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怠》 序 有人道,妓子无情戏子无义。 也有人为无情的妓子消得人憔悴,与无义的戏子落花时节又逢君。 台上妆点浓淡相宜情感变幻,台下落得孑然一身无喜无悲。 戏子不是无义,是从大大小小剧中看透了人间是非后,不想再对他人有感情与羁绊。 仅此。 如果有一天看客们不愿去接受结局,那便忘掉吧。 别哭,别笑。只是故事,终究会被人遗忘。 逢 “这城中,下了好大雪。”离夜风靠在临江楼阁的柱上,欣赏着数九寒天时江上绝美风景。尽管茫茫百川上一片萧条肃杀气氛,也是无妨。 “离公子真是好兴致。”一声娇俏,简落身后跟着几个侍女,手捧暖炉走了上来。 离夜风微颔道:“在等友人。” 简落见他待自己如空气般,忙道:“离公子觉得,简落这身衣裳如何?” 离夜风看了看简落一身素白蓝边长裙,又加外层素白袍披风,淡淡道:“恕在下直言,姑娘你穿着宛若奔丧。” 简落气得咬牙切齿:“离公子,你说话尊重点人好么!我与你也有婚约,日后可是要做夫妻的!”她想,想让离夜风低头,道歉。 离夜风怔,随及莞尔:“父母之命,不可违。”他看到楼阁下,一人撑伞,在雪川中留了脚印,深深浅浅,又渐次被雪覆盖。 “哼!你那好友人来了,去会他吧!”简落愈发生气,“到底是谁更重要!”说完,便带着几个侍女下了楼。赌气,不甘。 简落听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离夜风跟来道歉,心头气已消了大半。她刚想说话,听身后离夜风温声道:“晚醉。” 该死的晚醉!简落提着裙摆下楼,侍女险些跟不上。 “晚醉,你...穿的太少了。”离夜风修长的手指滑过颜晚醉面颊,“这么凉。”又情不自禁捏了捏脸。 ……有些僵冷了。 颜晚醉微垂眸,笑道:“不必了。夜风...听简姑娘说,你们就要成婚了,我也该...走了吧?”神情悲伤,仿佛每说一字便要下很大的力。 “不要。”离夜风道,“楼阁观雪是雅致,可我怕冻坏了你。进屋说。” “夜风,这不是...”颜晚醉看雕花木床,精致小桌小凳,另有一条小道通着内屋,古色古香。 晚醉的手心被夜风捂的微微出了汗,面颊绯红:“这个地方,我...我去不得的。”分明就是夜风与简落成婚后将要住的地方。 “其实,若不是父母之命,我都想娶了你。”离夜风从他背后忽的抱住,顺着颜晚醉脖间向下游走。 晚醉奇怪道:“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晚醉肩上出现了排浅浅牙印。 晚醉笑道:“想不到夜风还有咬人这种癖好,甚是可爱。” “冷吗?”夜风轻拭去晚醉外衣。 快要拭至肩头时,晚醉像是察觉到了是么,忙道:“冷的,不用脱。” 夜风浅笑:“你在怕什么?难道是怕我与你,行那房中之事?” 晚醉点头,面上白中带红。 “你我皆是男子,又怎能做那种事情。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夜风不答话,转移话题道:“你师父可知晓你的行为?” 晚醉笑道:“自然知道,上次险些打断我的腿。” 夜风急:“怪不得你数月无音信...怎不告诉我一声?” 晚醉站起,道:“怕你着急。这不是好了么。” “那我便放心了。” 颜晚醉严肃道:“成婚之日将至,届时你我该怎办?” 夜风不紧不慢道:“当然是私奔了,还能怎办。” 晚醉抬头,对着夜风笑道:“也便只有这样了。” 然而晚醉神色担忧,又道:“如何出逃?若是那天真的来临了,恐怕连门都不让出了。” 夜风极为宠溺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自有安排。” 晚醉默默低下头,忽然笑道:“其实我从刚刚认识你起,便有种熟悉感。不知是为何,不像初遇,倒像是隔世友人重逢那般亲切。” 夜风沉思。 是了是了,千百世间他们可能相遇无数次,纵使饮了那一碗忘川,从此断前尘,也未必断了那心中执念。 ——又何况这次的重新来过。 这一世,你我相识相知。人变了,世道变了,你我体内魂魄不曾改变。灵魂疲惫了,失望了,都会去找一个地方独自孤独。 一个灵魂散了,另一个灵魂再去寻找也是徒劳,于是便无法找到重逢的感觉。 这些话还是晚醉告诉他的。他们刚认识不久,晚醉告诉夜风的一段,仿佛是倾吐心肠般的话。 于是他说:“想找回前生记忆吗?” 晚醉摇头,道:“不想。也许我前世功成名就,亦或身世凄苦,皆已是过去。此生未亡,应走完才是。” 昔 三月不冷不热,最适合发病了。 柳条渐渐抽出新芽,随着书院附近愈来愈富生机,书院里的学生也愈加烦躁,压根听不进去装地高高在上教书老先生那催命般话音。 终于有一个学生打破了所有学生对教书老先生的集体默哀:“哎,附近那个停了三个月的戏班子又开始唱戏了,不如明天去听个小曲儿?” 不过几秒光景,此子便顺利被打手掌心——不是夜风又是谁。 夜风揉着被戒尺打疼了的掌心,硬是将那句“石老先生这个死老头”咽了下去:去您老先生的院试乡试殿试升官,老子想要的是自由! 他一步一挪挪至也站在外院的方诺旁:“方生,您好。” 方诺只当他是来迟了的顽劣孩子,喜不自胜道:“夜风,这附近的那个——” 夜风回以会心微笑:“走。正巧我早就不想给那死老头上香了。” 逃离了那万恶之源的文雅圣地,夜风一路哼着小调,轻松自在。 “你倒是轻松自在!赶明儿咱们怎么跟老先生说哪!”方诺慌得一批。 夜风仍是欢快步子:“得过且过了,管他是什么老先生小先生!” 方诺觉得此人脸皮甚厚,天塌了此人的脸皮顶着都嫌浪费。 “戏班今天没有动静,可真是奇怪了。”夜风道。 “——不是今天没有动静,而是想出动静出不了。”一道半笑半撒娇的声音。 夜风瞄了园子一眼,道:“戏班挺良心啊,真搬梨园去了。刚刚是谁在说话?”又仔细多看了看戏园子,只看见一女孩子穿着唱戏的青衣,独自坐于树下石凳上,不知在摆弄什么。 “这位妹妹,看你样子像是唱曲儿的,来露一嗓么?”夜风凑过去笑道。 “不要,嗓子哑了,不唱。”女孩子别过脸,“其他师兄师姐没到呢,我一个人多无聊。”说完,将衣裙上花瓣抖落,站起身来。 方诺拉住夜风道:“你该不会想勾搭她吧?我...你加油,呵呵。” 夜风没理他,兀自凑近,道:“算是交个朋友吧,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后退了一步,道:“谁要告诉你。” 师父说女装要逼真才算是个合格的伪青衣...伪青衣...伪青衣... 这时,梨园深处传来一声入莺啼般婉转声音:“晚儿——” 女孩子回头,随及面露喜色,向师妹走去:“有事么,阿岚?” “哦,原来你叫婉儿。”夜风暗暗记下。 方诺见他冲着那小青衣背影儿出神,便笑道:“晚——儿,记好了?” 阿岚不知与晚儿说了什么,晚儿便回头笑了笑:“晚霞晚,记——好——了?” 多么好的孩子啊,感谢阿岚夜风冲她摆手:“多谢!” 阿岚细心地捂住露出圣洁友善微笑的晚儿,冲他们挥手:“欢迎骚扰晚儿哟——”实乃坑同门之典范也。 “咳!咳...咳...能不能...”晚儿被她捂的闷极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序,气急败坏道:“你...阿岚,我可是个伪青衣啊!你怎么能出卖同门?” 阿岚帮他抚平背顺了顺气,道:“鬼才知道你当初为何选择青衣这一行列...还不是因为师父看你生得清秀文弱,好一派小娘子作风...” 说到这,她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晚儿面无表情道:“我未长开。你知道其中原因,因此你为鬼。” 夕阳西下,好一幅暮照梨园,惊春色。 更不用提书院外移动的两个逃学的小黑点,添了这两点,不是碍眼的污点,而是正经午后景致中的绝笔。(个鬼。) “你们这两个不成器的顽劣子弟!父母送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将来成器;老夫虽然年老体衰,可也曾有过番豪情壮志!哪像你们,不知悔改...” 夜风听到这句话便开始默哀,方诺也默默承受着石老先生唾沫的洗礼。 “离夜风!你有没有在听老夫讲话!”石老先生真是将吹胡子瞪眼表现的淋漓尽致。 夜风点点头:“有啊,我只是觉得您老讲话的内容似曾相识。” 石老先生比先前愈发气愤:“离生!你为何做什么事都走神!” 夜风摇头,正色道:“不不不,我看那梨园青衣小晚儿时,从不走神。” 方诺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只见过她一面吗?! 石老先生震惊:先前只觉此子脸皮甚厚,这哪是脸皮厚,简直是个专业批发脸皮的!真是个卖脸皮界一把手!