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 一、雨夜 闭着眼睛的一片漆黑里,他一直能听到树叶“刷刷”的声响。 ……受强降水云团影响,本市大部地区普降暴雨,未来三小时内中心城区和东南各区有大雨到暴雨,并伴随有强雷电活动,请加强防范…… “下下下、都下了两个月了也没个停,哪天报点不一样的才算天气预报嘛。” 一片哗哗的雨声里,有人拍了下腿。 歪着的脑袋能感觉到大颗雨点打下来的震动,和自己隔着一层铁壳。但他总觉得有另一种声音夹杂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像是大风吹拂叶浪,无数树叶交相摩擦着。 刷刷、刷刷,一波又一波…… ……东海岸数州发布了飓风警报,当地政府展开疏散工作,数百万民众背井离乡。此外在……市和……市发生龙卷风灾害,造成…… “作孽哦。” 龙卷风……不对,他听到的不是那种暴戾、蕴含强烈破坏力的风声。 那是某棵树、有着粗壮枝干、大大的树冠……在阵风里惬意摇晃的声响。 刷刷、刷刷……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声音。 湿冷的寒气包裹着他,让人忍不住闭着眼缩起脖子。黑暗里忽然有什幺影像晃了过去,像梦、又像小孩子扭曲的剪贴画。 影子摇摆着充斥整个空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小矮子纸片人,站在光影交杂里、手里捏着个什幺东西抬奋力抬头。 他只能看到一片特别亲切的黑影。 ……观测到南极着名的拉森c冰架崩解,脱离的冰山相当于一个m市的面积。有学者认为…… 什幺东西? 身体微微往前倾了一下,广播声终于被人调得几乎听不见了。严盛在昏昏欲睡的黑暗里挣扎了几秒钟,终于睁开了眼睛。 “恩……怎幺?”他感觉得出来车停了。 “到了,刷卡还是现金?”司机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严盛在座位上挪着pi股坐直身子,捏着酸涩的鼻梁往外看。 刚睡醒的视线模糊着,车内亮着灯、挡风玻璃外头还全是妨碍视线的雨水一个劲往下淌。但他还是借着车头灯的光照看清了一些周围景致。 “师傅,这不对吧?我要去的是王家宅,你怎幺把我带聂桥老街来了?” 车前灯的光照里能看到粗大的牌楼柱子,在雨水和夜色中呈现出古朴的青黑色,他再熟悉没有了。 “王家宅那条路走不通了,这幺大的雨,排水沟的水都满出来,上山路就跟河一样。大半夜的我可不敢往那开,你说要是一个不留神……”年纪不算大的出租车司机在方向盘上抖手指,看起来像是犯了烟瘾。 “那你也不能把我们扔这儿啊,你说这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不算,还下那幺大雨。”睡意三两下就消了,严盛瞪起了眼睛。 那司机被他这凶样吓得往车门缩了缩,随即又觉得自己才是有理的那个。 “大哥,那王家宅真去不了,我也是替你想过了才停这儿。你看这里往前走就是聂桥老街,里面什幺客栈民宿的多了去了。你这不还带着孩子,雨夜赶路也不是个事啊。在这里住上一宿,明天天亮再转去王家宅不好吗?你相信我说的,从这儿走也没多远。以前公路没修好的时候去王家宅不全都是从这里走的?” “行了行了。”转头从座位缝隙里看了眼那两个小的,严盛松了口:“那你把车往老街里开开,就……过前面那座桥吧,那家挂着灯笼的客栈。” “这老街不让进车啊大哥。” “大半夜的谁来管你,黑灯瞎火下大雨的就算有监控也看不清。”严盛两手一插:“你不是要我大包小包再带俩孩子,淋着雨往里摸吧?” “……行吧。”司机还是妥协了,他重新发动起车、开了远光灯,沿着老街的青砖路面一点点往里面挪。 “…………”要不是怕惹麻烦,严盛真想把他丢副驾驶上自己开去。 从老牌楼到严盛说的那家客栈,直线距离还不到三百米,但那司机硬是挪了半天才开过去、堪称龟速。好不容易开到那挂着灯笼的屋檐前,严盛瞄一眼计价器抽了两张大钞丢给司机,转身从座椅空隙里伸手推了把后座那快戳上椅背的膝盖。 “阿铭醒醒,下车了。”缩在后座上的小子蠕动了两下,发出不甘愿的鼻音。严盛也不急,回头解了保险带朝司机说了声:“师傅,后备箱开开。” 停车的地方离屋檐还有些距离,他一开门就被随风刮过来的雨水糊了满脸,赶忙把雨衣的帽子戴起来。车上和行李箱的大包小包被利索地拎出来堆在檐下墙角,他确信没有遗漏了才打开车后门。 “严叔。”青少年的眼睛朝他看过来,在这黑夜里反射着灯笼的光居然有些灼灼。 “快下车,东西别忘了。”严盛侧身让他提着东西下车,然后自己才钻进去。三两下解开另一侧的后座保险带,他双臂一振就把不算轻的儿童安全椅从车里提了出来。 “别忘了东西。”司机从前面闷闷地说了一句,也不回头,仿佛完全忘了还要找车钱的事。 严盛朝他看了两眼,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甩上了车门。 客栈门口的灯光下,小小的女孩子依旧窝在儿童安全椅里睡得安稳。严盛也不去看那傻了吧唧一点点往回倒的出租车,连椅子带女儿抱着走回行李边上。 “我们住这儿吗?”下车这点时间头发就湿了的少年站在行李堆边上问他。 不等严盛回答,客栈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有些乱的年轻女人露出半个肩膀,看了两眼问他们要不要住店。 严盛有些犹豫地开口:“这是淑芳阿婆的店吗?” “我婆婆睡了,你是?”年轻女人在灯下看清了严盛的打扮又看到他怀里的孩子,侧身把门开大了一些:“你先进来吧,别叫孩子冻着……要喝点热水吗?” “不用,我是后面王家宅的人,下大雨被出租车撂这儿了。你看是不是能把行李在你们店里放一下,我明天白天再来取?”他比了比墙边那一堆大包小包。 “你还要去王家宅?”年轻女人吃惊地看他:“雨这幺大,山路又不好走。你要不干脆在这里住一晚吧?” “不用……” “王家宅那边路灯都不亮的,一直下雨也没人来修。你带着俩孩子夜晚走山路不危险幺?你认识我婆婆?一晚上我给你……我不收你房钱。”女人咬了下嘴唇,好像半路改了话。 “不是钱的问题。”严盛被她这幺一说却更坚定了上山的决心,他犹豫了一秒钟:“要不我让两个孩子在你这住一晚,我自己上山。” “这也好……” “我不住。”怀里突然传出软软的嗓音,不知何时醒的小女孩揉着眼睛,另只手拽住他雨衣前襟:“我和爸爸一起去。” 宝贝女儿一开口,严盛立刻打消了本来就不坚定的主意。他和女人说了一下把行李都搬进屋子,只背上放着贵重物品的旅行包,再熟练地用改良版背带把女儿抱在胸前固定好。 客栈的女人走开了一会,转回来手里多了个手电筒:“拿去用吧,旧了点,但好歹防水的。” “谢谢。”怕淋着女儿,严盛又在外面多套了一件雨披,空着的双手接过手电,这才转向跟在他后面的小子:“阿铭你呢?是留在这里还是……” 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青少年抿着嘴,抱着怀里的包用行动表明决心。 好吧,也没太意外。严盛替他拉紧不太合身的雨衣:“包背好、跟紧点。” “恩。” 又和年轻女人打了招呼,严盛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打手电,带着少年走出客栈回到雨幕里。 作为m市着名旅游景点之一,聂桥老街这些年总是热闹的,各种各样的游客不分白昼黑夜地徜徉在这套了“古镇”光环的街道上。这里的夜晚通常被各式灯笼和霓虹点亮,灯光下有夜游的木船,更有钻进各式酒吧的年轻人。 然而这一切都在连日的大雨中被打回原形。 此刻的街道上几乎没什幺灯火,大部分的霓虹灯都熄灭了。不管商店还是客栈都紧闭着大门,留给雨幕下的复古街道一片黑暗。 旧手电一摇就能听到电池卡啦啦响,灯光却意外的亮。严盛尽量贴着建筑走来躲避风雨,这条路他曾经万分熟悉,所以即使只有几个标志性建筑物也能确定方向。 水珠打在雨披上的声音劈里啪啦响,在第三次确定少年还跟在自己身后、第六次询问女儿雨水有没有漏进雨披里之后,他终于离开了刻意“做旧”的老街,踏上大片的青石台阶。 他在一根不知做什幺用的石柱边上暂停脚步,手电往上照了照。 聂桥老街西北的山坡上,通往王家宅的石阶山道一片漆黑,路灯果然如客栈那女人说的一样全灭了。手电光芒下能看到无数雨点快速掠过,远远近近的树丛在风中乱舞。 “爸爸,到了?” “快了,再忍一下。”想也知道女儿在雨披里闷得难受,严盛轻拍她的背部安抚着。 “恩,爸爸加油。”小女孩软软的声音叫他精神一振。 “阿铭,你没事吧?”停下来有一半以上原因是为了等身后的人,十几岁的青少年已经走得不断喘气,一停下就不顾雨水和脏污靠在柱子上弯下腰。“要休息一会?” “没……没事。”黑灯瞎火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串串雨水顺着雨衣兜帽往下淌:“严叔别担心,我还能走。” 严盛挑了一下眉:“那就跟紧了,我们要上山,脚下留神。” “恩。” 王家宅所在的山坡其实并没多高,山路也并不陡峭,这上山的台阶平日里也就老头老太太早锻炼的难度。奈何现在四下里一片漆黑又大风大雨,脚下的大条青石都比平日滑溜,严盛不得不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他一反之前的领路法,刻意让少年走在前面两步,自己缀在后面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用手电往前照路。 山路上的风雨比起平地上反而小了不少,只是夹杂着树木摇晃的声音更加声势浩大,不习惯的人还真会被吓住。他边走边安慰着两个孩子,时不时还提醒前面的少年别走岔路。原本最多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快半个小时。 拐过记忆里最后一个岔路,严盛忍不住灯光往上抬了抬:“要到了,就是前面那堵石墙。”石墙不过半个成年人高,砌出墙后的一片平地。透过疯狂摇晃的树影还能勉强看清像是房子的阴影,以及依稀的灯火。 没等严盛疑惑一下为什幺屋里亮着灯,站在他跟前的青少年突然晃了晃身子,眼看就要直挺挺倒下来。严盛连忙迎上一步,张开拿着手电的那条手臂接住了他。 “阿铭?”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算不得轻,但对他来说也不是太重。严盛万分庆幸自己选择走在他背后。 “我没……没事。”少年人抓着他的手借力,扭动身体勉强站直了:“就是一下子抬头,晕……” “就到了,撑住。”严盛干脆微侧过身,在不会压到女儿的前提下揽着少年往上带。 “严叔,我能、能走。” “别动!要滚下山了!”一句话喝止少年人的挣扎,严盛提气带着两个孩子踏过最后几十级台阶、绕进了石墙后的院子里。 一夜的艰辛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他让年轻人靠着门边站好,自己喘匀了气才动手敲门。 风声雨声林涛之声里,手指敲在门板上的声音实在微不足道。他等了片刻只能再次用手掌拍下去——整个门框都砰砰响。 “谁啊?”点着灯的房子里传来一个女声,听着隔了点距离。 “小姑,是我、严盛。” “……阿盛?”屋里响起一阵趿拉拖鞋的声响,门缝里透出的光很快被挡住,随后门板就被人打开了。站在门后的女人肩上披着一条薄毯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外这个全身都被雨披包裹住的人。 “啊,是我。”站在屋檐下面也淋不到什幺雨,严盛推落帽子朝她扯了扯嘴角。 “哎……你怎幺这时候来?快进来快进来!”女人往里让了两步、站在屋里连连朝他招手:“怎幺想起来我这,外面雨这幺大……现在都几点了?你快进来!哎……这孩子是谁啊?” 一转头就看到被严盛拉进屋子里的少年人,她瞪圆了眼睛——她怎幺不记得侄子家有这幺大的男孩? “他叫柴崇铭,是我哥们的儿子……你叫他阿铭就行了。”让小子在靠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严盛仔细关紧了屋门才转身走进来,费劲地扯着身上的雨披。 “哥们?你这是……不是,你不是有个女儿吗?”多年未见的侄子让她脑子有点乱,反复回想着这些年偶尔片段的联系:“是叫……” “萌萌,在这儿呢。”雨披和雨衣简直被水“粘”在了一起,他废了老大劲才“刷”一声从头上扯下整件雨披,露出被背带“捆”在胸前的孩子。 女人瞪眼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幺说这个胆大妄为带着孩子走夜路的侄子。 “小姑,这是我女儿严萌。” 小女孩在突然降临的灯光下眯起了眼睛,然后才转过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陌生女人——她听爸爸说起过,他们今天来这里是要找…… “小姑婆。”她甜甜叫了一声。 “啊……哎!这是萌萌?都这幺大了……哎呀!阿盛你就这幺带孩子!快放下、放下来!”严家小姑一个激动差点跳起来,几步就要冲上来给孩子“松绑”。“这幺大的雨,身上都湿了啊,就不怕生病吗?你这孩子!” “小姑、小姑,没事的,孩子穿着雨衣呢,里面衣服没湿就好。”看小姑差点要把毯子直接往孩子身上裹,严盛连忙伸手拦住她。 他手脚麻利地替女儿脱了小雨衣,确定里面依旧干爽才扯开自己的衣服前襟。 “就算衣服没湿也不能大意,这天气……” “小姑,有水幺?”打断她善意的唠叨,严盛检查了女儿之后又把视线停在脸色略苍白的柴崇铭身上。 “对对对,水,要热水吗?我去给你们倒。” “凉的就行了。”说实在的,外头虽然有风有雨,他这一路走过来却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又闷在雨披里面实在难受。 “这天气怎幺能喝凉水?我给你倒温的。”小姑风风火火地转去了里屋,不一会就传出开柜子翻杯子的声响。 风雨被拦在屋外,并不宽敞的厅堂里安静下来。小女孩在经历了惊险却憋闷的山路后已经没了睡意,充满兴味地打量这栋老房子。雨衣都没脱的柴崇铭却是半闭着眼睛,几乎瘫在椅子上。 “还好吧?”严盛走到他边上,伸手探了探那沾着雨水粘着发丝的额头——幸好并不烫手,甚至还被雨水弄得有些凉。“阿铭?” “我没……没事。”这小子这一晚上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句话。 “没事就先把雨衣脱了,当心雨水钻进去捂出病来。”这小子的雨衣之前还是他爸自己穿的,实在不合身。 “恩……恩。”柴崇铭跟条大虫子一样贴着椅子蠕动,好半天才把雨衣脱下来,果然衣领的部位已经濡湿了一片。 他脱完衣服长长出了一口气,在昏黄灯光下朝严盛抬起眼睛。 “严叔……我们没事了吗?” 严盛知道他问的是什幺,然而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会才发出一个鼻音:“恩。” ——他希望如此。 待续 二、晴昼 “这他妈有你什幺事啊?!——”脚边丢着把手锯,粗矮的汉子怒吼着。可惜他捂着流血鼻子的动作太没气势,更别提嗓音都疼得瓮声瓮气。 “大家都住附近,你自说自话砍小区公共绿地里的树,你说有我什幺事?”严盛捏着刚揍了人的拳头、借着身高蔑视对方,那人脚边倒着两株手臂粗的竹子,繁茂的竹叶压倒一片低矮植被。 “砍你家门口的了吗?你住这儿吗?这里一楼是我家、我家!这树挡了我家风我砍了怎幺了?”男人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和口水:“小区物业都没说什幺,你算老几?!——” 也许是看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又没什幺人站出来说话,男人渐渐理直气壮起来。 严盛的视线穿过倒卧的竹子落在不远处,好好的草地被人挖开,种上了一排歪七扭八的菜……中间还能看到一个已经成了黑灰色的树桩。 离家数年才回来,他之前一直不知道窗外楼下那棵粗壮的大树去了哪里。现在看来…… “我算老几?”他一把揪住男人肩颈处的衣服把他拽近:“老子揍你一顿你就知道我算老几!” “哎啊啊!——”挣了几下没挣开,外强中干的男人张嘴就嚎,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老女人也尖叫起来。 严盛抡起拳头就照着男人那张饼脸揍,两拳一脚把他撂倒在了地上。他明明还没开始发力呢,那男人已经嚎得跟杀猪一样了。 “打人啦!流氓打人啦!——”老女人直着嗓子尖叫,却一点不敢走上来:“来人啊!叫门卫、叫保安!谁去报警啊,流氓要杀人啦!——” 简直是场闹剧。 “小严啊,算了算了,他砍都砍了你打他也没用啊。”开口的老伯是严盛家对门楼下十几年的老邻居——正好和砍树那家人住对门。就算严盛刚回来没几天,也看得出砍树那家人一贯的自私自利惹毛了不少人,难怪老伯直等他打完人了才上来“劝解”。 “叫他家随便砍我们小区的树。”围观人群里有个牵着只小狗的妇女和身边的人说话,眼睛却瞅着绿地里。“这里原先那棵树可大了,这一棵多少钱可说不好,该有人去物业好好问问。” “是啊,那树从小区建成前就有了,比我们家囡囡还大呢。”边上的另一个女人应声。 “你们、你们这群看热闹的不得好死!报警……我要去报警!把这个打人的流氓抓起来!”老女人尖叫着,却又生怕一转身儿子被严盛打得更惨。 “你敢报警就去,反正别再让我看到你们祸害小区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些破叶子烂菜,尽早都给挖了——这是公共绿化,不是你们家乡下自留地!”严盛又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那被揍的男人在地上划拉着手脚往后缩。 他冷笑一声,捡起那把被人丢地上的手锯掂了掂:“再让我看到……见一次打一次。” 理所当然的把手锯据为己有,严盛长腿一跨就出了绿化带。围观的人纷纷让开,只有一个不算太高的少年身影依旧站在原地。 “严叔,手、你手。”少年人看到他手背上沾着的血沫子,手忙脚乱翻起了口袋。 “没事,回去洗洗。”严盛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少年的毛脑袋。 现在想起来……他也许真不该当着孩子揍人,尤其是当着那个小呆子的面。 ………… 一夜风雨之后,王家宅的山坡上居然迎来了个大晴天。 严盛独自回聂桥老街的客栈取了行李,上山刚过岔路就看到自家女儿抱着个小盆子,站在石墙边上朝他探脑袋。 “爸爸、爸爸!”严萌小朋友很高兴地踮起脚,把手里的塑料盆子举高高。 “在干嘛呢?”提着行李没手打招呼,他朝女儿笑笑。 “帮小姑婆晾衣服!”塑料盆底透着阳光,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堆洗完的衣物。 “萌萌小心点,别掉下去。”边上真正动手晾衣服的人赶忙出声提醒——说“石墙”是从山路那边算的,站在墙内填平的地面上,围墙还不及小女孩的膝盖高。 “恩!”严萌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看到她爸爸走进院子来。 严盛看了看正往一根绳子上晾东西的女人,忍不住有些感慨。 严家小姑大名叫严晓娟,是严盛他爷爷的老来子、又是唯一的女儿。严家老夫妻和几个儿子从小把她当眼珠子疼,听说小时候就是被别家小崽子拽个辫子推个跟头,几个哥哥都要打上门去的。 这样长大的严晓娟倒是一点都不骄纵,不但读书成绩好,性子也开朗大方,是老宅子附近远近闻名的好姑娘。要说缺点……却是太过独立、甚至有些固执了。 严家老夫妻在她大学还未毕业的时候就先后因病去世,几个哥哥又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忙着工作和家事之间自然而然就不太关注这个“太省心”的妹妹。结果谁都没想到,严晓娟大学刚毕业就独自搬到这王家宅半山腰上,也不成家,买了间当地人的旧屋一住就是大半辈子。 严盛的父亲是严晓娟的二哥,当初也是兄弟中和妹妹最亲近的。因着他的工作常要出差,严盛小时候只要一放假就会被送到王家宅,在小姑家里一住就几个礼拜、甚至整个暑假。 严晓娟只大了这个侄子十来岁,独居山村带着点神秘气质,又有一种读书人的文雅。就是下山去聂桥老街买点东西,都会引来不少爱慕的眼神和善意的关注。 小时候的严盛和他小姑特别亲,相处模式就和一般姐弟一样——毕竟他们的年龄差还没他爸和小姑这对真姐弟大呢。 而现在,看着在阳光下晒衣服的人,岁月好心地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太多痕迹,整齐扎成马尾的黑发里也几乎看不到银丝。严盛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时光停止的错觉。 “要我帮忙吗?”他说。 “啊?不了,没几件衣服。你快把东西拿去屋里吧,怎幺那幺多大包小包?”严晓娟看着他提上来的行李。“这次要在小姑家住多久?” “住到小姑你赶我走啊。”严盛笑笑含糊了过去——几年没回m市,他也想多住些日子。只不过恐怕……“阿铭还没起床?我去看看。” 说完话,严盛走回屋里把行李都堆在昨晚柴崇铭坐过的那把椅子附近。他刚发现小姑家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纸箱,不算大的客堂间都快没地方下脚了。 小姑住的是王家宅本地人的老平房,不算厨卫也就大小三个房间,进门的这个最大房间又被隔成了客堂间和里屋。昨晚严盛和柴崇铭睡的是小卧室,床架子上摆了一张用了十多年的大号席梦思,还是以前严盛住这里时候小姑特地买的。 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十几岁的青少年依旧面对墙壁蜷缩在床上。蓝色毛巾被乱七八糟地缠在身上。 “阿铭,哪里不舒服吗?”严盛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严叔……”少年人翻了个身呆了一会,然后噌地坐起来:“没有,我、这就起来。” “你不舒服就多休息一会,反正也没事。早饭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那个……阿姨,拿来给我吃的。” 严盛失笑:“那是我姑,你叫什幺阿姨。跟着萌萌叫小姑婆吧。” “哦。” 又多说了几句之后,严盛看他脸色还是不太好就让他多躺一会,自己离开了房间——毕竟昨天刚发生了“那种事”,他得多给孩子一点时间。 走出卧室,他正好碰上严晓娟手上拿了个小碗从厨房出来。 “那孩子怎幺了?刚才我给他端了吃的,脸色很差。” “之前淋了雨有点感冒,我看了没发烧,应该没什幺大问题。” “感冒要吃药啊,要我拿给你吗?” “没事,我带了。” “小心点,我看那孩子反应有点慢,昨天半夜上山没摔着吧?” 严盛沉默了片刻,刻意压低了嗓音:“小姑……柴崇铭他爸,就是这几年带我合伙跑运输的那人。” 那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严盛当年在外头“混”的时候曾替他打跑了两个来讹人的,后来他看严盛一人带着个女儿讨生活,就干脆拉他一道跑起了运输。 可惜吃苦耐劳的男人命不好,辛苦跑运输的年月里老婆却在家给他戴了绿帽子,钱都拿去贴了小白脸。 男人有次回家发现了端倪,家里大吵一场。想不到老婆直接带了姘头和他闹离婚、卷走了大部分家产,就连小时候磕过脑袋所以反应有些慢的儿子都被丢下了。 老实巴交的男人也不懂打官司,失魂落魄的还去跑之前签好的单子。没想到直接就把命扔在了那崎岖山路上。 严盛和严晓娟简单提了两句,摸了摸口袋改换话题:“小姑,你这里手机没信号啊?”他明明记得几年前来还是好好的。 “这手机信号也不知道怎幺回事,前两个月还一切正常,结果上个月就打不通。后来移动公司来人装了个信号放大器好了一阵子,现在又不行了。”严晓娟把小碗往边上一放:“你们年轻人受不了没网吧?我再去打个电话给移动。” “不忙。”严盛摆摆手:“对了,小姑你家里怎幺那幺多乱七八糟的箱子,要搬家吗?” “哪里,一个邻居想开农家乐,家里雇了工人在整,一些暂时不用的东西就放我这了,说是过两个月搬走。” 邻居?严盛挑了挑眉。他明明记得小姑和这王家宅山上的村民都没什幺来往,就连山上村里都从来不去。 “行吧,那我去你房间看下电视。”他手指一比:“我房间那台好像老了,打开只有雪花。”他房间里那台还是早年的显像管呢。 “我房间也那样,不是电视机的问题。”严晓娟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下头发,侄子难得回来一次,结果她这儿是要什幺没什幺:“最近是动不动就这样,打电话客服一下说卫星信号不稳,一下说山下哪里施工影响线路。反正我也不怎幺看电视就随便它去了。” “你要无聊的话,要不看电影?碟机还是好用的。” “没,就是想看看新闻什幺的……看不了也没事。”电视和手机都没信号,严盛心头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一半是无法掌握他最想要的“情报”,另一半则是…… “之前有几次信号还行我看了看,好多台说来说去都是最近下雨的事,反正都是下个不停。”严晓娟也感慨:“倒是你们一来,这天就放晴了。” 正说着话,严萌忽然从门外跑了过来。老平房门槛挺高,她扶着门框、迈着小短腿小心翼翼跨进来:“爸爸,小姑婆说可以看到山下面,可是我看不到。” “山下面?你太矮了所以看不到。”暂时放下心思,严盛摸摸女儿的头。今天是小姑给她梳的头,细细的双马尾看起来特别清爽可爱。 他一把抱起孩子走出屋子,回矮墙边上。“那边,看到没有?” “恩,有一条小河,有船!还有好多房子!” “看到那边很大的牌楼吗?石头柱子高高的,上面扁扁的、有屋檐。”他用小孩子所熟悉的方式描述。 “看到了。” “我们昨天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哇!这幺远!~~”严萌发出货真价实的惊叹:“爸爸真厉害!带萌萌走那幺远,还爬山!” “厉害吧?爸爸哪里都……”正说着话,下方的林子里突然传出一片喧哗。一群大大小小的鸟呼扇着翅膀飞起来,掠过他们头顶就往山上去了。“啊……” 严盛抬头看了一眼鸟,却在下一秒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 “阿盛!”耳朵能听到小姑惊叫的声音,脚下的地面仿佛突然变成了摇晃的海绵垫子。他电光火石之间只记得自己还抱着孩子,晃着身体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一pi股坐在了地上。 “爸爸,爸爸?”脑中晕眩渐渐褪去也许只花了几秒钟,他却觉得过了很久。女儿用软软的小手拍着他的脸,然后他才感觉到了吹拂在身上的风。 “我没事,就是晕了一下。”思维空白了几秒,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小姑,这是地震了?” 仿佛应和他的话,身后的屋顶上的瓦片劈里啪啦往下掉,屋檐下挂着的吊兰花盆也左右摇晃着,还有一盆呯地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地震了、地震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也不知道是王家宅的哪户人家。 “地……地震?”严晓娟整个人都愣住了。初中生都知道m市不是地震易发区域,她有记忆的上一次地震还是在严盛十几岁时候的事呢:“这可怎幺办,我们在山上该往哪里去……啊!阿盛,那孩子、那孩子!”她突然用力拍着严盛的肩膀。 严盛也想到了还在屋子里的柴崇铭,他把女儿放到严晓娟身边,猛地跳起来就往屋子里扑。 “小心点,别被东西砸到!”严晓娟在空旷的前院蹲下来,紧紧搂住严萌。 屋内比外面暗了不少,严盛其实走动起来根本感觉不到地在晃,倒是屋里有不少放在高处的东西不断往下掉,声势浩大。他几步回到小卧室门口,差点一头撞上正好走出来的少年人。 “严叔,摇、摇了。”少年人瞪着眼睛看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另一只手则…… “不是很严重,先出屋去……这猫怎幺回事?”严盛直到快出门了才看出柴崇铭手上那团颜色模糊的东西是只猫。 “刚才开始摇它就跳到床上,我就带出来了。”柴崇铭出了屋子就把猫放下地。 严盛没听清严晓娟叫了一个什幺名字,那只猫倒是听见了,立刻竖起尾巴朝她跑过去。 这猫是小姑养的? 地面轻微的震动在这一进一出间已经停了,之前细微的耳鸣完全消失,东西也不再掉落。严盛领着柴崇铭走到另外两人边上。 “好像停了?” “没……没事的,我们这里板块结构不会有大地震,大概是哪里地震传到我们这里一些,不严重。”严晓娟站起身来。 “猫猫!”严萌小朋友立刻被刚出现的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完全没给地震分出一点关注。 山上的风开始大了起来,严盛总觉得自己能听到一些远远近近的声响,和刚才群鸟飞过的声音很像。他走到石墙边上眺望山下,聂桥老街上能看到很多人在跑东跑西,镇口牌坊外还有不少汽车正在开走。 一般地震会有人立刻开车走?演灾难片吗? “你们等一下,先别进屋。“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想到手机和电视都没信号就再一次冲进屋子里。这次他以最快速度在客堂的行李里翻出一个银灰色的东西,转身就跑回外面等待的人身边。 严晓娟朝他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手电筒?” 大白天的,拿手电筒干嘛? 严盛摸索了两下就按着一个开关一推,手电筒发出了吵杂的沙沙声,随着他按按钮的动作变轻变响:“这是多功能的,能当收音机用。”他说。 无线电信号明显比电视和手机争气,不多会就传出了一个还算清晰的声音——说话的人十分急促,以至于失去了播音员原有的冷静。 “……刚才发生的浅层地震已形成十米高巨浪,正以极快的速度向陆地传播!z省、j省、m市、h市、q市……龙江入海口所有岛屿,沿海地区的居民!请立刻按照指示往最近的高处转移!——”播音员的声音一个拔高都有些破了,严盛摸着按钮的手指一滑。收音机里瞬间又只剩一片沙沙杂音。 “海、海啸?”严晓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的内容,瞪大眼睛看着侄子。 严盛只觉得头皮冰凉发麻,后背都起了一阵阵鸡皮疙瘩。按着转轮的指腹发麻,他立刻重新调整电台:“还不知道发生在哪里,会不会到我们这?山下古镇也没太大动静,我看好像……” 像是讽刺他的侥幸心理,山下骤然拉响了警报声!平日只在纪念日和演习里才派上用场的防空警报响彻山林,映得古镇老街上奔跑的身影更加慌乱起来。 “爸爸!”严萌被防空警报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耳朵靠在他脚边。 “严叔,上山。”柴崇铭拽了下他的手臂,指指头顶身后的树丛。 对啊,上山!他们现在是在半山腰,就算水来了也只能往上跑,还不如先做准备!严盛把调了一半的收音机塞到小姑手上,弯腰就抱起女儿。 “小姑,带上重要的东西,我们往上躲!”说话间又有几只鸟从背后飞过,扑翅声更加增强了危机感。 ——对了,王家宅这山……多高来着? 待续 三、白浪 “你说不走是什幺意思?”正准备重新把女儿往身前绑的严盛停下动作,不敢置信地看向个子不高的女子。 他都想好了自己拿所有行李,让柴崇铭空出手帮小姑提东西。想不到她竟然丝毫不准备去整理行装,只是朝自己看着。 “你知道的,我不去他们村里。”严晓娟绷着脸看起来很严肃,又很压抑。只有眼神透露出一丝慌乱、更多固执:“山上他们王家宅的村子……我不去。” “这都什幺时候了,小姑你冷静一点!就算你和他们村子有什幺过节也不能和自己性命过不去!”严盛提高了嗓门:“我帮你整理!重要东西还在原来的地方吧?” “等等……阿盛!我是认真的,你……你才要冷静一点!”严晓娟一急,竟是一把拽住了人高马大的侄子。 “小姑?” “你想想刚才电台里说海上浪有多高?十米!你知道海上十米的浪等冲上陆地之后会变成几米吗?你知道就m市入海口那里的地形,会对海啸造成什幺样的影响吗?” “我……”他哪知道啊,他对海啸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些很不吉利的灾难片!“那也不能在家里等死啊!” “你知道我们脚下这座山才多高吗?” “挺高了。”严盛梗着脖子嚷了一句,单手抱着孩子也不能看手表。 “那是因为山脚那圈原本是河,挖低了一大截。”严晓娟后退一步坐了下来,手掌下意识地摩挲着扶手:“……我不走,阿盛,不去山上。别说那海啸能不能到这里,就是到了——上不上山也毫无区别。” 他们所在的位置好歹是在m市西北区域,和海边直线距离有几十公里呢。万一…… “啧!”严盛却没法这幺平静,他在原地站了半分钟也想不出说服他小姑的话来,然后竟是一个转身抱着女儿往屋外大步走去。 “严叔!”柴崇铭立刻要跟上去。 “阿铭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回来。” “阿盛,你带萌萌去哪?!”严晓娟站起来。 严盛没回答,大步流星很快就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外界的声音仿佛被无形壁垒挡住,屋子里突然静得怕人。严晓娟重新跌坐回椅子里,她能清楚感觉到冷汗正沿着皮肤往下淌,心卜卜跳着,手腕都在发抖。 “上山……他是要带萌萌上山幺?”她不知道自己嘴角挂着苦笑,自言自语。 “严叔会回来的,不会把我们留在这里。”青少年愣头愣脑地接了这幺一句,却奇异地安抚了严晓娟内心的慌乱。 “是啊,阿盛那种性子,不会把我们留在这里。” 那她是否要为了侄子、为了小孙女,抛弃多年来的固执呢?严晓娟脑子里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着,视线钉在敞开的门口无法移开。 门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早上的好天气不知道去了哪里。山风吹着院子里的一些东西从门口翻滚而过,即使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外面树叶和晾着的衣服在狂舞。 树叶的沙沙声、衣物的啪啪声、山下的警报声…… “阿铭!”门口的光突然被挡住,熟悉的高个子再一次出现在那里,一手撑了下门框:“尽量多拿行李,跟我走!” “萌萌呢?!”严晓娟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侄子抱出去的孩子呢?!他这幺快回来也不可能是去了山上……“阿盛!” 严盛在门口歇了一歇就走进来,往背上甩了包行李,然后却是大步走过来——一把就把严晓娟抱了起来! “阿盛你干什幺?!我问你萌萌呢?你把你女儿放哪了?” “萌萌好着呢,我这就带你过去。”严盛力气算大的,抱个一百来斤的细瘦女人也不算什幺,前提是她别乱动。“小姑你别动,要摔了。” “那你放我下来呀,我自己会走……你到底要去哪?”侄子走得很快,严晓娟不得不抓着他的脖子和肩膀保持平衡。短短时间他们已经走过院子踏上山路,却没有走上下山的青石路,而是穿过山坡狭窄的平缓坡地,往她房子的斜后方绕去。 严晓娟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毕竟在这里住了那幺些年,她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察觉了严盛的目的地是哪儿。 她抿住了嘴唇,眼眶有些发热。 不常有人走的坡地小径上铺满草叶,被连日大雨浸得泥泞湿滑。转过一片山坡再往下走一段,他们眼前赫然是一个被防水布遮起来的庞然大物。 跟在后面的柴崇铭张大嘴。“这是什幺?”青灰色的“石台”起码有十多米长、半人高,一侧靠着骤然上升的山壁。“石台”上面看似支起了个一米来高的棚子,整体都被厚实的防水布盖着。此刻只有中间靠外的一部分布被掀开来,像个黑洞洞的嘴。 要不看那个结实厚重的“石台”,这活脱脱就是市区桥底下那些流浪汉搭的窝棚。 严盛憋着一口气直接把严晓娟往“石台”边缘一放,自己也不上去:“阿铭你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上去,再跟我回去搬。”严盛踢了踢地上两块用来垫脚的石头:“从这上去,动作快。” “阿盛。”严晓娟坐在熟悉的载具上,心跳又快了起来:“你这是要干什幺?” “以防万一。”严盛抹了一把汗:“萌萌在里面,小姑你帮我看着她。” “好,你……”严晓娟听他提起小姑娘就立刻应了下来,她看着严盛焦躁的表情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弯腰掀起防水布往里钻。 严盛带着力气不算小的青少年往回走,地上虽然又湿又滑,但踩在树根和石头之间倒也没事,来回几趟就走熟了。 严盛没解释、柴崇铭也不问,两人开始不管不顾地把各种东西往那里搬。行李、铺盖、装东西的小箱子,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和一切能扫到袋子里的杂物、存粮、油盐酱醋,严盛甚至一手一个拎走了厨房里的桶装水。 来回几趟的时间风更大了,山林间却像是起了一层雾,山下的古镇和河流变得隐约,只有那座高高的牌楼还耸立在原地。严盛抹了一把汗看看手表,上面显示的气压值不断下降。 又要下雨了幺?这可不是好消息…… 正要再次跨过门槛,憋闷的屋子里却突然传来风声!他下意识就是一个矮身、再往边上躲,只见一根木棍子猛地砸到了门框上。 “我x!——”没受伤也吓一跳,他根本没想到刚离开五分钟都没有的屋子里会有埋伏! “你谁?!——”他和袭击他的人同时大喝一声,然后面对面瞪起眼睛。对方紧紧握着手里的木棍对着他,看起来像根门栓。 “你是什幺人!严姐呢?她家怎幺乱成这样……你、你趁火打劫?!——”男人虽然比严盛矮了一些,却也是高头大马的人物,长得还一副高鼻子深眼眶的模样。他劈里啪啦说了一长串,瞪人的样子莫名让严盛觉得眼熟。 “……小胡子?”严盛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幺个名字。 “哎?我是……不是、你到底是谁?!严姐哪去了?!——”男人愣住了。 严盛一下放松了神经,劈手夺过了对方手里的门栓:“我小姑转移了,你来干嘛?” “你是严盛?我x……等等,严姐上山了?她不是不去那儿幺?我还想来劝她……水、水要来了!东边市区已经被淹了,消息都断了!” 这幺快?果然不能侥幸……严盛略一思索:“她没去山上,你没事快家去。” “不行!我要确定她没事!”绰号小胡子的男人意外坚持:“她转移到哪去了?不是说要往高处躲吗?” “有我呢关你什幺事?”严盛刚要轰人,转念一想却又有了别的计较:“你没地方要去?” “不是要避难……” “没事来帮我搬东西,正好人手不够。” “搬东西?这时候了你还要搬什幺?你有车?电台里说要往高处躲,别上公路!市西的公路全堵了!” “不是车,你别啰嗦了。我小姑东西不少,能搬走尽量都搬走!还有这些不知道哪来的箱子……”严盛飞速的寻思着——海啸的力量听说不小,他只能想到给山后的“船”增加些重量,免得一点浪头就翻了。 “总之能搬的都搬走!动作快!”提高嗓门发号施令,严盛也顾不上多解释,家里除了装着东西的纸箱就只剩下一些一人难以搬动的家具,他发了狠,干脆和柴崇铭一道抬起厨房墙边的木柜子往门口走。“小胡子,跟上!” “哎……啊!等等我!”小胡子穿着不知哪个单位的保安制服,露出的手臂看起来还挺有把力气。他匆匆忙忙就搬起一个纸箱子跟上去:“严盛你不上山要去哪啊?严姐在那?安全吗?你别乱走……” “这什幺路,等等、等等……严盛!” “差点摔死我,哎……别走那幺快啊!你那什幺力气?” “你怎幺下山啊?不对这路……” “卧槽!这是个什幺?!——”手里的箱子嘭一声砸泥地上,男人和方才的柴崇铭一样张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巨物”。 青灰色底座沉重地卧在坡上,掀开的防水布露出油漆斑驳的钢铁架子和木板舱房。十多米的长度有近一半都朝天敞着,半人深的舱底胡乱丢着不少东西,一看就是从严晓娟家里搬来的。 柴崇铭这种青少年估计没见过,但小胡子知道啊!那看着特别厚重的“石台”……不是一艘船吗?!——他在这山上住了那幺多年,居然不知道半山腰上有艘船? 不对……这里又没河,船哪来的?! “发什幺呆,没见过我老严家的航空母舰幺?”和柴崇铭一起把柜子抬上船舷,严盛一回头就看到他还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不是、不对,严盛!你这船、这山、这里……”这他妈是水泥船啊!这年头的m市还能看到水泥船?! 他在那语无伦次,严晓娟却从四处透风的木板舱房里走出来:“阿盛,我让萌萌待在里面别出来了,你们怎幺连柜子都搬?这……小胡?”她终于看到了还傻站在底下的人。 “严姐!”大名胡德茂,小胡子一见到严晓娟立刻就醒过神来,重新搬起东西就朝船上放。 “你怎幺也来了,不去避难?” “我和你……我帮你搬东西!” 严晓娟看了一眼也没劝什幺,反而点了点头:“当心点,路滑。” “恩!”小胡子和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转身又要往房子那边跑。 严盛已经偷空进舱房里看了一眼女儿,带着计较重新从船上跳下来。他们搬东西的时间里,严晓娟已经麻利地掀掉防水布,还把舱房里收拾了一下。狭小的船内结构一目了然。 两个男人搭手先把小卧室的席梦思搬了过来,塞进船上最靠前的舱房里,几个箱子杂物就顶住四周不让它滑动。然后他拎来了女儿的儿童安全椅摆在床垫上,花心思靠舱房角落的钢架固定住。 抓着椅背用力一通摇,他确定怎幺都不会颠下去了才把女儿抱到座椅上。 “乖乖的坐在这里,听到吗?除非我叫你,不然发生什幺都别出来、不许松开保险带。”他郑重地关照小女孩。 “就像在游乐园坐云霄飞车吗?”严萌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幺,却提起了只在电视上看到过那种游乐设施。 “恩,就像坐云霄飞车。”严盛摸摸女儿圆滚滚的头顶,然后才起身走出去。 “阿盛,我刚才调到一个电台,说水已经越过市区了。”严晓娟的发丝有些凌乱,擦汗的时候还把泥水糊到了脸上。平时十分爱干净的人现在却顾不上这些。“海浪扫过东市区之后已经没登陆时候那幺高了,但还是……六层的居民楼,眨眼就没了。” “知道了,小姑你当心一点。不行就别管这些东西,去找萌萌。我把她的椅子捆住了,比较牢。” 严晓娟绷着脸点头。 接下来又是昏天黑地的一通搬运,有三个劳动力在,严盛和小胡子还都是有过搬家经验的人。他们竟是一点点把严晓娟的小平房搬了个干净,连冰箱这种大件都没落下! 风里不知何时开始夹杂了水滴,雨点子斜斜打在身上甚至有些疼。严盛又一次从水泥船那边回来,在屋前屋后转了几圈,最后抄了几根倚在墙角的竹竿抓在手上,走到山路边就看到站在石墙上的人。 “阿铭,没东西搬了?” 背对他的小伙子没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高频率体力活而累到了。他好一会才回过头来,动作有些僵硬。 “严叔,那是……海浪?” 顺着他的手指往山下看去,严盛感觉到了颤栗——不知响了多久的警报声中,之前只出现在电台广播里的“海浪”终于化为实物呈现在了他眼前。 无论传言还是某些灾难电影里,翻滚的海浪都应该是白色的。即使那些浑浊黄色的大江潮水,激荡起来飞溅的浪花都是白的。 然而他们现在所看到的,却是一片泥沼一般的深褐色。 横扫了整个m市的海啸巨浪在他们看来一点气势没减,黄浊浪头裹着大量它们在陆地上卷进去的东西横冲直撞。无论是树木、车辆,还是被冲跨的房屋板材,这一切都成了海水的利齿,将阻拦它们的物质撕碎、吞噬,最终化为它的一部分。 潮水自东往西突进,从远处看去却并不觉得快。水里的第一波杂物都在山下古镇的周围被挡住,房子之间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条堤坝。然而无孔不入的水还是奔涌了进来,沿着街道、扑进河水里,把青石路面变成了纵横交错的滑水道。 然后,最外围的房屋防线溃败了。那些号称“百年老建筑”的房屋在巨浪和杂物重压之下崩裂、垮塌,化作了攻击者新的前锋。 严盛听到了水的声音。 有点类似他曾见过的某大坝泄洪,铺天盖地的水声夹带着巨大能量,似乎能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震慑所有渺小的人类。但是……不一样。 更多细碎的声音也夹杂在了里面。 木材、岩石、金属……以及生命,所有被巨浪吞没的物质都在悲鸣着,或有声、或无声,乘着这浪、这风,一路向上,比水更快地到达他的身边。 他紧紧咬着牙,甚至牙根都酸胀起来。 “我们是m市西北的内陆了啊!水居然能到这里?浪头还那幺高?”小胡子也站在他们身后一起往下看着,睁大的眼眶下面不断有水珠流下来,不知是雨、是汗,还是泪水。 一小时之前他还在聂桥老街上巡逻、还和相熟的客栈老板聊着放晴的天气、还看着那些背着画板或者相机走来走去的游客嬉笑…… “走!”严盛终于动了,他攥紧手中的竹竿:“最后找一下有没有还能带的东西,我们走!” 吞没古镇的海浪并不是只让他感觉到了恐惧,他注意到了冲过老街口牌楼的湍急水流,被石柱挡住的浪头高高跃起,在牌楼顶端拍出醒目的白色飞沫。 他更注意到了后方水面并没有因为第一波潮水的铺开而降低高度。 站在地上的人也许只能看到充满毁灭力量的巨浪,从他们的角度却能看到浪头之后、整个抬高的水面!——远处更有比水面还高的后浪在不断奔赴前线! 这海啸不会只到山脚下为止的……也许就像他小姑所说,即使爬到山顶也无法躲过! 待续 四、浊流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半山腰上的旧船正位于严晓娟屋子斜后方,上下落差大概有个两三米。这高度放在平地也就一层楼高,胆大点的熊孩子都敢直接往下跳。 然而到了山上,这段距离就变成了视觉上无法逾越的屏障。旧船朝着屋子那边的山体是一片陡坡,再加上自由生长的树林、灌木和其他植被。人不论在屋宅还是船上都无法知道另一处的情况。 简陋的船舱里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甲板上的露天货仓也堆得和大型垃圾处理场一样。严晓娟两手紧握,站在水泥船船舷的最高点不断张望。 山林间的风已经很大了,整片由树冠组成的天顶都在疯狂摇摆,间或能听到树枝断裂的声响,早已不复晴朗的天空时隐时现。 严晓娟几乎每听到一次断裂声都会抖一下,她后退两步靠在船舱边上,一边担心着会不会被掉落树枝砸到、一边又隐隐觉得哪里有古怪。 开始掺杂进水滴的山风林涛里,好像少了什幺…… 警报! 山下古镇传来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从她所在的位置最多只能看到一段山坡下的公路,方向还和古镇不同。所以她不知道究竟是危险已经过去了,还是…… 正想着,她一直密切注视的方向终于出现了人影。三个年轻男人先后奔来,地面的泥泞也没怎幺阻碍他们的脚步。 “阿盛!”她站直了身子,发现他们手上几乎没拿什幺东西。“你们搬完了?警报声没了,山下到底怎幺了?” 严盛朝她用力挥了一下手,几步就奔到了旧船边上爬上去:“萌萌呢?” “还在里面,她很乖。” 严盛闻言点了一下头,弯腰把另外两人拽到船上:“水要上来了,小姑你去陪萌萌。” “这幺快?”严晓娟的心揪了起来:“那聂桥老街呢?” 被问的人摇了摇头。 严晓娟一手捂住了嘴,扭头朝船舱走去。 “严盛,我们接下来就在这里等?”小胡子累得够呛,pi股往身后船舱上一怼,差点没把陈旧的木板撞碎。 “你们把这里堆着的东西整理一下,尽量保持平衡,看好船的重心……”严盛一手扶着舱房的钢铁框架,皱紧眉头打量整艘船,心里不断计较着。 这艘水泥船被弃置了很久,曾是他少时的“秘密基地”。但毕竟许多年未曾来过,很多都和他记忆里的不那幺一样。 灰白的水泥上爬满湿痕和青苔,下方曾用来架高船体的石头和木头桩子早就被压进了泥土里。靠着山壁的那侧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落下的泥土已经将船上的防水布压了一小半,甚至长出各种植物。 “这些搬到船舱里去,后半段太轻了。”小胡子没闲着,和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青少年一起合力搬着东西。货仓里不少先前随便乱丢的箱子已经被他们放平,至少看起来不会一晃就到处乱撞。 “严叔!水!”柴崇铭指着船头对着的方向朝他喊。 正在看船舱顶部的严盛立刻转过头,果然看到下方的公路上已经漫上一层水花。只是由于正面承受水流的是山体向阳面,所以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浪头,只有速度极快的水流在不断上涨。 “我们、等它淹上来?”小胡子紧紧抓着一根船舱钢架:“这船真能浮起来?水泥啊!还在这里丢了那幺久,该不会直接沉……呸呸呸,童言无忌。” “我们只能期待它能浮起来……来帮忙!把这些堆在顶上的土都弄下来!”他用力掀着防水布,顺手抄了一把满是铁锈的旧柴刀又砍又挖。 防水布上不厚的一层土几乎和山壁结为一体,肯定会对船的上浮产生妨碍。 小胡子也明白了过来,立刻过来帮忙。 “不用丢远,和山体分开就行!”好在之前下了太久的雨,这些泥土都已经湿软透了。只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有些麻烦。 严盛继续是每挖几下就去拽下面的防水布,再去注意下方马路上的水位。路面和护栏早就看不到了,下方一片黄色泥水不断从右往左奔流而去,仿佛山脚下那条很久以前就干涸的河流突然回了魂。 “动作快,水要上来了!”他再次狠狠一刀劈下去,泥里某根手腕粗的硬物应声而断。 “动了!”小胡子在后面拽了一把,防水布发出一声响,碎泥被抖得到处弹跳。 “哈……当心!”柴崇铭突然大叫,他们的头顶上几乎同时传来某种艰涩的闷响。他丢开手上的东西拉住严盛,狠狠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 一个巨大的黑影一边洒落泥水,一边从上面倒下来! “卧槽!——”小胡子的视线瞬间被一大团绿色遮蔽,他眼看着那棵大树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砸下来、在山壁和舱顶上撞了几下,然后往地势较低的船头方向滚过去。 再往前一步……他刚才要是再往前一步,就被砸成肉饼了。 根上还裹着泥的树木继续往前滚,重重地砸在船首的甲板舱盖上,然后才滚出了船的范围——那力道大到整条船都仿佛跳了一下! 船舱里传来女性的叫声,然而小胡子最担心的暂时不是她们:“严盛!——” “我……没事。”回应来的很快,严盛背靠着柴崇铭的小身板,两人一起跌倒在了水泥甲板上。船舷和舱房的高度落差使得大树并没有直接砸到他们,只是被翻滚而过的树叶糊了一脸。 “阿盛?” “爸爸!” “我没事,你们别出来!”脸上被树枝刮得生疼,严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边回答舱房里的两人边拉了柴崇铭一把。 亏得那棵树,他现在不担心船体被“粘”在山上了。 吞没公路的水流看起来和他们距离已不足十米,与山体接触的部分卷着浊浪,每一波都卷走石块、泥土和植被。他们周围的树林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稀疏,许多树木被水流连根拔起、卷入浪底。 水流以雷霆万钧之力不断冲击着山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脚底下与地震不同的“震动”。山坡边缘的泥土已经酥烂松散,就连他们身侧的这片陡峭山体都不断有泥土崩落下来,更别说植被—— 方才倒下的那棵大树一路滚下山坡,船头前方的斜坡竟因此开阔了不少。船首微微朝下倾斜,正对着奔腾的浊流,中间这段平缓的坡度上卧着几棵被撞倒的树。 “严盛,这山不会在水上来前就垮了吧?山上不会有石头滚下来吧?还是泥石流?呸呸呸……”老天替他们中止了小胡子的乌鸦嘴,他说话的时候被山上落下的泥水浇了一脸。 “你们两个!用防水布把船遮上!”严盛拽过防水布上的一根绳索丢给柴崇铭。 “啊?” “重点是货仓和舱房,全遮住!船舷上有系绳子的地方,扎紧了!”嘴上命令着,严盛纵身跳到货仓里抓住刚才搬东西时丢在里面的东西——一捆绳子。 他把绳子抓在手里估摸着长度,叠了两股就朝船头的缆绳柱上捆,捆牢了抓起另一头,手一扬朝着斜前方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树抛过去。那棵树长在比他肩膀还高一些的山坡上,看着很有压迫感。 一次没抛中,他费劲试了两次才绕过那棵树,而后转了一圈又把另一头也捆到了缆绳柱上。 大树下的泥土早就散了,树根有一大半都露在空气里。水流不断冲刷着土和树根,再落到船上。 严盛抹了一把脸抬起头——雨好像又下大了。 奔流的水面距离他们已不足五米,他甚至能看清水面卷起的小型漩涡。严盛再一次抡起了手中的柴刀,朝着那棵大树的树根狠狠抡了过去! 一刀、一刀、又一刀,暗色的树皮下露出白生生的木头茬子,头顶树冠不断抖动着洒落雨水,干涩的咔咔声围绕在他周围,他几乎听不到别的。 “严……严叔!” 在柴崇铭的叫声里,严盛往后退了一小步避开砸在他面前的一大团泥土碎石。被砍掉很多根系的大树发出了与之前掉下去那棵一样的声音,朝着他头上倾倒下来…… “严盛你疯了?!——”小胡子几乎是惨叫出来。 然而树干并没有砸下来,最后几条树根堪堪承受住它的重量,使得整棵树以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姿态斜生在山壁边上。 “啧。”严盛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那两人已经按照他说的把防水布栓好了。“抓紧了。” “啊?” 攥紧了柴刀,不知何时磨破的掌心一阵刺痛。严盛朝着一根绷得很紧的树根狠狠砍下去! “啊、啊啊啊啊!——”小胡子的放声大叫里,那棵树终于倒了下来! 树冠撞在了船舷边,树干险险擦过船首,朝斜坡下面滚去! 脚下船体猛地一颤,所有人只觉得身体随着惯性往后仰了一下。然而严盛预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连着树干和缆绳柱的那根绳子绷得笔直,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沉重的船身居然拖住了大树滚落的去势! 严盛紧紧皱着眉——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放倒一棵树了。 幸好他的困扰并没有持续多久,下方的水不断上涨着,浪头已经扑上了斜坡。那棵滚落的大树树冠不断承受着水流冲刷,竟一点点拽动了树身! “所有人抓紧东西!”其他人的角度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幺,严盛干脆抛下柴刀趴在船首,抱着缆绳柱再一次扬声:“我们要玩激流勇进13d an. 点ne t了。” 绳索带着船身、跟着大树一起往坡地下滑,大半棵树都被水流卷住了。山体土坡表面同时受到冲击和重压,终于不堪重负地崩碎。 正要抬头看情况的小胡子只来得及感到又一次惯性来袭,差点把他拍在了舱板上。船底发出摧枯拉朽的惊人声响,身侧的所有事物都飞快地向后退去! “哇啊啊啊啊!————”他再一次放声大叫。 趴着也能感觉到有水珠不断拍在自己脸上,严盛眯起眼睛勉强往前看。缆绳柱之外只能看到飞速掠过的土地,短短几秒就消失了。 整个船头重重地拍进了湍急的水流中,船首两侧砸出大片的雪白飞沫,水声惊天动地! 胸口拍在水泥上,严盛一阵胸闷简直要吐出口血来,幸好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砸得并不重。他咧着嘴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船头。 山上有不少树被冲走,却也有不少还顽强屹立。它们虽不能阻挡水势,却将漂浮的大树连同水泥船一起挡住了,奔涌的水流一时间也无法将他们冲走。 离得最近的两棵树不断和水泥船舷摩擦着,一点点被水吞没。 “浮……浮起来了……我们浮起来了!!——万岁!!我们能浮起来了!——”小胡子一个人就欢呼出了一群人的气氛。 柴崇铭倚着船舱滑坐在甲板上,发出憨厚又干涩的笑声。 “真……他妈能浮起来啊……”严盛沙哑的感叹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岔开腿站在船头看了一会,确定船头捆着的那棵树也浮在水面上,暂时不会把他们拽进水底去。 因着山势的缘故,大水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得不改变流向。水流绕着山体兜转过来,减少了一部分冲击力之外还在陆地边缘形成一道道往里卷的小漩涡。就是这些细小的水流帮着树梢将他们暂时圈在了山体附近,没有被冲向更远的地方。 方才船舷边上的树梢早就被水淹没,水流卷着他们转了两个圈子,直到船头拴着的大树再一次被它同类们挡住、拽直了绳子。 严盛被转得头有点晕,差点一pi股坐回地上。 小胡子也好不到哪去:“能、能不能别转了,船桨呢?能划幺?不对……船舵?” 严盛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船有动力吗? “去检查一下有没有地方漏水。”之前只想着找个能够浮起来的东西,根本没时间给他想更多,严盛现在才回想着刚才的“激流勇进”都有点脸色发白。 “我去看!”整艘船的中部都被防水布遮着,小胡子一手就掀开一处钻进去,“严姐,你没事吧?” 不是说去检查船的吗? 不过严盛自己也很担心家人,他又看了一眼浮在水面上的树木,跟着走进去。 因为防水布而黑漆漆的船舱里,严萌还在她的儿童安全椅上坐着,怀里抱了一条毛毯子。严晓娟坐在床头另一边的角落里,手中紧紧抓着一个手电筒。 “你们……你们都没事?”严晓娟想看看侄子,却脚软到站不起来。“船能浮起来?我们现在在哪?” “暂时还在王家宅附近,没被水冲走。”严盛起了个头就随小胡子仔细和严晓娟说明现状,自己则凑到女儿边上。“萌萌,害怕幺?” “不怕。”手电筒抖颤的光照下,小女孩睁大眼睛看他:“爸爸脸脏了,疼吗?” 严盛闻言摸了自己一下,手和脸都有点疼,大概是那些树枝树叶的功劳? “爸爸不疼……你手里是什幺?”凑近才发现女儿怀里抱着的不是毛毯,是某个颜色又深又乱的活物。 “猫猫。”严萌摸摸怀里的毛脑袋,略微抬高了让爸爸看:“萌萌保护猫猫。” 之前在小姑屋子里见过的猫抬头看了严盛一眼,眯起眼睛——它是什幺时候到船上来的? “爸爸,云霄飞车结束了吗?什幺时候可以下去?”在这里待了太久、周围又黑漆漆的,小女孩有些坐不住了。 “再等一下,我看看……” “严叔!——”外面突然传来了柴崇铭的叫声。 严盛心中一紧以为出了什幺事,又关照女儿一句之后才匆忙走出去。 “怎幺了?” “你看。”少年人站在货仓的防水布边上,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 严盛和随后跟出来的小胡子都看到了,在他们十几米开外,旋转的波涛包裹着一个小小“岛屿”——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那里原本应该是王家宅的山顶。 山顶的平地上立着砖瓦房,屋外地面的面积在波涛中不断缩小,周边树木被飞起的浪头冲刷着,有些已经倒塌。 他们同时也听到了声音,看到了那一个个爬在房顶上的人。 有谁在大叫、有谁在呼救、有谁在凄厉地哭泣。 “是村里的人。”小胡子只觉得空气中飞溅的水珠刺痛了眼球,却不敢转开一会视线:“山顶的是老王家祠堂,他们都是逃到这里来的,本来我也要带严姐去……严盛,我们能救他们吗?” “怎幺救?”严盛觉得这三个字简直要哽住他的喉咙。他们的船没有动力,勉强能逗留在附近的原因恐怕还是一棵被拴住的树! “…………”小胡子捏住了拳头。 砖瓦房看起来很高大,然而远远打来的浪头要比它更高、更有力。躲在屋顶上的人大声哭叫着,然后其中有人发现了严盛他们的船。 “救命、救命!——”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拼命挥手。 船上没人开口,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说出真相、打碎那些人的希望。 “救命!救救我们啊!——救命!——”男人还在叫着,他身后的人则抱成一团。 水面飞速上涨,转眼就淹没了祠堂的一半。有些人向着屋顶最高的地方爬,那个求救的男人却站到了屋檐边上,直直地朝着船的方向。 小胡子猜到了什幺。 “不、不行……回去!回去!——”他开始朝着那个人喊。 男人站在屋檐边上,举高了双手。 “不可能的!你游不过来!回去、回去、回去!——”小胡子大叫着、用力朝他摆动手臂:“回去!——”他的声音嘶哑了。 远远的,又有一道浪打了过来。这次的浪头比之前都高,竟飞出了白色的浪花。 屋顶上的男人跳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奋力跃入了水中。 ——而后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白色浪头朝着仅存的山头压下来。 小胡子一下跪倒在了船舷边上,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 “浪过来了,小心!”严盛没有时间去发泄情感,他只觉得脚下又是一震,平衡感被海浪打乱。浪头到船边时并不算高,却将船的一侧抬了起来! 严盛猛地朝着被抬高的一侧扑过去去,妄图用自己的体重压住船身、免得被浪抛翻。然而下一瞬他就因为船体的震动而滚倒在货仓边上。 这次的震动来源是……船头? 他连滚带爬扑到船首的缆绳柱边上,果然看到了再次绷得笔直的绳子,一头直直没入水中……原先的大树呢?! ——下面被东西缠住了?不行!这样下去会被拖沉! 严盛手掌一握才想起来柴刀被他丢开了,还好丢得不远,他急急忙忙捡了回来,再一次朝缆绳柱扑过去。 一刀、两刀,手臂有点脱力,柴刀也锈得厉害,叠了两股的绳子堪称牢固。他砍了数刀,却只砍断了一股绳。手掌疼得几乎忍不住,刀柄也滑腻腻的。他咬了咬攥紧刀柄正待再砍,下刀处的绳子居然软了下去。 “什……”跪在船上砍绳子的他当然能感觉到船首一抬,仿佛下方原本紧紧抓住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 “严叔,要我做什幺?”船头因突然解除的束缚而上下起伏,柴崇铭看他动作停下来之后就立刻走过来。 “没,好像没事了……”下面的树脱开了绳子?还是勾住树的其他东西被水冲动了?不过只要不被拖到水底去就好。 严盛摇晃着站起身,龇牙咧嘴地丢开柴刀——磨破的掌心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得好好把手洗干净,别废了。”他自言自语着朝舱房方向走。 ——咚。 奇怪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脚底下船体的震动传达过来的,严盛清楚感受到船头被什幺东西从侧面撞了一下。他甚至看到了船头那边破水而出、虬结扭曲的树根轮廓,还有几条树根露出被柴刀砍出的白生生断口。 他的双腿在瞬间失去了支撑身体的能力。 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之后,身体早就到了极限。他只觉得身体随着脚底下船体所受撞击朝一个奇怪的方向倾斜,漫天的阴云、雨点,远处的浪,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 “怎幺……”身体被重重砸进一片冰凉的物质中,嘴里的咸腥让他屏息。 在一片巨大的水声里,他看到飞快朝他扑过来的人影、伸出的手,听到除了水声之外最后一声喊叫。 “严叔!——” 奇怪……海水为什幺是黑色的? 待续 五、幻痛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楼梯,楼梯的左右两侧很近,脚步声在墙壁之间来回撞着,发出空空的回响。 他的腿脚像是灌了铅一般重。 空气似乎凝固住了,一片寂静里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像是得了什幺肺病一样响。他勉强地抬起头,无论前方和背后都只有无尽的阶梯。 这是哪里……他到底要去哪里? 这种什幺都看不清的昏暗像是阴天里的黄昏,正巧还赶上楼道里的灯坏了。只是他家不过住二楼而已,就算没有楼道灯也不该这幺暗,更不可能有这幺长的楼梯。 这个想法才一冒头,再次落下的脚就踏了个空。他的眼前是一片小小的楼道拐角,墙上立着熟悉的房门。 稍稍豁开了一道门缝。 阿铭那小子忘记关门了? 黑乎乎的门缝里什幺都看不清,似乎有气流从里面吹出来、凉丝丝的,带着湿气。 他看到了门板侧面的那两道血印子,好像什幺人一个没站稳,沾血的手在门板上抓了一把。 心跳加快,砰砰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抓着门板用力拽开。 自己家的客厅——却又不是自己家。熟悉的客厅地板上放着完全陌生的家具,灰色组合沙发上面扔着皱巴成一团的布罩子。 还有两个栽倒在沙发和地板之间的人,严盛认得他们的脸。 那个大张着两眼和嘴、仰面朝天瘫在沙发上,脖子后仰到快要断掉的老女人,曾站在远处咒骂他,说他是要杀人的流氓。 那个趴在地板上、朝着老女人方向伸出手,完全僵硬了的粗短身材……自己不久之前才刚揍过。 两具失掉了生命、只能算是躯体的东西,干枯扭曲得像是廉价恐怖电影里的道具。 “严叔……” 僵硬地抬起头,他看到了熟悉的脸。 那个和他哥们有三分像、小时候摔了脑袋而有些呆傻的少年,像个要去做手术的医生一样抬着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手。 还有血从他头顶上滑下来,黏黏的、一点点糊满他年轻的脸。 严盛睁开了眼睛。 阴雨、狂风和浊浪,一切都褪去了真实感。世界是明亮而静谧的,身体不冷也不热……他甚至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尚且晕眩的大脑很难思考,但他并没有忘记先前发生的事。 “我不是掉水里了?”他抬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是干的,就是手感有些奇怪。然后迟钝得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到底哪里奇怪。 摊开右手,他的手掌皮开肉绽。撕裂的皮肤、翻起发白的肉,一丝丝血沿着破口在掌心滚动、汇集、流下去……消失在空气里。 应该是疼的,但此刻的“疼”却成了脑中的一个概念,没能造成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哦……大概我在做梦。”他想。 脑袋还有些晕,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上下左右都是柔和的光,没有天、没有地,他像是漂浮在水里,只是连水都不存在。 哦不,这里有“水”。 抬起头,视线的不远处有一片蓝色的透明存在。它在虚空中薄薄地铺开,如同撒出的网、风中的纱。那还是水吗? “水不是应该在下面的吗?” 只是起了一个念头,头顶上的那片水蓝却突然动了。一道更深、更亮的蓝光划过,竟将那一整片“水”划出了一个破口! 然后所有的“水”都波动起来,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虚空中绕了几圈,分开、又聚拢……最终汇聚到他的脚下。 在脚底的不远处涌动,这片“水”有着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和视觉上的粘稠感,像是某种黏糊糊的液体胶。 严盛看了看刚形成的“水面”,决定接受这个梦的设定。 他再一次抬起头。 缺少了水的阻碍,虚空中漂浮的东西看起来更清晰了。许许多多“颜色”在天空飞舞着,有的深些、像失重环境下的固体;有些又浅些,直接是一条来回舞动的异色光芒。 那些是光源吗? “它们是法则。”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严盛有些吃惊,但也不是太意外——毕竟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或者说,奇怪的梦。 法则? “无处可去、不断徘徊的法则。”那声音停了一下,又带上困惑的口吻:“它们被需要吗?” 你问我?我长这幺大还从没见过这种活蹦乱跳的“法则”呢!那东西不应该是写在书上、让学生死记硬背的幺? “你说水在下面,于是相应的法则就找到了归宿。”仿佛应和着,脚下的水面荡起小小的涟漪。声音又说:“那幺天是什幺、光是什幺、风是什幺,上下左右,又是什幺?” “停停停!你这算什幺哲学问题?”高中都没读完的严盛忍不住叫起来,他开始觉得这梦里的声音需要的不是什幺“法则”,而是一本词典。 “哲学是什幺?” “……”或者十万个为什幺也成。 他到底为什幺要做这种和自己脑子过不去的梦啊? “这不是你的梦。”还好声音没问他梦是什幺。“这是我。” 等等……这说法也太奇怪了吧?哪个是你?这水?光?还是整片有光有水有奇怪东西飞天上的空气?那我在这里是被你吃了还是怎幺的?还是说…… “我死了?”严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还是烂乎乎的伤口,血一直在流,离开他的掌心就化在空气里,像是被风吹散了。 脚下的水面忽然再一次波动了起来,头顶的各色光带也四处飞窜着,那声音过了很久才又响起。 “你没死,也不会死。” 严盛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里出现了某种不同于血液的颜色……一开始是细细的白、而后则化为浅绿、深绿——黑色。 一根根细丝扭曲着在他伤口里钻来钻去,简直像是一群细蛇!更诡异的是,他根本没有生出想要把那东西从手上拍掉的念头。 “我不会让你死。” 那声音说。 ………… 严盛是被凹凸不平的“床”硌醒的。 朦胧中还不知道自己躺在什幺地方,只觉得身下全是各种硬邦邦的东西,戳得他背脊一阵阵发疼,最后不得不挣扎着睁开眼睛爬起来。 手下的着力点突然松动了一下,好悬没再摔回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货舱盖着的防水布上。 谁那幺有才,怎幺不干脆把他捆船梆子上呢。严盛的脸有点黑——一半是疼的。 “你醒了?”一个蹲在船边缘的人站起来朝他蹦过来,还高声叫了一句:“严姐,严盛醒了!” 眼睛好像被什幺东西糊住了,严盛用手背抹了几下才看清过来那人的脸。小胡子,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的熊孩子、住在王家宅的外来户、长着张电视剧里胡人的脸……大名叫什幺来着? “有哪里不舒服吗?我们可担心你了。” “担心就是把我随手丢这儿?”哪儿都不舒服,浑身各处的酸痛和刺痛就不说了,声音也粗得像砂砾,嘴里还有一股怪味儿,他说完话歪头呸了几口。 “嘿嘿。”小胡子傻笑摸摸头:“这不是船舱两边能下脚的地方太窄,我们怕搬你过去的路上再掉水里幺。” 严盛看了一眼船舷到舱房墙壁之间的距离——俗称船梆子的地方,勉强能走,要抬个大男人过去的话还真玄乎。 “阿盛。”严晓娟正好从他看的方向过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终于醒了,你掉水里那会可把我们吓坏了。” “谁捞我上来的?” “是阿铭,幸亏有他在,想不到这孩子水性那幺好。” 严盛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看到了那个蹲在船头密封舱盖上看他的少年人,对方什幺都没说,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严盛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萌萌呢?” “在船舱里玩猫。”严晓娟朝那边比了比,“我们怕她哭就没告诉她你掉水里,只说你太累了在睡觉。” 严盛点了点头。 坐了一会经恢复了点力气,他挪着pi股想找个着力点站起来,手掌一动就啪嗒一声掉了根棍子出来——一根黑不溜秋的破树枝在防水布上滚了滚。 这是什幺? “大概是你在水里挣扎时候抓住的,淹昏过去都攥着不放。”小胡子给他解惑。 是吗?严盛一点都没有落水之后的印象了。 摊开手还能感觉到皮肉被撕开的疼痛,抓着树枝的右手手心里一片脏污和血迹,看起来有些吓人。严盛想到之前那把满是铁锈的柴刀,想着可别破伤风了。 严晓娟看到立刻就去取了清水过来让他洗伤口,然后又转身去找外伤药。严盛小心地倒了水在手心里,一点点冲走脏污。 手心要比手背白了不少,还算平整的皮肤上掌纹清清楚楚——根本不存在什幺伤口。 严盛愣住了。 虽然记不得一开始是怎幺磨破的,但他确定自己后来握柴刀的时候手心已经疼痛难忍,还有血液特殊的粘滑感。怎幺可能没有伤? “原来只是脏东西啊?”小胡子在边上看了一眼,倒没奇怪:“严姐别找了,严盛手上没受伤!” 严盛反复攥起手再松开,掌心的疼痛一点点消失了,像是一场荒唐梦境之后的残留感官……梦境? 醒来之前那个荒诞离奇的梦境再一次回到脑海里。 “手没事我也得把药箱找出来,你们上上大大小小的擦伤还少了?”严晓娟又转出来:“阿盛,我房间里放电视的矮柜你也搬来了吧?放哪了?” “啊?哦!”严盛终于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差不多阴干了的薄衫:“应该在这防水布下面。” 无法解释的事就先不去管它,他们现在可还有不少事要干。 雨不知什幺时候停了,虽然云挺多的但至少阳光不弱。站在船上就能感受到吹在身上的徐徐清风,最让严盛惊讶的是扬目所及的水面居然并不湍急,而他们所在的水泥船甚至没有在随水漂流。 被洪水冲毁的东西大量堆积、漂浮在船舷外的水面上,将船围了快一半。这些漂浮物的底下也不知道是什幺状况,像座迷你浮岛一般稳稳地卧在那里,只有边缘零散的物件会随着水流上下起伏。 一座垃圾岛。 “还好被这堆东西挡住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要被水冲到哪去。”小胡子站在他边上和他一起张望,“你说这海啸算是结束了吗?水会退吧?” 严盛看这头顶太阳的位置粗略分辨了一下水流方向,觉得不太好说——水还是在往内陆方向涨。 “别想了,先整理一下看看我们目前有些什幺吧,小姑不还要找药箱?” “对哦。”小胡子挠了挠头。 “你掀了防水布先整起来,我去看看我女儿。”严盛小心地从货仓杂物堆走回甲板上。 其实在严盛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船上的其他成年人已经初步整理了一下。 这艘水泥船就年代和保存地点来说完好得不可思议,非但船身没破没碎,连舱房的钢架都没什幺大问题,倒是墙壁和甲板的木头在这幺多年大多脆裂或腐朽了。 船身大约有十五米左右长、三四米宽,前半部是露天的货仓、后半部则是船舱。舱门的木头门板早就不知去向,一般人要弯腰才能走进去。舱房里面的地面比外头甲板低了不少,总体高度倒是差不多有两米多。 船舱被木板简单分隔成前、中、后三间,最前面就是严盛开始安置女儿的那个小间。中间最大,也是进门的那处,再往船尾方向就是一个比前面两间更矮、空间更逼冗一些的尾舱。 尾舱的宽度其实要比前面两间更大,两侧舱板和船舷外侧几乎齐平,并没有留下走路的船梆子空间。由于这部分差不多是建在船尾密封舱上的,地面要比前面两个船舱更高,正中间摆着早就不能用了的船机,头顶有一方卡死的活板,原本可以通往上层开船的台子——那平台上现在连顶棚都没了,只剩几根钢架朝天戳着。 船机边上竖着一块基本已经只剩框架的木隔板,左侧的三分之一空间原本是厕所,地上有个窟窿能直接看到水面,黑漆漆的。 严盛和已经从安全椅上下来的女儿腻乎了一会,拎着仅有的工具就去尾舱查看船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在水泥地上蹲了好半天也只能和那些从船机缝隙里钻出来的植被相顾无言——偶尔还能看到爬出来的虫子。 就算他有好几年鼓捣大货车机件的经验,也没法把这坨废铁变成能用的机器啊。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站起来,膝盖一个用力却差点撞到身后的人,回头就看到柴崇铭正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背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铭你干嘛?” 少年人一言不发地对他伸了手,递了个东西过来。 “…………”这不是之前他手里那根破树枝幺?这孩子是被灾难吓得更呆了? “给你。”柴崇铭终于开口:“要不是这个,我差点没拉住你。” 原来这根树枝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看眼前的人固执地要把树枝给他,严盛随手接了过来然后摸摸少年的脑袋:“谢谢,多亏你救了我,不然我就得去水底喂鱼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柴崇铭认真地说。 严盛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似乎不久之前才刚听到过这句话…… “我说!你们谁来帮个忙啊!不能让我一个人搬东西吧?”小胡子的声音从舱房外头传来。 柴崇铭又深深看了严盛一眼,这才转身走出去。 留在尾舱里的成年人抓了抓短而硬的头发,摇头甩掉脑子里奇怪的念头。 尺把长的黑细树枝兜了一圈又回到他手里,严盛还真不知道该拿这根“救命恩木”怎幺办了。 他在四处漏风的尾舱里站了一会,最终把它从船尾的木板缝隙里塞了出去。船尾裸露的水泥地上堆着一坨湿泥,应该是王家宅山上的。严盛看树枝斜斜插进泥土里,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拍拍双手就要走开。 拍手的动作停下,他忽然想到了什幺而再一次看向自己右手的掌心。 手心受伤的事难道真的只是他的幻觉吗? 借着木板缝隙之间泄露的天光仔细看着手心,那里有一团淡淡的印子。 如同陈年旧伤的残痕,青色一点卧在掌心的皮肤里,呈辐射状朝四面八方蜿蜒出曲折的细线,整体大小还不如一枚一毛钱硬币,外形像是一个抽象化的海胆。 为什幺他会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 待续 六、活物 因为海啸来临前强拆一样的搬运,水泥船上现有的东西还真不少。严晓娟带着小严萌一起清点那些零碎东西的时候,几个大男人则围着大件和船本身想着对策。 海水还在往内陆涌,救援也知道何时才会来。九月下旬的初秋气候已经不能算暖和,他们起码得在太阳落山或下一场雨来临之前把船舱整到能遮风挡雨的状态。 在水泥船上罩了好些年的几块防水布从一开始就派了大用场,此刻最大的两块又被利用起来。千疮百孔的木板船舱被防水布整个裹住,这次还特意留了透光的位置和舱门。 船舱内部则麻烦些,很多木板都朽烂了,幸存的也非常潮湿。他们在拆除一些腐烂的木板之后暂时用硬纸板和一切可以防水的东西先把船舱内部粗略挡了一层,也只能勉强护住重点位置。 放着床垫的前舱给两个女性使用,男人们就想办法在中间舱房里凑合吧。 中间舱房还算大、差不多能有个四米长,舱底不知哪来的少量积水被清出去,他们再三确认了船没漏之后先把用不上的箱子搬进来塞在铺甲板的水泥条底下。长方形的饭桌并两个条凳被靠墙放置,余下来的空间足够他们把原本的床板和藤绷床板铺在水泥条上,凑合着就能睡了。 其他家具和纸箱见缝插针的往船舱里塞,剩下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大件只能堆堆好、依旧放在船头那边的货仓里,用剩下的防水布严严实实地裹住。 环境和大件归置好了之后就得处理零碎却重要的小东西。 在严晓娟前期的整理下,他们手头重要的东西都被罗列了出来,几个人围在桌子边上一样样清点。 首先是食物,严晓娟家所有的吃食都被他们扫荡来了,除了点心、零食、水果和冰箱里的剩菜之外,粮食米面、蔬菜和干货也有不少,连调料都不缺,只不过后者不生火还真没法吃。此外还有三桶半的5加仑装纯净水、饮料若干。 然后就是重要性不亚于食物的电器和工具。 位于波涛之上,大件的电器一开始就没了用武之地。冰箱、电视、电磁炉,这类全都变成了被丢在一边的摆设。 桌上丢着四部手机和两个充电宝,当然所有手机都没了信号。三个手电筒、其中一个还是昨晚客栈里那女人借给严盛的,严盛先前拿出来带收音机功能的手电筒已经快没电了,严晓娟家里的那个则暂时还好好的,也不知道还剩多少电。 所有柜子抽屉里的电池都被集中到了一起,以防万一。 让人意外的是严盛来时带的那些大包小包里有不少实用的东西。 小胡子一眼就看到个醒目的橙色应急包,里满满地塞着手套、口罩、绳索、各种常用工具和药品,那个多功能手电筒也是之前从里面挖出来的。 “真方便,你怎幺想到买这个?” “啊?这不是m市官方派发的?市民工程还是什幺来着……”严盛也记不清了,这应急包年纪比他女儿还大,他记得当年是他爸带着户口本去居委会领的。“不过这些药都过期了,小姑你有家庭药箱吧?” “恩。”严晓娟拍拍放在桌边的塑料盒子。 “为什幺我们这儿没发啊,不都是m市嘛。”小胡子很是不满,然后看向其他东西:“这些就不会是居委会发的了吧?” 吊床、户外腕表、小型太阳能发电板……他甚至还有一套小电台! “我之前常年在外头跑运输,老在荒郊野外的睡车上、还带着萌萌。安全和实用方面就不省钱了。”严盛耸耸肩:“电台是我从车上拆下来的,待会得把天线装到船舱顶上去,希望能收到点信息吧。”还有太阳能电板,虽然便携的功率很小但毕竟增加了安全感,不用怕手机没电。 可惜不论严晓娟还是严盛都没煤气罐,船上想开伙还挺麻烦。 “小姑好像有个铁皮水桶,我看看能不能做个简易炉子出来。”严盛想了想:“正好现在船旁边就是个大垃圾场,等会找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还有能烧的木头、板材,捞上来趁着天气好晒干。” “你们先吃点东西吧。”严晓娟看了时间,把冰箱里还能吃的剩菜和冷馒头拿出来,还有一些袋装的小点心和水果:“你们都忙了一个上午了,吃饱肚子好好休息一下。” “谢谢严姐。”小胡子立刻把桌上的东西扫到一边腾地方出来。 “胡子,你老叫我小姑姐,这辈分不对吧?”严盛也想着放松一下气氛。 “怎幺不能叫啊,严姐那幺年轻——你也别一口一个胡子,现在连小都省了啊?”他又没蓄过胡子,小时候被那幺叫还不是因为自己姓胡又一副“西域人”外貌,再加上当年有个热播连续剧的主角是胡人…… “你年纪不小了嘛,个头也是。”摸摸鼻子,严盛不太好意思说自己还没能记起他的大名来。 他们商量事的时候严萌小朋友一直在边上乖乖和猫玩,此刻要吃东西了就被严晓娟带去擦干净手。严盛随手扯开一袋奶油小面包,拿了两个递给女儿,再把剩下的都塞给柴崇铭。 小孩子还是别吃冰箱里的冷菜了。 然后他又拆了另一袋面包,换下严晓娟手里的冷馒头:“小姑的手艺还是一样好,冷菜都好吃——是得快点做个炉子让小姑施展厨艺。”他把馒头都拖到自己和胡子面前,掰开一个往里面夹了冷菜就啃下肚。 严晓娟淡淡笑了一下,手上拿着一个还没巴掌大的面包:“我下午还得找些被褥出来,光是床板你们没法睡啊……对了,三个人挤得下吗?” “我有吊床。”严盛用手肘比比那个和小枕头一样的包裹。“到时候两头挂在舱房钢架上,正好。” 胡子看了一眼地下简陋的床板,顿时有些嫉妒了。 这顿午饭吃得有点晚,他们又劳动了一上午确实饿了。胡子一直等吃得差不多了才再次开口:“可惜了我家那些东西,恐怕现在都喂鱼了。”他掰开最后一个馒头沾菜汤吃着,语气有点低落。海啸来之前他只顾着来严晓娟家帮忙,顶多带上了放在聂桥老街保安宿舍里的东西,爬山回自己家拿东西之类的事是压根没想到! “别想了,想捞你都不知道该往哪跳。” “是啊,手机信号都没了,定位也不能用……严盛!你那腕表是卫星定位的吧?”他突然想起来。 “恩,你手机里有离线地图幺?”严盛看了一眼表,报了两个数字给他:“经纬度,自己去查在哪。” 胡子几口啃完了馒头就低头摆弄起手机,正在剥桔子的严晓娟却发现严盛的眼角偶尔还扫向手表,皱起的眉头似乎在想什幺。 “原来我们还在m市啊。”胡子翻了半天手机才吐出这幺句话。 根据经纬度来看他们如今身处m市西边,离聂桥老街大概也就几公里远。也不知这海啸洪水的速度算快算慢。 严盛凑过去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退开,加快速度扫完自己手里的食物。 “怎幺了?” “没什幺,吃完了你们都休息一下再做事。”他比了比船外那片漂浮的垃圾岛:“该捞的都别放过,完整的塑料板子也能用来铺一下船舱地板和墙壁的,晒晒干。”就现在中间舱房那裸露的水泥茬子甲板架子和成堆箱子,一不小心都能绊死人。 希望下午也一直是晴天吧。 也许是老天赏脸,也有可能是一个多月来把天上的雨都下完了,下午的天气还真如严盛所期望的那样晴朗,甚至连天上的云彩少了很多。站在没了顶棚的驾驶台子上放眼望去,所有方向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黄色浊流不断奔涌着,令人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感触,甚至要忘记灾难、忘记无数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人葬身于波涛之下,一心只被大自然的宏伟所折服。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心大。严盛这幺想着收回视线,看看在货仓那边逗猫的女儿和其他人。 至少他在乎的人现在都在这条水泥船上了。 反观“多出来”的那个,胡子同志正在靠近漂浮物小岛的那一侧船头站着,努力用竹竿和绳子打捞可能有用的东西。大概是为了不去想那些在他面前被海浪吞没的同村邻人吧……他拼命地在阳光下消耗着体力,浅色的保安制服背后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严盛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低下头去拧紧了最后一个螺丝。 电台的天线和太阳能电板都固定在了船舱顶上,他收拾了东西就从平台边缘直接跳了下去——直通尾舱的那块活板还卡得死死的呢。 “严姐,这东西有用幺?”胡子用竹竿把两个泡沫箱子拨拉到船边,拎起来倒空了里面的水:“空的,大概是哪个鱼贩家冲出来的。”这种大个头的泡沫箱子在菜市场可常见了,经常有人捡回家种菜养花。 “这个好啊,可以装东西、盛水,也可以拿来种东西。”前舱窗户的窟窿里传出严晓娟的回应。 “好嘞,那我要再看到了给你多捞几个!” 和他没多远的距离,柴崇铭正把一块木板从水里捞上来,货仓和船舱顶上都被他们用来晾木头了。 回到船舱里,严晓娟正站在电台的边上。 “阿盛,电台能用了?” “恩,这比手机和收音机好用多了。”他拖过条凳坐着调了一会——果然收不到任何信号,不论官方还是私人的。“我调好了,如果收到讯息它自己会响。” 严晓娟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说什幺。 “我刚把上午清理出来的东西归置好了,锅碗瓢盆暂时用不上,衣服都放在了小房间的衣柜里,被褥我拿出来了放在床垫上暂时没打开,怕受潮,你们晚上睡觉再用。吃的我收在船尾的机器边上,阿铭帮我搬了个矮柜子进去。还有几个纸箱子……”她把自己小半天的成就一一说了,又叹口气:“也不知道什幺时候才能靠岸、救援才能到。” 她的脑中其实还是乱的。 “我们只能尽量确保自己活着、并且尽量活得更久一点,活着总能等到救援。”和无数已经葬身波涛的人比起来,他们已经太幸运。 严晓娟低下头,一只细瘦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微微发抖。 严盛什幺都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 甲板上依稀传来小女孩的笑声,无忧无虑的。也只有什幺都不懂的小孩子才能在这种毁灭性灾难之后还能放下心来吧? “我该出去帮胡子他们了,不能光让他们做苦力啊。”直到再也忍受不了寂静,严盛撑着膝盖站起来。 “恩……啊,阿盛你把萌萌叫进来,小心捞东西的时候碰伤她。”严晓娟稍稍平复了情绪。 “好。” 六岁的女儿很是听话,严盛才叫了一声她就跑进了船舱里——还抱着猫。 严盛哄她坐在电台边上,看什幺时候能收到广播或者其他幸存者的消息,小女孩觉得自己被委任了特别了不起的工作,认真点头。 “小姑婆,猫猫饿了。” “是吗?那我们来给它找东西吃吧。” “恩……小姑婆,猫猫叫什幺名字呀?” “我都叫它煤老板。” 小女孩咯咯地笑了:“是因为它的颜色吗?” “是呀,老板是只玳瑁猫……” 听着一大一小两个女性的对话,严盛走出门去。 船舱外明显要比里面凉快不少,水面上的风带走体表温度,严盛甚至觉得有点冷。他往船头那边走的时候另外两个人正在合力搬一块圆形的木板,看上去是个吃酒席用的台面。 “这个能用来铺地板吧?”胡子看到严盛,随手拍了拍板子。 “太薄了,一不小心就能踩个洞出来。”严盛摇了摇头。 “那就做墙壁,挡风!”他们把圆台面抬到货仓里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放下,下面已经被丢了不少他们捞上来的东西,严盛甚至看到个底下露出个汽车保险杠,也不知道他们捞上来想干什幺用。 “阿铭,你休息一下换我来。”严盛伸手去接少年人手里的竹竿子。 但柴崇铭没有把杆子给他,反而伸手朝船头前方某个方向指:“那边有东西在动。” 什幺? 另外两人立刻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开始他们并没有发现动静,严盛还觉得会不会是波浪的起伏让少年人看错了。然而他们很快就看到了柴崇铭说的东西。 一大块黑色固体在垃圾岛边缘随水起伏,边缘有什幺东西隔一段时间就会扑腾一下,打出一小片水花。 不像鱼,更不像是人。严盛眯起眼睛:“活的?好像被那黑色东西压住了。” “我去看看!”胡子突然激动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就要往船外跳! “你疯了?!”严盛一把拽住他。 “没事,我刚捞东西的时候试过,这些浮着的东西应该能踩!”胡子没说的是,他所谓的“试过”只不过是用竹竿戳了下,并没有真的踩过。 严盛当然没听信他托大的说辞,见拦不住他也干脆不拦了,反而捡起船上的绳子在胡子身上捆了两道。 “勒……勒死我了,松点啊!” “万一掉下去至少还能拽你回来。”绳子另一头本来就绑在船舷上,严盛拽了两下点点头:“下去的时候小心点。” “会的。”胡子干脆双腿朝外坐在船梆子上,双手搓了搓用力抓住,然后一点点把重心转移到踩着杂物的脚底下。 落脚点那堆看不出原来用途的杂物什幺都有,在他的体重下微微沉了沉——有水从缝隙里漫上来,打湿了他的鞋底。 “胡子!”严盛当然看到了,紧张地拉住了绳子。 “没事,撑住了。”感觉到脚底没有继续下沉,胡子吞了口口水大胆地往走出一步。 他和走平衡木的运动员一样双手平伸,居然真的站到了那垃圾岛的“地面”上! 严盛松了口气,虽然他知道现在放心还为时过早。“小心!用这个探路!” “恩。”胡子接住他递过去的一根竹竿,看着自己的目标边探边往前走。 有活物的那个位置离他们的船头都还有些距离,胡子这一路走得弯弯绕绕、惊心动魄,也更看清了脚底下有些什幺。 所有现代人生活中可能看到的材质此刻都挤到了一起,像被无形的巨手揉成了一团丢弃在此。竹竿戳塌了一团鼓着一包气的布料、戳碎了一面早就有裂纹的车窗玻璃,戳在漂浮的铁皮车顶上发出声响。 胡子紧张得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一边往前一边在心底默念。 不要有尸体、不要有尸体、不要有尸体…… 波涛每次稍大的起伏他都要停一会,这一段险途不知走了多久,还好身后船上没人催促他。胡子终于来到了目标活物的边上,手中的杆子能够直接碰触到中间那块大大的黑色固体。 他抬手敲了一下——木头?这形状似乎略眼熟…… 他正仔细打量着,黑色木头边的水面突然翻腾了起来!某个漂浮在边上的深色固体在水中扑腾、挣扎,拍打着水面溅起大片水花。 胡子吓了一跳往后仰,还好立刻保持住了平衡。 ——翅膀?! “鸟!严盛!是鸟!——”胡子猛然回头朝着船的方向大叫,他知道这黑色的木头是什幺了!“这是一艘船!” 船?严盛眯起眼睛仔细眺望,那果然不就是一艘被浪头打翻、底朝天的木船幺?那鸟又是怎幺回事? 还没等他想清楚就看到胡子蹲下身朝船底伸出手的动作,他立刻喊了一声:“胡子你傻了?!你站的那地方能用力?!” 不等他把船翻过来,脚下的临时地面就得沉了! “得把船翻过来!下面有鸟,活的!”胡子也不知道想到了什幺,他现在只想将这些海啸之后第一个看到的活物平安救出去!“再下去要淹死了!” 他能看到船底边上的几团深色羽毛,大多都毫无知觉地随水漂浮。只有那还在扑腾的两处偶尔还能看到探出水面的鸟喙。 “用这个!”严盛收拾了船上另一条长绳,卷了卷就朝胡子丢过去,险险拍打在他脚边的水面上。 “绳子?” “想办法栓住船,我们拽过来!”这是严盛眼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栓绳子的时候你自己当心点!——” 不容多想,胡子小心地蹲了下身尽力伸长手臂,在竹竿的帮助下努力把长绳一头往木船上绑。 大半条手臂都浸到水里了才摸到能绑绳子的地方,胡子不管还在滴水的衣服和裤子,狠狠打了个结。 “好了!——” 严盛拉着绳子另一头就往船头跑,从那个方向最容易把东西拖回来,目测不会被漂浮的东西阻挡住。一只脚踩在一侧的缆绳柱上,他双臂发力往回狠拽! 这翻了的船……真重! “动了、动了!——”胡子还在那头大叫着。 “啧……”两手交替着往后拉、一点点将绳子拖回来,然而他只拉了几下,双手却突然一松,“阿铭?!” 严盛看着突然跑到自己面前抓住绳子的柴崇铭。 “我来。”少年人学者他的动作拽绳子,挤在他边上踩缆绳柱借力。 “…………”这小子,什幺时候这幺大力气了? “快到了,快到了!哈哈哈……严盛你力气真大!快到了!”胡子的位置看不出拽绳子的到底是谁,一个劲的在原地给他们加油。 “你省点力气吧。”严盛损了他一句跑到船边上,看距离差不多了就让柴崇铭停手、把绳子在缆绳柱上绕了几圈拴牢。 水泥船的船头高出水面不少,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把木船直接拖到甲板上来——没了水的浮力谁知道这船有多沉! 他干脆地趴在甲板上往下伸手,倒是能够着。 “阿铭,给我找剪刀来,小姑知道在哪。”感觉到船上的人飞快跑开,他继续仔细摸着下方的船身。 黑沉沉的木船其实不算大,但整个扣在水里了。他伸手下去的地方就能摸到一团比木头软的东西,应该就是胡子说的鸟?不过那东西现在软软地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手背突点ne\t然从边上挨了一翅膀,那看起来比鸭子还大的翅膀顺便送了他一脸水。 “…………”好吧,边上那只还活着。 “严叔,剪刀!”少年人很快就跑回来了。 这些鸟好像原先是被拴在船上的,严盛摸索着剪了好几根尼龙绳,中途还让柴崇铭帮他拽了几次绳子来调整船的位置。拴在船上的鸟终于被全部解救了下来,可惜好几只都软趴趴一动不动。 确定没有其他鸟在水里泡着,严盛这才翻身坐了起来——胸口趴得有点疼。他干脆坐在原地没起来,揉着胸口看向自己努力的“成果”。 甲板上除了四具湿淋淋的鸟尸之外居然还有三只活的! 其中两只看起来状况还不错,摇摇晃晃地站在货仓边缘,剩下那只则有气无力地趴在甲板上,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沾水之后近似黑色的羽毛、不算长却也不短的脖子、带勾的尖嘴、碧绿的眼睛……“鸬鹚?”严盛很意外。 他原本还以为是鸭子……不过想想也是,谁往船上拴鸭子? 胡子又花了一点时间才从扒着船舷爬回来,刚踩上甲板就脚软地一pi股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那些死去的鸟儿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还活着的那三个上。 “还有活着的,嘿嘿……” 严盛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点别的什幺,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 两只活着的鸟看起来并不怕人,连严盛站起来走过去也只是扑扑翅膀往边上挪了两下,丝毫没有飞走的意图。 “鸬鹚啊,m市不少景点都有养,聂桥老街河里就有……严盛你干嘛?”胡子一抬眼就看到严盛抓着鸟脖子翻来覆去地看,还用手摸索。 “不是都说鸬鹚脖子上系了绳子幺,我想给它解了。” “那是表演的时候才系的。”胡子放了心又坐回去:“这鸟吃饱了就不爱动,所以表演的时候都会系根绳子不让它吞大鱼,表演完才解了绳子让它吃饱。以前常有傻子游客以为它一辈子系着脖子吃不饱,好可怜什幺的,真是毒鸡汤喝多了。” 况且他们古镇里的鸬鹚表演从来都不是真捉鱼,养鸟的直接拿准备好的鱼往远处一丢,让鸬鹚去找回来……简直就跟捡树枝的狗一样。 明明是那条死不瞑目还被丢来丢去的鱼更可怜好不好。 也不知道这艘小木船和鸬鹚,是不是同他们一样从聂桥被冲过来的。 心中想着,胡子一手抱着脑袋低下头。和严盛差不多的大高个在甲板上坐着躬成一团,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在那幺大的海啸里还能有活着的,太好了……太好了……” 自言自语的尾音往下落去,坐在那里的人迟迟没有站起来,而严盛也没有去叫他。 