改变主意了。”最后他轻声地、不自觉地说出了声。“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什么主意?” 梵天抬起头来,和他地位相若的另外一人此刻也在注视着那园林,只不过他看着的是另外一个小姑娘。 “那罗延。”梵天微笑起来。 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转过头来看着他,歪着脑袋。“你说你改变什么主意了?”毗湿努问。 “我现在意识到,也许我并不应当那样引导湿婆。”梵天说。 毗湿努哈了一声。“你现在才意识到啊。”他说。“那家伙成了宇宙里仅见的讨厌怪物。不过你现在想要改也来不及了。” “这可不一定。” 毗湿努撇了撇嘴。 “不管想要做什么,可千万别让我搅在里面。”他说。 “那罗延,你总是这样。但每次别人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其实从不 分卷阅读33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拒绝。”梵天温和地说。 毗湿努别转开视线,轻轻哼了一声。 梵天笑了笑,继续看小姑娘们在草地上追逐玩闹。“你觉得让湿婆爱上别人怎么样?”他说。 毗湿努猛然抬起头来,瞪向梵天。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啊,”梵天说。 “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他说,“你比谁都了解湿婆。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也许吧……”梵天说,垂下了眼帘。毗湿努对于萨蒂的出身完全不知情,他想这应当是一件好事。 毗湿努皱起了眉头。 “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了计划。”他说,“好吧。随便你。但就算你能做到……说实在的,我认为湿婆完全不需要爱。” “他当然不需要。”梵天有点疲惫地说。“我们三人都不需要。” “既然你明白,那你到底想让湿婆做什么?” 梵天又笑了笑。 “我想让湿婆……” 一 “天乘,等等,天乘!!” 空寂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一个女人大步走着,步伐像个猎人一样矫健轻捷。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早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正在气喘吁吁追赶她。 迅行喘得像个风箱。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精力旺盛、能几天不眠不休狩猎的年轻人了,骑马让他腰酸背痛,下马走路更是痛苦不堪。他突出的肚腩和衰老的腿脚都在拖他的后腿,而他的妻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在树林里怒气冲冲地朝前走,丝毫无视他一路追赶时的道歉和恳求。迅行带着惊惶和一丝恨意盯着妻子依旧年青苗条的身影。 迅行知道,即便他追赶上天乘、设法让她停下来听自己讲话,他也会被天乘狠狠地羞辱。但没办法,他必须取得天乘的原谅。 他和他的国家是被天乘拯救的。没有她,他一事无成。 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从天帝宝座上掉落时,迅行失去了先前让他得意洋洋的一切好运。友邻王音讯全无,周遭的国家再也不来奉承迅行,他派出去的使臣在邻国的王宫前吃灰尘,所有的婚约、许诺和合约的效力一概停止。甚至有几个国家开始对他产生强烈的敌意,认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友邻王的沦落和先前对迅行的示好令他们蒙羞。那段时间,迅行几乎像热锅上的蚂蚁,整日生活在亡国边缘的恐惧和愤怒之中。 但幸好他身边还有天乘。 是这个他从林中捡来的女人替他出谋划策。是她鼓励他铁腕处置了几个动摇的大臣。是她替他处理了邻国派来的间谍和刺客。最终证明,她比他朝中所有的幕僚和臣子都更具备勇气和胆识,也比他本人更具备帝王应有的冷酷和果决,甚至天乘也很惊讶自己的天赋,但她的确越来越对国政得心应手。 她帮着迅行处理政务,在民间搜罗珍宝和美女,进献给周围的大国,用书信和宴会巧妙地挑拨和扭转邻国之间的关系。迅行几乎是有点着迷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管她叫他利爪的小野猫。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亡国,这个国家反而比先前更加繁荣和富裕,在天乘的建议下几次出征,甚至令国土扩大到从前的两倍,现在迅行是真正地能与那些大国君主平起平坐了。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都健壮英俊,而且比他年轻时聪明许多。 他当然很感激天乘,他诚心诚意地承认她比他更适合治理国家,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的确爱她。 但他再也不敢管她叫他的小野猫了。 人前人后他都得要恭敬地称她一声王后。 时间过去,迅行在头上找到了白发,他留起胡须,长得越来越似他的父亲,皱纹和赘肉出现在他身上,可是天乘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青春美貌。她从不停下,从不止歇,那娇小的身躯里有颗铁石般的心,她大笑,难受时也会哭,在笑声和哭声底部,是迅行根本不明白的无底洞。有人叫她女神,也有人叫她魔女,在迅行心底,这两种称呼交替着变幻。 他先是开始怕她。 当他发现自己在刻意讨好天乘后,他开始恨她。 他再不同她亲密。每月只是履行义务般勉为其难地和她同床一次。 令他感到气愤地是,天乘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她还是一如既往,坐在后宫里靠在丝绸垫子上细看大臣送上来的文书,太监在她面前把一个不听话的女奴殴打到呕血,她安静地听着惨叫,鲜红的指甲划着贝叶边缘做记号,不时捻起一片细细切好的水果放入丰润的嘴唇间。 迅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妻子。 这当然不是因为当初结婚时他发过忠心不二的誓言。 天乘有个女仆,是邻国国王送来的礼物(那个国王前来拜访时,对天乘恭敬无比,却对真正的国王迅行视若无睹,他看着他们说笑,自己呆坐着像个木头人)。她有不输天乘的美貌,明亮的眼睛像是总在对迅行微笑,至少迅行认为她是在对自己笑。b 分卷阅读33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天乘在她自己的床上发现他们两个的时候,那个女仆已经为迅行生了三个儿子。 发现这个事实令天乘气得发狂,迅行从未想过天乘竟然会如此愤怒,以往他溜出王宫跟街上的女人鬼混,酒醉后随便按倒哪个宫女,她都表现得满不在乎。可现在,看着那三个和迅行似模似样的小孩,她却气得大哭,像个一般的女人一样尖声大叫,砸东西,搅得后宫鸡飞狗跳,迅行吓得魂飞魄散,他很害怕她会发狂时抽出她的刀冲向自己,可是暗地里,他却也有种莫名的喜悦。 可是随即事情急转而下。 天乘接下来的反应竟然会是出走。她一声不吭,步伐坚定,往他当初找到她的森林而去,把迅行和他的王国都像堆垃圾一样扔在了身后。 迅行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捅了大篓子。 他、准确地说是他的王国,是无法离开天乘半步的。他的大臣把文书一封封送上来,急切地问他这个该怎么办、那个该怎么办,而他焦头烂额、目瞪口呆。 这是天乘精密计算过的、刻毒的报复。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有把他的妻子追回来,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这是他作为国王好歹应当作出的牺牲。 虽然还是中午,浓密的森林里却光线昏暗,犹如黄昏。迅行眼睁睁地看着天乘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当中。他呼唤了好几声天乘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远处传来簇簇的声响,仿佛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缓慢爬行,空气中有股腥臭的味道,迅行毛骨悚然。 这片森林有问题,他是知道的。臣下们给他的汇报说,很久之前就不再有人敢到这里来狩猎,人类也好,动物也好,精灵也好,都远远地避开这里。据说这一切都是从十三年前开始,那一晚像是宇宙在这片森林里聚缩又爆炸开来,王宫里的婆罗门祭司尖叫着从充满恶兆的梦中醒来,七窍流血。这里从此之后像是成了什么巨大可怕之物的禁区。它在这片森林里沉睡,而无人敢打搅它。 迅行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那片禁区。 森林里弥漫着的腥臭气越来越浓重,四周安静得像是坟场,只是那庞大事物在地面拖动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还有啪吱、啪吱树枝折断的声音。 迅行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天乘,”他有气无力地又喊了一声 一声恐惧的尖叫突然冲天而起,几乎撕破了迅行的耳膜,那是天乘的声音。 迅行拔出刀来朝尖叫声的方向冲过去,但他拨开树枝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他吓得呆住了。 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巨大蟒蛇,从树上垂下,死死地缠住了天乘。天乘并没有像普通女人一样吓得瘫软,而是拼命反抗,她拔出自己的刀向蛇头斩去,可那蟒蛇仿佛有灵性,它迅速而凶猛地打掉了天乘的刀。现在,它正在把它的猎物一圈圈缠得更紧,想要活活勒死天乘,然后再把她吞下肚。 迅行听着自己呼呼地粗声喘气,心脏和肺都不堪重负,手在可悲地颤抖着。他的确是吓傻了。 蟒蛇并没有留意他,因为天乘还在不屈不挠地挣扎。她踢打着,用力用刀鞘去砍蟒蛇的七寸。 迅行就这么傻站着看,他的腿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天乘无意朝他看了一眼。 但她随即又转过了视线,咬牙敲打着蟒蛇的躯干。 迅行突然明白过来,天乘知道他来了,从开始就知道。 但她根本不向他求救。 她甚至连向他伸手求援的兴趣都没有。 火焰突然从迅行身体底部往上冲,他突然觉得怒不可遏。怒火烧尽了颤抖和恐惧,他双手举刀,大喊一声,朝巨蟒冲了过去。 那蟒蛇终于留意到了迅行,它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伏下长而有力的身躯,巨大的蛇头朝迅行猛冲过来,打算把他也一口吞掉。 可是当它冲到迅行面前时,突然奇妙地凝滞了一下。 冷血动物那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倒映出迅行的身影,也许那只是迅行的错觉,那蟒蛇的眼神里充满了愕然。 那一瞬间足够了。迅行身体里爆发出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勇气和力量,他大喝一声,用力斩下,把那蟒蛇的脑袋给生生砍了下来。 断颈里腥臭的血喷了迅行一头一身,他跌跌撞撞向后退去,跌坐在了枯叶之中。颤抖和恐惧又全部回来了。他瞪着那个落到地面上的蛇头。 那怪物竟然还没有立即死去,它似乎还在注视着他,巨大的嘴巴一张一合。 居然像是在试图说话。 ……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点。…… 迅行一愣。 那是谁的话?谁的最后嘱托?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会想到那个声音? 蛇头彻底不动了。 但它的视线还凝固在他身上。 蛇类无法如同人类一般闭眼,这迅行知道。然而不知为什么,这巨蟒仿佛就是死不瞑目。 迅行打了个寒战,抬起了头。天乘还在蛇尸 分卷阅读33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的环绕中挣扎,他急忙爬起来,去帮天乘脱身。她最后好不容易爬出来了,坐在地上喘息。但她并没有给迅行好脸色,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 “天乘。”迅行讨好地说。 天乘没理他,她休息了一阵,站起来,从树干上拔下自己的刀,往蛇头上又斩了好几十刀。迅行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每一刀里都带着无穷的恨意。每砍一下,迅行就战栗一下。 他不明白,他是个男人,一个武士,一个国王,为什么要这么害怕自己的女人。 最后天乘的力气终于用尽了,她倚着刀,呼呼地喘着粗气。 “天乘,”迅行又挨过去。这一次她没躲开。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道歉。”迅行低声说,“求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好歹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天乘抬头冷冷他。“真的?”她说,“我让你杀了多福那个贱人和那几个杂种你也干?” 迅行愣了一下。他想起多福柔软的身躯,一阵心痛。但那声音似乎又回来了。 ……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点。…… 迅行咬了咬牙。“我一回去就杀了多福那个贱人。”他说,“那几个杂种我也会处理掉。你觉得怎样?” 天乘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怜虫。”最后她从嘴巴里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迅行勃然大怒,可随即又欢喜起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天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要把我的儿子立为太子。而且……”她用命令的口气说,“你要回到我床上来,你要再给我一个,不,两个儿子!” 迅行心里叫苦,唯唯诺诺,低头答应。“我回去就照做。”他说。 天乘哼了一声,站起来朝森林外走。迅行急忙跟上她。 突然之间,天乘转过身来,指着迅行的脸。 “你要敢动多福和她那几个孩子半根毫毛……”她声音严厉地说。 但天乘没说完。 她看着他,突然凄然地笑了。 “反正我能得到的也只有谎言,”她轻声说。 迅行张大了嘴巴。 隐藏在妻子平素笑容和哭泣后那个无底洞,第一次朝他露出血盆大口。 就在此时,他们两个都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种声音不通过空气传播,倒像是直接进入血肉。 万物在攒动,风向变了,太阳隐没在乌云之后。 有什么硕大无朋的东西正在醒来。 迅行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仗来。他意识到,那巨蟒并不是这森林的主人,也许它也只是饿极了,找不到猎物,所以才冒险进入这片禁地。 但刚刚那阵混乱,已经把那个真正的怪物唤醒了。 迅行突然觉得胳膊一紧,低头一看,天乘抓住了自己。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快!” 好多年了,迅行这是第一次听天乘用带恳求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那是什么?”他瞪着她问。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但我不想撞见他。快,快!” 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迅行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害怕过、软弱过。 恐惧夹杂着恶意的窃喜一起涌上他心头。 但他来不及高兴多久,天乘瞪着她,目光凶狠得像头母狼。 迅行又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敢再拖延,急急忙忙地带着天乘迅速地离开了那片森林,把森林和其中的所有事物,过去和未来,通通远远抛在身后。 ———————— ……他终于醒来了。 那些呼喊和尖叫,还有血的气味,唤醒了他。 他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梦与回忆夹杂不清,他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唯一能记得的事情,是从黑暗、狂热和混沌中清醒,看着萨蒂对自己说话。 她在跟自己道别。她脸上没有泪水,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无需水来表达它的悲伤。她的嘴唇轻轻张合,他想伸手去抚摸它们。 但他无法动弹。他的身体还在沉睡。十二年的流亡令它疲惫不堪,它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恢复和痊愈。他一动也不能动。 然后他看着她轻轻从他身边拿起了什么东西。他看到那是一把巨大的黑弓。他意识到,那是他的东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可是他为什么毫无使用过它的记忆呢? 他看着萨蒂把那张弓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一个依恋,唯一一处温暖。她背转过身。他意识到她是真的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无声地呼唤着。萨蒂,回来。回来。 可她还是走了。她的姿态那么软弱,却一步一步地,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他拦不住她,被睡梦拉住了手脚,沉下去了。 浓重粘稠的黑色中,思维片段犹如秋夜的萤火虫闪烁微光。 偶尔那 分卷阅读33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些模糊闪过的思维片段里,他看见萨蒂抱着他的黑弓在独自行走。她低垂着眼帘,脸轻轻贴在黑弓冰冷的表面上。他意识到他在通过那把弓感受着她,注视着她; “我想回父亲那里去,”他听见她在喃喃自语。 不要去。他说,达刹不会欢迎你。回来,萨蒂。 但她不回来。她离开的脚步那么坚定。 他们站在婚礼的祭火两边,注视着对方。但这一次,梵天并没有走进来,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他轻声在喧闹的鼓乐中说。而萨蒂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 火焰和鼓乐消失了,他继续下沉。 在睡梦里,他重塑着世界的形体。他的影子再度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捕捉着那些曾从他这里逃走的精灵和恶魔们。这又耗去了他许多精力、许多时间。他猛然意识到,从萨蒂离开他开始,已经又过去很久很久了。 有一段时间,他根本感觉不到她,他感到了恐惧,浑身都紧缩起来,但在下一个瞬间,他通过黑弓又感受到了她。她的心跳还是一如既往,孤独而安静,透过她肌肤的温暖,他感到了她身体里蕴藏着的无穷苦楚。这到底是为什么。通过他那超验视觉,他看到她坐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独自一人凝视着窗外的风景,头发被风拂动,她的眼睛里充满悲伤。 他稍微觉得放心。但稍一放松,他再次被拉入黑暗的区域。见不到光,没有其他感觉。 萨蒂坐在他身边,他们面对着一条奔腾流淌的大河。她抱着一把从河滩上捡来的西塔琴,那大概是什么商队过路时遗弃在那里的吧。她仔细抚摸着它细长的琴颈,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我真想再弹一次琴给你听啊。”她给他看她的手掌。因为筋络受到损伤,她的手指麻木僵硬了。他伸手想要握住它们,可他随即又被拖入了更深的境地。 他在想她到底是在哪里?他能感觉她的存在,却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每次他想起她来,他感到疑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离开他。他想着这些事情,惊讶地发现焦灼和不安越来越多出现在他的情绪当中。这也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遭的事情。每当他感到不安和忧虑,就铺展他的意识,在整个宇宙里搜索萨蒂的存在。 于是,他就又看到她了。她被风拂动的头发,悲伤的眼睛。 那把她带走的黑弓,现在成了维系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但他有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果她知道这一点,她会连那把弓都丢弃掉。 但幸好她似乎并不知道。于是在那漫长的黑色梦境里,他仅仅依赖着透过黑弓传达给他的、她的温暖和心跳,感到慰籍,然后沉入更深的睡眠。 他看到萨蒂站起来,注视着燃烧的篝火,神情认真专注,伤痕的边缘在她脸庞上闪着微光。注意到他的视线,她转过来对他一笑,“这个样子,”她说,“这个样子经常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 然后她就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她。而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再一次地对他微笑。 岁月更迭,他受损的精神在自我修复,肉体亦是如是。在每一层世界、每一寸天地中,他一度离去造就的空洞,正在逐渐得到修补。他正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有力。他感到新的肌肉和力量正在滋长。他的思维越来越清楚。他明白,他终于慢慢浮上现实的表面。 他伸出他的意识,触摸在远方的她的心跳和呼吸。 萨蒂,他温和地对她的侧影说,转过来,看看我。 但是她没有听到,她依旧孤独地坐着,凝视着窗外。窗外正在下雨,雷声隆隆,乌云笼盖四野,天色昏暗。 黑暗盖过来,他已经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缘。 他在漫无边际的海洋之中。水温暖,环绕着他微微摇荡。 他朝四周望,不远处的水面上站着一个老人,他发长及膝,骨瘦如柴。当他看向老人的时候,老人朝他合十致意。他认出了他。 “得到毗湿努祝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他说。 老人再次朝他致意。“您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他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然后顿了顿。“对了,这是梦境。这正好。你知道世上一切过去未来之事。你知道萨蒂如今在何方吗?” 老人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不愿意告诉我?”他问。 “我只是想告诉您……”摩根德耶用嘶哑的声音说,“很久之前,您为了她改写这个世界。” “是的,我记得。”他应声答道。 “那个时候,被改变的是您自己。”摩根德耶说,“我在伟大的毗湿努梦境里看到的所谓命中注定的事情,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了。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发生了改变,但那已经决定了一切……那未来已经被您改写。因此,我也已经看不到未来。” “那就是说,你不知道萨蒂现在在哪里,”他说。“是这样吗?” 老人依旧沉默着。 而海洋的涛声伴随着黑暗褪去。 那些让人 分卷阅读33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不安的吼叫,血腥和杀戮的气息,终于彻底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来,第一次,人间的光线进入他的视野。 他依靠着一株死去的树木,树干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年,已经在地层下变成了冰冷的化石。在他周围寸草不生,动物和昆虫匍匐在他面前死去,累累白骨和枯叶混合在一起。 “……萨蒂,”他说,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振动的感觉陌生而奇妙。 他试着动了动。真奇怪,他感到仿佛获得了新生。 他朝四周看去。是的,大地是空白的。再也没有那令人畏惧的黑影紧紧相随。空气纯净又宁静。 已经过去多久?自从萨蒂离开他,已经失去了多长时间? ……他静静地坐着。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依旧能感到她的温暖和心跳。她在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他不知晓的地方。她刻骨的孤独透过呼吸,透过黑弓,传递给了他。 他慢慢站了起来。朽烂的衣物和枯叶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他仰起头,树叶间的光芒让他禁不住闭上了眼睛。他还是看到了她飘拂的长发和悲伤的眼眸。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思维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她。 二 那群在河边汲水的女人中,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站在森林边缘的那个男人。 他沉默地站在菩提树边,黑色长发披到肩后,身上挂着的破烂布条像是衣物的遗迹。他的眼睛颜色如同黎明天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们。 有人惊叫起来,水罐子打翻在河边的圆石上。女人们惊呼着聚集在一起,犹如一群惊弓之鸟。 很多年前罗刹开始横行大地的时候,许多圣地遭到了劫掠。她们的丈夫原本是各地的仙人,迫于无奈躲到了这个林中聚居在一起。他们的生活隐秘而安静,很少被外来的陌生人打扰。