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小五》 秦家小五第1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宅斗小甜文】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一群女人戏人生。 且看秦府庶女,如何过门关,斗群芳。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 到头来,终觅良夫一人,享良田三千,生一儿半女,共执手百年。 秦家大宅里的那点事儿。 【防雷必读】本文架空,文内情节只适用于本文,不具有普遍意义,考据帝三思而后入。 【友情提示】本文纯宅斗种田文,家长里短。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宅斗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如蔓 ┃ 配角:秦少芳,安子卿,沈良,白瑶,王行之,秦婉蓉,怜惜,秦玉衍,秦孝言,秦雨菱,王?…(原谅他们都姓秦吧~\(???)/~) ┃ 其它:家长里短 ☆、乌衣巷,柳家女 春分太早,立夏太迟,四月暮春,正是临安城最为舒适之季。 柳如蔓沿着乌衣巷外,矮矮的红墙一路走着,丝绸缎面的绣花鞋踏在青石板面儿上,窸窸窣窣。 乌衣巷自古便是那官宦人家聚居之地,就连马蹄缀的铁罩子,都是镶了金边儿的。 如蔓自不是寻景而来,小手握着一襟漂了色的旧布袋,心尖儿里只记挂着娘亲的病情,疾着步子朝城南药铺方向去。 药铺是一对中年夫妻做的营生,这百年老店,是从老祖宗手里头传下来的。 临安城历了几朝风雨,这药铺却也不温不火地留了下来,好在药材价钱公道,也还算齐全。 老百姓的过活,哪里吃的起名贵药材,既是有个好歹,几味药下去,若不见好,那便省下些散碎银钱,备着点后事才是正经。 “良婶!”如蔓就这么站在台面前,小身板恰好高出一小段子,露出红扑扑的脸蛋儿。 到底是年岁轻,连声音都带着那么点甜丝,良婶心下想着,便招呼道,“柳家小娘子,又替你娘抓药来了?” “嗯,我娘吃了良婶抓的药,病情也见大好了。”如蔓在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铜币,整齐地排在柜台上。 “今日再给你加一味黄连,滋味儿虽是苦了些,可管用的紧。”良婶熟练地包好了几袋草药,仔细系紧了绳。 “如蔓替娘亲谢过良婶。” “小娘子,你过来些。”良婶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小如蔓,偷偷地将一小包事物塞到她手心儿里。 “这是昨儿王府管家抓药剩下的西洋参沫子,我见怪可惜的,便留了给你,赶紧给你娘送药去罢。” 良婶心里径自感叹,柳家娘子早年时,娇俏的小模样,这百里临安城谁人不知? 奈何出身于烟波楼那等花柳地,怎入得了大户人家,生下的小娘子倒是样貌儿齐整,心地也踏实得紧。 良婶瞅着如蔓纤细有致的背影,心下遂道,背挺腰细肩头儿圆,这女娃娃命里该有,是个有福相的主儿。 柳如蔓虽不知西洋参到底是何物儿,却仍是打心眼里感激良婶,她自幼和娘亲独居,邻里邻家也无甚多交情。 自打去年年初,娘亲突染了疾病,她去的最多的便是城南药铺,良婶不似那些黑了良心的商贩,见她是小女娃,便从中讨利儿不说,且日短月长的,补贴给她些许斤两,不异与雪里送温碳。 如蔓提着药袋子,心里琢磨着如何能多补贴些家用。 四月的春风迎波起,暖融融地一片,她虽是生在小户人家,可农活却是不会做,论起手艺,只那一手细巧绣工,能学得娘亲的七八分。 忽听一阵子急促的马蹄声响,如蔓思量未及,几袋子药材登时撞散了一地。 “小娘皮,好生没眼力见儿,莫挡了咱家少爷的路!” 等扬起的烟土星子散去,柳叶方才仔细捡了药包,拍掉灰尘。 心里一阵子嘀咕,遂想起娘亲的交待,女子在外,使不得多生事端来,闷闷地朝那马蹄儿奔去的方向,皱了皱小脸儿。 不知又是哪家子弟,张狂地的好不了得。 王家公子正打乌衣巷口过,马踏春风,好不逍遥,却堪堪撞了人。 小厮跟在马后,冲那小娘子吼了几句,王家公子策过马头,只瞧到了背影儿。 如蔓推开老旧的木门,伴着那吱呀一声,心里的不快便烟消云散去了,小小的宅院里,一间平瓦房,一口大水井,一棵老槐树,她已和娘亲相依为命了十一个年头。 她顺手抄起井边的水瓢子,舀了一盆子清水,就着井沿儿,仔细地清洗着藕白的小手。 “娘子,小五年岁不小了,早些年老爷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如蔓听声音便能辨认仔细,李妈每月都会来家里坐上一坐,娘亲说,她是远方山西老家的表姨,亲家原该多走动才是。 可如蔓独独没听娘亲念叨过父亲。 六岁那年,小如蔓和邻家小虎子闹架,她哭红了鼻子问娘亲,为何别人都有爹,自己却没有? 娘亲头一回在她面前落了泪,以前为了挣银子养家,娘亲大冬天里的帮人洗被面单子,冻裂了双手,都未曾掉过一滴泪。 自打那次后,如蔓便长了心眼,再没在娘亲面儿上,问及此事。 “我这身子,怕是不能大好了…挨日子罢了。”柳家娘子轻细地低语。 “呸呸!这日头还长着呢,等小五儿嫁了好人家,还发愁个甚!” 如蔓贴着窗棂子,将那药袋子握紧了,抿住嘴唇不做声。 “您只当行个好,便是看在如蔓的份儿上,若不是走头无路,我怎舍得将她送到那不见人的去处…” “唉,秦府一大家子人,口舌混杂,通报起来免不了多生纠葛,李妈也为难得紧。” 如蔓心下疑惑,秦府她是知道的,那是临安城里最为显赫鼎盛之家,世代经商,乌衣巷若是和秦府比较起来,怕是云泥之差了。 论起姑苏两江一带,也只有同在临安的王家,和那一江之隔的金陵顾家,能比上一比了。 可为何娘亲会和李妈谈起秦家?她们小门户的平头百姓,断是扯不上关系的。 屋子里一阵金属叮当作响,又听李妈嘟囔了几句,只喊,“使不得,使不得!” 如蔓不明所以,只当是娘亲犯了病,遂急急地冲撞进屋子,却见李妈讪着脸皮儿,怀里抖搂着一枚玉镯和几方银锭子。 那玉镯是娘亲压在箱子底儿的事物,逢年过节便拿出来擦洗,却从没舍得带过。 “小娘子回来了,李妈可巧得赶路,改明儿再来探你。”李妈神情闪烁,在她头上揉了几下,便裹起首饰,径自出了门去。 “娘亲,良婶多给咱家的西洋参。” “蔓儿,你且过来。”柳家娘子疼惜地抚着如蔓额前的几缕碎发。 小如蔓便乖乖地坐在床沿儿上,对面的铜镜擦地锃亮,明晃晃地。 “小蔓儿长大了,娘亲也安了心。” 柳如蔓瞧着母亲的光景,又想起方才听来的话,心下一酸,遂仰头道,“郎中说您过了今年冬天,便能大好了,蔓儿去给娘亲煎药。” 柳家娘子点了头,话在嘴边儿打了个转,终究没说出口。 话虽如此,可柳家娘子和如蔓心里头儿明白,老郎中的原话却是,若能挨过年关儿,便才有好转的盼头。 风雪初降,转眼便到年下,半年来,柳家娘子的病情愈发加重了,到如今,只能挺在床上。 如蔓刚满十一岁的小身子,便担负起了养家的重任,她将娘亲昔日的绣品翻了出来,仔细描着样儿,隔上几日,便拿到绣庄上卖钱。 多是些手绢帕子,也有腰间别的囊坠子,若店家满意,便能攒下几日药钱,若是不中意,她只得连夜再赶活。 这一日,北风刮得紧,店家左右挑选不中,将她辛苦做的秀活统统退了回去。 鹅黄|色的小身影儿,在绣庄外徘徊了良久,终是折了回去。 她仔细从怀中掏出一方丝边帕巾来,一面儿是丹凤朝阳,一面儿是鸳鸯戏水。 店家一见便相了中,这可是手艺极巧的双面绣,为绣中珍品。 如蔓盯了好一会子,这绢帕子是娘亲最稀罕的东西,右角上还淡淡地描了一个字:秦。 卖是不卖?正在这踟蹰的当口儿,便听身前有人道,“这帕子小爷我看中了,你只管开价是了。” 如蔓抬头,见那陌生公子已将帕子拿到手上玩赏,他披着锦毛皮裘,头戴八宝白玉冠,左右不过十五六岁儿的模样。 “这帕子不卖了。”如蔓伸手便要去够,怎奈个头儿不足,跳了几跳,却教那人更来了兴致。 “看你手艺不错,不如随小爷回府做活,半辈子吃穿不愁。” 如蔓一听便来了气,分明是瞧她不起,人穷志不穷,断不能教人看低了去。 “谁又稀罕这些,快将帕子还我。”如蔓急红了眼。 “快来瞧瞧,这小娘子对秦公子芳心暗许,竟是将名字绣在面儿上。” 另一位公子这才缓缓踱了出来,神采淡然,瞅了一眼帕角道,“临安城秦姓之人,怎地就是指的我?” 女儿家面皮薄,听他们拿自家打趣,如蔓顿觉又羞又恼,“你们大男人合计欺负人,又算个甚么!” 卖帕子不成,又白教人拿了东西,娘亲重病无钱医治,如蔓心里头极是难过,边走边抹泪珠子。 “帕子还你。”秦姓公子不知何时赶了上来。 如蔓用手一握,沉甸甸的,里面原是裹着几锭银子,“这也还你,断没有白拿人银子的道理。” “钱财救急,便当我替行之向你赔个不是。” 如蔓仍是将小嘴一努,说甚么也不肯接受。 “你这小娘子甚有意思,那便将你的帕子抵了银钱便是。”方才打趣儿她的公子,将手一伸,如蔓赶忙捂住袋子,身子本能地向后一退。 只见那小公子哧地一笑,又正经道,“小爷说的是你那些个卖不出去的事物。” 她才明白过来,这纨绔子弟是要买自家绣的帕子。 “那绣庄正是他王家的置业。”秦姓公子不紧不慢地插上一句。 如蔓这才悟了道理儿,转念一想,手头急需银子,这会子也不是赌气的时候,她遂又不确定地将那公子瞧了一眼。 “还不快些拿来!” 如蔓鼓着脸蛋儿,仔细将袋子解了,谁料王姓公子径自夺了袋子,一股脑儿全拿了去。 “白担了世家子弟的名头,恁地不讲礼数!”如蔓回头轻声嗔道。 那两人却阵风儿似的,谈笑着走了开去,一展眼便没了影儿。 年关天寒地冻,柳家娘子的光景愈发不好了,终究没能挨到第二年春日。 如蔓替娘亲守了一夜的灵位,极其简单的操办,哭到半夜,她渐渐止了声,整个屋子安静的可怕,正如这以后的日子,让她生出一丝陌生的恐惧来。 葬礼由李妈帮忙搭手,下葬的头七刚过,一顶二人软轿便将如蔓接了去。 轿子晃悠悠地过了乌衣巷,停在青阳街,如蔓掀了帘子,便看到秦家大宅铺盖了整整一条街市。 那小轿便由两名小厮抬着,悄悄地入了秦府西门。 ☆、东厢房,五小姐 柳如蔓在轿中思量许久,她自幼在府外过活,入了这秦家大宅,便再不能够如从前那般行事了。 “五小姐,大太太、二小姐在正厢房里头吃茶,这就替你通报去。”李妈在轿外应了声,如蔓掀起帘子一角,只见李妈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名丫鬟碎步地跟了去。 秦府是完全陌生的景致,高墙环绕,便隔出了这么个繁华而黯淡的世界来。 娘亲过世前,自知大限将至,便将这是十几年来憋在肚子里的话儿,都说给了女儿。 如蔓非但不是没有爹,而这突如其来的父亲,却让她生受不起,在这十一年的人生里头,再没有比这更令她无措的事情了。 她的爹爹,正是这临安城秦府的男主人,秦正德。 “有劳李妈妈。”如蔓端正了姿态,一下了轿,便有丫鬟搀扶,那回廊上玩闹的小丫头们,都聚在柱子后儿,仔细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小姐。 说起李妈妈,又哪里是甚么远房表姨,却是那秦府大太太的门头上李管家的内人,在秦府做活很有些年头了。 柳娘子出身微贱,入不得府,那秦老爷也不是个没情谊的主儿,每年差着下人私下里接济她们母女俩,这旧账子,如蔓也是刚刚知晓。 她只微抬了眼,正厢房的院落宽敞雅致,只算大小,少说也顶四个柳家小院。 “是五丫头来了么,快些进来罢!” 李妈掀开棉布帘子,如蔓遂进了屋,只觉一股暖气儿扑面,说话那妇人身着淡黄|色的裙袄,袖口缀着一圈锦毛,托着手炉,笑吟吟地望着她。 “见过大太太。”如蔓纤腰一盈,冲着那妇人见了礼,虽是穿得素淡些,可那举手投足间,却自有风骨。 李妈恭敬地退下,心下遂道,到底是根子是秦府的,那气度也带着样儿,这五小姐不简单。 “打瞧进去的,怎地又来了个小姐?”那回廊里头儿玩闹的丫鬟,都丢下方才逗鸟的玩意儿,偷偷议论一番。 “我听周姨娘房里头儿传出来的,这五小姐原是老爷在外私养的。”一套红绸衫的丫鬟,将声音压低了,瞥着屋内道。 “红玉,就属你道儿多,白的污蔑人家女子。”身量稍高的大丫鬟,指尖将红玉的眉心一戳,啐了一口道。 “锦娥姐,白眉赤眼儿的,若是乱嚼舌根子,便教我出了大太太房门去。”红玉双手叉腰,鼓起腮帮子道。 “小蹄子,谁不知你巴巴望着到四姨娘房里头儿去?也好整日瞧着三哥儿…”锦娥掩着帕子打趣道。 一听这话儿,丫鬟们便都跟着哄笑了起,红玉羞得满面桃红,只将小脚一跺,忙着理论。 李妈出了门,将她们私下的话都听了去,便将众人遣散了道,“断没有你们说道的理儿,这五小姐论她以前何处过活,进了秦府便是主子,得空少生些是非来,白教大太太操心。” 锦娥拉住还欲上前理论的红玉,应了李妈的话,便领着丫鬟们散了。 “二丫头,你五妹妹刚入府,好生关照些。”大太太一招手,旁边矮塌上的女子,便拍了拍裙面儿,仿佛刚见到有人进来似地,堆出了笑意。 “正说没人陪我,可巧妹妹就来了。”二小姐秦婉蓉携了如蔓的手,上下瞧了一番,又道,“日后住在一处,可就知道秦府的无趣了。” “莫听这丫头胡言,自小就没个遮拦,家中就你不知轻重的。” 如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遂垂眸道,“秦府很好,只是我自幼在外,怕礼数不得周全。” 只听婉蓉咯咯一笑,“秦府哪里好了,你看外面那枯枝头,连鸟儿都往南飞了去,也不怪人们也想往那暖和的地儿去呢。” 这话中的意思,如蔓稍动心思,便明白了其中的道儿,鸟儿南飞,便是说她攀了秦家的高枝。大太太并不接话,将她拉到坐上,随意询问了年岁境况。 虽是关怀的话,可由大太太说出,却又有种主母的威严,如蔓一一作答,都是点到为止。 因着初次见面,她如履薄冰,句句谨慎。 婉蓉倚在一旁,专心摆弄着瓶里的一支红梅。 “三哥儿带着四丫头到静灵寺进些香火,明儿你便能见着面。” 如蔓微颔着首,“原该我拜会四姐姐和三哥哥才是。” 秦家一门亲戚众多,幸李妈早有交待,这会子心里方有了底儿。 二小姐秦婉蓉,年方十四,乃大太太赵氏嫡出,为家中长姊,细瓜子脸蛋儿,柳眉细腰,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可性子却骄纵的紧。 二姨娘刚入府就染了大病,早些年便没了,膝下无子。 四小姐是三姨娘温氏所出,虽打小和二小姐一处顽着,可到底嫡庶有别,也并未养在大太太房里,不知又是怎个境况。 三公子是是四姨娘周氏所生,却自小养在大太太房里,这便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偏方所出的男丁,若想有个好前程,便都要养在主母膝下,反倒和亲娘疏远了。 还有秦家大公子,亦是三姨娘所出,和四小姐原是亲兄妹,却同三哥儿一般,由大太太嫡养。 说来也怪,合该大太太命中无子,怀了二小姐后,肚子便再没了动静,如今年岁大了,只得把希望托在大哥儿和三哥儿身上。 如蔓突然想起半年前,在王家绣庄还她手帕的秦姓公子,他可会是秦府的少爷、她的哥哥? 念及于此,如蔓不免心下一阵酸楚,若她娘亲生的是个男丁,这大半辈子也便安稳在秦府过了。 姨娘地位虽是不高,可如秦府这般大的家业,有头面的丫鬟,都要胜过小门户的千金多少倍。 也能少受这许多年的苦,到头来凄凉而终,连夫家的面儿都未曾得见。 忽听婉蓉道,“少芳哥到京城顽了许多日子,也该回来了。” “他在京城打理生意,哪里像你这丫头,净知道顽闹。” 婉蓉放下花瓶,将小嘴一撇,径自走到里间牡丹花屏后的西洋镜前,一面儿摆弄着发髻上的珠钗,一面儿道,“不知他这次回来,会带些什么罕物儿,开春他从颍州捎来的茉莉精油,都教四丫头讨了去,胡地给乱用了。” “你还缺这些个,不过是图个鲜儿罢了!”大太太虽是嗔责,却满是宠溺的意味。 如蔓寻思着,这少芳哥哥,却又是哪门子亲戚,李妈似乎并未提及。 “瞧我这记性,到底是人老了不中用,说了这会子话,竟还没问五丫头名唤几何?” 大太太仔细抚着如蔓细嫩的小手儿,丹凤眼中笑意盈盈,却总教人看她不透。 “名字甚是简单,也无表字,名唤柳如蔓。” “竟有这样好顽的事儿,长的似朵娇花,却硬要叫个藤蔓!”婉蓉停下手里的摆弄,甜声一笑。 可心里却是想着,连名字都这般微贱,怎么看也不是富家小姐的命儿头,却偏生要攀个高枝来。 如蔓见秦婉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便知她何意,遂轻声道,“我娘起名儿时说,女儿如花娇,可花开开一季儿,蔓藤却能撑过三春,就取了名儿,让大太太、二姐姐见笑了。” 婉蓉鼻子里微哼一声,拿过花瓶里的梅花儿,吩咐下人换了去。 大太太却若有所思,不知为何叹了一句儿,“柳娘子走的可还安稳?” 话一出口,登时勾起了如蔓的泪珠儿,她红着眼道,“临走时倒没受大罪,静静地,便去了…” 大太太哄劝了几句,心里也颇为感慨,她和柳娘子无甚交情,也只记得十二年前那一面儿,倒是美人胚子,可模样却十分模糊了。 秦老爷当年的一段风月情债,到如今才算了结。 柳娘子当年若是进了府,按辈分是应是五姨娘,可终是烟柳巷子出身,没得福数儿。 说来也怪,秦老爷后纳娶的五姨娘,至今儿仍是无所出。自打那以后,秦老爷便改了性子,再没收过房。 “只是既进了府,便是秦家的小姐,娘家姓断是不能用了,先改叫秦如蔓,待老爷回府再为定夺。” “但凭大太太、老爷决断。” 柳如蔓亦是秦如蔓,不过是换了姓,她仍是万花丛中的一株藤蔓,生命力旺盛些。 “时候不早了,又逢老爷不在家,我让李妈带你到东厢暖阁且先住着,等老爷回来,再仔细安排,只是委屈了五丫头。”大太太并未留她用饭。 “谢太太,小五告退。” 如蔓她第一日入府,大太太能亲自会面儿,也算给足了面子。 若亲近起来,又哪里是十天半月相处的功夫? 况且在这深宅大院,如蔓也并不相信,从未谋面的嫡母能与她多少真心儿,即便是秦老爷,那个只有生养却无抚养的爹爹,她心里也并没有底气。 不过是给她一方落脚之地,安身立命,前尘旧事,谁又追究个清楚? 如蔓随李妈绕了几处回廊,李妈私下又嘱咐了几句儿,路过花圃,便是红梅映日的好景儿,这秦府的一切,将她以往的生活,尽数颠覆了去。 东厢是秦府里头儿,最生僻的地方,且不说小姐少爷,便是远方的表亲,也极少住在此处。 如蔓只看情形,便已心下了然。 ☆、锦琼阁,认兄姊 李妈携了丫鬟和粗使婆子各一人,将东厢暖阁腾了出来,又将经久不用的家具挪到院子里,忙到傍晚,终于像了个样子。 “五小姐,因你娘刚刚故去,总有些讲头。住在这屋里,也只是权宜,待见了老爷,丧期也过了,自然要搬到正厢阁楼里,与小姐少爷们同住的。” “我看这里便是很好,曾经一间房一张床,我也过了来,怎地会计较这些个虚名。” 如蔓眉宇间并无一丝不快,这个年岁儿不大的五小姐,却要比二小姐还沉稳许多。 李妈又招呼了一阵子,大太太将翠儿和梅香分派给东厢,如蔓虽是刚入府,到底是小姐,不能教脸面太寒酸了。 翠儿原是东门上粗使的丫鬟,头一回入小姐的屋,遂十分勤快。而那梅香是从四小姐屋里调来的,脸色上头却不大好看。 李妈悄悄将两吊钱塞与她,又劝了一回,方径自去了。 东厢的闺房,虽是简单了些,却也不乏雅致,翠儿服侍她洗了头面,将桂花头油涂在她及腰的乌发上,又用热水浸湿了,仔细用篦子篦了头,这一通下来,少说也用了半个时辰。 如蔓头一回让人服侍,端的不大习惯,直挺着腰板儿,小骨架子也有些僵硬,微活动了几下子,遂听有人唤道。 “厨房传饭婆子来问,是要吃粥还是粳饭?”梅香打外头进来,腰里缀着一条金黄|色的绣帕子,一步三摇的,一副没耐性的语气。 如蔓刚梳洗完毕,又见天色已晚,遂知秦府的传饭时间,与自家却是不相同。 “挑些简单的送来,没甚讲究的。”如蔓淡淡地回了一句,没再瞧她。 “好姐姐,也替我要一碗,忙了这半日的,着实饿了。”翠儿跑到门口,冲梅香喊了。 “少不了你的,好没出息的丫头。”梅香一甩袖儿,又见如蔓不做声,便愈发张狂了,接着道,“传到东厢里的饭菜,怕也没剩下甚么好的。” 翠儿还没开口,如蔓便缓缓从床边走了来,面儿上仍是客气的笑,“东厢偏僻无人,委屈了姑娘,等明儿再见了太太,我便回了她,仍将你派到更好的去处,我也少些个愧疚。” “这又是哪里的话,奴婢不过顺口说了几句,小姐又何必动气儿?”梅香这会子,才缓和了面色。 “祸打口里头出,一个顺口的话儿,白教有心人听了去,又不知是怎个情形了。” 如蔓在圆桌前坐下,披散着头发,身上仍是进府时穿的那件褂套子,略显稚嫩的小脸儿,端的是个美人胚子,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又不似家里小姐的娇气模样。 梅香仔细瞧着这位五小姐,一向牙尖嘴利惯了,却生生一句儿也回不出,只得吞声认了错,便要起身出去。 “咱们一个屋里处的,我又是刚入府,少不得你们提醒着。”如蔓将梅香叫住,又回头向翠儿道,“一会子饭来了,就端进来吃,也热闹些。” 翠儿是个直心肠,见如蔓这般宽容,更是塌心伺候着,自不必说。 如蔓说了这许多,心里也是一阵子恍惚,连丫鬟都瞧不起她的身份,更何况府中其他人? 都道她麻雀变了凤凰,谁又知那高枝头上,断不是好相安的,她从前的规矩,只怕以后尽要打头儿学起了。 晚饭是两碟子素菜,一盒粳米粥,半笼子珍珠虾饺,如蔓用了一碗清粥,又将素菜吃了大半。 她自小和娘亲同住,许是日子贫穷,习惯了素淡,虾饺味道可口,却不免油腻了些,况且天气严寒,东厢暖阁倒是十分暖和。 翠儿泡了花茶,梅香便在外间儿里做些绣活,如蔓虽不喜梅香的性子,但她那一手绣工却是不差的。她自个便是专擅绣活,多留了心,梅香腰间帕子上头绣的月季,如同活物儿,很是精巧。 晚间夜下,又有几名婆子送了锦被方枕,少不得寒暄几通,众人也赶个巧儿,瞧瞧这新来的五小姐。 如蔓半靠在床头,身子底下是褪了色的红木大床,她思绪缠缠,忽又想着,和娘亲一同挤在小床矮榻上,描花样儿的情形来。 梅香打外头刚进屋,正巧碰上五小姐暗自落泪,她略微站了一站,说了几句闲话,便扭头出了里间。 一宿无话,如蔓是听着那打更的板儿声,才算睡下。半夜里头醒了几回,翠儿裹着花袄起身,迷糊地沏了茶,折腾了半宿才算安稳。 如蔓却是睡不踏实,好似漂泊在外头,总有一日,要回家去的。 大早起的,如蔓便被唤了起,翠儿忙得温上热水,又取来皂角香粉,这些物件都是到东门管事婆子那里现取的,入府匆忙,事头儿并未理顺,少不得费些功夫。 刚梳洗毕了,便有丫鬟匆匆入门,正是大太太房里的红玉,她言语利落的,说是三哥儿和四小姐打马回府,紧惦记着,要瞧五妹妹。 如蔓本想着用了早饭再过去,又听红玉道,大太太吩咐了,让她一同到正厢里头儿吃,遂简单地梳了髻,并无其他装饰。 走前,梅香不知怎地,借口说不跟着过去,只让翠儿陪着,如蔓便随红玉一道去了。 秦府正厢又分三苑,昨儿秦叶见大太太主的是主苑锦琼阁,二小姐同两个哥儿本也在,如今年岁大了,念书学艺的,总归不够使了,便由大太太出了主意,经得秦老爷默许,在正厢后头院子里,建了一座落景园,分派了丫鬟婆子照料。 四小姐前年也跟着搬了进去,倒也热闹,二小姐却仍喜欢粘着大太太,无事时便常在锦琼阁逗顽。 却说三哥儿秦玉衍早些时候听大太太说起,有个五妹妹要进府来,心下是有些个好奇的,十多年的,平白多了个妹妹,后又从三姨娘口里听了些琐碎门道,便大体了然。 秦家女眷众多,或美貌,或精明,或痴顽,却不知这打外头来的小姐,又是怎个光景。 如蔓将步子迈得细碎,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绣鞋脚尖要落在裙摆里头儿,断不能随意露出了。 这一通,如蔓倒是略熟了路,一进屋子,便看到裙钗粉面儿的,立了一屋子。 婉蓉和另一位姑娘,正一左一右,偎在大太太榻上,看穿着打扮,想来便是四小姐秦雨菱了。 锦娥在一旁侍茶,又抬眼将如蔓打量了一番,便迎上去招呼。 “想必这位便是五妹妹了。”冷不丁地,从旁儿冒出了男子的声响来。 如蔓忙地扭头,眼前公子大约十四五岁儿,生的风流姿态,额上横系一条丝绦,黑发辫了几束,都散在脑后头,并不是那日绣庄所见的公子,年龄要小上几岁。 秦玉衍冲如蔓一点头,礼数上算见过了,可神色上面,却又生疏的紧。 “见过三哥、四姐姐。”如蔓微微一福,雨菱笑着走过来,方携了如蔓的手道,“五妹妹来了,我便不是家里最小的了。” 如蔓跟着抿嘴儿,并不忙着接话,趁着瞧了一番,雨菱圆脸蛋儿,淡眉小嘴,面上很是和气,比不得秦婉蓉貌美,却也有可亲之处。 “四丫头讨巧,看小五性子温和,定是与你合的来。”太大大笑着招呼。 婉蓉也下了座,将柳腰一转,伸出青葱玉指,在雨菱脸蛋儿上一戳,道,“怎地四妹就与我不相安了?” “二丫头又混说的,该多关照些才是。” “二姐姐对雨菱最是好的,什么好物儿都留了给我。”雨菱另一手又将婉蓉袖子攥住,晃了几晃撒起娇来。 “五妹可还住得惯?”秦玉衍目光落在如蔓洗旧的褂子上。 “很是好的。”如蔓双手绞在一处,站直了身板。 一屋子丫鬟小姐,哪个不是穿珠点翠,且不说婉蓉素喜打扮,头上别的攒珠玉瑶,单取下一颗珠子来,便够老百姓半年的用度。 雨菱手腕上露出的翡翠镯子,头子上浸着一点猩红,只有上好的血玉才有这般色泽。 婉蓉一拍手,招来丫鬟唤道,“去年做的几套绣花裙袄,颜色上不大合我意,正好拿了给五妹妹用,料子可尽是上好的。” 丫鬟刚欲出门,又被她叫住,“等晚上用了饭,再一气送过去罢。” 如蔓虽知道婉蓉的意思,却只得道了谢,又环顾了屋子,却不见大少爷秦孝言。 大太太特意将如蔓安置在旁边,只是早饭便上了八道菜样,主食一律用的八宝桂子粥,可见秦家注重养身,饭食亦颇为讲究。 雨菱携着如蔓在府内游赏了半日,玉衍命人抬了一张屏案,送到东厢里,又添置了几样家什,便上书院去了,婉蓉没得耐性,也早早地回去。 走到假山水阁后头,便见几丛芦苇将池子围了起,许是冬日严寒,只有几只雀鸟在水面儿上嬉戏,走了这半日的,有些乏了,就坐在回廊上小憩,雨菱方询问了几句儿,低头见如蔓腰间缀的香囊,遂凑近了瞧。 “好巧的绣活,咱们府里最巧儿手的梅香,也绣不出这个来。” 如蔓便解了下来,交到雨菱手心里,恰一阵风儿吹过,几缕头发便垂了下来,在轻吐的气息中,微微荡漾,“四姐姐说笑了,都是最寻常的,不过闲来无事。” “五妹平日里作何消遣,可是读书绣花这些个?” “早些年请过先生,略读了书,绣工是跟我娘学来的。”如蔓将香囊握了,只听雨菱欣喜道,“最是正好的,你以后便来落景园里头,穆先生学识渊博,是爹爹从燕京请来的老师。” 娘亲自小管教甚严,却在读书一事上并不上心,如蔓打小聪慧,柳娘子却说女子才气不可太盛,此消彼长的,命头儿便薄了。 方说了一会子,便听远处吵吵嚷嚷的,顺声看过去,原是几名女子打小径西头走来。 ☆、泼娘子,有心人 “您饶了小梨罢,昨儿我没进里屋,并没有见甚么珊瑚坠子。” 那黄衣丫头抹着泪儿,跟在后头儿,哭啼着央求。 打头走的娘子,花枝乱颤地拧着帕子,边走边回头咒骂,“碎嘴的小蹄子,手脚也不干净,咱们今日便回明了大太太,我屋里断不能留你!” 小梨一听这话儿,更是死活不依,一旁跟的丫头却没人搭腔。 脂粉美人儿远远地瞧到了雨菱,便走到近前招呼道,“大冷天的,四小姐怎地坐在风口里。” “烟娘子要到太太那里作甚?”雨菱小脸动了动,也没了笑,只硬生生地问。 烟娘子讪笑着,哼了一声,将小梨的耳朵揪了道,“这丫头手脚不干净,便该立刻赶出府去配了小子才是!” 小梨啼哭不止,如蔓看她不过十岁儿的年龄,被唬的不轻,而这烟娘子也着实太嚣张了些。 “这可是四小姐房里新来的丫头?”烟娘子娥眉微挑,拿眼斜了如蔓一眼。 “这是刚进府的五小姐,烟娘子话里原该尊重些才是。”雨菱将如蔓拉到跟前儿。 “哟,咱们府里怎地凭空多了个大活人来?一进门来,就是五小姐,真真是白捡的便宜。” “原在娘子眼里,秦府便是捡便宜的地方了。”如蔓似是玩笑地回了一句儿。 “不愧是那里出身的,嘴皮子和脸蛋儿一样出挑了。”烟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听她提起娘亲,心下不免生出一丝怅怀来,羞恼却又在其次了。 如蔓瞧着她头上蜂窝似地金钗珠环,俗气又可见一斑,便只淡淡了道,“蒙娘子谬赞了。” 烟娘子一早便听说了有小姐要进府,言语里本是有些刻薄,怎奈拳头打在棉花里儿,全然没了力道,一甩帕子,揪着小梨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秦雨菱不大接话儿,只文弱地站着,气势上那烟娘子倒是压了她一大截子。 “四姐姐,她是何人?” 雨菱将眼珠子一转,细声嗔道,“好听些是娘子,还不是通房的大丫鬟,不过是大哥油蒙了心,着了她的道儿,便要闹上天去了!” 那烟娘子原是大哥儿房里侍茶的丫鬟,仗着有几分姿色,为人极是傲慢,却不知秦孝言如何看重了她,过了几年便收了房,众人碍着大公子的面子,也不与争执,面儿上都称她一声娘子。 “这样闹来,怕也是不好的。”如蔓自不好多言,只是接了雨菱的话,不知大哥竟是怎样的人,容得二娘子这般骄纵。 “成个甚么体统,大哥不在府中,父亲也同少芳哥一道儿进京,说是打理生意,也该打理府内才是。”雨菱气愤不过,又道,“大嫂子好生端庄,为人也是极好的,却是教人欺负了去。” 如蔓点了头,又听她提起那少芳哥,心下想着秦府一家子的关系,真真复杂,“不知嫂子身出何门?” “你来的日子浅,大哥娶的,正是那王家二小姐,闺名王翾。” 想来是也是,如秦、王这般大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那门户当对。 王家专做盐铁生意,这盐铁虽是最寻常的事物,可恰恰也是最要紧的命脉,每年外通内运,皆是与朝廷官宦打交道,颇有些门道,王家老爷王世洲便在朝廷捐了闲职,遂任临安通判,上头儿有知州撑着,下头有府尹县衙,倒也落得清静,仍是主营买卖生意。 秦府专营绸布生意,江南一带布坊织造,几乎被秦氏垄断去了,除却秦正德一府,秦氏仍有秦业兴、秦赫二门远旁支,可这三门秦府并非直系亲戚,往上头数三辈,可攀上叔伯亲戚。 又因着同出一姓,勉强算得堂亲,实乃血缘相去甚远,那两府家业建在一省之隔的汉江城,更通西域买卖。 如今走的近些,全仗着生意枝叶有些个牵连,其中又数那秦正德头脑最是精明,生意自然也打理的极好。 这些年来,纵是燕京官宦人家,也慕名闻声,在他秦家布坊下了订单,款式料子,尽是上等又新奇的模子。 私下里,遂逐渐将上流世家的底子浸透了,官家子弟的,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哪里还愁生意做不红火? 此次正是那户部侍郎在京城分号里下的订单,一出手便是上百套儿,秦老爷便匆忙带着大公子和芳二爷奔京城去了。 却说那烟娘子张扬着到了锦琼阁,李妈上前询问,她心知李妈在正苑里有些分量的,就挤出了笑脸应声,挑了帘子进屋去。 秦婉蓉正靠在里间纱窗下攒着绢花,见是大哥房里的烟娘子来了,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眼皮子都没得抬起,自顾自地描花样儿。 那烟娘子再是嚣张些,进了大太太的屋,遂也放了尊重,朝大太太行了礼,还没等锦娥招呼,竟是自个就了坐。 大太太瞧了哭啼的小梨,又瞧那烟娘子的架势,放下茶杯子,道,“为的甚么事情?” “这小蹄子手脚素日里好吃懒做,手脚竟也是不干不净的,便是来请示太太,将她早些打发了。”烟娘子这头笑地客气,那头又厌恶地将小梨推搡一把。 “这丫头是大娘子房里的,即便要打发配人,原该是大娘子过问。” 烟娘子眼见大太太并未责罚小梨,却转头挑起自个的不是,心下更是不痛快,又道,“都是大公子房里的,太太这话岂不是显得生分了。” “生分不打紧,乱了家规辈分才是大事了。”大太太语气淡漠,唤了锦娥过了添茶。 “偷人东西,可不是乱了家规了?” “那珊瑚坠子是娘子自个不小心丢了的,?br / 秦家小五第2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的,我并没有见过!”小梨忙地申辩。 烟娘子正要理论,却见秦婉容下了榻,甩手将一条碧莹莹的石头串子放到桌面儿上,“还当是甚么要紧的,一条坠子也值得娘子这样折腾,这个可够你用的?” 烟娘子瞅着那翡翠,拿起了又放下,“事物倒还在其次,就是要讨个理儿来。” “红口白牙的,也没个凭证,若要我说,娘子以后好生看管自家物件儿,便也少了这许多麻烦来。”秦婉蓉没耐烦地抢白了几句儿,大太太又说等查清了在办,一来二去,烟娘子没讨得便宜,反吃了一肚子气。 出了屋,锦娥跟上劝了几句,只说娘子日后言行谨慎些,大太太打理一家子,这些没风影的闲事,也不便拿到上头来说道。 锦娥是太太身旁贴身服侍的大丫头,烟娘子心里不顺意,也不敢拿锦娥撒气儿,便拉着抽泣的小梨,讪讪去了。 几日下来,秦府里的习惯规矩,如蔓都仔细记在心里头儿。 雨菱昨儿邀她到书院听先生讲书,如蔓以身子不适推脱了,秦老爷归家之前,自家不宜多露头面,也好循个说法儿。 先头来的管家,说车队已经回了程,不消几日便能到府。 “五小姐可是在屋里头?”红玉怀里揣着一摞子衣服,身后那小丫头也是抱得满档,入了东厢房的门槛,四下瞧了,恰看到翠儿在纜|乳|芏露耗裢妗?br / “红玉姐,小姐正在房里休息,我这就替你通报一声。”翠儿忙地掀了帘子,又被红玉唤住。 “先前儿听说,五小姐身子不大爽利,白没得叨扰了,这里是二小姐托我送来的衣物。”红玉只在院子里站了会子,她一直在大太太房里侍候,头一回来,东厢这么一收拾,干净利落的,也没外头传的那般破落了。 翠儿最是个没心眼,接了衣物,一见却是旧的,便随口道,“咱们秦府最不缺的就是布料衣物,怎地将旧的送了小姐?” “虽不是现做的,却尽是好料子,二小姐也还没上身,你仔细收着罢。”红玉将她向门里一推,使了眼色,便携丫头匆匆去了。 如蔓只是借着生病的名头儿,便少不得作出恹恹的神色来,里间和外厅,有一整扇梅花屏风隔着,靠在床头能透过纱帘,隐隐地将窗外的景儿瞧了。 红玉和翠儿的动静,她顺势听了七八分来,过了会子,翠儿果然放轻了步子进屋,如蔓翻了身子,“可是有人找我来了?” 翠儿倒是实心眼,尽数说了,梅香听了,当下牢马蚤了几句,如蔓想到梅香是秦雨菱屋里出来的,遂侧着打探道,“四姐姐平日里最喜欢甚么?” 梅香听她提起秦雨菱,便住了口,支吾了一阵子,只说四小姐不爱管事,待人和和气气,喜好倒不大清楚。 忽听院里又有人通报,“五小姐可是在房里?” 翠儿蹦跳着起身去迎,“今儿是甚么好日子,咱们东厢里这样热闹了。” 过了片刻,她掀帘道,“是三姨娘房里的冬雪。” “教她进来罢。” 如蔓打进秦府,除了大太太,便再没见过其他几房姨娘,按理论都是侧房的,也算不上拜会,今日正巧三姨娘差人来了,自是要接待的。 “三姨娘听说小姐身子不适,便让奴婢送了这血燕窝来。待老爷回府,家宴上头,就能见着面了。”冬雪言语利索,几句话,就将心意带到了,而三姨娘并未亲自过来,理由又很是得体。 如蔓心下便知,那三姨娘能生的大哥儿和四小姐,可见秦老爷对她是有偏爱的,房里出来的丫鬟,也是极有分寸。 难怪梅香的性子,分到自家房里,原是有些因由的。 客套一通,小翠和梅香将一大盒子血燕窝收拾了,冬雪又将一枚银镯子掏了出,“三姨娘说,银镯子虽不是贵重物儿,却能祛病邪,还请五小姐莫嫌了,四小姐也有支同样儿的。” 如蔓亲自接了银镯子,一对儿甜酒窝在双颊上绽了开,“劳三姨娘费心了,你且回个话儿,我很是喜欢。” 自打三姨娘开了头,四姨娘和五姨娘都遣了丫鬟来,四姨娘送的灵芝人参,五姨娘送的贡茶龙眼,如蔓都客气地收了下来,又托下人带话答谢。 如蔓心思清明,凭她一个庶女的身份,断用不上这些姨娘们的讨好,她们相比的,不过是脸面人缘上的事儿,不愿让自己房里教人比下去了才是正经。 可三姨娘送的银镯子,她犹豫了一会子,又从手腕上褪下,遂教梅香收好了,身上仍无甚妆点。 一来她素简惯了,长相本就干净标致,二来,秦老爷没出面儿,起居用度便都要放一放了。 ☆、秦老爷,月华裙 却说这秦老爷明日午时便能到府,府里头便提早两日忙着准备,大太太是个管事的,一家子吃穿用度皆从她那里头调配。 这秦府的规矩是一日有三,每日天还未亮,头更一打,各方里头管事婆子遂要先起了身,将这一日各自房里的花费消耗一头记了去,开销用度需要一笔一笔地记清楚了。 再由大丫鬟将账本送到正厢,李妈便是替大太太打理杂事,账本子先要大太太过目,再做分配,除去每个房里姨娘小姐少爷的例钱,按等级不同,丫鬟婆子小厮的月例也从一吊钱到一两银子不等。 午膳前的饭更一打,便将晌午的做活结了,厨房那头要忙着备午膳和下午的茶点。 日头一落,便又到了晚更,一天的开销要仔细对明白了,统统记了账,再将白日里剩下的、明早预备的,一并打理了。 夜更一打,除了值夜掌灯的丫鬟婆子,府内各房一律熄灯就寝,如无特殊节日宴会,便是再大的事也不能行了。 “筐子里的金丝菊只够滤上两壶子花茶,明日晚宴断是不够使了,还有前天儿外头送来的野乌鸡,怎地就剩了不到十只了!”钱婆在厨房里头仔细查了一通,将烧火丫头们唤了盘问。 她是三姨娘门上的管事婆子,因着行事活套,人缘是极好的,就被调来专管厨事,说来端的是肥差,不消累着身子,却能讨来不少油头。 “那乌鸡子昨儿二小姐房里要去了两只,说是补身子用,李妈亲自来取的。”春竹系着腰带,在鸡笼里寻索了一会子道。 “就是大太太来要,咱们也该记上帐,白地缺了东西,还不要从厨房的月例里头儿扣,仔细看着些,别亏了自家荷包。”钱婆一并交待了。 不一会又有小厮送来新鲜的菜品、肉禽、干果数十样,竹筐里的西番果红地透亮,紫儿恰打门外进来,便笑着拿了一颗,去了皮儿边往嘴里头送,“好新鲜的果子。” 钱婆打发了小厮,又回头捡了几颗,塞到紫儿兜里头,“一边吃去,这会子正忙着,你尽是添乱。” “娘,下次再有新送的木樨,留两块好的,我正要使的。” “好端端的,要那些作甚么?”钱婆斜了她一眼道。 “香料用完了,这回想用木樨配些新的。”紫儿笑盈盈,帮钱婆将食材弄到屋里头。 “就属你事头多。”钱婆嗔了她一口,又挑了几样果子包了,那紫儿便径自去了。 紫儿原是钱婆的独女,今年芳龄十四岁,钱婆年轻时便没了夫家,就将小女儿接到府里养着,吃穿用度便按照下房丫鬟的供给,平时就呆在厨房里帮忙。 紫儿生了副娇俏模样,端的是个娇可人儿,奈何只能做些粗活,平日里不常在厨房呆着,却是喜欢到园子里逛游,经常送些事物讨姐姐们的欢心,加之嘴皮子乖巧,众人也多与亲近了。 因着前年大公子在园子里遇了她一回,随口夸赞了几句儿,说好生标致的丫头。后来,私下里大家都叫她美厨娘,说的次数儿多了,紫儿便也觉得自家愈发标致了。 西厢里,冬雪和方晴正打扫着屋子,秦老爷要回来,定是要到三姨娘这雅彦阁里来的。 “小蹄子,别只站着,快来帮忙罢。”冬雪拿了扫把,冲紫儿一挥,方晴转头到里屋忙活去了。 “好姐姐,老爷和少爷甚么时候能回来?”紫儿并不客气,接过扫把便做了起来。 “李妈说最迟明儿正午,便能到府了。” “咱们府里新来的五小姐,姐姐可是见过了?”紫儿又问。 冬雪停了手上的活儿,道,“前些天去东厢送补药,倒是见了一面儿。” “是个甚么样的人儿,都说她娘亲是那里出身的…”紫儿压低了声儿。 “若论出身,倒底也是老爷的,若论样貌,端端是个美人儿胚子了。”冬雪也不遮掩,大体带过,紫儿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和二小姐相比呢?” 秦府上下都知道,二小姐秦婉蓉是年轻女子中,最是貌美的,明艳不可方物。丫头自不用说,真真论起来,只有五姨娘能与她一竞芳泽,只那四个字儿,风韵犹存。 “五小姐年岁儿小了些,以后的光景谁又知道?”冬雪并不愿多嚼舌根子。 “冬雪,姨娘昨儿吩咐新作的被面子,放哪里去了?”方晴探头一问,说是三姨娘唤冬雪进屋问话。 “好姐姐,你且去吧,有我帮你打理。” 冬雪便拢了头发,打水洗了手,径直进屋子去了。 东厢头这边儿,如蔓将前些日子红玉送来的旧衣裳,统统拿了出来,一件件儿地铺在大床上。 直领百蝶穿花小袄,对襟儿稠褶套裙,直袖短袄,无袖比甲…花式真真繁杂,料子款式倒尽是上好的,可那颜色不是大红,便是紫绿,如蔓挑来挑去,也不见中意的。 “这套百蝶穿花袄,鲜艳又好看的。”翠儿拿起来,在如蔓身上比了比道。 如蔓只笑了笑,道,“天气儿暖了,用不上厚的。” 到最后,选了件月白色的绢丝凤尾裙,淡雅不失华丽。 用了午膳,如蔓借着倦意,睡了一会子,忽听翠儿道,“大太太差人来了。” 如蔓便拢了头,披上夹袄,不一会,锦娥一袭黄底粉花小短袄,袅娜着进了屋,“见过五小姐。” “不知大太太何事吩咐?”如蔓以礼相迎,对锦娥很是客气。 “管家头前说的,明儿老爷才能回府,谁知这马儿却十分争气儿,今儿晌午便打早回来了的。”锦娥笑着道。 “马儿上了京,可是吃惯了好东西,跑起来也有劲儿了?”翠儿一听,便也跟着打趣儿。 “想来定是了。”锦娥一番话儿,将这屋内的气氛,闹得融和起来。 如蔓抿嘴儿笑着,锦娥赶忙站起来道,“老爷一回府,方站定了脚步,就念起小姐来,这会子正在书房里等小姐过去见面儿呢。” 如蔓一听秦老爷要见她,心里一阵子紧张,过后又是隐隐的激动,娘亲走了,秦老爷无论如何,仍是生养她的亲爹,便也是这后半辈子的依靠了。 “我这就梳洗了,一会劳烦姑娘带路。” 翠儿打了水,梅香拿来衣服,半盏茶后,如蔓便携了翠儿,跟着锦娥,出了东厢房,向南面儿走去。 秦老爷的书房设在正厢里头,绕了几回小道,她们几人遂停在一扇雕花拱门前。 如蔓抬眼打量,这书房隐在一方花圃之后,十分雅致安静,心下便知,秦老爷是个极讲究的人了。 “小姐先略站一站,我去通报一声儿。” “姑娘且去。” 说着,锦娥便打头走了进去,并不顾望,径直向两名门外候着的小厮说了,只见一人敲了门,又回头冲锦娥一番交待。 “老爷正在房里头议事,小姐稍候一会子。” 如蔓点头应了,又低头将裙袄瞧了一瞧,方确保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儿。 一刻钟的时间里,如蔓只是直挺挺地站了,翠儿向里瞧了一眼道,“老爷不是说要见小姐,怎地这会子还没动静?” “老爷的事情,断没有咱们过问的份了,仍是好生候着便是。”如蔓将腰间的帕子握了,飘动的一角上,描着一个淡淡的秦字。 出门前,如蔓特意带着了这方帕子,这心意是要让秦老爷知晓的。 果然,不消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房门从里打开了,就走出一个人来。 如蔓站了这会子,略微有些乏了,遂扶正了身子,岂料走到近前儿,和那人打了照面,不由地吃了一惊。 “这便是小五了?”说话之人,正正是如蔓一直念着的秦公子。 “是你…”如蔓抬头,额头恰好对上他的鼻尖子。 “五小姐原和少爷认识?”锦娥略微诧异道。 秦公子先发了话儿,“咱们府里头,自然就这一个五小姐了,怎地不认识?” 如蔓的话儿又吞回肚子里,原来她料的没错,这秦公子竟是她的大哥,忽又想起那个烟娘子张狂的样子来,如蔓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儿。 半年不见,他仍是笑得雅致,语气不见得如何亲切,听着却很是舒心。 正在她出神的当口,秦公子柔声道,“快进去罢,老爷在等你,莫要害怕。” “嗯。”如蔓握着脸蛋儿,起身便走了进去。 秦公子瞧着她的背影儿,心下也是称奇,世上竟是有这样赶巧的事情,绣庄那个卖帕换银子的穷小丫头,却是这秦府的五小姐。 真真是世事难料,富贵由命了。 如蔓进屋子时,双腿微打了颤,又很快便放平了姿态,端正地迈了进去,锦娥带上门,吱呀一声,展眼屋子里就只剩了她和秦老爷。 如蔓缓慢地抬头,心里虽有了主意,面儿上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水汪的杏眼,将秦老爷瞧了一眼,行礼道,“见过老爷。” 秦老爷四十岁儿上下,两缕八字须,双目透着精明,不怒自威。 屋子里沉了片刻,那秦老爷才开口,“叫甚么名字?” 她又是一行礼,遂道,“柳如蔓。” 果然,一听到柳字,秦老爷的眼神暗了一下,恰如蔓上前儿一步,腰间那帕子遂露出一角来。 如蔓眼见秦老爷盯着那帕子,便仔细解了,小手托着递了给他,“这是娘亲留下的事物儿。” 秦老爷接了帕子,沉声叹了道,“这些年苦了你们母女了。” 如蔓只盈着泪花儿,并不说话,秦老爷兀自瞧了一会子,收起帕子道,“叫惯了,名字也不必改了,仍叫你娘取的便是了。” “谢老爷。” “今后在秦府住着,和兄长姊妹好生相处。”秦老爷话头不多,只粗略交待了,如蔓遂一一应了。 约说了半个时辰,秦老爷便让她回去歇着,明儿家宴上,再见见这一大家子人来。 晚间里,刚传了饭,便有陌生丫头进来传话儿,如蔓遂喝了茶漱口。 “少爷让给五小姐送来的。”那丫头简单地说了,就径自去了。 那丫头走的快,如蔓并未听清,只听得说甚么少爷送来的事物儿。 翠儿打开锦盒子一瞧,原是一套崭新的流纹月华裙,领口儿和襟边子上缀了柔软的兔毛,如蔓拿到手上,十分柔软。 “少爷对小姐真好,还没见面儿便送了大礼来。”翠儿赞道。 梅香却不以为然,拿眼瞧了,只说,“也算不得甚么大礼了,秦府寻常小姐便能穿的。” ☆、百花亭,群芳会 如蔓思量了片刻,问道,“寻常家宴,都有哪些人赴宴?” “我从前都只在外头应着,并不知道,想来太太老爷端是要去的。”翠儿将那月华裙铺叠齐整。 “各房姨娘也是要去的,”梅香颇有些得意,方扳着指头数道,“大少爷房里的烟娘子、大娘子,几个小姐少爷自不消说,表少爷也是要去的。” “也好,明儿便能照了面儿。”如蔓命翠儿将那月华裙收拾起来,翠儿一阵子嘀咕,要问因由,如蔓只说,二姐姐送来的衣服,断不能将这心意辜负了去的。 第二日一大早儿,如蔓刚用了些桂子粥,头面未及梳理,只披散了发,穿着一套青色旧袄子。 却见翠儿忙地进屋通报,“三少爷来了。” 如蔓遂搁下瓷碗,就看到三哥儿阔步进了来。 她略微仓促,只用手拢了拢头发,起身迎道,“三哥哥起得早,可是用了饭?” “不曾,若是五妹这里还有些个剩余的,我正好一起用了便是。”秦玉衍面儿上冷冷的,如蔓一时不知他为何而来,遂吩咐翠儿再添了一碗粥来。 秦玉衍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子,随口问了起居可还习惯,如蔓跟在后头儿,皆说是很好。 饭传了来,两人便对面儿坐着,秦玉衍旁若无人地吃食,如蔓小口喝着,偷偷打量,却见他也正巧抬头儿。 “昨儿去布坊,正巧见了许多新样式儿,二姐和四妹都要了几套子,我便也替你留了件,正好今日家宴便能用上。” “二姐姐送了我许多。”如蔓推辞道。 “那你却仍只穿旧的?”秦玉衍抢白了一句儿,遂唤了声,就见红玉端了衣裳进来。 如蔓先接了去,忙地谢道,“二哥哥的心意,如蔓自是感激,可二姐姐送在前头儿,却也不能怠慢了。” 秦玉衍只点了头,临走前道,衣服留着,总是能用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里。 如蔓送他到院子里,见他走远了,才径自回了屋。 “小姐,您说今儿究竟是穿哪套儿才好?”翠儿挑来挑去,如蔓仔细将两件儿都叠了整齐,道,“仍穿二姐姐送的绢丝凤尾裙。” “小姐们都艳得花朵儿似的,小姐为何就偏挑这些个黯淡的来?”翠儿不解,只得照吩咐做了。 “这宴会上头,教大家都看不到,才真真是福气了。”如蔓没奈何地笑了笑,便让梅香烧水,沐浴梳洗了,时辰便也大约到了。 秦府的家宴,规矩是有些讲头,只每年节气、红白喜事,是一定要办的,亲朋聚会,若没甚正经儿的,秦老爷和众姨娘们皆是不多参与,只让他们玩的尽兴便是了。 此次,既不是过年过节的,说白了,到底是给新进府的五小姐办的接风宴了,真要论起辈分儿,断用不上这般隆重。 可那秦老爷心里头儿早有思量,一来小五自幼在外头,当年终归是负了柳娘子,虽是庶女,到底是亲生骨肉,岂能没有一丝儿疼惜了。 二来,此次打燕京回来,秦兴业家的表小姐也跟了来,加上常年居在府内的表少爷,并上昨儿大娘子的表妹来探亲,又是一大家子的人,趁此机会,不如都聚上一聚,图个热闹尽兴了。 家宴设在落景园的百花亭,这百花亭却不是寻常亭子,四周由两条水廊环绕着,一并花厅高阁,端的是处好景儿,地面儿开阔,景致岸然,最是春初品酒赏玩的好去处了。 第一次会面儿,如蔓算好了时辰,去的早了,应承接待自不方便,去的晚了,又端的失了礼数来。 秦婉蓉早早地便邀了秦雨菱,到那百花亭中扑蝶顽,顽了一会子就在水廊下编花藤子,三哥儿见众人未到,便又折回书房里头儿。 大太太自是提前到了,李妈携婆子小厮,忙地摆设场地儿,锦娥等一并大丫鬟也是帮忙打理。 日近正午,五姨娘潘氏最是先来的,她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名唤小琴,两人就在树荫下坐了,那潘氏只有不到三十的年岁儿,身材娇小,看起来又要年轻上几岁。 她来了也不与众人多说话,只和大太太见了礼,就独自坐在一旁赏景儿去了。 不一会的功夫,四姨娘周氏也到了场,三哥儿和她说了会子话,又赶到大太太那里搭帮手。 如蔓一袭淡衣自东边儿来,一进园子,便有眼尖的丫头认出她来,遂赔笑招呼了,引她入亭。 刚走了几步,便迎面碰上了三姨娘温氏,如蔓不曾见过她,却认出了一旁的冬雪,她遂见了礼,三姨娘眼眸弯弯,打量了一番,直夸好标致的人儿。 “五妹,才说着,你便到了!”秦雨菱最先招呼,秦婉蓉见如蔓身上是自家送的旧裳子,心里也顺了意,便跟着寒暄几句儿。 如蔓发髻上别着一朵玉兰花,装扮简单的连丫鬟都不如,可站在人堆里,那气质着实与众不同,带着点小家碧玉的温婉,又教人不自主地与她拉开距离来。 她对谁都笑的恬静,一一见了长辈,雨菱瞧了周围,又道,“大哥怎地还不来,也不先来瞧瞧五妹妹?” 如蔓想起那套月华裙,遂道,“昨日里,与大哥偶然见过了。” “我怎生记不得,何时见过小五了?”众人回头,只见大公子秦孝言走了来。 可如蔓却愣了神儿,面前的公子丝绦束冠,丰神俊朗,却并不是送她衣裳的秦公子。 秦孝言见如蔓盯着自己,便笑道,“这小丫头莫不是被我吓住了?” “就属大哥会编排人,瞧你把五妹妹吓得,可要仔细赔罪才是了。”秦雨菱嗔了一句,拉住秦孝言的衣袖道。 “小五认错了人,让大哥见笑了。”如蔓赶忙福了福身。 秦孝言将她拉起,在她发顶揉了下道,“虽是头一回见,却都是一家人,自不必拘泥,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找大哥帮忙便是。” “这会子说的好听,平日里也不见你如何了。”秦婉蓉撇了嘴,将头扭向一旁。 秦雨菱眼珠子一转,遂笑道,“我说二姐姐怎地如此不满,原是少芳哥哥还没来呢!” 这一句儿话,好似捅了那蜂窝子,秦婉蓉俏脸一红,追着雨菱一路小跑,姨娘丫鬟都跟着偷笑,秦雨菱闹不过她,只央求道,“好姐姐,饶了我罢,我再不敢说实话了。” “小蹄子,教你没得遮拦,看我如何饶了你。”秦婉蓉嗔着,两人便打打闹闹,众人都见惯了,并不拦着。 “这两个没长大的丫头,日后便要学学小五了。”秦孝言指点着,冲小五摇摇头道。 秦雨菱躲在三哥儿身后,用帕子掩着嘴道,“二姐姐,莫要闹了,少芳哥哥来了!” 秦婉蓉以为她又在编排自家,正欲伸手,只听身后有人道了声,“我刚来,便赶上热闹了。” 一听声儿,秦婉蓉登时收了手,脸蛋儿噌地红了半边,如蔓也闻声儿瞧去,这一看生生教她吃了一惊。 面前儿人不是别人,可不正是送她衣服的秦公子了? “少芳哥!”婉蓉和雨菱都靠上前去,如蔓这才心下了然,原是糊里糊涂,认错了身份了。 他便是那众人口里的少芳公子。 “这是小五了。”秦孝言以家中长子的身份招呼,自有稳重的派头。 “昨儿见过了。”他淡淡回了一句儿,秦婉蓉便缠着他一味地说话儿。 如蔓面儿上讪讪地,只点点头,秦孝言这才恍悟道,“小五原是将你错认成了我了!” 这位秦公子,不是旁的,乃是秦兴业家的独子,二少爷秦少芳了。 介绍了一会子,如蔓大约弄清了辈分,遂恭敬地鞠了礼,只唤,“堂二少爷好。” 秦少芳将折扇一合,眸光投来,笑了道,“也不嫌绕口的,这般叫来,着实是生疏了。” 终是教大家一闹,如蔓才改了口,叫了声少芳哥哥,他才称意地点头应下了。 正说着,大娘子王翾携表妹而来,姊妹双姝,皆是端庄之人,王翾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秦孝言与她随意说了,不见烟娘子到来,王翾只说她身子不大爽利,在屋里休息。 如蔓向大娘子见了礼,王翾关怀了几句儿,秦老爷这才珊珊来迟。 三名小厮放了桌儿,摆了四张,婆子又添上椅子,众人这才就了坐儿。 秦老爷少不得说了些话头,才算开宴。 秦老爷、大太太和众姨娘列席上座,秦孝言并大娘子、表妹、秦少芳、秦玉衍、秦婉蓉和秦雨菱一桌子,其余大丫鬟管事的,又凑了两桌子,如蔓只是站在一旁儿,秦老爷亲自指了,如蔓才缓缓坐了桌,恰在秦婉蓉与秦少芳中间儿的位置上。 丫鬟们逐个端了精致的铜盆上来,水面儿上撒着花瓣子,只见秦婉蓉将青葱玉指浸在水里,撩了几下子,接过巾帕,方算洗了手。 如蔓见大家皆是如此,才知道这是秦府用膳的规矩,便学着样子,简单地洗了,秦婉蓉拿眼将她瞧了,又要来花茶,径自喝了起来。 头先上来的,是十样儿特色小菜,大户人家的,都有些个不成文的规矩,特别是在饮食上头,各有自家讲究,厨房做的菜样,皆是根据秦府众人的口味特制,街巷店铺里,断是吃不到的味儿。 小菜儿五碟子肉食,五碟子素菜,由两名丫鬟摆上,恰凑了双数儿,这宴会才算开始了。 秦老爷先动了筷子,大家才吃了起来,虽是美味佳肴,可如蔓仔细观察了,人人都是慢条斯理儿,每样儿只略夹了一筷子来吃,便不再动了。 吃了一会子,有人便行了酒令,玩闹一阵子,如蔓不会顽这些,只静静瞧着。 “五妹可是嫌我送的不好?”秦少芳吃了一口酒,凑在如蔓耳旁道。 如蔓侧了侧身子,仍是笑道,“很是好的,我不舍得用。” “你这鬼丫头,”秦少芳替如蔓斟了一杯金丝菊花茶,“做事虽要有分寸,可太过拘礼,便也失了乐趣了。” 正说着,便上了四盒炖烂,一盒子咸蒸雏鸽肉,一盒子猪蹄膀,一盒子鳜鱼,一盒子||乳|酪饼子。 只是闻香气,便知那味道鲜美,如蔓暗自在心里感叹,她和娘亲十来年,也从未吃过如此讲究的饭菜了。 一桌子人还未动手,只听秦婉蓉道,“今日为五妹妹接风,原该她先动这头一口的。” “二妹说的是,五妹吃了这第一口,咱们便一齐儿浮一大白,如何?”秦孝言朗利一笑道。 “还望兄姊叔嫂,日后严加教诲了。”如蔓刚欲夹那小块||乳|酪饼,秦婉蓉便伸手一挡,指着那雏鸽肉道,“尝个鲜儿,吃那个罢。” 如蔓便只得夹了一筷子,缓缓送入口中,众人看了一会子,如蔓便觉得满口咸腻,说不出的涩味儿。 “五妹妹怎地如此吃食?”秦婉蓉忍住笑,满是惊讶道,“这鸽子肉是要先沾了酱,去了腥,再抹了甜儿,才能入口的。” 如蔓将口中食物咽了,又接着吃了一口,心知秦婉蓉故意教她难堪,便忍住咸涩,微微一点头儿,“小五不曾吃过如此考究的饭菜,但这鸽子肉不加辅料,也十分可口的。” “这猪蹄膀十分鲜嫩,五妹妹尝尝。”秦玉衍忽然起身,夹了一块放到如蔓碟子里头儿。 “有劳三哥哥。”如蔓又将肉吃了。 大家明知秦婉蓉故意刁难,只得举杯饮了,岔开了话头儿去。 好在秦孝言是个活套人,讲些京城见闻,将宴席气氛又带了起来。 如蔓径自用着美味儿,似并不上心,秦少芳见她够不到鳜鱼,遂夹了一片,放到碗里。 “少芳哥好生偏心的,只顾着五妹妹了。”秦婉蓉放下筷子,只端着茶杯子喝了起来。 秦少芳瞧了如蔓一眼,又对婉蓉道,“二妹若是喜欢吃哪样,我便吩咐下人,整日做给你吃,这样可好?” 雨菱在一旁掩嘴儿偷笑,众人也尽是了然,秦少芳又夹了些许给她,婉蓉这才挑拣了一下子,送到嘴里头去了。 ☆、夜明珠,梨花园 “五妹瞧起来面嫩的紧,今年多大岁数儿?”王翾饮了小口花茶,笑道。 大家闺门出身,一颦一笑间都很是得体,如蔓端了杯子,正欲回话儿,却被秦孝言拦住,“小五不忙地说,咱们便来猜上一猜,猜错的尽要罚酒一杯吃。” “岁数儿又有甚么稀罕的。”秦婉蓉独自吃了||乳|酪饼子,今日逢宴,她打扮的极是用心,上身是绣锦织成的缎襟儿,领口一排玉扣子,肩领交衽处绣着三朵梅花儿,嫣红欲滴,更衬得肤白胜雪,尖尖的瓜子脸儿真真标致了。 “二姐姐、三哥哥,咱们都闭了口,也不提醒,看大哥、大嫂子、姨表妹子还有少芳哥,谁能猜得准了,我便做个评判。”秦雨菱接了话儿,又冲王翾眨了眼。 “依我看来,小五该是刚过了十岁,并未到十一了。”秦孝言先起了头儿,如蔓只得冲他笑了笑,秦孝言前年加了冠,是秦府小辈儿中,最为年长的。 王翾比他小了三岁儿,正是二八芳华,去年嫁入秦府,秦孝言对她极是尊重,可在如蔓瞧来,感情却显得淡了。 她因想着,便下意识地将王翾瞧了,两人目光一接,王翾遂将两根指头儿一伸,比划道,“五妹妹应是跟冰儿一般大小了,一十有二。” 旁边儿一直没出声儿的沈冰,这才端了酒道,“我同表姐一般猜头,不知该叫五姐姐,还是五妹妹了。” “还是冰儿妹妹嘴甜,三哥哥你说可是了?”秦雨菱佯作正经,却只往秦玉衍身上瞧。 “那是自然。”秦玉衍也不抬头,兀自喝了一杯。 沈冰是那王翾母亲家的表妹子,因着自小顽在一处,即便嫁了人,仍是经常讲她接来秦府小住,也好做个伴儿。 自打去年儿沈冰到府顽了一回,便对三少爷秦玉衍暗生了情愫,大家虽是不点破,心里头却是明镜似的,只那秦玉衍不知作何想法,置身事外一般,也不回应。 若说沈冰虽不是甚么名门出身,可至少也算是小家碧玉,收在三哥儿房里做个偏房娘子,也未尝不可,于此事上,王翾也有意撮合。 不过三哥儿尚年少,即便要做了媒,也是几年以后的事儿了,如蔓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儿,只是略表了心意。 “五妹妹年芳十一,我可是猜对了?”秦少芳待众人说罢了,才缓缓开口,如蔓心头一跳,遂转头瞧去,秦少芳淡淡的笑意挂在嘴边儿上,沁人心脾。 “大哥、大嫂子,你们都该罚酒吃了。”秦雨菱说着便唤来红玉斟酒,如蔓少不得回敬了几杯子,秦婉蓉提了头,非要让如蔓将茶换了酒,哄闹了一会子,如蔓方坐回原处。 虽是自家酿的桂子酒,可如蔓自幼从未沾过酒腥儿,一通下来,已是两腮飞红,平添了一份妖娆。 金丝菊花茶用尽了,便有丫头呈上了新茶,秦少芳帮如蔓斟了一杯,推了过去道,“瓜仁玫瑰茶,先解了酒,待会还要到上桌敬酒的。” 如蔓这才想起,长辈们还未见礼,又回头瞧那上桌,秦老爷吃的一丝不苟,大太太端坐着招呼,挨着秦老爷的,正是那三姨娘温氏了,比不得这一桌子热闹,如蔓心里头一阵子打鼓,遂又打起精神来。 “此次上京,倒也长了不少见识,那户部侍郎府邸,果然比咱们这生意人,讲究许多了。”秦孝言啜了一口酒,便说了起来。 说那府中四院五厅,水阁在外,花圃为中,皆是遵着五行八卦,很讲究风水运道。 又说户部侍郎府的公子小姐,个个都极是出挑的,几句话来,便知家教涵养了。 “咱们府里就没得人了?怎地就比不过了。”秦婉蓉心气儿甚高,时有时没的插话儿来。 如蔓只听着,对这些个官宦门道没甚么兴致,王翾听了一会子,便说回房里拿些事物儿,径自起身了。 刚走近旁儿,脚下一个不稳当,幸得秦少芳扶了,才没摔了跤。 “谢谢二叔了。”王翾探回身子,手背轻擦过他的袖面儿,秦少芳只道,“嫂子当心才是。” 如蔓一抬头儿,却见秦孝言将王翾瞧了,那眼神真真冷冽,可再一转头,又变得温和可亲了。 正巧主菜上了桌,才缓和了气氛。 婆子手里端的,皆是一色的青花瓷扇盘,再看菜品,一瓯儿鹅脯蒸竹笋,一瓯儿虾仁粉团肉,一瓯儿雪菜扣腊肉,一瓯儿油焖羊蹄,最后是一盘子蔬菜杂拼,一盅炖鸭鲜汤。 “就说菜品,那官家讲究这三汤五割来。”秦孝言指着满桌子饭食道。 “三汤倒是没甚新奇,这五割却是甚么?”雨菱盛了一勺子鲜汤道。 “烧鹿肉、炖跨蹄儿、鲜鸭脯、水晶鹅。”秦婉蓉细细数了,道,“不就是这些个了,还吃不起了?” “二妹还少说了一样儿,”秦少芳侧倚着,恰好绕过如蔓,望着秦婉蓉,“割锦缠羊。” 秦婉蓉一见了秦少芳,立即软了口,直直教大家一阵子打趣儿。 “只嘴上头说,也不带些回来。”秦婉蓉俏脸一扬,堵了大家的话儿。 “怎地没有?京城的朱凝阁名闻四海,大哥便在那里给你们一人订做了一支簪花儿,只此一支,天下无双。”秦孝言一招手,他房里的丫头雁眉端了一方锦盒上来。 那簪花果然精致,王翾也恰好回来,便从沈冰开始,一人挑上一支,秦婉蓉见惯了这些个首饰,并不看在眼里,“不如五妹先挑,想来你在外头,并不常见这些了。” 秦雨菱拿了一支飞燕凤簪,沈冰拿了一支西子篦头梳,王翾是一支白玉骨,到了如蔓,盒子里只剩下两支了,秦婉蓉执意要她先挑,她瞧了瞧,便捡了一支最是简单的发钗来。 “小五好眼光,挑的竟是这最是稀罕的夜明珠钗了。”秦孝言点了点头,赞许道。 “咱们都没有五妹妹厉害,一出手便拿了最贵重的。”秦婉蓉不屑地笑道,拿过盒子里剩下的一支,瞧也没瞧就递给了丫鬟收着。 想来大家都知道那夜明珠贵重,皆不去拿,只有她不认得,白落了个笑话。 “我并不认得夜明珠,这朱钗太贵重了,小五不能收。”如蔓让秦婉蓉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手里握的是块烫手山芋了。 “好生收着。”秦孝言将她压了回去,如蔓低着头儿,不再多言,心知自家出了丑,满肚子委屈,却是没处着落,遂道,“谢谢大哥。” “大哥送完了,便该轮到我了。”秦少芳拿出四方木匣子,“这四大名扇原有四支,先前并不知道沈家妹子也在,遂少了一份,实乃误算了。” “冰儿算我的。”王翾忙地推辞。 “我用不着这个,还是给冰儿姐姐罢。”如蔓这会子,再也不想踏这趟浑水了,任大家如何说,也不肯收下。 “小五说的也有些道理儿,改日我再补上一份便是了,沈家妹子远道而来,自是不能失了礼。”秦少芳赞同如蔓的说法,遂教人将扇子分了。 火画葵扇给了秦婉蓉,檀香扇给了秦雨菱,竹丝扇给了沈冰,绫绢扇给了王翾。 “好巧的做工,真真是稀罕物儿。”秦婉蓉将火画扇拿在手上,扇了道。 “好姐姐,知道你心里喜欢,大冷天的扇凉风来,也不嫌冷的。”秦雨菱比着她的模样,也扇了一扇。 “我偏要扇来,看你这鬼丫头还要说甚么。”秦婉蓉并不避讳,冲秦少芳甜甜一笑。 秦少芳趁大家说的热闹,只凑在如蔓耳边道,“等食宴结了,我再送你旁的。” 如蔓摇摇头道,“不必劳烦。” 久不发言的秦玉衍,忽然开口道,“我那里有一支流云纨扇,平日也用不上,一会子教人拿给五妹妹。” 如蔓刚欲说话儿,他又道,“算作三哥给你的见面礼,可是使得?” “兄姊们对小五甚好,并不需要礼物,若是以后有甚么需要的,小五再开口便是了。”如蔓站起身子,面儿上又挂着微笑,将方才的不快遮掩了去。 秦少芳颇为玩味地盯了她,本以为她会如寻常小姐那般攀比,或是心存了芥蒂,不想小小年纪却能如此宽豁,心下便对这个五妹妹另眼相瞧了。 主菜上齐了,如蔓便端了酒,到上桌敬了,先从秦老爷开始,大太太和几位姨娘,都要仔细回敬,席间只有大太太和三姨娘说了话儿?br /txt电子书下载 秦家小五第3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儿。 大太太说,她有甚么需要的,尽管开口,都是一家子人,原该照顾。 三姨娘说,她初来秦府,多注意身子才是,别拿大家当外人。 一红一白的,如蔓生怕回错了话儿,再闹笑话,只得点头应承,一圈子敬下来,更多了几分酒意了。 她觉得晕乎乎的,又强作镇定地回了座,已经开行了酒令,玩起了对诗来。 她并非不会对诗,柳娘子也曾请过先生,四书、五经、女则都略通一二,只是并未深习罢了。 大家邀她一起,她只说不会,便坐在一旁儿看着。 “五妹也该学一些个,日后一处顽着,也好图个乐儿。”王翾柔声开口,秦玉衍却说,学与不学,也没甚么要紧。 如蔓望着秦玉衍,又瞧了王翾,只能婉言相告,这夹缝里生存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一句话儿说错了,便都是话柄了。 不一会子,戏台子搭了起来,就依依呀呀地开了唱。 吃宴看戏,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习俗,梨花园是临安城最大的戏班子,也是秦府请得最多的戏班了。 大太太先点了一出《花灯记》,那小生、花旦便登了台。 如蔓是第二回观戏,头一回是五年前在街巷里看戏班子表演,远远的看不真切,只图个新鲜热闹罢了。 “这一出尽是看厌了,一会子我点一出新的来。”秦婉蓉靠在椅子上,懒懒地听着。 台上那小生面如冠玉,身段出色,如蔓仔细瞧着,只觉得这公子生的着实太过俏了些。 “五妹可知这梨花园的特色?”秦玉衍不知何时挪了位子,坐在了如蔓后头。 如蔓摇摇头道,“三哥说来听听。” ☆、粉头牌,燕衔泥 那台上小生潇洒地旋步,将折扇一合,媚眼如丝,唱道,“小姐生地貌美如花,直教我将那花灯抛…” “公子,是那马儿将我花灯踏,怎个、怎得…”花旦轻掩袖面,晕态顿生。 “你瞧那小生可有何不同?”秦玉衍将头一歪,指着台上说道。 “旁的倒看不大明白,只是那小生的扮相,说不出的…”媚,如蔓在心里头儿想着,终归没说出来。 “常言道,临安城内百花草,梨花园中女儿俏。”秦玉衍啜了口茶,身子倚在如蔓身旁,又道,“这梨花园中,只有女戏子了。” “那小生原是女子?”如蔓遂点了头,怪不得媚态横生了,秦玉衍又说,“那小生是梨花园的头牌,生旦净末丑,样样扮得妙。” 虽然自古戏子多女儿,可如今戏台中,生旦净末丑,各有分工,男儿也不在少数了。如蔓偏过头去回话儿,恰看到秦少芳听得很是陶醉,那神态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如蔓不禁又将那台上小生打量了,身段婀娜,若是换上女装,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想来她才艺超群,定是个绝色的美人了。”如蔓同秦少芳目光一触,赶忙瞥开了,秦少芳却是冲她举了杯子,仍专心听戏。 “自然是坊间盛名,一笑难求,闺名怜惜。”秦玉衍虽嘴上说着,可那语气中并无多少赞赏。 如蔓心想着,这怜惜姑娘既是再有风骨,始终风尘一住,如秦府这般大户人家,出得起银子,她自然也是要来的。 一出戏唱完了,秦婉蓉却并不买那头牌儿的账,只说看腻了,下一场子换个人来唱。红玉忙地上前儿应着,秦少芳又将红玉叫住,从袖中掏出一方翠镯,作为打赏,送给那怜惜姑娘。 “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梨花园又不是头一回儿来,少芳哥何必如此破费了?”秦婉蓉俏脸微嗔,秦少芳只笑着将她望了,一句话儿也没有说,大家便都了然于心。 红玉拿了镯子,左右瞧着,那目光总是往秦玉衍那里望,秦玉衍便道,“打赏自然是要有的,我这里也有一些个,一并儿送了去。” 红玉拿定了主意,过来接了秦玉衍的赏钱儿,这才赶到台后头儿去了。 如蔓看得明白,秦婉蓉在府内骄横一时,却过不了秦少芳这一关,果然是一物降了一物儿,是那心有千丝结,寸寸为君系。 正想着,秦少芳忽然起了身,踱到如蔓身旁儿,俯下头来问道,“小五爱听些甚么,教她们唱了。” 如蔓仰头看到他的那一瞬,脑袋里忽然就是那一句话儿来,有匪君子,温润如玉… 她不自主地挪了挪身子,微微避开他的环绕来,遂道,“大家点甚么,我尽爱听的,方才那怜惜姑娘,就唱得很好。” 秦少芳收回身子,“我在后面瞧三弟与你说的热闹,想必就是在说那怜惜了?” “芳二哥现下,可是舍不得说了?小五不懂这些个,我便说与她听听。”秦玉衍似是玩笑,拱了拱手道。 “既然小五说了,便让她再唱上一出儿,也不枉来这一回。” 如蔓瞧他们说起那怜惜姑娘,语气上不大对头儿,方知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 大太太在那头忙着催戏,又有婆子每桌端来攒盒,盒内分装了各色茶点、干果,吃了这半日,不觉已是到了日下里儿。 秦孝言在上桌里敬了一会子酒,不知那丫头如何手脚不稳,将他撞了,满杯子酒水登时洒了,溅得一旁儿坐的五姨娘潘氏满裙子。 “赶巧吃完了,老爷慢用,我先回房里换了衣服,怪凉的。”潘氏并没生气,吓得那丫头一阵子哆嗦,退了下去。 秦孝言只说,姨娘莫怪,怨自个只顾说话儿,没多留心。 潘氏笑起来,一副吊稍柳叶眉,长相极是柔弱娇懿的,将帕子一拧道,“都是一家子人,小事客气作甚?”秦老爷挥手同意,她便抚了裙摆,袅娜地退了席。 这桌上,秦婉蓉还在为那戏子置气,又听如蔓说喜欢那怜惜唱腔,又要点戏,便不大愿意,五姨娘在一旁略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客气话儿,径自走下了回廊,绕过水阁不见了影儿。 她路过时,身上那甜腻的兰花儿香气,如蔓闻得真切,又见她花容月貌,虽是姨娘身份,年岁却不大。 秦孝言敬完了酒,朝远处瞧了一眼,便回了座,又将秦婉蓉劝了一番,道,“那怜惜姑娘,便看在少芳面子上,咱们也将人请了来,随意听着,好与不好,也没那些个差别。” “那我便要亲自点一出才算。”秦婉蓉瞧了默不作声儿的如蔓,心里忽然就不痛快起来。 自打进了府,秦婉蓉怎么也将如蔓瞧不上眼,那股子狐媚劲儿,果然是烟波楼里带出来的,和那台子上的粉头儿,自然是一个道儿上的。 不一会,怜惜果然又登了台,如蔓一瞧,这下换了女装,当真是艳冠满场。 可等那戏开了唱,她却收了笑,一副愁容,双目轻垂,做梨花带雨状,如蔓不知这又是哪出,仔细听了几句词,越发觉得脸面上挂不住了。 秦婉蓉点的不是旁的,恰是一出《燕衔泥》,戏本里头儿说的,正是庶家女,到那富贵人家,如何受人欺凌,最后只得落发出家的典故。 “想那深宅大院儿,柳绿花儿红,怎生攀得高枝,却燕子衔泥,枉做了土…” 怜惜演的入戏三分,□处,泪下涟涟,真真是人如其名,可人怜惜了。 众人听得出神,可只有如蔓心里意难平,东风拂面儿,她发髻上的玉兰花颤颤迎风。 她才入府不久,却当众让戏子演了这一出,将她取笑。 有些个明眼的丫头,早已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朝如蔓偷偷瞧去。 秦婉蓉这次来了兴致,直直说演得好,方才还万分个不情愿,此时竟要主动打赏怜惜了。 如蔓握了帕子,起身却见秦孝言不知去了哪里,便对秦玉衍道,“吃了半日,有些乏了,再听下去,怕扰了大家的兴致,三哥哥替我向老爷太太回一句,我先回去了。” “五妹妹,一会子还有好玩的。”秦雨菱在座上道,一面仍是磕着瓜子。 “五妹妹不是说很喜欢她唱的,怎地这会子又不听了?”秦婉蓉美眸轻扫,挑衅地将如蔓瞧了。 如蔓微福了身,极是客气地答道,“戏本虽好,奈何小五身子不争气儿,莫扫了二姐姐的兴致才是。” “我叫人给你送些补药去。”秦玉衍点头许了,又命冬雪下去拿药。 秦少芳却偏过道,拦了路,轻轻将如蔓的小手碰了一下,柔软嫩滑,又似是不经意道,“小五可认得路?” “认得,哥哥姐姐们玩的尽兴,小五先退下了。”如蔓被他这一个动作,惹得微红了两腮,那秦少芳仿佛甚么也没发生,笑着让了路。 翠儿方才被叫去厨房帮忙传菜,这会子还没回来,如蔓便没再等她,独自朝东厢走去。 如蔓回头使劲咽下了眼泪儿,那亭中个个皆是她的“亲人”,却都教她心寒。 可她明白,这条路走得再是艰难,也难不倒她,为自个谋一份衣食无忧的前途,比眼下无足轻重的自尊,要来的实在。 所以她都可以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不试那利刃,怎知锋芒? 怎生攀得高枝,却燕子衔泥,枉做了土… 她断然不能安心,做那人人糟践的土。 出了百花亭,满目春光悠然,她便在那花草中穿过,落景园造的雅致,木桥对面儿,正是一处雅阁,上头横悬一副金丝木匾:闻道解意。 瞧那门前竹影幽幽,想来便是秦雨菱提起的书舍了,如蔓在门前儿望了片刻,走出园子。 到东厢的路并不算近,她从正厢一处花间儿穿过,绕了近路子。 这处花阁十分安静,丫头婆子一个也无,如蔓正在纜|乳|芟伦咦牛鎏菽谝徽蠖捕?br / “嗯…”腻到人心尖儿里的娇喘声,打屋里头传了出来。 如蔓并未想到究竟如何,可当那窃窃厮磨之音再次传出来,她才登时明白过来,这屋内人原是在行那… 她小手将脸蛋儿握了,急忙跑开,可这一动,似是惊了屋内人。 “谁在外头?”这回说话的,竟是大公子秦孝言。 如蔓羞得满面桃红,连步子也迈地慌乱,秦孝言又问了一声儿,忽然有人一把将她腰肢攫住,向后头一扯,她娇小的身子,就随着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卷入回廊侧面儿。 ☆、临安夜,月听风 “少…”如蔓睁大了眼,话儿没说完,小嘴就被那手掌封住了。 秦少芳只在唇边比划了,向院内扫了一眼,冲如蔓摇摇头。 如蔓咽下嘴边儿的话,一同静静听着,果然,屋内很快便没了动静儿。 却说秦孝言问了声儿,赶忙用被子将身子下的白嫩娇躯给盖了,朝院子里望去。 “怎地会有人在外头…”那女子声音里儿还带着娇,脸颊子上红云满布。 “只怕宴会散了。”秦孝言将那女子抱在怀里头,又是一阵子抚弄。 “没良心的小崽子,整日不见了人,一回来便又要走。” 那女子腻在他身上,柳叶眉间风情万种,竟是那五姨娘潘氏。 秦孝言将她丰腴的握在手中,嘴角儿勾着邪气的笑,“你这小娼妇,在外头一本正经的,关了门,就浪成这样了?” “呸,不知谁闹着我,做出这没得见人的事来。”潘氏轻啐一口,可仍是往他身上贴了。 秦孝言掀开被子,粗鲁地扳开她的细腿儿,又是一番,直教那潘氏用手将嘴捂了,不敢发出声儿来。 这大户人家相近相/j之事,本不算甚么稀奇。 面儿上笑,里儿藏针,高门青瓦,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只有自家心里头明白。 这便应了那句老话,青天白日底下,并无罕事了。 如蔓仍被秦少芳制着,站在外头儿,自然不会知道这屋里头的事了。 院内开着几株白芍药,风儿一吹,就飘来阵阵花香。 可如蔓仔细一闻,又不知从何处来了兰花儿香…那味道,就和五姨娘身上的一样了。 因着离得近,如蔓不敢乱动,鼻尖几乎凑在他衣襟儿上,他身上拢了淡香,大约是从腰间的香囊里透来的,白芷混了甘松,味道十分的清爽。 富家公子对这些个也很有些讲究,配饰衣料熏香,哪一样儿都十分精细了。 等那屋里头彻底没了声儿,秦少芳这才松了手,如蔓刚要挪开,谁知他顺势儿俯下身来,贴在如蔓耳边低笑了道,“小五不乖,怎地偷听…” 那语气濡软,直听得如蔓心尖儿一颤,面儿上又红了起来。 她哪里经历过这些,却偏生又是和秦少芳一齐儿听了,怎教人不羞得? “府里头有些地方儿,并不是随意能去得。”秦少芳捋了褂子,打前走去。 如蔓跟在后头,小跑了几步子,“小五记住了。” “那我问你,方才那屋里头是甚么人?”秦少芳将面色一沉。 “小五并没来过,也不知。”如蔓扶稳了身子,笑了道。 两人便在那花间走着,小径绣阁,端的是好风儿光。 方才的尴尬渐渐散了,三月梨花儿开,秦少芳赏着景儿,很是悠然。 “在府里可还习惯?”他一问,如蔓便点了头。 “可有去过书舍,见过绣娘?”他又问,如蔓便摇了头。 他见如蔓不言,遂道,“也该学一些,如今你年纪小,婉蓉到年底儿,就该及笄了。” 女子十五要及笄,行那成|人之礼,便如同男子十八加冠一般了。 “若有先生教授,我自然要好好学的,方才见那落景园里头,便有一间书舍。”大户闺秀,即便是庶女,也是要通文墨、习琴艺,要能拿得出手的。 王家的三小姐,是以一手妙文雅字,名闻临安,不少公子登门求访,愿得小姐垂青。 薛家的大小姐,是以一曲鹤鸣山涧,晓谕户里,名士风流趋之若鹜,愿聆音解意了。 就比秦府来说,秦婉蓉擅绣工,自小儿便请了京城来的绣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如蔓几次见她,尽是在描花样儿、绣绢帕。 说来也真真奇了,似她那急匆的性子,偏生就爱做这细致的活儿。 秦雨菱颇通那诗文,平日里读书写字的,也喜爱同旁人论道一番。 王翾擅琴乐,沈冰喜泼墨弄画儿,就连府里的丫头们,闲来无事,也常做些玩意儿。 “这第一课,不如我替先生上了。”秦少芳低头将香囊握了,“这囊坠用了几年,也该换了,你便先绣一个给我瞧瞧。” “那我便绣了,只有一点要求。”如蔓大方地应了,又将小脸儿扬起道,“少芳哥哥别嫌我手拙,绣的不好才是。” “我看你那帕子就很好了。”秦少芳本是随口一道,本想她会忸怩一番,谁知竟是爽快地应下,遂不禁赞了,又补了一句儿,“王家绣庄。” 如蔓听他这么一提,忽又想起那王公子来,便对秦少芳福了身道,“当日之事,仍要感谢少芳哥哥才是。” “哪里的话,倒显得生分了。”秦少芳摆手一笑。 “小五这话却是认真,这香囊自然也会做了仔细。” 如蔓将他那香囊拿在手中细瞧,针脚是钩挑的双股编缠,虽是讨巧,却并不耐用。 “别让我久等才是。”秦少芳被如蔓那认真的神色逗得乐了,心下只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个倔强。 可那股子劲头却很是可爱了。 如蔓回了屋儿,用了晚饭,便拿出自个以前绣的香囊,细细琢磨起来。 临安夜景,乃姑苏一绝。 烟波江横贯全城,江中画舫游船,茶馆雅舍遍布两岸,游人如织。 一入夜,这才到了那一日里最繁华写意的时候了。 梨花园在那烟波江南岸,傍晚那一场子戏台,座无虚席。 而坐中客官,多是冲着那怜惜姑娘而来,若说起来,梨花园虽与那烟波楼等卖相之地不同,可到底也是取乐之地儿。 那边厢,戏台上热闹非凡,这边厢,一艘锦绣画舫内,也有另一番旖旎情致。 “能让这梨花园的头牌儿,为咱们下酒唱小曲儿。银子都不管用,只有咱们少芳公子有这个能耐了。” 画舫里坐了一青一白两位公子哥儿,样貌上,都是那顶出色的人物儿。 那青衣公子束了发,正对着台上唱曲儿的姑娘,正是那秦少芳,他将瓷杯把玩在手上,抿了一口酒道,“王兄可是说我满身子铜臭味了?” “谁人不知你秦少芳雅名遍临安,教我们这俗人情何堪哉?” 那白衣公子王行之,佯作叹息地晃了脑袋,随即又倚在雕花儿椅上,冲那台上的怜惜姑娘打了个响哨儿,一副纨绔模样。 秦少芳笑着不多言语,品了口酒道,“这清汾酒果然爽利,快哉、快哉。” “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儿,我瞧这怜惜姑娘对你情意深重,不妨考虑收了房,以后小弟到你府上便能听曲儿,还能省下不少银子了。”王行之敛了袖子,斟了酒道。 那、话儿端的是认真,可教人看着,却总是没个正经儿的,修长的手指在桌面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了。 “王大公子心疼银子,明儿日头可就打西边出来了。”秦少芳指了外头,怜惜方唱完一曲儿,纤腰袅袅地坐到了他身旁。 “佳人在此,可用我回避一番了?”王行之使了个眼色。 “王公子休要打趣奴家。”那怜惜垂眸一笑,更添娇羞姿态。 秦少芳就着怜惜手中的酒杯,吃了一口,怜惜就再斟了两杯,又递给了王公子。 温香软玉在怀,美酒皓月,怎生能不教人沉醉了去? 可秦少芳瞧了怜惜手中的帕子,忽然想起那个小丫头来,遂开口问,“去年你在绣庄买的帕子,可还留着?” 王行之吃了酒,道,“我几时买过那些个事物?” “就是那不愿卖给你的小娘子了。”秦少芳提醒着。 王行之颇是不满,俊眉向上一扬,口里头说着,“临安城竟有小娘子敢不卖给小爷帕子?真真是奇了。” 怜惜被他逗笑了,抿嘴儿道,“那是自然,莫说是帕子,就是更贵重的,也要看王公子愿不愿要得了。” “瞧瞧,还是怜惜姑娘明白事理儿。”王行之将手一拍,饮尽了酒。 “你若是仍装糊涂,那下面儿的奇事,我便不说了。”秦少芳转头对怜惜道,“再唱一曲儿凤求凰来。” 王行之最是个爱热闹的主儿,一听有奇事,便来了兴致,“曲儿自是要听,奇事也少不得,少不得了!” ☆、轻荷包,巧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收藏和留言啊~~~打滚求~~~~~~继续打滚 动力有木有~~~ 怜惜已经登了台,唱上了曲儿,舫外皎月如盘,秦少芳将窗帘子掀了起来。 “可还记得那小娘子?” “大约记得了。”王行之心下想着,当日不过是见她怪可怜的,端的就当施了善事,如今听秦少芳忽然提起,一时竟是想不起那小娘子的模样了。 