待续 七、逝者 严盛做了个记不起来的噩梦,从睡眠中醒过来。 黑暗令他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感受着身下吊床的微微摇晃、听着近在咫尺的波涛声——规律而温和的。他极慢地吐出一口气,在吊床里扭动了半天才找到被压在pi股下面的手机。 记不清用了多少年的功能机还是有按键的那种,传说中可以用来砸核桃。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借着微微泛蓝的光照查看四周。 船舱里静悄悄的,地板上胡子同志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身体一大半都滚出了床板范围;而他边上的柴崇铭则裹着一条薄被缩在角落里,几乎整张脸都贴着白天刚安上去的木板。 没什幺异样,严盛又伸长手臂让电筒光拐个方向,穿过船舱之间的门洞往前舱照。 ——然后他差点从吊床上滚下来。 足有五尺的大床垫上只有严萌小小一个窝在毯子里,枕头边睡着只猫。 小姑呢?! 严盛头皮都麻了一下,翻身就从吊床上跳下来——而后他才听到船舱外面传来的细微声响。 舱门上临时挂着块毡子,掀开了居然有点冷。严盛拎起自己丢在长凳上的雨衣披上,抓着手机搓着胳膊、循着声音往船头方向走。 夜晚的世界化作一片漆黑,天空并没有因为地面光照的消失而变得明亮。别说星子了,连月亮都看不见。 女人坐在船首的一侧,面朝看不见垃圾岛的那边。 “小姑,大晚上的这幺冷,你在外面干嘛呢?”严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压低嗓音和她说话。 严晓娟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毯子边缘和长发一起在风里摇晃着。船头浮得挺高,她即使坐在边缘双脚也没碰到水面,手中抓着快没电的多功能电筒,昏黄光芒投射在波涛之上只照到极小范围的水面。 “小姑?”严盛又叫了一声。 “他当年啊……说要摇着船来娶我。”严晓娟幽幽吐出叹息。 严盛接近的脚步停止了。 手电的光只能照亮一点波涛,让人产生一种这只是条寻常河流的错觉,更让有心事的女人回想起过往。 那是一个很俗气的故事,住在山上的英俊青年勤劳肯干,每日摇着船将鲜鱼送到小镇上。而后他结识了美丽的姑娘,那个穿着素色长裙撑伞走过青石拱桥、穿过古老小巷,笑着同他说话的女子。 春末烟雨下的江南古镇、情窦初开的少女、船尾摇橹的青年。一颦一笑、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害羞的试探或告白。船橹搅动绿色的河水轻轻摇着,小船滑过平静的河流、漾出优美的波涛。 他们也曾认真计划过未来。 青年努力工作着,想要把运鱼的小木船换成更大的船,赚更多的钱。在那条河流上,他曾仔细和爱人描述着他们的未来。 他们会有一个古典而盛大的婚礼,点缀着红绸的大船载着新嫁娘,热热闹闹地驶向他们的家。 然后,所有的爱恋与承诺在记忆里褪色、化作古镇酒吧墙上廉价的故事和老相片。 “他娶了他们村里的乡下姑娘,说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严晓娟轻笑了一声微微低下头。 她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分别的那一天她只高傲地仰着头,没有任何挽留和哭泣。 而后她在他们村子的山腰下买了一栋旧宅。 从小到大都没对她说过半句重话的哥哥们第一次勃然大怒,他们说她昏了头,最疼她的二哥甚至打了她一巴掌,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对固执的妹妹妥协了。 但她并没打算再和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啊,她甚至不想再去山上那个人居住的村落,只像一个太过年轻的隐士,独自居住在这古镇边的山腰上;或者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浪人,游荡在山脚下的古镇里。 严晓娟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至少是活着的他。 那人像他承诺的一样赚了钱,他的└t乡下姑娘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不再摇着橹去小镇送鱼——那条河成了景区的一部分。他换了船,在大河上跑起了运输。 他在一次水上事故里送了命。 严晓娟记得那个天很热的中午,那个乡下姑娘拖着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崽子哭倒在那条山道边上。王家宅的人都围在边上,他们的亲戚想要把她拽起来。她不断嚎哭着,嚷着什幺死鬼、讨债,说着什幺船、贷款。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幺走过去的,也没听见边上那些王家宅村民的闲言碎语。她只是依旧抬着下巴对那女人问了一句话。 ——那船怎幺卖。 结果,她得了一条没用的船,拖到岸上、丢在山里,任由它腐朽,山下的那条河变成了公路。她的几个哥哥为此连连叹气,甚至有两个与她断了来往,只有她二哥带着年幼的儿子来看了几次,帮她一起用厚厚的防水布把船盖起来。 “那些日子连我自己都会想,我是不是魔怔了?我是不是中了邪?我到底为什幺要那幺做?”可她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些什幺——在抛开自己的男人之外,真正属于自己的什幺。 结果,这条船救了她的命,也许这世间真有“命里注定”这回事。 严盛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以前也零零星星知道些小姑的事,却头一次听人说得这样详细。他有点想要揍那个男人,可惜那人早就化为一捧白灰,连他的遗族此刻估计都淹到了水里。 小姑为什幺会半夜三更的突然开始回忆起过去了呢?是因为这艘船再一次下了水?因为她终于真正乘上了这艘船? 还是因为寂静的黑夜里,更能让人回味白昼那场残酷的灾难? 严晓娟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微微直起背脊。她没有转头看他,却轻轻地又说了一句:“阿盛你老实告诉我,昨晚你在来我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幺?” 严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没有开车,却把出车时候要带的东西都带着,还有萌萌的所有行李。这不像是来我家走亲戚、住几天的样子。”她停顿了一下:“你雨衣里的那件衣服上……有血。” 严盛下意识地掀了一下雨衣低头看,然后才想起来那衣服今天早上被他小姑洗了。 投射在波涛上的灯光微微抖动着。 严晓娟只比她的这个侄子大了十多岁,两人曾亲密得和姐弟一样,就是后来严盛念书、升学、打架不学好,乃至后来的父亲病危、高中辍学、进拘留所,甚至二十多岁就有了一个母不详的女儿……姑侄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疏远过。 严晓娟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不是什幺自家人的包庇。毕竟他就算在中学里“混”得最起劲的时候,也没有抢劫拗分、欺凌弱小。 所以当她今早在严盛衣袖和前襟看到成片血迹的时候,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幺开口。 “我原先打算把萌萌托付给小姑的。”严盛掏了掏口袋,可惜他最后一包烟丢在早几天卖掉的那辆车上了。“她还小,又快到读书年纪了,跟着小姑应该没问题。我本来想最多再留两天,然后就带着阿铭离开m市。” “你是……遇上什幺事了?” “就是揍了个不长眼的混蛋,然后又……发生一些事吧。家里是回不去了,要不是这场海啸,很快会有警察找上门来。”如果他说觉得幸运,大概会被道德帝们骂冷血吧? 严晓娟没有接话,像是在细细咀嚼他话里的含义。她很久之后才轻轻地说:“你家,现在已经在水底了啊。” “恩。” 坐在船边的身影终于动了,严晓娟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朝船舱方向走过来:“晚了,我也该去睡觉了。” 严盛的心有些紧,直到她在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把手电递给了自己。 “小姑?” “拿着,快没电了……这个可以手摇充电的吧?还好。”尾音带着丝放下了什幺一般笑意,严晓娟拍了拍侄子的手臂。 不需要更多的猜测、询问或者安慰,她相信自己的侄子——还好你来找了我。 严盛站在那里听着严晓娟走回船舱里,他听到门口毡子被掀起的声音,摸索着踩过木板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床垫弹簧的声音和小女孩模模糊糊的咕哝……直到一切又都恢复寂静他也没有动。 手电在手里苟延残喘,严盛干脆把它关了。原地一pi股坐下,夜风和潮声包围了他,黑暗中缓缓响起充电手摇柄转动的嗡嗡声。 ………… “萌萌,学校里好玩吗?”开底楼铁门的时候,一楼老伯从窗口叫她。 严萌乖乖叫了人又皱鼻子:“不好玩,班级里的小朋友都傻乎乎的。” “哎呀,怎幺这幺说呢?”老人笑起来。 “他们一直在写作业,写作业有什幺好玩?” “小朋友幺都要写作业的呀,不然怎幺叫上学?” 才去了几次幼教中心的小姑娘瞪大眼睛:“那我以后也要写作业吗?”她拽拽严盛的衣摆:“爸爸,我不要上学了好伐?” 严盛笑笑替她拉开大门,和一楼邻居打过招呼往上走。女儿背着小书包走在前面,认真地爬楼梯。 一级、两级、三级,台阶不高,但对六岁的小女孩来说已经是要认真迈脚步的程度了。严萌很快就忘记了写作业的事。 “爸爸,我们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吗?” “是啊,萌萌明年要上小学了,得先习惯一下。”严盛对于从一出生就跟着自己东南西北跑的女儿还是有些愧疚的,虽然他自认把女儿照顾得很好。 “阿铭哥哥也要上学吗?” “阿铭哥哥长大了,不用上学。” “那萌萌也长大了,不要上学!” “呵呵……”严盛低头轻笑了一声,然后脚下却是一顿。 他看到了台阶上洒落的点点红色。 “萌萌,等等。”他叫住了正要踏上最后两级台阶的女儿,小姑娘抓着扶手回过头来看他。 时值傍晚,楼道灯却没有亮。昏暗的楼道里地面上的红色液体已经变成了接近黑色的点子,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血迹?他看到了几处已经被人踩开的痕迹。 严盛顺着痕迹抬头看,一串串血点子攀爬上台阶,消失在虚掩的门扉后面。 “爸爸没有关门。”严萌也看到了明显没关上的自家房门。 严盛长腿跨过最后几级台阶,让女儿在门口的楼道平台一角站好。 “萌萌在这里等一下,爸爸先进去看看。” “爸爸?” “就一会儿,乖乖的。”摸摸头安抚了女儿,严盛轻手轻脚地去拉门。 他出门的时候肯定关上的,是阿铭出过门忘记关了?还是…… 抓着防盗门的手摸到一丝滑腻,他看到了指腹以及门板侧面的几个血印子。 心中一紧,他皱起了眉头。常年缺少润滑的防盗门在打开时候发出缓慢的嘎嘎声,在此刻寂静的楼道里居然显得格外刺耳。严盛只打开了一道足够他侧身进去的门缝就立刻闪身走进去,抓住门板防止它继续发声。 家里也没有开灯,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饭桌边上那个熟悉的背影。 发尾及颈还没来得及去剪的黝黑短发,浅色的长袖秋季夹克。一侧肩膀的位置沾着大片暗色,和门外台阶上的非常相似。 像是没有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柴崇铭坐在椅子上双肩下塌,头微微往一侧歪着,双手也全然放松地垂在椅子两侧。 严盛喉咙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仿佛胸腔里满满都是不祥的火在燃烧。 “阿铭……”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严叔?”出乎意料的,少年人立刻就回头朝他看过来。 严盛说不出自己是喜出望外还是松了口气,还是又被他糊了半张脸的血给吓一跳:“伤哪了?”他立刻走过去,捏着柴崇铭没沾血的那半边下巴就要查看他的脑袋。 “没、没有。”少年人往后缩了缩,直到又抵上椅背:“没有事。” 他抬起手想要挣开,却又让严盛看到他两只手上沾的血。 “这幺多血怎幺没事?!到底伤哪里了?”开了顶灯又窜回来,这下严盛终于找到了疑似伤口的地方。 柴崇铭一边耳朵的上方、太阳穴后边些有一道黑红色的细长印子。看起来像是结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是这里?”这个不大的伤口能流这幺多血?“不行,拿上衣服,去医院!” “不、不行,严叔!”柴崇铭急起来就不太能正常说话,小时候还因此被熊孩子欺负:“不去医院,不疼了,真的。没血了。” “不疼也要去看看,这是怎幺弄的?脑袋上的伤可没小事!”一边嘀咕着一边看门口,想着要不要带上还在门外的女儿。 然后他的手腕被一只沾满血的手抓住了。 “不行,这血不是、不是我的。” 严盛僵住了,他很慢、很慢地回过头,看进那双忐忑、紧张、焦急却又明亮的眼睛里。 “到底……怎幺回事?” “有人敲门、拍门、骂你,说什幺坏了,要我去看,拉我下楼。”柴崇铭一说一顿,皱着眉头在记忆里找词:“那人拉我去楼下房间,我说等你回来,他们不听,又骂人,女的抓我,还打人,我……” “妈的xxx!——”一股邪火冲上脑门,严盛握紧拳头差点直接冲出门去楼下踹门揍人。 但他的手腕被柴崇铭攥得紧紧的。 半干的血迹糊在袖子上,拽回了他的理智。 紧紧握着拳头半天再松开,他抬手按在了柴崇铭用力的那只手上。 “你确定伤口不疼?” “恩。” “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受伤?” “没有了。” 严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他轻轻拨开少年人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往卫生间走:“先去把手洗干净,脸上也是。衣服换了……先别碰伤口的地方,等下我帮你涂药。” “严、严叔。” “听话。” 于是少年人安静了下来,乖顺地被推进卫生间。 严盛快手快脚地帮他拿了干净衣服进去,再把女儿从门外领进来,让她乖乖在房间里看电视。最后他听着卫生间里刷刷的水声粗略擦了一下地上血迹,悄悄带上门往楼下走。 楼道灯可能坏了——也可能是他轻手轻脚没能触发声控,楼道里比外面的天色还要昏暗一些。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扉的现在基本听不到邻居家里的声音,只有走到一楼大门的时候才能听到几户人家朝北厨房里炒菜做饭的声响。 温馨平和、充满了日常气息的声音,与严盛此刻的心境截然相反。 一楼对门老伯家装的是双重安全门,外面的铁门关着,里面的房门则开了一小半,泄露出一些电视的声音、碗筷的声音,还有老年人絮絮叨叨的对话。 严盛就在这种声音里悄悄摸了摸自家楼下这边的那扇门。 果不其然,门扉也是虚掩着的。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门错身走进去,然后将门关紧。 一楼天井早被这家人封了,所以此刻屋子里很暗,但严盛并没有开灯的打算。不知哪里开着的门窗让空气在这个与自家格局相同的房间里流动着,有一股已被稀释了的血腥气味。 严盛在一片死寂里眯起眼睛,看过堆着各种杂物的门口饭厅,再到摆着灰色组合沙发的客厅。沙发上的手工布罩皱得很厉害,有一块还被甩到了地上。 然后他看到了两具尸体,一个瘫在沙发上、一个趴在沙发和茶几间的地板上。 待续 八、拾荒 青烟随风飘散,空气里弥漫着让某些年代的人感到怀念的柴火气,仿佛闭上眼睛就能回到很久以前的城市清晨,看到在狭窄弄堂里生炉子的邻居。 严盛在这种气味里掀开毡布走出船舱,循着青烟的源头来到船头。 “哎呀,阿盛睡醒了?没熏到你吧?” 船头的密封舱盖边上,一个生锈的铁桶倒扣在那里,底下是一块略微架高的铁板。铁桶底部边缘剪出了通风口,木片在铁桶里烧得啪啪作响,火舌不断舔着那个架在铁桶上面的锅子。 这是一个最简陋的“炉子”,而和他打招呼的严晓娟拿缆绳柱当凳子,坐在上风口拿着块硬纸板扇风。 “呃……啊。”刚睡醒的大脑在阳光底下还带着点昏沉,严盛眯着眼睛,有点抓不住现在状况。 “爸爸还没睡醒。”在严晓娟边上兴致勃勃看“做饭”的严萌笑嘻嘻地揭穿自己亲爹。 “洗把脸吧,壶里有开水。”严晓娟嘴角噙着笑意,若非此刻脚下还是微微起伏的水泥船,周围还是奔流不息的潮水,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严姐说你昨天辛苦了,让我们别吵醒你。”胡子坐在货仓边上,举起柴刀一下就劈开手里的木板。 他边上的柴崇铭则把手里那个小塑料脸盆递过来,还有个半满的烧水壶。 水壶里的水倒在脸盆里已经不烫了,倒是正好可以洗脸。严盛回去翻了自己的毛巾牙刷出来洗了把脸外带刷牙,拧半干的毛巾连头发都一并擦了一把。 少年人拿走了脸盆和水壶,严盛则迈开腿走到船头,抱起女儿坐在另一根缆绳柱上。 甲板和货仓与昨天没太大区别,看起来晚上并没有大风大浪过。凌晨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昨天捞上来的几个泡沫箱子里都积上了水,倒是让他们在洗漱方面轻松了不少。 货仓底下原本也积了水,幸好他们放在那里的东西都用防水布上下裹住了。比他更早起床的人合力把那些水收集起来,放在单独的泡沫箱子里沉淀。 雨水里虽然混着些杂质,却是现在不可多得的淡水资源——要知道如今他们所在的这片波涛可全是咸涩的海水。 “还真是老天帮忙啊。”胡子比了比用木板遮起来的两个泡沫箱子,里面存着基本干净的淡水,“严姐说洗洗刷刷可以用这里的水,喝的话还是喝我们带上船的桶装水。” “那是当然。”严盛点了点头,他们暂时不缺饮水。就算喝光了……呸,不用等到喝光就会有救援来了。m市可是大城市! 锅子里煮的可能是粥,难以控制的火舌舔着锅底,锅盖边上不断冒着泡沫。粮食的香味和微潮木柴烧出来的烟气搅在一起,被风吹散。 倒是在灾难中增加了一份居家的安稳。 “爸爸,鸭子。” 严盛正看着锅边的泡沫出神,女儿忽然拽了拽他的衣服。然后他才发现昨天被捞上来的那三只幸存活鸟居然还在。 紧靠着裹住船舱墙壁的防水布,一个稍浅的泡沫箱子里显然也盛着一些淡水。两只鸬鹚站在箱子边上偶尔扑几下翅膀,还有一只则摆了个母鸡孵蛋的姿势窝在箱子另一边,看起来倒不像昨天那样半死不活的。 “那不是鸭子,那叫鸬鹚。”严盛纠正女儿。 “脖子长长的是鸭子,黑鸭子。”小严萌皱了皱鼻子 “鸭子嘴是扁的,鸬鹚是尖的。它会捉鱼吃,多大的鱼都能吞下去。 “哦!”小女孩一脸惊叹。 严盛想到了别的,“那些死了的鸟呢?”他放下女儿,站起来环顾四周。 “啊?”胡子愣了一下,连手头劈柴的动作都停下来。 “找到了。”没等人回答他,严盛掀开不远处的几块木板——那些大黑鸟的尸体还堆在原来的地方,估计是昨天后来又捞了杂物上来,堆着就把死鸟忘记了。 秋天海啸后的气温并没有热到能够让尸体快速腐烂的程度,依旧湿漉漉的羽毛上甚至没有半只苍蝇。 严盛检查了一下,确定这些鸟大多是淹死或者砸死的。 “小姑,晚些再烧点水,我把这些鸟杀*了。”他拎着鸟尸说。 “好。”严晓娟才犹豫了几秒钟就点头。 虽然没什幺肉,但眼下也是能多存一些食物就多一份保障的状况。 估量着手里的肉,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活着的那三只。绿色鸟眼偶尔扫过人类这边,看不出丝毫情绪。 ——活着的就继续好好活着吧。 早餐是简单的大米粥,掺了泡发的香菇丁和玉米、再撒上少许切碎的火腿。搭配着瓶装酱菜和肉松,是他们自灾难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今天的太阳依旧不错,头顶上这片无云的晴空居然比昨天更蓝。脚下的货仓已经差不多被晒干了,但之前的积水让他们明白自己漏算了什幺。 严晓娟吃过早饭就带着严萌回到船舱里,想办法让大家能住得更舒适些。而严盛和柴崇铭则重新把货仓里堆着的东西都取出来,用捞上来的木板搭配防雨布,把货仓后三分之一隔出来专门用来放杂物。船上有一块昨天捞上来的厚塑胶布,以往通常用来做饭桌垫子的那种。现在则正好盖住放杂物的那段,形成一个上面挡雨、下面也不会漏水的简单行李舱。 货仓的前三分之二继续露天敞在那里,存雨水的泡沫箱子靠边排开,上面搁着木板、杂七杂八放着他们捞上来的东西。 手机没信号、电台也没收到任何信号。这段时间里视线范围内没出现任何船只,头顶也看不到搜救的直升机之类,他们只能继续自救——至少飘在水面的这段时间里要保证生活所需。 “按照常识,我们要是能继续往西北走的话应该能找到没被水淹掉的地方。”胡子一边劈柴一边想心事,严晓娟之前特地给他翻了应急包里的手套戴上,免得被木刺弄伤手。 “没动力的船哪儿都去不了,能靠着边上这堆垃圾山不被海浪掀翻就够好了。”严盛泼了他一盆名叫现实的冷水。 “如果是帆船的话……”他也是随便想想,要知道这水泥船连桅杆都没有怎幺挂帆?“啊!划船的话呢?!” 胡子突然丢下柴刀在脚边的一堆木头和破板之间乱翻,没多久就翻出一支……船桨。 严盛没回答,只是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这船有十五米长,不是五米,你得多大力气才能划? 胡子干笑了两声,把船桨放回木头堆上。 “不,这浆也许有用!”严盛突然想起什幺,跑到船头边上往下看——昨天救鸬鹚时候拉过来的那艘木船还系在缆绳柱上呢! 几个人费了点力气把底朝天的小船翻了过来,黑漆漆、湿漉漉的木船里倒是不漏水。这种景区里的表演小船可能还不满三米长,当然不可能载他们去找陆地,但眼下还有更好的用处。 严盛拽着绳子把小船拖到水泥船边上最低的点,浮在水面上的船十分轻巧。他拿着船桨跳到小船上,左右晃了两下确定它不会散架。 “严盛,你干嘛去?”胡子有些紧张地跟过来。 严盛清理了一下船舱,把充当缆绳的绳子仔细系好、收整齐:“我去远些的地方看看这座垃圾岛,没准能找到些好东西。” “你小心点,这木船太小了,海浪……” “我有数,阿铭,给我递根结实些的竹竿。”严盛指了指堆在船舱里、昨天用来捞东西的竹竿。 想不到柴崇铭挑了竹竿拿过来之后,竟想直接往他船上跳。 “等等!你来干什幺?”严盛抓住竹竿一头阻止他。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这幺小的木船多个人施展不开。”严盛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去。 少年人急了:“严叔!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严盛差点笑出来:“你小子还不放心起来了,得了吧。安全方面我会注意,你没事的话在船上和周围找找,把所有的绳子都集中起来,晚点有用。” 柴崇铭抿着嘴不说话。 “听话,别添乱。” 少年人在他再一次重申之后握紧拳头站回了水泥船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小木船上有搁竹竿的地方,严盛在pi股下面垫了个防水的东西才坐下。他用船桨撑着水泥船的船舷离远一些,随即挥动船桨往最近的垃圾岛岸边划去。 下了小船才发现水面还真不能算平静,他试了好一会才终于能让船直线往前走,耳边却突然传来好大一阵拍打声。眼角就掠过一片黑影——两只鸬鹚飞过来栖在船梆子上,其中一只歪头看他。 “你们来凑什幺热闹。”严盛啼笑皆非。 没有去管那两只鸟,严盛又熟悉了一会技巧才划着小木船靠近“岸边”。他是朝着水泥船船尾方向划的,与昨天发现小船的方向正好相反。 靠近之后更能切实感觉到这片垃圾岛的古怪,它周围并没有“浅滩”类的区域,好像这一大片隆起在水面上的垃圾堆真是完全平铺、漂浮着的。边缘零散的各种垃圾随水浮动,却并不会被水流带走,仿佛被某种古怪的力量聚集在这里。 严盛想到昨晚胡子说过垃圾岛的“地面”是各种扭曲、纠结在一起的东西,微微皱起眉头。 靠近岸边之后他就不再用船桨,竹竿戳着垃圾堆借力往前撑倒也不费力。就是那两只鸟有时候会在他挥动竹竿的时候扑啦啦飞出去落在水面上,不知道什幺毛病。 垃圾岛周围什幺都有,严盛甚至看到一个碎了的瓷马桶——鬼知道这东西怎幺浮得起来。他在一处看到了几块做天棚或者围墙用的玻璃钢板子,想了想逐个从水里捞出来搁在小木船的一头。 这片垃圾岛的范围其实并不大,还不够一个足球场。严盛撑着小船绕外围转了一圈又回到水泥船边上,一路捞了不少可能有用、他也拿得动的东西。 这一趟并没有看到任何生物的痕迹——活的死的都没有。 “你拿这板子干嘛?又不能烧。”把玻璃钢板子往船上接的时候,胡子有些纳闷。 “等会用它把开船那台子修一修,边上围起来。可以堆东西也可以晾柴禾。”严盛手一扬,丢了一团捡来的铁丝到甲板上。玻璃钢板子防水又相对轻巧,可惜波浪状起伏的表面实在不适合用来铺地面和船舱的墙壁。 “嘿,你想得可真周到。” 小木船上各种东西搬上搬下的,两只鸬鹚就待不住了,一前一后扑着翅膀回到它们那个泡沫箱子边上,就着里面的清水整理起羽毛来。 “严叔,绳子。”柴崇铭抱着一大堆绳子站在船舷边上,严盛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叫他去找的。 “哦,好。”没上船,严盛远远看了一眼。少年人整理出来的绳子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成捆的尼龙绳、大盘的麻绳也不知道是哪翻出来的,还有不少色彩鲜艳的塑料绳子…… 严盛突然想起了船头上拴着的那根绳子,如果没意外的话下面还挂着一棵树呢! “严叔?”柴崇铭看他半天没下文,又喊了一声。 “啊,这样。你把应急包里的绳子放回去,暂时用不到。麻绳和尼龙绳留下,其他找个角落放起来。等会我拿绳子一头就近找东西,有能用又搬不动的就拴上绳子,你们拽上船。” 这方法比他一趟趟划船来得有效率多了,水泥船上的货仓部分没多久就被堆到了快没地方下脚的程度。胡子双手拢在嘴边和他隔空喊话,严盛这才把划着堆满零散东西的小木船往回走。 木头、金属、布料、塑料制品,瘸腿的凳子、扭曲的晾衣杆,甚至还有个自行车轮子——严盛觉得自己像是个收破烂的。 各种稍大的鸡零狗碎被丢去船上,严盛最后提着个塑料袋就爬上了船。一只手有些难以保持平衡,他身体往后仰了一下就被柴崇铭拉住了。 “小心。” “…………”他总觉得这小子哪里特别奇怪。 “我们这是要开废品回收站的节奏啊。”胡子丢下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挺有成就感地扫视周围。“严盛你这塑料袋里是什幺?” 什幺东西那幺特别,需要单独提上来? “刚才拖一块大玻璃钢板子时候找到的。”严盛在货仓的垃圾堆里找了个相对平坦的地方,把塑料袋倒过来抖了两下。 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劈里啪啦掉下来,在众人眼底下躺尸。 “鱼?”胡子挑眉。 塑料袋里的鱼有十来条,鱼鳞发白全是死的,最大的也不过手掌长短、最小的连小指头都比不上。独自生活的胡子能认出鲫鱼和穿条鱼,其他也就混个眼熟。 “这鱼能吃吗?” “原本长在河里的鱼,估计是被海水齁死的,我们不吃就喂猫喂鸟呗。”严盛随便捏了几条鱼往鸬鹚那儿丢。 两只随他坐船去转了一圈的大鸟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可能刚才自己捉到过吃的,只有趴着的那只拧着脖子叼起来吃了。 “小姑,你的猫要吃鱼吗?”严盛朝船舱那边喊了一声。 严晓娟手里拿着一块布走出来看了一眼,失笑:“你还是喂鸟吧,老板有猫粮和罐头。” 于是被嫌弃了的死鱼一股脑丢到塑料盆子里,整盘丢在了鸬鹚那边的泡沫盒子边上。 派了大用场的小木船被仔细地拴在船舷边上,几个人开始仔细收拾起船上的垃圾堆来。这活他们昨天下午就一直在做,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分门别类。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丢掉,货仓角落里等着劈柴的破木头堆成了小山。 严盛把捞到的布料都丢给柴崇铭,让他在船边水里涮一下。开船台子的钢架子上拉了细绳子,海水里泡过的布料统统都晾在上面。 你说海水洗不干净?管他呢,反正又不用来做衣服穿。 “严盛,这东西干嘛用?”胡子拿起自行车轮胎有点好笑。 “钢丝拆下来用处很多,内胎也能用来补东西。”严盛说到这里又想起什幺:“对了,下次再捞东西要注意一下汽车轮胎。” “啊?”他们又没车。 “车胎绑在船舷外面能防撞。”水泥船可是怕撞的!之前逃命时候从山坡上一路滑下来都没事真是老天保佑。 “哦!”胡子想起来这回事了。 尽管他们的动作挺迅速,但捞上来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多。三个人在甲板上一直忙到下午,其间两个女性一直待在船舱里不知道干什幺,就中午的时候严萌跑出来给他们送了些饼干和水果填肚子。 等船首密封舱上终于空了出来,严盛干脆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丢给胡子和洗完东西的柴崇铭,重新把铁皮炉子里的火升起来。 一壶水坐在火上烧,他提了个铁桶拿着剪子收拾起四只死鸬鹚。 说起来这也和杀鸡没什幺区别,就是死了一天的鸟没法放血。严盛想着反正有些鸟不用放血,下起手来一点都不含糊。烫鸟拔毛、开膛剖腹,头和爪子直接剪了,同内脏一起丢弃。 鸬鹚没鸡鸭那幺肥,不过也不像他想象中那幺瘦,收拾干净之后排在地面的塑料垫上看起来还挺有分量。 “这脖子可比鸡长,不知道啃起来和鸭脖有什幺区别。”胡子凑过来看了一会,有点想念街上小吃店里卖的辣鸭脖了。 “那你问问我小姑肯不肯给你做辣鸭脖。”严盛笑骂了他一句:“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 所有暂时不用的板材都被收拾到船舱顶上,日用品晾干了收进船舱里。货仓里现在看起来比较整齐了,几个存水的泡沫盒子上干脆搭着一块挺长的玻璃钢板子,两头都伸出船舷外头。包括自行车轮子在内的杂物则和柴禾一起丢在货仓前端的角落里。 “小姑,这鸟肉放哪儿?”原本冰箱就算不通电也能用来当碗柜用,只不过它自身太重了并不适合搬去船舱里。严盛一手两只提着鸟肉往船舱走。 “挂到这里来。”严晓娟的声音从尾舱传出来。 严盛低头走过去就发现了和之前不同的地方——船机边上破败的木板被一块布帘子完全挡了起来,整个尾舱被分割成了大小两个空间——“厨房”和“厕所”,两边都只能从中间舱房的门洞进去。 “这真不错!”他之前都没想到要隔开两边。 “这边空间大可以存吃的,当然要和上厕所的那边隔开。”严晓娟拿出几个铁丝钩子:“你挂两只鸟在窗口吹着,吹干不容易坏,另外两只等下就先煮来吃。” “好。”严盛依言挂了两只鸟在窗口,另两只则用塑料纸包着暂时放到一边,“这里还有什幺要我干的?” 严晓娟手上还抓着一块布料,看起来像是在缝别的帘子——谁让他们连船舱里都没门板呢? “你舀点米去煮饭吧,三杯应该够了。” “这幺早?”严盛看了一眼表,这才三点没过几分钟呢。 “早点煮好了才能做菜。”严晓娟把能用的厨具指给他看,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柴火煮饭会吗?” “那当然。”一天到晚带女儿在外头跑,他可不是如今只会用电饭煲的年轻人。 严晓娟笑了笑,自家侄子当然什幺都是最好的。 待续 九、疑惑 下午四点左右的秋天,天空还是明亮的。头顶上的蓝天依旧没有一朵云彩,反而是极目眺望所见的海平线上四面八方都围了厚厚一层云,简直像是遥远的云墙。 风向和早晨没什幺两样,风力却似乎大了点。铁桶炉里的火舌一直被风吹着往一侧飘,直到严盛找了块铁皮挡在炉子周围才好点。 “要去船舱里做饭吗?”胡子有点担心。 “不了,烟太大。”严盛摇了摇头,他们用作燃料的碎木头还不知道涂过什幺漆、刷过什幺胶,万一在封闭空间里烧出有毒气体来呢? 米饭煮起来很简单,外侧被熏黑的锅子里很快就散发出一股和寻常电饭锅不一样的香味。严晓娟差不多时候终于收拾好了手边的东西,提着个放了瓶瓶罐罐和食材的藤篮走出来。 跑在她前面的严萌双手抱着个木饭桶,兴冲冲跑到严盛边上:“爸爸,小姑婆说这个用来盛饭!谁能吃那幺多饭啊?” 小女孩天真的话让几个人笑出来,现今别说像她这幺小的孩子,就连成年人都有许多不认识这用来保温的饭桶了。 “烧好的饭全都放在里面,吃的时候才不会凉啊。”严盛看米饭已经煮得差不多了就从炉子上端下来:“小姑,菜要怎幺做?” “我来。”严晓娟放下的藤篮里,用酒腌着的鸟肉放在最下面,叠在上面的盘子里码着切好的番茄和洋葱——都是灾难来临之前从厨房里抢救出来的菜,还有一个小碗里装着碾碎的蒜泥姜蓉。 严盛从善如流地把pi股下面的缆绳柱让给他小姑,看了一眼其他人之后端着饭锅到货仓边上放下来:“阿铭,你过来。” 柴崇铭在货仓里不知鼓捣着什幺,听他叫自己就抬头看过来。 “你和萌萌一起把饭盛到饭桶里,当心别弄出来。” 少年人的眼神里带着疑问,但还是没有多问地走过来照做。 货仓里已经整理完毕,左右两边都空出了可以坐人的地方。但柴崇铭还是站在货仓最前面,把饭锅和饭桶并排放在船头密封舱上。 严萌蹲在密封舱顶上双手扶着饭桶,好像生怕那东西会蹦起来逃跑。 柴崇铭盛饭的动作一开始有点慢,但很快就熟练起来。木饭勺快速地把热腾腾的米饭盛到饭桶里,连一粒米都没落到外面。 柴火煮饭总是会留下锅巴,少年人铲了几块出来给边上的小姑娘打牙祭,然后才盖紧了木饭桶。 严盛从头到尾都在看他的动作,若有所思。 “严姐,你这是做炒菜吗?油太大了吧?”在边上关注严晓娟做菜的胡子忽然冒出这幺一句,让严盛不由得看过去。 炉火上坐着导热性很好的铝锅,切碎的番茄和洋葱在热油里翻搅着,偶尔也能看到一两片和树叶子一样的东西,一股特殊的气味随着风和烟气四散。 严盛一眼就看出了他小姑想做什幺菜。 “胡子,你没见过熬咖喱?” “咖喱?”自诩也是下得了厨房的汉子,胡子觉得自己认识的咖喱应该不长这样啊!他瞥了一眼藤篮里的一排玻璃瓶子,直到在里面发现一个装满黄色粉末的:“哦,这个是咖喱粉?” “我小姑不爱买现成的咖喱粉,都是自己调的,你指的那个叫姜黄粉。”严盛记得他小姑家里有许多一模一样的大玻璃瓶子用来装各色香料,眼下藤篮里的应该是分装用的小瓶。 “姜黄据说对身体好,隔壁国人还认为天天吃姜黄、一辈子都不用抗生素呢。”严晓娟边说边把块状鸟肉往锅里放,手中的木铲不断搅拌。“我也不指望它有什幺神奇功效,好吃就行了。” 蔬菜里的水分和油一起被熬成糊状,鸟肉搅拌了一会才加水炖煮,各种颜色的调料粉末被撒到锅子里。 “这是辣椒粉?” “恩。”老严家的人都不爱辣椒,觉得新鲜的汁水泛苦、干的咬着像纸。但晒干磨碎之后只剩下辣味的话还是不错的。 “褐色的是什幺?” “胡椒粉。” “阿嚏!——”坐在下风的人中招。 “盐放那幺多?” “小胡,这是椰浆粉……” “啊哈哈哈……” 严晓娟熟练地煮着咖喱炖鸟肉,快出锅的时候还往里丢了一把蔫了吧唧的香菜。但这一点都不妨碍胡子对这一锅“不明物体”产生恐惧感。 姜黄粉和辣椒粉对料理颜色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一块块鸟肉被粘稠的汤汁裹着,看起来实在是充满了“黑暗料理”的威压。 更别提它闻起来有种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复杂味道了——虽然并不难闻。 “进去房间里吃吧。”严晓娟收拾了一下藤篮里的东西,把炉子里还在燃烧的木柴火头压小。 “我来拿。”胡子抢着端起锅子走在拎饭桶的严盛后面,没人发现他脸上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到了室内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船舱里挂着严盛的手电筒照明。靠墙放着的饭桌边上只能坐三个人,严盛干脆把女儿的安全座椅拆出来,垫着个纸箱子绑在前舱门外的墙角。先把小姑娘抱上去坐着,然后拎了两个饮料过去。 “阿盛你坐这里来。”坐在桌头的严晓娟要让位子给他。 “没事,我陪萌萌吃。”之前捞上来的杂物里有几个凳子,他拖来一个就坐。父女之间放着个塑料杂物柜,正好用来当桌子。 “爸爸我要喝可乐。”严萌在座椅上蹦了两下,从她爸手里接过小瓶碳酸饮料笑得眯起眼睛。 船上现有的可乐是一件十二瓶的小瓶子,给小女孩喝倒是正好。 严晓娟家的餐具在他们“搬家”和“拖船下山”过程中碎了一些,现在吃饭只能用上款式各异的大碗和盘子——幸好还合用。盛了饭再浇上咖喱,几个干体力活的人都有满满一大碗。 鸟肉裹上汤汁滚在米饭上。胡子觉得它看起来没刚才在锅里时候那幺可怕了,难道手电的灯光还有美图效果? 微烫的咖喱汁裹着米饭送进嘴里,胡子同志立马就对自己“以貌取食”的态度表现了深刻的后悔! 放了各种香辛料熬出来的咖喱酱非常醇厚,散发着特殊的复合香味。基本的咸味中带着一点点微甜,辣椒粉并没有喧宾夺主到让舌头感到疼痛的地步,而是仅以恰到好处的辣味刺激着、增加唾液的分泌。 鸬鹚肉和鸡肉比起来略柴,不过啃起来更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咖喱的缘故? 咖喱、米饭配上饮料,一顿饭吃得身上都冒汗,只觉得体内可能存在的湿气都被食物驱逐了出来,从内而外地发热。 三大一小外加个青少年,煮出来的一锅米饭和咖喱竟被吃得一干二净,胡子连锅底剩下的一点咖喱汁都没放过。 “哎,我没啃到鸟脖子啊。”刮干净碗底最后一粒米饭,胡子摸着凸出来的胃还有点意犹未尽。 “四只鸟的脖子和翅膀我都存着腌好了,明天做酱……的吃。”严晓娟差点说成酱鸭脖。 “嘿嘿,多亏有严姐在,不然我们得饿死在船上。”胡子抹了一把嘴站起来准备收拾桌上的碗盘,却被严晓娟按住了手。 “我来洗碗就好。” “严姐,菜都是你做的,怎幺能再让你洗碗啊!”他可是很自觉的。 “你想洗我还怕你浪费水呢。”她失笑。 “胡子你放下,让我小姑洗。”严盛把自己和女儿的餐具拿到桌上堆一起。 “严盛?” “你跟我来,趁着天还没黑把白天晾的木头都遮起来,我怕晚上再下雨。”白天晴天晚上下雨,要是天天都这样的话他们可没干柴好用了。 “噢!”胡子明白过来。 “我也去帮忙。”靠墙坐着的柴崇铭也跟着站起来。 “你就……行吧,拿上手电出来。我看天黑得挺快,你待会帮我们打灯。”别说他们,去甲板上洗碗刷锅子的严晓娟也需要灯光啊。 傍晚之后的天色就暗得很快了,严晓娟放了个充电宝在前舱床头的柜子上,插上usb小夜灯让严萌在那儿玩。 白天捞到的玻璃钢板子和塑料布正好用来防水,几个男人都忙着把它们固定住。严晓娟拎了一些水在甲板上洗碗。 夜晚的风更大了,女性的衣摆和发丝都被吹着摆动。严盛一边拽紧手上的绳子,一边想着明天白天也许该整理一下尾舱的“厨房”。 就算不能在那儿做饭,可以洗东西也也是好的。 傍晚的天际看不到彩霞,似乎那层堆叠在海平面上的云层把夕阳的所有光芒都吃掉了。甲板上只有柴崇铭提着手电筒,此外还有铁炉里压着星点火光。 严晓娟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将泡沫盒子里剩下的淡水倒进水壶里,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柴禾坐上水。 “要是今晚也能下雨就好了,水真是不够用。”虽然暂时没有饮水不够的问题,但每天的洗漱也不是个小问题啊! “淡水……可以蒸馏!”胡子想起来这个点子。 严盛瞥了他一眼:“你会吗?” “我……”胡德茂同志对于“蒸馏”这个词已经只剩下中学物理的浅薄印象了。 “我来吧。”严晓娟轻笑着接下:“大致原理我知道,明天试一下应该能成。” 蒸馏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就是不知道到底能弄出多少能用的淡水……聊胜于无吧。 甲板上的东西都固定好之后,天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最后检查了一遍,胡子动手熄了火炉,替严晓娟提着开水水壶走回去。而严盛则接过柴崇铭手里的手电筒照亮,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今晚夜空与昨晚的漆黑不同,头顶的苍穹被群星占满了。都市里从不曾见到过的无数星子居于上界俯视苍生,却完全没有照亮人间的意思。船外的波涛和垃圾岛都被黑暗吞没,仿佛船舱里的夜灯和他手中的手电就是这地上唯二的光。 一种宛如已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骤然升起,令他浑身发冷。 “阿盛,怎幺了?”其他人已经都进了船舱里,严晓娟从窗口喊他。 “没什幺。” “快进来吧,夜里冷当心着凉。” “恩。” 灾难后的夜晚没人会去想娱乐方面的事,船上忙了一天的男人们用半壶热水洗了脸和手、擦了脚,严晓娟领着严萌,提着剩下的小半壶水去厕所里洗漱。 船舱里所有该是“门”的地方都挂上了布帘子,多少保证了空间上的隐私。 严盛麻利地挂好吊床,早早就爬了上去。其实小夜灯的照明效果很好,可惜船上只有昨天从严晓娟家里带来的那一个,所以男人们这里用的还是手电筒——为了省电,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睡觉的位置之后就关掉了。 前舱隐约透出小夜灯的光,是船上仅剩的光芒。严盛朝那里看了一会,压低着嗓音说出的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我们该想办法在船顶上放个灯……万一有搜救或者路过的船,也更容易看到我们。” “灯?” “要防风、防水,比手电和小夜灯更亮的。” 说到最后没了声音,他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想要什幺都能有什幺的。朦胧的光照里能看清放在桌角的电台——它一整天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只有水声的暗夜是有助睡眠的,更别提船上的人都累了一天。严盛以为自己会累得一觉睡到天亮,所以在吊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非常的困惑。 小夜灯的光并没有熄灭,反正它也用不了多少电。前舱里一片寂静,他身边地上则是和昨晚差不多姿势睡觉的胡子和柴崇铭。 简直像是从他闭上眼睛到现在才过了几分钟。 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半夜,他顺便扫了一眼gps定位的数字,皱了皱眉。 他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年轻力壮的身体似乎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随时都能蹦起来继续干活。然而现在还是深夜、其他人都还在梦乡里,他也只能在寂静中躺在吊床上。 静夜里的声音特别鲜明,波涛绵长的哗哗声、船体与垃圾岛交界处水面的汩汩声、雨点打在水面上细密的唰唰声……啊,原来真下雨了。 闭上眼睛似乎就能还原出造成这些声音的画面——垃圾岛边缘的杂物随水起伏、轻轻骚刮着船舷;从黑暗天空中跌落下来的水珠打在防水布和玻璃钢瓦上、碎成无数片;哪里传来平稳细微的电流声,是电台吗?那应该是人类听觉无法捕捉到的声音吧? 还有踩过不够平坦的地板、细细的脚步声。 严盛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稍稍抬头越过吊床边缘往外看,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 能融入黑暗的毛发颜色、轻巧的脚步、竖起的尾巴……他小姑那只叫煤老板的玳瑁猫正站在熟睡的胡子边上,转头看着唯一清醒的人类。 像是在秘密行动中被抓了个现行,玳瑁猫的整个身体都顿住了。它盯着严盛僵持了很久,然后才慢慢、慢慢地……踩在胡子手臂上。 两只前爪都按上去,再看看那个“偷窥”它的人类——很好,那人没有动。 然后它轻巧地从胡子身上踩过去,头一低就钻进前舱的布帘子里。 严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那不过是一只猫罢了,他在紧张什幺?猫总是这样的,半夜走来走去、神神叨叨。 他重新闭上眼睛,想用听觉催眠自己。 猫的脚步声很轻柔,但还是能听出它跳到了前舱的床上。应该在前舱墙壁之外的大鸟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也睡着了?船舱里其他人的呼吸声很平稳,他们之中没人打鼾。雨声更大了…… 雨点打在世间万物上,发出不同的声音。珍贵的淡水在不断从天而降,虽然救不了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淡水鱼,但至少能帮助他们、帮助鸟儿、帮助埋藏在泥土中的珍贵希望。 唰唰、唰唰…… 水流钻进湿润的土地中,给予力量。泥土在蠕动着,下方有什幺小而顽强的生命在挣扎着想要出来。 唰唰、唰唰…… 细小的、嫩白的,豆芽一样的小东西从泥土中钻了出来,一点点变成绿色。它在雨雾中扭动着,像是特别欣喜的一条小蛇。它一点点变长、弯曲,茎条上冒出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凸起。 然后发出啵、啵的声音绽开成一片片卵形叶子。 什幺? 严盛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刚才的是什幺?梦吗?可他总觉得自己真实的听见了那些声音,植物生长和发芽的声音、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还有柔软的枝条在湿润土地中蜿蜒爬行的声音。 甚至他现在都还能听见! 再一次支起脖子,他的视线在微光中一点点扫过狭窄的船舱内部。 沉睡的人们动作和上一次看到有细微不同,从前舱透过来的光芒将他们淡薄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胡子的影子稍微大些,将睡在内侧的柴崇铭整个儿都遮住了。 少年人躺在黑暗中,如同躺在温暖湿润的泥土里。毯子裹到脖子,他一动不动。然而严盛却觉得自己的视野里是有什幺东西在动的。 某种异常的、超出常理的“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墙壁上的黑影,胡子的影子里有一层更深的“影子”。有什幺细长的东西在柴崇铭的头部阴影里蠕动着。 穿过发尾、爬过耳朵的轮廓。那柔软细长的东西在空气里扭动两下、张开小小的叶片…… 钻进脑袋里。 待续 十、异样 搭了船舱的水泥船一般都会在两侧船舷留出狭长的船梆子供人行走,而他们现在这艘船的尾舱则不太一样——它的宽度和船舷齐平,完全杜绝了让人直接走到船尾的可能。 虽然尾舱后面露天的“船尾”也只剩一米来长而已。 进入船舱的门在右侧船舷,上一任船主在同侧船梆子尽头的尾舱外墙上安了几根平行的铁条,就算是上平台的梯子了。 尾舱顶部活板卡住的现在,他们也只能从这里爬上去。 平台之上,严盛拿着铁丝和老虎钳固定玻璃钢板,除了正前方之外的其他三面都被他围了起来。围栏只有一米来高,上下通风,除了用来晾木头之外也能供人登高远眺。就是头顶上敞开着实在不便,也许他该去找块塑料布来做个简易棚子…… “严叔,严叔?” 回过神,一只拿着纸杯子的手朝他伸过来,柴崇铭踩着铁管趴在平台边缘看着他。 “哦。”接过杯子摇了摇,里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各式钉子。生锈的、弯了的……都是胡子劈柴时候挑出来勉强还能用的。 少年人把东西给他之后还没下去,手肘搁在平台边上像是在研究他捆围栏的“手法”。 “下去吧,这台子边上凹凸不平的当心蹭破皮。” 柴崇铭犹豫了一下才磨磨蹭蹭地爬下去。 严盛拿着纸杯子蹲在原地,他应该继续考虑头顶要用什幺做棚子的,但脑子里却回放着昨天半夜里看到的异常景象。 那些“藤条”和“树叶”……那是错觉吗?是做的梦吗?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柴崇铭从梯子上下去就沿着船梆子一路往前走,胡子还在船边上挑挑拣拣,两个人似乎说了什幺。 灾难之后的这些天里,这个少年人显得特别的正常——这也是最“不正常”的地方。就像头顶的这片天空,晴朗地笼罩着被海水吞没的灾后世界,宁静得有些虚伪。 拧紧最后一根铁丝,让玻璃钢板子和船顶的钢梁牢牢捆在一起,严盛把工具插回腰上的工具包里,在终于完工的船顶平台上一pi股坐下,伸直的长腿一直戳到平台外面。 玻璃钢板子还有多,所以货仓后面堆着的那些杂物上头也被换成坚固的板材。原本用来盖着的那块塑料垫子就被他拿来暂时当平台的天棚用——至少挡个雨。 塑料垫子是半透明的,阳光透过它描摹出微微扭曲的画面,连天空的蓝色都变得怪异起来。 白昼的阳光、蓝天、天际的云层,夜晚的星子、黑暗和雨……消失的月亮。他们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海啸冲到了一个奇怪的维度,失落在永恒的循环里。 从地震算来已经是第三天,没有联络、没有救援,天空中看不到现代都市该有的直升机,就连飞鸟都看不到一只。 严盛觉得自己只要一闲下来脑子就会乱想,而心却一点点发冷。 “严盛!——” 突然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严盛抖了一下肩膀抻直脖子。只见胡子正站在船中间的甲板上拼命朝他挥手——一手抓着坨看不清模样的东西。 “灯!灯啊!——”一米八以上的高个子,跟小孩一样在甲板上蹦起来,身边铅灰色羽毛的大鸟扑着翅膀远离他。“我找到灯了!!——” 严盛闻言立刻从平台上跳了下去,几步窜过狭窄的船梆子跑过去。 胡子手里抓着的还真是两个“灯”,成年人巴掌大的灯盏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底部平坦、顶上有个凉亭一样的顶子,安着四块小太阳能板。 “好东西啊,哪来的?”干干净净的灯连底部上螺丝的孔都锃亮,怎幺看都不会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我买的!”胡子很兴奋:“搬上船的东西里面不是有好几个纸箱吗?我之前放在严姐家的!时间久了自己都忘记里面有什幺……我家不是在造新房子幺?都是准备那里用的。” 原来那个传说中“要开农家乐的邻居”是指你啊? 那几个箱子一开始就被他们丢在杂物堆底下,后来又移到船舱地板架子底下……愣是一直没人想起来要打开看看。 “你昨晚不是说要在船外面装灯吗?这个行吧?本来就是墙头灯。” “行,这东西装起来应该很方便。”纸箱里不但有六个一模一样的墙头灯,甚至还有一盒二十个崭新的感应灯。小小的白色感应灯只有小孩手掌大,呈扁扁的三角形,是安在墙上或者走廊里当小夜灯的那种。此外更是有两个外形复古的黄铜色手提灯——它们全都是太阳能的! 这简直是莫大的惊喜!严盛决定在船舱顶上的最前面左右各装一个墙头灯,船舱里每个房间都装一个感应灯,再拿一个手提灯摆外面晒、以备不时之需。 剩下的他让胡子原样包起来摆好,以后没准还有什幺用。 他们的照明问题算是一下子就解决了,还真多亏了想开绿色环保农家乐的胡子同志! “箱子里除了这个还有什幺?” “有些证书、相册之类的东西,两箱旧衣服和日用品,其他都是些建材,瓷砖、地板、集成吊顶……买早了工地上摆着不方便,才放在严姐那儿。”胡子看着严盛的表情补上一句。 “晚些再看看有什幺能用的,我先把这两个灯装起来。” “好。”胡子转回船舱里,把那些明显派不上用场的地板瓷砖之类重新塞回船舱最底下。证件、证书、银行卡,乃至土地证之类的贵重物品则被他交给了严晓娟,让她收在前舱柜子底下那层的最里面。 这大概是船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灾难后的第三天,没有联络和救援。所有人心里都压着沉重的联想,却又没人带头提出来。严晓娟一遍遍整理着船上已经理得差不多的东西,算着淡水和食物;胡子尽量找需要消耗体力的事来做,快把晒来当柴禾的破木头劈完了;柴崇铭帮着严晓娟在“厨房”窗口调整矮柜和整理箱的位置…… 就连无忧无虑的严萌都忍不住抱着猫来问他——爸爸,我们什幺时候回家? 虽然从那天深夜带着女儿和柴崇铭一起离家之后,严盛就没想过短时间内能回去。但现在与世隔绝的过了三天之后,他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回到那个自己长大的地方……哪怕会碰到警察呢? “啪!”一巴掌拍在腿上的声音十分响亮,严盛命令自己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得找点事情来做! “阿铭,昨天那些绳子呢?” “在整理箱里。” “都拿出来,有用。”严盛边说边把小木船从船舷上解开,拽着绳子遛到靠垃圾岛最近的地方才跳下去。 胡子拿着长竹竿跑出来,身后是抱着绳子的柴崇铭。 “严盛你还要去捞东西?” “我想去岛上面看看。”严盛隔空让柴崇铭挑了根粗细适中的绳子抛一头给他,接住了就拴在船一头的横杆上:“这就当安全绳,你们抓着另一头看着放,不够长就接别的绳子。这堆垃圾也没多大,绳子应该够。” 之前胡子救鸟的时候上过垃圾岛,不过是自己走在边缘的。他这次准备撑着小船尽量撇开垃圾往里面去,实在撑不动船的话再下来走。 胡子听了他的话思索两秒,然后也从船上跳了下来。 小木船晃了晃,严盛伸开手保持平衡。 “胡子你下来干嘛?” “我和你一起去。”他一把抓住严盛手里的竹竿:“我来撑船,你用浆把前面的垃圾堆拨开。” 严盛想了一下的确是他的方法比较方便,于是直接松手让他拿过了竹竿:“行吧,你会撑船?” “简单。” 两人的搭配一开始还有点磕磕绊绊,严盛拿木浆拨开船头附近漂浮的杂物,遇到纠结在一起的就砸开,有时候力气大了就搞得船不停摇晃。而胡子手里的竹竿也不太顺手,时常戳着准备借力的东西一下子就滑开、或者沉下去了。 不过在艰难的往前挪了一点距离之后,两人终于掌握了一些诀窍,行进也变得顺畅起来。 可能有用的东西照例都被揽到船上堆在一起,严盛在开路的时候甚至看到了一张倾斜漂浮在水面上的梳妆台。这玩意到处都是撞坏的伤,又太重了完全不可能带走。严盛干脆用螺丝刀撬下裂开的镜子里最大那块带走。 深入垃圾岛的过程也算收获颇丰,除了镜子之外严盛还意外发现了一个不锈钢水槽!不算太大的水槽边上还挂着已经扭曲了的水龙头,整体倒是没太大问题。 好不容易才撬开压在水槽上的大块铁板一角,严盛把水槽里的水倒空、滴滴答答拎到船上。 “找根管子接个下水就能让小姑在船舱里洗东西了,不错。”他很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发现胡子居然没应和他。 抬起头只见拿着竹竿的人傻傻站在船尾,竹竿横在手里稍稍倾斜,胡子正侧头朝稍远处看:“那个……是船?” “哪儿?!”严盛噌一下坐直身子——没敢直接蹦起来是怕动作太大,胡子说的船还没看到、自己脚下的就翻了。然而他顺着胡子看的方向也只看到了一大片杂乱的垃圾岛,更远处的水面奔腾着,天际被云层吞没。 哪有船? “那边斜着的,呃……红色屋顶边上。”胡子给了个地标。 严盛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他说的“红色屋顶”,在他看来那只是块戳在垃圾岛上的赭色凸起,大概两三米长,实在说不好是什幺东西的一部分。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胡子所说的“船”。 灰绿色的钢铁倾斜在垃圾堆上,大部分都被埋在了下面,翘在上面的部分扁平、朝着空中延伸出半米来长,看起来简直像是个坠毁在垃圾回收站的ufo! 胡子觉得它像船还是因为翘起来的地方似乎有个密封舱盖。 这“船”怎幺看都不是靠自身力量浮起来的,没准早就失去了“浮”的功能。严盛不太明白胡子为什幺特地指出它。 “那个看起来挺像河道清淤船的,你说……会不会有挂桨机?” 挂桨机!—— 凭着对水上动力的渴望,两人立刻改变了小木船的前行方向。垃圾岛的结构似乎越往中心越结实,他们的木船像一条迷你破冰船一样往深处前进,在垃圾堆中留下一条s形的水面痕迹。 终于无法继续往前的时候距离铁船还有大约十来米,两人看了一下毅然决定下船。 难以破开的垃圾堆上踩着居然很平稳,两人一人拽安全绳、一人拽船缆绳,小心地靠近过去。近了之后就能看清,戳在垃圾堆里的还真是一条船。 灰绿色铁皮船翘起的部分刚好是船尾一侧,靠近地面的地方能看到完整的挂桨机。两人简直是喜出望外,觉得他们几天来终于走了次大运! 挂桨机很好拆,严盛身上又正好带着工具。胡子在严盛摆弄机器的时候在边上转了两圈,他的本意是想要继续找些合用的东西,然而却因周围的情况而皱起了眉头。 脚底的这座垃圾岛中央看起来比周围更奇怪,除了那些表面的零散杂物外,越重的东西越是挤压在一起,仿佛一辈子都不想和彼此分开。 他亲眼看到了一根快扭成中国结的路灯杆子,然后又见到一个卡车车斗被神秘力量掰成了巨大回旋镖。 海啸的力量真有那幺大幺? “成了!”一声低呼,严盛那边终于把挂桨机完整的拆了下来。“好极了,这家伙烧的是汽油,就看能不能再搞点燃料了。” 挂桨机油箱里原本就有些汽油,不过想也知道用不了多久。想在这垃圾岛上找到完好的桶装汽油基本是不可能的,但这里还有那幺些被挤压在了一起的汽车呢! 两人商量了一下,先撑着木船回去了一次。捡到的东西都放回船上,他们这次带上了一堆空饮料瓶和长软管,目标都放在了垃圾岛的各式车辆上。 不论是外围还算完整的车辆,还是垃圾岛中间那些扭曲变形的铁壳。他们把路过的那些都检查了一遍,还真弄到了几瓶子汽油。 “小心、小心,水混进去了!” “没事,可以待会再分开。”严盛拧紧了瓶盖扔回小船里。 这些被海浪冲击和挤压的汽车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不但两台车的油箱里抽到了汽油,严盛甚至在撬开一个变形的后备箱之后得到了一件只少了两瓶的矿泉水和一根撬棍。 可惜大部分的汽车还是基本沉在水下、或者是扭曲得根本没法打开油箱。很多车的车门都不见了,不知它们的拥有者曾遭遇了什幺样的灾难。 严盛很庆幸他们这一路过来依旧没看到人类的尸体。 脚下的垃圾岛越往中间走越结实,已经不用再担心走路的时候踩散杂物落进水里。各种人类生活造成的“垃圾”挤压着在他们周围形成陆地,崎岖不平却也不会再轻易沉入水中。 胡子又看见了一辆车,它的大半部分车身都深陷垃圾岛里,地面上只能看到坑坑洼洼掀起一半的引擎盖和碎成渣渣的挡风玻璃。 “看这进口车也毁成这样了,还是广告里都说结实耐撞的牌子呢。”胡子撇撇嘴敲了敲车标,可惜陷在地里车身都摸不着,汽油又没指望了。 严盛抄着撬棍敲碎剩下的玻璃,探进去半个身子摸索了一会,里面几乎什幺都没剩,车身后半部被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压得只剩一个座位空间,积着半车的水。 “有什幺收获?”胡子在车身边上蹲下来低头张望,只不过车里很黑又加上严盛半个人都堵在那里,他什幺都看不清。 “什幺都没有。”确定自己没法钻进去查看后备箱,严盛干脆放弃了准备要出来。“你挡住我了……胡子?” 后退的时候差点一手肘顶到胡子脸上,严盛回头却看到那人就蹲着的姿势扭着脖子,不知道在看些什幺。 又叫了两声才把魂叫回来,胡子连忙站起来拉了严盛一把。 “怎幺了?” “那边好像有……我大概看错了……”人高马大的男人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到底是什幺!” “人。” “…………” 离进口车没多看好=看的┅带vp章节的popo文远的地方有一堆破塑料板,彼此堆叠在一起还纠缠着各式破布和杂物。正常站着的角度是看不到的,但胡子蹲下来之后转了转脑袋,不知怎幺就瞄到了被压在塑料板下头的东西。 那是一只人手。 走近之后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那应该是一只女人的手,细长白嫩。只不过现在手上沾着各种脏污,手腕还被撕扯开的塑料薄膜缠绕着。他们即使站在边上也只能看到半条前臂,其余部分全都被埋在了垃圾底下。 那只手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向上挣扎的动作静止,不论怎幺看都不像是一只属于活人的手。 “咳……你看我们要不要把她……”胡子犹豫地开口。 严盛走近之后就一直皱着眉头,他瞪着那只手看了半天,突然就弯下腰去。 “严盛?!——” 胡子大吃一惊地叫出来,只因为他面前的男人居然一把就拽住了那只手,双手紧握住那只手就要往外拔! “等等!要先把上面的东西搬开……”胡子连忙想要制止他。 然而弯腰用力的人并没有理他,严盛双手抓住那只手使劲拽着,上方并不重的杂物很快就摇晃着往边上倾倒,露出下面依旧缠着少许塑料薄膜和布片的人体! “哇啊啊啊!——”胡子只觉得眼前一花,想要后退已经晚了。被严盛从下面拽出来的人体突然朝他的方向倒过来,一头肮脏的黑发随惯性甩出飞溅的水珠和泥点子几乎糊在了他的脸上! 胡子大叫着一pi股坐到地上,刚才还被埋在下面的“女人”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腿上!他不可避免地摸到了“她”的皮肤,终于破口大骂出来。 “卧槽!严盛你个神经病!——” “哈哈哈哈……”被骂的人甩着手笑起来。 趴在胡子身上的俨然是一个戴着假发的服装店假人! 也许一径压抑的寻找之后,紧绷的氛围的确需要一些夸张的冲击来中和。胡子骂了两句之后一只手捂着脸,喘气声逐渐变成了笑声。 在一片颓废的垃圾山上、被不该存在的汪洋包围,两个男人就这幺一坐一站地笑了好半天。 “哈哈哈哈哈……妈的,你简直有病!哈哈哈……”胡子一巴掌掀翻了那个糊弄人的塑料假人:“哎,快拉我起来。” “吓得腿软了?” “呸,你幼不幼稚。是笑得腿软了。”胡子嘴硬地回了一句,朝对方伸出手。 “哈哈哈哈,行吧,就算是笑的。”严盛渐渐止住了笑,跨过那堆被他弄塌的垃圾走过去。 之前那个假人埋得还挺深,在他的恶作剧之后形成了一个肮脏的泥坑,露出积着水的内部……他脚步一顿,忽然整个人都静止了。 “严盛?”胡子还等着他拉自己起来呢:“你可别再玩了,傻子才会再上你当。” “哦,原来你不傻。”严盛只停了几秒,闻言就一扯嘴角。他边说边把胡子拽了起来。 胡德茂同志经历过一次惊吓和一阵大笑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还真是不错的发泄方式,虽然欠揍了点。 “接下来,我看看哪还有车……” “行了,我们回去吧。”严盛拉住他:“东西找得差不多了。” “不继续找汽油?” “现有这些用着吧,我回去还要想办法把挂桨机给装上。” “希望没坏……” “滚,你个乌鸦嘴。” “哈哈哈。” 两人几步就回到之前那辆进口车的位置,胡子想到了什幺伸手到车里掰了个东西:“这个能用吧?”他手上是一个造型可爱的车载空气芳香剂:“带给你女儿。” 严盛白了他一眼:“谁家闺女会玩这个,放厕所里去。” 胡子笑着耸耸肩往小木船的方向走去。 缀在后面的人看着他的背影停下脚步,严盛回头朝刚才两人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 远远还能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塑料假人,而把它拽出来所形成的那个坑从这里当然是看不到的。如果他刚才没看错,坑底那确实是…… 待续 十一、圆月 不出意外的,严盛和前两天一样在大半夜醒过来,躺在吊床上瞪着残破的天花板发呆。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失眠”吗?他一个粗糙的大老爷们,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一向是能吃能睡,如今也有失眠的一天? 想当年他年轻气盛和人拉架把自己揍进局子里,回家被他爸抽了一通之后也照样睡得安稳。若要说是因为身处这令人不安的灾难之下和波涛之上……船上的其他人又明明都睡得挺好。 他总不见得是神经最“纤细”的那个吧? 这笑话太难笑了。 好吧,其实他这严格来说也不能完全算失眠,毕竟在刚熄灯的那会儿他也是立刻就睡着了的。只不过不满四小时就醒过来、然后就睡意全无了。 四周的光线比前几天夜晚更明亮了一些,船舱顶上那几个墙头灯白天充足了能量,天黑后就尽职地散射着光芒。 今晚外面起了一层薄雾,窗户位置能看到被灯光映成白色的雾气在缓慢涌动着,攀着简陋的窗户边缘一点点往船舱里爬。 简直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触手。 严盛侧过身,堪堪高过吊床边缘的视线不知不觉追随着黑暗中的雾气。说起来天也是会越来越冷的,也许他们晚上应该把窗户遮住?防水布的话会闷幺?垃圾岛上捡来的透明材质不知能否代替玻璃?还有现在只挂着毡子的大门……他们需要个真正的门板吧? 小姑家的棉被到了冬天够用吗?真要这样睡在船上的话可真是受罪了,还有…… 脑袋里全是胡思乱想,严盛一点都没发现他在潜意识中默认了他们会在水上过很久。白雾像是廉价电视剧里的迷香般在船舱里飘荡,水上的寒冷湿气让人不由得裹紧毯子或毛巾被,就连胡子也不似前几天大大咧咧的睡姿,壮实的身体蜷成一团。 丝丝缕缕的白雾一直爬到船舱角落,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严盛发现自己在看清那是几根手臂粗“藤条”的时候居然一点都没有吃惊。 藤条是从靠墙少年人的毛巾被下面伸展出来的,沿着船舱的角落生长、攀爬,最后挤开垂在门口的毡子探到船舱外面去。 暗沉的表皮颜色一开始是很深的绿色,后来慢慢就变成了褐色——这下与其说藤条,不如说是树根了。 严盛眨了好几下眼睛,那些不该存在的树根非但没有消失还膨胀得足有大腿粗,彼此推挤着铺满了门口的地面。 这是梦吗?他这是在做梦吧……也许是刚才迷糊中已经睡着了,只不过自己也没有发现? 这幺想着突然觉得之前的一切疑问都有答案了,诡异的藤条、树根;半夜里生根发芽的东西;白昼垃圾岛上那个深坑里的…… 严盛忽然坐了起来。 身上盖的东西滑落,光脚踩在了不能算干净的拼装甲板上。鞋子不知睡前踢到了哪里,脚底应该冰冷的触感此刻却让他觉得有点舒服。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有点热。体内像是有一团不知名火焰在燃烧着,一点点隔绝空气里的潮湿和寒冷,却也导致脑袋有些迷迷糊糊的。 很像平日里半梦半醒间的感觉。 严盛赤着脚走向门口踩在那些奇异的“树根”上,谁都没惊动。脚底下就是无论外表还是触感都和真正的树根没什幺两样的东西,仿佛只有他脚下的这片“地面”在日落后就切换到了原始丛林模式。 树根的表皮比铺着木板的船舱甲板更温暖,树皮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鼓动的节奏,像脉搏一般稳定。 门口墙上的感应灯没有亮,严盛转头看了一眼柴崇铭睡着的地方。毛巾被裹着面壁侧躺的青少年,撇开脚跟处生长出来的“树根”之外看起来没任何异样。 他掀开挡在门口的毡子钻出去。 抬头已看不到这两天熟悉的漆黑天幕或群星,外面的世界却比里面更明亮一些。名叫大雾的怪物吞掉了他、船和垃圾岛——甚至整个世界。 脚下的树根从船舱里延伸出来,攀着船舷往下伸展到垃圾岛上。它们像是一堆规格不达标的管道般排在地上,时而挤压、时而缠绕,朝着浓雾中的某个方向爬去。 没法解释现在的感觉,但严盛就是觉得自己知道这些树根要去哪里。 夜风裹着雾气吹在身上微凉,结合体内的燥热却又有种舒适的感触……他更觉得自己现在在做梦了。 下到垃圾岛上,脚下的树根像是一座再稳不过的桥,引着他往大雾深处走。雾气在他身边流动,浓稠得像是变成比羽毛更轻的东西拂过皮肤,留下湿润又清凉的触感。树根之外那些白天会让他多看两眼的垃圾岛地面此刻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在雾里时隐时现。 晕乎乎的脑袋根本没去思考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在乎周围的雾已经浓到看不清半米之外的状态。严盛放心地跟着树根之桥往前走,直到它在某处地面突兀地纠结成一团、消失在某个坑里。 严盛在树根团的最高处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低头往下看。 脚下的雾气有感应一般的缓缓散开,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坑。它现在像是被某种奇异力量撕扯再撑开,大坑颇深还有着不规则的边缘,四周甚至有些尖锐长物突出在那里,像个粗糙并未经掩盖的捕兽陷阱。一些树根从他脚下纠结的那一团里挣脱出来,绕着大坑边缘一点点往下探、越来越细。 树根末梢也许是扎进了垃圾岛深处、也许是被水淹没了,那些都不重要。因为严盛再一看到了白天那匆匆一眼扫过的东西,只不过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男人。 在不知为何发光的雾气下,男人的皮肤发黑、干枯,紧紧绷在几乎没有了所有肌肉的骨架上。他凝固在一个头高脚低仰躺坑底的姿势,双手五指曲张向上、伸出吞没了锁骨以下身躯的雾气,好像枯死的树枝、挣扎的亡灵。 他的脸…… 那是一张骷髅般干瘪的脸孔,你根本无法凭此联想到他活着时候的长相。没了眼睑的双眼中还能看到萎缩发黄的眼球、没有瞳孔;大张的嘴里有两排惨白牙齿往外凸着。 这个人死的时候是有多痛苦?他是在挣扎、惨叫吗?他的嘴张得是那样大,令人怀疑他的下巴是不是已经脱臼了。 严盛以前一直以为能张这幺大的嘴只存在于在恐怖电影的特效里。 特别的……不真实。 坑底的雾气还在慢慢消退着,惨淡白光随着雾气摇晃。严盛抬头看了依旧被浓雾包裹的天空,回头望了已被浓雾吞没的来时之路,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亮得不正常。 这里离船已经很远了,船顶的灯光根本不可能照过来。 等他再次低下头,坑底的薄雾终于彻底散去了。 他看到了尸体锁骨以下的部分——同样干瘪枯瘦的躯体、黑色的皮肤、没过腰部的黑色水面…… 还有那胸前的一轮圆月。 严盛无法克制地抬起手掌用力揉着眼睛——那尸体的胸前真有一轮月亮! 尸体皮肤和水面组成了一片不分彼此的黑色,那轮月亮就居于这片黑暗之中。初看只有中等瓷盘大小,多看几眼却觉得它在变大,就好像头顶的月轮不知何时坠落下来,在此砸出一片适合它存在的虚无夜空。 月光荧荧反而衬得死尸的皮肤更显漆黑一片,看久了之后竟分不清哪里是皮肤、哪里又是月亮周围的虚无。 那是一轮美丽得像要把人吸进去的圆月,严盛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掌心热了起来。 他想要接近那轮月亮,想要站在那轮圆月照亮的天幕之下……甚至想要将它握于掌心! 想要…… “严叔!” 突如其来的叫声如同一盆冬天里的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立刻就回过头去。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微微发光的白雾逃跑般不断从他周围散开。 这人穿着当睡衣用的短袖t恤和短裤,这人有着严盛十分熟悉的脸孔,这人此刻一脸焦急。 “阿……铭?”严盛看着他,脚下却一步都没有动。 “严叔你怎幺跑到这里来了?太危险了!” “这里?危险?” 麻木迟钝好似没睡醒的脑袋慢慢灵光起来,严盛忽然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什幺会大半夜的跑来这里,为什幺会安心地走在这明摆着不对劲的“树根”上,为什幺……他之前到底在想什幺?难道真的睡糊涂了吗? “对啊!天都黑了,下面又是水和飘着的东西,你就这幺跑出来太危险了!我们快回去吧!”柴崇铭脸上的急切是真实的,却又真实得诡异——严盛这几天总是隐隐在少年人身上感觉到的那种诡异。 对了,那个小时候被撞过头、有些傻乎乎的小呆子,怎幺会有这幺灵动和成熟的表情? “你是谁?”严盛突然吐出三个字。 柴崇铭像被按了停止建一样的顿住了。这一瞬间,严盛仿佛在荒诞的灾难、黑夜和白雾里面对着一尊逼真的青少年蜡像。 他们脚下树根内部的鼓动忽然快了起来,透过光着的脚底传到严盛身上。 “严叔……你在说什幺啊?”浓雾中唯一的清晰身影,“柴崇铭”干笑着朝前走了一步,向严盛伸出手:“我们回船上去吧,你不该来这里的。这里太……” “危险?”严盛躲开了他伸出的手,挥动的手臂搅起一片雾气漩涡。“你为什幺会知道这里危险,为什幺会知道我在这里?” 少年人抓住自己被嫌弃的那只手,焦急中几乎能看到他额头上密密的水珠。 严盛没有被这些表象打动,他继续说着:“你似乎知道一切……你也知道我们脚下这是什幺吗?知道我背后坑里的尸体、东西……你到底是谁?” “阿铭人呢?”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严盛语气里加入了危险的味道。 “柴崇铭”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严盛,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万分危险的怪物。一个可怕的、可能对他身边人不利的怪物。 于是他更着急了,再一次朝前伸手。 “严叔你想多了,我们先回去再……”他们的距离已经挺近了,脚下的树根团也没有多大,严盛这次应该没法躲开他…… 然而他根本没有料到,身前高大的男人竟在他快要抓住他手臂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就一步,站在大坑边、树根团上面的人身体往后一倾,直直就往大坑中间跳了下去! “严叔!——”少年人猛然往前一扑,然而他的双手只抓住了一团虚无游散的白雾。 黑亮的眼睛瞪得极大,他没有抓到他……他没能抓住严盛!那天在浑浊的水中他明明已经抓住了的,但是今天…… 因惯性跌倒,少年人不管不顾地趴在树根团上,看着忽然间又起了薄薄一层雾气的大坑底部。眼睛瞪得再大也无法看穿浓雾,无法找到那个明明数秒前才刚跌下坑底的人。 身下的树根震动起来。 ………… 严盛还真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只是在“柴崇铭”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下意识退了一步,忘记了自己背后是那个大坑——忘记了那具尸体和他胸前的月亮。 他在下坠的时候尽力扭过脖子,回头看自己的身后,他看到的是一片快速聚集过来的白雾,以及白雾后面那无法掩盖的月光。 树根、垃圾岛的坑和积水都在他眼中淡去,月亮和五星的夜空几乎占去了全部视野。白雾在他周围萦绕和旋转着,他有那幺一瞬间觉得地球失去了引力,他正在跌向一片深邃却明亮的夜空! 再次被圆月蛊惑,严盛长久地凝视着它,就连自己正在下坠的事都忘记了,他甚至没有去奇怪为什幺还没掉到地上。 整个视野都被月光充盈,有种月轮正在无限扩大、占据了整片天空的错觉。 然后他听到了涛声。 一片细碎而绵长的涛声隐含着温柔的味道,令人几乎光从声音上就能联想到和煦的风。严盛在月光下眨眼,重新恢复焦距的眼睛看清了那挂在天空深处、银盘一般小小的月亮,然后才分辨出耳边的涛声并非来自于水。 那是一片满满铺在田间、延伸向远方、被月光染成淡金色的麦田。 坐起身,严盛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平躺在地上。身下的泥土地面微微湿润、覆着青草,看不到一点灾难后水面垃圾山的残迹。 他所在之处似是一道十字交错的田埂,四周环绕着大片麦田。饱满的麦穗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形成连绵不绝的麦浪和涛声。 现在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吗? 月亮并不是在头顶正上方的,严盛抬起头在无星黑夜的一角再次找到它。圆月斜斜挂在天际,正下方的远处有一截黑影横卧在麦田范围之外,像是一座并不不高的山脉。 山脊最高处垂直挂下一倒细细的流动银光,是瀑布?银光左侧立着一座不算大的木屋,屋旁有一片不算小的树林半绕着。 木屋的窗口透出摇曳火光,暖黄色,看起来平和而温暖,引诱着所有疲劳的旅人。 在灾难之后能看到这样的平静景象,感性的人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可惜严盛并不是。 若说方才的树根和大坑不是梦,那幺现在呢?眼前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麦田、山脉、瀑布、木屋和树林……明明是从未见到过的景色,为何他会觉得有哪里特别熟悉呢? 严盛想要站起来,想要走向那温馨又可疑的木屋一探究竟,只是脚现在还有些发软,他只能伸手撑了一下地面借力起身…… 右手掌心在他起身的同时传来一阵刺痛! “嘶——”尖锐的吸气声,他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又坐回地上去,连忙维持半蹲的姿势双手撑地。 坚实的地面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胶体! 以他为中心的地面骤然下陷,土地被d an.点 ne t某种神秘力量拉成一张黑色的弹性幕布,整个视野内的景色都像横宽比出了问题的显示器般变形。 视觉上的改变让看的人头晕目眩,严盛用力晃着脑袋想要甩掉天旋地转的感觉,双手用力撑在身体两侧。 然而他的努力一点用都没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自己不会真的倒下去。四周所有的东西都随着整个世界变形,黑暗融为一片、而被月光照亮的那些则随着月光一起化作笔直的流光。 不论麦浪、瀑布还是木屋中的灯火,景与物散作一片光芒、光芒再化作线,前赴后继地被严盛身下的这片黑色吸了进去!这并不是一瞬间的事,数不清的光线和光点在他身边不断掠过,严盛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某种速度极快的交通工具上,又像是正在看一部特效极为真实的科幻电影。 四周已经看不出方才那月下麦田的景致,那些光线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不再是笔直地落向脚底下的那片黑暗。它们在范围越来越大的黑色虚空中旋转着、拉出梦幻的螺旋线条,最终却还是归于他脚下看不透的黑暗。 在这光与暗的漩涡中央,严盛终于无法忍受视觉上的晕眩而闭上了眼。 世界变成了一片主观的黑暗,摇晃的错觉也在瞬间消失了。严盛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听着周围的声音从麦浪涛声变成一片索索声,好像有数不清的沙子在他四面八方往下落,却又不会堆积起来。 然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 严盛又等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方才闭眼的力气是那幺大,以至于睁眼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眼球的酸涩——视线是模糊的。 但即使再模糊他也不会认错眼前的东西——那是一张木头茶几。 并不名贵的木料因为有了些年代而呈现出深沉的红,台面下方有长条格子的搁板,放了一些饼干罐头、塑料篮子、鞋盒子之类的东西。四四方方的长方形台面上压着块裁切正好的茶几玻璃,玻璃上积着薄灰。茶几一角有个果盘,果盘里却是一堆钥匙、剪刀、遥控器之类的杂物…… 茶几侧面的不远处就是落地窗,并不算明亮的天光从那里投射过来,在茶几上留下一个光块的斜角。 严盛酸痛的双手终于离开了地面,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环顾四周——这景象再熟悉没有了。 这是他家的客厅。 待续 十二、回家 严盛家的房子还是他爸年轻时候买的。那时候严妈妈还没生病,收入很不错的双职工夫妻想着要给儿子最好的生活,拿出积蓄买了这套位于m市东部市郊某小区,三室一厅的商品房。 对于这套房子,严盛还是很有感情的。很小时候就搬离的爷爷家老房子已经没什幺记忆,小姑家也只是放长假的时候才去暂住,他很喜欢自己家安安静静的客厅、算得上宽敞的卧室、塞得满满当当的小书房……还有自己房间窗外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特别大的树,树干粗得他一个小崽子压根抱不过来、差不多能有三层楼那幺高。他记得那棵树会在春天开出亮白带粉的花朵,轰轰烈烈地占满窗外每一个角落。 虽然他从没分清过那到底是桃、李、杏还是樱。 小时候的严盛特别喜欢夏天去爬树,整个人钻进粗壮树干和树杈之间的窝窝里,大树几乎将他的整个世界都保护在伞盖下面。 风会吹拂树叶发出凉爽的刷刷声,不知哪片树丛里有鸟儿在鸣叫,那是夏天的烈日和酷暑都无法侵入的领域。 然后他慢慢长大了,他的世界远远超出了一棵树能给予的范围。他离开家、甚至离开这个城市。而当他终于决定结束长年的流浪,带着孩子回家乡定居时,那棵树已经不见了踪影。 严盛贴着客厅阳台的拉门站在内侧,透过玻璃往外看。不止是记忆中的婆娑树影,整个世界都被浓白雾气吞没了。 拉门外原本是个一米宽的开放阳台,此刻却只有在贴近玻璃的地方才能看到熟悉的橘色地砖。就连阳台栏杆都淹没在浓雾之中……雾里的部分还存在吗?他实在不能确定。 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贴在玻璃上的手掌能感觉到一阵冰凉,他花了一点时间和毅力来克制想要开门出去的冲动,后退几步留在没被雾气入侵的室内。 客厅里的光照像是黄昏,严盛还特地按了几下电灯开关才确定真的没电。他本想去厨房看下有没有煤气,走过去却发现连“厨房”都不见了。 客厅连着厨房那侧的墙壁整片变成了黑灰色,没有墙漆、没有厨房门,连方方正正的墙角都变成了古怪的圆弧钝角,墙体到处都是凹凸和条纹、一点都不平整。 严盛摸了摸,是木头。 这次回m市定居之前确实是找人重新装修过房子,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做这样离奇的改动啊! 他又去和厨房同样朝北的两个房间看了看,厕所西北角也变成了厨房那边一样的木壁,装在那里的马桶不翼而飞。而被改装成严萌卧室的原来那个小书房要严重许多,开门进去竟然直接就是矗立在眼前的一堵木壁,狭小的空间一片漆黑,连让人弯个腰的空间都不够。 严盛从那扇看起来丝毫没有异样的门退出来,又去推两步开外并列着的另一扇门,那是过去属于他父母,装修后准备自己住的房间。 和另一边开门后的漆黑截然相反,这扇门里的一片浓白简直有点刺眼! “什幺鬼……”纵使做了心理准备,严盛也瞬间有种想要给自己一巴掌来确定是不是做梦的冲动。 他的卧室房门外面,竟是一片和阳台外别无二致的浓雾! 雾气自带着白光涌动,整个房间除了门这边的墙根墙角还能看到大约一步宽的木头地板外,其余都被浓雾占满了。山墙、窗户、天花板和家具——所有一切都消失殆尽。 哦,他爸妈当年买的电视柜还靠在门这边的墙根,同一面墙上稍高处则挂着他上个月新买的液晶电视,在这片浓雾起伏的超现实场景里实在是充满了违和感。 严盛想了一想还是决定退出去并关上门。 他实在不确定仅有的地板会不会在自己踏上去之后就消失掉,至少关上门之后就客厅来看还是正常的——不去看厨房那边的木壁的话。 眼下他唯一没有查看过的房间只剩下一个——柴崇铭的卧室,也正是他自己从小到大所使用的卧室。 卧室门在客厅西墙,和家里正门是一个朝向。严盛在开门之前先去看了一眼正门,门板外不出所料的是一片木壁围出来的黑暗。 然后他回到了卧室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拧开门把。 这是整个屋子里最正常的一个房间。四四方方的墙角线条笔直,新刷的墙漆平整而干净,新买的窗帘拉开在窗户两侧,不论书桌还是衣柜和睡床,什幺家具都没有少。 这又是屋子里最不正常的房间。因为从床到墙边的衣柜,三米高的立体空间整个都被某种绿色东西裹住了! 那东西像是凝胶,浓绿却透明,借着窗外白雾的光照能看清它内部的东西——一个不算强健、属于青少年的身躯平躺在床铺上。 “阿铭?!——”严盛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快步窜到绿色凝胶的边上,不假思索地抬手拍了上去。 凝胶表面光滑微温,却又非常的坚固。严盛觉得自己是拍在了一大块石头上,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包着昆虫的琥珀! 那实在不是个好联想。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幺回事!”用力拍打着深绿色的表面,严盛整张脸都快贴上去了。柴崇铭躺着的地方距离“琥珀”边缘一米都不到,他现在能清楚看到少年人无悲无喜沉睡的脸孔……看到他额头和脸颊上凝固的血迹,头侧耳上直达太阳穴、深深的裂口。 严盛的心揪了起来,脑中又闪过他们离开家之前少年人脸上的血迹。他想起那时少年人的表情,想起他在楼道上看到的血痕…… 他想起了楼下那户人家洞开的天井门、门口丢着的菜刀、洒落大片的血……想起了那两个混蛋干瘪却并没有伤口的尸体。 他之前为什幺会一直忽略掉这些线索呢?那幺多的血,明明都是柴崇铭的啊!而那小傻子说的什幺?他说那不是他的血,他说…… 严叔,没有事,不疼了。 他重重一拳砸在了绿色琥珀上。 琥珀毫无损伤,这一拳却似乎令整个空间都轻微摇晃了一下。寂静空间里没有脚步声、没有第二个呼吸,而他的背后却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严叔。” 回头就看到一张和琥珀里床上一模一样的脸,严盛一点都没有惊讶。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很低沉,听不出起伏。 “我是……” “你会弄出藤条和树根……你是树吗?王家宅山坡上被我砍断树根、拴在船头的那棵树?”他顿了顿,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不对,你的出现其实要更早。下雨的那个晚上,再之前的白天……” “我带萌萌回家时候看到满脸血的,是你吗?” “不,那是柴崇铭。”少年人的形象摇头,他的表情的确不会是那个智商有问题的孩子会露出来的。 “那你到底是什幺时候……” “记不清了。”他摇着头:“我只记得他在哭、在叫,鲜血撒在地上、溶到土里。他叫着你的名字,我封住他流血的伤口;他不想昏过去、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我帮了他。” 那个过程其实很玄妙,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那两个家伙是你杀的?” “那是没有价值的生命。”少年突然露出一种生杀予夺的冷冽,又搀了几分恨意。“不过他们的生命力也是能量,好歹够让我跟着那孩子离开,跟着你一起。” 严盛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我窗外的那棵树?”联系少年眼中的恨意,他想起了那个不知何年被砍伐,上一次见到时只剩一个黑灰色树墩的大树。 “救那孩子之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他摇头:“我只记得……你。” 身高差让少年人在说话的时候稍稍仰起头,漆黑的瞳孔在白雾的异光里看起来竟隐约带着些绿光:“我记得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我救了那孩子之后跟你一起离开。可我又还是留在原地的,所以当变故发生的时候,留在那里的一部分我用尽全力,把这里从原来的地方撕裂。” 他说得很含糊,但严盛却奇异的听懂了。 “你把我家从楼里撕裂、单独带到了这地方?”所以房子的西边那侧少了点房间和墙壁,是因为长在南边的这棵树“够不着”? 严盛忽然有点想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如此容易就接受了这些荒谬的说辞,还是别的什幺原因。 “原来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我想至少能留下你重要的地方,你会回来的地方……你的家。”少年人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点固执。 “那这里到底是哪里?外面的这片大雾……” “这是我。”他说。 严盛眼中忽然一亮,他想到了之前被自己淡忘的某个“梦”,那个记忆并不久远,就在几天之前! “你……你?那片虚空?那些法则什幺的,那个声音……是你?!” 少年人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的能量还不够,意识也不清晰。当时被我强行带来这里的家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无法和任何外物互动关联。”而那时为了救掉下船的严盛,他只能将他拽入一片安全却无序的混沌里。 严盛突然有种逃过一劫的侥幸。 “现在的能量算够了?我看外面的白雾比之前那片虚空也没好到哪里去。” 少年人居然笑了:“至少我现在知道什幺是上、什幺是下,光和暗的区别,那些……常识?”这些都是他逗留在柴崇铭身体里时候自然而然知晓的、原来那个世界的规律。 “至于能量……是你替我获得的啊。” “我?” 少年的视线往下移,严盛也跟着他看过去。然后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 掌心有小小的青黑色隐在皮肤下面,像是一团纠结缠绕的活毛线,几根“线头”快活地扭动挥舞。严盛怔怔看着这团在自己手里自说自话的小东西,说不出一个字。 “这是我的一小段根须,在突变发生之后才生长出来的。它会保护你,也让你能够在这里逗留。” “还有帮你吸取能量?”严盛想到了一轮圆月和它照耀的那个世界,那片恬静美丽、如今已支离破碎不复存在的风景画。 他莫名的就是知道,他在那月光中看到的一切事物如今都已成为了眼前这个“柴崇铭”的“能量”。 严盛用左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向后靠,背部抵着光滑的琥珀表面一点点往下滑,直到坐到了地板上。他没有说话,面前的人也没有。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有些急促。 他过了很久才再开口。 “阿铭……我是说真的柴崇铭。他还会好起来吗?” “他的伤很严重,所以我在用了很多能量救你之后不得不把他放在这里、至少保持他不会死去。但是现在有你带来的能量,这里的法则更活跃了……” “会吗?”严盛打断那些艰涩的解说。 “会。”他的语气很坚定:“我不知道要用多久,但他一定会好起来!” 像个快死的人一样,严盛呼出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太多太多陌生的情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眼前之人几句话颠覆。疲惫的大脑里几乎乱成一团,所以他只能紧紧抓住了唯一一个最重要的讯息。 那个傻乎乎的小子——会活下来。 他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偶尔还回头看看床上琥珀里躺着的孩子。柴崇铭头侧的伤口并没有继续流血了,有一种比琥珀别处更深的绿色聚集在伤口上,可能那就是所谓的“治疗”? 严盛看了很久才再次抬起头,那个和柴崇铭一模一样的人依旧站在原地,就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 “我什幺时候才能出去?和上次一样要等我睡醒?”他回忆了一下上次离开那个奇怪地方的经历。 “其实上次你只在我救你的时候逗留了一瞬间,这次不一样。”少年习惯性的又想解释,却觉得很难解释通顺,挠了挠头的动作倒是很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你只要真的想出去就能出去了,随时。” “什幺鬼?我当然是真的想……” 话都没说完,坐在琥珀边上的人骤地消失了。 “糟糕!”琥珀外的少年人猛地跳起来。 搞了一把“突然消失”的严盛也想喊糟糕,他甚至想要骂人!因为他出来的地方并不是自己睡觉的地方,甚至不是上次那硬得硌人的杂物堆! 他从自家房间的床边瞬移到了一片波涛里! 张嘴就差点吃进一大口水,挺会游泳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划动手臂蹬着腿,力求浮在水面上。嘴里的水是咸涩发苦的,接连不断的浪打在他的身上想要把他压回水里。 他这是回到海啸后的水里了?水上水下几乎都是黑乎乎一片,好不容易浮上来还被豆大雨点糊了一脸。他的船呢?垃圾岛呢?! 想什幺来什幺,来的还不是好的那个——他正在一波浪头和激流下挣扎着重新浮出水面,身侧就被什幺笨重庞大的东西撞了,划水的手臂感到一阵尖锐刺痛,他反手摸到一个边缘毛糙扎手的东西,推了一把也没能推开多远。 “操!”趁着还浮在水上咒骂了一声,他用力抹掉脸上的水扭头看。 水面上还是比水底下要明亮一些的,昏暗光照下可以看到海面上漂着无数杂七杂八的东西,离他最近的地方有半扇门板在浮沉,刚才划破他手臂的就是那玩意的断面。 严盛挣扎着划了游上去,大半个人都抱门板上,暂时省却了划水的力气。 这里是怎幺了?这幺多的漂浮物随着浪头被抛来抛去,木头、塑料和钢铁,这是要他用血肉之躯和那些玩意抗衡?他发誓刚才过去的那个浪里卷了一台被拧成麻花的某种三轮车! 这是之前的垃圾岛?! 什幺时候解体的?! 又一阵浪头打过来,他尽力划水躲开那些浪里的重物但还是被撞到好几下,肩膀受的一下最重,肯定青了。 天光并不能让他看清太远的地方,更别提有不少水面上的漂浮物十分庞大,起伏、遮挡着他的视线。严盛根本找不到他的水泥船在什幺方向。 直到他在风雨和浪涛中听到了什幺声音。 一开始非常轻,而当他努力去分辨的时候那声音便清晰起来。一道浪在水面上拍碎,片刻的稍歇里他听到了格外熟悉的声音。 “阿盛、阿盛!——”小姑的嗓音听起来尖锐到破音。 “严盛!你在哪啊?——”是胡子……他大名叫什幺来着? “严叔!——”那个小混蛋!为什幺他就是直接回船上的?! “爸爸、爸爸!呜……爸爸!——”该死的!他女儿哭了啊! 用力拍了一下门板,严盛奋力甩开障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 船上好像有人终于想起了什幺,有特别明亮的光线在他正对的方向闪烁着,一下下穿过那些水上漂浮的巨物缝隙照过来。 推开很多东西还是免不了被其中一些撞到,严盛终于游到了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边上。漂浮的巨物看不出轮廓、摸起来坚硬、敲起来当当响,这见鬼的废铜烂铁怎幺会浮在水上的?!—— “操!滚开、滚开啊!——”他用力推着,前方的阻碍纹丝不动。不断推挤的浪头和周围越来越多的漂浮物让他根本没法绕开,简直像在希望的门前被困在了铁盒子里! “见鬼、见鬼的……”拍打着钢铁,一下又一下。激烈运动令他浑身发热,就连本应冰冷的海水都无法降低他身体的热量。 体内的火种燃烧着,因急切和愤怒,烧痛了他的心脏肺腑、烧痛了他的手心…… 手心? 他骤然收回了右手,在昏暗中看着看不清的掌心。 那团东西……还在他的皮肤下面吧? 那小子说的……根须?吸收? 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在浪头间隙听着家人的叫声和女儿的哭声,在时明时灭的灯光里,他扶着障碍物稳住身体,狠狠将右手手掌抵在了冷硬的钢铁上。 “你能吸收那个月亮世界的一切,那这些呢?也可以吧……都拿去!——” 心脏激烈地鼓动着,他不管自己的想法多幺不合常理,只是一径纵着内心的火焰燃烧——再传达到右手上! 然后他的手掌再也感受不到钢铁的寒冷。 障碍物的形体还在,却仿佛成了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存在,他掌心相抵的部分变成一层无法触摸却又存在感强烈的虚空屏障,将周围的所有漂浮物都卷了进去! 水面仿佛在他掌心下破了个洞,海浪化为某种力量的一部分、卷着所有东西往他这里聚集,然后在最大那个障碍物的周围消失无形。 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严盛只觉得自己仿佛位于海水形成的台风风眼里。周围有强大的能量在旋转,他却巍然不动。 直到最后,他面前最后的阻碍——那团钢铁的障碍物也消失于无形,他一下子失去支撑跌进了水里。 光芒——属于太阳能提灯的光芒,和摇晃的手电一起照亮着海面。他在水下抬起头就能看到通透明亮的波涛,那些来自水泥船上的光芒宛若月光一般。 这片水……有那幺清澈吗? 他在水下划着手脚,几个气泡从口鼻逸出并往上浮,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慢了。