都是自己平时教育太好,连“学生断了袖还不知断袖是何物”都不了解! “离生,老夫劝你一句,莫要断袖!那青衣,乃是——”石老先生边叹气边捋胡须,“世道乱,另找好人家女儿!你可要一心向学啊。” 夜风因石老先生奇怪的话与变幻莫测表情而怔:“那个...晚儿怎么了?断袖是什么?那老不死的叨叨了个甚?” 方诺摇头,继而又似恍然大悟,开始胡说:“定是那晚儿,出身青楼!” 夜风表示不相信,并扬言每天都会去找晚儿。 以“履行阿岚的邀请”为借口。 方诺啧啧道:“真是,堂而皇之。” 遥 “晚儿,你嗓子还没好么?再不练练,功底真的就要废了。”阿岚担忧道。 颜晚醉摇头:“这次肺病,我耽误了半月。若是唱戏捏嗓子,我便真的哑了。”说着这话时,食指与拇指轻捻指尖花瓣,花瓣中央立即现出深色的掐印。 阿岚揉揉颜晚醉头,道:“唱青衣的男子里,只剩下你了啊。”当然了,连年小的都不如他秀气,年长的,谁愿意像个小娘儿似的站在戏台上做出个千娇百媚之态来? 颜晚醉笑,眉眼便向上扬起,流畅而好看,又现出了一副小家碧玉的姿色来:“好端端的,说的那么凄苦做什么。” 阿岚听见身后似有脚步声,忙回头,见是师兄李继,于是便笑道:“师兄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还以为又是个放弃梨园雅韵了的人了呢。” “简岚。”李继简单回道,“不会放弃了。” 阿岚自觉与师兄对话无聊,于是便又转回身去与颜晚醉聊着。 “师父说,未来将会有另一个人来教我们。”阿岚语气中透露了一股“不想换师父教”的抱怨味道来,“她该不会从此离开了咱们吧?” 颜晚醉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道:“别难过,你唱花旦,换师父只换另一个花旦,又不是青衣。莫哭莫哭,你师父走,我师父又不走。” “你这是在安慰人吗,看你这话说的。”一直没吭声的李继开口道。 “哼,晚儿你除了唱戏底子好,还真是处处让人不舒服,尤其是这张嘴,一点不讲语言艺术。”阿岚嘟着嘴道,“亏我把你讲给...咳,亏那位夜风见了你跟喝了迷魂汤似的,我看他定能追得上你,成就一番公子小姐...公子公子的佳话。” 颜晚醉刚坐下,又被这话语逼得站起,伸手要捂阿岚的嘴,面上却有藏不住的欣慰(欣慰?!不应该是喜悦吗?!):“师父说,男子若是想扮青衣扮得成功,那便看看有没有别的男子迷上自己。看来,我做到了。” 面带欣慰,心中心累。颜晚醉实际内心所想,如下: 【师父这个老东西,也不想想后果!若是被一男子爱慕,从此纠缠不休,我怎知自己还算不算是正人君子、清心寡欲、全无断袖分桃之癖之人!?】 阿岚当然不会知道他内心所思所想,竟一时无以言对。对着小凳发了会呆,终是闲得无事可做,而想从梨园出去,于是便撞见了向梨园内张望的夜风。 阿岚感动极了,忙拉夜风入梨园。 夜风本想自己在园门口望一望便可以了,谁知碰上了简岚,真是可喜可贺。于是便与简岚一同入梨园,满心欢喜,实在是高兴,满意,喜...闻乐见。 颜晚醉本掐着洁白梨花,想着秋高气爽九月十日时能结许多梨子,然后...想着想着便馋了,所以...出了神。 正下神时,只觉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道:“晚儿,入定呐,这么专注。” 颜晚醉一怔,随及道:“阿岚?做什么?”他很不幸地看到了简岚身后的夜风,想起了某个老东西独到的见解来——男子若是想扮青衣扮得成功,就应该... 想到这里,颜晚醉白皙的脸上不由得升起一朵红云。于是乎,他低下头道:“阿岚怎把他带来了梨园?不是说,最近不唱戏,不开台么?” 只听得简岚笑嘻嘻的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在颜晚醉耳朵实在是刺耳极了:“我和师兄先回避一下,夜风,您加油,请忽视我的存在。好了,请你们继续。”说完便欢快地躲了起来,暗中窥察。 颜晚醉无奈,只得道:“有什么事么。”行吧,袖子请您先断,晚醉下不去手。 夜风见“婉儿”终于理他了,于是便问道:“婉儿,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姓颜名晚醉,醉酒的醉。”颜晚醉心一横终于将自己的名字祭出。 夜风沉思:“晚醉...醉酒?女孩子家家用‘醉’字?改了吧改了吧。” 颜晚醉险些将名义上半个月的肺病咳成肺痨:“告诉你吧,我是男的,别对我妄想了,我以后还想娶姑娘呢。” 他此时实在是太心虚了。自从阿岚将他祭出后,他就一直在问自己,自己的性取向有没有问题...并且,颜晚醉生得一副秀气清瘦文弱气质,娶姑娘?下辈子吧,他没那胆子。 夜风此时听到了巨大的信息量,震惊而又奇怪地问道:“伪青衣?天哪...哦对了,我没对你妄想啊?你对我妄想了?”分明就是一正人君子,“我就是想交个朋友啊?” 【好了,也来分析一下夜风此时的心理,如下: 哦,原来婉儿是男孩子么?以后就能随性找他了?哦对了,他好像是个喜欢同性的人,而且对自己有意?自己是不是该答应他?......】 颜晚醉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误以为他觉得自己怀疑他于是微露尴尬神色点头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喜欢同性之人,真是抱歉。” 气氛更加尴尬,夜风扶额对他说道:“容我缓一缓。” 颜晚醉不解,便目送了夜风出了梨园。 当夜风正式出了梨园,简岚便惊呼出来:“晚儿,你堕落了——”她没想到颜晚醉居然真的... 颜晚醉仍是不解。因此当简岚将自己所听到的“颜晚醉承认自己是断袖”这一事始末又对颜晚醉复述了一遍后... 他明白了夜风那接近原地去世的表情,也明白自己无脸见人了... 阿岚很无语地盯着颜晚醉表情变化,道:“不至于无脸见人吧,那些龙阳之好若是都如你这般脸皮薄,天下早就没有断袖了。”她没有意识到这话有利于加深颜晚醉内心的阴影,于是继续道:“各有所爱。” 颜晚醉怨怒地看了阿岚一眼: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可好!?这哪算“各有所爱”?!分明就是口误,口误!口误! 有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道:“不是呵,他只不过将我当个朋友罢了。” 心下却隐隐作痛:师父那个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哪有男子会看上他?真可笑。李继在沉默许久后终于诈尸道:“顺其自然,师弟自求多福。” 颜晚醉:“......”他今天得罪过谁吗?不曾。倒是不少人得罪他了吧?他都没有去计较好吗?——内心实在是戏份极足。 “哎,你说你有肺病怎么不见你咳嗽?”阿岚突然的关心最让人害怕。 颜晚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今天尴尬事还是多了些。所幸李继替他回答道:“想必是师弟肺病好了后不想练,于是称病逃练。”所幸,太“幸”了。 “你今天没有犯了禁吧?怎这样衰,一连碰上许多事。”阿岚道,“晚儿觉得师兄说的是真是假?”说完便调皮笑笑。 颜晚醉默认,心下十分崩溃:今日不宜出门,以免口舌之争?自己看过黄历了啊? 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问道:“阿岚,听闻简氏长女将与离氏长子定下婚事,该不是你们家吧?”简氏长女简落,是整个虚关城中有名才女,简单地说,便是: 青楼女子会的,她也会;宫廷女子会的,她也略知些大致,略会些技艺;民间普通人家会的,更不用提。 于是便可以这样概括:会诸多技艺唬众人,学而不精也! 阿岚点点头道:“是呢,落姐姐当时求了父亲好半天,也不知是图什么。哎,对了,那离氏长子,你可知道是谁么?”真是故作神秘,谁敢兴趣。 颜晚醉摇头:“不知。离氏长子,是谁?” 阿岚心道:你这傻子,都暗示你这么久了。于是便道:“你的朋友啊,刚认识的那位离——夜——风,可记住了?”她想激颜晚醉,释放(断袖)真面目。 颜晚醉:“哦。”他?他?哦呵呵呵,真是可喜可贺,终于有人可以管教管教那位脸皮可以用来补天的货色了。皆大欢喜,普天同庆。于是,她象征性地鼓了个掌,以示庆祝。 “我说你真的很让人生气啊!”不等颜晚醉询问自己又怎么惹着她了,阿岚便自己说道:“为什么我跟你说个事,不管是想激你还是想逗你,气你,你怎么都像个木头似的淡然,一点都不为所动,心如止水?!” “可以当成是你在夸我么,反正我没从中听出什么嘲讽味道来。”颜晚醉笑道,“可以了,既然我那嗓子很不争气地出卖了我,那么便趁着人少,稍稍唱几句吧。