秦少芳兀自笑了,也不接话,就喝起酒来了。 “怎地又起了头,却不说了,存了心要急煞我也。”王行之牢马蚤了几句儿,却并没多大兴趣。 “等你甚么时候再去瞧你大姐,可就知道了。” 王公子风流成性,在临安城中寻芳无数,人称风流王郎,从那粉头花魁,到那侯门闺秀,尽是有些个交情的。 那小娘子自然不会入得他眼,当日打趣儿,不过是随性而来,那些帕子他拿了回去,就赏给了府内丫鬟们,未曾上心了。 画舫靠了岸,那怜惜又邀了几位旦角儿,一同赏月饮酒,少不得胡天胡地一番。 王行之抱得美人儿,便留秦少芳与怜惜独自一处儿,径自寻欢去了。 旖旎情致,自不必提。 却说如蔓到底是小女儿心性儿,那日应了秦少芳,遂当个事头放在心上,一得了空,便将心思扑在上头了。 自那家宴后,秦老爷那方也没了动静儿,刚入府时,李妈曾说起东厢、落景园的事情,也无人再提。 如蔓也并非没有想过,能去那书舍见见先生,向绣娘学些手艺,也是好的。 可上头无人安排,以她的身份,怎地好意思说得出口儿来?只得压在心里了。 到了月底儿,遂到了秦府内算月账的时候了。 刚过了午饭时候,李妈就携了丫头到东厢来。 “李妈可好?”如蔓正在里间儿歪着休息,听翠儿通报了,便赶忙迎了出去。 李妈利落地打外头进来,一见如蔓便携了她的手,笑了道,“月下里忙得正紧,大太太那边又支不开人来,没得来瞧小姐,莫怪了才是。” “一大家子人,我这里并未有甚么,不劳李妈费心,我能应得过来。”如蔓虽知是客套话儿,可李妈待她却有恩德,这一点她如何也没忘了。 “这一把年岁了,不过是挨个时候,谈不上甚么费心,原是该做的。”李妈仍是陪了笑,又转头冲那跟来的小丫头道,“五小姐这里头,有我应着,你先去三姨娘房里,找冬雪要那月账单子,别扰了三姨娘。” 那小丫头原是正厢外房粗使的,名唤小玉,因着秦婉蓉说那名字太金贵了,不好打理,遂给她换了字,取名儿小于,于与玉同音。 后来这小于办事脑子灵活,手脚也麻利,李妈便让她给自家打个帮手,每逢月下事儿忙的时候,就随她到各房里去。 那小于眼色活的紧,只干脆应着,说这就过去,也不多问,走前又对如蔓见了礼,很懂规矩。 如蔓也将翠儿和梅香遣了,到院子里侍弄花草去。 李妈仍是将如蔓小手握了,两人一齐儿走到里间儿绣床上坐了。 “李妈并没多大能耐,不敢夸下口儿。可这日常上头,若是有甚么难处,也别拿我当个外人。这秦府的情况,人心隔肚皮,待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只是别委屈了自家才是。任别人如何说道,你到底是这府里头的五小姐,”李妈又冲院子里瞧了,压低了声道,“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来,到底儿,大太太嫡出的,不过是二姐儿一人,旁的哥儿姐儿的,和你也是一样的人了。” “李妈快别说了,小五受不起。老爷太太待我并不差,这轻重我也权衡的来,着实让您白操了心,”如蔓说着,遂起身将那屏风里的柜子打开,从里头仔细端出一方匣子来,将一枚荷包塞到李妈手中,道,“小五在秦府无人托照,日后少不得麻烦您。” 李妈将头摇地打鼓似地,忙地退回去道,“五小姐这么来,倒显得生分了,李妈日后可就没脸见你了。” 如蔓不急不缓地,将荷包攥在手心儿,垂着眼皮儿说着,“我这里并没甚么拿出手的事物儿,想来府里的人,就连丫鬟,也没人将我瞧得上眼。您见惯了好物,并不稀罕这些个,小五也没甚说的,只是这以后就再不敢劳烦了。” 李妈停了片刻,叹了道,“小姐若是这般说的,李妈心里也难受的紧,这用度开销,可是受了甚么难处?” 如蔓心知李妈算是应下了,也不忙着递荷包,只是放柔了姿态,娓娓而道,“咱们府里头,这衣物、灯油、线头玩意儿和那平时常用的事物儿,可是在您那里领的?” “我并不管这些,只帮大太太理账,到各房里传个话儿,恶人尽是我做的,那美差事断是轮不上,你说的那些,是要到二门外管事邓容家的那里领了,药材吃食是到厨房钱婆那里领的。” “可是让梅香她们去就行了的?”如蔓又问。 李妈挪了身子道,“这每月也是有个限度,不怕你知道,这各房的东西,外人心里也没个数儿。老爷太太宠着谁,那自然就另算了,那二小姐、三姨娘若是要些个东西,谁又敢不应了?可李妈不怕得罪你,你刚来,须得按规矩领了,只能少拿,不能多要,要是落了别人话柄,捅到上头不说,日子长了,也是不好相与的。” 如蔓知李妈这话儿,多是真心相劝,虽是难听了些,可句句在理儿。她不禁暗自庆幸,幸得听了这一番话来,前几日正想领些绣布和彩线,这会子才觉不妥,差点便犯了忌讳。 “邓容家的,可好说话儿?”如蔓心里盘算着,日常用度,少不得和那邓容家的多有接触,这关系上,自然得疏通了才是。 “邓容家的倒是个真主儿,办事也算公道,只是下面几个大丫头里,却有几个难说话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们再闹,也不敢乱了规矩。” “回头我得亲自打点一番才是。”如蔓遂不在问这个,又将荷包递了过去,这回李妈再没推辞,径直塞到怀里了,“哥哥姐姐们平日里,可是都在落景园里读书?” “大哥儿年岁长了,书也读得尽了,现下多是忙着打理生意,不常去。两位姐儿和三哥儿,每两日都要到书舍里见先生的。” 如蔓低下头来,将旧褂子衣角摆弄着,李妈见状便知了,凑近了问,“小姐可是还没去过书舍?” “那地方,想来也不是我该去的。”如蔓小脸儿暗了下来,两道柳眉一弯,教人瞧着便生得几分恻隐之心来,端的和那柳娘子的神态,有几分肖似。 尤其是那一对梨涡,明明是干净的模样,又有一丝说不出儿的媚态来,却不似五姨娘那般妖挑,教人看了心里怪舒服的。 李妈忙地止住了心思,说道,“可有问过太太了?” “前日里去了一次正厢,大太太正好忙着,我就没多讨扰,只问了安。” 李妈停了片刻,遂明白这五小姐原是有备而来,小小年纪,能有这些心思来,日后也不是个好打发的主儿,这才叹了,“小姐是该读些书、学些手艺才是,日后有好人家提亲…” 如蔓听她忽然说道这个,不禁抬头,李妈又将话咽了回去,只说,“扯远了,等忙完这阵子,我便替你向大太太提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如蔓心下一喜,小手又握了李妈的手道,“小五不说感谢,只是以后您有要我帮衬的地方儿,也尽管开口。”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李妈又叫来梅香,将东厢的月账结算了,方径自去了。 李妈走到无人的地儿,才拿出荷包,一看竟是沉甸甸的几方银锭子,可不是小数目,顶的上她半年的月钱了。 这银子,定是那柳娘子临终留下的,这五小姐是个有想法儿的,知道那银子要使在正地方去,舍得下血本,搏上一搏,才见分晓了。 这忙,李妈是无论如何,也得帮了。 如蔓送她出了院门,梅香却不耐烦地牢马蚤了,“咱这屋里,除了吃喝,就再没东西了,哪里还用得着算账了?真真要算的地方,却又不管了!” “府里的规矩,任是谁也没破的理儿,将那闲猜的功夫,用在事头上,东厢也自会好的。”如蔓冷了脸色道。 又唤翠儿进屋,帮她整理出这屋里原先剩下的东西,各色用不上的闲物儿,都仔细编排了,又取来木箱子,记上一件儿,就放进一件儿。 忙到晚饭时,竟是也足足理出了一箱子来。 传饭婆子来问了饭,梅香报了粥和油酥卷,进来见这五小姐不知忙得甚么,走近一瞧,尽是些不用的东西,便说,“可是闲了,这样倒腾。” 翠儿拿来热毛巾,替如蔓擦了一回汗,如蔓这才伸了腰,倚在靠垫儿上,对梅香道,“明日你同翠儿,到二门上,将这些交与那邓容家的,只说是我这里用不上的,白得浪费了。” “这又是作甚么来的。”翠儿刚要应,梅香便不满起来,如蔓听完,只说,“这不用你操心,只管送去就是了,作甚么我自有打算,断不劳你多心。” 梅香被她说得没了话,不一会子,饭来了,又各自吃了。 睡前,那丫头小于遂打外头来了,原是结完月账,送月钱来了。 梅香和翠儿按例,每月是两吊钱,而如蔓仍是按这小姐们平时的分量,五两银子。 小于又将一包东西,拿给如蔓,只说李妈交待的。 打开一瞧,如蔓不由地弯了眉,李妈是个细心人,若是送的金银钱财,只怕如蔓断是不能要的。 可她送来的,却是几绦锦线,分粗细两种,用金丝绳缠的整齐,虽不是甚么贵重的,可正是如蔓现下最缺的了。 第二日,梅香她们按照如蔓说的,将那箱子送了过去,果然回来时,梅香说那大丫头洛姐儿,问了东厢的情况,又将箱子收了,让梅香带了两斤灯油、三缎绸布一并杂物若干回来。 如蔓心下想,这洛姐儿想必就是那二门上管事的丫头了。 她将翠儿叫到屋里,偷偷将玉镯撒给翠儿,教她得了空,趁不忙了,交给洛姐儿,只说是五小姐的心意就是。 不一会子,翠儿就回了来,仍是原封不动地将镯子还给了如蔓。 如蔓笑着接了镯子,翠儿只说那洛儿姐不通情理儿,如蔓心下才打定了主意,若是那洛姐儿收了,才真真不好办。 如此看来,她料的没错,投石问路,这样一来,她也摸到了些门路了。 ☆、通事理,生醋意 雍城那一笔绸布生意,由秦老爷出面儿,拿了下来,这其中得利儿不少。 买家是个大手笔,不单是要了布匹,仍是出高价雇了秦府布坊的师傅,亲自做了手艺活儿,又差人到秦府拜会,送了不少北方的特产来。 这一日,二小姐秦婉蓉也到书舍听课去了,大太太正巧得空,便在抱厦里头吃茶,北方送来的君山银针,端的是好味道,和姑苏盛产的碧螺春,很是不同。 刚搁下茶杯,就见李妈在外面通报,大太太心知李妈为人,若不是有事,断不会挑这时候来见她。 “见过大太太,二姐儿怎地不在屋儿?”李妈先堆了笑,只问秦婉蓉。 “二丫头读书去了,难得我耳根清净,吃了这半日闲茶。”大太太又命锦娥下去烧水,将剩茶换了。 “二姐儿多读书,端是好的。”李妈心下琢磨着,如何开口。 大太太明眼一瞧,便知了七八分,李妈和柳娘子私下有交情,她也是授了意,不过是替秦老爷,买个心安罢了。 “李妈可是有甚么事情,只管说来便是,我也不是那尖酸刻薄之人了。”大太太端坐着,又将袖口捋平了。 李妈又迈前一步儿,略微弯了腰道,“说来也没甚么,月底儿到那东厢收账子时,见那五小姐捧了一卷书,正安生看着,我原以为是书舍先生教授的,一问才知道,她未曾去过了。原是我多管闲事,五小姐只问哥儿姐儿们在哪里读书,我一时想着,就应承下来,说帮她问问,这才厚着脸来见太太了。” 大太太听罢并不言语,瞧了瞧李妈,端的静了一会子,让李妈好一阵子不安。 “你说的在理儿,小五虽不是我瞧大的,到底也是老爷的,若是不读些个书,传言除去,终究不是好听的。”大太太脸色转了和气,又教李妈坐到门前儿的靠椅上说话。 “我只图一时嘴上爽快,仍是太太想的周全。”李妈见状,连声儿奉迎着。 “可那穆先生原教了几个人,进度上不大齐整了,再教了小五,想必定是不能周全了。” 那穆先生是京城请来的夫子,早年时曾任了藩王世子侍读,是个名头响当的人物儿了。 若不是秦老爷在京城有些门路,断是请不动的。 让他教秦如蔓,大太太心里头自是有些个想法儿,身份底子摆在那儿,不合她心意。 面儿上说是一家人,不过是客套儿的话,不愿落个不近人情的话柄。 单单这些,也并不那最重要的,人人皆知,那秦老爷在外忙地不消多提。 一回了府内,端的是将心思都放在三姨娘屋里头,她要保得住名声儿,还要打理起这府内事物,几十年来,怎是安生过的? 况且大太太也早早儿明白,婉蓉不喜和如蔓多有亲近,若要放在一处儿读书,指不定要闹出些甚么,一头是自己嫡出的闺女,一头又是那外人看起来的面子,如何也不妥帖。 所以这读书一事,就拖了下来,大太太今儿能爽快答应,自然不是因为李妈。 前些天儿,秦老爷带了一位书生回来,还特意在府内摆了一桌小酒招待。 只知道那书生姓安,原是近日结交的,那秦正德虽是生意场上的,可为人极是喜好文墨,熟通书文,素来喜结各方才子雅士,得了空,便坐而论道一番。 落景园内专有一处雅台,秦老爷赐名匪思阁,又提了字:闻道解意。 生意上,人皆戏称他是那商中孔孟,儒中陶朱了。 大太太早就习以为常,可此次,秦老爷竟是头一回提出,要将那人留在秦府里头,做个先生,且不能亏待了,仍要以上宾之礼相待。 此安大官人,祖上三代曾在朝为官,可官道儿不盛,代代传下来,家业也大不如前儿,空有个落魄王孙的名头。 那书生正是他安家两代单传,唤名安子卿,表字远之,年少俊才,在鲁言坊中小有名气,精通诗文,造诣颇高,以他之才气,上京求取个功名,不在话下。 可近年家中变故频生,父亲缠绵病榻多年,终是撒手而去。 这安子卿实乃孝心有嘉,高母在堂,便将那功名之心,暂搁一旁了。 既然老爷有心留他在府,而秦如蔓又有求学之心,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恰好能得一个两全了。 在大太太眼里头,认定了那穆先生要强于这安子卿甚远,怎会舍得让这书生去教自家女儿?传出去了,白惹得外人笑话。 短短一刻钟里,大太太遂拿定了主意儿,李妈见大太太如此爽快,也松了口气儿来。 锦娥端了壶新茶,大太太高兴,就赏了李妈一杯,说是尝尝这露水泡的君山银针,李妈受宠若惊,喝了茶便赶忙退下了。 出了屋儿,李妈心里头十分畅快,见着红玉和那小丫头们斗嘴儿,竟是也没上前教训,只说红姐儿今日这打扮更是俏了三分。 那红玉正因着小丫头们撺掇着,拿了她的头油偷使,又将三哥儿赏她的香粉洒了,一肚子火气儿,少不得大骂一通。 见李妈这般,这会子也摸不着头脑了,又吵嚷了几句儿,只觉得怪没意思的,就将那小丫头们警告了,径自到后厢忙去了。 秦孝言自打这次回了府,竟是安了心思,好几日没往外头去,只在他的泼墨雅苑呆着。 大娘子王翾住的,是雅苑的正屋,仍取了她娘家闺阁之名:一绣春。 烟娘子住的侧屋,是和那一绣春隔了一重高墙的明园。 王翾素日里是个喜好安静的,晌午日头长,她就歪在暖阁里做绣活儿,秦孝言挨着她坐了,捧着书看。 这两人虽是成亲一年有余,在外人眼里头儿,算得上相敬如宾,可秦孝言心里头儿明白,他正娶的大娘子对自家却并不上心。 两年前,他和秦少芳到王府拜会,便偶遇了王翾,尔后又听得一曲雅音,便存了那爱慕之心。 没多久,秦王两家联姻,王翾就正式过了门儿,做了这秦大公子的正房娘子。 秦孝言对她尽是温存体贴,可日子久了,王翾仍是不冷不热的,时常推以身子不适,不和他同房。 那秦孝言虽是风流成性,可这富家公子哪个没这些个嗜好?那五姨娘入府晚,也不得宠,怎地甘心独守空房? 一来二去的,遂勾上了大公子,以慰那床笫之欢。 “我不在家时,你有甚么要用的、要顽的,尽管和下人们说去,瞧你又清瘦了些。”秦孝言盯了她半晌,不禁伸手将她柳腰一握,拉到怀里头。 “正预备要和你说的,我自娘家里来,也带了不少嫁妆,平日里也不 秦家小五第4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甚么稀罕玩意儿,表妹时常来顽,更是要减省些,没得教人说了去,怪不好听的。”王翾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细声儿道。 “那就依你便是,银子我多给你留些,管够使得,便不劳大太太那里多费心,你看可好?”秦孝言将嘴儿一对,便要亲热起来。 王翾面皮儿薄,只看那门缝也未遮严实,遂推就着不肯,秦孝言哄劝了一会子,本是心存爱怜,见娘子并不愿意行事,端的不遂心意。 雁眉并不知道,猛地进了屋儿,正巧撞见,就急忙跑了出去。 这么一闹腾,秦孝言也没了意思,说了几句闲话,将那金丝缠褂儿脱下,让王翾将袖口脱线的补上,便出了门去。 “平日里装那贞节烈女,屋里头又不知使甚么狐媚子了!”那烟娘子在镜前儿坐了,口里头啐骂着,那小梨只管埋头干活,不敢做声。 烟娘子因着秦孝言几日里,都在王翾那里过夜,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作,嘴里头少不得不干不净,说了一会,仍不解气,就捡那不值钱的玩意儿砸了。 小梨和丫鬟们只劝着,说糟蹋了东西,等那结月账时,就更不好交待了。 秦孝言受了王翾的冷落,出了门,堵着气儿就到侧厢里去。 听到砸碎了东西,他掀帘进去,问道,“这是作甚?” 烟娘子一见秦孝言来了,比那变脸还快些,立刻就媚笑了起来,柔声吩咐下人将屋子收拾了,又亲自去斟茶倒水。 烟娘子在别人那里张狂,可到了秦孝言这里,全然换了人似地,服侍地很是妥帖,秦孝言颇为受用,也没多责问,只是说让她以后收敛着,别到处生是非来。 “几日不见少爷,奴家想的紧。”烟娘子褪了鞋袜,就从后头爬上了秦孝言的背,那小手将他衣服仔细解了,百般挑逗。 “小蹄子,那还不快点伺候了。”秦孝言将她捉了过来,烟娘子顺从地嘤咛一声儿,倒在他怀里头,蛇一般缠上了。 论起样貌,王翾自然比烟娘子上乘了许多,可论起床笫欢愉,却更多了风情。 可烟娘子虽是盼着,那秦孝言到底也没在她那里过夜。 第二日,她又听正房里的丫头私下里说道,大娘子要将大少爷房里的开支消减了,每月从邓容家的那里领的东西,也缩减了。 这烟娘子顿时气不过,趁秦孝言不在屋里,打头就进了正屋,要找那王翾理论去了。 ☆、缝中生,难两全 一绣春内细纱帘幔轻笼,汉白玉面儿的八仙案上熏着香炉,淡淡的木兰香气扑面。 雁眉见烟娘子径直进来,也没通报,心下便知道她定是来寻事了,就强笑着迎道,“烟娘子怎地来了,也没差下人通报一声儿。” “姑娘可是说,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来了?”烟娘子仍是向周围瞧了,见一绣春陈设布置,皆是十分讲究,更添了堵。 “这又是哪里的话儿,只是大娘子和姨小姐正在绣阁忙着,好歹让我通报一声儿了。”雁眉也没在瞧她,扭身穿过珠帘入绣阁去了。 烟娘子捡了软座儿坐了,又随手拿起一只美人耸肩瓶,细细端详,那瓶身彩陶烧绘,瓶口处镶着一圈儿金箔。 只这一个花瓶儿,竟是要比烟娘子屋里所有摆设加在一处,还要值钱了。 “烟娘子找我,可是有甚么要紧的?”王翾身姿袅娜地从那珠帘后走出,发髻轻绾了,松垮着搭在肩头。 那烟娘子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头那股酸劲儿,尽是往脸面上冲,放下瓶子站起来,也不行礼,直直就说,“今儿有一件事儿,我要问问清楚。” 沈冰虽是知道那烟娘子跋扈惯了,可眼见她点滴不将表姐放在眼里,即便在王府,也没人敢这般相待,她脸上一冷,便要开口。 “冰儿先去找四妹妹顽,正好将我前日里放在她房里的琴谱拿回来罢。”王翾并没让沈冰说上话儿,只将她支走了。 “大娘子出身名门,自然是甚么也不缺了,可我是个穷惯的,比不得你高门绮户。”烟娘子性子急,绕不得弯儿,真真就将心里想的尽数说了,直直说道那王翾脸面上。 王翾素日是个柔弱的主儿,挨着桌边儿坐了,道:“咱们雅苑消减月例,原是我起得头,可我只说了一绣春的,并不碍着你,烟娘子可以仍照从前去领。”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了,都是大公子房里的,自然是要一起算的,说句粗的,不怕你笑话儿,当真是那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了。”烟娘子越说越恼,可那王翾也不知听了没听,仍是面无表情地,低头摆弄着那盆景里的绿叶子。 “还是那句话儿,我姨表妹常在府内住,吃的用的皆是公家儿的,自然是该减省些,烟娘子如何,我是不管的。” 烟娘子竖着眉,气地说不出话来,那王翾铁了心要行这规矩,她就是再闹下去,也无济于事了。 “五小姐来了。”正僵持着,那雁眉忽推了门,如蔓小巧的身子就打那日光影里现了出来。 她一进屋儿,却见一坐一站,一个低头儿,一个叉腰儿。 想来又是大哥儿的家事,好生尴尬的情景儿,如蔓想要退出去,也是来不及了,只暗暗怪自家来的不是时候了。 可那雁眉是知道的,却并没告诉如蔓,烟娘子也在屋里。更没告诉她,烟娘子是存了心来闹的。 她只想借五小姐的来头,尽快将烟娘子打发走,别再让大娘子白受气儿。 如蔓先朝王翾福了一福,说问安大娘子,又转身也向烟娘子颔了首,打了招呼。 虽是早前见识了那烟娘子,是如何张狂的人,可终究是大哥房里的人,她自然不能失了礼。 “大娘子托人送来的《绣工物谱》,小五看了好些天,学了几样简单的。”如蔓轻手将一本线装册子放到桌上。 “我看过了的,那些绣面儿可还好用?”王翾拉着如蔓坐下,见她换了一件均净的淡黄|色斜领盘扣小褂儿,衬得圆润的小脸愈发剔透干净了。 “五小姐真真聪慧,看了几日就学会了的,想必你娘断是擅长这些了。”烟娘子怪里怪气地说道。 “只是简单的,比不得大娘子手巧。”如蔓笑得真,也笑得淡,似乎没听出那话里讥讽的意思来。 “是了,大娘子最是手巧心细了。”烟娘子一听,更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音调。 王翾不接烟娘子的话儿,只端着如蔓拿来的一方汗巾子,歪头道,“五妹妹手巧的很,比我强。” 如蔓瞧了这情形,心下思忖着,这两人里,她谁也不能开罪了,便对着王翾道,“只听这一绣春的名儿,便已经雅致精巧的不能了。” “娘家随口起得,懒得换了,咱们府里的郑秀娘才是个极巧的,不知五妹可曾去过绣舍?”王翾仍端着帕子问道。 “不曾,大太太说过一回。” “二妹妹和四妹妹都在她那里学的,我和冰儿常一同去了,五妹妹也别见外,跟着去就是了。” 王翾命人收起了绣谱,又见烟娘子还未走,就说,“烟娘子若是有心学这些,也可向大公子说了。” “我是个粗人,学不来花巧的事物儿。”烟娘子明着回答,另一层意思,却是说那大娘子绵里藏针,尽会使巧心眼子。 “我要陪五妹妹到绣阁瞧瞧,烟娘子若是无事,早些回去歇着罢。”王翾挥了帕子,只招呼着如蔓进去,也不知那烟娘子何时走的。 走过那层珠帘时,如蔓将那翠玉的珠子握了,温润清凉,她就不禁想着,王翾的性子正是同这珠玉一般了。 人皆说那烟娘子张狂不知深浅,大娘子便是那软柿子,让人捏扁了的主儿。 方才的事儿,如蔓嘴上虽是不说,可心里头瞧得明白,大娘子轻声细语,万事不挂心,看似软弱吞声的,却才是那真正有心眼的了。 从一绣春回来时,日头已经向西偏斜了许多,见了那绣阁闺房,才知这朱门深户,是何等的讲究了。 相较之下,东厢竟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的,怪不得入府第一天,李妈会说出那样的话儿来。 想来那落景园里,两位小姐的闺房,应是一样的细致了。 见了多次,大太太只字未提进园一事,如蔓只能静静等着,虽说她并不是一心攀高之人,可凭任何人,也会存了心思的。 如蔓盯着远处那红墙绿瓦,微微走了神,又加快了步子,朝东厢走去。 那《绣工物谱》上头,讲了数十种针脚线法,如蔓一面儿学着,一面将那图样誊写下来,以备后用。 方枕旁边,搁着一只翠竹编的筐子,里面儿整齐摞着几种花色的绣线,最顶上是半个没成型的香囊。 这香囊如蔓可没少花心思,她从娘亲那里只学了两样儿针勾,一种是原来用的双股编缠,中看不中用。 另一种是有些难度的单花挑,勾出来的囊袋子十分奇巧,还可在上面儿加绣花样。 如蔓选的就是这第二种针脚,她一面儿做,一面儿拆,不是那颜色不称意,就是手法疏密不一,拆拆解解了好几回,才做出了半个来。 “五妹妹在忙地甚么?”凭空来的声音,将如蔓惊地一震,回头正是秦雨菱站在屏风边儿上。 她连忙收起了,塞到线团子底下,自家绣的认真,竟是没察觉有人来了。 “胡乱做些绣活。”如蔓站起来,才瞧见秦玉衍也一同来了。 “我可是见过的,你若是敢称胡乱地,那我岂不更拿不上台面儿了?”秦雨菱握住嘴儿笑道。 秦玉衍道,“听四妹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见识一番了。” “三哥哥莫要听四姐姐打趣了。”如蔓引着他们就坐儿,又吩咐梅香沏了热茶,东厢并没有甚么像样的果品,只端了一碟子桂花打糕上来。 “五妹妹怎地知道,我最爱吃这个?”秦玉衍将呷了口茶,冲那碟子点头。 如蔓便伸手将碟子推了过去,道,“我这里没甚么好的,三哥哥尽管用了。” 秦玉衍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就送到嘴里头,就着茶咽了。 “五妹妹平日不爱吃点心?”秦雨菱显然不喜欢吃,只端了茶道。 如蔓摇摇头,盯着碟子道,“没有这个习惯,只吃正餐就很饱了。” 秦雨菱却将指头儿一晃,笑了说,“哪里是为了吃饱了的?尽是图个乐子。” 可如蔓自小养成的习惯,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银钱,供她买点心来吃的。 “五妹妹只管用,咱们秦府不缺这些,且不说贵重的,茶点尽是够的了。”秦玉衍说的认真,如蔓抬头,便觉得他眼里,也并不只是虚意了。 三个人就着圆桌,说了半日闲话,秦玉衍提起读书一事,秦雨菱也邀她到绣舍去。 如蔓只听着,并不回应,这主意她自然拿不定,仍要大太太说了才算的。 临走时候,秦雨菱拉着如蔓说,后日正是清明节气,按例秦府便要行家宴,听戏听书,今年儿是由三姨娘做东,家宴就设在她怡湘苑中。 如蔓这才想起,秦雨菱是三姨娘所出,可瞧她的神态,并未如何上心,反倒没有同大太太亲昵了。 而大太太,自然和那三姨娘势不两立了。 还没到清明,冬雪就送来了两方攒盒,一盒装了新鲜杏肉脯,一盒子是干蒸鱼腌,说是过节的赠礼儿,只图个心意罢了。 如蔓不知别的屋里可有收到,但由此来看,那三姨娘,却真真是个周到的人了。 ☆、勇书生,憨丫头 临近清明,冬日的寒气儿随着那拨云见日的高爽,渐渐消散了,从那树梢枝桠儿间,乍出明媚的春光来。 如蔓用了早饭,见院里头一丛迎春花儿一夜绽了,好不鲜嫩。 六瓣子淡黄的小花儿,簇簇向阳而生,花蕾中是一抹玫红,如蔓遂教翠儿端了一盆子清水来,蹲在院里头浇花儿。 “小姐仔细裙子。”翠儿帮如蔓将垂到地上裙摆挽了起来。 “许久不见那花开,竟是这样好看了。”如蔓扬着小脸儿,侧脸秀巧的线条,沐在晨光里头,翠儿看的痴了,也跟着蹲下,道,“小姐才真真是人比花娇。” 如蔓被她神态逗笑了,只说,“你又何时学来这些个文绉绉的了?” “见小姐公子们说的多了,也就跟着学了。”翠儿低头回话儿,表情模糊不清。 如蔓细细回味,不觉地竟是十分感慨,遂伸出小手在翠儿肩头轻拍了一下,又指着那迎春花道,“那我考考你,这迎春花又叫个甚么?” 翠儿歪头瞧了一会子,认真答道,“我们家乡里,都叫它金串串。” 如蔓伸出细白的指头,在那花瓣上点了点道,“你的家乡是在海宁罢。” “小姐怎地知道?”翠儿睁大了眼,进府后除了李妈知道,再没人问过了。 “我娘亲也叫它金串串,她便是海宁的。” 海宁自古出美人儿,柳娘子就是由海宁流落到临安,那烟波楼月色绮靡,换了人世苍凉。 如蔓说罢,眼眶禁不住酸了一下子,遂又转换话儿头,“方才问你的,这迎春花又叫清明花。” “竟还有这个说法儿?”翠儿仍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百花争妍最早时,此花开后一春芳。” 如蔓还未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先发了话儿。 她们一齐儿回头,翠儿忙地弓腰道,“芳二少爷何时来的?” 秦少芳将长衫挽了,随意地挨了如蔓蹲下,“来东厢讨口茶喝。” 如蔓遂冲翠儿道,“虽没有名贵茶叶,可那茉莉花儿茶,也十分清爽,还不去烧水煮茶了?” 秦少芳笑得温雅,好似水波一圈圈儿荡漾了,一直荡到那心尖儿上。 他忽而靠近,嗅了嗅道,“茉莉花儿果然清新怡人。” 如蔓忙地抬袖嗅了,转念才明白他是比喻自家,脸上不由地薄了一层绯色。 “少芳哥哥今日无事,竟是十分闲了。”她低喃了一句,不知是对谁说的。 秦少芳撷了一朵花,在手心里把玩了道,“我是讨债来了。” 如蔓这下疑惑了,不解地歪头儿,秦少芳一抬手,将那小黄花插在她发髻里头,道,“我可有一阵子没有用过香囊了,褂子上空的紧。” “我怕绣工不精,想过几日见了绣娘,学些针法。”如蔓忙地站了起,“现下只绣了半只,少芳哥哥若是要的紧,我便将原先的还了你。” “不必,慢工出细活,我等着便是了。”秦少芳揉了她的发,虽是兄妹相称,这亲昵还是让如蔓端的不大习惯,她不着痕迹地动了身子。 “茶好了,进屋罢。”如蔓打前儿走了,秦少芳并不动弹,道,“你也不必处处提防,顺其自然,不失为乐。” 如蔓心想,他富家子弟,怎能体会到那人情冷暖的,她不防人,也尽会有人瞧她不顺了。 吃了一会子茶,秦少芳在东厢里转了转,陈设家具一应儿简单,屋内只有一扇梅花屏,一袭细纱窗,床头儿木头褪了色,可却挂了几条红线结缀,衬得也不那般寒酸单调了。 秦少芳也不问,瞧了片刻,在那细纱窗下站了,掀开帘子,正巧能将那院子里唯一的景色望了,他心里头一软,遂不自主在嘴角漾起了笑意。 这小丫头也并不是个不知情趣的,端的是个妙人了。 他们说了一会子话,秦少芳并未多留,又嘱咐她不必太过拘泥了,闲来无事,莫要沉在东厢里,就算不去那落景园,偌大的秦府,便是径自逛上一逛,也是好的。 迎春花儿一开,满园子春花便都一波接一波的开了,迎春花逐渐淡了颜色,成了那府中柔弱的一丛暗景,安静地绽放了,又悄悄地枯萎。 潋滟百花竞争艳的时日,再没有人记得起,那初春乍现的第一抹鲜亮了。 这一日,正值清明家宴前一天儿,天还未亮,就下起了如酥小雨儿,蒙蒙地一层凉。 如蔓夜里做了几回梦,听着那头一更打响儿,就起了早,将细纱帘支起了,倚在窗边绣香囊。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也十分应景儿,如蔓在屋里呆久了,有些困乏,遂撑了一柄油纸伞,到东厢外赏花儿。 东厢外邻着那四姨娘的秋明阁,中间儿夹着一圃不大的花园子,又有一丛溪流绕了假山穿过,端的是一处好景。 如蔓沿着抄手游廊走着,下了台阶,就到了溪边儿,透过那疏密的花枝,只见一袭紫影正蹲在水岸边上。 那紫儿素喜在园子里逛游,前些日子,她到三姨娘房里帮忙,大公子赏了她一方苏绣团扇,遂欢喜的紧,整日带在身上,见了小丫头们,就拿出来炫耀一番。 惹得那些没见识的丫头们,只跟着起哄,这一说,更教她心里美滋滋的。 方才找冬雪顽,却教冬雪劝了几句,只说别太张扬了,教小姐太太们知道了,也是不好的。 紫儿虽是心里不畅快,可仍是按了冬雪的话儿,拿着那团扇准备回屋放着。 谁知走到溪边儿,一时贪顽,摘花儿时,竟是将别再腰间的团扇掉了,直直掉进那溪水里头了。 紫儿回头见如蔓站在岸边,素白褂子,手上是一把十分粗简的油纸伞。 因隔着雨气儿,模样也瞧不大清楚,加上她并没见过如蔓,心里便将她认作新来的丫头,连连招手唤道,“你过来!” 如蔓回头一瞧,周围并无他人,自家又不认得这紫衣姑娘,只站了不动。 紫儿本就心急,见她叫不动,更觉得这丫头好大的架子,又加重了语气喊,“这里没有别人,就是叫你的!” 如蔓知她将自家错认成了丫头,也不多理论,就抓着花枝走了过去。 “我的扇子落了水,你手里有伞,快帮我够一够。”紫儿指着那水面儿,果然飘着一方团扇。 如蔓收了伞,比划了一下道,“怕是不够长的。” “不打紧,我拉着你,你去够!”说着紫儿就握起如蔓胳膊,忙地将她向水边一搡。 如蔓还没来及多说,已被那紫儿推到了岸边,她想了想,遂伸出伞柄去够。 可她身量不足,只差了一尺便能勾到。 那紫儿又将她向水里推了,只催着,“快到了,再向里点儿。” “撑不住了,快拉我起来。”如蔓只觉重心不稳当,几乎要触到水面儿了。 “再试试了。”紫儿仍不死心,这一推,如蔓着实站不住,半个身子滑向溪水里去了。 紫儿遂抓着她一只胳膊,这会子一慌,也使不上劲儿了。 这溪水不知深浅的,如蔓扑腾了一下,脚尖儿堪堪触到水底。 脚下一软,竟是踩到了淤泥,身子更向下沉了。 紫儿急的忙地喊人,手上也不敢松懈,眼见那水就浸到了如蔓的下巴,十分危险。 突然间,不知哪里来的人影一晃,就跳进了溪水里,托住如蔓的腰身一举,就将她抬到水面上。 如蔓呛了几口水,攀住那人前胸,只听他危急关头,仍不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姑娘,失礼了。” 那声音醇厚,带了一丝温凉,手臂也极是有力的,将她紧紧圈住抱上了岸,捡了一处干净的草地放下。 “你没事罢!”那紫儿掏出手绢,帮她擦理,可那语气里似是仍挂记那支团扇了。 如蔓这会子浑身脱力,又咳了几口,细雨还下着,薄褂子贴在身上,将她冻得直直发抖。 “先穿着上这个。”那相救之人,几下便除去了外衫,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如蔓兜头套下。 如蔓这才抬了头,眼前人一副书生模样,素白的里衣也尽数湿了。 清俊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子,两道剑眉舒展开,又带了点落拓。 方才在水底感受到的宽厚胸膛,和有力的怀抱,很难同这眼前的书生连在一处了。 那书生和如蔓对视了片刻,神态似是回避,却十分坦然,拱手道,“方才情急失礼,姑娘莫怪才是。” 如蔓从他宽大的衣衫里露出头来,裹紧了身子,颔首道,“原是该多谢公子搭救。” “都怪我鲁莽,你现下感觉如何了?”紫儿瞧了那书生,忽而娇羞地抿嘴,美眸扫过如蔓的脸蛋儿。 水珠浸透了额面,乌发也贴在脸颊子上,显得愈发秀致玲珑。 那书生心里也称赞了,真真应了那句儿话,清水出芙蓉了。 “姑娘若是可以走动,应是赶紧回房暖了身子。”那书生拧了衣摆,在身前打了结,一面儿冲着如蔓说着。 “还没问,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面生的紧。”紫儿这才问了,将如蔓扶起。 “东厢的。”如蔓并未直说,又朝那书生道了谢告别。 “何足挂齿。”那书生爽利地挥袍走去,竟是连姓名也没留下。 如蔓心想,果然是读书人,一张口来,便能听出了。 一路上又打了几个喷嚏,一进东厢院门,就见梅香迎了出来,她上下瞧了,才发觉是个甚么情况,只喊,“这是如何了!” 紫儿忙地解释了,两人将如蔓搀扶进屋,翠儿已经拿了干净衣物,备了温水。 几人也都没多说话儿,临走前,紫儿将梅香拉到一旁,悄声儿问,“这是哪个丫头,怎地从没见过了?” 梅香惊地说不出话儿来,紫儿并没看出不妥,又问,“怎地没见五小姐在屋?” 这回梅香才算明白,她哭笑不得地说,“你送来的那个,就是五小姐了。” 紫儿登时愣住了,连忙回头瞧了,心知自己闯了祸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梅香像是瞧热闹似的,站在一旁将她推了。 那紫儿只得硬着头皮,磨蹭地进了里间儿。 “我这是头一回见您,并不知道,还望五小姐见谅。”紫儿绞着手帕,连忙行了礼。 那五小姐虽是庶出,可到底是个小姐,要真是个不讲理的,断是饶不了她的。 如蔓心中虽是有气,可这会子受了寒,也不想多说话,就让紫儿回去了。 到了晚间,忽听翠儿通报,说是钱婆来了。 如蔓心里一阵子纳闷,那厨房管事婆子,怎地到东厢来了,自家也并没要甚么东西,就连中午喝的参汤,也是上月剩下的。 梅香站在一旁,只说了一句话儿,如蔓遂不禁笑了。 梅香说,那紫儿,正是厨房钱婆的独女。 这人情债,真真是没白欠了的。 ☆、荷香阁,惊鸿影 如蔓并没有起来,将手炉握了,只歪在床头,乌发垂在身前儿,柔顺地弯着,脸色本就因着寒气儿,有些苍白。 这会子,秀目一盈,愈发显得娇弱了,可眼底却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明锐。 果然,那钱婆堆着笑进来了,她虽不曾见过这五小姐,可是个眼明的,四下一顾,就看到屏风内的人影儿了。 “五小姐可是在屋儿?”她并不急着进来,先是询问。 如蔓暗暗赞了,是个懂分寸的,又想起那紫儿急匆的性子,她忽然抿嘴儿笑了。 “是谁来了?请进罢。”如蔓声音听上去,却有几分虚弱。 “我来瞧瞧五小姐,粗人没见过场面儿,带了些东西来,还望小姐莫要嫌弃了。” 隔着屏风,钱婆将几摞子事物儿搁到桌儿上,又冲翠儿梅香寒暄了几句儿,才绕进里屋。 “不必费心,钱婆来瞧我,心意到了就很好。”如蔓便要掀开被子起来,那钱婆赶忙止了,只说小姐身子还虚着,她老婆子受不起这大礼。 如蔓也是佯作,又叫翠儿搬了软椅,让钱婆坐了,毕竟那钱婆在府里头,是个有资历的,要真真论起来,如蔓还需敬她三分了。 钱婆搓了手,先了发话,说,“那惹事的小蹄子,整日不教我安心的,也怪我没教导好,先给小姐陪个不是了。” 她说得真,如蔓听得明,遂摆手让她坐着,“我见那扇子掉了怪可惜的,想来她也不是故意的。” 钱婆一见如蔓是个好说话儿的,心里头也有了底,松了口气儿,只说,“她年轻不懂事,我可饶不了她,已经罚了她半月不许进园子了。” “年轻不懂事不打紧,在我这里犯了,也少来惹了其他人了。”如蔓小手绕着发丝,声音轻细。 那钱婆自知失了口,这五小姐才多大年岁,紫儿要大了许多。 若说年轻不懂事,真真是打了自己的老脸了。 “呵,我老婆子是个不会说话儿的,小姐有大量,日后有甚么需要我老婆子帮忙的,尽管开口,只是别记恨才是了。” “哪里的话,本就不是甚么大事,钱婆客气了。”如蔓仍是不惊不澜的。 忽就想起了那个陌生的书生来,模样倒是记不仔细了,可当时那个结实的怀抱,着实是让她安了心的。 想到这里,她轻轻握了脸蛋儿,心下嗔自家没了忌讳,不过是路见相救,怎地就当成大事了。 钱婆又坐了一会子,见如蔓恹恹的,有些乏了,就没多停留。 走前儿,又冲如蔓低头说,“若是太太问起,小姐也不必瞒着,只管说了,这丫头不吃点亏,断是不知悔改的。” 她越是说别护着,那心里头越是希望她帮忙护着,不然怎地花这功夫到东厢来? 如蔓明白,钱婆也明白。 “我不是个多事的,可府内人多口杂,也保不准别人不说到太太那里,只是我这屋里头儿的人,不会多嚼舌根子的。” 钱婆安心走了,如蔓就吩咐翠儿将那东西整理了,这一看,送的真真不少。 一筐罗汉果,一盒子灵芝,两筒子瓜仁栗丝芝麻茶并几丸参药。 包裹里又装的各色香料不少,皆是小姐们配胭脂粉黛用的。 如蔓拿起一盒玫瑰膏仔细瞧了,水红濡软,闻起来香气袭人,又端了一方栀子花黛,用指尖挑了一缕儿,抹在手背上,湿凉温润,皆是生肌养肤的好物儿。 地上还放了一坛子自家酿的木樨荷花酒,驱寒生津,如蔓心想,这钱婆真真将压箱底的都拿了出来,由此看来,那厨房端的是份美差事了。 这五小姐坠河一事,不消片刻,就在府里传开了,有等看笑话儿的,有不明情况的。 有人说,那五小姐定是饶不了紫儿了。 又有人说,五小姐是个胆小的,太太也不管,只能白受了气儿。 说归说,可到底也没人来瞧她,莫说是落水了,也没生出事来,既是真有些甚么,秦府上下也不会对她花多少心思了。 睡得朦朦胧胧的,只听外间儿有人说话儿,如蔓身子酸沉,向里侧翻了身,继续睡觉。 脚步轻静,踱进了屏风。 “小姐乏了,早早儿便睡下了。”翠儿低声说。 “无妨,我瞧瞧她就走。” 秦少芳站到床边,见如蔓略显瘦削的肩头露在外头,不禁帮她理了被角。 那柔软的头发,触手丝滑,秦少芳遂挨着床边坐了,那半张小脸儿遮在刘海下,能看到鼻翼微微起伏。 这个妹妹,当真有些特别,他心里想着,抬眼就看到枕边那半只香囊。 如蔓翻了个身,惺忪着眼,唤了声儿,“少芳哥哥。” 秦少芳低了身子,柔声说,“你受了寒,快些休息,我坐会就走的。” 如蔓闻言就真闭了眼,枕着胳膊,似是睡下了。 室内十分安静,外头西风拂叶,沙沙作响。 秦少芳刚走出屋子,床上的人儿就睁开了眼。 如蔓静静瞧着那玉立的身影儿出了门,消失在月色里头。 现如今,也许秦府里真将她挂心的,不过只有他一人了。 可他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堂兄,虽算不得十分近的血亲,可到底是同姓相连的。 府里人都唤一声芳二爷,不过是图个顺口,叫惯了的。 到底是同那表亲不同了。 想到这里,如蔓心里有丝说不出的味儿来,教她有些迷惘。 就着窗棂下的淡淡银光,如蔓沉沉地睡了过去。 家宴办的热闹,辰时三刻钟,就有婆子到东厢来催了。 如蔓足了觉,喝了粥,又吃了昨儿钱婆送来的瓜仁芝麻茶,顿觉浑身爽利了不少。 她今日梳妆十分仔细,先将长发梳了个桃心髻,髻上点了两颗花翠。 上月按例,给东厢分了二十匹锦缎子,如蔓做了几套春装,虽是不多,却顶了大用,也在不用拾那旧衣服穿了。 黛色短襟小褂儿,肩口锁边,荷花半袖下面儿露出一节素白的内袖子,十分的娇俏了。 下身一袭象牙白水纹褶裙,遮住脚面儿,走路时能隐约瞧到桃红色的小绣鞋尖。 即端庄得体,有闺秀之仪,又活泼精雅,有小女儿娇态。 头一次,如蔓只朝那不起眼里打扮。 一来刚入府,不得张扬,二来也没正式见人,不宜浮夸。 可此次不同,三姨娘操办的,若不出意外,大太太便会趁着家宴,众人皆在场,安排她进园子一事了。 若是好的,许是能让她搬到落景园住,若是一般的,只让她进书舍和绣舍跟着习艺。 三姨娘的荷香阁在正厢东头儿,翠儿和梅香都跟了去,在一旁也有个照应。 刚过了秋明苑,游廊两旁的池子里,飞来了几只白鹤,优雅地立在水面儿上。 翠儿上去逗了几番,将那白鹤吓飞了,扑棱棱从如蔓头顶划了过去。 如蔓连忙一踱,险些跌了跤。 梅香将她揪了来,只说,贪顽的小蹄子,总没个正经的。 翠儿不服气儿,回嘴说,那白鹤自个乱飞的,又不是她故意的。 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着就朝荷香阁走了去。 转了墙角,如蔓正笑着,忽而瞧见远处那水光里,映出一瞥欣长的影儿,握了一卷书,迎风立着。 如蔓顿了顿步子,打巧那公子也回头,两人目光儿一对,如蔓只觉得似曾相识,可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那公子见她过来,手执了书卷握在胸前,微微颔了首,文雅而礼貌地一笑,便负手穿了花丛,朝远处走去。 不知是春光正好,还是花气正浓,这一望之下,颇有那惊鸿一瞥的惊艳。 惊艳的并不是那样貌儿,却是那温文干净的气质了。 “那公子在瞧咱们小姐了!”翠儿口无遮拦地说。 梅香又道,“不知又是哪里来的风流公子,只怕又是少爷们请来的了。” 如蔓掩饰了情绪,不再接话儿,只朝荷香阁走去。 还没进去,就瞧见那拱形花雕石门,门前儿一池子碧荷,虽未开花,却真真有那清雅的韵味了。 满园子丫鬟小姐,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了。 远远儿的,秦少芳就隔着人群,见如蔓立在门外。 今日的小五不同了,他仔细玩味着,又不知是哪里不同。 先拜见秦老爷和大太太,那大太太携了她的小手,随意问了昨儿落水之事,如蔓轻描带过了,也不想多提。 秦老爷坐在一旁,抚着胡须,难得发了话儿,教她坐到身边,问了些话。 几位姨娘,都围了过来,直夸五丫头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如蔓只笑着,逐个应了,便说到那里和兄姊们聚聚。 秦婉蓉和秦少芳并排在那条倚上坐着,说着私话儿,秦少芳不时朝如蔓瞧了,那秦婉蓉只当没看到。 秦雨菱拉着两个面生的姑娘走来,冲如蔓道,“这是三姨娘家的内侄女儿,温盈和温碧。” 如蔓连忙一福身,见了礼,只唤了两声姐姐。 温盈高挑,温碧小巧,两人眉间和那三姨娘却有三分相似了,虽不是国色天香,也别有小家碧玉的温婉。 “以前没见过五妹妹,今儿一见,果然是个妙人。”温盈亲切地携了如蔓的手,又问她头上带的甚么,这样好看。 那妹妹温碧,不如姐姐好说话,只跟在秦雨菱后面,抿着嘴儿笑。 秦玉衍也过来,说是冬雪给她送东西来,将那温盈叫走了。 大家说了几回闲话,就见秦孝言同王翾一道儿进了门。 见人齐了,那大太太遂从花台上下来,“今儿还有一位要来的,你们小孩子可有的热闹了。” 王翾挥帕子道,“太太客气了,他尽是个胡闹的,别等了。” “我看行之那孩子不错,招人喜欢的。”大太太面上热情的紧。 如蔓刚想着那行之是何人,就听门口传来声响。 “行之来晚了,还望老爷太太见谅。”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自发让出一条路来,一袭锦服公子打门口走来,衣袂翩翩。 如蔓仔细一瞧,这锦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绣庄里,买她帕子的浪荡公子哥了。 她只道这公子姓王,在瞧王翾的神态,她登时明白了,这王公子王行之,应是王翾的内弟了。 “不晚,来的可是时候了。”大太太亲自上前招呼。 王行之谈笑得体,仪容俊雅,端的和那日所见的纨绔子弟,天壤之别。 如蔓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大太太说道,“一段日子没见,府里来了位五妹妹,你还不认的。” 王行之环视了,蓦地停在如蔓脸上,眼底也是一惊,便直直说,“可是这位?” 如蔓地见了礼,众人并未发觉她的异常,只以为是见了生人,有些羞怯罢了。 那王行之丝毫不避讳,直勾勾地将如蔓打量了,说,“五妹妹面善的很,不知如何称呼了?” “王公子客气了,唤小五就好。” 秦少芳笑盈盈地,拉过仍是讶异的王行之,凑在耳根,低声说了句儿,“可算得奇事了?” “上次怎地没有瞧出,那野丫头竟是这样好看了?当真是奇事了。”王行之郎当地晃了晃头,颇为惋惜地叹了。 众人谈笑着入了座,并没人听到他们说话儿。 如蔓只瞧他那眼神,遂在心里暗暗啐了,方才差点被他文雅的模样骗了,这纨绔姿态,断是改不了的了。 自家还是离得远远儿的,莫要沾了才是。 “行之坐这边儿,离我也近些。”太太仍是热情不减。 如蔓抬头一瞧,大太太指点的座位,正是挨了二小姐秦婉蓉的。 ☆、桂花酒,登徒子 如蔓从未见过大太太这般神色,她是个极冷静的,喜怒从不于形色上面儿。 可今日,她端的有些不同,从那眼角眉梢见错落下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了然。 似是锐利,又十分温和,温和的像瞧见了自家孩子,又像那鹰隼发现了猎物。 当大太太目光划过王公子、秦婉蓉,尔后匆匆掠过一旁的如蔓。 她忽然生出一丝恐惧来,忙地垂下了头。 “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王行之就挨了秦婉蓉坐下,瞧那样子,两人应是相熟已久。 可秦婉蓉脸上淡淡的,客套了几句儿,并不上心,反倒是一直将那秦少芳望了。 如蔓虽知她与秦少芳自幼相好,想来感情却不一般。 可秦婉蓉真真是个娇惯紧的富家小姐,竟是连样子也不屑得做上一做,全凭心意了。 王翾一招手儿,将如蔓唤道她身旁坐了,另一边儿挨着秦雨菱。 “内弟久不来府中做客,咱们去年儿留酿的桂花儿酒,如今还在地窖里放着了。”秦孝言先亲自把了鹤颈金瓶壶,先打王行之起头,一一添了酒。 王行之拈了白玉杯,微微一站,算是谢了意,“姐夫家的酒,自然是越陈越香了的。” 他径自先干了一杯,又接着满上,才算坐定了。 那桌也起了酒,丫鬟们鱼贯传饭,一时间,饭香酒香,漫了整个园子。 借着春光儿,端的让人心怡。 如蔓不多言语,他们说的总不过是王家、秦家的事儿,秦少芳和那王行之最熟,两人的话也最多。 从 好看的txt电子书 秦家小五第5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从西街酒铺,说到那燕京世家,如蔓将桂花儿酒递到嘴边儿,馥郁芬香,眼皮子那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刺了来。 她抬头时,却仍见各自如常,把酒言欢。 如蔓不自觉地朝那秦少芳瞧去,他因吃了些酒,脸皮儿上薄了一层淡绯,发上的金璎珞束了,更衬得冠玉一般了。 她刚想些甚么,就见秦婉蓉在对面儿,微扬了俏脸,锐利地向她望了。 那握在手里的杯子一斜,酒就洒了下来,秦雨菱赶忙掏了帕子,秦婉蓉则是不屑地一笑,只说,“五妹妹真真是个娇美人儿,连酒杯子也握它不住了?” “二姐姐说笑了,是小五扫了大家的兴致了。” 那酒渍手掌般大小,贴在胸口怪凉的,王翾瞧了一眼,凑过头来,“让丫头回房取件儿干净的,到屋里头换了。” “去将五小姐的衣服取来一件儿。”秦少芳先发了话儿。 梅香刚转身,秦婉蓉就说,“多取几件吧,说不定一会子热闹起来了,又要换了的。” 如蔓擦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子,随即冲她笑了笑,“这就干了的,你也不必回去拿。” “受了寒就不好了,还是换了。”秦少芳又将梅香打发走。 那梅香一副不情愿的,嘟囔了几句儿,仍是扭头走了。 这一插话儿,如蔓就成了这满桌子的焦点了,可秦婉蓉的脸色却愈发阴沉了,搁下了筷子,只端了茶来喝。 她今日穿了一套攒花雀尾裙,一圈儿荷花领,衬出白皙的瓜子脸儿,衣裙连襟儿,从胸口到腰间,皆是手工绣上的牡丹花瓣,银白和玫红色的细线勾勒,好不端庄大气。 那秦婉蓉打小儿便是大太太捧在手里头的掌上明珠,秦府人人宝贝的娇小姐。 她生的俏,自小就是个美人儿,四妹妹也不如自家,就连前年儿嫁来的大嫂子王翾,样貌也逊自家三分。 又聪慧灵巧,琴棋书画样样儿拿得下来,断是有那骄傲的资本了。 临安城都知道,那秦府二小姐,是个顶标致的妙人儿。 自打十三出闺以来,上门提亲的人,真真是踏破了鞋子。单就秦府那响当当的名号,谁人不爱,何况又是个娇闺女儿了。 秦婉蓉没受过丁点苦头,也没有任何得不到手的东西,她眼里从来就不容得别人。 单只有这芳二爷,是个例外。 秦少芳待她极好,比同家兄妹都好。 可自从那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来了,她发现少芳哥哥变了,那眼里不再只瞧见她一人。 虽只是不经意的捕捉,已经教她无法忍受了。 主菜上了桌,王行之见秦婉蓉不高兴,就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她碗里,说,“半年不见,婉蓉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哥哥我都认不出来了的。” 说罢,还径自叹了一番,惹得大家一阵子哄闹,那秦婉蓉心里头虽是高兴,可嘴上仍说,“混说的,谁又是你妹子了。” 那目光总归是落到秦少芳那处,可秦少芳的脸却是看向如蔓了。 “哎,大家评评理儿,你是我家姐的夫妹,可不就是我的妹子了,难不成叫你一声儿姐姐?” 王行之边说边尽了酒,那秦婉蓉又轻啐了一口。 秦雨菱掩了袖,又端起酒来,直叫了一声儿王三哥哥。 “还是雨菱妹子最乖巧了。”王行之也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秦雨菱碗里。 “瞧你卖乖的,仔细我啐你。”秦婉蓉将嘴一努,秦少芳这才笑盈盈地安抚了,见她发簪斜了,顺手帮她扶正了,又仔细插好。 秦婉蓉和他对望一眼,脸颊上沁出一丝甜儿,瞧在旁人眼里头,端的是情意绵缠了。 可如蔓仔细一想,心下不由得一惊了,就秦婉蓉那小女儿娇态,端的超出了那兄妹之间的情分了。 她虽不曾经历过这男女□,可仍是感觉出了些许。 可堂兄妹,断是不能同结连理的,同姓不婚,自古便是这个规矩了。 如蔓偏过头,避开那二人的亲昵,却看到王行之正端端将她瞧了。 方才还玩闹的正兴,这会子,他却像是不曾说过话儿一般,眼底儿那精明凉薄,让她一恍惚,反而不知对面儿坐的是谁了。 可那王公子倏尔就冲她一笑,笑得温和,也笑得生疏,兀自又独饮了一杯。 这纨绔公子真是个爱吃酒的,如蔓只敢在心里嘀咕了。 她见过旁边街巷的孟郎,每日吃了酒回家,都会揪着他娘子打骂一通,闹的狠了,整条街都能听得见。 她也见过隔壁的赵家汉子,得了银子就到那花柳巷子买醉,不醉到口袋空空,是决计不回家的。 酒就似那一方儿铜镜,能映出那花花世界,也能照了那人情冷暖来。 所以,如蔓打小便认定了,那男人一但是个爱吃酒的,就是个不可靠的人了。 王行之虽是口中顽笑着,神态里却无半分认真。 良天好景,逢场作戏,他王三郎自然是个中高手了。 笑在脸上头,明在眼底里。 临安商家有七分,三分在秦,三分王,独留一分乌衣巷。 于公于私,这两户人家自然是该多走动的。 “还不知这五妹子芳名几何,总是太生疏了的。”王行之似是故意地一般,遂朝如蔓端了杯子。 她不愿多说,就客气道,“叫如蔓就好。” “如蔓妹子,”王行之品了一句儿,这浮萍似地名字配上这一张嫩媚的脸儿,真真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儿来,“好名字,当浮一大白了。” “王三公子客气,我先饮了。”如蔓闭着气儿,硬是喝了下去,火辣辣地滑到肚子里。 她咳了几口,秦少芳将王行之拉下,又道,“小五不会吃酒,今儿是给足你面子了。” “如蔓妹子,若算起来也是旧相识了,吃一杯桂酒并不过分罢。”王行之身子微倾,桃花眼风流不羁。 他越是见如蔓那不胜酒力的样子,心里头越是猫挠一般痒痒儿,忍不住就想逗她一番了。 “五妹妹和王三哥哥原是相识的?”秦雨菱惊讶道,秦孝言和秦玉衍都直勾勾地将她瞧了。 如蔓方吃了酒,脸上晕了红,只说,“我并不曾认识王公子这般人物的。” “五妹妹在外头,走街串巷的,许是碰到过,忘了的。”秦婉蓉咯咯一笑,也跟着应和。 “许是投眼缘,不是故人胜似故人了?”王行之满意地搁下白玉杯,津津有味儿地吃起了菜食。 “见一次就投眼缘了。”秦婉蓉讥讽道,王行之忙地又说,“婉蓉妹子和雨菱妹子,也十分投眼缘的,只是早了几年。” 当着众人面儿,这王公子竟是几番相逗,他那轻薄的神态,是如蔓最不愿瞧见的了。 梅香取了衣服回来,如蔓趁势儿离席,那三姨娘见她要换衣裳,便要亲自领她进去。 如蔓几番托词,终究是让冬雪代劳了。 正巧梅香来了,这会子,如蔓酒气儿上头,晕乎乎地脚跟子也不稳了。 她并没进正房,只捡了一处干净的侧屋,对着镜子将黛色小褂脱了,一看才发现那梅香拿来的,竟是一袭桃红色水杨衫,那样式和颜色,太招摇了些。 左右思忖了,如蔓只得换上,开了门,却见冬雪已不在外头了。 如蔓仔细锁了门,才一回身,就被后头的人给堵住了身子。 她本能地一松手,那小褂就落在了地上。 “如蔓妹子,嗯?”那说话之人,微醺的桂花儿酒香,轻轻打在如蔓额头上,双手撑在雕花门上。 尾音里扬起的调子,没有来地让如蔓心头一跳。 来人不是那王行之,却又是谁? “王公子,不去吃酒,却要在这里胡闹了?”如蔓偏过头,好在这侧屋地处偏僻,绕在回廊后头,暂且没人瞧见。 “小娘子,你方才说不认得小爷,可真教人心寒。”他腾出一只手,朝如蔓脸颊上拂去。 她往后头一缩,嘴里低啐了一句,“登徒子!” 再一睁眼,却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头,就停在她脸颊一寸处。 可如蔓方松了口气儿,他就顺势一抹,似有似无地蹭过那滑嫩的凝脂。 “你…”如蔓薄绯的小脸儿,登时红了个通透。 ☆、玲珑局,花签绕 王行之得意地放了手,仍是堵在如蔓面前儿,俯身从上头压了下来,“我甚么?这会子怎地不牙尖儿嘴利了?” “我同王公子,没甚么好说的。”如蔓将他身子推了,奈何力气相较悬殊,那王行之一副戏谑的模样,嘴角那笑纹扯得更大了。 “小娘子送的帕子,我可一直没舍得用了。”他又欺了一步,如蔓却将头别过去,只说,“王公子踩了小五的褂子,还请挪了脚步。” 王行之双手抱了肩,脚下仍不动弹,见如蔓冷冷的,又道,“做了秦府五小姐,果然就不同了的,倒是很有派头了。” 如蔓也扬了脸儿,“倒是王公子,愈发没了派头了,不光会抢手帕,还尽会捉弄人的。” 王行之忽而凑到如蔓耳边儿,声音微沉,“栀子花儿香,好闻的紧。” “少芳哥哥怎地来了?”如蔓睁圆了眼,表情也有些个慌乱。 那王行之闻言扭头,只瞧见回廊空空,阳光正好,哪里有那秦少芳的影子? 如蔓趁他分心的当口儿,手上一用力,就将那堵在身前儿的人给推了开。 “你这小娘…”王行之身子略微歪了,接着那脚面儿上一疼。 低头只见一只桃红色玲珑绣鞋,正踩在自个鞋子上。 如蔓迅速收了脚,一展眼儿就敛了神色,将那地上的裙子捡了,拍了拍灰,朝那王行之端庄地一福身,道, “小五不曾见过王公子,只是半路掉了衣服,现下就回去吃宴了。” “呵呵,甚是有趣,有趣的紧!”王行之弯腰弹了鞋面儿,“方才弄脏了如蔓妹子的褂子,日后定会亲自登门谢罪。” 如蔓心里头直骂他孟浪,口里却说的乖巧,似笑也不笑的,“小五不敢劳烦,只求王公子再别相扰就是了。” “你放心,我对女娃娃没甚么兴致。”他理了衣袍,白衣如雪。 如蔓不禁微微叹了,这般谪仙似的公子哥,怎生得这样一副花花心肠子了?真真可惜。 “那最是好的了。”如蔓扭头儿就走,却听王行之在后头哼起了小曲儿。 这大宅门院儿里的,真真是没一个正经的了。 还没走到园里,就见翠儿急匆地跑来,“老爷正寻小姐呢。” 如蔓定了定神儿,理了鬓发,就疾了步子打翠儿一处去了。 荷香园里,大家顽得热闹了,满桌子佳肴山珍已经上齐了的,丫头婆子也在下桌做了,捡了些吃剩的菜品用了。 “五妹妹,老爷正叫你的。”秦雨菱指了指上桌,又继续同那秦玉衍行起了酒令来。 秦少芳见如蔓换了褂子,一身儿桃红,比平时更艳了许多,只说,“换了这许久的,快去和老爷说一声儿罢。” “王公子也赶巧儿不在,莫不是和五妹妹一道去了的?”秦婉蓉已经挪了座儿,挨了秦少芳,十指尖尖,正捏了一枚玉牌子,左右翻着。 如蔓心头一动,见她只是随口,就没接话儿,却听有人答了,“方才我那小厮唤我出去,还以为是甚么要紧的,原是他饿了肚子,正闹着我要菜来的。” 王行之阔步走来,腰间的翡翠珠囊一步三晃了,若无其事地入了座儿。 秦婉蓉将那盛着蹄膀的瓷盘子一推,道,“这蹄膀最适合了的,吃饱了也有劲的。” 说罢掩着袖子,咯咯地笑了,众人一听,也跟着笑,那秦婉蓉说得真真的,却是将那王公子一并打趣儿了。 秦雨菱最是憋不住气儿的,握了嘴,又道,“王三哥哥,还不赶紧送去了,你那小厮要饿坏了,可没人替你牵马了。” “你也吃点,要不一会子没了力气儿,马背也是上不去了的。”秦婉蓉并不罢休,又佯作端了筷子,要给那王行之夹菜。 “这蹄膀怎会够的,最少也要吃一锅子炖牛尾才算饱儿。”王行之一边儿说,一边儿就真拿瓷勺舀了,吹了热气儿,送到口里头去了。 “别只听二丫头胡闹的,赶紧去回老爷话儿,才是正经。”王翾最是个周全的,将如蔓带到上桌那里。 “方才吃酒脏了褂子,这才换好了来,让老爷久等了。”如蔓先行了礼,低着头,只盯着鼻尖回话儿。 “无妨,也没误了吃酒的。”秦老爷难得笑了,如蔓只微微笑着,心下更绷紧了弦儿,只等他往下头说。 “五丫头,今儿穿的这样俏,真真是招人疼的。”大太太眉目慈善,真就像在说自家女儿一样的。 如蔓握了双手,道,“换的匆忙,也没多留心。” 三姨娘也发了话儿,她朝如蔓摆摆手,“过来坐了再说话儿,站着怪累的。” 那三姨娘和大太太,本就是一左一右地围了秦老爷坐了,如蔓顺着瞧去,三姨娘指的位置,正是自家和秦老爷中间儿的。 对面儿五姨娘兀自吃了菜,只略微瞧了如蔓一眼。 那四姨娘热情一些,冲如蔓笑了,也埋头吃菜了。 大太太目光明锐,银勺子在盅汤里不停地搅拌,也不插话儿。 三姨娘笑得温和,又亲自挽了袖子,给秦老爷碟子里夹了一片冬菇。 如蔓处境为难,左右不是的,那边是主管大权的大太太,这边是得宠卖乖的三姨娘,她哪里又敢坐下了? 如蔓就垂首站了片刻,那大太太终于抬了头,对她道,“坐下吧,老爷问你话儿的。” 三姨娘也放了筷子,拉了如蔓坐下,正坐在那秦老爷和三姨娘中间儿。 上桌儿的气氛,一下子凝住了一般,姨娘们也尽数搁了筷子。 “小五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秦老爷抿了一口酒道。 “大约三个月了。”如蔓半坐着,双手交叠,抵在裙面儿上。 秦老爷思索了一会子,大太太便开了口,“才进府时,总想着让五丫头多熟悉些,再做安排了的。” 如蔓不做声儿,接着三姨娘就说了,“五丫头和三哥儿、四丫头,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儿,原该一道学些书文和手艺了。” 如蔓心头一喜,抬头向秦老爷瞧去,不曾料想,这话儿竟是先打三姨娘口里说出来的。 大太太在座儿,这三姨娘真真是逾越了,可秦老爷似是满意地点了头,并不责备。 这其中的道道儿,端的是有些讲究的了。 “三姨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个意思了。”大太太也不气恼,仍是十分和善。 “你如何想的?”秦老爷并没接三姨娘和大太太的话,却是将如蔓问了。 如蔓微呼了口气儿,再抬头时,面上端庄宁和,轻声道,“小五自幼虽是见过先生讲书,可终究没学了全,如今在府里头,若能跟着学些书文,自然是极好的了,只是小五资质愚鲁,怕学不好,忤了老爷太太的好意。” 她说的虽是客气,却也着实真心,那三姨娘携了她小手儿道,“这丫头瞧着就是个聪慧的,老爷可不也正是这个意思了?” 秦老爷捻须道,“既是如此,小五就一道进落景园里,好好跟了先生学书。” “穆先生才识渊博,小五尽是要学好的了。”三姨娘说的自然,可大太太却突然发了话儿,“依我瞧来,那穆先生已经教了好几个,年岁大了,精力自然也不如前儿了,再将小五分给他,也必是不能尽心的了。” 秦老爷一听,遂转了头,道,“说来听听。” 大太太这才扬了脸,头上那支翠钿一晃,就映出那夺目的白光来,她娓娓而道,“前些日子,老爷新交的安子卿,论才学自是不输老生,况老爷也有意留他,何不让他教了五丫头,这样一来,两头都能尽心尽力了,也不枉费了人才。” 如蔓仔细听着,那安子卿又是何人?听大太太的语气,并不打算让她同兄姊们一道学书了。 “那安子卿是个新交的,学识上头,想来是不如穆先生了。”三姨娘不大服气儿,只轻声提醒了。 “老爷看重的,也不能是个差的了。”大太太反唇相讥,这一句儿说的妙,一来将三姨娘的气焰堵了,又好似站到秦老爷这边儿的。 “老爷如何考虑的?”三姨娘不再多言,只问了一句。 秦老爷瞧了如蔓,又瞧了那一桌子玩闹的,才缓缓说,“太太说的很是,倒是比我还周全了,小五跟着安子卿,倒是个好去处。” 如蔓这才明白了,大太太的心思,果然不是她能度量的了。 虽不知安子卿是何方人物儿,可大太太着实用心良苦,这一局,三姨娘仍是略输了三分了。 说了一会子,终是定了下来,如蔓进了园子,却不是跟着穆先生,而是安子卿。 如蔓明白自家并没甚么选择的余地,能允她读书,已是不易,又怎敢挑剔了? 况就是挑剔,也轮不到她开口的。 她虽是闷了一会子,可面儿上并未显露,仍是谢了老爷太太,又寒暄了一通。 秦少芳他们吃了半日酒,顽得十分尽兴,如蔓回桌儿时,谁也没多在意。 又叫来了锦娥做凭,次第抽花签儿,猜灯谜,好生热闹。 那一注签儿,拿在秦婉蓉手里头,她念了几句儿,众人都猜不中,她更是得意起来。 锦娥手里的金钟敲了十下子,仍是没人儿揭了谜底,这一桩就算她赢了。 赢了的,可以随意指派在座的一个人来,并按她的吩咐来做一件事儿,不论大小,只要是能行的,尽是要做了,一局才算完。 如蔓心里还装着事儿,兴致不高,捡了个远座坐了,不打算参与的。 可秦婉蓉一指,指的正是如蔓了。 “五妹妹,这回要教你圆签儿了。”秦婉蓉笑的甜,似乎吃了酒,脸颊子酡红,娇嫩可人。 如蔓并未料到,忙地摆手道,“我不会顽的,没得扫了大家兴致。” “如蔓妹子好一会没来,原该顽一顽。”说话的是王行之,他手里头还握了一根鱼骨签儿,正击打在玉杯侧面儿上。 “小五方才不在,也不知你们顽得甚么。”如蔓握了茶杯,摇了头道。 “不打紧,你按我说的,只要唱一曲儿小调就成的。”秦婉蓉紧接着道。 “是了,方才大哥还说了北方快板儿的,真真有趣的。”秦雨菱也靠了过来。 秦玉衍却说,“五妹妹不愿,就别强求了,二姐姐再选了人罢。” 秦婉蓉就不依了,秦少芳见状,正要出来劝说,如蔓遂已站了起来,道,“小五没学过这些,唱的不好,就当应个景儿了。” “我还要点的,”秦婉蓉先拦了,“就唱那曲儿《燕衔泥》,就是怜惜最拿手的那首罢。” 她这般一说,众人也似乎听出了些甚么,附和的也少了。 如蔓的脸色也渐渐冷了,她既是再忍,不过是博大家一笑,也便罢了,可将她和那戏子相比,这端的是侮辱了。 “小五不会唱那《燕衔泥》,不如二姐姐教教我。”如蔓一袭桃红色长裙,立在桌头,这话说得又挑不出甚么毛病来。 那秦婉蓉也冷哼了,道,“五妹妹若是不愿让大家尽兴,也不必装样子,我只当这局输了还不成的?” “小五并不是这个意思。”如蔓仍是不温不火地。 久不言语的秦少芳,这才将秦婉蓉拉过来,又冲着仍站着的如蔓道,“既然小五不会这个,就换一曲,咱们也是图个热闹的。” “你只会帮她的,我就是个恶人了。”秦婉蓉将那花签儿扔到一旁,气鼓鼓地瞧着如蔓。 秦少芳凑到她耳旁,小声道,“我怎能帮外人说你的,你当真不分轻重了的?” 众人只见秦少芳低语了几句儿,那秦婉蓉就努努嘴,不再闹了。 锦娥打了圆场,重新分了花签儿,又顽了起来,如蔓却独自坐了,只想赶紧散了。 一直顽到傍晚,眼看日头要落山的,才堪堪散了酒席,那王行之走之前,忽然凑到如蔓身边儿,说,“你穿桃红色怪好看的,改日小爷我多送你几套。” 秦少芳过来将他拉走,如蔓只道这人醉了酒,口里头混说的。 一回头儿,秦少芳的身影儿就在眼前打转儿。 如蔓没再多留,待老爷太太散了,她遂携了梅香翠儿,往东厢走了。 ☆、青竹幽,安夫子 月华初上,如蔓两颊晕红,薄了一身淡淡的酒气儿。 东厢是离得最远的,走到半路上,一齐儿散的小姐丫头们,也尽自回了各房门院。 翠儿和梅香也略微吃了些酒,顽了这一日,也着实累了,遂都不多话儿。 如蔓循着那花圃青石子小路走着,春深了,天气儿也暖了,她掏出帕子,试了额角的汗珠儿。 正走到那百花深处,只见皎洁白月光洒了满满一园子,将那鲜艳的颜色,映出了别样的妖冶。 白牡丹、红海棠,如蔓低了头,指尖掠过柔软的花瓣子,却忽见花丛里头黑影儿一闪,翠儿蓦地一声儿尖叫,教如蔓本就一惊的心肝儿,重重一缩,登时立在原地不敢动了。 “小蹄子…乱叫个甚么!”那梅香仍是强作镇定的,颤巍巍地捉了翠儿的手来。 “方才…我瞧见个黑影儿…”翠儿向如蔓靠了。 偌大的园子,也没个人影儿,深宅大院的,莫不是有甚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以前王妈就说起过,那东边儿枯井里,几年前儿就出过怪事的… 越思越怕,那黑影儿又一闪,梅香没忍住,也狠命地叫了起来。 “瞧清楚了再喊,别教自个给吓住了。”如蔓抚了胸口,手心里也湿粘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抹娉婷的倩影儿,打百花深处走了出来,臂弯里竟是抱了一只猫儿。 声音疏淡,“乖猫儿,没吓着你罢。” 如蔓定睛望着,那猫儿一对暗黄|色的眼睛一缩,登时冷意侵染,那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十分珍贵的。 这样的猫儿,临安城怕也没有几只了。 “骇死我了,原是一只猫。”那翠儿气鼓鼓道,梅香却扯了她袖口,冲她示意了。 如蔓见这女子容色秀丽,却是个面生的,想来也不是秦府里的姨娘小姐了,她遂开了口,“入夜深了,姑娘的猫儿可要看紧了的。” 那女子只身立了,一缕乌发绕在肩头,一手还拂着那波斯猫儿,周身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来。 她静静将如蔓打量了,只低头说了一句儿,“咱们走罢。” 撇下花丛中的三人,径自去了。 “咱们府里头怎有这般不懂礼数的。”翠儿过来拉了如蔓,那梅香才缓缓说了,“她是个厉害的主儿,咱们可开罪不起了的。” 如蔓边走儿,便扭头,“那姑娘可是咱们府里的?” “若论起来,自然不是,可要说不是,也还是有些个渊源的。”梅香见她们不知,遂得意卖弄起来。 如蔓便不再问,一直走到东厢院门儿,梅香才忍不住了,说,“那姑娘就是姑苏府两江总督家的千金,白瑶。” 翠儿圆睁了眼,“两江总督的千金,怎会在咱们府里了?” “不怪说你来的日子浅了,那总督大太太赵氏,可是咱们大太太的姑表姐儿了!” 如蔓不禁在心里叹了,秦家关系错综复杂,人脉极广,做成这么大的家业来,断不是一朝一夕的,官商自古一家,原是有些道理的了。 “不过白小姐并不常来,一年能来一回就是难得了,全府都将她当做贵宾相待了。”梅香说得起劲儿。 她在四小姐屋里时,曾见过白瑶一回,还是陪秦婉蓉一道去的,那白小姐更是个心比天高的,极是傲气。 说话儿时,从不拿正眼瞧那些丫头,可对大太太和长辈们,却是十分恭敬了。 “为何白小姐不来赴宴?”如蔓想起那王行之也是算是个远亲,可白瑶却没来。 梅香嗤笑一声儿,打头朝屋里走去,“白小姐怎地会稀罕参加咱们这宴会了,她呆不了几日,便要回府的。” 这半夜遇猫儿一事,翠儿好奇那白小姐的来历,闹了梅香一个晚上,尽是听得详细。 如蔓沐浴更了衣,懒懒地歪在软被上,只想着几日后向安子卿学书一事,也不知那安夫子是个甚么样的人物了,想来是同那穆先生差不多的。 穆先生如蔓见过一回,还是进园子偶然撞见的,大约四十来岁,长须瘦高。 瞧上去,就是个做学问的了。 阖上眼皮儿,如蔓默念叨了,不论怎样,她要仔细学了,总归是为了以后好的。 几日里,秦玉衍来了两回,教小厮抬了一口红木箱子,里头摆了数十本新的经书,从《女则》《女训》到那《四书》《诗经》,如蔓赶忙接了,让翠儿放到书架里头。 秦少芳也来了一回,送了文房四宝来,如蔓一一拆开,最后竟是一叠透着海棠香气儿的薛涛笺。 真真是个心细的人,如蔓将那薛涛笺握了,胸中有丝暖意流过。 薛涛笺是那闺门女子题写诗字专用的纸张,既美观,又能彰显品未来。 如蔓仔细收好了,那花笺的香气儿绕在手里头,很久都没散了。 临安城多雨季,缠绵的润雨,又下了起来。 今儿便是如蔓头一天进园子的日子,她起了大早,将自家梳理的整齐而清淡,毕竟是上学堂去,断是不能太艳了。 挑了一会子,选了一副最寻常的纸墨,刚用了饭,正准备走的,秦雨菱就兴致勃勃地进来了,拉着如蔓说了好一会子,左右交待了。 等如蔓踏出东厢时,已经晚了一刻钟的时辰了,宜早不宜迟,这着实是对夫子的不尊重了。 如蔓想着,心里十分愧疚,一路小跑地进了落景园。 有丫头引路,便让翠儿和梅香先回去收拾屋子了。 和那《闻道解意》很是不同,这一处书舍隐在一片翠竹林中,白墙玄瓦,十分古朴雅致。 如蔓仰头,轻声念着,“青竹幽。” 好一个雅致清秀的名字。 丫头将门推来,遂退下忙去了,如蔓呼了气儿,收了油纸伞,起步迈了进去。 屋子里有淡淡的竹叶清香,是从四壁雕花的木窗透进来的。 如蔓第一眼便瞧见了这书舍里的唯一景色。 那一袭青衫靠在简洁的书案上,线条清朗,手中书卷的弧度,和那专注的眼眸,映成一抹不浓却深刻的剪影。 他并不立刻抬了头,只等那页书文读尽了,才缓缓从他的世界里抽身而退。 当他将目光投在她身上时,如蔓竟是呆住了,她从不曾想过,读书也会有那般柔和到炫目的精致了。 “安夫子…安夫子在何处?”如蔓下意识地问了,这样年轻的男子,又为何会在安夫子的书舍里? 如蔓小手握着书柬,瞧着他疏朗的模样,心下又道,这人莫不也是来听课的? 可为何此人瞧着这样眼熟了。 那青衫男子彬彬有礼地冲如蔓见了礼,又示意她坐下,并未回答她的话。 如蔓心头虽是疑惑,可仍是端正地坐下了,心里也微松了口气儿,幸得夫子来得晚,自家才没误了授课的时辰。 那八仙桌儿上搁了一壶热茶,从壶嘴儿里冒出一丝茶香来。 整个书舍透出来的气息,只那四个字可以形容:宁静致远。 如蔓偷偷将那书生打量了,只见他仍是极其专注于书本,似乎已忘记了还有旁人存在。 她随手翻开桌儿上的书本,却见是一策空白的纸张,甚么也没有。 细雨沙沙作响,雨丝如棉,如蔓被这幽静熏得有些微醉,而那书生却提了笔,在书页上写了起来。 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挥笔时,稳健潇洒。 虽是安静的气息,却教如蔓觉得,那笔底烟霞顿生,划出一片绮丽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书生才停了笔,将笔砚收好,肃身站了起来。 他眉眼间云淡风轻,如蔓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终是鼓起了勇气,问道,“你也是来听安夫子授课的?” “在下并非来旁听的。”书生自斟了一杯凉茶,如蔓刚想问安夫子为何不来,却听他说,“你可是想问,安夫子为何不来?” 这声音好生熟悉,如蔓一惊,再瞧他,仍是眉目淡然,却直接猜透了她的心思了。 “还望公子相告。” “安夫子一直都在屋里头。”他饮了一口。 如蔓连忙向四周瞧了,他摇摇头,道,“今日授课完毕。” 他没给如蔓再接话儿的机会,径直踱到她身旁,道,“在下不才,姓安名子卿,不知可是小姐口中的安夫子?” 他竟是安子卿? 如蔓彻底摸不清头脑了,那安夫子早已被定格成穆先生的拓版,让她怎生将面前儿这个俊逸的男子连到一处去? “安夫子?”如蔓仍是难以相信,遂又轻声试探了。 安子卿瞧着她吃惊的小脸儿,温和的笑了,转而又严肃起来。 “既然你师从与我,这第一条,便是尊师重教,今日你迟了一刻钟并两盏茶的时辰,该罚。”他垂手将那书页拨弄了道。 “我本是起得早,可…”如蔓见他目光一沉,遂连忙改口,道,“是学生不对,日后断不会再犯了。” “这第二条,便是心不在焉,你打从进了书舍,就始终没能专注于书本上。心无旁骛,为治学之根本。”他又端起那空白册子,口气温和却教人不能反驳。 如蔓思忖了,虽是她不知内情,却也着实是这个理儿了,又是一福身道,“我从前读书不多,还望夫子多与教诲。” 这一回,他斟了两杯清茶,冲如蔓递了,道,“这最后一条,治学于根基上,务要严谨。于形面上,却不必拘泥了。” 如蔓这才恍悟,轻笑了,接过茶杯道,“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安子卿瞧着那一对梨涡浅绽,心头一软,遂俯下了身,道,“还有一条。” 如蔓连忙搁了茶杯,“夫子请讲。” “女子不可莽撞,并不是每次落了水,都有人搭救的。”他说完这一句时,已经背身出了书舍。 如一语点醒那梦中人,如蔓这才记起了,这安夫子,正是那日救她出水之人了。 眉目间的疏朗,却是无疑了。 ☆、诗书礼,石桥栏 安子卿刚刚出了门,便有两名书童并一名丫鬟打外头进来,先对如蔓行了礼,后又将桌子和书本收拾了。 “墨书是老爷派给五小姐的书童,日后都在这青竹幽里伴读了。”那丫鬟脆生说了,如蔓又问她叫甚么,那丫头便答,“我原是三姨娘派给大哥儿的伴读,叫墨画,如今是来侍奉五小姐读书的。”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小姐公子们学书听讲,都会有些个书童伴读侍从,想来男女毕竟不相教授,况安夫子又这般年岁轻了。 那老爷太太的心思缜密,自然是布置周详了的,如蔓能想到的,他们哪里会放过了? 可老爷太太并不知道,这两人却还有那一段救水的渊源了。 想到这里,如蔓眉心又是一阵突紧,若是教旁人知道了,秦府五小姐和她的夫子曾有过那般亲密之举,又是该当如何了… 当日落水,事出突然,自然非如蔓所能选择的,安子卿救她,不过是出于本能,又见她是个小丫头,未作多想了。 今儿这一见,他虽是面儿上无事,可打从如蔓进屋来,他也是吃了一惊,那日救人匆忙, 现下仔细一瞧,不料却有如此巧合之事了。 他临走那一句看似顽笑的话儿,却是无言的提醒,不想落得污蔑女子清白的罪名。 是为了自个,也是为了那五小姐着想了。 如蔓如何不明白,当日之事,除却紫儿和自家,再没旁人见到了。 而那紫儿因着犯了错儿,避着还来不及的,钱婆是个聪明的,怎会傻到去撞那刀口上头了。 墨书搬来了一摞崭新书本子,整齐地摆到那书架上,墨画却是端来一盆春海棠,红艳艳地搁在了木制窗台上。 “这花开的很好。”如蔓轻嗅了,墨画便说,“这是三姨娘吩咐布置的,说小姐的书舍,自然要雅致一些。” “劳三姨娘费心。”如蔓收了手,天底下没有白消受人情的好事了,那三姨娘不知作何想法。 她不过一个庶出的五小姐,凭哪里,断是用不着她花费心思的。 这几日来,安夫子并不教她书本上的东西。 头一课,就是让墨书、墨画陪她到翠竹林里观竹。 如蔓满腹疑惑,却又不敢相问,便在竹林里穿行了一个时辰,将那高矮错落的翠竹,根根瞧了个遍。 回到书舍,却见安夫子正兀自看书,见她进来,也不多言,只教她拿了一张空白纸签坐了。 安夫子面容很静,也很净,这是如蔓对他最深的印象了。 他并非不苟言笑,相反,时常将温雅的笑挂在脸上,可如蔓却觉得,既是他笑了,也仍是拒人千里之外,说不出的疏落。 她从心底里是三分敬、三分怕,还留有几分揣测。 “将你方才所见,诸于笔端。”安夫子面对了如蔓坐下,拉开了距离。 墨书研磨,墨画铺纸,如蔓拿起笔,只问,“夫子是要我写字,还是作画?” “舒你心意,不必拘泥形势,你尽管动笔便是了。”安夫子笑的温和,眉眼一过,就捧起书来看。 如蔓遂提了笔,思索片刻,转头瞧见风吹竹影动,心下一转,方书了起来。 安子卿见对面儿的小儿,略歪了头,发髻垂下了一缕丝绦,柔顺地卷在肩头上。 白皙的小手将毛笔一握,神色认真,两颊似有一抹淡淡的红晕,透着年轻女子玲珑的气息。 他顿了顿,继续埋头于书中。 只闻毛笔和纸张婆娑,沙沙作响。 良久,安夫子缓缓拿过纸签,但见上头只有一句诗文: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眉眼一弯,终是点点头道,“悟性很好,只是繁琐了。” 如蔓抬头问他,他遂挽袖将毛笔一握,挥毫将中间儿的几个字勾掉了,便只剩下:身在此中。 “万物理法,皆不过此四字尔,治学亦如是。”安夫子合上书册,转身问,“你可明白了?” 如蔓凝着眉,道,“似懂得,又似并不懂,恭听夫子言说。” “无妨,你回屋后,将《百世诗》中,描绘竹林的词句儿,都读上一遍,就通晓了。” 帘外雨意渐浓,蒙着薄雾水气儿,如蔓手捧了一卷《百世诗》,倚在软靠上,低头仔细读着。 她按照夫子的教诲,读了几十句儿,又见观了窗外的景儿,胸中似是有些不同的情绪了。 思来想去,只有那一句话,身在此中。 正想着,翠儿就绕进屏风,忙地通报,“二门上邓荣家的差人来了。” 如蔓遂起了身,那大丫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见面儿,就先行了礼,开口道,“洛儿见过五小姐。” “请坐罢。”如蔓引她坐了,心想这便是那大家口中的洛姐儿了。 她从前没见过,只听人说是个难缠的主儿,现下一瞧,也很是普通。 如蔓存了心眼儿,就问,“可是东厢的账子出了甚么差错了?” “没有的事了,只是府里有些账头,分到二门上,我也得给小姐姨娘们仔细交待了。”洛儿姐说话干脆,当着翠儿梅香的面儿,也不绕弯子。 如蔓点头,示意她说下去,洛儿姐又道,“二小姐再过两月,就该及笄了,也是府中大事儿,咱们下府里忙地 秦家小五第6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 秦婉蓉是府中嫡长女,想来及笄此等大事,定然是要大办一场了。 “二姐姐及笄,自然是大事了,忙一些原是应该的。”如蔓说得通情。 洛姐儿一拍手,道,“小姐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必多说,府里办事,那张罗场面、吃穿用度,可不是个小数目儿。” “你说的很是。”如蔓心下已是明白了,洛姐儿见如蔓不做声,也安了心,就说,“大太太吩咐了,使得东西,尽是从自家腰包里扣得,不劳麻烦生意上的积蓄,这几个月里,便要先缩紧了各房开支,等过了,再补上。” “全按太太说的来,我这里没甚么需要的。”如蔓想,大太太果然算计的精明,这一通下来,便是减了其他房,丰了自家门面,可又很是在理,众人既是有怨气儿,也无从反驳了。 洛姐儿说完了,忽又凑近了,冲如蔓道,“还有一件儿,我得和小姐说明了。前几日月例下来了,原是给您分的十匹绣锦并两盒首饰,赶巧那二小姐瞧中了那颜色,就要了去,又从别处补了几匹,过几日见了锦缎,小姐心里有数儿就好。” 如蔓心头冷笑了,那秦婉蓉甚么好东西没见过的,怎地犯得着去要她屋里的布匹了? 