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时》 第1章 “睿睿,睿睿最乖,慢慢吃,吃饱饱,睡觉觉,快快长大,孝敬姨娘...” “都么子大了人,还往姨娘怀里钻,不知羞,过来,让爹试试看还能不能把你举起来,臭小子,管好你的鸡儿,不准在老子脖子撒尿!” “少爷,外头传言都说……老爷竟信了这谗言,这就要将杜姨娘放后院子里头枪毙!” “竟然为了一个有辱门楣的荡妇把你爹活活气死...时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睿睿…少爷,兔崽子…畜生……” 留声机似的吵,嘈杂的很,谁的声音都有,死了的,活着的,念着的,厌恶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放过他。 时睿本以为自己这回活不成,没想到死不透,脑子里混沌着慢慢清醒,身上麻痛的像被人裹着胡椒面儿放油锅里炸了,当然实际情况也差不多,他是被手榴弹炸飞的,当时衣服都着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之前还闻到了熟肉味儿。 不过这年头虽然乱,但还没有吃人的,所以没有花椒面儿,他睁眼提溜眼珠转了一圈,得,成了个肉粽子,倒是也用不着花椒面儿,甜粽子好吃。 见人醒了,白大褂医生不冷不热的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时睿:“花椒面儿。” 沈约南:“什么东西?” 时睿漆黑的眼珠子在丝丝缠绕的白布中间显得 又大又灵,幽幽的说:“甜粽子。” 沈约南长眉一蹙,不耐烦的随手一扔听诊器,往外头走:“这孩子脑子也炸坏了,来个脑科医生给他治脑子...” 又进来一个医生,时睿反应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拒绝被用手电筒照,别头拒绝眼皮被扒:“我哪儿都不疼,我就是饿了。” 柳医生闻言笑了:“原来如此,你等会儿。” 说着也出去了,病房里重新空荡,消毒水味儿刺激的时睿恢复灵敏的鼻子,打了个喷嚏。 “干嘛?想吃自己不会买去,穷疯了吗?”沈约南将鲜肉馄炖绕到了左臂弯下护着,鼓着腮帮子,像护食的老母鸡一样凶恶的瞪柳念。 柳念头疼道:“里头那位,饿了,伤的不轻怪可怜的,你让让人家,先给人家垫垫。” 沈约南:“我这也一天没吃了,让个屁,你去给他买去。” 柳念:“老沈你能不能有点医生救死扶伤的爱心?” 沈约南又塞了一口馄炖:“老子难道每天都没他娘的救死扶伤吗?瞎吗?” 柳念忍无可忍:“旁的时候我不跟你计较,可今天里头那位听说是个时家军的将领,剿匪出的事儿,要是没有他和他的兵,咱一城的老百姓都得让土匪糟蹋完蛋,他都炸成那样了,估计四肢都没了,醒来不哭不怨,就想找口吃的,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不就是碗馄饨吗?!” 沈约南噎了一会儿,懒得解释:“楼下阿婆正卖着,你唠叨这一阵子也能买完了。” 柳念眼眶发红:“阿婆手慢你又不是不知道!” 服了,再争下去他得哭,沈约南是真受不了男人哭,摔了筷子走了。 柳念端起馄炖,吸着鼻子转身,目光落到刚出来的病房门口,看到通体雪白的身影,啪嗒——手松馄炖掉。 “你...” 时睿扶着墙,用裹的像蚕蛹的手挠了挠头皮:“奇怪,我没多大伤,就屁股上一点烧烂了,你们给我裹成这样做什么,炸伤面积还能误诊吗...” 柳念很混乱的摇摇头,他只是个脑科医生,现在看来完全没了解情况。 “唉,可惜了馄炖。”时睿咽着口水说。 更深露重,深宅大院人影绰绰却寂静无声,在这里活着的人都要小心走路,小心喘息。 因为这里的老太太怕吵。 时睿的屁股底下垫了棉花躺在担架上,由海生和二蛋抬着往东院走,竹架子被晃得咯吱咯吱响,在寂静幽深的长廊上突兀的刺耳,他自己则是一声不吭,望着院墙阻隔出的四方天空出神。 黑夜如瀑,星河烂漫,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夜空了。 