算是偿还与你。” 阿岚开心地跳起,道:“好啊,既然是偿还(很不厚道地顺着台阶上去了...),师父又不在,你当成真正的上台,画个妆,换件上台用的衣裳,岂不是更好?” 颜晚醉觉得,自己给的台阶似乎是云梯,能一步登天的那种,能使在台上的人得寸进尺。 然而他还是答应了这一要求:“可以。就当是让你开心开心,找点乐子。”虽说简岚是个唱花旦的,可给青衣上妆也毫不生疏。不同于花旦的是,青衣妆淡,更具素颜之美感,衣裳也更简洁利落。 因此,当颜晚醉从铜镜中大致映出自己妆后面庞时,较为满意。 因此,当颜晚醉从阿岚手中接过那俗艳的大红色衣裳时,较想骂人。 是给伪青衣穿的么!颜晚醉递了回去,涨红了脸道:“这分明就是个成婚时的喜袍!我穿不得的,阿岚,拿去!” 阿岚喜闻乐见道:“穿什么不是唱青衣,挑什么!晚儿,你要懂得尝试!” 颜晚醉沉了沉声,道:“戏种只能择其一,今生都不可改变,你这般离经叛道而不知收敛,不是一个花旦该有的品格...”行了行了,又开始说教,尽管阿岚跟他差不多大。 阿岚捂耳闭眼道:“不听不听我不听!装的这么暮气沉沉的老先生模样,比那唱老僧老旦的人还无趣!晚儿,你又堕落了...” 未等话音落,简岚便听一旁传来婉转唱戏声来。从平静的初始似幽静的林中清晨,鸟儿鸣叫声依稀可见;忽而抬高,可依旧是保持了青衣独有韵味。 曲调哀怨,诉说着一位新娘子成婚后如何任劳任怨,又如何被丈夫赶出;被休后,入深林;如何如何悲惨。 阿岚愣,随及开心笑了。颜晚醉不喜唱那花前月下之曲,也不喜听她唱的公子小姐。 这才是他的风格。 唱至半曲,梨园院口忽地出现二人,,便是那闻唱戏声而来的夜风与刚出去不久的李继。 夜风问道:“那唱戏之人是谁?”梨园院子大,夜风没认出晚醉也在情理之中。 李继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便道:“且不问这一问题。离公子认为,此人与颜晚醉,谁更好?” 分明就是在问他是否真心。 (尽管这是被人误解了...)< 友 “还用问么,自然是晚儿了。”夜风道。 李继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似是在沉思。 “晚儿的清雅调,我认为这比那歌颂富贵,人间世俗的小曲儿好多了。”夜风笑,“虽然过于朴素了些,但一想到那令人发指的‘娘子~相公~’,还是觉得这个好。” 李继觉得这与先前那厚脸皮的夜风,简直判若两人先前只觉此人一点也不正经,且脸皮赛城墙,而此时却意外的正经。他心中默默让夜风过了自己这一关,从而助晚醉安心将自身托付于夜风...个鬼。 于是便赞同道:“虽说歌颂情爱的小令最出名,但还是梨园雅韵好——我叫李继,是梨园中的一个唱小生的。”说着便又望向那梨园内院,“那位将晚醉介绍给你的,是花旦简岚。” 夜风茫然点头:他最讨厌记名字了,尤其是带有特定身份之人的名字。 “时候不早了,我叫...咳,想必你也知道,那我先走了。”夜风望天,暮色已快要变为夜色。 李继点头,走入院内深处,看到颜晚醉仍着那身大红喜袍。 颜晚醉刚怼完简岚,一回头便碰上了李继那深远的笑容,心道:准没好事。 恭喜颜晚醉猜测正确此时的李继见他着嫁装,又想起简离二家婚事来,于是便构成了以下宏伟蓝图: 助晚儿抢亲,劫离夜风,最终...嫁...给离夜风。 为何不是娶,他也不知,只不过凭感觉认为,晚儿不会是在上面的那位。 第二天,夜风没来。 第三天,夜风没来。 第四天,没。 颜晚醉终于恼羞成怒了,他很生气自己居然关注一个(疑似断袖)有婚约了的男子,实在是忒不要脸了些。 更令他恼羞成怒的是,阿岚居然将自家老姐带了过来——简落啊!离家未过门的儿媳!他真想现出伪青衣娇媚之态,趁其不备暗算她。 “青衣!不是武旦,做事莫要莽撞!”他的师父终于诈尸了,见颜晚醉捏拳头捏出了节拍捏出了境界,于是便,如是说。 “晚儿近来唱功可曾有长进否?”行吧问这问题就相当于“你这个伪青衣,最近有没有男人看上你啊”这一八卦问题。 颜晚醉很理智的跪着道:“不曾。”不曾不曾,那离夜风不算男人,呵呵。 “不长进的晚儿啊...”颜晚醉亲爱的诈尸师父(实则外出多日未归)突然笑道:“你若是将来有个男媳妇,倒也不错。”征收徒媳了,哈哈,男女不限。 颜晚醉不生气了,简直就是既震惊又害怕了:鬼才知道这是不是反话! “如若有了,便告与我一声,我便去凑个热闹。”真是厚颜无耻之...师。 “简家之女见过家妹的师父。”简岚真的将简落带来了...已经跪下了,天啊... 颜晚醉之师很正经地说道:“不必这样客气,我也就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挂名师父。” 简落起身后,看都没看他一眼,十足小姐架子。简岚却对简落介绍道:“这位姐姐是唱青衣的,叫做晚儿。”(简岚,你又调皮。)有冲着颜晚醉使眼色,认识认识这位我刚带回来的新朋(情)友(敌)啊,傻愣着干啥!等着一拜天地吗!” 颜晚醉默默起身,有默默离开。 阿岚见状,也傻愣住了:什么意思?晚儿怎么了? 于是乎,简岚得出了一个结论:反串女角的男子,心思费猜! 简落轻哼一声,知道了颜晚醉对她有敌意。她与颜晚醉不曾见过面,今日也是初次相遇,对他不友好,不是清高,身世有家仇。 便是因某件事争风吃醋耍小性子。 【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是您先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颜晚醉更抑郁地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他几乎成这树荫下伤春的常客了。树荫越来越少,他抬头望天才发现,现在已是晌午。 一想到不多会儿之后便可能要与那万恶的简落小姐同桌而食,他便一阵反胃:谁要跟她一同吃啊!恶不恶心啊这做作的模样和架子! 他的猜测完全正确,真是幸甚至哉。几人围坐在圆桌上,虽说有的是师徒,辈分上倒也无长幼之分。 因为,他们可敬的师父空烟,压根不想思考辈分该如何排——懒是一种无治之症。 更幸运的是,简落坐他旁边。看来如若自己不多加小心,此次必将硝烟四起也。 颜晚醉心事重重来到石桌旁,见桌上摆满了喂鸡时连鸡都不吃的清雅菜色。未等他开口,阿岚便问道:“师父,有客人,怎还这般清淡?” 说着回头看了眼颜晚醉,仿佛是在说——知汝者,汝之师妹也。 空烟尴尬笑笑,很不厚道地将锅给阿岚背上了:“是你带客前未曾告诉我,因此准备不周到。” 简落道:“无妨,正巧我想吃素了,谢家妹之师的招待。” 能给别人带来好感,多一分是一分。想必那虚关城才女的盛名,也是这样捞得的吧?颜晚醉不悦。 石桌旁,几人一时间竟无话。唯有颜晚醉提前离开。 午间突然风起,梨树上花瓣叶子吹落,点点白花落至碗碟中,绝大多数吹于地上。很糟心的是,李继头上落了只完整的梨花,真是标致极了。 更糟心的是,简落碗中落的花瓣上趴着一只虫子。梨花轻盈,没有沉入汤底。那虫子便在花瓣上来回打转,处于懵圈状态。 简落正挂着淡淡笑意。才一低头便看到了小虫儿。于是面上笑容僵了片刻后,她也离开了。 “真是,一个个的,弄得不欢而散。”阿岚生气道。 她不曾想到,简落借此机会离开,是去找颜晚醉。 空烟道:“简落小姐,若有空闲时间可随时来。”这是句客套话,她巴不得简落别再来了。 简落闻言,转身道:“提前离席,未告知,小女子失礼了。” “觉得无趣可在梨园转转。”空烟目送简落。 “你叫晚儿吧。”简落走到梨树下。在颜晚醉旁坐下。 颜晚醉早听到身后有沙沙脚步,料想必是那所谓“才女”简落,于是便装睡。 “睡着了?也不怕着凉。”简落道,“如果你假寐的话,听姐姐一言:我与你并无家仇,也不曾谋面,何必躲我?还是如待他人一样待我,大家高兴。” 颜晚醉实在不想搭理她。他抬了抬眼皮,只见简落就在自己旁边坐着。刚想说什么授受不亲之类警告的话,转念一想,阿岚并未告诉简落,自己是男儿身。于是话到嘴边便变成了—— “简氏大小姐,我以闻你与离公子有婚约,且在五年后成婚。祝你们百年好合。” 简落心道:晚儿这姑娘原来是为了这破事。 于是便道:”妹妹原来也喜欢离公子。” 颜晚醉真想白她一眼,但又有碍于简落那远近皆知的才女名气,便大气不敢出:比你大,看清楚了。第一次让你占了便宜,现在你还想占?! 颜晚醉不知道,他生得比简落还瘦弱,又整天吃着堪比鸡饲料的菜食,纵使自己比简落年龄大,也吃了这辈份上的亏——尽管别人是无意中占了便宜。 于是便摇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歹毒的念头,一个——让简落终生不会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法子。 