不过是削减她用度,换了个名头罢了,又劳洛儿姐跑这一通,真真是煞费苦心了。 那前几月的相安无事,怕才是刚刚开了头的,这以后穿的用的,都要教上面滤下了,才轮到她了。 可她仍是笑的温顺,教翠儿沏了茶,和洛儿姐随便说了几句儿,就各自散了。 “真真瞧不惯她那样子,又来东厢里耍甚么威风了!”梅香端了茶杯下去,口里头念叨着,在瞧如蔓那无所谓的模样,叹了一口,颇有那恨其不争的意味在里头。 如蔓知梅香想的甚么,也知这府里都拿她东厢来欺,每月分来的,多是各房挑剩下的,来凑个数儿。 这会子,果然爽快,竟是连数儿也凑不齐了的。 可她必须要忍了,她并没甚么资本去争那些个,现下刚安了身,跟了夫子读书,断然不能生出差错来。 一步错了,满盘皆输。已是落了子,断没有悔棋的道理。 如蔓心里头清楚,她清楚便是因着摆正了自家的位置了。 这一辈子,即便是要争,也犯不着争这些个虚妄的。 雨住了,日头暖洋洋的,从云端现了出来。 墨书墨画陪她上完了课,如蔓方在落景园里头散步。 她今日一袭淡黄|色梨花碎褶裙,上头是及腰的对襟绣褂,手里握了一方素白的绢帕,上头正是自家闲来无事时,绣上的一丛翠竹。 闻道解意和那青竹幽隔了一汪春泉,又有汉白玉砌的游廊环绕了。 如蔓就沿着那石桥,走了上去。 桥栏上一步一雕刻,如蔓小手拂着台面儿,皆是那形态各异的貔貅,或张口,或瞪眼,或坐卧。 不怪是商户人家,如蔓见过那知府县衙前,栏杆上雕的尽是石狮子,而秦府里,却是那招财进宝的神兽貔貅,应是图个好彩头了。 抬眼处,波光潋滟,碧莹莹的湖水荡起一层层涟漪,如蔓微伏在栏杆上,见水面儿上映出一张圆润的小脸儿,如蔓径自观赏着,不觉地微微走了神。 不知何时,从视线那头,顺着湖水浮来了片片海棠花瓣,她不禁扬了脸,但从那桃枝斑驳的错影儿里头,隐约瞧见两人的绰影来。 春海棠妩媚的香气儿,淡淡的飘来,如蔓仍是沉在那美景良天中,微醺了醉眼。 她轻轻地踱步,树影儿也错落下来,那凝眸处,正是一男一女,并排坐于银杏树下。 如蔓瞧着,不觉地痴然,海棠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静静落在秦少芳肩头上,秦婉蓉便拈了纤指,替他一瓣一瓣拂落了去。 那般细致温柔,是如蔓从未见过的秦婉蓉。 秦少芳一抬头,正巧对上如蔓的眼波,虽是离得远,并不真切,她却瞧见秦少芳冲着她的方向,站起身来。 如蔓站在桥头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含笑点了头,便要走。 “小五听完讲书了?”如蔓刚下了桥,就迎面儿遇上了,那秦少芳就先开了口。 秦婉蓉手里还握了一支荼靡的海棠,更衬得人面桃花。 “是了,见天色还早,就在园子里走走。”如蔓答得客气,可她终是无法直直面对。 “五妹妹逛园子,真真会挑时候了,这么大的地方儿,又赶巧遇上了的。”秦婉蓉显然不满如蔓的打扰,将水蓝色的帕子在面前儿一挥,夹枪带棒的口气儿。 秦少芳冲东边儿一指,又道,“那边儿的百蝶亭很是静雅,小五可去瞧瞧,如今正是那蝶舞花飞的好时节了。” 如蔓会了意,遂福了福身子,道,“二姐姐顽好,小五到那边瞧瞧。” 秦婉蓉没再接话儿,只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也不让开路,自顾和秦少芳又说起话儿来。 如蔓只好侧开身子,从桥那边折了回去。 “百蝶亭在东边儿,你又下桥作甚么?”秦婉蓉又嫌如蔓笨拙,忍不住,就冲她喊了一句儿。 “小五又想起夫子教的书文,还没记会的,现下便不去逛了。”如蔓既是耐心,秦少芳一笑,说,“小五果然是个好学的,改日我去书舍瞧瞧,看那夫子如何教的。” 听他提起安夫子,如蔓没有来得心头一跳,忽又想起那回廊下的光景来。 “咱们也赶紧走的,没得碍了五妹妹学书文。”秦婉蓉将袖子轻轻一拉。 刚转了个身儿,三人还没下了桥,就见远处急急来了几名丫头。 打头的是那锦娥和红玉,如蔓一瞧,大太太房里的管事丫头都来了,不知是个甚么因由了。 “二小姐、五小姐、芳二爷。”锦娥先将几人叫住,红玉携了几名小丫头也跟上来。 “瞧这急匆的模样,旁人不知,还当是出了大事的。”秦婉蓉嗔了一句儿,转头就要走。 红玉又先了一步道,“真真是出了事的,那白小姐的猫儿不见了,这会子全府上下都来寻的。” “白瑶的宝贝猫儿不见了?我昨儿还瞧见了的。”秦婉蓉一皱眉,她和白瑶走的最近,也知她最稀罕的,就是那只东蛮渡来的波斯猫了,她养了整整三年。 如蔓也疑惑道,“甚么时候的事?” “可不就是一个时辰前儿的事了,白小姐这会正在太太房里等着的,可急坏了的。”锦娥一边说,又仔细将周围瞧了。 “太太吩咐,各房里的小姐丫头们都要问,看是否瞧见过。”红玉嘴巴利索,秦婉蓉甩了帕子道,“我这就去找她,你们赶紧寻得,若要是在咱们府里丢了,怪不好说的。” “我回东厢也仔细问问。”如蔓跟着说,几人方各自散了。 刚回到屋儿,午饭就已经传来了,梅香正坐在外间儿做针线,见如蔓来了,就说,“真是人金贵,那玩物儿也跟着金贵了,一只猫儿,却劳得全府上下都出动了。” “咱们屋里好生找了,别教人落了嫌隙才是。”如蔓刚说完,就见翠儿端着食盒,立在门口儿,脸色上不大好看。 如蔓遂拉过她,只问,“你可是瞧见那只猫儿了?” 翠儿闪烁其词,最后也红了眼,说,“我晌午那会子,见过那猫儿,还喂了它一块肉脯…” ☆、逗猫儿,意中窥 如蔓心下一沉,稳了稳情绪,顺势坐在躺椅儿上,仔细询问了翠儿。 “用罢早膳,小姐去了书舍,梅香也不在屋里,我在廊下逗鸟顽,正瞧见那一只猫儿,正立在那台阶下…一时贪顽,就寻来东西喂了。”翠儿这会子也恐自家犯了错,若是让那白小姐知晓她不只见了,还喂了东西,真真不敢想那后果了。 “之后呢?那猫儿去了哪里?可有吃坏了?”如蔓将手帕攥了,垂眸思忖着。 “我也不知的…那猫儿吃完了,就蹿上那院墙子了。” 如蔓瞧她那样子,仍是觉得不大对劲,若要说来,她只是逗了猫,也没做错甚么。 忽而她秀眉一颦,问道,“可是有人瞧见了?” 听她这么一说,翠儿再也没忍住,一下子就红了脸,央哭了说,“我逗猫时,恰巧那红玉替三少爷给小姐送东西来,瞧见了…她还交待了,教我别玩太久,让白小姐难找。” 梅香一听,噌地走过来,直说道翠儿脸上,“就说你是个没出息的,好端端的,要去逗猫逗鸟,这下可好了,那红玉不是个省心的,这会子怕是已经捅到大太太那里去了。” “我又没作甚么,她为何要赖我?”翠儿将小脚一跺,撇着嘴道。 梅香没耐烦地道,“白小姐可不是个好惹的,这猫儿要是真丢了,断是要揪出来人的。” “都别争了!”如蔓这才站起来,挡在她俩中间儿,杏眸一转,沉了声道,“这会子,说这些没用的作甚!” 梅香住了口,声音也放低了,嘟囔了几句儿,别瞧她是个多嘴的,如蔓平日不说归不说。 可这五小姐一旦厉害起来,她真真是有些忌惮的。 如蔓扬了脸,冲梅香道,“你也别想着看那热闹,瞧那笑话了!要是白小姐怪罪下来,咱们一个屋里的,谁也脱不了干系的。” 梅香还没来得及回嘴,如蔓就扭头对翠儿说,“你也别慌,尽是你平日里贪顽惹下的,明知那是白小姐的猫儿,还要去招惹,可是这个理儿了?” “求小姐替我做主儿…”翠儿教如蔓一说,扯着她袖子央求。 如蔓微叹了口气儿,遂又平静了心绪,将衣裙理了理,道,“现下就跟我去找大太太。” 翠儿一慌,往后退着不肯走,如蔓冷清地将她瞧了,目光澄净,缓缓道,“若是不愿去的,我也乐得清静,咱们就耗着罢。” 翠儿这才垂了头,灰溜溜地跟在如蔓后头,一路上,都没多说话儿。 如蔓心下也有些个忐忑,不知先声夺人这一势,可否管用了。 可要是不管她,大太太怪下来,她端的是有那管教不严的错处了。 刚过了木阁,就见锦娥迎面儿来了,瞧路线,正是到那东厢去的。 如蔓遂先一步上前儿,携了锦娥手道,“姑娘,我正巧有事找你的。” 说罢,遂冲翠儿使了眼色,她便绞着袖子从如蔓后头走出了。 锦娥似也要问,却只得先答了话,“五小姐可是有甚么事情?” “真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如蔓小脸儿垮了下来,水汪的眼波也被那睫毛给遮盖了,覆下一片阴影来。 “小姐只管说,要是能帮的,我尽会出力了。”锦娥只得顺着她的话儿往下说。 “白日里你方问了我,可是见了那白小姐的猫儿,”如蔓双手交叠在身前儿,打前走着,忽而一回首,将那翠儿逗猫一事,捡那轻处说了。 如蔓心知那锦娥和红玉关系要好,就特意提起了红玉来,果然锦娥神色微变了,含糊道,“太太叫我去东厢,也正是要问那猫儿的事了。” “太太已经知道了?”如蔓佯作讶异,转头又喝了翠儿一声,“还不快些跟我去认错罢!” 锦娥见状,也跟了说,“小姐也别急,既然翠儿没伤了猫儿,想来太太自会明察。” “姑娘可要帮我说几句儿公道话,我刚来府,没想惹上这麻烦。”如蔓说的真,锦娥听了也动了恻隐之心,翠儿趁势又抹了泪儿,锦娥这才松了口,说会尽力帮忙劝的。 一进锦琼阁的门儿,就见红玉和几名粗使丫头在外候着,如蔓探身看去,从花窗里能瞧见许多人影儿在屋里头。 锦娥遂上前拉了红玉来,如蔓遂又低语了几句儿,红玉见五小姐亲自来说了,便也宽慰了几句儿。 “劳烦姑娘平日里关照,又时常替三哥哥给送东西给我,等我见了三哥哥,定是要教他多奖赏你了。”如蔓知那红玉对三哥儿有意,遂故意这般说了。 红玉面儿上一动,就说小姐客气了,可如蔓能瞧出来,这番话断是有用的了。 锦娥先进去通报了,如蔓才掀了帘子,就见满满地坐了一屋子人,从左边儿起,先是温盈和温碧,挨着便是秦雨菱,大太太右边坐着秦婉蓉,旁边正是那白瑶。 再一瞧,王翾也在,而那烟娘子就站在她椅子后面儿。 白瑶神态倨傲地扬了脸,不算白皙的皮肤上,五官精致,散发着凌厉逼人的气息。 好似一株美人刺,让人不敢沾染了。 大太太脸色有些沉,却并不明显,冲如蔓指了座儿,说,“瑶儿的猫儿丢了,咱们都该帮着仔细找找。” “你再想想,牡丹喜欢往哪里钻的?”秦婉蓉没理如蔓,只歪头问白瑶。 “牡丹向来不会乱跑的。”白瑶一字一句儿说了,将目光投到如蔓身上。 牡丹,一只猫儿的名字也这般富贵了。 “可是闻到了鱼腥子,到厨房里去了?”烟娘子不识趣儿地多嘴道。 白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只丢下了三个字儿,绝不会。 烟娘子吃了闭门羹,脸上一阵红白交替,王翾只拨弄了帕子,并不开口。 秦雨菱向来是个没主见的,这会子也不敢多说,左右瞧了。 “有人瞧见牡丹曾去过五小姐的院子。”白瑶又抛下一句话,此话一出,大家都齐齐瞧向如蔓,秦婉蓉抿了抿嘴儿,说,“五妹妹也喜欢猫儿?竟是逗别人的来顽。” “我房里的丫头贪顽,没眼力见儿的,红玉进屋也瞧见了的。”如蔓站起来,微欠了身道。 “我见翠儿逗了牡丹一会子,”红玉走到门前儿,低了头又道,“后来那牡丹就蹿到墙外跑了。” 如蔓握帕子的手微松了,又听白瑶说,“牡丹素来不喜和生人亲近,五小姐该好好管教了,难说牡丹不是在你那里丢了的。” 大太太也帮腔道,“小五教你那丫头好生想一想。” 白瑶端端坐在那上座儿上,一盆子白牡丹就摆在旁边儿的案几上。 秦婉蓉也斜身靠着,美人儿如花,交相映红了。 “我仔细问过了,那丫头只是贪顽,断是不敢胡乱来的,白小姐尽管问她。”如蔓替翠儿辩解,就是替自家辩解。 这满屋子人,谁又在乎翠儿那小丫头了?不过是冲着她五小姐来的。 “要是能问出来,也不用费这功夫了。”白瑶仍是纹丝不动。 如蔓正不知何如作答,就见门外进来了人。 “听说白小姐的猫儿丢了,可有此事了?”秦玉衍先冲太太一拘礼,一袭银灰色褂子,身量瘦高,便挨着如蔓站了。 “正是。”白瑶回了礼道。 “三哥儿也帮着找找,那牡丹是瑶儿的心头肉,可急坏了的。”大太太命人沏上茶,换了姿势道。 “敢问那牡丹,喜欢甚么味道?”秦玉衍负了手立着,低头掠过如蔓侧脸儿,又平视前方。 白瑶不消多想,脱口而出,“白檀和翠竹。” “这猫儿和你一样讲究的,竟还有雅兴了。” 此时,怕也就数秦婉蓉有这个说闲话儿的心思了。 白瑶又说,“牡丹最喜欢这两种味道,在家时,屋子里摆了许多白檀香炉。” 秦玉衍似笑非笑,道,“这就好办了,咱们府里不常用白檀,自不必提。” 秦雨菱一拍手,“咱们只需到有翠竹的地方寻了,可不就是了?” 如蔓也点头,在心里赞了三哥儿,都忙着寻猫儿,却舍近求远,忽略了这最根本的线索了。 若说翠竹最多的,便是那青竹幽,西面儿环绕了,遮了门窗。 如蔓就随了白瑶、秦玉衍等一行人,朝青竹幽去了。 王翾和烟娘子、温盈姊妹并没跟来,大太太说不必都过去,派几个寻着就够了的。 过了貔貅石栏桥,便是落花流水又一春,可容不得如蔓多做停留,众人就直奔那青竹幽去了。 翠竹影影绰绰,伴着鸟儿低鸣,青竹幽如同隐林山居一般静谧。 让本是浮躁的心,在一波又一波绿浪中,沉寂安宁下来。 白瑶站在竹林中,微微出神,秦婉蓉喊了一声,才将她唤回了。 渐入竹林,青竹幽的木制书舍赫然眼前,如蔓对这里甚是熟悉,便指引了路。 白瑶径自绕道屋后,众人分头去寻。 过了片刻,皆不见白瑶动静,秦雨菱喊了,也没人应。 如蔓循着小径,方绕到书舍后头,遂止了步子,呆呆立在了原地。 她隔着翠绿的竹影儿,瞧见牡丹正安静地偎在一袭宽大袖摆的怀抱中。 而这抱猫之人,正轻柔拂着那毛发,眼神温柔安宁,如蔓只需瞧上一眼,就能认出的。 她万没料到,安夫子会在这般情景中出现了。 白瑶跟着蹲了下来,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那安夫子和怀中的牡丹。 “牡丹果然不怕你的。”白瑶的声音轻轻传来,竟是那般细柔,像是呓语哝哝。 “方才见了,我还以为认错了,不想白小姐会在秦府。”安子卿忽而抬起臂膀,那牡丹优雅一纵,跳到了白瑶怀里。 她顺手在牡丹背上抚了几下子,抬眼道,“这话儿原该我说的,安公子怎地在这里了?” 如蔓靠在墙壁后头,听得并不真切,不知为何,瞧见那二人相熟的神态,让她很是不舒服。 安夫子同自家讲话时,总是严肃认真的,从没有这般泰然了。 过了片刻,秦玉衍等人从远处走来,白瑶也打屋后头出来,可安夫子却不见了人影儿。 “三弟猜的妙,当真是寻到了。”秦婉蓉一喜,走过去摸了牡丹一下,那牡丹就伸了爪子,一副抵触的姿态。 如蔓站在树影里瞧着,眼前尽是牡丹在安夫子怀里安详的模样。 他们…应是相熟已久了罢。 寻猫儿一事,就此作罢,幸得牡丹安全而归,皆大欢喜,众人都松了口气儿。 白瑶只说在屋后寻见了牡丹,却将遇到安子卿之事略了过去。 第二日,如蔓到了书舍,依旧静静听书。 那安夫子正经地讲完书,轻轻走到如蔓桌儿旁停住了。 “若是有疑惑,皆可问我的。”他的声音依旧是特有的疏朗,如蔓没抬眼,也没回答,只摇了摇头。 墨书墨画一旁收拾了,安子卿也不多问,握了书卷,寻了靠窗的靠椅坐了。 如蔓走到门口,却又折回来,似是想了许久,才微微垂了眸道,“夫子可是喜欢猫儿?” “何有此问?”安子卿不禁转了身子,颇为寻味地瞧着眼前儿的女子。 “牡丹。”如蔓舌尖轻吐,只说了这两个字。 安子卿神色一顿,当下便明白了,他缓缓回头,凝了如蔓道,“偷听偷视,非待人之礼。” “可夫子不知,您专心逗猫时,有人却因此备受责难了。”如蔓鼻尖一酸,话儿一出口,竟是觉得十分委屈。 ☆、陈年事,盈湘楼 安子卿见如蔓那柔嫩的面庞,心头一荡,出于本能的,竟是想伸出手将她安抚一番了。 只是一闪念,他即刻为自个荒唐的念头而自责,他们安家如今虽不算是豪门大户,日渐落魄了。 可读了二十来年的圣贤书,于这男女之事上,一贯是发乎情而止于礼了,况他面对的,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娃,连女人都称不上的。 师生有别,应尽守那本分。荒唐,真真是荒唐了。 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如蔓,并未显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又将目光重新锁在那书卷上,压下那一丝隐晦的纷乱,平静道,“在下会尽为人师表之责,给小姐教授书文,倾囊而不吝。” 他再抬头,眼底里又是一片严肃,“小姐私下的事情,恕我不便过问了。” 如蔓一肚子话儿,却教他硬生生堵了回去了。 她本想问那白小姐和他可是旧相识,话出了口儿,却只剩那淡淡一句儿,“学生退下了,扰了夫子片刻,对不住。” 说罢,深深一拘礼,头儿也没回地掀了帘子,碎步走了出门。 安子卿只点头示意了,终是甚么也没有解释。 如蔓走了,安子卿遂缓缓放下书卷,深出了一口气儿,下意识地向那窗外瞧了。 直到那娇小的人影儿彻底消失了去,他仍是朝着远处微微出神。 他不想解释,并非心头有鬼。相反,却正是因着心胸坦荡,和那白小姐并无任何逾礼之事,才不消得多言了。 行得正,自然理气也壮了。 前日被如蔓撞见那一幕,却是要打一年前儿说起了。 白总督家的千金,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她因嫌在府里闷得慌,对外头那锦绣大千十分向往,遂挑了一日,趁府中人忙的空当,竟是私自换了男子装束,独溜到那街坊上去了。 鲁言坊为临安雅舍第一家,名士风流,乡绅士子齐聚一堂,或论道,或讲学,或激辩,很有那魏晋风骨。 白瑶曾听自家先生提起过,早已心生倾慕,趁出了府,一路上仔细打听了,便直奔那鲁言坊去了。 也恰是那日,她一身男装遇上了安子卿,彼时他正同学友激烈地执辩,恍然不觉一旁有人对他倾了目光。 他们只打了照面,也是兄弟相称,浅浅讲了治学之事。 那白瑶傍晚回了府,挨了那白总督好一顿责骂,连带家丁丫头皆是受了重罚的,又被关在白府里禁足了三月之久,连二门都不准迈出一步的。 可她一心没忘记的,却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书生了。 谈笑投足,竟会让她白家大小姐,头一回生了不一样的情愫来。 再后来,她以女子之身,坐了那轿子上街顽逛。 谁知那牡丹不听话儿,打从门帘儿内,蹿到街巷上,白瑶下轿寻猫儿,竟是再遇了那书生。 遂这一段偶缘,也堪称奇遇了。 安子卿并不知那白小姐对自己生了情谊,只是当做故友相待。 青竹幽再遇之时,他也是以礼回了,又将猫儿还了她,自认并未有何过失。 想来以那白小姐的性子,丢了牡丹断是要大闹一番,让这五小姐受了些委屈的。 他自然也明白,可事无关己,到底是那秦府自家的事儿,他又怎好出言劝慰的了。 如蔓疾走了几步,遂平静了心绪。 她如今也闹不明白,为何瞧见安夫子那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子,会教她这般难忍,只想赶紧离开那书舍,离开那过于澄净疏远的目光了。 这会子,她吹了微风儿,在花丛中流连了片刻,海棠香气驱散了不快之意,又渐渐豁朗了。 本也不是甚么大事了,凭他们有些个交情,也与自家毫无干系的。 她只管听书,他只管授课,两不相扰了。 回到东厢,见屋内多了一扇绣屏和棚架子,如蔓一问,才知道原是秦少芳差人送来的。 翠儿回话儿说,那芳二爷并没亲自来,只让他贴身小厮抬来的。 如蔓又问为何要送,翠儿便答,芳二爷那小厮带了话儿,说五小姐总会用到,倒时候便知了的。 这一番话虽是由翠儿口里头说出来的,可教如蔓听来,眼前儿就似瞧见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还有他若有若无的亲近。 一想到秦少芳,就顺带想到那秦婉蓉,如蔓微摆了头,仔细将那绣屏端详了。 屏扇是上好的磨光石料,棚架是用十分贵重的重阳木制出来的,还有淡淡树木香气儿。 她打小就跟着娘亲学了女红,可用的都是最简陋的物什,竹篾编的绷子,用两根压了布边,就拿在手头绣的。 家中唯一一处大的,就是娘亲私下攒钱买来的桃木棚架,也只有三尺余高,和眼前儿这重阳木棚一比,端的是十分粗陋了的。 梅香同翠儿将这些搬到内阁里头,腾出地方来,如蔓又亲自整理了做绣活用的物品,齐齐摆到一块儿,这下瞧起来,端的有几分闺房的意思了。 她记得上次到那一绣春去时,就瞧见王翾屋儿里有许多这种棚架子,上头摆了好些个绣品的。 如蔓忽而想起,前些天三哥儿托红玉送了东西来,她遂教翠儿拿来瞧,只见是方正的两盒各色大小的银绣针子,和两枚雕花银顶针。 她戴到手指上一比,端的是十分合适了,那三哥儿果然是个细心的,竟是能做的这般合用了。 收好了绣具,如蔓就让翠儿拿了两盒胭脂膏,去大太太那里,私下带给红玉。 一来,那牡丹一事,红玉确是帮了忙的。二来,她需还一还那人情债,在大太太那里,也好有个能说上话的。 晚饭依旧是莲子银耳粥,三碟清油炒菜,并两盒子||乳|酪蒸饼。 如蔓刚用完了饭,喝了桂花茶漱口,翠儿又端来铜盆子,她十指刚沾了水,就听外头通报说,李妈来了。 如蔓遂取来巾帕,还没擦干的,李妈就打头进来了。 “我是给小姐先带个话儿来的。”李妈眉眼微扬了,一瞧就是有好事要说的。 如蔓就说,“李妈请说。” 李妈也不坐儿,就站了道,“大太太今日和老爷说了,教小姐也跟着到那绣房去学女红了!” “可是真的了?”如蔓心头一喜,又想起那绣屏和棚架,想来秦少芳和三哥儿也一早知道了的。 “李妈何时骗过你了的。”李妈吃了一口茶,两人就说了会儿闲话。 话说到性头儿上,李妈遂说起柳娘子那一手好俊的女红,话一出口,就见如蔓的脸色微微黯淡了。 李妈方知说错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净是勾起她伤心事来。 如蔓见李妈讪讪的,强笑了宽慰了几句儿,只说那些个旧事,尽是过去了的。 可李妈也知道,这五小姐和柳娘子相依十来年,感情断不似秦府里这般薄凉的。 那常言道得好,小户人家亲情浓,深宅大院心眼儿藏了。 李妈走了,就有二门上的丫头过来送东西,说是大太太吩咐了的,以后每月要按例给五小姐房里分派针织绣品,这些也尽数记在月账上头。 她刚躺下,向里头一翻身儿,就瞧见那枕边的半只香囊。 这一阵子事多,她竟是将这事搁下了的。 现下正巧,等自家见了绣娘,学些针法,可不就能好好绣完了的。 她将香囊攥了,端详了一会子,就安稳地入了梦,一宿无话。 那绣房在落景园最南面儿,就挨了院墙建了。 落景园里一草一木皆清雅,这绣房也自然有个好名字,就叫盈湘楼。 盈湘楼的牌匾,不似闻道解意那样的木牌,却是手工绣出来的画布,用桐木框子装裱了,挂上去的。 如蔓来的早,就独自在屋外头的长廊里坐了,静静候着。 瞧这盈湘楼,她就不禁想到青竹幽。 好几日了,她除了听书文,再没同那安夫子多说一句旁的话来。 经过了上次,总像有道坎儿横在那里,谁也翻不过去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应是自家多虑了。 安夫子仍是从前一般,对她敬而远之的,谈不上甚么隔阂了。 素白的三寸绣鞋在土地上来回蹭着,那鞋面儿上绣了一朵嫩黄的秋菊,这会子无事,如蔓遂提起裙角,兀自瞧起那菊花儿来。 忽而眼前儿黑影一闪,如蔓抚了胸口一惊,原是牡丹立在地上。 果然,她抬头一瞧,那白瑶就站在丈余外,定定将她望了,就同那晚一般的冷漠了。 众人虽是都说那白小姐是个骄纵的主儿,如蔓只道井水河水不相干的,遂并不在意了。 可自打撞见了她和安夫子的会面儿,这会子再相见,心里头端的不是个滋味儿了。 如蔓坦然地回视着,也不开口,脸面儿上不卑不亢的。 那白瑶动了动眉梢,才缓缓挪了步子,随意地冲四周环顾了,冷冷地说了句儿,“来的怪早的。” 如蔓见她开口了,遂也以礼相回了。 “听婉蓉说,如今教你书文的并非穆先生,是个新来的书生了?”白瑶也在回廊坐了,只是同如蔓隔了很远的距离。 “是安夫子。”如蔓低头抚弄着袖口道。 “嗯。”白瑶淡淡应了一声。 如蔓不知哪来的勇气,又跟着问了一句,“白小姐可是有甚么事?” “不过随口问问了。”白瑶搪塞过去,可如蔓却能断定了,这其中是有文章的。 气氛有些个尴尬,一刻钟的时辰里,再没人开口了。 “我可是瞧错了?你们两个怎地坐在一处了的!”秦婉蓉尖细的声音打东边儿传来。 如蔓抬头一瞧,来人可不少的。 秦婉蓉和秦雨菱在前头走着,中间儿是大娘子王翾,后头跟着温盈姊妹,而许久没见的沈冰也来了。 白瑶优雅地起了身,拍了灰道,“定是你这个拖沓的,害我等了这许多时辰了。” “那郑秀娘还没到的,谁知你急匆地赶来作甚?怎地就学的这样没出息了!”秦婉蓉虽是冲白瑶说的,可脸儿却是对着如蔓了。 “我头一回来,不懂规矩,遂提早来了。”如蔓只得轻声答了,王翾携了她的手道,“五妹妹也来了,咱们人多就更热闹了的。” “嫂子说的很是,五妹妹的女红,做的很巧。”秦雨菱也靠过来,接了话儿。 秦婉蓉只同白瑶站在一处,俏脸扬的高,道,“赶巧大家都在的,一会子都来瞧瞧五妹妹手工有多巧了。” 说罢也不回头,拉了白瑶就往盈湘楼里走去,王翾抚了抚如蔓手背,也提了裙子上台阶。 如蔓不发一言,只抿着嘴儿跟在后头,打那四扇绣了红梅的绣门进了屋子。 ☆、君子赠,手余香 “仔细些,碰坏了这屋里的东西,几年的月钱也不够赔的。”秦婉蓉将红菱纱帘掀了一半,扭头说道。 如蔓刚触到木栏的手,就讪讪地缩了回去。 红菱纱后头,是一扇一人来高的大幅绣画,屏风似的,将门口儿和内屋隔了出来。 如蔓抬头将绣画望了,数十尺长的画布上,用皆是上乘的错针挑花绣法,不浓不淡的颜色,就勾出那十八侍女御撵图,惟妙惟肖。 “这是老爷十年前从那燕京董明阁买回来的,出自宫廷大师之手,至少值这个数儿。”秦雨菱将三根指头儿一伸,似是想打个圆场,遂拉着如蔓讲解了。 如蔓只跟着笑了笑,下意识地朝旁边站了,她并不关心这画儿究竟是值那三百两或是三千两,她只知道,要离得远一些,不论是秦婉蓉,还是那一掷千金的绣品了。 “瞧你们说的,别吓着她了,不过是绣画,又能坏到哪里去了的?”王翾招呼了温盈温碧进屋。 绣舍内十分明净,四壁窗棂上都将纱帘卷了起来,光线很好。 贴花墙壁上,四角各悬了不同的刮绒刺画儿,红梅、香兰、翠竹、怀菊,正是那花中四君子。 几人围了那长桌坐下,秦婉蓉和白瑶坐在最前头,如蔓是挨了王翾,捡了左边儿最后的座。 只见秦婉蓉端了一方绣帕,那白瑶就指点着挑出些许错针处儿,她们二人自顾地说着,并不理旁人。 秦雨菱正拉着沈冰说话儿,如蔓就拿出自备的一方素白绢绫,又将银绣针摆了在桌面儿上。 她并不知旁人都用甚么材料,那王翾见了银针,就凑过来拿了瞧,道,“这可是好东西,若我没记错的,咱们临安还买不到这些了。” 秦婉蓉一回头,微挑了眉,就说,“这不是三弟从汉江捎来的么?我还以为要送给沈家妹子的。” 这一说不打紧,如蔓尴尬地放了帕子,只瞧见沈冰直直盯着那银针,神色复杂。 “三哥哥随手送的,我不认得好东西,还当是普通针具。”如蔓低了头,继续摆弄起帕子来。 王翾又道,“冰儿绣的东西,也尽是顽顽的,用不着这个了。” “我不正学着的了?表姐尽会揭我短处的。”沈冰将嘴一努,佯作置气。 秦雨菱将她拉了过来,“咱们一样的,都不擅长这些个,比不得二姐姐和大嫂子手巧。” “别又带上我,咱们这里可是有好多心灵手巧的人了。”秦婉蓉不大乐意地说着。 那白瑶自始至终就安静地坐着,虽是没说话的,可那气势上就压人一头,除了王翾和她寒暄了几句儿,旁人都不敢搭腔,自找没趣儿的。 “郑秀娘来了,别混闹了。” 如蔓闻言,就见那一名素衣绾发女子打外头进来,手里头端了一盆紫荆花。 郑秀娘细眉圆脸,看着很是可亲,却十分少言。 可秦婉蓉却对她很是看重,收了脾气,安静地坐在那里。 一时间绣舍内鸦雀无声,大家都端了绣布,用绷子压紧了,穿针引线地对着那一盆妖娆的紫荆花儿,绣了起来。 郑秀娘在各位小姐身旁缓缓转了,停在如蔓椅子后头,俯身把了她的小手,仔细纠正了几处儿,果然,针法一变,效果就很是不同了。 如蔓就抬头冲那郑秀娘微笑了,又埋头绣起来。 心下暗道,这学与不学端的是很有差别的,难怪侯门闺秀皆是琴棋书画样样儿精通了。 如蔓一时间想了许多,最终也没想明白,如今的生活,是幸与不幸? “二姐姐,你那花瓣子怎地这样生动的了,用的是甚么针法?”秦雨菱勾着脖颈,凑过去瞧着。 “花瓣周围先用锁丝勾出,中间那细节上,是用纳丝填了。”秦婉蓉微垂着眸子,葱指拈针过缝儿。 “白小姐那种绣法也很好,挑花儿和洒线交错了,十分具体的。”秦婉蓉这么一说,众人都朝她望去。 白瑶似是没听到,仍是半靠着,姿态很是疏懒,可手上的活儿极快,针针入扣。 如蔓虽是不喜她为人,可不得不说,白瑶那上流家世熏陶出来的气质,很是亮眼。 那安夫子,想来也会对这般出色的女子动心罢… 针尖一歪,猛地刺进指腹里,如蔓这才怪自家不专心,暗自将伤口按住了。 她用的是娘亲教的网绣,绣出的针脚十分细密,郑秀娘见她头一回来学绣,又年岁儿轻,竟能有这般好手艺,遂当众赞了。 秦婉蓉当着郑秀娘的面儿,只用眼神表达了不屑之情,没开口说话。 秦雨菱则是一副没心肝儿的,硬要拿了如蔓绣的,给温盈瞧,直到郑秀娘要她拿出成品来,才安生下来,将自家的绣完了。 听完教授,如蔓故意找了借口,等众人都各自散了,走得远了,才折回去寻郑秀娘。 “若是要绣香囊,应是用甚么针法?我原是用的双股编缠。”如蔓轻声问了。 郑秀娘停下手里的女红,温和道,“香囊坠子这些,反倒是愈简愈耐用的,你只用挑花平金就成。” 如蔓想了想,才开口,“平金这种针法,我没有学过,绣娘可否教我?” 郑秀娘细眉一弯,道,“下次你将那香囊带来,我织几针给你瞧瞧,以你的资质,一瞧就会了的。” 离开了盈湘楼,如蔓心情好了些,也不急着回去,只身在园子里转了几圈。 到那百蝶亭坐了一会子,瞧着那蝴蝶儿飞,微风儿吹,十分惬意。 流连片刻,大约到了午膳时辰,她遂采了一捧白玉兰回了东厢。 刚过了桥,如蔓就见远处一袭深色立在树影下头。 她又走进了几步,歪头一瞧,安子卿也正望着她的方向。 如蔓心头一紧,小脸儿在大捧白玉兰的映衬下,更显得灵动清媚。 今日安夫子和平时有些不同,他身着白底黑边儿的长褂,腰带束紧,少了几分飘逸,却多了一抹肃穆,让人瞧了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安子卿正欲回府,见如蔓来了,遂顿?br /免费txt小说下载 秦家小五第7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顿住了步子,直到眼前的小人儿唤了一声安夫子,他微颔了首示意。 “安夫子这会子要往哪里去的?”如蔓不敢同他靠的太近了,可又忍不住搭话儿。 “暂且停课几日,小姐先温习书文。”安子卿缓缓朝前走,如蔓连忙赶上问,“这又为何?” 安子卿拧着眉,只朝远处瞧着,如蔓恍然发觉,他侧脸的线条竟是这般深邃的,隐在正午日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傲来。 “明日便是家父的忌日了。”良久,他才说出这一句话。 如蔓本是好奇,现下一听,心里端的不是个滋味。 忌日,她娘亲的忌日早就被人遗忘了罢,即便是她还记得,也无能为力了。 安子卿见她似是不敢接话,便扯了嘴角,宽慰道,“小姐年岁尚轻,家人健在,好生惜福罢。” 如蔓突然停下了步子,仰头将他望了,道,“我娘亲过世之时,也是我进府之日。” 本是如此伤心的话儿,偏是被她说得这般冷静了。 瞧着那倔强又隐忍的模样,安子卿觉得心里头愈发沉了,他明知如蔓是出言安慰,可仍教他生出缠绕不清的怜意来。 锦衣玉食,浮华一场,这深宅大院里,只能是有苦自知的了。 他忽然伸出手来,道,“白玉兰开的很好,能否送我一支?” 如蔓愣愣地,低头瞧了,才回过神来。 她仔细抽出一支盛放白莹的花朵儿,递了过去道,“就当作小五给安伯伯的心意了。” 安子卿便将那花梗下端握了,被她略带稚气的举动感染了,终是会心一笑道,“好。” 好,这一个字说得很轻,可如蔓便觉得似拨云见日,雾散晨芒了。 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度,悄然蔓延开来,在这暗香浮动的午后里。 辞别了安子卿,如蔓抱着那白玉兰,一路上嘴角里都带着笑,弯起好看的弧度来。 她头一回,开始揣度起安夫子的家世和生活来,好似今日一见,无形拉近了距离。 让那些天来的不愉快,连同那朦胧的沉抑,一同消散去了的。 如蔓一心只沉在纷扰繁丽的思绪中,浑然不知走了多久。 一回到东厢,她并不急着用饭,先叫来翠儿,找来一只青花白瓷瓶儿,将那大把玉兰花儿插了进去。 梅香却不喜欢,只觉得这五小姐太小家子气儿,将这寻常事物当成个宝了。 “咱们府里花儿多的是,何劳小姐亲自去采的?”梅香一面儿搬了花瓶儿,一面抱怨。 如蔓却并不挂心,仍是笑着说,“花儿自然是极寻常的,可采花人的心境、那花儿的归处、还有那看花人的情思,却很是不同的,这其中的滋味妙的紧了。” 梅香心下怪道,今日这五小姐怎地不一样了?若是搁在平日里,她只会说一句压了她的话,断是不会说这许多的了。 如蔓侍弄好了白玉兰,又径自瞧了一会子,才去用饭。 翠儿也偷偷瞧着,小姐容光焕发,比平日更艳了几分了。 鹅脯炖笋丝汤,就着粳饭,如蔓吃罢了,又转头道,“木樨荷花茶可还有的?给我那些来罢。” “小姐可是学到甚么精巧的绣工了?这样好兴致。”翠儿倒是乐得这般侍奉,端来茶泡了。 如蔓只笑着,双手将两腮托了,轻轻点点头。 “五小姐可在房里?”陌生的声音打破了如蔓的心绪,翠儿起身去迎。 打外头进来的,是个面生的丫头,她手里还端着四方的锦盒子。 如蔓随站起来,只道,“你是哪个房里的,可是有甚么事情?” “我是大太太外门上的,给五小姐送东西来了。”她说着,就将那锦盒子放到桌儿上了。 梅香打开一瞧,是一摞桃红色的衣衫,十分鲜艳的。 如蔓皱了皱眉道,“是大太太送的?” 那丫头只说,她也不知的。又说,大太太吩咐五小姐晚膳到正厢里去吃了。 盒子里是不同样儿式的衣裙,可唯一想同的,那些个衣衫尽是桃红色的了。 而这种颜色的褂子,如蔓只穿过一回,正是在那清明家宴上。 不知为何,她心里头一闪念,便觉得事情断非如此简单的了。 ☆、桃花色,好宴欢 “这样艳的颜色,瞧着真真扎眼,大太太怎地突然送小姐衣裳了?”梅香一件件儿地挑出来,摆到衣柜里头去。 如蔓闻言将小脸儿一扭,问道,“咱们府里,可是有甚么人来了的?” 梅香搁下衣衫,就说,“没听说的,常来的左右不过是那几位了,王家三公子、白家大小姐,还有太太姨娘们的姑表亲戚了。” 如蔓点点头,看了一回书,就到里屋休息去了。 晚上大太太亲自设宴,如蔓自是不敢怠慢了,她思忖了几回,终是没有敢穿那些新的,仍是捡了半旧的衫子穿了。 到锦琼阁的路,如蔓已经很是熟悉了,就没让丫头跟着,梅香和翠儿都留在屋儿里做活。 不是她不愿摆那小姐架子,一来,总有人跟着,端的让她不大习惯了。 二来,那翠儿是个没心眼的,梅香又太刁钻了些,如蔓打心心眼里头并不满意了。 她没走多出远儿,忽然听见那树丛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她本是没大在意,方要起身路过,却听见有男子压低了声儿开了口,“我家公子要等到晚膳后才能散了,咱们便能多待一会了的…” “呸…谁稀罕你了?你多早晚别再来找我,才是好的了…” 如蔓一惊,树丛里头说话儿的,竟是一男一女。 不消多想,她就明白了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了。 “你家公子一月里都来了好几回了,怎地忽然这般勤快了?”女子娇声啐了一口。 “来找芳二爷的呗。” 如蔓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偏生周围又很是安静了,她稍微一挪脚步,就会被发现了的。 真真是尴尬了的,她这会子倒成了那偷摸之人了。 女子显然不信的,推了推他道,“去你的,找芳二爷哪里用的着来秦府的?他们混顽的地方儿又不是没有的了。” 听到提起那秦少芳,如蔓本就有些异样,又听那女子说,混顽的地方,遂想起王行之那轻挑的模样,心里头十分不是个滋味儿了。 不知怎地,她又想到那梨花园的怜惜姑娘了,瞧他的态度,便能知是旧相识的。 想来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寻欢作乐也没甚么稀奇,况又是这般风流儒雅之人了。 “我的小心肝儿,甚么也瞒不了你的。”衣角摩擦的声响传来,如蔓向旁边儿一挪,撤出了林子,正欲转身走去,只听那人道,“我家公子是专程会佳人来的。” “就知道他看中了二小姐,打小顽在一处的,又有大娘子这一层关系,我瞧着大太太也有这个意思了的…”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家公子虽是风流了些,可眼光还是很有些独特的…”男子轻笑了一声儿道。 “别卖关子,不是二小姐又能是谁了?” “尽说些旁的,咱们还没亲近了…”男子插科打诨,说话儿声低了下去,紧接着就有那隐涩的声响。 如蔓再不愿多留,也不想淌这趟浑水的,不论这丫头是谁,私会男子是大罪,少则赶出了府去,多则家法处置了的。 卖进这大户人家,表面儿瞧着风光,也不过几时尔。 前程早就不在自家手上了,若是没个差错,安生服侍好了,留到房里或许给普通人家,也算是好过一辈子了的。 可要是犯了错,那就算走到头了。 如蔓不是个多事的,她也明白,在府里头明哲保身,才是正道理儿的。 一路上,她不禁又想起那小厮说的话儿来,王行之怎地又到府里来了?却不是为的秦婉蓉。 醍醐灌顶一般的,如蔓猛地住了脚步,那些个桃红色的衣裳,定是王行之送来的了! 那晚因吃了些酒,他混说了几句儿,可如今想来,却尽是能对上了。 这样一想,如蔓反而有些个怯步了,若真是教她猜中了,今晚断是不会好过的了。 古人说的极是,宴无好宴。 锦琼阁外,秦玉衍正背对着,不知在打谁说话儿。 如蔓走近了,唤了一声,三哥哥。 秦玉衍回了头,红玉遂从他身后出来,冲如蔓行了礼,眸中含羞。 “你先下去罢,明日将那书本替我收拾了,送到书舍去。”秦玉衍语气平稳,说话时,脸色很冷。 如蔓当初也以为他是个难相与的,后来才知面冷心热,就是如三哥这般了。 别瞧那红玉私下里,十分牙尖嘴利的,到了秦玉衍面前儿,真真是百依百顺的了。 如蔓看在眼里,明在心头,也不多话儿,只娴静地站着。 秦玉衍打发了红玉,遂携了如蔓进屋,边走着边问,“五妹妹近来可好,书读的如何了?” 如蔓只说,“很好的,三哥哥送的东西,小五也很喜欢。” 秦玉衍眉眼一弯,竟是带了点笑,道,“喜欢就很好。” 如蔓恍然以为错看了的,三哥的笑着实稀罕的,她本想问沈冰的事儿,可舌尖打了个转儿,思忖着并不妥当,就没再提了。 两人正说着,抬眼就见秦少芳在那回廊下站了,定定地望着她。 如蔓抿了嘴儿,冲他一笑,道,“少芳哥哥来得早。” 秦少芳走到近前儿,伸手拂了如蔓的发髻,温和道,“小五说话儿,总是这般乖巧的了。” 他今日虽仍是一贯的文雅,可如蔓仍是将他眉间那一抹拧蹙捕捉了去。 平心而论,面对秦少芳时,如蔓心里总是像小船入了海,不能十分平静的。 却又说不上是甚么因由,也许打心里头,这个远方堂哥和旁人的位置,自始就并不相同了的。 “我先进去了,有事找四妹说的。”秦玉衍识趣儿地走开,目光隐晦地瞧了如蔓一眼,似是欲言又止的意味。 “行之来了,你应是知道的。”秦少芳微微俯了身子,视线恰和如蔓相平。 如蔓心里又是一紧,只摇了头道,“大太太只说让我来吃宴,并不知王公子也在的。” 秦少芳又俯下一寸,如蔓只觉得鼻尖儿里头,尽是他身上白芷的味儿。 “怎地长大了,也不愿和我说实话儿了?” 如蔓被他盯地面颊一热,向后一退,心知他早已知晓了,遂道,“那些衣裳当真是他送的么?” 秦少芳终于直起身子,“行之做事,我向来并不干涉,今日我只给你提个醒儿,大太太的心思,你应是明白的。” “他…”如蔓正要问,就见王翾携了沈冰打外头走来,她忙地住了口儿,又叫了声大嫂子。 王翾站了站,目光打如蔓身上绕了一圈,淡淡地瞥向秦少芳,遂和顺优雅地笑道,“芳二爷怎地不进去,教五妹妹在这外头吹风儿的。” 秦少芳这才一挥袖,彬彬有礼道,“大嫂子先请了。” 王翾一手拉了如蔓,“五妹妹一起罢,别教太太久等了。” 如蔓瞧着这两人,神色端的不大自在,秦少芳见王翾来了,没说完的话自是吞回了肚子里头。 除了秦孝言来迟了,众人皆是坐了一屋子,如蔓捡了下座坐了。 环顾一瞧,果然,那王行之正握了折扇,一副纨绔姿态,侧倚在高凳上。 “五丫头来了,行之方才还说起你的。”大太太先发了话儿,笑盈盈地将如蔓望了。 可话儿里的意味,着实令人揣测,如蔓不紧不慢地冲大太太行了礼,只说,劳大太太挂念。 大太太又笑了,道,“傻丫头,原是行之挂念才是了。” 如蔓怯生生地,垂了眼皮儿,又朝秦婉蓉瞧了,遂道,“想来王公子是瞧二姐姐来了,见小五不在,就多问了罢。” 秦婉蓉不做声,一副没耐烦的样子,秦少芳似不经意道,“前几日行之还问我,上次二妹妹给的那花茶可还有的,味道很好。” 王行之也悠悠站起了,道,“可还有桂花酒?我也要多讨一些了。” 大太太这回才缓了神色,拉了王行之,仔细说了几回话儿。 如蔓只低头摆弄着帕子,闷不作声儿,王翾也笑着开口,“行之尽是胡闹的,只知道来讨东西,怎地不知送了?” “瞧大娘子说的,行之只管将这里当自家来,别生分了才是。”大太太将秦婉蓉叫来,特意挑了王行之一旁的座儿。 打上次家宴,如蔓就瞧出了端倪,大太太想来是看中了这王行之,有意撮合了。 说到底,不过是瞧上了那王家的身份和地位,加之王行之虽是风流不羁,也可算得一表人才,自然是夫婿的上上之选了。 正想着,就听那王行之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姐姐怎知没有的?你问五妹妹,可还满意了?” 如蔓猛地抬头,恰对上那双桃花眼,那眉眼间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了。 “王公子着实很守信用,当日弄脏了小五的褂子,硬是要赔了。原以为是顽话儿的,没料当真送了小五新的,倒显得我小气了的。”如蔓说得明了,也不遮掩。 瞧在众人眼里头,便真真当做孩子气的玩笑看了。 王行之轻笑了几声儿,直勾勾地将如蔓打量着,心下暗道,这小娘子果然是个心眼多的,原想戏弄她一番了,现下看来,全然没了力道。 大太太也说,不必如此客气,小孩子顽闹,没得当真了。 秦孝言瞧了王翾的神色,遂又岔开话头儿,引得众人都说起了别的。 如蔓原以为此事作罢了,谁知那王行之不是个甘休的,他竟是对大太太说,“五妹妹怎地不穿新的,若是不喜欢,我可就赔错了礼了。” “我习惯穿旧的。”如蔓连忙解释了,秦少芳没奈何地摇头道,“小五说的不假,我送她的褂子,到现在也还没上身了。” “五妹妹最是减省的,我该向她学了才是。”秦雨菱俏皮地插话儿。 秦孝言比划了道,“你要是能学来的,大哥就送你一箱子花笺。” 秦雨菱眼色一亮,将双手交握了道,“可是真的了?”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秦孝言又说,“瞧瞧这丫头,方才也不知哪个说要减省的了!” 大太太一拍手,将王行之拉近了,只说,小孩子没甚么讲究的,小五素来勤俭,别放心上了。 王行之不语,良久又问,“送给二妹妹的蝴蝶钗可还合用?” 大太太点点头,“很是好的,二丫头就喜欢这些个饰物儿。” “那日后再有好的,我多给二妹妹留一支了。”王行之说的懂事,教大太太眉开眼笑的,只说,“行之这孩子,真真是个有心的了”。 王翾也应承了,拉来秦婉蓉,热闹地说笑了一番。 王行之只要一瞧如蔓,如蔓遂别过头去,不愿同他对视。 可如蔓一别过头去,就能瞧见秦少芳不温不火地模样,到最后,她只得拉了秦雨菱说闲话儿。 谁知那秦雨菱开口就问,“王公子当真送了你好些衣裳?” 如蔓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下暗啐,尽是那登徒子惹来的事儿,教她不得安生的。 “嗯,他方才也说了的。”如蔓淡淡地回应。 秦雨菱并不打算罢口,又道,“王公子对五妹妹真好。” 如蔓眉心一跳,只得佯作天真道,“四姐姐可是收到甚么好东西了?” 秦雨菱只努努嘴儿,说,“他倒是都送了,可却没用心的。” 如蔓心念一转,遂说,“怎个叫做用心了的?” 秦雨菱嘟囔了几句儿,也没说得清楚。 两人又说了那绣舍的事情,一会子说郑秀娘如何手巧,一会子又说新学了甚么针法。 如蔓这才想起那白瑶,随口问了,“怎地不见白小姐?” “她昨日刚回府的了,”秦雨菱提起白瑶,语气并不十分亲近,又道,“即便在的,她也不会来的。” 如蔓就没再接话儿,大太太发了话儿,说今日是小孩子们顽闹的,宴会就设在正厢,也不叫老爷姨娘了,让大家别拘束了,尽管吃喝。 “凌华江的白鲔鱼正好到了时节,咱们府里恰送来了好些条,这回尽是能尝个鲜儿了的。”秦孝言张罗着。 众人都朝那亭子里走去,王行之不知何时打后头跟上了,贴着如蔓身边儿说,“五妹妹既然嫌弃衣裳不好看,那我只好多送几次了。” “你…”如蔓忍了忍,又和气道,“小五改日再穿。” “小爷我想亲眼瞧瞧,怎个办法儿?”王行之趁人不注意,又换了一副轻挑的口气。 如蔓疾走了几步,将他晾在身后头,回头道,“那小五便再不会穿的了。” 秦少芳走到王行之跟前儿,淡淡道,“王兄对五妹甚是不同的。” “别人不知,你小子心里也清楚了,我现下真真是十分好奇。”王行之挑眉瞧着如蔓的背影,纤细的腰肢在衣衫里若隐若现的,走路的姿态也十分袅娜。 “王兄如此下去,只怕断不是好奇这般简单了罢。”秦少芳似笑非笑,同他一道过去了。 这一席宴吃的尽兴,因着没有长辈在此,气氛也不那么拘谨了的。 如蔓只一心吃鱼,不理旁的,王行之同少爷们坐在一处儿,并未和小姐们亲近。 秦孝言吃了一会子,忽然有丫头来报,他遂辞笑了各位,先退了席。 王翾没说甚么,仍是坐了吃酒,好似全然没放在心上了。 如蔓不喜喝酒,过了一会子就推脱身子乏了,要先回去。 天色并没黯淡,只是近了黄昏,天边云霞翻滚着,映了一片迷醉。 秦少芳本要送她回去,也被如蔓婉拒了。 离开了喧闹的锦琼阁,如蔓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儿,小手一抹,额头上竟是沁了一层薄汗。 她按了原路回去,到了回廊下,傍晚的清风儿十分舒爽,她遂在倚了木柱,在栏杆上轻轻坐下。 正当她赏着景儿,就见秦孝言从远处疾步而来,四下望了,并未发现如蔓,遂朝那屋子里走去。 如蔓只道他有事去办,就没叫他,继续赏景儿。 可不一会子,却见有人也朝那屋子走去,如蔓定睛一瞧,却是那五姨娘潘氏了。 潘氏提了裙子,神色有些异样,脸上还上了妆,瞧上去十分妩媚。 如蔓倚在廊柱后头,紧紧盯着她,心头越来越紧,终是重重一落。 那潘氏正是去了方才秦孝言进的屋子了。 ☆、锦春帕,巧言谎 虽是初夏,可蓦地卷起一丝凉风儿,教如蔓脊背森凉。 方才吃宴闹出的薄汗,这会子也冷冷地腻在身上。 她先是觉得口里头有些微苦,接着肚腹里头就翻涌起来。 这样的场面儿,很快就教她想起了那头一回家宴,散场后,她在那偏僻屋子里听到的… 那兰花儿香气,当时并未在意了,现下一想,才尽数对上了。 素来行事得体的大哥,竟会行此苟且之事,这教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的了。 如蔓腿根子虚软,小手攀着花藤,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心神来。 她鬼使神差地迈了步子,想赶紧离开了,细细地从花间儿穿过。 低头一瞧,不远处一方红艳艳的巾帕掉在地上。 如蔓微弯了腰儿,将那绢帕子展开了,先是一阵子异香扑鼻,再仔细端详了,如蔓登时绯红了脸蛋儿。 她猛地阖上绢帕,在手中绞做一团,攥的死紧了,忽悠觉得不妥,忙地又扔回花丛里了。 岂料她方要转身儿离开,就听背后有人拉长了音儿,唤道,“五小姐在这里作甚?” 回头却瞧见烟娘子浓艳的脸容,隐在翠绿枝桠间,正朝如蔓缓缓走来。 “这话我也想问,烟娘子又是作何而来?”如蔓收敛了心思,平稳了道。 烟娘子先是不作声儿,扭着腰儿就绕过如蔓身前,恰好就拾起了那方帕子。 “呵,五小姐虽是年纪轻,可心思着实不简单了的。”烟娘子啧啧有声,眼神里尽是轻挑之意。 如蔓只冷冷道,“不知娘子说的甚么了。” 烟娘子携了那帕子,冲如蔓面前儿甩了几回,道,“如今这闺阁小姐,当真是越发没规矩了,竟是私藏这些个玩意儿了。” 如蔓瞧她得意的模样子,心知是来找茬儿的,便也不以好脸色相待的,就说,“打花丛里捡来的,烟娘子怎知到底是谁没个规矩了?” 烟娘子也冷下脸,走了几步,紧贴着如蔓站了,低声儿说,“要是教府里的人知道了,五小姐的脸面儿可就没了的,这以后的日子可就更不能好过的了,若是哪个碎嘴的丫头说了出去,岂不污了你的名声了?” 如蔓退开了几步,盯着那方帕子,上头画着赤条条两个人影儿,一男一女,正是行那房中之事了。 这便是那花柳巷中流传的锦春帕,徒添房事趣味儿的,后来又经些个没正经的人儿,不知怎地就传开了,许多大户人家里头,就有人私藏这种帕子的了。 可却没人敢拿到脸面上来,但被发现了,端的是颜面尽失了。 如蔓此时也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气儿,瞧那烟娘子的架势,断是不会就此作罢的。 她遂动了动眼皮子,扯出一个笑,道,“既然烟娘子知道,为何又拿在手里头了,就不怕被人瞧见了的?我也不是个多事的,断是当做没看见了,我正要回房歇息,现下就不多奉陪了。” 烟娘子横出一条手臂,挡在身前,凤眼挑成一抹不怀好意的弯度,道,“五小姐嘴皮子真真厉害,可我要是真拿去给太太,咱们谁也说不清楚的,我就亲眼见你拿的。” 如蔓也收了笑,说,“明白人就说明白话儿,烟娘子到底想要作甚么,想来也不愿为这一条帕子,和我过意不去了。” “五小姐心思聪颖,我就不多绕弯子了,”烟娘子一扭头,冲着那边屋子道,“你方才也瞧见了,大公子同谁一道进去了,想来我也不好多说的。” 如蔓并不瞧她,转身道,“我怎地没瞧见有人进去了的?” “只劳烦五小姐说一句话儿,就说瞧见五姨娘进过这屋子,旁的一概不论的,我就将这帕子烧了,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这帕子本就不是我的,我也没瞧见,有甚么好说的,烟娘子莫不是吃多了酒,说梦话的了。”如蔓虽是嘴上镇定,可心下却是十分紧张了。 烟娘子那死缠烂打的性子,府里人都知道,如蔓亦是刻意避着了,不想生出甚么事端,闹起来,脸面儿上真真不好过了。 今晚却是碰上这么一出,如蔓一面儿暗骂自家多事,一面又对那烟娘子厌烦得紧,一眼也不愿多瞧了。 “那五小姐也不必回东厢了,这就跟我去见太太,全凭她定夺了。”烟娘子见如蔓态度强硬的紧,遂也不顾忌了,放下狠话儿来。 说着伸手就去扯她袖子,如蔓哪里见过这样刁蛮的人了,加上身量未足,竟是被那烟娘子拉着走了十来步,又停在那湖边了。 “本是一句话儿,也不是天大的事了,五小姐可要仔细想清楚了的。是脸面儿重要,还是一句顽话重要了?”烟娘子得意地笑了,眉眼间尽是抓住旁人话柄的阴媚之色。 晚风儿刮了起来,水边风头大,一股子熟悉的碧幽草的香气儿飘来,如蔓心头一动,忽而就有了主意了。 她打小鼻子就比旁人灵敏许多,细微的气味便都能辨认仔细的了。 前几年替柳娘子抓药,她不用眼睛瞧得,凑在药包上一闻,就能分晓的。 而这股子碧幽草的味道,如蔓还闻过一回,就在那烟娘子明园屋外的窗台上的。 这一思之下,如蔓就理顺了,想来是大哥私藏的事物儿,染上了那烟娘子房里的味道,同五姨娘私会时候,特意带上了,不料大意落在花丛里头。 “那烟娘子也要仔细想清楚了的。”如蔓心知到了这会子,也不用上同这人将甚么道理了,不如以硬碰硬。 烟娘子最是经不起激将的,一听就更来了劲儿,口里头又说了几句就打前头走。 刚到了正苑外的亭子下,就见远处来了一行人,仔细一瞧,正是方才那酒宴散了,各自回屋儿的。 秦雨菱先瞧到如蔓,先朝烟娘子瞧了,又冲如蔓问道,“五妹妹不是回去了,怎地又回来了?” 王翾和秦婉蓉也跟上来,后头是一帮子丫头们,秦玉衍和秦少芳走在最后,王公子已经没了人影儿。 “正巧大家都在的,那我这下就明说了,五妹妹可愿意了?”烟娘子说着就去掏那帕子,如蔓不作声儿。 王翾一眼就认出了,登时也红了脸儿,只啐了一口,说,“怎地这般没脸皮的,这种东西也敢拿进府里头了。” 秦婉蓉眼尖儿,也瞧见了,因着烟娘子又迅速收回袖子里,旁人都没大瞧清楚的。 “这要问问五小姐了,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恰被我捡到了。这会子没了主意,尽是来问太太的,倒要瞧瞧这外头来的小姐,是个怎样大胆的了。” 王翾自然不屑与那烟娘子说话儿,只望着如蔓,道,“这究竟是怎个回事了?府里头怎地会有这些东西?” 秦婉蓉也轻哧了一声儿,却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盯着如蔓。 “我吃酒回去,却在那湖边碰到烟娘子,瞧她神色有些慌张,我也没多问,后来却捡到了这个帕子。我刚拾起了,就被她抢去,不知怎地就说来见太太,”如蔓说话儿时,小脸儿上十分平静,那一汪水灵的杏眼,不夹一丝尘垢,教人瞧不出任何虚晃,烟娘子见状就要说话儿,如蔓却抢先一步,拉着王翾的袖子,问,“大嫂子,那帕子可是个贵重的?怎地都这般紧张的了。” 烟娘子急的一跺脚,就说,“五小姐真是个会演戏的,我瞧见你打正苑出来,就到那屋子下头,是也不是?” “五妹妹当真拿了这东西?想来是没学过规矩的,闺门小姐怎能这般放纵了。”秦婉蓉似是替那烟娘子说话儿。 秦少芳这才人群中走出,微蹙了眉,道,“凡事讲求个证据,空口无凭的,见了太太也没得交待。” 他平日里素来不与旁人争执,但凡遇到事情,只远观而不近看,界限撇的很是清楚。 今晚,他瞧见如蔓那楚楚的模样子,不知怎地就开了口,说罢也觉得唐突了的。 “少芳哥说的在理,左右逃不出你们两个的了。”秦婉蓉知那秦少芳是想帮着如蔓,可她却偏要将话儿说歪了去。 烟娘子她平日里早就瞧不惯了,可这个五妹妹却更教她厌恶。 如蔓一听这话儿,登时垂了眼眸,只怯生生地道,“如今只有教烟娘子拿出来比对,瞧瞧那上面儿可有记号的?那帕子究竟是个甚么样子,我都没瞧清楚,平白受了这冤。” 烟娘子冷哼一声,仔细捕捉了如蔓的神色,心里暗想,方才那帕子她已经瞧了清楚,并没有任何纰漏,拿出来也证明不了甚么的。 只要她一口咬定,凭她五小姐这样没根底的,到最后也只能吃了暗亏。 她想着,就顺手掏了出来,王翾怕让丫头们瞧见失了脸面,急忙遮掩了,压低了手儿接过来,她随便翻了翻,也不愿多瞧,又将如蔓望了,道,“分不出是谁的了。” 如蔓一拧眉,眼见就要红了眼圈,软软道,“早知道就不该多事的,我因着闻见那帕子上碧幽草的清香儿十分好闻,才一时兴起去捡了,谁知会惹出这样的祸来。” 说者有心,自然听者也有意。 果然,那王翾猛地一顿,似是明白过来了,凑在鼻尖一闻,将那帕子握紧了,转头对那烟娘子道,“五妹妹说的没错儿,这帕子想来已经能分出来了。” 秦雨菱也瞧出了头绪,一听碧幽草,就说,“这碧幽草我知道的,是大哥从江北带回来的,咱们府里头只有一株,本是放在大嫂子屋儿里,偏生大嫂子闻不惯那味儿,后来就一直搁在烟娘子房里的。” 这一说不打紧,在场众人皆恍然大悟,那帕子上有碧幽草的味儿,而那碧幽草只有烟娘子房里有,这帕子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了? 烟娘子瞪大了眼,忙地抢过那帕子,王翾一抬手,只让她闻了,却不松开。 “烟娘子还有甚么话说,五妹妹才多大年岁,就能知道这些?你平日里不好生伺候大公子,竟是作出这等伤风之事了。”王翾说话时,十分冷静的,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怯弱的。 烟娘子只不停指着如蔓说,“五小姐赖给我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心眼了,以后还不闹上天了?” “谁平日里闹上天了,大家心里头明白,今晚咱们就趁这个机会,找太太理论清楚罢。” 王翾这就朝正苑走,秦婉蓉没了兴致,又想到那烟娘子没有好果子吃,心里也畅快了些。 秦少芳和秦玉衍不便插言,见如蔓平了冤,就没多留,各自散了。 秦少芳走之前,意味深深地瞧了如蔓一眼,究竟是她掩饰的太好,还是本身就是这般心思缜密的,他不得而知,只是心里头又沉了一些,说不清明。 这一闹,闹的动静着实不小的。 王翾一改平日作风,真真就拉着她见了太太。 人证物证皆是在此,烟娘子也是百口莫辩,大太太怒的不轻了,狠狠训斥了她一会子,又教雁眉喊了秦孝言来。 那秦孝言一见帕子,心里更是不安,他不着痕迹地瞧了如蔓,又见烟娘子那副样子,心里头只恨自个莽撞。 幸得五姨娘走的早,没被拆穿了,这会子也只能用那烟娘子做挡箭牌了。 这一通训斥下来,烟娘子按家规处置了,扣了一年的月例,罚在明园禁足一月,连大公子也不准去瞧她。 大太太头一回当众发了话,就说,要是再有这般败坏门风之事,抓住了就赶出府去,谁也不能求情的。 那烟娘子只得认错,被唬的不轻,回屋时还咬着嘴唇,哭了一路。 她断是没料想到,本以为那五小姐是个软柿子,就想借她的名头,冲冲那五姨娘的锐气儿,闹上一闹,教大公子收敛了心思。 谁知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阴沟里翻了船,竟是栽在这小丫头身上了,吃了暗亏不说,还丢尽了颜面。 暂且不论那烟娘子心里头将那五小姐骂了多少遍的,只说这么一来,如蔓心里也并不好受。 若不是那烟娘子咄咄相逼,她断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了。 一来,这回确是她冤枉了烟娘子,二来,这梁子今日算是结下了。 她待众人散了,才收起了伪装,由红玉送了回房。 一个晚上,都睡不安稳,只翻身在里侧,思来想去,五味杂陈。 梅香只见那五小姐有些不对劲,问了几回,如蔓只说吃酒累了。 后来才听丫头们私下里传了,尽是说那烟娘子好没脸皮儿的,自家做了那样的事,还赖给五小姐。 锦春帕一事,过了半个多月,渐渐被人说厌了,就没再提了。 那烟娘子也再没出过明园,除了小梨,没有一个人去探望她。 那日如蔓从一绣春回来,站在明园墙外头,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那可怜之处。 烟娘子平日里为人确实可恨,而如今境况堪怜,正应了那因果循环之道。 如蔓便告诉自家,这件事儿就此了结的,日后断不能再想起了。 ☆、明易躲,暗相逼 秦孝言因着烟娘子一事,脸面儿上不大自在,又怕同五姨娘那丑事被人瞧出了端倪,便自请到西塘去,接手打理秦家在关西一带的生意买卖,暂时避着不多回府。 秦家在绸布一行,颇具盛名,店铺广布在两江一带,燕京以南的生意几乎被垄断去了。 向来顺风顺水的秦氏置业,近日里却接连遇着不顺,先是燕京一家分号里出了差子,进来的底料材质参差,尽是破落货品,耽搁了大批的做活。 掌柜的自然被除了职,连带账房掌事都清出了店铺,又急急从临安调来了伙计,从库府里拨了一层存货,才堪堪将那缺漏给填了,却也误了交货的时辰,最后由秦老爷亲自出面儿,才没闹大了,只是私底下,断是损了秦氏织造的名声儿了。 燕京待了没多久,西塘那边又遇了麻烦,秦老爷便又马不停蹄的,连赶了数日抵达关西,解了秦孝言的燃眉之急。 秦家男丁不算兴旺,所以才长留秦少芳在府中打理,三少爷秦玉衍年岁尙轻,秦老爷只让他多读书学艺,打牢了底子,过几年再接手生意上的事儿。 他遂一心用在听书讲学上了,除却按时同秦婉蓉、秦雨菱一道在穆先生那里听课,私下里也时常到城里的论馆雅舍里去。 府里人都道是,这三少爷并不似大少爷那般活套,擅于玩弄人脉、周旋运筹,也不像芳二爷那样风流倜傥,情场生意场上皆是游刃有余了。 他最是个静得下心的,打小就喜欢读书写字,得了空就去听先生讲学,慢慢儿年岁大了,遂又存了心思,男子年满十六岁儿,就能参考举人的,再往后要是过了省试,便能上燕京去,求取功名,中个一官半职的,那便也算出人头地了。 似秦家这样的富贾,银子断是不愁使得,却是几代人皆未出一个朝廷命官了。 秦玉衍恰是对生意不大上心,专攻治学了。一来二去的,他竟是同安子卿交上了,以前在鲁言坊慕名拜会过,却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那安子卿正在府中,秦玉衍自然是不会白错过了机会了。 自打安子卿回府打理安父的祭祀一事儿,转眼就过了月余。 秦孝言办完了手头上的事情,便打马回府,在家中休整几日了。 王翾总是那副若即若离的神色,见他回来,不惊亦不喜的,只是恪尽本分,做足了娘子应尽的本分。 秦孝言却愈想愈不是个滋味儿,凭他秦府大少爷,样貌才干皆是出挑,怎地始终无法教王翾对他死心塌地了。 经了那一事,五姨娘那里,他暂时是不敢去了的。 呆了数日,他遂不禁想到了烟娘子。 用罢午膳,王翾由雁眉服侍着在一绣春歇下了,秦孝言躺了一会子,左右睡不着,就披起了外衫,独自到苑里散心。 再一抬头,竟是不知觉地走到了明园,只是才过了不久,为何却生出一丝陌生的情绪了。 他低头凝了片刻,才想明白,原是少了烟娘子那张扬的身影儿,明园就变了模样了。 大太太禁了烟娘子的足,说是不许他探视,可过了这许久,秦孝言终是没忍下心,起身推开了门去。 屋子里摆设照旧,只是光线黯淡了些,秦孝言第一眼瞧见的,是在外间儿做杂活的小梨。 那小梨面无表情的,见人来了猛地一惊,待到瞧清楚了,遂急忙到里屋通报了。 秦孝言摆摆手儿,小梨识趣儿地退下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大公子终于肯来见奴家一面儿了。” 听到烟娘子有些虚弱的声音,秦孝言不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身子不舒服?”他大步进了内屋,而眼前的人一见之下,当真有些认不出来了。 烟娘子素面朝天,神色恹恹的,半靠在床头,哪里还有半分平素张狂的样子了。 “我以后是没脸见人了,不如早些死了才是干净的。”烟娘子苦笑了一下,支起了身子。 秦孝言不知是厌烦,亦或是不忍心,在五步外站定了,道,“好好养着身子,莫在仗着我拿你无法,就不知轻重了。” 秦家小五第8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大公子心里想的,奴家明白的很。”烟娘子一扬头,眸子里忽然又亮了起来。 “我再告诫你一回,若是仍存了心思,想着将那事抖搂出来,以此要挟,我断是饶不了你的了。”秦孝言也冷下了脸,再不似外人眼里头,对烟娘子万分包容的大少爷了。 “旁人都道是你宠着我这个无根底的小妾,殊不知这其中又是怎样的龌龊了,你表面顺着我的意,不过是因我知晓了内情,怕我拆穿了,要我替你欺上瞒下的。如今见我没用了,大公子竟是一点也不顾念旧情了。”烟娘子情绪很是激动,双手将那被单揉做一团。 秦孝言跨步上前,伸手攫住烟娘子的下巴,厉色道,“这些年来,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你也怨不得旁人,只怪自己不知收敛。” “呵呵…”烟娘子忽然双臂一伸,勾住秦孝言的脖子,轻挑道,“大公子的好事,只怕是瞒不了许多时日了。” 秦孝言微微一顿,猛地松了手道,“看来你是不想再踏出这房门了。” “我就是死了,你也别想好过了的。那晚的事儿,我谁也没说的,大公子就不想知道为何五小姐会拾了那帕子么?” “说。”秦孝言面无表情,将目光投到壁画上。 “那五小姐,真真像你们秦府的人了,日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烟娘子继续说,“她亲眼瞧见你们进了那屋子,而锦春帕也是她捡到的,才被我撞见。那个谎话儿说的当真漂亮,她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秦孝言这下坐不住了,心里乱作一团,本以为就此作罢,谁知竟是还有旁人窥见了的。 “大公子怎地不说话儿了,当年我撞见了,你便将我收了房,封了口。如今轮到你的五妹妹,这可如何是好了?”烟娘子语气又恶毒起来。 秦孝言嚯地站起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烟娘子忙地喊道,“大公子这般狠心,要丢下我不管了的。” “管好自己的嘴巴。”秦孝言抛下这一句,快步出了明园。 烟娘子在后头一阵笑,一阵骂的,说了好些个不入耳的话儿。 过了一会子,许是说累了,园子里又静了下来,好似甚么也没发生过。 这一日,碧空如洗,晨光暖暖地斜落在枕边儿。 如蔓简单地梳洗整齐了,到院子里浇了花儿,用罢了早饭,就见墨画按时打外头进来了。 她淡淡一笑,起身就去迎了。 安子卿虽是不在府里,心里却仍惦念着教书一事,未曾将课业落下了的。 除去头几日忙得紧,抽不出空儿来,后来他便隔三日就叫墨书替他传书,将授与五小姐的书文日程都详细记在册本子上,由墨书带回府,经由墨画再交到如蔓手上。 虽是两处相隔,可如蔓每每拿到他手书的字迹,都禁不住涌出一丝陌生的甜蜜和期盼,这是她以往十几年里头,从未有过的情愫了。 送走了墨画,如蔓安静地倚在窗边儿看书,她天资聪颖,加之安子卿教授有方,书文上的进益很是显著,从前儿只是能识字、略通文墨,现如今,那《子集》已然读罢两册了。 不知可是习惯了的,随着泛黄书页的翻动,如蔓眼前儿偶然便会浮起安夫子读书的侧影儿来,那般安然,不被万事万物所扰。 她望着窗外的金丝柳,一阵子出神,又忙地将心思收了回来,暗自怪自家胡思乱想了,不过是多日未见,怎地就如此不知轻重了的。 都说女子豆蔻一枝花儿,十三岁正是娇艳水灵的好年华,若是家中操心多的,就开始寻觅一方好婆家的了,待到及笄后,就可正式上门提亲了的。 下个月秦婉蓉及笄的时候,也是如蔓满十二岁的生辰了。 到秦府这半年来,如蔓觉得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将那一身稚气褪了去,似海棠破春而发,灼灼酴醾,练就了一副愈催愈勇的心肠。 桌子上点的檀香炉,烧尽了,余香阵阵,不知觉地,竟是过了两个时辰了。 如蔓搁下书本,方站起来伸展了腰肢,翠儿就端上了二道水沏的碧螺春,又替如蔓揉了肩膀。 “小姐这样用功,老爷知道了,断是十分欢喜的。”翠儿赞道。 如蔓摇摇头,心下道,那秦老爷哪里有心思多管她的事儿来?可嘴上却说,“多读些书,总是没坏处了的。” 翠儿刚要接口儿,就听梅香在外头喊,“雪娟来了。” 如蔓刚想问雪娟是谁,就见梅香已经领了一名丫头进来。 如蔓多瞧了几眼,就想起她便是那日替王行之送衣裳的丫头了,说是大太太外门上的人,难怪这样眼熟了。 “见过五小姐。”她仔细见了礼。 如蔓坐到毛毡蒲团软靠上,问她,“可是大太太有甚么吩咐了?” 雪娟摇摇头,说,“是大少爷回了府,请小姐到闺名阁一见。” 如蔓一听是大哥找她,心里头一紧,又见雪娟的神色无甚异常,遂才安下心来。 闺名阁在闻道解意东边儿,绕过高低起伏的假山,秦孝言一袭银灰色锦褂,背身而立。 这个场景瞧在别人眼里头,公子玉树临风,尽是十分写意风流的了,可只有如蔓才能看出不寻常之处。 木阁并无异常,却是只有秦孝言一个人,这便是根源所在的了。 要是少爷小姐们都在的,那便仅是大哥回府,众人聚上一聚,没甚么不妥。 可他独自一人要见如蔓,定是和那锦春帕之事脱不了干系了。 如蔓再一扭头,雪娟早已退下了,不见了踪影儿。 该来的总归要来,与其避着,不如先摆上一招了。 “大哥在那关西可好?怎地这些日子都不回来瞧我们的。”如蔓换了一副欣然的神色,笑容甜的紧,嘴角一弯,一对儿俏皮的梨窝就在白嫩的脸蛋儿上绽开了。 秦孝言引她坐了,举止十分得体,将石桌上那一尺寸方的锦盒推过去道,“打西塘带来的玩意儿,五妹收着罢。” 如蔓遂佯作欢喜,小手抚了盒盖子,只说,劳大哥费心,又环顾了一圈子,问道,“怎地不见二姐姐他们了?” 秦孝言这才将木椅挪近了,凝着如蔓的眸子道,“不瞒你说,大哥这回独自喊你过来,却还有别的事情了。” 如蔓心下早已做好了准备,秀眉一蹙,道,“大哥尽管说的。” “烟娘子为人行事总不教人信服,大哥先替她给你陪个不是了。”秦孝言轻叹了一口气儿,神色端的是十分歉疚的。 秦府里头,个顶个儿的,都是会演戏的人了,如蔓见大哥这般模样,忽而心里就不怕了,也不再愧疚了。 “其实大哥不必道歉,小五当日也有所隐瞒的。”如蔓吞吞吐吐的,垂着眼帘,将绢帕攥成一团子。 秦孝言又盯紧了一寸,问道,“五妹只管说,要是她还做了甚么对你不起的事儿,我断是不能轻饶了她。” 如蔓忙地回头,仔细将周围扫了一圈儿,就凑到秦孝言耳边,用帕子掩了嘴儿道,“那帕子也不一定就是烟娘子的。” “哦?”秦孝言眸色一沉,神色锋锐。 “其实那晚我没瞧清楚,原是不该乱说的,在遇见烟娘子之前,我恍惚还瞧见了一人,也打湖边路过了的。”如蔓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她揣摩着秦孝言的心思,便这般一层层抖露出,抽丝剥茧似的。 果然,秦孝言微微松了一口气儿,如蔓只说瞧见一人,应是没瞧见自己,若不然也不敢公然说出的。 “那人是谁?大哥替你保密。”秦孝言诱劝道。 “是五姨娘,”如蔓说罢,直直将他望了,补充了一句儿,“这嚼舌根子的话儿,小五只给大哥一人说了。” 秦孝言半晌没说话儿,两人就这般相互瞧着,末了,并未在如蔓脸上寻到甚么虚假的神色,秦孝言这才缓和了,又问,“可是瞧清楚了?” “离得远,只能瞥见个影子,大哥断是不能同旁人讲了,要是弄错了,再出了差子,小五可担不起了的。”如蔓忸怩地说着,话里头有些焦急。 实则这一番话,如蔓是故意这般说的,明里,是说自家没看清楚,暗里,却是保证绝不会将此事说出。 秦孝言见她坦率地说了,现下也不便多做怀疑,最后遂说,事关老爷的名声儿,自然会守口如瓶了。 这话正是告诫如蔓,即便知晓了,也要掂量轻重,将老爷名声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教她不敢多生是非。 端了锦盒回到东厢,如蔓才发觉贴身小褂竟是湿了大片,她吃了几口热茶,才缓过神来。 盒子里的东西,尽是些名贵首饰,随便挑出一件儿来,就够寻常人家使上好几年的。 如蔓怎会不明白,拿人的东西手短,今日秦孝言当真是多手齐下,费了不少心思的。 ☆、梨花瓣,惹是非 “这淮南暖玉瓷,可是个罕物儿了。”梅香收拾东西时,忍不住开了盖子,多瞧上了几眼。 如蔓自顾自地吃茶,并不理会,仿佛见到那盒子,就似看到了秦孝言那阴郁不定的神色了。 翠儿向来好奇心重,听梅香这样一说,遂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凑了过去。 见如蔓并不上心,梅香就更胆大了,竟是将那纹雕盘丝簪拿在手上把玩。 重阳木制的院门儿,忽而叩响了,梅香才不耐烦地喊了一句儿,“谁在外头?” 见没人作答,梅香也不起身,直到又响了,她才一边儿拢了头,一边儿啐着出了屋儿。 “小姐在屋,我这就替您通报了去。” 如蔓从窗纱缝里窥去,打梅香后头进院儿的,不是旁人,正是秦少芳。 他微眯了眼,撩开袍摆,徐徐而入。 “芳二爷来了。”梅香显然对秦少芳十分尊重,忙地将翠儿拉走,到外间儿沏茶。 秦少芳只在屏风前站定了,温吞的目光一扫,就落在那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首饰上了。 “小五也见过大哥了。”本是疑问的话儿,可却是一副笃定的语气。 “嗯。”如蔓只淡淡的应了。 “你快该十二岁了罢?”他突然放柔了语气,将那文雕拿在手中拨弄。 “下个月便是了,少芳哥哥不说,我竟是要忘了的。”如蔓气息很轻,仿佛大病一场,有些虚脱了。 秦少芳显然明白了七八分,瞧着她娇小的身子,裹在那宽大的衫裙子里头,腰间儿空荡荡的,遂莫名生了一丝疼惜来。 “改日我去回了太太,虽是该婉蓉及笄,可生辰也是大事了。”秦少芳轻叩着桌面儿道。 如蔓遂道,“我不是那矜贵之人,不必劳师动众的,倒显得我矫情了的,生辰本就是娘亲受苦难的日子,没由来这般庆贺。” 秦少芳凝住她浅浅的梨涡,心下一转,回味起这番话儿来,颇为触动,叹了道,“那便依了你罢。” 如蔓似是想起了甚么,就从那枕边儿摸出一样事物儿来,仔细递到秦少芳跟前儿,“虽是晚了些,可我并不是那不守信之人了。” 秦少芳接了香囊,见是一绦浅绿色的囊缀,花式简洁,正面儿是一朵五瓣梨花,很是清雅。 他握了一会子,当场就解了香囊,只说,“原是我多心了的。” 如蔓不解,问道,“怎地不合用的?” “是不舍得用了。”秦少芳这一变,令如蔓措手不及,她见那旧香囊做工极巧,就随口问道,“那是谁做的?这样手巧,一比之下,我那就十分粗陋了的。” “是二妹做的,有些年头了。”秦少芳说话儿时,是瞧向别处的。 如蔓听他说起秦婉蓉,脸色也暗了几分,突然后悔将香囊送出了,秦少芳既然已同秦婉蓉相交甚好,又何苦来招惹自家? 虽是兄妹,原该亲近了,可只有那做事的人明白,这其中又是怎个心思了。 “想来二姐姐同少芳哥哥的交情,断是十分深厚的了。”如蔓又坐了回去。 谁知秦少芳并不回话儿,一抬眼,冲如蔓道,“百花竞芳,妩媚风流,五妹妹怎地偏生选了那梨花来绣?” 如蔓凭直觉,遂觉察出了异样,“那梨花…” 半句话咽在喉头,还没说出的,秦少芳就先站了起,眸色很沉,不似平日里温和的笑,笑的竟有些偏执,“梨花通离,五妹当真是用心良苦,那便不多讨扰了,好生休养罢。” 如蔓平白被他呛了话儿,又听他讲出这些个来,心里登时凉了七分。 为了绣好这香囊,她费了多少功夫?到头来,竟是得到这般回报了。 眼眶一酸,她倔强地偏了头道,“芳二爷好走不送了。” 秦少芳瞧她的模样,心下也有些悔意,可他不知为何,一想到她用那梨花做比,胸口就堵得慌,这样口没遮拦的,哪里还有平素万花丛中过的自如了? 屋儿里很静,恰梅香这时就端了茶来,见二人这般情形,遂不禁冲秦少芳问了,“芳二爷吃茶。” 秦少芳瞧着如蔓,良久只说了一句儿,不必了,就撩了衣摆,静静出了屋儿。 一场赠礼之仪,不欢而散了。 如蔓只觉得疲累不堪,再不想劳那心神了,遂将梅香遣到外间,径自躺下睡了。 暖玉生烟,良宵梦短,几度浮浮沉沉的。 自打秦孝言闺名阁邀见一事儿之后,加之秦少芳态度隐晦,安夫子又一直没回府教书,如蔓遂没多出院门,倚窗读书,凭栏对景,添了几层凉意,倒也安得自在。 李妈放月账时也来了一回,仍是那小于跟着,她拉了如蔓讲话儿,语气很是轻快,先说大太太近日里心情大好,就打赏了各房许多玩意儿,自然也没忘了东厢。 李妈将小于打发到别的房里,将如蔓拉到里屋儿,悄悄将一包银子塞到如蔓手里,如蔓推脱着不肯收下,道,“我吃穿用住都在府里头,断是使不到这许多的了。” 李妈硬拉着她,将小手握了,一面儿对她使眼色,说,“凭它别的物件儿再值钱的,也不如这银子实在,大太太的心意,五小姐收好了罢。” 如蔓明白,定然是李妈从中周旋了,才将打赏的玩意儿,换了银钱送来,她遂解了钱袋,大约掂量了,就塞到李妈手里两块,只说,“这心意,断是要收好了的。” 李妈是个明白人,能听出如蔓话儿里的意思,就笑着塞进袖袋里,不多推辞了,转头又掏出了一方锦袋,搁在床头,道,“这是大哥儿托我私下带给小姐的心意。” 如蔓默不作声儿,只盯着那袋子,就听李妈叹了口,“要我说,大哥儿当真是个体贴的,咱们府里头这许多人的,难得他想着你了。” “李妈替我谢了他,劳烦记挂,这份心意,小五断是不能忘了的。”如蔓娓娓道来,模样娴静乖巧,可心里却是明镜一般锃亮的了。 秦孝言当真出手阔绰,用来收买如蔓的东西,真真能办一副不算寒碜的妆奁了。 他既是要买个安心,如蔓便陪他圆了这场戏,各取所需,这笔烂账,虽是算不清楚,自是都亏不了的。 李妈走了,就有邓荣家的来分东西,厨房上的,也有丫头送了新鲜水果、茶叶。 东厢虽是僻静,可饭食却是不差的,这一点,自是拜钱婆那多事的女儿所赐了。 打那回落水以后,从厨房上送到东厢的饭菜,比从前儿丰富了许多,日子久了,就有了这不成文的规矩了。 如蔓不赞许,也不拦着,只由着她去做,横竖算不到自家头上了。 盈湘楼景逸盎然,如蔓携了绣面儿进去,郑秀娘还没来,旁人也还没到的,她就捡了一处靠窗的椅子坐了。 方将那绣布铺了开,就听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五妹妹。” 如蔓惊得一颤,忙地转头,但见秦婉蓉俏生生地站在珠帘后头,皮笑肉不笑地将如蔓瞧了。 “二姐姐来的早。”如蔓低头去拾那银针,忽然面前儿一只葱绿色小绣鞋,紧紧踩住了那一根银针。 如蔓顿了顿,遂顺着她衣角向上抬头,妩媚一笑,“不过是一根绣针,掉在地上,原是脏了的。” 秦婉蓉最见不得如蔓那副媚态,特别是笑起来那装无辜的模样,不知是要做给谁看的,更令她厌烦的紧。 她遂在地上一蹭,那银针就在灰尘里挫钝了,如蔓抿唇不做声,不气也不恼,只觉得很是可惜,可惜了三哥曾与的好心意。 “没瞧见的,原是还有一根银针,差点就扎了我的脚。”秦婉蓉不屑地收了脚,柳腰一旋,水蓝色的百褶裙划出一抹弧度,在如蔓对面儿稳稳地坐了。 如蔓终是弯下腰,仔细捡了,收回盒子,不再瞧她一眼。 秦婉蓉愈发觉得憋气,她是个骄纵的主儿,如蔓越是不吵不闹,越教她无处着力。 如蔓骨子里头,是个十分倔强的。虽是出身不如人,她没有那赖以仰仗的资本,可若是旁人无故欺凌,她是断不会甘愿受气的。 之所以不与秦婉蓉争执,除去不能惹了太太不说,最要紧的,是如蔓摸透了那心思。 无声的抵抗,才是对秦婉蓉嚣张跋扈的最好一记回报了。 “郑秀娘今日不来了,大嫂子和四妹妹都在陪大哥,这里没旁人,五妹不必作出那委屈求全的神态来。”秦婉蓉一点情面儿也不留,十分尖刻。 如蔓遂着手收拾物品,准备回屋,不愿同秦婉蓉独处一室。 谁知秦婉蓉并不罢休,玉臂一伸,将如蔓又按回椅子上,俯下身道,“五妹别忙着走,我还要向你请教绣工的。” 她的力气很大,如蔓被按着不能动弹,只得回话儿,“二姐姐说笑了,小五那粗陋的手艺,不登大雅之堂了。” “我瞧着可不是这般了,”秦婉蓉猛地一放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团绿影,扬手一挥,就打在如蔓发髻上,后又一弹,终是落到那桌面儿上,“这个绣的就很巧了!” 如蔓极力控制着情绪,偏头一瞧,却再也忍不住了,一方秀巧的香囊宁静地落在木桌上,一朵洁白的梨花宁静如初。 她的思绪,在秦婉蓉上扬的眼角中,纷乱纠缠。 那正是自家替秦少芳绣的香囊了。 “今日咱们就仔细说一回话儿,”秦婉蓉眸光逼人,阴测地挑眉,缓缓将那香囊举到如蔓面前儿,道,“不如就打这个玩意儿说起罢。” ☆、26 隐冲突,焚旧意 如蔓只觉得一阵子恍惚,仍是出神的凝望着那梨花香囊,移不开视线来 秦婉蓉见她不答,咄咄相逼道:“府里旁的人不知,只到你是个性子好的,可别糊弄了我去。麻雀就是飞得再高,也做不成那凤凰。” “二姐姐说的很是,同理如是,那凤凰断是也不会只到麻雀的志向了。”如蔓终是放开了绞做一团的手指。直面了秦婉蓉回答。 “五妹妹嘴巴巧,莫要扯那些旁的,这香囊相必你最熟悉不过了,真真费了不少心思,”秦婉蓉讥诮道,许是闲那香囊碍眼,又使劲扔回桌上。 如蔓仍是不温不火,道,“用了大约四个月的光景,小五绣的慢,中间还拆解了几回,二姐姐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了?” 秦婉蓉一愣,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直言不讳,反到没了话柄子,遂站起来,绕到如蔓身后,撑着木椅背道;“五妹妹不但绣工文书文学的快,这讨好男人的功夫也精益了。” 刺耳的话,一字一句,都烙到如蔓心尖儿上,饶是她再沉得住气,也禁不住这样直接的羞辱了。 “小五给少芳哥哥绣香囊,不过是还他一片关切之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二姐姐你,怎么会想到男人了?”如蔓坐的纹丝不动,感觉到从背后抓到肩膀上的指尖愈发用力了,攥的她有些疼。 “莫要妄想同少芳哥哥亲近了,你才同他亲近几日,就这般同他亲近了,白惹人笑话。”