而这群女人更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了。 “你是什么人!”胆子最大的一个中年女人终于喊出了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男人开口了。 “我来找人。”他说,“曾有一个抱着一把黑弓的女子经过你们这里。” 女人们面面相觑着。 “没有这种事。”中年女人厉声说,“这里是仙人们静修的森林。外人没有许可是不能进入的!我们都是女流之辈,不能随便和外来人、特别是男人说话。请你快离开吧!” 男人没说话,抬起头眯起眼,轻轻嗅了嗅空气。 “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他轻声说,“她的确在此逗留了一段时间。我嗅得到。” 女人们都齐齐打了个寒战。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但他嗅空气的那样子太像一头野兽。 “我们都是大德的仙人之妻,难道还会骗你?”中年女人尖声说,“我们的丈夫很快就要从冥想的地方回来了。你要是不想被诅咒,就快快离开这里吧!” 那男人低下头,直直地盯着中年女人的眼睛。 “你说谎。”他说。 中年女人浑身都僵直了。她也直直地看着那双深而幽暗的眼睛,仿佛受到催眠,她感到恐惧,没法挪开视线。那双眼睛看进了她心底。 “她来过这里。”那男人说,朝那群女人来回看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女人们都着了魔一样在河边站定着。过了一会,有一个女人小声说:“是的,有个那样的女子来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抱着一把黑弓,看起来丢魂落魄。”另一个女人说,她的眼神也在发直。“她恳求我们的丈夫收留她。她说她在罗刹的征伐屠戮里无家可归。我们看到她身上的伤痕,竟然也就信了。她说她会做饭,也会干活,只要我们给她一个容身之地就好。” “我们出于同情收留了她。”那个中年女人也开口了。“一开始她的确表现不错,手脚也算勤快。但是我们不久之后就发现她到底是什么货色。” 男人沉默着望着她们。 “我们知道了她是谁。我们给她好吃好喝,她却竟然自以为是,不好好听话干活,竟然还跑来向我们诬陷我们的丈夫,说他们想要对她不轨。我们觉得一般女子不可能如此没有廉耻,我们的丈夫也认同这一点,于是通过占卜和征兆知道了她的身份。”中年女人的语调越来越严苛。“原来她早已臭名昭著,难怪会干出那种不要脸的事情来,而且为了骗取我们的同情,她竟对我们撒谎。” “我们的丈夫知情后决定立即驱除她,”另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不自觉的幸灾乐祸,她拼命想掩盖,可是嘴巴却不顾及她的意愿,依旧在滔滔不绝。“她真是发疯,竟然跑来跟我们求情。她说她没有诬陷仙人,她说真的是无家可归了,请求我们给予她慈悲……” 另外一个女人哈了一声。“呸!她丈夫犯下滔天大罪时有什么慈悲!”她说,“而她自己竟然还不觉得可耻。” 分卷阅读33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她说得太快,几乎噎住了。 男人转开了视线。他闭上了眼睛。他几乎能看到,就在他站着的这个地方,有乌黑卷发和蜜色肌肤的那个女子孤零零独自站着,怀抱着黑弓,她的头发披散了,发间带上了河水的味道。 “萨蒂,”他轻声呼唤着。 “是的,我们不能容忍她。”中年女人说着,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再怎么恳求也没用。我们根本没兴趣听她那些可怜的申诉,把她赶走了。” “她去了哪里?”男人说。 “谁知道,”女人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关心。要不是她,我们这个圣地的宁静怎么会被打搅。她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荒野上才好。这里所有的仙人都有家有室,而她一个单身女人,仗着自己年轻漂亮,连点规矩也不懂,整天游来荡去,有意无意地勾引我们高贵的丈夫……” 女人们纷纷点头称是,在心深处,她们全都感到很惊讶。这都是她们联合起来把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赶走时真正的想法,可是不说出来,她们自己似乎也不知道。 男人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她们,在他幽暗的眼睛底部燃烧着隐隐的火焰。 如果女人们知道他是谁的话,可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因为愤怒正在他心中滋长,他原本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过了一会,男人垂下了目光。他一言不发,开始转身沿着河岸走。 “你要去哪里?”中年女人盯着他说。不知为何,她开始把目光投向他近乎□的身体。他的身体上覆盖着灰烬和泥土,但在灰尘下,他的肌肤散发着光辉。他看起来如此粗野放浪,可他的身体具有难以言喻形容的力量和美,那是她们衰老的丈夫身上从不具有的。 她发现自己在用贪婪的目光追随他。而周围的女人们也全都如此。她们全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她们直勾勾地看着他,思想里突然一片空白;她们只想触摸他,只想抓住他。水罐和绳索掉落在了地上。她们开始尾随在他身后,朝他伸出手,发出各种声音,媚笑和恳求,挑逗他,还有人撕扯自己的衣服,求他留下来。 他走得并不快,低着头。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她们尖声喊叫,发狂地要追上他,她们迈动脚步、气喘吁吁,却总是离他两三步远。 她们走得越来越远,有人急得嘴边泛起白沫,有人跌倒了还在继续追赶。远远地,在河边的村庄,传来了她们的丈夫回来后找不见妻子气急败坏的吼叫。可这群女子全都没去理会。她们火热的眼光只盯着前面那个垂着头走路的男人。她们一路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追在他后面,只想要触碰到他撒放光辉的肌肤,只想要把身体贴上他的躯体,只想要拼命吻他。 男人走到了河水最宽最深的地方。他毫不迟疑地迈步朝河中走去。河水清澈和缓,漫到他的脚踝。他毫不费力就走过去了。 女人们在河边停了下来,呆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河水浑浊、奔腾咆哮如雷。有人尝试着往下走了一步,踩到的石头滚翻,她跌入一人多深的湍流中,险些被卷走,其他人急忙把她七手八脚拉起来。她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过河岸,越走越远,她们急得发狂,绝望不已,伸出手拼命地抓挠着空气。 就在这个时候,强烈的悲痛刺入中年女人的心口。她突然清醒了。她跪下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她意识到这是报复。 “求您原谅!求您原谅!”她嘶喊起来,羞愧得几乎死去。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全都回过神来。她们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遭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之后,满含耻辱的哭喊集体爆发了出来。而她们丈夫追赶而来的咆哮和怒吼声已经近在咫尺。 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他闭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上。十多年前,她可能就在此地休息了片刻,他还能辨别出她的气息。 但就到此中断了,河流掩盖了她的踪迹。 “萨蒂。”他依旧轻声说。 他静静等待着,直到黑弓传来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直到他再度看到她坐在窗口的侧影。 于是他继续开始朝前走去。 —————— 这个城市已经遭到罗刹的毁灭,瓦砾和尸体混杂着堆在街道上,尸臭四处弥漫,乌鸦在天空中啊啊叫着,豺狼公然在房屋里四处游走。 那两个男人蜷缩在城市的残垣断壁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其中一个歪倒在同伴的怀中,脸色发黑,快要死了,另外一个还有口气,但眼神麻木呆滞,他抓着自己兄弟的手,眼神无望地看着天空上盘旋的食腐鸟。 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影子漫上他们的脸。 尚有一丝气息在的那个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看见黑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影子在他身后呜咽扭动。他犹如这个城市的毁灭本身。死亡和可怕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男人的眼睛和从前一样深,但双胞胎却打了个寒噤。 有什么东 分卷阅读33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西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达湿罗。”他说。 昔日俊美少年的影子已经彻底从双马童身上消失了,他们只是两个过早衰迈的男人。达湿罗呆呆地望着他,随即笑了起来。 “世尊……是你,是你,我们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男人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萨蒂后来找过你们吗?”他轻声问。 达湿罗苦笑着。 “我们遇见过。”他说,“她抱着一张很大的黑弓。那弓让人害怕,她却一直拿着不放手。” 男人低下脸来。达湿罗很惊讶,因为他看到男人脸上浮现了喜色。 那是真正的、甚至他本人都不能察觉的喜悦之情。 就像是渴了很久的人喝到水,饿了很久的人吃到东西。 那是人世间的渴望,人世间的欢喜。 这种表情不应当属于达湿罗认识的那个人。这让人恐惧,就像看到死物说话,看到白日的天空上出现星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达湿罗闭上了眼睛。他的弟弟那娑底耶已经到了死亡边缘,呼吸污秽轻浅。“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低声说,“也许……是十多年前?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我们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她忘了。她问我们要食物和水。我们给了她。” 男人没有说话。 “她问我……能不能在我们身边待一阵子。但你知道,我们没法让她留下来,虽然她看起来精神恍惚,但那时兵荒马乱,罗刹还在四处劫掠,我们也并没有余力帮助她……” “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走了。”达湿罗说,紧紧抱着弟弟的身体。“听说那时候达刹在举行一个祭典。” “祭典,”他重复着说。 “是的,很盛大的一个祭典,自从罗刹开始作乱,从未有过的隆重祭典……世界已经混乱了太久,达刹为的是驱除邪气,祈祷胜利。人间的国王和仙人都去参与。萨蒂听说了,于是她说她也想去。” 男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这么说过,”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但她不该去。达刹不会欢迎她。” “我们也这么劝她。但说实在的,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没有其他人愿意收留,她还能到哪里去呢?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啊……她说,他怎么也会原谅她的吧……” “达刹不会。”男人的脸在痛楚中扭歪了一瞬,达湿罗呆然地看着他,那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本不会也不该出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 男人闭着眼睛。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她不该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她从前也曾在荒野里独自生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请求他人的庇护,要回到她父亲那里去?”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达湿罗凄然笑着,“因为你几乎谁也不需要。可是萨蒂不一样。纵然她可以穿越荒野,用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找你,独自旅行,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活着……单单只是活着,没有目标和希望,那一个人太孤独了……没法忍受的……你知道吗?” 他和垂死弟弟交握在一起的手颤抖起来。 男人望着他。 达湿罗低下了头。 “她说她要去找她的父亲。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的任何消息。”他疲惫地说。“你如果要去找她,那就去吧。”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男人最后说。 达湿罗抬头看他。“做什么?”他有点呆滞地问。 “你们帮助过我,也帮助过萨蒂。”男人说,“告诉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达湿罗呆呆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帮助……”他说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饥渴突然攥住了他的目光。他两眼发红,伸出了双手。 “我的弟弟就要死了。”他说,“我唯一的弟弟,我唯一的朋友。” “是的,”男人低声说,“我看得出来。” 达湿罗哭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那个时候,你把甘露给我们,我们把它还给了你。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年青了,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们甚至不认为自己会老,不觉得自己会死。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年轻人才敢放弃永生的权力,但现在我们有了智慧,也不再傲慢了。我错了,世上没有人是不需要甘露的。求你把甘露还来吧!” 男人注视着他。 “那么,”他最后低声说,“甘露只有一滴。你是要给你弟弟,还是你自己用呢?” 风从废墟上刮过,吹走了尸臭。天空里清清静静,一点乌鸦的影子也没有。 达湿罗垂低了头,沉默着。 沉默着。 男人等了很长时间,觉得他不可能等到答案了。他转过身,朝城外走去。 那对双胞胎依旧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即将倒塌的城门边 分卷阅读33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突然走不动了。他伸手扶住城墙。 他觉得心脏非常痛楚,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痛楚。不是乳海剧毒在他体内的翻江倒海,不是刀剑和火焰能造成的创伤,不是诅咒和法术产生的痛苦。他找不到那痛楚的源头。他的身体分明已经恢复,甚至比从前更具备力量,但为什么他觉得虚弱?他并不疲劳,他可以瞬间越过大地,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自己一步都迈不动?为什么那么难受,却找不到伤口?他的心脏跳动得分明那样正常,为什么他觉得它几乎要爆裂开来? “萨蒂,”他轻声说着,“萨蒂!” 她的名字一念出声,就成了匕首,插回他的心脏上。但他不能不呼唤出声。 原本他有什么苦楚,三界就会在他的重压下咯吱作响,全世界都会感同身受,犹如从他影子里逃出的罗刹成为大地的伤口。而现在,这痛苦却只有他自己承受。 他看见萨蒂抱着他的黑弓在独自行走。她低垂着眼帘,脸轻轻贴在黑弓冰冷的表面上。她喃喃自语,“我想回父亲那里去,” 他没法阻止她。 这是他为什么觉得痛苦的原因吗? 一个人太孤独了……没法忍受的…… 他闭上眼睛。他感到眼前一片昏黑。三界都在他视野之下,他足底却是一片虚浮昏暗。这种奇怪的症状最近发生得日益频繁,而他总是一次比一次需要更长时间感受到萨蒂。冰冷的感觉在他心头涌动,一波退去,一波又来,他想着要仔细思考,却难以压制层层叠叠扑上来的烦躁不安。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他发现自己害怕去究根问底。 这次他等了更长时间,才等来那感受。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温暖。那感觉就像是黑夜里细细飘来的一曲夜曲,它清凉温柔,轻贴在他身上,令他的痛楚和炽热渐渐退去。 他靠在城墙上,休息了一会。 也许那就是真正的恐惧。 “萨蒂,”他又出声呼唤。 她的气息那么渺茫微弱,挂在空气里的一根蛛丝。 他唯有希望达刹能真的善待萨蒂。 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他轻声喃喃说着。 他站起来,朝废弃的城市看了一眼。尸堆和废墟上腾起熊熊火焰。很快,这里除了灰烬之外会什么也不剩下。 他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三 他越过平原、山脉和河流,路过森林和田野。他白天黑夜都在行走。他原本并不需要休息,可是现在他却经常得要时不时地停下来。如果不能确认萨蒂的气息,不能透过黑弓确知她的存在,他就难以前行。 以往如果他感到疲累和心烦意乱,他便会坐下来冥想。而现在他却没法再轻易地摒弃杂念入定。是情绪,而不是思维,干扰了他的心境。日日夜夜,在他徒劳地试图从空气、土地和河水中搜索萨蒂的气息时,在他试图揣测萨蒂去见达刹后发生的事情时,对他来说一直都很陌生的阴郁负面的情绪在他体内滋长、积累,到了让他自己也察觉危险的程度。 他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开始无法长时间思考。有时候他坐在山峦之上,俯瞰着云海,那些景象原本永远能让他心情平和,现在他却会突然之间从灵魂里某个角落迸发出强烈的怒意。他想起那些仙人和他们的妻子,没意识到他已经让脚下的山峰开裂。他会想要回到那个地方,用最可怕的方式惩罚他们。他甚至会恨恨地想起达湿罗,想着如果他还没死,迟早有一天他会去找他,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如果不是他们驱赶萨蒂,羞辱她,孤立她,拒绝伸手帮助她,她就不会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回到她固执而心中满怀恨意的父亲那里。她会遭遇什么?那是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比死要糟糕万倍。 有时他在人群中行走这么想着,不由得咬牙切齿,眼睛发红,火焰从他发间腾起,周围所有人都吓得发狂,尖叫着从他面前逃开,而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朝他们发泄自己的怒气。他想肆意砸碎砸烂周遭的事物,树木也好,房屋也好,山河海洋也好,躲开他的人也好,触目可及的一切似乎全都让他生气,深深地触犯了他。他气得发抖,额头的天眼将开未开,世人恐惧他不是没有道理,他们怎知自己几次都险些在被劫火烧成灰烬的边缘。在他脚底舞动的影子被他饿了整整二十五年,他想放它们出去,让它们在惊叫的生物中捕猎,让它们饮够鲜血。听着那些惨叫他会觉得消气吧?他会觉得不那么难受吧?他要大笑着在废墟和火焰里跳舞,他要把一切全都破坏殆尽,他觉得唯有这样,心头那股郁积的火焰才会被压制下去。 他不知道这就是迁怒。 凡人孩子六岁就懂得的事情,他却只是第一次摸到了它锋利滚烫的边缘。 他的心原本就是世上最容易燃烧的东西,多年来它冰封冻结,只是令它的燃点变得更低。 但他还是拼命克制住了自己。他内心潜藏的暴戾让他惊讶万分,那种阴暗、可怖的快意,那种真正的残酷和狂暴,那原始的冲动,他的 分卷阅读34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一部分,他被遗忘了的、终于又被拾回来的一部分。他阴郁地意识到那些发泄也许会给他一段时间的快慰。但在那之后,所有的苦闷又会重新回来,而且变本加厉。这种发泄让他降低到了一个让人惊诧的层次,完全和凡夫俗子无异。有时这样的认知能让他平静下来,有时却只是让他更加愤怒得难以自遏。 当他好不容易压制了那些无名之火时,他会感到疲惫万分。而此时他再想到萨蒂,剩下的就只有痛楚。 那种痛苦变成了奇妙的东西。它每一天都在不断长大,吞吃他体内的其他东西,每一次发作,他都觉得它在心脏内即将爆裂。另一方面,它又每一天都在变得尖细狭窄,它像把楔子一样在他灵魂里打得越来越深,每次都开掘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记住了的关于萨蒂的新回忆。他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他想起她微笑的样子,想起她的头发滑过他指间的触感,根本觉不到安慰和宁静,而是连痛得连呼吸都几乎做不到。它嵌入他的骨缝之间,血肉之间,于是现在当他痛不可当,那不仅仅再是堵塞膨胀的心脏,他全身都血脉停滞。 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痛苦,不知道如何治疗这痛苦。他还不会哭泣。凡人多半会尖叫出声,撕扯头发,捶打地面,他们有各种各样发泄和表达痛苦的办法。连婴儿都会,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站在荒野里浑身发抖,天空察觉他的战栗,降下大雨,雷电点燃了最近的树木,雨水还没有落到他身前就被烤干,大地在他脚下动摇。他只能等待它过去,如同曾经在地底世界里用自己的灵魂撒网捕捉闪光的细微生物一样,咬着牙拼命感受,等待他的黑弓把萨蒂的温暖带回给他。 他闭上眼睛,等待他和她的呼吸同调,心跳同调。他依稀觉得她还在他身边。这就好。他还能看见她在窗前孤独地守候。他不知道她是否是在等待他,但他对自己说是的。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唯一的药剂。 他知道,除非他找到萨蒂,他的灵魂才能得到平静。 ———————— 那一天,他在森林行走的时候,听到了远远有人在呼唤。 “悉多,你在哪里,悉多——” 年青男子在焦急忧虑万分地呼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他从这声音里听出了和盘绕在他体内相同的东西。于是便停下来,等待着。 声音越传越近,树枝被人拨开,两个穿着苦行者的青年钻了出来。他们和他直接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在他游走各地的时候,听到一些稀奇的传说,其中一个说到阿逾陀城里的太阳王族王子罗摩。这位王子生下来就具备异象,年纪轻轻就诛灭了骚扰王国边境的罗刹,并且在邻国毗提诃国王的选婿大典上,成功夺得了桂冠,赢取了世上最美的公主悉多的芳心。人们都说他命中注定会成为伟大的英雄,如果说要有人能击败那邪恶强大的十首王罗波那,那就非他莫属了。但是这个受人爱戴、前途光明的王子,却被嫉恨他的国王宠妃陷害,不得不带着心爱的妻子和忠诚的弟弟遭到流放,隐居到森林之中。 毗湿努。 他想着,看着面前这个化身下凡的守护神。这位罗摩王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他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不。他认为罗摩对于自己是毗湿努的事情显然一无所知。罗摩的容貌就是毗湿努的,但有着质的不同;他依旧俊美非凡,但脸上凝固着凡人的一切爱恨情仇,因而生长出了毗湿努所不具有的棱角。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王子,额头上滴落了汗珠,因为丢失了妻子的踪迹而焦急不堪,他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神情警惕而迷惘。 他沉默无声地向罗摩合十行礼,他想既然相遇,无论毗湿努还认不认得出他,至少他应当对他致意。王子吓了一跳,在他身后更年轻的那个弟弟把手放在了弓把上。但罗摩随即反应了过来,他按住了弟弟的手,并且随即也合十还礼。 抬起头来的时候,罗摩凝视着他,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个毗湿努的凡人化身还是认出他来了,尽管他本身不知道。“向您顶礼,大能者!”罗摩彬彬有礼地说,“您身上散发的力量叫人畏惧,想必您不是凡人。我是十车王之子罗摩。这是我的弟弟罗什曼那。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没这个必要,”他说,心想以后若是毗湿努回归天界,想起此事,不要弄出更多麻烦。 罗摩稍微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掌。“那么,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说,“您是否见过一个年青女子经过此地?她和我们一样,穿着苦行的衣服,她可能被人劫持了,因为我们离开家去狩猎时远远听到她的叫喊。” 他微微张口,事情的前后经过闪电般进入他的思维。他看到了那个景象。 是罗波那。那个一度曾受他控制的、骄傲而贪婪的罗刹王,经由此地时他看到了罗摩的妻子悉多在屋子外劳作。啊,她的确是那样一个美人。前一生她是甘露的化身,来不及长大就夭折,现在她的美在丈夫的爱和呵护下全然 分卷阅读34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展开来,即便是苦行的衣服也难以掩盖她的美丽。于是罗波那毫不留情地抓起她就走。