简落见他摇头问道:“怎的了?难道还有其它念——” 未等她说完,颜晚醉便伸手搂住简落,轻声道: “我要你。” 简落愣了一下。良久,道:“原来妹妹好此道。简落就不打扰了,望晚儿另找好人家,告辞。” 断袖大法好也! 颜晚醉假装极不情愿地松开手,极不情愿、一脸娇嗔而含情脉脉地注视了简落几近绿了的脸,心下窃笑。 却违心道:“是妹妹失礼了,打扰了姐姐的好兴致。今后就不打扰了。” 简落沉重地走向梨园院口,颜晚醉假装不舍道:“姐姐知道我为何躲你么?” 简落闻言怔住,只听后面悠悠话音:“我好此道,怕对你图谋不轨。” 于是顺利地被气走了。 待简落走后不见影子,颜晚醉被自己骚得大笑。空烟满意地问他是如何送走瘟神的,颜晚醉便如实回答。 果然,空烟也忍不住莞尔:“晚儿,今天我与你说的那番话,诸如‘男徒媳’之类,千万不要当真,那些,只是戏言。” 颜晚醉尬笑道:“如果未来我真的会断袖,师父会不会按从古至今的惯例责罚我?” 空烟眼神诡异地看他一眼,点头道:“自然会打折你腿。” 颜晚醉目光黯淡下来:“打折腿?您不是我父母,至于那样管教我么。” 空烟没有注意这一变化,于是伸手作势要打他,眼里却带了笑,道:“要是是你父母打你,你连小命都不保好么!他们可不会讲一点情面,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儿了吗!” 空烟无心道出了颜晚醉身世,却勾起他痛苦的回忆。颜晚醉目光从黯淡变为了阴暗,似是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良久,他道:“能别提了么?您说话太伤人心了。” 空烟自觉闭口不语,自己...貌似又伤了自己徒弟那颗脆弱的心。 “两见钟情”?不是。之前见过?亦不可能。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们之前...见过面吗?怎么可能,颜晚醉突然想起了这一奇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 空烟在他身旁叹了口气,道:“晚儿,是为师不好。不该提醒你想起那些事。” 这是空烟头一次真正地在徒弟面前承认自己的过失与口误。 颜晚醉抬头,笑道:“没事了,都是过去的事情,我现在过的就挺好。” “哦,是吗小晚儿。”阿岚突然出现,“六月底有个大型戏曲演出,大家估计都要上台。不知小晚儿的嗓子好了没有啊~”有意揭底,这是亲师妹么。 见颜晚醉不语,后师妹继续奸诈的微笑道:“师父您先走,我想跟晚儿说句话。” 空烟笑道:“真是愈发捉摸不透你们了。”说完,便转身离开。 阿岚凑近颜晚醉耳边道:“晚儿,我最近听说嗓子哑了还有另一种原因,不单是受了风寒。” 这姑娘神秘兮兮的,准没好事。颜晚醉心中叹气: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于是便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在装病逃唱戏了么。” “——我是指在此之前,你嗓子真的哑了的那段时间呀。”阿岚声音愈来愈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夜夜呻.吟.也可能导致嗓子一直哑着。你是哪个呢?” 颜晚醉身歪不怕影子正(就是这个顺序),虽然真的只是受了风寒,可还是展现出了“没错没错我是第二种情况”的红晕表情,脸皮真薄。 阿岚盯了他脸约莫五秒,讶然道:“天,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真把事实引出来了么?!”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什么。”颜晚醉忙道。 阿岚疑惑地盯了他的脸更长时间,终于下定决心,道:“晚儿,你是不是喜欢上了离公子。” 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虽然她看到的只是颜晚醉一心唱戏而不是找夜风,但是...... 但是他至少脸红了啊! 双 “我不喜欢。”颜晚醉倒是回答得斩钉截铁,“那么厚脸皮的人,谁会去喜欢。” “哟,你回答得痛快,我的心倒是要碎成渣了。”只听得梨园院口一阵轻笑,“你怎这般无情无义呢?” 这声音,分明就是夜风。 颜晚醉激动地险些原地去世。但他并没有,也没有将自己心情暴露出来。 阿岚对着颜晚醉十分友爱地说道:“还说你们之间没什么?不喜欢?” 夜风从院口走入梨园内,大概...大概就走到了颜晚醉即将大呼“男男授受不亲”的...地方吧。 然后...然后他伸手准备去捏颜晚醉的脸,却被大惊失色的伪青衣一把摁住呵道:“你敢!” “怎就不敢了。你是男子,难道还怕被调戏不成?你果然是个断袖吧!”夜风道,“晚儿,你既然是青衣,为何不为我唱一出戏来听听?难道是怕我色令智昏?” 颜晚醉臊得脸似要自燃,心道此人怎这样厚颜无耻!他道:“嗓子哑了,不唱。” 一旁惊吓过度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的下巴的阿岚,神智终于清醒了些:“师兄,你怎还没有好。” 真棒,平时都不怎么喊颜晚醉师兄的她,此时故意将“师兄”二字加重,仿佛为了彰显旁边二位的美好癖好。 夜风不紧不慢道:“无碍,我完全可以等,等到你痊愈了,我会告诉你,一个问题的答案。” 颜晚醉扭头:“什么答案,这关我何事。”师父说了,他要是真的将那啥之癖付之行动了,他的师父就真的会六亲不认地将他的腿那啥啥掉。 所以,为了保腿,他还是小心为妙啊。 “自然是关于人生的了。怎么,我走就不留我一下?”夜风驻足。 “你...”颜晚醉一时语塞,这话,可不好说出口,会被误解。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其实他只是想这样说。 人生,夜风指的答案,是不是关于——人生大事的? 那种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 “晚儿,来给唱一曲吧。” “——不唱。嗓子没好。” “晚儿,你要是再没好,可就要入了肺,成肺痨了。” “你烦不烦,好好念你的书去,莫要被我们这些戏子玷污了。”颜晚醉终于烦了。 “乡试三年一次,不急不急。我也没怎想什么金榜题名。”夜风继续无耻道,“戏子又怎样,还不照样是个人。难不成官吏都比寻常人高出一等来?” 颜晚醉心道,这人不嫌弃自己的出身啊。 于是便低低地说道:“你...你知道我为何入梨园么。” “哎哎,你换回本音做什么,好好用你的唱腔说话啊!”夜风十分不习惯。 “你听不听。”颜晚醉换回低沉声音道:“不听滚。” 夜风:“......” 死孩子你是不是想造反啊!怎么跟你未来的夫君说话! 颜晚醉见他不语,于是便开口道:“我小时便就在梨园了。父母本想将我卖给人贩,或者是送去那种烟花之地...总之就是供人享受。家中贫困,需要钱,这我懂。” 夜风沉默。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先前他见勾栏卖笑的,不只是女子,男子也不少。敢情晚儿若是被卖到那种地方,他还不得摇身一变成为“恩客”。 颜晚醉苦笑:“离公子没见过吧...好在师父把我买走了...”买走的原因,他可不能说,毕竟这便是他当上青衣的理由。 “想不到你那脑中充斥着奇怪想法的师父,十几年前还是个正常人。”夜风道,“当时就会看骨相,看样貌了啊,可见你当时要多秀气有多秀气。” “能不能别说出来。”颜晚醉微愠道。 “——好好好,晚儿指出来,我定会改。” “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了,他们为何卖我。颜晚醉长叹一口气,“如果不卖我,我就不必这样捏嗓子了。” “不卖你,你仍在家中受罪。这名字,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么?”夜风道。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当年师父听我梦中一直喊着‘我是晚醉啊’,于是便这样叫我了。” “信,自然是信了。我信前生来世。”夜风颔首。 颜晚醉摇头:“你信?那我便告诉你。其实我也信的,这一世,你我相知相识。我从一开始,便觉得你像是我一个故人。人变了,世道变了,历尽沧海桑田的魂魄若有执念,便不会改变。” 夜风笑道:“你又装一副老成模样。” 颜晚醉不理他,道:“灵魂若是失望了,疲惫了,就会去另一个地方孤独度过漫长岁月。