他移不开眼睛。 “老太太睡了吗?翠莲姐姐?”海生协同二蛋将竹竿搭在肩膀上,用鼓出青筋的胳膊轻敲木门。 “早就歇下了,是海生吧,怎么了?找奶奶有事?”翠莲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海生扭头看了二蛋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的叹了口气。 老太太铁定没睡,要是睡了,就没人会应门。老太太睡觉轻,绝不可能让丫头跟自己在一个屋里。 时家军跟疤瘌脸的土匪疯狗在驴头山打了有四天三夜,战火燎原,半山腰的大片枫树林俱成了死木,青烟弥漫至离山脚不远处的刘家村,混着草木和腐肉味儿经久不散;时家军死伤惨重,渭城人心惶惶。连隔壁耳背的老太爷看报纸都知道消息了,耳聪目明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没得信儿呢? 她也不问问自己的亲孙子伤没伤着,可见是真意冷心灰,早就断了骨肉亲缘的牵肠挂肚。 “回屋睡觉。”时睿打了个哈欠。 二蛋垂头:“白浪费医院这么多纱布了。” 海生走在前头吭哧吭哧:“馊主意,就算这回能让老太太瞧着心疼,过几天露馅了也白搭。” 二蛋说:“要是我奶奶早就急哭成泪人了,大奶奶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海生说:“不是狠心,是忍得住。” “何必忍呢,看看亲孙子掉几滴眼泪不丢人。”二蛋说着吸了吸鼻子,“再说少爷屁股上的伤也不轻,都烂了,得亏天凉,要是天热运回来路上就得着蛆。” “着了蛆就让你舔。”时睿嘻嘻笑了两声。 二蛋说:“少爷不难受吗?” 时睿说:“难受啊,要哭了。” 海生和二蛋将他放下来,他趴在床上,扭过头眨巴着很亮的眼睛:“这纱布绑的少爷我又闷又麻,鸡鸡都不过血了。” 拆了纱布,海生给屁股上完药,觉不着疼了,时睿踏踏实实睡了场觉。 夜里却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有扑啦啦的动静,他睁开眼,撑着胳膊从床上起来,走到窗户旁边往院里看。 有一小团黑东西黏在地上,他眯起眼睛,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只猫头鹰,估计在树上睡着让刮下来的。 真蠢,时睿心想。 他开门走出去,弯身伸食指戳猫头鹰:“兄弟,起来了,回你树上去。” 猫头鹰不动,眼眯瞪着,两只小脚抽搐着蹬空气,多半是摔晕了。 时睿嗤笑出声:“还以为是老太太过来瞧我了,白高兴。” 猫头鹰不会说话。也不会看他。 时睿揪着它耳朵晃了会儿脑袋,它才突然睁大眼睛,炸毛的扑棱起翅膀,卷起地上的沉灰往上刮,呛得时睿咳嗽,他松手看它曲折的飞向半空,夜还深,那团黑毛肉球很快就瞧不见了。 盯着泼墨般的黑夜看了会儿,时睿回了房间。 次日卯时起来就开始在院里练拳。院子里安静的出奇,跟世界隔离了似的。许是昨夜秋风疏狂,各人的房间窗门都关的很紧,海生和二蛋的呼噜声都听不着丁点儿。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鱼肚白化作灿烈的阳光,穿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影子,落在青年翕动的沾了汗水的睫毛上。 时睿用指尖抿了一点儿舔了舔,再呸出去。 偏房那处终于传来海生的动静,时睿喊了一声“我要洗澡”,过后换了干净衣裳,神清气爽的往东院赶。 初秋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的舒服,天边的云彩大团大团绵羊毛似的柔软,微风拂面,搁院里石桌上就着满院花香吃早饭,舒坦。 老太太年纪大了,银丝在朝阳底下闪光,丝绸衣裳一个褶儿都没有,举手投足间端的仍是前朝官宦人家小姐娴雅的姿态。 不过早餐是清淡的白粥馒头,还有二大娘的腌萝卜干儿。 