这十首魔王其实根本不是对悉多一见倾心,甚至也不是色迷心窍,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带走他看中的所有东西,劫走悉多,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从树上摘下一颗石榴果那样平常的事情。可怜的悉多一路叫喊,被十首王抓上了云车;他们腾空而起,把闻声赶来的罗摩远远抛在后头。 他睁开眼睛,罗摩还在皱着眉头,焦灼不安地等着他的回答。 毗湿努,我还记得你在八方护世天王天界草原上对我说的话。你实现了你的承诺吗?你让那个为你伤心很久的女子幸福了吗?你忘了你的身份,你满足你的生活吗?你体验了凡人的喜怒哀乐吗?而现在你即将面对你自己安排好的命运。 “是的,我知道。”他说,看着眼前的两兄弟面现喜色。“你们继续朝南走吧。那里有座山丘,山丘上有五只猴子。你的妻子经过那里,扔下了信物,被它们捡到了。你去找它们,就能获得你妻子的下落和帮助。” 罗摩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它们轻易、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不费吹灰之力。他甚至知道,那五只猴子是猴王妙顶和他的大臣,它们中最勇猛的那一位是风神婆由的私生子哈努曼,它们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罗摩的得力助手,帮助他讨伐楞伽岛上的罗波那。 可是为什么任何事情他轻易就能得到答案,萨蒂的事情却犹如笼罩着层层黑暗。他能知道凡人和天神的过去未来,简单得像翻开一本书,可捉摸萨蒂的气息却那么难? 他再度烦躁起来。罗摩和他弟弟都感到了他身上凶暴的气息,他们向后退了一步,警惕起来。 以后天界再见,毗湿努。他默然想着,不想再和他们多打交道。他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然而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 他在罗摩身上感到了萨蒂的气息。 透过黑弓传来的,她的温暖,头发在他手心里打圈的感觉,她微笑时垂下的眼帘。 那气息很新鲜,比这些日子里他找到的任何线索时间都更接近。 他猛然转过身。 “等等,”他说,他的声音竟然在发抖,吓了他自己一跳。 那两兄弟转过头看着他。 “我也要问你们一个女人的下落。”他紧紧地盯着罗摩说,“你一定遇见过她。她的肤色是金黄色的,随身带着一把黑色的弓。” 罗摩迷惘不解地看着他。“那是谁?”他问。 “我妻子。”他说,这几个字荆棘一样刺痛了他喉咙,“告诉我她现在何方。” “我们根本就没有……”罗摩的弟弟皱着眉说,而罗摩再度举起手来,阻止了弟弟。他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等一下,”这个王子轻声说。“我……也许的确见过?但是……” “但是?”他说,和从前一样,伴随着不安和恐惧,无名的、折磨人的怒火又再度燃烧起来,要是这小子敢有所隐瞒,他想着,我就撕碎他,不管他是不是毗湿努的化身。 罗摩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抬起头来。“悉多刚刚被劫掠的时候,我和罗什曼那都急得发疯。”他严肃地说,“我们在营地附近发狂地寻找,可是毫无踪迹。就在我全无头绪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朝我走来。我当时吓了一跳,因为她外表和悉多一模一样。但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那并不是悉多,而是一个女神装扮成了她的模样——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她为了安抚我的情绪而特地这么做的,——她对我说,不要着急。你的妻子不在这里。你应当朝那个方向去找。她替我们指出了和您同样的道路,但我们想要向她道谢的时候,她就突然消失了。” 那当然就是萨蒂会做的事情。拉克什米是她的朋友。她当然会帮她。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对罗摩说。 “因为她带着一个又长又黑的物品。”罗摩说,“当时天黑看不太清,仔细回想,那形状应当是弓。女子带这样的弓很奇怪不是吗?” 他看着罗摩,感到一阵晕眩。 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了那黑弓是什么东西。 那是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蛇,很早很早之前,它曾变化做他拿在手里把玩的西塔琴。 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 几乎也是唯一一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轻声问。 “世尊,我的妻子被劫走只是前几天的事情。”罗摩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向后退了一步,有点踉跄。 莫名的强烈感觉充塞了他的整个心胸。他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再度像是要爆裂开,但却不是因为痛苦。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在愤怒什么。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世上再无什么可忧虑,再无什么显得丑恶。 “萨蒂!萨蒂!”他轻声说着。 接着,他猛一转身,大步奔跑起 分卷阅读34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来。地面因为他而震动,天空雷声隆隆。 罗摩两兄弟微微变了脸色,看着他疯子一般奔跑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他们对望了一眼。 大地的震颤很快消失,天空也晴朗如初。罗摩叹了口气。“我们走吧,”他对自己的弟弟罗什曼那说。 他们开始埋着头朝被指点的方向大步赶路。 罗什曼那突然开了口。 “大哥。” “什么?”罗摩一边不停地朝前走,一边顺口答道。 “……你为什么要骗他?” 罗摩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罗什曼那也停了下来。诚实的年轻人眼里闪动着迷惑不解的光芒。“他说黑弓,”罗什曼那说,“可我们只见过一次黑弓。那是在……” “我不知道。”罗摩打断了他。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茫然空白起来,像是祭祀上和神交流着的祭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应当说谎。我必须说谎。至于理由……” 他顿住了。还是显得十分茫然,像是一本内容完整而丢失了目录的书。 随后他猛然地甩头。 “那样做必然是有益的。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明白。我们还是快走吧!”他断然地说,“不知道悉多现在怎么样了。” 四 祭火升腾,门帘响动。 达刹抬起头来,他看到阿耆尼站在门口。火光映照下,火神脸上带着憔悴的神色,表情严峻。 “牟尼,”他说,“陛下让我来告诉你。现在我们已经有确凿的证据,那个人的确已经回来了。” 达刹雕刻出来一样的瘦削苍老面孔一动也没动。黑井般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线火光,随即回复黑暗。 “是么……”达刹喃喃轻声说,“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他将会再起,他将会回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 阿耆尼不喜欢看到这个景象。达刹被很多的悲痛折磨过,但他从来不曾像这样毫无生气。当老仙人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简直有点疯狂。 “在人间不断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阿耆尼说,“我们得到情报说,有一个净修林里突然一夜之间女人全都发了狂,她们的丈夫不得不把她们全囚禁起来。有些已经被罗刹劫掠一空的城市突然就从大地上消失了。精灵和恶灵突然再度变得安份,甚至罗刹也不再那么嚣张。上个月陛下成功地在阎牟那河边制止了罗波那的进攻,这是十多年第一次。这些迹象都很明显。他回来了。而且他正在朝永寿城而来。” 达刹的目光凝视在跳跃的祭火上。 “是的,”他低声说,“我知道。他是来找萨蒂的。” 阿耆尼顿了顿。火焰噼啪响着,一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 “牟尼。”最后火神还是开口了,“陛下想让我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他会尽全力保护你。” “保护……”达刹干哑地笑了。“没这个必要。天帝陛下为了对付罗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他没有余力保护我。世上还有谁能挡得住那个人?何况必然发生之事难以改变。我……” “牟尼,”阿耆尼说,“我们不仅仅是要保护你。我们也得要保护你正在举行的这场祭祀。多年来永寿城受到血池玷污,天神的力量被削弱,是以我们在罗刹的攻击前一再地落败。是你想出了办法,举行这场祭祀,净化了邪气,代替湿婆的影子牵制罗刹无休止增长的魔力,补充我们的力量,才让天界不至于全然崩溃,十三年来,这祭典维系着我们的希望,给予我们坚持下去的信念;您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为祭祀供奉祭火。这是我从来未见过的伟大牺牲。陛下说,他不会让任何人来破坏这场祭祀,就算他……就算我们要面对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达刹抬起头看着火神。 “祭典已经接近完成,多年前的乌沙纳斯也未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尽力做了我能做的。”他疲惫地说,“即便我死去,五老会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能将它完成。你没必要为了我赔上性命。” 阿耆尼目不转睛地看着衰老的仙人。 “即便您拒绝,我还是会留下来保护您。”他说,声音变得粗重。“牟尼,我是现存众神中年纪最老的一个。比我更早出生的,要么就早已成了凡人,尸骨无存,要么就是彻底消失,连名字都不再被人提起。我追随因陀罗,跟他一起与阿修罗作战,也陪他一起抗击罗刹,那些岁月已经让我有足够的荣耀和自豪。人们称我为首生者。换句话说,我已经活了足够的长度。也许我活得太长了吧?我昔日的勇气正在消失。因陀罗独自留下来面对弗栗多的时候,我逃走了;友邻王迫害舍质的时候,我忍气吞声。这让我自己都没法容忍。我的力量也正在衰竭,甚至因陀罗也察觉到了,虽然他从来不说。不久天界也不会再需要我上战场了。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不能用我最后的力量去做一点有用的事情呢?我目睹过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管您怎么说。陛下派我来保护您,那么 分卷阅读34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我就会不惜生命来完成这个使命。” 他说完,朝达刹深深地合十行礼,转身走出了房间。 外面强烈的光线让阿耆尼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低下头,目光跳了跳。 他面对着那个巨大的血池。 如今,血池已经接近干涸,只有在深深的底部还残留着一泓深红恶臭的池水,青藤爬上了原先破碎倒塌的梵天头像。等到祭祀进行完毕,血污就会完全消失,那个时候,人们将能彻底填平它。 但记忆不会随之消失。 阿耆尼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场景。 那个时候,血池还是满的,赤浆翻滚,梵天的四个头像耸立池边,森然可怖。 那个女子松开了手,黑色的弓从她掌心掉落。 它落入池水中,连一个涟漪都未激起便沉下去,消失不见。 阿耆尼深深叹了口气,摇头挥散开这个景象。他把手放到佩刀上,凝神站了片刻,回头向天帝的宫阙望了一眼,随即便朝四象之门走去。 ———————— 他停下了脚步。 四周悄然无声;唯有微风轻拂树梢。他已经里永寿城很近了。他看得见那高耸入云的四象之门。在门后露出了宫殿和桥梁的铁灰色薄影。他嗅得到空气中火焰和酥油的味道。达刹的祭典依然在举行着。 ……我想告诉她,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因为将来不管她走多远,她还是得要回来。 很久前的话语飘进他的心里。他有些恍惚。那是谁说的?谁的警告? ……我们家里有个秘密,或许她永远不知道更好,但我将来有一天……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是他把萨蒂逼回了这里。 他本可给她一个家,一个庇护所,他本可带她去他的天界,让她在孤苦无依时有容身之地。即便他离开,她也可以在那里等待他。 但他没有。他答应娶她,却对她说他不能给她家,不能给她一个庇护所,因为他不需要家庭,因为他不习惯保护别人,因为他天生性情冷酷。 她全都默认了,接受了。 就像她接受他所有不能为常人忍受的特性。 那其实是一个牺牲,他当时却认为是赐福。 于是,到了最后,到了最后的最后,她走投无路之时,无处可归。 只能回到这里来。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一棵生长在路边的频婆果树。 四象门前都是茂密粗壮的榕树。它生长在这里,显得有点突兀。这是棵年轻的树,生机勃勃。 他记得,在他和萨蒂的婚礼举行前不久,有一天,他们偷偷溜出来,在四象门附近游玩。萨蒂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鲜红的频婆果,她高高兴兴地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小口咬着果实。 “好甜,”她吃着便惊叹起来,随即兴冲冲地把另外一颗果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你也来尝一下吧,”她说,“很好吃。” 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萨蒂,我不需要吃这个。”他告诉她说。 萨蒂眨了眨眼。“我知道你不需要,”她说,带上了点恳求的语气。“可是真的很甜,你不吃太可惜了,来吧,来尝一下吧。” 他还是笑着摇头。“我不要。” 萨蒂看上去略微有些失望,她垂下了视线。“真的不吃么?”她轻声问。 “不,”他笑着说。 他在心里想着,如果她再要求一次,他就吃那频婆果。 一句话重复三遍就是誓愿,而他总是会满足人们愿望的。 但萨蒂没有再要求。她低下头,轻轻把拿着果子的手收了回去,他看得见她掌心浅白色的月牙伤痕。 “你真不想吃,那就算了。”她轻声地说。 她很固执,但并不曾任性过。 他心想她大概会自己把那枚果子吃掉,或是扔掉,但她没有那么做。 她走到路边,找了一个凹下去的土坑,把果实放在里面,她的动作有点过份小心翼翼了。他站着等她,觉得她真是孩子气。萨蒂做完这一切,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过头朝他微笑。于是他也对她笑了笑。他们一起朝永寿城走去,把那个果实留在泥土里。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他的手抚上那棵频婆果树。 那个时候,她埋下的究竟是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竟然长成了这样枝繁叶茂的一个幻象。 这不是频婆果结果的季节;如今它只有满树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等到来年春天,”他想着。来年春天会是他们结婚的纪念日,那时候这树上又会结满频婆果。他会带萨蒂来这里,她看到它硕果满枝头,会很高兴。 他继续朝永寿城走,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行进在梦幻里。 就要见到她了,他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这么平和过了。他 分卷阅读34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甚至开始饶有兴味地想,当初为什么她请求他让她留在他身边时他会答应。因为她不怕他,不像其他人那么怕他?不,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很喜欢她的陪伴。那么多年了,他在三界浪迹,随心所欲,毫无拘束,独来独往,她的陪伴对于他来说是种新鲜的感受。他喜欢听她弹琴,纠正她指法上的错误。他喜欢她在他身边,漫步走过峡谷和溪流。他喜欢听她讲话,也喜欢她的沉默。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同她在一起时他心情是那么平静安定。而他曾以为那是因为她体内有商吉婆尼花的缘故。 黑弓传递来萨蒂的温暖和心跳。他闭上眼睛,看着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笼盖在四象门前的云雾散开,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几千名士兵全副武装,肃穆地执着长矛和盾牌,挡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他们的黑色铠甲闪着寒光,他们静静地等在那里,像遇上河流凝滞的岩浆。 有个天神在他们面前,赤红胡须飘扬。他认出了这个天神,那位勇武正直的火焰主宰。 “我们等您很久了,”阿耆尼说,朝他深深鞠躬合十行礼。 他看看阿耆尼,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 “这是在做什么?”他说。 “世尊,”阿耆尼低声说,“请停下您的脚步吧。您不能再前行一步了。” 他看着阿耆尼,觉得很困惑。 “为什么?”他说。 阿耆尼抬头看他。“任何敢于阻挡您的人,下场都会如同企图拦截洪水的稻草堤坝。但我们亦有自己不能不坚持的事情。我们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破坏达刹的祭典。” 他抬眼望。祭祀的烟火远远从永寿城里升起来。 “为什么我要破坏达刹的祭典?”他问。 霎那间,火神显得十分迷惑。 “这难道不就是您的目的?”他说。 “我只是找我妻子的。” 阿耆尼的目光瞬间阴沉下去。 “那么,您果然还是为了复仇才来到这里的。”他说。 他感到更加困惑。 “我为何要向达刹复仇?”他问,“我说过,我只想带走萨蒂。” 阿耆尼的脸上神色轮番变换着,不解、愤怒、迷惑、悲伤。 “可是,”他最后终于开口了。“您的妻子已经死了……” “什么?”他说。 阿耆尼愕然了。 “什么?”他也问。 “谁死了?”他说。 阿耆尼的眼睛睁大了。 “那自然是说您的妻子,达刹仙人之女萨蒂……”他说, “她死了啊。” 他瞪着阿耆尼,心脏在胸口静止了下来。 黑弓传递来萨蒂的温暖和心跳。他看着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他笑了起来。 “让开。”他说。 阿耆尼脸色变得铁青,但却站着没动。 “让开。”他又说了一遍。 “世尊……” “阿耆尼,”他说。“别让我说第三遍。” “我绝不会让你接近祭祀。”阿耆尼说。 “祭祀与我无关。”他说,“我要去找萨蒂。” 他开始朝前走,士兵拦不住他,他就像滑进空气里的利刃轻易分开坚硬的铠甲和枪矛的森林。他笔直穿过他们,就像人穿越雾气。士兵们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却根本没法动弹。 阿耆尼看着这一切,看到那男人的表情时,他突然惊骇地意识到,这位世尊可能已经疯了。 决然的神色掠过阿耆尼的脸,火神咬了咬牙。 “我希望您能清醒些,面对现实!”他朝那个男人吼道。“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的妻子死了,就在此地,就在这里……她十三年前就死了!” 轰然一声,在场的士兵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他们的主将已经被推到了城门上,被人一手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你给我闭嘴,火焰的主宰!” 那个男人咆哮着。影子像火焰一样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士兵们叫喊出声,三界都在动摇,万物都惊恐万状。 阿耆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清楚地感觉到,对方那只钢铁一样的手紧紧压在他胸口上心脏急速跳动的地方,只要再一用力,那只手掌就会轻易压碎匠神打造的坚不可摧的铠甲,穿透血肉,折断肋骨,把他的心脏活活碾碎在身后的城门上。阿耆尼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因为狂怒而狰狞扭曲的脸。这就是毁灭神。多年前他试图阻挡这个人砍下梵天头颅时,世界的破坏者面无表情,犹如时间本身无情无惧。而现在,他看到的却是所有狂暴情绪的集合,所有情感的顶点。他不知道哪种更让他害怕。 “原本我就做好了无法从您手中生还的准备。”他艰难地说,注视着那双被怒气烧红的眼睛。达刹的女儿爱上的那个男人,即便在婚礼上眼眸也如星空高远,几乎全无心绪波动。 分卷阅读34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萨蒂还活着,”那个男人说,“我感受得到她。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对我当面撒谎?是天帝吗?是达刹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不似人,每一声都化在威力巨大的风暴之中,整个世界在他的狂怒中动摇不定。 阿耆尼抓住了他的手。 “我誓约真实,”火神嘶哑地说,“我对您毫无隐瞒。您的妻子她的的确确是死了,她十三年前就死了!全永寿城的人都看到了那一幕!您感受到她还活着,那不可能!” 他看着阿耆尼。火神勇敢地直视着他,目光里有痛楚、愤怒和惊惶,唯独没有欺瞒和虚伪。 如果这是真相,为什么他依旧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 为什么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十三年的沉睡里,梦着醒着,他看着这景象,因而免于被自己的黑暗杀死。 相信她还活着,他还能见到她,这是他还不知道的时候,这已经成了支撑他走到今日的唯一信仰。 他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手。阿耆尼的脚接触到了地面,他靠着城门,剧烈地喘息着。 周围传来令人不安的响动。他朝四周看去,所有的诸神,不知何时已经全副武装围在了他周围。 他环视着他们。所有人都沉默着,脸上没有表情。 他听见自己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耆尼抬头看着他。 “……您的妻子,”他说,“她是自己选择了结束生命。” 五 他还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 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听见自己在说。声音漂浮在空中,犹如脱离了他本身的一个独立实体。 阿耆尼垂下了视线。他开口依然显得艰难。 “十三年前,您的妻子回到这里。”他低声说,“……请您务必要理解,那个时候是我们对罗刹的战争最艰难的时刻。诸神的领土一一沦陷,连因陀罗一度都成了罗波那的阶下囚。我们……所有人都有种观念,如果您不曾袭击梵天,罗刹的力量不曾失去控制,事情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永寿城里的血池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耻辱和怨念的标志。人们在扭曲的街道里行走,心中充满了沮丧情绪。我们一直与阿修罗作战,但那种战争都让我们觉得荣耀,而当时……接连的失败已经令天界的自尊摇摇欲坠。而您的妻子在那个时候回来。看到她,人们就会想起你,想起为你们操办婚礼的那个暴君友邻王,想起那个巨大的血池……” 阿耆尼顿了顿。 “因此,当她她抱着黑弓,走到城门前,想要进来的时候,所有城门都对她紧紧闭上。她请求让她进去,她说她只想见父亲一面,但人们涌上墙头,瞪着她,要求她滚开,说她是一切混乱的源头,说……说她和她姐姐一样,带来灾祸,理应从世上消失。 “那不是公正的做法。这一点后来所有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但那时人们因为愤怒和害怕而失去理智,也失去了同情心。友邻王已经完蛋,罗刹王在远方肆虐,您不知去向;因此人们把怒火全都转移到他们唯一可触及的萨蒂身上。请您相信我……当时的情况可能严重得多,如果不是我们极力劝阻人们保持理智,想想触怒您的后果的话……于是大家决定忽略她。接下来的几天,永寿城关闭了所有的大门,人们对她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只是为了防备一个孤身的女子。 “但萨蒂并没有离开。我登上城头时看到她已经在城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她一动不动,像块石雕。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认为她心智坚毅,很遗憾我没能意识到她当时的确只是已经无处可去。 “那个时候,达刹仙人正在准备祭典。萨蒂追随你跃入血池时,他本来已经快崩溃了。他闭门不出,甚至连五老会的会议也不参加,友邻王倒台时他也依旧不闻不问。我想是和罗刹的战争唤醒了他,接连不断的战败和牺牲让他开始行动起来,他在经卷里找寻,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古老的祭典,能净化污秽,并且为天界补充力量。 “这个祭典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达刹把一切精力都用来准备这祭祀,他用一种狂热的劲头来工作,投入的程度让人感到害怕。