也就是说,这个灵魂散了,另一个灵魂就算再怎么努力去找,也找不到了。” 这便是“一见如故”无法在现实生活中频繁地被认为的原因吧。 夜风不语。不过片刻间,他紧紧抱住颜晚醉,道:“你...你真的很让人心疼...你的言谈举止,都不该是这个年龄应有的老成和悲观...” 颜晚醉想要挣脱这个怀抱,却—— 你真的想远离他?你怎不试试,就断言自己不会与他走到一起? 他脑中充斥着这样的想法,却无法让自己厚着脸皮承认。 “对不起,我喜欢你,但我不能,不能糟蹋了梨园名誉,不能破坏了你与简落的...唔...” 颜晚醉双目睁开,惊恐地看着面前那个已吻上自己自己双唇的人。 他怔住,心道若是此刻即是海枯石烂之时,该有多好。但他仍是推开了离夜风。 颜晚醉低声道:“对不起...我...我不能断袖...”低着头,神色惶恐,又无助,仿佛生怕别人知道了什么。 “就因为这点事?我不是也断了么,至少算个安慰。”夜风并不知道颜晚醉所想,一低头,竟看到了他眼睫上已挂泪珠,道:“怎的,我...”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错了...”颜晚醉说着,一把勾住离夜风脖子,将头埋在他脖与肩交界之处,“我错了,我错了...简落才是你...” “——我不管!无论她是谁,我都只是喜欢你!总是那么犹犹豫豫、不知反抗,什么时候才能坚定不移地跟我在一起,尽管受人诽谤!” 谁知颜晚醉哭得更凶:“你...你根本无法感同身受...这憋在心底,想要做却无法允许自己做的事...” 夜风见他心情愈发失落,甚至快要现出原本的嗓音,忙道:“刚刚我口不择言,失礼了。晚儿,你,你别哭。” 他倒是止住了哭声,却又默不作声地盯着离夜风。 “既然如此,那么晚儿便给客官唱一段吧。”冰冷陌生,仿佛只当他是个看客。 颜晚醉想用疏远这一方法来忘记离夜风,但这一方法,他却又加上了另一用途,一个... 一个不好说出口的用途。 令他吃惊的是,离夜风居然猜出了这暗意;“晚儿...你实际是想告诉我,只有在你最希望亲近的人面前,才有机会耍赖不唱戏吧。我说的,是不是?” 颜晚醉缓缓点头,面上双颊绯红:“你是如何知道的。” 夜风笑道:“我早说了,我对你一见如故,两见,钟情。” 颜晚醉不语。他信前生来世,信轮回遇见,可终究无法相信自己早就认识离夜风,无法接受自己前生可能就是一个煞风景的断袖之人。 “好好做自己,别管他人的看法,别人又不能指引你,走向他们所认为的正确人生道路。”夜风道。 画 “还不肯与我在一起?”夜风道。行吧,做事真扭捏,不愧是个伪青衣。 晚醉点头,不知是肯,还是不肯:“如果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事情暴露后,大家都不好过。因此,请务必让我想想——究竟是做朋友,还是做断袖好。” “我可以等。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因等不到而绝望。”夜风语气坚定。 真是个缠死人的性向错取者。晚醉想,若自己不是男子,或对方不是男子,这一男一女的缘,也许就会被世人所接受了吧? 良久,他道:“袖子断了,无所谓,将就着穿也是可以的。但是人,一生只能遇见过一次。抓不到,就是自己的原因了。我的选择是——不到最后生死存亡关头,你我就一定要一起活着!” 夜风笑道:“你总算被我逼得知道反抗了。”说完,又揉揉晚醉头,“晚儿,你说的对。不被世人所接受,就应当小心为妙。” “哟,皆大欢喜,二位。”又是简岚,“我在这后面蹲了快一个时辰了,总算没枉费我腿麻了的代价。” 晚醉双颊绯红,他最怕独处时有其他人在场,那种尴尬的感觉。 “那么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没有弄出动静来破坏好气氛呢?”夜风半恼半笑。 “嘻嘻,你们放心,我定不会将此事外泄,尤其是简落。”阿岚故作深沉。 晚醉道:“可以了,请你离开。梨园,不是瞒得住事的地方,我也不希望离家因此被人低看一眼。”言外之意,不过就是明里来,暗里去。 简岚非常知趣地等到夜风离开后,严肃地问道:“晚儿,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长姐有意?” 晚醉:“...啊?”什么时候的事,他不记得了。 “就是前些天,简落...嗯,你告诉姐姐你中意她。”简岚诡异笑道:“我也不会将此事外泄。” 颜晚醉大惊失色:总算知道这鬼丫头刚刚笑得那样深沉是为何了,原来不是装出来的! 见他表情变化精彩似深谙变脸之道,简岚继续道:“姐姐都告诉我了。你真是,真的是...脚踏两只船!更何况这两只船,本是亲家,哈哈哈。” “你没告诉她,我是男子吧。”晚醉稍稍镇定了些,道。 简岚点头:“没有。想不到你接受离公子,居然是为了接近她?!”又转念一想,这样的逻辑不对。 于是乎,这次轮到简岚大惊失色了:“晚儿,你你你——你在她眼中,以女子身份告诉她,你倾慕她,好让她被你恶心到,从此远离你?!” 晚醉点头。 “我我我...我从未听说过有女子断袖之癖。”简岚思想受到了严重冲击,需要缓一缓。 晚醉道:“那又怎样,武则天跟那上官婉儿,还不是有一腿,切。” 简岚气得更需要缓一缓了:“你——你这不尊重历史,只知道看野史的伪青衣!” 晚醉表示不想和她说话。自己所做,都是为了离简落远一点,最好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男儿身。一旦被知晓,他可担不起那脚踏两船调戏民男女的罪名。 “晚儿啊,四月已过大半了,六月初就登台,你想好唱哪种类型青衣了吗?”简岚贼笑。 晚醉不解道:“还能哪种类型,通共一种青衣。总不能扮老妇吧,那就成老旦了。” 什么弱智问题。青衣,要么演怨妇孤孀古佛旁尼姑道姑,要么演文静端庄寻常家贤惠女子。他怔住,转而又笑道:“我不想演。问这种问题,一定是你心里有鬼,或问题有诈。” 简岚故作生气道:“我哪有!你看,你又想多了。这只不过处于师妹的关心!”她心道,虽然他猜的完全正确,但是——输什么,不能输脸皮。 果然,该梨园第一薄脸皮晚醉脸又红了起来。 简岚见他这般薄皮,实在可怜,于是将这话说收了回去(“怎不换个风格,着一身喜服?”)。 “奇怪了,你一开始便没有对同门师兄弟是断袖这一点表示吃惊。”晚醉道。 简岚答道:“不知,也许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吧,也可能是...”话到嘴边,她再一次咽话:“咳。” 也可能,也可能是因为当初,是他助着夜风与晚醉相识的。真心虚啊。 晚醉准备不再搭话了,想到这话题是自己提出,自己不搭话有些不妥。 于是,他还是没说话。(......) 午后有些燥热。尽管是四月,书院里却像是空无一人似的,冷清极了。时不时有几只虫子好心给饱受四书五经摧残了不知多少年的可怜孩子们解解闷,从窗户外飞进来。 夜风心情很好。好极了。快飘了。袖子断了就是好,减小自身所受重力,好飘一阵子。 梨园真是个好去处。据说好像还是个皇帝创建的,人称唐玄宗...吧。这位皇帝貌似还玩过一阵子那啥之治,间接引发了*禄*和史**两位发动的那啥之乱。 行吧,尊重历史。 咳,据说唐玄宗李隆基亲自教那些梨园之人。真的很不明白皇帝弄那么多梨园杏园干嘛,为了让自身在广大人民群众心中的地位上升,满足戏子和读书人心灵上的需求? 行吧,自己完全在扯淡。 “离生!你怎又走神,窗外有什么新奇事物!”石老先生似乎又被无形激怒了,头上为数不多的灰白头发像是要冲破布巾的束缚,直直竖起。 离夜风内心懒得理他,实则乖乖重新铺好纸张。刚刚看窗外看得走神,手中沾了墨汁的毛笔便被他无意地在纸上划来划去。 他可不想再在外面浪一下午,因为他答应过颜晚醉,让对方再想想——糟心的回答,什么叫做“一起活着”?天下人本就一起活着,连畜牲家禽也与天下人一起活着好么。 听着石老先生强调着万恶的焦浓重淡清如何如何,下笔轻重如何如何,他本是只觉枯燥。石老先生真是多才多艺,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派仙宇楼阁之景,连个起稿都不打。虽是水墨清新淡雅画。却平添几分云雾缭绕之感,真是...真是可怕极了。 敢情您不是来教书的,您是来教学生卖画儿的罢! 离夜风这样想着。哟,定睛细看这楼阁上还飞了几只仙鹤,楼阁上还有仙人急匆匆来来往往。所以,所以...石老先生没落款,可以趁散学后顺走它吗? 当然不行。突然灵光一现,不如就仿着这画儿画幅梨园夕暮时分景象? 只一幅似乎单调了些,那么在画幅自己家,时雨淋漓美景? 可悲可叹石老先生不久便将画儿收回,转为严厉口吻,道:“卖画子固然是一种谋生方式。