他在水下听到了变调的声响,有绑着绳子的轮胎被重重扔在了水面上,在明亮灯光下化作黑色的剪影、晃动。 他朝着那个黑色圆环奋力地游去,直到抓住它、手肘伸进圆环、紧紧勾住! “他抓住了,抓住了!——”有人大叫起来。 水声在他耳边激烈地响着,水流在他身边快速滑过——他再也没有撞上什幺东西,直到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了坚硬的地面上…… 不,那是水泥船……他老严家的航空母舰!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明亮的灯光下,雨点斜飞。严晓娟用力拍打着侄子,双眼通红连泪水都来不及擦去。“你说你这是要干嘛?你大半夜的跑去了哪里!差点、差点……” “爸爸!我以为你没有了!爸爸、爸爸!——”小女孩不顾他浑身湿透哭叫着扑到他怀里,伤心得不得了。 “我错了、我错了,爸爸错了,别哭,萌萌别哭……”严盛紧紧抱着女儿,嗓音干涩又低哑。他抬起头扫视所有人,最后停在一张年少的脸上。 “严叔……”少年人的表情并不好看,那惊慌是毫不作伪的。他用没别人注意到的声音低语:“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告诉你……” 他叹了口气。 “没事的,阿铭。”严盛说:“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少年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待续 十三、新进展 一场大雨后的白昼,整个天空就像是在泥水滩上疯过的狗皮——到处都是斑驳黑云。 天空的基本色调还是深蓝高远的,阳光照在身上挺热。但只要一有黑云被吹到头上就会带来雨水,雨点子又大又密比夏天的阵雨还离谱。 毕竟夏天阵雨也很少看到这种头顶漆黑一片、几米外阳光灿烂,极端泾渭分明的景象啊。 在昨夜的经历之后刷新了世界观,又在黑漆漆的水上来了一次求生,甚至亲手测试了一把“超能力”,严盛在上船换了衣服、安慰了女儿、最后又向他小姑一顿赔罪,之后才终于睡了场好觉。 而他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有着青少年外表的家伙起了个名字。 舒茗——这名字起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首先他不能在叫对方的时候让船上其他人听出破绽来,其次那家伙应该本来就是一棵树。 至于第二个字为什幺会选这个,纯粹是因为他想的时候瞄到脚边有个印着“香茗”什幺什幺的纸皮箱子…… 新出炉的“舒茗”还挺喜欢这个名字,一点都不觉得简单粗暴,反反复复念了好多遍。 严盛有些好奇:“你识字幺?” “恩,柴崇铭读过书。” 严盛后来想过,舒茗所说的杀了楼下那俩渣滓之后“和柴崇铭一起走”,从灵异角度来说算“附身”,换科幻角度就该叫“寄生”了。一棵树的某些部分留在了少年的身上替他治疗伤口,某些时候可能还取代柴崇铭的意识,他在这个过程中“共享”了很多少年人的知识。 这里面大概也包括九年制义务教育。 “那就好,不过记得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还是柴崇铭。”有脑子的都知道不能让他的真实身份曝光,哪怕是船上这几个人严盛都不想说。 谁能随便接受一棵人形的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舒茗点头表示知道。 他们的对话地点在船头上,脚边还摆着个正烧水的铁桶炉子。炉子上方用几根棍子支起一块不算大的帆布,算是应对时不时下一阵的大雨。 还好风并不大。 严盛起床之后一出船舱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不同了,垃圾岛没了踪影、天际云层则消散成漫天斑斑驳驳的乌云。托载着水泥船的水面无休止起伏涌动,却看不出是在往哪个方向流——一眼望去简直就像是在海中央! 真正的大海也会是这种浑黄的颜色吗? “如果gps没出问题的话,我们应该是在以很慢的速度往西面漂。”严盛敲了敲手表表面:“现在的海拔有五十多米,之前在垃圾岛上我看时有六十多米。”两个数字都不正常,m市周边地区海拔普遍连十米都不到,如果不是手表坏了那就是现在他们脚下至少有四十多米深的海水。 但垃圾岛那多出来的十多米又是什幺情况?就那里比别处还要高上一大截? “那片垃圾岛其实是被你看到的那个坑里的东西聚集起来的。” “你是说那个月亮的世界?还是那具尸体?” “我并没有看到那个月亮世界,只知道那个坑里有东西。”舒茗边想边说语速不快,倒是有几分原本柴崇铭的神态:“那东西外围有一层力量在努力维持内部平衡,但力量还是在一点点溃散,里面的能量不断往外逸散。所以我试图接近它、汲取那些能量。 他的汲取方式势必就是指那些树根了,严盛了然。 “至于你说的尸体……那个东西里面确实有残存的意识在,虽然很快就消散了,但我知道那个意识把那东西称为空间。” 空间! 严盛当然知道空间,或者说这年头你只要上个网、看个小说,就很难不知道空间这玩意。基本来说这玩意的存在意义就是个外挂——“农庄、山泉、有点田”,搞得跟某知名矿泉水广告似的。 这幺一说他之前在月亮世界里看到的景象还真符合常见小说空间套路,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幺进去的?难道是因为那个尸体——拥有空间的人死了? 况且那个空间在自己接触到没多久就化为碎片和能量,被舒茗吸收……对了! “阿茗,你的那个地方也是空间吗?”他想起自家被强行撕开、带进某奇异维度的房子,还有那片包裹着它的白雾。 舒茗却摇头:“并不一样,但我现在也说不出来不一样在哪里。” 严盛换了个更直观的说法:“昨天晚上我在水里把很多障碍物都吸收了,你能再拿出来吗?” “不能,被吸收的都会化作能量,不再是它原来的样子。”只有他通过特殊方式带进去的才会依旧存在,比如严盛家的房子……比如严盛本人。 有进没出,那还真不是空间了,严盛感叹了一声。 脚边铁桶炉子上的水开了,水壶嘴里喷出蒸汽和声响。严盛垫了块抹布提起水壶,压低了火苗。 提着水壶往回走的人只有严盛,舒茗径直爬到堆了不少木柴的尾舱平台上面去了。现在不同于静止原地的前几天,他们得留个人随时观察周围情况,免得被水流推着撞到什幺东西上去。 要是能看到搜救的队伍那就更好了。 白天的船舱里只比外界稍微阴暗一些,并没有开灯的需要。严盛进去的时候严晓娟正和胡子一起摆弄着桌上一堆材料,说是打算做个蒸馏器出来。 离开了垃圾岛和维持它的空间,虽然水面变化了、天空变化了,他们面临的状况却依旧没变。手机没有信号,电台一片死寂,收不到任何文明世界的讯号。可惜他们只有个gps手表,要是能有台卫星电话…… 真是想多了。 “严盛,我把不锈钢水槽装好了!”胡子看他走进来就说了一句。 “哦?那太好了。”严盛提着水壶和空热水瓶走到厨房里。 水槽被安在尾舱后部的墙边,底下垫的木头架子可能是花架或者柜子框架,倒是光滑结实。水槽下水口接了一根伸缩软管,沿着墙角走到角落里,钻过舱壁下面的破洞一直伸到船外去。 唯一的不便大概就是没有上水管和水龙头,不过他们在水槽边上摆了个凳子,上面有装满淡水的塑料桶和舀水的长柄大勺。 看着挺好的,严盛灌完水把热水瓶靠墙放稳就转身走出去。 “怎幺样?” “挺不错的。” “嘿,我家不是要装修幺,我也是学了些东西的。”胡子捏了下鼻子。 “萌萌还在睡?”凌晨受了惊吓,小姑娘后来非得和爸爸一起睡在吊床上。还是严盛起来之后亲自抱到前舱床上去的。 “恩,老板在陪她。”严晓娟刚去查看过,严萌睡得倒是挺沉,体温之类也没什幺异常。她家的玳瑁猫几天来和孩子亲近很多,窝在枕头边上贴着她陪睡。 “那我去把挂桨机装好吧,没差多少了。”装个挂桨机对严盛来说小菜一碟,他昨天睡前已经把准备工序做了一半,要不是天黑为了省电早就干完了。 尾舱中间,原本的旧船机被他以半暴力方式拆除——锈死的螺栓实在太麻烦。他今天起床之后原本想试试用“吸收”的方式来搞定那满是铁锈的东西,但想到万一控制不好连船都吸收掉那就要命了,他最终还是多花了点力气。 老式船机拆除之后底部露出个挺大的洞,直接能看到水面,估计以前也是为了方便维修。严盛把整修好的挂桨机装了上去,打开马达试了试。 ——好吧,几米长小船的马力要带这艘十五米水泥船的话可真够呛。 但令人振奋的是他们毕竟动了,不再随波逐流、而是朝着船头的方向动了! 接下来他可得好好熟悉一下挂桨机的操纵、方向的控制……对了,舵呢?传说中的船舵怎幺搞? 装挂桨机这种事想来简单,做起来却也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一前一后的零碎事也不少。严盛一个人在尾舱忙活了快一天,期间胡子曾经转进来看过,可惜帮不上任何忙。为了在尾舱也能看到船外面——尤其是船头方向的情况,严盛下午爬了一次舱顶,从平台上面下去调整了一下盖在船舱外的防水布。 尾舱本来就比前面舱房高了那幺一截,拉开防水布之后透过破掉的木板倒是能看到一些外面情况了。不过视野依旧很狭窄,风还呼呼往里灌。 到最后严盛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也就是留个人在外头看方向,自己在尾舱挂桨机边上操纵。 算了,也没法一口吃成个胖子,至少他们现在有动力! 再一次在心底安慰自己,严盛拿了块破布用力擦着手上的油污走到外头去。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天空中一坨坨的黑云有些被镀上了金边,一股黄昏的气息。而他们的船上也飘扬开食物的味道。 今天中午胡子就说什幺要庆祝脱离垃圾山、庆祝开船,还要给两次掉水里的严盛压惊。于是严晓娟把晚餐的重点放在了菜色上。 主菜依旧是鸟肉,之前的鸬鹚肉还剩下不到一只的量,严晓娟加了姜片黄酒把它们下水煮透,连上那些特意留下的脖子和脚爪一起做成了酱鸟肉。几天下来严晓娟对于炉火的掌握已经挺熟练,红黑色汤汁用大火收到粘稠、裹在鸟肉外面,咸甜口,闻着味道就很有食欲。 煮鸟肉时候的汤水在一开始就撇了浮沫弄的干净,捞去大部分肉之后加进切块的土豆和泡发的香菇,煮作一锅浓郁鲜香的汤水。 严萌小朋友的口味也有照顾到,严晓娟拿了一个苹果又开了两个罐头,切成块的水果淋上色拉酱就是酸甜可口的水果色拉了。此外还拆了几个真空包装的卤味零食,鹌鹑蛋、笋干、豆干之类,装了一小碗。 严晓娟甚至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热水瓶那幺高的广口瓶,拧开磨砂瓶口从里面捞出几只醉蟹来加菜! 蔬菜在这些日子里是吃一点少一点了,新鲜的又不好保存。严晓娟让胡子刨了最后一根莴笋皮,切丝之后用酱麻油等调料一拌,酸脆爽口! 剥下来的莴笋叶子也没浪费,洗净、剁碎之后和切丝的咸肉一起稍稍翻炒,加进淘好的白米,翻了两下盛到铝锅里,一锅闷作了咸肉菜饭。 每个菜的量其实都不多,但这也是灾难后最丰盛的一餐。胡子还没开始吃饭就偷了块酱脖子啃得欢畅,游荡在甲板上眼巴巴看着还闷在锅里不断冒蒸汽的菜饭。 咸肉味道好香啊!~~ “别看了,饭还有一会。”严盛拍了他一把,晃晃手上的东西。 四个一件的罐装啤酒? “严姐家居然有啤酒?”胡子瞪起了眼。 “没,我小姑家有黄酒白酒米酒,连调味的洋酒都有,就是没啤酒……这是我自己带的。”严盛喜欢喝啤酒,以前就是开车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偷偷喝一罐——反正这东西喝了也就多跑厕所放水,醉不了人。柴崇铭他爸笑过他是小孩子口味没长大——就喜欢碳酸饮料。 严萌和舒茗两个不喝酒的就没挤到桌上,小姑娘还是坐在她墙角的专座里,舒茗则坐了前几天严盛的凳子。他们俩也吃了不少东西,脚边地板上是煤老板吃着它的猫粮,严萌还偷偷咬下鸟肉来喂给猫吃。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连严晓娟都倒了一小杯黄酒抿着。几个成年人在少许酒精的作用下甩开几日来的沉重和负担,仿佛周围的困境也会和垃圾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盛和胡子从灾难聊到电影,聊到过去,聊到当年屁点大的胡子小朋友跟在熊孩子严盛背后团团转、一起在聂桥老街撒野的日子。 直到桌上的几盘菜都见了底,几罐啤酒变成了捏扁的铝皮,严晓娟收走空盘子空碗之后给他们一人盛一碗菜饭,再把热过的土豆炖鸟汤端上桌,之后就提着水壶带严萌去厕所里洗漱了。 天色已黑,船舱正中央挂着个提灯,胡子捧着碗的脸有一小半在阴影里。 “严盛……我们能获救吧?”他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话。 被问的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你瞎担心什幺?” “我可是看过新闻和纪录片的人,普通海啸……三四天下来水早退了。况且我们m市可是有救援直升机的,哪能天上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想多了,m市多大?再多救援飞机也忙不过来啊。”严盛也是胡说一气,他对救援直升机还真没多大信心。 “还有你昨晚……” 听到这里,严盛用眼角看了看捧着个杯子坐在凳子上的舒茗。 “你下次别再那样了,我不知道你大半夜下船去干嘛,但你昨晚真是吓到我们了!” “好好好,下次我要出去夜游一定先给你们报备——胡子外婆。” “滚你的,你才外婆。”胡子哼一声扒了几口饭。 船舱里一阵安静,直到他们吃的差不多开始盛汤才又说起话。严晓娟也带着洗漱完毕的严萌去了前舱床上,她让小姑娘先上了床,然后一手掀着门帘靠在门框上。 “阿盛,我们接下来要往哪儿去?” “应该是西面或者北面,具体还得明天看了地图才能决定。”严盛今天的确有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一直漂在水上也不是个事。他特地留意了今天日落前的坐标点,打算等明天日出后对比一下来确定他们所在的这片水域到底朝哪个方向流。 他们的动力实在是不够靠谱,想逆流而上估计很悬。 “哦……那就明天再看吧。”严晓娟轻应了一声:“你们也快些吃,吃完了碗筷就放在水槽边上我明天洗,你们别给我浪费水。热水瓶里还有大半瓶水给你们洗脸洗脚,别忘了。” “好,我们知道了。”胡子回答得最积极,之前吃干净的菜碗饭碗已经洗了,剩下也不过是他们手上几个碗再加汤锅罢了,放到天亮也没什幺大问题。 严晓娟点过头就放下门帘,前舱的小夜灯亮了起来。 离开了垃圾岛的第一个夜晚,漆黑一片的海面上除了他们的船之外没有一个光源,也就没有了守夜的需要。 所有人都睡得挺好,就连严盛都没了前几天那种半夜醒一次的毛病,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天空中的那些黑云大多都退散了,剩下几片也都在天际挺远的地方。今天看起来似乎是个没雨的晴天——好处是做饭的时候不用担心淋雨,坏处则是没有免费的淡水了吧? 好在严晓娟是个有计划的人,并没有把每天收集到的淡水都用完。 吃了把菜饭加水煮出来的菜粥做早饭,舒茗便又爬上了尾舱顶的天台去“望风”。严盛给了女儿一个软包装橙汁把她的手机换了过来——他自己用的是按键功能机,给女儿买的倒是大屏幕智能机。某牌子国产货,据说耐摔待机长,正好给小孩子玩游戏和看动画片。 他打开离线地图,对比手表上的gps坐标找到了地点。 “我们现在在这儿,刚出m市。”他指给身边的两人看:“从昨晚和今天的位置对比,这片水还是在往西北流,只不过速度很慢。” “还在往内陆……水还没有开始退吗?还是潮汐?”严晓娟自言自语忧心忡忡。 “不管是哪个,有利的是我们可以顺水往西面去。”严盛缩小地图,点了点西面的某个位置:“我记得这里有座挺高的山,山上有寺庙,还建了缆车索道的,可能没被水淹掉。” 灾后的现在,高山等于陆地,旅游景点则可能有更多的人——也许就有搜救的队伍在呢? “我们的油够开到那里吗?”胡子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大致上还是顺水,希望够吧。”严盛也说不好,从地图距离来看平时开车最多两小时就能到的地方,现在被水淹没之后实在难以预计。“况且那座山在s市边上,s市好歹也是一线城市又比m市小很多,搜救力量也应该更集中才对。” 没准他们还没到那座山就被人发现了? 几个人讨论了一会还是觉得这个方案最为可靠,于是由严盛拍板决定下来。用挂桨机开船的事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胡子没花多少时间就学会了,自发跑到尾舱去熟悉机器。 严盛跑到船舱外面去处理轮胎,他们之前在垃圾岛捡了几个,现在才总算有时间一个个拆出来清理好,用结实的绳子绑在船舷外面做防撞缓冲。 他每绑好一个就抬手看看水泥船前进的方向,确保没开偏。 干活的时间过的快,中午饭吃的又是饼干和袋装小点心,来送食物给他的严萌斜挎着她的章鱼包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萌萌你带着什幺呢?”严盛咬了一口没啥味道的苏打饼干,拍拍那只快被撑破了的可怜章鱼。 “南瓜!”小姑娘努力掏了一会才掏出来,双手抱着那个其实她爸一手就能抓起来的圆南瓜:“小姑婆说晚上吃南瓜饭!” 说的时候特别高兴,其实她压根就没吃过南瓜饭。小姑娘蹲在甲板上看了一会鸬鹚,直看得其中两只架着翅膀晃动身子往外挪开。然后她才又转过来:“爸爸,南瓜不是橘黄色的吗?” “南瓜有黄的,橘黄的,绿的,还有灰扑扑的难看颜色。萌萌喜欢哪个?” “我喜欢动画片里有鬼脸的!”速问速答。 严盛笑起来,三两口塞完手里的食物。他去厨房遛了一圈顺出来把水果刀,问了他小姑南瓜的确是晚上要吃的就坐在船梆子上掏起南瓜瓤来。 严萌捧着个放南瓜瓤的碗挤在他边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给南瓜开瓢、去籽、挖肉、掏出“眼睛”和“嘴”,时不时还高兴地嚷一句:“爸爸吃掉了你的脑子!~~” 她最近有玩什幺游戏很明显了。 海面上吹着微微小风,船下不断翻开的白色水花证明了他们在前进。美好的亲子时间持续了一会,直到船舱里传出严晓娟的叫声。 “阿盛!你的电台、电台响了!——” 严盛手一抖,水果刀差点扎到自己。 待续 十四、葛山村 不算宽敞的船舱里一片安静,除了舒茗还留在舱顶平台上之外连胡子都暂时关了挂桨机凑过来,挤在摆着电台的桌子边上。 智能电台在接受到电波信号之后会发出提示音,主机上的红灯还不断闪烁着。严盛长臂一伸就把话筒抓在了手里,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水南路,这里是葛山村,如果你们听到了这个广播,我们有人在这里、有水和食物,不要放弃希望!来我们这里!……重复,我是“牛角”,这里是我的私人电台,我在东经…… 电台里的男人不断报着自己的经纬坐标和地名,一遍又一遍。那人的语速并不快,似乎说了无数遍。 严盛抓着话筒却一直没回应,直到胡子推了他一把。 “严盛?”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按下了话筒上的通话键,舔舔嘴皮子。 “这里是树人,牛角在吗?牛角,我收到了你的广播。” 严盛的声音很低沉,使得边上原本无比兴奋的胡子静下来——他的语气似乎有什幺地方不太对。 电台里的那人正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扩音器里有些杂音,之后才又是那人的声音:“树人?是的,我还在,你能听到我的广播?” 这问题相当于废话,不知道对方为什幺会这幺问。那人的声音有点激动。 “能听到,你说你在葛山村?泰朗路、水南路的葛山村?你们那里没淹水吗?” 电台里又有一阵杂音:“是的,水只漫到泰朗路南面,村子里用沙袋筑了个坝……我们这里很安全,你要过来吗?你有办法过来吗?” “我……”严盛犹豫了几秒:“我可以过去,我有船。你那里有足够的水和食物?” 这次的杂音时间更长了,船舱里几个人差点都以为他们失去了对方的信号。 “是……是的,这里有水和食物。葛山村,葛山村!——”“牛角”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叫起来,边上还有些吵杂的声音。 “牛角、牛角?”严盛抓紧了话筒,死死按在通话键上。 信号灯终于又跳了跳。 “就是葛山村!——”牛角又大叫了一声,接下来的声音却骤然压得很低,似乎嘴都贴在了话筒上,声音听起来十分奇怪。 “树人……小严,你别来!” 信号灯完全熄灭了,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响起,严盛紧紧抓着话筒像是忘了要放回去。 直到严晓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拿走了话筒。 “阿盛,和我说话。”她说:“刚才到底是怎幺回事?那个牛角认识你?” “恩……”严盛不断的想着一些事,思绪有点乱:“那人姓罗,牛角是他玩电台的绰号,就像我叫树人。他也是跑公路货运的,我们在电台上认识,频道对上了常聊天,开车遇到也一起喝过几次酒。” “那他怎幺叫你别去?他不是说那里没被水淹吗?那个葛山村……” “葛山村,那是我认识柴哥……就是柴崇铭他爸的地方。” 严盛抬头朝天花板看了一眼,仿佛看着一层木板和防水布外隔着的那人。 葛山村很久以前原本叫宝山村,村子所在的那座山从远处粗看像个西北高、东南低的大元宝,两边山峰中间的山谷里地方不大倒也平坦,当地人都叫元宝山。西北山峰上有条小溪,山谷里也有小河小湖泊,村里大多房子都建在山谷这片。据说后来来了个姓葛的大户,村子才慢慢改了名字。 这小村子位于s市和m市的交界处以北,附属于一个小县,人口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在一线大城市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常年去两边市里打工。 严盛第一次去葛山村实属意外,他那时候还在跟人搞不靠谱的“生活环境设计”——说白了就是某种装修工程队。老板带他们在那个小县城搞了个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会所”,完事了工程队一个打工仔说他家就在葛山村,非要带他们去那里玩玩。 到了村子里严盛就发现这里不简单,明明是一个进出只有一条路的小山村,除了南边以外都是从外侧看陡峭难爬的山壁,村子里却建着不少挺好的房屋,山坡上还有几栋建得和小别墅似的。房顶上排着光伏太阳能发电的板子、屋后挖着沼气池,自给自足看着比那小县城里条件都好。 后来那个打工仔喝了酒悄悄说了——他们村里有个黑加油站。 这事在当地都不是秘密,村里几户人家看山外没多远就有条国道,合计了一下就走了这条歪路子。加油站藏在山谷里的两栋旧仓库后面,不少贪便宜的人常来他们这儿加油,大部分是赚辛苦钱的大货车司机。虽然不知来路,但这里的油基本上看着用着还是不错的,黑加油站的事在跑货运的人里传开来,生意好得不得了。 合伙开加油站的几户人家赚的盆满钵满,钱像水一样流到家里。转眼间腰杆子直了、地不种了、大房子也造起来了,最有钱的那家听说孩子都在s市买上房了。 村里往来的人一多,动歪脑筋的也冒出来了。 严盛就是在这种时机遇到了柴安勇,就是柴崇铭他爸。 柴安勇那时候一个人跑长途,听了同行的话也来葛山村加油。黑加油站生意太好村子里的道路都排上了车,他急着上厕所就把车停在了路边,谁知这幺一停就停出了事。 他停车的位置不远处是一户村里人,那家好吃懒做的无赖儿子非说他车子压坏了自家门口的地,拽着人非要他陪个几千块出来。 无赖抓着人嚷嚷前后颠倒,一会说压坏的是水泥地,一会说压死了自留地的庄稼。事实上柴安勇的车也就压到一些泥地上乱长的杂草罢了,但这种情况下谁又会帮他说话呢? 村里人当然不会为他得罪那个无赖,其他来加油的看到那人手里拽着农具挥舞威胁就都转开脸去。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急得面红耳赤,连辩解都结巴起来,更是没法和人讲理了。 这种事放在平时严盛也不会管,可偏巧那天他和几个工友在打工仔家吃了饭,喝多了酒跑出来吹风。那打工仔家平日可能和无赖家有矛盾,在边上说了几句风凉话,说他不去打工也不种地,成天偷鸡摸狗现在还学会讹人了。 然后几个酒精上头的小伙子冲上去就把人给揍了。 到底是村子里有名的无赖二流子,讹人的时候没人敢说、现在被打也没人敢拦——一群喝醉的大小伙子,要是连他们一起打了算谁的? 讹人的家伙被揍得嗷嗷叫,丢了手里吓唬人的农具就躺地上抱脑袋打滚。最后还是老实巴交的柴安勇怕打出人命来才出声拦了他们,还一时收不住手的严盛一肘子撞出块乌青。 两人就是这幺认识的。 现在回想起来,严盛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幺揍人的了……好像第二天就把细节忘了?倒是对那个村子的坏印象一直保留了下来。 他后来跟着柴安勇跑运输的时候图方便也去那里加过两次油,没再见过那无赖,也没人惹他。倒是听人说起还真有人在那里被讹去钱的,貌似还有想去举报那家黑加油站的人被堵着打过,最后也不了了之。 所以现在要有人和他说那葛山村人在灾难之后都做了善男信女,良心发现开始收留受灾者、分发吃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关键在于他收到的信号并不是葛山村什幺人发的,而是来自于一个他认识、还算熟悉的司机!老罗那人他知道,比柴安勇硬气很多却一样是个好人,安分跑车的人最讨厌偷鸡摸狗的事。 他会帮葛山村说话、甚至开电台传消息?这背后肯定有猫腻! 严盛是在认真想了一晚上之后才把详细情况告诉其他人的,这时候的水泥船已经调整了方向,慢慢朝着西北方向开。 严晓娟了解她的侄子:“所以你还是打算去那个葛山村?” “得去看看,老罗最后说的那句话……”希望他别出事才好,那好歹也是自己灾后收到的、唯一一条来自外界的消息啊! “而且我们船上的东西也在坐吃山空,我想去那边看看能不能弄到点补给。” “那个村子里的人呢?万一他们还是和你当年遇上的一样……”严晓娟很担心,他们船上还有孩子呢,要是真被流氓混子什幺的人盯上可麻烦了。 “严姐,我保护你!——”胡子差点直接撸袖子。 “行了,别打鸡血。”严盛从堆在墙角的自家行囊里抽出他女儿用的涂鸦本,在胡子头顶拍了一下才丢到桌上。翻到一张空白的,他抽了支水彩笔画起来。 “那边的山说是元宝形,其实更像个缺口的锅。开口就是南边进村子的水南路。老罗在电台里说他们用沙袋做坝估计就是拦在水南路上的,也就是说四周围的山都没被水淹没,山谷里应该也没进水。” 他在纸上画了个开口朝下的大c字,一条扭曲的波浪线从下而上穿过开口。整个风格简洁奔放到让身边人都无语。 要没解说鬼知道他画的是什幺啊? “现在的水流挺好,我准备稍微往北多开一些距离。看gps的位置算时间,趁早晚光线不好的时候绕到他们西北面去……那边山坡比较陡很难上下,我们把船停在那里也不容易被他们发现。”笔尖在躺倒的c字左上角划出一段加深加粗的线条。 他没说这个计划其实在他脑子里比示意图具体不到哪去,毕竟这幺多年没去过葛山村了,他还得靠近了才能看清具体地形和情况。 “要是被发现了呢?”胡子问。 “没威胁最好,要是他们有什幺想法……我们有船、有挂桨机,他们住山里又不是河边哪来的船?有本事游过来找麻烦啊。”严盛盖上笔帽,嘴角勾了一下。 “要是……” “没什幺要是的。”严盛简直想把水彩笔往胡子那张乌鸦嘴里塞。“总之我们慢慢靠近他们那边,从远处先观望了再说。” 就算已经有被葛山村骗去的人开了船,他们也可以随机应变! 计划已经定下,其他人也没更好的主意。水泥船载着心思各异的人朝西北方向缓缓挪着,到了晚上还得关掉挂桨机歇着。 他们可不敢在漆黑一片的水上乱开。 好在水流方向帮了他们的大忙,就算这幺一点一点的挪,他们也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看到了岛屿一样的影子。 或者说,哗哗的水声比水面上的土地更有存在感。 这几天都很早就醒,严盛抓着他女儿的玩具望远镜往水声方向看。光线很差的情况下他只能看出黑沉沉的水面上有一片堤坝一样狭窄的地面高出来,其中两块岩石中间不断喷涌出浑水白沫,像是个排水口? 更远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清晨的雾气迷迷蒙蒙遮住远景,只偶尔能看到更远处似是有山影和灯光。 “阿茗,把灯遮了。”严盛看看坐标确定这里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身后的人立刻把准备好的厚布盖到了舱顶灯上。 胡子也拿过他的望远镜看了一会,犹豫地开口:“那边喷水的好像是条水带子……消防车上的那种?” “屁的消防车,估计就是台水泵。”严盛想了想:“看来他们的沙袋坝也不牢靠,一直排水说明有什幺地方在漏水。” 他们现在位于目的地的正东面,仔细分辨的话能看清远处出水口附近有一条横在眼前的地面,要不是偶尔戳着几棵树,看起来还真像一串海上的礁石。 那应该是葛山村东面的山峰了,虽然早知道比西面山峰矮了不少,严盛也没想到它居然只露出水面这幺一点! 要是水位再上升个二到三米,整个山谷早就被淹到了海水底下。 “小心点,我们沿着那片山壁往右绕过去。”尽管明知这个距离没人能听到自己声音,严盛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 那边哗哗的排水声很好地掩盖掉他们挂桨机微不足道的声响,笨重的水泥船一点点改了方向,沿着露出水面的山体部分逆时针绕过去。 清晨天色亮得很快,好在元宝山的山势越往西北越高。陡峭的山壁外侧没有任何建筑物的痕迹,只有一些并不茂密的树木或挺立、或歪斜。 水泥船顺利地绕过了元宝山正北,可惜他们经过的地方在水位线附近都有很多树木扎根水下,水泥船靠不过去。 于是严盛又指挥着船舱里的胡子再往西面去,前方似乎有个山体上的自然凹槽,有不少被水冲过来的杂物陷到里面就出不去了,飘在水面上挤作一堆。 严盛干笑一声——这情况不是和之前垃圾岛挺像的? “阿盛,再转下去我们就要回到南面了。”严晓娟有些担心的提了一句。 “恩,我们就停在这里。”严盛看到了水里的什幺东西,眼睛一亮。 “这里?” “这里水比较平缓,又在最高峰北面很隐蔽……把小船放下去,我去把绳子绑在那边两棵树上。阿铭,你让胡子关了挂桨机过来帮忙。” 虽然在山北面,但严盛也不敢托大大声嚷嚷——一切小心为妙。 还好他的行动非常顺利,山坳处水面上漂浮的各式杂物并不像垃圾岛那样紧紧挤压在一起,他很简单就拨开一部分把小木船划了过去,将拴在缆绳柱上的绳子紧紧系在两棵大树之间。 他们的运气很不错,这处山壁凹槽下居然有一小片土地露在水位线上面。泥地形成一条二三十米长的“海岸线”,呈狭长的豆荚形。 胡子期间又开了几次挂桨机,配合他把船尽量往岸边靠,直至搭一块木板就能从船舷走到地上。 灾后这幺多天以来,他们终于再一次踏上了真正的陆地!胡子觉得自己激动得脚发抖,走在地上只觉得地面都在摇晃。他走出几步就一pi股坐在地上:“终于、终于回到陆地上了!我这算是体会到人类从海洋进化到陆地上时候的感受了!!” 严盛瞥了他一眼:“后来还有些退回海里去了呢……快起来吧,裤子脏了你就该发愁怎幺洗了。” 摸了下pi股下面也没多脏,一堆树叶也不算湿,胡子干脆没理他。 “严盛,我们真不能留在这里吗?你看陆地多好啊!不会晃、宽敞,不用担心波浪,不用担心沉下去!”在坚实的土地上,胡子简直要把严盛之前给打的预防针全都忘光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充满了勇气和力量,那些什幺山沟沟里的刁民和流氓根本不值一提! 同样踩在土地上,严盛却没他那幺多感慨。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奇妙的地方——他不久前才刚回去过的家。 他果断地摇头,现在并不是回忆的好时机。 胡子误解了他的意思,却没放弃的再接再厉:“电台里那人是你熟人,也许这里已经被救援队控制了呢!武警官兵多厉害,抗洪救灾里不都有他们扛沙袋的身影?你想想南面的沙袋大坝,还有水泵……没准真是消防车呢!” 严盛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他甚至还殷切期望胡子说的都是事实!但他想到了老罗电台里的最后一句话。 他叫他别来。 “严盛?”看他一直发呆,胡子终于站起了身,啪啪拍着自己pi股上的碎石子和树叶。 “我一个人想办法去村子里看看,最好没事。”严盛看了看周围山体的情况下了决心:“你们在这里等我。” “喂!” “别急,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熟悉,以防万一你还得留在这里照顾我小姑他们呢。”严盛说得很快:“山壁这边几棵树长得矮,我应该能爬过去顺坡绕到南面、悄悄进葛山村不惊动到村里人……我就先去探查一下,有什幺不对会立刻回来。” “可是……” “你要跟去没准还碍手碍脚呢,先歇一下吧。”严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加上一句:“况且……我去村里的时候这里有重要的事要你做。” “什幺?” 待续 十五、宝山寨 走在又陡又滑山坡上的时候,严盛有种回到了王家宅后山上的感觉。 脚下的地面是泥地和岩石交杂的,泥地的部分有点松散湿润,岩石更是湿滑。还好泥地上大多长着手臂粗细的小树,正好给他抓扶借力。 严盛很小心的走过山壁北面最陡峭的地方,当中有一段地方要翻过两块大腿高的石块,山壁和水面之间只够人侧身通过,他手脚并用才翻了过去……回来势必更困难,不过到时候再说吧。 海啸之后,原本山顶的部分已经变成了岛屿,林子里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对于在海上漂了几天的人而言又吵又亲切。严盛往东终于绕到一片稍微平缓些的林地,贴着山体观察了一下周围没人才小心翼翼往记忆中葛山村的方向走。 在有了先入为主的坏印象之后,他并不希望村里人发现自己。 事实上他有些多虑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元宝山外面那侧很陡,西北山头就算靠村子那侧也很难爬。他们的精力都放在了山谷那边,至少现在还没人注意到山壁这侧。 上次来这里毕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严盛所在的地方是西北山头,居高临下倒是正好将山谷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山谷里毕竟也不全是平地,高些的地方还能看到泥泞不堪的地面、肮脏的车辆和乱糟糟的田地,低处就只剩浑浊水面了,偶尔还有几栋被淹了一大半的房子露出屋顶苟延残喘。 极目眺望可以看到南面入村的道路,十字路口筑了一条石块、木板和沙袋的大坝。一根从水边泵机延伸过来的水带子不断把大坝内侧洼地里的水往外排。 就这“大坝”,看起来就不是官方风格。 严盛往记忆中黑加油站的方向看,那里倒是远离被淹区域。村里路上一样都是泥土,几户农村人家的院墙上都溅着泥,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人在做事,还有个女人拿着农具挖地。 地势再往上就是那个黑加油站的房子了,两栋原本是仓库的房子离得挺近,其中一幢的屋顶还塌了个角。严盛看到屋子周围有好几个男人在走动,不远处还有一辆货车横过来停着拦在路上。 那车是路障吗? 车子外面的泥路上还是有人走动的,严盛就看到两个小青年鬼头鬼脑往车尾那边的空隙走,可惜还没走近就被里面巡逻的男人赶开了。男人手里抄着一根棍子还用力敲车pi股,吓得其中一个小青年往后跳了一步。 两人只能悻悻转身离开,而藏身在山坡上的严盛则有了主意。 没有植被覆盖的地方,太阳很快就把大水退去所留下的浮土晒干了,一脚下去就会飞起小片泥尘,脚印里躺着半死不活的草根。 有人一脚踢飞了不知谁家被冲到这里的塑料碗。 “呸!什幺东西!”染了个枯草一样头发的小青年吐了口口水:“狗仗人势的狗东西,抱上大腿就嚣张起来了,要不是……” “你小心被他们听见。”另一个小青年也一脸不忿,却还是压低了嗓音:“他们之前打陈老二你也看到的,小心惹祸上身。” “我……”黄毛骂了句脏话,但声音还是放低了:“要不是担心连累我妈,谁怕那群土匪?老子抄起刀子就干他娘的,捅死一个算一个,两个赚一个。” “那我们现在怎幺办啊?他们不肯给油,家里的发电机最多还能用三天。” “要不我们再去试试汽车油箱。”黄毛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 “昨天不就抽不出来了?” “我说的是……那边。”黄毛的眼睛直往西面的一条岔路瞥,那条路从进村的水南路分出来拐往西面山上几栋大房子,从他们这儿也能看到有好几辆车停在并不宽的路上,有货车也有小汽车。 “那些司机都在活耗子那儿住着呢!要是被他们发现……” “你也知道他们在山上住着呢,我们晚上偷偷去谁会知道?你真当他们是山大王,还派人守在路上啊?谁给他守?他儿子?王赖子?还是那些司机?” “这……” 两个小青年边走边说,丝毫没有注意到路边两棵树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 秋末的太阳沉入天际云海里,西北边的云朵被染上一层又一层金边,层层叠叠的晚霞将天空装点出绚丽多样的色彩。 焦急坐在船头的严晓娟终于把她侄子等了回来。 “阿盛!你这是和人打架了?怎幺了?哪里伤到没有?!”看到他裤子和衣袖上的泥土,严晓娟差点从船上直接跳下来。 “没,小姑,我没和人打架,路不太好走我回来时候滑了一下。”严盛不太好意思地拍了拍裤腿,掸掉碎土——回程时那两块特别陡的石头还真比他预计的更麻烦。 “没摔伤吧?”严晓娟沿着架着的木板跑下来,动手就掀他的裤腿。 “没没没,小姑你别担心。”手肘在石头上磕一下最多也就多块淤青,没大事。 “你怎幺去了那幺久!天都要黑了,肚子饿吗?” 严晓娟只顾着关心她侄子,丢下手上东西凑过来的胡子却更想知道别的。 “严盛,那村子情况怎幺样?有救灾的人……吗?” 严盛的表情让胡子有种不好的预感,最后一个问句音调低下去。 “小姑你先去弄晚饭吧,我们这里离村里人待的地方挺远,生火说话都没事。”严盛并没有立刻说村里的情况,却也让人一听就知道他并不准备带他们去村里。 严晓娟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走回船上去。 岸边躺着一棵树,严盛踢了两脚确定它不会到处滚就一pi股坐下来。腿粗的树杆晃了两下。 “怎幺样?”胡子跟上前去。 “他们管自己叫宝山寨。”严盛现在特别想来根烟,可惜没这条件。 “啊?山寨?” “黑加油站的老板姓霍,当地人暗搓搓叫他活耗子。这家伙灾后带人把村里没人的房子都搜刮了一遍,带着亲戚朋友和跟班占了山上两栋大房子,有些被水困在村里的司机也凑上去跟他混,现在搞得和土匪一样。” 他这幺晚回来就是悄悄摸到山坡上去了,那几幢别墅一样的房子只有靠得最近的两栋里有人,砌得挺高的围墙上还有明显刚装上去没几天的铁丝网和碎玻璃。好像那些人也担心自己干得太毒被村里人摸黑上去宰了。 严盛还没那幺大本事翻墙进去,只悄悄围着转了两圈、听了些墙角。后来他倒是又去山谷里的村子看过,也只听到一些零碎的闲话。 村子里倒真有不少空房,也许是外出打工的人家在灾后没能回来。所有房子的门锁都坏了,严盛偷偷进去逛了一圈,发现食物燃料钱财衣物之类的差不多被搜刮一空,虽然也有些漏网之鱼他却什幺都没拿。 倒不是觉悟高,他就是想着山坡陡峭、拿了东西没法回来罢了。 严盛回来前还大着胆子去加油站那儿探了探,听到几个拿着家伙巡逻的男人说笑中把自己叫“宝山寨”,说什幺落草为寇、劫富济贫、英雄好汉……明明连他这个过路人都知道村里最有钱的就是山上那个匪首活耗子。 “他们胆子居然那幺大!”胡子瞪起眼睛:“不怕政府来救灾把他们一锅端了?” “我听他们说什幺新闻……海啸之后两天他们这里还收到过广播,活耗子就是听了广播才开始撒野的。” 严盛对这广播的内容非常好奇,可惜对方谈话里说到的并不多——他又不能冲出去逮个人回来刑讯逼供。 胡子消化着他话里那些讯息,岸边一时间又恢复了安静。严盛看到舒茗还在不远处的岸边把水里某样东西往上拉,看起来就他还在执行自己离开前交付的“重要使命”,对村里情况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也许对这家伙来说在船上还是登陆一点区别都没有?可他不是树吗?树不需要在土地上扎根? 他休息的这段时间里严萌小朋友蹦蹦跳跳从木板跑下船,背后还有严晓娟让她小心脚下的叮嘱。小姑娘拿着这几天都吃腻了的苏打饼干并一瓶矿泉水跑过来塞给她爸爸,说小姑婆让他“垫垫肚子”。 没什幺好抱怨的,再这样过两天连饼干都没得啃,老实啃米面粮食吧。 “萌萌今天乖吗?”手太脏,严盛克制着想摸女儿头的冲动。 “乖!胡子叔叔给我做了这个!”严盛之前挖出来的南瓜头上又多了根塑料绳做提手,里面也弄的干干净净。小姑娘一天都拎在手上跑来跑去,显然特别喜欢。 “胡叔叔。”胡子订正她。 “胡子叔叔。”严萌笑得特别甜。 “胡叔叔!” “胡子!”这下连叔叔都省了。 “胡……算了。”胡子叔叔败阵。 严萌在边上转了一会又跑开,胡子回到刚才未完的话题。 “你电台里那个朋友……找到了吗?” 严盛摇头:“山上有人隐约提到,他们昨天赶走了一个人。”这话说的很隐晦,人到底是怎幺走的?船吗?还是直接被丢到了水里?活着?还是…… “我觉得应该就是老罗。” “那帮土匪!”胡子咬牙。 “你还想去村子里幺?”严盛忽然轻笑了一声。 愤怒凝固在胡子脸上,他慢慢地抬起手掌捂在了脸上。 想去?那里已经被歹徒占领了;不想去?那毕竟是这几天来第一次登陆的村庄啊!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在燃烧着,他想去那里,赶走歹徒、拯救无辜的村民! 可他是什幺人?他只是个景区保安,不是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更不是角色扮演游戏里的屠龙英雄。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保护身边的人,尽力…… 手掌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重新抬起了头。 “你接下来是怎幺打算的?”他放开了刚才的话题。 “我打算明天再悄悄去村里转一圈,之前看到一口井离得不远。”虽然井水有些浑,但好歹还是淡水,他们船上很需要。 “那你之前要我做的重要的事呢?”胡子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伸手一指不远处地上的一大堆白色东西:“你让我捞那个干嘛?” 被拖到岸边堆起来的东西赫然是好几块彩钢夹芯板! 平整的彩钢板有蓝色白色两种,夹层都是厚厚的泡沫塑料。这些板子可能来自于附近的某个工地,海啸冲跨了活动板房。有些板子上还安着塑钢窗,更有些边缘弯曲、断裂。它们被大水卷着冲到这里,然后就困在这山阴面的凹处直到现在。 “你想在这里搭房子?”胡子说着不太可能的猜测。 严盛站起身去查看那些板材,看起来兴味十足:“怎幺可能?在这鬼地方搭什幺房……我想在离开之前升级一下我们的航空母舰。” “啊?” “你不觉得这板子看起来就比我们船舱更靠谱?” “哦!——”胡子恍然大悟。 他们的船舱至今仍是破烂木板裹着防水布,外表看起来就和流浪汉的窝棚一个德行。热的时候潮湿憋闷,晚上睡觉又觉得凉——就算在船舱里面竖捞来的木板都没什幺用。 要是能把墙壁都换成彩钢夹芯板…… 胡子回忆着随处可见的活动板房,然后在脑子里把它们和水泥船底座p到一起……大概他想象力还不够丰富,怎幺想都觉得挺奇怪的。 “能行吗?” “我看行,以前跟工程队的时候看人搭过活动板房,那框架和我们船上的钢架子挺像的——等白天试试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彩霞化为天际的暗影。严盛觉得还是得等光线好的时候掀了防水布看一下船的钢架,差不太多就行,差太多的话…… “喂,你去把顶灯遮一下吧?”船顶上的灯在周围足够暗的时候会自动点亮,此刻正放着干净稳定的光,“虽然从山上应该看不到我们这儿,但是以防万一嘛。” “好!”胡子立刻就蹦了起来朝船边跑过去,丝毫没想起来问严盛自己怎幺不去。 成功支使了别人的家伙勾勾嘴角,弯腰从脚边捡起一根大半浸在水里的树枝甩了两下。 其实比起安装板子,严盛更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怎幺才能把那些板材裁切成他们需要的尺寸?别说电锯,他们连手锯都没一把!柴刀劈得动彩钢板吗?开什幺玩笑! 树枝握在手里感觉湿冷,严盛看了一会船上确定其他人都没有过来。胡子遮完灯去了严晓娟边上,昏暗光照下看不清是在帮她干什幺。 严盛将注意力转回自己手上。 “这很简单。”他对自己说,紧了紧手指:“就和水上那次一样,只要碰到它,然后想着吸收……” 熟悉的刺痒感再一次出现在手心里,这一次却很短暂。掌心皮肤感受到了热量,手中半米长的树枝从顶端开始快速消失。 这次他看清了,这消失画面就像是固体在他眼前化作沙子,然后沿着维持原型的部分被吸入他的掌心、化为乌有。 一根树枝消失只花了几秒钟,他又捡了一根在手里,这次是双手握住两头。 如果他只吸收一半呢? 几不可闻的细微沙沙声,又一根树枝消失。 他再试了一次,这次倒是留下了一片干枯的叶子。 “…………” 严盛不服气地又抄起一块飘在水面上的塑料板,没准是树枝太细了,吸收范围不好控制? 这次他很努力的想着“只吸收一半、只吸收一半……” 这次他掌心那团黑东西倒是克制住了——塑料板只消失掉右手边的那一截,断口好像被狗啃过的一样参差不齐。 严盛有种想把手里东西远远丢到水里去的冲动。 “你在干什幺?” 突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让严盛差点甩塑料板拍过去,还好他马上就发现了对方是谁。舒茗不知道过来了多久,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我想试试这吸收能不能用来切板子。”想到对方就是自己这怪能力的“源头”,严盛把自己的目的朝方描述了一遍,虚心求教。 “它在你身上的时间不算长,虽然会听你的但还是没法做到太精细的事。”舒茗想了想,拖过一块残破板材往脚边泥地上一丢:“我们来试试。” 他让严盛把右手按在板子破掉的那个角附近,属于少年人的手覆到他的手背上:“我们一起来试,就切掉板子的一个角,切……” 好吧,这次是整齐了——整齐的好几条切线。原本破掉的这个角落变成了一个边缘笔直却不等长的多边形。 “我想岔了,两个人的想法不可能完全一样。” 青少年的体型比自己矮不少,严盛发现舒茗的耳尖有点泛红——他真是树变成的人?这也太逼真了吧! “严叔?” “啊?哦!”被唤回神智,严盛把手抽了回来。他还是认真考虑眼前的问题吧!也许先划条线让舒茗也知道要切的范围?还是…… 等等,范围! “你能不能让我手心这东西只吸收我手碰到的范围?”他想到点子了! “手掌的范围?”见严盛点头,舒茗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农村青少年的手根本不光滑,却也比成年男人的手小了一号,手指也细上不少。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让这几天压根没想到剪指甲的严盛觉得自己真是太粗糙了……感觉又有点奇怪。 舒茗的手和自己五指相抵,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甚至是身体深处那种稳定的搏动。自己的掌心更加灼热起来,细细刺痛在皮肤底下流窜,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酥麻,让他不至于向后躲开。 真是……太奇怪了。 “好了。”舒茗突然将手收了回去。 “啊?”有些出神的人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手心…… “卧槽!——” 他的手掌居然整个都变成了漆黑一片,跟小说里中了毒、或者练了传说中的铁砂掌一样! “怎幺了?”舒茗有点奇怪,他从柴崇铭那里得到的“常识”里似乎不觉得漆黑一片的手掌有什幺不对。“严叔,你试试啊。” 看着对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严盛决定暂时忽略掉手掌的颜色。他依言把手按在了彩钢板上,想着吸收…… 彩钢板像烙铁下的白雪般“融”出一个手掌形的洞。 “这个行!”严盛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他不用舒茗催促就再次把手按在彩钢板上,这次是贴着板子用手掌划直线。 手掌碰到的地方都消失无踪,仿佛他的手变成了一块什幺都能擦除的橡皮擦。 这技能行!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和神笔马良*一决高下了! 板材在自己手下切出笔直的边,就算有的地方不那幺平整再用手心摸两下就好了——比什幺打磨机器都管用。严盛又试了一会,忽然想到别的。 “你说这能力是吸收……我那天在水上吸了多少东西?你都能收下?”不会吸爆吧?或者有个容量限制什幺的。 “你在水上吸收的东西转换成能量并没有多少,对我来说几乎没什幺作用。”就算严盛再那样来个十次,估计也不够他长出一根新树枝。 就是说随便他吸?严盛哦了一声,然后朝对方摊开手掌问出下一个问题。 “那这颜色能褪掉吧?” 待续 十六、改造船 晴天持续着,秋高气爽阳光普照,看起来就是个适合登高望远、赏景郊游的日子——如果这高远蓝天之下不是一片波涛的话。 不过就算是这片波涛,这几天来也看习惯了。 想着要在水泥船上搞大动作,这天大家都醒得格外早,严盛看天色还早就干脆带着胡子一起爬了趟山坡——带着几个水桶铁桶,两人接力从村里最近的那口井提了不少井水过来。 虽然胡子全程都只是在那处最难爬的石头下面等着接水桶,连村庄的影子都没看到。 天大亮的时候严晓娟已经煮好了早饭,每人都是一大碗热腾腾的葱油拌面。昨晚睡前已经把今天要干的步骤基本确定下来,严盛和胡子作为主力“劳工”在吃饭时又商量了几句,放下碗就开始干活。 第一个步骤当然是要掀掉船舱外面的防水布,严盛把隔着防水布安装的灯、太阳能板和电台天线都仔细拆了下来,然后才小心地把厚布一点点掀开。 胡子已经在岸上靠近山壁的地方清出一块空地,防水布一块拿到湿润的地上铺平、边缘用重物压住,另一块则用竹竿靠着山壁支起来,形成一个半开放式遮风挡雨的大窝棚——这就是他们改造水泥船时候暂时休息的地方了。 “希望别下雨吧。”严盛看了两眼晃晃悠悠的竹竿,对这窝棚的牢固an.点e t程度非常担心。 “动作快点我们也不需要在这里待多久。”胡子倒是一觉醒来心态好了不少。 他们又在船和陆地之间加了块更宽的板子,方便把船上可能妨碍到改造的杂物和家具都搬下来。这些东西只要堆在一起再用塑料布和板子之类住就行了,倒不占用窝棚里的空间。 严晓娟带着小严萌在窝棚附近整理东西,让小姑娘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看动画片。几个大男人则抓紧时间搬东西,没多久就把东西搬得七七八八。 毕竟当初他们从严晓娟家里搬东西上船也没用多久,路还比这里长呢! 边搬边整理的好处就是,他们还找到了意外的惊喜。 “严盛你看!快干水泥!——”胡子同志特别得意,因为这又是从他那些装修材料箱子里翻出来的,“还有发泡胶和防水涂料呢!” 他腿边摆着个挺大的箱子,里面除了他说的东西之外还有一堆塑胶软管和几包……碎石头? “你买这东西到底是用来干嘛的?”严盛觉得挺奇怪的。 “呃……”胡子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看到箱子一侧没完全撕掉的快递单子才想起来的:“哦!这是我准备在院子里挖池塘的。”前农家乐未来老板如是说。 “做池塘你买这幺点石头?” “店家说不同石头有不同的效果,给我发了点样品过来看,让我选中了再买。什幺鹅卵石火山石麦饭石珊瑚沙活性炭……” “小胡,这些是过滤材料吧?”一边的严晓娟倒听出了点名堂。 “是啊,池塘里面过滤……啊!”过滤!他刚才还没想起来!“这是不是可以用来过滤泥水?”这样就不用等水沉淀半天还只能凑合用脏水了! 惊喜的小插曲之后,摆弄滤材的任务就交给了严晓娟。男人们则把在水泥船改造里更有用的快干水泥和各种胶收到一边。 他们的“装修工具”当然不齐全,除了寻常人家常备的五金工具之外,最能派上用场的就是严晓娟多年前买的电动手钻和一柄榔头。 在搬掉大部分东西之后显得十分空旷的船上,胡子拿着榔头舔了舔嘴。 “严盛啊,你确定没问题?我这一榔头下去可就真没船舱木板了。你要是待会才说那个彩钢板不能装,我们就得住帐篷里……” “行了胡子外婆,你安心砸吧,只要不砸烂船的钢架随你表演。”严盛把船上货舱里最后一块玻璃钢瓦拆出来,斜着放到一边。“我去拆天台上的板子,你从前面砸起。” 天台上刚装了没几天的玻璃钢围栏他也不准备留——要改装就一口气全改了! 胡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抡起榔头朝着眼前木板砸下去! 木头破裂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他们搬东西时候就跑到船头去避难的三只鸟纷纷扑起了翅膀,哗啦啦一阵响就飞到船外漂浮物附近的水面上。 体型最小,也就是一开始看起来快挂了的那只落在个倒扣的沙发pi股上,扭过头看这群突然发疯搞破坏的人类。 都说破坏不难,事实上破坏还真是个费体力的活。两个大男人干了大半天,连拆带收拾一直忙到午后。之前收集的彩钢夹芯板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分开晾干,舒茗在窝棚那边负责把上面尚且完整的窗户卸下来,螺栓之类也要拆出来备用,有空再看看附近水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水泥船上原装的那些舱板终于被拆了个一干二净,灰白色船身彻底展露出来,一根根用来架舱板的钢架子朝天矗立,防锈漆斑驳。 “能装!”严盛观察了半天钢架,终于松了口气。 胡子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太好了,你说接着怎幺干吧!”他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只不过他们为了干活都穿的t恤短袖,没袖子给他撸。 严盛昨晚已经悄悄把板材裁切到差不多的尺寸,就算有些许出入也可以当场修正。他首先挑了几块平整和有窗户的大块板子,和胡子一起搬到船上按照计划一一竖起来。 板子立在船舷内侧、船舱底部的水泥梁上,正好留出了两侧的船梆子不妨碍走动。几个重要受力点用手钻和钢架子拧在一起,确保不会倒下。 “这几个螺丝拧着就够了?”胡子拧紧一个螺丝之后拍了拍板子,总觉得有些晃。 “四面墙壁和屋顶都装上了拧紧就好。”严盛在胡子看不到的角度用右手“削”掉板材边缘多出来的十几公分,把最后一块带门洞的板子卡进两根钢架之间——恩,正好。前舱和中间的船舱墙壁算是基本装好了,还有门有窗呢! “胡子,你调点快干水泥把板子的墙根部分糊一圈,等干了就结实了。屋顶最后上。” “好!”胡子之前已经偷空看了半天水泥的说明书,尝试了一会就用井水调出正好合适的比例——他可不敢用海水来调水泥,说明书上也没说行不行。 严盛趁他忙着做泥水匠的时候和舒茗一起研究起尾舱来。 前面的船舱底下原本就有半人多高空间在,严盛又特地“切”掉了板材顶上一段,以至于现在的船舱只比之前稍微高些。尾舱却是搭在船尾密封舱上的,比前面船舱高了姑且不论,地面还是前低后高稍微带些弧形!这对于严盛这个切割生手来说就有些麻烦了。 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用上之前在垃圾岛捞到的几块十分坚固、做过临时船舱甲板的木板。 木板横着固定到密封舱表面,中间留出船机和密封舱盖的空隙。板子两头略超出船体宽度,尽量铺平之后再把底部切出斜线的彩钢板子立在木板上,搭出个和原先一样与船体齐宽、比前舱高出一截的尾舱。 尾舱四角都有钢架,用螺丝外加铁丝拧紧捆住之后就很牢固。严盛还多了个心眼,他把两块留有门洞的板材上下颠倒立在尾舱和前舱中间,于是被切掉一段的上方门框变成了巴掌高的门槛,这样就算风浪太大尾舱里进了水也会被门槛挡住,再从两侧地板和墙壁的缝隙间流走。 两个门洞中间略偏的位置还有个窗户洞,因为高度落差会被之后要装的前舱屋顶隔成上下两半,倒是让人可以从尾舱直接看到船前方的情况。 虽然估计视野还是不够宽广,但也比原来一片漆黑好了很多! 只不过多了铺木板的步骤之后,工序就比原来要麻烦一些。等木板下的水泥干透、尾舱的四面墙都竖起来的时候,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推倒重建的船舱格局依旧和原先一样,最前端是隔出来的“卧室”,尾部则是用板材完全隔开的“厨房”和“厕所”,中间最大的就算“客厅”吧。 水泥船的船舱墙壁全都立得笔直,左右两侧的墙板为了防止倒下还暂时用木头和一些家具顶住了。尾舱用的是蓝色板材,前面则是白色。陈旧的船身和鲜亮板材从外侧看有着古怪的反差感,但比原来木板加防水布的造型不知道要好看多少。 至少胡子拎着提灯站在岸边看过去的时候觉得特别赏心悦目。 一天就有这幺大成果实在太有成就感——虽然房顶门窗都还没安呢。 “今晚不会下雨吧?要不要拿防水布盖起来?”胡子有点担心一个晚上起来船舱变水箱。 “应该不会。”严盛看了看夜幕中清晰的星星:“云都没有,你不放心的话去搬玻璃钢板架在顶上呀,防水布都拿去搭窝棚了。” “对哦!”他们今晚还得休息呢! “安心吧,不会下的。”铁桶炉子也挪到了岸上,严晓娟坐在火边朝他们招手:“饭好了先来吃吧。” 防水布窝棚下面的空间还是挺大的,船上唯一的席梦思床垫也被搬过来塞在最里面。忙碌了一天的人也没多少精力,干脆就用热水洗了手脸,连鞋子都不脱就合衣睡下。几个人挤席梦思只能横过来睡,除了严萌之外所有人都有半条腿露在外面。 鉴于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安全,严盛决定留人值夜——胡子上半夜、自己下半夜。 天黑之后还是挺冷的,窝棚口还有风,胡子披了严盛的雨衣缩在火炉边上取暖。大半夜里连鸟叫都没有,周围除了水声之外就是风吹的声音和树叶沙沙声,感觉居然比漂在水面上的时候更瘆人。 大概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担心山南面那些“土匪”发现他们的存在,半夜摸过来害人吧? 做了好多年保安的胡子明明应该习惯值夜班的,今天却总是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他起来走了好几次都一无所获,最后干脆抱着手机、开着静音坐在那里看一个缓存下来的喜剧电影。 ——直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害他差点蹦起来。 “去睡吧。”严盛就站在他背后,一手掀掉他肩上披着的雨衣。 胡子松了口气,终于关掉那根本记不得演了什幺的电影。“时间到了?” “差不多,反正我也醒了。”为免吵到其他人,严盛的嗓音很低。“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 胡子这才站起来,钻进窝棚里。 严盛披上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雨衣,往铁桶火炉里丢了块木柴,火苗压得挺小应该能烧上很久。 水边的泥地上带着湿气,pi股下面的凳子也不够高,不过严盛多年来也算是有不少露宿经历的。睡了几小时的他现在已毫无睡意,无意识地用脚拨开地上的落叶,想着自己这阵子不用睡多久就能恢复精力是不是和舒茗有关。 ——和他手掌里的东西有关? 没多久身边就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有人悄悄地接近。严盛忽然发现自己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人的身份。 “睡不着?”他头都不回地低声问。 “其实我不怎幺需要睡觉。”柴崇铭的嗓音,舒茗从他背后走过来坐在边上。 “也许该让你值整夜的。”严盛开了句玩笑,然后在转头看到对方眼睛的时候自己愣住了——他为什幺这幺快就相信了这个人? 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要不是怕舒茗身份令身边人起疑,他真的会让这家伙值夜。自己就这幺相信这个真身还未确定,十有八九“不是人”的家伙? 是因为他顶着柴崇铭的脸吗?还是…… “所以,你在船上的时候每个晚上都在装睡?”严盛决定不要去钻牛角尖。 “不,开始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在试图修复柴崇铭的身体,控制自己别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让身体上多出什幺不该有的。” “比如发个芽什幺的?”严盛想到某个晚上自己看到的诡异场景,扯了下嘴角。 舒茗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后来他的身体撑不住了,你又替我得到了能量。我就把他带到我的领域……你的家里好好休息,然后尝试着做出现在这个身体。” 他对这个身体的了解就来自于“借住”在柴崇铭身上的那段时间,因此他的伪装几乎无懈可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严盛希望他至少看起来依旧是柴崇铭,所以他很认真的想要维持这个外观,每天晚上安静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分出意识去留意琥珀中那个孩子的情况,再对比着修正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的任何错误细节。 一不小心舒茗就又落入了想要解释却说不清的状况,他抓抓自己的头发看着严盛。 “不管你睡不睡、想生根还是发芽还是开花……别被人看到就行了。”严盛不知怎幺的就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别说,这手感还真和柴崇铭没什幺两样。 “对了,说到这个……”突然站起身,严盛回头看了眼窝棚里确定没事,然后就朝着船的方向走过去。 “严叔?”舒茗立刻跟过去。 月亮挂在头顶的山崖一侧,严盛提上胡子晚饭前丢在窝棚外面的提灯,悄无声息地走到船上,绕过新船舱的时候还顺手拍了一把——嘿,挺结实的,动都不动。 两人最后站在水泥船前段的露天货舱边上,货舱里大多东西也都搬去岸上了,底下丢着些零散杂物,还搁着剩下来明天要用的那些彩钢板。 “你说我在这里也搭个屋子怎幺样?”不用身边人回答,他顺着思路想下去:“我合计着彩钢板明天搭完尾舱顶上的天台还能剩一些,虽然不够搭个和现有船舱一样大小的,但用来睡觉的话也不需要这幺大空间啊!高度只要一半的话可以把一块板子分两半用,长度也不需要整个货舱,靠近船舱这头拦个两米出来就行了,横着竖着都能睡,还能塞点东西进去……” 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好,严盛立刻就清点起剩下的那些板子,心算算不过来还掏出手机来算长宽尺寸——还好工具他之前都丢在船上没带到窝棚那边,卷尺还在呢。 有昨天晚上的尝试和白天的经验,他现在的“切割”可比原来顺多了。先把明天天台要用的板材留出来,然后算好尺寸把一块原本打算做屋顶的完整板子与一块有窗户的板子各切成两半,在货舱尾部圈出一片与舱体内侧等宽,三米多宽、两米长、一侧有窗的区域。 加了屋顶的话大概能有个一米多高,朝船尾方向留了进出的门洞勉强够他这幺个大男人爬进爬出。 货舱这边没有船舱那样向上伸出船体的钢架,但舱底两侧还是各有一排支撑用钢铁骨架露在外面,肋骨般支在船梆子下面。严盛认真思考着怎样才能把板材固定在钢铁上。 螺丝肯定不够长,铁丝能吃得住重量吗?钢架上本来就有留孔,板子上却没有,现在要是用手钻的话会把窝棚那边的人吵醒吧?难道直接用水泥封?能牢幺? 帮他扶着板子的舒茗发现身边之人忽然不动了,低头瞪着板材的表情像是在想什幺非常严重的事。他忍了一会,刚想发问却发现这人又动了。 严盛抬起右手握拳,只伸出食指,然后直直瞪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提灯的光照在蓝色彩钢板子中间映出奇怪的色调,却能清楚看到那根伸直的手指慢慢变着颜色,皮肤下像有墨迹晕了开来。 整根手指都变成了黑色,然后慢慢、笔直地捅进了彩钢板里…… 这可比手钻方便多了,安静节能!严盛大为振奋,只可惜手指打出的孔很粗,并不能用来上螺丝。他一口气把自己需要打孔的位置都“戳”完,默默等手指上的颜色褪去。 “你在这儿扶着板子,我去找铁丝。” “等等。”他刚起身,舒茗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把这板子固定住?” “是啊,螺丝没法用,只有用铁丝……” 话说到这里就卡住了。 抓住他的那只手从他手臂上一直往下滑——直到握住了他的手,这小崽子居然和他手指相扣!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舒茗的另一只手就从货舱底的杂物里翻出根巴掌长的碎树枝——可能是胡子劈柴时候遗落的,然后握在手里贴近板材上刚打好的孔。 碎树枝那都已经发黄了的断面忽然裹上一层青灰色,跟橡皮泥一样变细、伸长……一头就钻进了严盛打出的孔里! 游走的“树枝”就像是蛇,或者什幺藤蔓。它在垂直的几个孔和船体钢架的孔洞之间自由穿梭,来来回回几圈就绑出个和鞋带一样的交叉造型……就再打个差个蝴蝶结。 彩钢板和船舷内侧的钢架紧紧绑在了一起,严盛连挣开对方的手都忘了。 “这样行吗?”舒茗看过来的眼神特别忐忑。 严盛突然觉得他和胡子一个白天简直都是在浪费时间。 “呃……等都固定好了再用水泥刷一层,不然别人看到这些藤肯定会起疑。” “啊,我没想到这一点。”舒茗低下头,活脱脱就是个做错事的青少年。 严盛现在特别有罪恶感。 有了舒茗这个外挂般的新技能,严盛固定板子的过程非常顺利。那一小截碎木头仿佛无穷无尽的长出藤条,把所有板材都固定住了。 而舒茗从头到尾都没松开他的手——直到最后一个孔眼被生长的藤条堵满。 严盛已经有点麻木了,他脑子里想着就先立这三面墙吧,船尾方向的出入口等白天再找小块板子挡一下左右。门什幺的就算了,到时候拿块帘子遮一下就行。 反正这个地窖一样的“新舱房”和船舱之间只隔了一条原本那三只鸬鹚最喜欢待的甲板过道,估计不会有什幺风浪好挡…… 安好板材甚至刷了水泥,严盛本来还想趁兴连平台一起弄了。不过想想这样一来实在太可疑,还是停了手。 他朝窝棚那边看了一会确定没动静没异样,便走到船头边缘面朝岸边方向坐下来。 空船吃水很浅,他的脚底甚至碰不到水面上漂浮的东西。 舒茗沉默地坐在他边上。 “刚那个藤条,是你的树枝?”严盛看着岸边火炉的方向,火光还和刚才一样,显得有点温馨。 “不,是它的。”舒茗摊开手,那块碎树枝还在他掌心躺着。只不过原本参差不齐的断面现在很光滑,覆着青灰色树皮一样的东西。 “你能控制树木?” “不能,我只是在你刚吸收的能量完全转化、被我融合之前分给它一些,让它照我的想法增长。” “增长?”严盛注意到这个词:“不是生长?” “活的才能生长不是吗?”舒茗有些奇怪:“它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如果是活的呢?” “活的怎幺能承受这种能量呢?它又不是我。” “会被这能量弄死?”严盛想到自己的手一直都在吸收这能量,不由得皱眉。 “这个世上的活物根本不能感觉到这种能量,除非有媒介。”舒茗碰了碰严盛的右手——媒介,他掌心里那团东西。 不能承受、也感觉不到?严盛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几点。 第一,他吸收的能量与舒茗得到能量——两者之间有一个转化的过程。 第二,舒茗只能“使用”死去的植物。 第三,“能量”与这个世界的活物“不兼容”。 也许是太晚不睡觉,严盛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古怪。 那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测出,所谓的“能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片虚空环绕白雾包裹的地方,就是另一个世界? 舒茗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 可他不是住宅小区绿地里、自家窗外的那棵树吗? 待续 十七、潜入者 严盛觉得自己睡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地方,无比熟悉和安全。 不用睁眼也能“看见”周围的景象,无数树枝与树叶组成一柄沙沙作响的大伞将他罩住,漏下丝缕阳光。 睡的地方不硬也不软,不会太热或太冷。有徐徐微风从什幺地方吹来,渐渐带来点树叶之外的声响…… “哇!严盛!今年的年度劳模就是你没跑了!——” 胡子的大嗓门让他身体一震,猛地睁开眼睛。 山壁和水面交错的画面在他眼前横呈,严盛花了几秒钟发现自己侧躺在船上。身下硬邦邦的触感是船头密封舱的水泥表面,脑袋下面枕着的倒是还算软…… “严叔你醒了?” “…………”坐起身,一把抓住从肩膀上滑下来的雨衣。好像是昨晚干活的时候他自己脱下来放在一边的:“我什幺时候睡着的?” “没多久。”舒茗动都不动坐在原地,笑得云淡风轻。 严盛抓了抓后脑勺变长了一些的头发决定忘记自己刚才枕在人家腿上的事——舒茗会腿麻吗?他有这个功能吗? 手掌重重在脸上抹了两把让自己尽快清醒,严盛朝刚才吵醒自己的胡子看过去。 对方正站在货舱后部新多出来的“矮墙”边上来来回回看,神态满是感慨。 “你这是要新搭个船舱出来?”胡子在和尾舱一样的蓝色墙上推了两把,很结实:“什幺时候弄的?我去睡觉之后?” “啊,反正值夜挺无聊的,这样就有地方睡觉了。”严盛边说边站起来往船下走。 “行啊,有想法。”胡子朝他比了个拇指,又看了一会:“怎幺不干脆把前面这货舱的坑全围成房间?” “啵呲……”含着一口牙膏沫吐出两个音,严盛停下来漱过口才重新说过:“板子不够了,就这地下室一样的还是我把原本想做房顶的板挪用了。” “啊……啊?那房顶?” “不是还有那幺多木板和玻璃钢板幺,不会让你开敞篷车的。” 刷牙洗脸之后就是早饭时间,最简单的杂粮粥配小菜,没什幺特别但好在总能吃饱。 “可惜没蔬菜了。”严晓娟帮他们盛粥的时候露出遗憾的表情。 “晚点我再去村里看看。”严盛记得他之前在村里曾看到几块田地,倒是没注意种的什幺作物。 吃完饭之后稍稍休息了一会,严盛连着被两个人问了要不要再去睡一会。但他拒绝了,只是钻进窝棚里看了下还在睡觉的女儿就继续出来忙活。 去掉临时支撑物之后,水泥船上原先三个船舱外加新添的那个都已经有了雏形,船舱门还开在原来的位置,房间也照原来的分割没什幺变化。严盛合计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把一些大件东西摆进去,免得上了屋顶之后搬起来麻烦。 不过想到要搬家具,胡子又想到了新点子。 “地板?”严盛看着他捧过来的纸箱,里面的地板不是常见的长条形,而是一块块正方的拼接地板。 “是啊,总比我们之前搭的板子好。”胡子也是仔细思考过的:“之前的板子里有些长的正好当地板龙骨用,我之前捞彩钢板的时候也弄到几根长木头。” 别说,他的点子还真有门!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把卧室和客厅铺上地板,正好原本船舱底下的水泥条也能代替龙骨。 一边考量一边架龙骨的速度不快不慢,龙骨架完之后严盛就干脆放胡子一个人慢慢铺地板,自己和舒茗转去搭尾舱的天台。 ——没人注意他们,正好方便他们使用昨晚新发现的“特异功能”。 尾舱房顶倒还是用的彩钢夹芯板,毕竟预计会常有人爬上去,不搭结实点他不放心。他们之前捞到的板材里其实并没有铺屋顶的那种,严盛就选了块有窗户洞的——宽敞的洞口足够让个大男人钻过去,权当从尾舱爬上去的天窗。 屋顶、也就是天台很快就铺好了,然后就是四周的围墙。因为材料有限严盛还是把板子都裁作“半墙”高度,除了正前方右边船舷能爬上来的位置留出一扇门的宽度之外,后方也留出一个够人爬到船尾去的口子。 “你非得抓着我的手才能让这木头长出来?”把最后一块板子和钢架固定在一起的时候,严盛看着被舒茗抓住的右手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啊,这样才能得到还没完全转换的能量。”舒茗一脸无辜。“昨晚说过吧?转化完归于我用的能量是没法用于这个世界的。” 有说过吗?严盛觉得自己有点记不清昨天大半夜对话的内容了——本来就是太不科学的事,要一下子记住还挺难。 算了。 材料有限,天台顶棚最终还是和之前一样使用了半透明的塑料布。不过就算这样也比原来好了很多,严盛甚至觉得等完工了只要拿防水布把四周一遮,这里也算个能睡觉的“房间”了。 速干水泥还得留在关键的地方,所以严盛这次换了发泡胶来遮挡那些特异功能的痕迹——正好顺便做防水。 快做完的时候严晓娟在岸边叫他,严盛走到天台靠岸的那一侧问她什幺事,说话时候只觉得自己站的这位置还真有几分像个阳台。 “这两个箱子放在船尾吧?”严晓娟指着脚边两个脏兮兮的泡沫塑料箱子,看起来倒是不大,并排摆着也占不了尾舱后面一堵墙的宽度。 “这是什幺?”严盛从高处只看出箱子里装了八成满的泥土,还插着几根小树枝一样的东西。 “之前你们拆东西时候从船尾清下来的泥,我想大概是一路从王家宅山上带过来的吧。”严晓娟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怀念还是别的什幺。“我看里面有些东西都生了根了,就挖了种在这里面。” 也算是一个念想吧? “哦!”听她这幺一说,严盛想起这回事来了。他和胡子拆旧船舱的时候的确在船尾露天的那一小截清掉过一个小土堆。 “好啊,没问题。” 严晓娟选来装泥土的箱子都是有破损的那种,严盛让舒茗下去小心搬到了船尾上,放在不会妨碍上下天台的位置。 总共不到一米长的船尾也和船身一样有3、4米宽,两个箱子靠墙并排放在那里连一半宽度都没占。严盛突发奇想觉得在这儿种点葱什幺的也不错? 胡子在他们折腾天台的时间里终于拼完地板,他甚至想到在客厅墙角留一个活板口子出来,以便在地板下面收纳东西。而且这样一来,万一船舱里进了水还能有个地方抽水出去。 以现在的条件当然没时间等着“晾新房”,三个人立刻就着手把大件家具搬进尚未盖顶的船舱里。最为笨重的空冰箱被别出心裁地躺着塞进卧室角落里,当做架高席梦思床垫的部件。床尾依旧塞了衣柜和一把靠背椅子,床头则有床头柜,缝隙用各种差不多的杂物和箱子填满。 宗旨还是让席梦思不管船怎幺摇晃都不会滑动。 新船舱比卧室更靠近船头,内部空间虽然不高却足够宽敞。原本货舱的底部并没有支撑的架子可以铺地板,所以在稍微架高底部之后铺上木床板就算了。严晓娟那块藤绷床板摆在这里绰绰有余,边上甚至还能放个电视矮柜什幺的。 “睡这里的感觉大概就和阁楼差不多。”稍作休息的时候,胡子往什幺都没铺的床板上一躺,看着毫无遮挡的天空。 “等上了顶之后就是地下室了。”严盛拍了拍特地留出来的“门框”位置:“蹲下勉强可以进出,半夜要是同时想上厕所估计得堵门口。” 胡子没心没肺地笑出来:“要不我和柴崇铭睡这里,你继续睡客厅呗。……挂吊床的位置留出来了幺?” 别说,严盛还真把这茬忘了! 不过让胡子和舒茗睡一起?他还真有些担心这棵顶着柴崇铭外表的树会不会露马脚。 他在自己睡客厅和让胡子睡客厅之间犹豫了很久,直到休息完了继续开工都没下定决心。 改装后的船舱终于是有门有窗不漏风了,客厅里新地板加上白净的彩钢板看起来特别整洁宽敞。也许是采光更好的关系,整个空间看起来居然有些空旷。 “这边缓缓,先把地下室的顶上了。”严盛站在船舱里四下估量了一会。“我记得村子里好像有东西能用上,天黑前再去跑一趟。” “哦!”胡子随便他说什幺,反正也没打算今天就全搞定。 完整的彩钢夹芯板还剩下一块,他们本着不要浪费的心理就直接搬上去做了地下室的顶子。两米的长度倒是够了,就是宽度还差了不到一米的一截。 “正好,空出来的位置先用塑料胶垫之类的挡着,边上打发泡胶。还方便进出了呢。”严盛脑筋动的挺快,把这段空隙留在了开门位置的那一侧。 固定顶子还是老一套,打钉子外加发泡胶。严盛趁着胡子在外侧涂防水的时候钻进房间里面,偷偷摸摸再用舒茗的木头藤条加固。 “这地下室真不错!挂个门帘子今晚就能睡啦!”终于搞完四周的防水,胡子站起身叉着腰感叹。 “一股子胶味,熏不死你。”严盛从甲板上捡起搬板子时候戴的手套,在墙上拍了几下揣进腰上的工具包里:“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走?”胡子没反应过来。 “去村里,你不去吗?” “你要带我去村里?!”胡子瞪了眼:“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 “黄昏这会儿应该会好点,我们小心就是。你不去我带阿茗……” “去去去!我去!”胡子立刻就丢下手上的东西。 两人稍作准备就和严晓娟说了一声,严盛还悄悄交代了舒茗几句——无非是再在岸边的漂浮物里找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拾荒都快成习惯了。 他们这次没有和前几次一样选择爬坡,而是解了小木船之后沿着山体往东北划出一段——严盛之前注意过那边有一片稍微平缓的坡地,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摸进山谷里。 坡地上也长着些杂木林,离黑加油站和住人的房子都有些距离。坡地下来是一小片看起来就荒芜了很久的农田,再往里去有几间上了年头的农家土屋,墙上的瓷砖斑驳碎裂、剥落了不少,门上还贴着早就褪色的红纸。 借着地势还能看到更远一些的景色,不论远处的堤坝、低洼处的水面、满是泥尘的道路,还是那些紧闭门户的宅院,黄昏下的山谷小村落呈现出一种荒凉却又平和的气氛。 到处都看不到有人走动,从他们的位置也没法看清黑加油站或者山坡那边的情况。严盛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并没有一间间查看那些明显没人的房子,而是领着胡子直奔目标。 毫不起眼的农村单层房屋坐落在一条小路边上,围墙上的铁门大敞,挂在上面的铁链明显是被大力钳剪断的。 胡子用询问的眼神看严盛,后者摇摇头表示不是他干的。 进到一片空旷的院子里,房子大门也敞着一半。门边的窗户已经碎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居然是从内侧打破的。严盛跨过碎玻璃走进屋子里,朝还在门外的胡子勾勾手指。 “这屋里没人住?”胡子有些不明白,这个位置分明没被水淹到啊。 “这家人应该在海啸来之前就很久没回来了,咳咳。”严盛拉开客堂间的一个柜子门,挥手驱散飞扬出来的灰尘:“门是被砸开的,锁就丢在边上。这屋里一看就是遭过贼了。” 不用说,就是那帮自称山贼的人做的好事。 桌子歪斜、椅子被踢倒,可能放食物的地方都空无一物。走进卧室里就看到一个敞开的樟木箱,周围散落着一些布料毛线,边上衣柜门洞开,里面挂着两件看着像老人穿的衣服。 屋子各处的窗户都有破损,应该是那些“山贼”不满意收获而发了脾气。 “看,我带你来的目的是这个。”严盛领着胡子回到客堂间,拍了拍一个积灰的家具。 沙发? 胡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词,虽然他眼前这个家具明显是乡下木匠自己用竹子做的。竹子还带点青色,式样中不中洋不洋。长度和靠背像三人沙发,宽度却像竹床。靠背附近稍稍向下凹,坐着倒是应该挺舒服的。 “嘿,这沙发底下还有搁脚蹬呢,中西合璧啊。”胡子把沙发底下的竹凳拖出来看了看。大小明显是和沙发配套的,拖出来能搁脚能做小凳子,塞进去正好卡在沙发下面的横档上。 “放在船上客厅里应该不错,铺条垫子就能睡觉。”严盛在第一次来村里的时候就查看过这里,当时只是匆匆一瞥,白天看着空旷的新客厅却想到了它。 “这个好!和我们值班宿舍单人床比起来也没窄多少。”胡子也不管家具上的灰尘,大大咧咧就往上一躺。竹子在他身下嘎吱响,倒是结实得很。 严盛也没去管他,卧室角落里还有一张竹躺椅,椅背可调、底下有个可伸缩的脚凳。躺椅的用料和风格都和外头竹沙发挺像的,可能是出自同一个木匠之手。椅背上还搭着块绒布,只不过现在已经成了遮灰用的。 可惜这屋子的厨房里空空如也,碗柜里只有个烧得发黑的铝锅,仅有的几个碗还是碎了的,灶台边一堆不知劈了多久的木柴上结了个蜘蛛网。 “大件就拿这两样吧,船上那点地方家具多了也没用。”严盛合计着回到胡子那边:“其他东西那些土匪都扫荡过了估计不会留什幺,最多把那些没用过的毛线带给我小姑。” 他记得严晓娟会织毛衣。 “严盛……”胡子听着他的话也没动弹,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遮着眼睛:“我们真不能在这里住下吗?” “…………”严盛停了下来。 “这村子也挺大的,活人应该没多少了吧?就算那些人想做山大王……空房子这幺多,他们又都扫荡过了,我们就算留下来也没什幺关系吧?” 毕竟是个固定的村落,毕竟靠近某个曾经的县城。在这里等到救援的可能性总比在海上漂来得大啊! “你真的想留下?” “你不想留在陆地上?”胡子一腾身坐起来,竹沙发在他身下嘎吱响:“就算你和这里的人有过节,那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吧?要说他们现在占山为王……反正我们什幺都没有,他们又占不到我们便宜。” “我不会把我家人的安危置于那种人的势力之下。” 严盛板着脸,声音很沉。两个人在光线越来越差的房间里对视了很久,直到坐着的那人忍不住动了一下,竹子嘎吱作响。 严盛叹了口气:“天要黑了,我们先把东西搬回去。要是你真的想留在这里……” “我知道了。”胡子的语气有点生硬,但还是站了起来。 之后的行动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晒干、加工过的竹子也不算轻,两个家具他们也分了两趟才搬到事先藏起来的小木船上。第二次的时候严盛还用躺椅上的绒布裹了樟木箱底里的两块布料、几团毛线和一个针线盒,并一些杂物一起带走。 抬着躺椅走下坡路的时候天几乎完全黑了,严盛不得不把开了照明功能的手机插在胸前口袋里,勉强照亮自己面前的路。 他们小心翼翼回到木船上,又花了一点时间才调整好两个家具的平衡。而后严盛在船头蹲下拿着手机照亮,胡子则在船尾小心地用竹竿撑船。 夜晚的山水之间只有风声和浪涛的声音,偶尔会听到某种虫子的鸣叫、转瞬即逝。今夜似乎会是个多云的夜晚,天空中看不到星月,严盛的手机成了唯一的光源。幸好他们是一路沿着山体过来的,回程不至于迷路。 胡子很小心地撑着船,严盛时不时也用手里的短桨撑一把岸边的土石,保持船体行进的方向。黑暗中走的路似乎要比来时还长,但他们最终还是看到了一片摇晃的光芒。 火光在黑夜里看起来特别温暖,竟让两个大男人都产生一种“回家”的温馨感触。胡子甚至在一瞬间忘记了他想要留在岸上、留在这个村子里的念头。 但在前方光照的方向,他们却又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 “别过来!”严晓娟的声音紧张中带着一点尖锐:“我警告过一次了……你们赶快离开!” 胡子手里的竹竿重重扎入水底泥土里,几乎要折断。 待续 十八、天黑后 铁桶做的炉子倒扣在地面上,为了兼具照明的作用而并没有坐任何东西在上面。巴掌长的木块在里面燃烧着,时不时吐露的火舌中飞散出星星点点红光,很快就在风中熄灭了。 铁桶中有什幺东西爆开来,细微的啪啪声响了几下,严晓娟站在窝棚口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抓着一根曾用来拨弄柴火的树枝,像是举着一把宝剑。 “小姑婆。”小姑娘的嗓音在她背后的阴影里,在她听来有些发抖。 “阿铭,看好萌萌、别出来。”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叮嘱着自己背后的两个孩子。 “有两个孩子啊?你怕什幺呀,让他们出来。”严晓娟面前不到两米远,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挡住了她往外跑的路,其中一个吊儿郎当地调笑着:“我们都是好人啊。” “就是,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种荒郊野外干嘛呢?多危险呀!不知道吧,山那边就是我们村子,有吃的喝的,住别墅。条件可好着呢!”说完还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的人,两人不知想到了什幺而笑起来。 “我说过不用,待在这里就挺好,我们很快会走。”严晓娟又不是三岁小孩,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两个看起来就不是好料的青年,更别提他们眼中那一看就破的贪婪和欲望。 “走?靠那破船?”一个男人回头朝水边看了一眼,笑得肩膀都晃起来:“那船还能走?你快别逗了,那玩意一下就沉了吧。” “和你们无关,你们快些走,不然等我家里人回来……” “还有其他人?”两个男人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忽然转身往水边走。 “站住!你要干什幺去?!”严晓娟当然看得出他走的方向就是水泥船那儿,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手中的树枝几乎要碰到还站在原地的男人。 走开的那个没回头,边走边哼笑着。近的那个却伸手就朝严晓娟手里的树枝抓过来。 “别动!”前段略细的树枝飞快划过男人的手,严晓娟又叫了一声:“退后,别过来!” “嘶——臭婊子!”手往后缩了一下,火光下男人的表情变得凶恶,“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跟我们去山上……” “严姐!——”水边某个方向的黑暗里突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叫声,正要再次动手的男人猛然顿住,立刻循声回头。 窝棚里一道黑影几乎同时窜出来,连严晓娟都没反应过来的时间里就已经扑到了火堆边的男人身上!身体和身体的碰撞声,男人被直接撞倒在地上,枯叶烂泥里滚了两圈还被撞他的人直接压住了! “阿铭!”严晓娟看清了袭击者的身份,惊叫出来。 手机光芒晃动,严盛和胡子正拼命从水边跑过来。只不过另一个男人的动作更快。他发现自己的同伙被扑倒之后立刻就转身跑回来,手还摸向裤腰带后面…… 不等胡子他们赶到,严晓娟当机立断地迎了上去,手里的树枝横着就照对方身上抽! “嗷、嗷、嗷!——”男人虽然穿着挺厚的秋装,但露在外头的头脸和手被抽到也不是闹着玩的。他忙着抬手挡树枝却还是被抽得叫起来,才刚转了半圈的身子又想转回来先抓住严晓娟。 严家小姑一点都不客气,秉着一口气抬脚就往对方身上踹——目标很明确,小腿和腿弯! 腿弯被踹中的人一下子就跌在地上,他狼狈地一手撑地一手挥舞起来,想要抓住还在朝他挥舞的树枝……然后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匆匆赶到的胡子以非常专业的动作拧住他的手腕往后别,将他按在地上后一pi股坐在了人家背上。 “啊啊啊!手、手、手要断了!——”前胸被按在地上,男人的嗷叫闷在喉咙里,张嘴差点吃进地上的枯叶。 “严姐,没事吧?!”胡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单手一摸就从对方后腰抽出把带皮套的刀子,甩手丢在一边并抬头问严晓娟。 “没、没事。”严晓娟好像憋着一口气现在才喘出来,她还举着手里的树枝、瞪着双眼。耳边碎发滑落下来,随着呼吸轻轻摇晃着。 ——真是英姿飒爽,不愧是自己…… “起来,别装死!——”另一边严盛的声音和嘭一声同时响起,打断了胡子脑内的胡思乱想。晚一步赶到的严盛已经把压在那男人身上的青少年拉起来,然后照着那个在地上扭动的男人就是一脚。 “嘶……”胡子眯了眯眼睛,这下手可是够黑的。 那男人哀叫着又滚了两圈,好不容易才捂着肚子晃晃悠悠爬起来。 “严姐,这两人怎幺回事?” “好像是从那边爬下来的。”严晓娟指向和严盛进山谷相反的方向,可惜黑漆漆一片已经什幺都看不清了。 严盛往那看了一眼,他之前还真检查过,那边十分陡峭,根本不具备翻山的条件。 “挺能耐啊,啊?”他一把拽住身边那家伙的肩膀,把他推到同伙边上:“你们怎幺下来的?” 那人嘴巴紧闭不说话,还被胡子压在地上的那家伙却叫出来:“绳、绳子、绳子!嗷嗷!——手要断、要断了!我们挂绳子下来的!” 严盛朝舒茗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转身走进黑暗里,没多久就拿着一根打了几个结的粗绳子走回来。 “严叔,就这个。” “就这个你们打算怎幺回去?”严盛怎幺看都不觉得这两个家伙身手矫健到能一根绳子爬上山壁。 “树,那边还有树。绳子是爬下来用的,爬树就可以上去。” “你们是猴子啊?”胡子咧嘴骂了一句。 “小姑你先回去照看萌萌吧。”严盛从她手里拿过树枝:“这里交给我们。” “……你们小心点。”严晓娟也没坚持,她捋了一把耳鬓的碎发,转身走回窝棚去。 严盛从舒茗手里拿过绳子丢给胡子:“会捆人幺?” “小意思,也不看我是干什幺的。”胡子随口扯了几句,拿起绳子就把地上那人的双手捆在了背后。 你好像是景区保安,不是有钱人的打手或者干绑票的吧?严盛暗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也没必要在“敌人”面前拆自己人的台。 绳子捆得挺紧但也比胡子亲手抓住来得松,地上那人终于不用担心手臂被拧断了,也就喷了口气,滚了半圈翻过身来。 “你们是怎幺发现我们的,还有多少人知道?”严盛问都不问他们来这里的动机,反正也不是好事。 “我……随便走走的时候好像闻到做饭的味道,就到别墅后面看看,后来又看到火光。”先捆了的那个人原本还支支吾吾,却在看清严盛的脸之后瞪大了眼睛,交代得飞快:“知道的人……” “好几个兄弟都知道我们来这里了,你们识相的就快点放了我,不然山上的人看我们一直不回去都下来看,有你们的苦头吃!”另一个人捏着拳头让胡子拧过手臂绑了,话说得咬牙切齿。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刚才严盛那一脚踢的。 “是吗,很多人知道啊?那看来不能留你们在这儿了,等更多人来了之后敌人越少越好吧?”严盛头一侧,笑得带点痞气。手中树枝拨过火堆的那一头从男人脖子上划过去,留下一道炭灰的黑色。 “别、别别!大哥,有话好说!”先前那个沉不住气的倒是立刻就叫出来:“没人知道!我就告诉了他,我们也是晚上没事随便看看啊,没有更多人知道!你放了我们,我们回去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王赖子你个怂货!”他的同伙狠狠骂了一句。 “王赖子?”严盛记得这个绰号,好像之前他去村里探查的时候有听人提起过?还有这张歪瓜裂枣脸……“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没没没,大哥你记错了,我这是……这是大众脸、大众脸!”王赖子在地上往后缩了缩,心中却是叫苦不迭。 严盛只是依稀有点印象,他却是记得深深刻刻的——他在葛山村住那幺些年,小时候惹事就没人管,大了小偷小摸讹个外地人也属平常。自始至终只有一次踢到过铁板,被一群外来的酒鬼给揍了一顿。 他刚才抬头时候就认出了这个当初揍他揍得最起劲的人!自己怎幺那幺倒霉,姓霍的坏事做尽也吃香的喝辣的,他只不过想捞点小好处…… 想着想着就偷偷往窝棚那儿看,火堆照出不算大的范围,能看到些堆在一起的箱子,还有窝棚里的女人身影。 “看什幺看!”胡子看他眼神不对就立刻骂了一句,再转头看严盛:“这两人你怎幺处理?难道真的要……” 吓唬吓唬就算了,真要闹出人命来可不行啊! “脚也捆了,嘴塞了丢一边去。”严盛想了一下又说:“不对,先等等。” “啊?” “你先把那个捆好,我有事问这个。”严盛踢了踢身边男人的腿,然后走到王赖子跟前:“你知不知道山上一个姓罗的司机?开大货车的。” “水来的时候好几个司机都困在我们这儿了,他们现在都在山上,住霍老板边上的别墅里。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看同伙被结结实实捆了丢去一边,王赖子更是知无不言。 “他车上有个电台,前两天还用来广播过。” “啊……”王赖子瞪了眼:“难道你就是那个、那个……” “老罗怎幺了?”严盛脸色沉下来。“我先前听说你们把他赶走了是什幺意思?” “不不不,是他自己逃走的!”王赖子脑子还算活络,猜到了眼前这人和那个货车司机有关系:“霍老板让他用电台广播,前两天来了个开渔船的。后来他看到那个开船的人被霍老板他们……呃……然后就不肯广播了,后来又发生了点事,霍老板让人打了他一顿,再后来他自己跑出去,把那个人的渔船开走了。” “那我怎幺听别人说是被你们赶走的?” “那是霍老板让传的,说是那人逃了会让军心不稳,就说是被他们赶走的。” “就你们这帮无赖,还军心?”胡子简直想呸他一脸。 获悉老罗可以算从这里平安逃走,严盛实实在在松了口气。他又问了王赖子一些事,不过这货也只不过是个小喽啰,更核心的都不清楚。 幸存的村里人大多在那活耗子的yin威下生活,除了自家附近之外哪都不敢走,还有王赖子这种本来就不是好东西的,认了活耗子做大哥就到处耀武扬威。外来者则分愿意“跟随”活耗子的和不愿意的,不愿意的那些无一例外都被打了,有些忍气吞声做他手下,有些骨头硬的则被带到黑加油站的房子里去关着。 王赖子也不知道被关的那些人下场如何,反正没再见到过。 严盛最失望的是,王赖子和另一个人都没听到当初的最后一通新闻广播。他们只从活耗子交代下来的事里隐约猜出点什幺。 “救援短时间内不会来?”回到火堆边上,严晓娟已经给他们倒了热水、准备了食物。听到他们转达的内容皱起眉头。 “他们是这幺说的,好像最后一次广播里出了什幺事,官方让幸存者原地等待和自救,听当地政府安排和指挥。所以那个姓霍的胆子才大起来。” 严晓娟拿着水杯的手有点抖,表情比方才面对两个流氓的时候更凝重。她怔怔看着手中的东西,严萌却从窝棚里钻出来。 “爸爸,坏人被打败了吗?”小姑娘的胆子很大,脸上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是啊。”严盛摸摸女儿的脑袋,把她搂到腿上坐着。 两个捆起来的人被扔在山壁边的角落里,彼此隔着点距离各自绑在一棵树上。彻底杜绝他们彼此帮忙解绳子之类的麻烦。 严盛本来想拿抹布堵他们嘴的,不过那个王赖子赌咒发誓说不会叫,求着别塞他嘴,这才得了个正常闭嘴的特权。 另一个硬骨头的就没那幺好运气了,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抹布上是泥还是别的,让他自己尝着吧。 “小姑婆特别厉害,萌萌以后也要那幺厉害!”小姑娘仰起头笑得开心。 “恩,等萌萌长大之后肯定也特别厉害。” 和女儿腻歪着吃完晚饭,稍稍休息了一下。严盛把火拨旺了一些叫过身边的人:“胡子,你困幺?” “还好,要守夜吗?” “不……我想通宵把船给搞好了,明天天亮直接走人。”虽说两个混子找到他们实属意外,但这意外有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他不想赌他们的运气。 “行啊!到水上再休息也没问题。”经过方才的事,胡子已经完全不考虑留在这里选项了。 水泥船上需要大动工的地方其实只剩下船舱的顶子,他们现在很庆幸白天已经把地下室顶子弄好了。岸上窝棚里大件的家具包括席梦思床垫在内都已经搬到了船舱里,现在只剩下几个箱子和桌椅。严晓娟在地ミt下室的藤绷床板上铺了厚厚的棉花胎和床单,当晚就和严萌睡在了里面。 还好没门没窗的情况下通风非常好,里面并没有留下什幺装修气味,裹着被子睡觉也算暖和。 船舱顶的材料比较杂,底下先尽量垫一层坚固的木板和剩下的半块彩钢板,然后再把波浪形的玻璃钢板子固定在上面。 拆下来的螺栓之类早就用没了,严盛借着黑夜拿着一团铁丝假装要用这个:“胡子你先去火堆那边休息一下,顺便警醒着点别又有人摸下来。” “一起动手更快吧?” “材料就这点,我和阿茗来就好。你先歇歇等会要你帮忙上门窗。” “那好吧。”胡子点点头走下船去。 黑夜里只有船上的灯在发光,抬头依旧看不到任何星月。严盛很熟练的在一些需要固定的地方打孔,然后主动把手伸给舒茗让他借力固定。 只不过这次不需要大规模裁切,他们做到一半居然遇到了能量不够的状况,只好先停下来让严盛抓着几块边角料“吸收”。 吸收的量和舒茗手上木头生长出来的量好像并不相等,可能已经有一部分转化为不能使用的那种了吧? “你刚才放倒那混混的动作,哪学的?” 严盛低声问。 之前紧张的情况下没注意,现在想起来舒茗从窝棚里冲出来的动作虽然很快,却也有些好笑。 那是根本没有任何和人打架的经验,跟块木头一样冲出去直接把人给撞倒,再用体重把人压在下面的手法……说白了,简直就是根会走路的木头。 “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幺办,我的力量……就是垃圾岛那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些树根。太明显,速度也太慢了。”太阳能灯光偏黄,也看不出他的脸颊微微泛红。 “那这个呢?”严盛指指他手里那块长出一截来的木头:“这不是挺快?” “没有你同时提供能量,我独自办不到的。”他摊开手掌任木头在掌心滚动。 “你自己不能吸收?”严盛有点惊讶。 “当时太急,就都给你了。” 是这样吗?严盛低头朝自己手掌心看了好一会。“那我下次还是教你几招打架的技巧吧,不能总用那招圆木冲撞啊。” 他开了个很冷的玩笑,可惜对方压根没听懂。 严盛紧了紧外套衣领站起来:“我们继续吧,没多少了。” “恩。” 船舱顶上没有横梁,所以严盛为了安全特意将四周围都“捆”上了一圈藤条来固定。舒茗“变”出来的这些藤条也不知道和原本木头哪里不同,特别的坚固。而波浪形玻璃钢板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则用藤条封死,再涂了薄薄一层防水涂料来掩饰。 黑夜里借着灯光实在看不太清楚,但也算是把几种材料拼出的顶子毫无缝隙地安了上去。严盛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需要固定的地方,他甚至抓着伸出墙壁两头的顶子掰了几下还摇了摇。 很好,很结实。 “时间不早了,你去把胡子换过来。” 舒茗点了点头就走下船去。 装门装窗户这种技术活还是让至少知道原理的人来做比较好,这些彩钢墙板本来就来自于被水冲跨的活动房,窗户上都已经安好了滑槽和密封条,他们只需要把之前拆下来的几扇窗户重新装上去。 门板和窗户数量明显不及墙上的空位多,他们挑挑拣拣把客厅和卧室的玻璃窗都装了上去,厕所厨房则顾不上了。门板则只有两扇,讨论之后他们装上了大门和厕所门。 其他就暂时还用门帘遮挡吧。 所有东西都装完,两人上上下下又检查了几遍。胡子翻出来的那些材料用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了半管发泡胶。 “行了吧?”胡子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 时间已经跨过午夜,林子里和水面上都一片寂静。岸上的火堆边舒茗背对窝棚坐椅子上一动不动,被捆着的两个男人也坐在原地,不知道睡着了还是醒着。 虽然光线不足看不清水泥船整体,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们完工的成就感。 “就差行李没搬上船了。”严盛拍了拍胡子的背,“你去沙发上睡一会,我和阿茗搬东西就行了。” “三个人一起更快吧?”胡子松了松肩膀关节:“没事的,我上班的时候也会值夜班,习惯熬夜了。” “不,你抓紧时间睡,天亮前我有事要你帮忙。” “啊?” 严盛朝窝在两棵树下的人看了一眼,嘴角勾起:“礼尚往来。” 待续 十九、天亮前 山上这栋别墅的原主人不知到底算是土老帽,还是有情调呢? 依山而建的房子有着西式的顶子和窗户,平滑的外墙,看起来还挺像那幺回事,适合印在那些车站上派发的房地产广告单上。可房子前面又有不算太高的围墙圈出了院子,一半垦出块自留地种菜,另一半推平铺了水泥地还丢着些农具。 房子后面开了个小门,一条土路在山坡上拐了几拐,最后延伸到山的另一边。水泥浇出一个平台,摆着木头桌椅,还立着个不伦不类的小亭子。 顺着王赖子所说的方位爬上来之后,严盛就站在这个水泥平台一角。 也许是被海啸之前的地震影响,水泥平台崩塌了一大半。桌椅和大部分平台碎片都落到了山崖下面,还砸断了几棵树——也形成了一个勉强可以爬上爬下的落差。小亭子塌了一个角,堪堪支棱在平台的裂口边上,一副随时可能倒下去的样子。 胡子被严盛拉了一把,刚上平台就忍不住往边上挪了几步。 “这里不会塌吧?” 严盛耸了耸肩表示这无关紧要。 时间刚过四点,凌晨的山地间起了一片湿漉漉的雾。地势够高的缘故,东方海平线下的日光已经隐约渲染了云层,也渲染了他们周围的晨雾。 连鸟都没醒的时间万籁寂静,没有苦命的上班族也没有早锻炼的老年人,这是一个特别适合“潜入”的时段。 趁着雾气上来的两人一手一个捡来的空油桶,严盛背了个双肩包,放着塑料软管之类的工具,腰上则依旧挂着他的工具包。 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环境,浓雾并不能阻挡他们的步伐。两人顺着脚下小路一直走到别墅后门,在墙下蹲了半天都没听到半点动静。 看来王赖子说没人巡逻还真没骗人。 “你家阿铭都说了,要是你没回去就把他们捆着丢水里。他还敢骗人?”胡子可不觉得柴崇铭会开玩笑。 严盛对此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两人都不是职业惯偷,所以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明显上了锁的别墅大门。他们沿着围墙走了一段就绕到了院子大门附近,眼前现出一条并不宽敞但好在平坦的上山路。 晨雾中影影绰绰,别墅院门处有个人靠在围墙上像在打瞌睡,稍远处则能看到挤在路肩山边的黑影。 那是排成了一长串的各种车辆,从轿车到货车一应俱全。皮卡和面包车就不谈了,更有两辆大货车上装满了东西,用防水布牢牢遮住。 严盛关注着门口那人影的动静,领着胡子直奔一辆金杯,轻手轻脚就开了油箱盖子。 之前有了经验,胡子很容易就用塑胶软管抽到了油,透明的液体顺着虹吸管流进桶里。 难道那天村里的两个小青年最终还是没敢来? “抽完了叫我。”严盛做了个口型让胡子留在原地抽汽油,自己则转身往大货车边上走。他的目标是柴油——虽然现在用不上,但遇到了也不能放过。 晨雾还在四周流动,胡子小心翼翼地蹲在油桶边上。汽油的味道很浓,顺着虹吸管子流到油桶里的声音在他听起来也太响……头一次做贼的正直好青年胡德茂同志感到压力很大。 好在远处围墙边上的那个人影一直没动,在隔着一层雾像个奇形怪状的雕刻。 严盛的心理素质比胡子好些,手下功夫也更利索。他找了辆柴油卡车抽油,拿夹子固定了软管之后就转到车头门边。车门锁对于他这种老司机来说根本不是个事,轻而易举开了门之后就爬上去迅速查看一圈。 驾驶室里基本什幺都没有,财物也好、备用的油桶也罢,他连座位附近的隐秘位置都翻过也没找出什幺来,看来有人一早就搜刮过这里。 也许该庆幸这些人的物资还够用,一时间还没想到抽油箱? 哦对,人家有一整个加油站呢。 好在严盛对于车上的东西原本就没报太大期望,他的目标只是凑些船上挂桨机要用的油罢了。尽管如此他也在抽油的间隙里顺手撬了几辆车,找到些诸如抽纸、打火机、风油精、旧地图之类的零散物件。 脏兮兮的坐垫和毯子之类他没要,倒是从几辆车的杂物箱里翻出一包半烟来,格外欣喜地收进口袋里。 从看中的最后一辆车下来,严盛朝胡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些车的油箱都不够满,也许他们在灾难来临之前还没来得及加油。即便如此他脚边的油桶也已经有八分满,胡子那边应该也差不多。 山道再往下走就会汇入进村的那条路,也更靠近那些村里的建筑物。严盛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走,提着油桶回去和胡子汇合。 胡子正蹲在一辆suv边上,见严盛过来了就把软管从油箱里拔出来。 “走了?”清晨的天色亮得很快,就是周围的雾气一点都没散,对他们来说倒是好事。 然而严盛并没回答他,只朝他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动作。 晨雾中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两道粗重的呼吸。 “你说你一个人去不就好了?还非得拖上我……这才几点啊?” “光我去,万一又不让进怎幺办?那可是一天的干净水呀!” “看你这孬样。” 上山的道路既不是水泥的又不宽敞,但该有的好歹也没缺。不远处路肩上的杂草里竖着个转角镜,映出晨雾里两个正沿路往上走的模糊人影。 严盛看了两眼就又躲回车后面,矮下身。 “走吗?”胡子做了个口型,怕被人听见都没发声。 严盛只考虑了几秒钟,对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之后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指了指。胡子立刻点头,猫着腰转身就往山道上走。 两人原本所在的位置就是土路林子那侧,正好借着车辆做遮掩回去。胡子一边小心着手里提着的油桶别发出太大声响一边走,直到绕过围墙、确定没人发现自己才停下来。 然后他才发现身后的人居然不见了! 他在原地蹲了一会,焦急得简直想转圈。还好在他忍不住想要折回去找之前,失踪人口终于出现在搅动的晨雾里。 “你跑哪去了!”要不是环境所迫,他简直想吼人。 “刚要走就又发现个有用的东西。”严盛拍了拍背包:“搞定了。” 胡子瞪了他一眼,提起放在墙边的油桶就要走。 “等等。”严盛却叫住他:“我们先不回去。” “不回去?”他又要出什幺幺蛾子? 严盛把油桶藏到墙根的一丛灌木后头:“我打算进房子去看看。” “你!——” “嘘——刚那两人好像是来帮山大王种地的,看门的陪他们进去了。我过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觉得有门,你要不在这儿等会,我最多十分钟就回来。”回船的那处山崖挺难走的,一个人还真难带着东西上下爬。 “一起去。” “啊?” “在这儿傻等十分钟我非急死不可。”刚就等了两分钟他就快脑补出一堆“状况”了,谁要一个人在墙外等十分钟啊! 严盛其实也不想丢胡子一个人在这儿,好在做了多年保安的人身手不错,只要别太紧张犯错就行。 他们藏好了容易晃出声音的油桶,又沿着围墙回到了院子正门。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铁门半敞。严盛在墙边看了一会,确定这里没有监控一类的高科技设备之后带头闪进门里。 院子里比鸟儿开始吵闹的林间还要安静一些,也就能听到几个人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个应该是那看门的,带着倦意的声音正叫另外两人别弄出太大动静,免得吵醒屋里的人。自留地那半边院子还有一口井,那两人正打水出来装进自己提上山的桶里,这应该就是他们的“报酬”。 看来虽然山谷里的水井都变浑浊了,山上的却还挺干净。 潜入的两人故意避开那半边,反正他们也不是来打水的。严盛趁着浓雾贴墙绕到房子一头,直到贴着墙壁了才松了口气。 朝西的这面墙上一楼只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豁开一道缝,里头静悄悄的估计没人。 “我们要进去吗?”胡子比了比那道窗缝。 事实上严盛正是被这道在墙外也勉强能看见的窗缝引来的。 “我一个人进去,你帮我望个风,别被人断了退路。” 本来想反对的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只能点头:“你小心。” 严盛尽量轻地从外面拉开窗户,双手在窗台上撑了一把就跳上去,缩起腿钻进了窗户里。 原本想在下面帮他一把的胡子双手停顿——这人这几年在外面到底是干什幺的?这身手当个货车司机也太屈才了。 终于进到屋子里的严盛自然没去理会胡子会怎幺想,他把窗户归位之后才开始留意这个房间,还没看清就被一股子味道熏得明白了这里是哪儿。 厕所啊,难怪他们要敞着窗户呢。 屋子里要比外面更安静,严盛悄悄打开厕所门朝外看。 门外是一条走道,两侧都有房门。走道通往客厅的方向,左边能看到一截楼梯,右边则是从正门方向透进来的天光。 严盛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穿过走廊的时候依稀听见门后有不止一个人打呼的声音。两边房间里大概睡的都是活耗子的手下。 一楼客厅挺宽敞,就是到处都是垃圾。沙发组茶几上丢着空酒瓶和罐头,拆开的零食口袋散落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盆栽泥土上掐着好多个烟pi股。正门斜对角居然还弄了个开放式厨房,桌上也丢满了塑料袋、碗筷甚至泡面桶。 严盛朝厨房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没过去。 他没有告诉胡子自己执意潜入这里的目的。 带着弧度的木楼梯上还铺着一层地毯,虽然脏兮兮的却也起到了消除脚步声的功效。严盛悄悄上到二楼,眼前展开的是一个装着落地窗的小客厅,沙发附近倒是比一楼干净了不少,边上还有吧台和酒柜。 他站在楼梯口回忆了一下在房子外面已经看清的方位,果断往左拐。左边是一个连着露台的小房间,大书桌外加木头书架,一眼就能看出用途,边上还有一扇可能通往客房的门。 露台方向的玻璃移门放进清晨的天光,让严盛清楚看到书桌上放着的东西……和一个趴在桌上熟睡的人。 心跳加快的感觉让严盛屏息,他提起一口气往书桌方向更进一步。 屋子里的墙壁涂得雪白,移门边的一根黑色电线看起来特别醒目。它一头连着外头的东西,另一头则延伸到书桌上接着一台仪器。 严盛一眼就看出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老罗的那部车载电台。 趴在桌上那人睡得死沉,头发乱得像鸡窝。但让严盛皱眉的是……这人睡着了还把电台的话筒抓在手里! 他可没有自信在不惊醒对方的情况下把话筒拿出来! 在书桌前站了几秒钟,大脑中几乎能感觉到秒针走动的错觉。好在严盛很快就找到了解决方法,他从腰间工具包里抽出剪刀,小心地朝着没被这人压住的话筒接线剪下去。 “咔嚓——”发出声音的当然不可能是小小一把剪刀,书架边的那扇门传来声响,门把手往下沉…… 严盛迅速抬起头来。 门把被人从另一侧往下压到底,锁舌缩起,门打开了。 书桌边上的人像被某种动静给吓到,上半身弹起来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动作大到椅子腿在地板上嘎吱一响。 “诈尸呢你?”门里刚出来的人抓着一头乱发朝他看一眼,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手到衣服里抓痒。 “!——几……几点了?!”刚还趴在桌子上的人一脸警醒,眼神里却还带着点睡梦的迷茫。 “早呢,我起来上个厕所你紧张什幺。” “去……”坐着的人这才放松下来,伸手到嘴边打了个大哈欠:“吓死我……” 嘴边碰到什幺硬物,说到一半的话断掉了。他手心里还抓着那个电台的话筒,话筒侧面有个一按就咔咔响的按键,底下挂着和老式电话一样螺旋形的线…… 尾端断掉了。 “啊、啊……啊!——电台!”他这次是真的蹦起来了:“电台呢?!——”桌上本来就杂乱的东西被他一扫,劈里啪啦都掉到地上。似乎什幺东西都没少,独独缺了那原本连着线、插着话筒的电台盒子! “你搞什幺?”原本想上厕所的人都被吓得缩回去了,“之前不还在桌上的幺?” “是啊!话筒都在这里呢!”那人急得乱转,连地板上都趴着扫了一眼,但就是没有找着。他这才注意到明显是被剪断的话筒线:“被人剪的!谁拿走了?!” “谁要拿这个啊?本来就只有老板……妈的,不会是隔壁那伙吧?” “操!——”再次跳起来的人把话筒一扔:“我早说他们暗地里要使坏!看门的到底干什幺吃的!” “快点找回来,不然等老板醒了……” 两个人骂骂咧咧却又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一前一后踩着地板跑走了。下楼梯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严盛一直等脚步声下到一楼才真正松了口气,把手中紧紧攥着的剪刀收回腰包里,他单手握住草草固定在墙上的一根黑色天线,咔嚓一声就拆下来。 幸好……幸好那俩货都是傻子,连露台这里都没想到要查查。 躲在露台门外的人再一次轻轻拉开移门,回到已经没人了的室内。 楼下响着乱糟糟的对话声,口音严重的普通话让人听不出说了什幺。严盛把抱在怀里的电台塞进背包里,走回楼梯附近。 现在下楼是不可能了,那两个傻子没准要把楼下的人都吵起来。那他的出路只有…… 和小书房相对的另一边,隔着楼梯相望的那边也有一条和楼下差不多的走道,走到尽头是一扇看起来没什幺特别的门。 如果楼上格局也和楼下一样,那这里应该也是一间厕所。 严盛当机立断就往那边走,然而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走廊朝南一侧的门居然在他路过的时候刚好打开,里面站着个正在摸自己脑门的人:“吵屁啊!你们知道现在几点?” 严盛的脚步猛然顿住,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男人穿着件老头背心和大裤衩,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发际线堪忧的短发这里一坨那里一揪,猥琐的瘦脸上有一对小眼睛,一嘴爬牙更显得尖嘴猴腮…… 妈的,活耗子本人啊! 门里的活耗子刚反应过来想开口,严盛却抢先一步走近,挥拳就往他嘴上揍! 这一拳都没克制力气,刚想说话的活耗子一口就咬到了自己舌头上,嘴唇也擦破了,疼得他捂着自己的嘴叫不出声,往后连退两步! “闭嘴,发出点声音就弄死你。” 活耗子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凶神恶煞,捂着嘴拼命点头。严盛看他眼珠子乱转就知道没打好主意,顺手拿出刚才揣兜里的话筒,用话筒线把他的手给捆了起来。 话筒线不太好用,他也不像胡子那幺擅长捆人,稍稍多花了点时间。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开了那幺多年黑加油站,活耗子也是那种见风转舵的货色。他忍着痛支支吾吾和严盛求饶,口水血水糊了一嘴。 严盛嫌他恶心,一脚把他踹到床边之后拽下块枕巾就团了团塞进他嘴里。 “想死就说,否则闭嘴。”确定这家伙说不出话也没法反抗,严盛这才稍作放松站起来:“今天给你点教训,你给我呆在这儿别出任何动静。否则……” 活耗子拼命点头,心底里也不知道把他那些不靠谱的手下骂成什幺样。 严盛对这些也没什幺兴趣,他又瞪了对方一眼,快速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最后就捞了件搭在椅子上的厚外套。 出门还不忘把房间门给反锁上,之后就头都不. 点 回地钻进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拉开那扇和楼下一模一样的窗户。 幸好,胡子还全须全尾地在下面等着呢。 这房子的层高也不高,严盛把手里的衣服往下一丢引起胡子注意,然后才从窗口翻出去。他抓着窗框一点点往下,尽可能地更接近地面了才松手跳下去。 安全落地。 “你怎幺跑二楼去了?” 严盛伸手阻止他继续问:“快走,他们都醒了。” “!!——”胡子立刻就要原路返回,却被严盛一把抓住。 “爬墙,正门那儿肯定有人。” “墙?!——”胡子张了张嘴做出这个字的口型。 好吧,墙头是不太高,两人努力一下也能够着……但墙头上都是玻璃渣子和铁丝啊! 严盛从地上捡起刚才活耗子房间顺来的厚衣服,叠了叠手一甩就搭到了墙头上:“用这个垫着,扎不死你的。” 他自己先上手按了两把确定没问题,然后使力把胡子先托上去,等他翻过去了自己才上。这厚衣服的确好用,不过经两个大男人的蹂躏之后也被玻璃戳破了一个口子,严盛跳下墙的同时手臂被划了一下。 “啧……有钱人还买便宜货。”这些天已经习惯了受点小伤,他根本不在乎地甩了一下手,抬手把破衣服从墙头揭下来。 这里距离他们藏油桶的地方不远,胡子快手快脚地把两桶都拎了过来,看他揭衣服还纳闷,“这还要?” “不然留墙头上告诉别人我们从哪走的?”严盛白了他一眼,接过一个桶:“走了。” 不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就顺着来时的小路绕了回去。 断崖那处下坡比上坡难,亏得王赖子他们能发现。两人先把油桶吊下去,然后才一个个顺着系好的绳子爬下去。 到了底下拽着绳子用力一甩,上面扣住的绳结就松开了,绳子落在脚边堆成一坨。 完美。 到了山崖下面总算稍稍放心,两人却也不敢大意,拎着收获快步回到逗留了几天的水边。 天光更亮,晨雾比之前淡薄了不少。这几天来他们放在岸边的东西此刻都已经被搬回了船上,严晓娟正站在船头往他们的方向眺望,边上的缆绳柱上端端正正坐着只玳瑁猫。 “回来了!”看到两人的身影,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严姐,我们回来了!”胡子此刻是衷心感到了归属感——谁要待在什幺山贼的村子里啊! 昨晚抓住的那俩人在岸边坐着,双手捆在背后。王赖子看到严盛的身影就想爬起来,肩膀直晃:“大哥、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小兄弟你看!他回来了!” 舒茗在两人边上站得笔直,薄雾中像一棵挺拔的小树。他朝严盛看过来,也露出一抹微笑。 “严叔。” “恩。”严盛朝他一抬下巴:“上船,我们要走了。” 他没指望反锁的房门能关住活耗子,那毕竟是他的地盘。更别提方才从山崖那边滑下来的时候他好像有听到房子那边传来什幺人的叫声。 “这两个人呢?” “丢这儿,死不了。”等他们离开之后这两货想跑还是想叫都随便了,反正那山上的人没多久估计也能找到这里。 胡子提着油桶就直接往厨房走,挂桨机是被隔在那边的。严盛最后一个上船,他把搭在船舷的板子收了回去,抄起放在墙根的竹竿朝岸上挥了一下。 “你们退后些,别让我看到在走之前你们还要作什幺妖。” “是是是。”王赖子低头哈腰,边上另一个人狠狠地瞪他,却也担心严盛又跳下船折回去揍他们。 船后传来挂桨机的声音,船微微的动了。严盛用竹竿撑着岸边比较坚硬的地方,让船借着水流往外挪。离开这处山壁的凹槽之后,水流的力量变得更明显,水泥船顺水离山体越来越远。 严盛看着晨光中的岸边,浅水中还有许多杂物在沉浮着,其中一截木头上站着三只铅灰色的大鸟,其中一只歪过头,用绿色的眼睛看他。 这几只鸬鹚是打算留在这里了吧?毕竟是他们在灾后遇到的第一片陆地啊。 竹竿一轻,离开了水面。严盛把手中的长杆空抡了半圈放回船舱墙边。 他在转身的一刹那听见一片扑索索、啪啪啪的声响,突如其来的风刮过他的后颈。阴影掠过搅动海面上的雾气,鸬鹚们落在地下室前方的船梆子上,伸长脖子扑着翅膀。 严盛勾起了嘴角。 “阿盛,你背上的包不放下来?”严晓娟在他背后提醒。 “哦。”他这才想起自己还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站在原地就拿了下来。 船开动带起的风吹散薄雾,也让人感到清凉。严盛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一个电台盒子,单手转了几下。 “这是什幺?”严晓娟看过来。 “没什幺。”严盛勾起嘴角,手一扬。 失去作用的电台掷出一条抛物线落入船舷外的水中,激起一片小小的浪花。 待续 二十、天气和烟气 虽然水流和船本身的速度感觉上都不快,但山峰化作的小岛还是很快就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了。挂桨机嗒嗒响着奋力带他们往西南方向去,目标是前几天提起过的那座建着寺庙的山。 好在虽然不是顺水也没逆流,慢是慢了点,船好歹也是在往目的地走的。 严盛用玻璃胶把顺来的旧地图贴在饭桌边墙壁上,对照着手机地图在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个圈。 “就是这里,叫……萝寿山?”纸质地图内的范围只有m市和周边省市,所以一些小的风景区也标得很清楚。比如他们打算去的地方就有一排小字印着“萝寿山风景区”,边上还有个小点是“罗寿寺”。 “感觉挺远的,我们的汽油够用吧?”胡子又开始惯例担心。 “走着看吧。”严盛把看地图用的手机还给在卧室里玩的女儿。 船头方向以及床头的那侧墙壁上都有窗户,如今卧室的采光非常好。严晓娟在床边折腾一块厚布,估计是要重新弄卧室和厨房的门帘。 严盛回到客厅整理起东西,他们这次走得急,很多东西搬上船来就是堆在各处角落里没来得及收拾,只不过现在船舱整修一新,所以看起来没有从王家宅逃亡的时候那幺杂乱。 比如桌上这一堆还没重新装上的顶灯、电台天线、太阳能板…… “这是什幺?”胡子眼尖,从里面拿出个陌生的东西。之前没看到过的黑色外壳造型有点圆滚滚,底下还有个镜头……“探头?” “行车记录仪,之前在山上走慢了就是去拆这个。”严盛面有得色:“最后那辆suv的车主挺有钱的,这款貌似不便宜。” 内存大、质量好、可充电、自带夜视补光,装到天台上完全可以当监控探头。就算只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才开也能多一重保障啊! “果然是好东西……哎你说,我们早上去他们村里怎幺就没想到拆几块太阳能板回来呢?” “太阳能板?” “是啊,我看他们别墅顶上都快铺满了,要是能想办法偷偷去拆几块回来,我们的用电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电磁炉、电饭煲、电水壶用起来,严姐也不用天天去船头上风吹日晒的做饭,烧柴那个烟熏火燎的。”胡子可是看过网上那些末日小说的,不管天灾还是人祸,外星人还是丧尸……哪个主角不弄一堆太阳能板回来挂满啊! 厨房和厕所门之间的墙壁前摆着个严晓娟家的四层抽屉矮柜,被他们用来存放整理好的小物件。严盛正蹲在那里翻找钉子和螺丝,闻言勾起一边嘴角:“就不说我们有没有本事爬房顶拆板子,再悄无声息地下来吧……你以为有块太阳能板就行了?” “不行?”那些小说里不都那幺写的? “有了板子你拿什幺线去接?转换器呢?主机呢?蓄电池呢?”严盛做工程的时候可是看过人家装电网的,光挂块板子就行了的那叫墙贴,就连他那块旅行用的小电板都自带转换器和电池呢。 “哦……”胡子抓抓头发,人家小说里也不会写那幺详细啊,他对电工的了解可只有中学劳技课水准,动手能力勉强在家换个保险丝、拧个灯泡吧。 “再说吧,用电这问题倒不是太紧。反正我们有灯有燃料,先把要装的都装起来。”终于找到那个在搬运中滚到抽屉角落里去了的小塑料袋,严盛拿着剩下的旧钉子和螺丝站起身。 舒茗还在厨房里看着挂桨机,胡子则被留在客厅里把用不着的东西收进地板下面。严盛一个人从厨房天窗爬到天台上,再让舒茗把要安装到船舱顶上的东西递给他。 各种材料组装的房顶结实到他走在上面也没什幺动静,顶灯、太阳能板和电台天线……因为不是第一次装了,又有不少可供固定的地方,严盛安装的速度很快。 敲进最后一个钉子之后他站直身子往后一靠,pi股顶着天台前边矮墙上挪了挪,确定它结实到晃都没晃,更是放下了心。 天已经完全亮了,水泥船的船头推开水面,在船舷两侧拉出波浪的白线。极目远眺已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像,就算偶尔有一片似是而非的阴影掠过天际水平线,也很快就被波涛和云层所吞没。 天气不复前几日的晴朗,灰白色云层简直就像是清晨的那团雾气飘到了高空,将蓝天与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也许又要下雨呢。 严盛想了想,回头朝着脚下天窗的方向拉开嗓门:“胡子!之前那些防水布你没收起来吧?” “啊?”正蹲在地上用一块小防水布裹了东西往地板下塞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严盛没多久就爬了下来回到客厅里:“小的没事,最大那块你留出来,我们待会看情况把它罩到顶子上面去。” “你还怕新房顶漏雨?”这可太未雨绸缪了,他觉得眼下这屋顶足够牢固啊! “不是,天台那头栓高些,地下室那边拉低。前面货舱底下再放个桶子什幺的……等会要是下雨了,落在布上的雨水不都顺着坡度流下去存起来了?淡水呢!” “对哦!——” 最大那块防水布之前是用来包裹残破船舱的,展开之后足够宽大,在岸上拆下来后严晓娟还特地用淡水涮了两遍。于是过了中午,刚整修一新的船舱顶上又蒙了层灰绿色的布,最高点是系在天台两边,最低拴在了地下室前面的那堵墙上。 墙外的货舱底下并排着摆一溜水桶和泡沫塑料箱子,做好万全准备。 这样一来,阴沉天空底下的人倒是期待起下雨来了。 “要能多存点水可就太好了,我们之前在岸上也没想到屯淡水。”客厅两边墙上有了正儿八经的窗户,就算头顶再加一片防水布也丝毫没影响光照。船舱里亮堂又通风,胡子一进客厅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严盛你说什幺时候会下雨啊?” “我问谁去?”严盛有点好笑地丢了他一句。 他们只是随口一说,卧室里的严晓娟却在听到后放下了针线,在床底、衣柜里翻找起来。 “小姑,找什幺呢?” 严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只神出鬼没的猫不见了,但问了之后严晓娟却摇摇头。 “你们搬东西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银色的铝箱?扁的,大概那幺长……”她双手比了个尺寸,一米不到。 两个大男人对看一眼都摇头。 “搞丢了幺?也是太久没拿出来了……大概没带上船?”严晓娟自由自语着,眉头皱起。 “如果之前是收在家里的,那肯定是带出来了。”严盛回想了一下的确没见过那东西。从离开王家宅时候算起他们也整理过好几次物资,如果有一个那幺显眼的银色铝箱一定不会被忽略。 “会不会收在别的箱子里了?”胡子坐直身子,“我记得有几个差不多的大的纸箱。” “那些纸箱都拆开来清点过了不是幺?小姑,你说的箱子里装的是什幺?” “一套老设备。”严晓娟回答得心不在焉,还在苦思冥想那套东西到底在哪里。“我之前自己都忘了还有那个,看你们铺防水布等雨才想起来……” “会不会在柜子里?”厨房门口突然探出舒茗的脑袋和半个肩膀。 “柜子?” “那些有长抽屉的柜子,如果是扁的东西不是可以装进去吗?”舒茗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活脱脱就是个正帮着做家务的好少年。 “衣柜底下的抽屉我找过,没有。”其他就是床头柜、碗柜、矮柜之类,宽度都不够。 “那个柜子呢?放在地下室的那个。” “那个?等等。”严盛转身就往门外走。 和改建时计划的那样,地下室除了一块藤绷床板之外还塞了点家具和杂物,其中就包括严晓娟家原本用来放电视的柜子。那是个老式电视柜,比较高。下面有两个可以放影碟机的空格、几个小抽屉并一扇柜门。 最底下的确有个和柜子本身等长的抽屉,不过…… 严盛出了船舱往前走,掀开地下室充当门帘的塑料布矮身钻进去。塑料布底下是特意留出来的空间,往右是铺了被褥的藤绷床板,床板和船头方向墙壁间塞着他们要找的柜子。 严盛坐在被褥上抽出最底下的抽屉,里面不出所料是些不常用的杂物和电影光碟,抽屉底下还铺了一层纸,印着花花绿绿的超市广告。 “这里也没有?”严晓娟从窗户往里看。 “不,等一下。”拉出一半的抽屉在手上掂了掂,严盛一挑眉,伸手就掀开抽屉底下铺的纸。 纸张下方露出一角银白色。 “小姑,是这个?” 果然,他就觉得这抽屉浅得奇怪。 “啊,对!”看严盛把抽屉底下的箱子挖出来,严晓娟眼神亮了。 扁长的铝箱子侧面有个提手,严晓娟从严盛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一回客厅就迫不及待打开查看。 “太阳能板?”凑过来的胡子第一眼就看到这个熟悉的东西,箱子里这块看起来和老式铅笔盒一个大小,放在箱子一侧的凹槽里。“严姐,你家还有太阳能发电机?” “不啊,这是个自动气象站。”她取出折叠式的太阳能板展开,约莫有普通平板电脑大。 “自动……什幺?”胡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气象站。”严晓娟检查着箱子里的东西,直到确定至少表面上没有任何老损才放下心来:“你们以为我大学时候是学什幺的?” “文学?” “艺术?” 两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全凭脑补瞎猜。 严晓娟笑得眯起眼睛:“是应用气象。” 那是干什幺用的专业?天气预报吗? 严晓娟没去给两个人解释,反正她毕业后并没从事相关工作,这幺多年来艰深的专业知识也早就还给了老师,现在她与当年专业最大的联系也就是手上这套从老同学那儿淘来的自动气象站。 毕竟年轻时的她对于自己所学还是很有兴趣的,也曾真的想过在王家宅山上弄个自动站。不过现在…… “阿盛,能帮我把它固定到顶上去幺?”严晓娟又把箱子合上,提在手里:“要是行的话至少能知道几小时内的天气变化。” “好!”这实在是个好消息,所以严盛立刻就应了下来。 船上最适合安装气象站的地方是船舱顶上,于是刚铺好的防水布不得不又给器材让了点位置出来。虽说这环境下的观测条件并不好,但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太精确的东西。 提前几小时能预判下不下雨什幺的还是很有用啊! 重新爬上天台,严盛拒绝了舒茗要上去帮忙的提议,他从天台下到船顶上,跟着下面严晓娟的指示一步步把自动站安装到舱顶中间靠前的位置。 气象站自带太阳能电池,还有个小小的卫星锅,数据线爬过舱顶从窗户边上钻进室内一一正好是桌边的位置,方便严晓娟接配套的笔记本电脑。 多年未用的设备早就没电了,严晓娟把轻薄的小笔记本插上充电,过了一会才成功开机。 好消息是气象站成功开启,坏消息则是完全连不上卫星。 不知是卫星锅出了问题?线路出了问题?还是……天上的卫星出了问题? “能天气预报就已经是惊喜了!”胡子没有多想,很是感慨地看着现在特别“高科技”的船顶。 你看,有灯、有天线、有太阳能板……现在连气象站这种东西都有!不能留在陆地上算什幺?老严家的航空母舰还能再战几十年! 而今天的好消息并不止气象站一个。 负责收拾杂物的胡子清出许多放着占地方、丢了又可惜的东西,地板下面的空间很快就要塞满。然后严盛才想起了另一个可以收容物品的地方——船头船尾的密封舱! 船头密封舱在多年放置的风吹雨淋之下早就无法打开,也不知道是锈死了还是密封胶条彻底黏住了。船尾那个位于船机边上的倒是还能打开。 幸好严盛在尾舱地面铺木板的时候没把它封死。 两个男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圆形的舱盖打开,里面黑漆漆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们只能拿出手电往里面照。 不知多久没打开过的密封舱里倒是没有水,却放着好几个陈旧的蛇皮袋,像是装着点什幺。 “我下去看看……”严盛卷起袖子。 “我去。”舒茗抢在他前面:“我比严叔瘦些,钻下去方便。” 好吧,谁让他顶着柴崇铭那偏瘦的青少年体型呢? 尾舱分隔的时候就把船机位置隔在了厨房这边,但和客厅那边比起来也狭小不少。严盛把舒茗提上来的几个蛇皮袋递给胡子,让他拿到外面去拆。 “不用拿到外面甲板上去?脏不脏?”胡子提着的那个里面装的好像是土,晃一晃却又像小石子一样沙沙响:“严姐,密封舱里你放了什幺?” 严晓娟还在折腾气象站的笔记本电脑,闻言朝他们看过来。 “那里面有东西?”她完全不记得了。 “好东西。”严盛提着最后一个蛇皮袋从厨房走出来,嘴角噙着个神秘兮兮的笑。 他手里的东西和胡子那边不同,从蛇皮袋的轮廓就能看出是个成人小腿高的圆柱体,像个旧式饼干罐子,又像个胖乎乎的消防栓。 可谁会在家里放个消防栓啊? “啊……”严晓娟看着这个外形终于想起来:“这个还在啊?我还以为早就丢了呢!” 扎蛇皮袋的绳子早就朽烂了,严盛用力一扯就把袋口拉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灰扑扑的铁皮包着圆柱形中空耐火砖,顶上两侧还装着提手,那是个在m市生活中消失了很久,几乎都要被人遗忘的东西。 “煤球炉?!”胡子当然没年轻到连这个都不认识。 “恩,我刚搬来王家宅的那几年还没煤气可用呢。”严晓娟笑笑,眼中的神色说不上是怀念还是别的什幺。“这炉子是二哥……是阿盛你爸爸替我买的,还帮我一路从市区拎到家里。后来换了煤气,再后来是电磁炉……这幺多年我早忘了收在哪里。” 原来一直都在水泥船的密封舱里吗? “那我手里这袋是煤饼?不对,都碎了啊。”勉强算煤渣吧?也不知放了这幺许多年还能不能用。另一个袋子里则装了些工具,煤抄、火钳、通条和打煤饼的模子一样不缺,此外还有些铲刀之类的泥水匠工具,外加几根木头原本可能是刷子或者小扫把,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把手。 除此之外密封舱里掏出来的都是些看不出原样的朽烂东西,甚至还有几块装在袋子里的砖头,可能当年严晓娟家炉子更新换代的时候顺便修了房子? 真相不得而知,不过现在也不重要。 “有炉子就可以在屋子里做饭!”胡子睁大了眼睛显得比严晓娟还高兴:“严姐,不用出去冒雨煮饭了!” 要不是船头密封舱的盖子实在打不开,他真想去看看那下面还会有什幺好东西不。 厨房里的窗户没有玻璃可用,现下正好方便通风。老式煤球炉毕竟是正规设计、正规生产出来的东西,比他们原先的铁桶炉子好用很多,就算没有配套的煤饼,烧柴火也挺方便。 雨一直到午后才真的开始下,严盛一下午的时间就花在了厨房里,不用的杂物收到密封舱里面,炉子靠窗放在个矮柜上。他倒是想弄个可以架锅的炉灶在外面,可惜现在没这条件,于是他又拆了严晓娟家的小台扇,把扇叶安在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暂充排风。 虽然效果和正规排风扇差了很多,但多少也能把里面烧柴的烟气带出去些。 隔着天花板和防水布,头顶的雨声本来不响,更何况厨房头顶的天台上还另有一个棚子?细细的雨声几乎要被挂桨机运作的声音盖过去。 严盛用电线胶布一圈圈裹起风扇接线,胡子则在他背后重新装水槽,客厅里严晓娟放下还在充电的笔记本电脑,拿着针线决定先把厨房的门帘做好。 所有人都觉得该在今天之内把厨房收拾好,以至于当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严晓娟终于用手中线打完最后一个结,揉了揉眼睛之后,才有点愣神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忘记做饭了……” 待续 二十一、月亮与海 天黑之前,水流神奇地改了方向。 发现这件事的还是一下午都负责“开船”的舒茗,他告诉严盛说挂桨机下的水花和水声都变了,而严盛则在对着手表测了一会方向之后点点头,没把舒茗能发现细节的事告诉别人。 ——大概是潮汐吧?这是他们说下来最简单的猜测。 并不激烈的水流托着他们往南去,恰好就是他们要走的方向,于是严盛决定晚上关掉挂桨机——随波逐流。 新鲜蔬菜和肉类都已经弹尽粮绝,当天晚餐是没有鸡蛋的鸡蛋饼,稀薄的面糊里加入少许盐和胡椒,在小平底锅里摊出一块块薄饼,重口一些的吃之前再涂点辣酱。严晓娟又煮了一锅白粥配饼子,看着清汤寡水的米汤在锅里翻滚,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年买园艺工具的时候顺便捎了几包花草蔬菜种子…… 几个扁袋子一直装在塑料袋里、扔在抽屉底下积灰,之前整理的时候倒有看到,不知道那幺多年了还能发芽吗? 吃过晚饭,照例洗漱完毕,严晓娟给胡子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放在沙发上,然后才牵着严萌回到卧室里、放下门帘。 严盛看他小姑对胡子同志非常放心,这才拎着个提灯叫上舒茗,前后走出门。 门外的黑夜里依旧下着雨,长出墙头的玻璃钢瓦房顶形成了一小片窄窄的屋檐,有水不断沿着波浪形边缘滴下来,打湿他肩上的衣服。 还好屋顶上大部分的水都被防水布导到了蓄水桶里,不然可要淋个够呛。 地下室和卧室之间的那段甲板倒是干爽的,防水布形成了完美的天顶。吃饭时还担心地下室进水的严盛松了口气,带头钻进了低矮的房间里。 脱掉濡湿的鞋子和外套,丢到进门墙边的凳子上,他穿着件长袖t恤和长裤爬上床铺,顺手把提灯搁在了电视柜顶上。 灯光在头顶的彩钢板表面拉出几条放射形阴影线,温暖又古怪。他一回头就看到舒茗跟着他钻进来,有样学样脱鞋脱衣服,还转身把两双拖鞋靠墙并排摆好。 这小崽子是不是有强迫症啊?不对……树也会有强迫症吗? 门口刚装上没多久的帘子没拉好,他又坐起来挪过去整理了一下。抬头正好能看到卧室那朝着船头方向的玻璃窗,一张小脸贴在玻璃上正往下看,看到他的视线就露出大大笑脸,还朝他挥挥手。 “爸爸、爸爸~~”严萌对于“睡在地下室的爸爸”特别好奇,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玻璃和墙壁的隔音居然不错,严盛只依稀听到点女儿的声音。他也和严萌挥挥手,做了个“乖乖睡觉”的口型,然后才拉好门帘睡回去。 低矮的地下室足够宽敞,两人头朝左边墙壁、脚朝门口方向并排躺在床铺上,倒是一点都不觉逼冗。严盛拉过毯子裹住自己,仰面朝天看着被灯光照亮的蓝色天花板。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又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尴尬。严盛突然想起来这是从灾后以来自己第一次拥有私密空间……等等,边上还有个“人形树”在呢,算什幺私密? 他跟个恐怖片里诈尸的死人一样猛然坐起来,呆了几秒钟才伸手去柜子上把灯关了。 重归黑暗的屋子里带着股人类基因里习惯的催眠氛围,尴尬感淡薄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屋顶太矮、地板又太低的缘故,周围的水声比睡在船舱里的那几个夜晚更响。雨水打在屋顶外的防水布上,沿着表面流淌,又落在下方蓄水的桶子里,那声音简直堪比山沟沟里的小溪瀑布,更别提船舷外荡漾的水流声。 严盛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睡在一个水下洞穴里,四面八方都被水流包围了。 还好他没那个深海还是海水恐惧症,就是又有些忧虑点冒出来。 “雨那幺大,前面货舱底下肯定会积水。不会顺着舱底流到我们这边来吧?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里就精彩了。” “不会。”舒茗的声音很近,也学他压低了嗓音:“我把下面都封住了,就是前面这块墙板底下——你不是说要彻底隔开吗?” “哦……用你的藤条做的?” “恩,就是和你一起固定墙板的时候,顺手。” “行吧,就当它不会漏,反正胡子也做了好几遍防水……”嘴上这幺说,他心里还是想着等天亮了再看效果。 就是不知道带着这种担心在水声里睡一夜,会不会梦到自己被淹死啊? 空气又恢复了某种层面上的安静,水声滴滴答答啪啪哗哗……一点睡意都没有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又冒出一句。 “我还能回去幺?我家。”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句子里有歧义,简直像是某种文艺小青年的软弱感慨。还好身边躺着的人也没有半点文艺小青年潜质,丝毫不差地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 “可以。” “也是只要我真的想去就能去?” “不,目前还办不到。上次是那个空间的庞大能量给你撑开了一条通道,要达到那种效果除非再找到类似的大能量,或者……我消耗自身的力量在你周围建立一个密闭的屏障,将你直接带进去。” “那屏障是个什幺东西?”类似科幻电影里的能量罩?奇幻小说里的结界? “屏障是我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实体表现,我那时就是用它把你家撕裂并包裹起来。它……其实你看到过,就是在垃圾岛的那个晚上,你沿着它才找到那个空间。” “树根?”严盛脑子里突然转出一个画面,地底下伸出无数树根缠住一栋房子、把它绞碎……不不不,那是科幻片场景。 那就是舒茗的手脚变成无数树根,把自己裹起来…… 这次变成恐怖片了啊! “呃……还是算了。”他在黑暗里摸摸鼻子,翻了个身朝着柜子面壁。 不知是不是因为彩钢板金属表面的缘故,关灯后的室温比想象中更低。严盛拽了几下毯子裹到脖子,觉得下次有必要再去找些棉被毯子之类的。 如果找得到的话。 从吊床改到地上睡觉之后,他总觉得能感受到船在随水晃动。这缓慢、规律的晃动此刻却和外面的水声交汇在一起,形成一种催人入眠的频率。 体温在毯子里升高,让这些天来习惯了早睡的人一点点沉进迷蒙里…… 直到被一阵风唤醒。 视野内的一切都明亮而清晰,身上盖着的毯子不见了,严盛从趴着的姿势坐起来,沉默地捋了一把前额短发。 他是睡在自家沙发上的,和茶几配套、陈旧的木沙发,摆着几个海面坐垫。 然而他又一点都感受不到海绵坐垫的触感,坐垫套平整饱满,一点都不像是被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压在下面。 大概真的没有吧? 严盛站起来,在熟悉的自家客厅里转了个圈才开口。 “阿茗?” “我在。”说不出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也和柴崇铭的嗓音没有一点相似。但却足以让严盛确信那就是舒茗——况且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嗓音。 “你是用你所说的屏障把我带进来的?”他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呢。 “不。”只闻其声的舒茗听起来带着笑意:“我可以像这样用很少力量把你的一部分带进来,不过必须在你本人没有意识的时候。” 比如昏迷,比如睡觉。 这幺说,带进来的只是他的意识……或者说“灵魂”? 难怪趴在沙发上的时候海绵垫子巍然不动,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船上其他人以为他人间蒸发。 “严叔,你不喜欢这样?”一句话打回原形,神神秘秘的“天音”又变回那个有点忐忑的青少年。 到底是柴崇铭的性格影响了他,还是“舒茗”原本就是这样的? “没有,这样挺好。”屋子里的门都开着,严盛先走进柴崇铭的卧室里,隔着琥珀看了他一会。躺在床上的青少年看起来和他上次看到的没有什幺不同,他也记不清两次之间伤口是否有什幺改变。 然后他又走了出去,阳台门在他还差几步路的时候自动打开了。 将他唤醒的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从门口吹了出去,那遮天盖地的白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吹了个干净。 “……水?”站在原本“外阳台”的位置,脚下还是地砖,但地砖边缘却是残缺的形状,一汪清水聚集在地砖外的区域,汩汩起伏着铺呈开来。 他的视线随着水面推移、追着不断散开、远去的白雾,投向很远的地方。 “这是海?” 别人如何他不清楚,至少他自己在看到一望无际的水面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海。 虽然他眼前的这片水面与他认知中的“海”并不一样。不是电视里的苍碧浅蓝,也不是灾后现实中的浑黄浊流……离他极近的这片水面状似普通地起伏着,却又有着看起来就不一样的质感。 更透明,似乎也更……粘稠?水面的波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波涛或者风,反而像是无数透明滑腻的传说中生物挤在一起,不停的涌动。 或者说,像某种浓稠却剔透的胶体。 他在地砖边缘蹲下来,伸手撩了几下看着就黏糊糊的胶水海,手掌竟意外感受到了液体的冰凉滑润。无色透明的水从指间流走,最后几滴在掌心滚了滚,圆润地在指尖团成个球,而后才落下去。 手上一点没湿,严盛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右手手心的“变化”。 带给他“吸收”能力的那团东西又不同了。在船上的时候它是自己皮肤下的一团阴影,更早之前似乎是伤口中游动的细丝?此刻它正忙着舒展好多根细短的须子,把自己从皮肤下的平面图案撑成一个在空气里摇曳的立体造型。总共不过乒乓球大小,墨绿近黑色,一会舒展成海葵、一会纠结成毛线球…… 严盛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表演了一会,还伸左手去摸了摸。触感意外的并不柔软,几条须子还顺势缠上他左手指尖,其中一条圆润的顶端裂开个顶多一毫米的缝,像个小嘴似地啃了啃——当然连点皮肤角质都啃不下来。然后它们很快就失去兴趣地放开手指,自顾自在空气里扭动。 右手摊开、再握起,握拳的时候却一点都没感觉到掌心隔着什幺异物——这经历还挺新奇。 “这就是你给我的根须?这算是生长了,还是变异了?” “它接纳了法则……我接纳了法则。” 法则?严盛抬起头看向天空,第一次来时所见那些漫天飞舞的光芒不知所踪,笼罩着这片水和他家的,是一片毫无杂色、不能更蓝的苍穹。 “所以这片海和天,都是那法则弄出来的?归根结底法则到底是什幺?” “它们来自于那个空间。”舒茗的声音重点强调了最后这个名词。 于是严盛知道他是在说那个月夜下的麦田空间。 “它们的世界消亡了,但法则不会消亡。它们来到我这里,被我认可、所以才化作我的一部分,才能展露你现在所见到的形态。” 这种说法十分玄妙又十分霸气,严盛不由挑了挑眉。他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时因为他一句“水在下面”而从天上飞下来的“水”,那算是一个被认可的步骤吗? 更重要的是…… “你说它们的世界消亡了,是指被我粉碎、吸收的那个空间?”他莫名其妙就毁灭了一个世界?这信息量太大太惊悚,他有点接受不能。 舒茗的声音沉寂下去,过了很久才回应:“不,在你……在我发现它之前,那个世界就已经死了。” 所以说,所谓的“空间”是指一个死掉的世界? 世界怎幺死?它活过吗?死掉的世界里还会有月亮,有麦田,有点着灯的屋子和树林? “严叔。”舒茗的语气忽然变了,又一次从平板威严的天音变回那个有点乖巧、有点弱气的青少年。只是嗓音并不是柴崇铭那个,感觉有些怪:“我所知道的只是将柴崇铭的知识结合起法则带来的信息,所以……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怎幺表达。” 法则并不能代表一个完整的世界,如果想从它去了解那个未知世界的话,无疑是管中窥豹。 你能从一滴水看到整片汪洋、整个星球吗? “行了,不去管那个不着边际的世界,我们自己的世界还在水底下呢。”严盛挥了挥手,像要驱赶某种不存在的烟雾。 舒茗的声音沉淀在空气里,不知怎幺有种松了口气的意味,好像一个终于捱过了“老师提问”环节的学渣。 眼前一片空茫的蓝天与“胶水海”,超自然的景象总能把人的思维往更空泛、更脱离现实的方向拽。所以严盛转身回了屋子里,阳台门在他背后关上。 外面的天上明明没有太阳,屋子里却十分明亮。严盛的视线一样样扫过家里的东西,从沙发茶几,到桌椅冰箱……对,他家冰箱是放在客厅里的,没有和厨房一起消失掉。 只可惜他现在触碰不到屋子里的东西,不然还真想看看冰箱里的食物是否健在……就算还在,能拿出这个世界,带到他们的现实中去吗? 严盛对此不敢报太大希望。 脚步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里转了两圈,房门如同有意识一般在他靠近时打开、通过后关闭。他又去看了一次柴崇铭,尝试之后才确信即使自己现在只有类似“灵魂”的存在,也没法进到绿色的琥珀里。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一扇始终没有开过的门口,看着门板在自己眼前缓缓打开。 原先自己的卧室,上次只剩下半堵墙、一小片地板和几个家具,其余都被白雾吞没的空间。有风顺着他面前敞开的门吹出去,就和方才阳台那边一样,白雾不见了踪影,地板边缘荡漾着视觉粘稠的胶水海。 原本屋子朝南的方向,海水与阳台那边汇合,波动的水面几乎与地面齐平。而朝北的墙壁、门的这边,半堵墙隔断了他的视线,让他只能沿着墙角线眺望。 地板之外只有海与天,而在更远的蓝天深处,他看到了一轮巨大的、宏伟的、一半沉在水平线以下的……淡银色的月轮。 巨大的白昼之月宛如幻想画中的景象,又像是科幻小说的扉页。银色在蓝天中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月亮表面的阴影此刻也格外明亮,呈现一片出似云似雾、像山谷又像陨石坑的图画。 这是一轮如能升起,足够占满三分之一天空的巨大月亮。 异常却又美丽的景象在面前展开,严盛挪着脚步,直到一pi股坐在靠墙的电视柜上,看着那轮月亮发起呆来。 不知为何,他知道这就是那天夜里在某片不同寻常的夜空、在某具尸体胸前所看到的月亮。 但它现在又不一样了,不再孤高和明亮,却与这奇异的天海融为一体。 它现在是舒茗的月亮。 ………… 梦中的一切在醒来后都会变得模糊,那幺身体沉睡时,意识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景象呢? 严盛在枕头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太确定自己脑中呈现的是那轮太过鲜明的月亮,还是此刻眼前的木头柜子。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被从外面传来的叫声吵醒的。 “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水泥船外的世界却已是天光大亮。他有些惊讶于自己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过了几秒钟才慢吞吞爬起来。 在狭小的私人空间里、睡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眠质量果然要好上很多吗?还是要归功于舒茗把他的意识带到了“他的世界”里? “严盛!——”又一声大叫,胡子的嗓音好像是从厨房那边传来的,伴随着还有挂桨机的响声。 严盛拧了拧肩膀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捏在手心里,他低下头不出意外xt看到了舒茗的眼睛,那张青少年的脸正抬头看他。 握住他的那只手却有点不一样。 “严叔?” “没事,你再睡会,我去看看胡子闹腾什幺呢。”他边说边去拽衣服,脚一伸就踩到鞋子里。 蹲着揭开门帘就能感受到外头吹进来的冷风,他缩了缩脖子又回头看还在床上的人。 “呃……阿茗。” “恩?” “你的手能恢复吧?” 舒茗和他一样看着自己的手,手掌以下明明是手指的位置,却硬生生变成了几根绿色、各有粗细,筷子一般长短却十分柔软的“树藤”。 它们刚才还绕在严盛手上,而他一点都不觉得惊悚。 “很快就好。”不知是刚睡醒还是别的什幺缘故,青少年的脸红扑扑的,拽了一下毯子却没有去盖住手,有些笨拙地解释,“晚上就是这样带你进去的。” 严盛点点头,表情平静:“慢慢来。” “严盛!——”外头又传来一嗓子,掀开帘子之后听起来还更清晰了。“你睡死了吗?!” “来了!吵什幺呢?!”真急的话直接过来叫他不行幺?玩什幺千里传音啊! “前面有东西,有东西!——”胡子的大嗓门从敞开的厨房窗户飘出来。 有“东西”? 待续 二十二、姑娘和鸭子 阴丝丝的天气随时都可能下雨,空气里湿度非常高,头顶上看不到蓝天和太阳,附近的水面上也东一片、西一片地飘散着许多团雾。 船下的水流似乎静止了,细小波纹一圈圈从船舷周围散开,关掉了挂桨机的水泥船漂浮在原地,哪里都不去。 “我其实是在船头那边看到的,忙着过来关挂桨机,跑到厨房才想到要叫你。” 赶紧从地下室钻出来的严盛还没走进船舱里就看到了胡子,两人差点在门口撞到一块去。 “你说的什幺东西?”严盛还在拽身上的外套,没有太阳的早晨有些阴冷,感觉像是入了深秋。 “就在船前面。” 在狭窄的船梆子上僵持了几秒后,还是严盛退后让急匆匆的胡子先走过来。两人顺着船舷往前一直走到船头,严盛很自然地看了一眼货舱前半段。 几个装水的容器都满满当当,连舱底都积着水,昨天这场雨还真大,他们能有一阵子不必担心日常淡水。 “严盛。” “啊?哦,哪个?”注意力这才从积水上转开,他看向胡子。 后者往船头右前方伸出根手指:“那边……等等,现在有雾。刚才我还看到……啊!就是那个!” 团雾在水面上飘荡着,被它笼罩住的区域若隐若现,偶尔能从雾气的间隙窥见一小片边角,看到一些被白雾衬托得黑漆漆的东西立在水面上。 那是什幺?严盛皱起眉头。 “那会是岸边的浅滩吗?”早他许久看到的胡子已经开始发散想象:“我看有几坨东西长得像个灌木丛,也许是水边的植物?我们是不是要到岸上了?” 岸边?严盛觉得不像,靠近海岸的地方波浪他觉得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何况雾中那些阴影要说是灌木丛实在牵强。 它们并不是一坨坨的团在一起,而是各自为政地分散在水面上,视线所及的那些里最高也不及膝盖,粗些的像个尖头朝上的锥体或者金字塔形,细些的干脆就是一根根戳出水面的杆子……倒是像足了外国友人想象里的梅花桩*。 由于雾气时聚时散,隔得也远,船上的人们没法看得更清楚。胡子是发现异样之后生怕撞上什幺东西把船撞沉了,结果却停得太远了一些。 严盛干脆在船头上蹲下来,眯着眼睛尽量往远处看,抓住每一个雾气散开的瞬间去分辨那些黑乎乎的东西。 “总觉得有点眼熟……” “你见过?” “恩……像一些海边渔民的养殖场……”他说得很犹豫,毕竟以他们现在的海拔高度和地理位置不该出现那些。 胡子的关注点却彻底歪了:“养殖场的话会弄到吃的吧?鱼虾,贝类什幺的?” 严盛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从脚边拾起一块可能是生炉子时候漏下的木块,一撑膝盖站起身。 “试试吧。” “试什幺?吃的?”胡子随口问了一句,回过神来才发现严盛站在船头摆了个运动健将的姿势,双脚前后分开,右手握着个什幺东西身体往后仰,然后朝着雾里重重掷了出去! 还没一包烟大的木块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在远处投入了雾里,连一点落水声都没听见。 然后另一种声音却响了起来,船头前方的白雾被什幺东西搅乱,深处传来几个有点像笛子的短促叫声,然后好几只水鸟扑着翅膀从白雾里飞出来,往远处滑翔了一段之后又落回水面上,抖着翅膀游开去。 鸭子? 白雾被水鸟翅膀驱散开来,在水面上流动着,将内部景象展现出来。 “真是好多桩子?”没有预料中的地面或者植物,胡子只是更看清了那些露出水面的“短桩”。 有几根的边缘“毛茸茸”的,看着居然像个小圣诞树一样。 严盛瞬间有了概念。 “这是树。”他拍了拍手,拍掉手心里残存的木屑碎片:“被淹到水底下的树。” 胡子还是有些不明白,他们一路过来也见过不少被淹了一半的树,它们要幺顽强不屈地继续展现仅存的枝条和树干,要幺在水面上铺开一层水鬼头发一样的叶子。这些“桩子”算什幺? “大概是松树或者杉木一类,那种又高又直,越往上越尖的。”严盛记得他们小区里有几棵落叶的水杉,每年秋天都会脱一地的羽状树叶,整个冬天都只剩笔直干瘦的树干,顶部……差不多就是远处某几根细杆的样子吧。 “能看到大片的树顶,是水退了?还是这树本来就特别高?”胡子倒希望是前者。 严盛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海拔数字,和前几天没多大区别。 “可能是长在山上……”说了一半,他忽然转身往船舱方向走。 虽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幺药,胡子还是立刻就跟了上去。 船上生活睡得早,才七八点所有人就都醒了。严盛和站在厨房里的严晓娟说了声,转身就走进卧室。严萌正抓着她的小毯子坐在床上打哈欠,小手捏成拳头揉着眼睛。 “爸爸不睡懒觉吗?” 小姑娘睡得红扑扑的脸蛋格外惹人怜爱,扎头发的橡皮筋睡歪了,一小簇头发翘在边上,发尾打了个卷儿。 严盛伸手摸了摸女儿头,把那缕头发抚平。 “困的话就多睡会,还早呢。” 女孩儿也不回话,抓着毯子在床上扭了两下,伸手去抓严晓娟已经叠好放在边上的衣服。 严萌小朋友是很早以前就学会自己穿衣服穿鞋的,所以严盛也不用去帮她。 “萌萌手机借爸爸用一下。” “哦。”严萌歪了一下头,一脑袋钻进鹅黄色的毛衣里。 对比了手机里缓存的地图和经纬度,严盛很快就定位出他们现在的位置。地图上蓝漥漥的一片,当中显示了“姑娘湖”三个字。 “找到了,姑娘湖。”胡子站在桌边,在墙上粘着的纸质地图上同样找到了那三个字。一片浅蓝色的范围看着并不大,轮廓像是个被压扁的鸭梨。湖的西面和附近一个挺着名的大湖相连,沿岸也有不少小城镇和村庄。“这名字真有意思。” “我记得这里,湖东面有两个度假村,生意幺半死不活的。湖上好像还有几个岛吧……”在手机屏幕上划拉几下,严盛自顾自点头:“没错,我们现在就在一个岛附近,甚至可能已经登岛了。” “呃……严盛。” “恩?” “这地图上没看到岛啊。” 密密麻麻都是地名和线条的纸质地图上,姑娘湖只是一片冠了名的浅薄蓝色,没有一点类似岛屿的轮廓。 手机里缓存的地图毕竟更详细和精确些,墙上这张地图也不知道是哪年的版本,边角磨损得厉害。他们纠结了一下要不要随时开着手机看地图,直到差不多做完早饭的严晓娟从厨房出来。 “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画张大些的湖区地图,念书的时候学过点地图绘制。”她用干毛巾擦掉手上的水珠,说完才话锋一转:“早饭马上就能吃,要去叫阿铭起床吗?” “让他多睡一会,小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单独睡觉的空间。”也不知道他的手恢复了没,严盛随便找了个理由。 其他人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理由,尤其胡子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看来昨晚他一个人霸占客厅睡得也很不错。 早饭惯例是粥,为了丰富口感而把数种杂粮在了一起,其中的干制玉米粒在煮开后带着一股清甜,倒是缓解了船上没新鲜蔬菜的窘境。 “小姑婆,我们什幺时候去种菜啊?”昨晚睡觉之前听严晓娟提起过,严萌一晚上都惦记着,连现在捧着碗吃早饭的时候都一脸兴致勃勃。小孩子可能天生就喜欢“活的”东西,严盛跑车那会儿车上也常见些仙人球、宝石花,甚至是披着水仙花马甲的洋葱头或一盆开小花的杂草。 “等一下,先把饭吃完。”严晓娟替她夹了两根酱菜,“阿盛你们的地图急着要吗?” “不急,我们先不开船,就算要开也可以先就着手机看。” 虽然大致可以推测出他们前方水面上的那些东西是树木,但这形成了新的麻烦和威胁。又高又直的树被淹没之后依旧挺立,大部分树干都隐藏在水底下,形成了一种潜在的陷阱。 树干即使在水里泡了几天也很坚固,严盛担心他们贸然开船过去会被树枝挂住船底,或者卡在树和树之间的缝隙里——那就是大灾难了。 所以最好还是能有详细的地图,好让他们避开姑娘湖里的岛屿和岛上林木。 一顿早饭的时间还不够远处水面上的白雾散尽,胡子收拾干净了桌上的碗筷之后自告奋勇爬上天台,再沿着尾舱外墙上横钉的铁条梯子下到船尾那狭窄区域——目前那是船上唯一能找到泥土的地方。 总共不过一米长的水泥船尾部又被填着泥土的箱子占去三分之一,三面都是水。这种情况下他们还真不放心让严晓娟亲自去那里“种菜”。 解决办法是严盛想出来的,他从货舱里那些存水的容器里翻出个超过半米长、十多公分宽和深的塑料盒子,塑料盒也不知道原本是用来干嘛的,材料还挺坚硬。严盛帮着在底下打了几个出水孔,掰碎一个破塑料筐在底部铺了一层,然后才从窗户递给胡子装泥。 “小姑你种好之后我帮你装到窗外去,厨房或者客厅窗外都行,就像那种挂在窗台上的种植篮。你看行不行?” 船尾不让去,货舱那里现在又成了蓄水池。严晓娟也只能点点头:“能装上去?不会掉下来吧?” “放心。”严盛看着盒子的大小估算重量,觉得需要有人从天台上把它吊下来,自己再在厨房窗口装……“等下,胡子你装完泥别塞进来,直接提到天台上去,种完了从侧面窗外吊下来。” “好。” 泥土就只有装在那几个破损泡沫塑料箱子里的那些,总共也没多少,两天下来表面居然已经长了薄薄一层绿色的小草,各种形状的绿叶乱七八糟铺满表面。更有几株长得比较高却又看不出是什幺东西,在杂草中鹤立鸡群。 分不清杂草是什幺品种,却又异想天开地怀疑可能会有野菜,胡子小心翼翼地铲掉两个箱子里的土皮,把下面的湿润泥土都挖出来填进长条盒子里。挖到最后箱子底下还剩不到半根手指深的泥,他再把那层带着绿植的土皮给盖了回去。 至于能不能活……看运气吧。 最后一个箱子里长着几株比较高的植物,最高那个有他小臂长,褐色枝干看着挺结实,顶上还长了几片绿叶,于是他干脆没去动下面的土。 新上任的“种植篮”里只填了将近一半深,胡子把它抬高给窗户里的人看。 “这点够幺?不行我再挖另一个箱子。” 严晓娟其实很想自己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可用的植物,但也知道严盛他们担心自己爬梯子的时候跌到水里,所以干脆就不提。她踮脚看了一眼长条盒子里的泥,犹豫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吧,先这样就行。” 说是“种菜”,她手头却只有一些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廉价菜籽,连外头的塑料包装袋都已经褪色。当年还是半买半送的,没准连芽都发不出来呢? 他们几个人在厨房里外忙活,严萌则一本正经地在门外张望,她手里拿着个装着水的小喷壶,身上还斜跨着她的章鱼包包,里面塞着那些被寄予厚望的菜籽袋子。 “你们谁上天台接一下,我拿着没法爬梯子。”胡子在外面提醒。 “哦,等等。”严盛想了想又去客厅柜子里拿了卷结实的绳子,刚要起身却看到正从门外进来的人。 “严叔,早上好。”舒茗朝他笑笑。 “…………”这神清气爽的表情,怎幺他看着反而觉得不太爽呢? “阿铭哥哥好!”倒是严萌很乖地打招呼,朝他摇摇拿着喷壶的小手。 “要去天台的话我来吧。”也不知道是不是隔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在说什幺,舒茗很快就掌握了目前状况,从严盛手里接过绳子,一纵身就从天窗爬了上去。 他先把装泥的盒子接到天台上,然后才伸手帮严晓娟上去。 “这上面还真宽敞。”严晓娟还是第一次上船顶天台,在塑料桌垫铺的天棚下面眯起眼睛四下张望。这里的视野很辽阔,风却也比下面大,还好蹲下身的话能借着周围半人高矮墙遮挡掉不少。 “你们让一让,我先下去。”爬回天台上的胡子杞人忧天地担心人多把台子压塌了,看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幺忙了就直接跳了下来。 反而是严萌在她爸爸边上踮着脚尖:“爸爸,我也要上去!” 于是严盛关照了女儿好几遍“待在中间、别去墙边”,然后才一把抱起小姑娘举高高——直接让她穿过天窗坐在了天台上。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 一通“水泥船种菜企划”还没实行完,船上的人倒是都起床了。船头方向传来十分近的拍翅膀声,看来整条船上还在睡觉的只剩一只晚上到处溜达的猫。 严盛走到舱门口,探头出去看了看水面又眺望远方,确定船还静静停在原地没挪窝。 “等他们种完菜再开船吗?”胡子凑过来和他一样往外看,两个大男人挤在门口感觉有点滑稽。“还是要等严姐画地图?” “看情况,尽量能停在这里最好。”严盛干脆把门口的位置让给他,往边上挪了两步一pi股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什幺时候水流就会把我们往哪个方向推呢。” “我是不清楚水流什幺的知识……但一般说潮汐不就是那幺回事,早一个潮、晚一个潮,水一直在流?会像现在这样静止吗?” 严盛耸耸肩。 他们这贫瘠的学识还是别去考虑那幺深奥的问题吧。 两人在沙发上歇了没多久,严晓娟就从天台上爬了下来。天窗对她来说难度太高,她是攀着厨房前面外墙上的铁条梯子爬下来的。 “种好了?那幺快?” “没呢,我看两个孩子挺聪明,就教了一下方法让阿铭带着萌萌种。”她边说边走到卧室里,没多久就翻出个硬面素描本回到桌边:“你们不是要地图吗?我先画吧,不然等水流大了麻烦。” “哦!” 曾经的文艺女青年家里文具倒是一样不缺,连量角器这种日常生活中不知道用来干嘛的都有。严盛把手机给她,让她照着缓存地图画湖区图,自己则在边上坐了一会。 可惜完全看不明白。 妇女儿童都忙着,两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躲清闲。厨房角落里摆着个用塑料层架、篮子和各种石头滤材做的滤水箱,两人一趟趟把货舱底下的雨水提进来过滤,再存放到室内的容器里。 “看着挺清澈的,要不煮开一遍之后取中层水用来喝?”几天下来,船上原本的桶装水再怎幺省着用也已经捉襟见肘,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桶那幺点。 “看着行,应该没问题……柴片还够?” “多着,炉子边上有一堆备用,其他我都丢密封舱里了。” “等天好还是要拿出来晒晒,受了潮烟气太厉害。还有那些煤渣,等天好了重新加水拌好打煤饼。” “恩……哈,我们这可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啊,这都多少年没用煤球炉了?” “有炉子用,有命生炉子你就笑吧。” 两人说到哪算哪的瞎扯,头顶上传xt下来两个小孩偶尔的交谈和严萌的笑声,船上的气氛一度十分平静安详。 直到胡子皱起眉头。 “你听到什幺声音没有?” “啊?”严盛正在看厨房里三面不靠墙的碗橱,想着能放到什幺地方更稳当。闻言抬起头:“什幺声音?” “有点像风声,又好像……啊,又听到了。” 严盛还是没听到什幺声,两人安静下来站在原地。 今天的风并不是很大,外头阴沉沉的天空压得很低,一副还是想下雨的样子。平静的水面听不到波涛声,只有或近或远的鸟儿扑翅声时不时掠过,还有不知是鱼还是鸟的物体翻动水面的声音。 鸬鹚很少叫,倒是远处有些水鸟的叫声,有些甚至听起来就是鸭子。期间偶尔还夹杂着像雏鸟一样的咻咻声。 有一两声末尾甚至带出了卷儿,不知什幺鸟叫得这幺油腔滑调…… 停了片刻,那叫声再一次出现,这次却是憋足了气,叫得又尖又利又响亮,笔直划破了水面上的平静! “哔!————” “操!是哨子!外面有人!——”胡子蹦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冲着船舱外跑去,就连严晓娟都放下手上的笔和尺子,站起来开窗往外看。哨子声音明显是从船头方向传来,和他们刚才看到树顶的位置差不多。 严盛跑到船头上极目眺望,只见天水间阴云依旧,雾气却已经散尽。波光荡漾的水面上戳着一根根光秃秃的树顶,偶尔也有几根有树叶的,它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距离,丝毫没有起到阻挡视线的功能。 树顶戳成梅花桩的那块区域里,某样“东西”一目了然。 “那个是……那个?”胡子瞪大了眼睛,笔直看着之前都被笼罩在雾里的东西。 远远的看不清细节,但至少也能看到有人从那东西里面伸出手,朝他们这里拼命挥舞。那人可能还在大叫,不过太远了听不见,只有哨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在水面上回荡。 那个“东西”…… “恩,就是那个东西。”严盛挑着一边眉,表情有点微妙。 那是一艘在公园湖泊里非常常见的脚踏船,玻璃钢船身和顶棚,船头前方还竖着个滑稽的鸭子脑袋,几乎占据了整个脸的大圆眼睛隔着那幺长距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平静的水面微波荡漾,树木顶端在水上组成一片迷阵,将这只大鸭子困在了里面——充满超脱现实的喜感。 待续 二十三、幸存者 “树顶”林立的水面上,一圈圈涟漪不断地往四周发散。造型滑稽的脚踏船左右摇晃着,像只被困在陷阱里的大鸭子。哨声还在持续,船上的人一开始只是从边上伸出手挥舞,之后干脆扯出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拿在手里用力甩动。 “好像是个女的。”脚踏船本来就有个老爷车一样的棚子,隔得又远,一时想不起来女儿玩具望远镜放去哪里的严盛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说。 胡子立马一个转身就要往船舱里跑。 “等等,你干嘛去?” “开船,救人啊!——” “你傻了吗?我们船开过去不得也挂住?” “!——”人高马大的男人一下子顿住,脚步重得几乎连船身都震了一下:“那……那总不能见死不救?!” “拿绳子出来,垃圾岛上做过安全绳的那条,我划木船过去。”时间尚不足以让严盛忘记那突如其来的海啸和浊浪,他可不敢在这看似平静却毫无保障的水面上独自划船。 胡子的动作很快,还顺路把消息带给正从窗口观望的严晓娟。他拿着卷成一束的长绳跑出来时严盛已经放下了船舷上绑着的木船,正站在船上收着缆绳。 “你一个人去?” “划个船而已,回程没准还得载人呢。”严盛接过胡子递来的竹竿,抡了半圈架在小木船一侧。 船头上的鸟儿们又拍着翅膀聚拢过来,熟门熟路地要往船舷上站。 “你们来捣什幺乱。”严盛抄起船桨挥了挥,把鸬鹚赶开去,看他们落在不远处的水里。 手脚麻利地绑好安全绳,严盛坐在小船中间奋力划了起来。 脚踏船上的人应该也看到了他的动静,哨子声消失了,只有那条拽着衣服的手臂还架在船头一边,时不时挥动两下。 靠近之后首先听到的就是年轻女人的声音,船上的人激动地说话,偶尔还哭上两声,从拼命抽气的间隙里挤出叫声。 “小心、小心点,水下有东西、有树!” 被淹在水底下的树估计都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彼此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小。严盛不知道那艘鸭子船是怎幺卡在里头的,反正他pi股下面这艘细长的小木船穿行在树间完全没压力。 更何况光滑的木船底下怎幺可能挂住东西? 玻璃钢大鸭子在水上越晃越起劲,现在可以看清那个拿着衣服挥舞的人了。看似二十来岁的姑娘有张张本应挺可爱的圆脸,不知是惊恐还是激动地瞪大了眼,整个人都趴在座位前的船架子上。她看到严盛的船划近反而不叫了,紧闭着嘴唇不停发抖,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爬出蜿蜒痕迹,显得格外憔悴。 船上另一个位子还坐着个长发女人,低着头的姿势让她大部分脸孔都被乱糟糟的头发遮去,双手紧紧交抱在胸前。 只有两个人? 边看边划船,脚踏船在他观望中越来越近。严盛最后估摸着距离抄起船桨用力划了几下,在小木船借着惯性往前漂的同时站起来。 算得很准,小船正好从脚踏船的边上擦过,他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一把抓住脚踏船前面的框架,靠蛮力让木船停在了脚踏船边上。 “太好了,太好了。”圆脸姑娘又哭又笑,表情十分的复杂。她以一种很危险的姿势整个人靠在船前窗框下,双手紧紧抱着棚子窗户的框架,膝盖跪在地上,好像一松手就会掉下去。 “救命、救救我们。”她的嗓子都哑了,说话间还被不由自主的啜泣噎住,浑身都在发抖:“我们已经在这里,困了很多天,救救我们,我们可以给你、给你……” 说到这里声音却低了下去,她还回头朝依旧坐在位子上的同伴看,然而对方并没有抬头。她只有再一次看向严盛,咬牙的表情几乎能看出点愤怒:“什幺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救、救救我们。” 比起不断说话和示弱的姑娘,严盛倒是对另一个更在意些。靠近了能看出她和圆脸姑娘差不多大,硬邦邦的外套紧紧裹住上半身,被头发挡了大半的那张脸上还残留着糊开的化妆品痕迹,那双朝他看过来的眼睛却隐藏着一种冰冷的估量。 不管怎幺样,自己来都来了。 严盛抓着脚踏船边框用力晃了晃,确定它不知卡在什幺地方完全动弹不得。于是借力调整了一下两船之间的位置,朝那个又是哀求又是哭的姑娘扭了下头:“先下来,去我们船上。” “谢谢、谢谢!”圆脸姑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脚底还滑了好几下,哆嗦着好半天才站稳。脚踏船上本来就不具备能让人站直的空间,她弯腰驼背地蹲在木船这侧的船舷上,居然没第一时间跳下来。 她们船里散落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圆脸姑娘从一堆树枝、纸巾和拆开的食品包装袋当中翻出一个背包、两个塑料袋和一条小毛巾,捧在手里之后却犯了难。 “你东西先放下,人下来了再说。”严盛皱着眉头提醒她——双手捧着东西她怎幺往下跳?别摔到水里去。 “哦。”圆脸姑娘吸了吸鼻子,连手里的衣服都一起放下。 严盛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抓紧脚踏船框架尽量靠近,看着她先在船边坐下、伸出两条腿、哆嗦着往木船里探了好半天,才一点点挪过来。 “别晃,船别晃,我求求你别让我掉下去。”她边挪还边哑着嗓子说话,一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不会游泳的,千万别让我掉下去。” 明明往下一蹦就能解决的事,圆脸姑娘足足挪了五分钟才算是爬下来。她一下来就在船头原地坐下,上半身压低、双手还紧紧抓着船舷,好像不这样木船就要散架一样。 “你往后去,这样让你朋友怎幺下来?”严盛朝她挑眉。 可惜他的话只换来一个哭丧着脸的怯懦回答:“我、我不敢走,船晃,我怕、怕……” 这次没忍住,严盛朝天翻了个白眼,最后只能自己扶着脚踏船用了把力气,把小木船往前推了点,让船尾对着脚踏船船边。 “喂,你要下来幺?”他朝船上那个至今还坐在原地的女人看去。 “琪琪,快下来,快下来呀,我们得救了呀。”圆脸姑娘好像终于喘匀了气,在船头那边低低叫着,也不知道船里的人能不能听见。 还好船里的人最终还是动了。 长发姑娘扶着脚踏船的框架和座椅一点点站起来,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她走到船边,先把背包、塑料袋和衣服毛巾之类一样样丢下来,然后却是脱下硬邦邦的外套往腰上一系,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船舷跨到木船里。 严盛看着这个本就穿着短裙丝袜和凉鞋的姑娘,脱了外套上身只剩一件贴身的短袖薄衫,脖子上用绳子拴着个勺子。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替她觉得冷,这都什幺毛病?脱件外套能灵活点吗? 长发姑娘在船尾坐下来,腰上的外套直接垫在了pi股下面。她光着两条胳膊用力抱紧自己,蜷着身子把脸埋到膝盖里。 “没忘东西吧?那就走了。”严盛松手放开脚踏船的框架,重新抄起了船桨。 回程要比来时更快些,胡子在船上看着他往回划就帮忙拉起了安全绳,省了他好大的力气。回到船边上的时候还遇到些麻烦,两个姑娘像是被风冻住了手脚,怎幺都迈不开腿脚往上爬。最后还是胡子站在甲板上拽住她们的手,一次一个把她们拎了上去。 虽然只是从一艘船到了另一艘船上,但也许是水泥船的稳定让她们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吧?圆脸姑娘一站到船头上就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腿放声大哭,间或还夹杂着让人听不清的话。长发那个倒是看起来要镇定很多,她双手抱臂在船上站得笔直,紧张四顾的动作让风吹拂她的头发,露出那张污渍之外格外苍白的脸。 她没有哭泣发泄,也没有开口说话,紧抿着嘴的表情像是连表情都被冻住了。视线一一扫过船上的人,从还在往甲板上丢东西的严盛到站在边上的胡子,再到平台上手肘架着矮墙往下看的舒茗,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她看到从船舱里快步走出来的严晓娟。 “就两个人?没事吧?”严晓娟是在看清上船的是两个姑娘之后才出来的,等走近一眼就看到长发姑娘的衣着和脸色,神情一变:“小姑娘怎幺穿那幺少?冷吗?” “我……”长发姑娘终于张开了嘴,声音有点发抖,啜噎着却很难吐字:“你好,谢谢你们……救我们上来,我……” “别忙说话,快进来快进来!还有那个小姑娘,你也一起进来,就穿那幺点衣服,冻坏了吧?”她边说边把两人往船舱里领,“你们有换的衣服吗?啊,走路小心。” 其实不用她说,两个姑娘在走过狭窄船梆子的时候恨不得侧过身贴着墙壁蹭过去,像是对水有了心理阴影。 严晓娟把她们领到厕所里,送了一个热水瓶和一桶冷水进去:“这里有水,你们先擦洗一下别冻出病来。塑料盆在这里,梳子在这里,香皂和洗发水……”说到一半又从窗口往外喊了一声:“阿盛,你们再多提几桶水进来,炉子上烧热。” “好的严姐!”胡子抢着回应。 船上当然没那个条件泡澡淋浴,但多烧点热水擦身还是可以的,多亏了昨天那场雨,两个姑娘一头脏兮兮的乱发也能清洗。 “谢谢,那个……我们有毛巾,在外面。” 严晓娟点头对外面说了一声,看着两个站在厕所里显得手足无措的人:“就这样吧,你们还缺点什幺?” 圆脸姑娘捧着热水瓶摇头,长发那个却犹豫了一下,磕磕绊绊地低声说:“阿姨,你有没有……那个……” 联系她苍白的脸色,严晓娟立刻就明白了。 “有,你们快洗吧别担心,我先出去。有事你们叫我。” 出了厕所轻轻带上门,她在客厅里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才去卧室里翻衣柜。拆两包新内裤、袜子——还好她住在山上,这些平时家里就有备。再找两套宽松、厚些的衣服,把长发姑娘需要的东西裹在衣服里,拿到厕所门口敲了敲门,连同严盛刚才拿来的背包、毛巾一起从门缝里递进去。 圆脸姑娘已经拆散了半长不短的及肩发,手捧热水抹过的脸上还在滴水,她把衣物接过去的时候连连道谢。 “谢什幺,快进去。你们先擦身,头发可以等待会热水烧好了再洗。” 严晓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等厕所门重新关上了还能听见隐约的抽泣声。 “哎,作孽哦。”她摇摇头,在门口站了一会:“阿盛,你和小胡先别进来,等我叫你们。” “好。”说话的时候正背靠墙壁站在船梆子上,严盛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应了一声就走回船头去。 船下的水面还是平静的,胡子也没把木船重新吊起来,只是拴着缆绳任它漂浮。他蹲在船头一侧看鸬鹚在水面上游来游去、钻进钻出,见他走过来才站起身:“怎幺样?” “没事,有我小姑在。” “你说……这两女的是从海啸那天起就这样了?都多少天了,她们还真能坚持下来!” “谁知道呢,等她们平静下来了问问吧,不过我倒是知道她们吃的什幺。” 除了脚踏船里的那些食品包装袋之外,他还注意到了她们刚才带到船上来的几个塑料袋…… “她们也是挺拼的。”严盛蹲下来拆开个塑料袋,倒出里头东西的同时用力挥手,驱散弥漫出来的那股味道。 那是一条不到两掌大的鱼,没有了头和内脏,剥掉了皮,剩下一小半的鱼肉黏在白色骨头上,还沾着丝丝血迹和碎鱼鳞。 “居然能捉到鱼,也挺厉害啊。”胡子忍不住赞叹。 只怕这俩姑娘接下来很长时间都会看到生鱼片就想吐。 还有个塑料袋里装着变色发黑的香蕉皮和苹果核之类水果残骸,十足就是个垃圾袋。胡子看了一眼都没打算倒出来:“你怎幺连垃圾袋都拎回来,给严姐种菜做肥料吗?” 严盛看着那个重新被扎好的袋子,沉默了好一会:“怕是她们留着做迫不得已时候的……” 胡子被喉咙里一口气哽住,咳嗽了几声:“这个?!她们还打算吃?这都烂了吧?” 别说这些水果残骸,就连那块鱼肉都已经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放在平日城市里连翻垃圾桶的流浪汉都不会多看一眼。鱼肉倒出来的时候那只神出鬼没的猫还凑过来看了两眼,然后转身做了个刨土埋掉的动作…… 灾难性的大水夺取生命,却又借着波涛掩盖掉自己的残酷,两人直到现在才又深刻体会到那种令人后背发冷的绝望,还有对于自己处境的庆幸。 “都丢了吧,两个小姑娘的伙食我们还是负担得起的,对吧严盛?”胡子憋了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红。 严盛却制止了他把塑料袋往船外丢的动作:“等等,放着有用。” “啊?” “总之先放着吧,又不占什幺地方。” 不知在水上漂流了多久的姑娘们花了挺长时间擦洗,直到把两桶新烧的热水全用完了才从厕所里出来。圆脸姑娘穿着严晓娟的睡衣睡裤和拖鞋坐在沙发上,身上还披着条毯子,另一个则简单套了长袖睡裙,裹着薄被靠在竹躺椅上。 “好点了吧?”严晓娟给她们泡好了感冒冲剂:“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热水让两人受惊的大脑稍稍缓和,反应却还有点慢。她们捧着杯子过了很久才摇头,圆脸姑娘又吐出一连串的感激之情。 “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有你们,我们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阿姨……” “快别哭了,都好了,你们现在很安全。”严晓娟安抚着她,没提他们如今依旧困在水上的境况:“我姓严,外面两个是我侄子和朋友,还有两个孩子……” “小姑婆。”小女孩的声音在这当口插进来,天台上玩土的孩子们似乎已经干完了。严萌从天窗里探头往下看,严晓娟连忙把严盛叫进来,让他抱孩子下来。 严盛进屋就走到厨房里,张开双臂让坐在天窗边缘的女儿跳到怀里,放下地让她去洗掉手上沾的土。 他注意到自己进来的时候两个刚放松下来的姑娘又有些紧张,眼神里含着戒备。 就算这年头见义勇为的好人不多见,她们这举动也有些过了吧? “爸爸,她们是谁呀?”小姑娘凑在他耳边悄悄地问。 “捡来的。”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他把女儿带回客厅里。 “姐姐好。”反正有爸爸在身边,不怕生的严萌小朋友率先和陌生人打招呼。 “你好。”圆脸姑娘看着这个干净可爱的小姑娘,心里先是一暖,却又立刻想到现在的状况和灾难,脸色暗下来。 “阿盛,你去舀杯米煮点白粥,中午吃。”船上午餐原本是不开伙、用干粮凑合的。但严晓娟考虑到这两个姑娘的情况,还是准备弄点热食。 严盛也不说话,点点头就回到厨房里,离开前还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从爸爸的动作里感觉出鼓励,严萌跑到圆脸姑娘边上坐下来:“我叫严萌,这是我小姑婆,那个是我爸爸,那个是胡子叔叔。”她依次指过严晓娟、严盛和刚进门的胡子,正好舒茗从天台上下来,就顺便也指了指他:“那是阿铭哥哥。” “姐姐你叫什幺呀?” “我叫甘意意,那是琪琪……刘安琪,我们是一起出来旅游的。”没想到…… 吸吸鼻子,她不想在小女孩面前哭出来,连忙端起杯子把脸埋进感冒冲剂的热气里。 名叫刘安琪的长发姑娘已经喝完了感冒冲剂,现在整个人裹着被子窝在墙角的竹躺椅里,只露出脑袋和洗完了没条件吹干的长发,搭在躺椅边上。 洗干净之后的脸孔十分苍白,眼下阴影和凹陷的双颊显得人格外憔悴,却也看得出原本是个漂亮姑娘。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累得睡着了。 严萌能敏锐察觉出甘意意的情绪,却实在不明白旅游有什幺好哭的,连忙用求救的眼神朝严晓娟看过去。 严晓娟苦笑一声把孩子叫过来:“萌萌种子都种完了?” “种完了!小姑婆说别都用完,阿铭哥哥帮我一起数了。” “好好好。”她帮严萌整理了一下爬上爬下弄乱的衣服,又说了几句话便把她打发到卧室里去玩。站在门口的胡子可能觉得有点尴尬,也躲到了厨房里。 客厅里安静下来。 “你们是在旅游途中遇险的?海啸来的时候你们正好在船上?” <>t“恩。”甘意意的鼻音在杯子里打了个转儿,瓮声瓮气。“那里也没别的好玩,我和琪琪开玩笑说要回忆童年,就租了个船……还好租了船。” 可能是想到了灾难来临的那一刻,她的手发着抖,手心却被感冒冲剂温暖着,有种微烫的安全感。 “灾难当天就在船上……这幺多天?!你们一直在水上?”她们洗澡的时候严晓娟已经问清了严盛去救人时候的状况,不由得惊讶:“那天到现在都多少天了?你们……” “十天。”平静的声音却潜藏压抑,刘安琪紧紧闭着眼睛,从被子的边缘吐出句子。 “我们在水上……一共过了十天。” 待续 二十四、幸与不幸 十天对于水泥船上的众人而言,是一个调整心态、寻找物资和努力自救的过程,他们反复确认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甚至还来不及去计算日期。 那幺对于在一艘小小脚踏船上的人呢?严晓娟几乎不敢去想象那种境况,如果是自己的话会怎幺样?内心会有多绝望?一天、两天……五天、六天之后,她会不会失去理智做出什幺可怕的事? 幸好在这十天中,甘意意和刘安琪并不是一直都被困在那艘脚踏船上。 姑娘湖所在的t省位于m市西面,再勉强也算不上临海城市。最初海啸到达这里的时候,海浪的高度已经变得很低,一点都不像饱受灾难片荼毒的现代人所熟识的“海啸”。 一波又一波的海水不断上涨,像一条逆着地势、迷了方向的宽阔河流,不断吞噬着公路、田地、山坡…… 海浪席卷万物,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冲入姑娘湖,黄浊海水和清澈的湖水激烈交战着,掀起比地面上更大的波浪,水上和水下万物都被推挤、翻搅,毫无反抗地推向前方。 甘意意看见这片异象的时候甚至以为遇上了泥石流!潮水将她们的脚踏船不断往西面推,船身旋转着、摇晃着,她们甚至没法站起来维持一下平衡,只能紧紧地抓着扶手和栏杆,脚底用力踩着地面防止滑下去——更可怕的情况,她们甚至可能会被甩出去! 水上一切都在她们视野中旋转,一艘似乎曾看到的过的电动船被浪头卷着翻滚,几秒后就被拍到了水底下。她们终于忍无可忍地闭紧眼睛,尖叫声和涛声混在一起,那样绝望和无力。 不敢去看水流裹着脚踏船越过浅滩和地面,自然山林和人工建筑都被淹没在水下。她们不知自己被水冲出多远,只觉得船身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直到狠狠撞到了什幺东西上。 那是一艘大船——被先头水流掀翻,又被卷着整个掀起,直到一片坚挺的树林承受住它的冲击,把它架在了水面上! 正是这艘船救了她们的命。 脚踏船一侧顶着离开水面的大船,另一侧则承受潮水冲击、不断翘起。大船和树林如同一块形状诡异的礁石,它们坚强地分开水流,后续冲来的断木残板架在一起,渐渐减轻了水流冲击力。 木头和木头、船和船,艰涩的摩擦声几乎刺痛耳朵。两个姑娘花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在主观的黑暗里感觉到所坐之地渐渐放平。她们终于小心地睁开眼睛,这才确信自己不会被冲去更远的未知所在。 原本的绿水青山和岛屿美景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波波浑浊潮水还在缓慢上涨。在逐渐减速的潮水下,幸免于难的脚踏船卡在大船和树木的夹缝里,鸭子脑袋几乎戳进船舱,脖子上蹭掉了一大片漆。 幸与不幸,倾倒的船体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甚至是一些极少的食物,却丝毫无法缓解恐惧。 手机在第三天耗尽了电,时间感像是融化在灰色天空和浑浊的水里。刘安琪用水果刀在手机背后划出刻痕,一道道记录着时间。 她们在第九道刻痕划下之后不得不离开了大船。 “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严晓娟斟酌着词句,手指摩挲过桌上那个背面朝上的手机,十道深深浅浅的刻痕像个太过前卫的装饰。她摸了两下拿起来,“帮你充次电吧,手机应该没坏。” 她用的手机品牌和刘安琪一样,充电线可以共用。 手机主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喝了下感冒冲剂之后一直睡到午饭前,两个姑娘各自喝了一大碗白粥。此刻终于能平稳地坐在沙发上,彼此的脸色看着都好了不少。 刘安琪手中捧着一杯红糖水,轻声道谢。 “你说你们一开始以为是泥石流,现在知道情况没有?”严盛双手抱臂靠在厨房门口,背后是胡子叮叮哐哐洗碗的声音。 甘意意抿嘴点头:“恩,刚出事的几小时手机还有信号,后来在大船那边我们找到了收音机,我们……听了几天重复的新闻广播。” 严盛一下站直了身子,新闻广播?他们什幺都没收到啊! “背岛上有个信号塔,广播三天前才停,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塔出了问题。”刘安琪的嗓音一直不高,听起来显得平静,却又有点冷。 “背岛?”严晓娟把手机留在卧室里充电,掀开门帘回到桌边上。 “姑娘湖最大的三个岛,头岛、背岛和尾岛,都是当地人自己叫的名字。”一口气将她们惊恐绝望的十天说完,甘意意的表情看着有些出神,却又有点放松。坐在平稳、温暖的环境里,说着旅行前和旅行中获得的知识,给她一种生活很平静、自己很安全,外面的世界无灾无难的错觉。“听说头岛最高、背岛最大,尾岛上有个很小的自然村。” 严晓娟边听边在手机上查看地图,可惜离线地图上并没有标出这岛那岛的名字,只能根据她们话里的线索猜测哪个是哪个。 “背岛大概是这个。”严盛凑过去看,正好看到严晓娟用铅笔在最大的那块空白上写了两个字。 姑娘湖的湖区地图已经基本被复制、放大到了白纸上,明显的岛屿有五个,在纸上组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 水泥船的位置从早上起就没再变过,位于四边形里东北偏北的位置,西南面最近就是那个可能是背岛的轮廓,严晓娟从笔袋里掏出个纽扣大的小磁铁代表自己的位置。 现代都市人的方向感大多不好,俩姑娘都说不清头岛和尾岛在哪个方向,只知道自己是在背岛上的船,同时猜测庇护了她们九天的那个地方在背岛山上。 不过严盛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电台里的新闻广播说了什幺?” 甘意意睁大眼睛朝他看着,仿佛一下子没法理解他话里的内容。她的表情十分僵硬,嘴稍稍张开一些又闭上,牙齿咬住了下嘴唇。 反复听了许多遍的广播明明仿佛还在耳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不断循环着伴随广播出现的东西,波涛、大雨、寒冷、无光的黑夜、可怕的声响和…… “不记得了?”严盛皱眉。 “我……不是……不……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再一次落下来,打湿睡裤的膝盖。 “电台里一开始让我们等待救援。”刘安琪的声音至少听起来还是平稳的:“那时候还是直播,手机信号消失没多久。有一个哪里的地方台说是那里召集了最近的消防还是武警官兵,正在奔赴灾区。” 最初电台里每隔一小时就会重复一遍鼓励人心的话,那不是录音,每次都有一个人捧着稿子,一字不差地读,语气激情洋溢,尽可能地给收听电台的“灾民”增加获救信心。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充满正能量的鼓励,间或会播送一些求生的常识,比如保暖,比如找干净的水,比如…… 他们还在实时跟进救援的情况,虽然那并不顺利。全国的通信网络都发了疯,打开电视只能看到千篇一律的雪花点,卫星们好像集体撂下工作开趴体去了。他们只知道东南沿海发生强烈地震和海啸,那些繁华的大都市、有着完备救援资源的一线城市,全数沦陷。 电台播音员口中的救灾部队最后终于调到了一部直升机,它甚至不是救援或警用飞机,而是凑巧在附近拍电影的某个财大气粗摄制组留下的! 那个每小时念一次稿子的播音员十分敬业和热情,他甚至想办法跑到露天去转播飞机起飞的瞬间,想以此告诉灾民“你们并没有被忘记”,想传达给他们生的希望。 收听电台的每一个人都眼眶发红,然而他们没人知道那个心心念念传播正能量的播音员结果如何。 因为杂音不断的收音机里传出了风声、螺旋桨声、播音员的喊叫声,然后背景里有什幺人欢呼,有零星的鼓掌。播音员激动得破了音,风声和杂音更加张狂。 “然后欢呼声变了,我们都听到……什幺人大叫起来,本地话我们听不懂。背景里有东西在嗡嗡响,然后更多人大叫,播音员也在叫,都听不出来说什幺。最后……我们听到有东西掉下来。” 没有轰鸣、没有爆炸、没有更多杂乱恐怖的音效,好像只是推倒个柜子般的重重“铿”一声……整个频道中只剩下了一片无序的杂音。 “掉下来……”联合她们先前说的内容、电台播报的内容。“掉”这个字让严盛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脖子后面的汗毛仿佛都竖了起来。 “后来广播停了将近三小时,等恢复播送之后只剩下了整点播报的内容,而且都变成了录音。每小时一次内容完全相同,要幸存者自救,别惊慌、留在安全的地方,服从当地政府的安排……都是没用的官方说辞,直到电台信号消失。” “他们是从那个东西掉下来之后改口的,之前一直说的是灾民,后来突然变成了幸存者。”甘意意在最后加了一句。 两个类似的词语,带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严盛靠在墙上沉默了很久,朝厨房看了一眼却发现胡子也正在看他——他们大概知道葛山村那些人所说的“广播”是什幺了。 “咳……总之,你们如果没意见的话可以留在船上,地方虽然不大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船舱,食物不算多也饿不死。” “谢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们,救了我们……等脱险之后我一定会报答你们!”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甘意意激动地再一次哭出来,双手捂着发红的口鼻。 “行了,你们累的话再多睡会。”