时睿忍着屁股疼坐在老太太对面,先拿筷子吃了一整条咸菜,咬得咯嘣响,接着露出齐整白灿的牙齿:“老太太早,孙子给您老请安。” 老太太眼皮也没翻。 时睿突然伸出胳膊,在老太太头上揪下一片泛黄的柳树叶。 老太太立刻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抬起一只手臂:“翠莲,扶我回房练字儿。” 翠莲扶着老太太的胳膊往屋里走,回头看了一眼时睿,时睿冲她笑了笑,看得她心里跟猫爪子挠了似的。 时睿起身要走,翠莲又从屋里跑出来,塞给他一个小瓷瓶儿:“生肌化瘀的,晚上睡觉之前让二狗子给你洗了…洗干净了再抹,就是有点痒,痒了就是长肉见好,别下手挠。” 翠莲姐姐的脸有点红,看来全院人都知道他屁股被枪嘣烂了,时睿笑着说,“老太太让你给我的?” 翠莲没说话,时睿将瓷瓶儿揣兜里,“行,回去吧,我出门溜溜。” 屁股伤不能骑马,汽车也不想开,时睿讨厌那股汽油味儿,觉得尾气把大街上小摊的吃的都给污染了。 只能走路,他腿长走路不慢,一个半时辰走到渭河边上,眼睛四处扫了一圈,落在万绿丛中一个红点上,那是一个不小的土培。 那是王蒙的坟。 他昏迷这几天,部下将王蒙的尸首埋在渭河边了。 时睿盯着鲜土孤坟立起的木牌,上头用草书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大字——少侠王蒙之墓。 王蒙从小就喜欢说书先生口中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大侠,他参军,就是凭着这一腔热血。 王蒙今年刚满十九岁,他是时睿的副将。时睿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 时丰年刚死的那年,时睿带着王蒙接起时家军担子,城里的学究老者,都说少年轻狂少年轻狂,黄头小儿岂能堪此大任?渭城气数已尽,再无庇佑,丧尽天良的土匪很快就会将渭城吃的骨头都不剩!此时此刻,逃亡南方投靠旁的军阀才是上策! 时睿闻言,骑着马儿拉着王蒙招摇过市,大放厥词:“我时睿一天不死,渭城的人就掉不了一斤肉!各位父老乡亲,吃好喝好,乐乐呵呵哈!” 那会儿只有王蒙信他,举着枪挑着眉毛咋呼:“少帅无敌!” 但是现在王蒙死了。 原真是像山间的风一样来去匆匆的人。 “早知道给你娶个老婆留个种。”时睿灌了一口酒,剩下的全浇在地上。 “瓦子里你那个相好,有没有可能有你的遗腹子?” “这回你爹娘也不待见我了肯定,我别真是个天煞孤星。”时睿说,“你妹回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说完愣了会儿,站起来,怕再在这待一会儿忍不住要掘坟,再看看王蒙的脸。 谁知脚打了个拐子,直往河边冲,刹不住脚。 扑通———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沉到水底,时睿是个旱鸭子,鼻腔嘴里都灌满了水,救命都喊不出声儿。 第2章 时睿吐出几口水,趴在石头上一面咳嗽一面喘息。 旁边把他捞上来的人在有条不紊的重新穿好衬衫,弯身,将长裤角的水拧了一把。 时睿盯着他滴水的头发,修长的手在扣子间移动,笑着说:“挺巧,沈医生。沈约南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明显没什么好气。 时睿说:“你怎么在这里呢?” 沈约南没说话,下巴壳子往一边一扬。 河的另一边有画架,未画完的画,丢在草上的画笔。 时睿收回视线,从地上爬起来,笑出了酒窝:“还会画画呢,沈医生。” “不是让你多休息。”沈约南说,“倒还喝起了酒,看来屁股烂的不够厉害,没把你疼的不能走路。” 时睿挑了挑眉,没说话。 “走了。”沈约南边走边说,“让你整的心情都没了,烦,以后要自杀离我远点。” “我没要自杀。”时睿说,“我这是喝多了!” 沈约南没再理他。 匪徒是除不干净,灭了一茬再起一茬,春风吹又生,时睿这几年没断胳膊瘸腿,一次次在轮回线上挣扎,除了命硬,多半是沈约南妙医圣手的功劳。 所以这人虽然脾气差,但时睿不讨厌他,有时候还觉得他挺特别。 