只是不如做官。进来老夫不看有些人蠢蠢欲动,大有不服管教之态,便告诉你们这个法子。” 我看你是在想再办一个教画儿的地方,好捞银子罢。离夜风心道。 他当然知道这几句针对性的话,是冲他与方诺说的。 果不其然,石老先生转为和善的坑蒙拐骗语气,继续道:“另有教画儿的课程。” 呵呵,呵呵,你这个老奸巨滑的老东西。夜风心里干笑。 自己很久没动笔画了。不知画工是否退步了些,画梨园可千万不要画成了茅草屋呵。 按照石老先生一贯的尿性,八成会在散学后开始传销,重点传销对象,不用说也知道。 鬼才会傻到真的会傻子一样去听课。 鬼才,方诺也。世间怎么会有此等智损之人,此人怎会一直顽强活着。 方诺就是那种对学习十分绝缘的人。因此在这方面,他就像个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 “老东西别看我,我不需要卖画儿。”被石老先生盯得心里发毛的离夜风小声嘀咕道。 石老先生看上去很失望,失望也表现得这么明显,明显到不知收敛。 “石老先生,我真的不需要,没用的。”离夜风几近崩溃。 石老先生尴尬片刻,终于道:“散学!”面色发紫宛若缺氧。 哦对啊,如果自己不去学,那每日该如何挤出时间好好画幅水墨画。 于是乎在散学后,另一位给别人数钱的傻子夜风去见了他深深厌恶的奸商石老先生,毕竟他可不想将梨园画成个茅草屋,亦或是画成个荒芜的弃院。 先吊那死老头子一阵胃口吧,到时候他会感激自己的。离夜风内心如是说。 ......想不到呵想不到,几日后他去石老先生那,开始了饱受精神摧残的幸(苦)福(难)生活后,石老先生趁着散学后余下的时光,将他叫住,温声道:“离生,请你过来。” 离夜风心道一声准没好事,假装十分喜庆地走过去,道:“石老先生,有何指教?” “你可知老夫此次办学是为何么?”石老先生捋须道。 离夜风又假做冥思苦想之态,又慢悠悠抛出一个可让石老先生吐血三升的答案:“挣银子。” 石老先生的反应,让离夜风此生幸运地看到了翘胡子。可笑滑稽。更滑稽的,是石老先生强忍怒意,按下将他赶出书院念头后,居然还能温和地与他对话。 “离生,老夫此次办学招你,你并不知真正原因。实不相瞒,老夫是你未来的岳父。” 离夜风失去了自己的下巴。 他他他——他居然是?! 自己平日总是气石老先生,这下惨了! 良久,他道:“想不到石老先生的千金竟不姓石。”岳父嘛,为什么简落小姐不姓简?这一逻辑实在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噫)。 石老先生像是早知道他会问这一问题,道:“若你是外人,老夫也不会告诉你——简落,是她的本名。虽然她并不是老夫亲生女儿,但老夫待她就如亲生般。” 待她如亲生女儿,你会早早将她许给离家吗。您对待亲生女儿好吗?将她送入梨园学戏,当一个被世人低看的戏子—— 呵。 离夜风现在开始鄙视起了石老先生。 这样一来,简落似乎也很可悲了:简落不是石家人,早早被许给了别户人家,说不定石家巴不得早日将她送走;许给了自己,还偏生是个断袖,耽误了大好前程——亲生女儿?两个女儿,为何都姓简?“待她如亲生”将什么当做待其如亲生的参照物? “简岚也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吧。”离夜风突然道。 石老先生点头,奇怪问道:“离生不知道么?” “——既然不是,何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即使分出个胜负所以然来,也是无用,于是便止住了口。 “几日后是小女的生辰,请务必到场。”石老先生没有了威严气息,却平添几分和蔼面相,“或许离生又要问,既然不是亲生,为何记得生辰了吧?” 离夜风缓缓点头,道:“正有此意,请石老先生讲一讲。” 看你如何扯淡。 不想那老东西异常严肃道:“落儿与岚儿都是老夫友人遗下的,受他所托,将二女抚养成人。”当然,成人之后可是要嫁给别家的。 离夜风闻言,道:“是我想多了。” 石老先生有失仪表地大喘一口气,道:“老夫费这么多口舌哪!你是不知,养女儿其实是在给别人养儿媳!” 离夜风:“......” 还是想少了。 忆 八字硬,命中克父母。 空烟无聊坐在梨园内。不知是哪个懒得练唱曲儿懒到天际的死孩子,招呼了所有死孩子一同逃出梨园。 越大越没教养,越不把自己放眼里了,呵呵。 她收那么多不成器的龟徒弟做什么...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让她明明是个而立之年的女子却有了不惑之年的面容。 早早让她不唱青衣,改行去唱老旦,这样真的好吗? 即使是晚儿,长大后也未必能一直当着青衣。嗓音变粗了,身形逐渐与女子差距变大了,也会改行去唱小生,亦或是再不唱戏。 想起这个,空烟不由得轻声一笑,苦笑那颜晚醉的身世。 晚儿八字硬,命中克父母。想必他知晓了些许内情,只是不知父母为何将他送走。 他不知道晚醉误认为父母将他卖出,她只知道,他对父母或多或少都有怨恨。 夜半时分本应是入寝时刻,本应是猫狗乱嚎的最佳时机。偏生有户人家虽黑着窗子没点烛,却传出阵阵撕心裂肺哭喊。邻里几近不满,但却没有去斥责这户人家。毕竟难产,是世间常有的事。 里屋估计要血流成河了,可无一人关心。无一人帮着那孕妇接生——光是听声音就受够了。 已折腾到快要丑时,那孕妇仍是哭喊:“我这上辈子欠了、欠了……这孩子什么啊……啊——!居然未出生便、便想夺...夺我的命——”说完,又是一阵大出血。不过话音刚落片刻,便已不省人事。 未出生孩子的父亲本就慌乱,此时愈发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怎的……妇道人家有生儿育女的责任,出、孩子出生,我也并不了解你们该如何生产……” 家贫,贫至必须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准则,贫至连烛都不舍得点的程度,贫至——明知快要临盆,却无钱请接生婆的无奈。 天大亮。孕妇的尸体与积满暗红色血液的草垛,终于在太阳初生时被他人发现。 幼婴出生,害死母亲。为难产,但其母并非骨盆小,孕期期间也不曾吃油腻食物,因此其为——克母。 幼婴父亲双眼无神:“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出人命了哪……”母亲死了,幼婴该如何活。幼婴活下来,该是何等艰辛:天下的穷人,即使生了子,也不能好好养活! 幼婴一天天长大,其父身体却每况愈下。邻里们都说他天生克父克母,将要把其父也给克死。大家都叫他蛮儿,因为他出生时便蛮横地将母亲克死了,父亲也几乎要被克死了。 蛮儿虽长的瘦弱,仿佛一吹就倒,却十分顽强——说的难听点,就是命硬。 某天街道对面那些能晒着太阳的富人,请来了一组戏班子,只不过与其他富人不同的是,他们请的,皆是名声不大的。 名声不大有一好处,不装模作样耍性子。 其实,更大的好处是,省钱。 有的富人就是省钱省出来的。 蛮儿刚安置好他那虚弱的爹,便跑到戏台人群里。 不曾料到人群中有人贩,一只手轻轻巧巧便将他提走,另一只肩上还扛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孩子。 就那样光明正大的扛着提着,却无人去管、无人去阻止——保全自己孩子就好了,管别人干什么。 此人肩上扛着的那位就快要睡着了,面上一副处事不惊蔑视人贩的睡颜。 手上提着的不必说了,早就抖如筛糠面如土色,却硬是不吭声。 人贩子本想着用布塞住“货物”的嘴,警告如果发生便如何如何,谁料这两位一个赛一个闷! 到了窝点,人贩将布从“货物”口中抽出,十四五岁的孩子突然笑了。 “你笑个甚!赶明儿将你卖到青楼!”人贩故意威慑道。 她笑道:“是么,那你会不会将他卖到那小倌馆里?” “——管我做甚!” 对方笑容愈发深了:“就当是在虚关城玩一遭吧,平时师父都不让我出门。” 人贩闻言怔住:“……你是?” 她笑道:“你见我如此淡定从容,不该猜猜我地位是否比你高吗?今天的场子,我是‘客’” 人贩惊道:“你难道是被请来的戏子?” 她点头,继而大怒:“戏子固然地位不高,但对于你来说还是高的!别忘了我可是被请来的!” “——被请来又如何,还不是像我一样被拐。”一直不言语的蛮儿道。 她闻言回头道:“哎,你好,一路上居然没注意到你,抱歉抱歉。” 蛮儿心道,一同被拐,难道不应该是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逃出人贩魔爪的吗?! “咦,你倒是适合当个青衣。要不跟我走?”她像是忘记了人贩存在,兀自问道。 人贩也有尊严,人贩也需要被关爱好吗!