但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那是他唯一能找到安慰的方式了。 “萨蒂到来的时候,祭典已经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祭火无论如何无法点燃。人们换过了酥油和柴火,可是不管怎样,祭火总是一点就熄灭。达刹为此焦急不已,他埋头寻找着解决的方法,所以没人认为应当拿他女儿的事情来烦他。 “但萨蒂还是站在城门外,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天帝来看了她一眼,对我说这事不能这么下去了。但他也知道最好不要刺激民众,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吩咐开城门让萨蒂进来,让她去找达刹 分卷阅读34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如果达刹愿意接受她的话,她就可以留下来。 “世尊,请您相信,天帝这么做全然出自善意。他说很久前她帮助过他,因此他不能眼看着她站死在门口。他想她的父亲总会接纳她,既然他多年前曾接受过舍衍蒂的话……他也没有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那样。 “萨蒂进来了,她抱着黑弓,就好象那是世界上唯一能给她温暖的东西。她几天没吃没睡,很疲惫,走得很慢。人们聚集在街道两边,沉默着,看着她。她一定是感觉到了那些视线里藏着的东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父亲的体谅。 “最后她终于走到了家门前,她呼唤着达刹的名字。我让周围的人们都散去了。 “大门打开……达刹走出来了。看到女儿,他显得很惊讶。我也走得远了些,背过身去。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谈话。一开始他们只是小声说着话,但是……我想达刹已经被祭火的事情逼到了边缘,他的态度……逐渐变得不那么温和了。我走得更远了些。然后我听到他们似乎争吵起来了,萨蒂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他们的语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突然间,达刹说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争吵曳然而止。 “萨蒂不再开口。他们沉默着。一片不详的安静。然后我又听见门砰然一声关上的声音。” “我转回去看。达刹转回了家中,已经把家门紧紧合上了,把女儿关在门外。萨蒂依旧站在那里,抱着黑弓,低着头,一动不动。我在那里站了一会。‘走吧,姑娘。’我对她说,‘否则一会儿人们围上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转头看我。我以为她在哭,但她没有,眼睛是干的,只有两条淡红的痕迹留在脸上。我带她离开她父亲的房子,她很顺从地跟着我走。 “路上已经聚集了更多的民众。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太安静了。有人开始怒骂出声,妇女发出尖利的嗤笑。已经有人开始拿菜砸她了,我害怕很快投掷的东西就会变成火把和石头。我让萨蒂加快脚步,否则事态可能会失控。那时我看到她的眼睛很深很安静,我暗自钦佩她的镇定和勇气……这是我的错,我在战场上见过许多次这种眼神,本应当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有所警醒……” 阿耆尼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她突然出声,请求我带她去看一眼那个血池。” “祭祀的场地就在那血池旁边,但我看到她眼神,知道她不会放弃,我答应了她。” “我们走到了血池边上,她呆呆看着那景象没动。我稍微走开了一点。她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我该提醒她离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盘膝坐了下来,是冥想入定的姿势。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朝她跑过去,看到她低下头,嘴唇动了几下,像是在不出声地说着什么…… “随即她就燃烧起来了,火焰从她每个毛孔里向外喷出去。 “那不是现世的火焰,我知道,世上一切火都在我掌控之中,而从她身体里冒出来的不是我所能控制的火焰。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茫然地听着,茫然地想着,心想他知道。那大概是魔龙的火焰,以她的情感为食,终于燃尽她的血肉。 阿耆尼还在继续讲述。 “她浑身都包裹在火里,像火炬一般光芒四射,周围的空气都炽热无比,根本无法接近。可那景象很短暂,就像是个幻觉。火焰一闪而逝,而您的妻子……” 阿耆尼艰难地吞下一口空气。 “……死了。” 他没有说话。 阿耆尼又在看他的表情。 “世尊,”他说。 他没理会火神。他询问地朝周围每个人的脸上看去。 而他们沉默着,依旧沉默着,有的人低下了头,有的人别开了视线,为了逃避与他对视产生的极度恐惧。 是的,就是这样,这都是真的。 她死了。 她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们的表情这样回答他。 可他又再度伸出感觉的触手,张开天眼。多奇怪,他还能感到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黑弓传达给他。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他迷惑起来了。所有人都在对他说谎吗?他是不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是想把他和萨蒂隔绝开来,是吗? “……祭祀已经快要结束,他应当知道真相了。”有人在远处说。 人群发出哗然的声音,他转头朝喧闹声传来的地方看去,门打开了,达刹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的步伐缓慢、沉重而坚定。 他看着达刹,达刹也看着他。 阿耆尼叫喊出声来。“牟尼!”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不安和愤怒。 但达刹并没有理会火神。老人注视着曾是他女婿的男人。 “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原因。”达刹沉重地说。“如果你要找一个发泄怒气的对象的话,那就是我。别无他人。” 分卷阅读34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动起来了,朝达刹走过去。一步一步。甚至阿耆尼也瞠目结舌,忘了动作,也许是因为对方一开始并不像是要发动攻击,那是火神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片段,就像在做一场噩梦,梦里里什么事物都变得缓慢,而恐怖本身却不停下脚步。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他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风暴平地而起,达刹和那个可怕的咆哮者都已经消失了踪影。 他们升上了永寿城上空,风呼呼灌过他们的耳朵,他一手抓住达刹,老仙人脸色苍白,但依然保持着镇定。 他又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些郁积的怒火现在熊熊燃烧,他身体里每个分子都在白热的情绪中沸腾,他看着面前那张老脸,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憎恶这么一个人,他想要撕碎他,就在那些下面惊慌失措的人脑袋上撒落血雨。 “她是你的女儿!”他怒吼着,“她来要求你的庇护,你却伤害她,逼她去死!” “我对她说了实话。”达刹平静而悲哀地说。“是的,我当时气疯了。语言的确具有杀人的力量,不是吗?但真正杀死她的不是我,是你。” “你撒谎,”他咆哮着。 达刹闭了闭眼睛。“萨蒂的回来让我措不及防,可她依然是我的女儿,如果她只是来请求保护,我会张开手臂让她留下,如果她还是没被你玷污过的那个乖顺的女儿……但她的身心都被你占据了。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甚至不是来寻找我的保护的,她不想回家,她只是求我在祭祀上让众神再度接受你。她说你是有苦衷的。你袭击梵天并不是出自你自己的意愿。这话说得多么可笑!我辛辛苦苦地准备祭祀,难道就是为了把你再度迎回世尊的地位上?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仿佛否定我的一切工作,否定天界因为你遭受的苦难…… “而她竟然固执己见,最后居然对我说,梵天并不是全然无辜的,可是我追问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她却又说不出话来。我从没有这样愤怒过。为了替你寻找解脱的借口,她竟然去污蔑最尊贵的至高灵魂。我不记得自己曾教育她说谎、骗人、为罪行寻找借口。我斥责她,说她已经被你搞得全无廉耻,为了你,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而她放声大哭,她说不是这样的,她说你的罪过的确已经得到了净化,她已经不能待在你身边了。她告诉我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瞪着达刹。 而达刹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别告诉我你想不起来,”他咆哮着,“她做了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她用她的力量再度为你命名了。你的罪孽和过去的旧名字一起被抛却,你得到了净化。可是这让她变成了你的母亲。她以为这样是极大的牺牲。你想不起来吗?你想不到吗?” 他突然觉得手臂上失去了力气。 他的身躯和头脑一样是僵硬的,他只听得到周围风声呼呼作响。 那我就叫你鲁奈罗好了。鲁奈罗! ……你的名字是鲁奈罗—— 再见。 别了。 达刹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充满凄楚的疯狂神色。 “是的,你想起来了,你现在知道她为你做了什么。”他说,声音越来越愤怒,越来越高,“她以为只要自己受苦,你就能获得解放。她以为她能捱过去,将来一切都会结束。蠢,蠢,太蠢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简直气得发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告诉了她真相。” “真相,”他迟钝地回应着达刹的话。 “真相就是,她原本就是你的半身。”达刹再度发出凄凉的狂笑,“梵天想让你像个人,所以我把她从你当中分离出来,让她降生为我的女儿。她是你的原质,你则是她的神我,你们命中注定会相互吸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甚至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意愿爱上你的,那是她的本能,你们想要在一起的欲望,那和动物觅食和□的本能根本毫无差别。 “而她想要拯救你的愿望终于酿成了可怕的后果。我愚蠢的女儿,为了救你,她让自己成了你的母亲。从本能上,你们永远互相吸引,而从伦理上,你们却被永远隔绝。” 他呆然地看着达刹。 “所以她要死吗?”他问。“所以她求死吗?” “不,”达刹的声音仿佛撕裂了,“我已经说过,真正杀死她的人是你!你还不明白吗?我了解你,她也了解你。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你的母亲时,即便被自己的本能折磨,她也会避开你,因为她是我教养长大的女儿,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知道世上一切规则,一切正法,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是可怕的罪行,什么是不被世人认可的东西,就算痛苦,她也会克制自己。可你呢,你是什么东西,你在人世之外,在礼法之外,你从来都认为自己超越法律,你管那些束缚每个人的东西做‘你们的法’,你认为那与你无关。她知道你将来会做什么。你根本不会顾及世人的目光。因为你要与她结合的本能与她同等强烈, 分卷阅读34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无论她躲到那里,你都会追上她,不管她是你的什么人,你都会让她屈从你的欲望之下。如果她反抗,你会□她,如果她逃走,你会彻底抹消她的记忆,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会不管不顾地,把你们两人再度拖进罪孽的深渊。为了避免这个结局,只有唯一一个方法。她想到了,而你呢?现在你想到了吗?” 从老仙人胸口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 “你听好了,她之所以选择让死去,是因为你没有道德,而她有道德!” 风声呼呼地刮着。 ——我也不畏惧死,可我害怕父亲的诅咒,也害怕焚烧姐姐的柴堆。即便我的肉体活着,灵魂也会被世人心里的火焰烧成灰烬。 ——你是婆罗门的女儿,你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将来不管你走多远,你还是得要回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这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你我二人! “……是啊,”他喃喃地说着,“这是她会做的事情。” 他手上的力道已经变得很轻,不是因为他不想用力,而是他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达刹不再笑了。 “她死了。”老仙人喃喃地说。“我很愤怒,因为她不懂事,她的无知。于是我把她关在门外,让她好好反省,其实是我不想面对她。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她于是走出去,死在血池边上。就在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法点燃的祭火燃起来了。” 他看着达刹。 “可是我还看得到她。”他说,“你们说她被火焰焚毁,但我还能看到她,依旧安然无恙。任何幻象都瞒不过我的天眼。那是真实的图景,不是吗?” 达刹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想见她,对吗?”他说,“那么跟我来。萨蒂一直在等着你。” 六 他们降落到了地面上。 周围变得一片死寂。人们的眼睛在充满恐惧的面孔上浮动着。 达刹转过了身,朝永寿城走去。 而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跟上了达刹。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地朝城里走着。谁也没说话。 他又觉得自己走上了做梦一般的路。地面变得绵软,空气里有丝香甜,频婆果似的味道。阿耆尼和达刹那些话像被风从他心里刮走了,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絮絮叨叨,他听了,笑笑就忘了。萨蒂还活着的,对吧。他想开口问走在前面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但不知怎地,他这么想着,嘴巴却不听他指挥。它们紧闭着一动不动。 他想萨蒂的确是还活着的,虽然达刹的话也是真的,所以他们把萨蒂藏了起来,她也躲起来不见他,让人骗他说她已经死了,让他打消念头。他们说了那些话,只是为了让他明白她宁死也要坚持的是什么。他想着没关系,因为他现在也明白了。如果他们不能在一起,如果那是她的愿望的话,他也只会最后再看她一眼就离开。他会回到自己的天界,而在那里他仍可思念她。世上的法禁止他们在一起,但不能禁止他思念她。再过上千年,万年,也许她已经死了,而他还要存在上更久的时间,亿年还是永恒,他还会思念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相比他没有尽头的寿命那么短暂,但这也没关系,他会特意忘掉一些东西,这样等将来他再度想起时还是会很欢喜。但在未来的无穷劫数里,他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因为没有人是他的半身。 他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正在看他所酿成的那个血池,梵天的四个头像都摇摇欲坠。 达刹抬起一只手,指给他看血池边上一个小小的建筑,那像个亭子。 “她就在那里。”他简洁地说。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风吹开了遮挡在亭子前的轻纱。 他看到了萨蒂。 人们把她封在那建筑里,她坐着,仿佛独自一人凝视着窗外的风景。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活着 远远地,他听见诸神都赶了上来,阿耆尼的声音在后面说:“……那不是世间的火。所以它只燃尽了她的生命和灵魂,但她的身体却完好无缺。这么多年来,没人能挪动她。天帝为她修起了这个建筑,遮蔽风雨,也好让人家别看了她觉得害怕。……” 他向前迈了一步,却没能走出去,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地看着这眨眼之间能毁灭三界的世尊,双膝像片羽毛一样软弱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他做了十三年的梦,梦里的火,他心头的火。 “不,”他听见自己说,“她带着我的黑弓,我还能感到她活着,活着,活着,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我能感到她的体温。 “那更不可能。”阿耆尼在他背后痛苦地说,“因为……因为 分卷阅读34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十三年前您妻子死去的那一刻,黑弓从她手里掉进了血池。您知道血池扭曲了各个世界的界限。我们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那把弓落到了人间,落到了毗提诃国王的手里。他把黑弓当作圣物供奉。几年前,就在毗提诃王的选婿典礼上,罗摩拉开这把从来没有人可以拉开的黑弓时,它从中崩断了,他因而得以迎娶悉多公主,这是三界都知道的事情啊!” 是的, 因为罗摩折断了它,所以他能从罗摩身上感受到黑弓的存在。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才是真相。 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看着她,看着她宛若生前的容颜,知道了一切真相,当他在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寻找,他依旧还是感到她的生息,夜光虫般温暖他的心跳。 “但我还能感受她,”他说,“但我还觉得她是活着的呀!!” 他听见达刹又笑了。 “在我的情感被你彻底践踏和摧毁之前,许许多多个岁月里,我都觉得毗哩妮还活着,还在我身边,”达刹说,浑浊的眼泪从老人脸上滚落。“当我在书房独坐时,我觉得自己一转身就能见到她,尽管我明明白白知道她是死了。你是世尊,萨蒂的死,其实你早就知晓了,她是你半身,你有什么理由感觉不到。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是你自己不愿意接受她死去的事实,是你自己期盼她还活着。世上没有什么幻象能逃过你的眼睛,除了你自己编织成的幻象。恭喜你呀!梵天想让你变得像个人,而现在你终于真的变得有点像个人了,因为你终于变得如此软弱,你终于学会了像个凡夫俗子那样自我欺骗。” 老仙人捂住面孔,大声抽泣起来。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再也感不到萨蒂的呼吸、心跳和温暖。 那幻象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冰冷的宇宙里。 他注视着萨蒂,她依旧坐在那里,卷曲的黑发在风中飘拂,他在想着她最后的时光,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死时与他远隔万里,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这么一个人死去了。她死时没人陪伴在她身边,没人给她帮助,没人能给她安慰。她觉得孤独吗?她痛苦吗? 他应愿而生,应愿而动。 她希望他爱她,他便爱她。 她希望他娶她,他便娶她。 从来都是如此,他只实现别人的愿望,他自己则从来别无所求。 他从没有产生过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动机。 黑发被风拂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还活着。 他想要她是真的还活着。 他想要她在他身边。 这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纯粹发自他内心的渴求。 他是万物主宰,礼拜晨曦薄暮,不可战胜,不生不灭。 他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却不能实现自己的唯一一个愿望。 他的手指陷入了泥土里。 可是罗摩为什么要对他说谎,为什么要告诉他,他见过化身悉多模样的萨蒂。 不,不,这太好理解了。 那是罗摩体内的毗湿努本能,毗湿努理所当然会对他说谎,好让他抱持一点虚假的期望。 因为毗湿努是守护者,他很清楚如果萨蒂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样的后果…… 他突然笑起来。 “达刹!!”他发出了一声怒吼。 怒吼撕裂了天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心脏,那一声咆哮简直能震碎血脉。 大地摇动,多年前婚礼上曾出现的那一幕似乎再度重演。 霹雳般明亮可怕的三叉戟出现在他的手里,他转身朝达刹冲去。 巨蛇抬起头来,愤怒地嘶嘶吐着蛇信,喷着毒气和火焰。他的影子升起来,笼罩在整个永寿城上,火焰一样爆发,鬼魂、邪灵、魔鬼,野兽。三界震动,天空摇曳,星辰坠落,海洋咆哮。 所有的众神再度冲上来,挡在他面前,他看到了天帝的脸,阿耆尼的脸,苏利耶的脸,婆由的脸,伐楼那的脸,这些面孔上全都充满恐惧和愤怒。但他全不在意。他只看到在他们身后,达刹那令人憎恶的面孔。 是你杀了萨蒂 是你杀了萨蒂 光芒闪过,阻拦在他身前的众神一个个被弹开。 他们不是他的对手,他的狂怒将会撕裂整个世界。 最后一个企图阻止他的阿耆尼也被他打飞到了一边,现在他和达刹之间已经什么阻隔都没有,就像当年他和梵天之间没有任何阻隔。 “你杀了你的女儿!”他只听见自己这么吼叫,山川巨石崩落作为回音,“你杀了你的女儿!!” “没错,我用语言杀了她,她早该明白语言是可以杀人的,她没意识到,是她自己不好。”达刹摊开了双手,脸上带着一点疯狂的笑意,简直是在邀请他。“你该为她报仇。来吧,你就这样做吧!” 他高举起他的三叉戟,朝达刹挥落。 他这一击下去, 分卷阅读35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会斩落达刹的头颅,也会劈裂整个天界。 达刹脸上疯狂的神色突然消失了。 他又恢复了昔日那个高贵肃穆的仙人。他宁静而安详地垂下头,把脖颈暴露在三叉戟的刃尖下。 在人间,一个被劫持的公主尖叫着在关押她的花园里从噩梦里醒来,梦里她回到了自己的前世,有个枯瘦的老人对她讲述着她朋友的命运,“终有一天,你的朋友会极其悲惨地死去,而那个男人会为此杀掉她的父亲。” 而那个被梦到的老人,见过世上所有因果的老人,则在那罗之海上睁开了眼睛。 “有一件事情会改变。”他低声说,“只有一件……” ……隔着无数个岁月,萨蒂的声音依稀飘来。 “我已经伤害他了,”她说,泫然欲泣。 空气凝结静止,众生屏息静气。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灭世的火焰,没有狂怒的杀戮。 世界并没有遭到毁灭。 死亡并没有落下来。 达刹震惊地抬起头来。 三叉戟停在了半空,他的身体在颤抖,但杀意已经从他眼里消失。 现在,在达刹面前的只是个悲痛的人。 达刹跪在地面上,老人从愕然而迷惑,从迷惑而愤怒,“为什么,”他说,“为什么!” 仙人朝他伸出双手,吼叫着。 “如果你爱萨蒂,你该杀掉我!” 而那可怕的武器从他的手里落了下来,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他看着达刹。 “我不能。”他低声说,摇着头,不成调的抽泣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达刹说,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看到泪水正从对方脸上滚落。 那会是这世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毁灭神的眼泪了。 “因为你为她的死恨不得杀了自己。”他说,“我还在恨你,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更恨你自己。” “如果我杀了你,萨蒂会伤心。”他又说,“她不希望你死,不希望你惩罚自己,因为她一直爱你这个父亲,希望你过得幸福。” 如果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为她实现。 达刹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痛彻心肺的嚎啕,老人倒在地上,揪着自己的白发。 “萨蒂……啊啊……萨蒂……原谅我……” 众神都安静下来,天空安静下来,大地安静下来。这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他听着达刹的嚎啕。 他抬眼看着,血池边的梵天神像正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沉入地下。血池里最后一滴血也蒸发殆尽,无底洞般池底眼看着在消失,整个永寿城也发出类似的巨响,被扭曲的空间和布局,正一处处回到它们原先的位置上。 他的心里突然一下子变得极其空白,痛楚也好,愤怒也好,什么都没有了,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抬起头来。 