跟谁都一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两的臭脸,天王老子面前估计都不会笑,活的很坚韧。 时睿爬起来,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冲回来,到收拾东西的沈约南身边说:“沈医生,屁股疼。” 沈约南拿起画板夹在胳膊下头,戴好帽子,斜睨他一眼:“回家换个衣服上点儿药。” “沈医生。”时睿说,“这儿离我家很远,离医院挺近,能不能..…” 沈约南说:“我今天休假,再见。” 时睿瞅着他瘦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影婆娑之间,回神,转身往医院的方向慢慢踱步子。 风大,路上便将衣服吹得半干。 小护士带着口罩,耳朵却遮掩不住的红,时睿胳膊撑着床,掌心托着腮,漫不经心的问:“昨天那位柳医生是新调过来的?” “刚从德国留学回来。”小护士说,“还是沈医生的师弟呢!” 时睿说:“哦。” 小护士:“您这是掉河里去了吗?” 时睿说:“他俩关系好吗?” “谁?哦……柳医生和沈医生啊,很好呢。”她说,“沈医生那么凶,我们都不敢怎么和他说话开玩笑,柳医生一来,情况就开始变了。” “哦?”时睿饶有兴趣,“变什么样了?” 小护士往门口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柳医生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竟然是个动不动就哭的软包,沈医生对他凶不起来,凶一句眼眶红的跟兔子似的,可可怜了,久而久之,沈医生对他都没脾气了,倒是柳医生天天抓着他唠唠叨叨的,那情形,跟在外面霸惯了的男人碰上克星老婆没什么两样” 时睿笑了笑,没说话。 他提上裤子慢悠悠离开了。 柳念刚从盥洗室出来,看到几个小护士倚在门边,上前道:“你们看什么呢?” “看青年呢!” 柳念啧了一声,“一个个大姑娘家家的也不嫌害臊,青年在哪儿呢,让我也瞧瞧。” “已经走啦!是时睿,来换药的,他这几年刀山火海里滚,不似小时候那样白嫩可爱,但添了许多硬朗稳健,更英俊了许多呢!”小方说的自个儿的脸又红又亮。 小淑又接道:“前些年是千人宠万人爱的小少爷,眨眼间是独挑大梁的将帅了,那能一样吗!” “哎!他方才和小于在医疗室待了好久,是不是瞧上小于了,他今年多大了,还没成亲呢吧?” 小于被这调侃羞红了脸,赶忙跑了,一群人在门口大笑。 笑声惊动了庭院里榕树上的鸟雀,扑棱扑棱全飞走了。 柳念盘着胳膊看向远处,声音在笑声中不甚分明:“这么说来,昨天那位就是时睿啊……” 八月十五,时睿照例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吃她吃剩下的早饭。 在家百无聊赖,他领着二狗和海生出了大宅门,逛大街去。 逛着逛着逛到了戏园子。 台上名角儿在咿咿呀呀的唱,时睿不懂昆曲,是耳濡目染的习惯,得空回来都爱听一会儿这个。 许是因为杜姨娘最爱听曲儿唱戏。她有一副好嗓子,可惜没得个好师傅,他爹就常常在自家大院里搭戏台子请戏班子来唱,三天两头的不消停。 那会儿他真像个土皇帝,宠人疼人恨不得给人摘星星捞月亮。 歪头一看,二蛋和海生听得也挺陶醉,手一耷一耷的在桌上敲,眼睛都恨不得吸在台上,如痴如醉。 “化成那样你们能看出长相?”时睿笑着问。 二蛋说:“哎呦少爷你不懂了吧,看身段啊!腰多细,一只手就能抱过来,那句怎么说来着……” “嬛嬛一袅楚宫腰。”时睿喝了口茶。 “不看身段,这嗓子,余音绕梁,天天在我耳边吴侬软语那我得……”海生说着脸有点红。 “得上天?”时睿说,“那我给你绑了放你屋里去,你敢要吗?” “不能这么做,少爷。”海生说,“强抢民女,犯法。” 二蛋说,“怕什么!咱们家少爷在渭城就是法!” 时睿站起来,因为台上的戏谢了幕。 他往后台的方向走。 时睿的步伐看着懒散悠闲却很快,他掀开化妆间的红色布帘,停住脚步。 刚才的戏子应该已经将戏服换下来了,这么看,都穿着雪白的里衣,一样浓厚的粉面,竟认不出是哪位是海生喜欢的。 