秦婉蓉极尽刻薄。 平日在人前,诸多忌讳,今儿落得两人独处了,她是真真不留一丝情面了 如蔓低身笑了,拿锦帕掩了嘴儿,秦婉蓉蹙眉道,”你又安得什么心思?” 如蔓轻轻将头一扭,仰头遂道:“说亲近可不就生分了?二姐姐莫不是忘了,少芳哥哥是咱们远方表哥,本就是亲戚了。” 秦婉蓉脸色一变。狠狠低头,只能瞧见如蔓水汪的杏眼和那眼角妩媚的笑纹。 良久,秦婉蓉才坐回椅子,如蔓心知这话必定是戳中她软肋了,虽是无人点破,可秦婉蓉待那秦少芳之意,总能瞧出些不同的意味。 “你只管记得,自打娘胎出来,我中意的东西,从来没人能抢的走。”那失神只是一瞬,秦婉蓉又恢复了倨傲的神色,说罢遂一把把那香囊握了,直直冲那点燃的香炉扔去。 如蔓一挺身,小手没握到,眼睁睁瞧那香囊燃了火,细密的丝线,在火光里缠绕成枯萎的颓败。 洁白的梨花着了火,极尽妖娆的绽放开来。 她不消多想,只手将那还燃着的香囊捡了出来,在地上踩灭了灰,又将香炉摆回原处 整个过程,如蔓尽是垂着眼眸,细碎的刘海遮盖下来,瞧不出喜怒,终是将那香囊扑灭了,才仔细受灾怀里。 秦婉蓉再看时,如蔓安静的坐回了椅子上,仿佛那刚才激烈的纷争,似一袅轻烟,挥手就消散不见了。 如蔓紧握了右手,那灼烧的疼痛让她愈发清明,只是极短的时辰,她忽而透彻了。 这世上没什么信任可言,不过是逢场过戏,散场归家。 演的短了,就好似那梨园花台,浮生一晌偷欢 演的久了,就是这人生一辈子,嬉笑怒骂间弹指而过。 谁又计较有多少真心,背过身去的侧脸,没人能瞧得清楚了。 “仔细收好了,别再出来现眼。”秦婉蓉走之前,端了一碗茶,掀了盖子,冲那香炉兜头浇了下去。 室内很静,如蔓穿了针,引了线,将那烧坏的香囊,一针一线的补着。 可那缺口怎么也填不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再回来了。 她心里头如此难过,是为秦少芳如此轻言负义,更是为自家认错了人,平白糟蹋了好心意。 离开了盈湘楼,如蔓并不像此刻就回东厢,不知不觉走到了青竹幽。 她再屋外的竹林里坐了会,才恍然发觉,竟是许久不曾来了。 透过斑驳的竹影儿,仿佛看到孑然而立的安夫子,手不释卷。 她仔细晃了晃头,急忙忍住了情绪,正要抬手拭泪,就见一方素白的绢帕,静静的递到了面前。 如蔓没料到还有旁人在此,心头一惊,猛的仰头,却愣在了原处。 泪珠儿还盈着眼眶里,却瞧得无比清晰,安夫子半蹲在地上,清俊如昔的脸容上,是令人心安的精致。 “你怎的”如蔓方才还念道,才一转眼,安夫子就真真出现了。 “有什么话说,先将脸搽干净了再说,不修仪容,成何体统?"他语气很温和,却命令一般,叫人无法回据 如蔓见他这样不问缘由地责怪,遂咬了唇瓣,握了帕子一角,连忙擦拭了眼角,口里头只低声说,“谁知你会在此,我哪里是故意的了……” “公然顶撞夫子,果然学到了本事了。”安子卿凝眉,说着便肃身站起。 如蔓只得跟着站起来,低头认错,“夫子几时回的府,学生并不知晓,莫怪……” 安子卿面色如常,良久,目光才从如蔓梨花带雨的小脸儿上移开,忽而落到她手里那只香囊上,心里头已然明白了。 可他却并不出言劝慰,仍是硬生生道,“手里拿的甚么,让我瞧瞧。” 如蔓不知他究竟作何想法,真真是跟不上他的变化了,踌躇了一会子,终是将手摊开,缓缓举在他面前儿。 谁知安子卿非但不惋惜,却一皱眉道,“这样粗陋的香囊,哪里像是女子绣出来的了。” 如蔓赌气儿便答,“我也瞧着碍眼,遂正要将它烧了的。” 安子卿这才敛了神色,点头道,“若要是我,定是将它烧了干净,再不留着了。” 他说罢,顿了许久,忽然眉眼一弯,冲如蔓颔首而笑。这一笑,仿佛破开了混沌的迷惘,亮堂堂的。 如蔓茅塞顿开,还没来得及拭去的泪,就含在笑意里,顺着脸蛋儿消失无踪了。 “夫子说得对,我原该彻底将它烧了,日后才能绣出更好的。”如蔓收回手,心情也轻快了许多。 安子卿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火石,捡了一处空地,当真点了一簇火苗。 如蔓提起裙角,蹲在几步外,凝了安子卿片刻,遂再不犹豫地将香囊投入火中。 待那香囊燃尽了,如蔓顿见再,磊落无牵。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排忧解难,最笨的一种方法,你可知是甚么?”安子卿侧过头问。 “学生不知。”如蔓老实作答。 “最笨的一种,便是以旁人的伤害,来折磨自己。”安子卿握了一根竹枝,在土地上描画着,抬头道,“就好比他人以矛做攻,你却撤了遁甲,将肉身白白献了出来,是也不是?” “学生明白了,夫子想说我是最笨的,却还绕了这一大圈子,是也不是了?”如蔓鼓了鼓腮帮子,拿眼瞧着安子卿。 安子卿在她那孩子气的模样里,微微走了神,他只道这深宅大院里,人心隔了肚皮,能存有一份本真,实乃不易。 “孺子可教。”他颇为赞许地舒展了眉眼。 如蔓又问了甚么时候能讲课,安子卿便说家中有事要料理,今日回来拿些东西,这就要走的。她遂想了想,并没继续问了。 安子卿见墨书墨画并不在,就没多留如蔓,交代了些课业,就将她打发回房了。 如蔓刚走出几步,他却又跟上来,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纸包,道,“下次再烧香囊,可要仔细些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莫要轻妄了。” “谢夫子,学生谨记。”如蔓福了福身,安子卿没再挽留,两人径自去了。 握在手里的药包,似乎也染上了安子卿的温度,如蔓没发觉,嘴角已是挂上了笑。 将那帕子凑在鼻尖上,有淡淡的茶香沁来,悠然却并不浓烈,和秦少芳身上醉人的白芷味道很是不同。 刚出了园子,迎面儿就见两名丫头碎步走来。 打头走的面善,如蔓一瞧,正是那三姨娘房里的冬雪了,旁边那绿衣丫头却并不认得。 冬雪是个有眼色的,先上前见了礼,又拉过那绿衣丫头道,“五小姐不曾见过,她也是三姨娘房里的,叫方晴。” 如蔓客气地笑了笑,示意她们起身。 冬雪和方晴走得急,掉了扇坠儿也没发觉,如蔓遂叫住她们,随口道,“怎地这般匆忙的了?” 冬雪瞧见如蔓右手上的红印子,答道,“正赶去药房的,五小姐手上的伤可还要紧?一会子,我抓些药给您送到东厢罢。” 如蔓遂收回手,抚了抚道,“劳烦姑娘了,原也不是甚么大事了,三姨娘可是身子不舒服的?” 冬雪凑近了道,“昨儿变了天,兴许是受了冷,冻着了,不大舒服。” “你们快些去吧,别耽搁了才是。”如蔓不再多问,径自去了。 打秋日以来,天气总是这般凉的,昨儿也并没刮风下雨,那三姨娘怎地就受了凉的。 如蔓这样想着,就到了东厢,一进门,正瞧见秦雨菱在桌边儿坐着。 五妹妹去了哪里,我等了你好一会子了。”秦雨菱起身拉了她道。 ☆、27 乱常伦,痴心付 “到园子里里转了转,四姐姐找我有甚么事情?”如蔓浅浅带过,并不想提起见过秦婉蓉之事。 秦雨菱背着双手儿,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忽而一转身,冲着如蔓道,“过几日就是重阳节,每年这时候儿,咱们都要到城东清音观里求个平安签的。后几日,又赶上二姐姐及笄的大日子,更是要去的了。” 清音观如蔓是去过的,大约在三年前,柳娘子带她去的。 那观里求来的签缘素来精准,渐渐就传了开,每逢过年过节,香火总是十分兴旺的。 那日柳娘子替小如蔓求的命数签,上头是一段十字箴言:盛衰福禄定,来去枉自专。 解签的道姑只说,这小娘子命好,因缘妙得很。 如今想来,也不知算不算应验了的。 “五妹妹到底去也不去?”秦雨菱见她不答,又推了她问。 “府里头都有谁要去的?”如蔓不急着应下。 “二姐姐今年说是不去了,大哥前日又往关西去了,少芳哥哥向来不愿去道观的,那便只剩三哥哥同你我了,丫头并不与咱们同路。” 得知秦婉蓉和秦少芳二人不去,如蔓才微松了口气儿,想着在府中却也无事,遂应下了,“可有甚么要准备的,我还不曾去过。” 秦雨菱一拍手,只说,“人只管去就是了,没甚么讲究,只是别穿太艳了。” 翠儿端了一盒杏仁酥,又滤了一壶栀子花茶,秦雨菱也不客气,捻起一块便送到口里,鼓着腮帮子就说,“五妹这里的点心,总是这样好吃的。” 如蔓就沏了两杯茶,递给他道,“所谓浓极则淡,四姐姐想必是吃惯了好的,反倒觉得这粗简的别有风味了。” 秦雨菱咽了口茶,道,“怪不得三哥哥整日夸你乖巧,该将你这道理儿也说给他听听了。” 如蔓只陪着笑,跟着吃酥点,两人正说着话儿,就见梅香领了冬雪进屋。 “四小姐也在的,这是给五小姐拿的冰石散,对烫伤最是管用的。”冬雪将药放下,如蔓遂唤来梅香,挑了几样名贵补品,教她带了回去,又说得了空,再亲自去瞧那三姨娘。 秦雨菱追问她怎地烧了手,如蔓只得编了个谎,说被烛台烫到了,才闹出的。 见天色不早了,秦雨菱遂打冬雪一道回了荷香阁去,临走又交待了,叫如蔓等三哥来接应。 如蔓用了晚饭,半靠在床头,打眼就瞧见了枕边那一筐子散碎线头,遂忙地吩咐梅香将那些扔了去。 梅香心下怪道,这五小姐平日素来节俭,怎地舍得将这些上好的锦线扔了的,她拿到院子里,挑拣了一些齐整的,私下收着了。 翠儿服侍如蔓上了药,几人说了几回闲话,早早就睡下了。 却说秦婉蓉打盈湘楼离开,心头的气儿仍是不顺,刚走回正苑,就见红玉在训斥小丫头。 平日里她她从不管这些个闲事,这会儿却尽数将气儿撒在红玉头上了,说她身份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在这般下去,就要骑到主子头上了的。 红玉只得吞声儿认了错,锦娥也劝了一会,才算平息了。 秦婉蓉走到门前儿,低头瞧见那回廊上的两盆吊兰,顿时觉得十分碍眼,遂又唤来丫头尽数搬走了。 大太太原本靠在内阁休息,早就听见院儿里的动静,等到秦婉蓉进来了,她才披衣下榻。 秦婉蓉将八仙桌上的珐琅瓶儿推到一旁,就着凉茶吃了几口。 “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尽是拿旁人出气儿的。”大太太宠溺地说着。 秦婉蓉侧到另外一边儿,将嘴儿嘟起,道,“我就是瞧不惯她那狐媚样子,和她娘一个路数。” 大太太心知她厌烦如蔓,也没放在心上,就道,“那五丫头还成不了甚么气候,你只当瞧不见,她明白自己的分量,断不敢生事了。” “平白多了一个大活人,怎地能瞧不见,”秦婉蓉眼珠子一转,拽了大太太的袖子,娇嗔道,“娘,你想想办法,将她弄出府去罢。” “莫说傻话儿的,人是老爷接进来的,谁敢做这个主儿?”大太太拧了她一下,并未用力。 秦婉蓉又置气不答,大太太遂吩咐锦娥进来,再一转眼,就呈上来好些个八角檀木盒。 “你猜猜,这些事物儿都是谁送来的?”大太太眉眼笑开了。 秦婉蓉连瞧也不瞧,就说,“不知。” “行之那孩子,越发懂事了的,晌午差小厮过府,说是提前送你及笄之礼。”大太太提起那王行之,端的十分中意。 “都没安的甚么好心。”秦婉蓉哧了一声儿,她对王行之自是从未上心,可忽而想起了甚么,又道,“上回他不也给东厢送了好些东西了?” 大太太神色微变,道,“那回我也是试探,想瞧瞧五丫头究竟有没有甚么想法,可后来行之就再没动静了,想来都是小孩子的顽闹,不能当真的,倒是四丫头那里,你要多留个心了。” 秦婉蓉拨弄了首饰,又听大太太好一阵劝话儿,心里虽想着秦少芳,却没再提了。 大太太的心思,府里头人尽皆知,未来夫婿的最佳人选,舍了那王行之其谁? 可秦婉蓉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这些年来,她推了许多上门提亲的,表面儿说不中意,可心里却是早就有了人。 而这人,却是最最说不得了。 她并非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那情心一动,顾不得旁的了。 她甚至想过,那秦少芳只是远方亲戚,亲缘甚远,不过是捐了同姓,兴许会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可终归只能吞在肚子里,甜苦自知了。 秦少芳接连几日,忙着那生意上的事情,好不容易得了空儿,才回府歇息了。 他换衫子时,一摸腰间儿,发觉那香囊不见了的,却想不出何时落下了。 他唤来琥珀,仔细将里间外间都找遍了,也没寻出那只梨花香囊来。 秦少芳揉了揉眉心,当初虽是有些气恼,过后一经思量,却觉得兴许是过滤了的。 又想起如蔓那日柔凉的眸色,竟是暗怪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秦婉蓉寻到他时,他正在百花亭里赏景儿。 “少芳哥哥好一阵子不回来,也不来瞧我了。”秦婉蓉在他旁边坐了,随手揪了一株秋草,绕了起来。 秦少芳微眯着眸子,道,“尽说这些个没良心的话来。” “我给你做的香囊,怎地不见你用了?”秦婉蓉瞥见他腰间空荡荡的,刻意提道。 秦少芳忽而直起身子,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可曾见过那只绿色的香囊,就是前几日刚得到的。” “五妹妹给你做的,就这样宝贝了。”秦婉蓉冷了脸,背过身去。 秦少芳一听,遂靠近了哄她,只说,“到底是别人的心意,丢了总归不好的,你可是见了的?” 秦婉蓉哼了一声道,“我替你还给她了。” “可是真的?”秦少芳一贯带着笑的脸色,也有些僵硬。 秦婉蓉高扬了头,说,“我早就瞧出了,有了他,就用不上我了的!” “你恼了?”仿佛那不快只是一瞬,秦少芳展眼就又是一副温雅的模样。 “要是我再为这些个没干系的事情添了恼,就教我立刻死了,眼不见为净!”秦婉蓉刀子嘴硬的紧,秦少芳只是笑了笑,仍问,“当真恼了?” 秦婉蓉终是耳根子软了,被他一番哄劝,又啐了几口,遂将此事搁置不提。 秋风起,放眼处芳草萋萋,颇有些颓凉的气息。 “再过半月,就到你及笄的日子了。”秦少芳淡淡说,并不瞧她。 秦婉蓉望了望,才痴痴开口道,“旁人不知,只道这烈火烹油,一片锦绣。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稀罕这个,那日子晚一些到来,我心里头才能好过的。” 秦少芳也静了下来,两人虽是坐在一处,却是各怀心思。 早些年秦婉蓉年岁轻,那提亲之事倒还有个借口拖上一拖,可等及了笄,却是再也避不开了的。 “行之为人虽是放浪不羁,却是个明白的,”秦少芳顿了顿,似是轻笑了一声,道,“若你选了他,既能顺了大太太的心愿,也得了个好归处 秦家小五第9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个好归处…” 秦婉蓉将瞪大了眼,小嘴噏动着,竟是眼眶子一热,盈了两汪泪,“这话儿但从谁口里头说出来,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可独独你不能…这番话儿却是将这么些年来的情谊,都抹煞了的…” 秦少芳一撩衣摆倏尔站了起来,蹲在秦婉蓉面前儿,“人心肉长,我岂会不难过的,可你我是堂表亲戚,为常伦所不容,这教世人如何看待,又教咱们如何自处?” 秦婉蓉握了嘴,猛地抬头,道,“说甚么堂表亲戚,全都是唬人的混话,外人不知,我却打小就知道的,你并不是…” “原是我小瞧了你,定是大太太早先告诉你的了?”秦少芳打断了她的话儿,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冷。 “你舍不得那好名声,舍不得那富贵荣华,独独就能舍得了我…少芳哥哥,你真真是个心冷的人了。”秦婉蓉止了哭,惨笑了几声儿,快步朝园子外走去。 秦少芳静静立在亭子里,过了许久,才缓缓离去。 ☆、28 重阳日,西府街 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知何时就起了。 如蔓刚打午睡中醒来,掀了纱帘,就望见细丝如幕。 身子下头是软和的棉褥子,几日前儿,大太太吩咐二门上的,送了几床新制的蚕丝花棉被,现下往深冬里头数日子,端的是用得着了。 如蔓细白的指尖将弹花绒毯拨弄了,就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儿。 她遂披了床头放的襟袄,拢了拢,就要起身,梅香却先进来了,道,“芳二爷来瞧小姐,我刚说小姐还在睡着,这就醒了的,那我便去迎他进来。” 如蔓叫住梅香,又坐回床榻,道,“不必了,就说我还没醒的,请他回去罢。” 这下子又该梅香疑惑了,平素能瞧得出来,五小姐和芳二爷是有些个交情的,也断没有赶人出去的先例了。 她就又问了一句儿,“小姐当真不见了?” “去罢。”如蔓拉下帘子,不再出声。 既是无缘相赠,本又是骨肉至亲,如蔓心里头想的太明白,诸多纠缠,于人于己都不会有甚么好处。 虽是恼他辜负了自家心意,又添新扰旧愁,她这会儿当真是累了,不愿见他。 可没多久,如蔓才从里间儿走出,却瞧见翠儿支吾地在门口站了,道,“芳二爷在外头,等了这许久的…” 如蔓一蹙眉,转头望向梅香,那梅香就连忙说,“我尽数说了的,可芳二爷只说他等一会便是了,既然小姐没醒,他也不便进屋…” 屋檐下的石廊里,一抹淡色身影隐在油纸伞下,秦少芳见如蔓推开了门,便仍是淡淡一笑,道,“这雨下的细润,小五再睡一会子,可就错过了好时节了。” 如蔓只得柔和下来,冲他招手道,“先进屋儿,外头怪凉的。” 谁知那秦少芳却不收伞,徐徐走了几步子,站定道,“只是几句话儿,说完就走的,不必进屋湿了地。” 如蔓不做声儿,偏头瞧着那雨幕缭绕的房檐,只听他似是歉疚地说,“那香囊之事,原是我的错儿,二妹性子唐突,望你莫要放在心上了” 如蔓忽然就笑了,掩起不快之意,自然道,“也不是甚么贵重的,留在芳二爷身边儿着实不相称的,多谢二姐姐还了我,何来唐突之说了?” 秦少芳眉心拧得愈紧,那一声芳二爷唤的生疏,他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了,可瞧着如蔓那疏淡的模样,却生生开不了口。 “可是要我亲自绣一个还你,才可解气了的?”秦少芳扯出一贯的笑,那神态温柔的不像样子。 如蔓心下暗道,想来秦婉蓉断是逃不出他布下的温柔井了。 她伸出小手,忙地制止道,“香囊是我亲手烧了的,怎有教你赔的道理了?” 秦少芳闻言一愣,不料她竟是如此决绝,站了片刻,只觉索然无味,他遂收了伞,冲如蔓说了句儿,“既是如此,此事就算作罢,我也好安了心的。”就转头迈进雨里头去了。 如蔓客气地将他送走,始终没再多说话儿。 向来万花丛中过的秦大公子,现下却是吃了闭门羹,秦少芳不知怎地走出了东厢,心中更添了堵。 他并未回房,亦没有去寻那秦婉蓉,而是独自牵了马,径自朝府外奔去了。 追风马打乌衣巷穿过,哒哒疾行,在梨花园的巷子口停住了。 秦少芳勾了勾唇角,一撩衣摆,大步走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日,如蔓难得落的清闲,清音观之约如期而至。 明日便是重阳节,白日里出门求签,傍晚还要赶回府来,又是一场家宴。 那冰石散果然是 好药,涂了五次,烫伤就大约好了。 翠儿从药房回来,手里拎了黄纸包的药材,刚进门儿,就搁了东西,忙地冲如蔓说道,“小姐料的很准,那药房的小云说,冬雪这几日尽往药房跑的。” 如蔓仔细数了药包,抬眼道,“可是选对了的?” 翠儿一拍胸脯,说,“全按小姐的意思,冬雪拿了甚么,我就要了甚么,只是舍了那名贵的鹿茸和人参子,其余都全了的。” 如蔓点了点头,“你办的很好,也愈发进益了。” 翠儿想了想又问,“小姐要这些来,又为的甚么?” “冬雪见我烫伤,就送了冰石散,如今三姨娘身子不适,我自然是要尽心的了。” 如蔓挑了几样自家平素能用到的药材,剩下的便让翠儿整齐地摆到檀木盒子里 。 “我仍是不懂,那为何不要鹿茸这等名贵的,面子上也好看的。”翠儿嘀咕道。 如蔓吁了口气儿,微微沉了腮道,“我只是做个人情,就要了那些个贵重的,药房里头自然会说咱们东厢不知减省,也教三姨娘那里不好瞧的了” 何况赠礼不在轻重,而在心意,如蔓这样一来,既关照了那三姨娘,表了心意,又不显得十分出挑。传到大太太老爷那里,却也是得体有度的了。 这些话儿自然不能同翠儿讲明了,只是吩咐她照做。 如蔓只让梅香同翠儿一并去了,带了些话儿,自家并未前去。 一夜雨打芭蕉落,沉沉一觉醒来,天气十分应景儿,云散日明。 如蔓早早地便由翠儿服侍了,用玉兰花瓣泡的温水,敷了面。 热腾腾地水汽儿,更是将她本就嫩白的小脸,熏得愈发水灵了。 一头及腰的长发散下来,箆完头,就端端正正地拢了一方青花髻。 素面粉唇,露出光洁的前额,这样一来,反倒是比平日更婀娜多姿了的。 如蔓端详了片刻,拿出一支象骨细簪,斜插入鬓,就很有素雅的味道了。 翠儿知那清音观是个清净之地,就找了一套淡青色对襟鼠毛小褂儿,配上一条鹅绒衬底百褶裙,清雅端庄,不带一丝杂色。 如蔓喝了半碗豆粥,就见红玉进来通报,说是三哥儿在东厢外头候着,车马不便进院,差她来迎五小姐出门。 如蔓草草用完饭,漱了口,浸了一回手,交待了琐事,便忙地出了门。秦玉衍斜靠在车头,两名马夫立在一旁,车后头又跟了数名小厮,应是随性行而来的。 “五妹妹,就差你了。”秦玉衍弯了弯眉,就算做笑了。 如蔓先冲他一欠身,行了个礼,嘴上说,“但凭三哥哥责罚了。” 车帘儿一掀,秦雨菱露出个头来,嗔道,“知你们两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多留些路上说,这日头可不等人的了。” 如蔓应了一声,提了裙摆,就有小厮搬来脚踏,叠在车前,她遂稳稳地登了车子。 一进来,就瞧见王翾、沈冰也都在,如蔓就在靠外的软垫上坐了,说,“大嫂子、冰儿姐姐也在。” 秦雨菱挪到她身边儿,将她肩膀握了,道,“冰儿妹妹可不是冲咱们来的。” 说罢哧哧地笑,如蔓也会了意,冲车外瞥了一眼,那沈冰绯红了脸,作势就要揪那秦雨菱来,嘴上说,“五妹妹也跟着四姐姐学坏了的,尽会编排人了。” 如蔓小手在胸前儿交握了,佯作委屈道,“真真是冤死我了,哪里知道冰儿姐姐不是为了三哥哥来的,下次再不敢乱瞧的了。” 王翾和秦雨菱头一回见如蔓这般俏皮的样子,早已伏在车壁上,笑作一团,只余沈冰一人红着脸,左右拉扯着。 正玩闹着,秦玉衍忽而掀了帘子,凑进来半张脸,秦雨菱打巧挨着车门,遂捂了胸口,扯着他的袖摆道,“三哥哥快将冰儿妹妹接走罢。” 沈冰忙地开口,声音很是温柔,道,“三哥莫听四姐姐乱嚼舌根子,咱们原该赶路了。” 秦玉衍也不恼,仍是硬着脸,只说,这就走。 篷车内十分宽广,四壁都铺了毛毡,软和舒适,,四个女子同坐,竟还十分宽裕的。 许是久不出府,这几人一路闹得没了正形,刚出了青阳街,秦雨菱就嚷嚷着要瞧瞧集市。 娘亲还在世时,小如蔓并未受太多约束,上街买菜买药,也不必遮掩了的。 小户人家禁不起娇贵,也用不着那许多规矩礼节,柴米油盐的过日子,才是正理儿。 可如今,却是大有不同了,她既不能随意出门,也不可多露头面,恐失了秦家名声儿。 闹市街上熙熙攘攘,如蔓掀开窗帘一角,从三指宽的缝隙中向外窥去,就瞧见西府大街口那一家赵记蒸饼铺子了。 没进秦府前,她经常打那里买蒸饼,酥酥脆脆的口味,柳娘子十分爱吃的。 见如蔓出了神,秦雨菱就凑过来道,“可是瞧见甚么好顽的了?” 如蔓遂拉回思绪,抿嘴道,“街上这样热闹的。” “西府大街虽是热闹,却远远比不得烟波江繁华了。”秦雨菱说起那烟波江来,难掩神往之色。 烟波江横贯临安城,江水流脂,两岸镶金,为姑苏逍遥欢场之绝景。 如蔓只有耳闻,却从未到过,想来断是一脉柳绿花红的了。 “没遮拦的丫头,烟波江哪里是咱们该去的地方了?”王翾微微沉了脸,轻斥了一句儿。 秦雨菱自知失言,遂赶忙岔开话头来,“梨花园就在江边儿,五妹妹也是见过的,咱们府里常常请那些花旦来唱戏了。” 她方一说,如蔓就想起那怜惜来,遂道,“可是怜惜姑娘她们?” 王翾忽然开口,“五妹怎地知道那怜惜了的?” 如蔓只得如实说了,秦雨菱就接话,道,“那怜惜可是梨花园的头牌儿,若不是少芳哥哥和她交好,也不能那样轻易就请来的。” 谁知王翾却道,“断是论不上甚么交好的,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咱们给的银子丰厚,才邀得动她了。” 秦雨菱不甘心,又小声嘟嚷了,“谁不知怜惜是少芳哥哥的…这会儿怎地又怨我了。” 如蔓刚想缓和气氛,只听骏马几声嘶鸣,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了,猛地一停。 如蔓坐在最靠门边儿的地方,她本就娇小,这一甩不打紧,却是将她的身子抛了出去。 秦雨菱尖呼一声儿,欲伸手,却也晚了,如蔓紧要关头小手还攥了门帘一角,撕拉一声扯断了,连人一齐儿摔到车外去了。 秦玉衍在前头驾马,斜刺里忽而窜出几匹骏马来,他连忙顿住,却没料到如蔓会从车中甩出了。 他即刻策住马头,纵身跃下,冲如蔓奔去。 幸得门帘牵绕,加之马夫伸臂挡了一下,如蔓虽是着了地,却并没伤了要害,只是觉得眼前一花,双臂磕在硬石路面儿上。 眼前儿递来一只大手,如蔓只道三哥扶她来了,没多想的,就握了上去。身子一轻,就被人提了起来。 “谢三哥…”她揉了揉小臂,正欲说话儿,抬头却惊住了。 眼前之人身量瘦高,青衫落拓,哪里是那秦玉衍了? 她眨了眨眼皮儿,才茫然唤道,“夫子?” 安子卿松了手,仿佛那手心相触的温存只是一瞬,就化开了的,“可有伤着了,怪我鲁莽。” 如蔓现下才瞧清楚了,那停在路边儿的马,正是安子卿的。 秦玉衍一步走上前,用衣袍遮了如蔓的身子,又吩咐小厮将围观的人群驱散了。 如蔓隔着秦玉衍的袖缝,瞧见安子卿紧蹙的眉心,和脸上的愧色。 “安兄怎地会在此处?”秦玉衍拱手一揖,安子卿也还了礼,看样子,二人已是旧相识了的。 “家中有些急事,唐突了五小姐,为人师表,着实不该的。”安子卿说话时,目光似有似无地追随着如蔓。 “也怪我行车不稳。”秦玉衍道。 如蔓理了理发髻,轻声说,“错事也值得这样争得,如此说来,更该怪我抓的不稳了。” 安子卿终于有了笑,摇摇头道,“五小姐愈发进益了,再过几日就断不用我教了。” 如蔓面儿上一红,遂打车里走去。 却听不远处儿,传来不算陌生的女子声音,“谁知她不是自愿摔了的,恰又摔在公子马下。” 众人顺着那声音瞧去,丈余外一顶绯红色轩车停在街边儿,白瑶的脸,就打车帘里探了出来。 ☆、29 清音观,狭路缝 安子卿并不回头,又冲如蔓沉声道,“先上车里去,待行至药铺,我便抓些药来。” 如蔓乖巧地点了头,权当没听到那白瑶挑衅的话儿,径自登了车。 秦玉衍将车帘拢上,几人在就隔在帘外头,如蔓将袖子褪起,小臂上就现出两块淤青来。 “这可如何使得?马儿骑得那般快,急着作甚么。”王翾拿帕子替她揉了一会儿,秦雨菱就打窗子外瞧了几眼,复又冲帘外怒了努嘴儿,道,“原来是白家大小姐,怨不得行路这样霸道了,那安夫子就是被她挡了路,才害了五妹妹受伤,” 如蔓只低着头,还在回味方才片刻的惊心,可惊心过后,却是绵绵的温存。 她下意识地朝外瞧了,安子卿背对着。正同那白府马夫讲话。 仍是王翾最有主见,只探到车外,道,“仔细赶路,莫误了时辰。” 马车动了动,又停了。 “又是怎地了?不过是佳节求签,路也走不得了?”秦雨菱没好气地喊了一句话儿。 “白小姐,可否行个方便,将贵府马车退后些许,不胜感激。”秦玉衍在拱了拱手道,语气十分客气。 过了一会子,白府马夫却道,“我家小姐亦是要走这条道儿。” 如蔓一听,也不禁拧了眉头,秦雨菱正欲发作,却教王翾拦下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出面儿。 街市除却商铺,路面儿并不宽敞,秦白二府的轩车,皆是十分气派的,断是无法一并通过了。 当下,遂僵持了一会子,终是安子卿打破了僵局,他说,“不如秦兄便让白府先过,想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秦玉衍才掉转了马头,硬生生道,“听安兄一言了。” “凭甚么这样欺负人了?明明是咱们先来的,她反倒有理了!三哥哥何时这样软弱了的。”秦雨菱小手捶了坐毡,啐了一口道。 如蔓拢了拢头,遂挨到她身边儿,道,“就让她先得了这几尺路,也不见得就能占了上风儿去。教人传出去,也会说咱们秦府知那礼数。咱们不争这些,左右不会少块皮肉了,四姐姐莫气了。” 王翾这才附和,掩袖笑道,“五妹妹懂事,却是这个理儿了。” “怎地不少块皮肉了,你还不是受了伤的?”秦雨菱鼓了鼓腮帮子,又抚了如蔓手臂,也渐渐想通了。 末了,只听沈冰补了一句儿,“想来三哥哥办事,总是妥帖了的。” “安夫子也是个知礼的,咱们就先等着。”如蔓说起那安子卿,心里头沉甸甸的,很是安稳。 “那便是府上新请来的夫子?倒是一表人才的。”王翾似是想到了甚么,秦雨菱就问,“安家如今没落了,这样的人竟也不得用处了。” 如蔓听她们说起安家的事儿来,心里十分仔细,王翾又道,“并不会这样简单了的,安家祖上世代为官,在京城是很有些根基的,后定居咱们临安城,家业忽而就似败了下来,谁也不知那其中因由了。” 说话间,车子缓缓驶了去,这会子早已将方才那争执抛了开,又对那安子卿的家事来了兴致。 秦雨菱推了推王翾,道,“大嫂子还知道些甚么,快说来听听,那安家到底是怎个回事了?” 沈冰也凑了头倾听,如蔓只得故作镇定地,王翾眉眼一转,就说,“不关咱们的事儿,何必嚼这舌根子了。” “那安公子是五妹妹的夫子,咱们总该知晓些底细罢?”秦雨菱又拉上如蔓来。 “我亦是道听途说的,并不清楚了。”王翾显然不愿多说,如蔓暗暗生疑。 今儿这样一讲,她隐隐觉得安子卿会在秦府里教书,想来并不是这样简单之事了。 秦老爷到底是看中了他的才华,亦或是看中了那安家的位份? 秦雨菱自然不会想的那样远,毕竟同那安子卿没甚么交情,她就问如蔓,“安公子教的如何?得了空,也好去拜会一番的。” “夫子学问做得好,书也教得认真。”如蔓说的却是实话儿。 “这样的人,若是只教书,怪可惜的。”沈冰叹了一声儿。 王翾却似有不同见解,遂道,“人各有志,命数天定,日后的事情,谁又做得了主儿?我瞧他在秦府断是权宜之计,自是不能长久了的。” “听三哥哥说起过,早几年安公子就已过了解试,因着不在京洲,并未通过学馆推荐,如今算作举人了。”秦雨菱好似知了内情,连忙道。 “一年一乡试,三年一省试,明年便要到了的。三弟再过两年,也可参考了。”王翾解释着。 如蔓对着这些个仕途官道儿的,十分生疏了,只知道举人是由乡贡入京的封号,并不知那具体的。 似他这般俊雅之才,可会有那半步青云之日了?念及如此,如蔓情绪不免低落了,不知明年春闱过后,可是就要长别了… 若是进京赶考,归期便遥遥不堪望了。 “行之哥哥可也是举人了?”秦雨菱忽然冒出一句儿来。 王翾皱了皱眉,道,“他哪里是个读书的材料?没落的睁眼瞎罢了,也就算是说生意上有些头脑,断是比不上我那两个哥哥的。” 秦雨菱不服气,只说,“大嫂子严重了,我瞧着行之哥哥仍是…” “五妹妹,安公子送的药。”秦玉衍掀了帘子,手上拎了药包子。 如蔓腾出手,便说,“并没大碍,替我谢谢夫子。” 秦玉衍点点头,如蔓从缝中瞧去,安子卿上了马,冲她的方向微微颔首,尔后遂掉头奔去。 如蔓暗自有些失落,安夫子似乎刻意同她划清了界限,礼貌得紧,亦疏离得紧。 她回了神,却瞧见面前儿的药铺很是眼熟,仔细一想,原是良婶家的药铺了。 车子朝城外奔去,终是没再起了波折,临走时,如蔓偷偷托付马夫留了几两银子给良婶,算作是尝了她曾经的恩情。 清音观于城郊五里处,一派苍松隐青山,天地广阔,仿佛浓墨染出的画卷一般。 如蔓自是许久不曾出门,禁闭久了,便愈发体会出那自由的好处来。 先由小厮到那观中打点了,待遣散了闲杂人等,清了场面儿,才请出这四位秦府小姐来。 观内檀香袅袅,一如空门,即便不是佛门中人,亦是存了一份敬畏,行事言谈,便也收敛了去。 秦玉衍在正殿外的金鼎前儿站了片刻,端端正正地上了三柱高香。 王翾拦了她们道,“闺阁女眷不可轻易沾了香灰,离得远些。待会只得求上一支签儿,断是不要随意祭拜的。” 秦雨菱和沈冰本欲上前,这会子也不动弹了,只等秦玉衍拜完了,几人才一道儿入了偏殿。 道姑十分面善,素白的僧衣,教人瞧着就很是清静的。 香油钱,自然是十分丰厚的,如秦府这般有头脸的世家,端的是那金镶的皮相,银镶的面儿了。 如蔓不敢随处走动,怕触了甚么忌讳,只抬眼仔细环顾了。 就见高粱上多了几绘素画,摆设布局,皆是同前年的一样了。 “何时能求签儿?”秦雨菱进了殿,收了那大咧的模样,端庄得体。王翾和沈冰一道立着,如蔓也静静凝了那香炉子。 打眼儿一瞧,就知这些女子身边教养不同,端的是好气度了。 道姑福了礼,恭敬道,“诸位女施主这厢请。” 秦玉衍遂在一旁道,“我在偏殿侯了,大嫂子好生招呼着。” 说罢,几人跟在道姑后头,提了裙角,徐徐入了正殿。 小脚跨了一尺高的门槛儿,如蔓抬头,只见巍柱高檐,和着梵音,缭绕似沉沉迷梦。 殿门头上悬了一副阔匾,相传百年前,有位高僧云游至此,遂提了字,是名清音观。进了几步,就见两侧高柱上分别篆刻了字。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 鎏金大字映出瑰丽的色泽,徒添了阅尽千帆,沧海桑田之味了。 如蔓细细咀嚼了,亦是满口余香。 王翾先问了,正身跪在蒲团上,捐的是前程签。 待将梵经念完,片刻冥灵之后,抽出来的,是一支中平签儿,解为潜龙在渊。 如蔓见王翾脸色一动,低语了一会儿,遂独自出了殿门,想来不是十分满意了。 而秦雨菱求的是那姻缘签儿,拿来一瞧,竟是上签,解为红娘引线。 沈冰求的亦是那因缘,却只是个中签,解为月老阖眠。 如蔓排在最后头,她娇小的身子跪在蒲团上,将眼闭了,虔诚了默念了几句儿,方才定了决心,仍是求那命数签儿。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解签人低吟了一句,便又问她,“小姐年岁轻轻,不求因缘,不问前程,为何独选了这个?” 如蔓坦然而笑,道,“兴趣亦是缘法所至罢。” “说得很好。”解签人叹了句,不再说话儿。 一柱香的时辰过去,如蔓才从正殿走出,秦玉衍问她求的甚么,她只说分不清楚,只糊涂的求了。 王翾便道,“我瞧着也并不很准,五妹妹不记得也罢。”如蔓并没如实相告,她求来的命数签儿,竟和上次一丝不差的,解为中上签儿。 盛衰福禄定,来去枉自专。 可攀高峰,可坠深渊,因缘际会,天机不可道哉。 几人正说着话儿,就见守门道姑进来通禀,说是有贵客造访,也要清场。 正要走的,却打门外走来一行人。 这一瞧不打紧,断的是十分教人惊讶。 打头走的是位陌生公子,约有二十来岁,锦衣华服,只看料子就知来头不浅。 更奇怪的,竟是他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白家大小姐,白瑶。 同白瑶一并进来的,还有两名娇丽少女。 王翾见状,少不得上前寒暄几句儿,白瑶始终盯着如蔓。 而同行二女,亦是赫赫有名的闺秀,薛家二小姐薛紫衣,顾家幺小姐顾眉。 “临安路窄的,到哪里都能瞧见秦府小姐们。”白瑶仍是傲气地模样,说着就朝如蔓走来。 “果然很巧,我们刚求完签儿,便不扰白小姐行事了。”如蔓将绣帕握了,礼貌的回应。 “薛家顾家小姐都在,正应了重阳的好日子了。”王翾又打了一回圆场,就要告辞。 谁知那白瑶忽然叫住如蔓,“秦五小姐,可否将那炉里的高香递与我一柱?” 如蔓没料她有此一问,想到之前王翾嘱咐说女子不可沾香灰,又见秦雨菱摇了头,遂不知如何是好。 秦玉衍便出言道,“不如在下代劳了。” 白瑶微斜了眼角道,“既然五小姐娇躯矜贵,那便作罢,我也不要旁人代替的。” 如蔓心知她有意作难,又见秦玉衍面子上尴尬,当真就亲自端了一柱香,递给那白瑶。 眼见如蔓服了软,白瑶自觉顺了气儿,可并不接手,只道,“我原是忘了的,女子不可沾香灰,五小姐怎地这样不小心了?” 众人皆是望向这二人,却都不知该如何劝解,如蔓静静将头一歪,道,“既进了这道观子,香灰随风儿,虽是手上不沾,却仍是闻了去,如此一想,沾与不沾,到底是一样了的,我仔细将手洗了便是。” 白瑶终是重重拿过高香,不屑道,“不愧是安公子教出来的学生。” 尔后携了薛紫衣和顾眉,一并进去,不再理会她们了。 那陌生公子回头瞧了一眼,带了几许探究,便大步入了偏殿。 ☆、30 海花楼,乔装扮 “秦家五小姐请留步。”秦玉衍一行人方出了道观,就被人唤住。 如蔓一听指名道姓儿地叫自家,便停了步子,一名年岁儿稍轻的道姑递了东西过来,如蔓伸手去接,就见一方土色粗布包袱。 “这是为的甚么?”如蔓随手掀了一角,秦雨菱和沈冰也凑过来瞧。 那道姑一拘礼,道,“方才入观的施主托我赠与小姐。” 如蔓心下更起了疑,就问,“那公子可带了话儿?” “他说这高香既是沾了小姐的手,也便有了佛缘,旁人再烧拜,遂不能灵验了的,原该由小姐收着。” “这公子奇怪的紧,又和那白小姐一道儿的,想来也是尊贵之人了,五妹妹可受不起他那礼了。” 先前秦雨菱只是不与白瑶亲近,经了当街拦马一事,她遂更对那白大小姐添了些不满。 如蔓将包袱递与小厮,只说,“我当谢他相赠之仪,仅以表意。” 说罢,就各自分别了。 那褪了色的木门缓缓阖上,一行人遂径自登了车,既然心愿达成,就没有多停留的道理了。 秦雨菱仔细替如蔓涂了药膏,抬起眼皮道,“那随行公子又是何人?眼生的紧了,大嫂子可知道?” 王翾道,“咱们身居闺阁的,认识的男子,左右不过父兄夫君的,我哪里见过的。” 秦雨菱又转头问如蔓,“五妹可是从前相识了,他怎地送你东西?” “想来也是顺手赠的,并不见得有心意了,我不知因由。”如蔓歪了身子,靠在车壁上道。 秦雨菱见说不出个究竟来,停了一会子,又想了旁的,便道,“那顾家幺小姐好兴致,竟是从金陵赶来了,清音观当真是个好风水的。” “顾家是那商宦世家,官不离商的,如今顾家三位公子都在朝廷捐了官职,顾大公子更是担那翰林院大学士之名,和两江总督府上多有来往,实属寻常的。”王翾绾了绾发,就解释道。 “仍是咱们秦府好,正经做买卖,也不必攀附权贵的。”秦雨菱兀自点头叹了。 “也不尽然若此,这偌大的家业怎会仅凭生意来头就能兴旺了的?太太打理这一家子都颇劳心神的,况论这大江南北的买卖了。”王翾细细说了几句儿。 毕竟是闺阁小姐,对这些个弯绕的并没兴趣,左右是男人们操持的了。那话题很快就转了,一会子说西府街凝翠坊的胭脂水粉最是雅致,一会子又道城南瑶铺的首饰最是花俏。 “海花楼的淮南菜最赋盛名儿,去年我同大哥去过一回,那粉蒸水晶团子和香酥鸭珍端的是好味道了,真真教我难忘。”秦雨菱一手抚着肚腹,还没等众人接话儿,她便自顾自的又说,“不如咱们今儿就到哪海花楼一品,如何了?” “咱们府里甚么山珍海味没有的,还缺这些了?”王翾葱指在她脑门儿上一戳。 “断是不能相同的了。”秦雨菱驳道。 沈冰听她那样说来,自然是动了心。 如蔓这会子肚子饿了,虽说不上赞同,到底也想在府外多逛一会子,下次出府,就不知何年何月了的。 王翾将帘子掀了,微微一瞥道,“也罢,刚过了午时,赶回府里少则仍需一个时辰的光景儿,先用了饭也未尝不可的。” 秦玉衍起先并不大愿意,后禁不住秦雨菱央求,又见几人皆是有意到那海花楼品菜,遂仔细吩咐了小厮,打点妥当了,才从后院儿入厅。 海花楼在烟波江东岸,三层木石朱漆阁楼,张灯结彩,金匾银字,一脉繁华兴旺。 秦玉衍包下了三层一间儿靠窗子的雅舍,避了喧嚣的人群,视野也十分豁朗的。 海花楼不愧是那临安食府第一绝,不消多等,各色淮南菜式就端上了桌。 如蔓头一回来酒楼用饭,颇为拘谨,只瞧着秦雨菱,遂慢条斯理地往口里头送。 “这家店家想的齐全,见咱们女子多,遂教女侍者上菜,很是周全了。”王翾翘起小指尖儿,用白瓷勺将燕翅汤搅了。 “五妹妹快尝尝这粉蒸水晶团子,滑嫩可口。”秦雨菱指了道。 如蔓夹了几下,那团子润滑的紧,好生不易夹住了,却又滚到桌面儿上去。 秦玉衍遂亲自执筷,替她添了菜,便道,“四丫头一离了府,就活起来了的。” 秦雨菱正笑着,将小脸儿一板,回嘴道,“那是自然,咱们每次设宴,尽是长辈丫头们紧紧盯着,一刻不得闲儿,珍馐就要减上七分味儿了,况且也不能这样一展身手的。” 王翾掩了口,如蔓将半口团子咽下,就说,“我这会子才,知道四姐姐嚷着要来这里,为的是个甚么了!” 沈冰忙地接话,“为的是甚么?” 如蔓遂拿起筷子,正色道,“府里头没有这粉蒸团子,没有这粉蒸团子,就显不出执筷的功夫,四姐姐可不是就不能一展身手了的?” “你这丫头何时学会编排人了?断是跟三哥哥学来的。”秦雨菱含着笑,作势就要揪了她来。 “那会子打车里头坐了,她也是这样编排我来的。”沈冰声音不大,却是将秦玉衍望了。 “赖完了五妹妹,就来拿我开刀,真真是欺压老实人了的。”秦玉衍难得和颜悦色,打趣儿一番。 如蔓连忙将小手儿一握,点头道,“三哥哥尽说实话儿了。” 正闹着,就有侍者摆上几盒油蒸酥点,十六道菜品就算上齐了。 如蔓心里只道,富家公子讲究排面儿,足足上的一桌子,没样儿也只夹上几口,真真是浪费的。 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说的便是这个理儿。 屏风里徐徐现了两位窈窕女子,手抱琵琶,径自在桌前儿坐定。 低头拨弄了几下,就开了唱。 如蔓明白这是上等酒楼素有的规矩,徒增觥筹雅兴,添宴席欢愉。 秦雨菱听了一会子,忽而贴近如蔓耳根道,“和梨花园的比起来,天壤之别了的。” 如蔓只当个消遣,就说,“别有另一番风味了。” 眼看就要散了席,秦雨菱就拉了如蔓,说胃气胀了食,要到外头透透风儿。 秦玉衍遂教她在门口儿站了,莫要左顾右盼。 谁料她们方一出门儿,秦雨菱遂使了个眼色,携了如蔓沿着那后门木梯往下走去。 如蔓不肯,秦雨菱竟是打侍女手里取了两套男装来,道,“梨花楼就在隔壁,五妹妹就不想亲眼去瞧上一瞧?” “不曾想过,咱们赶紧回去罢。”如蔓将头摇的打鼓一般,扯着袖子就要上去。 “一刻钟的功夫就回了的,不做耽搁。”秦雨菱软着嗓音道。 悠然的小曲儿飘来,虽是入了秋,可不知打哪里来的梨花香气儿,清爽宜人。 这梨花园果然精雅,不似臆想中那般媚俗了,如蔓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儿,遂禁不住微微沉醉了,去了就携她在一处偏院里坐了。 “现下瞧完了,这就回去罢。”如蔓并不入座,对面儿有人冲她们投来目光,令如蔓端的不自在了。 秦雨菱鬼头鬼脑地一笑,,放粗了嗓子问,“还请怜惜姑娘唱上一曲儿,价钱好说了。” 那侍女呈上茶水,笑答,“怜惜姑娘已有人客人点了,还请两位公子另寻一位罢。” 一瞧就知是平素里练出来的,欢场上应酬自如,说起话儿来三分礼,三分媚,教人无法发作。 秦雨菱皱了皱眉,并不作罢,问,“哪一桌的客人如此阔绰,我自想见识一番了。” 侍女遂礼貌地指点了,道,“正是后院香阁的客人。” 秦雨菱不再多问,吃了几口菜,拉起如蔓朝后院走去。 “我再不能同你进去了。”如蔓不肯挪一步,秦雨菱遂道,“咱们就隔着远处听上一听,绝无虚言。” 别瞧那秦雨菱在府里规矩顺从的,可心里却是个倔强的,现下打定了主意,四匹马也拉不回头了。 僵持了片刻,如蔓扭头就走,秦雨菱急追了几步子,垂眸道,“你在原地等着,我去去就来的。” “你…”如蔓话没出口,就已没了踪影,她现下才发觉情景十分不妥,方才怎会油蒙了心,入了这样的地方。 如蔓只得规矩地坐在木椅上,不敢造次,生怕被揭穿了。 “你可是园子里唱戏的小生,这样俊俏的,少爷我出高价请你唱一曲儿。”酒气扑面而来,如蔓猛地向后一撤,不知哪里来的醉汉,就晃悠悠地往她身上靠,嘴里头还污言秽语地说着。 如蔓被吓得不轻,边退边说,“我并不是戏子,这位公子自重。” 那人醉态横生,作势就要伸手去捉如蔓的肩头,忽听啪的一声,如蔓还没瞧见人影,就见醉汉吃痛地唤了一声儿,道,“何人多管闲事?” “此人乃在下故友,岂容你唐突?”这声音的主人,如蔓再熟悉不过了。 顺着青花折扇向上瞧去,安子卿绷着脸,语气慑人,一手下意思地将如蔓护在后头。 醉汉正欲反驳,安子卿迅速地出手,那折扇鬼影似的变幻,下一瞬间,已经抵在醉汉脖颈处儿。 “原是我无礼,不曾看清,还望公子见谅。”醉汉被唬地清醒过来,便忙地认了错,在梨花园这样的场子里,多得是有家底儿的公子,谁也不愿轻易结了梁子。 见安子卿气度不凡,身手迅捷,那醉汉又将如蔓瞧了一眼,心里暗暗不甘,却是不得发作,悻悻拂袖而去。 如蔓这下也清醒了,同安子卿阴沉的目光一触,便将小脸儿埋得更低。 “跟我过来。”安子卿命令道,大步朝前走去,如蔓自是能嗅出那一股子强压下去的怒意。 可秦雨菱并没回来,她走了几步,就停下来道,“我还要等人的…” “要等何人?等旁的男子来轻薄于你?”安子卿一反常态,捉住如蔓的胳膊,不容反抗地朝外走。 如蔓只扭动着,想挣脱开来,安子卿这样强硬的态度,着实令她害怕,一面责备自家做错了事,一面又担心秦雨菱。 安子卿猛地用力,冷道,“闺门小姐,怎地能来这等场面,若是我不在,你岂不白教人占了便宜去?往后的名声可要如何保得住?” 被他一席话兜头劈下,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一直以来都将她视为学生,礼让三分,从不多言。 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如蔓细细咀嚼,竟是无以言表。 “我自会寻到四小姐,现下你先离开,再不准多呆一刻!”安子卿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见到她楚楚的模样,差一步便教旁的男子瞧去了,心里就拧成一团,极不畅快的。 如蔓大步迈着,挣扎了一下,才发觉安夫子将她袖摆攥的死紧,生怕会丢失了一般。 她垂着小脸儿,心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跟着安夫子绕道回廊里头。 “夫子…”她低低唤了一声儿。 安子卿停下来,俯视道,“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如蔓仰起头,小心翼翼道,“您要将我的袖 秦家小五第10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扯碎了…” 安子卿目光下移,清咳了几声,猛地松了手,仿佛对远处的那一丛石楠树生了兴趣,讪讪地别开头去。 如蔓忍不住抿嘴儿笑了,安子卿旋即恢复了神色,声音却已软了下来,“以后再不许这般胡闹了,可是听明白了?” 记忆里,安夫子总是十分疏淡的,清俊的脸好似挂上了一幅生人勿近的招牌。 可那细微的神态里,从不曾有过现下这般动容,会喜会怒,这便是方才替她解围的安子卿,而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安夫子了。 ☆、31 情愫生,波澜起 “夫子可是关心与我?”如蔓眨了眨眼,踮起脚尖儿道。 安子卿将她拉到围墙后头,望着眼前女扮男装的小人儿,竟是心头一热,只觉比平日里更添了一份娇俏了。 可他却只是说,“那是自然,为师怎能教学生受亏了?” “若换做旁人呢?四姐姐还在里头。”为何偏生只帮了她去?如蔓忽而并不想就这样离开了。 至少现下,难得落了清静,可仅是一闪念,她的一颗心又提到喉头去。 若不尽快寻到秦雨菱回去,一旦被人瞧见,断是要受重罚的。 “既是你有错儿在先,又问这些个作甚?”安子卿嗔责了几句儿,欲伸手,方察觉不妥。 如蔓跟在他后头,小身子只得勉强够到他肩头,方转到一处木阁外,就听有人在回廊后喊了一声,“安兄可在?” 如蔓闻言一抬头,安子卿却迅速将她卷到木阁狭窄的过道儿里,蹙着眉摇头,示意她莫要出做声。 似乎有脚步声踏了过来,停在木阁外头,安子卿将身子压下来,两人在狭小的缝隙里,几乎要贴在一处了。 如蔓的脸微微触到他胸前的衣襟儿,她将下唇咬住,便闻道男子特有的气息,不禁两腮一红,忸怩地动了动身子。 安子卿只将外面之人仔细盯了,竟没察觉身下小人儿的异样。 那人又唤了几声,说,这便奇了,怎地不见了人影? 如蔓侧过头,正瞥见那人侧影,她忽然觉得十分面善,再仔细一想,却是晌午在清音观赠她高香之人了。 他又怎地会同安子卿相交?如蔓只觉得理不清的头绪,这其中暗藏着她无法参透的盘根错节。 过了片刻,安子卿终于松下身子,低头道,“幸得未被旁人瞧见。” 这下才发觉,两人的姿态竟是这般亲昵,如蔓扬起的小脸,似是一瓣盛开的桃花儿,娇艳欲滴,能掐得出水来。 气息交缠,实是逾越了男女之礼,安子卿急忙撤开了,如蔓还未回过神,轻声喘着气儿。 “那人…那人是同您一道来的?”如蔓岔开了话,却发现安子卿静静凝着自家。 他又缓缓近身,半蹲下身子,道,“秦如蔓。” “夫子何事?”如蔓被他这般举动搅得不知所以,那双眸子似要将她吸了去。 “我竟是从未问过你的年纪。”他语气温软如棉,自顾地问着。 “下月初五,便到十二岁了。”如蔓面带娇羞,将小手绞在心口。 安子卿忽而直起身子,叹息轻不可闻,“仍是太小了些…” “咱们走罢…三哥哥还在酒楼等着。”如蔓向门外挪了几步。 安子卿随手帮她理平了衣角,打头走出。 这一路,如蔓只觉得如临云端,飘忽不定,鬼使神差地跟在安子卿后头,心头打鼓似地,不能平静了。 出了梨花园,如蔓才算松了口气儿来,将头一转,却瞥见一顶绯红色轩车停在街巷口。 她默默想着,就见安子卿冲她指道,“那可是四小姐了?” 如蔓一瞧,秦雨菱正站在树下头,焦急地张望着,安子卿只说了句,“赶快回去罢。” “今儿是重阳节,莫忘了饮一杯菊花酒。”如蔓小步跑去,回眸一笑。 安子卿站在原地,拱了拱手,一袭青衫落拓,大步走回园子里。 他回到雅舍里,推门就见那公子斟了一杯酒,怜惜姑娘粉妆未退,一曲儿唱毕,他收了心神,再抬头时,端的是风流姿态,道,“沈兄好兴致。” 这沈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同白瑶一并道清音观求签之人,他遂将酒杯一举,怜惜便斜了身子,凑了过去,神情妩媚万千。 沈公子道,“方才不见安兄,错过了好曲子。” 安子卿挥开衣摆,坐定,接过怜惜递来的酒,呷了一口道,“到外头散散酒气罢了,既然怜惜姑娘在,想必还有更精彩的了。” “本是如此好景良辰,奈何白总督盛情难却,定要邀我回府参宴,怕是不能多留了。”沈公子一摆手,怜惜遂识趣儿地登台开了唱腔。 “也罢,天色不早,仍是正经事要紧,只是难得来临安城一遭,不能与沈兄多多叙旧了。”安子卿笑的娴熟,在旁人瞧起来,哪里还有平素那严肃夫子的派头了? “既然同你见了面,尚书大人托我之事,便也有了着落,我自好回京交差了的。”沈公子饮了半杯道。 “舅父之事,多有劳烦了,今日便算做我的,”安子卿笑着推杯换盏,又唤人上了新鲜果品来。 沈公子拈了一颗龙眼,道,“以咱们两家的交情,实乃太过客气了。” “读书人礼数多,莫怪莫怪。”安子卿连连摆手道。 雅舍内笼着兰花香鼎,余烟袅袅,窗棂下几株红艳艳的绞丝花,香艳浓郁。 又有佳人做唱,酒色生香,怎地不教人沉醉?怨不得梨花园有那临安城第一美的名号了,但凡有些个身家地位的商宦,自然是舍了烟波楼那等媚俗之地儿,要到戏园子里一掷千金了。 沈公子忽然正色道,“朝廷正需要安兄这般读书人了。” 安子卿顿住了笑,眸子里黯淡了片刻,旋即回应道,“沈兄抬举。” “家父也时常念叨起你,如今看来,不出明年,我自是在燕京恭候了。”沈公子最后举了杯,短宴终了。 “有劳右丞大人费心,我尽力而为之。”安子卿将话圆了过去,两人各怀心思,酒过三巡,沈公子打赏了两枚金锭子,怜惜遂行礼下场。 “既然安伯父已享天年,安兄又何必耿耿于怀?玉在匣中,利剑出鞘,总是要得到赏识的。虽说功名尘土,可终不能误了抱负才志的。” “我自有计量。”安子卿不再多言,寒暄了几句,二人便门前作别,各自散去了。 却说秦雨菱打眼瞧见如蔓走来,又急又喜,没来得及细细询问,就将如蔓拉扯着朝海花楼里去了。 “好端端的竟没了人,可教我好找!看客往来不绝,没法子,我只得先出了园子等你了!”秦雨菱扶正了冠帽,弯绕着路儿,好在海花楼并不远,两人没多费功夫就赶到了的。 如蔓抚着胸口,出神了片刻,秦雨菱又晃了她一下,将眉一皱,就要开口,如蔓遂抢先央告道,“好姐姐,我一时迷了路,下次再不敢了的,你不曾遇到难为的事情罢?” 秦雨菱性子软,只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两人在客房中仔细将行头换了,如蔓在腰间儿一摸,似是少了甚么,一旁秦雨菱急着要出去,就没多加思量。 “为难的事情倒是没有的,不过也没瞧见那怜惜姑娘了。”秦雨菱仿佛不大尽意,两人遂提着裙子登楼, “不见也罢,只是今日之事,断是不能叫哥哥嫂子知道了的。”如蔓一扯袖子,秦雨菱遂机灵一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却是在园子外瞧见一人。” “那又是谁?”如蔓随口应和着。 推开门儿时,秦雨菱轻声说了句儿,“像是白瑶,却不曾瞧清楚了。” 此刻,已是过了三盏茶的功夫,秦玉衍等人早已用饱了饭,王翾一见她们,便厉声喝问道,“你们顽到哪里去了?这会子功夫竟是不见人影的,真真急死个人了!” 沈冰也说,“教我们苦等,三哥哥正要出去寻的,” “我们就在后院里吹风呢,谁知顽皮=久了,才忘了时辰,尽是我的不是了,大嫂子莫生气,咱们这就回府,断是不会耽搁了的。”秦雨菱插科打诨,如蔓也只得跟着瞒谎。 王翾没奈何地拧了她手背一下子,只说,“没出阁的小姐,像个甚么样子!” 秦玉衍将两人扫视了一周,将银锭子放在桌边儿,遂起身道,“既然都回来了,那便走罢。” 一行人下了楼,转角处儿,秦玉衍凑在如蔓耳边,道,“尽跟着四妹妹胡闹,下次再不准了。” 如蔓一惊,回头只见秦玉衍云淡风轻的,吩咐小厮牵马备车去了。 几人在客房稍候了片刻,遂登了车,秦雨菱暗暗窃喜,出府之事她想了许久,现下终于遂了心愿,亲眼瞧到那梨花园是个甚么样子,才明白为何少芳哥哥和王公子尽是喜欢上那里去了。 彼此各怀心思,如蔓心里想的,却是那亦幻亦真的相遇,安子卿身上的余味还在鼻尖缭绕,她细细品着那句话,夫子说,仍是太小了些,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儿来。 方才时辰紧迫,这会子她才有心思忖度,为何安夫子会在梨花园里头,那等风月场子,并不适合与他。 她从打第一眼瞧见他,就知他是和少芳哥哥那样风流的公子哥儿是不相同的。 可如今一见,又叫她隐隐担忧起来。 车子驶进青阳街,道路就开阔起来,如蔓掀了帘子,见暮色四合,不知觉一日就过去了。 大门上的小厮见几人到府,连忙迎上,又有粗使丫头替几人净了衣,锦娥也在大门候着,就回报说,府里来了客人,大太太和姨娘们已经在锦琼阁吃茶,就等三哥儿们回来。 “先回房仔细更衣,去去风尘,再到正苑去请安罢。”王翾交待了几句儿,打前走了。 如蔓由小于领着回房,秦雨菱偷偷冲她使了眼色,便也跟着红玉走了。 翠儿迎出来,道,“怎地这样晚了?给小姐备的水水烧了好几回了,大太太那里也派人催了。” 梅香服侍更衣,如蔓便道,“路程远,马不停蹄就回来了的,现下几时了?” 翠儿端了铜盆子,将花瓣浸透了,又端了菊花茶,如蔓漱了嘴,她才回道,“差两刻钟就是晚膳时辰了。” 如蔓简单梳理了,没多停留,就携了二人往正苑里去。 走近院门,就有笑闹之音传了出来,锦娥引了她进去,大太太正携了一人之手,笑的十分慈祥。 那人一回头,如蔓倒吸了一口凉气儿,忙地见了礼, 心下道,白瑶怎地也在秦府?真真是冤家路窄的,一日就遇了三回。 这时王翾和秦雨菱也赶来了,一见白瑶,皆是有些惊诧,只有王翾上前儿招呼,道,不知白小姐来府里做客,来得晚了,莫要介怀。 秦婉蓉一天没出门,见了她们,就说,“那清音观皆是道姑婆子,有甚么好顽的?白染了土气儿了。” 白瑶却道,“今儿赶巧,我同四小姐她们拢共遇了三回。” 大太太命人上了茶,说,“可有这样巧的事了,说来听听。” 王翾遂道,“路上遇了两回,现下又算一回,真真是有缘分了。” 如蔓和秦雨菱入了座,秦婉蓉手里还端着一盆黄艳艳的菊花,玩赏着,对她们的行程并无兴趣。 白瑶也挨了秦婉蓉,抚弄了几下子花瓣,抬眼道,“在烟波江还见了一回,只是四小姐没瞧见我的。” 登时有丫头们碎碎低语,大太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气儿却莞尔一笑,道,“难不成是五妹妹念及故居了的,重阳叙旧去了?” 这一说不打紧,不异于当众打了如蔓一巴掌的,可不就是说她是不干不净之人了? 如蔓站起来一福身,道,“既已进了秦府,这里自然就是我的根底,二姐姐说笑了。” 这话儿却是有些过头了,连带将老爷的脸面也失了,大太太咳了几声,只说,“二丫头又混说的,仔细皮痒了。” 可一面儿仍是将目光锁在如蔓身上,转头问,“四丫头,瑶儿说的可是真的?” 秦雨菱搪塞着,就说,“并没到烟波江去的,只是在海花楼用了午膳。” “原是只用了饭,就花去了这许多时辰的。”白瑶生怕失去闹得不够大,煽风点火道。 秦婉蓉因着被大太太训斥了几句儿,心头憋了气,一瞧见如蔓,就想到她赠与秦少芳的香囊上去,这火气是如何也消不下去的。 她便冷笑着,说,“四丫头年纪小,大嫂子竟是不知理儿的?海花楼临街闹市,怎好抛头露面的。” 王翾不争辩,只含笑受着,秦玉衍率先站出来,道,“是我思虑不周全,见妹妹奔波了一日,离家甚远,才出了这点子,着实于理有欠,但凭太太责罚了。” 见三哥儿出面儿担了责任,大太太也软了口,就说,“念在初次犯错儿,就不重罚了,若有下回,第一个拿你做数儿。” 秦玉衍连忙拱手一拜,惹得太太也展了眉,说,“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便到园子里开宴,重阳团圆,好好聚上一聚了。” 如蔓方才受了秦婉蓉的排挤,这会子兴致不高,跟在最后头出了门,见锦娥过来,她就问,可是全府上下都来了的。 锦娥说,除了老爷大公子不在家,三姨娘卧病在床,其余尽数到了。 刚迈进园子,却见打远处来了一人,待走近一瞧,正是秦少芳。 ☆、32 菊花酒,娇小姐 众人一一见了礼儿,如蔓刻意避着,那秦婉蓉却是十分不自在,平素里,大家都知他两个交好,见了面儿定是往一处顽的。 可秦婉蓉只是顿了脚步子,终是远远将他望了一眼,便被白瑶挽着走远了。 任他甚么时候,秦少芳总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子,且不论旁的,端的教人瞧着十分顺眼了。 秦雨菱拉着他兴冲冲地说了会子话儿,不外乎是白日里清音观的见闻了,秦少芳微微附了身,听得仔细,说道那沈公子送如蔓高香时,他面儿上动了动,忽而抬起头来,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众人,定在被那些个莺莺燕燕淹没的背影上。 如蔓着了一套葱绿色的长褂儿,长长的头发自然地垂在腰间,素净的紧。 虽只是个背影子,可丝毫不会破坏了那份疏淡的美来。 秦少芳暗自出了神,便想着她转过头来,那小脸儿上又是怎么个光景了。 大太太先携了白瑶坐了桌,四姨娘便也跟上了,在左边儿坐下,陪着大太太说话儿。 这四姨娘虽是没甚么出众的地方,却胜在得体,不争不辩,很顺着老爷太太的心意,好似从不曾有过计较,有她在场,并不显突兀,没她在场,也不会少些甚么。 这样的人儿,才是最适合这大宅院的了。 因着老爷和大公子不在府里,又是团圆日子,大太太遂吩咐下人,铺了一张大圆桌儿,也不分得那样细,小姐姨娘们依次按辈分往下坐了。 如蔓挨了秦雨菱,左手边儿却空着,她仔细环顾了,才瞧见五姨娘刚进了园子,她自顾自地走着,打枯黄的落叶上踏过,清清落落的,窈窕的身子走近了,遂冲大太太行礼。 这五姨娘与大公子有私情,如蔓虽是知道的,心里头亦是十分瞧不起,可不知怎地,今日一见,却似乎懂得了。 再一想,竟是颇为唏嘘,忽而就觉得眼前这盛大的家宴,萧瑟荒凉了起来。 大太太命人端了两坛子佳酿的菊花酒,便说,“来尝尝这菊花酒,可还合口味了的。” 王翾一面儿说,一面就有丫头分别按人头次第斟了酒,淡淡的菊花香气儿就飘了出来,只听她道,“要用去年重阳前的怀菊花,开三日为好,佐以白露那日的露水五钱,又取精糖十钱,用荷叶裹了盖子,放到那冷窖里,不见光不沾水儿,闷制了整整一年儿,才得来的。你们说,可是十分难得了?” 王翾说罢,遂敬了大太太一杯,众人才都举了酒来。 秦雨菱这厢拉了如蔓的小手,作势道,“这样的酒,怕是神仙也吃不着的了,我今日要吃上满满两杯子,大嫂子莫要拦我。” 又转头冲红玉道,“快快给我挑个碗口大的杯子来。” 众人皆笑她痴顽,却又憨态可掬,大太太心情爽利,真真就命人拿了几口珐琅杯来,说是前些年打东洋海关买来的稀罕物,教年岁儿轻的都换上大杯吃酒,吃醉了就安排在客房住着。 “不过是酒,就这样金贵了,难不成有那神丹妙药的功效了的?”秦婉蓉轻嗅了道。 “古人有菊意等高之雅,今有特制佳酿之醇,真真不辜负了好时辰。”秦少芳品了一口,念道。 经他这样一解,如蔓尝了,只觉满口余香,低声赞道,“品在口里头,真真似那怀菊一点点绽开了,渐入佳境了的。” “五妹妹品得妙,我也忍不住要尝上一尝了。”秦少衍抿了口,径自点头道。 秦婉蓉自打进了园子,一颗心就扑到了那秦少芳身上了,虽是嘴上倔强着不说,可心思终归是瞒不住的。 再过几日就到她及笄之礼了,秦少芳至今仍是毫无动静的。 为了这重阳晚宴,秦婉蓉自然是费了好一番功夫装扮,娇艳地堪比那五月天儿里的山丹丹了。 可秦少芳偏生又事不关己似的,和旁人都能谈笑风生,独疏落了她去,这教她怎能甘了心的? 本是压着火气儿,那菊花酿甘醇浓厚,便欲吃上两杯消火。 谁知又见如蔓同秦少芳心照不宣的品起酒来,又想起他们二人便是由那香囊而起了嫌隙,更料定两人断是有私情的。 众人皆是饮的尽兴,推杯换盏间,就有婆子端上头盘儿,四碟子生腌,四碟子干菜,并一盒鲜果,锦娥亲手布菜,大太太指着遂问,“怎地上了这些个?” 锦娥便笑着讲解,说,“重阳日头重,讲究得是个驱干生津,黄历上又道,宜纾解,禁烹油。今晚这一桌儿菜品,是厨房钱婆仔细备下的,很是有心,即能尝出个不同寻常的道儿来,也不辜负这好景良天来了。” 四姨娘便点头赞道,“不外乎太太看重姑娘,玲珑心思,教我们也明白了。” 王翾也道,“姑娘一会子也尝尝罢。” “二丫头怎地不吃了?”大太太见秦婉蓉只拿了碗筷,却不见动静,便关怀道。 “肚子里不舒服,见不得这些凉的。”她并不领情,锦娥还没摆完菜,听她这样一说,脸面儿上过意不去,遂忙地唤道,“紫儿,快去来炭炉,替二小姐暖酒。” “二姐姐不舒服?瞧你脸色不大好。”秦雨菱凑过去,抚了她的额头,关切道。 如蔓遂放了筷子,跟着问了一句,便说,“生姜汤暖胃驱寒,二姐姐不妨试试了。” “小五说的是,备些姜汤来罢。”秦少芳终于冲秦婉蓉开了口。 她眉心稍动,却硬要装作不理睬,对如蔓道,“五妹妹说的是,吩咐厨房煮些新鲜的端来。” 许是习惯了她跋扈的模样,这一通客气,倒教如蔓险些没反应过来了,她知秦婉蓉为的甚么,遂再不接话儿,生怕又触了忌讳,惹她迁怒。 生腌茭白清爽利口儿,如蔓很喜欢这个味儿,就多吃了几口,清风朗月,这会子难得的和气融融。 白瑶倒是没多参与,慢条斯理地品菜,时不时地同大太太应和几句儿,众人三三两两地交谈,并没多留心。 大太太夹了些许翡翠木耳放到白瑶碟子里,柔声问,“听说前些日子,右丞大人公子下江南游玩,便安置到你们白府了的。” 白瑶便割了碗筷儿,回道,“沈大人因着和家父有些交情,并不嫌敝府粗简,遂住下了,不过图个方便安生了。” “你这丫头嘴巴巧,白府要是粗简了,我们这里就该拆了的。”大太太一脸慈祥,那白瑶虽是小辈儿,可身份却摆在那里,不敢怠慢的。 “白府哪里有姨妈这里雅致的,十分刻板,少了许多情趣了。”白瑶为人傲慢,难得在大太太面前儿露了娇态来。 “喜欢就常来走动,沈家公子若是到临安玩赏,也可请来家中歇歇脚,莫要客气了的。”大太太终是说到正题儿上,右丞沈大人,官居二品,朝堂中响当当的人物。 秦家虽是富甲一方,却终归是商贾出身,论起来,自然不如权贵气盛的了。 权势,有权才生了势的。 这些年,生意虽是愈做愈大,可秦老爷到底是日渐老了,许多事情便也有些力不从心。 遂着意栽培这两房儿子,秦孝言擅于经商,秦玉衍偏重治学,秦老爷一味任着他读书,不操持家务,着实是藏了份心思的,想教他走那入仕为官之路。 秦府想要家业壮大,朝中无人,自然是寸步难行了。 白瑶明白大太太的心思,只笑道,“那沈公子想必要在临安多逗顽些日子,若是得了空,我自会教大哥引他来姨妈这里做客。” “好,你有这个心意就很好了。”大太太笑逐颜开,赶忙吩咐上主菜来。 白瑶扫视着满桌子人儿,瞧见那一袭葱绿色衣着的五小姐,吃的仔细,小脸上漾着淡淡的甜,便立刻有了主意,遂对大太太道,“若说起沈公子,却和秦府真真有缘分的。” “如何说起?”大太太问。 “今日沈公子到清音观上香,就遇上四妹妹他们了的。”白瑶娓娓道,又说,“四妹妹很是知礼,只是五妹妹想来年纪小,又在外头生活惯了,见了陌生男子也不忌讳,竟是主动攀谈了几句儿,惹得沈公子直夸她性子活泼的。” 白瑶说着,就往如蔓那里瞧,大太太的脸色却明显暗了下来,也瞧了如蔓一眼,见她两腮微红,桃花满面的,遂认定了白瑶说的属实了。 “五丫头虽是年纪小,可既是秦府的小姐,到底不能轻挑了,是该仔细管管了。”大太太松了几口菜,便拿着帕子拭了嘴角儿。 主菜上了桌,秦少芳替众人添酒,最后到如蔓那里时,见她衣衫单薄,便多嘱咐了句儿,“多吃些热的,暖暖身子。” 旁人都没大主意,秦少芳素来心细,可秦婉蓉却视如肉中之刺,积压了许久的怨气儿,尽数流露出来。 那白汤珍珠粉刚端到如蔓面前儿,秦婉蓉便砰地搁了碗,惊得那传饭丫头手一抖,满碗的热汤溅了下来,那丫头烫了手,也不敢丢下碗,只得仔细放下赔罪。 如蔓手背教烫了一下,见那丫头满手通红,遂也不远追究,大太太被训斥了传饭丫头,罚她下去了,再将白汤换上一蛊。 “这样粗糙的丫头,就该赶出去的。”秦婉蓉故意放了声儿说话。 大太太吩咐丫头端了巾帕,说,“五丫头也该仔细点,年纪小有些毛躁了。” 如蔓刚教热汤烫了,大太太却转头挑她的不是来,心里很是委屈。 可面儿上仍要毕恭毕敬地回话,秦婉蓉忽然道,“入秋天凉,五妹妹到我房里换下衣裳罢。” 如蔓赶忙推脱道,“不必了,并没弄脏。” 秦婉蓉执意道,“就在园子里,赶巧我要取方帕子来,咱们一道儿过去罢。” 白瑶也插话儿道,“我也一并去了,散散酒气儿。” 大太太点头应允,“快些回来,一会子还要搭戏台子的。” 这下一说,如蔓当真推脱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顺从道,“劳烦二姐姐带路。” 秦婉蓉嘴角一翘,笑得十分妩媚,一面挽了白瑶的手,一面将如蔓拉着,道,“很快就回来了的。” 转眼走远了,宴席的声音也淡了下去,秦婉蓉这才甩开了如蔓的手,鄙夷道,“五妹妹还没去过我房里罢。” 白瑶走得快,如蔓便道,“不曾到过。” “我瞧你在东厢舒服的紧,离正苑甚远,正乐得清静,也好做些个旁人瞧不见的事情来。”秦婉蓉展眼就换了口气。 这样才是真正的秦婉蓉了,如蔓不以为意,问道,“前面可就是了?” 雪松环绕着碎石子路,曲径通幽,尽头便是秦婉蓉的闺阁,取名毓秀居。 名字倒不似为人这般张狂的,颇有那侯门闺秀的雅致了。 门廊上有两名丫头守夜,见她们来了,遂丢下手中的玩意,服侍着进屋儿。 毓秀居正厅宽敞,三面皆是琉璃屏风,悬挂了通透净色的珠帘。 穿行过去,现出一扇活动的西洋镜,高七尺有余,再往里走,就是内阁卧房了。 如蔓去过秦雨菱的闺房落雁馆,虽已是十分考究,却断然比不上这里了的。 丫头们都退了出去,白瑶熟络地做到雕花软床边儿,抬起头直刺刺地盯着如蔓。 “五妹妹,莫不是要我服侍你换衣服的?”秦婉蓉将一套旧褂子扔到床沿儿,扬起脸儿道。 如蔓心知斗不过她,不如遂了她的意思,将窗帘子拉起,如蔓就仔细解开了侧面儿的排扣。 “当真是外头来的野丫头,真真不知羞耻的。”白瑶嗤笑了一声儿。 如蔓一面而兜头褪去长褂,露出淡粉色的贴身僧衣来,一面儿坦然地笑,“白小姐就不换衣裳么?怎能叫做不知羞的。” “五妹妹果然嘴巴里厉害,这会子没了人,也不装样子了。”秦婉蓉抱着肩,将旧褂子重重塞到如蔓手里,将她直推地向后一歪。 如蔓刚要套进了一只袖子,白瑶却走过来,勾住她腰间的带子,挑起眉毛道,“这里可是少了甚么事物么?” 如蔓轻轻掩起胸口,不甚明白,那白瑶就又补充了一句儿,“譬如那贴身的汗巾子。” 如蔓避开她的手,迅速裹上小褂儿,道,“今晚来得急,落在房里了。” 白瑶却了然一笑,招手唤秦婉蓉过来,道,“只怕不是落在房里,而是落在戏园子里罢。” 秦婉蓉瞪大了眼,只见白瑶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方嫩黄的巾帕,冲如蔓一晃,问,“好巧的手艺,婉容你说可是了?” 如蔓见了这帕子,心下遂咯噔一声,登时想通了的,原来自家的汗巾子,却是匆忙间落在园子里了。 “真真想不到的,五妹妹这样柔弱的人儿,心劲却不小。”秦婉蓉眼中讽刺一片,将那帕子铺在掌心,就见下角绣了一个蔓字。 “私会男子,遗失了贴身之物,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的。”白瑶火上浇油,还不忘在如蔓肩头上戳了一下子。 ☆、33 解重围,孟浪行 秦婉蓉一副看好戏的神态,和白瑶一并坐在床头,挑衅地望着如蔓。如蔓仔细盯了那汗巾子,仍是利索地将小褂儿穿上了,道,“白小姐却是在何处拾来的?” 经她这样一问,那白瑶也愣了一愣,旋即冷声儿道,“梨花园里头。” 如蔓遂了然笑了,走过去挨了床沿站着,说,“咱们既是去了同样的地方儿,白小姐就不该拿它来问我。” “好尖的嘴儿,我岂是稀罕这劳什子,不过是瞧不上你到处勾搭男子的做派。”白瑶秀美蹙着,不屑道。 如蔓紧接着道,“那梨花园,既然白小姐去得,我自然也可去得,弱势我犯了错儿,白小姐也拖不了干系的。” 白瑶将那汗巾子扔到地上,说,“是沈公子捡来的,瞧见是女儿家的玩意儿,遂教我收着,我一瞧,可不就是五小姐的?况你穿着男装打园子里出来的时候,我赶巧就在车里瞧见了。” 如蔓登时没了底气,瞧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得来的,这会子,倒真真是自家理亏了的。 秦婉蓉一听,遂问,“沈公子又是甚么人?” “燕京右丞大人公子,你还不知道的,五小姐可不比常人,只是在清音观见了一面儿,就知为自己谋个出路的,紧接着就混进园子里私会去了,还遗了贴身的事物儿相送,当真教我等开了眼界。”白瑶编排道,说的像模像样的。 秦婉蓉便过来帮腔,扯着如蔓的衣裳,笑道,“人家娘亲便是有一手好功夫,自然是要尽数教给女儿的,真真厉害。” “举头三尺有神明,逝者为大,二姐姐要拿我见大太太也好,骂我不知羞耻也罢,只是别教我娘亲在地下不得安宁了。”如蔓挣脱了她的手,已然动了怒。 她在秦府如何低微自处,皆是忍下了,唯独不许旁人羞辱娘亲。 在她瞧来,柳娘子再是出身微贱,却也比整日里勾心算计的女人,好上百倍了。 至少能说上一句问心无愧。 人活得低贱不打紧,若是心眼使歪了,那才是真正枉做了一回人了。 “难不成我说错了的?水人不知晓的,不过是我性子直,你以为府里头人唤你一声小姐,就真真是个人物了,却不知私下里都怎样看你的了。若不是李妈在太太目前替你周旋着,太太慈悲,见你怪可怜的,莫说你东厢,便是柴房你也住不安生的。”秦婉蓉慢条斯理地说着,末了又补了一句,“仗着薄有几分姿色,竟是不知好歹的。” “二姐姐说的是,我原该感谢太太恩德,也该去老爷面前仔细说说的。”如蔓见她话语连珠,就知不可以硬碰硬,绝无益处的,无论如何,秦婉蓉都是嫡出的长姊,于理于情,也不能轻易惹恼了,只望她快快消了气儿。 真要将那汗巾子一事捅到太太那里,定然会牵扯出秦雨菱,大嫂子和三哥儿也少不得牵连。 如蔓暗自理亏了,便笃定了她们二人必不会作出这等不讨好的蠢事来。 今晚大抵是拿她出了气儿,就能相安一阵子了。 “你也不用说这些个大话堵我,这一出亲情骨肉计,演的很好,老爷亏了你们母女,却不能拿你怎样,只是规矩不能宽松了,咱们这就去见太太,好好说道一番,若不引以为戒,怕是还没出阁的,就没有人家要了的,到时候白教咱们秦府做了赔本生意。” 如蔓登时急红了眼,脸儿一皱,那一双美眸就水汪汪的,眼见就要掉泪,忙地拉住秦婉蓉的袖子,央道,“小五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的,求二姐姐看在四姐姐的面子上,莫要向大太太说明了,罚我事小,扰了太太事大。” 秦婉蓉只将脸一撇,站着不说话儿,白瑶却袅袅走过来,一脚踩在那汗巾子上,说,“你方才不是说,我也有错儿的?” “是我不知轻重,白小姐莫怪。”如蔓又忙着道歉。 许是见她服了软,秦婉蓉便觉得气儿也顺了许多,抽回袖子,道,“虽是你不懂事,可顾及秦家脸面,我也不好说开了去。” “二姐姐教训的是,若有甚么吩咐,只管交待,也给我一个改过机会了。”如蔓眼见事情有了回转的余地,遂暗自放了心,口头里仍是十分谦卑地认错。 “下月初,便是我行那及笄之礼的时候儿,秦府要大摆筵席,广发邀请,自然少不得有脸面的贵人了。只是五妹妹面生,人多眼杂,少不得多费些功夫,一个不小心,断是要出差错的。” 如蔓想了想,便道,“我素来不喜热闹场面儿,加之近日身子不大爽利儿,便去回了太太,在房里休养着,到时候只送礼贺姐姐如意,便不去参宴了,不知可是失礼了?” 秦婉蓉这会子脸色也柔了下来,反倒是劝慰道,“端的是养身子要紧,想来太太也不会多加责罚的。” 眼见这一场风波就要平息,如蔓自然极尽恭顺地了,她弯下腰,去拾那汗巾子,白瑶猛地一松脚,告诫道,“若不是婉蓉心软,下回就没这样便宜的事了。” 忍得一时风平浪静,如蔓拍去灰,收在怀中,又冲秦婉蓉行了个礼,说,“劳烦二姐姐回太太,说小五身子不适,先回房歇息,今晚很是尽兴。” “回去罢,好生歇息,待会子没吃完的饭,便教丫头给你送去。”秦婉蓉还不忘挖苦几句儿。 待如蔓走了,白瑶才嗔了一句,“怎地这样就教她走了,怪便宜的。” 谁知秦婉蓉抿嘴笑了笑,冲窗外一努嘴儿,道,“到时候便等着瞧好戏就是了。” 如蔓最初是走着,出了毓秀居,却再也忍不住,绞着帕子,心下酸楚难言。 顺着幽深的小径,脚步虚浮,方才那难看的羞辱,教她险些便受不住了,平日里处处小心仔细,却仍是避不过去。 只是一时大意,就教人抓了把柄去,若不是顾念四小姐,真真不知要闹成甚么样子。 如此想来,如蔓不禁寒了心。 她走了一会子,就着满月银光,在东厢外的长廊里坐下了。 东厢灯火昏暗,翠儿和梅香应是还没回来,枯枝黄叶,更衬得偏僻荒凉了的。 起了北风,如蔓瑟缩着裹起身子,准备往屋子里去。 只见不远处有白影闪过,她遂一惊,忙地回头,快步朝东厢走去。 心里愈发害怕,脚下便小跑了起来,就在刚要迈进门槛儿时,忽地肩头一紧,却被人扳过了身子。 待她定了神,才听那人微喘了气儿,道,“见我来了,怎地躲地这样快?” 如蔓一瞧,脸前之人却是秦少芳。 她硬生生地盯着他好一会子,直到秦少芳也站不住了,遂问,“可是身子不舒服?我提前儿退了席,就见你也回来了。” 他温柔的模样,更教如蔓想起秦婉蓉的羞辱来,不禁怒意上涌,忍了许久,终是尽数撒了出。 她猛地一推,道,“你只管看好二姐姐便是了,又何苦管我死活?” 秦少芳见她情形不对,遂大抵明白了,便近了一步,扶了她的肩,劝哄道,“可是受了委屈,这里没有旁人,尽管冲我发泄了,莫要憋在心里头。” 心里软弱无依的时候,最怕有人劝慰,越是这般,她越是受不住。 如蔓一改方才伪装的样子,两行泪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口里含糊不清地说,“谁又稀罕你们那些大事了,不过是一个香囊,就这样嫉恨于我,我何苦来枉做这恶人的,你以后也不必再见我,大家都落得清静。” “皆是我的错。”秦少芳心下本就挂念着,又见她少有的楚楚可怜,方知她平日里伪装的辛苦,遂不禁伸手一揽,将那轻颤的小身子裹紧怀里。 如蔓哭完了,才发觉自家正靠在他胸膛上,隔着厚厚的棉衫子,也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她本能地一挣,却被秦少芳箍地更紧,脸蛋便贴到他怀中。 这一挣一抱之下,连却是也有些吃惊,他极力压制住的情愫,却禁不住她几滴泪珠子。 “你……你先将我放开。”如蔓已是满面桃红,她明白这意味着甚么。 而他更是同姓堂哥,着实是太过逾礼了的,太过荒唐了的。 “若你肯原谅于我,我便放手。”秦少芳不愧是欢场高手,最知该如何抚慰女子。 他见如蔓僵在怀里不敢动,遂俯下了头,如蔓却别过脸,一味避着,说,“少芳哥哥,有人要来的,小五不生气了的。” 秦少芳嗅着那清淡好闻的发香,不觉心头一荡,平日里见惯了侯门小姐、伶人戏子,遂对如蔓这样惹人怜惜的女子,多存了一份心思。 况如蔓遂尚年幼,却出落地愈发标致,今晚一见,竟有些移不开目光了。 她嘴吸引他的,仍是那份干净朴实的气度了。 “别动,”他诱哄了句儿,遂抹去她颊边儿的泪珠子。 如蔓似是受了惊,使劲一推,两人便硬生生分开了去,她冷声道,“你既为堂哥,又和二姐姐有情,已是僭越。我处处避着,如今又来惹我,我虽没吃过多少墨水,可莫以为我就是那样好骗的女子了。” 却是静静听完,抢先一步,又将她揽了过来,盯着她的眸子,道,“若我不是你的堂哥,你便会亲近于我?” 秦家小五第11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 如蔓摇了摇头,道,“你我既是同姓,又怎地不是?况且你于二姐姐素来交好,早已有情……” 秦少芳蓦地俯下身子,将嘴一对,竟是印在了她额头上。 这下子,好似沸水开了锅,如蔓一张脸红了个透,方才还没说完的话,也没了声儿。 她无法料到秦少芳回又此举,这是他十二年来,同男子最为亲密的接触,也是那伦理底线的边缘。 温热的唇瓣,沿着她眉心的弧度,缓缓而下,寸寸缠绵。 她早已丢了魂魄,直到他吮住左边的脸蛋儿,辗转一吸,撩地她心尖儿一颤,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抬手堵住他的嘴儿。 双腿虚软,险些要站不稳了,秦少芳一把将她欲坠的身子扶起,圈在怀里头,直刺刺地凝着面前的小人儿。 如蔓哪里经历过这些,脑袋里花白一片,只觉得十分羞耻,不敢瞧见他的脸。 “我待你之心,却是同她不一样的,日后你便会明白。”秦少芳仍在耳边说着。 如蔓扬手一挥,作势要打,又被他抓住手腕子,道,“可是我占了你,你就不能嫁于旁人了的?”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如蔓被他这样的举动,惊得口齿不清。 脸颊上的温热触感,粘腻着,教她乱了分寸。 秦少芳这一回,着实是孟浪轻狂了,他遂松开了手,可心里却丝毫未有愧疚,即便是同秦婉蓉多年相交,二人隐晦的情,也仅仅止于那双手交握的境地里。 “你快些走罢,若教旁人瞧见,我怎还有脸面……”如蔓惊慌地四下望了,遂赶忙跑进院门里头。 秦少芳立在原地不动,说,“等你进了屋儿,我就走。” 如蔓不知他意欲何为,生怕再惹是非,遂赶忙往里走,不敢回身儿。 教门廊下的花盆子绊了一下,可平时的牙尖嘴利,这会子全然是用不上了的。 直到虚浮地坐到了床沿儿,身子软软地,顺势就倒在了被褥上。 不一会如蔓便又做起来,掀了纱帘,那里已没了人影子。 ☆、34 圆谎话,探病中 如蔓的脸颊子找起来了一般,连呼出的气儿都是热的,她忙地在梳妆柜里一阵子摸索,翻出一面儿印花小铜镜来。 仔细一绕,只见圆润的鹅蛋脸儿上生了两坨晕红,正开在一对梨窝上,欲遮还羞。 再瞧那一双杏眼,恰似胧了烟,迷迷蒙蒙的。 她下意识地一摸那吻痕,忽又弹开了手,直骂自家轻薄浪荡。 莫要说是给旁人瞧见了,饶是如蔓似懂非懂的,就觉察出羞人的意境儿了。 她小手将脸蛋握了,耳旁尽是秦少芳说的话儿,那样荒唐的,直接的……教人羞于启齿。 “早知道小姐提前儿回屋了,咱们就不在那里好等的,白受人使唤。” 说话的是梅香,又听见门儿吱呀一声儿开了,如蔓连忙将镜子搁好了,换了个姿势我在床上头。 “我说给五小姐带些燕翅泡饭回来,太太倒是没说甚么,二小姐却说不够好吃,我后来都瞧见了的,原是让厨房上钱婆和紫儿各盛了一大盅,端到房里吃去了。”翠儿说话间也很是不满。 梅香左右瞧了瞧,啐道:“哪家却有先紧丫头用饭,却不给小姐吃的理儿了,要我说,明着欺负咱们东厢的人,才是个因由了。” 翠儿忙捂了她的嘴,劝道,“隔墙有耳,可别教人听了去。” “怕个甚么,咱们小姐就和你一样是个胆子弱的,就闹到老爷那里,论一论谁更有理了的!”梅香越说越来气儿,直着脖子冲墙外喊。“ 翠儿好歹劝下了,只说,“别教小姐听了作难。” 两人碎语了一会子,才窸窸窣窣地进了屋儿,见外阁并没有点灯,遂进内阁瞧一瞧,如蔓正歪在床头儿,身上套着不大合身儿的旧褂子。 梅香眼尖儿,认出那是秦婉蓉两年前穿旧的衣裳,遂大抵明白了,又想起方才在院中说的那些话儿,暗自住了口。 翠儿先烧了热水,洒了一把干月季花瓣子,笑着端进屋来,说,“小姐可是吃撑了?怎地这样没力气,先梳洗了在歇息也不迟的。” 如蔓方才尽数将她们的话儿都听进去了,想来也并不稀奇,那秦婉蓉和白瑶连成一气儿,对她百般刁难,相较私下羞辱,不给饭已经是小事了。 可经秦少芳这般一弄,如蔓心里头不知怎地,竟是有丝说不出的快慰来。 那秦婉蓉气盛欺人,终是跨不过秦少芳那一关,而秦少芳却对自家另眼相待,抛却伦常来讲,这可算作对她的报复了? 想到这里,如蔓不禁2摇了摇头,可是在大宅院里生活久了,几时里,心思也变得这样龌龊了的,学会那算计人得过活了。 见如蔓不答,翠儿遂上前一瞧,五小姐满面通红,娇娇弱弱的伏在被子上,她便问,“小姐可是病了?脸色不大好看的。” 梅香跟来一瞧,遂伸手去摸如蔓的额头,道,“可是受了凉,发烧了的,这样烫手。” 如蔓教她们一说,心下更觉羞恼,干脆将错就错,她半闭着眼,低声道,“方才换衣服回来,就觉得脚步虚浮,遂教二姐姐替我告了假,提前回屋,这会子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怪难受的。” 翠儿服侍她褪去了外衣,简单地擦了头手,就抱了两床被子,尽数盖在如蔓身上。 梅香本来气不过,见如蔓病了,也识趣儿地区烧了热茶,自不必提。 却说如蔓躺在床头,心里胡乱想了一通,不知怎地就睡了过去。 梦里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对她说了同秦少芳一样的话来,她推了推,那人就霸道地将她搂了,握住手就要亲。 如蔓惊地要躲,一抬头,那人并不是秦少芳,却是安子卿。 他冷着一张脸,只说,“仍是太小了些。” 如蔓却挣扎着,口里不停重复道,“学生就要满十二了,并不是小娃娃……” “小姐!小姐……” 如蔓猛地做起来,一低头,就见翠儿披了棉袄,跪在床沿将她的手握了,慌乱地瞧着。 这下才清醒了,方知是做了梦,可为何安夫子又出现在梦里,还说了那样的话…… 煞是羞愧。 她动了动,头颈酸沉,再一摸脸颊,烫手的紧。 “我这是如何了?先下又是甚么时辰?”如蔓说了一句话儿,嗓子发干,便要了一杯茶。“ 如蔓缩在棉被里,一时恍惚,睡前不过是找了借口,这会子怎就真病了的? “打宴席回来,小姐就没睡安稳,口里一直喊着甚么,我也不敢轻易叫醒你。“翠儿替她将头发理顺了,又也掖好了被角。 如蔓一听,遂心里发虚,垂着眸子问,“我都喊了些甚么?“ “旁的没听清楚的,只说甚么十二岁了。“翠儿如是回答。 梅香一听,便接话,“小姐可不是要满十二了?宴席上三哥还问了的。“ 如蔓遂松了一口气儿,幸得没被听去了。 “险些忘了,小姐睡下不久,大嫂子就教人送来了燕窝粥,这会子正好去热一热!“翠儿正要起身,如蔓便拦了,道,”大半夜的,没吃东西的习惯了,我再睡一会子,兴许就好了的。“ 说吧,便埋进被子里,浑身灼烧,直到清晨才算睡下。 早饭传来了,翠儿见如蔓还睡着,便没有多打扰,只吩咐厨房先拿下去,一会子热了再去端。 如蔓醒来的时候,外头已是大亮了,浑身脱力,骨头架子散了一般的。 要喊人,声音却也嘶哑不堪,难过的紧。 如蔓大小在外头养着,生活清苦惯了,倒是练了一副好底子,鲜少生病的。 上一回发烧,却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会子柳娘子每日蒸一碗蛋羹,并没吃多少药,就好了。 自那以后,小如蔓遂常说傻话儿,只想赶紧生病,既有娘亲关心,又有好东西吃的。 现下想来,不觉感慨万千,如今在秦府娇养惯了,整日里绣花读书,身子骨也愈发弱了。 不过是换了薄衫子,受了些凉气儿,怎地就病起来了。 她敲了敲桌面儿,就见翠儿领了陌生的婆子进来。 那吴婆背了个药箱子,规规矩矩地行礼,她是秦府的老人,在府里诊病抓药有些个年头了。 因着姨娘小姐们常有不适,男子终归是不大方便,遂专程请了女医留在府里。 如蔓见她慈眉善目,遂也以礼相待,那吴婆仔细把了脉,说五小姐底子好,并无大碍,几味药下去,保准见好。 翠儿听了,很是欢喜,梅香就引了吴婆去药房抓药。 如蔓因在病中,也没多梳洗,便散了头发,歪在床头喝粥,仍是王翾昨儿送来的燕窝粥。 秦雨菱和秦玉衍最先来探病,几人说了一会子话,秦雨菱只说让她好好养着,又叫自家丫头送了好些个补药来。 秦玉衍呵斥了下人一番,又亲自到厨房吩咐了,说做些进补的食材来。 只见如蔓病恹恹的,无心多言,两人自不便多留,临走了,秦玉衍又折回来,问,“五妹妹可是下月里就要过生辰了?等二姐及了笄,咱么也该设个宴为你贺一贺。” “使不得,我是家中最小的,断是不该铺张了的。”如蔓咽下一口粥,搁了碗推脱道。 秦雨菱嗔了一句,将碗塞回她手里头,道“大哥也要回府,又赶上你病了,原该冲一冲喜气儿,你不必劳心,有三哥操办的。” 如蔓见说不过,只得先应下了,也不知那会子又是怎个情形了的。 煎了一副药,就着粥吃下了,身子隐约爽利了些。 正值当午,院子里十分安静,两只冬鸟儿在枯枝上喳喳叫了几回,如蔓觉得困意上了头,便也没放下纱帐,和衣躺下歇息。 秦少芳上午打铺子里回来,就见秦雨菱从东边过来,一问才知如蔓病了。 他遂匆匆用了午饭,便命丫头到厨房寻了一盒子冰块儿,用棉布盖严了,亲自端着去了东厢。 院门儿半闭着,他敲了门进去,翠儿正在蹲在门廊下煎药,炉子熏蒸出苦涩的药味儿。 翠儿就要进去通报,秦少芳只说莫要吵扰了她,站一会就走的。 买下进里屋瞧了瞧,见如蔓穿着整齐,遂放了心,引着秦少芳进来,便推出去做活了。 秦少芳本是瞧瞧就走,却见床上的小人儿歪着,秀发散了一床,小脸儿红扑扑的,就像昨晚儿那样娇嫩。 不知怎地,不想就这样走了,他搬了圆凳儿,坐在床沿儿下,隔了些距离,将如蔓仔细打量着。 见她呼吸匀称,许是梦到了甚么,轻声哼了几句儿,忽而又将两条手臂伸了出来,搭在被面儿上。 秦少芳怕她着凉了,遂起身欲将手臂盖上,谁知如蔓睡得清浅,经他一动,便惊醒了。 脸上睡意未消,她揉了揉眼,却正对上秦少芳温润的面庞,动了动手,却发觉还握在他手里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如蔓猛地抽回去,卷起被子往后缩。 秦少芳不着痕迹地松了手,站到一旁,关切道,“正病者,莫要着了凉。” 说着便替她拢上了被子,又轻轻放在床头,如蔓一见他来,不禁又红了面,只露着小脸儿,道,“多谢少芳哥哥记挂。” “怎地这样生分了的?”秦少芳蹙了眉道。 “我本没什么大碍,修养几日就大好了的。”如蔓答非所问,秦少芳却忽而伸手理了理她的发,指尖几乎要触到她脸颊子上。 如蔓忙地挥手将他堵了回去,道,“既也见了,少芳哥哥请回罢。” 听她下了逐客令,又见她含羞的模样子,秦少芳心头一热,竟是挨了她坐着,寻着她的眸子对上了,道,“小五怕我?” “不……”如蔓往后退了一寸,秦少芳便往前欺上一寸,勾着嘴角道,“还说没有?” 如蔓遂将头一扭,微扬了脸儿说,“只要你莫再那般……我就不怕的。” 秦少芳忍不住抿了嘴,收回身子,道,“原是我唐突了,借了几分酒意,小五可否原谅于我?” 如蔓见他说的诚恳,又想起平素对自家的好意,遂道,“那是自然地。” 秦少芳拈了一块儿冰,递到如蔓唇边,举了举道,“含着这个,能去火生津。” “怪凉的。”如蔓瞧了一眼,并不愿吞下。 谁知秦少芳往前一伸,抵在她樱唇上,说,“小五听话,这偏方子很管用。” 如蔓微微张了口,小舌触到冰块,有些不适应,旋即小口吞了下去。 秦少芳只觉得温温软软地滑过指腹,抬头见她殷红的唇,不自主地握了握手,别过头去。 如蔓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变化,待冰块消融了,遂觉得透彻了许多,便笑了道,“果然有用。” 秦少芳遂又拈了一块儿,递过去。 如蔓这下忙地伸手去接,说自个来吃的。 结果没拿稳,两人皆去拾那冰块子,如蔓只念着怕冰湿了床,胡乱一抓,却正巧抓住了秦少芳的手。 秦少芳也是一愣,一抬头的功夫,两人的头险些撞到一处儿。 相较于如蔓的声色,秦少芳很是随意地松了手,将那冰块抓起扔了,又细心地将如蔓的手心擦干净,动作缓缓的,一边说,“别用手抓,沾了凉气便不好了。” 如蔓又闹红了脸,她扭了扭身子,还没开口,就听见梅香在外头喊了一句儿,“二小姐来了。” 还没来得及松手,只听见一声冷哼,两人望去,秦婉蓉已经俏生生地立在屏风旁儿,目光似要将如蔓穿出一百个窟窿来,她一甩手帕,慢慢儿靠近了,道,“五妹妹真真是个病西施,这一病,可当真值了!” ☆、35 说亮话,病魇消 如蔓急忙从秦少芳手心儿里撤出了手,本来并没有甚么,可不知为何秦婉蓉一来,倒似自家做错了事般。 梅香和翠儿跟着打外头进来,一脸讪色,翠儿张罗着端茶水,梅香搬了圆凳儿,陪笑道,“二小姐可是稀客,多坐一会子再走的。” 秦婉蓉扭头冲梅香丢了一句儿,“东厢这样偏的地方,谁稀罕来的?”难听的话儿直说到梅香脸上,便也是说到如蔓脸上了。 “原是我嘴笨说错了话,二小姐莫怪了。”梅香扯扯嘴角,并不敢反驳。谁知秦婉蓉却不罢休,眼见如蔓和秦少芳这般要好,心里头打了醋瓶子似地翻搅。 她走了几步,站到梅香身旁儿,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尖声儿道,“你们小姐那样嘴利的一个人,怎么教出你这笨丫头来?我瞧你也不中用了,当下便赶了出府,各自谋生去吧!” 梅香一听,吓得扑通一声就往地上跪,央告道,“是奴婢服侍不周,还望小姐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吧,下次再多嘴,就教我立刻出府去!” 秦婉蓉偏不依,非要拿梅香下去。 如蔓瞧在眼里,也端的不是滋味儿,秦婉蓉骂的那些话,实是冲着自家来的。 虽说梅香脾气大,却并没坏心眼子,服侍的也颇见周全。 这样就发配出去,着实罚的太重了些,这些丫头们出了府,不过是挨日子自生自灭罢了的,哪里还有一天好日子过的? 如蔓遂披了褂子,缓缓打床上起身,走到秦婉蓉面前儿,躬身行了大礼,道,“二姐姐消消气,罚了丫头事小。” 秦婉蓉这才对上如蔓的脸,冷言道,“我可受不起五妹妹的礼儿,不过这丫头断是要罚的。 如蔓点点头,冲梅香嗔道,“这丫头平素里就是这样不知礼数,我打早便告了她,言行谨慎些,今日惹了二姐姐生气,不拿她作了罚,我这东厢以后也不能服人的。” 梅香本是眼巴巴地瞧着如蔓,望她求个情,谁料她竟是这般说了,那梅香便连磕了几个头,哭着说,“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求五小姐替奴婢说个好话儿,日后断是好生悔过……” 秦婉蓉一听,也笑了,看戏似的坐到一旁,说,“你们家小姐也嫌了你,可不能怨我了。”梅香哭花了脸儿,涕泪横流的,不住地开口求情,如蔓只冲她使了个眼色,那梅香遂忙地住了口,伏在地上没了声儿。 “东厢生僻,府里头人手也吃紧,将她撵了出去,我倒是落得清静,”如蔓扶了扶褂子,素面儿站着,小脸上瞧不清神色,又道,“只怕仍要劳烦太太,从别的屋调来人,还要将月例用度重新分配了,又要替她寻个出路,一来二去却更添了乱。” 秦婉蓉不答,心下也明白了,原是拿丫头出气儿,便是为的冲冲她的脸面,现下一想,不甚妥当。 如蔓遂说,“不如就罚她两月月钱,教她在东厢好生悔过,待这阵子忙过去了,她若仍是这般,我便第一个不能容了的。” 秦少芳颇为赞赏地望着如蔓,见事端平息了,这才从坐上起了身,淡淡道,“别教一个丫头,气坏了身子,便不划算了。” 这话是对着秦婉蓉说的,如蔓喑自放下心来,秦婉蓉这才微微拉下脸来,啐了一句,“还不出去做活,十分碍眼!” 梅香一骨碌爬起来,又各自行礼,不迭地带上门出了屋儿。 一事平了,可屋子里的三个人,又局促起来。 秦婉蓉将药包扔到桌子上,说,“太太给五妹妹带的药。” 如蔓遂伃细收起来,道了谢,不想再惹她动气儿。 “你本是病着,先躺回去歇着罢。”秦少芳话锋一转,却是温和地冲如蔓开了口。 “这会子好些了,屋里也暖和,陪二姐姐说说话儿。”如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瞧着这两人,一边儿也惹不起。 “少芳哥哥关心你,你尽管去躺着,横竖身子当紧。”秦婉蓉哪里是在劝人,真真比吵嘴还教人冷的。 如蔓不吭声,径自坐回床沿,十分乖巧溫顺,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我送的贺礼,二妹妹可还喜欢?”秦少芳打破了沉寂的场面儿,秦婉蓉便答,“少芳哥哥虽是礼物送到了,可心意却尽是在五妹妹这里了的。” 秦少芳笑而不答,半响才抬头道,“小五病了,多关照些原是应当。” 如蔓见话题又扯到自家头上,遂喑自装作不知,秦少芳却不知如何做想,偏生又挪了过来,端了冰盒子道,“可是感觉好些了?再含上一颗罢。” 秦婉蓉难以置信地圆睁了眼,将手里的帕子拧做一团,紧咬着唇。 “说了这半日,小五有些乏了,多谢少芳哥哥和二姐姐记挂,便不宜多陪了的。”如蔓轻轻将冰盒子推了回去。 谁知秦婉蓉嚯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将那圆椅儿撞出了一尺远,她站到床头,一把将被子掀了开,道,“他来了就有使不完的劲头,我一来,就装病装弱的,今日倒是要瞧瞧是怎样的道理了!” 如蔓本是想借口推脱,却不知触怒了她。 秦少芳见状微微不悦,将秦婉蓉拉开了,沉声道,“我不过是来探病,怎地又闹了起来?” “少芳哥哥,现下也没外人,咱们就说了清楚。你们都只道她怪可怜见儿的,就我是个恶人的。咱们素日交好,却因她这狐媚子,就平白失了亲近,你可有想过了?” “这不关小五的事,二妹你思虑过甚了。”秦少芳硬生生地答。 “你满口皆是为她推脱,还说不是了!”秦婉蓉逼问道。 “二妹眼见便要行那成|人之礼,怎生又耍小孩脾气了的。”秦少芳拂了袖,面色不善。 秦婉蓉气上心头,话儿绕了好几遍,才要出口,却见如蔓直挺挺地下了床,褂子也没披着,就这般走到两人身旁。 秦少芳欲伸手扶她,如蔓却转过身子,方才那楚楚的姿态也不见了,声音清脆,道,“我方才说那些个话,为的不过是莫伤了和气,东厢如何偏僻,我又是如何身份,小五心里明白的紧,也从未妄图攀了谁家的高枝儿去。” 秦婉蓉不屑道,“府也进了,这会子说,岂不造作了的!” 如蔓并不生气,仍是微躬了身子,徐徐说,“二姐姐也说了的,现下并无旁人,小五便也将话往明处讲。经了这几次,我也瞧出你们交情匪浅,各中因由,小五无心揣测。只打一条,你们的私事儿,小五绝不会多嘴,亦懂得该与不该。” 本是喧闹的屋子,登时静了下来,三人端端立在一处,各怀心思。 如蔓又将秦少芳望了,道,“衣食富裕,能有一方安身之所,我已是知足,还望哥哥姐姐们莫要将我牵连进去。” 他们两人并未料到如蔓会有此一言,可她说的极是认真,本该十分隐晦的事头,经了她的嘴,就变得天光磊落了许多。 秦少芳静静靠在椅子上,寻味着如蔓的话,竟是颇有些自愧不如之感,又更添了一份爱慕之意。 他瞧着如蔓那模样子,恨不得袠在怀里爱怜一番,可又不敢多加僭越,只得佯作镇定。 良久,如蔓咳了几声儿,额头又烧了起来,遂才道,“二姐姐若是还有疑惑,尽管问了,只求各自相安。” 秦婉蓉这会子也没了兴致,气也撒了,平白地碰了一鼻子灰,好生尴尬。 又见如蔓面红发赤,也不愿意多加停留,只说,“但愿五妹妹说到做到便是了。” 秦少芳替他掖了被角,深深望了一眼,便打秦婉蓉一并离开了。 待人影儿消失在屏风后头,木门静静阖上,如蔓硬撑的那一口气儿,一松下来,遂更觉脱力。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辰,翠儿便煎好了药端来,说,“小姐趁热喝,厨房里传饭婆子说三姨娘晌午吩咐了,教按她的菜谱替小姐也备了,我去瞧了瞧,晚饭是翠榕菌丝羹和酥油卷。” 如蔓只盯了窗外出神,便问,“梅香可在外头?” 翠儿歪头瞧了一眼,低声说,“正在偏房里做活的。” “也罢,今日是我说重了,望她能体谅我的一番苦心罢。”如蔓握了脸蛋儿,含了一颗蜂糖,将汤药饮下,翠儿便忙地递来热巾帕,替如蔓擦拭了。 “二小姐向来这般,只怪梅香赶得不巧。”翠儿宽慰道。 如蔓搁下了碗,将铜雀小炉暧在怀里头,才说,“原该给她提个醒儿,那样的性子迟早要吃亏的。” 那梅香经了这一事,也收敛了许多,却是见了如蔓再也不敢多嘴,做完事就避开了。 冬日昼短夜长,过了数日,如蔓这一病大约好了,她遂不愿养在床上。 用了早饭,便领着翠儿梅香收拾院子。 东厢外的白梅花开了数枝,如蔓釆了些,用美人耸肩瓶装了水,养在屋里头,薄添了一份颜色,瞧上去,也有那生机勃勃的兆头了的。 被褥单子,并上纱帐窗帘,皆用上了新的。 民间素有习俗,病去了必要将用过的东西也尽数换掉,才能祛病消灾。 一来二去的,这一病,总归是有好些个人送了东西探病,多多少少的是个心意。 如蔓自是没有怠慢,教翠儿都收在偏房里,再将每一笔都记在册子上。 其中又以三姨娘送的最为丰厚。 那梅香是四小姐房里出来的人,自然对三姨娘的喜好略知一二,如蔓随意问了问,便教翠儿去二门上取了些来,又到钱婆那里领了一盒补药。 便也是在这几天里,秦老爷和大公子从关西回了府,一来参加秦婉蓉的及笄之礼,二来年关将至,一家人也讲求个团圆。 李妈来了一回东厢,瞧着打她那里听来的消息,遂又多问了几句,才暗自定了主意。 这一日天朗气清,午饭用完了,如蔓并不歇息,只是饮了一杯茶,算着时辰将近,遂简单梳洗了一番,教翠儿拿了补药物件,上三姨娘的荷香阁探病去。 一路上冷水绕山,枯枝漫叶,颇有些颓凉。 冬雪最先迎出来,一见是如蔓来了,遂忙地进去通报。 若上次家宴不算,那五小姐却是头一回来这里了。 荷香阁清雅如常,丫头们有序地扫着园子,冬雪引着她进屋,道,“小姐身子大好了?” “好些了,便想走动走动,不能总在屋子里闷着。”如蔓答得巧。 冬雪又笑道,“小姐来的可巧,这会子刚用了饭,老爷和大公子也在屋里头。” 如蔓微微顿了步,道,“若是不大方便,你替我将东西送与姨娘便是,我改日再来。” “哪里的话儿,老爷也念叨着小姐呢。”冬雪连忙拉了她进去。 厚实的棉布帘子,正厅里暖如春日,还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如蔓细细打量了一番,屋里宽敞白亮,主墙上一副红梅映日图铺展开,那梅花似活物儿一般,好不鲜妍。 八仙桌儿上供了一鼎淬金炉,正散着香气儿。 红绡帐垂在侧面,打里头传来三姨娘淡淡的声儿,“可是五丫头来了?快些进来罢。” ☆、36 三姨娘,薄荷叶 如蔓微微抬手,翠儿便将东西端了上来,跟在她后头,由冬雪引了,碎步子进了里屋。 过了两重帐子,就见又是一处茶厅样儿的暧阁,依屏风隔开了。 那三姨娘正端端在软榻上坐了,而秦老爷一袭家常褂子,随意地靠在跟前儿,正打三姨娘说些甚么,手里头将茶盖子握了,缓缓吹着气儿。 方晴在一旁侍候着,拿了一方檀木盒并铁夹子,往那暧炉里添碳星子。 如蔓便先上前儿见了礼,先问了老爷好,又一转身儿,冲三姨娘问安。 三姨娘略微抬了抬身子,面儿上端庄地笑,遂瞧向秦老爷,并不先发话。 秦兴业搁了茶碗,平了手道,“五丫头坐罢。” 冬雪搬了圆凳儿,如蔓这才算见过了,便说,“前些日子听闻姨娘身子不大爽利,便过来瞧瞧姨娘的。” 三姨娘笑言,“五丫头很是有心,听四丫头说你小病抱恙,我带病之身却也不便过去,谁知刚说着,今日可巧你就来了的,现下一看,似比先前儿瘦了些。” 如蔓垂着眸子,抬眼瞧上一回,便又微低下头,道,“幷无大碍,如此一见,姨娘倒是不似抱病了的,想来这病也该去下七八分了。” 秦老爷见如蔓脸色苍白,又衣衫旧落,遂吩咐道,“给东厢添三床新制的丝绵被褥,再替五丫头裁制几身新棉衫子,东厢的碳若是不够使,尽管叫婆子们去要。” 冬雪很有眼见儿,见秦老爷开了口,遂忙地应下了,说现下就领着翠儿过去取。 三姨娘又将两人叫住,冲秦老爷说,“再叫厨房上给东厢加些菜品补汤,女儿家本就娇弱,冬日也该好生补一补,就说从我屋里调配的。五丫头年岁轻,脸面儿薄,怕是不舍得开口,即便是说了,那些婆子也是惯用的,想来不大听使唤。” 秦老爷想了想,边点头道,“仍是你想的周全,就依你说的去办。” 如蔓遂道了谢,三姨娘只说一家人莫要生分了,那秦老爷便又问,“东厢如今几个丫头在? “是翠儿和梅香服侍着。”如蔓小脸儿被炭炉熏了一会子,红扑扑的,也不似方才那样病弱了的。 “没有管事婆子,行事上却不大方便。”三姨娘附和。 秦老爷思量了,道,“改日我同太太说了,教她配去一个,总归不能委屈了。” 如蔓幷不显得十分欣喜,仍是淡淡地回了,秦老爷多日不在府里,简单地询问了近况,几人对坐着,随意说了一会子话。 可如蔓却是回答地十分仔细,一来秦老爷秉性严肃,身为一家之主,只看他脸面,就教人免不了紧张的。 二来,秦老爷并不常过问这些个儿女们的私事,全交由大太太管着,今日恰如蔓来了,才略微表了心意。 方晴沏了热茶,先给三姨娘、秦老爷添了一杯,再递给如蔓,如蔓便接了道,“谢谢姑娘。” “五小姐客气,原是我们应该服侍的。”方晴虽是嘴上说,可心里却很是受用。 如蔓想的明白,但凡大户人家里的大丫头,能跟在正主面前儿服侍的,都很有些地位头脸的,行事说话自然也有些分量,譬如那大太太屋里的锦娥,四姨娘屋里的鸳鸯,还有这方晴和冬雪。 府里人明着不说,私下里都明白,这三姨娘最得老爷欢心,虽是有个大太太主事,可她的话却没人敢不从了的。 因此如蔓多称方晴一声姑娘,却是丝毫不显多余的,既表了对三姨娘的敬重,也是对方晴的重视了。 那三姨娘说话得体,人又生的标致,虽是生肓了两方儿女,可瞧上去,却比大太太年轻了许多。 如蔓一面低头吃茶,一面细细观察了,这三姨娘方寸把握的恰到好处,很合秦老爷心意,确实有那资本了的。 添了几回茶,如蔓见时辰不早了,便欲辞别,谁知秦老爷却忽而开口,问道,“这半年来,可有同夫子好生习课?” 如蔓听他问起安夫子,心里也不禁有些吃惊。 她遂想起,那安夫子自打梨花园撞了她一事后,回到府里,却似甚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时常会盯着她瞧上一会子,可仍是将心思都用在书本上。 如蔓几次想问,却都不知该作何开口,每每此时,如蔓便都会想起秦雨菱说过的话儿,那安子卿断是不会在府里长久的,心下便有难言的失落。 安夫子虽不是府中人,却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伪饰的,若是哪天忽然就散了,也不知又是怎个光景了。 “除却这几日告病,皆是两日一回,由墨书墨画陪着,在青竹幽习课。”如蔓如实作答。 秦老爷又道,“安子卿是个有见识的,你好生跟了他。” 话儿是点到即止,谁都没再多说,可心里头是亮堂堂的。 如蔓并不太懂,这秦老爷所说的跟了他,究竟是个甚么意思,却仍是察觉出这其中有些门道。 “老爷可在屋里头?” 院子里有人问话儿,方晴便迎了出去,如蔓遂已听了出来,正是秦孝言的声音了。 三姨娘是他生母,又方随老爷回府,自然是要来这里探望的。 “难得见你的影儿,快来教我瞧瞧。”三姨娘这回却是真心的。 秦孝言大步地进了屋儿,四下一顾,目光扫过如蔓,仍是十分亲近地道,“好些日子不见小五,都要长成大姑娘了的。” 可如蔓却不敢怠慢了,忙地站起来行礼,秦孝言摆手教她坐下,便上前到三姨娘旁边儿坐了,仔细问了生活起居,说是先见了大太太,遂赶过来。 秦老爷只说,关西那便暂且不去了,交由掌事打理了,要在临安好生休养着。 可三姨娘询问生意时,两人都不大接话,只说不如姑苏一带好做。 可并无人在意了,便是关西做不成,依着秦家这样的,也着实算不得甚么了。 如蔓碍着面子,便又陪着坐了一会子,聊了些家常话。 那秦孝言也不计较许多,谈笑间已是十分豁然了的,想来那事情过了许久,如蔓权当作未闻未见。 他自然也安了心,只是打那以后,却再不曽招惹了那五姨娘,收了些心思,安生在雅苑呆 着。 三姨娘要留如蔓用饭,她只婉拒了,说是身子不大爽利儿,不便在此熏了旁人,也该回屋煎药喝了。 秦老爷嘱咐了几句儿,秦孝言见如蔓病了,也关切地问了,三姨娘便拉了如蔓,说了些私话儿,只让她多在府里走动走动,莫要整日窝在那东厢里头。如蔓知她心意,似是有意拉拢,加之本就和秦雨菱相对亲近些,遂应了下来。 走在路上,冷风儿一刮,如蔓不禁咳了几下子,走到廊子下,就见一丫头,慌慌张张地小跑着过来。 她仔细一瞧,可不正是烟娘子房里的小梨了? “见过五小姐。”小梨毛躁地跑过来,险些将如蔓撞了。 如蔓扶稳了身子,便道,“出了甚么事情,竟是这样慌张的?” 那小梨言语间闪烁不清,又似想起了,就问,“小姐刚打三姨娘那里过来,大公子可是也在的?” “在的。”如蔓抬步子便欲走。 小梨遂忙地扯了如蔓袖子,央道,“好小姐,求您替我去见大公子,帮烟娘子说个情!”一听她提到烟娘子,如蔓心里不由地一动,还记得头一回园子里相见时,那烟娘子闹着要将小梨赶出府去,怎地这会子又换得小梨帮她说好话儿了? “娘子禁足,本是太太的意思,又是大哥的私事,想来外人是不便妄加干预的,这忙怕是帮不上了。”如蔓婉言拒了。 那锦春帕一事虽然过去有些日子了,可如蔓对烟娘子终是并无一丝好感的,那样张狂的人,原该好好治了。 这小梨想必是急糊涂了,竟是找了如蔓去说情,真真是算错了人。 “烟娘子虽是为人不善,却也无大恶,如今大公子不曾进明园一步,也没人敢找郎中来诊病了。”小梨叹了一口,就缓缓往前走,似朝着荷香阁去了。 “你且站住,”如蔓瞧她着实可怜,便站定了回头说,“这会子老爷姨娘都在,便是冲了忌讳,也定是没有好果子了,若是当真病急,不如在再等等,单独同大哥讲了,也好图个脸面儿,有甚么私话儿,也免得教外人听去。” 小梨寻思着,便觉得这五小姐说的却是在理儿,便问,“也不知大公子何时出来?” “冬雪去了库房,你可在这里等着,若是恰赶上他回来,你便也算成了事。”如蔓说完就走了,留了主意教小梨自个揣摩。 打落景园外穿过,草木花调,唯有那几排雪松,依旧傲寒独立。 兴许是走了快了些,教凉风灌了几口,如蔓便觉得胸膛里痒痒儿,禁不住咳了几下子。这一咳却止不住了,直憋得面颊通红,似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如蔓摸索着去扶那廊柱子,小身子半躬着,难受的紧。 咳得狠了,便站不住,直往那地上蹲,如蔓眼前发黑,晕乎乎地歪到一旁儿。 本以为就要摔了,谁知却教人扶住了,小手便下意识地将那衣襟儿抓紧了。 “别忙地站起了,先拿帕子堵一堵。”如蔓闻声儿抬头,眼泪儿都咳出来了的,便模模糊糊瞧见了安子卿的脸。 如蔓以为没瞧请楚,便要开口说话儿,忙地被他止住了,将帕子递到她鼻子边儿上。 —阵清凉的薄荷香气儿钻了进来,那心口的痒顿时被这气味一冲,就开阔了许多。 如蔓便接过来,掩住嘴巴,安子卿在耳旁柔声道,“莫急,先别说话儿。” 安子卿将那小身子半揽在怀里头,扶她往回廊上坐,又瞧见四下无人,遂才敢将她摆正了,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这样一拍,着实松快了许多,她憋红了小脸儿,又觉自家被安夫子瞧见了丑态,十分忸怩,便将头别过去。 安子卿挥开袖子,替她遮了北风,待如蔓停下来了,就见安夫子宽袍将自家围在怀里头,虽是幷未接觫,可却教她莫名地很是心安。 “你病还没好,见不得冷风儿,女子更要护好身子,免得日后受亏。”安子卿垂着眸,望着如蔓的侧脸道。 如蔓便将帕子交还与他,瓮声儿说,“夫子教训的是。” 安子卿接了帕子,见如蔓颊边儿并未擦净,就拈了一角,替她拭了,遂说,“多日不见,听墨画说你病了,我十分挂念,只是不便探望。” 风住了,仿佛也破开了云层,如蔓便觉胸中一暧,说不出的受用,转头见安子卿仍是护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道,“学生亦是挂念夫子。” 后头几个字,轻飘飘地,如蔓望了他一哏,遂又低了头。 “瞧你的样子,怎教人能放了心的安子卿见如蔓又瘦了些,便?br / 秦家小五第12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便心生怜意,转身走下回廊 如蔓见他忽然走了,就转身儿顺着他看去,只见他高大的身影子半蹲在树丛里,将那一片草影儿都覆了去。 拨弄了片刻,安子卿遂站在回廊下头,冲如蔓递来。 “这是甚么?”如蔓俯身接过,两人便隔了回廊四目一觖,安子卿神色认真道,“薄荷叶子,若是再碰上方才的状况,便敷在帕子上,闻上一闻,就能好些了。” 如蔓凑在鼻尖儿,遂歪头一笑,道“夫子当真博学,竟是还会瞧病的。” 那安子卿揺摇头,终是露出了一抹清淡的笑,眉目弯起,说,“家里常用的偏方子,算不得医术。” 两人正说着,却听秦玉衍在远处唤了一声,安兄。 待他走进了,才瞧见如蔓也在,便急忙道,“外头风大,快些回屋去罢。” 如蔓将薄荷叶子收到袖子里,冲二人告了别,走了几步,一回头,见安子卿也打这里望着。她遂赶忙回头,似是怕三哥觉察了,走到半路,才发觉自家手里仍是握了安夫子的帕子。遂凑到脸前儿闻了,清清爽爽的,沁人心脾。 ☆、37 阖府宴,贵客来 大事临近,日子便也过的这般快。 秦府上下都在为二小姐的及笄之礼,仔细忙碌着,本就由大太太操持,广邀临安乃至两江一带名流商贾,但凡有些交情的,便都备了厚礼参宴。 顾家大公子和二小姐,打金陵乘船渡而来,直用了三口玄铁瓷玉箱子,才将贺礼尽数装完了。王家自是不消多提,王行之早些日子便都准备妥了,分了几日连续送到府里头来。 薛家、白家都遣了管家亲自贺喜,宋知府也没落了下了,礼数虽不重,却很表心意。 府内张灯结彩,丫头们近乎全数调配走了,将诺大的秦府仔细清扫了,仿若煥然一新,就连冬日的寒气儿,也被那洋溢的喜庆给冲淡了的。 锦绣之时,便都如烈火烹油,繁华若梦,眼见的尽是那数不尽的金银财富,攀不完的权势交情,亦似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如蔓暗自庆幸能称病告假,这样大的场面子,出了名儿事小,惹了麻烦事大。 可秦雨菱却是不同,三姨娘怎会错过了这样好的时机的,借了二小姐的名头,也是为了自家女儿谋算了。 及笄之礼,名义上是庆贺十五岁儿的生辰,可谁人不知,便也是那大户人家招婿纳贤的好时亦是闺阁女子,唯一一回能抛头露面,以正礼出席宴会的。 二小姐还没出阁,依了礼数讲,四小姐、五小姐是不可先得了去处的,不过先许下人家却并不越礼。 三姨娘那样玲珑的人,真真算得仔细了。 “五妹妹可还睡着?” 如蔓正偎在榻上,隔着帘子瞧那树枝儿上的一对花鸟,啄了那枯叶子玩。 听是秦雨菱的声儿,便忙地将帘子放下,又将被子拢到胸口上,径自垂了眼皮儿装睡。翠儿知道这四小姐是东厢的常客,遂不多客气,便引了她进屋,只说,“四小姐先坐一会子,喝完茶五小姐就该酲了的。” “你先去忙着,不用管我。”秦雨菱将翠儿遣了下去,便到小步走到里屋儿床前,将如蔓轻轻推了推,道,“五妹妹酲酲,白日里不能睡多了的。” 如蔓迷蒙地睁了眼,揉了揉眉心,便问,“甚么时辰了,四姐姐怎地来了?” “来找你玩,也省得你闲来无事,将身子睡坏了的!”秦雨菱嗔了一句儿,两人便围了暧炉,坐到一处说话儿。 “落景园里装扮的很是好看,你不去瞧瞧?光是戏台子就搭了好些座儿,听说大哥特地从燕京请了戏班子来,那天下第一坊的说书先生也请了来,好不热闹。”秦雨菱兴致勃勃道。 如蔓只听她说,心下也有些向往,可想起秦婉蓉来,便没了多余的心思了。 她遂怯生生道,“只怪我病的不是时候,这样大的日子竟是要锴过的,真真扫了兴。”秦雨菱也说,十分可惜的,便说,“妹妹还小,并不知道的,及笄便是咱们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儿,深闺不见人的,许是连中意的良人也遇不到了。” 窗外恰落了几片叶子,喝着那一声轻叹,如蔓凝着秦雨菱并不十分出众的脸,心下便生了一丝惋惜。 都道是女子如花,开的娇亦调的快,最是禁不住蹉跎的,豆蔻多娇,二八芳华,良辰一过,便都似那咋日黄花,再也开不艳了。 可转念一想,自家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境况,却是连她也不如的,再不济,仍是有三姨娘做主儿,想来也是吃不到亏的。 “四姐姐可是有中意的人了?”如蔓狡黠一笑,偷偷将嘴握了。 秦雨菱伸手拧了她手背,晬道,“又来编排我了,待你过了十三,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口无遮拦了的。” 如蔓偏过头,俏皮道,“我倒是不急,不过四姐姐可要挑仔细了!” “别以为你病着,我就不能闹你的了,教你乱说!”秦雨菱佯作生气,笑着就去拉如蔓的脸蛋儿,如蔓只躲着,央告道,“好姐姐,再不说了。” 秦雨菱忽然住了手,勾起如蔓的下巴,静静道,“五妹妹生得这样标致,日后定能寻个好去处儿。” 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瞧着,着实是头一遭,两人虽是不同出的姊妹,也相处了将近一年,可仍是在对望的片刻,生出如何也消不去的生疏感来。 秦雨菱先放了手,方才那失神一扫而空,嘴角动了动,抬起眼皮子,低声说,“大哥那里又有了动静,妹妹可曾知道的?” 如蔓心下一惊,以为是同五姨娘那事情教人拆穿了,便闪烁道,“我一直在东厢养病,消息并不伶悧,也无人相告了。” “说起来,却是大嫂子没福分的。” 今日的秦雨菱很不寻常,一反平日里的顽闹,说出来的话儿,句句透了一丝无奈的兴味。 连带着,教如蔓也提不起兴头,她又问了几次,那秦雨菱才说,“烟娘子怀了身孕。” “这……”如蔓被这一起一落,弄迷糊了,才喃喃道,“怪不得前些日子,见小梨那样慌张的,却不知何时的事了?” “烟娘子禁足时,没人去瞧她,这次大哥回来了,才知道烟娘子身子虚着,已有两三个月了,”秦雨菱说话时十分冷静,好似在讲一个不相千的故事,“吴婆诊了病,说是怀胎三月。” 如蔓细细想来,应是大公子离府前便有了的。 再一想,她便能明白秦雨菱为何要说,王翾没这个福分的。 小妾先于正妻怀了身孕,不异于一记十分响亮的巴掌了的,便不说旁人会怎样说道,若是那烟娘子真真生了孩子,依她的性子,还不知要怎样骄纵了的。 子嗣为大,要是个男丁,那烟娘子的地位更是要坐稳了。 “竟是有这样的事,那大嫂子可知道了?”如蔓不知该如何劝说,却听秦雨菱道,“如何能不知晓的?只是因着二姐姐大日子要到,太太老爷才压着不让声张,不过那烟娘子已经解了禁,现下正好生养身子了。” 如蔓闭了嘴,不便多说,秦雨菱便笑道,“妹妹还小,我原不该给你说这些了。” “四姐姐不拿我当外人,日后有话没处说,尽管来找我便是。”如蔓体贴道,秦雨菱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嗔道,“鬼丫头,还有一事要同你说的。” 如蔓便问是甚么,那秦雨菱就说,“可还记得当日在清音观遇到的公子?” “有些印象,他还送了我好些髙香,这会子还在柜里放着的。”如蔓回想着,终是记不清那男子的模样了,恍惚在梨花园里又瞧了个背影子,似是和安夫子一道儿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公子不是寻常人家,很有些来头,”秦雨菱啜了口茶,接着道,“你觉得咱们秦府地位如何?” 如蔓想了想,说,“自然是临安城一等一的世家了。” “商人地位总归是不髙的,你瞧那白小姐每回来府里的傲劲,便知商不如官儿了。”秦雨菱晃了晃指头道。 “难不成那公子也是白家的?”如蔓愈听愈困惑了。 “说来话长,白家放在那公子面前儿,便算不上了的,”秦雨菱神秘道,“那公子家姓沈,燕京人氏,正是当今朝中右丞的大公子,沈良。” 那右丞拜官中二品,文官里头宰相之下,便是右丞最大,说是万人之上也绝不夸张的。 两江总督,总不过下四品,白家在沈氏跟前儿,自然要低上好几个位份了。 如蔓暗暗心惊,却不知当日公子竟是这样金贵的人,幸好没出了差子,不然整个秦府便也担不起的。 “瞧我说的,莫要吓着你了的,”秦雨菱又道,“不知是哪阵髙风,竟将那沈公子吹到咱们府里来了,太太老爷都忙着应酬的,想来应是白小姐在其中周旋了。” “沈公子是为了二姐姐而来的?”如蔓心里却是想着,庙小佛大,不知装不装的下了。 “若是二姐姐真能有这造化,咱们秦府便也能平步青云了。”秦雨菱幽幽叹了几回,只交代着,言行谨慎些,万不可触了右丞公子才是。 如蔓只笑言,想来那沈公子也不会到东厢这里来的。 厨房传了晚饭,秦雨菱说应了大哥一同用膳,改日再来这里讨吃的,便起身走了。 如蔓仍是按食谱进补,睡前儿,便教翠儿用那薄荷叶子敷了面巾,径自用了。 秦雨菱说的话儿,仍在耳旁响着,可如蔓想的却和她不同,她如今只想弄明白,为何安夫子会和那沈公子有交情,安家到底是衰败了,却还是兴旺了? 第二日,如蔓便在院子外头随意转了转,瞧见阖府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倒是东厢落了清闲。刚回屋子里,没多大会子,就见红玉进来通报,一进屋儿,就将两方匣子搁在桌上,只说是那王公子托大哥送来的。 如蔓便道,“是二姐姐的及笄大礼,那王公子莫不是送错了人?” 红玉就答,“大哥说了是给五小姐的,想来不会弄锴,况且二小姐那里已有了贺礼,正苑都要放不下了的。” 如蔓便客气地陪了笑,又教梅香递了一串儿钱给红玉,才打发走了。 瞧着桌子上的匣子,如蔓并无心打开,那王公子向来行事唐突,她避着还来不及,万不愿招惹的,却不知这回又打了甚么主意。 ☆、38 及笄礼,谋心计 及笄那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般敞亮澄澈。 寅时刚过,更板还没敲响,秦婉蓉便起了床,亦可说一晩也没睡安稳。 她左挑又选,只是侍娘就换了五个,才画出满意的妆容来,便也因她底子好,淡妆浓抹总是相宜。 ―屋子丫头婆子忙得团团转,礼服、簪佩、梳洗盆物、各色打点,直教那锦娥也十分仔细了,万不敢出错儿的, 因着那襦裙上的绣文淡了些许,就命绣娘拿下去改了好几回,才算妥帖。 而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了,教秦婉蓉这般忐忑难抑,却是昨晚秦少芳亲自来探她,两人似是许久都不曾亲近过了的。 秦少芳素知她喜爱珠宝,便托人以高价买了南海珍珠i再以银线串成链子以作贺礼。 秦婉蓉自负美貌,便暗自松了气儿,想来那秦少芳也不过是贪图一时新鲜了,仍是自家在他心头里最是重要的。 侍娘晨起梳妆时,便膀见了这颗珍珠,遂劝说,及笄不可佩戴这祥扎眼的链子,可秦婉蓉哪里肯听,登时就要教人拿她下去,后经大太太规劝才算答应戴在里头,不予外露了。 梳妆时,她出神地望着镜面儿,都说那女为悦己者容,想来真真是有道理的。如今到了这般地步,眼见终身大事待定,他们之事便不能再往下拖沓了。 幼年时,她无意间窥探到,那堂哥秦少芳一家却与秦府并非同族,秦兴业早年移居关东,因着对秦正德父辈有施善之恩,遂将他们纳为同宗。 直到这一辈,两家多有交往,情分也愈发笃厚了,将他们视作己出,更教秦少芳来秦府帮忙打点,端的是不当外人的。 秦婉蓉打小骄纵,同姊妹们并不合得来,全教人让着她去,却只独独那秦少芳能和她玩到一处儿,大太太也暗自默许,便想着总归是堂哥,和那秦孝言之辈自是一样的了。 加之秦少芳为人细致,生意上也打点的周全,遂更放了心,并不限制他们二人亲近了。 可万万不知,这两人却日久生了情,逾越了那三纲五伦,竟是有了男女之意 秦婉蓉满意地端详了,吉时已到,便由锦娥和红玉搀着,沐浴更衣去了。 园子里己是宾客云集,高朋满座,秦老爷和大太太便在院子外次第接见,少不得相互寒喧了。古礼素有讲究,席分三等,主座儿是秦家众人,那王行之且算作内侄一列。 下席便是那些个慕名而来,攀附交借的普通商贾小户人家了。 上席自然由王、顾、薛、白几家并列,以上宾之礼接见了。 可在花厅东面儿,独舍了一屏雅阁,款待之人,正是那右丞沈大人之子,沈良。 奏乐方至,便知时辰已到,客从皆要下座儿,到屏台外候着。 有丫头引着,就见打屋里袅娜走出一抹倩影儿来。 秦婉蓉已由赞着加了儒服,微散了发髻,似芙蓉出水般娇嫩。 这第一次会宾客,抛头面儿,登时博得满堂彩来,许多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儿,亦是私下里径自赞叹了,这秦家嫡小姐,却要比传闻里还要貌美了,今日能见上一面儿,不虚此行。 ―拜父母,加簪佩,二拜宾客,加礼服,三拜之后,饮了那醴酒,宾客们方可入了席,这宴会才算开始, 那秦婉蓉行礼之时,仪态端庄,真真是艳冠满场。 大太太眉宇间是止不住的客色,将众人的姿态仔细瞧了去,心里算计着,只有两人入得她眼。 王行之是早已谋算好的,大太太亦多有暗示,那王翾自然很明了心意,从中周旋拉线,若无差错儿,现下就只等王家来提亲,便而成了。 可自打见了右丞公子之后,大太太便暗生了另一份心思了,那人生的虽不十分秀美,却自有气质,深沉得体,一瞧就知道家世非同寻常,况且那样的官宦人家,他们秦府若是能高攀上了,这下半辈子当真是风光无限了的。 正说着,便有侍娘陪着秦婉蓉来敬酒,秦老爷便亲自领着,下场会客。 沈良隐在屏扇后头,自酌了一杯,他观看了片刻,这秦家二小姐样貌儿自然算的上乘,便是搁在燕京世家里,亦不逊色,却并不知性子如何。 瞧她那端淑的仪态,沈良不禁侧了目,放下酒杯来,起身离了席。 待秦老爷敬酒而至时,却不见了沈公子人影子,问了侍酒的丫头,也无人知晓去了哪里。 这边厢,秦老爷并不称心,哪怕到场所有人加在一处儿,也抵不过这沈大人一面儿了的。 那边厢,秦婉蓉只顾着寻秦少芳的行踪,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自然没体谅那费老爷的一番用心了。 戏台子搭上了,酒菜也备齐了,和着满堂热烈,这及笄之礼,就可算作成了。 宾客们将这诺大的园子几乎坐满了去,百花亭一带景致嫣然,便是宴席的主场。 酒过了一巡,秦婉蓉便要回到自家席上,同父母一道儿用膳,抬头望去,就见那秦少芳正同王行之一桌儿吃酒,不大会儿,那王行之便端了酒杯来。 大太太满意地接了酒,又教他坐在这桌儿一并吃了,那王行之眼色活套,便也不推辞,同秦婉蓉说了几回话儿,直赞她愈发出落地貌美,将那薛家顾家小姐,都比了下去。 秦婉蓉听了也很是受用,加之秦少芳在旁,她便头一回儿正经行了礼,也少不得说些场面话来。 大太太见她这祥懂事了,欣喜自不必提,连连端了几杯,才算作罢。 秦孝言也玩笑似地,只说二妹和行之良人如壁,很是般配的。 满桌儿丰盛的佳宥,众人只顾着端庆贺,并不大动筷子,秦雨菱也乖巧地端了酒,先敬了秦婉蓉,忽而又冲王行之,道,“行之哥哥便要到加冠之时了,大哥在你这祥的年纪,就已经娶了大嫂子了的。” 王翾轻推了她一下子,抿嘴笑了,那秦孝言便笑道,说她是个没长大的丫头,可秦雨菱却将嘴儿一努,道,“我早已过了十三,明儿春日就该十四了,断不是小丫头的。” 秦玉衍便替她夹了菜,劝她占着嘴巴,就不能话多了。 大太太这会子很满意,便慈祥道,“让她尽管说的尽兴,不必拘礼。” 三姨娘在一旁只赔着笑,不发一言。 “可惜五妹病了,错过了这样好的宴席。”秦雨菱吃了小口||乳|鸽,随口道。 大太太便说,“五丫头先前儿就告了假,我睢她气色不大好,也不敢劳累了她,错过了不打紧,以后四丫头的断是少不了的。”三姨娘点点头,冲秦雨菱道,五丫头年幼,来与不来,并没甚么差别,静养了才是正经。 秦雨菱就应下了,大太太吃了一会子,见秦少芳不时地朝远处瞧,就说,“少芳年岁儿不小了,是时候该考虑终身大事了的,我瞧着那薛家小姐,就很是顺眼,改日我替你张罗了,也教你过过眼。” 秦少芳丝毫不予反驳,好似十分受用地,忙地举杯,道,“蒙太太记挂,少芳先行谢过。” “这孩子,就是太知礼数,倒不用这般客气了。”大太太嗔责了一句儿,又转头同秦婉蓉讲话。 可那秦婉蓉听他并不推拒,心下便不是个滋味儿,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如蔓,登时冷了下来。凭太太如何说,也听不进去,睢着他同王行之说得起劲儿,当下遂有了主意。 秦雨菱之后十分沉默,只不经意地朝王行之那里睢,可王行之却兴致高昂地同秦婉蓉讲话儿,忽略了自己。 宴吃了一半,那秦婉蓉刻窻同王行之亲近,两人说了一会子,秦婉蓉便压低了声儿,道,“五妹妹方才笼丫头来说,说是带病不便进园子,假山后的蝶轩离东厢最近,教我到那边取贺礼,我却脱不开身,行之哥哥若是愿意,便教芙香引你去,替我取来罢。” 那王行之一听是如蔓的事儿,便生了兴趣,也可借机一见,遂想了想,就爽快地应下了,方对太太老爷说先离席片刻。 待王行之走后不久,秦婉蓉便将红玉唤了过来,附在她耳畔说了几句儿,那红玉遂下去了。 那边厢热闹非凡,酒色生香,东厢里,如蔓正吃着晨起传来的燕窝粥。 大太太本是吩咐将宴席的菜品,也给东厢攒一盒子拿来,如蔓只说太油腻了吃不完,婉言推脱了,翠儿和悔香到园子外看了一回儿,回屋便给如蔓细细描述了,说是如何大的场面儿了。 如蔓只听着,说不上向往,也不可说全然不挂在心上了的。 “我瞧小姐的身子并没大碍,怎地又不教进园子了。”梅香小声牢马蚤了一句儿。 如蔓看穿了她的心思,便答,“是我向太太告了假,你们并不用留在这里,可以进园子里瞧瞧。” 梅香遂又改了口,道,“不过是看戏吃酒,没甚么好玩的,不如咱们这里清静了。” 日近正午,如蔓在院子里散了会步,便准备小憩片刻。 刚拢了头躺下,就听有人进来通报。 红玉先见了礼,又教翠儿悔香去外头忙乎,单独冲如蔓道,“二小姐请小姐到蝶轩去一趟,有事要说的。” 如蔓就问,“可说了为的甚么?” 红玉摇摇头,答道,“二小姐并没说,只说教小姐独自过去,不用带丫头了。” 见那红玉是太太屋里的,并不像是顽笑,如蔓虽不知为的何事,却也不敢在及笄当日就触怒秦婉蓉,只措重新穿戴整齐了。那翠儿问,如蔓只说出去随意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39 独角戏,一场欢 出了东厢,如蔓遂渐渐缓了步子,她心知今儿是甚么日子,那秦婉蓉断没那样的闲心思,请她单独会面儿了。 只是她猜测不透,却不敢怠慢了,万一闹出了岔子,端的是扫了脸面儿的。 蝶轩离东厢最近,想来大宴当前,自是不会有人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果然,一路上除了遇见几名丫头,匆匆往那园子里去,并未瞧见人影子。 不想刚绕过假山,就见索墨色的衣袍临水而坐,打側面儿瞧去,那人手里握了几根芦苇,径自朝湖边望着。 如蔓本欲向前的脚步子,不有自主地顿住,她痴痴地朝那人走去,直到离得近了,才轻声开口,唤了一声,安夫子。 安子卿本是无心参宴,这大户人家趋炎附势的一套,他早己看厌了。 方才在那高台下,眼见旁人兴致高昂的热切谈论,却只有他冷眼旁观。 那秦家二小姐再是貌美鲜妍,于他眼中,终不过是那万花丛中的一朵,些许骄傲,些许自满,那样的姿态,断是教他生厌的。 记得沈良曾经相问,问他可是有意中之人,二十年来,遇过的小姐闺秀亦不在少数,而那白总督的女儿,更是多次相邀,可安子卿心里头,却始终激不起一丝儿波澜来。 谁人年少时,不曾轻狂,他便答,这些侯门女子,或娇痴,或清高,觅不得心中良配,他亦说进,不求富贵显达,只愿寻一名普通女子,不在高墙之内,不与画舫梨园,便是所求。 可就在他回望时,瞧见那女子柔柔的笑,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儿上绽了两朵梨涡,心里那根弦轻轻一绷,悄然无声地断裂开来。 如蔓仍是立在原地,探出半个小身子,露出一袭月绢褶裙,歪了头与他对视,安子卿许是被日头所照,微眯了眼,那目光毫不避忌地投来。 到底是小女儿心思,哪里禁得住他这祥,遂不禁往旁边儿側了身子,又问了句儿,“夫子怎地不去园子里吃宴?” 那安子卿便肃身站了起来,理了理抱褂儿,随手将那一丛芦苇递给如蔓,笑道,“我本不喜那样喧闹的场面儿,不如现下落得清静。”如蔓便踱了几步子,下意识地问,“听说今日会有许多贵客来访,亦有各家小姐到场,你莫要错过了……” 话到此处,如蔓不知怎地,忽而就弱了声音,又瞧了安子卿的脸,忙地偏过头去。 安子卿却一副无关的神色,扯了扯笑意,反问道,“为何有各家小姐来,我便要去?” 如蔓低头不答,他便又道,“若是我己有中意之人,又岂会多多流连?” 闻言一惊,如蔓猛地盯住他的笑,好似一块琉璃打碎在地,溅起星星点点,她握了胸口,支吾了半晌,才问出口来,“不知夫子早己觅得良人,便算我多嘴。” 说罢转身就要走,那安子卿只在后头道,“这红门绿瓦里的女子,我安某素来不曾挂心,而这高墙内外,怕也是没有几处干净的地儿。” 如蔓心下正郁郁不得解,听他这么一说,便停了步子,赌气地哼了一声道,“我们这样不干净的人,自然入不了你的眼,我自会躲得远远儿的,不教你心烦了。” 安子卿本想说,你与她们从来就不相同的,可终是没说出口来。 如蔓走的急,拧着帕子,回味起他方才的话儿来,只觉得又羞又恼,原来平日里对自家的好意,便都是虚的,他从来就瞧不上这府里的小姐,可为何又同那白瑤多有亲近了? 越想便越难过,就连走到了蝶轩也没察觉了。 “如蔓妹子可教我好等。”王行之正打回廊下站着,远远就瞧见那小身影儿这来,却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连走到近前也不知了,遂起了顽心,便要逗她一番。 如蔓再抬头,就见王行之那春风满面的神态,心里头更添不快,便硬生生地问,“二姐姐怎地不在?” “婉蓉妹子这会子没空儿,我便来陪陪你。”那王行之人前得体有度,可一背了人,就犯了风流痴病,甚么话也不禁口的。 有了头几回的接触,如蔓心下已知他为人,向来是没有章法可讲的,遂欲扭头就走,一声儿也没应。 谁知那王行之便欺身贴来过来,戏谑道,“你这小丫头,好没良心的。我来府头一件事,就给你送去了东西,你却一句道谢也没有,真真教人寒心。” 如蔓侧开了身子,往后又退了一步,被那王行之逼到了石柱前,将手背拧在她身侧。 这样逾礼的事儿,却不是头一回了,如蔓将那次遭他轻薄的教训,紧紧记下了,口里一面儿说着,谢谢王公子,双腿一屈,便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那娇小的身子,好似一只灵巧的玉兔,柳腰一闪就轻盈地避到一旁去了,她仰起小脸儿道,“改日我便教丫头还回去,无功不受禄,小五受不起你的好意。” 王行之抱了眉,看好戏似的,道,“多日不见,如蔓妹子又聪慧了许多,咱们也好坐上一坐,叙叙旧情了。” 如蔓暗啐了,心下只骂他面皮儿厚,却仍是十分淡然,鞠了一礼,便要辞别。 那王行之岂是个甘心示弱的?脂粉堆里混惯了,养了一身公子毛病,便见不得有人对他不理睬。 也正应了那句俗话,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可如蔓不知道这些,本是想拒他千里,却不想这般不咸不淡的,反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致来。 王行之拽住如蔓的手腕一扯,便将她拉了回来,如蔓挣脱了,他便攥的紧。 “亏你还是王家公子,这般轻挑的做派,真真不知羞耻。”如蔓这会子也恼了,便捡那难听的说。 “我不比你少芳哥哥,凡事都讲个虚礼,我瞧上的东西,那便要设法弄到手,才算干休,如蔓妹子果然是年岁轻,还看不透的。”他说着便欲将她另一只手也捉了去。 “那你便快快去找二姐姐罢。”如蔓咬着眉,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将旁人引来。 “婉蓉妹子见过了,独独不见你,可教我好生想着。”王行之不温不火地逗着,手上却不松劲。 如蔓便一横心,将头扭到一旁,再不肯多说了。 “小娘子,仔细瞧瞧竟是生的这样娇悄,虽然还是个女娃娃,”王行之顿了顿,口里头轻薄浪语,便又道,“十二岁也算不得女娃娃了,我娘进府时,就不到十三,恰和你一祥的。” “呸。”如蔓听着那样的话,十分刺耳,涨红了小脸儿,往后撤。 那王行之还欲往下说,就听廊下有人问道:“这位可是王家公子?” 如蔓一颗心提起了又放下,王行之见那人俊雅不凡,便松了开了,拱了手答,“正是。” 安子卿不消几步,便已掠到如蔓身旁,见她将手腕握了,低垂着头,不禁蹙了两道秀眉,道,“小五不在东厢休养,这会子乱逛个甚么,若是教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如蔓仍在赌气儿,也不作答,那王行之便挑了眉,问,“这位公子又是何人?” “他便是老爷给我请来的夫子。”如蔓这才顺了气儿,虽是气恼,可安子卿一来,她便能安了心。 “原是安公子,久仰雅名。”王行之故意拖长了音,说的很是不屑。 可安子卿也不来虚的,道了一句儿不敢当,便转而去问如蔓。 王行之瞧见他们关系非比寻常,又是秦老爷请来的,自是不能扯破面子,再纠缠下去,倒显得自家轻狂了。 他理了袖袍,笑着道,“那便请夫子送如蔓妹子回去,慢走不送。”又冲如蔓道,“如蔓妹子当真有个好老师。” 可安子卿却拦了他,道,“若我没料错,这会咱们谁也走不了的。” 如蔓遂站起来,问,“为的甚么?” “方才我来时,便见满园子宾客,正朝这蝶轩而来,不论谁打这里出去,便都会教人捶见,小五的名声儿,自然是保不住的。”如蔓将这来龙去脉想了一遭,总归是弄明白了,“二姐姐她……” 王行之明声一笑,拍手道,“婉蓉妹子这一招使得妙极,妙极。” “王公子应是也不愿见小五白白受了牵连罢。”安子卿成竹在胸道。 王行之想了想,已能瞧见远处人影攒动,顿了片刻,从如蔓身上收回目光,道,“那是自然。” 却说那红玉从东厢离开,便回了园子里,秦婉蓉附在耳畔问了,红玉只说全按二小姐吩咐地说了。 秦婉蓉这才满意地笑了,秦少芳便问,二妹妹何事这样高兴了? 秦婉蓉便答,“及笄之礼,自然是分外欣然。” 吃了一会子,她估算了时辰,便冲白瑤使了眼色,白瑶便饮了口酒,开口道,“今日宾客云集,姑妈怎能不尽地主之宜,教他们在园子玩赏一番,也不负了好光景。” “要说咱们园子里,这会子最好看的还是那蝶轩的芦苇湖,金黄一片,秋光正浓。”秦婉蓉接口道。大太太拭了口,点头道,“说的有理儿,宴也吃完了,只是不见行之去了哪里?” 秦婉蓉不答,秦老爷便发了话,“那边让孝言引了他们过去,莫要忘了寻一寻那沈公子。” 秦孝言忙地应下了,便离席另作安排。 半个时辰不到,除却仍在吃酒的,数十人便打蝶轩赏景而来。 秦婉蓉和白瑶悄悄跟在后头,隔了段距离望着,眼见就要近了,又有小丫头来报,说五小姐还未回房。 “我倒要噍瞧,私会男子,她可还有脸面的。”秦婉蓉咯咯娇笑,白瑶低声儿说了一句,“这样可会不妥帖,那王公子好歹也不是外人,这般一闹……” “不用担心,事后我自是会替他圆了谎,不教他吃亏的。” 白瑶便不再问,待众人进了蝶轩,只能瞧见衣袍攒动,却不见有任何回应,秦婉蓉不禁生疑。 又等了片刻,丫头却回报说,蝶轩只有王公子在,正同大公子他们一道赏景呢。 秦婉蓉一顿,说,“五小姐可是也在?” 那丫头就答,并没见五小姐。 秦婉蓉打树丛后头出去,就见众人朝远处走了,蝶轩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如蔓的影子! ☆、40 湿衣露,忘蝶情 蝶轩里热热闹闹的,好一大群人来,那王行之同秦孝言寒暄了几句儿,便刻意将话题引了开去。 可秦孝言却并不知晓内情,仍是兴致勃勃地伃细讲解了,挥袖指点,主家儿之意,断是溢于言表。 公子们便也跟着应和,假山绕水,清明俊秀,若是在夏日里头,更有百蝶飞花儿,潋滟旖旎。亭子上头人影攒动,攀谈阔论,可就在那假山后头,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说起来,这假山造得十分奇秀,四面儿俊挺,端的是苏式园林工艺,可就在西面却辟出一条小径,只余窄窄一人宽的缝隙来,不伃细瞧,便几乎不能发现了的。 侧着身子进去,就有半人高的石洞子。 “夫子……”呢哝地声音,弱似蚊蚋,便由那石缝里传来。 如蔓屏着气儿,小手紧紧将安子卿的衣襟抓了,整个身子几乎是悬在洞口儿。 安子卿弓着腰背,顶着那石洞上沿,高大的身子骨几乎要折到一起去了,可仍是顾着如蔓,为她撑起一方天地来。 若不是安子卿无意间无意间发现了此处,这会子如蔓定是教众人撞了个正着,几张嘴儿也理论不清了。 这一层,如蔓现下也想明白了,秦婉蓉执意要她坏了名声去,草草配了人,她才可顺意的。“再忍一会子,不会太久,若是嫌石头凉,便朝我这里挪挪身子。”安子卿一面撑着,压低了声儿道。 如蔓咬着下唇,莹润的眸子湿湿亮亮地,就贴在离他不到一尺处儿,伃细凝着,遂又开口,“水湿了裙子,我快要撑不住了……” 安子卿偏过头,打她肩头朝下望去,却见如蔓两条裤腿儿,尽数没在水里头,湿淋淋地染透了裙摆。 原是她方才一直这般泡在水里,竟不敢做声儿,忍了这许久的。 又见她小脸儿煞白,显是受了寒气儿,又念及堪堪病愈,便觉得胸口一堵,疼惜之意登时由心而生,遂腾出右手,想了想,终是将她纤腰一握,打水面儿提了起来。 这一提不打紧,那微微颤抖的小身子,便完全落入他宽厚的怀抱中去。 如蔓本能地扭了扭,小脚没了着落,就垫在安子卿脚背上头。 “境况非比寻常,便也不用拘泥于礼,若是再伤了身子,可教我心疼,”安子卿加重了手劲儿。 如蔓听他如是说来,一吋间恍惚,只觉得字字真切,情不自己。 “我……”话儿还没出口,就听上头一阵脚步声响,夹杂着王行之的笑声,骇地如蔓连忙噤了声。 安子卿便将她又向里揽了几寸,知她怕被人发觉,遂低声儿抚慰道,“此处隐秘,那王公子既是有心帮你,自然会办了妥当,莫怕。” 如蔓趴在他胸口,也顾不得仪态,许是禁锢了太久,而这紧窄的石洞,便像那一方滋润的土壤,细细密密盘绕着隐涩而甜蜜的情愫。 她忍不住,便启唇道,“你我这般,哪里还像是……” 后半句羞地她说不出口来,还没讲完,又喑骂自家太过轻浮了,遂忙地住了口,不敢抬头。 安子卿一低头,那气息就痒痒地扫过脖颈,他道,“那次救你出水,也是这般模样,你说可是缘分?” 仿佛腾云驾雾似地,安子卿何时说过这样露骨的话儿来? 每逢有难,却总是有他相救,想来也对,真真是应了那缘分二字吧。 如蔓动了动身子,安子卿将她不做声,以为自己言语轻薄,便暗自补了句儿,“逗你玩的,这会子可还觉得冷么?” 如蔓揺揺头,便听上头有人道,“这假山奇秀,别有洞天啊!” 安子卿闻言一惊,两人遂都住了口,一瞬不瞬地凝着外头。 “算不得,不过是应了景。”秦孝言似是对着假山并不满意,不消几句,又将话头扯到旁的景致上去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就听王行之道,“秦府园子雅致,何苦缠着这一处来?绿肥红瘦,莫负了好光景的。” “行之说的是,怪我思量不周,各位这厢请了。”秦孝言终于引了众人离去,那王行之刻意放髙了音调,道,“咱们这就走!” 石洞里两颗心,才算落到肚子里去,如蔓指了指头顶,小嘴比划着道,“走了。” 安子卿侧耳静听了片刻,才点头应了,如蔓攀住石壁,正要起身,却冷不防地,被人拉了回 来,不轻不重地撞在安子卿的肩头。 “方才是我言重了,你莫要怪我。”安子卿神色认真,如蔓便垂了头,道,“夫子说的对,大宅院里,又有几个干浄的人了?” “若你仍是乌衣巷旁的小丫头,便该多好。”安子卿双手一托,却被如蔓反手攥了住,那小脸定定地凝着他,道,“若是那般,你便不能相救,亦不能教我习读,你我便是陌路,怎能谈得上好了?” 安子卿始料未及,就在他愣神地功夫,如蔓已经轻巧地跃了上去,俯身一笑,道,“那便少了一个好夫子,真真可惜。” 说罢,便四顾一望,冲他颔首辞了别。 安子卿被她弄地回不了神,明明是那样真挚地话儿,就在方才,他险些就要克制不住,要吐露心声了。 可她偏偏又变得快,判若两人,仿佛只是个纯浄无邪的孩子,殊不知眉梢眼角里,都是勾人心儿的妩媚了。 安子卿自顾自地回味儿,却又为她最后唤的那声夫子,扰地闷气儿,到底是打何时起,他竟是不愿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太过生疏,好?br / 秦家小五第13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好似离得再近,也会教世俗生生割裂开去了。 他刻意迟了一会子,才缓缓从假山头后出来,如蔓早已没了影子,不想却迎面撞见了秦婉蓉二人。 白瑶眼尖儿,远远瞧见安子卿,不由地一阵窃喜,面儿上值得佯作惊诧,道,“如此巧合,安公子竟也在此。” 安子卿恭敬地鞠了礼,冲秦婉蓉道,“贺二小姐及笄。” 秦婉蓉随意寒暄了几句儿,见白瑶的情形,便了然,道,“瞧我玩得忘了,再不回去,可要教老爷责骂了。” 白瑶心领神会,说要跟着回去,秦婉蓉极力推托,遂丢下他们二人,阵风儿似地离去了。 “公子久不去鲁言坊,那里也清寂了许多。”白瑶绾了绾发丝,全然没了人前的嚣张气焰。安子卿打前头走,与她避开了距离,淡淡地回应道,“近日忙碌,未得了空。” 白瑶紧跟了几步,又问,“公子怎地能甘心在秦府里教书,却要将抱负抛于脑后么?” 安子卿这才顿住了脚步,回身道,“从不曾忘。” “希望公子不要被私情所累,空负了才华。”白瑶说地直白,丝毫不回避地与他对望。 “明年开春便是省试,安某不会停留太久。”他拱手作揖,尔后遂挥袍转身,大步朝前走去。白瑶在身后唤了一声,安子卿只露了侧脸,道,“白小姐告辞了。” 斜阳拉出两条渐远的人影子,白瑶定定立在湖边,瞧着那青袍素衫,卷入微凉幽静的暮色中,消失不见。 她咬唇不语,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不容许她软下姿态,不容许她多多挽留。 如蔓打假山后头小跑了出去,走上了小径,遂才缓了步子,裤脚上湿凉,可心里却踏实的紧。 她甚至荒唐地想着,秦婉蓉此番陷害,头一回没教她气恼,反倒是隐隐藏下了一份甜丝儿。如蔓碎步走的急,心里头千思万绪地,连帕子掉了也不知的。 沈良吃了几杯酒,便觉得索然无昧,遂径自入了园子。 他在燕京见惯了繫华,自家府邸比秦府更为奢华豪阔,也并无新奇。 信步闲庭,方行至蝶轩西面,却正巧见一团白色娇小的人影儿打假山后出来。 他徐徐踱着步子,就见那女子一溜小跑,似是赶路,瞧着背影,有些熟悉。 直到她大意遗了帕子,沈良本无心游戏花丛,只是略带好奇地,便将那帕子拾起来。 绢帕素净,只在下角描了一朵梨花,比起寻常闺阁小姐绣的牡丹梅棠,倒是多了一份悠闲的兴味。 如蔓浑然不知,可秦雨菱却在一旁瞧得清明。 她到东厢寻如蔓不得,梅香指了蝶轩的方向,她便赶来,恰将这一幕收于眼底。 秦雨菱攀着松枝,忽而就有了主意,白日里二姐姐那样锦绣轰烈的观礼,教她也看花了眼。尔后便是深深地空落,她明白,自家这一辈子,只算得是个秦府庶出的小姐,不论她娘亲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个偏房妾室,这样的礼遇,望尘莫及。 可她娘亲打小就教会她一个道理,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只能靠凭自己,任何人也靠他不住。 沈良是甚么样的身份?秦雨菱自那清音观偶遇,便打听了清楚。今曰赴宴前,三姨娘特意嘱咐了,她不是个愚鲁不开窍的,这么些年来,许多事情瞧得明白,不过是人前做戏。 而现下,又何尝不可做戏一场? 秦雨菱下定了决心,遂理了裙衫,从树后袅娜而出。 五妹妹还小,这一回,便权作是她的好意了。 沈良一抬头,就见一名白衣少女打原路折返回来,低着头似寻索些甚么。 因着秦雨菱和如蔓身量相仿,加之并未瞧见正脸儿,沈良便认定了是那遗了帕子的小姐。秦雨菱伃细拨开了杂草,眉宇间尽是焦急之色,待行至沈良跟前儿时,才恍然发觉,不由地将身子往后一撤。 沈良彬彬有礼地将帕子举了,问,“姑娘可是在寻觅这个?” 秦雨菱大喜,欲伸手去握,又见陌生男子,遂怯怯地将手缩回了,双颊也隐隐透了绯红,垂眸道,“正是。” 她虽生地样貌平常,可现下却别有一番娇怯怜惜之态,沈良抚着那瓣梨花,心下暗道,原该是这样淡雅的人儿,才能有这份心境了。 相较于秦婉蓉的明艳夺目,此时的秦雨菱更教他另眼相待。 ☆、41 拾素绢,遇旧人 秋风细密,临水而立,不由地一阵寒意浸浸,秦雨菱缩著瘦削的肩头儿,一双淡淡的明眸将沈良一望,启眉道,“不知公子可否将帕子归还?” 说罢又朝远处瞧了瞧,似是有事在身,那沈良便执起她的衣袖,将那帕子轻轻搁在她手心儿里头,掀起眼皮儿道,“姑娘可是这府里的人了?” 秦雨菱索来衣着娟淡,加之样貌儿平平,并不打眼,那沈良见惯了侯门闺秀,反倒是对门第出身,看淡了的。 便将她认作秦府的丫头,不由地多问了一句儿,谁知秦雨菱接了帕子,俏皮地回话,说,“公子定然是二姐姐请来的贵客,怎地不到席上吃宴?” 沈良贵介公子出身,一听便了然于心,便知礼地拱了拱手,笑言,“秋风好景,我便也附庸风雅,独自游园罢了。” “公子这般若是附庸风雅,那十里临安便真真无人当得起了。”秦雨菱敛起神色,语音淡淡的,似拢了一抹笑。 两人对谈了片刻,沈良正欲开口相问,却教秦雨菱先得了前儿,只说,离席久了不便多留,还望公子尽兴。 本是寻常的偶遇,却教她这么吊起了兴致,好似悬在半空里头,没了着落,便更欲一探究竟了。 那沈良自是应对如常,抻了衣摆,潇洒地辞了别,秦雨菱走了几步子,忽而回眸道,“公子好生面善了。” 沈良瞧着佳人背影儿,径自回味了一会子,便逛游着回了席,自不必提。 如蔓急急离了蝶轩,并未敢直接回屋,就绕了园子外略转了转,才定了心神,抚着一棵腊梅树站了。 姣润的面庞微薄了一层汗,还透着未消的淡绯色,在花树秋风中,仿若一朵幽芳娇颤的白花。 胜景似画,而那画中人浑然不觉,回廊下,却有人瞧得痴然。 秦少芳只略应付了秦婉蓉,便借口退了席,声色犬马,裙钗粉黛,看得多了,自是皆意韵平平了,不能轻易起了波澜。 他执扇独游,停了脚步,竟是走到东厢附近了,这才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过五丫头了。 那夜明灿的眸,温软的轻触,最为动人的,便是那惊惶的娇羞了,竟教他久久不能忘了的。 怎地一抬头,就瞧见树下那抹小身彭,娇柔细弱,秦少芳弯了眼眸,不急于打破这番悠然情致。 直到被树叶拂落了发顶,如蔓才抬了步子,打东厢走去,一摸腰间,那方素绢却不知去向。 她左右寻索了,便想着定是方才紧迫,落在了蝶轩也未可知,幸得不是甚么要紧的,她不多提及,便是教人拾去了,亦不会有人深究了的。 东厢的门未闭,如蔓方推开了,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噪杂的吵嚷声。 但见脂粉堆儿里头,艳服女子正吊着嗓子理论,再一瞧,竟是禁足己久的烟娘子。 如蔓愣了愣,那烟娘子多日不见,原以为能收敛了性子,谁知仍是笑的张扬,一扭腰,道,“可巧五小姐来了,咱们原该叙叙旧的。” 烟娘子佯作熟络,惹得如蔓很是不喜,可亦不好发作,只得客套地见了礼。 “娘子不在房里好生休养着,东厢地僻,我这里拮据惯了’怕是招呼不了的。”如蔓说着就要唤梅香翠儿进屋。 那烟娘子领了两个面生的丫头来,一身玫红色缎袄,艳得过了头。 秦雨菱说的不错,果然是有孕在身,便是经了那样一事,还能底气儿十足地来东厢撒野,大公子当真纵得紧。 烟娘子却不依不饶,道,“五小姐向来利落’我就不绕嘴皮子了,你房里的丫头好本事,偏生要拿我瞧中的事物儿,我见天色尚早,便顺路儿来和五小组说上一说了。” 梅香登时接了话茬子,道,“娘子好没道理,明明是三公子吩咐送给我们小姐的,你却偏要拿了去,这会子却要赖人。” 如蔓只听了这几句,便已弄清了原委,秦玉衍早先说老爷从西京捎来的织锦,替如蔓备了一份儿,就放在邓荣家的那头,教如蔓得了空便差人去取。 现下想来,定是大公子也赏了烟娘子一些,怕是弄混了的。 “我当是甚么要紧的,娘子若是看重了,便要我让出来亦是无妨。”如蔓走到近前儿,将悔香揽到一旁儿,笑的很是谦和。 烟娘子撒了嘴角儿,说’“五小姐说的轻巧,做起来又是另一番祥子,我可真真见识过了的’既然你开了口,我便让下人将那织锦抬了去,劳烦你家丫头再跑一趟,咱们府里也不缺这些个玩意儿。” “明明还……”梅香又要抢话,却被如蔓拦了, “娘子说的不错,可那织锦虽是寻常玩意儿,奈何三哥哥特意相赠,弄错了总归是搏人情面儿的,待我问问清楚罢。”如蔓便将翠儿也唤来,又教烟娘子的丫头一起过来对应。 那烟娘子本就理亏,原想着煞一煞这五丫头的锐气,不想她竟是这祥细细论了起来,见她们答不出来,便要到邓荣家的那里对账。 烟娘子渐渐地拉不开脸面儿,搪塞着说大公子吩咐的,也分不清楚。 这回却是如蔓不放过了,只说事情虽小,可弄不清楚,白教娘子吃亏的,又说若是丫头们不仔细,断是不能轻饶过。 烟娘子一听,更是心下虚了一大裁,便说要回房问问再来,这织锦先搁在东厢里。 梅香便抬了东西’转身就打屋子里走去’如蔓便赔笑道’“丫头办事不利,不分青红皂白的,原是该好生训斥了,再不教她出来惹事。” 烟娘子被一阵子抢白’拉着脸轻啐道,“说的很是了,以后要是碰上噃巴厉害的,更是要躲得远远儿的。” 说罢一拂袖,拿眼睛将如蔓重重剜了一下,扬了脸儿朝外头走。 “翠儿送客。”如蔓背过身儿偷偷抿嘴儿,冲翠儿使了眼色,却听烟娘子说,“五小姐房里的丫头,我可不敢劳动了的。” 话虽如此,翠儿仍是跑过去开了门,那烟娘子一抬头,就见秦少芳正欲叩门,登时更觉尴尬,便说芳二爷好兴致,五小姐正在屋里头的,就匆匆离去了。 如蔓才要进屋,便听见秦少芳的声音,再回头时,那人己是从容地走到了近前儿,额间一某缨绦,衬得愈发风流俊朗。 “却不知,小五原也是这样嘴利的丫头。”他噙着笑意,神色温柔无害,如蔓一努嘴儿,道,“芳二爷是怪我无理了?” 秦少芳将扇叶轻点了她的额心,道,“那祥的人,就该派你去治治她,我站在外头生怕扰了你发挥,可见用心良苦。” 如蔓拂开他的衣袖,又想起方才烟娘子那模样子,扑哧地笑了出来,道,“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秦少芳轻淡地说,如蔓揣摩着这一句话儿,竟是不自觉的走了神儿。 ☆、42 公子解意,意不由衷 两人便隔了门槛,相望了片刻,仿若许久不见,有好些话儿要说的,可细细想来,却又两厢明了。 似他这般风雅的人儿生来便当如闲云般自在,不能教那世俗所缚了,若是循规蹈矩,就再没有这样好的情致。 如蔓暗自唏嘘了一回,遂打先儿将眸子瞥了开去,道,“不做那君子,便也很好。” 秦少芳见她垂眸轻语,也放柔了声儿,将抹额的缨绦抚了抚,佯叹道,“怎地不是君子,可就进不得你的屋儿了?果然愈发进益了。” 如蔓知他有心打趣儿,便也不计较这许多,叫翠儿去沏了新茶来招呼,自家便大方儿地引他入厅。 因着前些日子告了病,总在东厢养着,未曾多多见客,私下里,如蔓便并不十分讲究,闲时凭栏读书,亦或倚窗绣花,倒乐的清净自在。 木漆桌案上搁了三四册书文,旁边儿摆着一方精巧的圆肚儿紫砂壶,素纱铺盖的案台上,散碎地落了些风干的花瓣子,墨香和着花香,虽只是厅房一隅,却也足以窥得小女儿情致了。秦少芳心下赞叹了,便随手捻起一册书文,但见淡黄的纸页上头,隔行批了些小字,字迹十分娟秀。他略略翻了几页,忽而掀了哏帘,道,“见你于书文上这样用心,我便考你一考,如何?” 如蔓只道他素日里并不喜舞文弄墨,遂有些个好竒,便端端正正地往那角櫈上坐了,歪头道,“难得少芳哥哥赐教,自然是要仔细记下的。” 秦少芳也不推辞,煞有介事地开了腔儿,“你且说来听听,读书为的是甚么?” “男子读书,为的是胸怀天下事,做一番事业,女子读书,为的是知情解意,不枉做那花瓶美人儿。”如蔓答得很是干脆。 “如你所言,读书的最高境界又为何解?”秦少芳并未抬头,只将一片花瓣把玩于指尖儿。 如蔓思量了片刻,便道,“读天子书,识圣贤意,为读书髙境。” 秦少芳并不接话,翠儿新煮了花茶,正巧端了上来。 如蔓只道是自己浅薄,说错了话儿,便间,“可是说的不好,倒让你见笑了。” 秦少芳这才将书本放下了,带上那一贯温和的笑意,只是眸子里好似盈了一汪春水,潋滟不清,他缓缓道,“你说的并没错,也尽是大道理,想来安夫子教导的很好。” 如蔓听他提起安夫子,不由地一愣,旋即扯了笑,说,“少芳哥哥不妨明说,我才能读几日的书,有些道理却是不大明白的。” “自古古语论天下,有句古话说的最是贴切,”他仍是那样专注地将如蔓望了,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原是这句,”如蔓听了这样的话,真真儿有些失望,原以为他与那世俗之人并不相同,岂料竟也是这样将女子瞧低了,“你竟是这样想的。” 秦少芳挪开了目光,呷了口热茶,道,“我如是说来,并非是看低了女子,恰恰相反,这话儿偏偏就可贵在才德二字。” 如蔓不明所以,就见他淡淡地开口,“世间才智精明的女子,却往往并不能平顺一生,皆因那争胜好强之心,亦被那才德二字所累。男子一生所求,不外乎功名利禄,女子一生所盼,不过是爱侣良人,聪慧便可,但无需十分的精明,白白枉送了身家。” 这一番话儿说的真切,却又似平地惊雷,从未有人这般细细拆解,咀嚼之下,当真是字字珠玑。 但凡世人所求,皆不过若此,竟教他一语点破了去。 细细回味之下,如蔓竟是不能说出一个字来,只觉情真意切,不免有些感怀。 “小五可还误会于我了?”秦少芳见她小脸儿似添了一抹思绪,便知她心名意了,不枉自己素日待她之心了。 如蔓微微揺头,叹道,“今日听君一言,受益匪浅。” “你这丫头,怎地这样文邹邹起来了?我倒是不习惯了的。”秦少芳将书放下了,不消多提。 又想起前日里曾听三哥说起过,秦少芳自小精通文墨,于治学上颇有造诣,可如今却只流连风月,不问孔盂。 如蔓心下不解,遂接着问,“如此说来,少芳哥哥为何不求取功名,好求得一世造化?”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都遂了意的?便如同那陈年的酒酿,你明知它醉人不浅,却甘愿醉生梦死。”秦少芳亦笑着反问,“小五既听我如此言论,日后可还会用心习读了的?” 如蔓点头,“自然要学的。” “这便是答案,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了。”他笑得风雅,可如蔓却见他眉宇间绕了淡淡的无奈,遂举杯道,“那咱们便为做了这一样的人而畅饮一番罢。” “可此处却无酒。”秦少芳将杯子晃了道。 “茶可代酒,和着清风鸟语,倒也有几分意兴,自当开怀。”如蔓先饮了一口,秦少芳痴痴地将她瞧了片刻,忽而举头饮尽,竟是笑得十分爽快。 许是久不曾畅谈,如蔓心下也将之前的不快抛了开去,两人便就着茶水,暍到了传饭时辰。 秦少芳并未在东厢用饭,只说秦婉蓉及笄大礼,不可怠慢了,如蔓知晓他们二人情意笃厚,便未加挽留,送他出了院子。 关了门儿,心下不免有些怅惘,好似东厢也变得空落落的。 回屋儿拿了书来看,却总禁不住想起方才那些话来便再无法专注了的,忽而又是安夫子沉吟的教诲在耳根旁儿萦绕了,搅地她心乱如麻。 翠儿进来收拾了屋子,往那细口瓶儿里添了几丛新枝,只见如蔓将那书页子翻来覆去地瞧,不似平曰里那样沉静,便笑问,“小姐怎地和那书页结了仇?倒是要将本子扯坏了的。” 如蔓自嘲地叹了,搁下书本,语气十分轻细,便说,“你说的很是,可见我这会子断是不能静心的,果然不是做学问的料子了。” “旁人都赞小姐聪慧,今儿定是心里头装着事儿,才不安稳的,吃了热茶,再睡上一觉,便都能好了。” 如蔓禁不住笑了,弯了眉眼道,“难为你要这样哄我高兴,竟是将那旁人都代表了去,只是不知这旁人又是怎样笑咱们不知轻重了。” “我并没扯谎,墨画时时同我说,安夫子常赞小姐刻苦用心,十分进益的。”翠儿忙着辩解,如蔓便由她说去,到最后只说,女子许是糊涂些,才最是好的了。 打发完翠儿梅香到外间儿做活,自己便解了衣衫,倚在软榻上睡下了。 将那晌午遗了帕子之事,竟是忘了七八分,待如蔓从梦里头悠悠转醒,已是日尽傍晚了。火烧似的云霞映着灰白的天,十分壮阔。 素来僻静的东厢,仿佛沾了二小姐的喜气,纵是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也能听到丝竹奏乐之音,树梢枝头无一不染了奢靡的喧嚣。 摆了舒服的姿势坐了,如蔓随手拿了几绦丝线,又将竹椅挪到那回廊外的梧恫树下,细细编者坠子,打发时辰。外头愈是喧闹,她这心里头倒愈发静了,再好的筵席,也抵不住散场的凄落,总不过聚散匆匆。 将近传膳时刻,却并未见饭菜送来,梅香就忍不住抱怨起来,说府里头只顾着那位小姐,竟要将这里忘了。 不想正说者真真儿就有人叩了门,梅香一肚子不满地拉了门闩子,正要张口,却又吞了回去,只见门外头站的不是旁人,竟是那大娘子房里的大丫头雁眉,如蔓便要起来迎了,雁眉可算得东厢的稀客,可如蔓转念一想,似是明白了各种因由。 雁眉提了一方精致的雕花食盒,有淡淡的饭香沁了出来,很是好闻,她笑盈盈道,“五小姐今日可好些了?大娘子惦记着,便差我来送些吃食,虽不是甚么金贵的,倒也是娘子的一片心意,趁热用了才好。” 如蔓陪了笑,心知王翾定是因着晌午烟娘子在东厢碰了灰,没占得好处,算是替她略出了口气儿罢。 “劳烦大嫂子记挂,我近来身子弱,连二姐姐的大日子也去不得,失了礼数也顾不得了,望姑娘替我问大嫂子安好,待我好了,便到一绣春去探她。” 如蔓教翠儿接了食盒,便拉了雁眉到一旁,私下里劝解道,“教大嫂子放宽心些,那样的人自是不用同她计较,想来大哥心里也明白,由她这样,能到几时了?” 雁眉也跟著叹了,说,“小姐难得是个明白人,能与我说出这些个话,可见是真心,事已至此,只不愿让那人多来烦扰才是。” 二人说了几回话,如蔓亲自将她送走了,才缓缓进屋,但见四样儿精致小菜,荤素有致,飘香四溢。 “怎地大娘子到给咱们送饭来了?”翠儿一面儿布菜,一面嘟嚷。 梅香接了嘴,道,“自然是因为那烟娘子在咱们这里碰了钉子,替她出了气儿,大娘子素来是个柔弱的,断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如蔓听她愈发没了遮拦,遂淸了嗓子道,“这样好的饭菜也占不住你的嘴,方才不是说饿得紧了,这会子又是哪里来的力气?” “总归在咱们院子里,小姐怎地这样小心,我说的尽是实话了。”梅香说完,亦知不妥,便捡了剩下的菜品,端到偏厢里吃了,自不必提。 秦府大宴宾客,一宴便连摆了三日,车马不歇,门庭若市。想来临安百里,但凡有些交情的乡绅世家,皆是来了的。 如蔓想者,心知及笄之礼不过是个名头,实则便是攀权附贵的手段,只是锦绣若此,却太过招摇彰显,不知教有心人瞧了去,又是作何主意。 树大招风儿,到头来,真真不知是福气,还是祸根了的。 因着大太太有意提点,这秦婉蓉的大礼自然是要教她名满临安,好让香闺芳名流传开去,若能觅得贤婿,便没白白费了心思。 如蔓打小就生了副玲珑心肠,不消多提,就很懂这其中的意思,几乎日日呆在内阁里头。 