萨蒂还是坐在那里,黑发飘拂,栩栩如生。 他迈着蹒跚的步伐朝萨蒂走去。 所有的众神都在那里,他们沉默着,向后退去,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他终于走到了萨蒂面前。 她端坐着,低垂眼帘,脸上那道淡淡的伤痕甚至还未完全消去。 “萨蒂!萨蒂!” 他极温柔地唤她。 她并不回应。 他矮下身去,想要把她抱起来。 她的身体还是软和的,哪里像他们说的那样,挪也挪不动。他想着可能她一直在等着今日,等着他来接她吧, 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宁静可爱,叫他觉得放心。 他把她抱了起来。 下一个刹那,她的身躯在他怀抱里变成了灰烬。 ———————————— 阿耆尼看到萨蒂盘坐下来,觉得事情不对的时候,朝她冲了过去。在她全身被火焰包围之前,他听见她嘴里漏出来一些片段的字句,他当时一点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认为,她只是在临死之前,出于寂寞,在呼唤爱人的名字罢了。 “……湿婆。”她轻声念着,语调温柔,极像母亲,也像情人。既是爱人,也是保护者。她保护自己的父亲,也保护自己永恒的爱人。“你的名字是湿婆。这个名字的意思是……” “慈悲。” 梵天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毗湿努。 “等他经历了爱,他就会知道何为恨。知道爱恨,就会知道最强烈的痛苦和欢乐。等他体验过这许多的情感,他会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走下来,他会理解为何那些向他祈愿的人要落泪,为何他们会欢笑,他要进入他们的心里,要和他们一起体味生命最剧烈的味道。等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懂得何为慈悲,慈悲不是任意施舍的同情,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慈悲意味着克制愤怒和仇恨,意味着不去靠伤害他人得到安慰,意味着为了别人 分卷阅读35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改变自我,它意味着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依然能够理解、原谅和宽恕他人的痛苦。 “是的,毗湿努……我想让湿婆明白,他的名字,意即慈悲。” ———————————— “好甜,你也来尝一下吧,”萨蒂把频婆果放到了他嘴边,兴高采烈地说,“很好吃。” 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萨蒂,我不需要吃这个。”他告诉她说。 萨蒂眨了眨眼。“我知道你不需要,”她说,带上了点恳求的语气。“可是真的很甜,你不吃太可惜了,来吧,来尝一下吧。” 他还是笑着摇头。“我不要。” 萨蒂看上去略微有些失望,她垂下了视线。“真的不吃么?”她轻声问。 他笑起来。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不是请求,不是赠与。她只是想问他,愿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感受。 “好吧。”他说。 这一次,他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果子。 【尾声 ~Pancalikayaksa~ 药叉篇】 尾声 补罗私底耶仙人说:——“当达刹之女萨蒂前往死者国度之后,爱神看到湿婆正在追思达刹的祭祀,便以‘疯狂’之箭射伤了他。于是湿婆由于爱神的攻击变疯,开始在森林与河流之间徘徊,思想牢牢地系在萨蒂身上。他如同一头受伤的大象,难得片刻安宁。 “有一次,湿婆跃入了阎牟那河,而河水被他热力所炙,转为黑色。从那之后,它神圣的深色水流就流过森林,如同少女的发辫。 “在山岳和森林、盆地与平原上、山丘和遍布河流与湖泊的河谷中,湿婆四处漫游,却找不到平静。并且,只要他一思及达刹的女儿,他便有时微笑,有时流泪。即便有那么片刻的时光,睡眠封住了他的眼睛,他都在昏沉中看到他挚爱的萨蒂,并且开口向她说话:“请停下来!为何你要离弃我?因为爱着你的缘故,你的离去已经让我被爱火所焚烧殆尽。萨蒂,如果你只是生气了,那么请别再愤怒,可爱的人啊,我会拜倒在你脚下,请你行行好,对我说话吧,我总是不断地想起你来。你从前的爱语曾让我那么快乐,难道你现在想要让它们变成谎言,让我变成被抛弃的人吗?那我怎么能活得下去?人们都会同情悲痛之人,而你为何却不肯同情我?回来吧,回来吧,吾爱。把我抱在你的怀里,亲爱的,因为那焚烧着我的爱火永不熄灭。 “就这样,湿婆在睡梦中依旧哀悼着,而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再一次让森林中充满了来自他那锥心刻骨的悲伤的低声呜咽。”…… ————Vamana Purana,Chapter 6,引自《The Researches into the Nature and Affinity of Ancient and Hindu Mythology》,Vans Kennedy ,1831 ~Pancalikayaksa~ 药叉篇 七年后一个春天的早晨,在喜马拉雅山山脉与平原的交界处,遍布松林的地方,北方天神俱毗罗的儿子、药叉般吒利迦正地朝山坡下走,他歪戴着一个自己编的花环,哼着一支小曲,手里摇晃着一个小鼓。 他看起来快活极了,实际上般吒利迦无时无刻不觉得快活,世上每一件事情都能让他觉得快活。 首先,这是春天,四处鲜花盛放,芳香四溢,鸟儿鸣唱,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非常适合四处游玩和闲荡。其次,那个铜牙之王、白眼之王,邪恶的化身罗波那,终于被毗湿努化身的罗摩王子所击败。危害三界三十多年的可怕邪恶被根除了。天帝终于不用再担心南方的阴影了,众神也终于能平静下来,重新治理被战乱破坏殆尽的国土。不仅仅是天神,就连阿修罗们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涌回地界,把侵占的罗刹赶出了他们的都城,上一位阿修罗王的继承人在乌沙纳斯的辅佐下回到了王位上。不过这位地界之主还是个少年,而且阿修罗们也元气大伤,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以内,战争看样子不会再发生。总之,秩序恢复了正常,世界回到了轨道上。 当然,般吒利迦也听说了另外一个消息,罗摩打败罗波那带着悉多回到国度之后,国民们怀疑悉多被劫持期间的贞洁。罗摩相信妻子,但他毕竟是国君,无奈之下,他只能要求自己的妻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自己的清白。悉多感到自己的品行和尊严都被伤害,万分伤心,一气之下便回到了地母身边。被留下的罗摩后悔不已,只能落落寡欢地独自治理国家。不过般吒利迦也认为这是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大概不久之后毗湿努就会回归天界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变得更让人高兴。 而因为般吒利迦太高兴了,今天他决定去找点乐子。 在山脚下的松树林居住着一群仙人。好多年前,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群仙人的妻子全都发了疯,她们的丈夫感到十分羞耻,便把家搬到了更加隐秘的这座松林里,以避开世人的目光。般吒利迦见过那群仙 分卷阅读35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人,觉得他们都是一群装模作样的家伙。既然今天闲着没事,他便打算去戏弄一下那些道貌岸然的婆罗门们,拿他们妻子的事情逗逗乐,等等。 心里打着捉弄人的主意,般吒利迦走到了阎牟那河边,想要先喝口水再继续上路。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阎牟那河的水竟然是黑色的。 不是污黑、不是浑浊,而就像被火燎烧过的那种黑色。 般吒利迦眨了眨眼睛,这好像不是错觉,也不是光线形成的幻象。他朝上游看去。 河水里站着一个男人,正仰头看着天空。 河水漫到了他胸口,在他的上游,阎牟那河还是清亮的,流经他之后,水就明显地变黑了。 “喂!”般吒利迦喊出声来。 那男人回过头看着他。他肤色很白,眼睛则深如黎明天空,额间有一轮新月,看到它时般吒利迦忍不住抬头确认一下有没有天黑。这男人脸上有种呆滞的神情,是那些被悲伤、深思和疯狂穿透和摧毁过的人所独有的。 这家伙活像是在森林里狂奔了一整夜然后一头扎进河水里,药叉想。“你在干什么呀,坏家伙?”他笑嘻嘻地说,“看你把可爱的阎牟那河都搞成了什么样呀。” 那男人看着般吒利迦。“一个药叉。”他自言自语般说。他的声音沙哑,和缓低沉。 “是呀,你眼神不错,我是一个药叉,名为般吒利迦,”般吒利迦说,“你还没答我呢。你在干什么啊?” “太热了,想清凉一下。”男人说,他返身走上岸来。般吒利迦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太热了?这可是春天啊。”他说,“那到了雨季,你大概只好住到云上去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是天气的缘故。” 般吒利迦眨了眨眼睛。“苦行的热力?”他问。 男人又摇了摇头。 “哟,倒霉鬼。不管怎样,你能用自己的热把河流烤焦,也真算得上是一门独门绝技呀。”药叉说着,狂笑起来。 那男人什么也没说。他回头看着那些黑色的水流。“我没注意。” “哦,没关系,”般吒利迦说,“这黑色河水流到下游去,把那些婆罗门们吓一跳,我才高兴呢。” 他说着,脑子里想出来那些老家伙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得捧腹哈哈大笑起来。男人一言不发,看着河岸上的松林。那里正有些羚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笑够了之后,般吒利迦对那男人说:“看你的样子像个苦行者。” 男人歪了歪头。“算是吧。”他说。 “看你也是一个无家可归四处漫游的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松树林的仙人村子去?”般吒利迦问,“就是那群老婆变疯了的仙人。” 男人迟疑了一下。“我正好要到那边去。”他回答说。 “哦,不错,不错!” “你去那里做什么?” “当然是看热闹呗。”般吒利迦再度大笑起来。“春天不错,疯婆子们很不错,有个同路的伴也很不错。太好了。那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一起走在春天的森林里。般吒利迦哼着歌,而那男人则一言不发,他低着头走,两眼只看着前面的地面,从来不朝两边看,也不在乎面前是什么。这是疯子的走法。般吒利迦想他大概就是这么笔直地冲到河里去的。但挺奇怪,这男人也不会撞上什么,似乎岩石和树木在他面前会自动让开道路,般吒利迦看了只觉得很好玩。 男人不说话,于是般吒利迦开始自己编一首歌,唱那些看到老婆疯了之后急得团团乱转的仙人的傻模样,他摇晃着手鼓,好不容易才唱完,因为途中被自己笑得噎到了两次。男人静静地听他唱完。 “你转错了四次节奏。”最后他说。 “管他呢。”般吒利迦喜笑颜开。“我要把这歌当面唱给那些仙人听。” “哦,”男人说,“他们会气死的。” “要的就是这效果。” “他们会诅咒你的。” “那样才好呢,”般吒利迦说,又哈哈笑起来。 “你似乎很高兴。”男人说。 “我一直都这么高兴的,”般吒利迦说,“为什么要不高兴?” 男人抬起头来。 “般吒利迦,”他轻声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北方护世天王俱毗罗的儿子。你……”他停了下来,皱眉沉思了片刻。般吒利迦知道这种表情。那些被打击过的人经常记性不是太好。“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个明智晓理的人。” “哦啊!对呀!”般吒利迦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他那么明智晓理,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男人转过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并不冰冷,但十分幽深……看了叫人恐惧。不过般吒利迦什么也不在乎。 “路还很长,我跟你说个故事打发时间吧,”他笑嘻嘻地说,“好久好久以前,我是俱毗罗众多子嗣中的一个。但他挺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能为他敛 分卷阅读35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财。他还告诉我他自己成功的秘诀,那就是忍。后来,我跟着他去永寿城,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位叫兰跋的天女,第一眼我就迷上她了。” 男人点了点头。“我听说过她。”他简略地说。 “我想我陷入了爱情,”般吒利迦说,“而且我很确信,她也有点爱上我了。可是我只是个小小的药叉,根本接近不了她那样的天女,她的师傅是个贪婪无比的家伙,他要我给他四十头牛那么重的黄金,才允许我接近兰跋。我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啊。我去找父亲借钱,而他叹着气说,‘现在天界在同阿修罗打仗呢,我的钱都交给天帝了,我没办法帮助你啊。你忍一忍吧!’好呀,我又忍。我忍了好几百年,拼命替父亲工作的同时也自己攒钱,这段时间,我白天看着兰跋在天神们之间陪笑,夜里偷偷跑到她住的地方看她,吻吻她晒在屋外的衣角。我听见她师傅在打她,说她招待客人时漫不经心,兰跋呜呜地哭,我真想把那家伙一刀砍死,我手都发抖了,可是我得忍呀,我偷偷从来的地方回去了,第二天看到兰跋的背脊上一道道伤痕,可她还对我笑呢。 “这还没完呢。后来阿修罗王来和谈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兰跋。他把兰跋叫走侍寝去啦!我只能又去找我的父亲帮忙。他苦着脸对我说,‘不行呀,孩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和谈的机会,这是决定全天界未来的重要关头,你可得仔细想想。’好吧,我仔细想想,又忍了下来。毕竟她是个天女不是么?好呀,我忍,我看着阿修罗王那个老色鬼在宴会上公然扒掉兰跋的衣服,她泪眼汪汪看着我,而我听父亲的话,忍着。 “然后又过了几百年,我终于攒够了黄金,兰跋也成了天界仅次于优哩婆湿的舞伶。当然她只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子,所以大概一辈子都没法赛过优哩婆湿。我兴致冲冲地带着黄金去找那家伙,可是却发现兰跋不见了。我追问她到底去哪里了?那家伙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风神伐由也看上了兰跋,他真是财大气粗,带来了从未见过的夜明珠,米一样往桌子上倒。我说明明之前讲好的为什么要违背诺言呢?那家伙就让人把我给赶了出去。当然罗,我父亲对此的看法还是那一个字,忍。‘我和伐由之间必须的要保持良好关系,你明白吗?还是忍一忍吧。’他说。于是我继续忍。 “过了一阵子,伐由找到了新的相好,把他玩腻了的兰跋扔到一边。可我还是见不到兰跋。因为天界和阿修罗又开战啦,你打我我打你的,一会魔龙又来了,一会伯利又坐上宝座了,我连兰跋的面都见不着。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忍着,一直忍着。突然有一天,兰跋托她的女伴捎了话来,她偷偷从永寿城里跑出来了,她想和我见面,就约在在阎牟那河边。我一辈子都没那么高兴过!于是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在这里,满心期盼着和她见面。可是等啊等,她始终没出现,没关系,我能忍。我从天黑等到了天亮。 “但最后来的是她的女伴。她哭着告诉我,兰跋在往这里走的时候,不巧正好遇到了罗波那。哟,你知道十首王是什么德行。看中的东西,他非要到手不可,于是他二话不说就把兰跋拦住,奸污了她。完事之后他大摇大摆而去,而兰跋受不了啦,她架起了一堆火,自己跳进去了。 “我听到这件事情,气得发狂。我去找我的父亲,想要求他给我一支军队,我直接杀到楞伽去。可是你知道我在他房间门口看到什么?我看到他正在和罗波那谈生意呢。他满脸堆笑,管罗波那叫亲爱的兄弟,他奉上了大堆金银财宝,只求罗刹王能高抬贵手,在他横扫天界时给北方天国一点活路。 “我能怎么办?忍呗。等到我父亲出来了,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他把手挥了一挥。‘反正她早已经被不知多少男人睡过了,’他跟我说,‘想开点,忍一忍吧!’ “他是父亲,我是他乖儿子,当然只能听他话啰。我看着罗波那从我面前走过,他手上说不定还沾着兰跋的血呢。我咧着嘴笑,手指甲掐进肉里头去了。可我得忍。没别的选择,我只能忍。 “我就这么忍着,忍啊忍,忍到后来什么都没啦,没黄金,没兰跋,没罗刹王,也没北方护世天王和他的蠢儿子。眼前的世界五花缭乱。我成了今天这幅模样,发现俱毗罗说的的确是真理,当你别无选择只有忍耐的时候,世界上的确没有什么痛苦是不能忍受的,没啥忍不过去的,没什么是不能拿来开心的……”他顿了顿,“忍还带给我一个好处,你刚刚不是说那群啥仙人要咒我吗?他们的诅咒对我没效,因为我能承受世界上所有的痛苦,我只要稍微忍一忍就好啦。” 般吒利迦说完,再度大笑起来。 “不过从那之后,所有人都叫我疯子了。”他说。 男人看了他一眼。 “他们也管我叫疯子。”他静静地说。 “看得出来,”般吒利迦笑嘻嘻地说。“你是为什么疯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 “我妻子死了。”他说。 “哦,”般吒利迦不以为意地说,“那很不幸。” 男人还是沉默着。般吒利迦歪着 分卷阅读35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头看着他。 “让我猜猜看你的症状。”他说,“你多半一开始死活不肯承认她已经死了。等你明白她是真的没了,你就比从前更不清醒。你经常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漫游,有时一连几个月都觉得自己都在梦里走路,有时头撞在树上才会惊觉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睡着醒着,你都梦到她,向她诉说着,想要听到她,看到她,感觉她,爱慕她,拥抱她。你梦见你求她回来,可是她不转过头来,不同你说话,压根不理你。你们之间有条天堑。而你一碰她……” 他停顿了片刻。 “她就变成灰烬,消失不见。” 男人闭上了眼睛。 般吒利迦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所以你想她想到浑身发热,你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恍恍惚惚地穿过森林,一头跃进河里,把河水烤焦。”他说,“我说的大概没错吧。” 男人没说话。 “我知道你的病因何在了。”药叉说,“我知道这是什么热病。爱神迦摩有五支箭,你听说过吗?” 男人静默了一会,笑了起来。“迦摩和他的箭从不存在。”他说,“他只是幻想和传说的产物。” “得啦。管他存在不存在,你就是被他的箭给射中了。名为疯狂的那支,名为折磨的那支,名为丧失理智的那支。”般吒利迦说。“我知道的。世上所有人都会遭受这样的痛楚。我也经历过,我知道。” “……” “很痛苦对吗?世上没有人不痛苦的,”药叉静静地说。 男人垂下了眼帘。 “但你却看起来很快乐。”他说。 “我已经说过,我能忍。”药叉笑了起来,“我听说悉多被抢走的时候,罗摩为她跨越重洋发动战争。我听说达刹之女萨蒂死去的时候,毁灭之神差点毁掉整个世界。他们能那么表达自己的爱情真是不错。可我只是个卑微的药叉。我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来世,也没法大肆报复,让整个世界在我脚下颤抖。我的爱人被夺走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不忍下去也没办法。忍受一切的痛苦。那也是我唯一的特技。忍到了最后,什么都会消失,脑子里会变得一片空白。” 男人一言不发,注视着他。 而般吒利迦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没什么不好。我喜欢逗人笑,喜欢看人笑。喜欢热闹。我觉得现在这样子比从前好玩多了。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吧。当你觉得难受的时候,当你痛苦的时候,当你心头烧着一团火、怎么也不能让它熄灭的时候,那就唱歌吧!那就跳舞吧!它们会带走你的痛楚和热病,最后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他顿了顿,拍了一下手里的小鼓。“你想听我唱歌吗?” “我刚刚听过了。”男人说。 “我唱首你会喜欢的歌。”药叉说。他凝神细想了一会,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她腰身优美,仿佛祭坛, 她嘴唇鲜红,犹如果实。 她眼睛明亮,仿佛晨星。 她是诗歌中的诗歌, 我心中唯一所爱。 我们曾坐在一起, 脸颊轻贴, 因为我说不出爱, 我们只敢随口闲谈。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心里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而黑夜过去了, 而黑夜过去了……”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嘹亮、低沉而优美。当他唱完,森林里一片寂静。他不再说话。 男人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了头,阳光从茂密的松林间隙照在他的额角上。 他们朝前走着。 “瞧那边,”般吒利迦突然抬起了手臂。他指向不远处。森林里露出了茅屋一角。炊烟静静地升起来。 “看来我们已经到了,”药叉再次恢复了常态。他手舞足蹈,摇着手鼓,又叫又笑。“好极了,我要冲进去,闹他个乱七八糟。” 男人看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你现在冲进去没什么作用。”他说,“村子里现在只有那些疯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没回来呢。” 般吒利迦放下了手。“你怎么知道?”他说。 “就是知道而已。”男人说着,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走,般吒利迦追上他。“喂,”他说,“只有那些傻女人你还去干嘛?还是说,你就喜欢看傻女人?” 男人没回答。般吒利迦只好跟着他。 “好吧。”他说,“也许她们没傻到那种地步,还是听的懂我为她们做的歌的。” 他们进了村里。其实这地方都不能称为一个村,只是围绕着空地修建起来的一圈茅草屋。般吒利迦看到了那些传说中的女人。她们一个个邋里邋遢,目光呆滞,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己家门口。看来那些仙人也并没把自己的妻子照顾得很好。空地中间是个祭坛,祭火还在燃烧着。没有人照看,这些头脑不清的女人很容易掉进去或者被烧伤,般吒利迦想这大概就是 分卷阅读35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仙人们的目的,死一个少一个。 男人什么也没说,就朝其中一个女人走过去。她们听到了响动,抬起头来张望。 般吒利迦打了个寒噤。因为他看到那些女人麻木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可怕的光亮,她们盯着男人的眼光就好像狮子看见羚羊那样,热得发亮,毫无理性的贪婪之光。 那些女人站了起来,她们东倒西歪,伸出了指甲脏污的手,朝那男人围过去。而他站定了不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像是突然陷入了不可理解的沉思。 “喂,小心些!”般吒利迦忍不住嚷起来。他觉得那些女人那幅模样,像是要把他的同伴撕了吃掉似的。 但男人还是一动没动。他站在女人们缩得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低下了头。 第一个女人触到了他。 “哎呀!”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就好像碰到了滚烫的热铁板一样。她猛地向后缩回手,瞪着男人,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恐惧和慌张。她朝四周张望着,向后退去,表情混乱又迷惘,仿佛刚刚睡醒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般吒利迦困惑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那男人依旧站立着,就在刚刚,般吒利迦突然觉得他仿佛比祭坛里的火更明亮、更耀眼,他并不是人,只是徒具人形的一团火焰和光芒。 “是你!”又一个中年女人碰到了他而醒来,她突然尖叫出声,“是你!” 她脸上露出的神情好像见到了噩梦变成现实,她啊啊叫着,朝自己的茅屋躲过去,而还有更多的女人把那男人包围在中间,想要碰到他。她们有的摸到了他,有的抓住了他头发,有的拉住了他的衣服。在接触到他的那一刻,她们都发出相同的惊叫,脸上露出大梦初醒般的神情,充满惊惧和怀疑地握着自己的手,看着仿佛突然出现在她们中间那个男人。 女人们碰到他之后惊恐的叫喊此起彼伏,在净修林的上空回荡着。她们之前朝他涌去,现在又一个个向后退去,缩在自己家门前瑟瑟发抖,仿佛一群突然看到自己中间出现了猛虎的雌鹿。 般吒利迦突然抬起头来。他听到了其他的声音。脚步声和叫喊声正朝这边过来。看来是仙人们听到了动静,朝这边过来了。 那男人也听到了,他也抬起头来。 “喂,大事不妙,”般吒利迦对他说,“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干啥,不过你也该玩够了。那群老家伙快回来了,我看我们还是脚底抹油先溜为妙。” 男人回头看他,似乎有点不解。“你不是就为了见他们才来这里的吗?”他问。 “你不但是疯的,还是傻的,”般吒利迦说,“对他们唱歌把他们搞得吹胡子瞪眼睛和让他们当面看着自己的老婆乱摸其他男人完全是两码事嘛。” 男人低下头。他看到周围最后还有几个女人。有个女人抱住了他的脚。 “你不走我就走了,”般吒利迦说。