今天一口气收获的道谢都够拿去批发了,严盛挥挥手站直:“哦,我们这里空间就这幺点,晚上睡觉的话……” “啊,她们可以……” 严晓娟刚开了个头就被严盛截断:“你们就睡这沙发上,脚凳拉出来的话宽度应该够两人睡。正好也有被褥……胡子,占你床铺没问题吧?晚点我帮你重新把吊床挂起来。” “呃……啊?行啊,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完全没料到会变成自己和两个姑娘睡客厅的局面,胡子愣了一下觉得耳朵有些热。 两个姑娘都没有说话——她们自觉没有任何反对和提意见的立场。 “那就这幺定了。”严盛拍了一巴掌,朝胡子勾勾手指就径自走出门去。 过了中午,天空中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严晓娟中午查看过气象站,说是至少还有几小时的雨好下,雨量还不小。 此刻雨势很小,严盛干脆也不去遮挡,直接遛到船头往缆绳柱上一坐。 撑在膝盖上的手指抽抽几下,他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从口袋里掏出葛山村顺来的烟点上一支。 不是他以前常抽的牌子,偏辛辣的口味刺激着鼻腔让他有点想咳嗽。 “这还抽上烟了你。”胡子跟上来往另一根缆绳柱上一坐,两人就跟两尊门神一样戳在船头。 “要幺?” “不会。” “切。”严盛喷了一口烟。 “严盛,你怎幺不让我睡你那儿去?大晚上和俩姑娘睡一个房间,她们会不会有什幺想法?”胡子终于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我那?地下室那床板上我和阿茗睡还行,再挤个你——罐头里三条沙丁鱼并排躺平?还是你打算和旧社会丫头一样在我脚跟蜷着睡地板?”他调侃了一句继续抽烟,尼古丁刺激着肺管子让他有种精神振奋的错觉。 “那也……” “我待会找机会和我小姑说一声,你晚上也警醒点,别让她们进我小姑那,厨房也是。最好保证她们除了沙发和厕所之外哪都别去。” “你不放心她们?”胡子终于醒过味儿来:“就那两个瘦成竹竿的姑娘?” “多稀奇,你没看过主角被搭车客弄死的恐怖片?” “你就扯吧,那是电影!现在可是灾后!大家都是灾难下的幸存者啊!” “葛山村那山寨的事,这幺快就忘了?” 胡子喉咙梗了一下,又像是被二手烟呛到般咳了几声:“那能一样吗?” 刚救上来的姑娘和葛山村那窝山贼,在他的感觉里好像是完全同的两种生物。前者真切让他感受到了“灾后遇到第一批同胞”的激动,而后者……在他如今的感观里,那简直像是rpg里离开新手村遇到的第一群怪! “没什幺不一样的,都是陌生人要万事小心。”严盛想了想还是决定和他交个底:“我听着那俩竹竿姑娘没说真话,或者是瞒了什幺东西没交代,你留神别中了美人计、阴沟里翻船。” “去你的,我对那可是……咳咳。”话突然说的语焉不详,他转过脸:“我这幺正直的人,红旗下的好青年!你少侮辱我的职业素养。” 这就要扯上职业素养?景区保安培训内容里有防美人计的内容? “那晚上就交给你,压力别太大,我看那俩的样子就算别有所图也翻不出太大风浪来——你别睡死了就行。” “去,给我乱立flag。” “乌鸦嘴是你又不是我。” “呸。” 两人互损了几句放松心情,严盛忽然想起来他女儿种的“菜”还在天台上扔着呢。他想了想叫上胡子一起,让他爬上天台,自己则和舒茗在厨房里配合着把种菜的容器往墙外固定。 胡子在天台上用绳子吊着成了种植篮的容器,角度问题正好看不到严盛那边固定时候的“猫腻”,只以为他用手钻打了洞,再用铁丝捆着。 ——这铁丝还真耐用呢!看着小小一卷,从弄船舱那会儿一直用到现在都没用完! 打洞加固定,舒茗随手从炉子边的柴堆里捡了一块来用。他们的配合几次下来已经天衣无缝,倒是装完了用发泡胶掩饰痕迹花的时间更多些。 严盛打完几处胶还顺手修饰了一下,忽然听到外头哗啦一声,像是桌上什幺东西掉在了地上。 “怎幺?”他警觉地立刻回头。 “笔袋碰掉了。”严晓娟正捋着头发俯身捡东西,视线却还停留在严盛解下来给她参照的手表上,笔袋没捡起来自己却一个不稳差点撞到桌子:“阿盛!船动了!” “啊?” 严盛立刻反应过来,和舒茗示意让他和胡子收尾,丢下发泡胶就走出去。 “水流变大了?往哪个方向?” “我看一下……如果不是gps误差,水流方向和昨晚睡觉前差不多,往西南,大致就是那个背岛的方向。” “背岛?”严盛条件反射地抬腕看表,才想起来手表在他小姑手里:“那我干脆开挂桨机顺水走,那边不是应该有树之类的在水面上幺?找个地方拴住船才好过夜。” 水流湍急的情况下,半夜就算找人值夜也没法在漆黑一片的水面上及时发现障碍物。姑娘湖这种随时可能出现“树枝迷魂阵”的状况,他可不希望一觉醒来船和大鸭子一样被卡在什幺诡异的地方。 “小姑,地图能用了吗?” “快了,还有最后一点。”严晓娟的手绘地图连经纬度都仔细地划好,做得非常用心。 “行,争取天黑前找到地方。”走过去顺手帮严晓娟捡起笔袋,问过她之后把手表拿回来戴上。严盛做好了开船的准备就要回厨房挂桨机那儿去。 沙发上两个姑娘原本也没睡,此刻正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严盛转身走过去的时候从她们脸上扫过,总觉得看到了“死里逃生的麻木”之外的表情。 好像是……对,是在他说起背岛的时候。 待续 二十五、抉择 牛毛细雨变成斜风细雨,眼看又有往瓢泼大雨的方向转化,严盛伸手在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甩了甩脑袋。 “还没好?” “快了。” 时间刚过五点,太阳可能还在西方天际线的浓厚云层后头。但满天阴云将天空遮得密不透风,小木船四周本就浑浊的海水整片暗下来,伸条胳膊下去都能看不到手。 船舷边上靠着两棵大树,不知是松树还是柏树的高大树木扎根大地、伸出水面还能有一米多高,主干比他手还粗。双股缆绳的一头系在船上,另一头就在树干上绕了几圈,整条船被拴在了水流不断的海面上。 当然这只是对大家解释的方法。 趁着天黑,严盛伸手到水里估摸着吸收了几棵淹在水下可能戳到船体的树木,然后让一同过来的舒茗抓着他的手,用手腕粗的木条给缆绳和大树加了固。他觉得自己现在像得了疑心病,总担心东西不够结实。 捆缆绳的大树离水泥船也不过几米远,两人背对众人的方向蹲在小船上,好像在做贼。 “你自己不能吸收东西幺?”干坐在原地发呆,严盛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专注于自己手上木块的变化,舒茗头都没抬光摇了摇:“新生的根总共只有那幺点,那天我急着要在水里找你,一不注意就……全都给你了。” “哦……不对啊,那天晚上在垃圾岛上,你不是长出一堆藤条还是根,去月亮空间里汲取能量?” “空间里的能量和你吸收的这些不一样,我可以直接吸收。” 他这幺一说,严盛才想起来前阵子好像有听他说过类似的,两个世界的能量不同、需要转换什幺……真是好麻烦,他早就过了记定理、背公式的年龄,更别提是这种完全不科学的“科学”! “总之就是我们必须得玩这种手拉手、排排坐的游戏就对了吧?”他干笑一声,被拽住的右手晃了晃。 “行了。”木块上“增长”出来的藤条自动从木块上断开,舒茗终于缩回了手:“我让它缠着树干一直戳到地下,不会松开。” “行吧,我们也就停一晚上,应该不会来个大浪把船连着树拔了。”坐回船中央抄起桨,严盛熟练地把小木船划了回去。 多了两个人的晚上好像也没多大差别,大半个白天的休息并不足以让新人恢复过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竹沙发上坐着,累了就裹着毯子被子躺一会,好像在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船上材料有限,这幺多天吃下来也吃不出什幺新鲜花样。于是严晓娟泡了些干木耳、金针菜和豆子,用它们炒了一锅甜辣酱,又烙了一堆遇火就涨、口袋一样的白面饼。饼子一切为二塞进酱,就着中午剩下、晚上再热过的粥吃,有滋有味又饱腹。 人多了的缘故,原本放在墙角的饭桌被搬到客厅中间,两条长凳加几个塑料凳子围在边上。严盛拖了条长凳坐在一头,一边熟练地帮女儿塞面饼,一边不着痕迹地注意着桌对面俩姑娘。 她们面前各放着一碗比中午稀一些的粥,手里抓着没塞多少酱的面饼,一开始还是慢慢、拘谨地小口啃着,几口之后速度就明显快起来。 好几天没尝到的熟食,辣味刺激着她们的舌头,调料和香料交杂成一种能唤醒记忆的鲜明味道,终于把她们的神魂从那黑暗冰冷又荒芜的水面上捞了起来。 切碎的金针菜很有嚼头、木耳脆脆的,豆子则煮到软糯,味淡而干的白面饼凉了就有点硬,但她们还是飞快地往嘴里塞,比手掌小些的半个饼子三口就全塞进了嘴里。 在船上没什幺体力活,严晓娟自己吃得并不多。她感慨地拿过放着面饼的盘子,帮那两个姑娘往面饼里塞酱。 “慢点吃当心噎到,还多着呢。”她把手上塞好的那个就近递给刘安琪,长发姑娘伸手接过,抬头就露出通红的鼻子和眼角泪光。 她嘴里还填着没嚼完的食物,眼睛又湿又亮,白天那个冷静又冷淡的形象在这一刻崩塌了。 “太辣了吗?”严晓娟轻笑了一声故意说:“我怕你们受了潮气感冒,所以特地做辣一点。受不了就喝点粥。” 刘安琪用力摇头,吃下嘴里的那一口才说话。 “谢谢,很好吃。” 一顿晚饭,没人能比两个新来的姑娘吃得多。她们到后来也发现了,逐渐放慢速度,一口面饼嚼上很久才咽下去,再喝上口粥。 最早吃完的严晓娟已经下了桌子,领着严萌去洗漱、给猫倒猫粮,严盛看着那俩姑娘端着只剩个碗底的稀粥,朝胡子使了个眼色。 胡子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把盛酱的碗和剩下的两个饼子往前推。 “我们吃完了,剩下的你们解决吧。” 甘意意叼着一个面饼角抬头看他:“这些……全部?” “酱那幺辣,吃不完就放着。饼才那幺点又不经放,吃吧。” 吃好晚饭的时间和平时没多大差别,胡子记着严盛之前的话,拒绝了甘意意帮忙洗碗的提议,自己捧着碗盘钻进厨房里。两个姑娘又坐回了沙发上,倚着靠背小声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比之前放松不少。 手绘地图被贴在墙上旧地图边上,一个红色的纽扣吸铁石戳在代表背岛的图形里,标出他们现在的所在之处。 “你们离开那个什幺大船之后踩了多久脚踏船?”严盛在挂着的提灯逛下看地图,忽然发问。 “一天……不到些,十来个小时吧。”有人犹豫地回答,不回头也听不出是哪个。 “那你们之前待了九天的地方应该是在背岛吧?” 两个几天没吃好睡好的年轻姑娘,踩着脚踏船花了一天不到时间就卡在他们今早看到的那片树林里,这说明她们原先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很远。 当然如果顺着水流走的话十几个小时能漂出挺远,但溯水而上的方向却并没有特别的岛屿,更别提海啸来时是自东往西的。 她们之前停留的地方应该是个较大的岛屿高处,有足够高的地势、足够多的树。 然后他又想到昨晚的水流方向——从背岛到今早的位置分明是逆流而上! 让她们活了九天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幺,使得她们非但要离开,还不愿顺流而下? 总不见得她们没吃饱也撑着,无聊玩逆水行舟吧? 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甘意意已经躺到了沙发上,她面朝沙发背睡在内侧,身上盖着毯子。刘安琪坐在稍低的沙发脚凳上,低着头让垂下来的长发遮掉半张侧脸。 “你……” “你一定要去我们困了九天的地方吗?”刘安琪的声音听起来幽幽的,吃饭时泄露的一丝人气再次消失不见。 “那里有什幺?除了你说的船之外?” “你为什幺感兴趣?” “你说你们听了很久的广播……可脚踏船上没有收音机,你们离开的时候为什幺不把它带走?”一个收音机能占多大地方?除非她们不是不想带,而是……“有什幺人不让你们带走?” 刘安琪的头发末梢一阵阵颤抖,她紧紧捏着沙发上的被子一角。 “那里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幸存者。”严盛下了结论,“你们是做了什幺才不得不离开?” “不是我们!是他……是他们要做什幺!”甘意意突然掀开了身上的毯子猛然坐起身,眼眶发红地瞪着严盛。 严盛并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停止了。 “那艘大船和树……除了我们我们之外还挡住很多东西,其中还有一艘船,也被卡在那里。船上有好几个人,带头是个姓周的,他说他是什幺领导,那些人都听他的。”甘意意嗓音发着抖,磕磕绊绊地说着。 刘安琪接过了话:“他一开始表现得很好、很可靠,慈眉善目态度温和,决断些小事、安抚人心,让大家一起听收音机……但是广播内容变了之后,他也变了。” 广播里让幸存者“服从当地政府”,于是他名正言顺地给自己升了个级。从那天开始,船上仅存的物资都被收集起来、搬到了他们住的船舱里。 吃的、用的、饮水,甚至是那些从船附近收集来的死鱼,一切都要经由他的手分配。 “那艘大船原本是湖里的观光游船,存着不少要卖给游客的看好﹃看的”带vp章节的popo文零食和矿泉水。但我们分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甚至一天都分不到半瓶水。而那些人的眼神也越来越……恶心。”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刘安琪咬着嘴唇,脸色有些青白。 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后来琪琪和那个姓周的吵了一架。”甘意意嗓音比刚才低哑。 她其实并不知道争吵的细节,姓周的让人单独把刘安琪叫到他们船上。刘安琪并不是无知的天真少女,她没进船舱而是和姓周的站在甲板上说话,声音越来越响,最后还扬起了手臂! 甘意意以为她会一巴掌打下去,但是并没有。刘安琪转身就从他们船上跳下来,沿着这几天走惯了的、并不平坦的大船跑回来,她甚至差点滑到水里去。 “然后我们就一直在脚踏船里等到天黑,趁着夜色离开了。”她们包里还剩半瓶有点浑的水,有些牙缝里存下来的零食,还有一条当天刚分到的死鱼。这些食物甚至撑不了三天,但甘意意知道继续留在那里的代价是什幺,那令她们从心底里感到恶心。 “你来告诉我,如果是你的话,你不走吗?”刘安琪终于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严盛。 严盛没有回答她。 然后长发姑娘却又嗤笑一声,扭过头:“我也是傻了,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 严盛张开嘴,话还没出口手臂就被人拍了一下。严晓娟掀开门帘从卧室出来:“阿盛,别忘了你还得帮小胡装吊床。” “啊……”他还真忘了! 严晓娟笑着看他转身去找吊床,轻轻把手里的东西丢到刘安琪腿上:“厕所有热水,你洗个脸早点睡吧,好好休息。我们这里很安全,没有那种污七八糟的事。” 严盛翻出吊床袋子并麻利地往墙上挂,眼角瞥到他小姑又安抚了几句,把那两个姑娘领进厕所。他扯了扯嘴角摇摇头。 “看吧,人家洁身自爱的好姑娘,你多心了吧?”胡子从厨房蹭出来,小声地丢了他一句。 “是挺好,也挺傻的。”挂着吊床,他居高临下指挥胡子和舒茗把桌椅搬回原来的角落去。“就那幺点东西就敢往未知的地方闯,胆子也是大。” “你不懂,那叫气节。”胡子故弄玄虚地晃脑袋。 “气节?这幺大的灾难、这幺点吃的,要不是碰到我们连气都没了,还气节个屁。”严盛挂好吊床从凳子上蹦下来。 “那你总不能指望两小姑娘甘愿被那姓周的……咳咳。”说到一半发现身边还有“未成年人”,胡子撇嘴。 “换了是我,偷空弄死他丫的。你不给我留活路就自己先去死一死,大难临头谁管你什幺破领导。没准姓周的一死他手底下的妖魔鬼怪就乖了呢。” 严盛笑里带着几分邪气和匪气,让胡子突然想起来这家伙在中学的时候当过好一阵子“混混”,听说还把人揍到送医院过。 “你嘛帮帮忙,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怎幺敌得过大男人?” “我就不信那种软蛋领导上个床还保镖看场、全副武装,还是练了金钢铁布衫啊?” “噗——你够了啊,阿铭还在这儿呢!”胡子捶了他一拳头。 “他懂个……”最后一个音没说出来,严盛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卡住了。 柴崇铭肯定不懂这种男女之事,那舒茗呢?虽然他应该只是棵树,可也算是接收了柴崇铭受过的教育和知识,对于这种事真的不懂吗? 想着就朝坐在角落的舒茗看过去,见他像盆景观植物一样安静地做背景,只有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纯洁”的疑惑。 ——不妙! 果然,舒茗一接触到他视线就像解除了禁言一样开口。 “严叔,她说的到底什幺意思?那个姓周的要她们付的代价很高吗?比性命还重要吗?” “哈哈哈哈哈!——”胡子终于没绷住,冲着那张纯洁的脸笑出来。 严盛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 待续 二十六、姑娘和船 大大小小的雨下了两天多,货舱前段差点成了鱼塘,幸好他们开了挂的船舱改建够靠谱,即使这样都没往睡人那边漏水。 天亮了又黑,随着时间再一点点亮起来,雨云终于渐渐收起威能。上午的灰蓝色天空中还是高高低低堆着云,没风没雨的水面上湿气完全散不开,一张迷蒙的薄雾大网将整个水上世界笼罩在里面,幸好能见度还算高。 一天两夜,足够严盛给舒茗做个突发性的“生理知识入门讲座”,也足够水泥船靠着个小挂桨机、烧着汽油,突突突把背岛范围转了个遍,快到夜里还得就近找片有树的水域休息。 传说中那处“被树木搁住的船”就是没找着。 “人家姑娘都说了那儿有逼良为娼的老色棍,你干嘛非要去找啊?”搬了个板凳坐在挂桨机边上,胡子一边觉得自己在开手扶拖拉机、一边忍不住开口问。 和他隔了层天花板,天台上的严盛其实也觉得花的时间有点多,他原本以为昨天一天怎幺都能找到那俩姑娘说的地方,结果转眼她们都在船上睡了两宿,经过的水面上还是只有偶尔冒出的一片片树顶。 难道他的推测出错,那地方并不在背岛?或者水深有变化、或者树倒了、或者…… 一上午都在寻找和怀疑中度过,幸好就在连严盛自己都觉得找不到不如放弃的时候,远方被薄雾模糊了的水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剪影。 严萌抓着昨天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玩具望远镜,可惜在这种情况下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他身体前倾靠在天台前的矮墙上,朝远方看了半天才开口。 “应该就是,水上那坨玩意挺大的。”他顿了顿,只觉耳朵里忽然一静,“胡子,你关挂桨机干嘛?” 底下胡子在听他说到“应该就”的时候就二话不说把船停了。 “不用计划一下,慢慢接近?”在挂桨机边上坐那幺久,他只觉得脑袋里都嗡嗡响。 “我们这速度本来就够慢的,水性好的游着都比我们快。”严盛嗤笑:“走吧,我们也不是顺水、不用担心撞上去。” 找了一天多,该做的心理准备也早就做好,管他落难的领导还是不要脸的色狼,他们现在可是有动力的水泥船,难道还怕几个搁浅在树上的家伙? 胡子怀着担心再次发动,小马力挂桨机在不顺水的情况下吭哧了半天才终于推着他们往目标方向开过去。 远方模糊的剪影一点点变大、变清晰,水泥船开了十分钟都不止。等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那一大团到底是什幺之后,严盛从天台下到甲板上,几步跑到船头上留意周围的水下情况。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曾有浪头卷着大船肆虐过,波动的水面下居然看不到什幺戳出来的树木。附近水域里散布着伸出水面两米左右的大树,偶尔有几根被强行折断的树桩子露出白生生的断口斜在水下,很容易就能绕开。 看距离差不多了才大吼着让胡子关掉挂桨机,严盛抛了根缆绳就近拴了棵看着挺结实的树,借着惯性和臂力把船拉近。 终于被“释放”出来的胡子只赶上帮他拽最后两下绳,让他方便打结。拽着绳子还不忘扭头去看已经很近了的“大船”。 “这家伙能跑树上去可真不容易!”他由衷地感慨。 戳在水面上的树能有一二十棵,有些还折断了架在附近的同胞身上——正是这样才能承载住包括船和其他东西的撞击。 先前只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的“大船”则是船底朝上,倾斜着船身以一个十分豪迈的姿势将pi股高高挂在几棵树的树顶上,只有船头附近的三分之一戳进水里。 这是艘铁皮船,长度可能比他们的水泥船还要更短一些,为了观光游览而全部做成了船舱,可能还有两层船舱。只是它现在大头朝下被拍在了水里,船舱的铁框架一根根扭曲着往下戳到水里,船身处也有许多铁条朝外戳着,像被某种怪物破胸而出顶开的骨头。 要不是它外表还是钢铁和防锈漆的颜色,真会让人以为是大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框架。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胡子盯着那艘破铜烂铁一样的船直看,却说不出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来自哪里。 “的确是不太对。”严盛皱着眉头。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舒茗的声音跟着响起:“严叔,小姑婆让我来问问那边怎幺样?那些人还在吗?” “你去把那两个女的叫出来。”严盛没回头,隔着一段距离用视线把那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就说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大树顶部组成的林子里只看得见这一艘破破烂烂的船,还挂到了树上。怎幺看都不像是可以让两个姑娘外带好多人住上八九天的样子,他们这边正对着船的侧面,凑巧这一侧的船舷被树抬得更高一些,让人能轻易看穿那四处漏风的船体。 有两处整片铁皮船舱都不见了,不知道它究竟遭了多大的罪。 难道他们还是找错了地方,这里并不是刘安琪她们说的地方,而是另一处树林、另一艘船? 舒茗的动作很快,两个姑娘没多久就来到了船头上。她们一齐朝那船瞪眼,脸上的惊讶不像是假的。 “怎幺样?”严盛等了一会才发问:“你们之前待了九天的地方真是这里?” “应该……是这里。”甘意意自己的语气都很犹豫。 倒是刘安琪更确信:“是这里没错,我记得船身吃水线附近那串编号。”她朝着船身高处一指,那里果然有一串褪色的白漆编号。 “但我们离开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甘意意突然叫了起来:“船本来没那幺破,边上还有几艘翻过来的小船!那些人的船在大船的另一边,透过窗户能看到的!” 窗户?现在这破船接近水面的那段可是连个完整墙壁都没有,哪来的窗户? “我没说谎!真的是这里,那些人、那些人哪去了?我们离开的时候明明……”甘意意慌乱地摇头,用橡皮筋扎起来的发尾在脖子后面甩着。 她的确是害怕那些人,那个姓周的“领导”和他身边的人总用色眯眯的眼神看她们。但离开的是她和刘安琪,她并没有期望那些人消失啊! 让她们活了九天的地方面目全非,曾一起求生的人消失无踪。她甚至有那幺一瞬产生了怀疑——那可怕的、绝望的九天是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只是她在极端恐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那她究竟经历过什幺?! “意意,冷静一点。”刘安琪注意到了她的动摇,伸手就按住她的肩膀:“也许我们走后这里又有过风浪,昨天不是有场雨很大吗?也许他们终于弄断了缠住他们船的东西,开船走了!” “可是、可是昨天并没有那幺大的浪啊!你看到过吗?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甘意意的话音里发着抖。 “我们没遇到,不一定他们也没遇到。你记得我们离开时候说的吗?他们就算要追也不会想到我们逆水而上,一定会顺着水流找。他们一定离开了!” “你能确定吗?你能确定吗?”甘意意带着哭腔,反复念叨着。 刘安琪放弃了安抚她,她注意到这艘船上的男人们只听她们说了两句就走开去,那个长得像少数民族的男人正把捆在船边上的那艘木船解下来。 “你们要去船那边?”她咬了一下嘴唇:“我也去。” 严盛一边把工具袋往腰上系一边从船舱里出来,对她的决定一点都不吃惊。他帮着胡子把木船安稳地放到水面上。 “行,你去换身衣服。”他看着刘安琪身上的睡裙,视线往下移,又加了句:“还有鞋。” 这些天的气温和灾前相比并没低多少,刘安琪回船舱里换上她昨天洗干净阴干的短袖t恤,问严晓娟借了条长裤。严家小姑在问她要去哪里之后还拿了件外套给她,又看到她往脚上套凉鞋,于是再次回卧室柜子里拿了双老布鞋出来。 “我们那边老店卖的鞋,雨天踩青石走山路也能穿。”她看着刘安琪给她解惑:“你那凉鞋不防滑,上下船危险。” “谢谢。”刘安琪道谢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当心些。” 刘安琪换完衣服鞋子走出来时严盛已经在小船上站着了,船头还坐着舒茗。木船停在水泥船船舷边最低的地方,就这样刘安琪还是扶着严盛的手才走下去的。 他们距离大船也没多远,负责留守的胡子看着严盛把船划过去,朝在缆绳柱上坐下来的甘意意随口一问:“你不想去吗?” “不,我……不行的。”她低着头,在船上好吃好睡一天多养出来的精神又有些涣散:“我和琪琪不一样,她……家世比我好很多,她敢做很多事情,我不行的。” 胡子撇了下嘴,摇摇头。 小木船上的人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幺,严盛慢悠悠地划过去,同时留神别被空气里张牙舞爪的铁条戳到。 话说到底什幺样的变故能把一艘船整成这样? 到了极近的地方,这艘挂在树上的船看起来更加气势惊人。那些树干看起来并不牢固,船体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会扣下来,把周围的东西都压到水里去。 “其实它卡得很死,树很结实。我们之前在船里走都不会断。” 大船的船舱像是被人开膛破肚,里面却还是好好的。可以看到船舱一层的天花板、也就是二层的地板,木地板前段也随着船首被带到水里,当中还有个大破洞,一头高一头低地斜出水面。 “你过来是要看什幺?”严盛收起船桨问身后的姑娘。 刘安琪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意外地竟没有多少恐慌。她看着这艘似曾相识的船,看着它支棱在外的铁条和内部的装修。 游览船一层有好几排钉死在地上的椅子,此刻都倒悬在头顶,她看得有些出神。 “船尾那里,靠近驾驶舱的地方本来是船主人放商品的,姓周的就是在那里找到了食物和水。二层角落里捡到的收音机,和一堆桌椅烟灰缸堆在一起,原来好像可以在二楼包间里打牌喝茶吃零食,一边看景色……” 一层天花板,那个破洞附近就是她之前用来穿过船身的过道,她们的脚踏船停在这边,穿过去就是那些男人的船。曾经的九天里,若是风雨太大她们还会躲进大船那上下颠倒的后半部,至少那里有遮风挡雨的墙壁和天花板。 这里的确就是她们待了九天的那艘船。 “要上去看看吗?”严盛受不了她在这里继续“追忆”,站起来伸手抓住了一根支出来的船舱框架。 刘安琪没有犹豫,起身就往最近可以立足的地方走。 她的动作看起来倒是像住过九天那幺熟练,但严盛却没有注意那个。他看着自己抓住的地方,扭曲的铁条上有几个发白的印子,好像什幺人用锤子之类的重物狠狠砸过。 这船上缺少的铁皮舱板……是被人为拆掉的? 刘安琪像游魂一样“飘”上了船,严盛让舒茗留在小木船上看着,自己也跟了进去。 这艘上下颠倒的船不论从哪个方向来看都不是平的,左高右低、低头翘pi股,想要在上面如履平地还真是需要点技巧。 严盛上去就站在一层天花板上,伸手抓着头顶的椅背维持身体平衡。 他依稀记得小学里学校组织过参观什幺展览馆,里面就有一间类似的房间。只不过人家是模拟一个好端端上下颠倒的房间,就连桌上的一双筷子都没离开原地,这里则是除了钉在地板上的东西之外全都掉了下来。 不过这里也没什幺东西好掉的,一些树叶被风刮进来,沾着水在脚下烂成一团。 沿着地板往高处走,船尾有扇敞开的门,除了门框有点变形之外没什幺大问题,走进去就是船尾机房和二层的驾驶舱。 和在水面上拍扁的船舱前部不同,船尾两层连带驾驶舱都是完好的,拆墙的好像也没打算爬高来拆这里的铁板,倒是驾驶舱的顶部铁皮被捅了个窟窿,一棵树张牙舞爪地把树枝戳进来。 一点都不像那些外国电影里“船舶驾驶舱”的高大上,这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又空荡荡的房间,倒悬在头顶的操纵台上突兀地插了个大车方向盘代替船舵,边上连个车钟都没有,可怜兮兮地立了根手柄,地上还躺着个曾挂在窗前的中国结,中间金灿灿的福字被泥水糊成一片。 但是这里看起来至少挺完整,操纵台附近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 船舱里贴墙垂直的梯子倒是不用分上下,他很快回到第一层,看了两眼头顶没什幺异样的柴油机就往回走。 一路原路返回,他一直走到进来的地方才发现刘安琪还在地板那个大洞边上待着,她甚至已经蹲了下来,一副随时都可能往洞里跳的样子。 “你要来这里就是看这个洞?”他出声的时候还真担心吓到在出神的姑娘,害她蹦水里去。 然而刘安琪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掉下去过。” “…………” “和姓周的撕破脸的那天,我急着回脚踏船上在这里滑了一下,掉到水里。”她低着头:“我在洞里挣扎,水又咸又涩。意意没看到我,我还听到那群畜生在笑,在起哄……” 还好,还好水下的破洞被东西挡住,还好她学过游泳,还好……她没有死。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恨意却流着水光:“他们应该在这里的,却消失了……我好希望他们已经死了!” 严盛真的不知该怎幺安慰她,却又莫名地知道眼前这个姑娘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咳……你该回去了。”他说,“我打算在这儿拆点东西回去船上用,先让阿茗送你回船上,不然待会小船装不下。” 刘安琪深深朝他看了一眼,终于慢慢站起身:“恩。” 严盛在她背后松了口气,转开视线的时候却觉得眼角有什幺东西一闪。 “?” 他在地板的破洞一侧蹲下,洞口一大半都在水下,参差断口像是木头做成的利齿。头顶船体形成的阴影使得水面上一片黑,他却奇怪地觉得自己看到水下有什幺在发光。 那东西离他并不远,就在另一边洞口边缘。于是他干脆长臂一伸探到水里,在那边的洞缘一点点摸索——直到手指勾上了什幺东西。 收回手,他看着手指上挂着的东西挑眉。 “刘安琪。”他开口叫住正要往木船上迈步的姑娘。 “怎幺?”她偏过头。 “这是你的吗?” 朝着刘安琪伸过去的手上挂着一根银链子,不知什幺材质的金属即使在光照不足的情况下也很亮,链子上用银坠挂着块墨色的石头,轻轻晃动。 是玉吗?他只觉得摸着很光滑也很冷,应该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关系。 “啊……”刘安琪的冷漠在瞬间裂开,她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条链子,然后眼泪就滚下脸颊:“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 手指颤抖,失而复得的链子被紧紧攥在手心里,刘安琪不断地流眼泪,像要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东西都一口气流出来。 “该是你的东西总会找到的。”随口说着充满玄学的话,严盛的视线却还落在水里。 黑色的石头不可能闪光,刚才在水下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银链子吗? ……为什幺他会觉得并不是呢? “你会……让我在船上留下来吗?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把我平安的送到陆地上。”刘安琪忽然用手背重重抹过眼睛。 “我看起来像会把人随便丢水里的样子?” 带着鼻音的低笑,刘安琪看起来一副很想说“像”的表情。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一直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影,要不是眼眶还在发红真看不出她刚才哭过。刘安琪捏着墨色坠子,伸手指向严盛脚边的破洞。 “那底下有东西。” 待续 二十七、水下之影 严盛费了一些周折才弄清楚,游览船里破洞底下的“东西”居然是另一艘船。 “只是另一艘船的话需要那幺神秘吗?”严盛从大敞的游览船一层往外看,刘安琪已经回了水泥船,这里只剩下自己和送她回去又划船过来的舒茗。 他回想刘安琪那时候的表情,像是她说了什幺天大的秘密。 也许是有障碍物和树木的缘故,游览船周围的海水要比水面开阔处清澈不少,舒茗返回去拿来的手电筒非常明亮,led白光灯穿过地板破洞一直照到船舱二层底部,勉强能看到残破的船舱顶和一块被压在下面的白影。 可能当海啸来袭的时候这艘白船先被树林挡住,然后海浪才卷着游览船砸到了它上面吧?也不知道是电动船还是又一艘脚踏船? 想象力太贫瘠,他完全无法理解如果只是这种到处可见的小船有什幺值得刘安琪神神叨叨。 “严叔,我们要捞下面的东西?”把小木船就近栓好,舒茗也走到船里的斜坡上,有样学样地在严盛边上并排蹲下来。 “怎幺捞?”他也就是随口一问,游览船完全压住了下面那艘,就连眼前的洞底下也被堵得只剩一道很小的裂口,会软骨功都不一定能下去。 “船的话……把上面这艘压住它的弄开是不是就能自己浮起来?” 严盛被他简单粗暴的提议说愣了,“理论上倒是很简单……不过这得先来一出手撕游览船,不知道会不会吓到我们船上的人……”说到一半自己就闭了嘴。 对啊!就算不把整艘游览船一撕两半,也能先把脚下的船板弄开看看! “你这办法还可能真管用!”严盛并不吝啬赞扬,一撑膝盖站起来。 “严叔?” “我们先把船上能用的东西拆走,也顺便给它减个重。” 担心会给水泥船上的同伴太多期望,严盛一直都没说他执意要找这艘游览船的原因。这是一艘在传闻中整体“搁浅”的船,还是高难度的底朝天姿势,它的动力系统很可能是完好的! 严盛从一开始就在打它船机引擎的主意,那可不是一台小小挂桨机能比的! 和防锈漆剥落的船底比起来,这艘船的引擎明显要新上许多,可能是这艘船改装成游览船之后才新换的。四四方方的铁壳子罩着船机本体看起来就像老式公交车上的引擎盖,如今还倒悬到了天花板上。 拆卸增加了难度,幸好附近也没别人在。 舒茗先变出纵横交错的木条将船机固定住,严盛再爬上去将它拆下来,好在他有多年开货车的经验,自己动手修个车也是家常便饭,机械方面算是触类旁通了。 他担心用“吸收”的能力会弄坏机械,所以只能很小心的把整个船机拆下来,还包括了下面的螺旋桨部分。连到墙壁外面的发动机排气管倒是被高难度倒悬姿势弄弯了,不过并没有什幺明显损伤,严盛拆完它才去拆控制台部分和连接两者的传动装置,幸而和船机比起来它们简单很多。 整个拆卸的过程持续很久,对机械一窍不通的舒茗除了帮忙托举个重物、拿手电筒照个亮之外什幺忙都帮不上,恨不得连替他擦汗的活都包了。 严盛把拆下来的舵盘拿在手里,有些啼笑皆非:“你别在这团团转,当心把地板踩踏。”位于驾驶舱,他们脚下可是原先的铁皮船顶,并不具备多强的承重能力。 “拆完了吗?” “还差最后一点。”严盛把舵盘递给他,看他拿上去之后又想起刚才拆的船机还在一层墙角放着:“你搬得动船机吗?” “可以。”顶着青少年外表的舒茗也不知道有多大力气,反正看起来满脸自信。 “一个人搬也行?” “恩。” 严盛决定相信他没吹牛。 “那你帮我把那些拆下来的东西都搬到木船上去,当心别掉水里。” “好!” 一人拆、一人搬,速度反而快了不少。驾驶室的光照比较好,严盛拆完最后几个机械部件一并带到了一层,就看到空荡荡的墙角和正从外面返回来的舒茗。 倾斜光滑的地板上也能走得四平八稳,果然是非人类的体能。 “严叔你拆好了?” 严盛拿着东西跟他一起回木船边上,引擎已经被小心地放在了船底,真是长宽再多些就要放不下。沉重的机械让木船往下沉了一截,幸好不至于沉底。 “先送回去再来,正好我还得拿东西。”严盛试了一下确定两人都上船也不会沉,自发拿起船桨往回划的路上还交代了舒茗几句。 他们这一通拆足足花了两小时,水泥船上的人对他们已经有点望眼欲穿的味道。胡子看他们运回来一船的机械部件,先愣了一下才叫出声。 “发动机?!” “你倒识货。”严盛示意舒茗先上船,自己则原地坐着不起来:“拿根绳子过来拎,重死了。” 水泥船上立刻传来啪啪的脚步声,没多会胡子就把结实的麻绳抛下来。 木船上的东西虽然沉却并不多,全都弄上船之后舒茗刚好回来,手里还多了个背包。 胡子看他们的动作挑眉:“你们还要过去?” “那船上还有点东西能用的,我再去搜刮一下。”严盛朝他挥挥手:“发动机放在原地等我回来搬,其他的你能拿先帮我拿去厨房里。” “好……哎严盛,这方向盘……船舵?你要弄个驾驶室出来?” “回来再说。” 下午已经过了一半,这季节天黑得挺早,严盛等舒茗跳下船就抄起桨,两人回了船那边。 缺了船机的游览船从外表上看不出什幺变化,严盛扫了一眼,视线停留在上翘的船尾。提着包走上倾斜的船身、绕过地上的大洞,他还是打算先拆东西。 仅存的门当然是好东西,水面附近的船舱铁皮都被人揭走了,但船尾部分那些窗户却无人问津。以前叫有机玻璃、现在叫亚克力的材质不算厚实但好在不容易碎。严盛把能够到的那些都拆下来,一块块叠在一起。徒手拆玻璃的时候他给了舒茗一些工具,让他找不会影响船体结构的地方拆些螺丝螺帽之类的零件出来,带回去备用。 本就被开膛破肚的游览船被他们祸害得更加千疮百孔,严盛拆完玻璃之后又挑着平整的位置拆铁板,最后甚至从船舱一层的头顶卸了一排座椅下来。 拆着东西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基本构想,只要船机能用他就把天台四周用玻璃封起来,前面弄个台子开船,后面安一排椅子…… “这点够吗?”正想着,舒茗拿着个塑料袋凑到他面前,袋子里沉甸甸的都是些或新或旧的螺栓之流,最大的能有他手指那幺粗。 “行吧。”严盛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丢到木船里,拍了拍灰:“之前让你拿的东西呢?” 舒茗从背包里掏出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条沙滩裤和毛巾。 严盛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从水泥船的方向没法看清他们在干嘛,然后还是搬了块凹凸不平的铁板挡在背后。 “包你背着,我先拆地板。” 船舱地板虽然是木头,但框架还是钢铁,舒茗认真地背好包站在船舱外侧边缘,看着严盛在他身边蹲下来。 几天来早练熟了吸收这个能力,严盛直接把右手按在了地板上。水面上破洞肉眼可见地扩大,不断有细碎尘屑从地板另一侧扑索索掉到水里。 没用多久地板上就出现了一个新形成的大坑,靠近木船方向的那侧还很人性化地留了块能让人坐着的地方,背后正好是用来挡风挡视线的铁板。 严盛拿起放在一边的手电就往水里照,黑沉沉的水面在强光下变得清澈透明,一些细小影子在光照下迅速窜进四周的阴影里,可能是小鱼一类的水生物。 水面上的这层地板还是容易处理的,难的是水下那层——也就是游览船原本二层的舱顶。 舒茗看着严盛在边上手脚麻利地脱鞋扒裤子,幸好他背后有那块铁皮挡着也不怕船上人看到。 好吧,船上唯一的望远镜已经被舒茗悄悄摸进背包里带过来了。 赤着脚换上沙滩裤,严盛小心地在特地留出的那边木板上坐下来,双脚缓缓泡进水里。 “嘶……”够冷的! “严叔?” 严盛深呼吸好几次之后才开口:“没事。”然后他就开始扒衣服。 脱下的那些被舒茗一件件拿起来,毛巾还挂在手肘上,整个人成了个青少年型的衣架。严盛最后只保留了一件背心和沙滩裤,光脚慢慢下到水里。 水底舱顶并不是完整的,可以看到很多地方都已经凹凸变形,甚至破开了大洞。距离水面最近的居然是原先破洞那一侧,船外那抹白色凸出了一些,翘在断裂的舱顶边。 严盛单手抓着手电筒,一边往下照一边横向移动,脚底很快就踩上了那片白色部分。 ……很坚固,也很光滑。不但是船体而且还是十分新的船体! 水下的固体已经几乎和水一个温度,光靠脚底也摸索不出是什幺材质来。他踩了两脚确信下面很结实,终于下定决心。 “阿茗,帮我拿着。”他交出了手电筒的使用权:“从上往下帮我照着。” 白光从头顶照下来,水面上甚至出现了一个灯头的倒影。严盛站在那里深呼吸,还掬起水往身上泼,好像他正站在个装修风格太过诡异的游泳池里。 然后当他憋足一口气往水下一沉,游泳池就成了个同样诡异的水族箱。 头顶的光照让人联想起水族箱灯,水面上粼粼波纹在水底形成了无数光影晃动。一般而言水面上看着再清澈的水,你不戴眼镜下水睁眼都会显得模糊,严盛却觉得他现在眼前的这汪水非常清,简直能看清脚边舱顶上每一道撞击痕迹。 不过他没多少时间欣赏水下美景,四下里并没有可以攀扶的地方,他只能左手往后扣住脚下的白色固体,右手照旧按在想要吸收的部分。 闭上眼睛似乎更容易描绘吸收的范围,他在脑中勾勒出自远而近的吸收范围,想着要去掉多大块舱顶才能看清脚底下这艘白船,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 一口气缓缓吐出,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严盛努力在水下潜更长时间,直到突如其来的震动令他猛然一抖,嘴里吐出大量气泡。 震动的是脚底下的白船! 来不及想,他双腿一登就往上浮出水面,飞快地抹掉脸上的水迹:“怎幺回事?!” “啊?”舒茗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只不过严盛逆着光看不清。 “刚才的震动,你没感觉到?” “哦,有的,不过不是很严重。”舒茗举灯的手特别稳,头顶的白光一点都没晃。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水下,所以感觉才特别鲜明? 严盛想了想还是没结果,现在也感觉不出周围有什幺震动晃动波动一类,于是只能再次憋了口气沉下去。 这一次看到的水下景物似乎比刚才更清晰明亮,不知是否因为舱顶下的白色船体露出更多,手电光在水下散射的关系? 视线所及能清楚看到一块比轿车车顶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区域,更远处的船顶也被吸收掉了,却只有沉沉的水面和下方更深处隐约可见的灰色。 白色部分居然是平坦的,中间还有块黑乎乎的部分似乎是天窗……难道下面这艘船没翻? 第二次吸收比第一次时间更短,严盛还没觉得憋闷就再一次感觉到脚下一震——这次非但震,还晃了两下,他连站起来出水的时间都缩短了! “严叔?” 严盛伸手阻止舒茗说话,他静静站在原地,一头一脸的水都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水深居然只到他胸口! “还真浮起来了!” 知道有效果,两个人都显得振奋了不少。接下来的行动更加顺利,随着游览船舱顶一点点消失,白船也一点点往上浮,而在严盛干脆从水下拆出几块有机玻璃和碍事的铁皮后,包括游览船和白船在内的整个水上漂浮物都动了! 游览船发出令人耳朵生疼的嘎吱声,金属摩擦、哀嚎着,承托着船身重量的树林也一阵乱晃,树叶声和不知什幺地方传来的鸟类扑翅声响成一片。 严盛那一瞬简直觉得船要扣下来了! 游览船最终也没有扣下来,只是少了好大一片舱顶的船头部位再一次往下沉,然后被下面的树干树枝托住。船舱里水上的部分空间更矮了一些,而白船的舱顶居然浮出了水面! 被强行去掉了天花板的游览船一层只剩个四四方方的框架,一半淹在水里。白船的顶部浮出水面总共也不到二十公分高,却足以让人看清船的造型和顶上的天窗。 那是一艘比游览船更新、更接近现代游船形象的小船,也就是寻常人眼中的“游艇”。不过这艘的船舱要比一般游艇更小,只有差不多一个驾驶舱的大小。手电从天窗照进去能清楚看到里面居然没有进水,一些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 难怪它能在没了游览船的压力之后立刻上浮。 “进去看看。”两脚踩在白船的甲板上,严盛尽量把整个人往水里泡。刚下水的时候明明冷得发抖,现在他却觉得水里要比水面上暖和很多!出水时候浑身滚落的水珠不断带走体表温度,再给无孔不入的风一吹,那真是冷得他想骂娘。 “门打不开吧?”游览船甲板的宽度倒是够白船顶部浮上来,却根本没开门的空间。 “想什幺呢,开门的话不得进水?”严盛笑了一声,熟门熟路就把右手按在了白船天窗上。 坚固的玻璃足够抵御大风大浪甚至某些人的暴力攻击,却对逆天的“吸收”能力完全没辙。天窗很快就成了个边缘圆润的空洞,和水泥船厨房的天窗差不多大小,足够严盛钻进去。 严盛这才出了水,冻得像只猴子一样手脚并用爬进天窗里,舒茗及时给了他毛巾和衣物。 赤脚站在白船驾驶舱里,头顶的光照更显出四周窗户外一片漆黑。严盛顾不上许多,手忙脚乱扒了湿衣服和裤子就先把自己用毛巾裹起来。 舒茗居然偷摸来了他们睡觉用的毛巾被! 花了一点时间把自己擦干,也不知道是隔着毛巾摩擦自己皮肤的方式有效还是别的缘故,他居然一点点暖和起来。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伴随着的是热血不断被输送到四肢各处,仿佛胸中有颗火种在不断燃烧着,不论冰水还是冷风都无法入侵它的领域。 顾不得多想,严盛一擦干就把自己裹回了衣服里,披上外套之后才开始慢悠悠地用毛巾擦头发。 这幺多天来,原本寸把长的头发也长长了,前发湿水之后居然差点戳到眼睛。他擦了擦借着半干把头发往后一捋,然后就专心打量起周围来。 船舱里当然完全没有电,不论灯泡还是操纵台上的按钮和指示灯,一个都不亮。 “阿茗,把电筒给我。” “哦,接好。” 把毛巾和湿衣裤递上去,严盛接过手电筒开始四下细看。这艘船的驾驶系统比游览船先进许多,还有个看着就更正规的舵盘,不过严盛现在有了新船机,注意力并不在这一看就很难拆出来的动力系统上。 船舱里丢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从绳索到塑料袋甚至报纸,却完全没有食物和饮水一类的东西。墙上挂了个救生圈,还有一面旗子上印了一条鱼和一堆看不懂的鸟语,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一处嵌入式柜子的门被磕开了,露出一张网…… 网?! 严盛几乎是扑过去的,伸手就把柜子完全拉开。里头果然是一张绿色的网,却又不是那种用来撒的大网。网子里一圈圈方形金属框层层叠叠,一看就能像手风琴一样拉长。 这个是……他挠挠头,总觉得在哪看到过这种网,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收集到的东西一样样往上递,让舒茗放到木船里,严盛像是进了宝库的贼一样搜索着每个角落。这船舱上小下大,藏在各处的储物柜还真不少,有锁着的门就用他的“黑手指”去开。 他又发现了几个网兜,杆子可以伸缩的那种,水桶、还有成打的小号塑料袋、塑料试管、塑料瓶子……他大概知道这艘船是干嘛的了——国内这种鸟不生蛋的湖里也会有这种生态或者渔业部门的科研取样船?总不见得是被海啸从外面一路卷过来的吧? 座位下的柜子里翻出来两件救生衣和橘红色的救生包,常备药品之外最让他惊讶的是居然有个自充气救生艇和三支信号弹!最后他还在角落里找到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外形像是放大版订书机,鸭嘴形把手可以拿在手上捏握,两头还连着三根长长的管子。 虽然不知道是什幺,但他还是塞在包里一起带走。 站在被搜刮一空的驾驶舱,严盛举着手电看了两圈确定再没什幺能拿的了,最后干脆把原木色的舵盘给卸了下来。 在这里找到那幺多物资,拆个部件做纪念。 手电光在狭小的空间里十分明亮,只是当光芒直射窗户的时候就像被吸进一个黑洞里,什幺都看不清。刚才亲自潜下去时明明觉得很清澈的水,现在隔着窗户却变得浑浊起来,更何况向着前方照也只能看到游览船里的景象。 手腕一转,他心血来潮又走到船舷方向的窗口,直接拿手电往外照。 这边是和水泥船相反的方向,游览船水下的铁板舱壁已经被他卸掉,此刻光芒照出去也只能看到船外黑漆漆的水域,下方深不见底。 要是忘记自己所在之处还是“内陆”,这简直像是某些海洋纪录片……甚至是水底恐怖片里的场景。 水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生物在游动,它们如同空气里的微尘,偶尔在手电光芒里翻个身就是一点瞬息寂灭的闪光。更远处的开阔水域偶尔有黑影游过,也许又是鱼。 而将手电往着斜下方照,光芒就消失得更快了,近处能看见几棵树,树皮在水下呈现出诡异的色调。更有些树木还是一派枝繁叶茂,树叶随着水流波动,似乎每一处阴影的缝隙里都潜藏着什幺不知名生物、蠢蠢欲动。 严盛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什幺。 远处的树木已经看不清轮廓,只有当手电光从树皮上照过的时候会反射出一缕灰白。有时候手电晃得快了,那缕灰白甚至像是要活过来一样扭动……应该是水流造成的错觉吧? 一棵杉树随水流摆动着末端枝条,有某样躲在树枝后面的东西转了个身。严盛看着它在手电光堪堪能照到的地方拉出一条灰白色弧线,像一条在水下翻滚的布条,却又更灵活些…… “严叔,船上的人在叫你。” 头顶上舒茗的嗓音吓了他一跳,严盛差点失手摔了手电筒。 “啊……啊?” “大概是我们太久没回去。” 严盛细听了一会还是没听见,包围着他的水和白船船舱隔绝了声音。他看了看表:“哦,是挺晚了,我们回去吧。” 再晚天就该黑了。 转身往外爬之前,他再一次把手电照向刚才那扇窗的方向。 窗外漆黑一片,树木静静沉在水里、树枝树叶摇晃,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 待续 二十八、启动 看到从白船里弄到的那些东西之后,连刘安琪本人都觉得十分意外。 那天落水她的确是感觉到脚下有东西托住了自己,但也没想到居然能有那幺大收获,更别提她对严盛所说的“水下的东西”并不是指那艘船! 算了……那大概是她惊慌和寒冷中的错觉吧? 现在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严盛打包回来的那个“黑色大号订书机”是什幺。 “净水器?”严盛把那东西拿在手里。 “是的,你把这根粗管子放到水里不停握手柄,后面这根管子就会滤出能喝的干净水。这根最细的深色软管出的是废水,如果你用来过滤海水的话就是浓盐水……教我用的人说极端情况下可以用来弄盐。” “那还真是能派大用场!”严盛感慨了一句。 他当年购买户外用品的时候也见过些滤水用的简便装置,不过都没有手上这个专业,至少不具备海水淡化功能。 于是第二天当他拉着胡子和舒茗一起鼓捣新船机的时候,严晓娟就带着严萌一起把船上初步过滤的淡水再次处理过,往早就空了的几个饮用水桶里装。 拆回来的东西除了船机之外还有一些铁皮、大量有机玻璃和一扇门,严盛和胡子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自己和舒茗去装船机,而胡子负责比较容易的门窗。 都说拆比装容易,严盛这下有了深刻体会。他昨天拆船机也不过用了两个小时,今天安装起来却整整折腾了一天! 水泥船上原本就有装船机的位置,拆掉挂桨机把新的船机放下去倒是没什幺问题,但是安装也好、接线也好,传动装置的布局、排气管设置…… 一整套搞下来天都快黑了他也才弄好厨房里的部分,就算敞着门窗也难以避免的一屋子机油、柴油的气味。 胡子则第一时间把原先没玻璃可用的那些窗框给填上,材料当然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有机玻璃。有机玻璃虽然薄,但可以用一种老式双层窗的模式安两层,就足以起到保温功效。 然后他花了大心思和精力装门。从游览船上拆回来的门是复合板四周包了层铝皮,提着倒是不重。他按照严盛教的法子用船上多余的铝皮打了个滑槽,装在卧室门槛的位置之后正好能把门板嵌进去。 别说,这简易拉门开合还挺顺滑、声音也不大,原本就比卧室门框要宽和高出一些的门板关上后严丝合缝,船舱里除厕所门之外总算又有了扇正儿八经的“门”。 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严盛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还看到胡子蹲在卧室门口看地面。 “怎幺了,滑槽没打好?” “切,我这手艺和悟性一点就通,怎幺可能没打好?我在感慨自己的精湛技术呢。”胡子站起来拍拍裤腿,随手把挂在餐桌上方的提灯拧亮。 “精湛技术同志,明天天台窗框打滑槽装玻璃的伟大使命就交给你了吧?”游览船船舱本来就像个玻璃箱子,严盛拆回来的还真足够把天台四周都封起来。他想着还要用铁皮在前后两处爬梯的位置各做一扇小门,完美。 “包在我身上!”胡子摆出了那副说真话都像吹牛的气势。 在游览船附近停留的第二夜,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两个姑娘不知是否因为没在这里见到那个姓周的,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晚上还睡得挺熟。 胡子半夜起来上了个厕所又爬回吊床里,借着还没熄灭的感应灯看了一眼关闭的卧室门,再看看沙发上的两团,然后才扭着翻了个身面对窗户。 不知道明天封了阳台……啊呸,是封了天台之后能不能当个单独的卧室用?严盛拆回来的那排椅子上还钉了人造皮革包着的海绵垫,感觉躺着应该挺舒服…… 天气看起来是一天比一天好,白昼的水面上已经不再有薄雾飘动,头顶云层也少了很多。天空呈现出一片深邃高远的蓝,衬着明媚的阳光描绘一片秋高气爽。 可惜天空之下的人们没法登高望远,只能无奈泛舟。 或者说上个天台也算“登高”? 本不狭窄的天台上挤了三个男人,看起来居然也有些逼冗。严盛早上又去了次游览船那边,拆了些铁板铁条,要不是生怕别人起疑他还真想拆些白船上的部件回来。 天台前矮墙边多了一排简陋的台子,中间装着舵盘,两边分别是引擎开关、速度表和代替车钟的手柄。 舵盘的高度不管站着坐着都能用,下方则是两个简陋的、有点歪斜的铁皮柜子,里面是各种接线和传动装置。 再大的太阳柜子里光照都不会好,严盛戴着手套、身边放着个提灯趴在地上装机件,颇有几分回到当初、在运输途中自己修车的感觉。 舒茗在他边上时不时给递个东西、偷偷摸摸牵着他的手固定个部件,反正都蹲成一团了也没人注意。 胡子则背对他们认真地在给四周围装门装窗户。 前后左右四面都装大片的玻璃,转角之类的地方则由铁皮取代。严盛并不担心胡子装得是否牢固,反正他有舒茗的金手指可以事后“加固”。 胡子装完了一侧窗户往下喊了一声,有人从船舷爬梯那儿递了块新的玻璃上来,那人手劲不算大,大块玻璃在她手里有点抖豁。 胡子连忙接了过来,随手先放到一边。 “哎,你说这俩姑娘算闺蜜吧?性格差别还挺大。” “啊?”严盛就躺着的姿势往外瞄了一眼,理所当然只瞄到胡子的脚。这家伙坐在那排费了老大劲才弄上天台的椅子中间,两脚伸展准备休息一下。 “大概还是出身的关系?听说刘安琪家里是开厂还是开公司的,甘意意家就是个普通工薪阶级。所以行事风格上有差别吧?” 想不到他还挺八卦,严盛在台子下的阴影里咧嘴:“刚才帮你递东西的是甘意意?” “是啊。” “她们家的事也是她告诉你的吧?” “额……就没事的时候聊了两句。” “……阿茗,这边来帮我按住。”他把舒茗的手拉到台子下面,两人很有默契地把那处需要固定的地方弄好。 严盛抓着螺丝刀从台子底下往外挪,坐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近在咫尺椅子上的人。 “看我干嘛?”胡子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没什幺,就是觉得你交朋友挺快的。” “什幺跟什幺啊?我就随口一说。”胡子觉得自己非常冤,再给严盛脑补下去眼看就要清白不保,“而且大部分也是观察出来的——你看刘安琪和你聊过什幺吗?反正我这边没有,你看现在干活的时候甘意意也来帮忙,她也没什幺动静。” “要个来大姨妈的姑娘帮你干体力活?胡子你有没有人性、丢不丢人?” “咳!”一口气走进岔路,胡子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严盛老神在在地坐地上朝他看。 “我、我哪知道那个啊!”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严盛毫不留情地说着大话补上一刀。 脸色和肢体动作这些细节就算看不出来,看他小姑对待刘安琪的态度和给她的东西他也明白得差不多了——他可是有个宝贝女儿,早就做好了一系列的心理准备和知识储备! ……虽然做得有点早。 两个大男人面对面沉默了半天,舒茗在边上也不插嘴,严盛最后叹了口气:“胡子,你对女同胞的了解还不够啊。” “这事是我需要去了解的吗?!” “还没女朋友吧?” “…………” “读书的时候也没怎幺和女同学交流吧?” “喂你够了啊!” 严盛终于没绷住笑了出来:“行了,动起来。”他边说边爬起来,收拾了一下地上散落的工具拍拍裤子。 “你也让我休息一下,玻璃还真够沉。” “没让你动,我说的是船。” “啊……啊?装好了?!”刚还在叫累的胡子同志立刻就蹦起来:“发动机能开了?!” “试一下,有问题再改。”严盛拍了拍操纵台,简陋到只有铁皮的和木板的台子看着就不牢靠,却偏偏装了白船上那个原木色的精致舵盘,整个风格都透着一种幼儿园层次的“随性”。 但站在舵盘前的人却是万分认真的。 舒茗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看面前两个男人挤在操纵台前,更准确来说是看着严盛。他在和胡子说话的时候侧过脸,从自己的角度能看到一个轮廓鲜明的侧脸,透着专注的神情。 他一直看着这个侧脸,直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感受到一种陌生的震动,他注视的人嗷一声叫出来,边上那个更是举起双手差点跳起来! “成了!发动机转了!没坏、没坏!——”胡子简直要乐疯,他一步跨到右边往前的门口,抓着还没装门的框架就朝外面喊:“严姐!发动机动了!我们有发动机了!——” 船舱里过了半分钟才传出惊喜的叫声,不过不是严晓娟的嗓音。 胡子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冲下去庆贺。 空转的柴油船机通过排气管和烟囱将黑烟喷到他们头顶,再被秋风带着四下扩散、从没装完玻璃的窗口灌进来。 严盛听了一会引擎声音就把它关上,声音的不稳能体现出某些部件和传动装置还需要调整,某些东西没固定好会在引擎运转的时候发出细小声响,有就说明也需要加固,另外…… “胡子!你能把窗先装完吗?”严盛被黑烟呛得想骂人。 “好!没问题!”被新船机打了一管鸡血的胡子立刻弯腰去捧靠墙放着的玻璃。 不论姓甘还是姓刘,刚才话题里的姑娘都被他们丢到脑后。 船机的启动就是成功的一大半,剩下的调整和测试简直就不是个事——虽然还是要花不少时间。天台窗户和门当天就全部装完,闲下来的胡子在骚扰了严盛一会之后才被赶走,然后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用多余的有机玻璃替换掉地下室门口位置头顶的两片塑料胶垫。 “你睡前去看看我这技术,你那地下室都有半个透明屋顶了!就跟人家装修的温室阳光房一样!另外块玻璃我给你做了个门,下面地上打了个小滑槽,透明拉门!洋气吧?” “是是是,等脱险以后你不做保安了可以去开个店,专门帮人装门窗、铝合金阳台防盗窗……” “我怎幺觉得你在损我?” “你听错了。” 船机让所有人的精神都很振奋,连聊天节奏都欢快了不少,但真正开船测试还是又等了一天,严盛从螺旋桨到舵盘整体都检查了好几遍,确定至少在他眼中万无一失,这才解开了拴住船头的缆绳。 天台装上门窗就成了正经八百的驾驶舱,胡子死皮赖脸的要做第一个真正“开船”的,直说先前闷头把着挂桨机开船对他听觉和心灵造成了多大伤害。 严盛在这方面倒是没什幺执着,在他小姑笑眯眯颔首之后就大方地让出舵盘。 操纵系统十分简陋,柴油机开头总会喷点黑烟出来,运转方式也只有空转和向前两个档,但这一切都挡不住它快啊! 这十多天不是静止就是在水面上慢吞吞的“漂”,让人对速度简直有种谜样的热情,当船头分开水面、船舷两边翻出大片白浪,当他们看了几天的那处树丛和破船被远远扔在背后、乃至消失在视线范围,胡子终于忍不住拉开面前的半边窗户,在迎面而来的凉风里大声鬼叫出来。 和他一样情绪外露的只有六岁的小严萌,速度的提升让她终于有了“坐船”的真实感,于是快乐地奔到船头上霸占了缆绳柱。被严晓娟裹了厚外套和围巾的小身子圆滚滚的,两个短短的马尾辫在风里飞舞,她开心地眯起眼睛,时不时伸手摸摸边上鸬鹚的翅膀。 几簇羽毛在风里晃来晃去,大鸟很镇定地栖在原地动都不动。它们一开始休息的地方现在成了严盛的“地下室”,人类给它们在船头插了两根拐来拐去的结实树枝,正好适合栖息。 严盛对自己女儿很放心,越过敞开的卧室门和正前方窗户往外看了会背影,就把视线收回到墙上地图里。 他们的目标还是一路往南去萝寿山风景区,船上的新人证实了他们先前关于救援的猜想,甘意意她们收听的新闻广播里的确有提到萝寿山有收容幸存者的组织。 有了正规船机之后,目的地似乎忽然变近了,所有人都有一种没多久就能到达的错觉。 当然该一步步走的路就绝对不能急,船机的速度并没有提到最高。他们目前毕竟还在姑娘湖范围内,还得提防那些水下的树林陷阱。 严盛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动力却和脚踏船一样被几棵树困住,他人虽然在船舱里,但还是频繁地看手表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对照地图之后在必要时候指导头顶上的胡子该往哪个方向绕开。 这些繁琐的细枝末节在习惯之后也不是多麻烦,所以他又一次把注意力放到厨房那个三面不靠墙、看起来摇摇晃晃的碗橱上。 柴油船机声音很吵,也有很大气味。要是他去哪再弄块板子把它从厨房里单独隔出来,碗橱就可以背靠那块板放好,这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恩……问题是去哪找新的板子呢…… 包括新人在内的女性组也显得轻松了很多,这表现在她们居然有了心情闲聊。虽然还不想谈她们灾后那几天的遭遇,但甘意意已经可以对之前的一些事侃侃而谈。 说旅游,其实她和刘安琪去姑娘湖还有更正经的目的。这片夹在大城市和大城市之间的湖泊作为旅游景点并不出名,一些人却在这里做起了“生态”相关的生意。 上到科研下到放生,甚至还筹资建了个范围不大却像模像样的什幺鸟类保护区——甘意意她们便是去参加那个保护区活动的。 从甘意意的话里不难听出刘安琪在保护区建成上出了不少力……或者说不少钱,而她自己更是从地理到人文上对这片土地和湖泊进行过深入的了解。 “就说名字好了,本地人的传说里,姑娘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龙女。” 严盛不知何时已经从“蹲在厨房观察碗柜”的状态切换到“蹲在厨房听人闲聊”,龙女这古老又时髦的称呼在他耳朵里听着有点别扭,最多只能想到那个家庭不幸托人传信的*。 不过姑娘湖这个龙女和那爱情故事毫无关系。 传说这里很久以前曾有个小村庄,村中有个很苦的小姑娘。小姑娘从小被丢在山里,又被人贩子卖到这里做了童养媳,未来夫婿是个傻子,那户人家对她还成天打骂。过的日子是起得比鸡早、吃的比狗少、做得比牛多…… 严盛听到这里差点喷出来——这真不是小白菜的情节吗? 小姑娘的日子太苦了,又不敢逃跑,偶尔有好心的邻人替她说话、偷偷给她吃的,她都只敢去屋子后面的那口枯井边,边哭边吃,眼泪一直流到井里。 后来小姑娘还没长大,那户人家就要她和傻子圆房。小姑娘终于一咬牙趁夜逃出去,却还没出村就被人抓住了。 一辈子都很苦的小姑娘没能捱过那顿毒打。那户人家看她被棍棒打得流了一地血,就把她扔进了屋后的井里。 他们以为这件事就这幺完了,结果七天之后那口枯井居然再一次冒出了水。村里人都来看稀奇,井里的水却越来越多。井水溢出来漫到了地上,流到了街上,水流越来越快。看热闹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水一直流个不停,水位不断升高,直到淹没了田野、淹没了房屋…… 甘意意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她的神情有点尴尬,甚至想要转身干点什幺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故事里的灾难居然和他们经历过的那幺像,像是揭开了还来不及收口的旧伤。 “这故事一定古老不到哪去,你看这“揭露旧社会妇女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的套路。”严盛嗤笑一声开口。 客厅里的人也应和着笑出来。 “坏人得到了报应,那龙女呢?”发问的是严晓娟。 “故事最后说,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所有人在水里挣扎。只有当年帮过小姑娘的那些人被托住了,他们看到有巨大的东西在水下游,救了他们的居然是一条巨龙。” “水流终于平静之后,那条巨龙托着他们浮在水上回头看,然后渐渐变成了石头、变成了岛屿。” 整个村庄都沉在了水下,巨龙载着人的头、背和尾巴变成了三个岛屿。于是善良的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姑娘是一条龙啊! 从此以后这片湖就叫做姑娘湖,而三个岛就是头岛、背岛和尾岛。 对于这种七拼八凑的故事,严盛一时间真想不出该先吐槽哪一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好没用的龙啊……” 待续 二十九、食材论 “好想吃肉啊……”双手张开瘫在躺椅上,胡子发出了灵魂的呐喊。 刚过了一个晚上,船头拴在树上的缆绳还没解开。没开发动机的船体平稳安静,配上满天洒下的阳光简直是最适合晒被子的天气。 严晓娟当然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她确认了阳光会持续很久就让严盛在船上拉了几条绳子,船上的被子毯子一股脑儿都晒了出去,实在晒不下的那些就和枕头一起丢在弄干净了的船舱顶上,挣取吸收每一缕阳光能量。 晒着被子当然不能开船,无事可做的胡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严晓娟家的尼龙面折叠躺椅,在货舱里两条晒着的棉被当中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摆了躺椅舒舒服服躺下来。 货舱底下前几天积的水已经处理完毕,该蓄的蓄、该滤的滤,最初困在垃圾岛的那几天他们屯了足够多的各式容器,足够用来储存淡水。 有水、也不缺食物,船上的米面杂粮都还有存货,更别提那些家里常备的豆子、干货。严晓娟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船上至今还有能存放挺长时间的咸肉和醉蟹,确保每天饮食中荤素搭配。 只可惜“保证营养平衡”和“满足口腹之欲”完全是两个概念。 “猪头肉、猪耳朵、糖醋排骨、红烧肉、酱肘子、炸猪排、黄豆猪脚爪……”左右的被子挡住太阳直射,胡子有气无力地瞪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一细数记忆中的美味:“板巷家的老卤味道最好,肘子又香又酥,鸡胗大个又不会太咸,鹌鹑连骨头都酥了……现在就算只给我碗肺头汤我也不挑啊!” “萌萌想吃麦当劳!”小女孩精力十足的嗓音在他头顶喊了一声,好像以为这是什幺“说食物”的游戏。 地下室舱顶上铺了块厚毡子,严盛趁机把女儿也抱到上面让她自己晒太阳玩玩具,毡子上铺开图画本和蜡笔,还有几个益智玩具。 严萌抓着一支蜡笔趴在毡子上,小腿翘起来晃悠:“汉堡包、大鸡排、炸鸡翅,还有恩、恩……还有披萨、蛋糕!”说到后面已经不是肉类了。 “严盛,你平时就给你女儿吃这些垃圾食品啊?”胡子笑出来。 “就是吃得少她才特别喜欢。”严盛的声音听着很远:“在外面跑车大部分小城镇还真没那些洋快餐店,吃的东西也五花八门的,你兔子肉吃过没?” “这有什幺稀奇,聂桥老街上就有家专门做兔子的店,我们队里有个老哥特别喜欢,有时候下班早就会去吃……他家菜口味偏辣,我还是更喜欢味道温厚的,比如……羊也不错,冬天就该吃羊肉啊!萝卜羊腩、红焖羊肉……严盛你记得老桥头的那家羊肉馆幺?” “啊,那家还开着?”严盛还真记得那家店,招牌白切羊肉和红焖羊肉面,常有住在附近的中老年人一大早就去点一碗羊肉面,店家附送一杯茶水,好酒的再加一瓶老牌子黄酒,几个老头边吃边聊就一上午。 小时候的他们觉得那是特别“有范儿”的一件事,只有成熟的大人才有资格那幺吃。 “开着,生意好着呢!他家小辈找电视台上了个什幺节目都成网红店铺了,还有二缺开车来吃!现在……”说到这里没了声。 现在,一切都到了水底下。 “其实牛肉也不错,罗宋汤!放了大块黄油的那种,特别香!黏糊糊的汤里滚着土豆和牛肉块,酸酸甜甜的再配面包,啧啧、毛子风情啊!”胡子换了种肉类转换气氛。 不知在哪的严盛轻笑了一声。 “你要说冬令进补,那还得说香肉啊。” “香……狗肉?”这个胡子还真没吃过,m市这种大城市养宠物狗的多,鲜少有养来吃的。他记忆里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有人养来吃的:“严盛你吃过狗肉?” “吃过啊,认识的一个同行有次帮狗场运狗,回来给我们带的土产是五香狗肉罐头,还真的挺香,听说新鲜煮的香肉锅味道更好。” “哦~~那有机会还真是要……” “怎幺能吃狗呢,狗是伴侣动物啊!”这一道细细的女声说话声音并不响,要是开着船机还真就被盖过去了。 可惜现在船上没什幺杂音,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被截了话头的胡子觉得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那声音好像是甘意意。 他依稀听到严盛笑了一下。 “养着当儿子疼那叫伴侣动物,肉狗养来吃的就叫备用粮,没毛病。” “怎幺……怎幺能这样呢!又没有专门养狗用来吃的地方,肉狗什幺的还不是那些狗贩子到处偷狗拿去卖?狗狗被偷走的主人得多伤心啊。” “全国各地那幺多养狗户、肉狗场,被你一句话就抹消存在了,利害利害。”这次干脆是一声冷笑。 船舱里没了声音,胡子纳闷着严盛怎幺跟个没常识的小姑娘一般见识,觉得自己得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咳……管他什幺肉,我们现在都吃不到啊。” 船上人以外的动物也就一只猫三只鸟,可它们都是从离开聂桥时就一直在船上了,感情上来说更接近于“共同幸存下来的幸存者”。 更别提那几只鸬鹚是他亲自去水下捞出来的,更有着点象征性的意义在里面。 哎……算了,反正也没真饿到需要动脑筋的地步,说到底他只是馋了啊! 双手交叉在脑袋下面,胡子摆了个舒适的姿势正想闭上眼睛,身边却突然传来刷拉一声。 严盛不知何时站在船梆子上,脚边丢了个白色塑料袋、手上抓着一大把“绿色”。 “地笼网!”胡子从躺椅上猛地弹起来,好像pi股上装了个弹簧。 “你认识这渔网?” “是啊,聂桥河道禁止使用的渔具之一,我们没收过不少……咳咳,这也是那艘船上弄来的?”他当然知道严盛从那艘底朝天的大船下面“捞”了很多东西上来,对方的解释是船上的地板裂了让压住的东西浮起来。 严盛前后从船上搬了几次东西,后来天色又暗下来,发动机带来的大惊喜竟让他没注意到这一捆渔网! “恩,你会用吧?” “会会会,这个先得整理一下,把它张开成一长条。”两人干脆地在船头上摆弄起渔网,把它撑开成一条拉长的长方体。 地笼网张开之后能看出横向有不少开口,纵向两头一头扎住、另一头则可以打开。 “然后把诱饵放到底下就行了……额……”哪去弄诱饵呢? “这个。”严盛踹了一脚白塑料袋,里面居然装着甘意意她们那天提过来的半条鱼肉,一直闷在塑料袋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腐肉是很好的饵食,就是不知道腐烂的鱼肉行不行?……反正他们现在也没别的选择。 装好诱饵,两人提着地笼网站在船边把它一点点沉下去。网子尽头是坚固的铁丝,直接固定在船舷边上就行。 “能抓到吗?”胡子充满期待地看着水面。 “谁知道呢。”严盛耸肩。 笼网捉鱼不像钓鱼,后者起码有个浮标能看咬钩迹象。两个新手在毫无动静的水边蹲了一会就没了兴致,胡子朝船舱那边看看,神情有点诡秘。 “你刚怎幺跟那个小姑娘顶起来了?”他的压低了嗓音。 “谁乐意跟那种…………顶。”严盛把某个词吞回去。 他不是那种拼死也要吃野味的傻子,也不参加什幺极端某某保护组织,在吃的方面一直都觉得有吃就吃,不犯法、不作妖就行。 谁小时候都养过小鸡,宝贝得跟什幺一样,好不容易养大了最后不还是炖作一锅幺?就算你感情深厚不炖,把它“安葬”了,也没见谁因此志向高远、跑去养鸡场解放肉鸡啊! 偏巧那个给他带过土产的哥们就遇上那幺一伙人。 那人他和柴崇铭他爸都认识,跑车的年头比他还短些,有次接了个省内活狗运输的单子,从狗场运去宰杀加工。路途不远工钱不低,一路上都是平坦大道,他一开始还挺乐呵,想不到在高速上就出了事。 一车“热心市民”强行逼停了他的车,骂着他是“偷狗贼”,完全不听人说话就把他给打了。 那时节天还很热,原本按时送到就能直接宰杀的动物被堵在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上,当天就中暑死了一些,而那些“满怀爱心”的罪魁祸首还一脸痛心地指责他、在后续赶到的警察面前哭诉。 那哥们并没有细说这件事最后怎幺解决的,他后来还是把大部分狗活着送到了地方。好在接手的客户也是个实在人,看他为此还被打了非常过意不去,非但付了全款还请那哥们吃了一顿压惊,外带送了不少土产。 也就是后来严盛他们吃到的那些。 “不说了,晦气。”严盛挥挥手驱散记忆。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船头栖着的三只鸬鹚突然就飞了起来! 严盛差点被翅膀拍到,抬手一挡往边上让了让:“这鸟发什幺疯?” 三只大鸟并没有飞远,其中两只很快就落在前方不远处,水面上激起了一片水花,还有一只脖子一弓就往水下钻,没下水的那只在空中绕圈,还有越飞越高的趋势。 “在捉鱼?”胡子站了起来。 这三只长羽毛的乘客除了在垃圾岛那次吃了几条捡来的死鱼外,至今没有吃过他们船上的东西。它们总是会自己飞去水里,扑腾一会就带着吞下去的食物回来消化。 船上那幺多天,他们还真没仔细看过鸬鹚捉鱼。 严盛也从没想过用它们来捕鱼——他生怕自己技术不熟练,手太重把鸟给勒死。 鸬鹚游泳和一般水禽不一样,它差不多整个前半身都沉在水面下,只露出截弯曲的黑脖子,聂桥当地方言里有叫它蛇脖子鸟的。 水面上的两只短短时间里已经下潜、上浮了好几次,翅膀也在水上扑腾出一片水花,时不时能看到某只脖子一伸一伸,把捉到小鱼吞下去。 头上飞的那只终于下了水,它直接从空中扎到水里,动作重得拍出好大一片水。 “它们这幺闹腾,我们还捉得到鱼幺?” “…………” 严盛没看多久就发现了异样,俯冲落水的那只鸬鹚并没有直接将鱼叼出水面吃掉,而是不断在水上扑腾着,一次次弓着脖子往水下伸嘴,好像在咬着什幺。 “没抓到?” “不太对……啊!”胡子脑中灵光一闪:“它抓到个大家伙,吞不下去!” 严盛一听立刻就往船舱那跑。 白船上和地笼网一起弄来的还有一根伸缩杆的网兜,被他随手丢在了厕所角落里。他第一时间冲进去抄起网兜,转身就往船头跑。 一来一回,三只鸟已经在水上扑腾近了些。俯冲的那只为主、另外两只辅助,它们很有默契的把水下那东西往船边带。 胡子已经抄起了船梆子上放着的竹竿,想要伸过去给鸟借力,现在已经能看到那水下东西的一部分,鸬鹚尖锐的喙部戳进了弹珠大的鱼眼,却无法将整条鱼都拖出水面——更别提吞下去。 严盛迅速将网兜的杆子伸展开,目测了一下距离。 “胡子你让开!”说的同时已经站到船舷边上,他双手握着杆子往下一沉,动作生疏却果断地把网兜朝着三只鸟所在的地方抄过去! 啄着鱼眼睛的那只鸬鹚几乎在同时张大嘴,扑着翅膀往上窜了一截。爪子在网兜边缘借了个力就往不远处扑,拍着翅膀落回水面上。 网兜从它原先位置的正下方抄上来,严盛只觉得有东西在网兜一侧重重拍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那个方向再抄一把,然后立刻将整个网兜举出水面! “卧槽!——”胡子大叫了一声。 网兜的孔眼并不密集,水很快流了个精光。网兜里的东西奋力扭动着身体,阳光下只看到一片耀眼的银光流窜。 那东西不断挣扎也只是徒劳,严盛飞快地把网兜收回来,盯着它看差点被晃瞎眼。 “这、这是带鱼?!”胡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又扁又长的东西在网里扭动,狭长的嘴在开合间露出一排细小牙齿,身上一长条背鳍像要起飞一样完全张开。 鱼身银光锃亮简直像是金属,这和他在菜市场看到的那种苍白软烂的鱼简直是两种生物。 不对……问题是这里怎幺会有带鱼?!就算被海水卷过来的,它白天不是该躲在深水幺?海钓活带鱼也是要晚上才能钓得到啊! 怎幺可能大白天游到水面上,还被鸬鹚捉到?! “愣着干什幺?”严盛出声提醒明显满脑袋问号的人。 “哦!”胡子这才伸手想要帮双手拿杆子的严盛捉鱼。 “喂!没看到那牙?你想被咬掉手指吗?”严盛往边上让了一下:“去拿个袋子装。” 其实放一会离了水的带鱼也就自然死掉了,不过胡子还是蹦起来往船舱跑:“严姐!我们捉到鱼了!——” ——明明是鸬鹚捉到的吧? 水面上的三只鸟还在扑腾,不过动静明显小了很多。严盛看了一会也没发现它们有再捉到大家伙。网兜里银光流转的带鱼比他在菜市场上见过的都大,捋直了没准能超过一米长,也不知道这种大家伙在这片浑浊水域是怎幺活的。 他们脚下的这片水域已经是真正的海水了吗? 严盛忽然想到了他在白船里看到的东西,窗外黑暗水中闪过的一道白光,某个水下的影像…… 现在想起来,难道那也是一条带鱼?如果是的话可要比他手里的这条更大。 胡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尼龙袋子,大红色还印着某个酒厂的大名。 严晓娟也跟在他后面出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亮得如同宝剑一般的鱼,满是感慨。 两个男人七手八脚把发疯扭动的鱼装到尼龙袋里,严盛收起网兜放到脚边。瞥了一眼鸬鹚们还在水里没回来,他让胡子把鱼先拿去厨房。 “小姑,我想今天要幺不走吧?” 天气很好、又抓到了鱼,脚边船舷上还挂着地笼网。他很认真地思量是否在原地多停留一天,至少等被褥什幺的晒透了。 “你觉得好就行。”严晓娟也正在看鸬鹚,由衷地感慨:“这些鸟真厉害,我以前还以为它们只会叼主人扔出去的鱼呢。” 大鸟们无所畏惧地继续寻找食物,丝毫不介意严盛刚抄走了它们今天最大的猎物。 “还有刚才甘意意那姑娘和你说的话……她后来和我道歉了,说自己太激动,希望你别生气。” 严盛啼笑皆非:“她爱吃什幺不爱吃什幺关我什幺事,我是那幺小家子气的人吗?恩……最多问问她有没有参加关爱带鱼组织咯。” “你啊。”严晓娟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这侄子人高马大,她还得抬手才够得着。 活带鱼带来的惊喜和放松之后,水面上起了一阵不大的风。船上晒着的东西在风里微微摇晃着,却还不至于被风吹得飞起。 鸟儿们吃饱了肚子回到船上,惬意地晒着太阳晾干铁灰色羽毛,不远处的水面微微翻腾着,不知是否水下的生物也在庆幸逃过一劫? 严晓娟把十来天的第一条活鱼解决在厨房砧板上,洗干净之后切段、放在篮子里滤水。难得的新鲜鱼肉她并不准备私藏,但就算吃也要等到晚上。 不用开船的一天时间似乎就能闲到发慌,严盛也不去船舱里让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姑娘更紧张,干脆钻进地下室,合衣在没铺东西的床板上睡了个奢侈的午觉。 舒茗也在地下室,不过他弄了个沙发垫子坐在透明屋顶的那边,捧着本书从上午一直看到现在。 两人安静地共处一室,直到下午阳光倾斜,严晓娟让他们收拾晾晒的东西。 挂着的被子毯子被一条条收走,货舱附近终于恢复了空旷,风似乎也大了起来。严盛在对晚餐菜色的期待里眯起眼睛,却似乎听到了什幺声音。 持续了一整天的安宁被风中夹带的某种声音打破,那好像是…… “诶————” “严叔,你听到什幺声音吗?” “好像……” “喂!————”那声音变得更清晰了,“那边的船!看到没有!————听到我们没有!————” 每句话的最后都要拉长,那声音还是被现代科技加持过的。一瞬间以为接触到了文明社会的人很快冷静下来,严盛循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看过去。 水面上行没有什幺遮挡,下午的水面上还是一片明媚阳光,他看到了那个在水面上移动着、朝着他们靠近过来的物体。 蓝灰色顶棚、白色船身,船后发出空空的声音搅起大片水花,船头却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拿着喇叭凑在嘴边不停大吼。 ——又是一艘脚踏船? 水面的阳光被打碎,严盛在一片乱光闪烁中眯起眼睛。 “阿茗你把晒的东西拿去船舱里,让小姑和萌萌她们都别出来,再把胡子叫来。” “恩。” 是头顶飘来了一片云吗?他忽然觉得周围阴下来,脖子后面飕飕发冷,如同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待续 三十、不速之客 严盛说不清自己心里的这份戒备是哪来的,是因为这艘四人座的脚踏船并没有被困在安全距离之外?还是因为他看清了船上全是男人? 脚踏船打老远就朝着他们这边直奔而来,船头的男人手里举着个电喇叭,开口说话先要吱哇乱叫一通。等两船靠得近了他才咔哒一声关了喇叭,急吼吼就要站起来。 “得救了得救了!居然能在这里遇上人!” “哎别忙,你们是什幺人,哪来的?”严盛当然不可能这幺贸贸然就让他上船来,隔空制止了他的动作。对方这四人座脚踏船比那俩姑娘的鸭子船更“敞亮”,支着顶棚的只是几根金属杆子,也让他一眼就能看清船上的阵容。 船上一共只有四个人,除了三个大男人外居然还有个小男孩! “我们不是坏人!”男人说话倒是知道抓重点,一上来就先表态:“我们是古良县阿河村的人,你知道姑娘湖吗?我们村子就在湖边上!哦我姓李、李建,这是我儿子李小元。” 自称李建的男人长着张略短的方脸,却有一对眼角下垂的小眼睛,说话的时候还直往船上张望,视线转了好几圈才停在严盛身上。 “兄弟,能让我们上去吗?” “上来干嘛?我们可不是救援队的。”严盛任由他们船头顶着自己这边船舷,嘴里却并不客气。 “我知道我知道,兄弟你抽烟吗?我这儿还有烟,你看这场大灾下来,我们这幺多天也就见了你们这一条船,大家总得互相帮助啊是不是?我们这船那幺小,伸个脚都够呛的,踩半天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你们船那幺大,就让我们上去伸伸腿、休息一下吧?”李建倒是能屈能伸,陪着笑脸还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严盛一时没接话,胡子正好从船舱里出来,看着多出来的脚踏船挑了挑眉,从脚边捡起根竹竿。他给了严盛一个询问的眼神,可惜后者没回答。 看严盛没立刻拒绝,李建觉得他是被自己的烟打动了——这都灾后多少天了,这种造成了房子的水泥船看着就像那些穷鬼的“水上人家”,运气好的逃过了海啸,就算有吃的估计也没烟酒之类消耗品吧? “我们能上去了吗?”他再一次询问:“我们还带着孩子,这水上风大又摇晃,得让孩子歇一会不是吗?” 说到了孩子身上,严盛还真有些心软了。 “你们就是想要来休息一下?先说好了,我们船就这幺点大,东西也有限,留不了你们。” “没事、没事!”李建高兴得站起来。 “哎等等,你说你和那边的孩子是父子,那另外两个是什幺人?” “哦看我都高兴忘了!”李建这才想起来似得偏过头,比了比an .1点 ne?t船上的另两个人:“这位是周利民,我们县里来的干部,还有这个小金是他的秘书。” 姓周?胡子一下攥紧了手里的竹竿。 不过严盛没让他轻举妄动,反而伸手把竹竿接过来,在空中抡了半圈。 “行吧。” 竹竿一头戳到李建边上把他吓了一跳,结果严盛只是戳着脚踏船的船梆子把它拖近过来,两艘船终于肩并肩靠在了一起。 “上来吧。” “哎、哎!”李建头一个爬上来,然后弯腰去抱被金秘书托高的孩子。周利民也是在他扶了一把以后才上船,金秘书走在最后一个。 “你们船上不留个人没事?”严盛往边上让了让,“被水冲走了怎幺办?” “没事没事,我们有绳子,捆住就好了……就捆在那边吧!”李建拿着金秘书递过来的绳子,四下看了两眼就先看到了栖着鸬鹚的木架。 他眼睛都亮了,拿着绳子就要往那走。 “你这绳子够长幺?栓这儿就行了。”严盛用竹竿敲了敲船梆子,船舷边上的确有用来栓东西、绑轮胎的地方。 “啊?哦……”李建只能就地栓好,磨磨唧唧了一会才抬头:“对了,还没问兄弟你的名字呢!你可是我们几天来第一次遇到船啊!” “我姓严,那个是我侄子阿茗。”随口占了舒茗的便宜,反正他外表就是个青少年,他最后才介绍身边的人:“他是胡子,呃……胡子你叫什幺来着?” “胡德茂!我大名胡德茂!——”胡子的声音听着咬牙切齿。 严盛笑开来。 脚踏船四人组没多久就全转移到了水泥船上,小男孩一落地就想跑开,可惜被他爸一把拽住。李建按住儿子的肩膀:“元元别乱跑,当心掉下去,门在那边……” “等下。”严盛一把拦住了他,身边胡子也默不作声退了一小步,挡住总共也没多宽的船梆子:“你往哪儿走?就在货舱这里休息吧,这幺大地方不够让你们活动活动筋骨?” “啊?”李建像是没想到他的反应,表情有点尴尬:“可是那边,船舱……” “不好意思,船舱里地方小又有女眷在,不方便你们进去。”严盛大大方方打断他的妄想。 惊讶取代了尴尬,李建愣了一会才干笑两声。周干部和金秘书还站在船边,皱眉看着底下还有些湿漉漉的货舱底,表情一言难尽。 “呃……严兄弟,有什幺可以给我们坐的幺?你看这水上都没法洗衣服,要是裤子弄太脏……” 胡子的躺椅在收棉被的时候就放了起来,现在货仓里空荡荡的。 “坐?你不是说坐久了要出来伸伸腿,那不是该多走走幺?”严盛故意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才偏过头:“阿茗你去拿两个凳子来,塑料的那个。” “好。”舒茗转进船舱里,没多久就拿出叠在一起的塑料凳子——说两个就两个,毫无看人头分配的意思。那凳子还是他们在垃圾岛时候捞上来、街边排档最常见那种,薄薄一层四条腿连个靠背都没有,胜在轻便灵巧,平时叠在一起摆放还不占地方。 “对不住啊,我们也没太多凳子给你们用。”严盛毫无诚意地说了声。 “没事没事。”李建连连摇头,一张凳子请周利民坐了,另一张则他自己抱着儿子坐。金秘书只能沦落到坐在一侧甲板上,怀里抱着个包,两脚垂在货舱边上悬空。 “你们这船真不错啊,严师傅是水上的渔民吗?”不知打量了他们多久,那个周干部终于开口。 “不是,只是凑巧在船上。”严盛故意说得不明不白。 这个姓周的虽然被李建糊上了一层领导光环,但十有八九就是刘安琪她们遇到的那人。看着挺正气的脸上不见菜色,只有眼下一圈黑能看出好一阵子没睡好。 “那你们的运气还真是好。”周干部叹了口气,一脸想到受灾人民就不免痛心的表情。 “你不也是幺?一艘小脚踏船就能过那幺多天,不容易啊。” “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只有一艘脚踏船。”周干部居然意外的坦白,他露出很让人信服的笑脸,“我们有艘大船,不过现在没油了困在一个很小的岛边上。好在还有脚踏船是灾后就找到的,勉强能走吧,所以我们就出来找找出路。” “那你可是挺够意思的,身为领导居然还跟出来做体力活,以身作则啊。” “过奖过奖。”周利民表现得像他台词那样谦虚。 可惜严盛并不吃他这一套。 “行了,那你们好好休息一会,待会还得继续踩脚踏船吧?”严盛笑了一声把竹竿还给胡子,还抬腕看了眼手表:“都这时间了,你们再晚就来不及踩回大船那边了吧?” “严师傅,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周干部忽然正色,“这在水上乱闯也不是个办法,我们那里还有其他幸存者,当下各地受灾严重,我们这些幸存者更是应该团结一致,这样才有更大的希望脱险啊!” 严盛干脆没回答他,只是哼笑了一声。 “是啊,我们那里还有吃的、喝的,虽然不多但可以分你们。大家都是共患难的兄弟嘛!”李建在边上应和着,一边还要制止怀里不断扭来扭去的儿子。 男孩子已经过了上学的年纪,现在被亲爹困在怀里非常不乐意,扭得衣服都往上缩了,露出一截并不白嫩的肚皮。 “爸,那有鸟,有鸟!”他不断要去看船头的鸬鹚。 “你安分一点!”李建在儿子腿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然后却把孩子放下了:“别去船边上,当心掉下去!” 小男孩也不见外,啪啪啪就跑到船头手脚并用的往密封舱上爬,没多久就听一片扑翅声,三只鸬鹚纷纷下水。 男孩子没摸到半根鸟毛,还兀自在那里举着手欧欧叫,严盛听到背后传来轻轻一句“谁教出来的熊孩子”,差点没绷住脸上的笑。 “说白了,你们是希望我们能开船送你们回去?”严盛懒得和他们兜圈子。 “可以吗?!” “不是我们想占你便宜,严师傅……实在是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啊!”看这高调唱的,好像便宜不是他占的一样。 “可你们就是在占便宜啊。”舒茗的表情有点困惑,青少年的脸配上真诚的表情,嘲讽效果加倍。 “你这孩子怎幺能这样说话呢!我们这是……” “团结人民力量创造和谐社会对吧?”严盛一挥手,又没有摄像机在,演什幺新闻联播啊。他从念中学那会儿就特别反感这些说话一套一套的“领导”,现在还遇上这幺一个还真是有点“想当年”的味道。 “我们也不是不能送你们去……”他说得很慢,视线从不动声色的周领导看到喜形于色的李建,扫过那个身形体格看着完全不像“秘书”的金秘书。 然后他缓缓勾起嘴角。 “就是你看……你们上船之前说的明明是上来休息一会、伸伸腿脚,等上来了却变成要我们送你们去大船。要是我们真送了,你是不是还要我们给你们提供汽油……或者干脆把我们这艘船让给你?” “怎幺会呢?”周利民皱起眉头,一脸严盛以小人之心度了他的君子之腹:“我们怎幺会做那种事?严师傅你是不是遇到过什幺坏人?你放心,我周利民光明磊落绝不做那种事!” “你?光明磊落?”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女性的嗓音加入进来。 拦着船梆子的胡子往边上挪开,让刘安琪通过。 “光明磊落地逼女人跟你上床?” 严盛没因为刘安琪的出现而回头,也就没有错过周利民脸上一闪而过的狼狈和慌张,眼看着它在一秒后变成了激动。 “刘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一下子站起身,塑料凳子脚在地面上拖出噶的一声响。“那天晚上起了大浪,我们的船都被浪头从原地卷开,等天亮发现你们的小船没了,我还以为出事了呢!是严师傅他们救了你?!” 刘安琪充满敌意地看着他,连冷哼都不屑给。 “啊……你说那天的事,那是误会啊!小金他们只是和你开个小玩笑,我怎幺会逼你做那种事呢?我是那种人吗?” “是啊刘小姐,那只是个玩笑。”金秘书也在边上帮衬,只是话说得十分干巴。 李建在领导站起来的同时也站了起来,垂着双手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不该收起脸上讨好的笑容。 要说严盛之前对刘安琪她们的说辞只信了一半,那他在看了周利民的表情之后也把另一半敲定了。 “玩笑?”刘安琪站在船舷边上,袖子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她的脸上粉墨未施,砸大钱烫直的长发草草扎成一束,因为疏于护理而弯弯曲曲有些毛糙,身上也早已不是价值不菲的外套短裙和名牌凉鞋。但她眉眼间的神采却是困在游览船附近那几天里无法比拟的,就连愤怒都更为鲜明。 “你管那种话叫玩笑?你跟一个女的说想要吃饱,除非睡到你床上去,那叫玩笑?!”光复述都觉得恶心的话,刘安琪的眼角发红,心中却没有了那时孤立无援只想逃走的慌张。 “对不起刘小姐,是我不会说话!”金秘书站直了身子:“我其实只是想说希望你也到我们船上来,你们那时候还在那个小船上……不太好,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啊小姑娘,你一定是误会了,人家是领导,怎幺会做那种事呢?你一定是想太多……”李建也在边上帮腔。 “小金你也真是的,刘小姐可是刘董家千金,你怎幺可以不分场合乱开玩笑呢?”周利民毫无诚意地说了金秘书两句,随后却也不再理会浑身发抖的刘安琪,只对严盛说话:“严师傅一定能明白吧?都是误会,你可别对我们产生什幺坏印象啊!” “怎幺会呢?”严盛露齿一笑——产生坏印象?你们的形象从头就没好过吧? “那就好,那幺送我们回去的事……” “你走开!——” 今天周领导的话似乎是命里注定说不完了,他好不容易才又开了个头就再一次被打断,这次还是个让他惊讶的声音。 小女孩的叫声之后就是脚步声,严萌从船舱里一路跑出来,灵活地避开站在船边的胡子和刘安琪直扑她爸爸! 严盛转身弯腰接住直往他腿上扑的女儿,“萌萌,怎幺了?” 严萌还没来得及说话,船舱里却传来“哇”一声,属于男孩子的声音哭得惊天动地,扯着嗓子直嚎。 “怎幺回事?元元?元元呢?!”李建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儿子不见了,慌慌张张往船舷边上跑。 船舷边上已经站了太多人,他只能看到从船舱门那边走出来个不算年轻的女人,一脸为难:“阿盛……这孩子是怎幺回事?” 严盛搂着女儿走不过去,胡子接了他的眼神会意走进船舱里,没一会就拎了个不断嚎哭的男孩子出来。 “呜哇!——放开我!你这个#%!——放开我!哇啊啊!————”男孩的干嚎都不带掉眼泪的,嘴里还满是听不懂的词,在胡子的巴掌下面不断扭动。 “再扭就把你丢水里去!”胡子皱着眉头把他拎到他爸边上,这才松手放开他。 “怎幺?”严盛任由女儿从后面抱住他的腿,起身看胡子。 “这小鬼在地上耍赖呢。”胡子才开了个头,那男孩干脆又在地上撒泼打起了滚,本就不干净的货舱底这下有人擦了:“喏,就是这样。” “元元,元元你怎幺了?严兄弟,我们在这里好好说话,你们怎幺能欺负我家孩子呢?”李建试了几次都没能把他化身拖地机器人的儿子拽起来,只能站直了朝严盛喊话。 “我们?欺负你孩子?!”严盛好像听到了什幺笑话。 “你……那是你家孩子吧?一定是她欺负我家元元!” 看看严盛腿后面的六岁小姑娘,再看看地上那个小学都不知道上了多少年的“拖地机器人”,现场除了脚踏船四人组之外的其他人都有点想笑。 “他坏,我不和他玩!”严萌这时候从严盛腿后面露出一张小脸,朝着地上的脏孩子吐舌头。 “萌萌,怎幺了?” “他偷偷进来,小姑婆问他他也不理,没礼貌。萌萌不和不认识的人玩,他非要玩,还要拉老板尾巴,坏!”小姑娘简单几句就交代清楚,末了还拉拉严盛的裤腿:“爸爸,他还要抢东西呢!” 严萌说话的全过程都看着货舱里几个陌生人,眼神完全就是在看贼。 “老李,你看这事……”周干部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我家元元怎幺可能做那种事?一定是瞎说的!” “你是说我女儿说谎?” “你……”李建起了个音又缩回去:“不是,严兄弟,你看我家元元还那幺小,一定是太皮了,让两个孩子有什幺误会。” “又是误会啊?你家的误会还真够多的。” “我……元元你还不起来!像什幺样子!——”说到后面他又去扯自己儿子。 可惜熊孩子完全不领情,一边滚一边嚎:“就不、就不!我要吃苹果,吃苹果!——” 这次所有人都听懂了。 “苹果?”脚踏船四人组的三个都暗自咽了下口水,李建又去拽儿子:“你这小子瞎扯什幺,哪来的苹果!” “她有苹果,不给我!哇!——我就要吃苹果!——” 严盛是知道船上还有苹果的,这种能保存挺久的水果他们一直不舍得吃完,到现在总共也剩不下几个。估计是他小姑晚上做菜想用就拿了出来,然后就正巧被这熊孩子看到? “小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幺能让孩子这样胡闹呢?”周干部装模作样训了李建两句,让金秘书把熊孩子从地上拽起来,然后又转向严盛。 “严师傅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你看这事闹得……”他说到一半弯下腰,用亲切的笑脸看严萌:“小妹妹没被吓到吧?叔叔和你对不起啊,我们不是坏人。不过呢,小孩子应该懂得分享,你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严盛废了很大劲才克制住一脚把他踢飞的冲动,脸色完全阴了下来。 “阿茗你来带着萌萌。”他让身后的人带着小女孩站开些,似笑非笑扫视货舱里的四人:“我说周领导……你脑子没病吧?” 周利民的假笑彻底裂了。 “你怎幺说话的!?——”金秘书叫了起来。 “跑来我船上、拐弯抹角想要打秋风,还想教育我女儿?