时睿拳头掩在唇边咳了咳,笑着说:“刚才哪位姐姐在台上唱戏?” 众人看过来,看到一个衬衫长裤,飒爽俊秀的年青人,纷纷互看一眼,窃窃私语:“谁家的儿郎?” “瞧着眼熟,好像…好像是时睿少将?”“是他!真是他!!竟来这里了,看来受伤不重!外面那些说他断腿了的果真都是谣言!” 时睿就在原地站着,笑眯眯的听姑娘们议论。 “沈杳杳啊,去茅房了!”终于有姑娘应了声,又问,“您来找她做什么?” “想问她有没有空。”时睿说,“今晚想请她去我家唱。” “是了,时家老太太也喜欢昆曲!”有人说。 正说着,沈杳杳回来了,看到时睿身后的倚在门框的人愣了愣,接着迎上去。 有姑娘说,“杳杳,这就是杳杳了!” 时睿要走过去,突然腿弯挨了一记重击,他反应不及,趴倒在人姑娘的梳妆台上,上头的东西稀稀拉拉落了满地,一片惊呼。 沈约南将腿慢慢收回来,很不善的看着时睿。 沈杳杳惊道:“哥,你干嘛踢人家!” 时睿爬起来,回头看到沈约南也愣了,有些无奈的揉腿,“好巧啊…沈医生。” 沈约南没说话,不打算搭理他。 沈杳杳道:“怎么回事儿?!” 有人跟着附和:“是啊怎么回事儿,沈大哥看着这么斯文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还打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说误会提醒了时睿,他看着沈约南反应过来,“你刚才在我后头,听到了……我,没想绑你妹,我奶和我弟,想听曲儿。” 沈约南:“沈杳杳去不了。” 沈杳杳闻言却是一喜:“多少钱,唱一晚上多少钱!” 时睿揉完脸放下手,嘴角勾了勾:“不用一晚上,老太太到点就睡,你开价吧。” 沈约南手背起了小小的青筋,“我说不去。” “十块大洋!”沈杳杳竖着两只手指。 “沈杳杳!”沈约南一把揪住她的长辫,沈杳杳被勒的头皮眼角往上提,成了丹凤眼,手还向着时睿放不下。 “五十个吧。”时睿忍着笑,“叫上你哥一起。” 第3章 时家的宅子很大,后院里种了很多花,满园幽香,可天光一暗,总让人觉得凄凉。 沈杳杳一边对着镜子化妆,一边空出手来搓胳膊:“这么大个宅子,就那么几个家仆,说话都压着嗓子,跟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哥,你说这儿是不是闹鬼?” “不能。”沈约南站在门口看外头的花,“别胡扯。” “就算闹鬼我也得唱完今晚,那么多钱啊!”沈杳杳咯咯笑着,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突然想起来什么,便停住笑,说,“哥,其实杜姨娘认识娘,我小时候就见她经常来葳蕤阁听戏,说不定以前她也请娘来这儿唱过戏。” “来过你也看不到。”沈约南说,“也听不着。” “我可以想象啊!触景伤情,感时伤怀你懂吗。”沈杳杳说,“我还听到过那杜姨娘唱戏,那把嗓子,不比我差,可惜了。” “红颜薄命,都死了就别念着。”沈约南说。 沈杳杳啐了声,接着说:“我原本还以为时少爷什么恶心粗鄙样子,今天看过来,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杜姨娘也不像。” “别废话了。”沈约南说,“别让人老太太等。” 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台下的桌子上摆了茶和点心,前头一排座位比后面的看着舒服,放了狐绒垫子,点了香,是给主人贵客准备的。 沈约南自觉坐到了最后排,掏出随身带的纸笔,对着园子里的花画素描。 纸上的花成了形,台上缠绵婉转的开了腔。 前头老太太已经坐下了,却不见时睿。 沈约南往四处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他。 沈杳杳一曲唱罢,领了老太太的赏赐和夸赞,时睿还没有来。 天色暗了,桌上点了煤油灯,蛾子扑了一圈儿。沈约南继续画素描。 耳边突然一道清晰的声音:“画的真好。” 一抬头,时睿正眯着眼睛在他身后看画。 “谢谢。”沈约南说。 时睿在他身边坐下,望着台上,“你妹妹唱了很久了?嗓子还这么亮,功力深厚啊。” “谬赞。”沈约南喝了口茶,放下画,“怎么不去陪你奶奶?” 时睿转过脸看着他,“你这儿香。” 定是说的花,沈约南心想。 “我屁股还疼呢,晚上睡不着,什么时候能好?”时睿问。 沈约南说:“不一定,各人情况不一样,看你皮糙肉厚,要好不慢。” 时睿扑哧笑,茶杯差点拿不稳:“沈医生这样的人,有女朋友吗?” “我什么样的人?”沈约南蹙眉。 “好看的人。”时睿说,“没人说过你长的比你妹妹好看?” 沈约南的鼻梁好像有点发粉,应该是被热茶熏的。 “没有。”沈约南说。 时睿的手指拖敲了敲桌子:“给我仔细看看你的画。” “不给。”沈约南说。 “还是宝贝?”时睿勾着嘴角,“多少钱,我买。” “你当什么东西都能买。”沈约南说,“做梦想想吧。” 时睿嘶了声,“怎么给看?哭鼻子求你?” 沈约南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铅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儿:“你最好别当我面儿做这种恶心的事。” “……还分人呢。”时睿露着牙齿笑,“小白脸才动不动就哭,沈医生是不是很喜欢小白脸?” “我……” “老夫人你怎么了!” 一声尖锐的叫,割断了柔曼悠远的曲调。 那银白色的脑袋,软绵绵的靠在旁边丫头的肩膀上。 没听清沈约南说什么,时睿扔了茶杯,从凳子上跳过去,风似的往前冲。 沈约南将凳子踹倒,紧随其后。 “先把老太太放平躺地上!”沈约南的语速很快,“急救药箱!” 家仆迅速应声跑远。 时睿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太太,手攥着她的手,他心里不是滋味儿,竟然这会才能不被老太太甩开。 时睿的手在细微的抖,沈约南的余光注意到了。 家仆的急救药箱拿过来了,沈约南取出听诊器放在老太太胸口。 “四肢绵软无力,全身出汗,心律失常。”沈约南收起听诊器,小手电照着老太太的眼睛,“暂时休克,很快会醒,初步诊断为低血糖,问题不大。” “谢谢。”时睿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太太醒来了,嘴里含糊的说了句什么,时睿把她的手放在她身上,说:“送老太太回房歇着,给煮点儿红糖水。” 翠莲在一边应了声。 老太太抬起胳膊,二蛋立刻弯腰将她背起来,一行人皆是松了口气的往东院儿去了。 时睿吐出一口长气,对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的沈杳杳说,“没事了。” 沈杳杳白着脸点点头。 “把脸洗了换衣服。”时睿说,“一块吃饭吧,好歹过个节。” 沈杳杳看着沈约南。 “行吧。”沈约南说,“老太太以前晕过没?” “没。”时睿说,“但我知道她低血糖,我爹也有。” 后厨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沈杳杳头一个喝倒了,头卡在鱼碗里。 沈约南不发一言,眉头打了结。 时睿院里没女孩,海生在一边跃跃欲试红了脸,时睿说:“沈医生,不嫌弃的话,从这儿住下吧,你背你妹妹去厢房休息?” 沈约南放下筷子想了会儿,嗯了声,起身扯着沈杳杳的胳膊往自己身上拉。 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看的海生心疼,也不敢上前帮忙,女孩子哦,可不是随便能碰的。 二蛋说:“沈医生,你能不能慢点扯,你扯半天,沈小姐的屁股还没离座儿,你是不是虚。” 沈约南瞪了他一眼。 时睿指了指自己:“我,帮你?” 海生也说:“我也能帮忙。” 沈杳杳的胳膊圈着沈约南的脖子突然勒紧了,沈约南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来:“时睿!” 时睿头一反应先把姑娘的胳膊解开,海生则在后头拖住了沈杳杳。 好家伙,沈杳杳的力气忒大,把他哥皙白的脖子生生勒出个红印儿。 “你送沈小姐去,再去东院叫个丫头过来帮忙。”时睿交代完海生,慢慢觉出沈约南挨着自己,把所有重量都挨过来了。 不重,他太瘦了。 “二蛋子,倒杯水。” “……” “蛋,子?” “呵呼呵护...”二蛋趴在桌子上,嘴角挂着口水。 没得办法,时睿试着一只手圈住他的上身,另一只手抬他的腿,猛一用劲,将他打横抱起来。 围着桌子走了两步,竟然很轻松,就是有点硌骨头。 沈约南满身的酒味掺着花香,都是在他家沾上的。 时睿的嗓子倏的有点痒。 第4章 一股鲜汤味儿钻进沈约南的鼻尖儿,他立刻醒了,看到桌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还在时家客房。 他起来先扒拉了两口,推开门,海生正蹲着给长满了花圃的蔷薇浇花。 院子里静悄悄的,海生回过头来瞧见他:“沈先生醒了啊,早上好,沈小姐房里还没动静,估计还未醒。” 他说完看了一眼厢房,抓了抓脑袋。 “嗯。”沈约南咽下肉丁,“你买的馄饨?” 他尝出是医院底下阿婆做的。 “馄饨?”海生不解,“沈先生房里有……” “你家少爷呢?”沈约南蹙眉打断他。 “在东院守着老太太呢,守一夜了。”海生想了想说,“沈先生的馄饨肯定是少爷买的,他起的最早。” 正说着门咯吱响了,沈杳杳一头乱发,睡眼蓬松,看着海生说:“这是哪儿啊……” “这是…你,昨天来这儿……唔……”海生红了脸,看起来很费力,“这儿是时家,沈小姐你昨天喝那么多酒一定头疼,你等会儿,我给你煮蜂蜜水去!” 沈杳杳还未来得及回答,海生已丢了水壶往厨房方向跑去。 沈约南说:“喝完回你住的地方去,我回趟家。” “回沈韫的家?”沈杳杳讶然,瞬间醒了,“我和你一块回。” “不用。”沈约南回房,几口扒拉完馄饨。 沈约南叫了辆黄包车,一路赶回在城郊的家。 在大片的麦田前停下,远远的望见石头砌成的歪歪扭扭的房子,临河而筑。 黄包车车夫抱怨车轱辘粘了很多黄泥,沈约南抬抬眼皮:“那你以后好生擦亮眼睛别接我这种乡下人的活。” 多给他了块银元,下车往前沿着路边走。 黄包车车夫待他走远了才啐了口:“现在越是小白脸子越是真嚣张嘚瑟。” “去你娘的眼瞎的玩意儿,老子哪里长的像小白脸。”沈约南想着,要渡河时将裤腿卷起来。 河对面一群妇女在洗衣服,瞧见他立刻出声招呼:“小沈回来了!哎呦你们瞧瞧他在城里养的多好,那腿比大姑娘的还白!面棒子一样!” 沈约南没说话,脱了鞋提手里在河里走。 大太阳晒得水很温和,小鱼虾时不时擦过他脚背,有点痒。胃里不是空的,心情也还不错。 “小沈!好久没回来了,这模样是中举人老爷了啊?也不对,你都快三十了吧,不能再考学了!”老屋隔壁的刘大娘一边揉衣服一边大笑。 沈约南慢慢走,当没听见。 “都三十了还没媳妇儿,别和他爹一样在城里骚包半天,到头来什么都落不下,灰溜溜的天天躲老屋里喝酒!”刘大娘说上瘾了,嗓门越提越高,“还不如他老爹,他老爹年轻时候那可是花团锦簇,风流潇洒,他娘再不济短命,也给他留下了两个种,虽然大了也都不孝顺吧,但他们老沈家至少没绝后呀!” “刘大娘。”沈约南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妇女们纷纷停下哄笑看着他,刘大娘哟了一声,“你刚才不是当不认识我们吗,还以为你在城里混的太好了不会认人了呢。” 沈约南重新迈开步子上了岸,声音清亮:“回头赶紧带你孙子来割包皮,不然越大越棘手,影响后代。” 咣当,刘大娘的搓衣板掉到河里。 “老刘家的!你孙子那方面有问题你怎么不早说!那不影响我侄女吗!缺德玩意儿丧良心!退婚!” 老屋静悄悄,空荡荡的。 上回来,沈韫房间里还有个红木衣橱,现在只剩下一张床了。 虽然家徒四壁,但沈韫吃的挺好,地上有鸡骨头,鱼刺,酒味儿开了窗户也散不掉。 他不在家。沈约南把二十个银元压在枕头下面,之后片刻也不想留,走了。 他回宿舍换了衣裳,两点钟到医院和孟医生交班。 白大褂刚穿上没两分钟,身后有人就喊:“老沈!停住!” 回身,是一脸急切的柳念。 柳念满头的汗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爹,在我办公室,待一上午了,你昨晚去哪儿了?” 