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最后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向后连滚带爬退去的时候,第一个仙人冲进了村庄,当他看见那男人时,他发出了一声怒吼。 “就是你!”他吼道,“就是你这个肮脏的流浪汉竟然勾引我们贞洁的妻子!” 男人恍若未闻。所有的女人都离开了他,躲在角落里发抖抽泣,而他一转身,就朝松树林走去。 “给我站住!”仙人吼道。更多的仙人涌了进来,他们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哭泣的妻子们,再看看那个半裸的流浪者,怒气在他们中间爆发了出来。 “还是快跑吧!”般吒利迦忍不住喊了一句。他已经跑到了村庄边缘,随时准备开溜,但那男人还是垂着头,继续着他那种精神恍惚的疯子的走法: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身事外,身后仙人们的叫骂和般吒利迦的声音都没能进入他的思想。 那群仙人显然是气得发狂了。他们在祭火前盘坐下来,朝火种浇灌起酥油来,念颂着咒语。森林里立即狂风大作,远远传来野兽的咆哮。蓬的一声,火焰膨胀起来,升得老高,从火中猛然跃出一只胡须金黄、脚爪和额头上都带着火焰的老虎来。 般吒利迦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精彩的把戏。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太妙。他一转头,看到旁边有棵树,立马手脚利索地爬了上去。 那头猛虎跃下祭台,咆哮一声就朝着那男人的后背冲过去,而他还是在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身后的动静。 “小心!”般吒利迦喊了一嗓子。 男人转过身来,老虎正好扑到他面前来。男人仿佛还在发呆,但他伸出一只手,扼住了老虎的喉咙。那头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爪子在空气中挥舞,但竟然就是没法抓到男人身上。他突然把那头猛兽一把摁到了地上,老虎的头撞上岩石,金黄的鲜血喷了出来,它软弱无力地哼了一声,歪下头死了。男人把死虎像小猫那样拎起来,抖了一抖。就这么一抖之间,老虎巨大的身形影子一样薄下去,它的血肉和骨头都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一张皮。男人顺手把虎皮搭在了肩头。 般吒利迦看得又惊又喜,心里油 分卷阅读35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然而生一股敬畏,他敬畏一切把戏耍得比他好的人。但那群仙人看到老虎被杀,更加恼火。现在他们从火焰里召唤出了一头巨大无比的雄鹿。那头雄鹿的八叉大角和松树林里最高的枝头一样高,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它低下头,朝男人和般吒利迦冲了过来。 那男人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雄鹿还在朝他冲来,速度一点没变,可是说来也奇怪,它越跑越近,身体也越来越小,一开始它像头象那么巨大,现在却只像头普通的雄鹿,等它跑到了男人面前,就只有小猫那么大了。它停了下来,茫然地在比它还高的草丛里打着转,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 伴随着那群仙人的怒吼和咒语,这次从火中现身的乃是一头浑身漆黑的毒蛇。它张开巨口时从毒牙里滴下的毒液一接触到地面,就令那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焦痕。它犹如闪电,飞快地朝那男人窜去,并且一嘴咬到了他的脚腕。 仙人们发出欢呼,兴高采烈地等着那个无耻的流浪汉浑身变黑、抽搐倒下。可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被咬中的那一瞬间,男人的脖颈隐隐现出一层水一样的蓝色光纹,随即隐没了。他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而那条毒蛇却松开了嘴,在他脚下的地面痛苦地翻滚着。 男人看了一眼它,又看了一眼那群仙人。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对他们开口说话,“世界上没什么比我的身体更富剧毒。” “你这蠢货!”爬在树上的般吒利迦忍不住喊起来了,“你比我还懂得怎么把他们搞得火冒三丈啊!” 果然,这群仙人已经快要气得发疯了。他们对视一眼,继续盘腿坐下,开始大声吟哦一个极其可怕的咒语。伴随着这个周围的威力,燃烧的火焰变成了黑色,乌云遮盖了天空,阴风四起。从跳跃的黑烟中,猛然跳出一个形态扭曲的恶魔来。它左手持着大棒,满口獠牙,身躯乌黑,般吒利迦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喊出声来。 “愚魔!”他大叫。 这是婆罗门的恶咒能召唤出来的最可怕的事物,是无知与愚蠢的象征,它的力量只会伴随着人的恐慌而不停增长,所到之处都能造成巨大的破坏。 那群一直畏缩在一边的女人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个中年女人冲到祭火边,拉住了丈夫的手。“请住手!”她尖声叫道,“他是来宽恕,不是来惩罚的啊!” “你懂什么,没有惩罚何来宽恕,”她的丈夫吼着,根本没留意妻子已经恢复正常的事,把她攮到了一旁,“这里没你的事情!” 但那男人还是没有逃走。 他依旧带着沉思的神情。当那愚魔发出可怕的哮吼,朝他冲来的时候,他甚至往前踏了一步。 接着又是一步。 他甚至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了被般吒利迦扔下的那面手鼓。他摇晃了一下,凝神细听,仿佛还在寻找节奏。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老兄!”般吒利迦喊道,此刻他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无比兴奋,不知道他这位同伴还会展现什么样的奇迹。 男人依旧恍若未闻。他摇动着手鼓,伴随着节奏,再度迈步。 而般吒利迦看出来了,那是舞蹈。 一步步地,男人的动作节奏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他像团火焰、像阵巨风、像奔腾的河流那样舞起来了,手鼓在他手中,竟然发出霹雳一样的声响。 愚魔扑到那男人身前,却哀嚎了一声,男人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扩散到整个空地,愚魔的脚陷进了影子里,它一头栽倒,影子牢牢地束缚住了它,让它动弹不得。 而男人的舞蹈到了兴头上,更加不顾及眼前是什么。他一脚踏上愚魔毛哄哄的躯体,就在它身上继续起舞。 他的舞姿疯狂而优美,剧烈而动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那些仙人也全都呆呆地注视着他,忘记了动作。般吒利迦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舞蹈,他很确定那些仙人也从未见过。 那男人继续忘情地舞着,速度越来越快,急促的节奏从四面八方想起,他身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光辉灿烂,被他踩在脚下的愚魔,此刻看起来只是个侏儒。祭火在他面前变得微弱,森林在他面前变得渺小,整个山河大地在一同追随那至尊者的节奏,雨水击打山脉,是为鼓声,大地上的河流,成为维纳琴的琴弦,岩石摇动,犹如响板,风穿越峡谷和山洞,奏响笛声。世上万物都在为他伴奏,与他一同起舞。他的形体延展到四面八方,延展到整个宇宙之中,他额头上睁开了第三只眼,象征着毁灭和重生,他长发披散,宛如火焰,而真正的火焰则成为他的冠冕。他的四只手臂擎起天空,支撑大地。 当般吒利迦看向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当那神祗右手摇动状如沙漏的小鼓时,击出节奏,便意味着声音,即语言的载体,他是天启、传承、符咒、巫术和圣谛的传达者。对面那只左手的手指作半月印,掌中升起了熊熊火舌,火将带来毁灭,他是死神,万物的破坏者。他一手击鼓的节奏,乃是所有创造物的原初脉搏;另手所擎的,则是吞噬一切的劫末之火。两手相对,那是创生和毁灭的 分卷阅读35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平衡。余下的左手横过前胸,下指抬起的左脚。左脚悬空意味着解脱,那代表着救赎和归宿,指着它的手臂状似象鼻,形成象鼻印,明示着从脚下无知魔怪的解脱。他的第二只右手的施无畏印,那意味着给予众生以保护与和平,解除一切众生的忧虑和恐惧,因为他不仅仅是破坏之神, 也是慈悲之神。 那是生命的循环,万物的歌颂,时间的轮回。他跳的是宇宙之舞。 般吒利迦头晕目眩地看着,他遗忘了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千万次重生,看过了宇宙的毁灭和再造。他犹如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爬下了树。没有黑暗的愚魔,没有击打大地的狂风暴雨。阳光明媚灿烂,他的同伴依旧站在空地上,有着枯瘦的影子,两手放在身旁,安静地垂着头。 而那群仙人,他们的祭火已经熄灭。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伏在地上,以头触地,以最尊崇的姿势,向那男人行礼。 般吒利迦走到了那男人身边。 “很……”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该用怎样的形容词。“很精彩的舞蹈。” “多谢。”男人轻声说。 般吒利迦看着他。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他笑了起来,“你现在不用再靠跳到河里去祛除你身体中的热度了吧?” “是的,”男人笑了起来。“我感到好多了。”他说,“你的建议很管用。” 他们一起朝村子外走去,朝松林深处走去。那群仙人依旧深深拜在地上。 他们走着,万籁俱寂。 “药叉般吒利迦。”男人突然开口了。 般吒利迦知道此刻在对他说话的是什么。他安静地停了下来,在他神秘的同伴前微微低下头来。“是?”他说。 男人幽深的眼睛盯着他,般吒利迦觉得那是整个世界在俯瞰着他。“我要给你一些东西。”他低声说。 “我听着呢,”般吒利迦说。 “你说你能忍受一切痛苦。那么,从现在起,迦摩那三支名为疯狂、折磨和丧失理智的箭带给我的痛苦,我要转移给你。”男人说,“你就是世上众生的化身。我的痛苦虽然剧烈如火,世人集聚的痛苦却宛如汪洋大海,即便我是奔腾狂暴的河流,一切水汇进海洋时,终归能够得到平静。你愿意接受吗?” 般吒利迦抬起头来。“我愿意接受。”他平静地说。“你究竟是谁?我应当称你为什么?世人应当称你为什么?” 男人笑了一笑。“我有一千个名字,每一个都是真实的。”他说,“人们呼我为大天、兽主、伊沙那、那些都是真实的。人们也呼我魔醯首罗、首神、无烟之火、斯塔奴,那些也是真实的。” 般吒利迦想了想。 “那太复杂了。让我们简单一些吧。”他问,“你的爱人会怎么做呢?她如果还活着,她会希望你被称为什么?” 男人看向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脉。 “……湿婆。”他轻声说。 般吒利迦一言不发,低下头来,朝毁灭之神合十行礼。 湿婆垂头看他,光芒在他身周流转着。 “为了答谢你接受我的痛苦,我也会给你一个赐福。”他说。“药叉般吒利迦,从此之后,凡是在阳春到来的制呾羅月(Caitra,阳历的三~四月)任何时间看到你的人,不管他是老人,孩子,年轻人还是女人,只要碰触或怀着虔诚崇拜你,都会变疯。药叉呀!你不是爱看人们欢笑、歌唱吗?他们的心中会充满莫名的快乐,会满怀热情地歌唱、舞蹈、游玩或是弹奏乐器。就算他们只是愉快地在你面前谈话,他们都会具有魔力。” 般吒利迦抬起头来,满面笑意。“我喜欢这个点子,”他说,“不过这是为了什么呀?” 湿婆微笑起来了。 “我是在制呾羅月与萨蒂结婚的。”他轻声说。“但我们的婚礼从来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她曾期盼着成为世上最幸福的新娘,我却没能实现她的心愿。萨蒂也喜欢看我舞蹈,她喜欢弹奏乐器,但如今我却再也不能为她跳舞,也再不能听到她的琴声。请你走遍世界各地吧,药叉,你把春日的祭典和欢乐带给世人。年复一年,当人们触碰到你,唱着跳着,便算是在纪念和庆祝我和萨蒂的婚礼,为她而歌唱。终有一天,我会想起来,在我迎娶她那一刻时,我也曾是幸福的。”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他们越过河流和森林,平地和山川。到处生长着开橘黄色花朵的迦呑波树、蒲桃、榕树和气味芳香的衮陀树,羚羊和野鹿从他们身边跳过,孔雀和山猫到处可见,远处也能听到大象的吼声。溪流欢快地潺潺歌唱,露水在他们经过的道路两旁的野草上闪烁微光。夜晚到来的时候,他们栖息在树叶茂密的林中。般吒利迦走得很累了,他爬上一棵娑罗树下的大圆石,在那里睡着了。 而湿婆醒着,没有睡。他坐在榕树下,星光撒在他面前的花丛、灌木和攀缘藤蔓上。他沉思着。 周围的声音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风, 分卷阅读35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星辰不再闪烁,溪水似乎也暂时停止了奔腾。 湿婆抬起头来,他看到面前的空气中,逐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像是个穿着朱衫的人形,头发是雪一样的白。这个人形像一阵聚起来雾气,近乎透明,吹一口气就能散去,他双手捂在脸上,似乎是在呜咽哭泣,他的肩膀缩在一起,由于悲伤和懊悔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梵天。将来我总还是会见到你。湿婆想着。他凝视着那个模糊的人形,并不开口说话。既不斥责,也不安慰,既不愤怒,也无悲伤。湿婆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心如铁石。 而那个模糊的身影,也逐渐慢慢散去了。风吹散夜雾,星星眨动眼睛,溪流又再度欢腾地奔流起来。湿婆有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他感到有人坐到了他身边,柔软的衣料碰到了他的手臂,簌簌作响。 他张开眼睛,向一旁看去。他看到了萨蒂。 她嘴角微弯,似笑非笑,卷曲的黑发随意披散着,绚烂如火的朝霞衣下露出肤色如蜜的手臂。 “萨蒂,”他出声唤她,心想这又是个梦。 而她转过头来,和从前一样,带着那种认真的神情看着他。湿婆心底掠过一阵细微的惊喜。 “我们讲和了?”他微笑着说,“你不再对我生气了?” 萨蒂还是歪着头看着他。“我从来就没有对你生气过呀。”她说。 “但你一直对我置之不理。”他说,“我说的话你通通都当作耳边风。” 她有点生气地笑起来。“是我一直在对你说话,”她说,“你却听不见。” 他们彼此凝视着,感到悲伤又快乐。 “你要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他问。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过了一会,她凑过来,轻轻吻了吻他额头的新月,吻了吻他色如星海深空的眼瞳。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散发出微微的暖意,散发着香油的芳香气味,很干燥。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我的天界吗?”他问。 她眨了眨眼睛,再次露出了一个微笑。“吉罗娑吗?”她问。 “是啊,”湿婆说。 “我当然愿意啊。”她说。 他感到异常地欢喜,那种感觉强烈地冲刷着他的心底。 “你要哭了。”萨蒂轻声说。 “不,”他说,“我只是觉得高兴。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萨蒂点了点头。他开怀而笑。两个人一起站了起来,他们手牵着手,朝北方走去。 般吒利迦在此时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朝身旁望了一眼,发现他的同伴已经不见了。 他从圆石上跳了下来,跑到了森林的边缘张望。 他看到新月挂在山峦峰尖;他看到月色下积雪亮白如银,万物都安静美好。 他看到在远处,雪线和山脊交汇的地方,湿婆正在独自一人,慢慢朝大雪山的方向走去。 般吒利迦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呼唤,也知道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对方。 而湿婆的背影越走越远,很快就被岩石和森林所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后记 首先要说的就是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的大家…… 自从开始学会摸键盘打字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写那么长的东西,500页的word文档,现在看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你们的热情支持,就算是号称自High会high到底的我也未必能坚持到最后。谢谢你们。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被pia,但我还是坚持要说,那就是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这故事是个HE。虽然它的主题一直是爱情,但我一直在试图写一些比爱情更多的事情,比如两个主角的成长。 一开始萨蒂只是个很平凡的小姑娘,具有巨大的力量却不知如何行使,她爱哭,很善良,但她的单纯让这样的品质祸害了她自己和别人。到了最后的最后,她不再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她成了婆罗门的女儿,她的善良蜕变成了道德感。这种道德感最终杀死了她,但也拯救了她的爱人和她的父亲,她死去的时候,人格是完满的,无缺憾的,通过牺牲,她终于成为了真正的黛薇。 而湿婆,应当说这个故事的副标题就是“天然呆的成长史”,或曰湿婆的EQ从负值颤巍巍地变为正值的过程(喂!)。就和我在故事中段就写过的那样,他需要的不是爱,而是经历爱。到了最后,他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处落到了人间,可是他的神格与此同时也到达了最高点,他终于完整了,真正成为了至高之神,学会了理解和宽恕。有时候,这两种品质比爱更为重要。 原始的神话文本中有两个片段,给予了我贯穿全文的灵感和思路。一个片段是Kalika Purana(小往世书中的一部)里的记载,众神认为湿婆应当娶妻,他认为这并不必要,因此梵天前去劝说湿婆,说湿婆的过度平静可能妨碍他履行作为三大神之一命中注定的宇宙职责,因此他应当 分卷阅读35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接受一个女人的爱,并且体验所有的情感。大家可以看出故事里这段话的原型。 因此,到了最后,湿婆体验到了爱的喜悦和幸福,也体验到了最深刻的悲伤和愤怒。他最终会达到至高的平静,因为在不知道诱惑是什么之前,拒绝诱惑是没有意义的。当湿婆已经知道人世间最纷繁复杂的情感是什么,他再跨越过去的时候,他就到达了最终的境地。 另外一个灵感来源是并不多见的湿婆萨蒂故事(常见的版本大家想必都已经很熟悉了)。在这个故事中,湿婆和萨蒂结婚后有二十五年的幸福时光,后来他们外出游玩,在森林中遇到寻找悉多的罗摩。湿婆认出对方的真正身份,向罗摩行礼,萨蒂却觉得丈夫身为神中之神要向一个凡人致敬很奇怪,湿婆告诉她罗摩的力量,萨蒂却不相信,非要去试探一下罗摩。她变成悉多的样子朝罗摩走去,却被罗摩一眼识破,萨蒂感到羞愧,回到湿婆身边。但对于湿婆来说,悉多犹如他的母亲(这种版本的故事多见于毗湿努派的文本里,固有此说),而萨蒂变成悉多的样子,就意味着湿婆必须将她视作母亲了。湿婆感到痛苦,于是就在心里秘密发了一个誓言,不再将萨蒂视作妻子。萨蒂并不知道誓言的内容,因为湿婆闭口不说,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但他让她坐在他对面,而不是他的左边(妻子的位置),她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悲伤得大哭。之后达刹举行祭祀,萨蒂义无反顾跳入火中自焚,更多是由于绝望而不是愤怒。我借用了这个故事的外壳,但是注入了不同的东西。不过诡辩一点说,从密教和性力派的角度出发,我也没有在瞎扯,因为萨蒂的确是宇宙之母的化身,是万物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隔一阵子重新看全文并加以修改,现在60万字的篇幅,有点超出我的预想。有的片段、描写过于累赘和重复,会精简削除掉;有一些写文过程中忽略了和遗漏了的情节和交代,会加进文中。有些人物的戏份会删除,有的人物会增加,也可能会加进一个新的人物。我希望修改完毕后最后能把它控制在50—55万字左右。这倒不是为了出版(虽然如果能出书,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_^),而是因为这个故事在我心中酝酿了10年,我希望它是给我自己的一份礼物,希望它最终能尽善尽美。 此外,未来可能会有一两个小小的番外吧,关于萨蒂和湿婆还在旅行时发生的故事。 最后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虽然胎藏篇完成了,结束了,但发生在那个世界的故事还并没有。虽然这故事最早是作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前篇,但大家都能看出来,无论是氛围还是人物,都和《人》有了很大的偏离。因此这故事写到中段的时候,我就已经萌发了“写一个不同的后续”的想法。细心的大家可能已经发现,胎藏篇中有些伏笔还未展开,例如乌沙纳斯让摩耶去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有些人物的结局并未交代。答案就是,他们的故事会在我的下一个续篇里继续。这个续篇里,熟悉的人物依然会出场,故事也许并不是依照神话原型诠释而来。名字和大纲已经确定了,顺利的话,大概会在今年秋冬之际开始更新吧^_^而且这次,它是HE,是真正的“相爱的人会在一起”的HE。 关于这个故事,我就剧透一句,就一句。 ——湿婆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你一直都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故事。你知道,我和你相遇时,我是一个鳏夫。我原本可能一直一直癫狂下去,想着她的死……她的名字是萨蒂,真实之女。在她诞生之前,真实本身都没有那么真实……” 谢谢大家。m(_ _)m 【番外】 番外——多福 多福 我的名字叫多福。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多子多福。我七岁命名仪式那年,有个婆罗门来看过了我的手相,说我将来会有很多孩子,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我不喜欢。 多福,那么俗气的一个名字,像是女仆和佣人或一个吠舍女人用的名字。不是一个阿修罗公主会有的名字,不是一个刹帝利大武士女儿所有的名字。 我跟我父亲说我不喜欢,他哈哈大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听你的。” 他重新又找了一位婆罗门来为我起名。新的名字有十二个音节,念起来动听极了,就像是在唱一首歌,我很满意。那个名字如今我已经忘记了。 倒是“多福”这个名字,并没有因为遭到我抛弃就消失。也许是新的名字太长太难念,宫里的人私下里都还是叫我多福公主,而就连我的父王偶尔也会念出口。那个时候,我就会大发脾气,而父王也只好向我赔礼道歉,带我出去骑马打猎作为补偿。 准确地说,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公主,因为我的父亲牛节也算不上真正的阿修罗王。 钵罗坛陀罗(我父亲提到他的时候,总是一脸不屑)被放逐后,地界陷入了内乱之中。王公们彼此攻击,争夺领地,阿修罗与阿修罗征战,战火连绵千年不止 分卷阅读36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而离地界三亿三千三百万由旬之上,天神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 我父亲牛节是位伟大的武士。他手下有七位将军,个个和他一样骁勇善战。他时常跟我说,他打从落地就开始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打仗,以至于躯体最后满满被疤痕覆盖,而他在我出生后不久终于统一了地界的大部分地方。 当然,只是大部分。阿修罗王这个头衔永远是与地界之主挂钩的。如果没有统一地界,就不能算是货真价实的阿修罗王。当然,当年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没人敢这么说。 这么说的人是后来的乌沙纳斯。 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那天我提着我的小泥车,跑进父亲的黑宝石宫殿,突然看到有个男人跪在丹陛之下。他浑身肮脏不堪,伤痕累累。他谦恭地说着什么,父亲一脸阴沉地听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男人是天界的仙人,曾是天帝所倚重的谋士和祭司,他知道了因陀罗的太多秘密,所以被雷神追杀,于是转而投靠我的父亲。 我在宫殿门口停住了脚步。乌沙纳斯转过头来,眼睛一亮。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恭敬地双手捧在掌心里,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把它奉给我。 “作为见面礼,尊贵的公主。”他说。 那也是一个玩具车。只不过,车身是用黄金做的,拉车的马是用白银做的,马的眼睛和车身的装饰都是红宝石,比我手里的泥车不知道精美多少倍。 我犹犹豫豫地接过这玩具车,乌沙纳斯抬起头来朝我一笑。 这个时候我看到父王也突然展颜一笑。他显然十分满意乌沙纳斯对我的奉承。 而我感到害怕,抓起车就跑出了宫殿。 我害怕乌沙纳斯。我害怕他那种发光的肤色和他脸上的笑容。从第一天就怕。 他眼里有座高山,高耸入云,遥不可及,蔑视四大部洲乃至须弥山。而他却对我的父亲、甚至是我折腰。 