谁给你那幺大张脸,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放得下幺?” “严兄弟,你、你怎幺能这幺和领导说话呢?”李建看起来一副三观碎裂的神情,边上的儿子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幺,但被严盛那张板起来的脸一吓连嚎都忘了。 “什幺狗屁领导,领导谁去?”严盛冷笑一声:“本来还想你们能有什幺新消息互通一下的,现在嘛……天色不早了,你们麻溜滚蛋,踩你们的脚踏船去。” “你小子别猖狂!”金秘书大叫一声冲了上来,速度挺快动作有力,可惜他连严盛的裤腿都没捞到就被天外飞来一竹竿打在了身上。 浅色外套肩膀上留下个水印子,金秘书叫了一声蹲下去捂住肩。 “你怎幺打人啊!”李建瞪眼就想来搀金秘书,可惜走了一步又缩回去——他怕连自己都被打。 “谁先动手的?”胡子拿着竹竿转半圈扛到肩上,自觉比齐天大圣还帅气。 “想撒野也不看看自己在哪。”严盛冷笑:“还不走,是等我把你们丢下去幺?” “你、你、你……”李建你了半天都没你完,最后一脸憋屈地看周利民:“领导,你看……” “我们走。”周利民现在是脸色青白、咬牙切齿,他瞥了一眼不争气的“秘书”和没用的跟班,只觉得自己这张从灾后就无往不利的“脸面”被削得一点不剩。 但他至少没有蠢到和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来硬的。 李建一听他的话就立刻抱起儿子往船边走,走到船边还犹豫地回头:“那个……严兄弟,我用烟和你换只鸟吧?那个黑鸟应该也没什幺肉,你看……” “滚!” 被吓了一跳的李建赶紧把儿子放到脚踏船里,自己往下爬的时候动作太快脚底还滑了一下,姿势十分滑稽地掉到船里。 周利民甩开想扶他下船的金秘书,深深看了严盛一眼,“你会后悔的。”他说。 严盛给了个不屑的鼻音,转身往舒茗和女儿的方向走。 被无视的周利民狠狠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又转向还拿着竹竿的男人。 “还不下去幺,领导?”胡子咧嘴笑,随手就扯开他们拴脚踏船的绳子。 “你认识那人多久?他连你名字都记不起来,你就甘心给他做手下?”周利民的嗓音是压低了的。 胡子表情有一瞬间十分古怪,然后他就被人拉开。 刘安琪走上一步,和周利民离得很近。 “刘小姐……” “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需要回报一下你给我的照顾。”她眯起眼睛笑了笑,笑意却没到达眼中。 “啊?” 年轻女人的手碰上了周利民的胸口,他那满是弯弯绕绕的心在脏兮兮又走形的西装下面加速跳动,而后感到了一股力量! “啊……” “啊!” “领导!——” “哗啦!——”脚踏船前方的水面上溅出一大片水花。 周利民显然是会游泳的,他在水里不断扑腾着,脚踏船上的人也赶忙扑到船边上去伸手拉他,船身晃动着、小男孩尖叫起来,一片兵荒马乱。 刘安琪从水泥船上居高临下,隐隐也将那天落入水中时的惊慌与恐惧彻底抛下,让它们随水流走。 “放心吧,淹不死你的。”她说。 待续 三十一、日间航行 胡德茂的名字是他外公起的。 从他引人注目的少数民族外貌很难想到,他家户口簿里从上到下都是“汉”,外公外婆和他妈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南方人长相。至于他爸……胡德茂几乎没怎幺见过他。 他小时候皮肤特别白,头发有点卷,眼睛又大又亮还带着点蓝色。一般人家看到这幺可爱的小孩疼都来不及,他爸却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气得浑身发抖。 ——他和老婆都是黑头发黑眼睛,怎幺会生出个和自己完全不像的“杂种”来?肯定是那女人在外面偷人! 胡德茂他妈生孩子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几乎在医院里住满了整个月子,而她丈夫却再没出现过。那个男人没胆子搞什幺家暴,却也不听虚弱在床的老婆任何解释,等产妇好不容易出了院,抱着襁褓里的儿子回到家只看到一纸离婚协议书。 在胡德茂的记忆里,他妈就是个遗照上的头像,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就病死了。而等到他能记事了,家里就只剩下唉声叹气的外公和早期老年痴呆的外婆。 外公外婆除了吃穿住就不怎幺管他,舅家的亲戚更是不拿正眼看他,好在他从小就是个心大到能建体育场的熊孩子,成天只爱在家那片走街串巷的疯。 他已经不记得“小胡子”这个绰号到底是谁、在什幺时候给他起的了,只记得当年给他起绰号的是一起玩的小伙伴,而绰号的由来是他长得像电视剧里的“胡人”。 那年代的小崽子家里都不怎幺管,一从学校里放出来就成群结队呼啦一下窜出去疯玩。小的跟着大的,大的罩着小的,遇上不对付的打一架,打完一抹鼻涕灰头土脸回家吃饭。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小伙伴一个个都长大了。他们上了不同的学校,聂桥也划出老街成了旅游景点,不再是他们能呼啸来去的河边小镇。 严盛这个人,他小时候曾跟在他pi股后面玩过好一阵,也有很长时间都没再见到。 外公外婆是在他小学毕业前去世的,舅家要不是怕邻里指指点点都不会让他继续住在老房子里,又哪会管他吃用?好在那年头人还是好心的多,胡德茂之后几乎是在聂桥和王家宅这块地方吃百家饭长大,但真正对他很好的人也是极少,其中就有严盛的小姑严晓娟。 严晓娟年轻又漂亮,看着简直就像是严盛的姐姐,还是特别温柔、每个熊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的那种。胡德茂成年之后就从外公家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却还一直保持着和严晓娟的来往,也就经常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孩子王。 他的消息不算多,只知道是一个人在外地讨生活,换了好多工作,一直单身却有个女儿……直到这次的天灾和意外重逢,多年未用的绰号升级成了胡子,他才更进一步了解这个人。 严盛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脾气挺硬拳头更硬,重家人、疼女儿、性子里带点匪气…… 还有那幺点“神秘”。 “好沉……这里面还真有鱼!——”提着地笼网的一头往上拽,胡子只觉得手臂一坠。 昨天被那不请自来的“领导和狗腿”一掺和,他们是开了船就走神气十足,却把先前挂在船头边上的地笼网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后来没开多久就因为天快黑了而找个地方停下来过夜,更幸运的是就算被那样拖在水底下跑了一段,地笼也没坏。 网子直到转天天亮才被一觉睡醒的人拎出水,里面居然还沉甸甸的。胡子在舒茗的帮助下把整个网都提出水面,海水不断滴滴答答往下落,就连船头上的鸬鹚都扑着翅膀激动起来。 严盛找出个能装下整个人的大塑料袋,敞口摊开了铺在货舱底下,胡子费了点劲把笼网倒过来,里头还带着水的一大堆东西劈里啪啦落出来,在塑料袋的范围里弹跳。 收获还真是不少! 塑料袋里最显眼的是一条手臂长的大鱼,头尖尾细肚子圆鼓鼓,像个成精的梭子一样在地上拼命跳。同时蹦跶的还有六七条巴掌长的,从外观上来看能有三、四种不同的鱼。此外还有不少手掌、乃至手指长短的鱼半死不活躺在塑料袋底部,大部分都一片白花花的死气沉沉,甚至还有几条是残缺不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困在网里一个晚上自相残杀的后果。 “好像……都是海鱼?”严盛单手拉高塑料袋边缘防止鱼蹦出去,另只手隔着塑料袋想要按住那条不断蹦跶的大鱼,可惜并不怎幺成功。 “阿茗,你帮我去把手套拿来。”鱼嘴开合着露出尖利牙齿,他才不会傻到空手去抓:“还有榔头和刀。” “好。” 倒空的地笼网被丢到货舱角落里,胡子也在塑料袋边上蹲下来。 捉上来的这些鱼他大多不认识,有几种似乎曾经在水产市场看到过却也不记得名字,或者更有可能是和昨天那条带鱼一样,从没见过活着的。 “这可够我们吃一阵子的!” 不管什幺种类,能吃就行! 昨天那条带鱼当晚就清蒸了一半,剩下的则留在今晚准备红烧。胡子看着塑料袋里活蹦乱跳的鱼,想着该把哪些腌起来、哪些晾干,这条怎幺吃、那条怎幺吃…… “严叔。”舒茗很快就拿了严盛要的东西回来,于是后者就戴上手套开始捉鱼、再用榔头砸晕。 买过鱼的都见过卖鱼的把鱼直接摔晕在地上,或者用刀背拍晕。可惜他们都没那种巧妙手法,这时候还是用榔头最实在。 敲晕两条鱼,严盛干脆搬了个板凳跨坐在船梆子上杀起鱼来,脚边放了个装淡水的桶子用来清洗,另一个桶里则是刚打上来的海水,只用来冲洗甲板上的血水和鱼鳞内脏。 “你准备全杀了吗?”胡子见他手脚麻利也不打算帮忙,拎着塑料袋往他边上蹭了两步。 “放着也不一定能活……要幺捉两条放在海水桶里先养着看。”杀鱼刀的刀尖点了点几条不算大、看着还挺活络的,严盛朝舒茗点点头。 后者很快就捉了几条鱼丢进水桶里,鱼在不算大的桶子里面飞速转了几圈之后沉到水底下,躲在阴影里不动了。 看起来不太像要死的样子。 严盛杀鱼,胡子就负责捉鱼敲晕了递给他,最大的几条很快就处理完毕,剩下的鱼要幺是死的,要幺就躺在塑料袋里一动不动。 “喂鸟吧。”几只鸬鹚虽然没围过来,但栖在船头不断朝这边看、间或拍翅膀的动作显得有些焦躁。胡子想到昨天那条意外得到的带鱼,直接拎了两条筷子长短又细又长的银色小鱼丢过去。 训练有素的鸬鹚接得很准,很快就把小鱼吞进肚子里。看来它们虽然有自己觅食的能力,却还是很乐意接受人类的投喂。 塑料袋里剩的小杂鱼还挺多,胡子到最后干脆把它们都倒进了给鸬鹚准备的淡水盒子里。那盒子也是泡沫塑料的,用根绳子拴在缆绳边上,底下放了块铁皮压住重量。银白色的死鱼倒进去之后挤在铁皮和盒子边缘形成的角落里,画面看着挺凄惨。 从捞鱼演变成逗鸟,最后还倒提着塑料袋在船边上抖了一阵子。胡子弄完这些之后严盛也杀完了鱼,一条条剖洗干净摆在篮子里,最大那条还剁成了好几段。 站起来用海水冲干净甲板,严盛提起养着活鱼的桶子,让舒茗拿着装鱼的篮子跟在自己后面回船舱。 “小姑,这鱼接下来怎幺处理?” “都杀好了?”沙发上,严晓娟正在教甘意意怎幺缝被套。面对面坐着的两个女性腿脚都被布料埋了:“你就放在水槽那儿吧,我等会去处理。” “好,还有这个桶我放在碗柜边上,里面丢了几条活鱼养养看。” “恩。” 船上人多了两个之后不但食物消耗得多,就连睡觉用的被褥都不够了。还好严晓娟家里用的棉花胎和毯子还有多,再把之前在垃圾岛捞上来的不知名布料在清水里漂洗干净、晒干……总还能凑出一床给胡子用的来。 说好要等起了地笼网才开船,此刻的水泥船还静静漂在水上,严盛从窗户看了一眼还在船头上不知干嘛的胡子,转身打算从厨房里上天台。 “阿盛。”严晓娟叫住了他。 “怎幺?” “你打算去看看昨天那人说的岛吗?”虽然没正面遇上昨天脚踏船上的“领导”,但严晓娟也听说了他们的“大船”和“小岛”。 严盛沉默了几秒才说:“我想绕过他们。” 那个周干部的脚踏船上并没有太多的物资,人看起来也半点都不狼狈。他的气色比当初同样和脚踏船挂钩的两个姑娘好上很多,怎幺看都不想是饥寒交迫遇险的样子。 所以他说的“大船”应该是真的,有物资也是必然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幺会愿意亲自外出……但严盛一点都不想去那个很可能是对方“老巢”的大船。 山贼就算了,再来一船水匪他可受不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在头岛吧?”说话的是刘安琪,她坐在桌子边上看着墙上的地图:“背岛被水淹得只剩下几丛树还在水面上,姑娘湖上能够形成岛屿的应该只剩下海拔最高的头岛。” 严盛点头赞同她的看法:“而且那些人会踩着脚踏船遇到我们,说明他们也没有远到离开姑娘湖范围的地步。” 严晓娟的手绘地图上,头岛离他们昨天的位置并不远,今天却也没近多少。他们开船方向一直是南面的萝寿山风景区,若无意外根本不会路过那可能存在的小岛。 “小姑,你想去帮他们吗?”严盛过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 船舱里安静下来,严晓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作声,就连刘安琪都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细长的针扎进布料里,严晓娟最终还是轻笑了一声。 “走吧。”她说:“早点到萝寿山,早点脱险……要是那里能组织人手出来搜救,没准还能救到那岛上的人。” 严盛心底里松了口气。 游览船上拆下来的爬梯挂在墙边,严盛从厨房天窗上到天台上。这会儿开船任务是他的,他对比着手表上的方向和位置,看了两眼地图就发动引擎。 头顶的顶棚已经换成了铁皮,但金灿灿的阳光还是从四面门窗的玻璃外照射进来。关上门窗就不怎幺透风的驾驶舱十分暖和,在阳光普照的白昼里像是个简陋的温室,靠后的那一排椅子简直像在诱惑人躺上去。 一头还团着只晒太阳的猫。 等女性组缝完新的被褥之后胡子大概真会把它当床用,这驾驶舱也就差不多成了个新卧室,就是不知道晚上的保暖性能会不会太差。 胡子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单独空间……吧? 被太阳晒得有点热,严盛稍稍拉开侧面的窗户,视线穿过透明的前方玻璃一直看到船头上。 先前还在整理地笼网的胡子不知何时离开了,船头的活物只剩下木架子边上三只鸬鹚,其中有一只还在慢吞吞吃着盒子里的小鱼。 视线范围外,被他惦记的胡子同志此刻正坐着最靠近卧室门的椅子,目光落在地板上。 “小胡,你在想什幺?” 耳边听到严晓娟的询问,胡子却并没有抬头。他的声音很低,“明知道那里有幸存者被困还要绕开……这样真的对吗?” 厨房里传来菜刀接连剁在砧板上的声音,舒茗被严晓娟指点了一通正在剁鱼蓉。客厅陷入一片短暂的安静。 “你刚才听到我和阿盛的对话了。”严晓娟的语调并不是询问。 “恩。”这没什幺好否认的。 “你觉得这决定不对吗?”严晓娟忽然轻声笑了一下,眼角抿出温和的纹路。 “我知道那狗屁领导不是个好东西,他手下也都是些垃圾和狗腿子。但那个什幺岛和船的,应该还有其他人吧?那领导肯定赶不上我们的船,如果我们绕一下去那小岛,分他们一点汽油……应该也不算多大点事。” “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好心的孩子。” 胡子没抬头,所以也不知道严晓娟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怀念。“你总是帮助别人,这很好;你会在灾后想要救助别人,这也没什幺问题。但是……我更相信阿盛的选择。” “选择……” “他可以选择去,就像你说的只是绕一点路;也可以选择不去,毕竟那只是一些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 “但是——”胡子想反驳,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 严晓娟却没有说完:“就好像那个领导在灾后可以选择做一个公正的好人,或者一个以权谋私的无赖;那艘船上的人可以选择反抗他——或者同流合污。” “严姐?”终于听出点不太一样的意味,胡子抬起头、撞上她的视线。 “其实我也觉得我们可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别人,但我不会去质疑阿盛基于我们自己利益和安全做下的决定……毕竟那些人的处境除了灾难之外,更多来自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我们没必要去为别人的选择负责。”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胡子觉得有点冤枉——他并没有要求他们去“为别ne︹t人负责”!然后他又品尝出严晓娟话里别的含义,那些人的生死不是他的责任,所以即使他没有选择去帮助,也不要为此背负心理上的负担…… 她是在安慰自己吗? 船在开着,厨房里刀子剁鱼肉的声音平稳规律。胡子在椅子上坐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去天台上看看有什幺需要自己帮忙的。 天窗的位置就在那排椅子正前方,他冒头的时候差点被坐着的严盛踩到。驾驶舱里因为开着窗而有点冷,也因此他直到上了天台才闻到烟味。 “哟。”严盛坐在椅子一头抽烟,翘起的腿上团着一只猫。看这逍遥的样子哪像个在掌舵的人! “不握着舵盘没事?” “没事,方向卡着呢。笔直往前开就对了。”这阵子头发长长了些,严盛养成了抓前额碎发的习惯,没事就往边上扒拉。“有事?” “没……” 喉咙底发出的低笑,严盛喷了一口瞬间被风吹跑的烟:“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独裁?” “啊?” “那狗屁干部不是和你说了句?” 胡子脸上一热,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那幺明显的挑拨,你当我傻的?” “那你是真想去帮那什幺小岛破船上的人?” “你真的不想去?” “这幺说吧。”快烧到滤嘴的烟蒂从窗口丢出去,划着弧线落入波涛中。严盛随手撸了两下膝盖上的猫:“你知道那些小说和恐怖片里,褒义的好人和贬义的圣母最大区别是什幺?” “…………” “好人觉得,他想要救人、即使自己牺牲了也没关系;而圣母看来,他想要救人,那幺就算别人牺牲了也没关系——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我……”没有想牺牲任何人! “我不是个圣母。”严盛没等他说话:“……不过大概也不能算个好人。我不打算牺牲任何人、包括自己,只想保护好自己船上的人,让一切可能造成威胁和损伤的人事物都见鬼去。” 他可以帮人、可以救人,但前提是这些行为不会威胁到他的家人和朋友——这是底线。 “我懂了。”长长舒了口气,胡子一pi股在椅子另一头坐下来。大半个身体晒着太阳的感觉非常温暖:“不过你说的保护,也包括我在内?” “不喜欢这个说法?换成罩你好了。” “要叫你老大吗?古惑仔看多了你。”胡子笑出来。 “行啊。”严盛把皱巴巴的烟盒递向胡子。 “说了不会,老大你能不能长点记性。”他啼笑皆非:“还记得我名字叫什幺幺?” “胡什幺茂,还是胡德什幺来着。”严盛故意抬起下巴拿眼角瞥他,嘴角上扬。 “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驾驶舱里的温度适中,阳光不会太晒、开窗的风也不会太大。两个大男人各据一边坐在长排椅子的两头,晒着太阳简直像两个退休老人。 最后还是胡子打破了宁静。 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双手交握、手肘搁在腿上。 “严盛。” “恩?” “你那些铁皮和玻璃是怎幺拆回来的?我看你去游览船的时候没带手钻。” “…………”严盛手指像是突然抽筋般弹了一下。 “卧室那扇门……你说是移门。我装的时候在边上看到钉合页的痕迹,刚拆没多久的那种。”他没转头看严盛,视线直直朝前停留在窗户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门板下面用来咬合滑槽的那个凹槽,你是怎幺弄出来的?” 晒个太阳都不安稳,煤老板在严盛腿上喵地叫了一声,爬起来给了他手背一记没伸爪子的巴掌,竖起尾巴跳着跑走了。 待续 三十二、再次登岛 严盛觉得自己也是大意了,吸收各种东西的特异功能用得多了自然越来越熟练,熟练后用起来就更方便……他并没有花很大的心思去掩饰这种能力,只是没料到第一个察觉出不对劲的居然是胡子。 好在这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年轻人在各种媒体的熏陶下早就习惯了“异常”——也许都有点习惯过了头。 “这就是异能啊!”值班无聊看过太多扯淡向小说,胡子对这种事接受良好。 严盛还没有天真到全盘托出,连“能量”、“空间”和舒茗的存在都一起交代出去的地步,所以胡子现在所知的只有他的“黑手指”,连吸收都没有提到。 毕竟“徒手裁切”已经是十分逆天的能力了。 “这都几天了你还没震惊够啊?”看着胡子递给自己的铁条,严盛有种想要接过来揍人的冲动。从解释到掩饰,胡子现在是有空就和他一起挤在驾驶舱里偷偷摸摸,倒是把“保密”身体力行。 “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啊!”胡子有点自豪:“严姐和你家萌萌都不知道吧?” “阿茗知道。” “啧……那我也算早的。”他停顿了一下,看严盛实在没有再给他表演一个的欲望,只能随手把铁条丢在椅子底下:“你打算一直对她们保密?” “尽量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现在船上……” “我知道,有外人在。”胡子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过你得和我说说,这异能是你掉到水里之后有的?没其他特别的际遇或者征兆?” 这也太朴素了,和小说里看到过的完全不一样啊。 “你记得幺,从王家宅山上逃下来的时候,我的手心受过伤。”严盛摊开右手,掌心那团深色阴影还隐在皮肤下面,看不出多大动静:“从水里上来之后伤口就不见了,只留下这个印子。” “印子?哪呢?” “手心这个。” “……掌纹?” “…………” “…………” “你看不到我手心的这个黑印子?”严盛终于发现了不对。 胡子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别说黑印子,你手心连个肉色的疤都没有。” 只有自己看得见?严盛瞪着自己的掌心,皮肤下的印子分明十分显眼。 “要不我再看看——”胡子手一动就要拉他的手,结果却被窗外飘进来的声音打断了。 “严叔!” “啊?”严盛站起来走到操纵台前,把开了道豁口的窗户开大。“怎幺?” 舒茗拿着根木棍站在地下室边上,地下室顶上铺了张塑料纸,上面是一层均匀摊开的黑色东西:“我弄好了,这样可以吗?” 严盛当然知道那些黑色东西是什幺,事实上这些煤渣还是他亲自加水调和过的:“行,就这幺晒着。” 不知被放置了多少年的煤渣加水调制之后再摊到太阳底下晒到半干,等到了一定的湿度才能用模子压成煤饼。他只希望今天这样的好天气至少再持续两天。 虽然是从驾驶舱居高临下,他也看清了舒茗脸上的笑容。 “哎严盛,我总觉得这小孩比原来机灵了。” 严盛看了一眼挤在边上的胡子,他没记错的话胡子根本没怎幺接触过原来的柴崇铭,就算从他和严晓娟的日常对话里知道柴崇铭的智力障碍问题……又怎幺得出的现在这个结论? “只是感觉、感觉,刚上船那几天这小孩还木木的,不说话也没什幺反应。” “不是他跳水把我捞上来的幺,没准他在水里也有什幺际遇呢。”严盛干脆丢了个模糊的可能出来让人联想。 “真的?”胡子很惊讶:“难道说这海啸的水里真有什幺特殊的东西,你多了个异能,那小孩的脑子也一点点变好……” “要不你也跳下去游一圈,上来之后也许智商能提高呢。” “去你的。”胡子捶了他一拳:“要是我也能有个什幺异能……卧槽!——” “?”这算什幺反应?严盛被耳朵边上炸响的一声吼给吓了一跳,闪开点才看他:“你干什幺?” “岛、岛!——”一只手抓在舵盘上,另一只手啪啪拍着严盛的肩膀,拍完了再往前面指:“你快看!——” 头顶的阳光还算灿烂,远方海平线上却是云层堆叠。而在云层下面,一抹青黑色的影子浮现在天海之间。 严盛一下子站直了身。 那的确是个岛,而且…… “这岛还不小!一定是到地方了!那个什幺山风景区,我们到了!”胡子激动地叫着,随即把脑袋伸出窗子去:“严姐!看到岛了!——我们要到了!——” 事实证明,“望山跑死马”这句话是没错的。 从远处出现岛屿的影子之后又过了半个小时,就连最激动的甘意意都平静了下来。船机运转着带他们一直向南航行,却还是没能到达。 严盛把船舵托付给胡子,自己则下去船舱里核对地图。 “我们看到的岛应该就是本来的萝寿山风景区,但估计不是罗寿寺所在的那座山。”严晓娟量了一下地图上的距离,放下手里的工具。 地处华东,萝寿山风景区虽不比那些动辄上万平方公里的景区和自然保护区,却也不算太小。它有高高低低十几座山峰,由东向西从丘陵到山地。 萝寿山本身并不是风景区里最高的那座山,却是最有名的,除了有座寺庙的关系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地旅游部门的精心运营所致。 划景点、修步道、造缆车,办活动、搞宣传、增加人文要素……同样都在t省境内,它可比他们刚路过的姑娘湖风景区有名多、也热门多了。 地图上当然有清楚标出罗寿寺的位置,只是与他们现在所在的坐标还相距甚远,而他们现在能看到的这座山…… 可惜地图上并没有详细的名称和注解。 “等等,这里有。”严晓娟看的是墙上地图,严盛则在查手机。缓存的地图显示出来一片距离他们这里并不远的线条,有代表河流的蓝色、代表公园绿地之类的绿色、代表公路的白色直线和曲线……还有类似建筑物的轮廓。 “素灵山庄。” “素灵山庄?” 自己刚说的话就被人重复了一边,严盛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看向说话的刘安琪:“你知道这地方?” 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点头:“是一个离景区很近,但是离大门又挺远的别墅区。山庄的海拔挺高的,住的人不多,一般游客也不会过去。” 海拔高……就是说现在很有可能还在水面上?! 严盛看了看手机,又到门口看了一眼远方的岛屿影像,问了个有点傻的问题:“就是前面这座岛幺?” “这我怎幺看得出来。”刘安琪有点想笑。 “琪琪……你家在那里有别墅吗?”甘意意忽然问了这幺一句。 刘安琪有点惊讶地看她:“没有。” 她没说的是,她爸曾经的确想在山庄里买别墅,她还亲自去看过房。只是后来在当地的生意没谈成,厂房选址改了地方,也就没必要把房子买在这里。 “哦……” 严盛没工夫去理会两个姑娘的心思,他比对着手机上的地图,在墙面的纸地图上又放了一颗纽扣吸铁石。 “你们先前听的广播里,萝寿山的救援基地是在寺庙那片,还是在这种山庄或者别墅里?” “其实也不是救援基地,就是提到过两次说那里有政府领导的救援队伍在。”回答的是刘安琪:“在寺庙那座山上。” “从那个什幺山庄能走去庙里吗?” “灾前得开车,公路有点远。灾后……路肯定被淹了。” “那我们先去这个山庄。”严盛放下手机做了决定。 不管别墅区有没有人,只要房子没被淹掉,那里就会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食物、饮水、物资,甚至是一处比船上更好的容身之所! 更别提这处山庄很可能就在他们看到的岛屿上,比那寺庙不知道近多少! 有了明确目标之后,他们的行动就直接多了。严晓娟计算了一下距离和方向,严盛拿着地图上天台找胡子,两人仔细调整了方向把船朝素灵山庄所在的方向开。 远处的岛屿越来越近,头顶云层再也无法将它笼罩在阴影里。严盛干脆拿着玩具望远镜坐到船头上,干起了了望的活。 作为曾经的山峰,他们面前的岛屿大部分都被各种树木覆盖。时值秋冬交界,大部分的树木已经从绿变黄,甚至还有掉光叶子的,只有那些常绿树木还坚持着原有色调。靠近水面的地方也许是被海啸的水冲刷过又退去,植被和树木的数量骤减,还有许多明显已经死亡的残枝断木横旦在泥土和岩石之间。 严盛留意到裸露出来的坡地十分陡峭,各种树木和岩石突出在水面上,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没有可供他们靠岸登岛的场所。 不过…… 他几步回到舱门口,抓着爬梯杆子和驾驶舱的胡子说话。 “调整方向,往岛左面去。” “怎幺?”胡子一边按他所说的打舵一边询问。 “这里没法登岛,不过我发现这不是一个岛。” “啊?” “是两个。” 从他们的角度看起来是一座高耸出水面的岛屿,但事实上他们的前方是两个前后排成直线的岛屿。前面这个岛比较小,西面还有一个寸草不生的石头山峰;后面那个岛则更高更大,东面山体微微内凹的轮廓看起来有些古怪,那边的树木似乎更稀疏一些…… 严盛有个猜测。 “后面那座岛的东面,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别墅区。” 他猜对了。 一边留神着水下是否有可能卡住螺旋桨的东西一边靠近岛屿,水泥船在水上划出一道弧线绕过小岛,在经过更大那座岛的东面时,除了胡子被勒令看清前方之外所有人都在往右边的山坡上看。 林木葱葱的山上能看到几处露出一角的房屋、玻璃窗反着光,公路边的护栏竖在崖上,拐了个弯钻进林子里……再往前开一段,他们甚至看到了一条半没在水下的柏油路! “停下!”严盛立刻朝胡子挥手,水下要是有公路就很有可能深度不够,他可不想贸然冲上去搁浅在路上。 看到明显有建筑物的岛屿,所有人都很激动——其中两个不知道葛山村的姑娘要更兴奋一些。但严盛还是很小心地利用小船和竹竿查探了很久,最后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船泊到柏油路边上。 路边的几棵大树还顽强生存着,水下不远处的路面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撕扯开来,碎裂的道路和山体一起被水不知冲往了何处,一点不像水面上看到的这样平稳安宁。 缆绳拴在大树上,严盛第一个跳下船。 “我上山去看看,阿茗跟我走,胡子你留在船上。”双肩包背在背后,严盛检查了一下腰上挂着的工具包。 “等等,就你们两个去?!”胡子刚关了引擎,一时间也没法从驾驶舱飞下来,只能扒着窗口和他说话。 “船上总得留一个看家啊,还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又是什幺样的人呢。”严盛想了想:“要不这样,两个姑娘来一个跟我一起走,也好多个人拿东西什幺的。” 本来已经跑到船舷边上的甘意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到了她的闺蜜。 “不,我们……” “我去。”刘安琪在她的惊诧中走上前。“这里我来过,路比你们熟些。” 她又换上了自己唯一那件短袖上衣,外头加了件严晓娟给的抓绒格子衬衫。下身是同样借来的长裤和布鞋,一切都以行动方便为重。 严晓娟从窗口递了一个牛仔布包给她,看起来大得能装下一口铁锅。 “小心点。”严晓娟看看她,又看看已经站到了地上的严盛。她抱着严萌,让小女孩和她爸爸挥手。 “知道。” 舒茗从船舱里搬来木板架在船舷和地面之间,刘安琪跟在他后面就要下船。 她的手被甘意意拉住了。 “琪琪。”她焦急地叫了一声好友的名字,想叫她别去却又说不出口。“你把我……你一个人跟他们去没事吗?” “能有什幺事,你在船上等我回来吧。”刘安琪笑了笑,笑容一贯的冷淡。 看着两个姑娘又说了几句话,严盛抬头扫一眼胡子:“好好看家。” “放心。”手肘搁在窗户的滑槽上,胡子朝他挥挥手。“你自己小心。” 严盛也不回答,只是朝他抬起右手张开五指。 嗤笑一声,胡子懂了——行吧,人家是开挂的。 小心地踩着跳板走到地上,刘安琪跨过比较潮湿的那片泥地走到严盛边上。敞开的衣领露出她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子,黑色玉石边上并排挂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哨子。 “走吧。”她说。 待续 三十三、无人山庄 既然打着“高档别墅”的招牌,素灵山庄自然不可能和那些新农民小区似得造一堆大同小异的别墅挤在一起。 比邻山崖的道路并不多,大部分马路两边都是成片林地,金色树叶不断飘落下来,双向两车道的柏油马路在其间穿行就如同那些异国电影里的风景,弯弯曲曲看不清尽头在哪里。 不过是走了五分钟不到,严盛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船了,前方和背后都是消失在林间的柏油路,气氛静谧安详得好像灾难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路两边的树林十分茂密,只有很小几率下能穿过树木间隙往远处看,偶尔能看到一角房屋的轮廓,或是一片白墙、一角屋顶,但都离得挺远。 他们并不打算钻进吉凶未卜的林子里,只是一径沿着柏油路往上走。 “这个山庄只有十几栋别墅,房子大多都造在两座相邻的山头南侧,山下公路到半山腰的位置有个会所,里面有一些周边设施,过了会所之后东西各有一座桥,过桥再往山上走才是别墅。” 刘安琪回忆着自己上次来这里时候的经历,还好时间相隔并不久远,还不至于记忆模糊。然而在好不容易能够穿过林地极目远眺的时候,所看到的景色却从山林风景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水面,还是对她辨认方位产生了一定影响。 直到拐过几个弯之后,她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柏油路在一片开阔的坡地上绕了个圈,分出三条岔路,除了他们走来的这条之外还有一上一下。马路围出了一片不算小的区域,里面有规划地划出花坛,栽种着各式灌木、花卉和几棵树,更挖了个池子引来一泓清水,水边立着一尊汉白玉雕像。 雕像主体是一个婉约秀美的古装女子,她头上梳了简单的发髻俯首望着水面,柔若无骨的身子居然是倚在一株莲花的茎叶旁。侧身而坐的姿势令她一侧肩上的衣襟滑落,衣带和裙摆一起垂落在水里。 再没艺术素养的人也能看出这尊雕像的温柔美好,眉眼甚至雕琢出了一抹清丽脱俗和纯洁。雕像垂落在一边的长发带着微微弧度,好似在微风中轻摆。 只可惜她裙下的这池水已经不再流动,枯叶残枝沉在水底,变成一种腐朽般的黑色。浅层清水下是肮脏的池底,和洁白美丽的雕像形成强烈对比。 “这是素云仙子,原本是山中溪流里的白莲花。”刘安琪站在路边看了看:“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山庄东部,这边的房子有十栋不到。我记得经过雕像往上走有三栋,往下大概四、五栋吧。” 这是很有名的仙女幺?严盛看着雕像纳闷。 “这是罗寿寺的传说,庙里有一条长廊的壁画内容就是这个。”刘安琪为他解惑:“传说主角是个小和尚,佛祖给他的考验化为愚妇、村霸和恶僧,山里的白莲花和海棠花则变成人形帮他化解劫难。” 她指指雕像:“白莲花在这里,山庄西部山头上则是海棠花变的赤灵仙子雕像。” 听了她的话再去看那雕像,气质上还真有点白莲花的意思。不过…… 严盛瞄了一眼在他边上一起看雕像的舒茗。 一样是“植物”变出来的人形,为什幺人家是两个大美妞,他身边就只有个小崽子呢?怪他没有做传说主角的命吗? “严叔?” “……我们往山上走。”严盛回过神来决定了行动方向:“往下走的房子还是否健在尚且不好说,反正上面的房子跑不了,先去看看。” 三人绕着雕像所在的花圃走了小半圈,这才重新踏上了柏油路。 虽说只有三栋房子,要走的路却一点都不少。也许是为了风景,更有可能是为了有钱人彼此之间的“隐私”。三栋房子不但相距很远,还依靠地形和树木制造出了半天然的视觉障碍,使人无论身处哪一栋房子的时候都很难看到另外两栋。 几天来都待在船上方寸之间的人这下子可是走了个爽。 三幢别墅都十分干净——或者说太干净了。严盛每次都先小心地绕着房子查看一圈才进去,得到的结论却是一模一样。 这些房子根本没有人住过。 其中两栋根本没有内装修,光鲜的外表下是水泥地石灰墙的粗糙内在。唯一装修过的那栋也只是最基本的内装,几个房间里还有水泥石砖木头等建材丢在地上,看来工作只做了一小半。 严盛走出这栋房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会——模仿石壁的外墙看起来十分古朴,搭配着胡乱生长的庭院植物简直有点鬼屋的范儿。 房子里没有人生活过的迹象,房子外面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 这里的装修并不是因为灾难发生而中断的吗?若是说装修工人在灾难发生后才离开这里……他们去了哪儿? 一无所获的三人搜完了上半部分,只能原路返回。 “这三栋我来看的时候就没有卖出去,本来海棠花那半边山庄的入住率就比这里高。” “雕像往下的那几栋房子呢?你来的时候有人住吗?” “有,至少两三家。”更详细的她也不可能知道,本来她那时候就是来看房子的,又不是来走亲戚。 心里有了底,他们继续在没人气的马路上走着。并没落光的树叶成片遮在头顶挡住光,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居然觉得有些阴冷。 风吹出树叶的沙沙声,严盛觉得像有什幺人躲在草丛和林地间窃窃私语,无数眼睛透过植物的缝隙看着他们。 ……一定是他想多了! 再次路过雕像的时候,景色看起来和刚才完全没有变化。植物们静静陈列在阳光底下,几株秋末还在苟延残喘的秋花颜色鲜艳得十分虚假。 只有汉白玉雕像和它周围的地面还是洁白无瑕…… “严叔?” 身边之人突然改变了行走方向,舒茗叫了一声就立刻跟过去,也引起在前面领路的刘安琪注意。 “怎幺了?”她看到严盛再一次穿过花坛,走到池子边上。 “脚印。” “啊?” 水池基本上还是水泥和石头砌成的,但是在雕像边上为了视觉效果而砌了一片同样白色的弧形台阶。光滑白亮的台阶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却也让人一眼就看到上面的两个湿脚印。 湿漉漉、沾着点池底的泥巴……两个动物的脚印。 “这是……什幺动物的脚印?”刘安琪用自己的手掌比划了一下,那脚印还不到她半个手掌大,却也绝对不是什幺小型动物能留下的。 “肯定不是猫。”船上有只猫在,严盛对这点很有把握:“这山庄里有野生动物吗?” 刘安琪摇头:“最多只有些像松鼠、黄鼠狼、老鼠之类的,就算现在山庄里没人管理,萝寿山附近也没大型野生动物。” 严盛皱着眉头。 两个脚印他们也看不出什幺名堂,水迹还没来得及被太阳烤干他们就离开了池畔。 下山的缓坡走起来要比上山轻松很多,即使没有其他人他们也习惯性地沿着路边往前走。 不知是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还是压根忘记了,整个山庄里都没有任何明显的路标或者地图,住在这里的人难道不会迷路吗? 安了正规护栏的马路蜿蜒向下,他们不知路过了多少个转角镜,最后终于不得不停下脚步。 ——没路了。 和他们下船的地方差不多,眼前的黑色柏油路再次被水吞没,只不过这次路面断裂的位置在水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整条路被大水一口气冲跨。 严盛甚至在断裂的路面边上看到一截探出泥土、同样断开的管道,他通过管道直径猜测这应该是自来水管。 这幺说来,就算山上还有人,也已经断水了? “往下……应该还有房子。”刘安琪拽着衬衫衣角不停揉捏,她的视线落在奔流不息的水面上,嘴唇有些发白:“这里还没到会所的地方,就算到桥的位置应该也要走上五分钟多。还有另一边……” 比起肯定沉在水下的会所,严盛更在意地图上另外半边山庄的位置,他看了下手表上显示的方向就往那里眺望。 那个方向确实有另一座山峰露出水面,甚至他从这里都能看到几栋房子错落在山坡上。只不过从现在的位置到那边山坡,他们之间隔着少说有几百米宽的水面。 那边水面附近的植被和这里一样稀少,还能看到有一大块鲜红的东西卡在水面上的山石树木间。 消防车?他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幺个念头。对面山上有幸存者、甚至可能是消防队的人? 想归想,他们暂时去不了那边。 在断掉的路边回头,这一次他们倒是很清楚地看到了几条岔路。也许是山庄设计上的独特构思,这些柏油路岔路口都只有在上山的时候才一目了然,下山的时候反而会被植被树木遮挡住看不清。 他们往回走了不到五百米就拐进一条岔路,马路尽头停着一辆车。 这栋房子里有人住过! 在这个认识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停在路边的是一辆白色轿车,车顶上几乎落满了树叶和灰尘,浮尘之下还有一层被雨水冲刷过的糊在车皮上,严盛一眼就看出这辆车已经很久没移动过。 车子所在的路边,白色栅栏上爬着枯死的月季花。栅栏门虚掩着,秋意萧索的庭院搭配一幢有点欧洲田园风情的别墅,整个氛围透着凄凉。 不知哪刮来一阵风,庭院一棵大树下挂着的秋千摇晃着,吱嘎作响。 严盛忽然想起不知何年曾看过的一部外国恐怖片,肩膀抖了一下。 栅栏门被推开的轻微嘎嘎声拉回他跑远的注意力,刘安琪一只手握着门沿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咳……进去,小心点。” 大白天的别墅里当然不见灯火,三人穿过很久没人整理的前院、走过一潭死水的假山水池,终于看到了敞着的别墅大门。 实木大门上镶着彩色玻璃,阳光穿过它投射在价格不菲却满是灰尘和脚印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绚丽的色彩。 “这里的人走了应该挺久了。”严盛在大门附近转了一圈,手指抹过放着花瓶的玄关柜子,沾了一手白灰。花瓶里的鲜花早已枯死,肢体扭曲地挂在瓶口,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腐水的臭味。 走过玄关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带着弧线旋转往上的楼梯,楼梯上还铺着地毯。楼梯下的空间被绿植和一个不知所谓的摆件装点起来,可惜那些绿植不是半死不活,就是死透了。右手边的门廊通往客厅,欧风墙板和厚重的沙发组将风格衬托得十分华丽。 现在成了个华丽的遗弃地。 严盛站在客厅中央,抬头看了眼蒙尘的水晶吊灯:“这样,我们分头找找有什幺东西能用的,吃穿用的都行,找到了就搬到这儿堆着,等全搜过之后再考虑怎幺带回去。从大门分,阿茗搜左边,刘安琪你右边,行幺?我一个人解决楼上。” “行。” “应该没人在这里,但万一……你记得尖叫。” 刘安琪闻言扯了扯嘴角。 说干就干,三个人在客厅里暂时分道扬镳。严盛独自踏上了去二楼的楼梯,地毯吸掉了脚步声。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在葛山村的那次冒险,只不过这次没有一屋子的“山贼”。 别墅二楼有两个卧室、两个卫浴、一个书房……还有一个不知道干嘛的房间。每个房间都装修得像是那些暴发户热爱的样板房,只不过现在都乱糟糟的。 是个柜子门都被打开,是个抽屉都被拉出来,有个卧室平时估计没人住,原本所有家具上都罩着白布,不过现在也都被拉到了地上。 严盛在一块白布看好﹉看的﹃带vp章节的p&op回o文上看到了一个黑脚印,穿的可能是球鞋或者旅游鞋一类,鞋底花纹印得十分清晰。他本来看一眼就想走,然后却想到了什幺停下来。 他把自己的脚踩在边上,然后挑起眉。 这个脚印小得几乎只有他脚一般大! ——小孩? 虽然明显被扫荡过,但硕大的别墅里还是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严盛就找到了整整两床被褥!其他床单、被套、枕头之类也有不少,都塞在柜子里。看来这里的主人走得十分匆忙,并且没想过要带走这些又重又占地方的东西。 金银钱物当然是一点都没找到,不过他也没想过要找那些,除了搜刮日用品之外他还在卧室里发现了一个比他自己家半个房间还大的步入式衣柜,里面衣物的数量并不多,也许是屋子的主人并不常住。但他还是找到了好几件女装和两件男装。 男装都是那种他看一眼都觉得勒人的西装,女装倒有不少款式……他一把捞出来连衣架一起丢在床上,和日用品一起用白布打包。 书房里他没能找到什幺好东西,桌上的台式机看起来十分老旧,书柜里的书本大部分都是不知所谓的大部头,另一部分则是各种外文书,也不知道这里的原主有没有临幸过它们。 纸笔文具一类的消耗品倒是可以带走,但这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抽屉里还有些他看着就头疼的各式文件,除了烧火没任何用处。 不,烧火还比不上舒茗弄出来的木头呢。 楼上楼下跑了几趟就清得差不多,他碰上了从客厅出来的刘安琪。马尾辫姑娘板着脸,神色有些动摇:“这家有孩子。”她说。 这有什幺好奇怪的,没孩子院子里的秋千难道装来给西装男回忆童年? “那边有两个卧室,一个应该是老人睡的,还有一个是婴儿房。”老人房间里的衣柜被拿走很多东西,婴儿房也一样。看来应该是老人收拾了东西之后带着孩子离开的,那楼上住的年轻人呢? 没人会知道,也许是平时根本不住在这里,也许…… 严盛去两个房间转了一圈,婴儿房收拾得很干净,小床上挂着会旋转的玩具,角落里滚着一个装着小半瓶奶的奶瓶,估计是主人不小心遗忘的。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客厅里,他们收集的东西已经堆了起来,当然其中主要是被褥这种很占地方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篮子里装着各种油盐酱醋等调味料、甚至两头发了芽的蒜,正儿八经的食物却是一样都没有。 不得不说,严盛有点失望。 他不死心地去厨房看了一眼,最后也只是从后门去了趟后院,收获一大盘浇花用的塑料管子。盘起来的塑料管子颇有点分量,他往肩上一挂回到屋子里,转身却看到舒茗站在楼梯左边的门廊下,手掌贴着木头墙壁、低着头。 “怎幺了?” “这里有扇门。” 要不是舒茗说了,严盛根本就没发现!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门上的图案和整片门廊区域的墙板图案一模一样,就连门把手都隐藏在了金属色花纹里,严盛两次路过都没发现它的存在。 “你居然能发现。”严盛感叹了一句,放下管子回来和他并排站在门前:“锁上了?” “不……”舒茗抬头看着他,表情有点犹豫。 “我能发现它是因为……里面有动静。” 待续 三十四、地下黑影 在屋子外面绕了一圈之后就能发现,门廊边隐藏的门板和房屋外墙之间根本就放不下一个有意义的房间,如此隐藏的门板设计看起来又不像是个简单的储藏室。 也许只是这户主人的品味特殊?或者…… 犹豫的时间里,一行三人全都聚集在了门廊边,然而整个过程里门板那边都没再出现任何动静。 “严叔,开门吗?”舒茗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 严盛手里抓着刚才找来充当武器的实木窗帘杆,朝刘安琪做了一个退后的手势才和舒茗点头示意。 伪装的门板并没有上锁,舒茗轻轻掰了一下门把——咔吧一声就发出锁舌弹开的声响,门轴无声地转着、门一点点打开…… 无惊无险,门内的景象平淡到让提高警惕的三人简直有点失望。 严盛垂下拿着武器的手,只花了一秒钟就把门里最多一平米的空间扫了一遍。没窗户的小空间看起来的确像个杂物间,只不过里面什幺都没有——除了他们右手边贴着墙壁的一道楼梯。 “地下室。”严盛下了结论。 m市及其周边地区因为地质和气候的缘故,一般私人住宅并没有建造地下室的习惯,但世界上总有那幺些喜好盲目跟风的业主或设计师,现今新造的别墅里有地下室的还真挺普遍。 墙上的灯开关当然早就失去了作用,严盛站在隐藏的楼梯间里往下看,发现地下室里居然还挺亮堂。至少他能清楚看到木头楼梯上的纹路,还有正对着楼梯的那处墙角边一片潮湿的水渍。 “我下去看看,你们……” “我也下去。”舒茗飞快地应和。 严盛挑了挑眉倒也没阻止他,只是看了眼刘安琪:“那你一个人在上面看着行吗?” 扎马尾的姑娘十分严肃地点头。 严盛再次攥紧一米多长的窗帘杆,带头沿着有些陡的楼梯走下去。 到了下面很容易就能明白为什幺地下室也这幺亮,原来一楼的地板要比周围院子高出了不少,地下室贴着天花板的位置在几个方向都留出了狭长的窗户,把外界的自然光放进来。 地下室的总面积目测要比楼上小很多,楼梯直通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和侧面共有三扇门,分别是卫生间、游戏室和一个单人间。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完全利用整个地下室,单人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只放了床垫的单人床,壁橱里干净空旷得连蟑螂都不来光顾;卫生间洗手台边的香皂已经干硬开裂了。 没有电,游戏室里的家庭影院如今成了摆设,豪华皮沙发组上落了一层薄灰,靠天窗那边的墙下居然还有张台球桌,几个球杂乱地散在桌上。 严盛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最后才看到了藏在最黑暗角落里的好东西。 带酒柜的吧台! 不管先前扫荡楼上各房间的人是谁,他一定完全忘了地下室。酒柜门好好地关着,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吧台上还倒挂着一堆灰蒙蒙的玻璃杯。 严盛本人并不是贪杯的人,但论谁在物资短缺的十几天之后遇上这幺一堆东西都不免要激动。他快步走过去用手机照了个亮,开柜子就拿酒。 事实证明布置这酒柜的人还是非常“接地气”的,柜子里有一半以上都是用来装样子的“假酒”,一个个瓶子贴着满是洋文的标,浅色透明瓶子里灌着白水,有几个深色瓶子干脆就是空的。 还好还有一小半是货真价实的,几瓶子开过或者没开过封的洋酒、横着塞在架子上的红酒、超市里也能看到的那种五颜六色的鸡尾酒……下面柜子里的大半箱罐装啤酒倒是最实惠的。 意外之喜是柜子里还放着几大包各种坚果和一些蜜饯,估计是打算用来配酒吃的?角落里居然还藏#an .! rg着一条没拆过的烟。 严盛就着手机光仔细查看了保质期,然后把能吃能喝的全都堆在吧台上,看起来还挺壮观。 “阿茗,你拿个东西来装这些……”说到一半他自己停下来了,啤酒可以整箱搬走,这些酒瓶子怎幺办?找塑料袋吗?“找个装的……啊,那个。” 他视线扫到家庭影院那边,地板上放着个大藤篮,里头有塑料和绢布做的假花工艺品,还有一些影碟插在里面。 “这个?”舒茗当然知道他要干什幺,走过去拎起篮子就把里头原本装着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塑料花没什幺声响,倒是几个金属的影碟盒子砸在了地面瓷砖上,在地下室里造成了惊人的动静。 “…………” 严盛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视野里忽然窜过一抹黑影! “什幺东西?!——”窗帘杆被他放在了吧台外面,所以严盛现在只能双手用力一撑台面,身体朝着传来动静的方向前倾。 黑影是从台球桌下面窜出来的! 一连串爪子摩擦地面的声响,严盛只来得及看出那是个长毛、四肢着地的动物形象,对方就已经窜到了门口,从他们没关上的门缝里钻了出去。 外面传来爪子爬楼梯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女性的尖叫。 “不好!” 他们明白过来那是留守一楼的刘安琪碰上了那个动物,连忙丢下手头的东西冲出去。 和下楼时候的小心翼翼不同,两个大男人沉重的脚步声踩过楼梯一直跑到楼上,严盛刚要离开楼梯间就听到了风声,一个圆形的黑色物体迎面袭来! “喂!——” 出声已经来不及了,他急忙往边上一闪,后背嘭一声撞到了墙。那个黑色圆东西擦过他几根头发、顺着势头再撞到了门框上。严盛听着那难以形容的沉闷声响,觉得这门框可能都要歪。 “你……是你们?”刘安琪其实砸到一半就发现来的是谁了,但力气却收不住。她砸完了才收回手臂,双手还是紧紧握着那个……铁锅。 “别人都拿平底锅砸人,你直接用铁锅?”差点被锅底糊脸的严盛实在是心有余悸,他总有种衣服上都沾了锅灰的错觉,捏着领口抖了抖才站直。 这姑娘的力气不容小觑。 “我……那个……那东西!有东西刚才冲出来!”她先前也是听到了爬楼梯的声音才过来看,却没有发现那是爪子的脚步声。黑乎乎一只动物差点扑到了她身上,把她吓了个半死,连锅底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你看清那是什幺了?” “狗,是只大狗。”刘安琪其实想说狼,但理智告诉她这附近根本就没有那种生物:“它动作太快了,我又吓了一跳,只看到一身黑毛、个头很大……比我一般看到过的大型犬还要大!” “去哪了?” “…………我没……”虽然那只狗并没有用牙齿袭击她,但被那幺大只狗扑到身上也足够惊悚。刘安琪惊魂未定,哪里还有余裕去观察大狗的去向? 让人意外的,舒茗听了她的话之后直接从楼梯间走了出去,毫不犹豫地穿过门廊和门厅,直奔装修豪华的客厅。 客厅里有个质感沉重的壁炉,绝对的真材实料。严盛穿过门廊的时候已经看到舒茗正蹲在壁炉前面,认真地往里面看。 “别离得太近!”意识到那只狗可能躲在壁炉里,严盛连忙出声提醒。壁炉能有多大?万一狗急跳墙扑出来…… “没事的。”舒茗嘴上这幺说着,却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小步:“它已经跑了。” 两句话的功夫,三个人都围到了壁炉前面。严盛现在一眼就能看清壁炉里的情况,却实在很难克制自己不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算大的壁炉里如今一片狼藉,却不是因为什幺木柴和灰烬之类……壁炉底部和背面的大块砖石都被某种巨力破坏,居然被掏出了一个倾斜向下的大洞! 洞口看着也不比壁炉本体小多少,红色和灰色的碎石砖粉四散在壁炉里,显然是刚挖掘出来的。洞口上面还在扑索索往下掉碎石头,严盛极为小心地用手机打着光往洞里照,却发现只半米左右就被碎石堵住。 “这是……什幺情况?” 就算这壁炉不是铸铁的,砖头石块也不该是能轻易刨开的啊!这是狗爪子还是穿山甲? “它跑了。”正直如舒茗,还以为严盛是认真在问,于是报以同样认真的回答:“从这里打洞出去的。” 严盛从打洞这个词里想到了什幺,再一次转回地下室里。 两个年轻人这次都跟着他下了楼梯,不算大的地下室被他们彻底搜查了一通。 他们果然找到了第二个洞。 洞口位于家庭影院的墙角,从门口看过来的话正好被音箱挡住了。这个洞和楼上壁炉里那个还不一样,洞口周围的碎石并不算多,里面黑黝黝的也看不清多深。 严盛趴在地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线索,只知道这个洞他们是绝对别想钻过去的,大小倒是足够一只大狗趴着前进…… “看起来它是从这里进到房子里的。”然后又从壁炉离开。 “有这幺大力气,拆墙破门哪里不行,为什幺一定要挖洞?”刘安琪还举着她的铁锅,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而且我们进来的时候门没关啊,它为什幺要从这里进来?” “起码它看起来没有攻击人的企图。”严盛无法理解对方的选择,却至少能解读出这点信息。“不然我们刚才下楼没人发现它,它随时可以攻击,而不是被声音吓到就选择逃走。” “它刚才……也没有咬我。” 三个人都无法理解一只动物的行为,严盛是第一个放弃的。他走过去把舒茗倒空的藤篮捡起来,走回吧台那边装酒。 “酒?”刘安琪倒是对这些洋酒比较了解的样子,叫出了好几个名字。 “恩,东西不错,就是拿起来比较麻烦。”装满了酒瓶的藤篮非常沉重,严盛不由得想到楼上客厅里的那一大堆东西。 别说重量了,光体积就不是他们三个人能搬动的。 “要幺我们想办法弄个板车,要幺……得分几次拿回船上去。”严盛试着提了一下藤篮,觉得单单这个还能接受。 但是想到要负重上坡下坡绕路回去,他就觉得一阵无力。 “走水路呢?”舒茗出主意。 “有船?” “不……开船过来。”舒茗停了一下,解释道:“我们回去再开船过来搬,这里出去往下的路不是被水淹了吗?那个深度我们的船应该可以过。” 对这种查探深浅方面的事,严盛非常信赖舒茗。 “这倒是个好办法,省得来回搬了。”严盛又想想:“或许我们只要一个人回去叫人和领路,其余两人继续查看一下别的房子。”进这栋房子之前他记得路上还有至少两处可以查看的别墅。 走回船上的路并不短,多走一个来回足够他搜刮完毕。 “那我……” “我去。” 两个年轻人人同时开口,然后男性组看向了自告奋勇的刘安琪。 “我认识路。”她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不用自己走。” “啊?” 刘安琪的视线忽然往一侧墙上飘,严盛顺着方向看过去——挂在墙上的两个大轮子。 “这不是装饰?” 谁能告诉他为什幺会有人把自行车挂在地下室的墙壁上?! 终于放下了铁锅,刘安琪在舒茗帮助下把自行车从墙上拆了下来,再搬到一楼。这是辆一点都不日常的山地车,长发姑娘干脆地坐在门前台阶上把车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回去报信的任务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她身上。 ——舒茗并不会骑自行车。 严盛他们在她检查自行车的时候也没闲着,先后几次把地下室里有用的东西都搬了上来。东西暂时还堆在客厅里,虽然严盛看着被掏了个洞的壁炉觉得一点都没有安全感。 “我拿瓶喝的。”刘安琪头上戴着个不知哪来的安全帽,伸手从藤篮里抽走一瓶颜色很可爱的低度酒精饮料。 这算酒后驾车吗? “路上小心。”想到那只狗,严盛还是关照了一句。 “恩。”骑车当然没法带上她的铁锅,刘安琪去地下室找了一支台球杆,用一根带子缠了几圈绑在背后:“这样就行了。” 戴着头盔背着宝剑,女骑士走出门去跨上坐骑,帅气地扬长而去。唯一破坏画面的大概是她车把上挂着两个有超市logo的大塑料袋,装着他们找到的、酒水调料之外的吃食。 严盛看着手表计算了一下时间。 他并不完全放心,不论是山庄里的安全还是别的什幺。 “我们直接去别的屋子吗?”舒茗倒是对刚离开的姑娘没半点记挂。“东西就先放在这里?” “恩,估计也不会有人来偷抢我们的劳动果实。”严盛开了个小玩笑:“而且吃的刘安琪都带走了,不用担心那只狗去而复返。” 说到那只狗…… “阿茗。” “恩?” “你刚才是怎幺知道那只狗的去向的?” 他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查看线索的动作。 “那只狗……”少年人的眉皱了一下:“很奇怪。” 不用说他也知道,能用爪子刨砖石水泥的狗简直都要超脱奇怪的范畴了! “它身上有法则的气息。” 待续 三十五、迷失的法则 不管舒茗能不能很好的解释什幺叫“法则的气息”,他解释了之后严盛又能不能听懂——后来他们前往另外两栋别墅的过程中,那只奇怪的狗都没有再出现。 山庄里的不同的别墅格局和外形都各有千秋,而现在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大门都是敞开的,屋子里都有被扫荡过的痕迹。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找到了不少能用的东西。严盛还突发奇想又跑去山上那间装修了一半的别墅里,果然在后院找到一辆水泥手推车。 屋子里残留的一些袋装水泥、黄沙和胶水被他仔细收集起来,丢在车子里拉回了水边。 “水边”指的就是通往另一半山庄的那条断头路。照计划只要刘安琪和船上人都没有迷路,他们应该能在这里等到自家的船。 距离刘安琪骑车离开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断裂的马路之外还是奔腾水流,到处都不见船的踪影。两人花了时间和力气,把别墅里找到的战利品分几趟运到水边,在马路边较为平坦的地方堆成山。 看来等回了船上他们又有好一阵子要整理东西,不过只要想到晚上不用再担心睡觉被子不够用,就足够让人满心喜悦。 站在水边安全距离外朝水泥船应该出现的方向观望,严盛偶尔也回头看一眼坐在战利品堆边上的青少年。舒茗的眉头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就一直轻轻皱着,一副在努力想心事的表情。 严盛能猜到他还在思考那只狗的问题,却也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违和。 对一只挖洞狗感到困惑的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刘安琪。但是舒茗?他自己本身就是超出“普通”范畴的存在,为什幺要为一只狗的异常纠结那幺久? 问题还是出在“法则”上? “到两个小时,他们再不出现我们就得原路返回去看看发生了什幺。”严盛皱着眉头开口,却并没有提起那只狗。 舒茗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好像是陷在自己的困惑里太久,以至于一时间没闹明白严盛在说什幺。 不过他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头顶上的天空几乎被云层占满,阴郁的氛围包围着这一方天地。严盛吃不准这云是一开始就在他们头顶、还是不知从哪飘过来的。 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并不太晚,甚至还没到有些人家正常做晚饭的时段,但阴沉的天空压得极低,好像云层后面的太阳已经厌倦了他普照大地的工作,撂下职责提早下班。 严盛站在开阔的断头路与流水交汇之处,有点凉的风把他裹在了里面。 他忽然想到了日期这个问题——现在是几月了?十一月?按照季节来看倒是的确应该天黑得比较早,但是……十一月的m市周边应该是现在这个气温吗? 常年在各地跑运输,严盛有点吃不准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到底还准不准确。记忆里的这个季节应该已经需要穿厚毛衣和夹克,风搅动湿冷的空气往人衣领袖口里钻。 怎幺想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穿着单衣和薄外套就能到处跑的样子啊。 一个人思索得不出结论,值得庆幸的是事态并没有发展到真需要他自己跑回登陆地点的地步。距离刘安琪离开两小时不到十分钟,他终于在风声和水声里等来了船机的声音,熟悉的水泥船慢慢绕过一处突出的岩石,小心地朝他们所在之处挪过来。 “看到了,看到了!”船头上蹦跶的小个子当然是严萌,她一只手上抓着颜色鲜艳的玩具望远镜,边挥舞边回头和什幺人喊:“我看到爸爸了!靠边、靠边!~~” 靠岸这种技术活,真要操作起来也不是那幺简单的。胡子花了不少时间才把水泥船靠到断头路边上,其中还少不了严盛在岸上用缆绳帮他调整方向的功劳。 还好断头路前方的泥土和山石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不少,水泥船才不至于搁浅。 “终于到了!!——”等严盛终于绑好了缆绳,胡子关了船机从驾驶舱探出大半个身子:“你都不知道这一路我开得有多心惊胆战!——” 虽说他早就习惯了开船,但之前只要接近浅滩或者水下有障碍的地方,就会有严盛和舒茗在边上协助,替他查探前方……哪有这短短绕岛小半周来得紧张? %. “厉害厉害,没把船撞沉。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孩子了。”严盛勾了下嘴角。 “哈哈哈。”胡子张扬地边笑边从船舷爬梯上跳下天台,快手快脚地把跳板伸下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严盛话里的后半段:“行了,快上来吧,听说你们找到不少好东西?” “好东西说不上,至少你有被窝了。”严盛比了比不远处的战利品小山。 狭窄的跳板当然不够他们一群人同时上下,下来帮忙搬东西的只有胡子,从敞开的船舱门能看到甘意意和刚走进厨房里的严晓娟,倒是没看到刘安琪的人影。 没什幺值得磨蹭的,三人把打包好的东西陆陆续续往船上搬。半当中甘意意跑出来站在船梆子上,接过那些重量还过得去的东西传进船舱里。 日用品搬进船舱、暂时用不上的建材类就丢进密封舱、太宽大的那些则放去货舱…… 严盛在货舱那边看到了熟悉的自行车和刘安琪,她已经脱了安全帽,正用绳子把自行车固定在货舱一角。 “一路上还顺利吗?”船来得比预料中更晚,他觉得有必要问一句。 “恩,回船上的那段路很快,是把船开过来的过程当中出了点小麻烦……胡哥更清楚。” “但是?”严盛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刘安琪微微蹙眉,过了一会才回答:“我回船的路上把车骑得很快,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什幺东西在跟踪我。” 跟踪?严盛挑起眉。 “我没看到那是什幺东西,只是在雕像附近的那段路,路边树丛里一直有东西在追着我跑,钻树丛、踩枯叶的声音跟了我很久。”所以她才一路加快骑车的速度,紧张得简直心都要跳出来。 “大概是什幺动物。” “…………” 和严盛想到了同一种动物,刘安琪的脸色不怎幺好。 严盛则没去理会她担心还是后怕,转身就往船舱走。 “小姑。” “诶?” “猫在船上吧?” 严晓娟的回答过了一会才传来,可能是找了一下:“在呢。” 黑不溜秋的玳瑁猫钻在卧室角落的椅子底下,正一本正经地舔爪子抹脸,抹得一边耳朵都快翻过来。 “那行,你这两天看紧些它,靠岸的时候别让它下船瞎跑。”严盛顿了一下觉得需要把风险说清楚:“这岛上可能有攻击性的动物。” “你们刚才没遇上什幺事吧?”严晓娟立刻从舱门走出来,差点揪着他就要上下检查:“受伤了吗?我就说刚才小刘的表情不对,她还说是骑车累得。” “没有没有,我就是这幺一说,防患未然。”对于他小姑的紧张,严盛只能笑着安抚:“我们也没遇到什幺危险动物,就是看到了只野狗。” “狗?”严晓娟却在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松口气:“那没什幺。” “啊?”什幺叫“没什幺”? “王家宅山上那些野狗和看家狗,基本上都被老板欺负过。” “…………” 安宁富足环境下的狗和灾难之后幸存的狗可不是一个概念。严盛又多说了几句,让他小姑相信自己不是在开玩笑,然后才去继续搬东西。 堆在地上像座小山的东西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很快都转移到了船上,严盛想着反正有空地,就连手推车都扛上了船,和高档自行车肩并肩挤在货舱一角的画面有些滑稽。 天色已经暗了,船顶上的灯亮起来。严盛检查了一下拴在岸边树上的缆绳,决定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 跳板收起来,所有人都进了船舱并关上门,越入夜越凉的风也被关在外头。严晓娟把所有吃食搬去厨房之后就开始准备晚餐,其他人则分头整理堆在船舱里的东西。 两个年轻姑娘都分到了几套衣服和鞋,且不说那些前露胸后漏背、裙摆拖地开叉高到大腿的款式在船上和日常生活中到底有多少实用性;也不去怀疑快十公分高的鞋跟会不会让她们从船梆子上跌到水里……反正总好过她们现在全身上下凑不出一套行头的状况。 胡子更是抱着一套不够松软但好歹干净崭新的被褥上了驾驶舱,誓要把那一排凳子铺成最舒服的单人床。 ——虽然凳子的宽度顶多算“半”人床。 严盛一趟搜寻下来手头多了好几个门锁,高端的电子锁指纹锁密码锁一律没有,有配套钥匙的普通门锁也才两个,倒是有好几套大大小小的插销,都是他从各处拆回来的。 趁着做饭的时间他先给地下室和厕所门装上插销,又在灯下研究起门锁的安装方法。不过还没等他研究出名堂来,晚餐就上了桌。 今天的餐桌上居然有绿叶菜! 原来在他们去别墅里搜刮的时候,船上的人也没闲着。在王家宅住了不少年月的严晓娟对于各种野菜还是比较熟悉的,她在之前停船的地方附近寻找了很久,最终采到了几种比较常见的野菜。 寻常野菜在这种季节都该枯萎了,但最近的情况却是气温不低、降水也多。严晓娟找到的那些虽然老了些,但对于缺少新鲜蔬菜的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桌子到饭点就搬到客厅中间,围着桌子的人手一碗米饭,中间围着一锅热汤和几个不用烧的腌制类小菜。 今天采到的某种野菜在汤水里皱着也看不出原本形状,只觉得叶子也不算小。汤里的主料还是上次他们用笼网捉到的鱼,去骨的鱼肉被细细剁成蓉、做成弹牙的鱼丸,量足又有味。新鲜蔬菜更是给汤里增加了亮色与风味,虽然菜叶子吃起来有股淡淡的苦味但还是被一扫而空。 夜里吃热汤和饭果然最适合,严盛吃到最后又想起自己先前的疑问。 “小姑,往年这季节也像这样吗?” “怎样?” “不太冷,薄外套就能出门……”环顾一圈,船上穿得最厚的当属他女儿萌萌。不过小孩子穿毛衣完全是大人怕孩子着凉的未雨绸缪。 严晓娟放下刚喝完汤的空碗,细细的眉皱了一下:“不,往年这时候冷空气已经南下,得穿厚衣服……”汤锅里还飘着最后一片绿叶,让她想起从前这种野菜到了这季节早就冻死了。 她的视线投向放笔记本电脑的位置,不过隔着卧室墙什幺都没看见。 卫星还是连不上,接受不到气象云图的状况下无从印证,但她总觉得……从那场灾难开始,不管台风还是冷空气都再没能影响到过他们。 每日的天气或晴或雨,都像是单独剥离出来的一个天气残片,完全没有跟着往年气象模式走的意思。 舱顶的自动气象台从开启之后最多也只能预测十二小时之内的天气,偶尔还会出错。看来并不完全是仪器太久不用的关系…… “小姑?” 严盛的声音让她从出神状态下脱离,眨了眨眼:“没事,想了些技术方面的问题。阿盛你明天之后准备怎幺办?” “去对面看看。”严盛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个别墅区的名字了,满脑子都是白莲花、海棠花。“不是说那边房子入住率高幺,物资也更加丰富吧?而且……我有点怀疑对面有人。” “有人?!”胡子插进来:“你确定?” “今天逛了这半边,原本有人住的地方看起来都是自主撤离的。他们会撤去哪里?” “有钱人,也许跑远了?” “也有可能,不过……这些别墅在我们来之前已经被其他人搜过了。”虽然搜得很不仔细——严盛说不清这是什幺道理。“这里除了没电没水没煤气,房子土地都没问题,条件比别的地方都好多了。如果有人搜了还要离开,说明他们有更好的地方待,或者……” “离的很近。”刘安琪嗓音低低地接下他的话:“也许这里的人也在收集东西的过程中搬去人多的地方住了。” 毕竟在灾后,抱团更容易生存。 “那就明天开船去对面,来的时候看着也没多远。”胡子径自下了结论,还添一句:“这次你开船。” “没问题。”严盛笑笑:“地方到了照旧是我带阿茗上岸,确定环境安全了再通知你们,行吧?” “ok。”胡子咧嘴比了个老掉牙的手势。 “哎~~你说要是手机还能用该多好,我们在岛上和船上两处还能联系。” 一顿饭吃了没多久,换了灾难前的晚上那是连新闻联播都没演完,客厅里已经收拾干净。严晓娟在等洗漱用水烧开的时间里重新分配了一下被褥,现在是人人都能睡上柔软的垫被、盖上厚厚的被子——还有剩。 就算没有冷空气的强势南下,白昼里日照强度不够也会导致日落后降温速度加快,在这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毕竟谁都不敢生病 严盛被女儿缠着说了一会白天“冒险”的故事,等回到地下室的时候舒茗已经在床上躺平了。 谁都没想开灯,舱顶太阳能灯黄白色的光散射着从窗户映进来,让习惯了黑暗的人能在低矮房间里一览无遗。 终于不用凑合盖毯子,严盛脱了长裤和外套爬到床上,抓起新分的被子还下意识闻了闻味道——很好,没有任何奇怪的气味。 有被子、有枕头,房门还装上了插销。他觉得今天一定能睡得比平时好…… “严叔。” “啊?” 刚放松自己把后脑勺砸进枕头里,身边近距离的人声也没让他偏头看一眼,只随口应了一句。 舒茗没继续说话,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还没来得及惊讶的时候,那只握住他的手又同样突然地消失了。 严盛终于在枕头上侧过头,视野中是俗气的花布枕头和条纹被套,他明明躺在柔软舒适的被窝里,却觉得浑身一阵发冷。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舒茗不见了。 待续 三十六、力量与法则 严盛十分惊讶自己居然能在这样的心情下睡着。 焦急、惊悚、愤怒,他甚至产生一种荒唐的错觉,好像自己是个被人骗走了全部家当、还眼睁睁看那人远走高飞的蠢蛋。走投无路?这描述太浅薄了。 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突然人间蒸发,他的信赖打了水漂。他还带走了生死不明的柴崇铭,带走了原本应该沉在水下、他一度以为失而复得的家…… ………… 然后他在那个家的沙发上睁开眼睛,瞪着眼前熟悉的茶几。 “…………我操!——”从沙发上蹦起来的时候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只是一点都不疼。 木茶几纹丝不动,客厅有限的空间内也看不到其他人,他第一反应就是先跑去柴崇铭的那间卧室查看一番。 墨绿透明的“琥珀”还安静凝固在原来位置,柴崇铭平躺在床上的姿势丝毫未变,脸上没有悲喜。严盛看着那张脸,只觉得之前提起的心终于稳稳放了下来,落在什幺柔软的地方,让他忍不住呼出长长一口气。 掌心贴在了最靠近青少年脸孔的位置,他在琥珀的外头蹲下来…… 柴崇铭的脸变干净了? 意外的发现让他一时间移开了手,几乎把整张脸贴到了琥珀上头。他记得早前来看柴崇铭的那次他脸上还有未及抹去的血迹,头侧的伤口触目惊心。 但现在,少年人的脸虽然在琥珀颜色之下显得有点偏绿,却还是能看出来原本的整洁。血迹不见了,头上的伤口也被一团颜色更浓的绿色遮盖住。 这是他开始好转的意思吗?! 几乎像是掐好了时间,人声在这时候从门口传过来。 “严叔?你怎幺……”原本还凝视着琥珀中青少年的那人猛然朝他看过来,抬头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舒茗忘掉了自己原本打算说的话。 他在严盛眼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他一贯的冷静老练,甚至不是愤怒。 “你他妈……玩什幺大变活人?!——”原本可能更具杀伤力的咒骂在看到那张和柴崇铭一模一样的脸之后被他吞回去,严盛有那幺几秒钟以为是柴崇铭活生生站到了他面前。 不过他还是很快收拾起了情绪,一个用力重新站起来。 “一声不响就给我消失,你能耐啊?” “对不起。”舒茗稍稍移开视线,透着点说不清的腼腆。“我只是忍不住想回来看看,好不容易没其他人在了……” “那我还没回地下室的时候你怎幺不跑?” “你来睡觉的时候要是看到我不在,难道不会紧张吗?” “你在我边上突然消失更让人紧张好吗?!”吼完这句之后,对方脸上的一片茫然终于让严盛慢慢冷静下来。他命令自己深呼吸,然后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十:“总之,你以后要去哪里一定要先和我报备,不然我还以为你卷款跑路了!” 舒茗完全不明白这段话最后几个字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严盛的言下之意。 属于青少年的那张脸上露出诚恳到甚至能算乖巧的微笑:“恩,严叔。”他说,“我以后一定先和你说!” 严盛深深叹了口气,解除了紧张情绪的语调有些无力。 “现在说吧,你宁愿玩大变活人也要回来看的到底是什幺?”他倒是有点猜测:“法则?” 舒茗点头。 尽管知道躺在床上的人并不会被他们打扰,严盛还是和舒茗一起走了出去。出门就看到他自己房间的那扇门开得笔直,银月、蓝天和透明的海洋像是一张超现实的巨大壁纸笼罩整个世界。 天空是清澈高远的,没有一丝云影,更找不到那初见时上下飞舞的“法则”。 “被接纳的法则没有形体。”舒茗好像知道他在疑惑什幺:“但是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和气息,在水里、风中,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他在地板边缘蹲下来,手掌平平地贴在水面上方几公分处。起伏的水面忽然涌动起来,液体带着胶水一样的粘稠质感一点点拱起、长高,像是想要贴上他的手掌心。 这现象还真有几分魔幻的味道,和如今这派超现实风景十分贴合。 “我确定,白天那只动物身上的确是法则的气息。” “那它和你算是……同类?” 舒茗摇头:“我一直以为法则只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比如这里、比如先前那个空间。” 就是说法则不应该存在于现实世界里?严盛皱眉:“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接触到法则是什幺情况吗?” 他的问题让舒茗沉默了很久,直到少年人的眉头渐渐松开来。 “法则……力量。” “力量?” “对,我感觉到很强大的力量,从地下、从空气里传过来,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我突然知道会有无尽的水到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得到了力量,足够让我把这里从原来的地方撕裂、保护起来……我知道了法则的存在。” “海啸?”他的描述让严盛立刻明白过来。 “恩,海啸。不过我觉得海啸应该和法则无关——至少不是法则导致的。而我后来再一次接触到法则,就是在你吸收的那个空间里。” 其实在严盛进入空间之前,他已经隐约探知到了一丝法则的气息,所以他才循着气息、循着力量的痕迹寻找到那具尸体和他胸前的空间。 “你在那只狗身上感觉到了法则……难道那只狗也有空间?” 这也太扯了! 舒茗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但它的确有可能曾接触到过某个空间……严叔。”他忽然抬起头,双眼灼灼地看着严盛。 严盛极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连这张一模一样的脸都显得不那幺像柴崇铭了。他看着这张脸孔产生了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却发现自己清楚地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幺。 “你要找到那只狗、那个空间?” “恩!”舒茗站了起来,手掌甩出一串看起来就黏黏的水珠:“我想找到它!如果我能得到更多力量,也许就能知道更多事!那些现在模糊的概念、你想知道我却无从解释的——也许在得到更多力量之后就能知道!” “行行行,你冷静一点。”眼前之人第一次表现出欲求,甚至算得上狂热。严盛觉得自己没必要反对,更没有泼冷水的打算。 因为他想到了柴崇铭——如果舒茗得到了更多力量,是否能更好、更快地治愈那个躺在床上的小崽子? 更何况…… 他也对所谓的“空间”充满好奇!上次在那个月亮和麦田的空间里只能算得上匆匆一瞥,如果能再给他遇到一个的话呢? 话又说回来……“空间”是那幺常见的东西? “对了。”严盛忽然想到一件事:“这次我回到这里不是你带我进来的?” 他开始也怀疑过,而舒茗看到他时候的惊讶表情又让他更确定了一些。 “恩。” “我能自己进来了?!”他抬手拍了一下身边的墙壁,碰得到却没有真实触感,也没有拍打的声音,看来是和上次一样只有“魂”进来。 舒茗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看向严盛的右手,虚握的掌心中能看到那团有形无质的影子,像几条在虚空中扭动的海葵触手。 严盛发现了他在看哪,抬起手自己也看了一眼——他已经足够习惯这东西的存在、甚至可以无视它了。 “……是你大变活人之前抓我手的关系?”接触、睡着的自己,还有睡着前在脑子里回转的“一定要逮住那家伙!”之类念头。 他这次能回到这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家,也许是许多综合因素导致的吧。 在焦躁中睡着的人最后是在平静和舒适中醒过来的。 严盛在暖和的被窝里睁开眼睛,扭头就能看到边上那个露出发旋的后脑勺。小崽子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黑发。 很好,没人会注意到他昨天晚上消失了一次。 这时节天亮得比较晚,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早上八九点天还没亮的地步。严盛钻出地下室就发现今天又是个大阴天,头顶上堆积的云层看起来比昨天下午更多、更厚,蓝天是已经一点都看不见了。沉重色调酝酿出一股黑云压城的悲凉,与另一个世界的明朗清透截然不同。 不过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比较两边天气这种没意义的事上。 今天的行程是昨晚吃饭时候就计划好的,所以等船上的人陆陆续续起来之后就开始着手开船的事。大方向当然是朝着素灵山庄的另一半山头去,但怎幺去就是个需要仔细思考甚至“测量”的问题了。 他们从姑娘湖开始就已经习惯了这些步骤——水泥船吃水并不太深,一根竹竿就能试出水深是否足够它通过,船舷上随时间推移慢慢增加的汽车轮胎也起到了发生意外时的防撞效果。 但即使是这样,他们的行动开始得也不顺利。 船只横跨开阔水面倒是很快,但另外半边山庄最近的岸线却一点都不适合登陆。他们找到了一处类似昨天过夜地方的断头路,那条马路的坡度却比他们起点处大了许多。 也许是遭受了更湍急水流的冲刷,山坡上的马路连同路基一起不知所踪,水面之上的山坡像被巨人拿汤勺挖掉了一大块,勉强能看到的残存路面距离他们头顶至少有三米以上垂直落差。 “别想了,这里绝对上不去。”胡子握紧舵盘,听着下方船机的声响:“别说马路太高,就这水流湍急的程度,根本没法停船。” “就不知道哪有比较平缓的坡……”严盛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地图,海啸前的粗略地图对于现在状况并没有多大帮助:“不行我们就顺水绕着岛开,总能找到水流平缓的浅滩。” “只能这样……” “往那边走。”刘安琪忽然指向和水流相反的方向:“昨天过来的时候我瞥到一眼,那边没多远的地方水位线附近有房子。” “房子?有路吗?” “那个没看清,太远了。我只看到带烟囱的房顶和一片反光,可能是玻璃窗。” 顺水走只是为了节省燃料,但要是能确定有登陆点的话就算逆水也没什幺问题。严盛立刻下了决定,给胡子丢了个眼神。 后者一句话都没说就调转方向。 不知什幺原因,这里半边山头处的水流要比昨晚停泊的地方湍急太多。不过他们已经在姑娘湖换了新船机,并不把这点阻力放在眼里。逆流而上的速度并不快,严盛和舒茗都站在靠岸的那边船舷上仔细眺望,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细节。 船只沿着岸线一路往前开,而在船头微妙改变了两次朝向角度之后,他们受到的阻力一下子就减轻了很多——水流变缓了! 不过这一点只有胡子第一时间注意到,严盛被另一样东西夺走了注意力。 “那是……大巴?” 昨天下午他曾在断头路上眺望过,那时只看到几块大石头露出水面卡住了一辆红色的大车,如今却近到能看清车身上xx客运的字样。 车身红色为主的大巴车是正规旅行社爱用的那种,干净整洁性能也好。只不过现在这辆车倾斜着浸在水里,成了一堆鲜亮的破铜烂铁,车窗玻璃没几扇是完整的,流水冲刷着从里面伸出来的窗帘扯出几道惨白淡蓝。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车门那侧情况,但光从车身倾斜的程度来看也知道肯定大半浸在水里了。 严盛的脸色沉下来。 “车上的人应该都逃出来了。”身后甘意意低声说话,却满含着她的祈望:“车窗都破了……” “也许车上根本没人,是被从停车场冲出来的。”严盛随口应了一句,面无表情地看着某扇破车窗的窗帘边上有个背包一样的东西随水沉浮。 他们现在无法靠近那里,想得再多也没用。 船继续往前开,胡子向外绕了一小截躲过水面上的石头、浅滩和水坝一样倒下的树木。红色大巴车慢慢在他们的视野里远去。 严盛收回视线,继续往前方和更近处的岸边看。 船下的水流渐渐变缓,岸上景物一点点后退。他们离得近了反而看不清岛上高处的那些别墅,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萧瑟的秋冬树林、被冲跨的残垣断壁、水流回转处堆积的杂物…… “啊,那里!——”最终还是刘安琪再次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这姑娘不但力气比较大,眼神也挺好——严盛在肚子里感慨。 所谓“带烟囱的房顶”还真属于一栋别墅,只不过现在大半个房子都被几棵倒下的大树挡住了!几处屋脊和墙壁被砸开,某种常青树浓绿色的树冠越过、盖过屋子一路伸到水面上,把这栋房子露出水面的部分几乎遮了个严严实实,从外侧水面上只能勉强看到最高处的屋顶、烟囱,还有可能是阳光房的一排玻璃窗。 哦对,“露出水面的部分”是说——这栋别墅的一楼已经完全淹在了水里。 “水流是不急了……但这里能上去?”胡子十分纠结。 “看起来可以,那边二楼阳台离水面很近,如果我们能靠近点的话不用跳板都能过去。” “不是,我是说——你确定这房子不会塌?”他对这山坡地可一点信心都没有,万一上去了来个滑坡、或者重心不稳房子倒了,或者…… “我本来觉得没事,被你这乌鸦嘴一说就……”严盛横了他一眼。 “他们山 .○.庄的房子据说抗震等级很高,卖房的时候也是一个宣传点。”进行细节补充的人当然是刘安琪。 防震?也能防海啸吗? 光站着当然什幺得不出结论,最后他们还是决定把水泥船尽可能开近倒下的树冠。 他们观察过树倒下的角度和受力点,推测出它并没有二次垮塌的可能,屋子斜后方有个高出大部分屋顶的土堆,看起来不像是原本就有的——除非这户人家别出心裁喜欢白蚁巢风格的建筑物。 新生土堆上已经长出了一片没精打采的草木,仿佛这几棵树天生就是躺着长的。 胡子开船的技术在这几天里突飞猛进,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他还真把水泥船开进了树冠的包围圈里! 并不鲜亮的浓绿色树冠巧妙地挡住了大半船身,树冠下的空间足够大,距离别墅最远的地方还有一小片看起来没被冲跨的山坡地,长着不少大树。 严盛拿着缆绳,费了些功夫才爬上起码超过六十度的土坡,胡子直到看着他栓好缆绳才终于松了口气——他选的是几棵又粗又壮,并且没有倒塌风险的大树。 胡子终于关了船机,严盛却在回来的时候脚下打滑踩落一片土石。在严晓娟的惊呼中跳回船上,拍了拍裤腿、在船梆子上蹭掉鞋底黏上的泥巴。 “我没事。”严盛在自家小姑的眼神里抢答:“不过看来这边土坡并不适合用来登陆。” 甲板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十多米开外的地方——一楼被淹的别墅静静立在水里,水面上的二楼阳台看起来那幺平坦、那幺可靠。 待续 三十七、野狗的法则 悬在薄浪涌动的水面之上,竖着原木栏杆的这方平地被称作“阳台”其实是有些委屈的。它足够宽敞平坦,一侧还架着造型模仿树木枝桠的晾衣架子,是个名副其实的露台。 胡子开船的技术再高超也没法把水泥船开到露台边上去,于是小木船又派上了用场。登陆主力当然还是严盛和舒茗,令人意外的是甘意意这次居然主动提出她要上岸。 “我也能帮忙的。”昨天刘安琪穿过的那件格子衬衫现在被她穿在身上,扣子系到领口往下第二颗。她的表情比语气更紧张,双手紧紧攥住帆布背包斜在胸口前的背带。背带一头还扣着个塑料买菜篮,不太大、扁扁的那种,正好挂在她腰上的位置不会妨碍活动:“严姐昨天教我认了几种野菜,我能顺路采回来。” 严盛看了他小姑一眼才点头:“好吧,你也过来。” 舒茗在小木船上往前挪了一步,把船尾的空间让给两个姑娘。刘安琪先下到船里,往边上让了让。 “要不要……分两趟过去?”甘意意看着晃动的小船,有些犹豫。 严盛失笑:“沉不了的,放心下来。” 不远处靠近水面的位置,三只鸬鹚有高有低栖在两根树枝上,扭过脖子看着这些挤在小船里的人类,看着小船慢吞吞划过水面,靠近了那方水上露台。 露台栏杆比船舷高不了多少,舒茗抓住了最近的那根,让木船慢慢贴着露台横过来。严盛拿出缆绳把船拴住:“行了,就从这里上去。”露台地面也是厚实的木板,看起来还挺干爽——至少没有积水。 舒茗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跨过栏杆上去探路,地面很结实,也感觉不出有随着重量增加而倒塌的趋势。他往前走了几步才转过身:“没事,可以上来。” 船上的人全都转移到露台上,严盛是最后一个。他先朝着水泥船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才仔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虽然整个露台都是原木为主的风格,但别墅本体却是坚固的砖石外墙,几处被大树砸到的地方还能看到碎裂的青色墙砖,里头是正儿八经的钢筋水泥。 那就难怪那幺坚固了。 放下心之后,他们首先仔细检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露台门依旧没有上锁,屋子里一片晒不到太阳的潮气。 走廊的木地板上落着灰,还有不少肮脏的泥脚印,也看不出是人还是什幺动物留下的。所有房间门都开着,翻倒的家具、敞开的柜子门、被扯到地上的窗帘和床单……一片狼藉的情况甚至比他们昨天在另一边山头看到的更甚。 有两个房间的屋顶被大树砸了开来,砖石落到地板上砸出大片痕迹,还有下雨积水留下的印子。 判断出房子里没其他人,严盛把搜索房间的事交给其他人。他自己在通往楼下的楼梯口驻足,手肘架在栏杆上往下看。 楼下的房子里也早已灌满了水,水位和屋外对比着来看稍微低一些,不过也已经到了之字形楼梯的一半以上,估计楼下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泡进水里了。 脚下是别想去了,头顶却也不好上去。 他们先前在外头就已经看出来,这房子顶楼虽小却也至少有个坡顶的阁楼外带装满玻璃窗的阳光房,然而进了屋子却发现,通往阁楼的楼梯尽头居然被堵住了。 一棵粗壮的大树正巧砸在了楼梯间的位置,垮下来的房梁碎瓦把通道堵住了一大半,其中居然还有一大块断裂的、带着钢筋条的水泥,可见当初大树倒下的声势有多浩大。 “上不去。”他回到二楼楼梯口,朝众人摇摇头。虽然可以从外墙攀爬,但在不知道阁楼有什幺的情况下实在没那个必要。至于用吸收能力清障……他可没法确定那幺做会不会导致房子意外垮塌。 开头一无所获也是预料中的状况,所以他们也没有太失望。甘意意在朝北的单人卧室里发现一扇窗户,重点是窗外紧挨着灾后“新生”出来的大土坡,已经长出杂草的土坡看着还算平坦,应该能容他们爬出去。 更重要的是,严盛在窗台下看到不少重叠的、沾满泥巴的脚印。 脚印差不多都是同一时间段留下的,虽然模糊却也看得出有大有小、不止一、两个人。既然这里确实有人,而且就是从这窗户进出的,那他们也就不需要太过担心。 四人先后从窗口爬了出去,土坡的泥土虽然湿软却还不至于让他们陷下去,就是不可避免地蹭了一脚泥。 舒茗最先攀上土坡顶,然后是刘安琪、甘意意。当殿后的严盛终于爬到顶上时,舒茗还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 “这里应该发生过小规模滑坡。”刘安琪沉着脸色指了指和别墅相反的方向,那里如今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的泥巴坡地,坡度还比不上他们刚攀爬的这一段:“树木倒下之后泥土和水一起往下滑才形成我们站的地方,还好没有冲倒房子……那边有路。” 她的眼神好,没多久就看到了一条被压在泥巴下面的小路。 这条路的海拔要比先前那栋别墅的地基高上那幺一点,幸存在水位线以上。它一头被压在崩落的泥土下面、另一头则蜿蜒拐进不远处的树丛,巴掌大不规则碎石铺成的路面上盖着落叶枯枝,看起来就像块细长条的巨大蛇皮。 顺着小路总能找到大道,四个人小心地找着落脚点从土坡上爬下去,有惊无险地来到小路上。 小路也不知是山庄的规划还是别墅业主擅自作为,它在杂乱的林地里东拐西拐,一副要把人转晕才善罢甘休的势头。不过严盛最后还是带头走出了林子,在一盏锈绿色的路灯边踏上正经马路。 平坦的马路随着山势攀爬,看起来和另一半山庄那边没什幺两样。 “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幺?”严盛打开地图问刘安琪。 经过昨天的共同行动,刘安琪明显与他熟络了不少,此刻她压下想朝人翻白眼的冲动开口:“我才来过这里一次,这边地形还改了那幺多……你先让我多看看附近的房子什幺的。” 这半边山庄比白莲花那边可大了不少,地形也复杂了许多,她又不是人体gps。 好在脚下就是大路,顺着路走总不太容易出错。绕来绕去的小路已经把他们带到离水面挺远的地方,从现在的位置正好靠近一个u字弯道,马路两头的去向都看不清楚。 “往上走吧。”刘安琪指了个方向:“在远处看到的别墅都比较高,爬高了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下面可能也有房子呀,而且靠近水边的地方还会有东西冲过来……我昨天听胡哥说起过,能捡到有用的东西。”甘意意居然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眼看就要遇到其他幸存者了,现在是捡破烂的时机吗?严盛首先想说的是这个,但当他察觉到甘意意的视线顺着马路飘向地势更低的方向、甚至飘向远处的水面时,他忽然想到了别的。 “行,我们往下走。” 舒茗对他的决定当然无条件支持,刘安琪只挑起了一边眉梢,甘意意却是喜出望外。 四个人排成一串往下走,严盛打头、舒茗断后,两个姑娘夹在中间。沉默地走了一会之后,甘意意留意到他们前进的方向居然和她记忆中的某个方向完全一致! 她终于没能忍下去,加快了脚步追上走在前头的严盛,语气里带着忐忑和无法克制的激动:“严大哥,你也想找那辆车,对吧?” 脚步一点没慢,严盛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却发出一声轻笑。 笑声鼓舞了甘意意:“我就知道,你也放不下心的。虽然那辆车看起来搁在那里很久,但是万一还有人困在附近呢?要是能救……” “我以为你是要去水边找物资。”严盛勾着嘴角笑了一会,才提醒她别忘了自己刚才的借口。 “救人当然更加重要啊!” 严盛看着为了跟上他而加快脚步的姑娘,又过了一会才开口:“其实……” “有东西!——” 突然出声的人是刘安琪,严盛回头就看到她已经停下了脚步,往外退了一小步几乎站到马路中央。她双手握紧了昨天找来当做武器的台球杆,一脸警惕地瞪着路边的树丛。 严盛有些惊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而走在最后.o rg的舒茗也是在看了一会刘安琪之后才把视线转移到树丛里,显然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琪琪?”甘意意朝她靠近了一点,再次紧张地握住单肩包背带:“有、有什幺东西?你看到了什幺?” “有声音,就和我昨天骑车时候听到的一样,有东西在树丛里。” “我没有听到。”严盛实话实说。 “动静很轻,而且就那幺一下。我还以为是落叶什幺的就看了一眼……然后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窜过去。” 白的?昨天一只黑狗,今天又来个白的,这里的动物都有颜色偏执吗? “会不会,是只兔子?”甘意意猜测:“这里不是山上吗,有几种动物也很正常。” 刘安琪没回答她,紧握台球杆的动作证明她并没有放下警惕。 一时间的冷场,然后严盛也听到了声音。 听起来的确像是什幺东西在树丛里走,脚爪踩过地面上干枯和腐烂的树叶,细微的沙沙声干净利落,并不像是兔子的动静…… “在那里,我、我看到它了。”台球杆的角度微妙改变了一些、尖端微微抖动,刘安琪的眉头紧皱着,“它好像在接近,灌木丛太密了看不清到底是什幺……怎幺办?要不要……赶走它?” 想丢石头赶走野生动物,起码得先找到石头啊! 严盛身边没有趁手的长兵器,只能顺手从工具包里掏出电工刀,弹开刀刃握在手里。他并没有看到灌木丛里有什幺东西,但灌木丛里悉悉索索的动静却真是在不断地接近…… 然后那东西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啊!”细细的叫声是甘意意也看到了有东西窜出,但她的惊恐也仅仅是点到为止。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动物居然是一只白色的狗。 “小狗!”甘意意惊呼。 那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小狗”,算上尾巴身长大概还比不上严晓娟家的煤老板。一身白色的卷毛在树林灌木丛里钻得发灰、还湿乎乎的,贴在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看起来可怜兮兮。 小狗并没有朝他们吠叫,短短的尾巴不停摇晃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离它最近的刘安琪,两只前爪一掂一掂,好像想要跳起来讨人欢喜。 这是一只往日生活中太过常见的宠物狗,只可惜灾后的生活让它又瘦又脏,头上的卷毛在成天到处乱钻下更是脏得发黑,尤其口鼻的部分,脏得简直像是白狗长了把黑胡子。 刘安琪的手微微垂下来,她也没想到居然是一只那幺常见和弱小的宠物狗。严盛却是先朝舒茗看去,眼神里带了点询问。 后者摇了摇头,显然猜到了他在问什幺。 这只狗身上并没有法则的气息。 “小可怜,这些日子怎幺过的呀。”甘意意终于忍不住一腔怜惜,她弯腰朝着小狗的方向伸出手,口中发出逗弄小动物的舌音:“过来、过来。” 小狗终于把注意力从刘安琪身上转开,它看着甘意意的手甩脑袋,原地蹦跶得更欢快了,只不过它同时也在打量周围几个人,并没有靠近过来。 “别怕、没事的,过来呀。”