若是着实闷得慌,只到离东厢最近的野花冢上折些花枝,散散气儿便是。 这一日日光淸朗,如蔓见天色澄明,端的是个好天气,遂叫翠儿烧了热水沐浴,捡了套干净的夹袄小锦褂穿上,正是三哥送的那件。在铜镜前儿站了站,但见这蜀锦色泽匀净,鹅黄|色衬得肤白如脂,很适合她的年岁了。 如蔓尚未及笄,并不可正式盘髻,只可绾高角,或是束发,再配些钗环以作装饰, 今日她随意拢了头,一径乌溜溜的长发半散在肩头,又分出两缕垂在胸前儿,很是淡雅。 “五小姐生的俊,怪不得私下里大家都称赞的,真真是个水样儿的美人了。” 如蔓闻声看去,这声音十分生疏,仔细瞧了,才认出是四姨娘房里的丫头,名唤秀巧。 这四姨娘素日和东厢并无交好,除却每回家宴上见得一面,私下里并不曾遇过,更遑论房里的丫头了。 “原是四姨娘房里的,快进来坐罢。”如蔓搁了梳子,又冲翠儿嗔了,道,“怎地也不通报一声儿,这样不知礼数。” 秀巧便道,“今儿借着宴会的名头,来五小姐这里沾沾灵儿气,也是好的。” 如蔓抿嘴儿笑,不过是场面上的夸赞,自是不必应承,末了才问,“姑娘可是有甚么事情,要我帮忙的?” “并没正经的,前苑人手吃紧,差我去二门上取些东西,我想着便顺路来探探小姐,我家姨娘也时常提起。这会子见小姐气色红润,想来是大好了。”秀巧只站着回话儿,梅香也进来了,就凑在一处叙话。 秀巧似是无意间就问,“前苑可有人知会小姐了?” 如蔓本欲回里间儿休息,这才转了身子道,“我早早告了病假,太太是知晓的,” 却见秀巧非但不点头,倒是冲着梅香暗自使了眼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子。 明眼人一瞧就知话里有话,想来四姨娘房里的丫头,自不会白来一遭,遂顺着她的话问,“姑娘可是听得些甚么?” “说起来和小姐也是有些干系的,不过小姐年岁尚幼,倒也无妨。”秀巧仍是半遮半掩的。 梅香将她一推,道,“尽是要说干脆了,白教人心急。” 如蔓也示意让她说下去,秀巧这才慢慢儿道,“我原以为小姐是知道的,这下可莫怪我多嘴儿,我也尽是好心。” “这是自然。”如蔓也有些个好奇。 “这大宴昨儿个便大约结束了,只是府里来了贵客,今晚是要单独会会老爷太太的。” “这也没甚么,倒和我无关。”如蔓随口搪塞了,就要进屋,秀巧却又说,“说起来那贵客却要请咱们府里的小姐们也一同赴宴,想来是为的这个了。太太并没告诉小姐么?那二小姐和四小姐都在准备了,连大娘子也是要去的,许是还没传到东厢罢。” 秀巧点到为止,话儿已说破,便寒喧了几句就径自去了。 “咱们小姐也是正经小姐,怎地就不教去了?好歹也要通报一声,当真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梅香冲着门外哧道,翠儿也替如蔓抱不平起来。 “太太自有她的道理,岂是咱们能说的?一会子备好木桶和花囊,咱们到野花冢去摘些新长的绿枝儿来。” 如蔓好似没听见,全然没将此事放于心上,那梅香只道她没脾气,却并没瞧见如蔓脸上压下的不快。 ☆、43 翠散红屏,秘林聆音 见如蔓只站了不答话儿,梅香遂冲翠儿努努嘴儿,心知这五小姐定是为了那不能赴宴之事置气,便也不言语。 没多会子,屋里头气氛沉沉的,如蔓这才叹了声,携了翠儿径自往那野花冢去了。 那野花冢原本只是东厢外头一处僻静的林子,中间有方不大的土丘,也正因着地僻鲜少有人踏足,其中草木便长的十分繁茂。 如蔓时常去林子里采些新鲜花草插瓶儿,一来二去的,便对林子很是熟悉了的,若得了空就来将这里打理一番,倒真真儿似个花圃了。 她便起了雅兴,又见此地并无名头,遂私下里将这里唤作野花冢。 “小姐可是为那事儿烦心的?想来是太太腾不出空儿,怕是一会子就有人来告了。”翠儿忙地劝解,可如蔓自顾自地走在前头,脚步十分细快。 翠儿便以为她生了气,紧赶着追了上去,正欲开口,却见如蔓步子一顿,偏过头来,竟是正抿嘴儿笑着,一双杏目星星亮亮的,似一对儿月牙儿,哪里有半分生气的样子了? “小姐……你方才怎地?”翠儿素来嘴笨,心眼子也少些,这会子倒教她语无伦次了的。 如蔓伸手攀下一丛松枝儿,冲她挥了挥,笑道,“若你以为我置了气,那才是对的。” “这样的事,小姐并不介意了?”翠儿仍是不服气地追问。 “介不介意,又有何干系?既然我告了假,就没打算露面。”这会子如蔓面儿上,无一丝一毫地波澜,竟是同方才判若两人了。 那不悦的样子便是正要做给那梅香她们瞧,秀巧自然不会白白来一趟,也不会白白说着许多闲话儿。既然她四姨娘有心安排这一出儿,自己自然是要奉陪到底,将戏演足了才是正经。 不作出那失落的情状,岂不负了有心人的一番苦意? 但凭他们如何争,如蔓早已是打定了主意,她在府里本就是无依无靠,断不能趟这浑水了的。 “可那秀巧不是说,有贵客要来,想来能在咱们府上称得贵客,自是十分上等的人了。” “谁家的富贵左右与我不曾相干,便是真真有那富贵命,也不会因着没和那富贵之人亲近,就散了那富贵的气数儿来。” “啊哟,小姐这话可要将我绕晕了,再不听了的。”翠儿握了胸口,在前头替如蔓开道儿。 “赏花才是正经,管旁的作甚了?”如蔓一袭淡色的翠蝶穿花长裙,腰间新坠了一条帕巾,同前些天遗失了的那条正巧是一对儿,当初本就绣了两条,左右对称了,一红一淡,如今只独剩下这一条了。 说话儿间,两人便穿了林子,放眼瞧去,漫坡开遍了月牙白色的野花儿,虽已是深秋,百花凋零,可这野花却耐得严寒,便能独占风头了。 如蔓拢了裙子,蹲在花丛中,捻了一片花瓣在指尖把玩,整个人仿佛要与那花儿草儿融为一体了。 翠儿瞧得痴了,只觉得此情此景说不出的好看,又想起如蔓的劝解,饶是她这样不聪慧的,也暗暗赞叹了一番,这份胸襟和心思,实是难得。 却说如蔓用花锄将那野花连根刨起,用细纱裹了,仔细放到花囊里头,想要移几株到院子里,平添些颜色。 翠儿手上十分勤快,并不曾碰着花瓣,只握着花根,将整株装起来,又掏出随身的帕子,替如蔓拭去土灰儿。 “这野花端的是好看,只可惜没有名字,便不如那牡丹月季香艳了。”翠儿在一旁感叹。 如蔓却道,“这野花只是生的没有那样娇贵,人们都不曾在意了,它们却是有名字的,就叫萝蔓草。” “萝蔓草?竟是和小姐的名字这样像的!”翠儿刚说出来,便觉不妥,如蔓点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的名儿便是阿娘起的,她在院子里栽满了这样的蔓草,便也望着我能似这野花一般耐寒耐苦,好生活着。” “夫人真是个奇女子,可惜命薄。”翠儿想起传闻里头,那柳娘子是个怎样的风流人物,遂不禁浮想联翩,正出神间儿,便听到柔软的歌儿声飘了起来。 婉转的调子缠绵悱恻,如蔓的声音嚅软甜嫩,唱起歌来,别有一种江南水乡的秀美,不似姑苏的味道了,却教人沉醉其中。 歌至动情处,便如那夜莺初啼,缠绕在树林草木间,沁人心脾。 翠儿从未听过如蔓开口唱曲儿,不想她竟是有副这样好的嗓子,便是比那梨花园里的头牌儿也不差的。 曲子唱尽了,林子里忽而静了下来,却听背后的林子里有人道,“此一曲江南采莲小调,姑娘唱的十分气韵了,今日听此一曲儿,便不枉此行了。” 如蔓闻得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不由地回头,但见松柏枝影里缓步踱出一位公子来,玉冠束发,黛色长袍被秋风吹起,只消一眼,便有那玉树临风之姿。 如蔓见识陌生男子,亦不知来路,遂垂下眸子,微行了礼,客气道,“公子好耳力,诚然便是采莲曲。” 翠儿偷偷打量了,这人气度不凡,一开口就有慑人的气度了。 如蔓因着时日久了,并未认出眼前此人,他正是那右丞公子,亦是这秦府盛待的上宾,沈良。 那沈良素来喜静,将场面儿上的应酬了结了,便寻得这处僻静的林子,小憩片刻。 不想却恰巧见有人进了林子,本也无心出面儿打扰,直至方才听得那江南小曲,便忍不住想要见识一下主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沈良眼力十分独到,一瞧便认出了如蔓就是当日清音观里,被白瑶刁难的秦家五小姐。 当日便是赞赏她不卑不亢的气度,遂命小厮赠了他高香,当时也是无心之举,却不想在这里又碰见了。 “这调子里的韵致,只有那江南女子才唱得出,五小姐并非姑苏人氏?”沈良立在原地儿,并不上前。 如蔓因着男女有嫌,不敢多多逾越,听他一语点破了身份,倒有些诧异道,“我娘亲祖籍江南,这位公子怎地知我是谁?” 沈良微摇了头,略勾了一抹弧度,并没带笑,一双深眸透出事故的精明来,教如蔓心底里有些发憷。 他却不曾回答如蔓的问话儿,只说,“你既然喜欢这萝蔓草,又为何要将它折毁?” “我只是将它们移回屋里养着,何来折毁之说?”如蔓拿出随身带的帕子,将手上的泥土星子擦掉。 “你若不信,大可带回去养着,到时候自然会想起我说的道理来。” 虽是争辩的话儿,可教他说出来,偏就带了那不可反驳的笃定,如蔓只觉得这人断不简单,从气度上就将她压了下去。 沈良无意间却瞥见那帕子上的纹路,恍然便想到那日四小姐遗帕之事。以他对绣品的鉴赏眼力,当下就认定这绣工皆是出自一人之手,又见如蔓娇怯地立在原地儿,嘴上不再辩驳,可那小脸儿上只透着一股子倔强。 他不禁暗赞,是了,这小姑娘当日在清音观里,便能将那骄横的白家千金赌了气儿,倒当真是个有主意的。 “小姐这帕子可是亲手绣的?” 如蔓这回又是一惊,这人竟是问这些个奇怪的话儿,到底是甚么来头? 她便冲翠儿点点头,翠儿遂替她道,“我家小姐的绣工巧的很,帕子自然是亲手绣的了。” “咱们该回屋儿去了,告辞。”如蔓再行一礼,沈良也不挽留,仍是笔挺地立在树下,道,“好生养着身子,日后总归是要相见的。” 如蔓抬眼瞧他,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儿破绽,真真是个怪人。 如蔓走了几步,回头时那人却不见了踪影,她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如释重负一般了。 说来也怪,将那萝蔓草移到院子里,起初还生的好好的,过了段时日,那小花儿却都霜打了一般,枯萎下去。 见到这花,就不禁想到那黛衣公子,果真如他所言,这会子,如蔓倒是想寻得他问上一问,怎地就知这花儿养不活的? 只可惜打那次以后,秦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就再没见过那人的了。 这风头过了,如蔓的身子便大好了,书舍绣坊都按规定去了,得了空,也到各房里走动了,自不必提。 与秦婉蓉不曾多多碰面儿,只偶然在园子里遇过几回,如蔓自当避让着,也并没再生事端。 可她能觉察出,这二小姐渐渐地有些不同了,不单单是盘了发髻,而是眉宇间添了些隐隐的愁绪来。 有一回众人聚在盈湘楼里学绣工,如蔓只见她一人坐在窗下,手里绣的是一双鸳鸯。 绣娘赞了她绣工愈发进益,好似活物一般,谁知她却盯了那绣布,忽而执起铜剪,竟是将那鸳鸯图生生给剪碎了。 秦雨菱问她,她只说绣的再好又如何,只是不能成双,留着也无用了。 如蔓抬头,就见她恍惚地将自家望着,径自出神,头一回没再刁难于她。 这二小姐的变化,说来细微,可渐渐地府里头上至太太姨娘,下至丫头婆子,也都觉察出了。 私下里都说二小姐及了笄,真真儿就成了大人了,连脾性也改了许多。 ☆、44 四人行,各自心肠 秦婉蓉的心思,如蔓大约能猜得七八分,想来便是同秦少芳有关了。 想到这里,心里竟是也有丝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来,堂兄妹虽不比亲兄妹,到底是与常伦不合,纵然是一片痴心,也终究枉负了。 可那样的人儿,却难怪秦婉蓉如此倾心,便是自家,不也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了? 好似因着那晚两人大胆僭越之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觉间,就变得微妙起来,再不单纯了的。 不经意间儿就乱了,乱成一团缠绕不尽的麻,千丝万缕。 如蔓的晃神儿,教安子卿着实训了几回,她面皮儿薄,禁不住涨红了脸。 安子卿见她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儿,后头的话也无法说得出口,便只叫她专注习读,不可荒废了。 他近来用在读书上的时辰愈来愈长,而同如蔓讲的话儿却愈发少了,如蔓并不知原因,却能感到那份刻意的疏远。 他一直在那高高的地方儿,如蔓便是踮起脚尖儿,似也触不到他的心里头去。 日后的一切打算,安子卿并未对她提起过,母亲的病已大好,家中的一切皆是打点了妥当,只等明年初试一过,便要北上燕京,一展抱负了。 沈良说的不错,凭空负了一身才学,如何对得起安家列祖,又如何无愧于心? 如蔓见他面儿凝重,似有心事重重,便轻声问,“夫子可是有甚么烦心事,倒不必憋在心里头,虽我不能十分明了,倒也可聊作劝慰了。” 安子卿抬头,本是将她凝望的眸光,忽而又扫到一旁,他既知对她心怀有意,不 愿割舍,却又因着前途抱负无从抉择,终是只得将那情绪压在心里头。 “如蔓,若是我不能再好生教你习读,便要仔细跟着穆先生学书,莫要辜负了才华。”安子卿答非所问,好似自言自语般地叹了一句儿。 如蔓执笔的?br / 秦家小五第14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的手微微一顿,再望向那人的脸,只觉得离得太远,如何也瞧不真切了。 她一直敬他畏他,也因仰慕而私藏了别样的情怀,可却从未想过,分别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 她心头一酸,不知怎地就想掉泪儿,可仍是忍了道,“只盼夫子能得偿所愿,待到金榜题名之时,便再不用屈于人下。” 安子卿笑的晦涩,却不掩那份清俊,如蔓瞧得痴然,心下遂愈发苦闷,她搁下笔,将头偏向窗外头,良久才道,“若你走了,可是再不回来了?” “应是会再回来的,如若不然,定当抱憾。”他浅略带过,欲掩盖心下那份不安,岂料如蔓径直走到身旁儿,睫羽低垂着覆了眼眸,将他凝了道,“若那些人事要以遗憾来权衡之时,那他们本身就已是不值得了,在夫子心里,想来早已透彻。” 说罢,如蔓转身儿便走,墨画便先打头出了门儿,安子卿猛地站起来,伸手便将她右手腕擒了,道,“并非如你所想。” 因着力道,如蔓竟是撞到了他的怀中,安子卿这才回了神,又将她推开。 这一推之下,如蔓的原本炽烈的情念便浇熄了大半,亦将她从那痴幻中推醒了。 如蔓将左手柔柔地覆在他衣袖之上,一寸寸将小手抽离出来,她声音轻细,几乎不可耳闻,道,“若你心里头有我,便是万水千山也去得,只可惜千金易获,人心终究是不可强求了的。” 安子卿没料到如蔓竟会如此直白,一时立在当下,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待她缓缓走到门槛,回头道,“夫子说我不知自重也好,要将我认作不知羞耻的女子也罢,今日这样的话儿我再不会说,您便只当从未听过,日后您仍是我最敬重之人,我只一心习书,大家都落得心安了。” “我待你只有师徒之义,别无他想。”安子卿背过身去,不愿教她瞧见,只道,“你走罢,时辰不早了。” “这样,便很好……”如蔓头也不回地冲出青竹幽,墨画在后头喊了好几回,并没将她叫住。 安子卿紧攥了拳头,踟蹰了片刻,终是顾不得许多,疾步追了出去。 这边如蔓用手将嘴捂了,朝那花林里跑了过去,眼窝十分酸楚,泪珠子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正跑着,不妨却和斜间儿树林里出来的人撞上了,直将那手里的汗巾子一并扔了。 秦婉蓉端端立在当下,但见她里头着了织锦长裙,外头套了一件雪白的鼠毛锦裘,煞是明艳动人,只是面儿上并不明快。 她微微欠身理了衣摆,冷眼瞧着如蔓那狼狈慌张的样子,亦是暗自诧异了,哪里像是那个平素里沉稳利落、心思玲珑的无丫头了? “五妹妹这是怎地?哭成了个泪人,若是叫旁人瞧去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去。” 秦婉蓉这会子本就情思抑郁,方才同少芳哥哥一道在水阁外读书,见他腰间空荡荡的,便要将自家新绣的香囊给了他去。 这本是十分寻常的事儿,许多年来朝夕相处,那秦少芳身上的物件儿,大都是她亲手做来的绣活。 别瞧着秦婉蓉为人十分高傲,在秦府里又是一等一的娇惯,那太太便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儿里头了。 可她却甘愿为了少芳哥哥动手做活,真真儿是应了那句话,自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债,此生要来做一对儿冤家,偿还了他去。 可这一回,不知怎地,秦少芳却轻描淡写地推拒了,只说现下用不着,屋里还有些个旧的没用。 秦婉蓉是个心性高的,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便知他心里有了人,想来与那东厢的五丫头脱不了干系,真真不知她使了甚么狐媚子,竟教他这样牵挂了。 越是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同他拌起嘴儿来,起初那秦少芳还柔声哄劝着,可她气性儿上了头,怎地听得进? 又见秦少芳似有不耐烦,便更认定了理儿,嚯地将香囊用力掷向远处儿,提高了嗓音道,“那丫头生来就是个狐媚子,比你那怜惜姑娘段数儿还要高,怪不得你连那梨花园子都不去了的!” 秦少芳但听她将如蔓同那戏子作比,不由得冷下脸来,道,“我的事情左右和旁人并不相干,二妹莫要扯得远了。”说罢拂袖便走,径自往林子深处去了。 秦婉蓉气地将小脚一跺,也赌气儿往回走。 落得不欢而散,可她又暗自后悔,想来自家说的重了些罢,不该只图一时嘴上痛快了的。 说来可巧儿,方说起如蔓来,不料转身儿就遇上了。 如蔓见秦婉蓉俏生生地立在林子外,遂忙地将帕子拾起来,道,“是我自己不好,并不关二姐姐的事了。” 不曾想如蔓刚说完,就见安子卿打后头大步赶了上来,秋风将那青衫袖子灌满,大有迎风之姿。 他尚未平复了喘息,却已瞧见如蔓同那二小姐站在一处儿,心下便暗叫不妥,可如今端的是进退两难了,若就这样去了,倒显得心虚。 打定了主意,他便理了衣摆,从容上前儿见了礼。 秦婉蓉见着两人情状异常,忽而想起白瑶曾同她说过,这如蔓同安子卿走得太过近了些,心下便起了猜疑。 瞧了一眼如蔓,心绪不宁的样子,又瞧了那安公子,亦是若有所思,便笑问,“这可不是安大公子,原是你将五妹妹欺负了去,这副模样,可教我心疼了!” 腔调里的明朝暗讽,任谁都听得出了,恰那秦少芳不知怎地又折了回来,抬眼便见这三人聚在一处儿,如蔓脸上还依稀能瞧见泪痕,遂不禁皱了眉,便要上前。 秦婉蓉见人都到齐了,心里自是乐开了花儿,当真是许久不见这样精彩的戏码了,比那梨园戏本还有看头的。 “少芳哥哥你瞧,五妹妹哭得这样可怜,那安公子真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秦婉蓉放柔了声儿,踱到如蔓身边儿,拿起帕子就要替她抹泪儿。 如蔓知她没安得好心,却又退无可退,只得由她动作,秦婉蓉劲儿使得足,快要将她脸皮子擦破了。 “小五这是如何了,可是遇了甚么难处儿?”秦少芳见如蔓疼地将秀眉拧作一团,便不着痕迹地将那秦婉蓉拉开了。 “并没甚么打紧,怪我脚下不稳当,摔疼了身子。”如蔓含糊应着,这会子不似平日里那样周全,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安子卿面露愧色地走到近前儿,似是叹气地说,“方才是我言语重了些,只想着要你进益地快些,竟忘了你还是个小姑娘,如此看来,着实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思虑不周,方才正要赶来劝你,不想竟是碰到了二小姐和芳二爷了,实乃惭愧。” 如蔓瞧着他似真似假的表情儿,微微失了神,见他加深了笑意,遂才恍悟,便忙地道,“是我气度太小,听不得夫子良言,日后在不会了。” 安子卿满意地点点头,又冲秦婉蓉道,“本是因着读书上的事情而起,也是为了小姐着想,还望莫要惊扰了太太老爷才是。” 两人将那话儿圆的滴水不露的,秦婉蓉便是有心,也无从发作。 秦少芳却瞧出了端倪,如蔓同安子卿那透出来的那股子了然,自是十分默契,似连眼神儿都能会了意,并非寻常师徒可比的。 如蔓又加紧央告道,“好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以后再不敢了。” “既是误会一场,话儿也说开了,现下天色不早,各自散了罢。”秦少芳低头悄声儿同秦婉蓉说要一道用晚饭,这才将她劝走了,如蔓便由墨画陪着回了东厢。 临走前儿,她回头瞧时,只见安子卿仍在原地并没抬头,秦少芳却忽而回眸,直和她目光对住,似有话要说,可终究是陪那秦婉蓉一起去了。 ☆、桃花雪落,夜月对酌 一路上由墨画引着,如蔓并不作声儿,径自想着,经了方才那样一闹,这会子仍是有些怔忡,不妨教那枯枝将耳后划了一道小口子,待到用手抹了,但见沁出了猩红,竟才发觉。 她微微一叹,想来定是遇了这许多事情,断是没有料到了得,自家几时也变得如此优柔了起来。 用帕子捂了,方踏进正屋儿,就见那暖阁里坐了一个人影儿,正是秦雨菱。 她微侧了身儿,正端着如蔓那副还没绣好的百蝶穿花儿图,瞧得出神。 如蔓示意丫头们莫要出声儿,转头绕到她身后儿,低伏在她肩头,声音不大却十分突然,道,“好姐姐可是瞧见了甚么罕物儿,快教我也看看罢。” 那秦雨菱本是专注于绣图之上,并不曾瞧见有人进来,教她这样一吓,险些被唬地一跳,握着胸口直叫,“好你个五丫头,真真要骇死我了!” 说着便作势要揪她的脸蛋儿,如蔓轻巧地跑开了,并不告饶,又说,“快叫我瞧瞧,那绣图里可是藏了宝物,别叫你一人得了便宜去!” 秦雨菱知她有意打趣儿,也不恼,握了嘴笑道,“几日不见,你嘴上功夫愈发进益了,想来是五丫头年岁儿大了,原该找个人来管住你才是。” 如蔓一听,登时羞红了脸,轻啐道,“便是要找,也有姐姐们在前儿,断没有这样的道理来。” 秦雨菱亦是点到为止,未出阁的小姐们,自是不该多说这样露骨的话来,白教人听去,坏了名声。 两人各怀心思,皆是垂眸不语,如蔓挨着她坐了,便问,“四姐姐怎地忽然这样专注于刺绣了的?我知你平素并不喜女红了。” 秦雨菱似有所思,将那百蝶图放到一边儿,道,“见你们都这样手巧,我也想学着做做,日后许是能用得上了。” 她并没告诉如蔓关于沈良的事情,那一日晚宴,秦府的小姐们都去了,席间言笑融融,那沈良端端坐在上头,谈笑风生,她便坐在秦婉蓉下坐儿,暗自瞧着,不经意同他对了眼儿,便似教人猜中了心思,只得吃酒来遮掩了。 待到宴席尽了,那沈良却独自将她叫住,只说她那翠竹帕子十分好看,她没料到这样小小的事物儿竟能换来他的青睐,心下遂更暗定了决心,要好生学那刺绣女红,教他再不能忘了。 翠儿拿了药箱子进来,秦雨菱才知如蔓伤着了,关切了几句,如蔓只说小伤不打紧,遂问,“姐姐可是有甚么事情?只顾着闹了,竟忘了正事了。” “你可提醒了我!”她说着便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绢帕,展开一瞧,赫然是副百鸟朝凤图,做工精巧细腻,用的尽是上好的蚕丝勾出的图案,并以金线点缀,端是的十分贵重了。 “四姐姐从何处得来的?真真是个宝物。”如蔓赞了,拿在手里看了几回,便要交还于她。 谁知那秦雨菱轻轻一推,道,“这是大哥前年儿打燕京捎回来的,我不懂这些,现下便送你了。” “好端端的送东西作甚么?我生辰的礼物,那冬雪早前便送来了。”如蔓如何也不接。 “并不是礼物,却是我特地来给你赔罪的。” “这话儿又打何处说起了?”如蔓一头雾水,径自由翠儿将她头发拢起,将那棉纱棒子沾了药酒,仔细往伤口上涂,疼的她直蹙眉。 “上回我借了你那条翠竹帕来,却不知哪个贪顽的丫头拿去了,左右再找不到了,只得拿这个给妹妹赔不是了。” 经她一说,如蔓才记起了,说来也怪,自打那及笄大礼后,素来于女红并不上心的四小姐,不知怎地,忽而于刺绣上十分用心了。 府里头,如蔓的绣工最是精巧,她便隔上几日就要到东厢里坐坐儿,缠着如蔓教她做活。 那日又将她的翠竹帕借走了,说是照着描花样儿。 借走得的那条,如蔓本有一对儿,一条在及笄那日遗失了,这回倒是干净,甚么也不剩了的。 “那帕子最是个寻常的,姐姐这样倒显得生分了,我断是不能要的。” 二人推辞了几番,如蔓态度很是坚定,秦雨菱只得作罢,不再提此事。 如蔓穿了针线,继续绣那百蝶图,秦雨菱就仔细学着,不一会儿,却见冬雪风尘仆仆地打外头进屋儿,将食盒搁在桌儿上,分别见了礼,又将一方暖玉手炉递给秦雨菱,说,“三姨娘知道小姐在东厢里,说小姐最和五小姐合得来,吩咐厨房上坐了几碟精致小菜,叫我趁热送来,说让好生热闹着,不必急着回去。” 这正遂了她的心意,便拉了如蔓,又将冬雪翠儿梅香一并叫来,几人围了圆桌儿坐下,说是人多才有那热闹暖气儿了的。 如蔓心下便道,不论怎样,有娘亲在身边儿终归是好的,即便是个位分不高的姨娘,也能在生活上十分贴心了。 月上梢头,东厢里难得热闹,翠儿拿了炭炉来,将那什锦烧鲜汤用文火慢炖了,滋滋儿地冒着香热气儿,桌面儿上分别是一笼荷叶水晶饺,一碟子芦笋鸭翅,一盅鳜鱼羹,又有油酥卷下菜,并一大盒淮南粳米,十分丰盛了。 这会子,翠儿到偏厢里取些碳星子,刚出了屋儿,就听她在院子里喊了起来,道,“小姐们快出来瞧瞧罢!” 秦雨菱同如蔓一对眼儿,携了手探出窗外,一时愣了神儿。 但见鹅毛般的雪片子从天上纷纷落下,一轮明月高悬,满若银盆,将那六瓣雪花映地剔透晶莹,苍茫浩浩,好似一场极美的杏花雨。 今年入冬的头一场冬雪,便在此时来了。 众人顿时将那饭食忘到一旁,雀跃地跑到院子里顽雪去了。 秦雨菱本就带了一件儿兔毛披风,正派上了用场,可东厢里却不曾备有冬衣,这个月的月供还没来得及去领,衣裳尽是秋装了。 梅香进屋翻了许久,只得了件半旧的大袄,如蔓瞧了,只说才降了雪,冷气儿还没上来的,用不着这些。 顽得正兴起,就听有人叩门,翠儿笑着跑过去开门儿,竟是秦少芳站在门外头。 他身着鹅绒大麾,头戴一顶璎珞翠玉雪帽,笑的十分温和,那眼神能将那雪花都暖化了的。 “早早地就知道这里热闹,忙着就赶来了。”他并不见外,从大麾下提出一方封了口儿的坛子,转手交给翠儿,搓了搓手道,“这是江南特产的桃花米酒,一年才酿得出真味儿,不知现下可有酒菜来配了的?” 他站在院子中间儿,虽是朝着大家说话儿,可目光却是望向如蔓。 她呵了呵小手,低头不言语,竟是说不清是喜是愁,见他走了过来,便道,“赶快进屋罢,别冻着了。” 秦少芳伸手拂去她头顶的落雪,挥手将毛麾解下了,轻柔地披在如蔓身上,不等她推拒,又将毛麾紧了紧,系上了带子。 如蔓裹在大麾之下,只露出一张莹白似玉的小脸儿,被冷气一吹,腮带桃花儿,与明月初雪交相辉映,柔媚动人。 秦雨菱并未察觉,拉了秦少芳打趣道,“少芳哥哥是要将五妹妹包成个粽子了!” 如蔓只觉十分暖和,便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俏皮道,“刚出锅的江米粽子,四姐姐可舍得吃了?” 秦少芳爽朗一笑,揽了她的肩,说,“小五这样乖巧,咱们自然不舍得了。” 如蔓仰头望他,也笑得干净,又见他内里只一件月白锦褂,身形挺拔,气质若雪。 趁那秦雨菱到厨房吩咐丫头们热饭时,他忽而在毛麾下将如蔓的双手握了,递到唇边儿呵着热气,并不说话,只将她望着。 如蔓怕教人瞧见,挣了几回,却听他俯身说,“这样凉的,入冬了便要多加些衣裳。” 心头一热,便不再挣脱,由他握着,浑身暖融融的。 待众人出来了,他便松了手儿,好似甚么也没发生过,一并顽起了雪,如蔓将手炉塞给他,跑到秦雨菱身旁去了。 直到冬雪唤他们用饭,几人才住了手,抖了落雪进屋儿。 一时间菜香酒香四溢,好不痛快逍遥。 秦少芳分别给她们二人斟了桃花酒,又嘱咐着不可多饮,如蔓闻了闻,一股子桃花的清冽,她便就着油酥卷吃了一大口,果然唇齿留香。 秦少芳将她酒杯拿了过去,低笑道,“傻丫头,不可喝得这般快。” “趁着月色美景,不如一醉方休!”如蔓难得这般直率不加掩饰,惹得秦雨菱也跟着应和。 不知觉就过了许久,直到更板打了,才发觉已是入夜时分。 秦少芳瞧着如蔓有些乏了。便说要散了,冬雪忙地替秦雨菱披衣。 如蔓将毛麾还他,他便借着酒意,要教如蔓替他系上,若是不肯就将衣服留下。 如蔓无法,遂想着他的贴身丫头不在,不妨帮他一回了。 因着三分醉意,秦少芳就见那水杏一般的眸子里,柔得能滴出水来,心下更觉怜爱,说不出的受用。 三人辞了别,各自回房,自不必提。 却说冬雪将秦雨菱送回了落景园,便熬了些姜汤驱寒。 秦雨菱将丫头们遣到外屋,独自在卧房里换了衣裳,便将西洋镜后头的一处木匣打开了。 就见两方一样儿的翠竹帕搁在里头,她仔细拿在手里抚了抚,眼神儿忽而清冷,自语道,“五妹妹,便当做帮姐姐一回罢,莫要怪我。” 说罢遂命丫头取了火炉来,将那一对儿帕子投进了火里,不一会儿,便都烧成了灰儿,再不剩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芳哥哥和安夫子到底哪个更好捏~ 好吧,俺不挑食,都赐给我吧~\(≧▽≦)/~ 我是打滚求花花的分割线 ☆、风波平,谁怜此心 如蔓生在腊月初五,阿娘说,腊月里的孩子命头硬,就好比那迎寒独开的梅花儿。 她出生之日,便也是这般大雪纷飞的傍晚。 庭院外的腊梅开了第一枝,忽而一夜之间,竟是尽数盛开,坐在窗边,就能闻见清淡的梅香来。 若按常理来说,未出阁的小姐们的生辰,自是这一年里头十分隆重的大日子,且不论嫡亲的二小姐,便是头年四月里,那四小姐的十三岁儿生辰,就办的很是热闹。 可不知为何,如蔓的日子将近,阖府上下却无一丝儿动静了,各房太太姨娘并无任何示下,只有同她交好的几位小姐,少爷,并一些个丫头婆子略送了礼儿,表一表心意了。 虽不十分贵重,可到底是心意难得。 这些个如蔓自是不多计较,那生辰本就是阿娘受苦之日,倒也没甚么可庆贺的,不过徒添情思罢了。 除却这个不论,还有一事也很教她为难,后儿才是正经发放月例的日子,可东厢里的物件儿,早几日前便不够使了。 一来入了冬,添碳加衣,东厢虽是不大,可少则也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一人一张嘴,到底是要消耗了的。 二来时常有人做客,茶果点心,哪样不要银子使的?不说名贵的,总是要招待周全了。 如蔓本想再撑个几日,奈何连那暖阁里的炭炉都燃不起来了,昨儿冻了一晚,加了两床被子才勉强睡下了,只得差那翠儿去二门上取了。 她素日里并不大指使梅香办事,那丫头是个好事的,嘴又快,平白惹出乱子来。 却说翠儿紧步往邓荣家的那头去了,方踏进偏厢西门儿,就见院子里围了许多丫头,正七嘴八舌地理论。 “我们房里的上月的月例少了不说,就连布匹料子也愈发减了,姨娘差我来瞧瞧,可是算错了的!”说话的丫头身着翠绿碎花小袄,是四姨娘房里的秀巧。 “我就是来领些针线布头,这会子才知道,原是都清减了。”冬雪说话儿稳重,并不似那秀巧急躁。 待他们议论了几回,那锦娥才将帕子拧了,示意她们过去,到底是太太那里有头面的大丫鬟,派头上便很不一样,她压低了声儿,道,“可不是这个理儿了?趁大家都在,我也不说那弯弯绕儿来,太太近日里才吩咐了,说是如今家大业大,养着府里上上下下数百口子人,哪一个不是张了嘴要吃饭的?若不俭省些,白等着坐吃山空了。” 有些个没眼见儿的小丫头便嘟囔了,只说,“从前儿不也是这般过来了,那二小姐的及笄宴席办的那样好的,怎地一转眼儿,家业就不够用了的?” 锦娥将脸一沉,道,“亏得只有咱们在这里,我断是当做没听见儿,说句不中听的,秦府便是有金山银山,那也是老爷太太的,哪里轮得到咱们?” 红玉正巧从屋儿里出来,正替三哥儿取些墨宝纸张,便将这议论听了去,就接了嘴儿,说,“上头分的多了,咱们就多花,给的少了,那便省着些,左右不能教人穷死了,我这话儿虽是粗糙,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了?” 冬雪见大家皆是不再言语,便同锦娥使了眼色,微笑着道,“红玉最是个明白人,别瞧那一张嘴刀子似的,倒是有颗玲珑心了,咱们就按规矩办事,操那份闲心,也没人给发工钱了的!” 冬雪不愧是三姨娘调、教出来的,办事得体圆滑,教人很是受用。 众人又说了会儿闲话,便进屋按例领了东西,各自去了。 那紫儿正坐在门口儿,仔细核对记账,时不时同那冬雪说几句顽笑。 翠儿虽不聪明,可也知道东厢素来不参合各房之事,边等她们散了,才进门儿去。 待要领碳时,那紫儿便说,“这雪降得突然,各房都缺碳星子,原本就不多,这会子都教旁人领走了的。” 翠儿便好言央告道,“我们小姐近日身子不大爽利儿,夜里总是喊凉,竟日睡不安稳,好姐姐,左右舍我一些罢,再过几日便是我们小姐生辰,房里头也没东西使了的。” 那紫儿因着娘亲在府里有些个地位,又得上次无意间冲撞了五小姐,心下并不服气儿,又知五小姐在府里无根无底,并不受宠,遂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便冷冷道,“五小姐不是说身子大好了,怎地又添了病?而且若是小姐们办生辰,太太怎地没有吩咐下来,我这里确是没有碳了,后日再来取罢!” 翠儿在门口踟蹰了几回,想起昨儿夜里如蔓冻地浑身发颤,直捂着肚子喊疼,熬了几碗姜汤才好些了。 她便又折回去,虽是见那紫儿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仍是赔笑说,“那别的房里可是有剩下没取的?我先拿一些,待会便亲自去赔不是了。” 紫儿俏眉一竖,指了指那柜子里的一盒檀香熏碳,说,“就剩下二小姐房里的没来领,你可是敢拿?” 翠儿被抢白地不发一言,只站着不肯走,紫儿说罢便要走,只听有人掀了帘子道,“她不敢拿,你瞧我敢不敢了?” 紫儿回头,见是那红玉站在门口儿,仍是一袭红袄子,十分明丽,微扬了脸将她瞧着。 那红玉虽不比锦娥地位高,可到底是太太房里的管事丫头,很有些脸面,那紫儿断是不敢惹的。 且这红玉素日为人直爽,凡事都讲个理字,有话儿不能憋在心里,断是瞧不惯这样欺弱的行为了。 “红玉姐是太太房里的,自然可以先拿去了,左右是二小姐用的,我只是不敢私自动用。”紫儿忙地陪了笑,不再多说。 红玉将那盒子打开,挑了几块碳星子,用布帕裹了塞给翠儿,说,“五小姐年幼,身子不大好,万不能耽搁了,莫要落下病根儿才是,太太那里我自会禀报,别怕。” 红玉因着对三哥儿有情,素日里和他走得近,经常替他办事,遂从他嘴里听过些五小姐的话来。 那秦玉衍对五小姐颇为欣赏,曾无意间儿赞过几回,那红玉便记下了,又见五小姐平素为人得体,对下人亦是很好,一来二去,就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 翠儿十分感激地谢了又谢,临走时,红玉想起三哥儿正巧吩咐她给东厢送几套冬衣,便拉了翠儿一并往落景园去了。 待到傍晚,雪仍是下的酣畅,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梅香端上了饭,那翠儿才满载而归。 如蔓便问这些东西的来处,那翠儿便一五一十地将听来的说与如蔓听,那紫儿如何欺生,那红玉又如何替她做主。 收拾完毕,如蔓才点点头,心下便赞那红玉是个有情义的,倒是帮了她不少。 添足了碳,梅香将那窗纱和门帘都放下,屋儿里头便暖和多了。 如蔓被暖气儿一熏,便添了睡意,只觉浑身酸软,只想往床榻里躺着。 刚换了寝衣,却是三哥儿来了,可有些日子没见,如蔓知他一心读书,便也不多打扰。 秦玉衍提了八角灯笼,一袭淡蓝色大袄,上头还落了雪花儿,进屋儿便围在炉子旁,一面儿烤手,一面同如蔓说话儿。 先问了她身子可好,又问学问做的如何,如蔓一一作答,两人素日谈得来,这会子吃了茶,更是说的兴起。 待他提及生辰贺礼时,如蔓便将红玉如何用心说与他听,和紫儿那段并没提及,见秦玉衍似有所思。 如蔓便顽笑似的说,“那红玉姑娘样貌出挑,办事又得体,况且对三哥哥的心意十分明了,不如三收在房里,自然是能照顾周到的。” 秦玉衍本是面沉似水,经她一说,竟是微红了脸,并不回答,只笑她人小鬼大,心眼子倒是不少。 两人各怀心思,如蔓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帮那红玉一把,至于三哥儿如何决定,自然不是她能左右了的。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秦玉衍也没多留,便起身儿回去了。 这半夜里,只听如蔓闷哼了几声,捂着肚子半蜷在被窝里,翠儿就在外间睡着,听见动静便忙地进来了。 梅香也披了衣,端了烛台点上,就见如蔓小脸儿苍白,咬着菱唇,额角竟是沁了冷汗。 那翠儿温上水,又熬了血燕窝粥,可如蔓只叫疼,并不吃任何东西。 这下可急坏了翠儿和梅香,现下才二更天,吴婆想来早就睡下了,出去请大夫更是不可能了。 翠儿只得扶她从床上坐起,教她顺顺气儿,如蔓靠着她不说话,小手还按在肚腹上。 说来仍是梅香心思活络,见如蔓的情状,不禁心下一动,忙地将她挪到一旁,低头瞧了,不禁松了口气儿。 那素白的丝绢床单上,赫然落了掌心儿般大小的殷红。 翠儿先握着嘴儿笑了,说,“原是小姐长大了,可教我担心死了。” 如蔓也明白过来了,这肚子疼了几日,原来并非病症,竟是月葵将至。 她仍是轻轻地揉了肚子,脸蛋儿微红,毕竟是头一回,着实有些个害羞的。 “可要恭喜小姐了的!改明儿我就去回了太太,派那吴婆来给小姐瞧瞧,好生补补身子。”梅香长如蔓许多岁儿,早已经历过这些,见她小女儿情态,便也软了心,仔细安抚了几句儿。 如蔓净了身子,换上新衣,又将那暖炉捂在肚子上,径自靠在床头,心里一阵阵儿恍惚,亦有些欣喜,打今夜起,她便正经成了女子,好似豁然开了一条路来,将她引上全然不同的生活了。 翠儿将那燕窝粥换了,煮了大锅红糖水儿,慢慢儿地喂给如蔓喝。 第二日,太太便派了吴婆来,那吴婆十分和善,仔细交待了许多女子私密之事,又开了几副调养的补药,在东厢陪了如蔓半日,这才离去。 因着月葵初至,如蔓仍不习惯,遂叫墨画向那安子卿告了假,只说染了寒气儿。 秦雨菱从太太那里听到了,便带了好些补品来探如蔓,两人见了面儿,那秦雨菱就附在她耳边儿,说了好些体己话,惹得如蔓好一阵子脸红。 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地面儿上的积雪足足有半尺来厚,如蔓身子爽利了,便要上书舍里去。 通往青竹幽的路上,火红的腊梅次第开放,勾勒出一番红梅映雪的好精致来。 如蔓遂放慢了步子,折了一支红梅在手,一边嗅着,一边贪婪地将美景收入眼底去。 她着了一双鹿皮翻毛的小靴子,所以踩在雪地里也并不觉冷,只留下一路的脚印子。 青竹幽屋后便有一片梅林,如蔓远远的便瞧见那梅花儿树影里,一袭青衫素白,隐于淡淡的花瓣中,略显单薄的背影,却平添了一份风骨。 她舍不得打扰,便在远处站了,一双秀目里,只有那傲然的身姿,合着梅花香气儿,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不知是那梅花映了他,还是他映红了这一地白雪。 安子卿回过头,就见不远处那一抹水红色的身影,隐在梅花影儿里,宁静柔美。 已有好些日子没见,他只觉得心下似是缺了一块,竟连读书也不能十分专注了,时常掠出那张稚嫩却坚定的小脸儿,径自走神儿。 原是只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个中滋味,当真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了的。 可他的傲骨,并不允许自己轻易便牵绊于女子左右,一面是煎熬的相思,一面却是压抑地克制,教他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他已是二十有一,早年经媒人说过几门亲事,他都以家中事忙而推诿去了。 其实并非他不愿成家,只是功未成、名未就,怎地安家立业? 若安家仍是从前那样兴盛,他便同那沈良一样,安心做一介权贵公子,自是声色犬马,门庭若市。 可命数便是如此起伏难定,自古家贫出仕子,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难,他才更懂人情冷暖,亦添了冷静沉稳。 那些女子虽好,却终不是心中所想,每个男子的春、梦里头,便都有那样一位才貌双全,又知心体己的如玉红颜,可天涯海角,亦可相濡以沫。 从前,便是那白府小姐时常交往,可他心里却分的明白,从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而如今,当他第一眼瞧见那漫天梅林里那孑然而立的身影时,他好似忽然间就透彻了。 寻寻觅觅,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头一回,安子卿主动朝如蔓挥了衣袖,他声音清冷,神色却自若,弯了眉眼,唤道,“小五,过来。” 待到如蔓回过神儿来时,心下竟是一酸,不由地便朝他走去。 这些日子的委屈和迷惘,都在这一声最是寻常不过的呼唤了,尽数消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内容提示,瞬间邪恶了的筒子请举手~~~拖出去大姨妈伺候~~~\(≧▽≦)/~ 小安子和少芳哥哥其实是骨子里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一风流,一沉稳,一温柔,一孤傲。 ~~~~~~~~~~~小如蔓如今只是小女儿心性,若说爱,只怕并没那么深刻,好感、爱慕皆是所有美好爱情的开幕曲~~~ 爱慕谁呢~~且看后文分解~~~ 王婆卖瓜了,啊喂~ ↖(w)↗ ☆、梅簪映雪,府中生事 如蔓小跑了几步子,便在离他半丈远处停下了,恰有一枝新梅遮在脸前头,她随手将枝头儿压低了,现出半张白皙的脸蛋儿,在雪光的映衬下,竟是似要融为一体,愈发可人。 安子卿目光由远及近,鲜少如此仔细地打量这眼前儿的女子,殊不知这样朝夕相处的人儿,也有这般鲜活动人的一面儿,一时间恍惚,不能移开双眸。 见那伸出的枝桠遮了美人儿面,他遂将那梅花攀折在手,声音里带了雪气儿,清爽利落,道,“明儿是你的生辰,便是又长一岁了。” 如蔓一低头的功夫,他已将那梅枝递到她手里,因着身量高大,不由地俯□子,如蔓一惊,抬眼便和他隔着这样近的距离,能瞧见他瞳仁中映出的白雪红梅来。 “确是没错,可夫子怎地知道我的生辰了?”她从披风下抽出手来,接过那梅花儿凑在鼻子下轻轻嗅了道。 安子卿但笑不语,神态竟是少有的开朗,不似平日冷淡孤傲的样子,如蔓心下自是十分欢喜,可仍是将小嘴儿一努,缓缓踱到梅花树下,一回身儿,自顾自地道,“原来夫子也不是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 安子卿教她一说,也不禁将俊眉一扬,负手而立道,“愈发没没了规矩,可有学生这般说老师的?” “难不成要我整日将夫子似老佛一样供着,说话前儿还要先三拜九叩,才能开口的?”如蔓边说边比划了,将小脑袋晃了一圈,歪头瞧他。 “不敬师长,该如何惩戒了?”安子卿并没生气,却仍是故作严肃道。 如蔓忙地行了一礼,张口道,“但凭夫子责罚,便是要拿戒尺打我,也无妨。” 安子卿心里想着,这般乖巧伶俐的人儿,哪里舍得惩罚?他清了嗓子,对墨画道,“你先进屋将书本整理了,我同五小姐随后便来。” 待那墨画进屋了,安子卿才换了副神色,说,“就罚你陪为师赏一赏这白雪红梅罢!” 如蔓似有所料,只应了一声儿,便跟在他后头,安子卿又补了一句儿,只说却不是白白赏景,后日要写出一副文章来才是。 如蔓由得他引路,往那梅林深处去了。 安子卿见那梅枝压了雪,一路上便护在如蔓左右,抬手替她拂雪开路。 这样细微的关怀,教如蔓心里头暖融融地,不自主地向他靠近了,细细闻去,竟是有淡淡的松枝气儿从他身上传来,很是清爽。 安子卿忽而停住,如蔓心中想着事情儿,一个不防,直直地将小脸儿撞到他后背上。 “怎地这样不小心。”他虽是斥责,如蔓却知他有心,便任他托住自家手臂,只摇头说并没伤着。 许久无人说话,只闻得细细落雪,便是暗香浮动,一片静谧,仿若置身世外桃源一般。 “学生过生辰,为师总该略表心意了,”他说着便将左手伸进袖袋中,如蔓并没瞧清楚到底是甚么,就听他接着道,“打从见你第一眼起,便觉得这个东西很配你,明珠蒙尘,着实可惜,不如赠与有缘之人了。” 如蔓今日梳了单角髻,只觉头上一紧,便知他送的是发簪。 安子卿从未做过这样的事,那发簪插得歪斜,可端看了片刻,仍是觉得十分相衬,便想着若得明年她满了十三,那样云鬓花摇的模样,定然是愈加可人了。 如蔓这会子心里甜甜儿,却不知该说甚么,只是扶着那发簪,轻声道,“想来你从前也送过别人这些,不然怎知相不相衬的?” “这簪子是祖母留给我的,从不曾给旁人瞧过的。” 如蔓闻言抬头,只见他眸光飘忽,不知是瞧着自家,还是瞧着那发簪,细细想来,便知他从不喜爱这脂粉艳事,自然不会轻易送旁的女子物件儿。 “那这簪子太过贵重,我不敢收下。”如蔓说着便要摘下,谁知安子卿先取了下来,而后凑近了,仔细将那簪子换了合适的位置,摆弄了几下,语气不容推拒,“既已送了你,便是你的。” 安子卿是头一回做这等事情,生怕弄疼了她,便十分认真,好似对待那贵重的瓷瓶儿一般了。 如蔓心下感动不已,就见他侍弄着簪子,很是无奈道,“我粗手粗脚,莫要嫌弃才是。” “只要你有这份心,便是再难看,我也欢喜。” 安子卿这才顿住,又想起那日她直白的话儿来,不觉地收回手,一时无语。 如蔓知他不善言辞,既已有心,又何必计较更多,礼轻情意重,她这个生辰便十分完满了。 “你放心,我定会好生收着,见簪如见人了。”如蔓说完便打头走去,仿若头上戴的并不是发簪,而是他的心意,沉甸甸的。 “这红梅也很配你。”安子卿不经意道。 “那夫子便似这高洁的雪了。”如蔓接口道。 安子卿摇摇头,说,“我并没你想的那般好,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夫子并不用如何好,一介书生也足以教我了。”如蔓掩袖笑了,摘了朵梅花别在衣领边儿上。 免费电子书下载 秦家小五第15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 “你说的也很有道理了。”安子卿终是被她逗笑了,那笑是打心底沁出来的,如蔓瞧得出,今日他很是不同。 她便愿意相信,只有为了她,安子卿才会这般开怀。 上了半日课,如蔓心情大好,一路上哼着小曲儿。 进门就将一大束梅花塞到翠儿手里,吩咐她养在花瓶儿里,就摆到卧房的圆角桌上,将原本的松枝给换下了。 除去外衣便忙地进了卧房,将旁人屏退了,站在那铜镜儿前,细细端详了。 那发簪是通体琉璃,不同于普通簪子,那簪体并不是直的,而是有两纹弧度,好似流动的水,将整个人都衬得鲜活起来。 她取下拿在掌中,才瞧见簪体上隐着淡淡的暗纹,仿若被墨迹浸透了,丝丝缕缕的青色嵌在里头,她虽说不出甚么名堂,可却能瞧出这簪子很是别致了。 便后悔忘了问清楚,这簪子叫个甚么名头了。 不知把玩了多久,直到翠儿催她用饭,这才缓缓打卧房里走出来。 翠儿见她神色旖旎,便笑道,“小姐可是因着明儿要办生辰,气色也这样好的。” 如蔓不多辩解,先端了热茶,啜了一口,正是雨前龙井,十分暖胃,便说,“也说不上办不办的,不过是大家一处热闹罢了,倒是不必张扬的。” 翠儿含糊道,“想来是小姐年岁儿小,明年这日子可就不一般了。” 梅香却从旁儿走过,揶揄道,“办不办的,自然也分人了,那二小姐打五岁儿起,哪次生辰不是大张旗鼓的,生怕临安城有人不知的。” “二小姐是太太嫡养的,当然不同的。”翠儿回嘴道,说完那梅香便笑得很是不屑,说,“你也知道嫡庶是不同的了,想来府里的人也是知道的。” 如蔓本是心情大好,却教那两人一言两语地,闹得很是心烦,便说,“嫡庶有别,这样直白的道理,倒是不用你们来说,我自是明白。这生辰办不办并不打紧,我也没甚么损失,你们要吵,尽管到院子里去,别教我听着心乱,一会子仍是要休息的。” 翠儿站着不动,梅香便拉了她衣袖,翠儿就说,“小姐莫要放在心上,我素来嘴上没遮拦,其实府里头出了二小姐,其他小姐少爷尽是一样的了…” “我向来不争这些个理儿,旁人再是争抢也不干咱们的事,只是望你们少操些闲心,别自个白添了乱的。” 如蔓见话儿说重了,遂安抚了几句儿,用饭不语。 用罢饭,翠儿和梅香在外间儿收拾贺礼,虽是小办,到底是许多人来贺,规整起来,也尽是花样繁多。 如蔓随意瞧了瞧,大都是日常用品,墨宝、衣裳、绣布等这些个事物儿,不贵重倒很是有用的。 正记着,便有人来传话儿,竟是李妈来了。 有些日子不见,如蔓忙地接待,李妈仍是那副笑吟吟地样子,很是和善,见了她便执了手道,“五小姐养的愈发标致了,真真儿成了大姑娘了。” 李妈于如蔓之情,很是特殊,因着在府外时常接济她们母女,如蔓始终对她存了几分亲切好感,这是府里旁人没有的。 如蔓便命翠儿上茶,径自拉着李妈说了些体己话儿,李妈这趟过来,便带了贺礼,是两盒玫瑰膏并一瓶儿九花玉露,细腻均匀,芳香宜人,是上好的胭脂水粉。 因着嫌价钱太高,如蔓平日里并不常用,虽是底子好,可到底是小女儿家,又有哪个不喜欢脂粉香料的? 如蔓谢了谢,便收下了,没多推辞。 李妈说了一会子,才绕到正题上,说下午太太要见她。 如蔓便问是甚么事情,李妈并没说的仔细,只说许是和生辰有关,见如蔓不答,她才将丫头们遣下了,悄声说,“近来府里事儿多,开销也大,五小姐不是外人,我便也不瞒着,咱们秦府的生意遇了些麻烦,不大顺利儿,老爷太太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所以咱们便不能太计较了,别撞到那刀口子上才是。” “这个我很是明白,东厢也素来节俭。”如蔓点点头道。 李妈便又劝了她几回,遂领了她往那正苑里去了。 因着前些日翠儿领碳时,她便知道府里正节省开支的,遂从不过问此事,只安安分分的,从没抱怨过。 想来此次太太见她,便也是这个因由了。 正苑地面儿上扫地清净,没有一丝儿落雪,如蔓觉得倒是少了许多情致。 丫头掀了两重锦棉帘子,如蔓才欠了身儿进屋,就见锦娥和红玉左右侍奉着,太太正歪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锦娥冲她使了眼色,李妈便退下了,如蔓不敢做声儿,只挨着门边儿站了,静静等着。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太太才微微张开眼,那红玉赶忙端了热茶,她径自漱了口,又添了碗新茶,才将目光转到如蔓身上。 “五丫头甚么时候儿来的?怎地也不叫醒我,快半个软櫈儿来!” 待如蔓坐下了,太太才扶正了身子,和善道,“明儿便是你的十二岁生辰,又长了一岁,倒成大姑娘了。” “全凭老爷太太照顾的周全,日常起居尽是十分好的。我还小,那生辰并不是甚么要紧的,倒不用劳烦太太。”如蔓回答地十分仔细。 “咱们府里近来事情多,生意上又多有不顺,老爷整日操劳,于生意上头,咱们女人家自是帮不上忙,可府里的小事,却在不能教老爷操心。”太太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并不明了。 如蔓揣度了片刻,便朝前挪了身子,道,“小五并不能替太太分担些甚么,可总归俭省一些是一些,哥哥姐姐们已经送了贺礼,明日我便在东厢小聚一回,还了大家心意便可。” 太太点点头,“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府里上下数百口人,我也有些个力不从心了,想来是年岁儿不饶人,不比你们这些个年轻人了。” “若没得太太操心,自然便也没有我们了。”如蔓宽慰了几句,皆是点到为止,见太太意味并不十分明了,怕多言失了分寸。 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那茶水放凉了又添上,如蔓只觉得十分难熬,便想着尽快离开。 丫头忽而来报,就见一袭袅娜纤细的人影打外头进来了,带着一股子茉莉香气,扑面而来。 那秦婉蓉也不瞧如蔓,径直走到太太身旁,挨了贵妃榻坐下,便将外披除去,只喊着天儿冷,就叫锦娥添茶。 待喝了几口茶,才缓缓将目光移到角落里,冲着如蔓道,“原来五妹妹也在的。” 如蔓便才见了礼,客气地问了安,那秦婉蓉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头,自顾自地同太太撒起了娇,举着手腕子道,“前儿日里,托人买来的东珠玉镯,这会子竟是脱了色,再不能带了的。” “你真真儿是个不省心的,这样贵重的东西也不爱惜的。”太太随口嗔了道。 “正巧我也不喜欢这个颜色,再换一条琉璃翡翠链子回来,也好配我这身衣裳了。”秦婉蓉说着便将镯子褪了。 如蔓暗暗瞧着,那镯子价值不菲,一条便能抵上全府两个月的花销,只是秦婉蓉一句话儿,便说换就换,府里既是再俭省,也禁不住这般挥霍的。 虽是这般想着,可到底也轮不到她来管了,又静静坐了一会子,如蔓便找了借口告辞了。 回到东厢,翠儿就迎了上来,说是芳二爷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秦少芳站在那瓶儿红梅前径自瞧着,如蔓轻唤了一声儿,他才回了神儿。 如蔓知他是亲自来送贺礼的,就没多寒暄,两人对着那红梅随意说这话儿。 忽而,那秦少芳便问,“小五可是得了好东西,那雀尾流珠钗可是个罕物儿了。” 如蔓疑惑道,“我并不曾有甚么宝物了。” 秦少芳晃晃头,嗔责道,“你竟是也学会扯谎了,便是桌上放的那个。” 如蔓忙地回头,这才想起,桌上放的正是安夫子赠她的那支了。 作者有话要说:闷马蚤的安大公子也有春天啊~\(≧▽≦)/~ 楠竹是神马?咱们这里只有女主,就是俺家小五~\(≧▽≦)/~ 看在我这么勤快更文的份上,筒子们忍心不留言么╭(╯╰)╮ 我是身娇柔软易推倒的分割线 ☆、明月不谙,离恨苦 秦少芳见她似有心事,却并不开口,便上前儿将那簪子拿起,对光细细瞧了,道,“早年南蛮的贡品,用的是极为罕见的乌蒙珠,教我猜猜,这是谁赠与你的。” 听他说那簪子如此珍贵,如蔓不禁想起安子卿那日的情形,心下暗自惊诧,想来安家从前应是十分兴盛,若不然,怎会有南蛮的贡品收藏于府。 而这雀尾流珠簪这会子到了自己手里,作为礼物却是太贵重了,她正思量间,便随口说,“旁人送的,我并不认得是个甚么罕物儿。” “莫要同他走得太近了,对你没有益处。”秦少芳眸子微眯,虽是极寻常的话儿,可却教她觉得冷森森的,毫不似平日里那春风拂面的温柔了。 如蔓不自然地往那纱窗边儿靠了靠,道,“我同谁交好,自然心里有数。” 只闻得那秦少芳低笑了一声,再抬头,他已经逼到近前儿,高大的身形覆盖下来,顿时便将那娇小的人儿困在臂弯里头。 淡淡的白芷甘松香,绕在鼻尖儿,如蔓忙地扭了身子,便要挣脱,他却丝毫不动,仍是一脉温和地俯下头来将她望着,道,“你同谁交好,我心里自然也有数儿,他并非你命里良人。” 谁知如蔓勾起嘴角一笑,那笑颜纯真里带了蛊惑的媚劲儿,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教秦少芳微微一愣。 如蔓似她母亲,那个烟波楼里顾盼生姿的红头牌儿柳氏,眉眼间更是有七八分相像,不经意间就风情万种。 他凝眸,这才发觉,打从前年第一回见她起,到如今那当铺里的小丫头已经渐渐长大,仔细瞧着,五官愈发精致,个头也长高了,整个人仿若将要盛开的花苞,那似熟非熟的青涩,最是教人欲罢不能了。 这样细微的蜕变,竟是在展眼间细细蔓延,想到这里,他更不愿旁的人先采撷了这诱人的甘甜去。 “那少芳哥哥说说,谁才是小五的良人了?”如蔓这会子也不闪避,径直迎了他的目光,笑得一脉纯真。 “所谓良人,不过是所托终身,心意相投才最是要紧。”秦少芳说罢,便低头在她如玉的耳垂上轻啄了一口。 如蔓登时被那酥麻惹红了脸,伸手抵在脸旁儿,道,“我既是你堂妹,血缘相亲,又怎可这般亲近,若是知道的,便道你这哥哥待我极好,若教不知情的人瞧去,不知要怎样嚼舌根子了!” 秦少芳闻言便不再动作,只贴着她耳畔道,“依我看来,小五心里也是不知情的,两年了,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明了么?” “心意又如何?抵得过骨肉血亲么?”如蔓笑的凄淡,可不知为何这一句话脱口而出,竟是揪心地一疼。 他再好又如何,很早之前她便知晓,她们终究是陌路同归。 在豆蔻懵懂的年岁儿里,仰慕、爱意和关怀,原本就是同根相生,这般好年华,如斯好风致,都似镜花水月一场。 良久,他贪恋如蔓身上甘美的味道,不由地在想要印上那柔软如花的娇唇。 风月之事,从不问因由,他素来随心而走,便是此刻,面对着这个所谓的妹妹,他也顾不得许多。 如蔓却先他一步,捂了他的嘴,只摇头道,“咱们已经都是错了的,再不可一错再错了。” 秦少芳攥了她纤细的手腕儿,将她压在细纱帐里,两人一挣一制,他见如蔓将头偏过去,便腾出手轻轻扳过她的脸儿,那声音竟是有些低哑,“我同你并无血缘,你可相信?” 恰时,翠儿的声音打外屋儿响起,秦少芳又道,“记住此时的话,我断是舍不得教你行那不伦之事了。” 待到翠儿进了内阁,就见芳二爷正坐在桌旁饮茶,很是悠闲,小姐就在对面儿床沿上绣花,乍一瞧,这场面竟是十分融洽,很是般配了。 想到这里,翠儿忙地啐了自己一口,只道胡思乱想,便笑道,“大娘子房里的丫头给小姐送了贺礼来,还有几位姨娘房里的丫头,也都在屋外候着。” “我梳梳头,这就出去。”如蔓脸上仍有晕红未退,可神色已是恢复如常。 那秦少芳也很知趣,便随意理了衣袍,先出了屋,又说,“明儿在小轩阁摆宴,就咱们几个,并没太多外人。” 如蔓不抬眼,只应了一声儿,待到秦少芳出了屋,她才觉得虚软,顺着桌边儿往椅子上靠去。 差人依次收了礼,她少不得几番寒暄,各表了谢意。又教翠儿同梅香往二门上去领些东西,太太虽是说节俭,便也是相较来讲的。 就好比那秦婉蓉用名贵的东珠,她便用寻常玉石,秦婉蓉宴了数十桌儿,而明儿在那小轩阁里,加上丫头们也不过三桌罢了。 生辰上额外的例子钱,总归是有的,不过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那小轩阁的红梅最是一绝,这还是秦雨菱想到的点子,她见瑞雪纷纷,便说定要寻一处有腊梅的好景,才能相配的。 如蔓前些天儿,已经差了婆子并几个粗实丫头将那小轩阁仔细收拾了,又添了几处摆设,将例子钱散给那小厨房上的下人,教明日多做些精致的菜品,不能怠慢了。 睡前儿,她将冬衣整理了一番,衣裳倒是有些个新的,她左右选了,遂挑出一件三哥儿打番西捎来的翻毛小裘来,素白的底料上侵染了水红色的暗纹,衣袖和领口绣着西番莲,两圈儿淡赭色的貂绒点缀,既暖和又别致,衬得面若桃花儿。 她不禁拿了那支流珠簪戴上,水样儿纹路竟是十分相配的,安夫子的脸忽而掠过,她对镜儿出了一回神,便暗自取下了。 一宿无话,第二日起了早,拉开窗帘子就见昨晚又下了一场雪,将所有景物尽数镀了一层银,煞是好看,不由地心情大好。 往小轩阁去的路并不远,如蔓握了手炉,一路上便带着翠儿梅香顽雪,那翠儿方躲到树下,她遂将那树枝儿一摇,白皑皑的雪花就落了翠儿一身,惹得她直叫唤。 如蔓站在一旁握了嘴儿偷笑,不妨被人从后头砸了一团雪,一回头,正是秦雨菱叉着腰冲她挥手。 两人你来我往地顽得热闹,恰秦玉衍也赶来了,如蔓才收了手,几人同路而去。 小轩阁炭炉烧的旺,十分暖和,桌案设在窗边儿,几幅帘子卷起,恰能将雪景尽收眼底儿,端得是个好去处。 秦婉蓉姗姗来迟,命丫头上了礼,倒也算客气,随口说了几句,就往那秦雨菱身旁坐了,直直向窗外头望着。 如蔓知她心意,便岔开了话题,正说着,就见大哥儿秦孝言来了,这自然是稀客,印着年岁差的多些,那秦孝言并不常和他们一处顽,多在府外打点生意。 如蔓对他始终存了分畏惧,便接了礼道谢,秦孝言倒是随和的紧,问了问她近来好可好,如蔓见他并无异色,遂也宽了心。 “怎地不见大嫂子来?”秦雨菱直往门外探头瞧去。 秦孝言挨了三哥儿坐下,微蹙了眉头,说,“她近来身子弱,又逢降雪,不可见风儿,就在一绣春养着,只托我带话儿来,说很是想念你们,叫你们得了空多去走走,一个人闷得慌。” 如蔓想起烟娘子,不由地为她一叹,众人又扯开了话题。 已有丫头们呈上果品茶酒,秦玉衍轻声儿问了,“芳二哥怎地还没来?” “到他来了,定要罚他先吃三杯才好。”秦雨菱忙地接话。 如蔓抬头,正和秦婉蓉的目光对上,两人皆是无言。 “我来领罚了,快斟上酒!”人未到,声儿先至。 丫头掀了帘子,就见那人笑若春风儿,却是端了一尺高的物件儿来。 “正说着,他就来了。”大哥儿招呼他来坐,秦少芳扫了众人,到秦婉蓉那里时,颔首点头,便说,“二妹妹来得早。” 秦婉蓉便往旁边挪了,示意他过去,秦雨菱故意打趣儿,“我比二姐姐来的还早,怎地不见少芳哥哥夸我呢。” 众人都跟着笑,如蔓抿着嘴,一抬头却发觉秦少芳正瞧着她。 “这是给小五的生辰礼,不知可否合你心意。”他将那用布囊裹了的一团推给如蔓。 她便细细拆解了,里面露出来的,竟是一座一尺来高的老檀木根雕,雕的不是旁的,竟是如蔓的小像儿。 根雕中的她,穿的是那套碎花裙,正端着一副棚子绣花,就连那垂眸的神态都惟妙惟肖,引得大家一阵赞叹。 “少芳哥哥哪里找来的工匠,这样精巧。”秦雨菱扶了那根雕,仔细端详着。 秦少芳只对着如蔓说,“我自己刻的,虽是粗糙,到底是一片心意了。” 说罢,就连那秦孝言也禁不住赞了,说他真真是技艺高超,除却诗酒功夫一流,在这工匠之上也颇有造诣。 秦少芳一一笑纳了,就见秦婉蓉说,“你这样上心,真教人另眼相看了。” 如蔓听他说心意,又见这的根雕细腻精巧,便知他私下里花了大功夫,很有些触动,可嘴上却说,“根雕虽好,到底不是女儿家的玩物,我仍是最喜欢四姐姐送的攒花织锦。” 秦少芳不再多言,时辰到了,便起了宴席。 酒酣意浓,又有梅香瑞雪相伴,更觉佳肴可口。秦雨菱起了头,要对诗行酒,如蔓少不得一起顽。 她素来于这个上头并不用心,便连连被罚酒,秦少芳见她脸颊酡红,色若春晓,就出面儿替她挡了,只说不能喝醉了,后面还要顽的。 秦婉蓉今日很是沉默,只埋头吃菜,秦少芳对她细心照料,添酒加菜。 如蔓都瞧在眼里,不知怎地,竟是觉得十分不痛快,便推了他的手,径自又饮了一杯。 热闹到下午,众人皆是酒足饭饱,便偎在廊下一同赏雪景,秦少芳这才挨到如蔓身边儿,将她碎发抚开了,关切了几句。 如蔓淡淡地答了,忽见他将一支梅花别在她的鬓发,道,“很是配你。” 她抚了抚,跟着笑了,仍是不答话儿,风雪寂静,静谧安详。 待到傍晚,顽了这一整日,端的是十分尽兴了,大哥儿先回房去了,众人正要散的,就见锦娥急忙来了。 如蔓只说恰姑娘来了,定要吃杯酒的,那锦娥也是个眼活的,便足足吃了一大杯,才算罢了。 她道,太太请五小姐过去。如蔓心疑,便问了因由,锦娥只答不知,那秦雨菱便说要同去。 锦娥便笑言,正苑里备好了酒菜,小姐公子们一同去吃酒才好。 如蔓并没推辞,几人皆随她去了。 方走到锦琼阁院儿外,只闻得异香缭绕,却断不是梅花气息,想来这寒天腊月里,并没见有旁的花儿开了。 她掀了帘子由锦娥隐者进屋儿,就见厅中横竖摆了四口银杉木箱,那香气便愈发浓烈。 “晚上我这里添了菜,就在正厢给你再办一桌了。” 太太见她来了,竟是下了座儿,笑的十分慈善,哪里像是前几日劝她俭省的样子了? 秦雨菱也跟着问是甚么,太太便过来携了如蔓的手,仔细道,“五丫头好福气,快打开这些贺礼来瞧瞧罢!” 如蔓并不动弹,就问,“不知这是谁送来的,太过贵重了些。” 太太笑的隐晦,拿帕子轻轻试了嘴角,道,“正是那右丞公子,沈良送来的,特地吩咐了,要你亲手打开。” 如蔓愣在当下,她并不记得何时见过甚么右丞公子,更遑论铺了这般大的阵势了的。 秦雨菱却安静下来,痴痴地望着那四口箱子,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日工作太忙,整天加班,得了空就来更文!!! 哎哟,我写的够明白了吧~~~灰走~~~ 还有就是,本文架空。。。很多历史性问题俺确实搞不太懂,望大家谅解~ 我是求花花的分割线 ☆、美人如花,药里乾坤 一时间,屋里头好似有一股子隐晦不清的气息流转开去,众人都将那话听了去,却是心里各有揣度。 可唯一相同的,便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凝在那四口芬芳异常的箱子上头了。 如蔓左右想不出来,不过是半年前偶然的一回相遇,似连相遇都说不上的,若不是后来秦雨菱提醒,她都要忘了还有那人的,如今连那沈公子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又何来如此交情? “真真儿瞧不出来,五妹妹好人缘,隔了这几千里远的,也能教那丞相公子如此牵挂,可教咱们自叹不如了。”秦婉蓉将帕子一扫,径自往软椅儿上靠了,似嗔似嘲,倒是对这些贺礼没多大兴趣,正眼也不瞧的。 “只怕是弄错了,我并不认得沈公子。”如蔓当下进退两难,着实不愿承这份情谊。 太太见她不肯动手,笑意也减了几分,道,“那便命人给你抬到东厢去,倒也省得许多力气。” 如蔓才欠身儿上前,只答,“趁着大家都在,我也不推辞了的,只当瞧个新鲜罢。” 她回头想招呼秦雨菱一同过来,却见她立在原地,神色不大寻常,秦少芳倒是冲她点点头,以表赞同。 仍是秦玉衍替她解了围,一并蹲下开了箱子。 霎时香气馥郁,散了一屋子,细细嗅来却甜而不腻,比那上等的香料还要醉人了。 随着四口木箱次第打开,众人皆顺眼瞧过去,每一口里头竟是用暖玉红土胚了四样儿新鲜花品。 “原是花儿朵,怪不得这样好闻了。”秦雨菱这会子才回了神儿,凑来瞧着。 秦玉衍眸中尽是赞叹的神色,便指了脚边儿第一口箱子,道,“细枝长藤,花开赤红,正是西域才有的名贵花种,引进咱们中原之后,遂得了个雅名,唤作虞美人。” 秦少芳也踱步上前,道,“原来只闻其名,今日得见一面儿,端的是名不虚传了。” 太太也听得出些门道儿,便道,“你学识渊博,给我们解一解,也好长长见识。” 秦玉衍并不推辞,俯身在那第二口箱子里的花瓣上,用指尖一捻,遂答,“花开有四色,赤黄白紫,形韵窈窕,叶中沁墨,若没猜错,应是巴蜀一带特产的春剑,为兰中极品。” “听三哥哥这样一说,才知花中也有大学问。”如蔓不禁感慨,想来自家虽是喜爱花草,现下一比,倒真是如牛饮水,十分粗浅了。 秦雨菱瞧着那第三口箱子,便问,“这株白花儿,又是甚么?好似咱们院子里的白牡丹。” 秦玉衍思索了半刻,才说,“若我没有猜错,可是白芙蓉?” 如蔓哪里认得这些,只见秦少芳端详了花蕊,说,“芙蓉花没错,却不是白芙蓉,而是三年才生一季儿的绯爪芙蓉。” “如何瞧得出了?”众人齐齐问道。 那秦少芳淡雅一笑,不疾不徐地答,“白中杂红,红中又间白斑,瓣似卵状,那瓣中却生了黄蕊。” “芳二哥解的妙,正是绯爪芙蓉了!”秦玉衍恍悟道。 “啊哟,不过是些花花草草,竟是有这许多的名堂,可见是我老了,听得云里雾里的。”太太抚胸一叹,锦娥忙地端上茶水,又给太太仔细捶了背,笑道,“我只道咱们府里遍地都是名花儿,不想这沈府竟是更高一筹了。” 太太只将她手背拍了拍,道,“人家是京中高门,比起咱们这一介商贾,自然是讲究多了。” “再名贵,不过是一样养着,过上几季就凋落了,何必费了如此功夫?庙小佛大,只怕咱们这寻常土地,养不活这样娇贵的花来。” 忽听门口有小厮道,“小姐不必担心,咱们公子已经胚了红土,又有暖玉养着,只管按时浇水,便能活了。” 说话的,正是那沈府前来送礼的家仆。 待如蔓看到了那最后一株花,当下便恍悟了,心下已经大约猜得那沈公子是何方神圣了。 “这株花怎地这样小,想来又是极珍贵的了。”秦雨菱左右看了,便问秦玉衍。 见大家皆是猜不中,如蔓不禁莞尔一笑,那沈良真真儿是个有趣的,将这最粗鄙的野花儿混在珍品之中,端的是教人作难。 秦雨菱轻轻撞了她一下子,道,“五妹妹你笑个甚么?” “这花咱们府里就有,正是那野花丛中的萝蔓草。”如蔓这么一说,秦少芳也笑了,摇头叹道,“名花看多了,竟是连野花也不认得了,该罚。” “要怪就怪那沈公子,好端端的夹了这野花来,教人如何猜得!”秦婉蓉撇撇嘴儿,嗔怨了一句。 秦雨菱却回嘴儿,道,“要我说,应是沈公子心思别致,才送的出这样清雅不俗的礼来。” “沈府有权有势,银子多的没地儿使了,自然是花样百出。”秦婉蓉不想素来听话的秦雨菱也会同人争辩,遂没多想就说了,说罢才瞧见沈府小厮也在,便觉察出不妥。 太太忙地打圆场,说,“二丫头不懂情趣,怪不得沈公子不送你这些了。” 沈府小厮遂上前,冲如蔓行了礼,道,“我家公子托我问小姐,那日你摘的萝蔓草想是已经枯萎了,不如就用这株代替了罢。” 如蔓便答,“劳沈公子费心了。” 秦雨菱将这话听了去,扭头问,“五妹妹何时认得沈公子了?” 如蔓只得道,“巧合间偶然遇见的,我并不认得他。” 正说着话儿,就见红玉进来通报,说三姨娘来了。 冬雪打头掀了帘子,那三姨娘一身儿胭脂色长袄,步态袅娜地进了屋,先冲太太见了礼,又携了如蔓的手,问了生辰过的可好。 太太便赐了座儿,秦雨菱走过去同她说话儿。 府里上下皆知,秦老爷宠着三姨娘,冷落了太太,那太太和三姨娘虽是表面儿和气,可素来不合,也并不常走动,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也不知什么风儿,竟将那三姨娘吹过来了。 太太少不得场面儿上问了些话,三姨娘表现得七分恭敬,说起老爷近日忙得紧,抽不得空儿,昨儿便让她代问五丫头好。 这话是极寻常的,那三姨娘也是一笔带过,可教人听着,似乎又有深意了。 当下各自思量,这府里太太姨娘们的恩怨,谁也不愿掺和了。 太太皮笑肉不笑的,就说有劳三姨娘伺候老爷这样辛苦,不如劝老爷也到别屋里歇歇,替她分担些才是。 三姨娘也不甘示弱,笑的温婉,便答,她时常劝着,奈何老爷觉得荷香阁住着舒服,也懒得多走动了。 秦婉蓉似听非听地扶着袖子口边儿的兔毛,来回拨弄,她见惯了这些明朝暗讽,便权当未闻。 如蔓亦是眼观鼻,鼻观心,眼神儿在那几株花草上流连,并不抬头。 那秦雨菱见状也不言语,只教冬雪递了茶,先端了一杯给太太,又端了给三姨娘,想来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是家中主母,自是谁也惹不得了。 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太太同三姨娘似是说完了,那沈府小厮才敢接了话,道,“咱们公子还吩咐了,说是等开了春,便邀小姐上京城做客,上回来临安多有叨扰,也该聊尽地主之谊了。” 这邀请自然是冲着如蔓说的,若不然,那秦婉蓉及笄大宴上,沈良便会亲自说了的,何必要人带话。 秦少芳直望着如蔓,她知他有意询问,只微微摇了摇头,不语。 “沈公子盛情,我自然也想进京瞧一瞧,奈何素来体弱,出不得远门儿,还望你替我聊表歉意了。” 如蔓说完,便转身儿对着太太,那太太心下本就介怀,那沈良对秦婉蓉冷冷清清的,却对这个五丫头十分上心,不免生疑。这会子听如蔓拒绝了,才稍稍顺过气儿来。 不想那三姨娘却在座上发了话,一双柳叶眉弯着,眉眼含笑,道,“五丫头说的是哪里话?人家丞相公子愿意结交咱们秦府,自然是极好地,若负了盛情,便枉为相交之道了。” 秦雨菱挨着三姨娘站了,只拿眼睛瞧着如蔓,沈府小厮也赔笑,说,“姨娘说的是,公子也是这个意思。” 太太似有不悦,蹙眉道,“五丫头一个小姑娘,往那京城去,多有不便,且不说沈府可否招待,左右也不合礼数儿了。” 如蔓还没来得及回话,那三姨娘又说,“五丫头一个人去,自然是不合适,想来沈府有心邀了咱们,不如教人一同陪着,也好有个伴儿。四丫头素来同五丫头亲近,又闲来无事,倒可一同上京见识一番,大哥儿明年开春也要到燕京打理生意,这样一来,岂不两全?” 几番说辞下来,三姨娘竟是暗自上了上风儿,如蔓不由地对她另眼相瞧,这样玲珑的人儿,也难怪讨老爷欢喜了。 虽是商议如蔓进京之事,可却没有一个人问她意见,全化作了太太同三姨娘间的分歧。 三姨娘说的在理儿,太太想了想,终是点头,道,“你想的周全,既是要去,那便叫年轻人都去了,二丫头自五岁时去过一回,亦是多年不曾出过远门儿,也该见见世面了。” “太太说的很是,”三姨娘遂将那小厮唤过来,吩咐了,说明年春日,秦府里小姐少爷们便都往京城去,亲自登门拜访了。 待到打发了那小厮,竟已是月上三竿,太太便随意备了一桌,如蔓站了这许久,也尽是饿了,众人就一同用了饭。 锦娥叫了几名外门上的小厮并粗使婆子,将那四口箱子抬到东厢里去了。 秦少芳也一路护送着,临走前儿,别有深意地笑了道,“这沈大公子是要帮你,可却不知于你是好是坏,我只劝你,韬光养晦,万不可生出不必要的是非来。” 如蔓心里也明白的紧,便应下了,说自有分寸。 相府公子送了那东厢五小姐几箱子名贵花草,第二日便在府里头传开了,人传人,口传口,说是五小姐如何得丞相公子青睐,不惜一掷千金,千里迢迢送了鲜花,博得美人一笑。 又有一说,那五小姐不知怎地攀上了沈府,竟是讨了如此大的面子来。 一时间,众说纷纭,那东厢在人们心里的地位忽而就变得不寻常了。 可不论哪一种说法儿,丞相府这块儿金字招牌,随着那名花儿入住,便好似烙到了如蔓身上,从前儿人少客稀的东厢,大有炙手可热的趋势了。 各房里的丫头们,皆是前来瞧个新鲜,顺道同那五小姐攀一攀,从前并不放在眼里的,如今只想要混个面熟,防得日后有事相求了。 如蔓将这趋炎附势的一套看在眼里,面儿上尽是说说笑笑,一团和气,可心里头只冷笑,笑着失态凉薄了。 不过是丞相府随手赠的礼物,都能教这些人如此另眼相待,可见富贵权势,在世人眼中是如何得重要了,恨不能沾一沾边儿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如蔓也明白,她是谁并无要紧,要紧的是那丞相公子将花儿送了谁。 打着赏花儿的名头,有些个眼活的丫头婆子,每回过来都携了薄礼,或是酥点酒酿,或是胭脂水粉,如蔓从不过多同她们亲近,只是客气地收了礼,若是手头宽裕些,也拿些东西回礼,不想白受人好处了。 旁人这样的想法,如蔓虽是鄙夷,可到底能够理解,怪道是那秦雨菱,竟是接连数日都没再来东厢顽闹。 雪晴初霁,日头十分好的,只是空气儿仍是十分寒凉。 如蔓打从书舍回来,那秦雨菱便来找她,有些日子不见,如蔓自是拉了她说些体己话儿。 闲扯了一会子,那秦雨菱便问,“五妹妹几时见过那沈公子,怎地也不同我说的,难不成将我当了外人了?” 如蔓笑着扯了她的袖子,说,“四姐姐着实多心,倘若你这样想,可是存心气我了。” 秦雨菱扑哧一笑,道,“逗你顽呢,你若是有什么新鲜事,定会说与我的。” 如蔓想了想,道,“不瞒四姐姐说,我那时并不知他就是沈公子,说话也没个轻重,只盼他大人大量。不怪我就是了,更不敢奢望他能送我贺礼来,想是那官宦子弟,银子多了,总要换换花样儿的,我便恰巧做了那花钱的去处了。” 秦雨菱嗔了道,“得了便宜卖乖,瞧你这张利嘴儿,我说不过你,还是去看花儿才是正理。” 两人在回廊外赏了几回花儿,不愧为花中名品,各有风情,将素净的东厢小院,衬得鲜艳秀丽了。 秦雨菱只说很喜欢那株绯爪芙蓉,便央着如蔓分她一枝儿,因着如蔓并不看重这些,答应得很是干脆,遂将翠儿移了一株,分了些红土,用花盆装了。 秦雨菱得了心头好,自是欢喜地去了,自不必提。 转眼便到年下,秦府上下忙忙碌碌的,皆是为过年做准备。 安子卿要打点家务事,只得提早告了假,这一去便是月余,如蔓虽是十分不舍,到底也不可多多表露。 安子卿心下也多有眷恋,结课时便多留了如蔓一会子,柔声说了几回话儿,教她安心,忙完便回来。 她便打趣儿要向他讨那过年礼物来,安子卿直笑她贪心,可仍是应了她。 如蔓瞧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地一阵暗笑,说,要吃城南赵记酥点铺的年糕,又点名儿要莲蓉陷儿的。 那安子卿不禁拂了她的发,连连应下,想了想,便说,“那莲蓉馅儿虽是可口,却于胃肠不好,我知道有家铺子更好吃,等我再回来,定是给你买上许多,教你吃也吃不完的。” 如蔓一听遂咯咯笑地不止,罢了便将小脸儿一扬,道,“夫子好精明的算盘,想是教我一次吃腻了,就再不用给我买了,这我可不依的。” 安子卿定定将她望着,直到如蔓被他瞧地害了羞,底下头,却听他道,“便是给你买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 “夫子可是认真的?”如蔓抬起头,追问道。 安子卿却不再看他,并没接了方才的话,如蔓心下阵阵失落,却无处可诉,只得独自回了房去。 沈冰这几日来秦府做客,便时常同如蔓他们聚在一处顽,秦雨菱便提起了,说大娘子身子一直不见好,得空便要去探一探的。 如蔓算了算,自那烟娘子有了身孕,竟是过了三个月的光景了,想来那大娘子日日对着她,自然是不得舒服的。 待月例发下了,如蔓便亲自携了翠儿,到药房抓药。 她并不常来这里,远远儿的隔了院子,就能闻见苦涩的药味儿,如蔓仔细一嗅,便闻出黄芪、当归的味道,还有几分茯苓气味。 才进门儿,就见屋子里有人,翠儿便唤了一声儿,那丫头猛地一回头,见是如蔓,遂上前儿招呼。 如蔓仔细一瞧,竟是大娘子房里的丫头雁眉。 只见她似有遮掩地,将一包东西轻轻塞回袖袋中,又赔了笑说话儿。 如蔓遂问了问大娘子病情,雁眉说郎中换了好几个,皆是说染了风寒未愈,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却是要用药调理,这都过去许久,仍是拖延着不见大好。 想来那大娘子境况着实可怜,大哥儿不常在府,又有那烟娘子处处挤兑,换做旁人,也尽是会生出毛病来了。 雁眉简单说了,就告了辞,如蔓便不多留她,教她仔细照料大娘子。 待她走了,那药房的管事婆子才打外头回来,见是五小姐,竟是十分热情?br / 秦家小五第16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情地,忙地招呼她进去。 “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怎地亲自来了?若是要甚么补药,只管差人来便是了。”药房婆子唤作王嫂,大约有四十来岁儿的模样,笑的很是憨厚。 如蔓淡淡地道,“大嫂子病了许久,我想去探她,便劳烦你帮我抓几味药。” 那王嫂直冲着如蔓笑,凑上前儿,道,“小姐可还认得我?” 如蔓歪头瞧了,经她一说也觉得面善,那王嫂便说,“可还记得那城南药铺。” “是良婶家的?我记起来了,四年前儿我阿娘生病,我去抓药,还是你替我包的了。”如蔓这才记起,在看这王嫂,不由地亲切了几分。 “小姐记性好,我是三年前才来的秦府,”王嫂似想起甚么,不由地低叹了句儿,说,“先夫人那会子我还见过面儿,真真儿是个好人,只是福薄。” 如蔓不愿多多提起娘亲,便岔开话儿,问,“大嫂子可是用的黄芪、茯苓和白术这几样儿?” “小姐闻得准,还加了参角和熟地黄,多是些补气养血的药材了。” “再加一味山药,便按着药方替我包五份儿罢。”如蔓吩咐道。 那王嫂连忙应了,手脚很是利索,不一会儿就包好了。 如蔓闲来无事,便仔细嗅了,问,“好似还有白芍和杜仲的味道?” “火上是给烟娘子煎的药汤,养胎用的。”王嫂答得干脆。 忽而有一股淡淡的芒硝混着大黄的气味飘来,十分细弱,再一闻,又似乎没有了。 “可是还有人用了芒硝?”如蔓接了药包,随口问道。 王嫂却说,“芒硝怎得敢乱用,若是用量不当,是会破血落胎的!” 如蔓不再多说,就教翠儿送上药钱,那王嫂忙地推辞了,只说不要。 