沈约南捏了捏眉心,把手里东西扔给柳念:“先帮我查房,从301开始,主要量体温看有没有发炎症状,带小于一起,她了解病人情况。” “我问你昨晚去哪了?”柳念抓住沈约南胳膊。 “管这么多干嘛?”沈约南的眉头舒展不开,扒开他手,“眼又红个屁,毛病!去时家了!” 沈韫坐在柳念的桌子上,手里抱着一块干饼,啃的很费力。不知什么时候剃的光头,左边耳朵上头疤很明显,像一条红色的虫子,狰狞恶心。 “沈约南。”沈韫扔了干饼,从桌子上下来,“再不给我钱,明天桑哥他们就得把我打死。” 沈约南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先出去再说。” “我说真的。”沈韫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到没,被人捅的昨天一天没睁开,我趴粪沟里一晚上,差点没呛死。” “出去说。”沈约南敞开门。 沈韫点点头,“行,嫌我丢人,明白,我昨天差点去阎罗殿,你昨晚春花秋月,很好。” 什么春花秋月?”沈约南手上鼓起小小的青筋,忍着胃里的翻涌。 沈韫走到他跟前,抬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边,“姑娘裹得印子还没消。” 医院后面的小巷子很昏暗,隐约听到外面街道上的人熙攘攘和摊贩的叫卖声。 天边一隅,云霞炽红。 沈约南略微仰着头望着天空,平静的说:“以后再靠近葳蕤阁半步,你就是曝尸荒野,也和我没关系。” “约南,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当土匪的料,可惜一个顶着戏子的皮,一个穿着白大褂整日装模作样。”沈韫笑着说,“别忘了,杳杳是我的女儿,我老了她得给我端屎端尿,养老送终,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就算以后成了名角儿,也不能抹去我是她父亲这个事实。” “不想重复。”沈约南说,“不然我带她离开渭城。” 沈韫的拳头猝不及防的落下来,正中沈约南的胃,他面容有些扭曲的一只胳膊撑住墙,脸白的像张纸。 但还没有结束,沈韫的脚踹在他的脊梁骨,他没撑住,跪趴在地上,胃里翻涌的东西终于全部涌上喉咙吐出来。 沈约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头发被沈韫抓住在墙上磕,沈韫还在慢慢的说:“你们都流着我的血,一个也别想跑,除非像你娘一样死了,没了,不然就别说再也见不到我这种话。” 沈约南一声不吭,血流到白大褂上,做好了今天不是死就是脑震荡的准备,沈韫的手却突然松开了。 时睿的枪先抵在沈韫的腰侧,等他停手站起来,又抵在了他的太阳穴。 时睿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表情,但沈韫的表情很难看。 “想试试被子弹穿透脑浆的滋味吗?”时睿说。 “……时少爷。”沈韫额头的汗滚下来,“你怎么会在这儿?来看病还是受伤了?” “问你话呢。”时睿说。 沈韫不敢吱声了。 “让他滚吧。”沈约南撑着墙站起来,白大褂上沾着血和灰,没看他的脸,也刺了时睿的眼睛。 天知道时睿有多想开枪。 但他还是收了枪,沈韫瘫软的倚住后墙,看着沈约南叹了口气,“回去好好包扎,爹走了。” 沈约南冲着时睿抬起一只胳膊,做出要人扶的架势。 时睿走过去,盯着他脸看了会儿,将枪塞进腰间,他说:“别动,站好。” 沈约南人生第一次清醒的体验到被人打横抱起的滋味,他一只胳膊还在空中僵着,时睿已经迈开步子往医院门口走。 “混蛋!放老子下来!”沈约南怒吼。 “别叫。”时睿看他一眼,“要不抱你上大街溜几圈。” “你他娘的……”沈约南压着声音半天没想出好词儿来。 “怕丢人把脸藏我身上。”时睿说,“别再乱动了,我屁股还疼着,一会儿你还得给我涂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