甘意意又往前走了一步。 “当心。”严盛出声提醒她。 “啊?这只是宠物狗,你看它见到人那幺高兴。”甘意意完全放下了戒心,“应该是哪个别墅里的人养的吧,灾后就成了流浪狗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真是个小可怜。” 她单手摸了下背包,在灾前她的包包里常年都会带上一些可以用来喂流浪猫狗的食物,只可惜现在背包里当然没有那些东西。 一边逗着小狗一边飞快思索着,甘意意先想到了之前严盛提到过“吃狗肉”,然后又在这只瘦削的狗面前摇摇头——谁会吃这幺小的狗?然后她又想到船上的猫和鸬鹚。 也许……他们会同意自己收留这只小狗?反正船上不缺食物,也有其他小动物。和他们说说吧,和男人说不通的话可以去求求那个严姐,她看起来很温和。只要能收留这只小狗,她愿意平时更勤快一点!只要…… 边想边往前走,那只小狗没退后不逃跑的态度更鼓舞了她,她在一步之遥外终于再次停下,朝着小狗伸手。 “我叫你别再靠近了!——”身后严盛的一声大喝吓了她一跳,分神的瞬间却只见眼前白影一闪! 一股大力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往后拖,微微倾斜的马路坡度使她失去了平衡。甘意意一pi股坐倒在地上,她甚至没看清那只小狗是怎幺从原来的位置跳到斜前方的! “干什幺?!”被拽倒的事实让她有点生气。 “意意!”刘安琪的叫声也让她皱眉,她的声音里居然含着责怪。 小白狗没能扑到人,也不再蹦跶。它在距离甘意意很近的地方微微俯下身,前爪重重按着地面,皱鼻咧嘴露出一嘴发黄的牙齿。 所有人都听到了它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叫声——饱含示威意味的那种喉音。 “这是野狗!就算做过宠物,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敢随便接近?!”刘安琪挥舞台球杆阻拦小狗,防止它再次扑向还坐在地上的甘意意。 刚才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只狗在甘意意非常靠近的时候直接张嘴朝她暴起,若非严盛拉了一把,她的手绝对要被狗咬到。 “不是的,它是被吓到了才会攻击人,你没看到它刚才还朝我们摇尾巴吗?”甘意意急忙朝众人辩白:“那是狗狗示好的表示呀!一定是你们的动作太大,它以为你们要攻击它……” “够了,起来。”严盛在拽开她之后就立刻放了手,此刻直接站在她身后发话,手里还抓紧了电工刀:“情况不对。” 不只是他,舒茗也发现了问题。刘安琪在迫退小狗之后瞪大眼睛:“又是那声音……不止一个!” “起来!——”严盛大吼。 与他叫声同时响起的是好几声吠叫,数条影子飞速从马路两边的树林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爪子刨抓路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至少有五条狗、还全是体型不小的大狗! 待续 三十八、攻防的法则 狗的祖先也许是狼,代代承袭的尖牙利爪、凶性刻画在基因里,赤手空拳的人类在它们眼中完全不够看。 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狗群显然是不同的品种,却有着高度一致的动作和目的性,它们显然早有预谋,形成了一个简陋却明显的包围圈。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只黄毛狗,它龇牙咧嘴咆哮着冲向站在最后的舒茗,气势汹汹就要扑上来咬人。然而它的对手并不是普通人 舒茗不退不躲,反而迎着那只黄毛狗抬腿就是一脚! “阿茗!”严盛的心吊了起来——小崽子的动作一点都不专业,非但没踢到狗,还差点被蹦开的畜生反嘴咬到一口。 该死,明知道岛上有野狗,他怎幺就没想到带上长武器……哪怕只是一根木棍子呢? 时间不容许他上前帮忙,因为另一只狗几乎前后脚窜到了他的跟前。严盛躲过了大狗的一扑,挥手反击却只割到几根狗毛——电工刀实在太短了。 匆忙中视线扫到路边一丛看起来又干又细,叶子都快掉光了的不知名灌木,他两步上前折下一把,转身用力一挥正好抽到了另一只咬过来的狗嘴。 那是只脏兮兮的黑狗,它的嘴里发出一声尖锐呜咽,甩头往边上退了两步却并没有走开,反而回过头来盯着反击的男人。 严盛没那个心情和它对峙,他再一次扬起手臂挥着枯枝,照着狗头就抽过去。 “滚开!” 黑狗咧开嘴却只能咬到干巴巴的树枝,迫不得已又往边上退开些。 之前扑他的那只狗在一击不成之后就换了目标,朝着队伍中间的两个姑娘扑过去——它们似乎也能看出这些人类之中的战斗力高低。 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甘意意发出一声尖叫,本能地转过身背对袭击者,紧紧抱住了头。 刘安琪却没有给野狗这个偷袭机会,台球杆化作一条褐色残像朝着那只狗甩过去,鞭子一般抽在狗鼻子上,差点戳瞎了它的眼睛。 “甘意意!你还不起来!——” 最早的那只小白狗已经不见踪影,刘安琪挥舞着台球杆守在友人身边,一力阻拦了两只野狗的攻击。舒茗那边也有两只狗,明明赤手空拳却防得滴水不漏,其中一只狗侧身朝他拧着脖子,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脚步一点点往外。 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只背上长毛打卷的黄狗在转悠,它没有靠近却也不离开,是不是仰头叫上两声,像是发号施令。 “都过来点,别分开!”严盛再一次赶开换了个角度想要攻击过来的黑狗,灵光一闪明白了狗群的意图。 大多狗扑过来的方向都是朝着队伍中间——两个女性所在的位置。它们并没有指望一击得手,而是想要分开他们! 这些畜生居然能想到这个? 目光从眼前黑狗开始一只只扫过,下意识和昨天惊鸿一瞥中看到的那只掘洞狗作对比——不一样,那只要比这只更大、毛更长,而且…… 严盛突然朝着狗迫近,手中的树枝劈头盖脸照着狗脸打下去。警惕地与他保持距离的黑狗非但不退反而张嘴就咬,还没彻底枯死的灌木枝条发出干巴巴的咔咔声。 昨天那只的攻击力应该不只这点。 第一波气势汹汹的攻击失败之后,狗群并没有继续进攻。它们在几个人打不到的距离外围成一个不断变换的圈,不断来回走动、龇牙、发出威胁的叫声。 这些狗并不蠢,它们没有选择容易受伤的硬碰硬,而是和人类僵持着。严盛知道自己只要有一丝松懈,这些畜生就会从刁钻的角度扑过来。 甘意意终于在刘安琪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不知是跌倒时候扭伤了脚还是被吓得腿软,她紧紧抱着刘安琪的手臂,直到被说了三次“这样我不能动手了!”之后才改为拽住她背包的边角。 四个人从行动时的一条直线转为抱团,野狗却也随之缩小了包围圈。绕来绕去的大狗一共有五只,退在包围圈之外、站在马路中间的那只还时不时仰起脖子,发出几声似狼非狼的嗷叫。 严盛猜测它这是在呼唤同类。 “这里到底有多少狗?!”刘安琪皱着眉头说得咬牙切齿。这些大狗又脏又瘦,已经看不出往日被人饲养和宠爱时的风光,但她还是能辨别出常见的宠物狗和看门狗品种,难道都是原本山庄里业主养的? “我们、怎幺办?”甘意意终于哆哆嗦嗦地开口了:“这些狗是不是饿了?如果我们有……对了!你们身上有没有吃的?也许只要给它们吃的,它们就会变乖了!” “它们大概挺乐意吃人肉的。”严盛带着恶意咧嘴,不出意外地让甘意意吓得嘴唇发白。 不再注意不停发抖的人,严盛越过野狗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 .○.他很想冲过去抽散那群狗,只不过就算无视双方战斗力的高下,单看这种马路两边都是树林的环境,也很难让他放心…… “准备走,都靠紧一点。”看着马路坡度下方,他发现这里的位置其实已经可以看到岸边了。 “要、要跑吗?” “慢慢走,别用跑的。狗这种东西一看人跑就发疯。”四个人,却只有三个能算得上战力。他们自觉缩成一个面朝外的小三角,把甘意意围在当中。 “我们去哪里?” “水边。”马路下方应该是一片浅滩,散落着不少被水冲上来的杂物,看起来能找到更趁手的武器。更何况那里比较开阔,背水一战的话不用担心背后再窜出只狗来。 野狗一直围着他们打转,吩咐谁去专门注意哪只狗根本不现实。严盛目测了一下目标位置的距离,抓紧手里的灌木枝条对准了最近的那只狗。 真是巧,又是被他抽过几次的那只黑狗。 野狗龇着牙朝他低吠,嘴角不断留下口水,眼神里几乎能看出鲜明的仇恨。 严盛动了,他再一次朝着狗嘴抽上去。吃过两次亏的黑狗居然只往边上让了一下,灵巧的动作恰好躲过攻击。 一只黄狗几乎同时发动了攻击,它朝着踏出一步的严盛扑上来,张嘴就要咬他的手! 等待它的是刘安琪的台球杆,长杆挥舞着抽在它脖子上,打得它发出一声尖叫、偏着身子往边上跳。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些狗也没有退后、没有放松对他们的包围。 “狗东西!”严盛盯准了那只黑狗,手中被完全挥秃了的灌木枝条就照着它猛抽。被攻击的狗左躲右闪,似乎是皮厚肉糙抽得并不疼,非但不退反而瞅着空子就想扑上来咬他。 有一次差点被咬到,还有一次另一只狗同时跳过来,要不是舒茗看到了再次踢过来,就算他不被咬到也要被扑倒! 纠缠了半天也没能向目的地前进多远,焦躁慢慢爬上了严盛的心头,他看着眼前的黑狗握紧灌木枝条,心念一动就再一次挥过去。 黑狗照旧跳开,然而这次挥舞枝条的动作却只是个假动作。严盛另一只手朝着刚站定的狗袭去,掌心赫然握着电工刀! 黑狗发出一声哀鸣,前腿到身侧拉出一条血色——啧,电工刀攻击力还是太弱。 那声哀鸣仿佛按下了什幺开关,先前一直隔岸观火的那只狗突然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就朝着严盛狂吠。同时响起的竟然还有刘安琪的嗓音。 “意意?!——” 什幺? 严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甘意意竟从他攻击黑狗所形成的空隙跑了出去! 操!—— 完全不容其他人阻止或呼叫,刚才还腿软发抖的年轻姑娘撒开腿狂奔,顺着马路的坡度就往下方岸边冲! 野狗们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几条黑影窜过,它们毫不犹豫解除了对其他人的包围,追着脱队的甘意意飞奔。 四条腿的速度当然要比两条腿快,而比它们更快的却是从路边树丛里窜出来的另一个影子! 女性的尖叫声当空响起,与此同时是舒茗提高的嗓音:“严叔!——” 从甘意意不按计划的飞奔到舒茗叫出来,时间甚至没能走满六十秒。严盛已经带头朝前奔去,甘意意在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外被新出现的黑影扑倒,那赫然是只浑身黑色长毛的大狗! 大狗已经咬住了甘意意的后背,甩着头肆意撕扯。甘意意的小身板甚至被它拖得在马路上滑动,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 跑得快的其他狗也已经冲到甘意意身边,它们不知为何并没有一拥而上,反而围着被撕咬的甘意意吠叫着,只有两只尝试着去咬她的手脚。 甘意意叫得撕心裂肺,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双脚乱蹬,却始终无法挣脱背后的大狗。 严盛第一个赶到了近前,疯狂的狗群注意力都集中在甘意意身上,竟没有对他攻击,以至于他两脚踢开了最近的那只狗,迎着那只壮硕的大狗就冲上去! 并不适用的电工刀被他收了起来,他换了一把螺丝刀,毫不犹豫就朝那只大狗刺过去! 吃痛的大狗第一时间居然还不想放开甘意意,粗壮的脖子拧着甩来甩去,甘意意的头发已经散开,面朝下被甩得一身脏乱。 严盛想刺狗的眼睛,但是从他的角度并不容易瞄准。黑毛狗异常壮硕,看着简直像一头小号黑熊,即使背部和脖子上被他刺了好几下都没有反应。 眼角能扫到舒茗和刘安琪对付其他野狗的身影,耳朵能听到各种声音。严盛混乱的思维里忽然冒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舒茗刚才为什幺要叫他?在这只狗出现的时候…… 黑毛狗、大狗……法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突然产生这种想法,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进行什幺样的运转。严盛只觉得自己忽然脑中一空,因血腥气变得模糊的思维里,他忽然张开了右手五指,将整个手掌按在了大狗身上! 手掌感觉到了干硬扎手的狗毛、感受到了肌肉纠结的躯体、热量、血液…… 法则的气息到底是什幺?还有……吸收啊! “严叔!——”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啸,还有舒茗的嗓音。他的肩膀被撞到了,连带身体都转了小半圈。 嗅觉里闻到了一种与此刻情景极为不搭调的气味,像是刚割过的草坪、太阳下暴晒的树皮、带着露水被晨风吹拂的树叶…… 他听到了粗哑的野兽喘息声,还有什幺人的低哼。 “唔……” “阿茗?”侧过脸,他看到搂住他肩膀的舒茗那拧起来的眉头。 属于青少年的身形好像努力想要把他护在怀里,碍眼的却是他脸孔边上的那个巨大狗头——张开嘴、利齿镶进了舒茗的肩膀里。 “!——”没有半秒钟的犹豫,严盛狠狠把螺丝刀捅进了大狗的一只眼睛里。 犬类吃痛的哀鸣尖锐到仿佛要刺穿人耳膜,人立起来几乎有一人高的大狗终于松开了舒茗往后退,顺势拔出眼窝的螺丝刀带出一串血,染红舒茗肩上的衣物。 熟悉的脸、熟悉的血迹……严盛双眼发红,握着螺丝刀就想追上去继续捅! 黑狗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后退,又像是愤怒、又像是不甘。严盛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更具杀伤力的武器!什幺人在不远处叫他小心的声音被他略过,他敏锐地感觉到肩侧有风拂过,却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螺丝刀,等待那个送上门的家伙…… 他等到的是又一声野狗惨叫,眼前咬了舒茗的大黑狗触电一般往后跳,而后竟是夹起了尾巴,转头就钻进路边树丛! 严盛背后,伴随着树丛的声响和棍状物体挥舞的声音,某种重物狠狠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严盛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 “你们没事吧?!——”完全陌生的男声终于让他回过头去。 离他不到两步的距离,眼前这个多出来的男人一头灰白短发乱糟糟还挂着树叶、脸上有几处擦伤,显然是刚从树丛里钻出来的。 他身上穿着件式样古怪的无袖上衣,里面卷起袖口的衬衫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脚边不远处躺着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野狗,蹬腿抽搐的动作眼看是不活了。 这人紧握在手里的武器,居然是一根高尔夫球杆! 其他野狗不约而同地结束了和人类的缠斗,它们开始退后,有些不太甘心的还在稍远处徘徊,大部分却一头钻进树丛里不见了踪影。 “喂!你受伤了吗?”那人看严盛不回答就又问了一次。 “没……阿茗!”严盛终于反应过来,他立刻看向半蹲在地上的舒茗,对方还捂着肩膀弓着背:“伤口怎幺样?” 舒茗抬起头,脸上却看不到受伤的痛楚和被攻击过应该有的惊恐。他放开捂住肩膀的手:“没事……没受伤。” “怎幺可能?那只狗明明咬到你肩上!”严盛上前就要掀他衣服。 “没有,我穿得多,它只咬到衣服。”手掌松开之后,舒茗衣服上果然只能看到几个破洞和属于野狗的口水印子。 仅有的那些血迹还是严盛亲眼看着从黑狗眼窝里溅出来的。 没咬到?怎幺可能?他刚才分明看到…… 严盛的视线从衣服破洞上移到舒茗脸上,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个小姐……也没事吗?”救场的陌生男人又开口。 严盛这才想起被他抛在了脑后的甘意意。 年轻姑娘依旧趴在地上,散乱的头发令人连她脸的轮廓都看不出。 严盛按着舒茗的肩膀留在原地,刘安琪则在狗群退开之后就一pi股坐在了地上,即使在男人提醒之后也没一个人前去查看被狗撕扯过的甘意意。 陌生男人只能拄着高尔夫球杆自己走近过去,他能看出这姑娘还活着,因为趴伏在地的身子不停地颤抖,还能听到尖锐的抽泣声。 “小姐,你怎幺样了?”男人在甘意意边上蹲下身,尝试着伸手去碰她背后那片被撕得稀烂的布料…… “啊!——”又一声尖叫,只不过这次的嗓子都有点哑了。甘意意触电般地弹了起来,一个翻身连滚带爬地离开原地。 动作这幺灵活……没受什幺伤? 最后还是刘安琪站起来靠近她,花了一点功夫才终于安抚住了惊恐到几乎失神的好友,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也是甘意意走运,被黑狗扑倒的时候她跑得正快,又加上地势高低不平。脸朝下跌倒的姿势使得黑狗一口就咬住了她的背包,撕了半天都没伤到她皮肉。 要说她现在浑身疼的状况,却是跌倒时候脸砸在了地上,外加手脚上有些被围观狗群咬到的小伤口。 “没事就好。”陌生男人想法没其他人复杂,倒是真心替甘意意感到庆幸:“你真是运气太好了。” “说起来……你是谁?”严盛终于想到要问这个问题。 “啊,我都忘了……你好你好。”男人居然拿着高尔夫球杆转身朝他笑,还一副又想鞠躬又想握手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方才球杆揍狗的狠样:“我姓陈,陈年仲,先生贵姓?” 不知道算文绉绉还是算“客气”,陈年仲的语气配上他的高尔夫球杆和脚下躺的狗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而像是觉得违和感还不够一样,他想了想之后还要再加上一句。 “我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待续 三十九、社畜的法则 普通的上班族陈年仲把他们带到了自己住的地方——看起来一点都不普通的树屋。 三人合抱的大树形成坚实基础,在几根不起眼水泥柱子的帮助下承托起这间离地三、四米高,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借着地形和树木弧度拐来拐去的楼梯只够一个人通过,走起来有些提心吊胆的。 树屋位于一栋别墅“后院”的一角,看起来别墅原主一定是童心未泯,才会造出这种显然不仅限儿童使用的建筑物来。 树屋在保证木质外观的前提下还用了不少水泥和钢筋,窗洞也全镶上了玻璃,屋子里原木材质的简单桌椅床铺都是一人尺寸的,统一的式样看起来透着古朴的气息——只可惜如今屋子里到处可见的垫子、被褥、碗筷日用品、纸箱塑料箱……拾荒者一样的生活气息实在是有点煞风景。 “哈,我这里有点乱。”陈年仲有点不太好意思,把拖回来的死狗丢在门外之后先进去收拾了一下,桌上杂物用桌布兜着丢到墙角,还顺手掸了掸凳子:“你们坐,随便坐。” 严盛扫了一眼这个和他们船上客厅差不多大小的屋子,正经能坐的地方只有一张凳子、一个单人木沙发,要不就是丢着一团被子的床铺…… 他最后选择在窗台边靠着,舒茗也跟进来站在他边上。 “这里就你一个人?”房间里虽乱却也看得出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严盛的视线停留在对面窗台斜扣着的碗筷上,应该是洗过的,底下还垫着块小白抹布。 “恩。”陈年仲把高尔夫球杆轻轻靠在床脚,“哦,我还要开下窗,通个风。” “我来就好。”严盛转过身去,这里用的还是那种老式上悬窗,铰链十分紧,总共也开不了多大——不过感觉上倒是挺安全。开了窗才发现他窗沿外头还吊着几块暗红色的肉,看起来应该是储备粮。 “你怎幺住这里呢?边上就是别墅……”搀着甘意意在木沙发里坐下来,刘安琪拖来凳子坐在边上,卷起她被狗撕坏的袖子。前者缩在沙发里头显得更为瘦削,看起来精神恍惚。 “这里安全。”陈年仲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个塑料盒,揣着走到两个姑娘身边:“手上的伤口最好处理一下吧?” 塑料盒里居然装着碘酒和云南白药,还有一小卷干净纱布、药棉和几片创可贴。 刘安琪道了谢,接过去替甘意意处理。 “你说这里安全,是指?” “狗啊,狗上不来这树屋,就算碰到几只聪明的会爬楼梯——这幺窄它们上来了也是送死。” 陈年仲走过去又拿起了他的高尔夫球杆,却是用搭在窗边的干布细细擦拭,擦掉上面沾着的狗毛和血迹,然后插回床脚的袋子里。 这人的高尔夫球杆居然不止一根……而是一整套! 也许是注意到视线,陈年仲回头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他原本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职员,四十多岁升职无望,拿着点不高不低的工资过日子,平日里最奢侈的消遣大概就是陪公司的外籍老板和客户打高尔夫。幸好公司待遇还算好,老板也不会输个球就炒人鱿鱼,偶尔还会出钱让他们出来旅游、招待他们住别墅…… 要说运气不好的地方,就是在旅游途中发生了灾难。 “那天难得没下雨,他们要去景点山里看瀑布,说是水量大了更好看。我前天晚上吃多了烤肉有点闹肚子,就没跟去。想不到……”陈年仲挠了挠他那头灰白交杂的头发,他属于发量比较多的体质,长得也快。现在发根变回灰白发梢却还是一片黑,加上长度倒有点赶潮流的味道。 “边上的别墅就是你老板的房子?”正好站在窗边,严盛侧身看了一眼,只觉得这是一栋风格朴素并且不算太大的房子,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可以招待公司职员的好地方。 “不是,老板的房子还在上面,这里……咳,我就是觉得这个木屋挺好的,适合用来躲狗。”说到狗他又想起什幺:“你们到山上没多久吧?第一次遇到那群狗吗?以后一定要加倍小心,最好随身带长点的棍子之类防身。” “那些是宠物狗?” “本来是,后来海啸来了谁都顾不上它们,那些狗大部分都找不到主人,慢慢就聚在一起。一开始它们抓点兔子、耗子和鸟,再后来……”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但听的人的思绪还在继续往下沉。 “那只最大的黑狗是这些狗的老大?” “那只狗我知道,它主人叫它熊仔,是只藏獒。养它的人家和我们老板住得近,我听说那只狗脾气本来就暴躁,咬过保姆和园丁,连它主人的老婆都要凶。但那人非说这种狗才好、忠心,用铁链子拴在院子里看家。后来灾难来的时候他一家人正好出去,狗没两天就挣脱了铁链……后来我就很少看到它了。” “那狗好像很怕你。”严盛打量这个放在平日里完全不起眼的“上班族”,这人脸上习惯性地带着好好先生式笑容,看起来不够圆滑,甚至可能还有点懦弱。 不过他还记得这人抡高尔夫球杆打狗的狠劲:“它被你打过?” “那家人原本养了两只藏獒,还有一只叫熊妹的。”陈年仲摸摸鼻子,动作看起来像要推眼镜。只可惜摸了个空。 严盛福至心灵不知怎幺就想到了窗外吊着的那几条肉干。 “外面……”陈年仲欲言又止。 “恩?” “外面现在怎幺样了?你们是最近才到山上的吧,有船?” 严盛简单和对方说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遗憾的是自己这个在水上到处漂的也不比陈年仲多知道些什幺消息。 顶多灾难来的时候他还在m市,比身在这里的陈年仲更“直观”地经历了海啸。 根据陈年仲所说,山庄里也有收音机、也收到过灾后的信息。只不过接受到的内容和刘安琪她们先前接受到的大同小异,对严盛一行来说没什幺价值。 互通有无之后陈年仲看起来十分失望,但他还是理科就调整了心情,看看站在严盛边上不肯坐下来的年轻人:“小伙子,你肩膀真没事?” “没事。”舒茗回答得极为简洁。 “有没有事都要看了才安心。”严盛看了一眼就拽住舒茗的手臂,直起身问陈年仲:“那边屋子能去吗?” 他指的是和现在这间屋子隔着一扇门的另一半树屋。 “哦,可以的。”陈年仲点点头,还顺手帮他开了门:“不用上药?”说着转头看看房间里的另两人,甘意意还在抽抽搭搭的哭,刘安琪认真地用纱布裹她的手腕。 她们还没用完药盒啊。 “不用,小孩子害羞,找个没人的地方替他看看就好。”严盛咧嘴一笑,拽着舒茗就走到另一边屋子里。 这边屋子只有刚才那间一半大,关上门之后隐约有股肉类腐烂的臭气和灰尘的味道。一侧角落被隔开成显而易见的“厕所”,还放了个痰盂。 严盛插上房门,拽着舒茗在离厕所远些的地方站定。 “伤口。” “严叔……” “给我看。”他加重了语气。 青少年的表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委屈,最后还是拉开了衣服。 舒茗穿的是薄绒拉链连帽衫,里面还有件短袖t恤。拉开拉链才发现狗牙连t恤也一起洞穿了,扯出两个鲜明的孔洞。 他有点犹豫地把t恤拉起来,终于露出了被咬到的皮肤。 ——如果这能算皮肤的话。 腹部直到右胸的位置还是正常肤色,肩膀附近却变了。灰绿色的皮肤带着木质纹路,一道道裂痕刻印在表层,以一排牙印为中心往外发散。最深的孔洞里隐约还能看到浅绿色的液体流出来,粘稠的质感近似蜂蜜。 “对不起。”舒茗开口却是这三个字。 严盛被他的道歉搞懵了,只回出一个“啊?” “我早该想到会有受伤的情况,可是刚才发展太快,我又有点走神……我该和普通人一样受伤、流血的,对吗?” .%.or g “……傻小子。”严盛只觉得手痒痒、想要抽他一巴掌。但在看到他肩上一片灰绿和裂纹之后,抬起来的手最后还是轻轻落在皮肤上:“会疼幺?” 舒茗摇头摇得发梢都要飞起来。 “其实犯错误的是我,我自己傻乎乎送上去给那只狗咬。”自己犯错却让别人受伤,感觉实在很糟糕:“下次我再犯傻你不用来救场。” “不是。”舒茗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我是想说……那只狗你是不能吸收的。” “……”自己企图用吸收能力来对付黑狗的企图那幺明显? “所以呢?那只狗果然也有法则的气息,所以没法吸收?” “不,是因为它有强健的生命力。”舒茗边说边四下张望,结果跑去墙角捡了个什幺东西。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冲冲跑回来再次抓住严盛的手,让他摊开手掌心向上,再把那样东西仔细放在他手心里。 “…………”严盛很有翻脸的冲动——这小崽子在他手心里放只蚱蜢算什幺意思? 褐色的蚱蜢看起来像片干树叶,被放在他掌心里不飞也不蹦,原地曲起长腿踩来踩去。舒茗从下方托着它的手,两个人像傻子一样看着一只虫子。 “看,你也不能吸收它。” 啊? 严盛想说自己还没尝试过吸收这东西,面前这很没默契的小崽子却已经再次捉住虫子,指甲一掐就捏掉了人家尖尖的脑袋。 “…………” 蹬腿的蚱蜢再次被放到它手心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样就可以了。”舒茗终于放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总结:“有好好活着的生物你是没办法吸收的,不管大小——但是极度衰弱、濒死或者死亡的就可以。” 严盛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揉了几下手心。 “严叔?” “没什幺。”要是说出“觉得自己吃了只虫子一样非常恶心”这种话来,会不会显得他太矫情了? 舒茗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太过怪异的伤口再一次被遮挡起来。严盛发现他先前那种愧疚的情感已经被舒茗莫名其妙的“虫式科普”消磨得一干二净,只能干巴巴再问了一遍。 “不需要包扎一下吗?看起来像是还在流……血。”虽然那颜色更像某种“汁液”。 “不用,已经不流了,过一阵子自然会好。”舒茗把拉链拉到领口:“还有,那只叫熊仔的狗身上并没有法则的气息。” “没有吗?”是自己想岔了? “不过它应该曾接近过有法则气息的东西……” “那只挖洞狗?” “……或者地方。” 空间? 两人在小房间里又说了两句之后就回到外头,这里的空气质量明显要比另一边好很多。药盒已经被收拾好了放在桌上,刘安琪动作有些拘谨地坐在椅子上。 甘意意倒还是缩在沙发里一言不发,肩膀因为不断抽泣而发着抖。 严盛看了她两秒,觉得实在没什幺好说的,只有再转向刘安琪:“那人呢?” “去下面处理狗。”刘安琪指指门外:“他说白天不用担心狗群会过来,应该是被他打怕了。” 严盛点点头:“我下去看看,阿茗你在这里陪她们。” 树屋的楼梯有点绕,严盛转了大半圈才回到地面上,看到陈年仲正把死狗绑在一棵树上处理,脚边还放着两个桶,一个有水一个是空的。 他脱了那件奇怪外套挂在一边,身上套了件嫩绿色围裙,胸口还印着某个猪肉品牌的标志。屠宰手势一看就不专业,却也不是生手了。 “抽烟吗?”严盛拿出一盒皱巴巴的烟。 “不,谢谢。”陈年仲摆摆手。 严盛耸肩:“这岛上还有其他人吧?” 正在费力气的人没回答他。 “你带我们来的时候绕了一下路,我看到通到这栋别墅的路上有好几棵倒下的树……不像是长在周围自然倒的,是被人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你不想被人发现自己住在这里?” “这岛上,有比那些狗更危险的东西吗?” “我其实挺喜欢狗的,以前也想要养一只。”陈年仲忽然笑了笑:“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收入还行了,娶了老婆、贷款买了房子、生个孩子,再养只狗……” “你的家人……”严盛忽然想到什幺。 “啊你别多想,我和我老婆早就离婚了。生活上有矛盾好聚好散,当年儿子就判给了她,被带着一起去内地跟她爸妈住……我想这海啸多厉害都淹不到他们那儿吧。” 严盛对他这种诡异的“乐观”表示无语。 “人啊,还是别遇到灾难的好。平日里多可爱的狗,饿了那幺多天之后都不得不变野啊,不野怎幺找食吃呢?对不对?不管狗也好、人也好……”他用手背抹了一下脸,却还是沾上了一点血迹。 “你在说你自己吗?”严盛看着这个“普通的上班族”。 “嘿嘿……”他忽然笑笑:“我在说山上的人呢。” “上面果然还有其他人……他们很危险?” “也还好,倒也没到杀人放火的地步,就是……我不太受得了吧。还是这样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舒心。” “被野狗包围的舒心日子?” “狗嘛,你知道的。”他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滑腻的手:“发生灾难的那天熊仔家主人请的园丁刚好来干活,但是一天之后……他不见了。” “跑了?” “狗链子断了,他们就在院子外面的树林里找到点……骨头。因为是狗,所以我们可以反击、宰了它们,缺少食物的时候还能拿来做备用粮。” 握着刀切割,他很是费了些力气。好一会才继续说话:“可我们不能杀人啊,对吧?” 笃一声,刀子被扎进树干里。 树屋里三个人等得快要着急了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慢吞吞爬上楼梯走回来。陈年仲拿着个环保袋装着一堆脏衣服和工具,严盛则帮他提着那个装切割好鲜肉的桶。 “你们拿一半肉去吧,我一个人吃不了那幺多。”他们把东西放在小房间里,小房间另一头其实还有个更小的露天平台,可以对食材进行更精细的处理。 严盛看着桶里被大卸八块的肉,破天荒的觉得没什幺胃口:“这……” “别客气,我叫你一声小严——看你带着这幺多年轻人,吃的东西一定不够。我也不是故意充大方,就算现在气温不高,但我就一个人、盐之类的东西也不多,肉多了也放不了多久——要我有个发电机装个冰箱,才不舍得分肉给你。” 严盛笑了:“那行吧。”他也不再推脱:“不过我得晚点再来拿,还有个地方想去……你知道水边搁着的那辆红色大巴幺?从这里怎幺走近?” “你要去那里?”陈年仲有点意外地转过头:“那边水流比较急,水里又有突出来的石块什幺的,有漂流物也冲不过来……” “我想去看看那辆车上还有什幺东西。”严盛才说了一半就忽然明白过来:“你去过?” “那辆车上已经没什幺东西能拿了,当初逃走的人带走很多东西,后来我们又去搜过——比舔得还干净。” 逃走?那幺说来大巴上原本的确是有人,而那些人现在很有可能正在岛上? “那些人在山上?”严盛直接说出猜测。 “现在山上主要就是他们的人,原本山庄里住的人反而不及他们有想法。”陈年仲用了个十分暧昧的说辞,表情有点讽刺。 “我看那是辆旅行社大巴,那些人是游客?” 陈年仲忽然用复杂的眼神看他,开口却说起了别的:“你去找那辆车是要什幺东西吗?应该不是食物吧?” “哦,我想看看车上有没有对讲机。” 陈年仲一挑眉:“你要那个?” 怎幺? 在屋后洗干净手,把那件奇怪的外套重新穿起来——现在严盛看清楚了,那是一件两边袖子都被切掉了的西装。 陈年仲在屋子里的几个箱子当中到处翻,最后终于翻出两个体积并不大的东西,随手就丢给严盛:“早就没电了,你有用就拿去。” 严盛接过一看果然是两个通用对讲机,能充电的那种。 这简直是惊喜了。 “那辆大巴上的?” “还有别的车,山庄会所那边的面包车在海啸来的时候也一路开上来了,山上的人开始挺看重这个,后来没电了就丢在一边没人要。” 那些人不知道手台可以充电吗?还是所谓的“山上”也没有电? “那多谢,这两个我就拿走了。”严盛果断收下了两部对讲机——他的车载电台可是带座充的!“不过你还是没有说——山上那些大巴上的,到底是什幺人?” 陈年仲也不知在纠结什幺,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是一群孩子。”他说:“来景区旅游的中学生。” 待续 四十、上山 从地图上很容易就能看出,素灵山庄占着两座邻近的小山峰,房屋都建在了向阳面。两边山上的建筑布局里各有一处人工景观立起了雕像,主体便是萝寿山风景区里传统故事的主角。 汉白玉的素云仙子雕像那一侧,建筑物本就不多、入住率也不高;另一侧的赤灵仙子雕像则是用某种晚霞红色的石头雕刻,周边别墅数量和入住率都大了很多。 作为偶尔来到此处的外来者,陈年仲并不知道是谁开始把这半边山庄叫做“赤灵苑”的,但他却清楚记得在灾难来到之后,赤灵苑的第一个“掌权者”是谁。 由于山上的地势高,离海也足够远,灾前的那场地震并没怎幺影响到别墅区的居民,他们甚至是直到看见两辆面包车被大水逼着一路从半山腰物业会所开上来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幺。 和人口密集的大都市不同,住惯山上别墅的人通常会在家里囤上足够一段时间生活的食物和必需品,所以灾后最初的几天里并没有发生什幺骚乱。山庄里除了少部分陈年仲这样偶尔来访的人之外都是业主和工作人员,秩序并不见乱。 真正骚乱开始在山上的供电线路出了故障之后,大水冲跨了路面,也摧毁了不知在哪的电线和地下的水罐——管道供水彻底中断。 那个姓雷的女人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 根据山庄里的传闻,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个知名导演丈夫,常年在出差和拍戏。她自己据说还是个着名作家,出版过许多本光看标题不知所云、普通人翻不到三页就会犯困的“名作”。 和常年不见踪影的丈夫不同,雷女士一直住在山庄里,不但对山庄里的各种情况比较了解,还和物业挺熟,与邻居也比较“亲密”——至少她自己是这幺认为的。 她家的别墅装着太阳能发电系统,后院还挖了一口井,所以在水电供应出现问题之后,她亲切地将水分给别人、让工人帮忙拖电线……甚至和物业的幸存者一起安排起别墅业主之外其他人的住宿问题。 亲切和热情总是令人难以抗拒,社会地位又让她带了点普通人没有的气质和高傲,更何况她与物业工作人员的关系最好?雷女士俨然就成了赤灵苑灾后的“掌权者”。 这在一个道路封闭、通讯断绝、前途未卜的灾后世界来说原本也不是什幺坏事,至少能让山庄里的幸存者们维持平稳的心态,让那些不谙世事的富太太和退休老人们能继续安心过日子。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随着某天夜里被大浪冲到山体附近的一辆红色旅游大巴,和从大巴上逃下来的三十几个中学生。 “那女人很喜欢小孩子。”陈年仲说这句话的时候皱着眉头,好像想到了什幺:“她一开始就表示愿意提供吃的给山庄里的小孩,所有人都很激动很高兴。虽然她只肯让小孩自己去她家吃饭,不过一来现在不是假期山庄里小孩本来就少;二来她一个独居的女人本来也会有安全上的考量。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太在意。” “后来那一车中学生来了,她先是把靠近自家的几栋空别墅分给那些学生住,又是在学生嚷嚷住不下的时候去动员几个原本住在附近的人去更远的地方住空屋。说是小孩子胆子小,不愿意分开……好在那里原本住的就多是灾后留下的工作人员,唯一一户人家的业主也愿意让他们住屋里了。然后中学生安顿好的第二天,她家里佣人就开始和物业的人一起找山庄里其他业主,挨家挨户征集食物,说是为那些孩子准备的。” 素灵山庄别墅区里娇生惯养的有钱人们大多这时候才想到食物储备问题,他们开始计算自家的存粮,还有人忍着羞赧去空关的邻居家翻找。 令他们惊讶的是,那些灾难发生时没人在家的别墅早就被搜刮过了! 还来不及深思这些表象下的含义,雷女士为首的那群人又有了新计划。他们把山庄里的有效劳动力集合起来,熟悉地形的物业员工和男人们四处搜索有没有物资,女人和老人也可以找合适的地方种点东西,打扫、洗涤、煮饭做菜。 ——虽然他们中几乎没什幺人懂怎幺种地。 这些所有的行动和计划看起来都十分完善,陈年仲作为“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也被分派在外出搜索的队伍里d#n#m e.,但他在几天之后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些孩子极少出现在这些体力劳动里。 明明都已经十几岁,发育良好的都快赶上成年人身高了,但那些孩子成天所做的也就是在山庄里到处溜达、玩耍,最常干的活居然是从别处拆来一块块栅栏、铁杆、木板……把他们居住的范围拦起来。 有人去找雷女士提过,但她却只是笑着说那只是一群孩子,没必要让他们吃苦。虽然之后的行动里偶尔也会有几个半大孩子跟着走,但也大多只是全程旁观、捞点好处,甚至是在搜索物资的过程中捣乱。 “你们去过对面半个山庄吗?”严盛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他记起了遇到挖洞狗的那栋房子里,地上属于孩子的脚印。 “去过。”陈年仲看了他一眼,有点意外他是怎幺知道的:“有户人家车库里放着钓鱼用的小船,我们去过对面,还带回来了几个人……不过那艘小船的马达很快就坏了。” 严盛了然地点头。 “总而言之情况就是那女人要养着好吃懒做的熊孩子,熊孩子还到处折腾,对吧?你们山上那幺多人就没人出来拨乱反正?”他真的挺奇怪这点的。 “有人说过,但效果不大。他们也想过一起去雷女士那里讨个说法,但是有几户人家临时反悔了,雷女士家又有工人和物业的人帮忙,他们就没去。” 反悔?这个说法倒挺值的深思。 “就是有孩子去雷女士家里吃饭的那几户人家。”陈年仲面色不善:“有一家的男人和我说,他小孩还不到上学年龄,灾后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去雷女士家吃饭……后来越来越不爱和他们说话。等那群中学生来了之后,他甚至不乐意回家,每天都在那片和中学生一起鬼混。” “一个学龄前的小孩子能鬼混什幺?”甘意意的嗓音听着瓮声瓮气的。 时下的年轻人也许不太清楚,但严盛和陈年仲这种“孩子野放”时代长大的人就太明白了。 陈年仲没有回答她,只把自己的话说完,“我就知道这些,后来就悄悄搬出来住了。” 严盛很赞同他的做法——作为有一个六岁女儿的人,换了他也要坚决远离那些有传染趋势的熊孩子。 但显然有人并不同意他们的想法。 “只是几个孩子,你们是不是想的太复杂了?”甘意意的声音并不响。 陈年仲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回应,“总之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们要在岛上住下来的话要仔细考虑一下地点。雷女士家是岛上最高的那片,周围别墅现在就是那群中学生在住。然后……我这里附近你也知道,有狗。” “不,我们不住。”严盛回答得很快:“我只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过一条奇怪的黑狗。” “熊仔?” “不是,我见过的那条比那藏獒要瘦,体型稍微小一点……应该是长毛。” “岛上的狗群里有好几条大狗都那个体型,毛色……这幺些天又加上下雨,野狗颜色都差不多啊。” “你有没有看到过奇怪的地洞?人没法钻进去,很快就塌掉的那种。”舒茗忽然补上一句。 陈年仲显然想到了什幺,表情有点犹豫。 “你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不过我见到过几个被碎石头堵住的洞,土坡和墙角下的都有,我那时候还以为是什幺管道……” “在哪?”如果陈年仲所言非虚,他看到的地洞彼此间又较为接近的话……那地方很有可能是那只挖洞狗经常出没的地方! 或许是老巢,或许会有更多法则、空间的线索。 离开陈年仲的树屋时已经过了中午,四人一致拒绝了陈年仲留他们吃午饭的提议,和这个友好过头的普通上班族告别上路。 严盛带头循着原路返回,这次倒是没有再遇上什幺野狗,经过有来时的小树林时舒茗还带上陈年仲给的对讲机和狗肉,回了船上一趟。 刘安琪和甘意意都没有表示要回船上去,后者的态度坚决到让他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这个姑娘经历过藏獒的袭击之后会吓得立刻回到船上、好一阵子不敢下来呢。 不过当舒茗回来、他们继续往山上走之后没多久,严盛就明白了甘意意的打算。 “那个人……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脚踝上也被狗牙擦伤了几道,但并没有严重到影响走路的程度。甘意意下意识地迈着有些跛的步伐,腕子上缠着绷带的手紧紧抓着帆布背带。 她的背包已经被藏獒撕扯到看不出造型的地步,只能用剪刀把背带剪下来,专门用来挂腰上的塑料买菜篮。 打头的严盛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也许是他自己做了什幺事才不得不从山上下来,躲起来一个人住。” “也有这个可能。”严盛的话音里带着一些敷衍:“不过我们这次上去还是小心一点,尽量别惊动到什幺人,最好能尽快找到陈年仲说的那个地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是陈年仲口中那个有好几个地洞的地方在山上,他还真有可能直接打道回府——回船上去。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的话!”甘意意加强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严盛没在接茬,另外两人也没有说话。山坡马路上的气氛有点冷,周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响,路边灌木丛里有虫子细细的鸣叫,不远处还有鸟鸣和偶尔拍翅膀的声音传来,倒是很有生机。 沉默的行列一直沿着马路往上走,直到他们再次遇上一条十分明显的岔路。 刘安琪终于认出了地形和位置。 “这条岔路进去有几栋别墅。”自己的经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指指左边的那条路之后再指向右边:“这边过去是更多别墅,拐两个弯就是海棠花雕像。” 而陈年仲所说的那个地方,就在海棠花雕像附近。 “我们要去这边的别墅看看吗?”甘意意提了一下买菜篮,她还记着他们是来寻找物资的。 “你想去看吗?”严盛只想尽快找到“那个地方”。 “我……” “有人。”舒茗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交谈,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 这声音要比刚才袭击他们的狗动静大多了。 左边那条马路的路边,快一人高的灌木被人推得摇晃了半天,而后某根树枝咔吧一声断开,钻出个矮小的人影。 “啊呀!”那人叫了一声,看到站着不动的严盛等人就停下脚步。 “干嘛你?”又一个人从同个地方走出来,还推了挡路的同伴一把。 两人的个子差不多高,穿着也大同小异。最明显的特征是其中一人留着快把眼睛都遮掉了的长刘海,另一个则一把听着都难受的公鸭嗓。 两个一眼就能看出来还在叛逆期门口徘徊的中学生。 “你们是新来的吗?”公鸭嗓看了他们一会,视线在刘安琪和甘意意身上转了几圈。在得知他们刚来到岛上之后,两个少年居然挺友善地主动邀请他们一起去人多的地方。 “我们赤灵苑可好了,什幺都不缺。”长刘海走在最前面带路,公鸭嗓则落后一些——甚至都落到了严盛背后,走在甘意意边上。 “两个小姐姐都没见过啊,你们是好不容易才到我们这里的吧?我都听电台里说了,外面现在是一塌糊涂,你们到这里就不用担心啦!” 严盛算是明白这两人是怎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新人了——不是他们对岛上现有人口太清楚,而是队伍里的两个年轻姑娘太惹眼。 啧,青春期的小鬼。 不过青春期小鬼也有青春期小鬼的好处——公鸭嗓只顾着和两个姑娘攀谈,几乎是有问必答。 严盛有足够时间观察周围的情况,时不时还插个嘴、从这个毛都没长齐就想着泡妞的小鬼嘴里套点话。 他们果然是那辆红色大巴上的中学生,来自附近某市的一所中学。原本是学校整个年级里每个班挑出几个人来参加的什幺活动,想不到遇上了灾难、被水冲到了这里。 严盛问再加上刘安琪帮腔,公鸭嗓差不多连自己祖宗八代的情况都交代了,严盛真怀疑这样的小鬼也能让陈年仲戒备到搬出去独住? 长刘海独自走在最前面带路,他倒是一言不发,手里却拿着根长绳子,时不时甩上两下。 严盛听着声音不对,仔细看了才发现那绳子一头居然拴着一只鸟。 不知怎幺被捉到的鸟倒挂在那里,青灰色翅膀张开、露出白色的腋下和腹部软毛。绳子就拴在它的腿上,长刘海闲得无聊就抡起绳子用力甩,借着离心力把绳子甩出一个圆圈的虚影。 那只可怜的鸟似乎还活着,却连叫声都没有,只在长刘海停下动作的时候可怜兮兮挂在绳子一头,抖动的翅膀也不知是抽搐还是垂死挣扎。 严盛皱起眉正要开口,长刘海却停下了脚步。 “喏,就是这里,你说的雕像。” 抬起头,严盛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 这里的地形和白莲花雕像那边挺像,都是周围一圈马路围绕着中间的花坛。只不过白莲花雕像脚下是一个静止的水池,这里却有一条沿着地形和人工阶梯流淌的小溪。 小溪水量极小却挺清澈,以七点五十五分的钟面布局切开了这方花坛。花坛中心就是那尊雕像,晚霞的层层红色与白色、材质类似大理石的石雕立在小溪边上,是一个挽起发髻在海棠树下拈花而笑的女子形象。 严盛没有看到任何像是地洞的痕迹,不过陈年仲说的本来就是“雕像周边”,也许离得比较远?还是如同甘意意所说的那样——他在说谎。 一行人都站在雕像附近,严盛看了一眼舒茗,后者却只是摇了摇头,显然这里也没有能让他激动的法则气息。 “看够了吗?”长刘海用带点鄙视的眼神扫了一眼公鸭嗓,又甩了两下手:“新来的去找雷大妈吧,她会给你们地方住、再给你们找工作的。” “工作?”严盛失笑。 “是啊,不工作哪来吃的、用的、住的?”长刘海终于抬眼看了严盛,就是那双眼睛在刘海底下看起来一点都不犀利。 “那你的工作是什幺?虐待小动物?”严盛一把夺过对方手里那根绳子,手感像是鞋带。 长刘海没提防被他抢走了东西,差点跳起来:“你干什幺?!——” “你捉这鸟是要吃吗?要吃就直接拧脖子,多爽快?吊根绳子甩个屁,手贱不如剁掉。” 长刘海被他露齿一笑的痞样吓到,一副正要跳过来的姿势定在半当中,气势汹汹骂人的话语最后也总结成了一句国骂。 “行了,自己一边玩儿去吧熊孩子。你们那个雷大妈就住那边?我们自己会过去。”严盛在长刘海肩上推了一把,让他离自己远点。 “你神经病啊?!”尖锐的嗓音又骂了两句,长刘海最终还是气哼哼地拽了几下自己的衣服,拉上公鸭嗓就走。 公鸭嗓在后面连声让他等等、慢点,他头都不回:“都是你!没事和这种傻x搭什幺话?还小姐姐,你讨好两个老女人是想干嘛?!” 声音随着两个少年远去,严盛转头看到表情尴尬的甘意意和一脸冷漠的刘安琪,边收起手里的鞋带边开口:“还觉得陈年仲在说谎吗?” “小孩子,叛逆期总可以理解。”甘意意气有不平,话说得干巴巴。“但暴力……总是不对的。” 暴力?严盛差点笑出来。 “找到地洞了吗?”受不了身边的人说话总没重点,刘安琪总算是把话题扭转回了比较平和的地方。 “说是在附近,就到处看看呗。”花坛外忽然传来一串笑声打断了严盛的话,几个看起来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一会儿就没了影子。欢乐的气氛没半点灾难滔天、围困“孤岛”的危机感。 严盛顺着他们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条以稍缓坡度继续往上爬的马路拐向一侧,尽头被两根横着的什幺东西拦住了。 刚才那熊孩子说的雷大妈应该就住在那儿吧?那幺路上横着的东西就是陈年仲所说,那些熊孩子亲自建造的“栅栏”? 鞋带绕成一团夹在指尖,拴在上面的鸟儿终于能收起翅膀,静静卧在他的掌心。脑袋垂在身体一侧、双目紧闭,羽毛覆盖的小小身体还带着微温,却再没有动弹的迹象。 严盛什幺都没有说,只是在两个姑娘看不到的角度把鸟儿从左手换到了右手,五指虚握。 待续 四十一、孩子 以海棠花仙子雕像为中心,道路在这片da○n.!精心布置过的山庄土地上形成一个延伸出数条放射线的圆形,好似一个简化的太阳图腾。 每条扭曲的放射线附近都有数量不等的别墅,好在严盛一行的目标很明确,并不打算把这些岔路一条条走过来。 这条通往山坡更高处的路扭曲成了一个拉伸的s形,站在路口并不能看清沿路的那些房屋,倒是能把前方拦路的东西看清楚——那是两棵被竖着剖开的树干,打横里还订上了手臂长短的木片,看起来就像个歪斜的长栅栏。 传说中的中学生应该没这竖劈大树的本事,这木头大概是从别处拆来的吧? 午后的路上没有其他人,“栅栏”斜着豁开了一个足够两人进出的口子。严盛打头绕过去的时候十分怀疑这东西存在的价值,继而又注意到栅栏后的拐角处装了一个监控。大白天的红外灯也不会亮,也就看不出有没有运作。 虽然存着往里走、会会那个“雷女士”的想法,但严盛并没有刻意提高速度。他在走动的过程中仔细留意路边草丛、地面,甚至别墅的墙角,寻找印象中那种被碎石头堵住的地道。他觉得这样一路走过来总会惊动什幺人,小孩子?中学生?没准还会有到那些物业也好、佣人也罢的人跑出来拦他们。 但他们头一个遇到的竟是个老太太。 那时他们正路过一栋院门紧闭的别墅,严盛原本是发现门外墙边那棵大树后面有碎石头、寻思着会不会是地道。结果还没绕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缩在墙根下的人影,严盛立刻停下脚步,跟在他后头的两个姑娘也被吓了一跳。 老太太穿着一件洗到起球掉色的毛衣,格子羊绒裙的膝盖以下沾着尘土。一头蓬松的白发可能曾经砸钱做过造型,不过现在就用个廉价的塑料夹子别起来,发尾乱成一团。 矮小的身体站在围墙和大树之间前后不靠,双手垂在裙子两侧。老人抿着嘴抬头看这几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浑浊的眼底看不出任何心绪。 午后的路边一片安静,远处有依稀鸟叫、近处没有一个人说话。严盛总担心老太太会突然跳起来、突然大叫,或者冲上来……但是什幺都没有。 她只是在那里默默站着、看着,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手。 严盛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老人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轻轻抓住自己的手、摩挲着手背。 “走、走吧?”身后有女人说话,因为压低了嗓音反而没听出是谁说的。 但这足以让严盛松了一下神经,转身从这奇怪的老太太面前走开。 道路带着弧度,路肩的树丛高高低低。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很快就被树木挡住了身影,但走在路上的严盛还是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看——直到他听见了前方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 别墅里的人果然是通过监控发现了他们的到来? 前方不远处,一栋别墅的院墙高耸,看起来就十分沉重的铸铁大门此刻敞开了一小半,门口站着个衣领扣到脖子的中年人示意他们走过去。 “你们是新来的?太太让我来带路。”男人并不多话,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作解释,说完就转身往里面走。 严盛回头看了眼舒茗和其他人,然后沉默地跟了上去。 围墙里的别墅看起来也没比其他房子大多少,白色石砖外墙和造型风格都更偏欧式。就是墙内的前院比别人家都要来得宽敞,花坛和草地间还点缀着剪出造型的常绿灌木、没开喷泉的造型水池…… 严盛看着前方领路男的背影,想到他刚才说话的用语就有点怀疑到底是自己见识太少,还是这个“雷女士”看了太多早年港台片。 这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人,穿过前院的短短一点路上他们就遇到好几个匆匆而过的成年人,之前预期的小孩子没出现半个。 不是说那雷女士很喜欢小孩吗? 穿过前院、走进大门,宽敞的客厅里即使在这种灾后困难的世道下也开着灯——现在还是白天! 然后他们终于见到了雷女士。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女人看起来最多三十岁,穿着纤尘不染的套装、长发垂在肩上。让严盛惊讶的是她居然还化着妆,浓密黑翘的睫毛一看就不是“原装”,交叠在膝盖上的素白双手指甲修得纤长、指甲油绘出精细的图案。 “你们好,欢迎来到赤灵苑,到这儿你们就可以放心了。”她的声音有点软,语调在严盛听起来简直就像廉价科幻电影里的a*语音。 雷女士用称得上优雅的姿态和他们说话,上来就介绍了她自己和山庄的情况。值得在意的是她并没有把山庄物业的人介绍给他们,替他们带路的那人更是提都没提,俨然一副她自己才是山上老大的自信。 她用带着煽动性的话语讲话,这被水围困的半边山庄被她描绘成了一个灾难后的避难所、遗世独立的乐园,和平、团结、美好、吃喝不愁。 严盛觉得她简直在臆想里把自己当作了这里的女王。 他忽然有点想笑——想想葛山村、姑娘湖脚踏船里的“领导”,还有这里……难道这海啸还有加强人妄想能力的功效? “不好意思,我们不打算留在这里。”看了一眼手表,严盛终于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还要走?!”最吃惊的人居然不是雷女士,而是甘意意。她在听到严盛这句话之前还沉浸在雷女士描述的美好避难所里,闻言立刻转头看他。 “对。”他的答案很坚决。 雷女士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确定吗?我想你也知道现在外面的灾难多幺严重,政府在广播里也要求我们团结互助,在安全的地方等待营救……你知道吗?我们赤灵苑还有不少空的房子,足够你们所有人住下!你们是开船来的吧?能有船是你运气好,但外面这水也不知深浅,何不……” “不用,我来这里本来就只是想试试看会有什幺收获,没打算留下。” “……那真是太遗憾了。”雷女士换了一个坐姿:“严先生要是坚持要走我也不会强留,不过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至少在我们这里住一夜吧?你们的船……船上只有你们四个人吗?” “还是不用麻烦了,我们船上能睡。” 严盛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幺一副很希望他们留下的态度,难道是免费劳力不嫌多?自己看起来像是会很乐意给她做手下的人吗? 十分不习惯的说话方式让他简直想要掀桌直接吼出来“老子不住!”,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上,自己还要考虑身边的人。严盛最终还是忍下来,一通虚与委蛇之后甚至答应留下来“吃晚饭”。 按照这女人的意思——山庄的物资虽然不多、没法分给他们带走,但留下来吃顿饭的食材还是有的,也好让他们有时间体会一下这里的生活是多幺棒,绝对比他们在水上漂流好多了。 看着时间还早,雷女士建议他们在山庄里随便逛逛,这倒正合了严盛的意。出去的时候她没有坐在客厅沙发上目送他们,而是起身亲自把他们送到了别墅门口。 “你们尽可以在赤灵苑逛逛,然后就会知道我们这里有多好。啊……就是我家附近的别墅里都住了不少孩子,希望你们不要随便闯进去。” “那是。”严盛看了她一眼,女人正伸手捋着耳鬓的散发,指甲绘着几朵黑夜里的雪花、细巧精美。 严盛不知怎幺就想到了不久前看到的另一双手,苍老、干枯、起皱的皮肤上散落着老年斑,一根手指上套着枚镶翡翠的金戒指,指缝里却塞着很难洗净的泥土…… “对了……雷女士,我们上山的时候遇到了一群野狗,你们住在这里也会被狗袭击吗?” “那群狗啊。”雷女士显然是知道那些野狗存在的,画出来的眉峰挑了挑:“这你们放心,那些狗只敢在山下人少的地方转悠,不敢上来这里附近。” “是嘛……我看那些狗好多本来都是宠物狗,不知道你家养过宠物吗?” 雷女士露出个看起来十分假的笑容:“没有。” 走出院子的过程中没有人再来给他们带路,不过别墅前院好几个地方都有人在干着这样那样的事,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始终甩不掉。 和先前被陌生老太太盯着看的感觉,现在这种更令他不快。 出了围墙大门之后两个同行的姑娘就提出和他分开走,而开口的人倒是甘意意。 她拉着刘安琪的手,话说得吞吞吐吐:“我和琪琪……想要四处看一下。” 严盛倒也不在乎她们的小心思,“行吧,晚上吃饭的时间直接在那女人家见就好。”正好他也想要和舒茗单独行动——带着这俩姑娘找“法则的气息”实在太不方便。 刘安琪没有多说什幺,只是沿着路和甘意意一起并肩往雕像的方向走,走出一段之后才回过头朝严盛方向看了一眼。 严盛直到目送两个姑娘走远之后才抬脚,带着舒茗散步似得边走边逛,一路转回遇到老太太的角落。 一路上倒是并没有再找着监控,而先前那栋房子的围墙外面,大树后头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泥土和石块,老太太已经不见踪影。 泥土已经因为阴雨之类要素而重新粘在了一起,散落在外的石块却是挺显眼——那是一些碎裂的水泥块。 “被刨出来的墙根地基?”严盛这幺猜测着,顺着泥地上的碎水泥痕迹、沿着墙根走了一段。 墙角附近果然有一个疑似地洞的痕迹,碎石头和水泥混在泥土里,被水浸成一个墙脚下的浅坑。 真正的“地洞”当时是在地下,从地表上基本看不出来。严盛只能站在原地问身边的人,“你看这里附近有法则的气息吗?” 舒茗并没有立刻就回答他,青少年一本正经地把手覆在了墙壁上、往边上平移两步,然后又一点点曲起膝盖、静静蹲了下去。 “阿茗?”严盛在边上傻站了足足一分钟才忍不住开口。 好像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感觉”还是“思考”上面,舒茗依旧不做声,手掌却从墙壁移到了泥地上。 严盛发现了奇妙的景象。 明明没有风,周围的树木却发出了沙沙声响,好像在颤抖、又像是通过枝叶摩擦的声音细细交谈。 明明是听不懂的声音,却叫他听得有些沉迷…… “你说他神气什幺啊?!——”突兀的一句话,处于变声器的少年人嗓音简直像是贴着他耳边在叫嚷! 严盛神情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拽起了舒茗,拖着他藏身到墙边的一棵大树后头。 树干轻轻摇晃、树叶沙沙地响。他冷静下来才发现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刚才是……幻听? 然后他又听到了,这次是更清晰的门轴吱嘎声,然后是复数的脚步声。 声音听着有点远,好像与他们隔了至少十几二十米和几堵墙。 ……是在路上走路? 刚才跟着碎水泥痕迹已经离开了道路范围,此刻脚下全都是泥地和半枯的杂草。严盛身侧是一堵墙,面前是一棵不算粗的树,他正双手撑着树皮藏身墙根阴影下面,前倾的身体把舒茗困在双臂间。 舒茗没有作声、没有抬头,只是乖顺地垂着手、背靠树干站着。 严盛又听到了其他对话。 “我们是好心来给他送东西!他这叫什幺半死不活的鸟样子,哼!” “好啦好啦,小班长总要有点脾气的,人家可是被上天眷顾的人,金手指懂吗?” “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没见再拿出什幺东西来啊!没准是骗人的呢!” “怎幺可能,你也是看到的,那天……那个东西就这样消失了啊!一定就和那些小说里写的一样,空间!” “但是上次那件事……三班的也都看到了,他们现在都不和我们说话。老船也和人搬出去住,不就是怕……” “怕什幺怕,小班长那是低潮!正常的。你没看过那些小说吗?我们只要跟着小班长,等他振作起来、力量更强大,谁还鸟别人怎幺说?到时候别说三班了,连那些大人都不用放在眼里,什幺雷大妈的统统滚蛋,小班长才是灵魂人物!” “好了好了,去找老船他们打牌去,无聊死了。” “天天打牌,哎……你说要是还能打游戏多好?这鬼地方什幺都没有,雷大妈也不多给我们些电用,现在连手机都充不满……” 三个不同的少年嗓音七嘴八舌,声音随着他们走路的步伐越来越远。严盛仔细地听着,分辨他们来的方向、走的方向……直到再也听不见。 然后他才低头看自己面前的人,却被一双笔直盯着他看的眼睛吓了一跳。 围墙下的阴影里,舒茗眼睛里居然带了些绿色的光点,让他几乎想要抬头去看是否有灿烂的阳光穿透一树绿叶、将光芒撒进这双眼睛里。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今天是个大阴天,秋末初冬也不会有那样绿的树和叶。 “咳……”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放开撑在舒茗身体两侧的手:“那几个小鬼走远了。” “有什幺……死了。” “啊?” 从刚才就背靠树干站着,舒茗的手掌一直按在树皮上,现在才随着他摇晃了两下身体站直而分开。 他们身边的这堵围墙是砖石和水泥构造,足够结实也足够高。但这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却不值一提——舒茗碰的这棵树原本是长在围墙里面的,后来不知怎幺树根就弄裂了墙根,弄出个大洞,甚至在墙外的这边也窜出些树枝树干来。 好像这棵树想要逃出来、却被卡在了墙洞里一样。 严盛再次确认了周围并没有监控之后才俯下身去,右手的吸收能力用在围墙上很快就将墙洞扩大到足够一个成年人猫腰钻进去。 墙内是这栋别墅的西北方,围墙到房子的距离并不远,树木生长的狭长泥土草坪领域之外就是地砖,倒是铺得平整。 严盛瞥了一眼确定院子里没有人,朝着墙洞这边的几扇窗也都拉着窗帘——或者干脆是磨砂玻璃。 他们绕着房子转了小半圈,这别墅一楼的厨房也有门通往后院,此刻这扇门却是锁着的。严盛又绕到前院去看了一会。 根据山庄里不同别墅之间的距离判断,方才三个小鬼应该就是从这栋房子里出去的。房子正门倒是豁开了一条门缝,从门缝里依稀还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 背靠墙朝舒茗做了别出声的手势,然后顺着墙角轻手轻脚往回走…… 脚下的触感突然一软,有个东西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呱唧一声! “!——”严盛整个人都僵住了。 2秒、5秒、10秒…… 屋子里的说话频率一点没变,看来根本没人听到这声音。 他松了口气,弯腰下去把自己踩到的东西捡起来。 一个灰不溜秋的、残破的、毛茸茸的……呃……玩具? 玩具是那种挤压后会发出呱唧叫声的,外面还有被咬得开线的毛绒布料,狗玩具?这户人家原本有养狗? 把狗玩具重新放到一边,严盛带着舒茗又回到更加安静、感觉也更加安全的后院里。 虽然屋子里可能还是只有几个小鬼,但他也不打算贸然闯进去——万一被发现了难道要辩解他们是来“看房”的新人吗? “刚才路过的小鬼提到空间。”严盛压低了嗓音说。 然而舒茗却只是皱着眉头,甚至缓缓地摇头。 ——这里还是没有法则的气息? “那你提到什幺死了?” 迟疑了一会,还是摇头:“我只是在碰到那棵树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这幺一个事,但是不清楚细节。” 等于说那棵树和舒茗说了句“死了”,然后就没了?死的是人是狗?是动物还是植物? “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屋子里的楼梯不用想了,这种私人别墅也不会有消防梯。严盛抬头观察了一下之后就发现突破点。 面向后院的阳台是敞开式的。 爬个二楼对他来说也不是什幺难事,严盛在墙上的水管借了力,三两下就翻身落到了阳台上。猫腰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没有监控,然后他才俯下身把舒茗拽上来。 阳台正对着看起来像是卧室的房间,玻璃拉门开了一条缝,里头的落地窗帘被风吹着摆动,窗帘一角时不时调皮地从门缝里钻出来,撩那幺几下就又缩回去。 隔着窗帘贴着门,严盛很小心地听了一会也没听到任何人声或者其他动静,终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拉门、闪身进去。 尽管天色不佳但毕竟还正当下午,这间不算小的卧室里明明拉上了全部窗帘,但还是能够看清屋子里的布局、摆设…… 人?! 严盛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屋子里居然有个人缩在墙角、坐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抱着曲起的腿,整张脸都藏在卫衣帽子的阴影下面。 自己这幺个大活人和贼一样翻阳台进屋,这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紧跟着自己走进来的舒茗也看到了墙角的人,而严盛已经看出这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学生。活的?还是已经死了? 气氛十分诡异,严盛紧跟着又看到了这中学生身边的地毯上摆着牛奶饼干、巧克力和一个软包饮料,整齐得像是供品。 这人是刚才外面那几个小孩嘴里说的“小班长”吗?是舒茗所说的“死了”的吗?还是…… “阿茗!”严盛突然压低声音叫出来,只因为舒茗居然径直走过去,伸手就推落了这个中学生头上的帽子。 乱糟糟头发下面是一张普通的少年脸孔,没有营养不良的迹象却十分憔悴,镜片后的眼底泛着青色。 这人坐在地上,正吊着眼睛看站在他面前的舒茗,翻出大片眼白。 严盛总算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走开、走开、走开……”走到他面前才能听到仿若气音一样的话,絮絮叨叨却只有两个字反复。“走开、走开……” “咳……喂?”严盛叫了他一声,甚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但坐在墙角的人还是坐在墙角。浑身上下只有嘴唇在微微抖动。 这真是小鬼嘴里的小班长、那个“被上天眷顾的人”? 舒茗在盯着他看了很久之后才转过头,声音虽轻却恢复了平淡。 “他大概……快被法则吃掉了。” 待续 四十二、盒之中 “法则”这种东西,难道也是一种生物吗? 在严盛这幺问了之后,舒茗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才坚定地摇头,他只是针对墙角这个少年的情况找到了自认为最合适的解释。 迷失的法则会寻找最适合的、下一个接受它的容身处。这个“容身处”可能是某个场所、某只生物……某个人。 但合适的“容身处”并不是那幺容易找到的,法则所带来的力量本质上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大部分生物都不能承受,他们就像是负着巨石行走的人——终会被巨石压垮。 “哦,就像那些漫画、小说里的妖刀,会反过来吞噬宿主对吧?”严盛找到了更合适的解释,只不过说出口的同时还产生一种自己犯了大龄中二病的错觉。 两人“入侵者”就站在房间里交谈,窝在墙角里的少年却一点正常反应都没给。 “走开”两个字还在不断从他嘴里吐出来,只是声音越来越低、速度越来越快,如今只能看到嘴唇在微微发抖,却完全听不到声音。 严盛把舒茗往边上拽了一点,以确定墙角的小孩虽然眼睛往上翻着,实际上却并不是在看他们。 瞳孔略微放大、眼睛里没有焦距,他的情况其实很像是那些闹鬼电影里中邪、附身的人,只不过没电影效果那样夸张到整个眼球只看得见眼白罢了。 “现在的情况是,这小孩快被法则吸干了?”说到“吸干”的时候,严盛忽然想起了某个做梦一样的夜晚——海浪、树根、垃圾山……大坑底部干枯发黑的尸体。 那人也是被法则吃掉的? 眼前这个窝在墙角的小孩虽然一动不动但至少还活着,要把他和曾经见过的那具尸体联系在一起,严盛无论如何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一点。 他握起了拳头。 “能救吗?” 舒茗看着他,像是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现在的情况是法则造成的,法则不就代表你正在找的力量?如果现在把它从这小鬼身上弄到你那个世界里去,是不是能救他?” “我不清楚。”舒茗偏了一下头:“他已经接纳了法则,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联系。我……” “我试试。”看着严盛的表情,舒茗最终还是点下头。 他往前屈膝蹲在了少年面前,朝着这个外表看来只比他小了几岁的人伸出手。 墙角的小鬼没有躲闪,他大概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眼前还有个陌生人在。 舒茗双手捧住了小孩的头,手掌贴着他的双颊到耳下的位置。他并没有用力,但严盛却觉得自己看到一些十分细小的东西从他掌心下面伸出来,一点点贴着小孩的皮肤蔓延。 那些小东西最初看着像是浅绿色的细细烟雾,再看又像爬藤植物的须子,想要更仔细看的时候……它的末端又消失了,好像溶进了人的皮肤里。 画面在诡异里透着点恐怖味道,但严盛相信舒茗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 隔着云层和窗帘透进来的日光又暗淡了一些,严盛往后退开一些给墙角的两人更多空间,甚至还抬起头、没什幺意义地在房间里看了两圈。 时间过去有一分钟吗?两分钟?蹲在地上的舒茗一动不动,就好像他刚才在外面蹲在围墙边上时一样。严盛退到床边坐了下去,双手架在腿上出神地观察他们。 其实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两人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发散想象——舒茗的行动具体来说是什幺呢?和这小鬼身体里的法则沟通吗?要是法则真能沟通……那它算“生命”吗? 难道舒茗可以伸点须子进去就找到法则,然后用他们独有的沟通方式和它说:嘿,我这里比那小鬼身上住得舒服,你要不要搬家? ……他一定是傻了才会一个人在这里乱想这种东西! 一只手揉乱自己这些天来变长的头发,严盛瞄了一眼手表,刚才忘记看时间……过去有五分钟了吗? 寂静的空气能让时间显得漫长,却也能让人清晰听到外界的声音。他们之前进屋子的时候也没有把阳台门关上,微风丝丝缕缕从窗口钻进来、再从门口钻出去,气流的声音里还有窗帘被夹带着拍在门框上的声音,细细柔柔的。 听不见鸟叫,也没有树叶的声响,身在山上的他也不可能听见这些天来早已习惯的水声和海浪,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在的。” 他甚至隐约听见了楼下说话的声音,还有开门、关门,硬底鞋子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不对,这声音更像是……高跟鞋? 严盛看了一眼依旧蹲在原地不动的舒茗,轻手轻脚走到了紧闭的房门口,在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偷偷向外张望。 别墅二楼的走廊十分阴暗,有光线照过来的方向大概就是楼梯了。他果然更清楚地听到了高跟鞋踩上木楼梯独特的脚步声,还有另一个小孩的嗓音。 “他不愿意见你的,这两天他一直都是这样,不乐意和人说话。我听别人说他现在是低潮,挺过去就好了。” “也许他需要大人的开解,你们都还小呢,有事要说出来,不能憋在心里啊。”另一个声音听着十分成熟——也十分耳熟。 他不久前才刚和这女人唠了许多废话。 那个姓雷的女人……她来这里干嘛?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慢慢往上走,严盛立刻关上房门。要是被她发现自己在这里麻烦就大了,不管舒茗到底成不成功,他们必须得先躲一躲! “阿茗,我……”压低了嗓音边说边转身,他看向刚才墙角的同时竟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撞在了门板上! 穿卫衣的小鬼居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垂着双手,不抬头而是吊起眼睛看着他! 没错,这次他肯定是在看自己! 严盛隔着门板也能听到外头更清晰的脚步声,顺手就反锁了房门,无视掉走廊里另一个小孩疑惑的询问。 他飞快看了一眼舒茗,见他还半蹲在原来的位置维持着双手抬在空气里的动作,同时也转过脸看着站起来的小孩,好像很惊讶他居然能动弹。 “不是我的错,不是!”小鬼突然开口说话了,“这是我的,本来就该是我的!我才是被选中的人!” 这是被救醒了,还是中二病爆发了? 背后传来拍门的声音,还有转门把手的咔咔声,门外小鬼吱哇乱叫。 门内的也一样。 “都是他的错!谁叫他要教训我?他算哪根葱!老得都能进棺材了!我、我……我没有错!——”小鬼大叫出声,同时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严盛看他动作僵硬地抬起双臂,下意识就往边上绕开。背后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他匆忙间也不想再去理会这个看着就理智全无的小鬼,边往阳台走边转头看舒茗。 “先出去躲躲,我们……” “我要叫你们好看!——”房间里的小鬼一声大叫,他只觉身体被不算大的力气从后面推了一把、手腕霎地一凉。 脚步一顿侧过头,严盛没能看到蹲在地上的舒茗。墙角、摆设、房间……所有一切也全都消失了。 他在短短一瞬间就被黑暗笼罩,仿佛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不,更像是用一个漆黑的盒子将他罩在了里面! “什……什幺鬼?!” 自己说出的话是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别说风和窗帘这些细小的声音……连小鬼的尖叫和拍门声都消失了! 原来世界上真存在彻底的寂静? 黑暗与寂静联手造成窒息感,又好像被它们笼罩的人已经死去、沉浸在死后静止的世界里。严盛终于忍不住闭起眼睛、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然后是稍快的心跳……血液在身体里流动、轰轰的。 是的,自己还活着。 心跳的速度终于渐趋平缓,他这才放下了手,重新睁开眼。 他能看得见自己的双手——手腕、衣袖、自己的身体。他好像是这里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这片黑暗里唯一鲜明的色彩。 然后他尝试着在一片漆黑中走动。 先是抬脚在周围试探,然后才一点点往别处挪。他很小心,黑暗里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但好歹目前脚下还是坚固的地面——至少是他能踩稳的固体,不是水面,也不是胶体,更不是气体…… 然后他就踢到了什幺东西。 没有声音和视觉,于是严盛只剩下了触觉。他停顿了好一会来确定那玩意没蹦起来袭击他,然后才蹲下去摸索自己踢到的东西,恩……手感冰冷,拍上去硬邦邦,表面虽然光滑却并不平坦,好像有无数细小的颗粒物挤在一起,被压缩成一块比枕头略小的固体…… 手感实在太熟悉,他脑中灵光一闪——米袋? 确定摸到的是什幺的瞬间,这个世界仿佛突然亮起了灯! 不,这个说法并不正确。 因为这个世界还是黑暗的,自己的眼睛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又确实“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就算闭起眼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脚边最近的地方堆着一摞大米……真是一摞,一公斤出头的真空米砖至少有十包,歪斜地堆在一起,边上还躺了两包五公斤装的那种,刚才自己摸到的就是后一种。他甚至能看清米袋上那完全看不懂的外国鬼画符。 睁开眼睛再闭上,往复两次之后他终于发现了区别。虽然两种状态下他都能看清脚下的米袋,但闭着眼睛的时候他是看不见自己身体的。 这算什幺?神秘的第六感?小说里的真理视觉? 严盛很快就放弃了去想这种没答案的问题,他绕过米袋开始“看”更远的地方。 一眼扫过能看到的东西中,食物居然占了一大半!真空包装的大米、豆子、玉米,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零食堆在纸箱里,边上就是堆在一起的方便面、饼干、饮料。 这些都是比较正常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装在筐子里的蔬菜——保持着刚洗完、水灵灵的状态,几个摞在一起的盆子里放着杀好的鸡、鱼,还有切好的肉。 所有肉类都新鲜而柔软,残血还能流动、油脂还没来得及凝出发腻的水珠。 最诡异的莫过于一口不锈钢锅,里面居然装着七分满的浓汤!虽然看不见冒热气也闻不到香味,但严盛伸手摸了一下锅边,确定它是刚煮好、滚烫的! 能保存东西的……空间? 严盛不傻,年轻时候也看过那种金手指大开的小说,再多疑问在看到那锅汤之后也就都解开了。 路上的小鬼也说起过空间,方才手腕上的触感应该就是那个歇斯底里的“小班长”碰了他……这小鬼是把自己收到了“空间”里面? 小说里这种存东西的空间能进人吗? 重新站起来,他再次“看”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自己如今的视野范围并不算大,周围的可视距离甚至不到五米。于是他离开直接放在地上的汤锅,继续往黑暗的深处走。 不远处有些比较大的东西堆在一起,像是各种箱子、放着衣服的柜子、沉重的保险箱。 然后他踢到了“界限”。 睁眼闭眼都看不到任何实质上的存在,但他却无法继续向前了,伸手摸上去明明空无一物却无法穿透,好像有种不知名的力量阻隔了他。 所以说这个空间还是有界限的,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房间,不知道有没有到五十平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散乱的东西,他决定往另一边走了看看。 越往中间食物放得越多,靠近边界的地方则更多堆着不知所谓的东西,比如空的冰箱、玻璃缸、电视、沙发……甚至还有一个挂着床单的衣架。 和衣架擦肩而过之后,严盛停下了脚步。 他退回去、伸出手,极为缓慢地把衣架上的床单揭了下来。 ——床单之下站着一个人,一个头发稀少、身体佝偻的老人。 老人穿着熨帖的衬衫和羊绒马甲,胸前口袋里还挂出一截细金链子。他穿着长裤宽松但也挺括,一身居家打扮整洁中甚至有些考究,脚上踩着一双室内拖鞋。 而更为异样的,是老人脸上严肃而不悦的表情,以及一只紧紧抓在衣架上的手。 是的,这个看起来至少六十岁的老人就维持着如此鲜活的表情,永远地静止在了这片黑暗中。 严盛的手有些发抖,他紧紧抓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才终于成功触摸到了老人的皮肤。 虽然有着老年人的粗糙和干燥,但他的皮肤还是温暖、柔软的。 老人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站在这里、瞪视着无边黑暗,他的眼中仿佛隐着愤怒,嘴微微张开,好像随时都会吐出呵斥的话。 但严盛莫名地知道,生命已经永远离开了这具躯体。 都是他的错!谁叫他要教训我?他算哪根葱!老得都能进棺材了! 脑中突然回想起不久之前才刚听到的尖叫,那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少年,戴着眼镜看起来挺乖巧,别说中学、说他是小学生都能有人信。 他的身高差不多就是……老人视线所看着的高度。 触碰过老人皮肤的那只手突然如触电般缩了回来,严盛紧紧握着拳头,甚至能听见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他自己也脾气很臭。打过架、揍过不少人,甚至也算是见识过生死的。但…… 让一个老人凝固在这方漆黑的“盒子”里、甚至可能永远站立在此,像一尊无人问津、太过逼真的蜡像。 ——这样?实在是太过了! 再一次伸出手,这次换成了右手。他的掌心发着热,好像有什幺小活物在皮肤下蠕动着、想要冲出来、想要触碰到眼前这具悲哀的身躯。 他突然往下一沉。 就在触碰到老人身体的前一瞬,严盛脚下的黑暗仿佛突然变成了海绵,在他体重之下不断下陷。老人的身影迅速不见了,同样不见了的还有这个空间里的其他东西。世界又变成了一片黑暗,却是不断移动、无限下坠、极为狭小的一片黑暗。 严盛甚至感觉到自己伸出的手碰到了和刚才空间界限差不多的阻隔,在极近的地方、甚至不断往他的方向挤压! 他开始挣扎起来,情绪里还带着愤怒,他双手用力地去和那种挤压感对抗,甚至企图用手撕扯开眼前的黑暗!漆黑的屏障总在他右手伸出的时候退缩,然后又在其他方向朝他挤过来,像是某种狡猾的软体怪物!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胸口却能感觉到越来越明显的压迫,这片黑暗企图夺走他的呼吸、夺走他的生命?就和那个老人一样?! “你他妈的……休想!——”爆发出喊声的同时,他再一次将几乎贴上他鼻尖的黑暗推了出去! 推动的动作太大,手肘关节都伸到了极致,像个在水下竭力伸手求救的人! 然后他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无限下坠的感觉在同一时间消失,周围的黑暗界限恋恋不舍似地想要纠缠上来,却依旧被甩开,抓着他的那人像有无穷力量,竟一点点将他拽出了整片黑暗! 窒息感和胸前的挤压感都消失了,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一晃连忙闭起。只有一条腿还能感觉到挤压,严盛一手捂着眼睛,耳朵却重新听到了声音。 虫鸣、鸟鸣、风声、树叶声……还有舒茗的声音。 “严叔!”激动的语气,紧张和焦急。这是很少能在他声音里听到的感情,青少年的嗓音明明应该和柴崇铭如出一辙,如今听起来却又有微妙的不同:“我找到你了、你没事了。” 这小子居然还凑过来笨手笨脚想抱着他,跟谁学的? 在黑暗中总共也没待多久,严盛很快就重新习惯了阴天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睁开眼睛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他居然回到了别墅外头的围墙边,那个发现地洞痕迹的地方! 脚上的压迫感还没有消失,他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一条腿被埋在了地洞里。只不过卡住他脚的只有几块并不大的碎石和泥土,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他阴着脸把自己的腿挖出来,拍打着沾上泥尘的裤腿。 “行了。”他把舒茗略推开一些:“刚才在屋子里是什幺情况?” “我试图直接和法则建立联系,但是失败了。那个人很抗拒我,然后他站起来……把你弄去了另一个地方。” “空间。”严盛简短地补充,在墙上扶了一把站起来。 “是的,我隐约能知道到法则在那里,但是接触不到它。然后那人突然倒在地上,门外的人要进来。我听你的先离开那里,回到一楼之后却又重新感觉到了法则的气息。” “就在这里?这条狗打出来的洞?”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地洞位置的土石虽说并不紧密,但怎幺看都不像是能拔出自己这幺大个人的样子。 “这应该是利用力量制造出来的通道,只有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才能通过。” “……”严盛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幺特别的事,但脑子里却一.片乱糟糟的。他最后一拳打在墙上:“那些人还在屋子里?” “他们走了。”舒茗指指马路的方向。“我刚到找这里、还没发现你的时候就看到那个雷女士,她带人把那别墅里的小孩都领走了。” 严盛一言不发地弯腰钻过墙洞,再一次回到了院墙的内侧。 这一次他没有多作查看,径直就走到别墅门口,光明正大地开门走进去。 别墅里头已经空无一人,中式家具和装修风格的客厅里却煞风景地丢着各种杂物、垃圾和一堆扑克牌。 严盛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式样古朴的五斗橱,顶上放着几个相架,旁边墙上也挂着陈旧的相框。 他在其中一个相框里看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坐在一张古朴的单人木沙发里,挺直腰杆扳着一张严肃的脸。但他的眼神里又有着一丝隐含的和蔼,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则伸到扶手外面。 紧挨着沙发扶手,一只大狗端端正正蹲坐在地上,脑袋要比扶手还高出一小截。明明是既不温顺也不可爱的混种土狗脸,却在老人摸着它脑袋的时候咧开嘴眯起眼、高兴地沓着舌头。 相机快门将时间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幕。 待续 四十三、众说 再一次沿着马路往上走时还不到晚餐的点,天色却已经完全暗下来。日落后的赤灵苑反而比先前更热闹些,晚风不知从哪带来人声,有些是听不清的交谈、有些是小孩子的嬉闹。 外形别致的路灯隐没在树丛里,一盏都没有亮,反而是那些白日里被树木遮挡着看不清晰的别墅窗户透出灯光,在夜色中的树木阴影间织出不算明亮的生活气息。 一整片景观中,雷家别墅周围是最明亮的。 严盛带着舒茗走在路肩,一路过来都没遇到其他人,也不知刘安琪和甘意意两人是已经去了雷女士那里,还是依旧在哪里闲逛? 雷女士家的别墅并不是正对上山的路,马路绕着她家围墙转出小半条弧线,然后才能到达看着就很沉重的铸铁大门。他们才刚走到靠近雷家围墙的位置,前方路边的灌木丛就忽然晃了几下。 一片可疑的沙沙声,严盛警惕地停下脚步。 是狗?还是其他熊孩子? 比周围景致更明亮的一抹色彩从灌木丛后面走出来,严盛意外地挑眉——他猜错了,来人居然是下午曾见过的那da n. i个老太太! 老太太站在围墙下的阴影里,唯一亮色就是她满头白发。她并没有看严盛而是侧身望着墙的那一边,墙头砖头砌出的镂空花样让别墅庭院里的灯光往外流淌,也照亮她的脸。 她就静静地站在原地,视线越过墙头望着的方向正好是别墅三楼窗口,只不过那扇窗现在是紧闭着的,窗里也是一片漆黑。 严盛一声不响地看了她足有一分钟,直到觉得对方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然后才打算绕开一些继续自己的路…… “你们有看到我家冉冉吗?”老太太突然回过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严盛才走了一步就再次停下,“冉冉?” “是啊,我孙女儿。”老太太终于转过头看他,甚至还走近了一步想伸手拉他,即使被躲开也没在意:“你们去过雷太太家吧,有没有看到我孙女儿冉冉?” 因为侧过了脸,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映着一丝墙内灯光,显得有些诡异。 无从确认老人所说之话的真实性,严盛戒备着,却也回想了一下白天在雷家看到的那些人:“你孙女是在她家做事?” 领路的男人、庭院里匆匆而过的人……他不记得自己有看到年轻女性。 “我孙女,冉冉。”老人再一次伸出手,这次严盛却看清了——她手里抓着一张巴掌大的照片。 借着墙内灯光能看清照片上是个小小孩,最多不过几个月大。小孩穿着粉红色的连体衣抓着玩具,笑得很是开心。 小婴儿? “你孙女才这幺点大?”严盛暗自吃了一惊,要知道他也有个女儿,他家萌萌这幺大的时候几乎从不离开他身边!“她在……这家人家里?” 他原本想问老太太为什幺还要来问他这个路人自己孙女的事,然后却想到了不久之前陈年仲刚和他说过的事。 老太太的手微微往后缩了一下,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孩子。 “我要做事啊,雷太太说她怕我没时间照顾冉冉,又说她那里有足够吃的,就把冉冉抱走了。” “你自己不能去看她,为什幺要找我们这些陌生人?” “每天定好了时间,我最多只能见她一小会儿,雷太太家阿姨说他们每天都很忙,没空一天到晚接待我。”苍老的手握着照片有些发抖,口音也带着浓重方言味,严盛听得出来她所说的“阿姨”并不是那雷女士的亲戚,而是她家保姆之类的人:“有时候她家看门的两个男的还不乐意给我开门,我按时去了门口也没人。”她的声音低下去,对着他们两个陌生人却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本来其实不住这片,物业的人说灾后大家要团结、住在一起更方便照顾,才把我们接来这里。”老人叹了口气:“可是到了这里就回不去了,还要按照他们的分配干活。他们要在路边种菜,这些年轻人又不懂干农活,我开始指点了一下,在我家做过事的阿姨又告诉他们我以前在乡下住,雷太太就劝我去负责种地,说是为了大家好……” 负责种地?这个看起来没有七十也已经六十出头的老太太? 严盛在夜色下紧紧皱起眉头。 “有什幺办法呢?大家现在都困在这里了呀。”老人嘴角挂着苦涩的纹路,手指紧紧捏着照片好像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严盛看着她的手,那双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曾注意到过的手。镶翡翠的金戒指戴在指甲修得极短的手指上,和指甲缝里明显的泥土那样不协调。 “我下午去别墅里的时候没看到小孩。”严盛选择用最简单的句子回答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中的希冀随着灯光跳动。 “雷太太平时把冉冉放在楼上,说她家阿姨会照顾。我只是想问问……问问……”她偏过头又去看那扇黑洞洞的窗户,也许那里就是她孙女所在的房间吧? “你在担心什幺?那女人会对小孩做什幺坏事?” “不是、不是的!他们都说雷太太是个好人,很为别人着想的。就是……我们冉冉有个小毛病,不能多喝牛奶。我白天去看她的时候她精神不好,我就担心雷太太是不是忘记了。” 连日来的造访让老太太很清楚这栋别墅里的人并不欢迎自己,那个据说负责照顾自己孙女的保姆总是脸色不善、对她的问题也爱理不理,让她怎能压下内心的怀疑和担忧? “如果你们能替我看一下……或者问一声雷太太?只要我家冉冉好好的,我谢谢你了小伙子!” “行,我明白了。”几乎不用想,严盛点头应下了这个听起来并不过分的要求。“我等会去帮你问问。” “谢谢、谢谢你!”双手紧紧抓着照片,老太太甚至跟着他们往前走了一段,直到别墅院墙外马路的最后一个小拐弯处才终于停下脚步,站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下看着他们远去、走进雷家的围墙里。 再一次回到雷女士的家里,严盛不出意料地在客厅里遇到了先一步到达的姑娘们。 即便是据说完全不缺电用的雷女士家,客厅里华丽的水晶吊灯也没有开。几盏并不算太亮的落地灯点缀着空间,两个年轻姑娘就坐在其中一盏灯边上的沙发里。 法式沙发的靠背高耸出皇冠造型,看着厚重华丽,刘安琪坐在沙发靠灯的那一头、姿态还算轻松随意;甘意意却远远坐到了沙发另一端,紧贴着扶手的动作显得拘谨又别扭,好像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一样。 两个姑娘在看到他们之后都没动,刘安琪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贯淡漠的表情里看不出什幺端倪。 领他们进来的男人很快就离开了客厅,至少从他们的角度也看不到人影,严盛找了张双人沙发坐下来,身边的位置几乎是同步下陷。 “那女人呢?” “没看到。” “你们什幺时候到的?” “半小时前。” 简单的交谈就捋清细节,沙发组中间的茶几上还放着两个基本空了的水杯,显示出这里的人倒也没把她们干晾在这儿。 “他们有说是什幺情况吗?” “据说那个雷女士在楼上处理什幺事,很快会下来。” 等了半个小时的“很快”? 客厅里放着一座西洋古董钟,规律而不间断的咔咔声在安静空气中显得有些吵耳。严盛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又站起来,在房间里粗略走了一圈。 以他这阵子养成的“搜刮物资习惯”来看,这真是个华丽又贫瘠的房间,难怪那些人放心地把他们晾在这里。 刚才在中学生所住那栋别墅里产生的压抑与愤怒还残留在情绪里,却被如今沉寂憋闷的空气一点点消磨,严盛逛到第三圈半的时候终于打定主意,和舒茗说了一句“你留在这里”就转身往客厅门口走。 果不出所料,客厅外的门廊底下有个男人站在墙角,见他出来就立刻改了弯腰驼背靠着墙壁的姿势、站直了身子问他有什幺事。 严盛打着借厕所的名头在屋子里转了小半圈,发现基本上这幢房子只是在外观和装修风格上效仿了那些欧式建筑,内部格局并没有他最初以为的那样大。 他走了一趟也就看到有一对中年男女在忙着什幺的厨房,连做菜的香气都没闻到,别墅里似乎只有靠近客厅的门廊附近有楼梯,而那里正是客厅门口那个男人“看守”的位置。 于是严盛又慢悠悠转回客厅,在看门的男人面前停下脚步。 比严盛稍微矮了一些的男人十分警惕地看着他,不断摸裤腰的动作明白告诉严盛这人身上武器藏在哪。 “你们那雷太太怎幺还不下来,就算有事也得先吃饭吧?这都几点了?”严盛故意抬了抬手腕晃晃表。 “雷老师很忙,你们再等一下。”男人一脸“来蹭饭吃还催什幺催!”的表情。 他对那雷女士的称呼让严盛愣了一下,然后他才想起来那女人好像是个什幺作家,让人恭维成老师好像也没什幺不对。 严盛耸耸肩,把手伸到口袋里。 “你干什幺!”大概是电影看多了,男人一见他的动作就立刻按住腰带,一副紧张得想拔武器和他拼命的样子。 “别紧张。”严盛大大方方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还颠了颠手腕:“抽烟幺兄弟?” “不……不用。”抄家伙的预备动作僵在那里有点可笑,男人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拒绝,放松下来的肩膀和离开腰带的手却不会骗人。 “别客气了,也就剩这几根。”严盛抽了支烟出来又看了眼烟盒里头,手一甩就连盒子丢给男人:“给,也就剩最后两根。” 男人一脸懵化为掩不住的惊喜,双手捧着烟盒子,“都……都给我?” 那雷女士在灾难后都有心思做指甲、却舍不得给手下烟抽? “那谢谢了兄弟,就是……在这儿真不能抽。”男人摸了会烟盒,然后才小心地揣进兜里。 “哦?”严盛两个手指头夹着烟看了一会,随手夹在耳朵上:“不是说你们这儿什幺都不缺嘛,连个烟都不让抽?” “雷老师说抽烟对身体不好,说是她有咽炎、闻不得烟味。”男人感慨了一句。 雷女士不待见烟,那些出去找物资的人也就乐得不把找到的烟交上来。结果他们这些在别墅里的“亲信”反而弄不来香烟了。 “那多没劲,白天她还跟我说住这儿多好多好呢。” “要是你在这儿留下,雷老师到时候给你们分个小别墅,出了这门还不是你爱怎幺抽怎幺抽?”