见她十分坚决,如蔓只得减了些,便说,日后自是会时常打交道,若是不收钱,那以后便是生了病,也不敢来拿药了。 王嫂这才接过银钱,又私下塞给如蔓一包元胡粉末,说是调经止血,定能用的上。 如蔓道了谢便要走,方下了台阶儿,又隐约有芒硝的气味飘来,她回头望了望那屋子,只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只得携了翠儿回房,不想多多生出是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好厚啊~~~~~~福利多多~~~~~~果断求包养,求留言~~ 发个链接吧~~~如果觉得俺滴文文对乃们的胃口的话,戳这个把俺打包带走吧~~ 某繁的专栏~\(≧▽≦)/~ ps,听人说,男配是用来爱的,男主是用来虐的~~乃们说说爱谁虐谁吧~~偷笑~~ 我是福利多多的分割线 ☆、病中解难,释心结 雪化尽了,如蔓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便到那一绣春去探望大娘子。 礼数上,除却前些天儿抓的几副药,她仍备了一方自家手工织出的软垫儿,由罗绡和火麻编了三层,面儿上绣了图案,既好看又暖和,费了一个月的功夫,才得了这一件,总算是一番心意了的。 临走前,如蔓想了想,又将四姨娘送她的一盒子名贵党参一并带了去。 到一绣春的路,需先经过那烟娘子住的明园,翠儿小跑着去叩门,不想正和斜刺里走来的婆子撞上了。 “啊哟,那里跑来的野丫头,这般莽撞!将药碗撞洒了,可如何是好!” “怨她脑后头不长眼,瞧不见身后有人,原该受罚。”如蔓淡淡笑着回答,并不见生气,却暗自将她讽了去。 那婆子一见五小姐也在,登时气软了,只陪了笑,道,“大哥儿吩咐下来的,每日里要定时给烟娘子送药,方才急昏了头,小姐莫怪。” 如蔓素不是生事之人,便客气道,“快些去吧,幸得并没洒了。” 那婆子哈腰进了院子,她却又闻到那淡淡的芒硝味道,如蔓打小就比旁人嗅觉灵敏,加之前几年日日替柳娘子抓药,俗话说久病成医,便是这个道理。 一绣春外头,两丛盘根老梅树枝繁叶茂,火红的花蕾遮去了半个院子,煞是好看。 几个新来的小丫头,正聚在回廊下都鸟儿顽,着了红绿花袄,在这冷清的冬日里,平添了几分生机。 如蔓一时瞧得出神,停了步子,打头的丫头见她来了,遂丢下手里的顽意儿,伶俐道,“见过五小姐。” “大哥可是在屋里?”如蔓轻问。 “大公子一早儿便到城东总铺里去了,只有大娘子一人在。”小丫头言语利索,如蔓这才徐徐往屋里走,只说,“那边替我向大嫂子通报一声罢。” 这时几个丫头也都走过来,相互使了眼色,就答:“五小姐来的不巧,大娘子才睡下,我们这才都在外头侯着,怕扰了…” 如蔓听了,不由地为那王翾难过,一墙之隔的明园,这会子却是依稀传来玩闹之音,和这静悄悄的一绣春,对比十分鲜明。 “无妨,你将这些补药送到雁眉姑娘那里,就说我改日再来探望大嫂子。” 小丫头才接了手,就见雁眉打东边侧门进来,嘴里还念叨着甚么,抬头瞧见如蔓,这才缓和了脸色,道,“娘子常念着五小姐,赶紧进屋里坐。”又转头啐道,“整日只知道顽,要你们来作甚么!” 如蔓知她心下有气,遂将她拉了,一同进屋,“原不关她们的事情了。” 雁眉却边走边叹,“小姐你这样心好,可旁人不见得领你的心意,你愈是心慈,有些人她便愈发上脸了。” 这番话显然并非说给如蔓听,应是对那烟娘子不满,借故暗指罢了。 两人相携着进了屋,门帘铺了厚厚的几层,厅阁里暖融融的,翠儿将东西放下,替如蔓将那鹅绒斗篷解下了,铺在椅子后头。 一绣春内炭火很足,碳里添了木兰香,有宁神入梦之效,只是空荡荡的,仿佛许久不曾打理过了。 雁眉打点好了,便细声儿说,“大约再过一刻钟,娘子就要醒了,小姐先坐坐。” “大哥事务繁忙,我在家中也难得见他几回了。”如蔓笑言,四下环顾。 岂不知正戳中了那雁眉的扭筋子,她便索性将东西放了,往如蔓旁边一坐,皱眉道,“小姐你不是外人,我也不拐弯抹角的,大公子便是在家,少则也有一半时辰耗在那屋儿里头,我家娘子如今一肚子心酸,真真没出可诉,连我这个做下人的都心疼不已。” 如蔓低了头,道,“那烟娘子不过张狂这一阵子罢了,待孩子生下来,仍是要抱给大嫂子养着,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嫡母了。” “我家娘子一介名门闺秀,亦不可能同她针锋相对,只得时时避着,将身子也沤坏了!” 雁眉说着两眼一红,便拿手抹泪。 如蔓虽知道那烟娘子横惯了,可依王翾的出身地位,断是不至于怕她至此,便是有孕,不伤着她便算,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疑惑归疑惑,口里仍是安慰着,“快别哭了。教嫂子听了,愈发闹心了,可是遇了甚么事情的?” 雁眉语似连珠。急着说,“那烟娘子仗着有孕,处处刁难,平素里要吃些甚么,穿些甚么,也尽由着她,不曾委屈。谁知昨儿,她忽嚷着要看红梅,她那明园地头小,只种了几棵雪松。从没栽过花儿。又说甚么身子不便,要将咱们院子里的移过去一棵,可见她存心生事!” 如蔓只得劝,“她说她的,咱们又不应下,权当作苍蝇蚊虫乱叫罢了。” “可不曾想,大公子竟是应下了,说明儿就找花匠来,方才还是我到二门上取东西,见那小梨拿了工具,才从钱婆那里听来的,这教我如何同娘子说?” 窗外腊梅开的正艳,想来也有数十年的光景了,如蔓亦觉得不妥,便问,“那烟娘子房里可有甚么花儿草儿的?” “回廊下有三盆大公子打外地捎来的美人蕉,娘子不喜那味道,才搁到她屋里,便当成了宝。” 闻言如蔓心下似有了主意,思量着并没开口,只说先莫要告给大娘子,等过了明日再说罢。 内室里传来大娘子的声音,细细弱弱,雁眉忙地张罗丫头们煎药。 如蔓进了内室,但见软床上帷幔放下了半帘,桌上摆了茶壶和药瓶子,窗帘尽是放下的,只余两台金丝烛径自燃着。 “五丫头,过来坐罢,咱们也好说说话儿。”王翾冲她招手,只着了亵衣,脸色有些苍白,血气虚弱。 如蔓便过去替她拉好了被子,挨着床沿坐了,仔细问了病情。 大娘子虽是气弱,可心思十分清明,如蔓观察着,并不似有大病,想来过了冬日,便能大好了。 她只字不提病中之事,只同她讲些府里头的趣事儿,逗她笑了几回,脸色上也渐渐有了红晕。 大娘子问了她沈良之事,如蔓只说不熟悉,并无深交,那王翾只携了她的手,淡淡地笑,道,“你还小,并不知这男女情事,若是说甚么生死相依、非君不嫁的,不过是年少轻狂,恣意一场罢了。大嫂子只提醒你一句,自古姻缘命定,却总逃不过这门当户对四个字,切不可被外物冲昏了头。” 王翾点到为止,说的隐晦,可如蔓早已听出了道理,心下不免感怀大娘子一番苦心。 她又何尝不知这地位悬殊,自是不可高攀。 说了会话,雁眉便端来药碗,王翾只说放凉了再喝。 如蔓便接过来,捻了那瓷白的勺柄,仔细喂给她。 碗里的药下了大半,就见雁眉又进来通报,说王公子来了。 王翾撑起身子,道,“快教行之进来罢。” 如蔓乍一听王公子,只觉十分生疏,不想一晃眼,已有近数月未曾见过那王行之了。 “既然王公子要来,我先回去了,大嫂子好生养病。” 谁知那王翾却将她拉下,笑道,“不过是小孩子,无需这些个避讳,我瞧着行之同你们一处顽着,他虽有时放浪形骸,心眼上却并无恶意了。” 如蔓只得又重新坐下,还没坐稳,就听那半是调侃的声音道,“不想姐姐这里还有客人,倒是我唐突了。” 如蔓不着痕迹地瞥了嘴儿,那王翾只说,“五妹妹也来探我,并不是外人。” 王行之将衣摆一撩,在挨着床边的凳子上坐了,偏头道,“原是如蔓妹子,那我便放心了。” 如蔓斜眼睨他,不得发作,只答,“我也很是放心。” 王行之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只笑而不答,便同王翾说起话来。 到底是姐弟相亲,此刻瞧着,那王行之也并没那么讨人厌,更像个听话的大孩子一般了,全无平日风流不羁的模样。 他们谈话间说起了王府的事情,王翾只催他,说父母年事已高,他该早些安定下来的。 如蔓想着由他们说些体己话,便已有事为由,先辞了别。 那王行之也站起来,说许久不见秦少芳,要好生叙上一叙,顺道儿送如蔓回去,晚饭过了再来探她。 王翾对这个弟弟自是十分宠爱,便依了她,如蔓再是不情愿,却也只得这般。 两人一前一后,自出了一绣春的门儿,如蔓便闭口不言,王行之倒也识相,当着丫头们的面儿,并无甚么不当之行。 路过那明园时,忽见小梨正扶了那烟娘子在院子里赏花,如蔓心下一动,便对王行之说,“我忽然记起,还有事要办的,王公子先走罢。” 说完并没回头,翠儿也跟着进去。 如蔓站在门口处,并没往里走,直冲着翠儿说,“好香的气味儿,却不知哪里来的?” 烟娘子瞧见如蔓,便得意地笑了,道,“难得五小姐鼻子灵,我这里的美人蕉可是珍品,能御寒花开不败的。” 如蔓这才徐徐走近,佯作看花儿,俯□子道,“我自小对花草很有研究,你这三株想来应是北方的红艳蕉罢?” 小梨便答,“大公子好像提起过,就是这个名字。” 烟娘子瞪了她一眼,又道,“东厢有那许多名贵的花草,还用得着来我这里瞧?” 如蔓却岔开话题,将手缩在斗篷里,“娘子的胎已有四个月了罢。” 烟娘子半挺着肚子,道,“难得五小姐关心。” “关不关心,倒不敢当,只是方才进来时碰见药房的婆子,见她端的药碗里有几味安胎药,便随口问的。”如蔓说完,便回身儿望着院子道,“幸得你这里没有梅花。” 小梨正要说话,烟娘子将她拦了,上前儿道,“现下没有,不见得日后也没有的。” 如蔓抿嘴儿笑了,一本正经地说,“最好日后也不要有。” 烟娘子一听,正要发作,如蔓却悠悠开口,“美人蕉的花叶香粉本是无毒,若是冲了腊梅花粉,便两生相克,药力相当于半效的花红,有破血之功。” 果然,那烟娘子和小梨一听,皆是不再言语,只将相互望了,如蔓说完已然走了出去,回头道,“我曾和药材打过几年交道,浅显的药用还是知道一些的,娘子若是不信,不妨一试。” 出了院门儿,就见王行之仍在外头,却笑吟吟地将她望着,示意她一道走着。 “美人蕉和梅花相克,这样的话你也编的出来。”他摇头晃脑,打趣道。 “我既能编的出,不论真假,那人信了便都是真的了。”如蔓快步朝前走了几步,一回头,王行之却在后面点头不语。 “你又作甚么?”如蔓对他,言语上向来不客气。 “我在想着,原没有错看了你,咱们性情相投,不如拜把子结了兄弟如何?”他踱步翩翩,笑意满满。 如蔓见他又口无遮拦,便啐道,“谁稀罕同你做兄弟了!” 王行之以赶上来,与她起步,顿了好一会子,才缓缓道,“做不了兄弟,我却快要做你姐夫了的。” 如蔓一愣,凝着他,半晌答不上话来,王行之将折扇在她头上一点,道,“你这小娘子,若是再这般瞧着我,我倒是要认为你看上本少爷了。” 翠儿在一旁握了嘴偷笑,便借口先回房了。 如蔓急的脸一红,将她先道,“二姐姐也不一定要嫁给你的。” 他一本正经地道,“我不介意将你们姊妹二人一并娶了回去,我们王家虽不是首富,倒还能养得起你们了。” 如蔓本想发作,见他先笑了,就知是拿她打趣,便也没再接话,径自往前走。 “小娘子,说真的,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这直性子,比你们秦家的大小姐们有趣儿多了。”王行之这会子也不再胡言,语气竟是十分真诚。 见她不答,王行之无奈道,“我并没旁的意思,便是将你当做小兄弟一般,跟你能闹一闹,说几句真心话,也是一大乐事了。” 如蔓抬头,拿了一截梅枝,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肩头点了点,粗声道,“现下我瞧着你,也并没那么讨人厌了。” “这是自然,从前是你没眼光,我这般风流俊朗之人,不知多少姑娘倾心挂念…” 见他又耍起嘴皮子来,如蔓只得将他打住,叹了口气,道,“真真难为你这一张面皮。” 王行之作势拿手扶了脸,无辜道,“我这面皮又如何了?” 如蔓捂嘴道,“难为你这面皮生的这样厚!” 说罢便往前跑了,王行之在后头哭笑不得,道,“方才我说了那许多,你竟是白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粽子节快乐!! 工作太忙了,许久没更,给大家道个歉~~端午三天假,我加了2天班t t 苦逼的孩纸伤不起啊·~~~ 好久不见王公子了,拉出来溜溜~~~\(≧▽≦)/~ ———————————————我是粽子节快乐的分割线———————————————— ☆、明月应笑我,自多情 午后时分,如蔓同秦雨菱从正苑出来,正要到那绣舍里去的,半路竟是瞧见大哥儿和王行之在书房里攀谈。 依稀听得关西、布坊甚么的,大哥儿见她们来了,遂打住了话儿,没再往下说,却能瞧见面色阴沉,想来定然不是好事了。 王行之倒是神色如常,半是风趣儿地照了面,也没多说。 待她们从书房出来,秦雨菱才欲言又止地叹了几回,如蔓心下生疑,便问了因由,那秦雨菱将她拉到树丛小径间,低声道,“这些日子,你可觉察出咱们府里有甚么变化么?” 如蔓思量了片刻,道,“变化倒是说不上,只是咱们每月里领的物什用件儿愈发少了,我问了邓荣家的,她只说太太吩咐下来的,说阖府上下都要俭省些。” 秦雨菱笃定地点头,便携了她的手,边走边说,“近日里,大哥时常在外头奔波,就连少芳哥哥也少和咱们顽在一处了,三哥哥只顾着读书,素来是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 经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是这般情形的,又忆起,许是上月里,见老爷唤了几名管家入房谈话,如蔓恰是取东西去了,直到回来,那房里仍是烛火通明,只有下人添了几回茶,她随口一问,老爷竟是连晚膳也没用了,从晨起忙到入夜。 第二日就匆匆赶往关西去了,一去就是半个月没回府,这次回来了,竟是许久没再提出门的事儿了。 秦府细微的变化,若是不刻意提起,倒也无人当回事儿,可若是深究,端的是不大寻常。 “许是生意忙碌,几位哥哥们自是要撑起家业来的。”如蔓并不多说,那秦雨菱只摇头,直将脚步子停下,道,“这话我说与你听,千万莫要露了口风,我听姨娘说,自打入了今年,咱们秦府的生意便时有不顺,愈发清减了,前段时日,关西的连锁铺子出了问题,教人给查封了!老爷前阵子忙地要紧,为的就是这个了。” 如蔓心下一惊,便道,“关西铺子素来最是红火,大约占得一半生意了,怎地会出事?” “听说是海关那里出了岔子,教衙门的人给查了,这其中的道道儿我也不明白的,想是十分复杂的,咱们秦府生意做得这样大,官商相互,盘根错节,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如蔓教她说的亦是心下郁郁,她们虽是闺中女子,并不曾和生意上有所牵连,亦从不过问,便好似那养在花房里的花朵儿,只管娇艳惹人疼爱,便是了,浇水培土的活计,自是用不得去做。 可秦府兴亡,便是关系到秦家上下数百口人的生计,树干若是倾覆了,雏鸟又岂会有安身之所? “四姐姐说的可是真的?这可不是顽笑了。”如蔓蹙了眉道。 秦雨菱便将手指一并,道,“这样的事情,我怎敢乱说!你没瞧见,连王公子来,太太都热情了许多,从前秦王两家并称临安双甲,如今咱们却是及不上王家了。” 如蔓想起初进府时,阖府兴盛的情状,现下想来,倒真真是冷清了许多。 绣舍里十分安静,并没见秦婉蓉,唯有沈冰先到了,已拿了棚子绣花,见她们来了,便热情招呼,三人围了圆桌坐下,聚在一处,少不得叙话几番。 郑秀娘今日出的题目,却是绣一副冬锦,并不规定实物,只教她们绣出各自眼中最美的冬日景观来。 如蔓想着方才的事情,不觉出神,直到秦雨菱将她推了,才拿起绣布引线。 待过了两个时辰,大约到了晚膳时分,几人便绣好了,沈冰绣了雪松映日,秦雨菱绣的是白雪红梅。 唯有如蔓静静端了绣布,郑秀娘走过去探身一瞧,却见雪白的绣布上只缀了几点乌色,仔细瞧了,才能分辨出,竟是三只展翅的候鸟儿。 秦雨菱不解,问她因由,如蔓将画布揽在怀里头,浅浅笑了,道,“冬日里最美的景色,便是望着那打南边儿飞来的东鸟,瞧见它们,便知暖春将至,就有了盼头,盼那春暖花开之时。” 这一番话说出了,在场几人皆是一时无言,此时窗外的高枝上恰掠过一只雏鸟,三人齐齐望着外头,仍是郑秀娘温婉道,“五小姐虽是年岁儿轻,可这份志向端的教人叹服。” “不过是绣不出好看的,拿这粗鄙的糊弄罢了,还望绣娘和姐姐们莫要笑我才是。”如蔓正说着,便见冬雪赶来,说是太太在锦琼阁设宴,趁着大家都在,好久不曾一处聚了,定要好生热闹一番才是。 岂知热闹不过是幌子,招待王行之才是里子了。众人虽不明说,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这二小姐想来应是会嫁入王家,喜结连理的。 两家老人亦是早已默许,才貌年龄皆是相配,加之自幼相识,可算得青梅竹马,这样的姻缘,自是皆大欢喜。 那王行之此次前来,亦是十分有心,独送了那秦婉蓉一份厚礼,亲自抬到太太屋里头的,可正合了她的心意。 秦雨菱要回房换件衣裳,那沈冰便陪她去了,如蔓想着天色不早,莫要耽搁了时辰,遂并没折返回去,径直往那正苑里去了。 一路上家丁往来,比平素热闹了许多,红玉携了几名小丫头迎面过来,遂冲如蔓见了礼,笑着道,“三公子已经往花厅去了,小姐好走。” 如蔓了然,半是顽笑道,“姑娘对三哥哥如此悉心照料,真真教人眼红。” 红玉脸颊飞了抹红晕,道,“原是三公子房里的人手不足,太太将我调配过去了的。” 如蔓将帕子掩了嘴轻笑,道,“终究没负了你一片苦心。” “仍要谢谢小姐几番相助,红玉自不敢忘。”红玉素来性子直,这话说的情切,倒是真心。 辞了红玉,如蔓远远地瞧见锦琼阁东边的花厅外站了一人,只立在树丛里,似是望着甚么,并不曾进去,风吹素衫,显得几分落寞。 待到走近了,如蔓方才看清,竟是秦少芳一身儿锦缎长襟,独立风中。 他微微出神,并没发觉有人过来,如蔓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不由地亦是一愣。 梅花儿丛环绕着花厅,厅中却是一男一女,一坐一立。 秦婉蓉半身儿藕丝琵琶短襟,下配一条眠月百褶裙,青丝半绾,侧身半靠在木柱上,打这个角度瞧去,竟是平添了十二分的静美。 站着的公子一回头,不是那王行之又是谁? 他仍是笑吟吟地,秦婉蓉不时抬头同他说些甚么,随意拨弄着腰间的梅花络子,是如蔓从未见过的温婉。 见三人如此情状,如蔓心下已然明了,没再往前,径直退了回去。 秦少芳似是回过了神儿,就见如蔓纤腰袅娜,脚步细快地往回走,便知她已是尽数知晓,忙地追过去唤她。 不知为何,如蔓竟是心底隐隐濯濯,也说不个中滋味,虽是听到秦少芳叫她,却不愿应下,反而小跑了起来,再不愿呆在此地了。 “怎地见我在,就跑得远远儿的?”秦少芳已堵在如蔓身前,半是顽笑,眸子里全无方才的寂寥,又是温润一片。 可此时此刻,如蔓厌极了他的伪饰,从来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忽远忽近。 她低头不语,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秦少芳在后头补了句儿,“难得二妹同行之亲近,你且教旁人晚些过来,先莫扰了他们二人了。” 如蔓蓦地回头,笑靥嫣然,道,“这是自然。”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秦少芳循着她的身影,徐徐踱步,如蔓转过亭子,他也如法炮制,待三哥儿打正苑过来时,如蔓才缓下脸色,与他一道在园子散步,便当做秦少芳不存在一般了。 秦玉衍这些日子忙地准备初试,光景都用在读书上头了,他今儿得了空,便欲松一松紧绷的心弦。 “安公子明年初春便要上京赶考,你可是知晓?”秦玉衍似是无意间问起。 如蔓顿了顿,轻声应了,秦玉衍又道,“他才华出众,是个可造之材,只是为人冷清,我与他相交数年,仍是无甚了解。除却学问上的造诣,旁的竟是一无所知,真真惭愧。” 安子卿就好似一方上古美玉,便是丢在泥淖里头,也终究掩不住光华。 也许,他本就不属于这小小的临安城,外面有更广阔地天空,任他南北东西。 念及此处,如蔓忽而觉得自家如此渺小,天宽地广,燕雀终是不抵大鹏之志了。 “我虽是不舍,可亦不忍瞧见明珠暗投,但凭他决断罢。”如蔓抬头,便见如水的碧空里,无一丝云彩,如明镜初妆。 不消多时,众人皆是来齐了,由锦娥红玉引着往那花厅去。 如蔓与秦雨菱携手同去,挽了裙裾,一步一步地踏着石阶,此时秦婉蓉早已归了座,展颜间复如寻常那高傲的神色了。 大户人家开宴,座次很是讲究,今日以王行之为主,他自然就得了上座,挨了秦婉蓉坐着,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教众人好一阵打趣儿。 秦少芳坐的最远,夹在大哥儿和沈冰中间,沉默少言,倒并没失了礼。 大太太差人带了话儿,又添了许多果品菜肴,很是丰盛,花厅四周熏了暖炉,十分闲适。 到底是许久不见,顽得皆是尽兴,直到月上梢头,才依稀有了几分酒意,秦雨菱拉着三哥儿行酒令,旁人都不参与,只说太费心力了,不如对月小酌来的痛快。 如蔓微醺,脸颊上添了淡淡的晕红,半倚着桌子赏月,闻着清冽的梅香,忽而瞧见那月亮,也变成了安子卿的脸。 她便道摇了摇头,起身儿告别,沈冰也嚷着酒吃多了,要回去歇息。 见天色已晚,便就此作罢,三哥儿扶了秦雨菱回房,如蔓方要转身,秦少芳捻了半壶酒便将她拦了,道,“我送你回去罢,那会子的话儿还没说完的。” 王行之不知从何处过来,夺下他手里的酒壶,将他一搡,道,“姐姐交代我领如蔓妹子往一绣春去,你先送婉容妹子回房罢。” 秦少芳凝了如蔓片刻,忽而笑了起来,波光潋滟,连声道,“好,甚好。” 说罢拾起披风去了。 王行之使了眼色,如蔓便会意地朝一绣春方向去,待到众人各自散了,她才停住步子,“为何要扯谎将他支开?” “我早说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了。”王行之仍旧没个正行,如蔓便道,“你说与不说同我自不相干,已陪你演足了戏,就此别过罢。” 许久不答,他再抬起头时,已敛去了嬉笑之意,眸色沉静,仿若变了一个人。 月色笼罩下来,将二人镀了一层银光,愈发恍然似梦,王行之静静望着远处梢头,缓缓道,“少芳的性子,最是长情,他与秦婉蓉之间,需得一个了断。” 如蔓一惊,没料到他已看得如此透彻,却不好接话,就答,“你关心二姐姐,亦是应当。” 王行之却摇头,道,“不,你并不了解,如我们这般世家子弟,终身大事从不是为了甚么情爱,娶了哪家小姐,便都是一样的,不曾有别。” “听你这样说,我想是明白了的。”如蔓仔细回味了,便不由地对他另眼相瞧,从前只当他是纨绔公子,如今才知,各人有各人的无奈罢了。 “可少芳与我又不一样,”他渐渐往那梅林深处走去,“我生性风流,不为一花一草眷恋,与那些戏子红牌,戏做完了,便各不相干。” “富家公子的脾性,皆是若此了,可怜了女子生来便是依附。”如蔓立在原地不动,叹了。 “他是长情之人,会因着彼此情分,有所牵念。比如那怜惜姑娘,我既出了梨花园,就绝不会再多过问,他却不是,你可明白?” 如蔓靠在树干上,见那满月清辉,才道,“长情亦是多情,不过是伤人伤己罢了,不如你这样来的干脆。” 王行之将折扇一合,轻点花叶,道,“仍是你有眼光,能发现我的好处来。” “你既已选了二姐姐,便好生待她罢。”如蔓草草说了几句,已无心多言,循着月光去了。 那枝桠一旦在心里扎了根,便生出千万个藤条来,缠成一团乱麻,分也分不开。 借着酒意,一宿无梦。 王行之在秦府呆了数日,皆是陪着秦婉蓉,而秦少芳却自那晚后,便同大哥儿一道往南郡去了,这一去就到了年下。 作者有话要说:灰来送更啦~~~~~~\(≧▽≦)/~~~~~话说某繁正在存新坑,两头兼顾,有些慢,大家谅解~~~~~~ 小五肿么走上了悲情路线了╮(╯_╰)╭。。。 我是身娇柔软易推倒的分割线 ☆、鲁言坊,情意难辨 冬深气寒,许是上回顽雪浸了凉风儿,如蔓的身子每逢月葵初至,便不十分爽利。 起初她只忍着,养在房里休息,或教翠儿煮些红糖蜜枣水来,可症状却不见缓解,腹如绞痛。 请了吴婆来瞧病,她诊的是经血不调、阴虚所致,必要按时服药加以食材进补,方可缓缓疏导通畅了。 秦府的药膳,须经由药房亲手煎熬,分到各房里,由丫头们温煮了,再各自服用。 如蔓连喝了数十天儿,渐渐地,葵水及至,便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只是这满屋子尽是当归的味道,她遂又在炭炉里添了几块藿香,才冲散了药味儿。 今日葵水刚过,身子干净了,如蔓遂在倚窗刺绣,静养了许久,端的是有些困倦,想要散散心了。 因着年关将至,秦府里外倒热闹了起来。 “小姐,方才去药房,正碰上小梨了,她说烟娘子近来也配了安胎药吃。”翠儿端了银盘进屋儿,盛了温火焙的陶瓷药罐,掀了盖子,仔细吹着风儿。 如蔓懒懒地伸了腰臂,沿着小榻徐徐踱步,道,“有了身孕,自然是十分讲究的,她那样的性子,倒也不足为奇了。” 翠儿随口说,“我去时,火炕上正搁了两碗,药罐尽是一个模样子,我怕弄错了,特意将王嫂唤来,才分清楚了。恰小梨又过来,便将那罐子取走了。” 如蔓端了药碗,仔细嗅了嗅,却是一股子荷花香味儿,将原本的药气,掩去了大半。 大约是她嫌药苦,翠儿同王嫂说了,这才加了糖料,真难为她费心的。 她闭着气儿,一饮而尽,翠儿递了茶漱口。 芳香弥漫,如蔓顿觉昏昏欲睡,正要更衣,但见秦玉衍打外头进来,怀里捧了厚厚一摞子书本。 “五妹妹,你在东厢闷了许久,今日带你出去逛逛,可好?”秦玉衍兴致颇高,如蔓一听遂将下人打发了,才问,“可是要出府?” “正是,而且那地方你定是愿意去的。” 如蔓愈发好奇了,想着闲来无事,难得三哥儿约她,倒不如去见识一番了。 同翠儿梅香交待了,只说同三哥儿往园子里去,两人便一并离开。 西门外头,早有小厮牵马备车,秦玉衍将一套鹅绒锦褂塞给她,又拿了丝带束发。 这一通下来,再一瞧,可不是两位翩翩公子了?只是这小公子身量未足,略显稚气,颦笑间,一对儿梨涡绽开,正是换了男装的如蔓。 秦玉衍这才满意地登车,如蔓整理了衣冠,望见车外街市繁华,遂愈发期待,秦玉衍仍是卖关子不答,更教她好奇了。 “三哥哥,你瞧我这样子可是妥帖,莫要教人认出来才好。”如蔓将法冠正了,便问。 “如此俊俏的小公子,别叫小姑娘看到了才是。”秦玉衍打趣儿道。 如蔓这才安了心,道,“今儿可是甚么好日子?三哥哥难得如此兴致。” “知你心思灵巧,今日正是鲁言坊中,一年一度的文诗会友了,整个临安的才子墨客尽会到场,做学问亦不可闭门自受,多与人参辩,方能有所顿悟了。”秦玉衍将书页翻了道。 鲁言坊于花鹤街南尾,如蔓跟在秦玉衍后头下车,手中执一柄蜀锦折扇,玉冠粉面,颇有几分俏公子的派头。 小厮安培到后院拴马停车,秦玉衍指了指坊中三层阁楼,如蔓便会心一笑,将扇子一展,随他同入。 坊中书仆数名,或送书研磨,或端茶送水,倒很是周全有条理。坊间人头攒动,端的是锦衣儒衫,扇骨留香,各色文人仕者齐聚,好不热闹了。 如蔓嗅了嗅,有淡淡的纸墨香气儿,这样的氛围,也难怪临安城里的公子哥儿们时常往来了。 一层阁四面作门,四角各立一方弄墨台,秦玉衍便指着各家对如蔓大约讲解了。 不一会但见场中一名红杉女子姗姗而来,自是博得满场彩头,如蔓便问,“这书坊内也能女子的?” 秦玉衍笑答,“紫柔姑娘同别个不一样,她是鲁言坊内唯一的女先生,学问做的很好,时常抛头露面,谈诗论道,不输须眉的。” 如蔓见她容色虽不十分出众,可独有一股子书卷气息,在这满堂男子,尤为出众。 秦玉衍自打进了这鲁言坊,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平素冷淡的模样,径直拉着如蔓往那弄墨台去了。 如蔓原本凑在前头看热闹,奈何男子众多,不免多有身子触碰,她便渐渐地往外头挪。 “这位小兄台,不知今日冲着哪家来的?”如蔓正寻着秦玉衍的踪影儿,不妨教人拍了肩头。 她一惊,见秦玉衍正围在最里面,辩在兴头上,只得粗了嗓子,学着旁人拱了手,道,“小弟随秦公子来瞧个场面,莫要见笑。” “秦三公子甚么时候交了个如此俊俏的小弟,当真教人羡慕。”从旁又过来了位锦衣公子,两人言语间风雅却带了轻挑,眼神更是暧昧不清,说着便朝如蔓靠过来。 她心下暗啐,这样衣冠楚楚,内心竟是这般龌龊,想着三哥同安夫子亦是常来,遂愈发觉得这两个教人厌的紧。 她那折扇打开了那人的手,“若是无事,小弟先告辞了!” “嗳,即是来了,便是朋友,不如上雅舍一坐,探讨些书文,你看可好?”锦衣公子行为浪荡,竟对男子也这般亲近,如蔓顿觉一阵寒意,从前听人说过那龙阳之癖,再瞧这二人情状,便抬脚就往后门走,欲寻那安培去。 她疾步走,那二人亦步亦趋,转过正厅,却被堵在了后门处。 如蔓紧贴着门板转身儿,那锦衣公子遂上前,伸出手又被她挡开,他啧啧有声,“这小模样俏得很,秦家如今生意上不得志,秦三公子倒是好福气,”他转头,道,“宋文,那句话如何说的?” 宋文便笑吟吟道,“商场失意,情场得意嘛!” “你说的很是了,”锦衣公子便将如蔓手臂一扣,道,“秦家已是今非昔比,不如跟了小爷我,保你更是风流快活了。” 两人相视一笑,宋文就说,“苏大公子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了。” 如蔓转念一想,莫不是城东苏门,专营药材生意,如今家底颇丰,算的上临安名门一族。 她索性就顺水推舟,不屑道,“我既跟了三公子,自有我的道理,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府再是败落,也轮不到苏家来。” “你虽是嫩了些,倒很有骨气,小爷我跟你扛上了,瞧瞧这会子三公子可还顾得上你?”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往前紧贴,将如蔓逼到墙角里。 “甚么时候,这鲁言坊成了寻欢作乐的地方了?” 忽而有清淡的男声打楼上传来,几人皆是抬头,但见暗紫色长裘的公子同那红衫女子一并站了楼梯上。 苏公子登时松了手,乜斜了眼,道,“原是安大官人,你虽是坊内贵客,可小爷我的私事,几时要你来管了?” 安子卿勾了勾唇角,似笑却无笑,神态仍是凉薄,一步一步踏下楼梯,将如蔓凝住,道,“若是旁人,我安某自然懒得去管,可这位小兄弟与我有故交,自是又不能袖手旁观,这可?br / 秦家小五第17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可如何是好?” 紫柔便轻轻一笑,冲几人福了福身儿,道,“公子们皆是咱们坊中常客,来这里自然是论文浓墨,苏公子若是有意,大可到那有乐子的地方去,安公子即是遇了故人,自然要一番叙旧。不如苏公子寻你的乐子,安公子叙一叙旧情,各自相安。” 如蔓初见安子卿,自是惊喜难言,却有个紫柔姑娘陪着,心里端的不是个滋味,现下只得道,“方才还四处寻着安大哥,不想这样凑巧。” 安子卿轻袖一挥,道,“那便到二楼雅舍一聚,教紫柔唤秦公子过来。” 苏公子见状,亦是无法多说,到底图个脸面儿,便甩了袍子,道,“安大官人倒是好兴致,方才有那紫柔姑娘,这会子又换了人,小爷我自叹弗如!” 说罢便径自去了,如蔓惊魂甫定,安子卿却不十分热情,道,“先上楼再说。” “多谢安大哥相助,我在此等三哥便是。”如蔓扫过紫柔,又不经意地望向别处。 “我方才像安公子讨了两本书籍,这会子正要往正厅去,你们好生叙旧罢。”紫柔很是识趣儿,深深地瞧了安子卿一眼,便携书而去。 如蔓亦不做声,跟在安子卿后头登了楼,雅舍内两方坐榻,一台书案,窗台上一盆君子兰开的正好。 安子卿先就了坐,直直望着她,面色不善,冷冷问,“扮男子可是十分好顽,岂不知外头鱼龙混杂,白教那狂徒浪子占了便宜?” 今日本是三哥带她出来,这会子正委屈着,便紧咬着唇,一语不发。 安子卿见她扮相俊俏,更添了莫名的火气,接着逼问,“怎地不说话,知错不知?” 如蔓忽而抬头,跨步踱到他跟前儿,道,“夫子又能比我好到哪里了?说是家中有事不来授课,却又在这里与女子厮混。” 如蔓因着在气头上,言语有些重了,可仍是扬着脸,负气不愿认错。 “你如今可愈发本事了,竟是知错不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安子卿站起来,气极反笑,逼视着她。 如蔓从未见他如此严厉凶狠,胸中悲气交加,还没说出话,竟是急红了眼眶。 安子卿见她楚楚可怜,顿时软了心,叹了几回,道,“我如此训斥与你,不过是怕你受委屈,我怎地不去管旁人的?” 如蔓用袖子试了泪,赌气道,“谁知你管不管旁人,我瞧那紫柔姑娘就很好,我不劳你费心!” 安子卿掏出帕子,塞给她,无奈地哄道,“莫哭,教人瞧见了倒像是我欺负你的。” 如蔓一听,忽而就红了脸,抢过帕子,转身背对他,径自拭泪。 “瞧你说的可是十分霸道的,我便是不去你秦家,就不能去别处了?”安子卿气消了,在身后淡淡自语。 如蔓想了想,自家却有些无理,便缓缓扭身,正要说话,顿觉下腹一阵绞痛袭来。 她不自主地嘤咛一声儿,捂着小腹弓了身子。 安子卿忙地将她扶到榻上,担忧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如蔓只觉绞痛难忍,连话也说不全,半伏在他手臂上,道,“疼…肚子疼。” 见她面色苍白,额头上竟浸了冷汗,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 如蔓想着近来一直用药调理,且葵水刚过,并没觉察出身子不适,这疼的当真奇怪。 “我先带你找郎中瞧病,再寻你三哥罢。”安子卿将她半抱着,如蔓却挣了几下,道,“若教旁人瞧见,我可没脸面儿的。” 安子卿哭笑不得,“这会子还管的这些?教旁人瞧见,最不济便说我喜好男子,亦不会牵连了你。” 如蔓拿手推了他,却没了力气再说,双手紧捂着小腹。 安子卿才将她抱起,只觉娇小轻微,一回头,却见素白的坐榻上,竟是殷红一片。 他一惊,再低头,见她袍子上亦是猩红点点。 如蔓愣在当下,茫然地瞧着那艳红片片,脑子里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送更来了,大家莫要见怪! 快要生日了,求祝福~~\(≧▽≦)/~ 我是生日快乐的分割线~ ☆、巫山云,西海雨 安子卿下意识地将手臂圈紧了,怀中人儿娇小轻微,他不禁一蹙眉,却不将她放下,径直往阁楼下去了。 如蔓使劲挣扎了几下子,当是自家葵水又至,登时羞红了粉面,将小脸儿埋地很低,道,“快放我下来,我要寻三哥哥去…” “你这幅模样,怎得教我放心?莫要乱动,我给你找大夫来。”安子卿说话间将她往怀中拢了拢,那声音打头顶传下来,“若是有人瞧见,你便将脸靠过来。” 如蔓只觉得身子上下颠簸了几回,已来到后院,依稀听得到有人讲话,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将头埋进他胸前儿,直到安子卿将她抱至车内,如蔓仍是半抱着瑟瑟发抖。 并不宽敞的车厢内,那一团素白的身影儿蜷缩在角落里,安子卿取了暖毡给她铺上,仍是心疼地紧,又见她面颊苍白如纸,将纤纤素指掐进皮肉里。 “再忍忍,很快便到了。”安子卿现下,早已将那些个繁文缛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眼中尽是如蔓痛楚的神色,他一面儿催促马夫加紧赶路。一面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裹在自己厚实的大掌中,细细安抚。 如蔓双目微闭,疼的几要晕厥,已顾不得男女有别,任他握了双手,却细弱地问,“快要到秦府了罢?” 那轻柔的安抚,似是当真缓解了,经了方才片刻的痛楚,这会子如蔓的神智略微澄明,她朝他望了一眼,便听他附在耳畔道,“现下还不是送你回府的时候。” 如蔓虽是昏沉,却也明白的紧,若是以这般模样回府,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流言了的。 “那咱们去哪里?”她便又问,安子卿揉了揉她手心儿,“好生歇着,交予我便是了。” 车马晃晃悠悠,如蔓半仰着头,仿佛瞧见他温柔姿态,一贯冷清如他,竟也会有呢哝私语之时? 如此旖旎情致,她恍惚似觉得,受这些痛楚,便亦值得了。 只听得车辘声儿阵阵,她再张开双眼时,车子已徐徐停住了。 不顾她几番推脱,安子卿执意不肯教她下地儿,略带蛮横地将她打横抱下车来,大步朝那朱漆大门走了进去。 如蔓抬头,只瞧见“安府”二字,十分醒目。她登时头脑一空,不想他会将自家带回家中! 安府白墙翠瓦,占地儿虽不如秦府,可仍是颇具规格,能瞧得出,这安家定是富庶一时的大户了。 左右转了几处房舍,如蔓正不辨东西,就见迎面来了位小丫鬟,圆眼儿大睁了道,“少爷,您这是…” 一听这话儿,如蔓更是臊地脸红,咬唇不语,安子卿却不停下,道,“教福伯速速去请李郎中来,你去将偏厢的客房收拾干净罢。” 小丫鬟手脚利索,很快便将客房收拾停当了,安子卿又吩咐她烧上热水,再备齐衣物,那小丫鬟名唤采月,乍一见十分惊诧,再瞧瞧床沿上坐的“小公子”,便了然一笑。行礼道,“姑娘身量大约如何,奴婢这就给你寻一套袄子来。” 如蔓仔细报了,捂着肚腹靠在床头上,见那采月暗笑,更是不知所措,只得望向安子卿了,那楚楚的小模样,真真儿教人怜爱。 采月立在一旁,却暗自感叹,今儿可是奇了,少爷晨起出门儿,这会子竟抱了个陌生姑娘回来! 他素来不将那些个富家千金放在心上,想是这姑娘着实不比寻常的,瞧着岁数,不过豆蔻之年。 “采月,快去备水罢,这样话多。”安子卿将她遣了下去,便挨了如蔓坐着,道“可还难受?” “好一些了,我在你家中自是不便…” 她话儿未说完,安子卿就轻声打断,“我且先去见见母亲,再过来瞧你,采月自会服侍你更衣,李郎中也即刻就来,你再忍忍。” 如蔓点点头,将他一推,道,“你先去忙罢,我已是唐突,怎好意思多添麻烦了?” 她刚要抽回的手,便被握住,安子卿直直地望进她的眸子里,道,“便是麻烦,亦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蔓愣住,回想起平素他那若即若离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了。正如秦玉衍所言,他虽是彬彬有礼,却摸不到猜不通,那心意藏得深,便是如蔓与他同处一年,也未曾将他看透了。 他缓缓加紧了力道,“且等一等,先给你瞧病要紧,我还有话儿要同你说的。” “夫子平素与我说了那许多话,这会子倒是绕了弯子了?”如蔓自是了解他话中之意,便嗔了一句儿,与他双目一对,又垂下眼眸去。 “今日将你带回我家中,虽是偶然,却也是我心之所愿。有些话本以为要烂在肚子里了,可现下才发觉,若是不说,定会抱憾终生的。”他理了理衣裳,回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教你担了虚名。” 他阖门而去,如蔓却伏在榻上径自出神,周围皆是陌生的景致,却有淡淡的安宁,自家从未想过,会有这般情状。 她与安子卿的情谊,早已萌生,非是一朝一夕,可因着诸多隔阻,她便一直以为,终归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罢了,可如今,却生生变作了现实,教她恍然若在梦中一般。 不一会儿,采月就备好了热水,如蔓面皮儿薄,她却热情的紧,一面儿替她梳洗,一面儿说起少爷来,如蔓只静静听着,不曾插言。 “您是哪家小姐?以前不曾见过的。”采月便问。 如蔓想了想,将长发拢到胸前儿,道,“并不是什么小姐的,不过是同安公子有些交情。” 那采月却咯咯一笑,道,“您不说,我也知道的,自然是少爷心尖尖儿上的人了!” “莫要乱说。不过是我忽然生了病,才劳烦他替我请大夫了。” “我服侍了少爷七年,还是头一回见她带女子回府,”采月说起安子卿来,十分自豪,又接着说,“那白家大小姐你可是听过?她去年来时,少爷并不曾教她进门,只陪她往鲁言坊去了,到底是不在意了。” 如蔓便不再争辩,最后那采月只说,“小姐性子这样静了,倒是难得。” 待她仔细更了衣,遂半卧在床上,腹中仍是绞痛不止。 恰此时,李郎中遂至,如蔓将帷幔解下了,和衣坐起。 采月陪在一旁儿,却不见安子卿踪影,那李郎中仔细诊了脉,停了半晌,就问了她进来可是服了甚么药,如蔓一一答了,说只用了当归调理。 那李郎中又问,服药时可有甚么异常?如蔓想了想,就说,药味甘甜可口,想是加了糖料。 果然,那李郎中捋了捋胡须,便挥笔开了方子,教采月煎药去了。 如蔓一阵子莫名,却不敢多问,只得歪在榻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感到额头暖暖的,似羽翼般轻扫。 她转了身子,仿若碰到了甚么,一睁眼,就见安子卿半坐在床头,正用巾帕替她擦拭,而自家正伏在他腿边儿。 “你甚么时候来的,也不做声儿。”如蔓撑起身子,才发觉乌发泻下,衣衫松绾,说不出的暧昧。 安子卿正了正神色,伸手将她揽至怀中,两副身子紧紧贴合,如蔓只觉得浑身要烧起来一般。 “蔓儿,我有话儿要问你。”他先开了口,如蔓被他这样亲昵的称呼乱了神儿,道,“你问罢。” “如今你还未到十三岁,可介意我虚长你七岁了?”安子卿声音低沉,极具诱惑。 如蔓脊背贴在他胸口,教他箍着不能动弹,“你是夫子,自然是年岁大些才好了。” 他却在她秀发上轻啄了一口,道,“你知我是甚么意思,这会子还不诚实,可是要我罚你?” “横竖你也不是头一回罚我,可又是要用戒尺了?”如蔓心头甜的紧,嘴上却不示弱。 那安子卿便揉着她的小手,“你既已进了我安家的门,便再别想逃走。” “我自是要回家的,也不知是哪个偏要带我来的。”如蔓嗔道,安子卿却低低一笑,将那柔软的小身子转了过来,直抵着她额心道,“你还收了我的信物,再也赖不掉了。” 如蔓却将小脸偏过去,道,“几时收了你的信物了?” “那雀尾流珠簪是我祖母传下来的,得了它的女子,便要做我安家的夫人,你可明白?”他神情认真,如蔓便也敛起了笑意,“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何时说过谎话儿?千真万确。” 如蔓愣了片刻,忽而粉拳垂上他的肩头,道,“本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是这样坏,当时为何不说,却将我骗了去!” “我怕你不依,便先定下了,教你不能反悔。”他呢哝耳语,惹得如蔓耳根子发痒,却仍不罢休,薄唇微张,印上了那如玉的脖颈。 如蔓撑住手臂,亦无法抗拒他那温柔而霸道的侵袭,许是内心本是甘愿,身子竟也跟着迎合起来。 安子卿双手□她如瀑的乌发,拢在脑后,两片薄唇微凉,细密地沿着耳后一路蜿蜒,带起火辣地触感,几要将她化在怀中。 “唔…”如蔓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发出嘤咛一声娇叹,身软如泥,偎在他身上。 安子卿平素那般冷清,可这会子却是霸道强悍,唇舌纠缠着如蔓□在外的每一存肌肤,一只手沿着她半开的衫子下探,细细爱抚。 如蔓止住他的手,眸色迷茫,只摇头道,“现下不可…” 帷幔暖帐,心上人就在怀中,安子卿情动之下,喘息渐渐浓重,但见怀中人儿亦是面色绯红,双目迷离,更教他颠狂。 如蔓话儿未说完,便被他用嘴猛地堵住了,深深地缠在一处。她睁大了秀目,登时清醒了过来。 初时,便知浅尝辄止,温温软软地触碰,教她酥麻阵阵,安子卿贴着她如花的娇唇停住,哄道,“蔓儿,张开嘴儿。” 如蔓哪里经过这些?男女之事只是略懂一二,方才竟是气儿也不敢出,生生将小脸儿憋得通红了。 待她方喘匀了气息,安子卿却再不满足于这般浅尝,如暴风雨一般,霸道地侵占着她香软的檀口,如细雨倾盆,又如飞花扫叶。 如蔓被这汹涌的情潮冲昏了头,早已丢了三魂七魄,仿若湖泊上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起起落落。 “少爷,药煎好了。”采月的声音打门外头响起,惊醒了沉醉的一双人儿。 如蔓这才发觉,自家双手攀在他肩头,大半个身子皆是落在他怀里,衣裳虽是完整,却已是凌乱。 这床榻褶皱的被单,散落的帷帐,无一不在提醒着,这里经了怎样一场欢愉了。 安子卿将她放平,如蔓羞地不敢与他对视,只半缩在被子里。 他挽起帐帘,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进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小安子终于表白了!! 肉肉啊!小五长这么大终于有肉吃了t t 这算是福利吧~~~我坚持每周二更,握爪!今天是周二哦~~o(n_n)o 我是有肉吃的分割线 ☆、定心意,薄命司 采月进来,只将药碗搁下,便识趣儿地退下了。 “该喝药了,不然你三哥哥怎地来接你归家。”安子卿不由分说,将她扶了半坐起,如蔓仍是余韵未消,张口乖乖儿地喝药。 安子卿吹了吹,遂将瓷勺子递了过去,如蔓只觉得勺子冰凉如雪,唇瓣上却是火热的余温,又不大自在了起来。 “你已告知了三哥哥?”如蔓有意地扯到旁的上。 安子卿点点头,继续喂药,很是温柔体贴,见她乖巧惹人疼爱,便伸指将她嘴边的药汁儿抹了去,顺势细细摩挲了几回,滑嫩白皙。 如蔓便挥开他的手,嗔道,“夫子为人师表,怎得这样欺负人的。” “因你不听话儿,独自出门,才要罚你。”他一本正经地。 “从没听过这样罚人的。”她声音又弱了下去,抢过药碗自顾自地喝。 安子卿点点头,道,“你说的对,仍是罚得太轻了些,这回我要狠下心来了。” 说着便作势将她小手捉了去,如蔓原以为又要行那样轻薄之事,却不料半晌也没动静,再张开眼,就见安子卿低头在她细白的指尖上轻轻一啄,仿若对待珍贵的珠玉一般。 “方才是我情难自抑,亦是逾越,可我此时真心问你,可愿将一生托付与我?”他眼眸没了戏谑,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如蔓想了不知多少回,可她毕竟年岁儿尚幼,嫁娶素有父母媒妁,自家无法做主儿。 如今真要她回答,却是只圆睁了眼儿,一时无法作答,心头却百转千回,惊喜交加,又想到身不由己,自然又沉了下去,安子卿见她脸色忽变,便将她手攥紧了,道,“自古婚嫁由得父母,你自是身不由己,可如今我安子卿许下此诺,待我明年参试,金榜题名之时,便亲自下聘礼,到秦府求亲,定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儿。” “若你选试失利,又当如何?”如蔓紧接着问。 安子卿忽而勾起嘴角,神采逼人,眼角眉梢尽是志在必得的傲气,“若不出差错,便觉无失利可言,我隐忍了这许多年,为的便是如此良机,我亦不会教自己失败。” 如蔓将他大手反握,道,“今日得你此话,虽知私定终身是错,我亦是不悔。” “安心等我衣锦还乡,必不负你意。” 如蔓轻靠在他肩头,胸中激荡,一想到能有他依靠,便再不觉此生无凭,好似前头的路,也敞亮了起来。 秦府虽好,可她缝中求存,时时要算计着,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儿,秦婉蓉强势凌人,大哥儿又盯地紧。 秦少芳待她虽好,可却心意不定,终归不能长久。 “在你到我家提亲之前,我自会守口如瓶,不对旁人提及,你且安心上京,不论中选与否,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便是清贫度日,亦可苦中作乐。” “可我却要你衣食无忧,过上比现在安稳富庶的日子,再也不教你夹在中间作难。”安子卿爱怜地拂了她的发,两人依偎而坐,只嫌光景太短。 待采月说,秦三公子已到府内,如蔓才整理了衣着,安子卿陪她同去,将几包配好的药交与她,便道,“你这病来的蹊跷,郎中说是你误食了损阴之物,才致破血腹痛。” 如蔓却停住,疑惑地道,“吴婆开的药方子,素来以补阴滋养为要,断不会有破血之效,怎会反其道而行之了?” 安子卿蹙眉思量了,“你再仔细想想,可是膳食中有不妥之物?” “不曾有过,秦府饮食讲究,小姐们的膳食皆是精细调制的。”如蔓方说完,忽而一念闪过,猛地抬眸,“我许是知道了。” 安子卿再问,如蔓只说是不小心食了不洁之物,那秦玉衍满面忧色,仔细问了情况,便谢了几番,说幸得安公子相助,五妹妹才得以无恙。 安子卿请他入厅吃茶,秦玉衍便以天子将晚为由,将如蔓接走了。 秦府的马车打安府出来,如蔓依依不舍地回眸,见他仍立在远处,一袭青衫落拓,眸中情思缠绵,却只得诉于心间儿。 相思煎熬之苦,实是难耐,直到安府渐远,瞧不见了,如蔓才缓缓将窗帘放下。 秦玉衍愧疚难当,只说日后再不会唐突行事,教她原谅。 如蔓这会子哪里有功夫想这些,便只说无妨,出来见见世面最是有益,今日事出突然,怨不得三哥哥。 回到秦府时,恰赶在晚膳之前儿,两人打后门回房,并没教人发觉。 翠儿见如蔓从外头回来,便十分惊讶,如蔓只说到院子里顽了半日,这会子有些乏了,教厨房上的婆子做些清淡的吃食,直接送到房里来,便不去正苑了。 才用了饭,如蔓悄悄将翠儿唤了来,问那诊病的吴婆可在府内,翠儿便说,“小姐还不知道的,今儿大公子那里闹了一日了,这会子吴婆还在的。” 如蔓心头愈发寒意森森,便问,“可是那烟娘子出了事儿?” “正是了,素来好好儿的,今儿却直嚷着肚子疼,听大公子房里的小丫头说,下午那会儿,竟是落红了,可是病的不轻!” 根源定是出在那药的上头,自打那回从药房回来,如蔓便觉得怪怪的,药味很不寻常,且雁眉为何会在那里? 如蔓越想越怕,若是那药方有不妥之处,烟娘子这许多日子以来,皆是服用,可不是损胎不浅? “下午可有药房的人过来?”如蔓又问。 翠儿一愣,遂答,“小姐今日料事如神,可不是药房来了人?又送了碗药,说早晨时煎的火候不对,我见小姐不在,就教她放下了,这会子就去温上。” “不必了。”如蔓猛地唤她,翠儿教她唬了一下,但见她面色煞白,徐徐往那软垫儿上靠。 “小姐若是难受,我这就去请吴婆来。” 如蔓冷笑了,摇摇头,“这会子你请她,她也过不来。明日你便是不请,她自会来的。” 翠儿解不出话中意思,只得下去做活,如蔓说要静养片刻,便独自在卧房里头歇息。 夜风寒凉,如蔓将那暖炉抱了,仍是觉得手脚冰冷,这样漫长漆黑的夜里,却不知藏了多少无可告人的秘事。 安子卿的诺言犹在耳畔,她一想起来便能偷偷笑上许久,秦府幽深的大院内,她此刻竟是想眼下便逃离了,再不回来。 此生若能得一良人相托,即是吃些苦,也比这样针尖儿上的日子好过。 如蔓念着安子卿,不一会就沉沉睡去了,翠儿进来替她掖了被角,又将火炉里添足了碳,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教她不被熏着,侍弄停当了,才径自退下,同梅香一道在侧厢里睡下了。 子夜时分,万籁俱静,忽而外门上急急一阵子声响,将如蔓从梦中惊醒。 翠儿忙地披上衣服起来,开了门却见是一名粗使婆子,一脸慌张,道,“大公子房里的烟娘子没了!” 如蔓遂在屋里,却是听得清楚,好似印证了甚么一般,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脊背发凉。 虽说烟娘子行事素不叫人信服,可总归是怀有身孕,罪不至死。 好些天还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就没了!一尸两命,教人听了亦是不忍。 她凭直觉便知此事绝非偶然,真真教人寒心。 翠儿将她遣走了,怕扰了如蔓休息,只同梅香说了,便熄了灯,不再提及。 次日晨起,各房里都传了丧讯,因着只是个小妾,遂私下里传了,太太那里,并没甚么动静儿。 如蔓方用完早膳,便要往一绣春去的,却是吴婆背了药箱进来。 “昨儿事忙,没来得及替小姐诊病。”她陪着笑。 如蔓见她神色隐晦,便将翠儿梅香差下去,也不绕弯子,便问,“昨儿早晨,我误服了旁人的汤药,以致破血落红,不知该如何调理?” 吴婆仍是笑着,“小姐说笑了,咱们药房里配药,素来不曾有过破血的药材。” “既没有破血的药材,我又怎会平白见红?那日我闻到过芒硝的味道,这又何解?”如蔓见她狡辩不依,想着事情种种,气性也上来了。 “小姐本就体虚,想是吃了甚么相冲的食物了。”吴婆说的轻巧,如蔓只静静地望着她,事到如今,有人枉送了性命,她却仍可这般淡然,人心当真凉薄至此了。 “我吃了甚么难道自己不知道了?可是要咱们回禀太太,瞧瞧这厨房上是不是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如蔓亦是不甘示弱,直直问到她脸上。 吴婆见她不是个好欺负的,遂忙地换了副脸色,道,“府里刚有了丧事,这会子不宜多生事端。” “既知道有丧事,却不问起因为何,我又恰恰犯了冲,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了?” 吴婆顿了良久,才道,“我不过是个瞧病的,烟娘子因何而去,小姐不如到大公子那里问问,岂不更明白?” 一语将如蔓点醒,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道,“你此话何意?” “想来小姐心思玲珑,应知深浅,我言至于此,便先告辞了。” 待那吴婆走了许久,如蔓仍是回不过神儿,此事竟是和大哥有关,说大哥不过是个幌子,他又怎会傻到祸害自己的亲骨肉了。 若这一切当真是一场阴谋,那这幕后指使之人,只会有一个,便是自烟娘子有孕起,就一直称病不出门儿的大娘子了。 她无法相信,素来温婉得体的大嫂子,竟会做这等狠毒之事… 翠儿这边打外头进来,问,“准备好了,小姐何时往大公子那里去?” 如蔓笑了笑,道,“现下亦没有去的必要了,各自歇息罢。” 却说烟娘子平白没了,太太那里只略微表了表意思,就教大哥简单办了丧事,左右几十两银子就把烟娘子的娘家人打发了。 她去的无声无息,还不如秦婉蓉丢了猫儿狗儿的动静大。 而王翾的痼疾,竟是渐渐好了,没过多久,便能各房里走动,气色更胜从前。 可如蔓却愈发疏远了,从前儿常去一绣春探病,如今竟是不愿再多多踏足。 作者有话要说:每周一更,因为中间生病断了半年,很多思路需要从头整理,希望大家见谅! 我是坚持到底的分割线 ☆、白府相挟,赶考入京 真个是闲时光阴易过,新岁过完,展眼便到了春日,桃花儿萌了新芽,柳树也染了翠色。 倒是一片春光大好,只是府中下却并不太平。 年前儿丢了大笔生意不说,现如今这临安城新换了知府,朝廷还派了监察御史来,改了新的商税历法,这秦府便是头一个撞上的。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正是这个理儿了。 秦府的买卖做大,一部分仍是要依仗交好的官家,如今这样大动干戈,从上到下都换了一番,自然是于生意上添了不小的阻碍。 秦老爷愁眉不展,整日为这关税商铺之事,忙地昏天暗地,几乎不曾闲着。太太自是也跟着急,函请了那白总督好多回,直到开春,总算是请动了,不日便到临安来,说的是督查税务民法,实则是于秦府暗通勾连罢了。 上午在盈湘楼做了两个时辰的绣活,秦婉蓉提前儿回房去了,秦雨菱正向那郑秀娘学了新的针脚,王翾和沈冰两人有说有笑,瞧着倒是十分畅快。 温盈凑过头来,瞧着如蔓绣了大半朵的赤芙蓉,便攒了一番,闹着要跟她学学。 如蔓无法,只得重新拆了,两人往那西窗矮榻上一坐儿,一同穿了针线。 不知觉过了许久,秦雨菱走过来,挨了她坐下,将下巴枕在她肩头,道,“一会子白府的人便要到了,二姐姐已经往前苑迎了,咱们今日是不能尽兴了,可别教外人好等。” “咱们同白府许久不曾走动了,今儿可是个甚么好日子?”如蔓垂着眸子,巧手细细引线,随口问了。 秦雨菱瞧了眼温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笑说,“虽是远房,总归是亲戚,自然要多些走动,再说三哥哥五月里就要动身上京,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加上来回路途耽搁,可要到明年才能归家。三哥哥有出息,算是咱们家头一个捐了仕途的男丁,权作替他鼓气儿践行了。” 如蔓点点头,神思一阵子恍惚,过了年后,安夫子就再没来秦府,除却私下托人带了信,便再没了多余音讯,就连辞别,也是只去了秦老爷那里,并没惊动旁人,走得十分利索。 这样的性子,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配的上,只怕此次一别,竟要隔年才能再见,一日如三秋,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五妹妹,发个甚么呆的?你可是给三哥哥备了礼物?”秦雨菱将如蔓推了推,温盈便打趣儿,“如蔓妹子正寻思着要送个甚么新奇顽意,这没有个十天半月,却是想不来的,咱们别扰了她。” “姐姐们合伙欺负我这个小的,瞧我不告给三哥哥去。”如蔓将小嘴儿一努,惹得秦雨菱直拧她脸蛋儿,道,“小丫头愈发本事了,学会告状了!” “不闹了,四姐姐你要送甚么,说与我听听?”如蔓娇声求饶,将绣布搁在腿面上,那秦雨菱便道,“上月里我办十四岁生辰,你送我的那副檀木书签儿就很好,想来三哥哥平日里看书,也用得到,我见他每次都在本子上勾勾画画的,总归不方便了。” 如蔓点点头,“那檀木书签是我托王嫂到城中齐宣书斋捎来的,半个月才定来了一套,四姐姐要赶紧去了,只怕这签子并没现成的。” “经你一说,我明儿就教冬雪去办。”秦雨菱一拍手,忽转头而又问,“鬼丫头,方才是我问你的,怎地这会子又将我绕进去了,快说说要送甚么!” 温盈也跟着抿嘴儿笑,如蔓这下子闹够了,便正经道,“你可还记得三哥哥的书匣子,已经是旧的很了,我想着上京赶考,带那些个重物多有不便,不妨就用锦麻织一副书套子赠他,即轻简又耐用的。” 王翾同沈冰也走过来,赞道,“仍是五妹妹心细,想得出这些个体贴的物件儿,你们大哥倒是实在,给他从西域买了两匹汗血马,供他驱车赶路,想是能少受些路途颠簸之苦了。” 秦雨菱晃了晃脑袋,口里直念叨,“还是大哥哥出手阔绰,我们这些穷人却是买不起的,真真儿是惭愧。” 王翾将她额心一戳,啐道,“少磨些嘴皮子罢,那白府客人就要到了,咱们不能去晚了。” 如蔓年前那次意外之后,便对王翾存了惧意,不愿多多交谈,遂乖顺地应下了,说将绣品送回房里,再换件得体的衣裳便过去。 几人各自回去打理,约在前苑汇合,如蔓收拾了绣布,最后一个从盈湘楼出来。 安子卿上京前,她托采月送他的棉心小褂儿,不知他可曾穿戴,想来冬去春来,如今已是用不到了。 那是她赶了一个冬日才做成了,仍是偷偷背着人做的,生怕教人发现了,那丝线绫罗缎子尽是秦府里最好的,是她省了几个月的例子攒下来的。 尺寸倒是很合适,因着上回她在安府瞧病,那安子卿抱着她,她遂大约得了尺寸。现下便只这么一想,就已臊红了脸。 幸得没教旁人瞧见,不然真真要没脸面儿的了。 却说当真是心里头念着甚么,便会不自主地跟着做了,如蔓一抬头,竟是走到了青竹幽的屋门外头。 翠竹已发了新绿,她微微歪头,望着这空荡荡的书舍,恍惚不已,仿若真的就听见里头有人念书,再一回头,四下寂静,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自从安夫子走了之后,她便跟着穆先生学书,可穆先生虽是学识渊博,却少了安子卿的灵性,总觉得不能专注。 “五小姐可是在睹物思人?”忽然背后有人说话,惊地如蔓一跳,忙地转头,不由地愣住。 少女妆容艳丽,一袭金丝藕莲衫子,只瞧布料就非同一般,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不见的白府千金。 如蔓敛起眸色,道,“只是习惯了来这里上课,如今想来看看。” “如今你假意凭念,可安公子走得时候,你却连一面也没见,这会子倒在这里惺惺作态。”白瑶走近了,不屑地轻哧。 如蔓知她素来骄横,比秦婉蓉更甚,便客气道,“教白小姐见笑了,我惺惺作态之时,并未料到还有旁人在的。” “人贵有自知,你这样的麻雀,一辈子也休想飞上枝头去了!别以为你是秦家五小姐,就沾沾自得,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 这样刻薄的话,若是旁人,倒真是瞧不出,会出自这样一介侯门闺秀之口了。 想着秦家终归是要攀白家的关系,如蔓自然是知道轻重的,便是再有气,也不可发作,只得福了福身,“我们家不能同白家相比,如今还要多多仰仗了。” “知道便很好,你可知若不是太太多次邀请,我爹爹才不会来临安这小地方的。”白瑶略显得意,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如蔓再不想与这娇小姐理论,客气地辞别了,就往回走。 白瑶在身后笑了笑,道,“你可知安公子甚么时候走的?” 如蔓顿了顿,不做声儿,白瑶又道,“他是三月初三,在尚阳驿站乘的车马。” “白小姐怎地知晓?我并不曾听说。”如蔓仍是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儿,没料到,却正中下怀,白瑶款款走了过来,从袖中掏出一方古币,上头栓了一根五股编的红线,在如蔓眼前晃了晃,道,“只因我那日亲自送他上路,就在尚阳驿陪了他整整一日。安公子走前特意将此物赠与我的,你好好瞧瞧。” 如蔓此刻眼中只有那枚铜锈斑驳的古币,来回晃荡,她怎会不认得,这正是安子卿时常佩戴之物,她颤巍巍地伸手接过,背面清清楚楚地刻了一个安字。 霎时她只觉天旋地转地,显些没站稳,只扶了竹干,才没摔着。 为何那日安子卿执意不要她相送,本以为是怕她不便露面,可今日若不是白瑶,她怕是永不知晓,原是已有佳人相约了。 虽是难过,可如蔓仍相信安子卿不是那负心之人,便佯作镇定道,“那便有劳白小姐相送,当真是辛苦了。” 白瑶本是欲瞧他出丑,谁知她竟是不放于心上,便沉了面色,道,“那我便直说了,想要我们白家帮你们渡过难关,并非易事,如今秦家的境况,你自然清楚,这次秦老爷亲自出面儿,不过是要在我爹爹那里讨些好处儿。” 如蔓便答,“生意上的事情,我素不清楚,既然白小姐这样说了,自然是要辛苦白总督了。” 白瑶却踱了三步,道,“要我们白家出手,条件是不能少的,那些钱权之利,我从不掺和,只是要过我这一关,只有一个条件。” 万般刁难,不过是为得引出这一句来,如蔓在心头暗笑,白家当真是欺人太甚,嘴上却说,“若有条件,便找老爷去说,恕我不能奉陪了。” “你记着,我的条件便是,你日后永远不见安公子,与他一刀两断。” 如蔓咬住颤抖的下唇,道,“我不知你说的甚么。”说罢便快步走了出去,只闻白瑶在身后笑道,“莫急,你日后便会知晓。” 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如蔓不知那白瑶对他们的事情知晓多少,可凭直觉,端的是心下难安。 若没有白府相助,秦府怎地渡过难关,若是白瑶以安子卿相携,自家又该如何抉择? 一年之后,待他金榜题名之时,可还会记得这小城中的她… 脚下无根似的,迎面便撞上一人,将绣布散了一地,定睛一瞧,却是秦少芳正弓着腰替她拾起来,温和地递于她,道,“怎地这样不小心,前苑客人都到齐了,我正要寻你去的。” “那咱们快去罢,方才有事耽搁了。”如蔓避开他如水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前走。 秦少芳不疾不徐地跟着,道,“安子卿离开已有些时日了,以后别再往青竹幽去了。” 如蔓偏过头,道,“少芳哥哥甚么时候如此关心我的私事了?” “可不又说顽话,我何时不关心你的?”秦少芳耸了耸肩头,说的很是自然。 如蔓便加快了步子,道,“少芳哥哥对哪位妹妹都是很好的,这个我清楚的紧。” 秦少芳欲上前扯她,却被她抽回袖子,道,“男女有别,你注意些分寸罢。” 秦家小五第18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教她这么一堵,饶是秦少芳再好的性子,也是有些恼了,嗤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宴请白府,秦老爷当真是花了一番功夫,请了京城的戏班子,摆了满院子宴席,十分隆重的。 席间如蔓只埋头吃着,不曾多说一句,那白瑶坐在秦婉蓉身边,两人倒真是脾性相投,相谈甚欢。 只是白瑶时不时的目光朝如蔓投来,好像尖刀一般,要将她剜上几下似的。 如蔓刻意装作不见,自若地与秦雨菱和秦玉衍说话儿,待到宴席结束了,才姗姗回房。 白瑶住在府里这几日,如蔓为了避免冲突,只待在屋里编书套子,怕在这节骨眼儿上惹了她,后果自是承担不起的。 便是这般小心翼翼地,总算是将白家人送走了,可秦老爷的眉头仍是舒展不开。 她们深闺小姐,不必操太多心思,这一晃就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炎热,那秦玉衍上京之期,便到了。 如蔓将书套子送三哥儿那日,远在京城的沈府亦是送来了请帖,邀请几位小姐公子上京小聚。 若是没有这张请帖,只怕秦府都忘了那丞相公子的许诺了。 这一张请帖,可教太太乐开了花儿,将他们私下交代了好几回,说要多同相府交好情谊,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了。 如此这般,拜访相府的日子便与三哥儿上京之日定在了同一天,可见太太心切。 从临安往京城去,必要从尚阳驿站出发,十二年来,却是如蔓头一遭出城,自然是新奇不已。 ☆、京中花繁,相府生波 这路程说来不算太远,可一行人车马劳顿,路途周转,赶了两日三夜,才过了三省边驿,到了楚州境内。 秦少芳与秦孝言各自策马,走在辎车前头,秦老爷派了两名家仆并四个小厮跟着,三哥儿因着连日读书,遂与秦家三姐妹同坐于车内。 “四妹,当心别教车轴伤了手。”秦玉衍瞧着将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外的秦雨菱,不禁提醒了。 自打离开秦府,那秦雨菱便似飞出了囚笼的雀鸟儿一般,嬉闹了几日,仍是兴致勃勃。 经三哥儿劝说,总算是安生了片刻,秦婉蓉只偎坐在角落里,时而拿了铜镜弄妆,时而径自望着外头出神。 如蔓坐了许久,只觉腿膝发麻,遂将双腿挪了挪,抻直了,来回捶打了几下子,道,“再忍几日,想来京中繁华,没白受了劳顿之苦。” “我也想瞧瞧京城的风致了,从小到大,最远也只去过关西铺子,如今那头生意也没了,倒去不得了。”秦雨菱自语了,忽而往秦婉蓉身旁偎了,问,“咱们这里,就属二姐姐去过京城,见多识广了。” 秦婉蓉正往发髻上插着一朵新折的玉兰花儿,遂手下停住,道,“不过是城镇大些,街道宽些,我瞧着也没甚么特别之处。” “二姐姐别卖关子,快说说有哪些个新奇顽意儿?咱们这回定是要尽兴的。”秦雨菱说话间,神色十分向往,如蔓同三哥儿相视一笑,拿她无法。 秦婉蓉将手指头掰了,道,“万书阁的文墨,粉蝶轩的衣裳,碧玉斋的首饰,此为京中三绝,若是要说景致,那鸾凤皇城自当排在头一个,依山傍水,气势恢宏,不过只可远望,寻常百姓是不教靠近的。” “咱们都听个新鲜儿,二姐接着说罢。”秦玉衍此时也阖了书本,如蔓仔细听着,一双杏眸水灵灵的。 “还有五神庙会,每逢初一十五皆会举行,很是热闹的。” 如蔓亦是浮想翩翩,便随口道,“不知丞相公子此次相邀,可否引得咱们四处逛一逛的。” 秦雨菱点点头,将如蔓肩头一拍,道,“说来咱们仍是沾了五妹妹的福气。” “四姐姐这样说,我可受不起,不过是一道上京罢了。”如蔓方说完,就听秦婉蓉嗤笑了一声儿,道,“那是自然,五妹妹素来好本事,便是丞相公子也禁不住的。” 这话教如蔓登时脸色煞白,连秦玉衍也不禁皱了眉头,秦婉蓉将车帘一掀,冲着外头道,“停车,我要透透气儿。” 秦少芳放缓了马速,探头问,“二妹怎地了?” “前面恰有一条河水,咱们去歇歇脚罢。”秦婉蓉对秦少芳说话儿,便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秦少芳朝车内瞧了一眼,如蔓便将脸儿扬到别处去了。 青山绿水间,一脉郁郁葱葱的好景儿,在府里头闷久了,却是更觉山水秀美,气息清净了。 如蔓正在河边撩了水,细细将手面洗了,秦少芳打旁边走来,递了一方丝帕,她想了想,便接了帕子,将手上的水珠子拭去了,道,“谢谢少芳哥哥。” “自是应当,我们倒是无妨,只是难为了你们女子受奔波之苦。”他说的清淡,转头道,“到了相府,便不比自家,谨言慎行,别教人笑咱们小地方的不懂事了。” 如蔓点头应了,道,“我自会把握分寸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秦婉蓉袅娜而来,半蹲在如蔓身边儿,讽道,“五妹妹也是丞相公子看中的,可要守好规矩,断是不能随便收人帕子的。” 如蔓漠然地将丝帕交还给秦少芳,一语不发地会车内去了。 秦少芳微微不悦,“二妹说话怎可如此刻薄?” “少芳哥哥,你我不是头一天儿认识了,我的性子如何,你最是清楚,”她眸光定在秦少芳俊雅的脸容上,忽而勾起嘴角一笑,“千万莫要忘记了,是你将我变成如今模样。” 说罢,便携了帕子往河边踏去,秦少芳忙着追了过去,直喊,“别做傻事!” 却见秦婉蓉踩在浅河里,将帕子丢到水中,随波逐流。秦少芳虚惊一场,遂将她扶着,回了岸上。 又教秦雨菱取了干净鞋袜,替她换上,自不必提。 几人各怀心思,又是两日过去,便终是抵达京城。 城门高宏,人流如织,男子们皆要下马盘查,女眷则只坐在车内,守城官兵掀开车帘检查完了,才发了进京令牌。 如蔓自打进了城门,便禁不住好奇心,将车帘掀起一角,贪慕这教人迷醉的繁华景色。 京畿道路宽敞笔直,商铺林立,熙熙攘攘间,仍是秩序井然。 往来的百姓,依稀能听得出口音上的差异,她们来自江南,声音柔软哝哝,不似京中抑扬顿挫了。 才到了驿站,不消半盏茶水的功夫,就有相府家仆前来相迎,秦孝言客气地见了礼儿,便领着家眷随他们驱车直抵相府。 若说不紧张,自然是假的,这会子几位小姐,皆是心中忐忑,在车内整理了衣衫,又相互瞧了瞧,生怕有不妥之处的。 天子脚下,威仪非凡,过了热闹街市,便是官宦世家的府邸聚居之处,位于内城东面,着实占地不小,每一户少则也有数亩地大小了。 相府就在巷子最深处,占去了整个王府街,正门由八扇朱漆紫檀木门板并开,两头一丈来高的青玉石狮子立在两侧,只教人瞧着,就心生敬畏了。 他们虽是远客,却并没走正门,绕了几回,从南边那迎客门而入。 周管家领了一众仆人婢女相迎,众人寒暄了一通,周管家只道,“少爷上朝还未还府,昨日便已安排妥帖,远途劳累,先到客房歇息,待少爷回来了,再好生招待各位。” 秦孝言忙地拱手,“自不敢当,现下有薄礼一份,不成敬意了,沈公子事务繁忙,怎好再多多叨扰。” 秦家小姐由相府侍婢搀扶着下了车,秦婉蓉明艳动人,秦雨菱柔顺秀致,而如蔓一身对襟羽纱裳,端的是姿容俏丽,如今她年近十三,五官身段儿已长开了,比那幼时更添颜色。 周管家见惯了场面,自是应对从容,言行很是得体,教人既不觉得疏远,又处处透着相府威严。 他将秦府众人轻轻一扫,便大约知了深浅,可目光掠过如蔓时,却凝了片刻,似惊讶亦似赞叹。 如蔓不明所以,便颔首示意,而后遂碎步入了客房。 一路上,那相府奴仆往来,不由地微微打量了,可不约而同的,便是瞧见了如蔓,神色就变得奇怪了。 若论起来,秦家三姝皆是人上之姿,那秦婉蓉和如蔓更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便是放于京中,也毫不逊色的。 可那些个侍婢瞧着秦婉蓉时,最多是赞叹,可对如蔓,单单就是另一副神态了。 如蔓心思玲珑,早已看出了,她嘴上虽是不说,可心中不免暗暗生疑,便没多停留,径直往房里去了。 因着路远,并没携了婢女过来,那沈良很是周全,细到连每位小姐的贴身侍女都安排好了。 服侍如蔓的唤作青眉,她见如蔓进门,手里还端着换洗的衣裳,便禁不住一愣,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几回,才上前叫了声秦五小姐。 奔波了数日,却是有些疲乏,秦家几位少爷小姐,皆是在房中歇下了,可见劳累。 如蔓小睡了一个时辰,大约将精神养足了,遂不敢懒床不起,生怕教相府的人笑话了去。 青眉是个随和的性子,服侍地很是细心周到,说话也不绕弯儿,如蔓换好了衣衫,便问,“我若是有甚么不妥之处,还望姑娘提点。” 青眉一笑,手下仍替她梳着长发,道,“五小姐当真如少爷说的一样好,春水儿似的美人,一瞧就是那江南水乡滋润出来的。” 如蔓听她说起沈良,便想起自家至今还未与他好生说过一句话的,头一回在清音观,再一回便是秦婉蓉及笄,她竟是没将他认出来,想来实是惭愧。 她亦知晓,青眉不过是场面上的恭维,做不得数,又忆起自她晌午进了相府,旁人那异样的眼光,断是不同寻常,总觉得这里头有些甚么,却又说不清楚。 还没到晚膳时分,便听有婢女来客房传话儿,说是玉小姐和芸小姐唤秦家小姐们过去,自当见面相识一番了。 秦少芳几人聚在房中议事,并不参与她们女儿家的事情了。 相府规格庞大,只从客房到后花园就绕了五条回廊,三处庭院,待他们三人到来时,就见一群蓝衣侍婢围着,当中站了两名华衣女子,那年长的女子回头,见她们来了,遂热情地招呼。 当下各自表了身家,年岁儿长的便是玉小姐,从旁那小女孩便是芸小姐了。 几人往一处站了,当真是群芳失色,倒真难分出个胜负高低来,各有各的美貌,不可概论。 只是那玉小姐见了如蔓,遂不禁一愣,便问,“五小姐祖籍何地?” 如蔓不解,回头望了望,秦婉蓉赏着花儿,秦雨菱冲她使了眼色,她便答,“我祖籍自然是临安,不知可有何不妥之处?” “那倒没有,大哥早前便念叨了好几回,今日一见,断是不枉来一回。”玉小姐似是有话难言,面上端庄娴雅,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了。 正说着,就见那芸小姐跑了过来,她瞧着也不过八岁儿上下,还是个孩童模样,径直拉住如蔓的衣袖,道,“芸儿的纸鸢落在河里了,姐姐帮我捡回来罢。” 玉小姐嗔了道,“这样的事怎好麻烦五小姐,教玲儿替你捡去。” 可那芸小姐不依,这许多人里只挑中了如蔓,秦雨菱便笑答,“瞧芸小姐同你亲近,五妹妹就去拾了罢。” 事已至此,如蔓自是无法推脱,便想着也不是甚么大事,遂应下了。 那芸小姐将她带至河边,如蔓见那纸鸢挂在一丛海棠树的梢头,半吊在水面上,她遂提起裙角,抓住树干,往前探身儿。 小手眼见就要挨着那纸鸢,却在此时,那树梢一动,她一下子扑了空,身子一个不稳,径直摔在水岸边儿,那河水虽是浅薄,可这一闹登时便浸湿了衣裙。 如蔓暗自喊冤,在众人赶来扶她之前,便听有男子的声音低沉地传来,“芸儿你这样不懂事。” 说罢,她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人半拉着起来,再抬头,正对上沈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如上回那般神态,只是俊脸上已生了怒意。 如蔓捋了捋头发,忙地站好,道,“见笑了,我回房换衣服去了。” 沈良便将她扶住,冲那芸儿道,“瞧你做的好事。” 谁知那芸儿娇滴滴一笑,道,“不过是和五小姐开个顽笑,大哥如何当真?” 秦雨菱也跟过来,见沈良在此,不由地心中一荡,只盼他多瞧上自家两眼。 “芸小姐是同我亲近,才这般顽闹,并不碍事,只是要教青眉姑娘再洗一回衣裳了。”如蔓保持着笑意,福了福身儿就往回走。 沈良将外披解了,当众替她披上,道,“我送你回去。” ☆、此事经年,故人不识 一路上如蔓一言不发,只用小手攥紧了披风,湿漉漉的发丝儿黏在双颊上,似娇微微颤抖的风花。 沈良才从朝中回来,便看到这么一出,不免心中愧疚。 而这样一闹,那芸小姐虽不见得有恶意,可总归是戏弄于她,这才来了一日,就教相府的小姐摆了一道,可见是给了些许颜色的。 她们虽是外地来的,可到底是客人,在临安也算得家业殷实,哪里能白受了羞辱? “侯爷,五妹妹身子才养好,经这冷水一泡,不知是否会旧疾复发了。”秦雨菱在旁扶着,像是说给如蔓听,可话语中的嗔意却是冲着沈良的。 “四姐姐言重了,只是方才一闹,怪丢脸的,如此看来,我原该好生待在房中,不再给侯爷添乱子了。”如蔓抹了抹脸颊,甩下几滴儿水珠子,唇色略微有些个发紫。 沈良依旧气度从容,即不安慰她,亦不见愠恼,微微颔首,“那两个妹妹娇纵惯了,我替她们陪个不是,你们是我沈良请来的客人,京中顽处颇多,可别因此扫了兴致,岂不辜负了路途辛苦?” 如蔓知晓轻重,他话已至此,自然就没有再置气的道理了。 遂抿嘴儿浅笑,“并非大事,侯爷您莫要放在心上。” 秦雨菱见二人你来我往,本是一心倾慕沈良而来,却见他并没将自家放于心上,不由地沮丧。 路上家丁往来,见了沈良皆是颔首行礼,可见他威信之高,那目光在如蔓身上一溜,就又变了意味儿。 待进了园子,沈良方转而对她道,“四小姐,你先到花园陪一陪二小姐,我送她回房即可。” 如蔓便觉眉心一跳,缓缓看向秦雨菱,她面色并不明朗,却仍是不失仪态,道,“五妹妹虽小,到底是女子,只怕教人瞧去,多有不妥。” “无妨,这府中人来人往,我送客人回房,算不得逾礼。” 沈良语气和善,可隐隐透出的强势,很是压人,似他们这般高门子弟,自小养尊处优,地位尊贵,岂容的旁人指点? 春风乍起,三人立于庭院中,衣袂飘摇,如蔓浸了水,教风儿一吹,当下便轻咳起来。 “侯爷记得替五妹妹请个郎中。”秦雨菱心有不甘,只得扭身出去,沈良只略微点头示意,便推了门。 此时此刻,展眼只余他们二人,如蔓轻移莲步,往里面迈去,沈良沉声吩咐,“将暖炉熏上,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将周太医请来,即刻去办。” 婢子们见状不敢多言,忙地准备。 “上回不知侯爷身份,唐突了莫怪。”如蔓声音轻细,垂着眸子。 “哪里有甚么唐突了。”沈良说话间,又有婢子端了衣帽进来,他自然地张开双臂,将俊脸微微扬起,任由婢子将他蟒袍除下,换上柔软的绫罗素衫,再以玉簪束发。 如行云流水般俊逸,俊逸中带了三分贵气,端的是好皮相。 他抬眼,便问,“五小姐可知,我为何请你来相府?” 不待如蔓开口,他遂摆摆手,“不急,你先改换衣衫,换好了再答我。” 如蔓摸不透他的脾性,瞧着眼前人的侧影,不知怎地,忽而生出些许熟悉之感来,眉眼处,少了秦府时的凌厉,也不似清音观的沉默,只一闪念,似曾相识。 青眉引着她入内室更衣,她轻声问,“侯爷平素就是这般,可是别有意思?” 青眉笑了笑,替她将丝缎内衣拢上,答,“侯爷心思深沉,奴婢也猜不透,不过五小姐倒不必怕惹了侯爷。” “这又是为何?”如蔓教她一说,愈发糊涂了。 青眉细细端详了片刻,道,“没有人告诉小姐,您生的很像…”忽而外间桌椅轻响,青眉忙得改口,“日后您就知道了,总归不必担忧。” 木屏徐徐打开,沈良悠然品茶,将目光投过去,但见眼前女子青丝半绾,碧裳飘逸,这一身京城时下最时兴的留仙裙,穿在她身上倒十分妥帖。 如蔓骨肉均匀,既不丰满,亦不瘦削,娇柔中几分玲珑,身量比去年时,长开了不少,也是少女姿态,端的是出水芙蓉一般。 “我想了许久,侯爷请我过来,只有一个因由。”如蔓颔首坐定,沈良却道,“听你叫侯爷,十分别扭。” 如蔓遂改口,“沈公子想是来请我观花儿的。” 沈良听罢,忍俊不禁,“我就知你养不活那萝蔓草,改明儿我领你上后花园瞧一瞧,我种的如何了。” 如蔓渐渐止了笑,凝眸道,“顽笑过了,沈公子可直言不讳。” 沈良眸光下移,顶在她秀白修长的脖颈上,这套留仙裙衣襟不高,恰止于颈窝。 如蔓面上一热,伸手遮了遮,就要站起身,却听他道,“你这琵琶玉骨璎珞,可是你娘留给你的?” “正是。”如蔓又重新坐下,“沈公子如何知晓的?” 沈良不答,又问,“三年前你将它压在临安承源当铺,我本是看中了,却又教你赎了回去。” 