缺爱的人贩怒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收徒啊。我认得你,你是将我请去唱戏那一家的家丁。啧啧啧,真是恬不知耻。” “颜空烟,是你吧。”蛮儿突然道,“青衣颜空烟。” 颜空烟点头,道:“是啊。不然我怎会冲他说话如此不屑。哎,你当不当青衣啊?” 蛮儿心道:青衣本是女角,于是生气道:“我怎会去配一个女角?你该不会没看出我是男的吧?” 颜空烟极其无辜地点头,震惊道:“你你你——你居然是男的?!我没看出。” 这可能是个最失败的人贩。不仅拐错了人,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不仅如此,对方还一点不害怕,他自己倒先发抖起来。 见蛮儿不语,她又去关爱失败的人贩:“喂,不要妄想着将我卖掉。我虽名气不大,但虚关城内及其附近部分小城除了你这无知的死狗和部分百姓,哪会有不认得我的?青楼也曾将我请去过!不管你将我卖去怎样的场所,我都会被认出来!” 人贩意识到自己“请”了一个不好惹的“主”,况且自己初次拐卖,经验不足…… 于是乎便非常智损地将颜空烟这位大爷(划掉)抬起,准备运回去。 颜空烟内心窃笑,道:“把他也捎上。” 人贩不知怎的,似乎感受到一股奇怪威压。居然更智损地将蛮儿捎上了。 “你的人品似乎不那么渣。头一次拐骗?”颜空烟装模作样。 人贩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回去,定会被打死?拐走我颜空烟,你好大胆子。”颜空烟道,“戏曲儿早就开场了。我建议你别直接回去了,我缺席无碍,你呢?赶回去找死?” 见她说话越来越难听,蛮儿道:“你快别说了。我家倒可以藏,只不过……就是简陋。” 人贩默默再次点头。 颜空烟大爷似的一挥手,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去登台。台下那么多人,我才不愿意给他们唱。我是不是做到了孤芳自赏……” 蛮儿听了她的话,引起极度恶心。 从合诉城道虚关城,费的脚力,真的不多,也就二三个时辰不停地走。 呵呵。 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将颜空烟和蛮儿运回虚关城。 天黑了。颜空烟顺利地逃过了这次上台。戏台虽未撤,但她今日已是没有了戏份。 蛮儿却很着急:父亲一天未见到他,会不会去寻找自己? 答案是,没有。 连床都下不了了。 回光返照之际,恰逢他被送回。本稍好转的病情,却因他的归来而急转直下。 跪在父亲病榻前,蛮儿第二次感受生不如死的心情。 颜空烟站在草棚外,悄悄瞄着他们。 人贩刚要离开,被她一把拉住,道:“有事求你。” 人贩心下正烦,被她这么一问,更想迁怒于其了:“干我屁事!”颜空烟嘿然一笑,道:“拐卖未遂,还不想挣外快?你可真是智损了。” 有钱能劝人贩善。对方:“???你该让我做什么?” 颜空烟望了望棚内,“你过来,我告与你。” “以你的身份买下蛮儿,似乎更妥当些。他的父亲快不行了,若是有人愿出钱并去养蛮儿,必然会答应。蛮儿可不会答应,她肯定还记得你唬他的话。然后我再去问你要蛮儿,做个假好人。” 人贩点头:既然做不了人贩,那就做个大忽悠吧。 他走入屋内,面色和善的对蛮儿的父亲说着些什么。父亲苍白的面颊上强挤出一个笑容,蛮儿同样苍白的脸上,神色却越来越无助。 父亲频频点头,最终人贩在床铺边整齐排了二十两银子。 蛮儿心灰意冷,最终被人贩牵引了去,出了草棚失魂落魄:自己一直认为父亲是自己唯一亲人。现在看来,父亲是为了利益。 “蛮儿,蛮儿。”他失声道,“当年说我蛮横,让母亲难产,使她被我克死;今儿个是谁蛮横地将我卖出!” 当他怨恨地说出这番话时,他的父亲已是气绝了。 他不知道,父亲将他卖掉,是已知晓自己大限将至,生死徘徊之间,为了让蛮儿有更好的出路,而一时糊涂将他卖出。 他只知道,也认为,他此生,要痛恨父母,一辈子。 “好,那我买下他了。”恍惚间听到颜空烟与人贩对话,他内心只一个念头:“去当青衣,也比落在个江湖人贩手中强。 因此,当蛮儿听到此话时,欣喜极了。既然父亲是为了利益而卖他,那他就走吧。 待那人贩走后,颜空烟问道:“蛮儿,你本该叫什么?” 蛮儿摇头,道:“我只叫做蛮儿。” “蛮儿?谁给你起的,真难听。不如你就跟我姓,我觉得我的姓氏很好听。” 蛮儿:“……你……确实好。...呃,好吧。姓氏有了,叫什么名字?”父亲刚死,就跟别人姓了。 还是跟个半大丫头姓。 半大丫头颜空烟道:“晚醉吧。颜晚醉,这名字,我自认为很满意。” “肯做青衣了?晚儿,既然都成为我的徒儿了,怎不跪下拜见?”颜空烟笑道。 蛮儿:“......你才多少岁,才比我大多少。” 颜空烟道:“如果我不买下你,你就得跟那江湖人贩乱窜。这样的结果,你愿意么?” 她才不会说,是自己串通人贩,演了一出(伪)好人戏。 蛮儿不做声。 颜空烟成功将蛮儿骗到了梨园,开始了青衣客串。 梨园刚开始并不是梨园,而只是个由一群半大孩子与几位老人组成的神奇团队。 颜晚醉趴在幕布后面,静静听着颜空烟台前唱出的悲欢离合之曲—— 青衣若是老了,就去唱老旦吗?老旦若是将死……那便永远离开了。年华流转,终日在梨园里蹉跎着岁月,真的只是最终归宿么。我……我见过那些整日混吃等死的人,也见过一生享尽荣华富贵的人。他们都有同样的结局——死亡。这一结局,怎会改变。 颜空烟在戏台上唱着自己从未感同身受过的曲子,却像是曾经经历过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心中所想,如是所说。沉浸在俗世中难免会受其影响,谁又真正做 到了陶潜笔下“怡然自乐”的清爽。 “哎,空烟怎把自己唱哭了?难不成她有此等经历?” “不知!继续听吧,看她是如何收尾的就知晓了。” 颜空烟听到了台下的惊疑声—— 怎收尾才好? 这是哽咽着唱不下去了? 为何唱到这里突然就心酸? 这件事,是否是前生未完成的夙愿? ……好好唱吧。即使是前世的夙愿,那也是前世的事了——前世杀人放火未遂,今生,难不成还要给自己还愿再去杀生么? 真是可笑。 一曲终了。台上人已泪干,收尾恰到好处。台下却只觉已过千年,千年沉载厚重怨念,无法释怀。本是喜庆日子,却添了几分忧愁。 不明白究竟该庆祝,还是该怀念过去的日子。< 回 堂前挂着三年前的画。笔锋虽不成熟,却也不幼稚。 颜晚醉痛苦摁住膝盖。 疼。 真的疼。 简岚忧心忡忡:“你怎不肯改。” “——不改!我凭什么服软,我不相信这三年的感情就这样被抹杀!空烟那不懂人心的...嘶!她不认可的断袖,她觉得自己名誉有损,就来束缚我的自由!” 简岚见他执意一意孤行,叹气道:“事情败露后,你若是在空烟师父面前服个软,假说自己再不见离公子也好啊! 颜晚醉厉声答道:“怎救叫做败露了。!” 简岚不语。她没有将晚儿与离公子的事告诉空烟师父,那么是谁告诉她了?——亦或是...她早已察觉? “这些年,谢谢你了。”颜晚醉突然躺下,让简岚还当是他快要原地去世,“谢谢你帮我瞒了她那么久。” 即使被打折了腿,他还是会照旧下来,一直——断袖。 “你姐姐不知此事吧。”颜晚醉道,“千万别让她知晓。” 简岚拼命点头:“你、你赶快好起来吧。不然离公子会着急的,那么久见不到你。”颜晚醉静静看着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道:“怎么这么像我临终时。” “都成这样了,还嘴贫,腿不要了?”简岚道。 “看,现在已经是秋暮了。”颜晚醉道,“冬至时,我这腿便能好了吧。” 简岚:“你竟能笑得出来。想来必是等到冬至后,再去寻离公子。” 颜晚醉点头。 “晚儿。” “简岚许久不喊他这个名字,已有些生疏。 颜晚醉阖眼,道:“孩提的小名,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听院中一声催促,简岚神色慌张。 她听到了自己第二任师父的声音。不消说,必是让她出去吊嗓子。 “晚儿晚儿晚儿!”简岚故意气他道,“几年来模样仍是这么秀气,刻薄人的本事倒长进了!” “我不喜聒噪。”颜晚醉不理会。 简岚见他毫无反应,便出了屋去院中,吊...嗓子。 终于将简岚打发走,他透过窗,望院中人影。 若自己不是男子,那么离夜风不就是...红杏出墙了么? 颜晚醉忽觉应当庆幸自己是个男子。 虽然那个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他正准备下床,不料碰到了几个冰凉的东西。向下一看,才发觉那是些花盆。 “简岚!你丫当我死人啊?!在床边放了一圈花,你是不是有毒!” 简岚正在院内吊嗓子,听到这番话声音颤了颤,硬是忍住没笑出来。 “说话愈来愈刺人了,真该让离公子管管他。”李继道。 ——————————— 三月后,冬雪纷纷扬扬落下。 雪片极大,刮得人眼睛睁不开。将人刮回屋里,将人刮得冰冷。 颜晚醉急急奔向那临江阁楼,连被绊了好几下。 自从戏班子又换了地方唱戏后,他便再没有寻离夜风。一是因为道路遥远寻不到,二是他的腿,整整调了三个月。 睁不开。雪太大,路难行。他努力眯着眼,望向临江的小楼。 靠在柱上的是他。一旁同他说话的那位,着一身素白袍披风的,他又怎么可能不认识! 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自身情绪波动,颜晚醉僵了僵,随即扯出一个自嘲笑容来。 他这样的行为,本就不被认可,与男风倌中搔首弄姿的小倌又有什么区别。戏子在众生眼中,是无情无义的,他又——怎会例外。 脚印深深浅浅印在雪地上,又被要风下的雪掩埋。 来过着凡尘一趟,跟雪花落地化成水,都只有“结束”二字吧?颜晚醉忽然想到。 诗人雅客们总说着不负年华,可有多少人能做到此等境界?不负年华却负了自己原本的心意,这又算什么! 颜晚醉此时已心灰意冷,却仍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别中途返回了。 他走到楼阁下,抬头便看到简落气愤地从楼上走下。 “简...”颜晚醉轻声道。又觉自己仿佛个多余的局外人,如此看来自己的行为甚是不妥。 于是便语塞,怔怔望着简落离开。 “晚醉,怎还不上来?” 离夜风...... 风雪依旧不改的容颜,面上展现的曾是他最信不过的浅笑…… “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岁月安好。” 这句话如今看来也已是奢望。 那便让他尽兴吧。 “晚醉,你...穿的太少了。”手指轻划过颜晚醉面庞,指骨分明,修长白皙。 颜晚醉一时竟羞愧地垂眸,心道:自己对不起简岚,无法与夜风共度余生,却还占了简岚本该有的生活日常,实在愧疚... “不少了。”颜晚醉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算是对自己鸠占鹊巢的自惩么?他随着离夜风进屋,心下竟有了害怕的念头。 面前的人...为何令自己如此害怕了? 眼看着离夜风渐渐退去自己外衣,露出肩头轻咬…… 颜晚醉怔住。 恐惧、不安、愧疚、甘心、怀疑? 五味杂陈,颜晚醉心道此时若是赶快逃走,该有多好。 “冷的,不用脱。” 心都冷了,身体怎会更冷。“不用脱”,是他不想,行房事。 断袖仍是断袖,这一点,不会改变。 只不过...心态变了。 匆匆从楼上走下,忽见一身形高挑的女子,执惨淡白底蓝花绸伞,迎面笑春风——模样竟与他有几分相似。 再看,这哪是女子,眼前这位眉目间尚存几分英气,眼中却有了惆怅的,是男子。 “颜——晚——醉。”他轻轻念出颜晚醉名姓,苦笑道:“正月十五元宵夜,命殒东南客舍房,独身岁月求不得,病从心入……” 颜晚醉没有听懂,道:“病从心入……什么?” 执白绸伞男子笑道:“他人床。” “你在说我?你是谁?”颜晚醉似乎想通了什么,厉声道:“看得你一副神棍模样,想不到竟是个下咒的!” 男子摇头:“我并不是神棍。我与你一样,都是凡人啊。有些事情,还得靠自己去寻答案。” 说毕,转身对着不知是什么的浮灵道:“阿辞,走了。” 男子走后,颜晚醉便开始推敲着,四联诗究竟指了什么。 正月十五元宵夜, 命殒东南客舍房。 正月十五……正月十四,是离夜风与简落成婚的日子…… 东南客舍房,这可能就是离夜风所说,私奔后的第一个暂住的地方... 再往下,独身岁月,是指遇到离夜风之前的日子…… 病从心入…… 他不敢再想。 执白绸伞的那位男子,口头传达给他此诗,也就是说...... 这四联诗,决定了他的命运。 ——腊月十二 怜 记一年冬至,雪纷飞,临江楼上,别致风景,忆昔夜。 忘三秋光阴,花漫天,梨园梦回,哀思不减,今朝醉。 离夜风见颜晚醉离开时面有忧色惆怅万分,只当是在担忧私奔一事。 仔细一想,在晚醉到来时自己正与简落说话。 果然,这该不会又给他造成了“新婚将至新人好一番温存”的假象了吧..... 事情突然变得麻烦了。 从刚开始起,他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只不过他不曾意识到,这天来的这么快,事情会发展得如此...... 如此令人找不着头绪,无从下手。 先前他见自己与简落说话,神情与平常并无二致。今日怎的...... 必须去找简岚,让她帮忙调解调解。 一下临江楼阁才发现,落下的雪,已将他来时脚印完全埋住了。 ——仿佛从未有过这些脚印,一片雪的世界,纯净而美好。 他就像雪花一样,落在这尘世间。走了一回,不留痕迹...... ——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洁白世间万物的雪,才是永远都有的。 离夜风突然很想哭。有句古话说了,有泪,不轻弹。 有泪不轻弹...... 胡说吧古话。 哪个男的没哭过? 他...他已经因为自己落了许多次泪了...... “哭吧,哭出来发泄下情绪,也是好的。别管那些限制他人哭的词儿了,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便一哭了事啊!离公子...不要忍着,大家都是凡人啊——” 说完,此人便抬手抚了抚一旁浮灵:“阿庭,不是在针对你。” 离夜风转身,抬头望见站在楼阁上,冲自己笑的男子。 被叫做阿庭的浮灵凑近男子小声说道:”你...还要再去说一遍?” “——那是自然。不过,如今面对‘你’,我反倒是有些于心不忍了。” 离夜风喝道:“你是谁?!为何擅自闯入此地?” “哈哈哈。”男子扶额,“阿庭,我不想说话怎么办。” 浮灵“......” 浮灵表示将怂怂一窝。 “这样说吧,离公子。你的...”男子面部抽搐了几秒,“我是谁不重要,接下来我口述给你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便又冲浮灵笑了笑,小声说道:“我再胡诌一首?” 浮灵表示同意。 “记好了——梦回初遇如久逢,彼时大劫将降临。三秋岁月不忘怀,二尺白绫绝此生。”男子道,“这是你的结局,好像也有点悲惨。” 离夜风“...我不关心自己结局如何,既然你知道他人的结局,那么请告诉我,晚醉的结局,我...我好有个准备。” 男子道:“好好好。不过...我有点忘事,请容我想一想。” 离夜风“......” 复述一遍后,男子便消失了。 温 快到正月了。 梨园里人却越来越少——要不就是请假回家准备过年,要不就是放弃了这门技艺。 再不然,就是如同颜空烟般——去世。 新年开始便死了人,这对梨园来说,可并非是什么好事。 刚过了而立之年不久便去世,颜空烟的师父,一位更老的戏子,也前来奔丧。 “白发人送黑发人去”,人生不幸之事其一。 猝死。 死者死因,过度劳累,加之整日生气,综合起来便一句话:不当师父,命才会长。 简岚并不知此事。在颜空烟死前几日,她便回家了,无法知晓颜空烟死亡一事。 况且她几年未回家,此次归家另有要事。 简落。 她并不知离夜风与自己“师兄”的关系非同一般...... 这次回家,简岚必须替颜晚醉,告诉简岚此事。 简落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有几分自傲,但她其实很好说话的...... 一路上,她不断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很好说话?告诉简落此事后,要简落怎么做?父亲那边,会同意吗? 还是要与简落商议的,否则事情便会发展的不尽人意。 到家后七大姨八大姑问候一遭,简岚拉着简落就走。 身后传来各种赞词,譬如,从小便感情好,分别多年仍不变。 感情好?简岚心底嘲笑一声,怎不说各位区别对待,养出来的“联合阵营”? 进了里屋,简岚深吸一口气,心道要不要直接开口。 “姐。你……快要成亲了。” 简落点头,道:“岚儿可是有什么事要嘱咐?” “有。我们那……戏园子里,有个戏子,名叫颜晚醉。” 简落:“嗯,是离公子知己。” 简岚感觉自己再说下去,就要吓死简落了:“他……他……” 简落神色和悦,道:“他怎的?别着急,慢慢说。” 简岚快要肝颤的去世,仅凭一口仙气吊着。 终于壮胆说道:“他与离公子,是对相好!” “啪。” 茶碗落地。 简落面色苍白。 未等她答话,简岚又说道:“离公子...是,断袖。” 完了完了完了... 简岚心中只剩这种念头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