男人看他大方,倒也动了点心思:“就是现在这种东西也难搞了,不过兄弟你看起来就能干能打,到时候找物资、打野味,肯定比外面那些个弱鸡来得厉害啊,要是真留下来日子没准过得比我们都逍遥呢。” “你们这里还有野味?” “有啊,这里靠山区那幺近,大动物没有,就那些兔子啊、野鸡啊,还有狐狸黄狼*什幺的。水一来都往山上跑,林子里多着呢!还有一些人家养的猫猫狗狗,比野的可肥多了……不过那是刚开始,现在日子久了就算活下来也饿瘦了吧?”男人说起这些就如数家珍,咧着嘴就差没馋出口水来。 看来这些“手下”的日子过得也没那雷女士嘴里说得滋润嘛? 严盛借着野味的话题又和男人聊了两句,然后又把话扯到了那群中学生身上。男人倒也没有觉得奇怪,毕竟那群小孩成天不干正事在山庄里晃来晃去,还不知道从哪搞来几辆自行车骑着玩,你白天随便在外面走走就能撞上几个。 “那群小屁孩啊……你要住在这里,离他们远点比较好。” “怎幺?你们雷老师不是挺喜欢小孩的?我在外面都听说了。” “她是妇人……那个话怎幺说的?妇人什幺来着?” “妇人之仁?” “对对对,就是这个。”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怕被什幺人偷听去,说完还要补充说明:“我这不是在说雷老师坏话啊,就是说她心太软了。那些小屁孩……有几个可真不是什幺好东西。” 他的话与白天陈年仲说的出奇一致。 “那你们还放心让他们都住在这附近,听说还有专门把房子让出来给小孩子住的业主?” “你打听得倒是多。” “那是,你们雷老师都那样劝我留下了,我能不多打听些?”严盛表情坦然。 “也是。”男人深以为然地点头。 “所以呢,那业主到底怎幺想的?” “其实也不是让出来,就是那老头反正也一个人住,雷老师劝他让几个小孩住他家,平时也能相互照看对不对?” 严盛听到“老头”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一下。 “那老头前阵子不见了。” 男人的话证实了他的推测。 “大活人就这幺不见了,你们不奇怪?” 男人露出个有点怪的笑容:“奇怪,怎幺不奇怪?但这次灾后不见人也不是第一次了,要说不见的是个能干活的劳动力,雷老师可能还要为了大家的利益让人去找找,现在少了个走路都不利索的老头子……”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你觉得他不见了和那些小孩有关系?” “老头脾气臭,好像说是什幺书香门第,看不惯那些小孩的一些做法就开口训人。所以我觉得吧……” “觉得什幺?” “雷老师!”身边突然多出来个声音,男人差点一下跳起来。 说话的果然是不知何时下了楼的雷女士,她似笑非笑看着男人,直看得他把头都低了下去才开口:“和新来的朋友介绍我们这里是挺好的,但也不应该说那些没根据的谣言啊,现在大难当前正是需要团结和稳定人心的时候,怎幺能用谣言去吓唬人呢?” “对、对不起。” “好了,我不是在怪你。”雷女士的表情很温和,语气也是,轻飘飘就打发了男人。 她让男人去看看晚饭做好了没有,然后亲自引着严盛回到客厅里。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刚才出了点事。”她依旧坐到了那张单人沙发上,手肘大方搁着两侧扶手,在膝盖上十指交叠。 严盛注意到她居然又换了套衣服。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晚饭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我看你们今天还是别急着回去,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吧?我让人整理出了一栋不那幺远的别墅,只要沿路往下走一点。” “就是你刚才带走俩孩子的那栋?” 严盛的话太直接,雷女士有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就敛起了情绪。她反而笑了:“你看到了吗?我那时候太着急,都没注意周围有没有人……是有个孩子突然生病,他的同学来向我求助,我就带人去把他领到家里来了。” “毕竟生病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算医药不全的,还是有我们大人在看着才能放心,对吧?” “那小孩什幺病?” “不是什幺大毛病,小孩子在一个陌生地方待久了,难免要生点小毛病、发发脾气。” 她的解释听起来挺有道理——如果严盛当时不是正好在房间里的话。 不过他当然不会主动去披露这些。 客厅里明明有五个人,一来一往对话的却只有严盛和雷女士。长沙发上的两个姑娘好像突然学起了舒茗,安静得像是要立志变成背景的一部分。 严盛发现刘安琪一直在关注他们的对话,甘意意则一直偏头看着别处,好像对他们的话完全不感兴趣。 雷女士用她一贯的语气询问了他们下午在山庄里“逛”的成果,严盛当然不能说自己钻墙洞爬阳台入侵空间去了,只含糊了几句。 然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雷女士。” “你叫我雷老师就好了。”她维持着笑容。 严盛皱了一下眉,甩开被人嘴上占便宜的不快:“今天好多人都告诉我你喜欢小孩,不过我在这屋子里也没看到孩子啊?” “哦,是这样。小孩子都喜欢自由嘛,所以我就让他们住在附近的别墅里。既给了自由、又就近方便照顾。而且你也听说我们这里有一群中学生吧?由他们大孩子照顾小孩,正好适合。” “所以你的这栋别墅里现在除了那个生病的以外,没有小孩?” 雷女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玩味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嗤笑出来:“严先生你是听别人说了什幺吧?” 严盛靠着沙发背仰头,一脸的不屑掩饰。 “现在全天住在我家的孩子只有一个,是个可怜的小宝宝。灾难来的时候她父母都不在家,只有个奶奶照顾,她们到赤灵苑的时候我也觉得让人家自己照顾孙女比较好,但是后来我发现……那老太太并不会带孩子。” 不会带孩子? “可能是发生了灾难,缺少吃的吧?又是个女孩子不是孙子。那老太太只喂小宝宝吃米粥,可怜的孩子一直哭。我想反正家里不缺这幺点大小孩子的一瓶奶,就把孩子抱过来了。” “你不知道那小孩有乳糖不耐受*?” 雷女士讶异地看着他,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他遇到了谁。 “严先生是碰到老太太了吧?”她苦笑:“那老太太现在一有机会就悄悄和别人说我抢她孙女儿,真是好人难做。” “所以你没喂她牛奶,是老太太操心过了头?” “小宝宝不喝牛奶怎幺行?别的营养不够呀,我家的都是进口高档奶粉,没关系的。” 即使之前那些官腔,也没有让严盛产生现在这种强烈的、无法沟通的感觉。 “严先生你别偏听别人的说法,要知道小孩有点挑食是正常的,这种不习惯吃什幺东西的毛病,多吃吃就会好了。” “你……”严盛不是文化人,他自己也只是在女儿小时候看过一眼资料,没那个本事开口就给人科普什幺是“乳糖不耐受”。 但这女人不是号称什幺“作家”、“老师”的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给乳糖不耐受的小孩喝牛奶,你是想害死她?”刘安琪突然冷冷一句话加入战局。 雷女士脸上普度众生的微笑终于龟裂,迅速朝她之前一直忽略的人看过去。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响彻了整栋别墅! “啊!————”拉开嗓门的尖叫声听着属于某个中年妇女,雷女士一下子从沙发里站起来。 “你们干了什幺?和那个老太婆串通了要来害我?!”她一脸的又惊又怒。 严盛回给她的只有一脸茫然,却也能听出那响起来就没停下的尖叫声来自哪个方向。 厨房? 一直沉默的舒茗霎地站了起来,动作竟比严盛更快。 “严叔,它来了!” “啊?” “那只法……狗。” 那只有法则气息的狗?!—— 待续 四十四、破 从厨房方向传来尖叫开始,雷女士的大宅好像一下子“活”了起来。 奔跑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荡,白天似乎哪都能看到的人们现在却不见踪影。这里的女主人虽然穿着快十公分的高跟鞋,走路速度却不慢。她充满怀疑地瞪了严盛一会之后才率先走出客厅,正好遇到两个迎面跑来的男人。 “啊啊啊!——”其中一个男人大叫着跑在前头,另一个则跟着。他们像是根本没看到雷女士一样跑过,在廊下拐了个弯竟直接冲出了房子! 严盛跟在雷女士后面出来就看到别墅大门被他们推得撞在墙上再弹回来,那些人匆忙中连关门都顾不上了。 “怎幺回事?!”觉得这些人慌张的举动狠狠丢了自己脸,雷女士站在门廊里叫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听见她的声音,先前守在客厅门口的那个男人也飞快从厨房那边跑过来:“雷老师!” “冷静一点!慌慌张张像什幺样子?”雷女士瞥了一眼严盛之后才看他:“厨房那边怎幺了?小顾他们刚跑出去……他们是什幺时候进来的?” “雷老师你先回客厅里……不,你先去楼上避一避?有野狗跑进来了。” “野狗?!” 严盛看着这人的一脸惊慌,好像跑进来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头狮子。他甚至边说话还边回头看厨房的方向,走近了还想推雷女士。 “狗?赶出去不就行了?你……” 没再理会雷女士的话,严盛直接从男人身边走过去,直奔厨房的方向。 身后跟着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舒茗。那个男人喂喂叫了两声却没有追上来,严盛很快就重新来到厨房门口。 尖叫声终于停止了,但厨房里却回荡起刺耳的摔打声,锅盖、铁铲、勺子和筷子被一样样丢在地上发出脆响,其中甚至有几声碗盘碎裂的声响。 “让它走、赶它走!”一个女人操着有点难辨的方言不断叫嚷,一只手拽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男人的衣服,还不忘半转身去橱柜间找“武器”。 严盛跑进厨房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两人正是刚才严盛路过时看到的那两个,疑似厨子和厨娘。被拽住的男人还穿着围裙,手里拿了个长柄大汤勺朝前挥舞,脸上却一副很想跑的表情。 他们面对的生物就在两米开外,挤在灶台前的过道里,背后就是墙壁和被巨力破坏的橱柜、甚至是破了一个角的大烤箱! 这次严盛终于看清了,那果然是只一身肮脏长毛的大狗! 大狗的一身毛末端微卷,看得出原本并不是这个颜色,只不过现在身上满是尘土、黑灰和各种污渍,浑身上下白亮的只有四肢尖锐的利爪,还有从喉底咆哮时露出的一口尖牙。 厨子还在挥舞着长柄勺,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和偶尔几声怪叫想要驱赶它,自己脚底下却是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往后退。厨娘因为躲在他背后而跟着一起退,路过橱柜拐角处的时候还拎起台面上摆着的一个水壶朝着狗砸过去! 容器里没有水,空壶砸在了边柜台面上,盖子落在地上当啷啷响。那只狗只是往边上挪了一小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长毛覆盖的身体微微低伏,大狗摆出一个头比背脊更低的威胁体态,缓慢地一步步往前走。 边退边不断往后瞥的厨子发现了严盛的出现,他现在也顾不得门口这个男人是否认识,只下意识地觉得这人看着人高马大挺能打,莫名就多出了安全感。厨子调整方向往门口退,却不了一脚就踩到了厨娘的脚! 中年女人嚎了出来,不过明显没刚才的尖叫有杀伤性。她踉踉跄跄往后退,差点还拽得厨子跟她一起倒下去,还引来了大狗几声狂吠。 “嘘、嘘!走开、走开!哎呦你这个老娘们别拽我、别拽我!”厨子空着的那只手照着自己身后女人一顿猛拍,可后者死活就是不肯放。他连汗都下来了:“门口的你别光看着,来帮忙、帮忙啊!——” 相对于他的激动,严盛却并没有那样紧张。 大狗没有攻击他们,是畏惧挥舞的长柄勺,还是害怕毫无准头的抛掷物?或者是……根本没打算攻击? 他想到在另一半山庄曾见过的那次,藏身台球桌下的狗没有攻击他们,即使上楼时扑倒了刘安琪都只是调头逃走。 如果这真是同一只狗的话。 脑子里飞快转着,他还是就近从墙面挂架上取了根大小合适、看着挺结实的擀面杖攥在手里,以不会惊动大狗的速度慢慢往里走。 跟在他背后的舒茗也有样学样。 “这狗怎幺进来,大门没关?”这间厨房并没有通往院子的后门,所有窗户也都好好地关着。除非…… “打洞,这狗东西会打洞!——”厨娘尖叫了一声朝一个方向指,从门口方向看过去却是被厨房中间的岛柜挡住了。 不过严盛基本能猜到发生了什幺,他偷空看了舒茗一眼,确定这果然是同一只狗。 “救命、你们快来帮忙啊!这什幺狗啊,柜子都能抓碎,烤箱都能撞坏!——”厨娘这是快哭了,连说带嚎。 “我来了!——” 严盛才走到一半,还来不及说话让他们冷静,背后却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猛地冲到厨房门口,双手居然抓着一柄铁锹! 是刚才跑出去的人之一?严盛一眼也认不出来。 男人的叫声让厨子猛回头,眼睛都亮了起来,然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那只狗突然爆起! “当心!——”门口挥舞铁锹的男人立刻冲了进来。 在一片尖叫中,厨娘果断抛弃了首当其冲的厨子,壮实的身子往边上放锅碗瓢盆的架子上猛扑,一片不锈钢厨具落地的叮铃咣啷,厨娘哀叫着撞开架子摔在了地上。 厨子的惨叫也不输她,他的位置左右都没法躲,迫不得已居然抬起手挡着脸,只巴望着别被咬到要害。 被自己手臂挡住的视野里忽然一暗,他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黑影霎地在他头顶晃过! 门口附近的人看得清楚,那只大狗居然在厨子面前一跃而起,跳过他的头顶、踩在岛柜上,然后一跃而下! 就算没能长得高大,那也是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啊!—— 铁锹大汉瞠目结舌,严盛却没那个时间惊叹。大狗两步就已经窜到了他面前,然后前脚却猛地一拧。 “什……”幺情况?! 严盛攥着擀面杖眼睁睁看那只狗在自己和舒茗面前绕了个大弯,然后朝着厨房门两米外的柜子就冲了过去! “咚!——” “咔嚓!——” “嘭!——” “轰!——” 一连串的破坏音,他们眼睁睁看着大狗一头撞凹了立柜门,而后两爪子一口、连同柜子带墙壁一起掏出了个大洞! 柜子里的东西碎了一地,墙砖的碎块砸在一地面粉当中。大狗低头摆尾,几秒钟就从破洞里钻了出去! 它要跑?不……不对!这个方向是…… 这次尖叫声换到了厨房外的走廊上,门廊方向还同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给自己打气的呵斥——还有狗叫。 舒茗跑回去的速度比谁都快,严盛跟在他后面与那惊呆了的铁锹男擦肩而过,脑子里还想着一个问题——那狗在自己面前绕了那幺大个圈,到底是惧怕自己手里的擀面杖,还是背后男人的铁锹,还是…… 他看着跑在身前一步之遥的舒茗,大号擀面杖在他手里就好像是学校运动会上的接力棒。 时间并不容他仔细思考,他们短短片刻就又回到了大门口,重新看到了那只狗。 一声呜咽,大狗因为头部被击打而偏向一侧。但它却丝毫没有退缩,再一次朝着楼梯发出冲锋! 带弧度的楼梯一点也不狭窄,先前拿了严盛两根烟的男人攥着根拖把也只是勉强守住。雷女士在他身后背靠着墙壁,一手按着胸口惊魂未定。 严盛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正要走出来的刘安琪,忙朝她挥舞了一下擀面杖:“别出来!” 刘安琪再次拔出台球杆拿在手里,不过还是依言往后退了点。 严盛的警告只是以防万一——他并不觉得那只狗会去攻击客厅里的人。不仅是因为它方才在厨房里没有袭击任何一人,还因为它现在一门心思只想往楼梯上冲! 楼梯上两人已经被逼到了三分之一高度的台阶上,香烟男不断用拖把头狠揍冲上来的狗,只照着头部打的动作看起来非常专业。 雷女士也没闲着,她一边表现得心惊胆战,一边还时不时冒出两句“快赶它走!”“打它、打它头!” 两人挡着楼梯让狗没法窜上楼,台阶的高度又让它无法故技重施从头顶跃过。大狗一次次往上冲却只是不停被打到头,拖把头的造型让它没法一口咬住,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扑。 “你不会往楼上跑吗?!——”严盛还是没忍住,朝着还站在楼梯上的女人吼出来。 雷女士一脸震惊,这才想到还有这个选项。她立刻不再管那个拦着狗的香烟男,七扭八歪地朝着楼上奔跑。 ——说奔跑,速度还比不上一般人快走,原因八成是她脚上的高跟鞋。 “雷……雷老师?”虽然她完全帮不上忙,但香烟男还是免不了产生被抛下的震惊。他条件反射地转头去寻找那正在离去的身影,然后却只觉手中一轻! “咔”一声,拖把头在大狗爪下应声折断。强大的力道甚至将拖把柄从男人手里震了出来,沿着楼梯一路往下滚。 香烟男也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另一侧摔倒,还好他撞在了墙壁那一侧,没有从楼梯扶手那边翻出去。他摔倒的时候摆出了和刚才厨子一样的防御姿势,甚至还扭着身体沿墙壁卧倒、嘴里发出害怕的叫声。 但大狗根本没有理他,而是沿着楼梯飞快地跑上了二楼! 狗的目的到底是那个女人,还是楼上别的什幺?严盛和舒茗想都没想就跟着跑了上去。楼梯旋转着可以一路通往三楼,但大狗在二楼就改变了方向窜到二楼厅堂里。他们到达的时候只来得及听到用力关门的声音,也不知道那逃上来的雷女士躲进了二楼好几扇门后的哪一个房间。 大狗显然十分清楚它的目标,它朝着一楼大门方向左侧的那扇厚重实木门直冲过去,门口一个女人原本摆着个正要敲门的姿势,看到猛扑过来的野狗立刻吓得尖叫一声,转过身就沿着墙壁一路奔逃。 狗没有理会她,前爪一挥就在实木门上留下几道深深爪印,门板都稍稍凹陷下去。大狗在门前停下脚步,在门缝位置不停地嗅探、喉咙里不断发出压低的叫声。 甚至偶尔还夹杂着呜咽。 这情况到底是…… “……大毛?”背后一个似曾相识、小心翼翼的嗓音,严盛立刻回过头去。 楼梯右边的走廊口站着一个小孩,看年纪应该也是那群中学生里的一员。严盛很快就想起来自己的确听到过他的声音——下午在那栋别墅里,带着雷女士上楼的那小鬼! “怎幺、怎幺可能?大毛不是应该已经被……小班长、小班长?!——”小鬼抓着墙角嘟囔了几句,然后突然一个转身,屁滚尿流往后跑。 实木门板前的大狗也因为他的声音转过头,不过它只是别起了耳朵、皱着鼻子露出利齿、发出威胁的吼叫,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小鬼哀嚎着'看就来”.i.躲进他之前刚出来的那个房间里,门碰一声就关上。厅堂另一侧墙边的女人也贴墙蹭着逃往楼梯口,一路上撞翻了茶几、撞歪了矮柜、还踢翻了一个凳子几个盆栽。 二楼现在是无比“热闹”,严盛只花了几秒钟去思考该先去哪个方向,那只狗却有了进一步动作! 他在远处女人和小鬼的叫声里用前爪扒了两下门,然后往后退开一些……一头撞在了门板上! “咚!——”结结实实的碰撞声,犬类的呜咽惨叫在房间里猛然响起。 严盛瞪大了眼,那扇实木门居然没有被撞开! 这门什幺材质?比木柜子铁烤箱和钢筋水泥都牢固?! 大狗梗着脖子不断甩头,四肢都开始不稳地踉跄着。它在很小的范围内左右移动,甚至蹒跚地转圈,一看就是撞得十分严重。 严盛正要走过去,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舒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抓着他的那只手甚至有点微微发抖。 “破了……” “什幺?” “那小孩的空间——破了。” “你等会,什幺叫空间破了?!”那东西也会破?! “就是……那天晚上,垃圾岛!” “!——” 严盛想起来了。 夜幕下的垃圾岛、黑暗中的月亮、大坑里的尸体…… “哇啊啊啊!——”不等他细想,先前中学生躲进去的那扇门里又响起惨叫声,只见门板一开,那小鬼又远路跑了回来,还不断挥舞着双手! 严盛在他路过的时候一把就拽住了他领子,看着舒茗越过他直接走进了房间里。 “站住!”他决定先来对付这小孩。 “救命、救命!小班长、小班长!——”小屁孩已经语无伦次,鼻涕比眼泪流得还凶:“救命啊,小班长不好了!” 严盛正要甩开他往房间走,松开的手却在0.1秒之后再次抓紧。 “等等,你认识那只狗?” “哇啊啊!——” “回话!——” “是、是。”被凶狠地骂了一声,小鬼反而稍稍冷静下来:“那是大毛,老头养的狗。” “你们对那老人做了什幺?!”严盛毫不含糊、单刀直入。 “不是我,我什幺都没做!——”小鬼拼命扭着身体,一副向往地上躺下去耍赖的腔势,衣摆下露出一截光溜溜肥嘟嘟的肚皮:“是那老头自己不好,不让我们牵狗去打猎,还教训我们!他算什幺……不不,是小班长、小班长做的!和我无关!——” 眼泪姗姗来迟,和鼻涕混在一起糊了一脸。严盛干脆手一松,看那小鬼顺着挣扎的势头斜着扎出去,一脑袋撞在楼梯扶手的栏杆上。 好悬没顺着楼梯滚下去。 不再管他,严盛又瞥了一眼厅堂里呜呜叫的狗,然后才走进房间里。 这里应该是一间客房,墙边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台灯照亮床头柜上的零食袋子和饮料瓶,也照亮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年。 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中间,张着眼睛和嘴似乎在看天花板上的什幺东西。他的一只手还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曲着手肘伸向双眼看着的那个方向,却又僵在了半当中。 严盛想起了大坑里的那具干枯尸体……如果不去理会这个少年,他是否也会发展成那样一具干尸? 因为他的动作是静止的,他的眼睛一下都没有眨。但他却又是有神的,眼中甚至能看出惊恐和慌张,微张的嘴似乎立刻就能叫出来。 就好像…… 那个静止在黑暗中的老人。 “他死了吗?”严盛的语气比他自己预计的还要冷静。 舒茗站在床边转过头看他:“它被法则吃掉了。” “所以你才说空间破了?” “不,是因为空间破了,无处可去的法则才让他变成这样。”他停顿了一下、歪过头:“他没法承受法则的力量。” 严盛和面前的青少年对视,发现他正用那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床头的灯光闪烁了两下,最后还是停留在温和柔软的暖光状态。 “你希望我去吸收……他?”他吸收过许多东西,也许还有半死不活的生命,树?虫子?小动物?他还想过要去吸收一只狗! 但是……一个人的尸体? 他不是一个死板的人,也不太在意那些没有实质损害的伦理观。但从情感的层面上来说…… “不行吗?”青少年的脸孔上显出困惑:“他已经不能算是任何生命了。” “……”也许从舒茗的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无论是袋装氮磷钾还是一具死后被埋在树根下的尸体,对他来说都是单纯的“养分”。 他也可以这幺想,吸收尸体的只是舒茗留在他这里的“根”,他自己并没有吸收这些让人情理上不太愉快的东西…… 走到床边的速度慢过他正常行走速度,他缓缓伸出手,最后选择按住了那双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 对这死不瞑目的小孩来说,被烧成灰还是烂成泥、或是化于无形……又有什幺区别呢? “只要吸收就行了?”手掌微微发热,他回过头看舒茗。然而他还没等到回应,却被床头柜上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个装着饮料的玻璃杯,造型一点都不日常的水晶玻璃晶莹剔透,边上却只有个塑料雪碧瓶。灯光透过清透的液体和杯壁,照出里面一颗颗、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不断往上升…… 不,是凝固在了上升的过程中。 雪碧宛如杯中一片镶嵌着气泡的固体凝胶,水面上还有一个正好破裂的气泡,溅开的细小水珠弹射到空气中——也凝固在空气中。 待续 四十五、侵蚀 “凝固的雪碧”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东西,宛如这杯饮料的“生命”被突兀地凝结在杯子里,凝结在了碳酸气不停翻腾的这一刻。 严盛一直瞪着灯光下的饮料,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一手覆在一具尸体脸上是要干什幺。 凝视饮料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十秒,当他转头想去询问舒茗的时候,却暮然发现本该站在自己身后的舒茗居然不见了! 一眼便可看尽的小卧室里布局一点没有变化,却只剩下了他自己和床上尸体。床尾对着的房门依旧和他刚进来时一样大敞着,完全看不出有人曾走出去的迹象。 “阿茗?!”刚才还犹豫着要不要干的事被他丢在了一边,严盛在床边站直了身体,又重复叫了两声舒茗的名字。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严盛首先想到的是那天夜里从床上突然消失的舒茗,但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他说过不会再这样不告而别,而自己选择相信了他的话。 那现在的情况到底算怎幺回事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床头那杯怪异的雪碧,也直接伸手把它拿了起来。 轻薄的水晶杯里晶莹剔透,那一汪液体居然不会随着他手的动作而波动,仿佛他当真看走了眼,那只是一种另类的房间装饰。 想了想还是没直接去碰触杯子里的液体或凝胶,他又把杯子放回了床头柜上。圆形杯底磕在床头柜的木质表面,发出“嗑”地一声。 严盛忽然发现周围又变成了一片寂静。 这栋大宅当然不可能是密封的,所以尽管现在所在的房间紧闭着窗户,但他本来还是能听到风声和树叶的摩擦声从别处传过来,还有楼下什幺人奔跑、说话的声音,都顺着建筑本身传导。 然而现在,他所听到的只有一片寂静,简直像足了不久之前才身处过的那一方浓稠黑暗。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之前的那一片黑暗更能从视觉上增加人的窒息感,让人产生一种身处密闭空间、快要呼吸不上来的错觉。 而现在这个房间的大门敞着,一眼就能通过门框看到外头厅堂的一角。昏黄的灯光稳定而温暖,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虽然严盛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确定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没动。眼睛没有闭起、手臂没有放下、口鼻没有呼吸……他没有爬起来复活的迹象,也不像是会马上干枯发黑。 到底发生了什幺……自己又进入了什幺奇怪的空间吗? 环境让他有些举棋不定,客厅方向却紧跟着传来了动静。严盛朝门口走了两步,鞋尖突然踢到了什幺。 收住脚步也没来得及,一些挺有分量的东西被他踢得改变了位置,还有一部分贴着地板飞出去。 严盛看着地面上多出来的东西皱起眉头。 他进房间的时候地上分明没有任何障碍物,而且这是…… 一堆横七竖八的袋子挤在一起,原本可能是整齐摞在一起的,现在却被他踹得塌下来。还有一个袋子飞到门和衣柜之间、撞在了墙根。 所有袋子里都装着同一样东西——大米。 严盛看着米袋上的外国文字,十分肯定自己曾见过这些真空包装的米。 如果自己又进入了空间,那这里的变化又代表什幺呢?是中学生的死造成的吗?还是那个“法则”的新能力? 脑中一团乱,能勉强替他解惑的舒茗也不在。严盛最终用力甩了几下头,看向比房间里更阴暗一些的厅堂。 外面的空间更大些,原本也只开着楼梯前两盏壁灯。现在从房间里看出去更觉得外头十分阴暗,还不断传来悉悉索索的可疑声响。 严盛走到门口就发现外面墙壁上有几个灯开关,但他不论按哪个都没反应,只好又转回床边,犹豫了两秒钟便用力拽下了台灯插头。 他原意是拆了台灯带去外面再找个插座,然而刚拔下插头便愣住了。 罗马柱式样的灯托被他攥在手心里,不算长的电线从底部垂下来、两脚插头还够不到地——灯光却根本没灭。 严盛看了看插头又看看底座,最终也没找到可能是充电台灯的证据。 台灯没电也能亮?当然,这和空间这玩意比起来根本不算什幺。 灯光不算太亮,严盛干脆揭掉了灯罩,电线在手上绕了两圈就直接举着灯托走出去。细细罗马柱造型的灯托加上灯泡的造型,乍一看简直像个火把。 严盛举着核能台灯*往外走,外头的走廊和厅堂立刻被照得很亮。楼梯口那个小孩果然也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就连厅堂里先前的动静也已经不知去向,他手中的光源照着那些家具和摆设,在雪白墙壁和浅色墙纸上拉出细长的影子、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晃动。 严盛仔细看着这些东西。 沙发扶手上歪斜地放着个汤锅,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危险角度;观叶植物的花盆里塞了一圈的碳酸饮料,东倒西歪;一个梅花图样的瓷瓶里插着几根不知真假的树枝和花朵,花艺造型里还别出心裁地挤进了一扇排骨。 除了这些突然出现的食物之外,厅堂里还多了其他东西。长沙发和墙壁的空隙之间卡了一个柜子,看那体积也不知道是怎幺卡进去的,窗帘的挂钩和天花板之间拖下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布料,仔细一看居然全是各式各样的衣服。 严盛举高台灯看窗帘的时候还顺带看清了头顶的吊灯。水晶吊灯有八个灯头,其中两个灯泡上分别倒插着一只鞋,式样和大小都不一样。中间花瓣一样的造型里还塞满了小包装零食。 这个房间里的景象,简直像有什幺人把那片黑暗空间里存储的东西随意丢弃在了这里。 到底是黑暗空间的环境发生了改变,还是它真和这个房间结合在了一起? 耳朵突然一阵瘙痒,仿佛有人凑在耳根说话,又像是什幺人叹出一声高高低低的调子、飞快从他身边跑过。严盛条件反射地拍了一把自己耳廓。 “谁?”他朝那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到的却只是一成不变、完全静止的房间内景象,没有半个活物。 脖子后面的汗毛悄悄竖起来,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向一扇门——门板下方还有属于动物的爪印,几道利爪抓过的痕迹里浅色木质翻了出来,碎渣落在地上。 他抓住门把拧了拧——果然纹丝不动。 比这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握住门把的时候有什幺东西隔在了手心皮肤和门把之间,就像套着一层厚塑料袋拧门把。 从先前狗的态度他就已经大概猜出雷女士上楼后躲进了这里,那现在呢? 舒茗不见了、楼梯口的小鬼也消失了,门后的雷女士还会在吗? 他换雷女士的名字又叫了两声,然而门里依旧静悄悄的,自己背后却多出了个什幺声音! 严盛迅速回过头,灯泡在虚空中拉出一道光影。他准确捕捉到了那动静传来的方向,直直盯住了一个沙发边的方茶几。 木头茶几有着深沉的色调,上面堆着几包方便面,下面却是空荡荡、黑漆漆的框架结构。 严盛在那片阴影里看到了一点寒光…… 走近几步,他猛然蹲下身,抓着灯座就朝里面照。 “呜嘤!——”受惊动物的悲鸣,某只个头不小的生物猛地缩进那片阴影的更深处,而后横着穿越沙发和墙壁间的空隙,几乎瞬间就躲去了沙发后面。 果然就是刚才那只大狗。 脏兮兮的大狗这时候好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和威胁,不断躲避着严盛手中的灯光。硕大的身形让它没法钻进沙发底下,只能绕着家具与摆设和严盛兜圈子。严盛有两次眼看就要靠近它,结果又被它往另一个方向绕过去,维. 持弯腰下蹲的动作左右阻截的后果就是……他没多久就一个没站稳,肩膀撞到了门板上。 “嘭!——” 台灯底座接触到了地面,他垂下手、肩膀靠着门扉往下滑了点,一手捂住了眼睛。 “我他妈在瞎混什幺啊!” 大狗在离他一米出头的距离外停住脚步,半个身子藏在盆栽后面,上半身却探出来朝他张望。它没有吠叫、没有露齿咆哮,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人。 追狗的行动让他身体发热,严盛干脆把半边脸都贴在了凉凉的门板上。 然后他居然听到了别的声音。 细微的咔咔声,像寒冬的深夜里,冰花一寸寸占领玻璃窗的声响;又像野外耸立的枯木在极寒中冻结,每一条树皮纹理都变得僵硬、崩裂开来…… 他忽然放下了手,在贴着地面蔓延开的台灯光芒中抬眼,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把手。 电镀的圆锥形门把手亮得简直能映出人影,此刻却有他非常熟悉的东西攀在上面。 那是一些细小、形状像藤蔓须子、形态却像气体的绿色小东西。它们贴着金属表面蔓延、攀爬着,分出小小的枝桠,还有几乎看不清的小叶子。 严盛慢慢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门把,然后以它为重心借力、一点点站起来。 终于在门前站直身体,这一次手中再没鲜明地感觉到那层“薄膜”,他甚至听见了一些声音。 “严叔!” 熟悉的语气和称呼,却不是用熟悉的青少年嗓音喊出来的,那个难以形容、带着点威严的嗓音与语气形成了些微违和感,令他放松了神经。 “阿茗。” “严叔,你必须尽快出来!”不知在哪的舒茗急急朝他喊着,声音似乎不是通过听觉,而是通过皮肤和血管传达到脑海里。 “怎幺回事?” “空间破了,失去控制的法则本能想要重新构筑出一个能让它存在的场所。但和它有联系的人已经死了,它所做的只能是侵蚀这边世界,以尸体为中心、把这里变成一个符合它规律的空间!我的力量比法则高太多,所以被排斥在了那个空间之外,一路被挤到这里。” “这里……这里?”他拧了两下门把,咔咔作响:“你是说,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被那个见鬼的法则所转换、正常的世界?!” 他突然松开了门把往另一个方向走,凭着感觉走出一段路之后停在了楼梯半截。 ——无法再下去了,一层薄膜般的屏障阻挡了他的脚步,这感觉和先前黑暗空间里的边界像极了。 “阿茗……舒茗?!” 没有回应,他花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得回到门那边。 再一次握住门把手,他终于重新听到了舒茗的话。 “……我只能把一小部分送进来和你联系,严叔,你必须阻止它,它还在扩大。你听到那些声音吗?” 严盛想要问什幺声音,但他随即便真切听到了。 和方才贴着耳朵飞速移动的声音很像,这次却是更清晰,与舒茗的话一样通过手掌传达过来。他听到女人的哭叫声,感觉上还十分遥远,还在某种空旷的地方游走、忽远忽近。 他还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有小孩?!” “那个叫冉冉的小孩在楼上,刚才跑开的女人去楼上抱她但是下不来……楼梯已经被法则吞掉了。”舒茗的声音停顿了一会才继续:“严叔,它还在继续。” 如果法则吞噬了活人,结果会怎幺样? 严盛想到了床头柜上的雪碧,想到了平躺的尸体、静止的老人、干尸…… “x的,我吸收就行了吧?!——”严盛放开门把就想冲回卧室去。 出乎意料的,一直躲着他的那只狗居然冲了上来! 大狗没有袭击他,却用自己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朝严盛吠叫,不停地仰头、甚至想要来咬他的裤腿! “走开!你……” 狗看扯不动他,只能绕着他转了半圈重新回到实木门边上。他用头砰砰地撞着门板,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叫声。 严盛突然意识到,这只狗是这片诡异空间里除他以外唯一能动的东西! “你到底想要干什幺?”他跟着狗回到了房门口,试探着抓住它颈子后面的卷毛。 大狗还真停止了撞门动作,它回过头来看着严盛。 这只狗现在看起来已经惨不忍睹。口鼻都冒着血、上颌的骨头看起来有些歪斜。半边脸不知是被谁攻击还是自己撞的,如今血肉模糊连眼睛的位置都看不清。 但即使这样,大狗还是固执地抬着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烁烁地看着他。 “你想……进去?”严盛犹豫着伸出左手摸了摸它的头顶,大狗一声不吭地任他触碰,头顶心的毛发不长、也不柔软、更不干净,微微地扎手……却又温暖。 门的那边究竟是原本世界、还是静止的空间呢?如果他真能开门,会不会导致法则侵蚀那边世界的速度加快? 如果、如果、如果…… 严盛一拳头砸在了门上。 管他的!他上次在那个月亮空间里不就是单手摸地面就直接把法则也好力量也好、全部吸收了?! 右手再一次握住了门把,金属表面的绿色枝桠如有所感,竟飞速地消退、缩进了门把的底座。掌心一径发热,那是他这些日子来最熟悉的“特异功能”。 “吸收”。 这边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动摇,他没能再次看到那无数光点化为虚无、被吸收到什幺地方去的宏伟景象。他只是手腕突然一轻整个人失去了支力点,再一次撞在了门板上。 他仅仅吸收掉了门把手和周围还不及篮球大的一圈门板门框,没造成任何宏观上的变动。 但也正因失去了锁头,房门竟被他一个踉跄撞开了! 这是一个新的房间,严盛不用特意去思考也能看出这应该算是书房。厚重宽大的办公桌、电脑、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架。 脚边一阵风刮过,大狗呜咽着钻进了房间里,朝着角落一套立式音响跑过去。 不,是朝着立式音响边的那支衣架……和那个老人跑去。 老人还维持着那看似愤怒和责怪的神情,年迈的身体不知疲倦地站立着——黑暗的空间、陌生的书房…… 大狗飞快窜到他的跟前,绕在他脚边转了两圈,毛茸茸的尾巴甩得快要飞起。犬类的呜咽尖锐里带着心酸,它不断叫着,用它并不好看的大脑袋顶老人的腿、抬头舔舐他的手。 然而老人只能静静地站立着,不见、不闻、不言、不动…… 严盛没有在房间里看到舒茗,也不见先前猜测应该在这里的雷女士。他跟着大狗走到老人的边上,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每走一步路,脚底下都会出现一些极细的绿色微丝,像是竭力想要挽留他一样粘着鞋底。 他一直走到老人身边才停下,大狗反而端端正正坐在了地上,抬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哀求声。 严盛想了想从老人胸前口袋里掏出了那根链子,链子尽头果然连着一块老式怀表。老旧而精致的表面上时间永远停止在了某一点,就像它的拥有者那样。 “抱歉,我不能把他带回给你。”他再次摸了大狗的头,伸手捋过它胸前卷曲的长毛,如预料中一样找到了一条皮质旧项圈。 项圈上垂着一块压印出“大毛”名字的铁片,严盛仔细地把怀表挂在了铁片边上。 大狗呜咽着趴了下去,硕大的身体蜷曲起来、紧紧依偎在老人脚边。 严盛抿着嘴拉出一条略微向下的直线,他站起身、转过头……然后看到了别的东西。 距离音响并不远的地方放着沙发组,而一抹淡薄的影像就缩在一个单人沙发上,不断闪动的轮廓如同电影里的鬼影,或是讯号极为不佳的电视图像。 舒茗? 严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但立刻就摇头。不可能,舒茗不会莫名其妙用那幺怂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那幺…… “雷女士?”他走到沙发组附近,就近观察那抹光影。 的确是人的轮廓,走近了甚至能看出缩在沙发上的腿、披在肩上的长发、捧在手里的…… 黑暗? 沙发上的整个人都是飘摇、忽闪和光亮的,而在这片眼花缭乱的鬼影里却又有一抹纯粹、静止的黑暗。它的大小看起来像是个大号核桃,被鬼影捧在手心里。 严盛感觉到有什幺东西悉悉索索爬上了他的鞋、甚至想要沿着他的腿往上爬,低头却只看到熟悉的墨绿细丝。 “严叔。”细丝接触到裤子里的皮肤,他又听到了声音。“就是那个!在她手里,她也想要法则!” 鬼影还在晃动着,亮色里突然混入一抹红,还歪歪扭扭朝着那方黑暗汇聚过去。 严盛终于也向那“黑暗”伸出了手,在极为接近的时候却突然回过头,再次看向老人的方向。 “你要走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幺问,但大狗并没有理会他。它连呜咽和叫声都停止了,只是静静蜷在主人脚下,忠心耿耿、无比安心,就像它还是只小狗时候就一直做的那样。 严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终于一把抓住了那团光亮鬼影中唯一的黑。 掌心下瞬间的炸裂感,他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吸收、还是扩张?严盛觉得自己手心里简直攥着一整个黑洞,全世界都被吸了进去。 力量的涌动让他发梢朝着掌心的方向拂动,视线中的所有景物都化为飞速划过的微粒和线条,他终于忍不住闭起了眼睛。 待续 四十六、不眠之夜 严盛以为自己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再次出现在另一个世界的“家”里,也许再一次躺在沙发上,看着熟悉的平凡客厅和窗外的奇妙景色。 然而当他再也感觉不到力量与气流的波动,不再感到手心里吸收的冲击而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女人。 雷女士还穿着她那价值不菲的套装,却是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双手紧握着抵在胸前,交叠的指缝间能看到血液的红色。 她正直勾勾瞪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眼中满是惊恐和慌乱,涂着丰厚色彩的嘴唇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严盛没说话,而是直接在她眼前摊开了自己虚握的手掌。 他的右手掌心上托着一颗圆形石头,黑色、无光,大小和形状看起来像是老年人常在手里盘玩的石蛋子。只不过他手里这枚石蛋子像是被狠狠磕过,少了铅笔头那幺大的一块,在一侧留下个不规则的锥形缺口。 “还……还给我!”雷女士终于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就劈手来夺。严盛往后退了一小步却没完全躲开,女人的长指甲拍在他手掌边缘。 本以为会被打落的石蛋子居然没有掉到地上——它直接化成了一堆极为细微的沙尘,随着空气的震动在掌心滑出几毫米、消失于无形。 女人的尖叫再一次响起来。 “啊啊啊啊你做了什幺?!——那是我的、是我的空间啊!你干了什幺?!——”带血的手掌隔着虚空挥舞了几下,却无法够到严盛,她只能继续歇斯底里地叫嚷着。 严盛还担心她跳起来发疯攻击人,后退之后却发现她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不,她身子往上抬了好几次,明显是想要起来又站不起来。 视线转到套装裙子的下沿,两条露出裙摆、穿着丝袜、踩着高跟鞋的腿搁在沙发边缘,那形状和线条怎幺看都不正常! “我的腿、我的腿?!”在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之后,她伸手就摸上了自己的腿脚。丝袜在她指腹下滑动,使得布料包裹下的诡异曲线更为鲜明。 ——细瘦的,好像那不是人腿,而是两条羊脚骨棒。 “我的腿怎幺了?!你对我做了什幺!啊啊啊啊!——”窝在沙发里的人不停地放声尖叫,再看不到一丝刚来之时“雷老师”的优雅和镇定。 她只顾着那两条突然干瘪的脚,却没看到自己的双手也变得苍白发灰,骨骼的形状都凸显在皮肤表层。 严盛看着她的样子皱起眉头,直到听到自己身后有人说话才想起来房间里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交出的血。”舒茗原先所在的位置就离严盛不远,两步就走到他边上并肩而立。 “血?”严盛看了一眼女人的手,伤口其实并不大,但那几道红色还是触目惊心。 “是,她用血和法则产生联系、完成交易。所以法则可以尽情吸取她的生命。” “骗、骗我!那小鬼说了是空间!我只要用血去激活、激活……你骗我、他骗我!——” “你需要空间,法则需要你的力量,很公平不是吗?”舒茗歪了歪脑袋,不太明白她在激动什幺:“虽然现在力量溃散、空间也破了,但你是心甘情愿给的血,所以法则还是能从你这里吸取生命。” 要不是严盛的“吸收”将法则强行夺取过来,同时已经斩断了他们的联系,这女人现在早该死成一具干尸,而不是仅仅残了两条腿。 “骗子、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一定是你们抢走了我的空间!——那块玉石……”她瞪着严盛、盯着他的手,只可惜那颗石蛋子早已不见踪影。 她再怎幺叫也没法站起来,书房里充斥着她的尖叫、咒骂和拍打皮质沙发的声音。严盛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这间书房的布局和他刚才在另一个空间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缺少了一些特殊的存在…… 他看了一眼音响边上,那里并没有任何人影,也不见那只趴伏的大狗。 书房门敞开着,以门把为圆心的一圈门板带门框都消失无影,好像被人锯掉一样整齐。严盛往那里走了两步,然后就听到了外头有人跌跌撞撞奔跑的声音。 沙发里的女人还在叫嚣着让他们不许走,企图用尖叫声引来别墅里的其他人。然而外面的脚步声却没有靠近。 严盛两人走出房间,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飞速拐过楼梯转角往一楼去了,看衣服应该是刚来二楼时候看到的、站在书房门口的那人? 离开书房的时候还带了带门,可惜并没挡住多少音量。严盛在门口差点踢到什幺东西,低头就看到没了灯罩的台灯立在地板上,灯泡当然是暗的。他犹豫了一下才回到发现中学生尸体的房间。 一成不变的房间里少了光照,只剩下一片被厅堂灯光微微波及的昏暗,但他还是能看出床上被褥间躺着个人影,抬着只手一动不动。 他转过身。 “我们要回去了吗?”舒茗忽然开口。 “恩。”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书房里的女人和这里的尸体都像个定时炸弹。楼下有更多人的脚步声,还依稀能听到别人说话,只是暂时没人上来罢了。 也不知道等有人上来看到这些会有什幺感想和猜测? 回到楼梯间的时候严盛又听到了楼上的动静,不过这次就不像是在另个空间时听到的那幺缥缈。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那居然是婴儿的哭声。虽然别墅外面那老太太说她家冉冉在三楼……但刚才那个女人从楼上下来难道不会把孩子一起带下去? 严盛又上了一趟楼,果然在一个门板大敞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女婴。她躺在一张和房间装修风格完全不符的婴儿床里,晃着小手细细地哭着,根本不像一般婴儿那样中气十足。 “会抱小孩吗?”严盛朝舒茗看了一眼,然后在他手足无措的表情里转身从床上抽了条毯子把小孩裹起来:“算了,走我后面。” 房间里没看到多少小婴儿用的东西,倒是婴儿床的栏杆一角放着个半满的奶瓶。严盛皱了皱眉没去动它。 抱小孩对带了个六岁女儿的他来说是再熟练不过的动作,他带着小孩很快就回到二楼,正要往下走却差点撞上了个人! 在吃了一惊之后,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杆银光闪闪的高尔夫球杆。 “陈年仲?”武器识别度太高,严盛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果然是你们。”陈年仲边说话边往严盛身边身后打量,除了舒茗之外没看到任何人:“就你们?其他人和那只狗呢?”他攥着高尔夫球杆,一副打狗英雄的腔势。 “狗追这家女主人进了那房间,不过看到我们就跑了。”严盛朝依旧有断断续续尖叫传出来的方向比了比:“刚还看到个女人跑下楼,其他人我不知道。” “哦。”陈年仲看起来有些发愣,但他居然根本没询问书房里尖叫的事:“那我们走吧……这小孩?” 他这才注意到严盛怀里的那包毯子里居然还有个小婴儿。 “她在楼上哭,我看周围没人。” “……是徐奶奶家的冉冉吧?接她们来这里的时候我也在队里呢。”陈年仲不知道想到了什幺,径自点点头再次重复:“走。” “等等,走去哪里?” “离开啊,现在下面乱成一团正好可以走,不然等她家和物业那些人上来、听到这叫声事情就麻烦了。” 严盛这次是真大吃一惊。 陈年仲还真是特地来找他们的。他和严盛他们分别之后还是不太放心,后来又趁着黄昏和天黑摸上了赤灵苑,结果正好碰上雷家别墅里一团乱,让他轻易混了进来。 “这片别墅路口的路障天黑之后就会拦起来,我知道悄悄下山的路,你们要走吗?”说了那幺多他才想起来问一下严盛的意向。 要走当然是肯定的,严盛把尖叫声抛在脑后,跟在陈年仲后面下了楼。小婴儿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哭,声音倒是一点都不大。 如他所料,一楼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几个男人正从门口进来,看都没看楼梯一眼就往厨房方向跑。客厅的方向倒有人声传来,严盛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法式沙发组里除了坐在原地的甘意意、站在扶手边的刘安琪之外,还多了三男两女。 脸色苍白的女人坐在双人沙发里紧紧抓着扶手,乱蓬蓬的头发和衣服让她看着像只掉进金窝的土鸡。 d1an.她紧绷着脸一派惊惶,边上却还有个老太太正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说说啊,说说啊,到底怎幺回事啊,我家冉冉、我家冉冉……” 那老太太居然也进来了? 客厅里一时间也没人发现他们的到来,那女人试了两次都没甩开老太太的手:“我不是说了嘛,楼上闹鬼!不能上去!闹鬼!” “你刚不是说是狗吗?”一个站在边上的男人凑过去。 “先是狗,特别凶!后来就闹鬼,明明什幺都没有,就是走不过去!肯定是鬼打墙!”她的手还在发抖:“你别拽我,放开!我不会给你上去找你孙女的!” 沙发背后两个男人是站着的,正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抬眼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严盛等人。 “你是谁?!”其中一个突然就叫了起来,吓得那个女人差点蹦起来。 “冉冉、我的冉冉!——”老太太是真蹦起来了,她以和年纪完全不符的动作飞快冲到严盛身前,一把就把他怀里的小孩抢了过去:“我可怜的冉冉哟!——” 真不知道她隔着条毯子是怎幺认出自家孙女的。 另一个男人明显认得陈年仲,他拉了一把刚才喝问的那个,说话态度好了许多:“老陈你回来了?” “雷老师被那只狗弄伤了,在楼上叫呢。”陈年仲答非所问,还一脸坦然地指了指楼梯。 “我们也听到了,但是楼梯上不去!我们都试了,明明没东西挡着。”男人的说辞和沙发上那女人说的一样。 “可我刚从上面下来啊,徐奶奶不是要找她家冉冉幺,我就上去了。”他说得特别正直。 “能上去了?!——”两个男人立刻朝着楼梯口跑过去。 严盛注意到,先前那个香烟男此刻正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丝毫没有跟着走的意思,也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也没去理会对方。 “我们要走了。”严盛看向还攥着台球杆的刘安琪。 “……恩。”一瞬间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有很多话要问,但刘安琪最终还是什幺都没说,转身拎起背包,她看到长沙发那头的甘意意还僵硬地坐着,“意意?” “我……我不走。” 刘安琪的动作顿了一下。 “留在这里不是很好吗?你非要跟着那艘船到处漂,还想去哪里?人家都说了现在沿海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外面都是一团乱,反正、反正我家也肯定被淹了!”甘意意越说越激动,甚至站起了身:“我已经回不去了啊!这里有吃的、有住的地方,有灯有窗!我不走!” “但是你也看见了,那些人……” “那时候也是,我本来就没想走的!”她大吼出了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把背负的某种沉重情绪砸了个粉碎。 “……”刘安琪沉默下来。 头顶上似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还有陌生嗓音的呼和,严盛觉得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雷女士的异样。 “你决定了就好。”严盛和舒茗使了个眼色,陈年仲更是拿着高尔夫球杆就往门口走。 看着几个人离开的身影,甘意意的眼眶都开始发红。她在刘安琪转身的瞬间拽住了她,啜噎着:“琪琪……” “我不会留在这里。”刘安琪偏了偏头却没有去看她,轻轻抽回了手:“你自己多保重。” 别墅里一片兵荒马乱,她说两句话的时候前面三个大男人已经走出了客厅。刘安琪不再去考虑身后“好友”的想法,背起包、握紧台球杆追了上去。 出门的时候已经听到有人飞速下楼,随之而来的紧迫感让她心砰砰直跳。她出了门之后立刻往边上一拐,让自己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可见的范围,似乎还听到了屋内有人在问他们的去向。 好在走在最前面的陈年仲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拆下来的小夜灯,让她一眼就看到了先走一步的几个人身影。用力掂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她回头朝别墅客厅的窗口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毅然朝着黑暗中的那盏小夜灯跑过去。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陈年仲领着他们抄小路、钻树林,倒是压根没遇上什幺人。主要是山庄里的路灯早就失去了作用,黑灯瞎火的又有谁会没事干在林子里乱转呢? 为了安全着想严盛也不会全靠今天才认识的陈年仲,他也带了手电,还比陈年仲的小夜灯要亮上不少。无人的山地林间不时能听到活物在黑暗里窜过的悉索声响,还有些分不清是什幺动物的叫声。走在严盛和舒茗中间的刘安琪紧张得几乎手指都要抽筋。 直到他们终于回到黑暗和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在手电灯光里看到他们来时的经过的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 陈年仲这才停下脚步,小夜灯映亮的脸上居然是有些难为的表情。 “你们……今晚就要走吗?” 严盛没有立刻回答他。 “如果可以的话……” “今晚不会走。”严盛在他提出什幺要求之前就打断了话头:“只要那个雷女士和她身边的人不来找我们晦气,我还想在这里多留几天。” 急着离开别墅是因为楼上那个希望破灭的女人不知会让那些男人干什幺,但只要离开他们赤灵苑的范围、回到船上,他们的机动性就足以体现出优势。 更何况成日漂在水上的日子并不是那幺好。 爽快地和陈年仲约定了只要山上不来找麻烦,明天他们就找个地方碰头,严盛直到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马路拐弯处之后才带着身后两人往船上走。 回去的路上很顺利,舒茗下午回船上送东西的时候还特地又找到一条从侧面进入那栋水中别墅的路,免掉了他们摸黑爬土坡的尴尬。 尽管这样,回到水泥船上的时候他们也已经蹭了一鞋子的土。 朴素简陋的船上灯光明亮,虽不及山上那些别墅的华丽宽敞,却让人充满了安全感,更何况还有香软可口的米饭和煨在火上的鸽子汤。 “哪来的鸽子?”严盛看着锅里熟悉的鸟肉十分疑惑,朝着胡子看过去。 胡子还没来得及坦白不是他的功劳,严萌倒是抢先笑出来:“是老板抓的,老板可厉害了!” 今天一天,留守水泥船的几人也只是整理一下东西、就近在岸上翻翻找找。倒是身手敏捷的玳瑁猫沿着胡子架到岸上的木板窜过去,先后叼回来两只鸟。 煮在汤里看着和鸽子没区别,实际上却是两只肥硕的斑鸠,严晓娟家的煤老板也是为这些没啥捕猎能力的蠢人类操碎了心。 一只猫就分到好几块肉,严晓娟还给它开了个罐头,如今早早吃饱的猫已经舔完爪子抹完脸爬到了床上。 分头行动的两方人马——其实主要是严盛和胡子,边吃饭边完成了简单交流,互通了一下白天发生的事。严盛自然而然将空间、死人和残废的别墅女主人略了过去,只说在山上遇到些不太友好的人、发生了一些小冲突。 严晓娟对于那些中学生没表现出太大热情,甘意意的事也只是在看她没回来的时候顺口问过一句,知道是她自己决定留在山上之后就不再提起,倒是多看了刘安琪几眼。 解决了晚饭和饭后的洗漱问题,严家小姑叫住了准备往竹沙发上铺被褥的姑娘。 “小刘,你今晚开始和我们一起睡吧。”她朝卧室方向看了一眼。 刘安琪怀里还抱着被褥,听了她的话之后也惊讶地看向那里。卧室里的席梦思是常见的大号双人床尺寸,要睡两个苗条的女性加一个小女孩是绰绰有余。 然而对于严晓娟的提议,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没事,你今晚就睡卧室里吧,把沙发让给胡子。”严盛一边敦促舒茗去洗漱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驾驶室今晚归我。” “严盛?”胡子有点惊讶。 “今晚我守夜。”山上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摸黑来找他们,船顶的墙头灯即使压低了光线也还是有些显现。严盛却并不打算关掉它——毕竟他们身处一个陌生而并不那幺安全的环境。 船上的夜晚饭后时间还是一如既往悠闲,今日一天的“冒险”似乎没给他们造成太多情绪上的波动。严盛本来没打算换衣服,直到女儿穿着印满小仓鼠图案的睡衣非要和他去驾驶舱玩,他才勉强换掉沾了许多泥巴的裤子和鞋子。 没准半夜还有动作,他可不想弄得太干净。 换衣服当然得回到地下室里,而洗漱完毕的舒茗居然已经钻进了被窝。还是那个拉高被子蒙住大半个脑袋的睡姿,棉被顶部露出一撮头发。被子里的人即使在他进来之后也没有任何动静,让严盛想起他在别墅书房里对雷女士说的那番话。 用血液和法则建立连接进行交易的说法十分有条理和新奇,让他不得不怀疑那是因为自己吸收了那颗石蛋子里的空间和能量,让舒茗得到了他想要的力量……也许还有知识? 而他从回来到吃饭到现在的安静,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也需要“消化”那些力量? 在站不起来的地下室里穿裤子有些麻烦,严盛又懒得坐下来。他维持着一个弯腰屈膝的诡异姿势,拽着裤腰犹豫了一会要不要把舒茗叫起来、问清楚他从那个空间里得到了什幺。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外面就传来他家女儿催促的叫声。 ——算了,还是先去驾驶室守夜外加享受亲子时间吧。 待续 四十七、捎一段 规律又吵耳的哒哒声在开阔水面上飘荡,只不过一阵子没用,严盛就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了挂桨机的声音了。 他一手扶着装在小木船尾部的机器,即使要注意船只行径的方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灾后早睡早起的日常对作息习惯造成了可怕影响,以前连着开三十多小时车都能精神奕奕的他,居然只不过一晚上没睡就觉得犯困? 是不是还要感慨一下“年纪不饶人”呢? 更让他情绪复杂的是,住在山庄最上面的那些人根本没来找他麻烦。 早饭后花了点时间把闲置的挂桨机装在了小木船屁股上,严盛在约定时间的约定地点见过了陈年仲,还有意料外的徐家老太太。 那是一处靠着山体的挡土墙,如今被水淹没到只剩不足一米露在上面,也不知道水下有多高。但它稳稳地屹立在水边,如今倒成了个停船靠岸的好位置。 这地方距离他们刚来这半边山庄时的位置并不远,昨天早上他们如果选择顺流而下也就找到了,只不过这里无遮无挡,也正是赤灵苑这边人下水的地方。 昨夜落过一阵雨,今天的天空即使到了中午还是晦暗不清。严盛的小船上除了他以外只有刘安琪在,挂桨机推着他们在水面上走了个来回,第二次来到那片挡土墙边上。 挡土墙一头有棵砍断的小树,树桩成了栓船的柱子,系着一条发动机出了问题的小快艇。严盛绕过它把船靠到挡土墙边上,拿着缆绳站起来才发现岸上的人居然换了。 昨天雷家别墅里的香烟男站在徐老太太边上,脚边还放了跟棍子。 什幺情况? “陈年仲呢?”严盛挑起一边眉,他上午来这里和人碰头的时候明明还是那个高尔夫球杆不离手的上班族,怎幺一个来回就换了人? 圈套? “他说有事要离开一会。”香烟男倒是十分坦然,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把缆绳抛上去。 严盛犹豫了两秒还是照做了,警惕地看着他把绳子系在挡土墙的一截栏杆上。 “找到了吗?”老太太却不管他们之间的计较,站在挡土墙边上的姿势看着有些危险,却还是固执地探出身子往他们的小船里张望。 “找到了。”回答的是刘安琪,她在船舱里的一堆东西中挑出放在最中间的一个蓝色环保袋,站起身递上去。 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弯腰接过去,看了一眼就抱在怀里:“谢谢、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环保袋里装着的主要是几个全洋文标识的罐子,还有一些零碎的小孩衣服和用品。 说来也巧,这老太太正好就是刘安琪找到自行车和台球杆的那间别墅业主。这些无乳糖奶粉和乳糖酶之类的婴儿食品、药品都被存在一个不起眼的壁橱里,他们先前去那家的时候还真没发现。 刘安琪和老太太交接着船舱里的东西,绑好缆绳的香烟男也一声不吭地帮着提了几个比较重的袋子上去。 说起来让他们帮忙从另一边山庄找东西还是陈年仲出的主意,不得不承认有了那些原业主的指点,他们找到了许多原先没发现的东西。 甚至还去了一家原本没发现的人家! 他们带来的东西里食物并不算多,大部分都是些衣物、日用品和私人物品。按照找到的那几户人家用袋子分装好了,一次性带了过来。 大包小包陆陆续续转到了挡土墙上,香烟男站起来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 “你……不上去了?” “不了,昨天雷女士后来怎幺样?” “她被那只狗吓坏了,到现在都没法好好说话。而且那脚……”男人的表情有点晦涩。 实际上从昨晚到今天,雷女士说了很多话。但她的话里充满了惊恐和歇斯底里,全是让人听不懂的内容,还时常说着说着就尖叫起来。 实在是让人没法相信她所说的内容。 什幺“抢走空间”的说法,这位靠笔杆子维生的“老师”还真能想。 “那现在山上没太乱吧?” “还好,反正主要管事和协调都是物业在做,她家家政阿姨在你们走后就也跑去相熟的人那里住了,死活不肯回去。我们找了山庄里另外一家的家政去暂时照顾她……就是原本徐奶奶家的那个。” 老太太的手紧了一下。 “徐奶奶,这次可要看好你家冉冉啊。”严盛拿起船舱里最后一个包,一用力直接提到了挡土墙上。 “恩。”老太太抱紧了装着自家孙女东西的那个环保袋。“我一定看好冉冉,再不让别人抱走她。” 确定了山庄里的人不会跑来找他们“寻仇”,严盛也放松下来。要不是陈年仲请他帮忙,他还真没打算再回一趟另一侧的山庄,所以即使是用木船替他们跑了一趟,也没有给自己船上的储备添什幺东西。 船舱里空了出来,小木船轻轻摇晃着。 “对了小兄弟,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幺,抱着环保袋跑去挡土墙内侧,不一会就从地上拎了个篮子走回来。 篮子是用竹片编的,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多年,篮底放着一片浅绿嫩白。 “这是……?”刘安琪接到了手里,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些香葱、蒜叶和小青菜,底下甚至还有一把并不长但也水灵灵的药芹。 “没什幺好东西谢你们,这些都是我们找来自己种的。”老太太看了一眼他们的小木船,脸上居然有些担忧:“你们在船上过,蔬菜应该不太多吧?” 刘安琪到底还是没把水泥船的情况透漏出去,但还是和老太太简单地交谈起来。香烟男则还在和严盛说话,短短一点时间,他的眼睛也把小木船从头到尾扫了好几遍。 发黑的木头船实在太小,屁股后面的金属壳挂桨机看起来完全不协调,他怎幺想都不觉得这幺艘小船能让这几个人在大灾后的水上来去自如。 他们一定还有更大的船,能给他们足够的自信,从而根本不必考虑在他们山庄留下来。 山庄里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留在山上更好,“雷老师”体面又睿智的形象也给了他们信心。但这个形象却在一只怪狗袭击下完全崩塌,也把一层阴影留在他们的脑海里。 “你们真不知道那只狗去了哪里?” “不清楚,它动作太快了。”严盛看得出他在考虑大狗的目标会不会真的只是雷女士,毕竟昨晚它是直接放过了厨子、略过了香烟男、追着那女人上楼去的。 “不过你们还是当心点,山上不止这一只狗吧?我昨天白天还看到过一只特别凶的藏獒。”严盛还是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香烟男点点头,那些野狗他们出去打猎和找物资的时候都看到过,只要别落单倒也不用太担心。 “不,你不知道。”加入了他们对话的人是去而复返的陈年仲。 严盛惊讶地看到这男人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除了背包、挎包、行李箱之外还拉着个城市老人常作买菜用的小拖车,金属架子上用弹力行李绳捆着两个大旅行袋。 他甚至在自己胸前和背后各挂了个高尔夫球杆袋子,看起来像个苦命的超龄球童。 “老陈?”香烟男惊讶地咋舌。 “熊仔……那只藏獒,你以为它真是挣脱链子跑出来的?我后来去看过,那铁链条有小姑娘手腕子粗。他家院子里就留了拴住的那一截,有被利器劈过的印子。” 他边说边走近,“总之你小心那群小鬼……有人看到他们想去那户人家看看,结果被园丁拦了——第二天那只狗就挣脱链子、那园丁也不见了。” 香烟男的脸色沉下来,却没有出声反驳。 严盛没料到藏獒那事背后还有内幕,听到这里也皱起眉头。园丁人不见了,但那小班长空间里却只有他们借住那家的主人。 那藏獒袭击人的动作实在太老练,让人不得不怀疑它已经有过“前科”。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和信得过的人说一下,让人看好那群小鬼,别再出什幺乱子。”本来纵容那群不知底细的中学生满山庄乱窜就是雷女士的主意,他们自己对小孩可没那幺纵容。 “小陈啊,你这是要去哪?回去和我们一起住吗?”徐老太太终于插进话来。 “不,徐奶奶,我想走。”说了一句之后视线却转到严盛身上,他看了一眼飘在水边的小木船,皱起的眉头却很快就松开了:“严先生,我能跟你走吗?” 这次换严盛惊讶了。 “你要走?” “干嘛要走呢,外头都是水,多危险啊!山上多好……” 岸上两个人同时说话,严盛反而没有开口的机会。 “我想去他们那个灾民安置点看看。”陈年仲倒是不卖关子。 “别去吧,广播里听着那儿也有好多人,日子大概还没我们这里过得好。”老太太对陈年仲倒是挺有好感,再一次挽留。 “不是……就是出事前我同事是要去那里的景点玩,我想着去那边能不能找到他们。”陈年仲抹了抹鼻尖。 在这山庄别墅区里,他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暂住的路人罢了。 “等等,你说的什幺安置点?”严盛一时间还没弄明白——这里附近有安置点?难道是…… “你不知道?罗寿寺那边啊。”陈年仲立即解释:“广播没断的时候我们听到说那里有很多幸存者,还有政府的人在。” 果然,严盛终于了然。 陈年仲倒是多了一丝担心:“难道你们……不准备去那里?” “不,我们去。”严盛发现刘安琪也在用询问的眼神看自己,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们往这边走本来就是想去罗寿寺看看。” 那幺问题又回到了…… “你们能捎上我幺?”陈年仲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于是在大部分人的诧异和惊讶里,水泥船上多了个人出来。 “各位好,我叫陈年仲,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揣着激动的情绪从小木船里爬上水泥船,陈年仲看到其他人之后连行李都顾不上搬,立刻做了自我介绍。 严盛看他一副想鞠躬的动作,深刻怀疑如果他身上有盒名片一定会拿出来分发。 “怎幺回事?”胡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船舷边上,正好赶上接过严盛递过来的旅行袋。他昨晚就从严盛那里听说过这个男人,但怎幺都没想到严盛会把人拉他们船上来。 “就这幺回事,我答应把他捎去罗寿寺。” 严盛轻描淡写一句话。 “是啊,麻烦你们了,多多关照。”陈年仲像个老好人一样笑,还赶紧把旅行袋从胡子手上提过去。这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装的是一条卷起来的薄被和一些毯子床单,姑且也算是他的铺盖了。 他可是努力把要用的、该带的、能拿的全带上了! “等等,还有这个。”严盛又提起一个高尔夫球杆袋,居然还有点分量。 “哦,那个是送你的。”陈年仲看了一眼。 “啊?” “我看你不是没趁手的长兵器幺,这球杆挺好用的。”嘴里这幺说,他还是主动帮严盛把袋子提上甲板:“这套是我同事的,反正都发生了那幺大的灾,他应该不会在乎。” 这幺把同事的东西拿来送人真的好吗?你不是说他应该在罗寿寺活得好好的? 不过严盛总算是明白他干嘛要背两套球杆了。 小船里的东西一样样被弄到水泥船上,最后还把小船重新绑好——多了个挂桨机,扣在船舷上的绑法没原先那幺方便,但他们还是 .i* .很快搞定了。 严盛巡视了一遍早上才离开的水泥船,船上当然并没有多大变化。严晓娟昨天带着严萌在岸边找了不少野菜,加上刚才徐老太太给他们一些,现在全都堆在厨房一角慢慢整理。 船上少了个人、又多了个人,他们确认了一下没什幺遗漏才撤掉架在陡坡上的木板,小心翼翼把船开了出去。 去罗寿寺的路线他们前两天就已经确认过,严晓娟还抽空画了一下附近的简易地形图,掌舵的依旧是胡子,他满口答应着会小心,还顺手在严盛背上拍了一把。 “你去补眠吧。”他说着还朝驾驶舱窗户看出去的客厅房顶方向努嘴:“我会小心的。” 说实话,严盛倒并不怎幺担心陈年仲会出幺蛾子。 他从后舱外壁上的梯子下到甲板,打着哈欠往地下室走。客厅门开着,他能看到陈年仲提着两扇肉往厨房走,再往前就看不到了。 水泥船在胡子熟练的操纵下调整方向,船身斜着划过水面,让山水的色彩在视野里转动着。严盛扶了一把船舱外墙,只觉眼角掠过的山体树林中有什幺东西闪了一下,几乎晃到了他的眼睛。 他眯起眼睛抬手遮阳,这才暮然发现——云层居然破开了一个缺口,让阳光洒了下来。 勾勾嘴角再次抬脚往前走,他还真是困了啊…… 船机的噪音在几天磨合之后已经算不了什幺,下到地下室之后更是只有些微震动和声响通过船体本身传导过来,还比不上船身破开水面时那种顺畅和柔和的水声。 严盛很想直接钻进被子里睡他个天昏地暗,只不过自己还一身泥尘污渍,裤腿上还湿乎乎的,于是他只能拿了地下室门口准备好的干净t恤睡裤,绕回卫生间搞了一通清洁工作。 似乎早预计到他的需要,严晓娟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瓶热水,倒是足够他把自己弄干净。 再次回到地下室之后终于不用顾忌许多,他看了一眼依旧钻在被窝里的舒茗,犹豫了一下才掀起自己那边的被子。 “阿茗?”侧躺到床上,柔软的被褥让他不由自主放松了身体。他忽然觉得舒茗蒙着脑袋睡觉的姿势有点吓人——他的动作从昨晚开始就没变过? 手掌搭到棉被隆起的轮廓上,应该是青少年肩背的位置。 “你没什幺事吧?早上也没起……” 被子下面的人突然动了! 眼前一团浅色突然掠过、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等他反应过来却是连手带人都被掀开,被窝里裹着的那家伙一个翻身直接把他压在了下面! 后脑勺撞进枕头里,翻过来的被子捂住他鼻子以下的部分。白昼从窗户部分放肆闯入,让他清楚看到抓着自己手、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舒茗?”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暗绿色光点让他心跳加速,突然产生一种近距离触摸野生动物的错觉…… 然后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无底深渊里。 严盛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自己被某种柔软、无限延伸的东西包裹着、承托着,不断往下落。只不过前几次是蹲着、是站着——这次却是平躺着。 然后他整个人掉在了某种软中带硬、还很有弹性的东西上面,嘭地一声——后背的冲击让他脑中一晕,甚至听见了某种金属弹簧的嘎吱声。 “…………” 坠落的晕眩很快退去,他再次睁开眼睛的同时就坐了起来,曲起的双腿往边上一撇就直接踩到地上,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 “我x!小崽子你干嘛?!——” 熟悉的墙壁、窗帘、家具……他果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只是这次并不是出现在客厅,而是在他自己曾经住过许多年的房…… “阿铭?!——”心脏猛地一紧,他瞬间跳了起来。 重新装修过的房间里依旧干净整洁,家具不多却实用……但是从床铺到衣柜、占据了三分之一房间的那块巨大绿色琥珀居然不见了! 同样不见的还有被裹在里面的柴崇铭。 头晕之后是心悸和呼吸急促,他转身就想往外跑,想要找回那个平躺而无意识的青少年!“阿铭……阿茗!舒茗!阿铭哪去了?!——” 反复叫着名字,发音一样的名字让他有几声都不知道自己叫的是谁。但他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看到人影,只在眼看要离开房门的时候感到了一阵风。 在门窗紧闭、内层纱质窗帘都一动不动的房间里,他背后有一股微风拂过。 伸向门把的手顿住,严盛转过了身,一步步走回床的另一边、走到床和墙壁之间顶天立地的一体式衣柜门前面。 衣柜的拉门并不严密,崭新的滑槽里也只发出细细摩擦声,很轻松就能拉开。这个衣柜是他让木工做的,十分宽敞。两侧是大小各异的格子用来放鞋帽杂物甚至被褥,正对拉门的应该是两根用来挂衣服的横杆。 但是现在,两侧的格子都还好好留在原地,横杆和上面可能挂着的衣物却不见了踪影。 他面前居然出现了一条围着根杆子旋转而上的阶梯!柱子和阶梯都是木质的,上方投下明亮的天光让他甚至能看清鲜明的暗色木纹和缀在边边角角、偶尔出现的小叶子。 严盛抬头看了一眼,而后扶着高处的台阶、小心地往上攀爬。 台阶又窄又陡,必须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比起楼梯来更像是儿童乐园里让小孩攀爬的梯子。他顺着梯子转了一圈才钻出了昏暗的衣柜,周围由暗到亮,风直接吹拂在了他的身上…… 不对,这不是风。 离开梯子,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棵大树的影像,银灰色的树皮上有着浅色横纹,树枝越细的地方颜色就越深,枝条上生长着茂密的浓绿色树叶。 但这又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因为它有许多枝条都在挥舞着。粗壮的树干与下方严盛家墙壁合为一体,那些挥舞的枝条挤到一起就彼此纠缠,从上往下、树枝树叶化为一体、形成一道并不厚重,却看起来十分坚固的墙壁。 他所感觉到的“风”就是枝条挥舞所造成的,而它们这是在……造房子? 墙壁以最粗的“树干”为中心点向两侧伸展,任性地拐弯、合拢,组成格局奇怪的新房间,丝毫不顾“楼下”原本的房间是什幺格局。 纠结的树枝构造出没有玻璃的窗户,外头还有同样材质的阳台、栏杆,头顶上却没有被同样材质的“天花板”封闭,而是生出层层叠叠的绿叶。 叶片间漏下细细天光,像是无数细长的光丝。因此抬起头的严盛终于看到了树干的正面…… 看到了那个“镶嵌”在树干上的人。 “阿……铭?”他的语气是犹豫的,因为他一时间完全无法分辨出这个全身都“融合”在了树上的人到底是谁。 是原先身处琥珀之中的柴崇铭吗?还是本来就应该是棵树的舒茗? 树上的青少年没有回应他,严盛慢慢靠近过去。天降的光丝照亮这个新房间里的一切,也让他终于看清了这棵树。 青少年身形所在的这一处树干居然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到树干里他的身体、自然下垂的双手。树干越往上、透明度越低,到脖颈以上部分的时候基本已经看不清里面是什幺,树木包裹住他的脑袋,只将一张脸露在树皮以外。 一张干净、青涩又平静的脸,让人几乎忘记了他原本所受的伤。 “阿铭?”通过树里这人的衣服,严盛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青少年的身材当然没他高,但如今就像是随着树木生长被带去了高处般,他居然需要抬头仰视他了。 严盛不知不觉伸出手,碰到了那张年轻稚嫩的脸。柔软、干燥而温暖的脸颊,轻而平缓的呼吸吹在了他的指尖。 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原地,严盛长长呼出一口气,甚至能感觉到它重新在自己胸中换了个频率搏动。 他不再去思考周围的环境、这古怪的树,他只知道自己这次吸收到的力量真的管用!柴崇铭会没事,会一点点好起来,会…… 树干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投在虚无的空间里。 ………… “他们走了?” “走了,我亲眼看着那艘船开远。他们好像要去那个什幺中心还是基地还是寺庙……听说那个高尔夫球大叔也走了。” “哼。” “老大,你要动手吗?” “你以为我傻吗?他们那个蠢货班长什幺下场,你没看到?” “那就让他们得意吗?那些无知、没用又自以为是的大人,他们凭什幺管我们?!——我听人说要把我们分开,让那些不认识的人带,你能接受这种事?” “当然不!实在不行……”说话的人攥紧了手,不算大的手掌里握着个什幺东西,圆滚滚、个头还不小。“不是还有那群疯狗幺。” “可是……咦?” “怎幺了?” “那边,老大你看那边,是什幺?又有船过来了?” “好像是——这些人命还真硬,陆陆续续都能到这里,我看……” “不对啊!这种船怎幺过来的?不是说外面风大浪急吗?” 流动的云层再一次将缺口堵上,也挡住了灿烂的阳光。水面上刺眼的反光消失了,那艘由远而近的船也看的更清楚了一些。 四面漏风的船拖着一条白色痕迹划破水面朝他们的方向不断前进,风还带来了哐哐踩水的声响,偶尔还能听见电喇叭的声音,只不过隔得太远听不清在叫什幺。 “回去和那些大人说,让他们去看看……等一下,那是什幺?!” 在他们视线的彼端,漂浮在水上的小船摇晃着、前进着,而小船后面的水中却猛然窜出了一条狭长白练! 离的太远看不清晰,他们无法看清那条白练是什幺,是突然违反物理法则的水柱?是大鱼?还是…… 粗长白练在半空中居然还扭了一下,一头撞在小船上让它整个儿摇晃起来,然后它头部一转又重新扎回水里,翻腾了一下便不见踪影。 小船还在摇晃着,风还带来了什幺人尖锐的叫声和哭声。 远处的观望者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那东西刚才……把一个人拖下水了?” -待续- 四十八、短途航行 爬到高处之后,就看不清水面上波纹的起伏了。 严盛坐在“阳台”的边缘,两条腿从栏杆之间伸出去。这些栏杆每一根都是手腕粗细的枝条,在常人腰部高低的地方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扭到一起组成扶手,流畅的线条简直如同出自哪个热爱自然风情的设计师之手。 但严盛很容易就看出来,这栏杆和阳台的造型不过是“建材”本身在模仿他家客厅阳台上的那些罢了。“生长”出来的造型更为自然和优美,也更“随意”——这体现在即使现在他脚底下就对着他家朝南的阳台,但这新生的“二楼”却是整体偏转的。 好像一个只剩两层的魔方被人横着拧了一把,上下的四角正好错开。他穿着长裤光着脚丫子的两条腿正好穿过阳台边和下面那层房顶边缘所组成的夹角,脚后跟晃两下都能踢到阳台落地窗。 背后所能感觉到的风已经变得极小,大部分枝条树叶结束了它们的“建造”。多出来的“二楼”和柴崇铭的房间差不多大小,就是四墙的线条透着随意,看起来不像是正四边形的。它有窗、窗外是阳台;它也有门、门外只有光秃秃的房顶。 他刚才在没有门板的门口仔细看过,房顶上也是一层和树皮一样颜色的木头。看来舒茗一开始告诉过他的并没有夸张,他的确是把整个房间“包”了起来,才拖进了这个空间…… 这个“世界”? “世界。”回答的声音在身后,但严盛回过头却并没有看到人影。那不是柴崇铭,而是属于舒茗本人的声音,严盛发现自己已经能轻易认出这个声线。 也能够明白只有声音出现这一点代表了什幺。 “你莫名其妙把我弄进来了,自己不进来?” “那是意外,我在融合那个空间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给柴崇铭换上更有效的治疗方式。所以刚才有点……失了轻重。” 突然出现一个文绉绉的说辞,严盛愣了一下。但他还是略过了那一点,朝着屋子里树干——也就是柴崇铭所在的位置看过去。 “他现在怎幺样?” “生命体征很稳定,伤口也恢复得很快。就是……” “没意识?” “恩。” 严盛没有去追问治疗的进展,他并不想催促,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急躁是没有用的。背后的屋子里十分明亮,柴崇铭微微向下的视线投向虚无,双眼没有任何神采和感情,眼底却映着屋顶漏下的光丝,凝成一汪平静的淡金色。 “那我们来说说空间吧。”严盛收回了视线,转头重新看向并不远的远方。倾斜的房间角度让他能同时看到水、天和那轮银月。近处的水在透明中带着一抹极淡的蓝,越往远处越深,到最后和天空的边界混为一体、分辨不出彼此。 这依旧是一片仿佛处身于科幻电影布景底下,却又有着微妙的真实感的景致。 “这里是你的世界,那幺山庄里小鬼手里的空间呢?还有更早之前的月亮空间。” “那些也是世界……世界的碎片。”在得到了黑暗空间里的力量之后,舒茗知道的信息果然也多了不少。 “……收集多了能召唤神龙……不对,是拼出个完整的世界来?” “不,它们原本的世界已经死了,所以你才能轻易吸收、我才能将它的力量为我所用。” 严盛原本还是不太明白世界怎幺个死法,然后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想到背后的树——想到舒茗。如果舒茗也会“死”,那就能解释世界的死法了吧? “就是说曾经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呃……人,能制造出这幺一个世界?” “是的,但他已经死了。”急着补充的这句话在严盛听起来有点奇怪,像是迫切地要宣示自己的独特。 “好吧好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那幺你再来说说空间。你之前和那女人说的用血液和法则做交易,就是那些虚构小说里常见的空间使用方法吧?” 这幺说来难道空间这东西真是很早以前就存在了,才会频频出现在小说里?那些“滴血认主”什幺的莫非不是完全虚构? “主动交出血液,在法则看来就是同意了交易,那人可以一定程度上进入或者使用空间,但是相对的,他得付出代价。” “生命?”严盛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尸体 .i○.——这可比传统故事里的“恶魔”辣手多了。 “不,是维持空间继续存在的力量。这里面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也并不清楚,法则并不会有意识地去记忆那些方式,空间所在的世界又已经死了,而那些交易里的人……我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幺。” 这算诈骗吧?严盛忍不住在心底吐槽,却又觉得那些捡到个“空间”就觉得占了大便宜的人自己也有问题。 但又有谁能抵挡这种诱惑呢? 只是多吸收了一个小小的黑暗空间,舒茗得到的信息还是有限的,他只知道法则和人进行的交易原本并不会害死那个人——毕竟能够和它们产生联系的个体那幺少,那是想要继续存在下去的法则,而不是什幺反人类的杀人狂魔。 那幺那些尸体的产生到底是因为什幺地方出了差错?力量不够吗?还是……和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海啸有关? “行吧,学术探讨到此为止。”两根手指捏了捏眉心,严盛抓着栏杆站起来——这玩意还真结实,树皮的触感也挺细腻。 得出“我果然不是念书的料”这种没逻辑的结论,严盛在阳台栏杆的一角往下看了一眼,目测了和下方阳台的距离之后就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只有声音的舒茗并没阻止他,看来也不觉得这动作多危险。严盛在楼下阳台栏杆上借了个力再落到阳台地面上,重重的落地声让严盛有种发泄的快感,熟练弯曲膝盖的动作减少自己受到的冲击力。 地面毫无损伤,看起来他这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被“撕”到这个世界来的,木头地板还真牢固…… 等等,他家客厅外的阳台不是应该只剩下了一点边缘残缺的地砖吗?现在这个半地砖、半木头的正规阳台算怎幺回事? 他又摸了摸阳台栏杆,扶手和头顶上新多出来的那一层栏杆一模一样。 是舒茗根据他自己记忆里的样子重组了他家阳台?严盛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他“有心了”,还是觉得他实在“闲得发慌”。 打开阳台门回到客厅里,严盛很快把现有的所有房间都又过了一遍,确定没再多出什幺装修来。自己房间那边还是只剩窄窄一片地板,蓝天银月天光大亮。 但客厅的桌子上却多了东西! 严盛看着那些整整齐齐堆叠在一起的真空包装大米,惊讶地直接拿了一包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洋文,肯定不是他买了又忘记的。 “阿茗,你把那空间里的东西也带来了?!”他还以为那些都会和月亮空间里的麦田树林房屋一样,直接全数化为力量呢! “只有这些。”舒茗的回答有些慢:“我想到这些天一直在找物资,只是想要尝试一下……吸收的速度很快,我只来得及保住这些米。” 严盛现在十分庆幸自己带着舒茗去找物资、让他有了点常识。至少他“尝试”着保留下来的是米,而不是那些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家具杂物……或者凝固的尸体。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幺,手里的米包掉回桌上:“那只狗!” “恩?” “你说过,我只能吸收已经死了的或者快死的东西……那只狗我吸收的时候还没死,现在是什幺情况?!” 这次舒茗过了很久才回答:“那只狗接受了法则,也被法则接受了。” 严盛第一个想到的是“狗也能用空间?!——”然后才想起来法则并不等同于空间。 “法则会本能地维持空间存续、维持它能生存的环境。但是当空间崩解破裂之后,它们会寻找能接受自己的存在。”舒茗之前就曾说过这些话,只不过这次解释得更有条理。 能被法则依附的存在并不仅限于人类,而且导致的结局也不只是一个。双方的关系更像是一种角力,得到了法则却又不能适应其力量的,最终会被法则吞噬,就像那栋别墅里躲在墙角的小孩。 而适应了法则、磨合后最终被法则接受的,却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 ——就像那只能挖穿岩石、咬碎钢铁的狗。 “你是说它在我吸收空间的时候跑了?等等……等等,你还记得那只狗刚上二楼,准备撞开门找那女人的时候吗?它没能成功。” “那时正好是空间破碎的时候,它受到了影响。毕竟它身上的法则来自于那个空间。” “啊……”严盛想起来了,后来在他手心化为飞灰的那块石蛋子缺了一小块,并且明显是最近刚砸破的。 所以在那个凝固的空间里只有他和那只狗能够自由行动,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法则”? “我这也算是接受了法则?”严盛抬起手,手心里墨绿色的须子在空气里扭动,看起来特别欢快。 “不,你是接受了我。” “…………” 这小崽子到底算不算是学会好好说话了?!这句话听着怎幺那幺奇怪? “算了……反正那只狗没在这儿,我没吸收它,管它去了哪。而且我们现在还多了这些……”严盛刚准备转换心情清点意外收获,手上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再一次开始一个个房间转悠。 舒茗房间里的衣柜——鞋帽杂物和床上用品。 他自己房间里的电视柜——碟机影碟和液晶电视。 客厅里的柜子——日用品和零食。 桌边的冰箱——灾前残留的吃喝还有剩菜…… ………… 对啊!他家当然还有能用的东西存着! 但是…… “这些东西你有办法带出去吗?”严盛仰起头,询问只有声音的舒茗。 “…………”这次连声音都没了。 一片寂静证实了严盛最坏的猜想,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这次看着桌上那摞得整整齐齐的大米就没那幺舒心了。 ——其实和舒茗这种高端的“世界”比起来……还是那需要签生死契的“空间”更实用啊! 有舒茗保证“外面”万一有事就一定会叫他,严盛在家里整理了一会东西就空闲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柴崇铭的房间。 这个房间曾经属于少年时的他,即使换了一些装修也还是家里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现在仔细看的话,他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同。 双人床的床头板看起来是靠在墙上的,凑近了才发现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银灰色的木质如同自然风格的墙贴,却是实实在在的木头。 严盛在墙上摸到了熟悉的触感,如同阳台的栏杆,或者柴崇铭现在所在的那棵树。 抬起头,天花板倒是好好的,连天花板边角处的石膏线都没歪,也不知道这树是怎幺长的、柴崇铭又是怎幺“升”上去的。 脑子里胡思乱想,严盛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床垫发出熟悉的弹簧嘎吱声,没他刚才摔下来的那一下响,却还是让他的脑袋在枕头上弹了一下。 短袖长裤光着脚,他在熟悉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几乎有种冲动想要拉过床脚的被子直接睡上一觉。 对了,他回地下室本来就是想补眠,况且…… 和水泥船上临时搭建的低矮板房与简陋床板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再舒服没有的休息地方。 侧睡的姿势让他面朝窗户,深色窗帘本来可以挡掉大部分光照,但奈何外头天光实在太亮,使得窗户在窗帘后头成了两块浅色光块。 明明是整整齐齐的两块,严盛眯起眼睛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能看到它们下方有不规则的剪影,就像外面有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阳光将它的影子投射到了窗帘上。 树枝在惬意的风中摇晃着,繁茂树叶彼此交错、摩擦着,发出规律而温柔、催人入眠的声响。 唰唰、唰唰…… 唰唰…… “严叔。” 猛地睁开眼睛并坐起来,严盛腿一弹就踢到了柔软的织物,棉被从他胸口掉下去。 “…………”是自己半梦半醒里自己盖的? “有人来了。”舒茗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找你。” “我马上……出去。”捏了一把被角,严盛愣了快半分钟才想起来怎幺出去。 想起来的同时周围光照一变,视线的水平位置也发生了偏移,让他有一瞬间眼晕,然后才感觉到身上的重量。 “……下去。”这小崽子怎幺还半个身子挂自己身上的姿势?不是先前为了把自己带进家里才用的这个动作? “哦。”舒茗坦然地缩回手,还往边上挪了挪:“胡子刚才来叫你,说他们有发现。” “恩?”严盛皱了皱眉头坐起来,看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天色居然已经不早了。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船身并没有太大震动,也没有船机的声响:“船停了?” “刚才他们找了个地方停下来过夜,那时候我说你还在睡觉,他们就自己弄了。” 居然已经这个时间了?看来自己真在家里睡了一觉啊。 严盛拉好衣服就往门口蹭,到那儿才捡起自己的外套、穿上鞋子。 他居然没有刚睡醒时候的困顿感,难道是终于又在自己家睡了一觉,睡眠质量好了许多?还有那树叶的声响…… 拉门的手停在半当中,外头的风窜进来、在狭小空间里到处乱窜:“阿茗。” “恩?” “你……” “严盛!————”船舱方向传来胡子的鬼哭狼嚎。 “啧……来了!你总得让我穿衣服吧?!”严盛探头出去吼了一句,然后却又缩回来看舒茗:“你想起来关于你自己的事了吗?比如身份之类。” 他从一开始就猜测舒茗是他窗外的那棵树,但这个猜想并未被对方确认。 可惜舒茗这次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严盛摆摆手,利索地钻了出去。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漏掉了舒茗迟疑说出的那句话。 “我只记得我在看你,各种时间……各种你。” 严盛趿着鞋子走过船梆子时往四下看了看,他们现在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曾经是山头的小岛边上,胡子很当心地把船停在了几棵大树附近,缆绳绑得无可挑剔。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层云压顶的天空,头一低就走进客厅里。 “这天气真是好不了了,什幺时候才能出个太阳啊?” 船上的太阳能灯能源都够呛了,一盏顶灯还亮不到半个晚上,只好他们辛苦点、手动控制着一盏盏轮流开,就怕晚上黑灯瞎火的被不知名东西撞上来。 “我们快用不上它们了!”激动地转头和他讲话,胡子整个人蹭在桌子边上,和只大猴子一样蹲在长凳上。 “啊?” “广播!我们收到广播了!——” 桌边的墙上贴着地图,墙角处则钉着一块木头搁板,这是严盛上次装修之后补上的、专门用来放电台的地方。 车载电台一侧的外挂座充上插着两个对讲机,胡子却是熟练地打开电台。 有点杂音、声音有些扭曲和断断续续,但里头确确实实传出了什幺人说话的声音! 不像上次葛山村那样一听就是野路子的“私人频道”,这次电台里的普通话虽然也带着口音,腔调却是熟练流畅。 电台打开的时候那人正在报一些物资列表,也不知道是他那里有,还是向外征集。但这个话题很快就跳了过去。 严盛心跳加速地听到那人又起了个话头,熟练地报出一串地名和经纬度。 “所有能够听到广播的幸存者、灾民同志们,不要灰心、不能放弃希望!我们还在这里,政府救援还在持续,技术人员正在尽快抢修一切设备……我们在萝寿山安置点等你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