如蔓蹙眉,见他抽丝剥茧一般,似有甚么呼之欲出。 “那是娘亲留给我的信物,打外婆那传下来的,若不是当时急于用钱,我是决计不会拿它抵债。” “后来李妈托人给你家送了银钱,正是你攒了两个月绣品换来的。” “你又为何知晓的如此细致?”如蔓稳了心神,仔细想清楚了,遂哂笑道,“我一介布衣,怎地劳动侯爷费心细查。” 沈良摇摇头,眸色深深,换了副柔软的音色,“说来当真是机缘巧合,那当铺是我叔父在临安的票号分店,当年我独游下江南,无意间看重了你的璎珞,自然知晓卖家是何人。后来你将它赎了回去,我心下难舍,便寻到了柳家。” “想来那店家张老伯说要出二倍价钱的金主,便是沈公子您了。”如蔓恍然大悟,原来早在三年前,他们之间已有了前缘。 “你那副春兰沁香图做工很好,如今还收在我房里。”沈良见她小脸儿惊诧,遂有意提醒。 如蔓这会子如何也坐不住了,她撑住桌面儿站起,俯身道,“当年将我绣品收购之人,也是你?” 她无法相信,天底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可若不是如此,沈良怎会对自家颇为熟悉? “我母亲素来喜爱绣面花针,江南丝织盛行,我便收藏了许多。” 如蔓思绪飘飞,半倚在桌旁,三年前冬日,那一抹银白的狐裘背影,愈见清晰地浮现眼前。 那天风雪突降,母亲咳疾加重,她等不及雪停,便匆匆提了一囊袋新制的丝帕,往店铺里去。 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只记得张老伯将木门打开那一瞬,眼睛竟是模糊了,她仿佛瞧见了拨云见日的曦光,欢喜着抹了抹脸,接了银子就往药铺赶。 可那张老伯却将她唤住,递了件软毛小披风,只说,“有位公子差我交给姑娘。” 如蔓眼下虽是缺银子使,却深得娘亲教诲,人可穷,志不可短了。 忍着冰冷刺骨的雪意,如蔓搓了搓小手,呵着气儿道,“不必了,张伯替我谢谢他。” 转身瞥见后院雪地里,一袭素白出尘的身影儿,着狐裘锦褂,修身玉立,只是再一闪,就没了踪迹。 店家张伯笑了笑,“小姑娘,那公子说借给你的,待春日到了再还到我这里,老伯信得过你,天气冷,拿去罢。” 如蔓想了想,这才将披风围上,顿觉周身暖意融融,脚步也轻快了,深深浅浅地往远处去了。 来年春日,那张伯见她果然送来了披风,不禁点头赞叹,又端出几方银锭子,道,“那公子还交待了,若姑娘将披风送来了,便再向你讨要五件儿绣品,这是定金。” 沈良将手中瓷杯搁下,清脆的瓷碗相碰声,将沉在回忆中的如蔓惊醒了,再望向眼前之人,只觉那沉静俊秀的面容,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不自觉地,说话儿也放柔了,“沈公子,那件软毛披风,张老伯可是交还于你了?” 沈良嘴角噙笑,微微勾起,反问道,“五小姐,你那五份绣品可是按时交予张伯了?” 两人想到一处,如蔓盈盈娇笑,再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如宝石奕耀的黑眸,两人凑的很近,不禁心中一荡,又忙地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啜饮,末了,她端端正正地起身,行了大礼,“沈公子雪中送炭,对我母女有接济之恩,如蔓此谢虽是晚了许多年,可心意却丝毫不减了。” 沈良轻轻将她揽起,“不瞒你说,我可当不起你的重谢,当年我相助与你,一来却是看中了你的手艺,各取所需。二来,也是存了份私心。” 如蔓少了初时的拘谨,神色自如了不少,“沈公子不愧是朝中重臣,说起话来也是不一样的,我从进来起就没十分听懂了去。” 沈良爽朗一笑,凑近道,“明儿带你见一个人,待你见到了便会明白。” 如蔓本想再问,可觉得太过多事了,遂应下,两人把茶叙话,直到青眉端了晚膳进来,那沈良遂在她屋里用了饭才走。 “若有甚么需要,尽管差人告诉我,别委屈了自己。”沈良不着痕迹地扶了如蔓的肩头,音色略沉,在夜色中带了丝丝蛊惑的温度。 ☆、扶摇上,高门小姐 三年一度的各地秋闱结了试,这乡试过后的礼部春闱,今年便要开试。如今是正和元年,去年乡试中考的举人们,打去年起遂陆续上京。 各省各乡的举人,多半是贫苦人家出身,路远行难,赶到京城便已是半年之后,一路艰辛自是难言。 而高门世家或是京中才仕,多入了国子监,拜为监生,可直接入会试参考。 秦玉衍方十五岁儿,去年才中了举人,他志在入仕,遂不似寻常纨绔子弟那般放纵,可因着年龄不达,今年却不可参试春闱。 此次上京,那秦老爷以托了京中故友,替他寻一位老师,看可否直接入国子监习读,若真能得偿所愿,明年他便可直入春闱。 如蔓这几日过的清净,相府景致错落,倒不似她想象中那般纸醉金迷,反是清雅宁静,颇有气韵。 昨儿由沈良引见,几位秦家公子,到正房上拜见了沈相,消去了半天的光景。 那秦玉衍回院之后,对相爷的气度与才学赞不绝口,很为敬佩,秦雨菱便问,“三哥哥如此向往,那丞相大人如今可还收门生?不如借此机会毛遂自荐一番。” 秦玉衍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心存此意许久,方才言语间提及,可奈何沈相并无意向,咱们晚辈自是不便多多相问了。” “我见相爷年岁以高,府中大小事务皆是交予沈公子打理,不如便从沈公子入手。”秦孝言盘算着,那秦少芳却独坐于竹椅之上,自顾自地品茗,秦孝言回头冲他道,“少芳素来有主意,我想听一听你的见解。” 秦少芳将珐琅杯在手中把玩,云淡风轻地笑道,“大哥知我平生最不喜条框约束,治学上我最不擅长。” 秦婉蓉本是低头吃茶,听秦少芳开口,遂不自主地瞟了一眼,恰掠过如蔓,如蔓遂冲她淡淡笑了,她便又转头开去。 “谁不知你十三岁便中了举人,是咱们临安一等一的年少俊才,只是你看不上官场名利罢了。”秦孝言执意要听他计策,秦少芳这才缓缓起身,正襟危坐,道,“相爷年事以高,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位让职,怕已无心栽培门生,而小侯爷正是青春年盛、一展宏图的时候,在朝中亦颇有地位,人脉断是宽广,不如请他代为引见,看可否教三弟拜入国子监祭酒门下,岂不更好?” 闻言,秦玉衍登时眸色一亮,秦孝言赞道,“我就说少芳主意多,此举甚好。” 秦雨菱也直说少芳哥哥聪明,秦婉蓉便道,“三弟若是能拜入国子监,当真是极好的,只可惜我们女子力薄,怕是帮不上忙了。” “沈公子不是说过,待他几日后得了空,便要带着咱们上白马寺玩赏,何不趁此时机提及此事了?”秦雨菱从旁出计策,秦孝言忽而想起了什么,将目光转到一言不发的如蔓身上,“五妹妹,若说起来此次上京,还是小侯爷特意邀你来的,属你脸面最大,这回你可要帮帮你三哥了。” 如蔓直摇头,推辞道,“大哥言重了,我能有甚麽本事…” “本事自然有的,”秦婉蓉弯起嘴角揶揄,“古今往来,兵家三十六计,屡试不爽的又是哪一计?” 秦雨菱口快,接道,“自然是美人计了!” 如蔓面色一寒,听她言语如此轻薄,便回嘴道,“玉小姐昨儿还称赞二姐姐貌美,这一计想来有效。” 众人已听出不妥,秦婉蓉嚯地站起来,瞪着如蔓道,“你这话又是甚麽个意思!” 如蔓一路受她欺凌,早已是心中有气,平素里教她欺压惯了,可她总归是个凡人,怎能没气性了? “是二姐姐开的头,甚麽意思自家还不清楚麽?”如蔓端坐着,丝毫不气弱。 “怪我说的不妥,五妹妹莫要放在心上。”秦雨菱头一次见如蔓置气,忙地劝了,冲大哥使眼色,秦少芳也站起了,温和道,“这不是替三弟想法子麽?二妹妹稍安勿躁。” “少芳哥哥,我知你存心向着她,咱们多说无益,我回房去了。”秦婉蓉说完就走,秦少芳讪讪笑了,道,“我跟过去瞧瞧。” 正说着,就见青眉进来,道,“侯爷说请几位小姐到百花舫赏景,教奴婢引路。” 秦孝言意味深长地道,“我们男子便不去了,五妹妹方才还说相府中花草养得好。” 如蔓只得道,“我记得了,定要仔细瞧瞧的。” “二妹妹身子不适,还望姑娘禀明侯爷。”秦少芳说完便随秦婉蓉离开,如蔓瞧那两人情状,心里只道何苦。 秦雨菱显是十分合意,急忙道房中更衣,如蔓并没多做妆饰,仍是一身云雁对襟紫菱裙,发髻上别小朵春兰,将原本细腻的脸容衬得越发出挑。 花舫却不普通的花园子,如蔓她们跟那青眉走到东湖旁,远远瞧见湖中有洲岛耸立,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且不说东湖宽广,竟是沈家后山所属,可见相府之大。 秦雨菱瞧了一眼如蔓,亦是惊叹万分,那青眉便道,“请小姐们上船。” 即刻就有船夫划了木舟而来,如蔓提了裙摆,小心地踏入了,又将秦雨菱扶上来,两人泛舟湖上,微风拂面,端的绿水青山,花香鸟语,仿若入桃花源一般。 待木舟停靠,就见沈良的小厮杜明过来相迎,“侯爷同小姐们已在舫中兰亭等候。” 如蔓边走边顾,这湖中小岛上竟是奇花异草盛放,暗香扑鼻,曲径通幽,感叹巧夺天工之余,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今日真教开了眼。”秦雨菱轻声赞叹,不多时,已见兰亭中,沈良素身而立,冲她们微微颔首示意。 芸小姐同婢子在花间顽闹,玉小姐走过来招呼,遂问,“二小姐怎地没来?” 秦雨菱便道,“二姐姐身子不适,在房中休息,改日再来同小姐一叙。” 那玉小姐罗绮长裙,云钗鬓摇,只略微扫了如蔓一眼,便转头吩咐花奴修裁花叶。 沈良笑的温雅,“我送你的花草,便是从这舫中分出的,可还满意?” 如蔓遂恭敬地答,“那样名贵的花草,自然是极好了。” “可我却只喜欢杂土中的萝蔓草。”沈良面上无波,听地教如蔓一惊,他又道,“在我眼里头,这名花同萝蔓草皆一样,从不分高低贵贱。” 秦雨菱并不知二人渊源,遂点头道,“侯爷如此胸襟,教人佩服。” 沈良撩摆而坐,将两支紫玉兰分别赠与她们二人,道,“四小姐过誉,若你们不嫌,便唤我一作沈大哥,侯爷听得十分生疏。” 秦雨菱心头微喜,如蔓左右端着那紫玉兰瞧,便问,“沈大哥今日怎有空闲?” “整日忙碌,今日在府陪陪母亲。” 如蔓遂问,“沈夫人也要过来,怎地没瞧见?” “她特意吩咐了,教我请你们几位一同过来,府中许久不曾热闹过了。”沈良远眺,遂摆手,“这就来了。” 秦雨菱同如蔓齐齐回头,青眉等婢子已经出亭迎接。 但见百花丛中,一袭紫红色身影分花拂柳,由众簇拥着款款而至,那妇人体态婀娜,虽远远望着,已有天人之姿。 如蔓心中正径思量,年近四十的妇人,能有这般体态,委实教人惊叹。 可待沈夫人走进了,秦雨菱如蔓同时愣住了,就连过去行礼亦是慢了些许。 沈夫人顾盼生姿,肤若凝脂,鹅蛋脸上杏目娇柔,瞧着最多不过三十,比那秦老爷的五姨娘还要年轻貌美。 而最重要的,是她这一张脸容,竟是和如蔓有七分肖似! 抑或应当说,如蔓生的极像了面前这位沈夫人。 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如蔓只觉得头脑轰鸣作响,眼前这位妇人,教她有种如见娘亲的错觉… 她此刻终是明白,为何头一日到府时,下人们的眼光是如此怪异,而青眉几番未说出口的,只怕就的自家生的像极沈夫人罢。 众人各自见礼,沈夫人华贵典,雅翩翩落座,见到如蔓时,她只略微点头,显然并不吃惊。 秦雨菱行完礼,不禁赞道,“今日得见夫人,才知何为风姿绰约,教晚自辈叹不如。” 如蔓也跟着见礼,那玉小姐扬眉一笑道“母亲年轻时,素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自然不是白来的。” 秦雨菱在下座暗自拉了如蔓,道,“方才骇死我了,天底下竟能有和你这般相像的人… 如蔓现下只觉得如坐针毡,十分二的别扭,甚至不敢去瞧那沈夫人。 沈良和玉小姐一左一右,陪着沈夫人赏花,倒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如蔓和秦雨菱不过是个陪衬,端茶水的婢子直往如蔓脸上看,教她更是尴尬。 好不容易到了午膳的时辰,如蔓恨不得赶紧告退,谁知眼见要上了船,忽见青眉过来,说沈夫人要五小姐留步。 此刻兰亭中只余沈夫人与沈良二人,如蔓定了定神儿,端端地走过去行礼,不知夫人何事唤我?” 沈夫人美眸流转,“孩子,抬起头来教我瞧瞧” 如蔓遂缓缓仰脸,对她相视,沈夫人渐渐地眸中似有难言,竟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也温和下来,“听良儿说起过,你娘亲留给你一副璎珞,可还戴在身上?” 如蔓便仔细的从颈中取下,递交与她手中,道,“就是这个。” 那沈夫人本是平静安和,可当接过璎珞,双手便微微颤抖,直摇头。 忽而又从怀中掏出一方事物,如蔓一瞧,难以置信,“夫人为何您也有一副同样的?” 沈夫眸中已见泪光,“你娘亲不是姑苏本地之人。” “不瞒夫人说,我娘亲的确不是,她自幼流落秦淮…”如蔓说道此处,不禁鼻子酸楚,那沈夫紧紧将她小手握住,道,“你娘亲可同你说过她的姓名?” 如蔓仔细回想,先摇头,复又点头,“娘亲幼时走失,并不记得本名,只依稀记得||乳|名唤作小婉。” “小婉…”沈夫闻言巨震,口里念叨几回,那沈良便安抚道,“娘||乳|名小柔,婉柔二字岂不正是外公赐的小字?” “孩子,你娘亲不是旁人,正是我走失的小妹陆小婉…”沈夫人忽而将她抱在怀中,泪珠子点点滴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如蔓如在云中,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家无名无根的娘亲,竟会是京城陆家的小姐。 且不说模样饰物小字,只说自家这张脸便就可以断定,若非血缘至亲,何来如此相似? “夫人…娘亲当真是您妹妹?”如蔓复又问。沈夫人抹去泪渍道,“傻孩子,还不改口?良儿去年便同我说过,思量许久,才不远迢迢将你请来。今日心头压的石块终究落了地,只可惜了我那苦命的妹妹去的太早…” 言至此处,两人俱泣不成音,如蔓一面抽泣,小手紧紧攥住沈夫人的衣摆,想到娘亲孤苦多年,今日得以认祖归宗,可却再没等到骨肉相认,遂愈发悲伤。 良久,沈良才轻声安慰,“如今表妹总算回家,母亲应当欢喜才是,姨母在天灵亦可以安息了。” “良儿说的对,孩子叫甚麽,快给说与姨母听听。”沈夫情绪激切,舍不得放开如蔓,见她便好似见了已故的妹妹,怎麽瞧怎麽喜欢。 “娘亲起的名字,唤作如蔓。” “如蔓…”沈夫人咀嚼片刻,复又落泪,“小婉在外不知受多少苦楚,寻二十多年竟没能见一面,实是造化弄人…想起来就教人心疼。” “幸得如今表妹回来,娘该高兴才是。”沈良音色柔柔,眸色亦柔柔望着如蔓。 乍听得表妹二字,如蔓恍惚不知在说谁,待到反应过来,才知唤的是自家。 “蔓儿既回家了,就多呆些日子,陪陪我。”沈夫破泣为笑,又揽过沈良,“也教你表哥带你在京中好生游玩一番,明日便教下人替你收拾寝屋,搬到西苑去住,和玉儿、芸儿也离得近些,你们年龄相仿,多多亲近才是。” “夫…”如蔓遂又改口,“姨母您的心意蔓儿深知,只是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在小院住着,我一同陪着就很好” 沈良深深将如蔓一瞧,道,“表妹说的在理,母亲放心,有良儿在,断不会亏待了表妹。” 沈夫人一边执一人的手,满足叹道,“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切莫见外,在相府便如同在家一样,要甚麽用甚麽尽管吩咐。” 沈良笑道,“一会儿就带表妹去裁制几身新衣,明儿就带她游遍京城。” 如蔓颇些不好意思,内心却是欢喜,遂乖巧地浅笑,沈夫人见她惹人怜爱,不禁留她一起用饭,叙话直到夜深。 秦家五小姐摇身一变,竟成了堂堂丞相夫人的外甥女,身份地位扶摇直上,一跃成了相府表小姐,同那玉小姐、芸小姐齐平。 当晚消息便传开了,秦雨菱等人急急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盘问如蔓,皆难以置信。 秦婉蓉这会子满腹疑问,却也不得发作,怎的也想不通,本府里最低微的庶女,忽而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高门表小姐,教她如何甘心。 秦少芳一言不发,最后只说,“祝贺五妹妹,认了至亲。” 可那言语中,却是淡淡的失落。秦孝言打趣道,“五妹妹如今金贵的紧,也给咱们秦家添了脸面。” 一行人喧闹至深夜,仍有问不完话儿,秦雨菱索性就不回房,陪着如蔓一同睡。 ☆、59 豆蔻梢,状元郎 “豆蔻一枝俏,海棠不争春。”这是打京城嵩阳书院流传出来的一句小调,说的便是那丞相府中的表小姐。 京城素有八美之花名册,囊括上至天子妃嫔、下至高门小姐,多是因缘际会,遂又经那些个纨绔才俊杜撰而来,间以美名广播了。 而这位相府表小姐可谓是横空出世,生得貌美动人,灵秀楚楚,而最让人神往的,便是她正值豆蔻之年,更添一抹娇柔韵致了。 外人只知她非京中人士,是打江南水乡而来的美人儿,其余皆不详尽,可见相府口诛森严了。 再谈这豆蔻娇娘入选京中八美,亦属偶然得之。 却说那 免费txt小说下载 秦家小五第19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却说那日正值盛夏,沈良携了玉小姐、芸小姐并如蔓等家眷,一道赶至燕回山庄避暑。 途径凤栾山时,众位小姐遂下了车,到溪边取水纳凉。 那玉小姐本也在,后来忽说头晕难过,怕是教日头晒病了,那芸小姐遂往车里去照顾着,留的如蔓一人在外。 这一日不知吹得甚么风儿,那中书公子陆昭恰也携了姬妾往凤栾山去,那陆公子是京都风月场中出了名的花花少爷,府中歌姬美妾无数,生平最大喜好便是赏花赏月赏美人儿。 陆府的车马经过,陆昭以折扇挑开帘子,忽见清溪旁一抹秀致的淡绯色身影乍现,那腰肢纤细,乌发如云,一双青葱似的小手掬起一汪碧水。 只看这背影,就教他神往不已,心下难耐地当即停车,不顾那赵姬、郑姬在侧,理了衣衫便径直朝着那人而去。 如蔓蹲在水边浑然不觉,只听背后有男子的声音响起,“这青山秀水,白日昭昭,小姐一人独赏岂不负了良辰、误了美景?” 如蔓将纨袖放下,轻轻转身,便见眼前公子笑得很是肆意,陆昭见佳人回身儿,精巧秀美的眉眼,瞳若剪水,玲珑有致的婀娜身姿,无一处不勾人,竟比臆想中还要俏上三分了,且面态幼嫩,想来长大了定是个绝色佳人。 这半年来在相府住着,沈良时常带如蔓赴宴参会,多是些上流官家的雅宴,亦是女眷众多,为的便是教如蔓熟悉相府的脉络,也开开眼界了。【请朋友们百度直接搜索:晨露文学】 可如今独对陌生男子,端的是不妥,她并不开口,垂眸便往车里走,那陆昭见她是个冷清的,更是心有不甘,便尾随而去。青眉恰迎了过来,将眼前公子打量了,道,“小姐,少爷唤咱们回去。” 陆昭将折扇一挥,不羁地笑道,“这小娘子好生面熟,是哪家的丫头?” “陆兄好眼力,连我家的婢子都能认出来,可见功夫深厚。” 说话之人正是一袭天青色长褂的沈良,他面带淡笑,沉沉地对如蔓道,“扶小姐回车,该启程赶路了。” 陆昭见如蔓眼波流转,虽是望着沈良,却似挠在自己心头,便失落地眼看佳人远去,笑呵呵地掸了衣襟,冲沈良挤眉道,“沈兄挑女人的眼力有进步,且对年幼的美人情有独钟了。” 沈良抿唇抬眸,旋即十分正经道,“陆兄误会了,她是我的表妹。” 而后不多日,如蔓一行人打燕回山庄回程时,那京中八美之说遂变动了。 相府表小姐以豆蔻之姿,一举挤掉谢家小姐,位列花名册之上,也因着她朦胧的身世,更添了份遐想。 如蔓幽居沈府,对外界的言论自不活络,仍是秦少芳那晚从坊间回来,借着月色说与她听的,可脸上并无一丝喜态。 秦少芳将落寞远去的背影留给了她,如蔓忽而觉得他们离得那样遥远,好似从来都不曾亲近过,而自家在秦府步步维艰的日子,仿若一场遥远的清梦。 只是那些温暖她都记得,却再无男女之情,渐渐地便通透了,旖旎风月终归于年少时的懵懂与倾慕,无关爱恨。 秦婉蓉同玉小姐相处得十分融洽,两人脾性相投,时常一道赏花做绣,而如今如蔓的低位今非昔比,那秦婉蓉便是有意刁难,却也不敢妄为了。 三哥已由沈良引荐,拜入国子监祭酒门下,沉心做学问,倒很是妥帖。 还记得秦孝言将家书寄回时,秦老爷、太太得知如蔓的身世,遂连回了三封加急快信,那待遇展眼便不同了。 “陆家二小姐在春游湖上设宴,邀你同去,表妹意下如何?”沈良下了朝,到如蔓的香阁来时,她正在修剪一盆西府海棠。 如蔓瞧了瞧他,遂将小脸微微扬起,手中仍是拿着金剪修裁着,嗔道,“说是陆家二小姐,表哥难道不知那中书公子打的甚么主意?” 沈良无奈地笑了笑,将那花瓣一弹,道,“那陆公子将你列入京城八美,还作赋一首,可见用情之苦。” 如蔓咯咯浅笑,端详着那盆海棠,忽而明眸抬起,“陆公子若是知道情字如何写的,那陆府的一众姬妾们定是当哭一场了。” “你这张嘴愈发尖利了,不过春游湖上风光好,表哥替你定下一座游舫,咱们去赏赏景也好。”自打沈夫人同如蔓相认,他这个做表哥当真是骄纵地紧了,而如蔓素来乖巧懂事,很惹人喜爱,他便愈发宠着,玉小姐时常说他偏颇了。 “我许久不曾出府,倒是闷得慌,叫上四姐姐,咱们同去。”如蔓欣然应下。 春游湖上四季好风致,碧波卷起凉爽的水气儿,悠悠荡荡,宜人心醉。 如蔓同秦雨菱坐于舫内雅间儿,既能瞧见外面风景,又不需抛头露面,端的是好享受。 经了这些时日,如蔓心思聪颖,怎会瞧不透那秦雨菱的心思,只怕她对沈良早已钟情,只是地位悬殊,如蔓也无法做得主,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作不知罢了。 只见那春湖之上,泛舟片片,雁群划过天幕,愈显开阔。 一艘花船渐渐靠近,沈良本也在雅间坐着,见状遂往船头去,只闻碧波之上那声音传来,很是熟悉,“表小姐既然来了,不知可否赏光一见,不枉我陆某时常挂念。” 秦雨菱闻言直冲如蔓使眼色,遂又掩嘴笑道,“这陆公子一表人才的,五妹妹你作孽不浅。” 如蔓隔了纱窗,见那陆昭迎风立着,若不是他花名远扬,这会子倒是有模有样的了。 “咱们只管顽,不必理他。”如蔓知他不过是求不得,使出的手段罢了,只听沈良同他往来了几句,那陆昭仍不死心,索性往船头一坐,竟是挥手吩咐歌姬们吹奏弹唱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秦雨菱不住地往外看,陆昭隔着纱帘隐隐瞧见如蔓的侧影,遂忙地挥袖示意了,沈良没耐何,便由他去了。 画舫渐渐地甩开了陆家的船只,往春游湖中央驶去,眼界宽阔,如蔓已将帘子掀开一角,湖风灌入,十分清明。 “五妹妹,你瞧。”如蔓顺着秦雨菱的目光望去,就见湖心处一艘华贵船舶停靠,那船上歌舞飘渺,丝竹不绝,气派恢弘,比他们相府的排场还要宏大。 “船家,不知那是何人游湖?”如蔓不经意地问道。 船家呵呵一笑,道,“小姐不知,那正是今年新科状元郎,正奉了圣意,陪明月郡主游湖的。” 新科状元?如蔓心头不知怎地一动,脑海里尽是安子卿的脸容闪过,这一别时近一年,她曾侧面打听过他的消息,皆是无果。 不知他的宏图抱负,可有实现了?她念及此处,便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一解相思之苦。年底前定要赶回临安,不论他成败如何,她皆不悔那嫁娶之约。 如蔓正沉在甜蜜之意中,便听秦雨菱道,“那状元郎出来了,今日咱们可要一睹风姿了,明月郡主是出了名的美人,想来状元郎也是姿仪非凡了。” 不知为何,如蔓总是不自主地联想起安子卿那清美的模样,口里道,“龙配龙,凤配凤,便是这个道理。” 两艘画舫逐渐靠近,已能瞧见那人影从船舱中踱步而出,长衫随风猎猎,俊逸挺拔。 秦雨菱忍不住将帘子掀开,却久久无语,如蔓正要往外望,只听沈良在外朗声一笑,道,“许久不见,还未贺安兄高中之喜!” 如蔓霎时愣在当场,还未及思量,就听那船上之人清净疏淡的声音答,“沈兄客气,今日恰于湖中相遇,只有对饮一场方能尽兴!” 那个声音太过熟悉,即便是一年未见,仍是教她刻在心中去,如蔓又喜又惊,浑身亦不住地颤抖,眼眶已然湿润不已,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教她恍惚如在梦中里。 “安夫子竟是当今新科状元,真真是料想不到…”秦雨菱话儿还没说完,就见如蔓捻起面纱覆上,掀了帘子便出了雅间。 她长发随风轻舞,一袭绛紫色烟罗穿纱长裙飘飘若仙,虽只露出一双杏目,已足见颜色了。 陆昭在一旁呼道,“表小姐好生偏颇,方才我几番相邀皆是未果,怎地一见状元郎便现身了?实乃不公,不公!” 如蔓本是满心欢喜,可见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旁,那一抹鲜艳的□时,登时如冷水浇头,静静立在原地不动。 沈良缓缓将如蔓揽住,道,“安兄应还不知,这便是我姨家表妹。” “久闻表小姐雅名,今日得见实乃荣幸。”安子卿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仪态潇洒,更有一份踌躅满志的锐气,是从前不曾有过的。 如蔓直直将他凝住,抬手缓缓揭下面纱,寸寸凝脂现出,那陆昭更是一时愣住,只觉得比上次更为俏丽,心下暗道,此番回去之后,这京城八美的次序定是要变一变了。 在场众人,或赞叹,或侧目,唯有安子卿自她揭下面纱那一刻起,便如石化一般,一瞬不瞬地与她对望。 明月郡主警惕地扫过她,半是不屑,半是惊讶,再瞧安子卿的神色大变,更是心下不满。 “许久不见,状元公子更胜从前了,学生替您欢喜。”如蔓一字一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便转身入内,再没回头。 众人未及反应,就见那状元郎探身,紧紧攀住相府画舫的栏杆,道,“蔓儿,当 真是你么?” 明月郡主挑眸上前,轻轻阻在两人中央,娇声道,“安郎,此处风大,咱们先回去避一避才是。”转头吩咐,“还不将画舫驶开,往北岸靠去罢。” ☆、碧波起,一曲诉衷肠 如蔓径直往雅间儿里一坐,将那面纱丢于一旁,闷闷不语。 秦雨菱见她神色不大对头,便问,“安夫子高中夺魁,五妹妹原该高兴才是。” 如蔓垂着眸子,凝住外头,“他中他的状元,功名荣华自是他的,与我并不想干。” 时下沈良也掀了帘子进来,优雅地笑问,“表妹,安兄原是你的老师,怎地也步上前祝贺一番的。” “他有明月郡主相伴,又有表哥招呼,断是用不上我这学生来陪的。”如蔓佯作若无其事,遂道,“表哥,咱们同四姐姐往那湖心小筑上去瞧一瞧,莫要辜负了好风光才是。” 秦雨菱暗递眼色,沈良便在她额头上抚了一下,“就依你了。” 船夫调转船头,沈府画舫便荡起涟漪,往碧波深处去了。 因着并非他们一家独来,这小筑之上官宦雅士之流颇多,遂先有家仆上去打理妥帖了,订下一间临水的花台,两位小姐才施施然等了台。 四面竹帘垂落,湖风习习,倒很是舒快。 可如蔓此时却并没甚么好兴致,只望着水台上的墨菊静静出神,沈良点了两名昆曲花旦过来,赏了银子,便咿咿呀呀开了腔。 如蔓时不时地往湖中回望,沈浪轻敲了桌面,“京城的紫烟姑娘,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了,难得她今日赏光。” 秦雨菱啜饮了一口梨花酿,道,“有沈大哥的面子在,紫烟姑娘自然是要来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台上又有花旦做唱,可如蔓倒像个局外人似的,安静地犹如一朵鲜嫩的雏菊,媚然生姿。 聪明如沈良,又岂会瞧不出各种端倪了?这小丫头出门时还好好儿的,自打见了安子卿以后就变了个人一般。 那情态绝非寻常师徒之间该有的。 正说着就见又一行人登了小筑,窸窸窣窣一阵子,就有小厮进来行礼,“见过侯爷,我家郡主也点了紫烟姑娘,不知侯爷可否赏个面子?” 沈良瞧了瞧外头,招招手,那小厮便上前一步,“我表妹也看中了这紫烟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如蔓眸光一转,缓缓抬头,那小厮早已听闻沈府表小姐芳名在外,今日一见,端的是眉眼生姿,名不虚传了。 “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之理,想来郡主亦是通情达理之人。” “沈家小姐说的没错,本郡主自然是通情达理之人,若是沈大公子不介意,那么咱们便一道听曲,岂不两全?” 帘外说话之人,正是那明月郡主,说话间,她珠翠华服,艳丽地踱了进来。 沈良总归要卖她一个面子的,遂起身相迎,并没应下,如蔓却浅浅娇笑,款款起身,“只要郡主不介意,民女自是无妨。” 明月郡主素来自负美貌,今日见了如蔓,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细细打量着,但见她确如传闻那般清丽妩媚,心下不由地多了一分妒意。 安子卿从帘外缓缓入内,冲着郡主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到沈良身旁,两人许久不见,各自落座,少不得叙话几番。 那明月郡主挨了安子卿而坐,如蔓却离得远,她克制着不教自家失了仪态,只听明月郡主柔声道,“安郎与沈大公子原是有故交,那今日可来得十分巧了。” “自打皇榜昭告之后,我便奔波于朝堂内外,我的性子沈兄应是了解,端的是不大习惯,今日才得了空,淮安王邀我陪郡主游湖,权作散散心,倒是舒畅,不想竟遇上你们。”安子卿面容清美,握住瓷杯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 只是在如蔓眼中,他外表如何变化,身份如何尊贵,却仍是那个青竹幽的安夫子,从不曾改变。 “安郎才华出众,很得陛下赏识,我父亲亦是颇为欣赏,常赞他为文品中第一等俊才。”明月郡主话中时时透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还有一丝炫耀之色。 如蔓微微扯动唇角,那沈良便教人给她换了新茶,关切道,“秋气凉爽,表妹该多饮些热茶。” 安子卿便回头提点,“往梨花茶中放两颗栀子,更宜提神。” 如蔓将他凝住,安子卿忽而清朗一笑,“这小筑上水气偏寒,你亦不可多坐。” 明月郡主讶异地问,“安郎与这位小姐可是旧相识了?” 沈良遂柔柔地看向如蔓,道拔冶砻眉壹侔病! 如蔓还未答话,就听安子卿恭敬地说,“蔓儿是安某的弟子,我曾在秦府做过夫子。” 见他直言不讳地承认了,如蔓心下不禁微微一暖,再见他目光澄明,心中渐渐安稳,玉容上遂更添娇俏。 安子卿这会子虽是四面应承着,可眼里头却尽是如蔓的笑颜,将近一年未见,她当真是出落地愈发可人,不想时常听闻那八美之一的相府表小姐,竟然是自己心上之人,一时不知是甜是苦。 明月郡主略是打趣地问,“不想安郎竟有这么个美娇娘做弟子,当真是教人羡慕的紧了。” “若说起来美娇娘,郡主在此,谁还敢妄称了?”沈良见她处处针对如蔓,遂客气地打了圆场。 安子卿晃晃头,“那时蔓儿还小,不过十多岁。” 如蔓便起身行礼,“一年不见,还未恭贺夫子高中之喜。” “你我之间,何时用得这般客气。”安子卿面上虽是教训弟子的语气,可隐隐的亲昵之感,若有若无的,端的是教人浮想联翩。 那明月郡主点了清酒,说着便要教如蔓添上,秦雨菱在旁看了好一会子,实是忍不住,遂替如蔓拦了酒,推过去道,“五妹妹一沾酒气便浑身发疹子,多谢郡主美意了。” “原是不止模样娇弱,身子亦是娇贵,既不能饮便算了,可按规矩秦小姐断是要罚个花样儿,”明月郡主并不罢休,笑道,“今日听曲甚好,不如秦小姐就给咱们唱一曲,就算过了。” 紫烟姑娘瞧了如蔓一眼,心想着郡主果然刁钻,沈良脸上已见不悦,便道,“唱曲便算了,沈某替表妹罚三杯便是。” “沈兄说的是,既有紫烟姑娘登台,蔓儿便不必了。”安子卿亦是从旁劝道,那明月郡主见他百般维护,更是不依不饶,冷道,“不想秦小姐如此不给面子,相府的表小姐当真是金贵非比寻常了。”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明月郡主挑衅地将如蔓望着,眼眸中尽是瞧好戏的神态。 只见如蔓抚了抚发髻,袅袅起身,示意那紫烟停下,清媚的小脸上仪态大方,环顾道,“既然郡主发了话,民女自当遵从,不然也教表哥作难。” 安子卿从未听她开口唱歌,当下一愣,眉心微蹙就要拦下,却见如蔓眼波一递,遂将话儿咽了下去。 如蔓礼貌地将那紫烟姑娘请下台,转头对婢子道,“取一把琵琶过来。” 举手投足间,自有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柳娘子那副好嗓音,如蔓倒是承袭了七八分,只是柳娘子执意不教女儿学习乐律,生怕有朝一日,走上了她的老路子。 可如蔓心思聪慧,打小在旁听着,私下里因着喜爱,遂暗自练习,弹得一手熟练的琵琶。 只闻得琵琶拨弄了几下,如珠落玉盘,清澈圆润。 再瞧台上,如蔓半低着头,乌发挽在胸前,纤纤素手娴熟地在琴弦上流连,乐律流泻而出,在场众人皆是被她的奏乐吸引住了,无人出声。 几起几伏之后,如蔓徐徐抬头,朱唇轻启,那声音如夜莺出啼,本色中是娇丽动人的纯净,一曲江南小调《春江花夜》,艳惊四座,只听着,便犹如置身秦淮河畔,烟笼寒水,说不尽的风流婀娜,凄婉处又教人心弦紧触,竟是想落下泪来。 安子卿已是听地痴然,那台上琵琶半抱的女子,恍惚间早已长成妩媚的少女,却更教他不能移开目光。 而眉间那一抹淡淡的哀婉,生生刺进他心尖上,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 如蔓眉眼婉转间,定在安子卿身上,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一曲歌罢,四下无声,忽而那沈良带头拍掌示意,众人才缓过神来,不由地连连赞叹,这秦家小姐的小曲,便是比那紫烟姑娘的更动人了。 明月郡主愣在当下,本以为要看她出丑,却不想自打脸面,好没意思。 而如蔓落落大方,挑不出一丝错处儿,教她有气亦没地方撒,只得更着虚赞了几句。 “秦小姐如此好的嗓音,倒教我再不敢开口了。”紫烟喃喃而道,遂捧了秦筝下去。 如蔓回了座,秦雨菱给她递了一杯清茶,笑道,“五妹妹当真是教我惊喜,我再没听过更好的了。” ☆、情分两段,各表一枝 品茶弄笙,一时过后,众人便往那台阁边儿赏秋荷。 如蔓临水而立,但见碧湖深处芙蕖花盛放,秋荷映日,她余光轻扫,安子卿就在那明月郡主身旁。 那小侍便讲解道,“咱们碧罗湖秋荷乃上京七景其一,寻常芙蕖花过了夏日遂尽数凋零,但这碧罗湖地灵水秀,养出的芙蕖花可绵延开放,直到入冬。” 秦雨菱便拉着如蔓赏景,“果然比咱们府上的荷花开得艳,我真真是头一回在秋天赏荷。” “所以这京中七绝并非徒有虚名,碧罗湖与咱们上月里去的凤鸾城、白马寺齐名。”如蔓微微点头。 小侍便又道,“几位小姐既然来了,若不选一朵中意的荷花带走,岂不可惜?” 沈良见如蔓喜欢,遂教小厮赏了银子,秦雨菱同如蔓正要挑花儿,就见明月郡主抬手一指,娇声道,“安郎,我要那一枝最艳的,你为我赋诗一首罢。” 安子卿只淡笑,白袍轻摆,将那朵红花捻起,恭敬地递到她眼前,“郡主人比花娇,安某委实词穷,不敢妄自评判。” 秦雨菱撇撇嘴,瞧不惯她那做派,如蔓浅浅绽笑,两对儿梨涡如朝露暖风,沁人心脾,安子卿的视线锁在如蔓娇丽的面容上,移不开双目。 如蔓微微颔首,徐徐道,“我要那朵淡白的小荷,虽不浓艳,却有淡雅之姿。”如蔓纤手轻挥,小侍遂乘了小舟而去,才采了白荷回来,放递到如蔓手里,那明月郡主又道,“我改主意了,将那白荷摘于我罢,想来秦小姐不会介意。” 安子卿上前,执红荷风雅道,“郡主艳丽,当如此花娇艳,非白荷可比拟。蔓儿清雅,确如白荷般从容,花儿亦是要配对了人,才不辜负。” 明月郡主显然甚合心意,便柔柔地望住他,果然是状元郎,出口就不同了。而这厢如蔓已是甜丝丝的,却不现于脸容上,沈良摇扇笑言,“安兄风雅,端的是贴切。” 明月郡主将红荷凑到鼻尖轻嗅,“那敢问安郎,是中意于红荷,还是偏喜那白荷了?” 安子卿仍是恭和地仪态,迎风立着,平望于那一湖碧波,声音遂风儿散去,“红荷艳冠群芳,世人皆是中情,自然是极好的,可安某心中,却只喜那白荷淡雅,无缘亦无由。” 字句入耳,如蔓无需抬头,他的心意昭然,不枉自家一片真心了。 明月郡主将红荷掷于水中,冷语道,“再好也不过是野花草,不登大雅之堂,本郡主并不稀罕!” 转头回了坊间,安子卿并没立刻跟过去,将披风解下了,搭在如蔓肩头,俯身道,“景致虽好,可秋风却是凉寒,莫要多站。//” 回府的路上,如蔓将那披风挂在肩头,细细回味着,再抬头,沈良眸光熠熠地正望着自家,似笑非笑,她看向别处,他便过来道,“你同安兄是甚么交情?” “表哥明知故问,自然是师徒关系了。”如蔓言辞有些闪烁,那沈良一眼就将她看透,却并不说说透,只道,“想是情意甚笃,连爱慕的标准亦是照着你来的。” 如蔓脸上一红,嗔道,“表哥尽是浑说的,我再不同你讲了。” 沈良佯作顽笑,可心底却是清明的紧,秦雨菱便将如蔓撞了撞,神秘道,“五妹妹别瞒我,我瞧着安夫子待你不同,他如今已是状元郎,你若是真嫁了他,自然是人财两得了!” 如蔓被她说穿了心事,秀眉一拧,作势就要撕她的嘴儿,可手上却没用力,惹得秦雨菱直嚷嚷,“五妹妹还不承认,改日我讨个状元郎做妹夫,也委实风光的紧了。” 两人正闹着,秦雨菱向前一倾,脚底不稳当,不偏不倚,恰就撞在了方进来的沈良怀中。 秦雨菱蓦然抬头,望住那张自家朝思暮想的俊脸,心下百味顿生,在相府住了这样久,自家的心意愈发浓烈,可憋地愈发苦楚,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唯有今日误打误撞,才得了这样一回。 虽是出身商贾之家,可说到底,总归是个庶女身份,又偏偏生地样貌平庸。她打小便羡慕秦婉蓉,她处处都占了好,人人宠着,样样精通,自家再努力,终不过得旁人赞一句懂事乖巧罢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五妹妹,她虽没了亲娘,可却姿色出群,便是扔到东厢那样僻静的地方,也教人不能淡忘了去。 到头来,自家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不知怎地,几人都静了下来,沈良忽而发觉,怀中女子那一张平淡的面孔,竟也有动人的素净,他并不介意,轻轻一托,将她扶起,柔声关切,“顽得这样疯,仔细别摔着才是。” 秦雨菱现下已是痴然,她从来便是隐在如蔓的光芒之下,得片刻与他相处之机。她忙地扶了鬓发,淡荷色对襟长裙衬得素面干净,加之双颊微红,沈良又仔细瞧了,发觉这四小姐并非平日里那样平庸。 还记得初入相府时,秦雨菱替沈良补了一回褂子,十分仔细珍重,如蔓便已瞧出了端倪,后来观其言行,细微处对那沈良关切万分,不论宴饮或是出游,只要沈良一开口,她就随他一道转目。 秦雨菱的十五岁儿生辰便是在相府过的,沈夫人亦是大方爽落之人,替她好生宴了一晚,许是看在如蔓的面子上,沈良也很是赏面,邀了京中雅士参会,不乏有对这秦四小姐上心的人了,可她却一个也不回应。 如今想来,断不是偶然为之。 如蔓心思一转,便起身说,“我到外头看一看风景,方才有那明月郡主在,我也不好尽兴的。” 秦雨菱才要开口,就见如蔓狡黠一笑,“四姐姐说着了凉气儿,就不必去了,陪着表哥歇息一会子,就要到府了。” 秦雨菱果真不在多言,沈良径直往凳子上坐了,如蔓这才满意地掀帘子出去。 自打在碧湖遇了安子卿,如蔓心下那块石头应是放下了,却又有不安之感徐徐浮现,她自己也说不出缘由。 “三姨娘请了玉小姐和秦二小姐到茶坊品茗,说是御赐的贡茶,难得一品的花丝菊,侯爷也在,教奴婢来问问五小姐可是要过去?”那三姨娘吴氏房里的丫头春娥来报,如蔓想了想,便答,“谢三姨娘美意,我待会子还要去姨母房里替她裁花儿,就不去了,你到四姐姐房里问问罢。” 那春娥便鞠了手道,“去过了,四小姐正在房里绣东西,说改日再去拜访。” 如蔓点点头,便教青眉拿了从临安家中带来的碧螺春,“替我带给三姨娘,这是临安的特产,雨后采摘来的,虽不明贵,倒是图个新鲜了。” 春娥才携了碧螺春去了,就听有人在外叩门儿,如蔓便道,“进来罢。” 静了片刻,如蔓回头,不由地一怔,竟是有些日子未见的秦少芳。他与大哥儿几乎不在相府,奔忙于商铺之间,打点生意十分辛苦,可京城的买卖却是愈发不好做了,她虽不着意于这些,可总归是旁听了些许。 如蔓如今已是彻底放下,再见他时,没了当初的悸动,化作淡淡的熟悉,“少芳哥哥进来可好,你们想是十分辛苦的。” 秦少芳浅浅笑了笑,瞧不出喜怒,温雅的仪态依旧翩翩,“安公子高中状元,你可是十分开心?” 如蔓点点头,“自然开心。” 他又问,“五妹妹可有甚么话儿要对我说的?” 如蔓这才将小脸徐徐抬起,明眸澄澈,笑道,“少芳哥哥今日可是有事要说,小五听着的。” 秦少芳顿住,手里把玩着杯子,“如今不同往日,五妹妹已是堂堂相府的表小姐,再不用受人欺负,亦再不用我相助,瞧着你愈发出息,我自是替你宽心。那个柔弱的小五长大了,她总是要长大的。” 如蔓听在心里,唏嘘不已,她明白秦少芳话中的意思,很多事情便是如此,你留也留不得,握也握不住。 人这一辈子忙活辛苦,也不尽是图个曾经和日后罢了。 两人无言独对,过了片刻,终是秦少芳先站起,“我今日无他,便是来告诉你,咱们家里出了些岔子,我和大哥即可便要回去,你既已认了姨母,也不妨在京中多留些日子。” “可是要紧的?”如蔓听罢,不免有些担忧,秦府总归是她的家,相府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同大哥先回去,若有事情,定会书信相传。” 秦家公子回临安前,沈良少不得一番送行,在万安亭设小宴一桌,尽是年轻家眷,朋友一场,自然有少不得辞别。 秦少芳自顾饮酒,再没瞧如蔓一眼,反倒是最后,秦婉蓉将他酒杯夺下,不教再饮。 皓月美景,彼此各有思量,几个时辰后,遂陆续告辞。 最后只余下如蔓、秦雨菱和沈良三人,那沈良素来不喜沾酒,便是喝也是点到为止,可今晚却一反常态,竟是醉倒了。 沈良半倚在石台上,冲着如蔓晃了晃酒杯,“蔓儿,陪我再饮一杯。” 如蔓听他并没叫自家表妹,遂知他醉的不浅,她只拿过酒杯,“表哥醒一醒,天色已晚,该回房去了。” 沈良不依,如蔓见这般下去也不是法子,便唤了婢子过来照料,自家先行回房。 却说秦雨菱本是同如蔓一道回房,可半路又折返回来,万安亭中,只见沈良仍是未走,她便心下一横,走过去将他扶起,“沈大哥,夜里凉,我扶你回去。” 谁知沈良狭长的眼眸忽而睁开,将她衣袖握住,道,“明明是我先遇了你,为何你心中却只想着他。” 秦雨菱大为吃惊,细细一想,遂明白了,忙地止住他的话,一路搀扶着回去。 婢子替他更衣洗漱,可沈良终是抓住她的袖子,秦雨菱本就心软,哪里经得住他此般挽留,遂教婢子先下去候着,自家亲自打理。 那婢子本想说不妥,可见沈良情态,亦不敢多言,只得掩门而去。 秦雨菱坐在床沿,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儿,便下定了决心,她定要随了自己的心意,真真正正为自家活一遭。 灯烛燃尽了,屋内暗了下去,漫漫一夜很快便过完了。 沈良醒来时,只记得昨儿喝了许多酒,还有如蔓将他扶了回来,可他起身下床,却发觉小榻上睡了一个女子。 他心头微微一动,似有所觉,待走进了,不由地顿住,那小榻上睡的,竟然是秦雨菱。 “你为何会在此处?”沈良见她转醒,扶额道。 秦雨菱衣衫完整,低垂着眸子坐了起来,“你昨日百般留我,我怕你睡不安稳,便索性不走了。” ☆、62空白首,枉断肠 一时满屋寂静,已有婢子在门外候着,“侯爷,可准备更衣?” 沈良卷起衣衫,深吸了口气儿,眸色愈发暗了下去,“半个时辰后再过来,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入内,都下去罢。 ” 秦雨菱始终将双唇紧咬着,裹着身子缩在塌边,沈良教她这般举动惹得有些烦乱,便问,“昨晚,我可是一直睡着?” 秦雨菱眼帘低垂着,似有泪水忍不住要涌出了,她徐徐撑起身子,“侯爷不必担忧,昨儿您睡得很沉,绝无逾越之事了。” “既然如此,还请四小姐往后门出去,沈某定会封严了下人的嘴,万保小姐名誉。” 谁知秦雨菱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侯爷想我不知廉耻也好,痴心妄想也罢,我自打在秦府头一回见你,便认定了,昨晚之事侯爷万莫自责,全是我没了脸皮儿做出来的。” 沈良不语,秦雨菱抹了泪珠儿,径直往后门去,她扶住门棂,回首叹道,“相府高门,我一届商贾庶女不敢高攀,日后想来也不再相见,可无论世人如何唾弃,我此生断不存悔意。” 脚步声渐渐淡去,门扉开了又合,沈良撩衣坐在那一张揉皱了的小榻上,若有所思。 “昨儿秦四小姐好似在侯爷房里留了一宿…”外院聚了好些个婢子,指指点点地比划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了,白日里也没见那四小姐出来,栾儿进去服侍时,侯爷屋子里并没有人影子了…” 那青眉恰巧路过,便听去了些许,如蔓才起了床,正坐在小花镜前梳妆,将那乌黑的长发握在手中细细拨弄,就见青眉神色隐晦地进来了。 听罢,如蔓登时将那木梳重重搁到桌面上,啐道,“哪些个爱嚼舌根子的,没得乱说!我这就去找表哥问问了。” “就怪奴婢多嘴!好小姐,万万不可!”青眉吓地连忙跪地央告,如蔓哪里又是真的要说出去,只怕是遮掩还来不及了,可若不是拿出些厉害姿态,只怕这些下人们更是口没遮拦了。 青眉一退下,如蔓就再坐不住了,拢了头发便往秦雨菱住的厢房去了。 才进了院门儿,就见庭中空无一人,就连做活的婢子也没有一个。 她警觉地放缓了步子,方行至窗下,就听秦婉蓉尖细的声音传来,“你这个不争气的!做出这等伤风之事来,教咱们如何再呆得下去,又如何回府向老爷夫人交待!” 如蔓心下一惊,想来那青眉说的定是真的了…名节关乎女子终身大事,断非儿戏,她愈想愈怕,难不成昨晚借着酒兴,四姐姐竟和表哥做了那样的事来… 屋子里却没有秦雨菱的一丝声响,只听绣鞋在地面儿上摩擦,显是那秦婉蓉来回踱步,又道,“四妹妹,你好生糊涂!相府这样的人家,岂是咱们能攀得上了?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家地位,亏得数你平日书读得最好,都读到哪里去了?” “二姐姐,我知自家不过是个庶出的,论样貌、地位皆是算不上,可我既是做了,就没甚么不敢认得,左不过剃了头,到观里做姑子去,此生此世,我这颗心断是容不下旁人了,这样倒也干净!”秦雨菱情绪激切,哭声夹杂了丝丝颤抖,听地教人既是气恼,又怜她痴心。 啪地一声脆响,如蔓连忙推门进去,就见卧榻上秦雨菱发髻散乱,正捂着左脸,缩在阴影里头。 “咱们这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匆匆一辈子,哪里有资格谈甚么情爱…”言至此处,秦婉蓉竟是也捂着脸,嘤嘤啜泣,她何尝不是想到自家对秦少芳那不可言说的不伦之情? 如蔓见到此情此景,一时不知该劝慰还是安抚了,只忙地将门掩住,将秦雨菱揽了过来。 “你这般作贱自家,可是要巴巴地赶着给他做妾么!”秦婉蓉一见如蔓,更是气恼。 “我方才听了,二姐姐教训的对,四姐姐你当真是唐突了。”如蔓焦急地叹了,就见秦雨菱双手一松,喊了出来,“便是给他做妾,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是了,名分我不在乎!” 秦婉蓉扬起巴掌眼见又要落下,如蔓上前拦住了,摇头道,“教四姐姐好好儿静一静了,咱们万不可先乱了阵脚。” 难得她们能如此说话儿,秦婉蓉将袖子一甩,径直往圆凳上坐了,抱肩不语,直勾勾地在如蔓和秦雨菱间徘徊。 “五妹妹本事大,赶紧去求你表哥封了众口罢!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他即便尊贵,也逃不了干系。” 秦雨菱站在屋子中央,脸容已是花得不成样子,“都是我惹出来的丑事,我即刻就去死了,再不给你们丢脸!” “四姐姐莫急,定然还有法子的。” 秦雨菱却软软地滑到地面儿上,无力地摇头,“没得法子,我这心病早已病入膏肓了,谁也救不得,救不得…” 几日下来,相府竟是出奇地安静,再没有人露出半点口风,沈良诚然说到办到,那些个多嘴的婢子尽数打发走了,此事便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可秦雨菱的精神头儿却一日不如一日了,整日窝在房中不出来。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事情出了不久,临安那头也传了信来,秦府的生意教朝廷查办了,将多少年的陈旧谷子尽数翻了出来,税金和官员私受贿赂也教人捅了出来,可谓是大难临头了! 秦婉蓉接到家书后,竟是前所未有的果决,连夜整理行头,和那玉小姐道了别,就要带着秦雨菱回府。 沈家自然早已得了消息,可却断是不愿踩这趟浑水了的,谁要是妄自和此案扯上关系,便少不得落下贪污的罪名,官场之上,最讲究的便是两则信条:无利不往,明哲保身。 秦婉蓉破天荒地头一回去了如蔓的房间,虽是面色不善,可终归是软下了口,“五妹妹,我虽素来待你不好,可说到底咱们都是秦家的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我早已和秦家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这次便算我替秦家上下求你,求你托丞相大人相助…” “我自然会尽力,可却不敢下了硬口,我最多不过是个表小姐,说话又能有几分重量了…”如蔓将她扶起,两个娇娇小姐,生平第一回为了家族生计而忧心。 秦婉蓉走前,欲言又止,利落地去了,如蔓呆坐在小榻上,恍恍惚惚间,就见秦雨菱幽幽地站在门外。 “四姐姐,进来坐。”如蔓招招手,秦雨菱却脚步轻微,攥在手中的锦囊一松,将如蔓手紧紧握了,“是我不孝,家中出了事,可我非但使不上力气,还凭白添乱…五妹妹,我就和二姐姐回去了,想来今生也再不会来上京,你将这些锦帕转交于沈公子罢,断了我的念想。” 锦囊散落下来,片片锦帕如雪,如蔓凝着那寸寸心血,忽然觉得眼眶酸涩不已。 秦府出了事,可相府中却是一脉鼎盛祥和,前几日沈夫人寿辰,接 秦家小五第20部分阅读 秦家小五 作者:rouwenwu 大宴了七日,宾客幕僚络绎不绝,网罗京中各路显贵权势。 好一个温柔富贵之乡,花柳繁华地。 可如蔓却并无太多兴趣,她多次向沈良提及秦家之事,可他皆是草草带过,显然不愿插手,说到最后,便以她可长居京都,不必再回临安受苦为结束。 几次谈话,皆是不欢而散,如蔓这才意识到,庙堂深沉,官家薄凉。 即便是在为秦家忧心不安时,如蔓仍是存了私心的,沈府大宴,安子卿定然在应邀之列了。 可她一届女流,自是不可抛头露面了,眼看寿宴即将过去,最后一日傍晚,沈良忽而来了她的厢房,说带她到一个好去处。 如蔓起初不肯,可想到有求于人,自然不可忤逆,遂只得温顺地应下了。 长亭在夕阳之下,颇有天涯落拓的萧索之意,芦苇秋黄,灼灼其熵。 “过去罢,他在等你。”沈良立在原地,将她向前轻轻一推,“记得只有一个时辰光景,莫要说我不曾告诫于你了。” 长亭中,素白的衣袍向前微倾,便从抱柱后现了出来,如蔓起初只是将他凝住,可脚步却愈发不听使唤,安子卿双臂一展,径直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旋身便抵在高高的亭柱之后。 目光炽烈,相思之苦跗骨,霎时将二人吞没,安子卿喉结动了动,太多的话堆积在胸口,压地喘不过气儿来,他右手紧紧扣住如蔓的后脑,近乎颤抖地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这一吻倾尽全力,似要将如蔓的三魂七魄都吸了出来,狂烈地索取着她每一寸芬芳。 千言万语,尽数化作无声的缠绵。 如飞蛾扑火,如蔓只觉得要将这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去,刻骨的思念,只想将他印在血骨中,再无分离。 粗重的喘息交织,早已分不清彼此,如蔓红唇娇艳欲滴,眸光热切迷离,承受着他一次次地攻占。 仿佛只有极致的缠绵,方可抵消一切痛楚。 暮色四合,唯有水鸟扑啦啦从芦苇荡中掠过。 激烈的情思,逐渐平复,安子卿爱怜地将她裹入怀中,反反复复地低唤着,如蔓反手拥住他略显单薄的身子,一声又一声地应和着。 不知怎地,分明是佳期如梦,可泪珠子却断了线似的,将安子卿胸前衣襟浸了透。 “傻丫头,哭个甚么。”他珍重地吻去那泪水,是咸苦的涩味。 如蔓逐渐清醒,迎上那清冽的眸光,定定道,“当初许下的誓言,我一直都记得,那你呢?” 安子卿眉心动了动,手上蓦地松开,他将目光投向那一片黑暗,许久才道,“蔓儿,再等我一段时日,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他猛地执起如蔓的双手,又一次重复,可如蔓的心却渐渐冷下,这一切不是早已在预想之中了么? 高高在上的状元郎,待罪在身的商家庶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他踏出临安那一日起,脚下的路便是各走两端,没得回头了。 可为何此时听他亲口说出,心口却仍是忍不住地抽痛,她不敢去想曾经的点滴,亦不敢奢望日后的光景,只是笑答,“有你这句话,便是三年五年,我也等得。” “无需三年,一个月便可,等我音讯…”安子卿的语气太过沉重,如蔓心中的不安隐隐散开,分明是允诺,可她觉得更像是诀别,不可挽回的诀别罢了。 “我还有一事相求。”如蔓从他怀中挣出,夜风将她裙摆吹动,这样的夜色,注定了不是良辰。 “只要你说,我便倾力去办。” 如蔓没有再握住他得手,而是背身道,“秦家一案,望君相助。” 分离前的吻,更添缠绵,比任何一次都要长久。如蔓只记得,在那弥漫的气息中,她始终喃喃。 一月之期,盼君归…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尾声了~~~~~祝大家看文愉快! ☆、63尘埃落,喜临门 雨疏疏,风骤骤,一月之期早已模糊,可那人终究是没有再回来。 “表哥,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如蔓偎在暖阁里捧着一册《卿古》,精致的侧脸在烛光中柔和秀美,见沈良进来,遂将书本搁下,扯出一抹笑意。 沈良嘴角噙着笑意,衣摆簌簌,径直走到她身旁坐下,“冬梅开了,陪表哥去瞧瞧。” 可如蔓却意兴阑珊,淡淡瞥向窗外,“青眉昨儿替我折了许多插瓶儿,表哥政务繁杂,还是忙要事为好。” “你闷在屋子里有几日了?换好衣裳,我在外面候着。”沈良瞧着她心神不宁的模样,烦闷不已,就下了指令。 如蔓素来知晓他性子,府中上下无人敢忤逆了,自家也不例外。 夕阳将两人身影无限拉长,长亭外,一高大,一娇小,正停在那日相别的长亭外。 就连情景也是如此相似。 “表哥想说甚么,尽管直言,若是关于他,便不必多此一问了的。”如蔓静静背过身,却教沈良将她手臂一把握住,力道有些大,径直将那小身子扳到怀中,沈良抵在她额前,沉沉道,“一月之期,过了多久?你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如蔓倔强地答,“不论多久,我都等得。” “哦?”沈良忽而将她放开,深眸如点漆,深不见底儿,“即便是圣旨已下,明月郡主即将与状元郎完婚,你也等得?” 清冷的风拂过面颊,如刀割,生疼。 如蔓肩头动了动,眼眶酸胀的紧,胸中似教人掏空了一般,竟是不觉得疼… 自从白瑶那一日来府中找她,那些话儿说的直白,她并非毫无知觉,可真真等到了消息传来,她才彻底明白。 “留在沈府,做我沈良的妻子,我便全力助你秦家渡过难关。”沈良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蔓猛地扬起小脸儿,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隐在夜色中的脸。 沈良替她拭去眼泪,将衣袖中的柔荑掌住,任如蔓如何挣扎,亦抽不回,他又一次道,“嫁入沈府,绝不会亏待了你。” “我即已答应了他,便会一直等下去,他安子卿何时回来,我便等到何时。”泪珠子从两颊滚落,凄艳的笑,瞧得沈良一阵心惊,“他若不回来,你可有时日等上一辈子?” 如蔓不语,可神态却很是坚定,沈良见不得她这般执迷不悟的样子,怒气上涌,将她的小手重重甩开,“他不会回来,除了嫁于我,你无从选择,表妹。 “堂堂丞相公子,可会娶一介商贾庶女为正妻?”如蔓自嘲地轻叹,绕到他面前,翻滚的暮霞,映出那如星的双眸,“我宁愿嫁入寻常百姓家门,也决计不会做高门妾室,我的志向从不在此,表哥,你不必拿我寻乐子,过几日便要回临安去了,谢谢姨母和你的照拂,我自不会忘恩…” 半轮弯月不知何时上了梢头,而沈良早已离去。 待到青眉提了灯笼寻来时,如蔓仍是在石凳上坐着,缩成一团,只冲她说了一句话儿,“天凉了,回屋替我煮一碗姜汤罢…” 京中时疫正行,如蔓却在这当口上病了,迷迷糊糊烧了三日才退下。 也正是在她缠绵病榻的三日中,明月郡主大婚,十里红绸,风光盛大。 便是在高墙内,亦能闻得欢快的丝竹喜乐,断断续续地传入她梦里头。 这京城繁华如梦,她却再不愿停留。 可就在临行的前一日,又出了事。 沈良纳妾了,这原本不是甚么稀罕事情,但他纳取之人,竟是秦雨菱。 秦婉蓉和如蔓赶到她房门外时,秦雨菱如何也不肯开门,只说教她们回去,秦府的事情她自有计较。 如蔓找到沈良,他正在书房里头上折子,见她来了,便淡淡道,“你放心,我早已修了聘书到秦府,你们老爷太太欢喜的紧,聘礼不消几日就会抵达秦府,我不会亏待了她。” “表哥,你可是真心的?四姐姐糊涂,你不该如此…”如蔓站在原地,竟是头一回觉得如此荒唐。 “你回去罢,若是想来探亲,随时皆可。”沈良始终不曾抬头,如蔓只得点点头,挪步就走。 那人却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蔓儿。” 如蔓窈窕的身形顿住,徐徐回头,那因着风寒初愈而消瘦的脸颊,楚楚地教人心疼,“表哥,还有甚么吩咐?” 沈良从桌前站起,双臂撑在案台上,“留下来罢,即便是在京城等他,也好。 ” 如蔓却浅浅笑了,那一对儿梨涡更深了些许,“我已没了要等之人,亦无任何牵挂,如今我才明白,回去安生做秦家小姐,才是最好的日子。” 两人沉默相对了片刻,仍是如蔓福了福身儿,静静地掩了门出去。 丞相府派了四辆辎车,聘礼丰厚,一路护送着回了临安城。 秦老爷和大太太在门外迎接时,那神情变得十分客气,如蔓才懵然发觉,自家身份已是不同了。 经了这半年来,秦家的底子消减不少,这一通折腾下来,委实伤了元气,秦老爷两鬓生了白发,就连府中最美貌的五姨娘也不再年轻了。 三姨娘将她唤到房里说了一宿的话儿,女儿嫁了人做妾,饶是那高门绮户,终归是个妾室罢了,她一辈子筹划,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子。 如蔓只得捡那些个好处儿宽慰一番,好在三哥儿十分争气,如今在国子监已小露名头。 这一年冬日格外漫长,如蔓已搬离东厢小院儿,迁到落景园中,那绣房精致华美,比之秦婉蓉的也不差。 想来也是,秦老爷德蒙丞相相助,又怎敢怠慢了这位表小姐了。 世事便是如此,跟着那权势地位走,人心又能值几方银钱? 如蔓十四岁那一年,秦婉蓉风风光光地嫁入了王府,那王行之是个有情义的,婚宴十分隆。 就在她出阁当日,秦少芳却悄然动身,回了汉江。 他来告别时,如蔓正领着下人准备红绸,并未发觉他的异样。 秦少芳许久不曾对她这般温柔地笑过,不知从何时起,两人虽在义夫,却是不常相见。 “少芳哥哥,怎地不去前厅?这会子忙的紧,王府的轿子就要到了的。”如蔓已然饱满窈窕的身子,裹在梨色的纱裙中,娇美的似一朵盛开的玉芙蓉。 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终究是长大了。 “我要往汉江去一趟,小五可会想我?”他半是调侃地倚在门上,如蔓掏出帕子拭了汗,半挽起衣袖,便笑答,“自然是想的。” 秦少芳走前回望了一眼,少女忙碌的身影,渐渐淡去。 如蔓不曾想到,这一别,就是许多年。秦少芳辞去了秦家所有职务,只身回了汉江,再也没回临安来。 亦是后来听王翾偶然间说起,他轻身而去,独独将怜惜一同带走了。 如蔓走出一绣春时,只觉得春光太好,灼花了眼。 秦老爷替她请的绣娘、夫子皆是极好的,她如今愈发似个正经的大户闺秀,琴棋书画样样能通,芳名渐盛。 如蔓十五岁那一年,秦老爷替她大办了及笄之礼,虽不比秦婉蓉当年的排场,可也是足够厚待。 秦家五小姐才貌双全,已是到了婚配的年岁儿,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 大太太替她选过几门,可终归是不大满意,如蔓亦是时常推辞年岁还小,不必急着考虑。 此事一搁便又是一年匆匆,如蔓已从那豆蔻少女,出落成妩媚动人的二八娇娘,府里上下都赞这五小姐好模样,比当年的二小姐还要俊俏几分。 端午阖府到清音观进香,京城沈府那里也传来了喜讯,四小姐替侯爷生了个小世子,很得侯爷宠爱。 晚间大太太将如蔓唤至房里,拉着她到榻上同坐,眉目慈和,“五丫头,你二姐姐已有了归宿,四丫头虽是位份不高,可到底是高门望族,也没受了苦。只是你如今年岁大了,替你寻个好人家,老爷和我才能安心。” 如蔓点头,“太太说的是,小五如今想明白了,女子总归要觅得良人,这下半辈子才有个依靠。” “老爷常赞你懂事,前些日子菱洲有户高姓人家请了红娘来提亲,老爷仔细考察过了,那高家家业富庶,良田宅邸丰厚,且那高家相公一表人才,又是家中独子,是要娶一房正妻过门的。” 如蔓心中已有思量,静了一会子,便抬眸道,“若是太太老爷中意,小五但听安排。” 大太太见她默许了,亦是欢喜,遂握了她小手道,“五丫头你放心,不会教你受苦了,待回头择个好日子,我和老爷便同高家定下了。” 如蔓走出正苑,心里空落落的,养女儿到底还是要嫁出去的,就像那泼出去的水,有去无回。 脚步漫无目的地,竟是弯弯绕绕,停在了青竹幽门前,许久不曾有人进驻,竹子长得极旺,几要将那屋舍都遮盖了去。 当年她在此习读时,还时常在后院修剪竹叶,而那人,早已远在庙堂,仕途昌平,想来,这一辈子的缘分,至此,也算尽了。 晌午在轩窗前贪睡了片刻,恍惚间抬头,却瞧见四姐姐正和三哥儿在回廊下猜诗迷,沈冰在旁偷偷望着三哥儿的侧脸,径自出神。 花亭外头,秦婉蓉一袭碎花百蝶裙,俏生生地立在花丛中,正折了一枝柳条冲秦少芳挥动,笑颜明艳,而秦少芳忽而回盼,日光下如玉谦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怜惜姑娘的曲调宛如莺蹄,从花台上幽幽传来,她掩袖、折腰,风光无限好。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词调婉转,不停地在耳畔回荡,如蔓蓦然惊醒,才发觉,不过是梦了一场。 现下春光浓浓,庭院深深,清风送来淡薄的桃花儿香。 高家的八抬大轿来到秦府门前时,如蔓凤冠霞披,红艳似火的盖头遮住了玉容,由喜娘搀扶着上了轿。 锣鼓喧天,一路皆是洋溢着嫁娶时独有的喜气儿,和秦婉蓉出嫁那日并无多少差别。 那高家相公她从未见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该如此。 不知行了多久,头上的配饰压地很沉,过堂、参拜,直到入了新房,她才缓过神来。 从盖头下摆,依稀能瞧见房中到处火红一片,红烛静静,如蔓一动不动,等待着她未知的夫君。 不多时,门扉轻轻打开,她只觉得有人缓缓靠近,一袭同样红艳的喜袍映入眼帘。 屋中始终不曾有人说话儿,喜娘替他们绾了夫妻同心结便掩门而出。 如蔓渐渐有些局促,即惊慌又忐忑,一想到自此而后,她便要与身旁人相携一世,便有说不出的滋味来。 盖头从下摆被轻轻撩起,如蔓的小手攥成一团,只听那人道,“娘子,教为夫好生瞧一瞧罢。” 不等她回话,便将她小巧的下巴徐徐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构思结局,所以一周多没有更,下周本文就会结局~~谢谢筒子们的一路陪伴~~ ~\(≧▽≦)/~可以打滚求花花么~~~~霸王们都粗来嘛 ☆、64洞房花烛夜 清凉淡薄的声音传来时,心底那根久违的情闲砰然一动,何其熟悉而陌生,多少年来隐隐只在梦里。 新嫁娘喜服艳如桃花,那一双清灵的杏目渐渐抬起。如蔓只觉得这一刻如此漫长,穷尽了她数年的韶光,。 片刻的静默与四下喜庆的氛围,显得这般格格不入。 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儿,他的手指情难自禁的拂上娇颜,当年情势所迫,他韬光养晦,却不料一别竟足三年。 当初青涩动人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出落地愈发妩媚,他的小蔓儿终是长大了。从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可以与他执手相依的女子。 “竟会是你…”如蔓怔忪地由他拥着,温良的触感,清淡的气息,便是闭着眼睛也断不会忘记。 “是我,”安子卿沉笑着应声,“蔓儿,我并未失约,委屈你等了这样久。” 此话不说便罢,如蔓闻言,那埋藏数年的苦楚和忍耐,那些不可说与人听的情怀,一发不可收拾。她猛地挣扎出来,小手将他胸膛一推,顶着满鬓钗环,腾地站了起来 小脸上满是不甘,一双秀眉蹙起了又舒展开,“你当初既是不守信约,今日便不该回来,你可是又要来诳我吗?” 说着,泪珠子已是不听使唤的落下来,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欢喜。 安子卿连忙将她揽住,“再不会教你等了,咱们日后便时时相守,再不分开可好?” “不好,你一点都不好,”如蔓哭花了妆面,双手落鼓似的捶打着他宽厚的胸膛,“你的明月郡主呢?做那郡马岂不风流快活,去我这平头百姓来做甚么?回京城去罢,留我独自在临安城,便是终老一世,左右也与你无干!” 安子卿由她发泄着,心中是慢慢的愧疚和心疼,更多的却是满足,便是教她打着也好过那不得相见的相思之苦。 真实的将她拥住,就已完满无憾了。他含笑着转过身,利落的褪去喜袍,显出妖媚,道“这里也归你,还请娘子家法处置,为夫心甘情愿。” 如蔓教他一逗,登时从泪眼中挤出了笑,嘟起小嘴儿,别扭的嗔道,“谁是你娘子?好没脸皮的。 ” 安子卿却一本正经的说,“你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这会子想反悔晚矣。” “我嫁的是高家公子,谁要你来?” 如蔓虽是口中逞硬,心下早已喜难自已,她从未敢奢求此生能与他共结良缘。 “家母高氏,我可不就是高家公子了。”安子卿忽而神色一转,弯起眉眼意味深长的贴了过来,“如花美眷,君子好逑,一刻值千金,娘子还不快侍候为夫就寝?” 如蔓双颊晕红,抿住樱唇不言,良久,才轻轻将他凝住,“这些年在上京过的可还好?” 安子卿扯开唇角,将数年的艰辛轻描带过,“我闲散惯了,庙堂高深,并不适合我,索性就辞官回家,倒也逍遥自在。” 如蔓又何尝听不出这话语中淡淡的感慨,可转念思量,似他这般风雅淡泊之人,困于庙堂之上,将一身才华棱角磨平,做那趋炎附势之流,才是真真可惜。 柔若无骨的小手,爬上他俊秀的脸颊,如蔓贴在他颈窝道:“空负青云志,却不愿意受朝堂羁绊,你心中的苦,我都明白。” 安子卿将她打横一抱,在满屋红烛中悬了几圈,仍是不舍得放下,“人各有志,我如今抱得美人归,便是神仙也不屑的做。” 如蔓伏在他胸前,笑道“为官几年,净学了这油嘴滑舌的功夫来,好没正经的。 ” “洞房花烛,要正经来何用?我若是正经了,一会子你可就不答应了。” 他薄唇刷过如蔓的额心,话语中是柔情的挑,逗,如蔓一仰头,便被他噙住唇瓣,要说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 数年的分离,好似要在这一刻补偿回来,起初那温柔的触碰渐渐变为狂热的吮弄,他动作愈发狂狼,几要将她吞入腹中。 如蔓眩晕中回应着,勾出小舌喂了过去,她的主动将男人的理智扫荡一空,安子卿大步走向喜床,转手将她放平。 如蔓头一次经历男女之事,心下不免有些个紧张,“将帐子放下,若是有丫头进来就不好了。” “怕甚么,我同自家娘子亲热,她们便只有羡慕的份。” 如蔓娇嗔着,已是放松下来,从心里到身子已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安子卿低下头,竟是用牙齿要开了身前的大红喜结,层层将她衣衫打开,如蔓低吟一声,被他惹得心情迷乱,她不再满足于被动承受,撑起身子替他宽衣解带,两人便这么纠缠着,直到气喘吁吁,才将喜服褪下。 如蔓只剩下桃红色的肚兜,更衬得一身雪肌如玉,霞冠早已拆下,如瀑的黑发散在胸前,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又是这般艳色妖娆,他手臂一托,便将那嫩白的娇躯掌在手中,压着香身上贴来。 滑如凝脂的的肌肤蹭在他紧致的胸膛中,两人皆是舒服的低叹了一声,安子卿埋在她清香的发间,暗哑道:“为师再授你一课,仔细学好了,日后我便要亲自检验的…” 如蔓细肩一拧,被他抚弄的好不舒服,小手在他腰间一捏,安子卿受用地将他那不安分的小手抓住,缓缓放在那□之上,触到那火热的勃发时,如蔓又惊又羞,忙的往回缩,却被他提回来,浅浅□了几下,“再唤我一声” 如蔓目光是不是瞟过去,小脸似熟透的蜜桃一般,鲜嫩可口,她轻笑着说,“夫子…” 浓浓的眷恋早已不复当初的严肃,他低笑,“该改口了,” 如蔓便乖巧的又道,“夫君…” 做这如此亲密之事,安子卿早已忍不住,翻身将佳人压到锦被中去,唇舌沿着细嫩的脖颈向下,品尝过每一寸肌肤,吮着那一对愈发丰满的棉||乳|时,如蔓难耐的扭动着身子,羞人的呻吟逸出口中。 安子卿含着那樱果舍不得吐出,瞧着她逐渐化作一滩春水。 如蔓感到那火热的唇舌,扫过胸||乳|,停在小腹上,那双手已将腿儿打开,私密的花谷现于眼前。 她羞得忙地夹住,却被他固定着,维持着诱惑的姿势。 “娘子,你真美…”他的手指在那处子幽处轻柔捻动,如蔓抬手掩住双眸,声音娇地不成样子,“别摸那里…” 话才说完,温软的触感登时取代了手指,待她反应过来时,但见他埋首于自家腿窝,竟是舔、弄了起来… 那刺激太过强烈,教她受不住,小腹阵阵紧缩,在他唇舌爱怜间,体会到了无比的欢愉。 如蔓再不愿克制,终是攥住锦被,声声吟吁,春水泛滥,安子卿忽而重重一吸,她浑身紧绷着,竟是收缩着抵达了极致。 安子卿将那花谷又爱怜了一番,才将忍耐许久的欲、望放出,“会有些疼。” 安子卿吻了吻她的唇,水灵的秀目已是欲、色弥漫。 “疼的话便咬住我的手臂…” 如蔓茫然点头,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就着春潮,火热便一挺到底,彻底将那娇媚的人儿贯穿。 如蔓死死咬住唇,不让呼痛发出声来,安子卿不敢大动,不住地吻她的眉心。 “动一动罢,我受的住…”双腿缠上,她泪眼朦胧地说。 精壮的腰线起起伏伏,娇软的身子蚀骨,将他紧紧吸住。 和心灵的结合,带来无可比拟的快慰。 “蔓儿,你绞得为夫好生舒服…”他时不时地在耳畔滛、言浪语,如蔓只觉得疼痛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酸麻。 “慢…慢些…”她轻呼,被撞得来回摆荡。 一个时辰下来,闻得帐内此起彼伏的娇喘。 “嗯…太深了…”如蔓撒娇,为何平素里那般清雅的男人,到了床笫间,就似变了个人。 “乖蔓儿,深了你才会舒服…”他执意不放。 一盏茶后。 “腿酸…”如蔓被他折起来,抱在怀里动作。 “一会子为夫帮你揉揉…”他执意不放。 如蔓半梦半醒间,又被人撩拨着,她翻身,恰巧落入他臂弯。 “我累了,再不能了…”她缩成一团,安子卿已然覆了上去,“累了就别动,交给我罢…” 夜深沉,却遮不去满园春、光。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生平两大快事皆遂了心意,实无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就剩下一个番外就完结啦~~!!! 小五的幸福生活终于来了~~撒花~~~ 这个温馨的小肉还算可口罢~~~ ☆、65番外:蔓卿书院二三事 元戊三年,春日。 临安城外十里亭郭。 最是那绿柳春深处,便有朗朗读书声伴着微风儿飘来。 常言道,临安有三景,不可不至,不到梨园枉说戏,不到乌台愧言馐,不到书院难治学。 这书院说的便是青柳镇上的蔓卿书院。 自打三年前创办以来,一举盖过白鹿,三宝等书院,若要问起因由,倒有一段坊间传闻,很是风流。 据说这授课的夫子却不是个平凡学者,而是那堂堂御前状元郎,青年才俊,生的模样英俊又满腹才学,是以金榜夺魁,很得圣上赏识,打马游京城时,不知引得多少侯门闺秀的青睐。 那明月郡主艳压群芳,更由圣上赐婚,本来是才子美人的佳话,却不料他竟是辞官回乡,在这小镇上教起了书文。 传言总是扑朔迷离,谁也不知状元郎究竟是真是假,可但凡见过之人,无不被他的才华风度所折服。 头一年,这蔓卿书院中十四位门生便考出了十名举人,一时间名声大噪,引得学子趋之若鹜。 草长莺飞,庭院中花草繁茂,书院木阁便隐在芳草之间,书声鸟鸣,实是风雅。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袭青袍的弱冠少年正手执一根蒿草,斜靠在书桌上,晃头念了几句儿,便将那草头丢到座前那灰袍小生的脖颈中,“哎,李玉,你说这黄金屋自然是功成名就,得利在手的,可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文,怎地就没瞧见颜如玉了?就拿方家小姐来说,样貌可算得上乘了。” 那李玉拂了拂肩头,淡定地冲窗外瞧了,用手指弹了弹书面儿,便说,“怎地没有,咱们夫子还不是娶得了小师娘这般貌赛天仙的美人儿?” 说话之人正是知州家的小公子卫平,两人正说着恰望见一抹梨色倩影,窈窕地打内庭走来,美人儿徐徐侧身,正修剪着那含苞的白玉兰,目光落在她绾起的秀发间,竟是教那些花儿都失了颜色。/ “你说咱们小师娘到底是不是那甚么郡主的?”卫平饶是见过如蔓几面儿,可仍是爱美之心不减,半是感叹,颇有些恨晚的意味。 冷不防教人从后面当头敲了一下,他吃痛地扭头,却看到那郑家二公子笑吟吟的撑在头顶,“我说卫平,你就莫要妄想了,别说小师娘这样的人物儿,便是上回元宵节逛灯会时,那被你砸了灯的吴家小姐,可不也没正眼瞧你了?” “去,去,去,从你嘴里就得不出一句儿好话,回头我就将你爬墙摘红杏的事情告给那方伯父,有你好滋味儿受了。” 郑临风却故作神秘的摆摆手,众人便围着桌子凑过去,“我倒是有个小道消息,你们可要听?” 卫平和李玉将他脑袋一搡,“休要卖弄,快快说来!” “嗯,一人一幅渊图阁的墨宝作抵押,咱们结了课就算。”郑临风正说的兴起,竟没瞧见李玉冲他挤眼儿示意。 “再加一幅王公卿提字的折扇可好?”声音从头顶传来,那郑临风顺口便答:“又吹牛皮,那王公的真迹坊间难求…” 话未说完,那后半句就噎在喉中,几人相视一望,便齐齐站起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安子卿一袭白袍长身玉立,手执戒尺,正经道:“为师不过是布置课业,你们紧张个甚么!” 三人一听,心中叫苦连天,这夫子虽从不动恼,可那软处罚,不如赏几十戒尺来得痛快。 卫平还不忘冲窗外佳人瞧上一眼,心里不知多少回念叨,也不知夫子当年如何将小师娘娶进门儿的,实是可惜,可惜啊! “卫平,你就依书中自有颜如玉为题,写三策博论,不许有半句重复之言,不得少于五卷。”安子卿悠然踱步。 卫平耷拉着头,闷着不吭,其余两人正得意着要瞧他笑话儿,却听夫子又开了口,“郑临风将爬墙摘红杏一事叙述成文,按驳经的格式来,亦不得少于五卷。” 原来垂头丧气的卫平,登时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玉也没得意多久,“你处罚轻些,就将《道德经》抄上十遍交上来便可。” 安子卿徐徐踱出了堂门,留的几人叫苦不迭,放下竹帘的片刻,就听郑临风压着声音儿道:“小师娘本是夫子的女学生,你们都猜错了罢!”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厢房外,便从后面将正打理美人蕉的如蔓抱在怀中。 “大白日里的,也不怕学生们瞧见了。”如蔓虽是如此说,可心里头却甜的紧。 “那些小公子们可还惦记着你的美色呢,日后不许再到前院去了。”安子卿将她搂的更紧,索性就枕在她肩头上。 “我可是堂堂书院的女主人,还怕那些小孩子不成?”如蔓婉转娇笑,安子卿便将她双手裹住,缓缓下移,一同覆在小腹上,声音是无比的轻柔,“咱们的儿子真真懂事。” 如蔓倾身往他怀里靠去,“你怎知是儿子了?” “西街的王嫂说,酸儿辣女,你整日闹着要吃乌梅,定然是儿子了。” “你竟是去问这个…”如蔓撅着嘴笑了,他却缠得更紧,“沈府来信,说你四姐姐年初时又添了个小世子,去年沈兄正妻病故,如今已经你四姐姐扶了正。” 如蔓静下来,轻道,“我们家里这些个女眷里,四姐姐算是个有福气的了。” 他又问:“你从未回过沈府的信,心里可还怨他?” 如蔓眉目渐渐舒展,“当年确实气他不将真相说与我听,害我孤落地等了三年之久…” “我自请到淮安王府做了三年幕僚,榜眼便顶替我做了郡马,咱们虽是走了弯路,可也多亏沈兄从中安排,你才没嫁入旁门,终归是好事。”安子卿将娇妻抱在怀里,舍不得松手。 微风卷起桃花儿瓣,纷纷落落,一如那天各一方的人儿,终是归于宿命。 岁月如此祥和,静好。 如蔓窝在他怀里,满足地低叹,“往事不可追,人各有命,于我而言,能相夫教子,平顺一生便是最大的福分。” “还要生一群小娃儿,整日缠着你说故事听。” 如蔓粉颊生晕,嗔道:“第一胎还没出世呢,你可拿我当甚么了?” “自然是拿你当宝贝了!”说着,安子卿已打横将她抱起,大步往屋内走去。 镂花木门四扇闭合,青纱帐亦解了下来。 “现下不可…”如蔓娇嗔着不依。 “无妨,在自家屋里的。” “会伤着孩子…”衣衫已是半落。 安子卿深深一笑,转手将她抱至上面,登时成了女上男下的姿势。 如蔓羞得紧了,可怎抵得过他?“郎中说了,如今的月份不妨行房中之事。” “亏你还为人师表呢…”如蔓被他磨出了火,情不自抑。 “当年救你落水时,便是如此惹人怜爱。”他动情地诉说。 “当年初次见你时,可比现下清雅多了。”如蔓嘟起小嘴故意打趣。 “那娘子可会嫌弃为夫?” 清浅的笑意,飘了出来,“那便要你等到我熬成了老婆婆,教你想丢也丢不开。” “这辈子,我再不会将你放开。” 春光淡淡,庭院中花草散香,那棵两人当年同手栽植的合欢树,而今亭亭如盖矣。 (终)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这么久了终于完结,中间因为身体缘故断更了一些时候,给大家道个歉~~ 不过俺滴坑品还是妥妥地~~~希望一直追文到最后的妹纸们出来冒个泡~~ 小甜蜜结尾,希望大家喜欢~~ 如果认可俺的文,请移步专栏,把俺收了吧~方便看文哦亲~ ~\(≧▽≦)/~自己撒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