这真可怕。世上本没那样的深渊可容纳他的器量。更勿论是我父亲。 也许从那一天起,我就隐约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将来会为我的父亲、我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父亲接受了乌沙纳斯,也许是他认为,会对一个小女孩卑躬屈膝的男人毫无威胁。乌沙纳斯被我父亲当作一个寄人篱下的食客,最大的用处就是给我父亲讲讲天界的故事和掌故,逗他一乐。他孤独一人,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所有的大臣都怀疑他,排挤他,无视他,在朝堂上,他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男人并不显得沮丧。我有时在朝堂之外看到他,他总是谦恭地笑着,弯腰拿出些什么珍奇的玩具来送给我。偶尔他身边会跟着一个嘴唇红艳的女人,他说这是我父亲赐给他的,他很感激。又过了不久,那女人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小女孩。真巧,她和我生日是同一天。乌沙纳斯告诉我她叫天乘。 多美的名字。 而就在这过程中,不知不觉地,那个男人在我父亲的朝堂里逐步稳住了脚跟。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大臣中交到了朋友,也开始有人求他办事。有些大臣开始和他称兄道弟。他设法讨好了我父亲的宰相,并且通过他给了我父亲一些非常有用的建议。这些谏言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接下来的数年中,父亲击败了周围虎视眈眈的几位王公。他开始慢慢重视起乌沙纳斯来。 有些东西藏在细枝末节之中。那时我看到乌沙纳斯抱着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在花园中游玩,我出于礼貌上前行礼问好,他却只是低头看着我,笑嘻嘻地问:“怎么啦,又来要玩具吗,公主?” 我不喜欢他称呼我的方式。 渐渐地,乌沙纳斯在大臣中有了自己的势力。他那副恭谦的样子骗了不少人,结果许多人的把柄莫名其妙就落在他手里,也有人开始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他非常聪明,对于利欲熏心的人,他加以收买,对于卑鄙胆怯的人,他加以威胁;对于怀才不遇者,他加以笼络和友谊,对于忠直的人,他也忠直相待。这个时候他再向我父亲进言,已经不需要通过那个老迈昏聩的宰相了。他在朝堂里侃侃而谈。我父亲的大臣全都恭敬地洗耳恭听。 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在他的帮助下吞并了自己哥哥的领土,如今他在王宫中行走时总是昂首阔步,穿着一身黑衣,显得神采奕奕。他已经再不需要曲意逢迎任何人了。 后来我又遇到他带着天乘来王宫花园散步。天乘已经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活泼好动。乌沙纳斯笑着把我介绍给她:“这是公主殿下。” 而天乘看着我,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哦,你就是那个多福公主!”她嚷嚷。 我讨厌这个名字,宫中人人知道。 可是乌沙纳斯只是大笑起来,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走了老远,我还看到天乘转过头来,一脸轻蔑地朝我做鬼脸。 可是当我对父亲说不喜欢乌沙纳斯的时候,他只是笑着说我太孩子气了。“乌沙纳斯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以助我成就统一地界的大业。不久之 分卷阅读361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后,当我统一地界,就可以和那个傲慢又暴虐的天帝一决胜负。”他这么说着,笑着用他布满伤疤的大手摸我的头发,“到时候,我就把天帝女儿的如意树抢来给你!” 我的父亲是位卓绝的武士。可是在政治上,他并不高明。他将信任全副给予了乌沙纳斯,他变得非常依赖他,虽然乌沙纳斯名义上只是一个祭司,可他逐渐掌握了我父亲的朝堂。 当时,钵罗坛陀罗的孙子伯利居住在在离波陀罗很远的一个小领地里,从来不被视作是威胁。但伯利成年、开始接管领地的统治权之后,他一族的力量一年比一年稳步增长。附近的王公有为他献土的,有和他联盟的,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无法忽视的一股势力。 父亲很担忧伯利。他在朝堂上征集大臣的意见,是否应当乘伯利还未成为巨大威胁时铲除它。大臣们纷纷表示同意。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乌沙纳斯微笑着开口了。 “伯利像他祖父,徒有美德,毫无野心。”他说,“他的领土太小,也离波陀罗太远,征伐需要太多的投入,所得又不多。更何况,能容忍伯利,才能说明陛下的器量不是吗?” 方才还一致同意攻打伯利的大臣们突然纷纷转向,赞同起乌沙纳斯来。这件事也就这么被搁下了。 有一年,我要过生日了,往常的时候,宫中一定会开始张罗为我做新衣裳,可是今年却毫无动静。 我走进父亲的勤政厅,看到他面对着一叠贝叶皱着眉头。我父亲从小行伍出身,识字不多。大臣的文件,都必须由别人来念给他听。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职务成为了乌沙纳斯的专权,以至于没有乌沙纳斯在身边的时候,他想要理解那些措辞华丽、语义精深的文件到底说了什么都有困难。 “父亲。”我叫出声来。父亲抬头看向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可那不是一个好兆头。他舒展眉头的方式,像是一匹坚硬的皮革在温水中一下在变得软趴趴的。 “怎么啦?”他温言问我。 “我想要做新衣裳了,”我说,“可是都没人给我布匹!” “这样啊,”父亲笑了起来,“那我带你去拿吧!” 他站起来,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向王宫内库。这个时候我听见王宫之外有音乐喧天。听说那是乌沙纳斯为了天乘的生日特地请来的戏班子。 那边好热闹。这边我和我父亲两人孤零零走着。身旁连个侍卫都没有,他们都去看那边演戏去了。 我和父亲走到了王宫内库前。把守的官员急匆匆跑过来,朝我父亲鞠躬敬礼。 “打开库门。”我父亲威严地说,“我要为我女儿挑选做新衣的布匹。” 司库的官员抬起脸来,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这个……”他嗫嚅着说,“陛下,我不能开。” “怎么?!” “您看,陛下……我得到命令说,如果没有乌沙纳斯大人的授权,谁也不能擅自动用内库里的财富……” 父王睁大了眼睛。 “可我才是国王!”他咆哮着说。 司库官员汗如雨下。“可是,”他说,“这道命令,是您自己下的啊……” 我父亲的表情僵住了。 隔了一会,他才勉强笑着说:“苏羯罗那狗崽子,爪子都伸到我内库里了啊……” 那天到底有没有开门拿到布匹,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后来父亲牵着我的手回去。他的背脊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塌陷。 随着我逐渐长大,乌沙纳斯也越来越变得权势熏天。征兆一个个呈现出来。父亲在朝政上有什么想法,如果乌沙纳斯没有说同意,大臣们都一个个支支吾吾。父亲要出宫打猎的时候,人家告诉他,没有乌沙纳斯大人的许可,不可随意动国王的战车;父亲要骑马出去兜风的时候,人家告诉他,乌沙纳斯大人说了,国王身体欠佳,不可随意骑马外出。就连父亲想要去看看自己收藏的兵器时,都会被人拦住,说是为了王宫安全起见,兵器已经都交给乌沙纳斯的侍卫们看管。有一年老宰相的住宅失火,父亲想要派王宫的卫队去救火,人家却告诉他没有乌沙纳斯大人的手谕,卫队不可擅自离开王宫。老宰相就那么被活活烧死了。发展到最后,如果没有乌沙纳斯的同意,父亲的政令甚至难以传到波陀罗城之外。 我想父亲发觉自己已经被逐渐架空之后,肯定做了一些抗争,徒劳地想要把被篡夺的权力从乌沙纳斯手里夺回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乌沙纳斯羽翼已丰,他已经掌握了我父亲的朝堂。他笼络了大部分的大臣,甚至已经收买了和我父亲同生共死过的七位将军中的五位,就在我父亲在黑宝石的宫殿里,听着那个男人甜蜜的话语时,他心甘情愿地把他的财富、他的臣子、他的军队和国土都一一送给了乌沙纳斯。 父亲知道如何在战场上杀敌,可对付朝堂上微笑的敌人,他全无办法。 在那数年之内,父亲迅速地老了下去。他不再去检阅武场,不再带着我打猎,甚至也不怎么出宫了。他的战车放在王宫的马厩里积灰。有时我去找他,看 分卷阅读362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勤政厅里,面对着他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贝叶发呆,宽厚的背脊像锅一样弯着。他被磨出厚厚剑茧、布满疤痕的手沾满了贝叶上的墨水,看起来像个可怜的超龄梵学生。 那时我已经年纪不小,天乘也长大了。年轻姑娘中同样也有自己的战场。我那时对乌沙纳斯到底做了什么并不是特别了解,可我对他已经有种本能的憎恨,这种憎恨延续到了天乘身上。 天乘倒总是独身一人,她父母总不在身边,她跟着乌沙纳斯的侍卫长、一个脸上有细疤的武士厮混,从小就像个男孩子,舞刀弄枪,跳上跳下。她什么也不怕,尤其不怕我。她从来也没有对我表现出过半分的恭敬。 我想她是将对我父亲的轻蔑延续到了我身上。 我是公主,自然有许多的女伴环绕身周。当我很快就发现,我身边的女伴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听话,转过身去就去奉承天乘。少女们是最聪明的,虽然她们足不出户,但在闺房里偷听成人说话,她们早就知道,谁才是这个国家里掌握真正生杀大权的人。 然后就是命定的那一天。 后宫里的女孩都一起到城郊的水池去洗浴。女孩子们把衣服挂在池塘边,跳下水嬉戏。 就在玩得开心的时候,有一头巨大的白色雄牛在水池不远处走过。 它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雄牛,它的背峰像积雪的山峰一样,额前还有一轮明月。 女孩子们都看呆了。天乘却第一个尖叫起来,朝水池边游去。“傻瓜呀!”她大喊起来,“那是化身雄牛的世尊湿婆呀!” 少女们中间爆发了一阵混乱,大家争先恐后去拿自己的衣服遮盖身体。我也赶紧一把抓起一件衣服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乘一把抓住了我。 “你干什么!”她竖起了双眉,“这是我的衣服!” 我低头看看,的确是拿错了。这并不奇怪。我和天乘那天穿得都是藕色的衣服,实际上它们就是一匹布做出来的。那是别人进献给我的布料,可却被王宫的裁缝偷偷剪了一半,拿去讨好乌沙纳斯了。 是我拿错了,我应该对天乘道歉。 可是我不想。 “我爱拿就拿,”我说,“我是公主!” 天乘的眉毛竖得更高了。 “你是我的学生,阿修罗女!你的举止失去了礼貌,对你不会有好处!” 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讲话。我瞪着天乘。 多长时间以来集聚的怒意,突然就在那时一并涌上了心头。 父亲那灰暗的表情,坍陷下去的脊背。 “我父亲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你父亲都得要俯首帖耳站着,而且还得要不断低声下气颂扬他,”我大声说,“你父亲在天界混不下去才来投靠我父亲,我父亲出于怜悯才给你父亲一席之地。你是个乞丐的女儿,而我是施主的女儿!讨饭丫头,我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 天乘睁圆了眼睛。大概也从没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衣裳。 而她扇了我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我哭起来了。少女们乱作一团。 回宫后,天乘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把我的言辞都讲给了她父亲听。 我知道乌沙纳斯绝对不会生气。可是他却走到了我父亲面前,做出一脸又沉痛、又愤怒的样子来。 “国王啊!行为不法的人未必立刻得到果报,却一定会在他的子孙后辈身上应现。你的女儿用那么难听的言辞来侮辱我的女儿,侮辱我本人。我不能容忍对我女儿的欺辱。如果我对此忍气吞声,就等于承认我自己是寄人篱下的乞丐。我多年来为陛下尽心尽力,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评价。人们会丧失对我的信任,也会觉得你毫无容人之量,你把我当作满嘴谎言的人了,那么我别无他法,只好离开你的国土了。” 我站在父亲身边,瞪着乌沙纳斯,气得浑身发抖。大臣们沉默着。天乘骄傲地嘟起嘴来。 我期待父亲大发雷霆,让乌沙纳斯爱滚就滚。他怎么来的,也让他怎么离开。 可是我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却低声开口了:“苏羯罗啊,我知道你从不说谎和违法,你拥有正法和真理,请你对我们多施恩惠吧!如果你抛弃我们就此离去,我就别无其他出路了。” 他说话的声音又小又低,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这还是他吗?是那个在战场上不畏惧任何人的大武士吗?是那个为自己打出一片天下的提迭之王吗? 大臣们依旧沉默着。 而我父亲又开腔了,“苏羯罗,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女儿的过失?得到我的珠宝,还是大象和牛马?要怎样才能平息你的怒气?要怎样才能平息你女儿的怒气?” 他的庞大身躯竟然能那样缩在宝座里,看起来如此可怜。 天乘大声说:“我要她做我的女仆,我才能消气!” 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几乎失去了知觉。愤怒让我晕眩。b 分卷阅读363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r   而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转过身去。“天乘,不得放肆!”他厉声斥责他的女儿。随后,他又转身向我父亲鞠了一躬。 “陛下,请原谅天乘的失礼。方才是我过于激动了。”他又换上了那幅谦恭的腔调。“我实在不应该为了公主的几句无心之言而做出如此犯上之事。请陛下务必原谅我,接受我为您继续服务。” 我听见父王嘟囔了几声。似乎是同意、好之类。而大臣们突然激动起来,开始纷纷颂扬乌沙纳斯的宽容。 眼泪在顺着我面庞流淌。乌沙纳斯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并不需要真的让我成为天乘的女仆,就可以让我和我的父亲受到最大的羞辱。他只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父亲已经彻底丧失了与他对抗的勇气和力量。 那天晚上,我把很久之前乌沙纳斯送给我的那辆宝车找出来,用石头砸碎。我把它砸成几块,把每块黄金马车和白银骏马再又砸成金属片,再把金属片砸成碎片,我把那些红宝石都砸成粉末。我一下一下地砸着。 “你的手流血了。”我听见有人说。我抬头看到了父亲。 他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衰弱。他只是我那个神勇高大父亲的一个灰色影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有一瞬间我想死。 “乖女,你痛不痛?”他说。 不痛,一点也不痛。痛的是我脸上天乘耳光的痕迹。 痛的是天乘嚷嚷着要我去做她女仆时,我父亲那屈辱的沉默。 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我的父亲,继续把宝车砸成碎片。 父亲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他转身离开了。 隔天宫里的人发现我父亲呆呆在露台上坐了一晚上,穿着睡衣。没有人管他。宫里的佣人也大都是乌沙纳斯的人了。 我剥夺了我父亲最后一点安慰,最后一点支持。 不久之后,乌沙纳斯突然提出一个建议来。在俱卢之野之北是半神悉陀的领土,那里在山脉的影子之中,与地界接近,但一直是天神的领土。乌沙纳斯说,那块地方非常有价值,对它发起攻击将会是一次又不用花费力气又会有重大收获的军事行动。他特别善意地建议我父王御驾亲征,将那块土地从天界夺过来。 我父亲同意了。乌沙纳斯给了他一只只有几千人的军队,还有唯一还对父亲保持忠诚的两位将领。 他们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听说后来是因陀罗亲手砍下了我父亲的头颅,把它高悬在他的雷电旗帜上示众。 后来人们讲起这件事情,都在嘲笑我父亲的愚蠢。他怎么就会听信了乌沙纳斯给他灌的黄汤,自以为可以挑战那时还在力量顶峰的因陀罗呢?他怎么会轻信到那种地步,看不出来乌沙纳斯是在借机除掉他呢? 不对,这不对。 父亲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他被乌沙纳斯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太白金星之主是要让他去送死。 可他明知这是送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不归之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保存自己那点可怜自尊和荣耀的办法。如果他不出征,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被无声无息地鸠杀在宴席之上,死在一杯端过来的饮料上,或是被一个从来没拿过刀剑的仆人用枕头闷死在床榻上。 与其这样,死在宿敌因陀罗手下,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 我无法想象出征前的夜晚,他看着乌沙纳斯给他的文件,那些始终与他为难的漂亮文字,如今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死亡。而那个时候,我依旧还因为数年前他的软弱与他斗气,没有能见他最后一面。 我注定要为此忏悔一辈子。 由于结局早早注定,波陀罗根本没为我的父亲之死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纷扰。朝堂也很平静,一切尽在乌沙纳斯的掌握之中。 伯利被乌沙纳斯迎到波陀罗,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 乌沙纳斯的眼光没有错,伯利的确是不世出的王者。 在他的统御之下,乱纷纷打了几百年内战的地界在十年内就恢复了和平。 那些骄横好战的王公,被伯利或以武力、或以联盟、或以利诱收服。 他停止了和那迦的边境战争,和龙蛇们签订了盟约。 他鼓励人民休养生息,鼓励耕种和生产,不再强迫未成年的少年和老年人加入军队。 他解除了严苛的禁令,让婆罗门到人民中去散播知识。 他邀请商人到王宫中去商议如何建立市场,让臣民们自由交换货物,让军队保护在地界广大森林中跋涉的商队。 他修建被战乱破坏的水渠、道路和桥梁。 他修改了税法,让最贫苦的百姓也可在灾荒之年活命。 地界摆脱了饥饿和苦难,人民很快就遗忘了我的父王。 我可怜的父王。 是的,他远远比不上伯利。他是个徒有武力的军人,不懂治国之道,也没有外交手腕,他为人粗暴,不会像伯利那样善待有知识的人,他不识字,不懂音律,不会像伯利那样每天穿 分卷阅读364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越波陀罗城中的集市,去听寺庙里的音乐,和僧侣们和颜悦色地交谈。他年青时长年征戮,令人民受了太多苦楚。不会像伯利可以不带侍从随处行走,并且还能收获人民的笑脸和献上的瓜果。他是个差劲的国王,可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他把我抱上小马,粗糙的大手呵我痒痒。他摸我的头发,听我幼稚的话哈哈大笑,他为我取生日的新衣,我手破的时候,他温柔地问我痛不痛。 他的头颅据说至今还挂在天帝的四象门前风干。乌沙纳斯甚至都懒得和天界去商谈赎回我父亲的尸首。阿修罗的细作们去了永寿城后回来后说,父亲的皮肤都干枯了,两眼凹陷下去,风吹来的时候,他下巴上的花白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在宫中做一个隐形人。女伴们在我父亲死后一哄而散,再也没有人搭理我。宫中的佣人对我也爱理不理。有时候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叫我多福,我沉默不语。 我经常偷偷躲在父亲从前的勤政殿里(现在那里是库房),一呆就是一整天。角落里还堆着那些曾让父亲感到如此为难的贝叶。我隔着窗棂向外看。我看到天乘披甲带剑,兴高采烈地骑着一匹小红马奔出宫外。那匹小红马原本是父亲送我的礼物,我们一起出去打猎时我就骑着它。 那个在我父亲面前如此骄横的乌沙纳斯,对他亲手扶持上位的伯利死心塌地,几乎全无自我、呕心沥血地为伯利的霸业尽心尽力,一脸大忠臣的样子。 是的,没错,他那么能干,我父亲配不上他。只有伯利王能让他效忠。 伯利倒是待我很好。他和传说中一样,人品高尚。他从未错待过我。节日到来时还差人送些首饰和衣服过来。 我每天都咒他死。 我不恨他,只是想看看如果他死了,那个乌沙纳斯脸上的笑容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过了几年,眼看着地界在伯利的统治下越来越兴盛强大,国富兵强,已经有了和天神一争高下的资本。 我悄无声息在后宫独自活着。有一次,我独自坐在王宫的花园里,天乘抱着几个果子路过,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看上去英姿飒爽。半路有个果子掉了,咕噜噜滚到我脚下。她看了我一眼,吩咐我把果子捡起来洗干净,给她送过去。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以为我是个女仆。 我照办了。洗那果子的时候,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就好像那一记耳光还在发挥效力。 那年秋天到来的时候,乌沙纳斯向伯利提出来,要把我嫁给我父亲的侄子婆罗恩奢迦。他的父亲曾被我父亲击败,婆罗恩奢迦愤而投靠了伯利。他也是个大武士,在年轻的阿修罗王公们中很有人望。乌沙纳斯认为将我嫁给他可以令婆罗恩奢迦倍加忠心。 伯利同意了。他虽然觉得我年纪还太小,但我和表兄有亲戚关系,因此我一定会在他那里受到善待。 烂好人。 他给了我许多的嫁妆。我听着侍女们在谈论,说婆罗恩奢迦是多么英俊,多么勇武。说他虽然刚丧妻,但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而我又是多么幸运,如果我好好待那孩子,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地界之王的母亲。 我等她们收拾完毕,走出宫殿。然后我把那些伯利王给的嫁妆,检出最轻便的、最好携带的,用婚纱打了一个包裹。这个时机我等了很久很久了。 第二天婆罗恩奢迦果然来了。伯利格外施恩,让我先和他见一面。他站在花园里等我。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他微笑着说,然后准确叫出了我那十二个音节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喊我了。而婆罗恩奢迦,他的确和侍女们说的一样那么英俊,黝黑的头发宛如雨云般美丽。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的房间里,第一次产生了犹豫。我想着我表兄脸上的笑意,想着他念出我名字时动人的声调。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天乘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她十分兴奋,正在和乌沙纳斯撒娇,似乎乌沙纳斯要让她去办一件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乌沙纳斯答应她,如果她成功,王宫里的侍女可以随便挑一个走。 我抬起头来,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天乘多年前给我的那一记耳光的痕迹依旧在,发红发烫,痛彻心肺。 我逃走了。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逃出了王宫和波陀罗。我拿出一点钱来,求路过的商人把我带到了人间。 我想象着乌沙纳斯和伯利发现我不见了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我想象婆罗恩奢迦发现伯利无法履行承诺时会有什么反应。想着这些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我在人间一个叫大天森林的地方停下来,把我的那一小笔财富埋在大岩石下,只留了一小部分随身携带。我想将来这些财富肯定有用。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我很聪明。 实际证明我很愚蠢。 对于我的逃离,乌沙纳斯和伯利没表现出任何的失望,伯利那么富有,也根本不在乎我偷走的那笔财富。至于我想要用逃跑来离间我表兄和伯利的企图,更是愚不 分卷阅读365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可及,不久之后他就被伯利任命为了波陀罗的总督。 但这些都不重要。 没过几天,我所在的商队在一座山中遭遇到了强盗。那群强盗杀光了商队的人,抢光了我身上的东西,轮 暴了我。 他们带着我要去东方的奴隶市场。半夜我用小刀子割断绳索逃走了。在路边我又遇上一个商人,他长着灰白的胡须,有点像我父亲。我央求他带我去大天森林。到那里我可以把我的财富分一半给他。 他为人很好,满口答应,为我提供衣食,然后把我带到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里,把我卖进了妓院。 那是一座很高等的妓院,年轻女人们在那里学习64种和男人交 合的体 式,以及如何吟诗作画,弹琴唱歌,和男人调笑,骗走他们的钱。 我一开始不愿意学,被饿了十四天。 后来我愿意学了。他们问我要给我起个什么花名,我晕乎乎地念出了我那十二个音节的名字,老鸨听了哈哈大笑。 半年后我学成,开始接客,但我已经不是处 女,价值并不高。我总是心不在焉,所以老是被老鸨打。有一次她听见我求一个客人带我去大天森林,于是我又被饿了二十八天。我在妓院里呆了好几年。那些年里,我听说天神和阿修罗打仗了,天神战败了,伯利登上了天帝宝座。没过多长时间,又听说伯利被毗湿努击败了,阿修罗又全体被赶入了地下,然后哪个国家的人类国王又做了代理天帝什么的。什么都不平安。什么都不安定。 有一天我听说婆罗恩奢迦被友邻王派去的刺客杀死了。 我换了一个城市,换了一家妓院生活。我是阿修罗,阿修罗比天神寿命短,但还是比人类长寿上几十倍。老鸨说我的客人都已经老了,我还保持着青春,让客人怪不舒服的,所以就把我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七、八年吧。 罗刹打来了。 听说他们也攻破了地界。乌沙纳斯苦心营造的王国,已经在罗刹的铁蹄下破灭。 我所在的城市也被攻破,罗刹在城里随意食人,到处兵荒马乱。妓院也散了。我混在逃难的人群里,跟着他们四处奔走。然后我又遇上了强盗。然后我再一次被轮 奸。 说实在的,那群男人在我身上耸动时,我已经没什么感觉,只盼着他们赶快完事,然后最好不要杀我。 他们当然不杀我。他们把我卖到了恒河与阎牟那河边的一座城市的奴隶市场里。 我被剥光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自称是王室总管的男人来买走了我。 “王后目前少一个使女。”他说,“你手脚勤快吗?” 我说我勤快极了。 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念出了我那十二个音节的本名。 他皱起了眉头。 “太长了,侍女不兴有这么贵气的名字。”他想了想,“你就叫多福吧。” 然后他看着我。“怎么了?”他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不满意这个名字吗?” 我说我很满意。 我跟着他朝王宫走去。沿路上的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我想起许多年前,我跟着父亲一道回王宫,路上也开了这么多的木棉花。 王后很忙,没时间见我,所以总管先指派了许多杂务给我。我在擦地板时他告诉我,一定要遵从王后的话,哪怕和国王的话相违背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时我抬起了头,看见了天乘。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身中性的装扮,她拿着贝叶文书,皱着眉头,被一群七嘴八舌的臣子包围着。 总管让我上去向她行礼。我用额头触碰她脚尖。而她只是点头,眼皮都不抬。 “多福?”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她只是嘟囔了一句,“好像在哪里听过,俗里俗气的名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记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耳光还印在那里,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天乘怎么会成了人类的王后。我并不怎么关心。我只知道她如今在这个国家里,就和她父亲当年在地界一样只手遮天。她是这个国家不折不扣的女王,她丈夫迅行王充其量只是个架子。 我勾引了迅行王。 这其实费不了太大的劲。一个总是被妻子强压一头的男人总有许多的郁闷,他发现一个侍女善解人意时会很高兴,如果那个侍女还碰巧长得不错就更好了。而迅行本人呢,既无自制力,也无耐性。 可怜的天乘,她是如此忙于国事,她的丈夫是如何被我一点点撬走的,她毫无察觉。可怜的天乘,她和她父亲一样有政治才能,可是在女人的战场上,不用交手,她就已经败得丢盔弃甲。可怜的天乘,她很擅长和列国使者打交道,处罚不听话的国内地主,可是在床上功夫上,她远远比不上我。可怜的天乘,她是如此之忙,忙得连照看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两个小王子很快就喜欢上了我,因为我温柔体贴,比他们严厉果决的母亲更容易亲近。 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已经从她手里夺走 分卷阅读366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了她作为妻子的床榻,她的房间,她的家庭。 有一天,迅行偷偷来找我,拿着一匹绸缎。他告诉我,这是别国进献给天乘的衣料,但是他觉得,这身衣料还是穿在我身上更加好看。 那布料实际上难看极了。可我接过来时会心地对迅行微笑,当时我已经怀了他第一个孩子。 我生下第三个孩子时,天乘才发觉我和迅行之间的关系。 那天我被三个儿子环绕着,坐在她的房间,她的卧榻上,穿着本来是属于给她的衣服,带着属于她的项链和首饰。我是多福。 多子多福。 她是王后,我是侍女。我比她还要多一个儿子。 她和迅行一起站在那里,三个孩子一起跑过去叫爹爹。迅行吓坏了,对着儿子们闭紧了嘴巴,心惊胆战地看着天乘。可是那三个孩子,每一个都长得和他如此相像。 天乘气得脸都发白了,她愤怒地指向我。 “你只是依附于我的奴隶……”她声音都颤抖了,“你竟敢违背正法!” 我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我遵循的只是阿修罗的正法。 天乘顿足,转身就走。迅行急忙追上去。没用的男人。 我听见王宫庭院里迅行在大喊大叫,央求天乘留下来,听他解释,而天乘显然头也不回,迅行追着她追了出去。 过了几天之后他们才回来,两人的脸色都非常不好看。看到他们时,我知道,我在宫中的十多年的生涯已经完了。 我哭着跪在天乘脚下请求原谅。我对她说,“求你饶了我们母子,你看这三个孩子,每一个都和国王如此相像……”孩子们哇哇大哭。最小的补卢,我最爱的儿子,他还不满七岁。 迅行拔出刀来要杀我时,天乘回过身一把夺下了他的刀。 “我说过了,”她厉声说,“你敢!”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对我的裁决。我的三个儿子可以留下,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国王的骨血。但是我将被赶出宫去,赶出国境去。我的儿子们会认她为母亲,最后把我彻底忘记。我失声大哭,央求哀告,天乘全然不理。我被剥除了所有华贵的衣裳和首饰,裹着一块粗布被赶出了宫门外。泪眼里我回头望,天乘漠然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我,迅行鬼鬼祟祟站在一边,连跟我道个别他都不敢。 我的孩子都在天乘脚下哇哇大哭。 我回过头去,一步一步走出这个城市。 我走了很久很久,路上遇到强盗,士兵,商人,罗刹,难民。我没有死,我活下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变得很坚韧。 最后我在人迹罕至的森林边搭建起来一座小屋。我就住在那里,独自一人过活。 偶尔我用森林里的物产跟附近的村庄交换米和盐,用俱舍草编成的垫子跟路过的小贩交换其他杂货。 森林里有一群野鸽子。我喂给它们谷粒,后来慢慢就驯服了它们。 时间依旧在流逝。曾经不可一世的罗刹,听说也被毗湿努化身的罗摩王子击败了。天界、地界和人间,都慢慢恢复了和平。 有时候我坐在我的小屋外,用俱舍草编织垫子,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我脸上,我抬起头来,有时想一点事情,有时什么都不想。鸽子在我的屋檐上咕咕地叫着。 有一天,我就这么坐着,突然发觉森林边缘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他的黑发留得很长很长。他满身都是尘土,但还看得出原本白皙的肤色。 他额头上有一轮明月。 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他一直在流浪,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看起来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招待他坐下来,请他吃了点野果和根茎,打来凉水请他洗脚。这一切都做完时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是谁。 他扬了扬眉。“是吗?” 我拜倒在他的足下,向他央告。我说我听说过,他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听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只是沉默着。 “那你想要什么呢,牛节王的公主?”他最后这么说。他也知道我是谁。 “我想见我小儿子一面。”我说,热泪盈眶。“他从我这里被夺走的时候,还不满七岁。” “那他一定记不得你了。”他说,“你还是要见他吗?” 我抬头看着他。 “恕我失礼。”我低声说,“我听说过您和仙人之女萨蒂的故事。那您也应当知道,被夺走了心爱的一切的人所祈求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变得有点飘渺,看向了远方。 “那好吧。”他轻声说,“就这样。” 送他走出森林时,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其实您很幸福。” 他转头看着我。 “毕竟您一生中切切实实地爱过一个人。”我说。 “那你呢?”他说,“阿修罗的公主,你的一生又是为了什么?” 往事在我脑海中掠过,我苦笑起来。 “为了一记耳光。”我说。 分卷阅读367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了。 隔了数个月,有一天,我正在屋子里缝补衣物,突然听见外面有马嘶的声音。 我走出去看,发现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武士,正牵着马东张西望。看到我出来,他露出了笑脸。 “我路过这里,想来讨碗水喝,”他说。 他的脸庞和年轻时候的迅行很像,但比迅行更加清秀可爱。他的眼角眉梢,全都像我,只是他察觉不出来。 我最小的儿子,我最爱的儿子补卢。 我用树叶编的碗给他水喝。我问他这么着急赶路时为了什么。 他老实交代:“我在外求学,突然听说父亲病得很严重。” 我看着他。“你愿意听一个我这样妇人的劝告吗?” 他真是个好孩子。“您这样的母亲最有智慧,”他恭恭敬敬地说,“您说吧,我一定照办。” “你的父亲身患重病,一定有许多未了的心愿,而作为儿子,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高兴才对。”我说,“你回家之后,要径直扑到他床前,并且指天发誓,无论他有什么心愿,都替他实现。而且到时候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来,你都一定要照办。” 他点了点头。“我一定听您的。”他说着,又歪着头看着我。“因为我总觉得您特别亲切。我见过你吗?” “不,从未。”我说。 他笑了起来。“那一定是正法安排我们相见。” 错了,我心里想着,我亲爱的孩子。安排我们相见的,不是正法,而是毁灭。 我送他离开,马蹄扬起的灰尘消失在小路尽头。 这时一只鸽子咕咕叫着飞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抓住它,从它脚上解下一片小小的布片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字。 上面说,迅行的长子,也就是他和天乘的太子雅度,已经拒绝了迅行的要求。 我笑了起来。 我被赶出王宫之后,终于辗转地回到了大天森林。我找到了当初我埋财宝的那个地方,把它们挖了出来。 我在宫里认识一个小文书,他父亲长年卧病在床,虽然不致命,但总是要靠药养着,那是一笔怎么也断不了了花销,而他又很穷。 离开王宫前,我把我在宫中多年的积蓄都给了他,我告诉他,希望他将来能帮我传递消息,时时刻刻告诉我我孩子们的情况如何。只要他递消息来,每次我都会给他一点东西,一角碎黄金,或是一点点宝石。他答应了。 多年来他一直告诉我王宫里发生的一切,他告诉我,国王已经逐渐老去。而王后呢,真可怕,一直不见衰老。国王眼睁睁地看着她,心里越来越不平衡,他变得如此畏惧衰老,于是整天缠着天乘,求她告诉他保持青春的秘诀。而天乘终于烦了,她告诉他,只要他的儿子们中有人愿意把青春和他的衰老交换就成。 而迅行几乎为此疯狂,他立即把在各地求学的王子们都召集回来,逐个问他们,有谁愿意和他交换青春年岁。 可怜的天乘。她的儿子都是我看着长大,他们和他们的父亲都是一个德行,这我会不知道。他们要是愿意交换青春,那才有鬼。至于我的儿子们,真可悲,他们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拒绝了父亲的要求。由于失望而勃然大怒的迅行拿出了他生平唯一一次的果决,他说如果补卢一回来,说他愿意接受父亲的衰老,那么他就要剥夺其他四个儿子的继承权,把王位送给补卢。 天乘理所当然很生气,但她自信地认为,补卢也不会同意和父亲交换青春的,最终王国还是她儿子雅度的,因此并没有反对。 我想知道当她看到补卢一回来就扑到父亲床前发誓满足他一切愿望时脸上的表情。 可怜的补卢!你一定会很生我的气吧?你会白发苍苍地登上王座,心里怨恨着我的建议。但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你做出的决定是多么重要。再没有什么比一个父亲的怨恨对子女的伤害更大了,而且这种怨恨随着时间,会越来越强大,最后变成诅咒。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秘密,是我父亲早年醉酒时对我讲的。 天乘所生的儿子们依然可以继承领土,依然可以生儿育女。但是他们注定会被先祖的诅咒所缠绕。许多年后,他们将会逐一灭绝。而我最爱的小儿子补卢的儿孙会在先辈的祝福下繁荣昌盛,延绵不绝。 我是多福。 多子多福。我至少应当让这名字配得上它的意义。 我比人类长寿几十倍,我一定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看到乌沙纳斯的、天乘的后代灭绝,而我的后代成为大族,填满这大地的那一天。 天乘也和我一样长寿。她也将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我放飞了鸽子,看着它飞上天空。然后我走回屋子里,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四象门上的父亲的头颅对我微笑。然后我们好像又回到波陀罗的黑宝石宫殿,在勤政殿里,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 分卷阅读368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他的手粗糙温暖。 有的人为了爱而过了一生,有的人为了钱,有的人为了权。我只是为了一记耳光。可是有个时候就是有这么古怪的事情,人的一生就被一瞬间给定格了。我的前半生为了承受那一记耳光和它带来的所有的东西而苦痛,我用去后半生报复那一记耳光带来的所有苦难。 我并不觉得不值。我曾是阿修罗的公主,是逃跑的新娘,是妓女,是宫女,是母亲,我养育过三个孩子,我会看着我的儿孙们完成我的复仇。如今,我和曾为了爱、权力或理想而有着充实一生的人们一样,为我的人生欢呼雀跃,感到幸福。 注:天乘的后代为雅度族,十余代后由于族内互相杀戮而灭绝。 多福的后代,即为月亮王族之婆罗多王族,延续至今,被认为是现代印度民族的先祖。 【番外完】 ~Ishvara~ 首神篇 12 作者有话要说: 【RP的五十问】 这章中因陀罗和伯利的对话部分借鉴了《摩诃婆罗多》中因陀罗和伯利的对话,特此说明=w= 此外奉上RP的五十问…………作为给古同学的回礼TwT Vishnu:好了,我是下凡准备工作中还被临时拉来做苦力的提问人……作者威能。请问你的名字是? Shiva:Shiva. Sati:Sati. Vishnu:年龄是? Shiva(掰指头ing):……不知道。 (V插嘴:应该是和我一样大。也就是没有寿数。) Sati:天神年一千岁左右……按人类换算也成年了。 Vishnu:性别是? Shiva:按外观来说是男性。 Sati:女。 Vishnu:你的性格是? Shiva:我的性格……?我的性格…………(沉思中) Vishnu:算了我代你答吧,你的性格是没头脑、一根筋、做事不经思考、说话让人讨厌、诸如此类。 Shiva:………… Sati:呃……至于我,我不知道。自己形容自己感觉很奇怪。最近,经常被人说固执:( Vishnu:对方的性格是? Shiva:虽然表面上并非如此,但时间久了就发现她不愧是仙人之女,对于道德和礼法看得很重。 Sati:从前觉得是难以捉摸,现在……现在觉得可以说是不通情理吧。有时候觉得令人生气,有时候又觉得很可怕。 Shiva:是吗?为什么? Sati:你看,就是这样的时候…… V:我完全能明白。 Vishnu: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Shiva:在八方护世天界上。 Sati:我在找掉落的油灯的时候。 Vishnu: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Shiva:她看起来慌里慌张的。其他没印象。 Sati: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是一头牛啊…… V:噗哈哈哈…… Shiva:这有什么好笑的…… Sati:(突然觉得很丢脸……) V:喜欢对方的什么地方?顺说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Shiva:说不清楚。 Sati:说不出来…… V:= =喂你们还真是有默契啊…… Vishnu: 讨厌对方的什么地方? Shiva:什么都谈不上讨厌……或者讨厌的定义应当首先被确定? Sati:有时候不通情理显得很冷酷,而且不听别人的说话,还会按他的那一套神奇逻辑说教。 Vishnu: 觉得你和对方的相性如何? Shiva:相性很好啊。但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Sati:其实经常有矛盾,只是他好像不太能理解。 Vishnu:怎么称呼对方的? Shiva:Sati,后来也叫Devi。 Sati:Shiva。 Vishnu: 希望对方怎么称呼你? Shiva:就叫我名字就可以。 Sati:我听过别人对自己的妻子各式各样的称呼,不过他说出口来的话,一定感觉很奇怪。 Vishnu:比如……美臀女郎?没有缺点的美人? Sati:= =果真很奇怪。 Vishnu:如果把对方比做动物的话是什么? Shiva:鹿……(沉浸在对某个梦的追忆中) Vishnu:喂你流口水了! Sati:雄牛。因为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这个样子。 Vishnu:同感,横 分卷阅读369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冲直撞的野牛。 Vishnu: 如果送对方礼物会送什么? Shiva:她希望得到的礼物。 V:你这回答太狡猾了。 Sati: 不,他是认真的。 V:那你呢? Sati:我想想……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吧。这样他就不会不停问为什么了。 Vishnu:希望得到什么礼物呢? Shiva:目前这个阶段并不渴求其他东西。 Sati:(脸红)我已经得到了 Vishnu:有对对方不满的地方吗?有的话是什么? Shiva:不满和讨厌有何区别? Sati:你看,又开始了…… Vishnu:你有什么缺点? Shiva:我是弃绝者,无家庭,无财富,无出身,很多了吧。 Vishnu:你真谦虚,我觉得我还可以替你补充上一万八千条左右。 Sati:还是觉得自己形容自己很奇怪。不过这么说吧。乌沙纳斯也说过我好心经常办坏事。 Vishnu: 对方有什么缺点? Shiva:缺点和不满和讨厌有何区别?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三遍,意义何在? Sati:……我头疼…… V:= = Vishnu:讨厌对方做什么事情? Shiva:你看,又来了。 Sati:我讨厌他根本不顾及他人想法的时候做的所有事情。 Shiva:事实是我根本无需顾及他人想法。 Vishnu:你做了什么对方会生气? Shiva:很多时候我的作为似乎都让她生气,尽管我不太明白是为什么。 Sati:没见过他生气。 Vishnu:两人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 Shiva:该做的都做过了。 Sati: 按他的说法,乾闼婆式的夫妻 Vishnu:两个人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Shiva:什么叫约会? Sati:……从来没有过。 V:= = Vishnu:那个时候两人是什么气氛? Shiva:什么叫约会? Sati:…… V:= =|||||||||| Vishnu:那时进展到了哪里? Shiva:到底什么叫约会? Sati:…… V:我要被你们搞得只能用表情图标说话了…… Vishnu: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 Shiva:我不问了。看来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Sati:…… V:我被你打败了…… Vishnu:对方的生日,会怎么庆祝? Shiva:生日?依照凡间的惯例,我应该做些让她开心的事情,你的意思是如此吗? V:你这不等于没答…… Sati:我不知道他的生日…… Vishnu:这很正常,从未诞生,何来生日。 Vishnu:告白的是哪方? Shiva:是她。等那天可不容易。 Sati:是我…… Vishnu:对对方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Shiva:我们原本就是应当成为一体的,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Sati:后悔不迭地喜欢,可是还是喜欢。有种不甘心的感觉。 Vishnu:那麽,深爱著对方吗? Shiva:又来了……重复上面的答案 Sati:同样 Vishnu: 对方说了就没办法了的话是? Shiva:好多时候她说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因为她的逻辑在我看来无法理解。 Vishnu:逻辑无法理解的是你才对吧…… Sati:他拿出他那套逻辑来的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Vishnu:你们沟通有问题。 Vishnu: 有怀疑对方见异思迁吗。怎么办? Shiva:啊……从来没有过。不过我知道她喜欢过苏摩。但是苏摩已经死了。 Sati:没有过。因为几乎没有其他女性接近过他了。 Vishnu:能容许见异思迁吗? Shiva:我知道她喜欢过苏摩。但是苏摩已经死了。相同的答案我又重复了一遍。 Sati:我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发生大概也无法容忍。 V:咦,怎么冷起来了。谁忘记关窗户了? Vishnu:约会时对方迟到一个小时,怎么办? Shiva:到底什么是约…… 分卷阅读370 天竺奇谭 作者:青泥 Vishnu(青筋浮现):就当成是两人会议好了,会议!! Shiva:等啊。反正我的时间多得是。 Sati:大概会走人。 Vishnu: 最喜欢对方身体的什么地方? Shiva:眼神、头发、肌肤。 Sati:作为雄牛时候的后背,很好坐,还有扶手…… Shiva:= =………… Sati:开个玩笑……眼睛和嘴唇 Vishnu:对方什么样子最性感? Shiva:呃,在…… Sati:///////////不许说! Shiva: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Sati(直接打断):我来说吧。我喜欢他随心所欲漫步的样子。不论是人还是兽,我都觉得很性感。 Vishnu:两个人什么时候会觉得心跳不已? Shiva:我的心一直都在跳。虽然不跳我也不会死。 V:拜托,这问题不是这个意思…… Shiva:那是什么意思? V(翻白眼):Sati呢? Sati(脸红):他吻我掌心疤痕的时候。 V:我觉得那个行为跟小动物做记号差不多。 Shiva:啊? V:就是留下体味说“这个东西是我的”那种行为…… Sati:呃……你这么一说………… Vishnu:有对对方说谎吗?擅长说谎吗? Shiva:不会。我不说谎。 Sati:不擅长说谎。 Vishnu:什么时候觉得最幸福? Shiva:说真的,我不太理解幸福的定义。不过如果说心灵的平静是一种幸福,那么倒是遇到她之前我更幸福一点。 Sati:小时候,和姐姐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 V:不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吗 Shiva&Sati:…… V:……算了当我没问 Vishnu:有吵过架吗? Shiva:有。 Sati:算是有。 Vishnu:是怎么样的吵架呢? Shiva:家庭原因 Sati:点头 Vishnu:怎么样和好呢? Shiva:后来她就莫名其妙从了我了。 Sati: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Vishnu:即使转生也想成为恋人吗? Shiva:转生?我不受轮回束缚,我也没有某人喜欢下凡四处搞化身的癖好。 V:(阴沉)不指望一个完全没有责任心的人能体会工作中的乐趣。 Sati:也许吧。但下一辈子再这么折腾真受不了。 Vishnu:什么时候会觉得“我是被爱着的”? Shiva:她说爱我的时候。尽管那感觉很怪异。 Sati:他求婚的时候。 Vishnu:什么时候会觉得对方不爱自己了? Shiva:她从前一直都不爱我。她怕我。稍后也不是把我当可以发生爱的对象看待的。 Sati:同理,很长时间他其实都不在乎我。 V:我来总结一下:你不把他当人看,他也没把你当人看。 Sati:…………就是这样…… Vishnu:你的爱的表现方法是? Shiva:我希望和她成为一体。 Sati:我希望不仅仅是如此。 Vishnu:如果把对方比作是一种花的话,是什么? Shiva:木棉花。 Sati:想不出有什么花可以比喻他的。 Vishnu: 二人之间有隐瞒的事吗? Shiva:……有 Sati:有 Vishnu:你的情结是? Shiva:情结是啥 Sati:同问 V:我不知道,问出题人去= = Vishnu:二人的关系是周围的人公认的?还是机密? Shiva:等我说出来之后,大部分人都会知道了。 Sati:现在基本快成公认的了 Vishnu:认为二人的爱会持续永远吗? Shiva:我们原本就是一体…… Sati:求你换个说辞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