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且歌》 浅且歌第1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浅且歌(父子) 作者:维米 文案 故事特点:宫廷父子文温馨溺爱年上1vs1he 故事简介:来自第四空间的拥有自然之力的无名,由第四空间穿越到另一空间,并成为木影国第七皇子浅且歌。故事讲述的是由此开始,七殿下与父皇遇到的所有爱。 宣传宣传:文中没有那么多那么深刻的爱恨情仇或者宫廷阴谋,想写出的,只是一种热爱的姿态。像我最最开始所说,希望即使有一天你们忘记了这个故事,忘记了讲故事的人,也依然能够记得,傻瓜们积极的向上的热爱的姿态。希望“浅且歌”这个简单的名字,能够拥有无比的魔力,让你们每一次想起,都有许多的喜悦感动。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不伦之恋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浅且歌,浅行之 ┃ 配角:且言,且笑,青风,青云,景如月,绿央 ┃ 其它:宠溺,父子,宫廷,穿越,阳光与感恩 1、章节1 无名在意识混沌中做了最后一个梦。梦里的他依旧站在那个大黑屋子窗边,透过重重的黑帘,望见天边那只黑色大鸟哀哀嘶鸣着飞远,远成黑点,最终不见。怀伤在梦里依旧笑得温柔,声音一径地虔诚而悲伤,他一遍遍重复着,我的主,走吧走吧,当弃了这命途去往异时空…… 已是许多年未曾如此安稳地沉睡。 真正的清醒是因为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唱一曲谣歌:“荡呀荡秋千,秋千呀高高,一荡一荡过了树梢,树梢点头微笑……” 无名喜欢声音。喜欢一切好听的声音。 他也听得出,这个声音,是那时在大殿上说要领养他的人。 此人,便是景如月了。 景如月看到摇床里的孩子一直紧皱的眉终于松开,唱歌的声音便愈加欢畅响亮起来,绿央听着了却走来敲她的头,声音清冷而宠溺:“景如月,你不要闹,谁家的摇篮曲唱得这般大声。” 歌声是停了下来,却也很是不满:“你才不要闹,我唱得好听,小孩儿都不皱眉头了啊,你看吧……呐。央,这宝贝长得真是漂亮对吧……” 绿央拍开景如月想要抱起小孩儿的手:“不能抱。太医说了要好生地把断骨养好,如今不能动着他,怎不长记性?” 景如月讪讪地收回手:“这么一直躺着,没病也得有病了……” “目前最好是一点都不要动了。肋骨断了两根,心肺也受了伤,所以太医才会断言这孩子活不长久……”绿央这么说着,便瞧见那边景如月已满脸心疼的神色。 “那女人,真的是发了癫病?怎会这样狠心地摔自己的孩子……”景如月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怎会有人想要杀害自己的孩子。 “静妃那边服侍的嬷嬷是这样说。”绿央并未多言,只是看着景如月担忧的神色,又笨拙地安慰:“别担心。会好的。” 景如月闻言便无话了。 背对着绿央趴在摇床前,景如月静默许久,才突兀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呀。央。” 一句“对不起”如是简单,却是二人都懂的。 那年尚不懂情,景如月还是金其国出了名的野蛮郡主,绿央还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魔教教主,戏剧性的相遇与相知,而后彼此倾心,情深时再不顾世俗禁忌,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却不想金其国战败,为讨好那个传说中冷酷得杀人不眨眼的浅影帝,景如月被送入木影国皇宫。无路可走,只好冒死与那个可怕帝王谈判,她们为其发展江湖势力,而他,允她们七年后的自由。 而今七年将过,自由明明近在咫尺,却终究还是要为这一个孩子而停留。 绿央听着那句“对不起”只觉心疼,屈指敲在景如月的脑袋上,轻声的责怪中满是宠溺:“又说傻话了。” 景如月低着头,却陷入自我意识地碎碎念叨起来:“一直都是你等我,等了这么久,现在又因为我的任性而走不了……可是那天听太医说,这孩子定是活不长久,又看他一直一直咳血,我心里很心疼很难过呀……我不把他领养回来的话,那他们一定不会理他的死活的,他就真的活不长久了……所以……” 一边自责着自己的任性,一边心疼着小娃儿的处境,景如月早已语无伦次,泪流得急了,像个孩子一样哭到呛起来,语不成声。 绿央扳过景如月的身子,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给她顺着呼吸,素来淡漠的声音异常柔和:“好月儿,这样做很好很对,怎么要哭呢。你忘啦,今天开始你要当人家母妃啦?” “母妃?” “嗯。”绿央拉下景如月忙乱抹着眼睛的手,细心帮她擦干净眼泪,温柔的动作与神色间,哪里还有半点当年魔教教主的影子…… 无名清醒着,却依然没有睁眼,听着两个声音轻声地说话,他心想,这果真是异时空了,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 而那个女人,她们口中那个发癫病的女人,他记得。尽管意识一直模糊不清,似乎身处梦境,但他知道那个女人看到了他的血眸双瞳后,惊惧得想要杀他,却被他的念力控制而自杀了。他记得她倒在血泊中瞪大眼睛的情景。 看着那情景,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彻骨的疲倦。 一种关乎于杀戮与血腥的疲倦。 怀伤拼尽所有牺牲所有,也不过是想要送他离开那疲倦的命途。 可是,那时候是又梦到了怀伤了吧。 那个决绝地毁了自己的灵,执意将他送往异时空的怀伤。他是那么温柔而恳切地跪在偌大的空旷的黑屋子的中央,又那么温柔而恳切地请求着,我的主,您当将自己杀死,此既定的命途亦将改变…… 无名已不记得怀伤是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有一次问起怀伤。怀伤微微低下头去思考,犹豫着答:“我的主,那实在过得太久,怀伤已然不记得。” 若是怀伤都无法说清,只能说明那真的是过于久远。 怀伤来到无名身边的初时,还是淡薄如烟的轻渺的灵,而后的千年如一日,一世复一世,从云世到妖精森林,直到第三世的神魔大陆,怀伤才真正有了人的形体。已历经漫漫三世,无名的身边只有怀伤的陪伴,从不离去,一路跟随,每世相依。 每一世都是存有清晰记忆的,却因经历过分简单,再清晰的记忆都显得轻渺了。恍惚记起的只有云世的无限上方白晃晃的柔软的天空,以及妖精森林里恒世照临的静谧月光。 倒是清晰地存下了神魔大陆的记忆。那是有着阳光与植物与神魔的大陆,是有着声音与生命的大陆。 然他是以魔之子的命途降生在神之陆。血腥与杀戮刻在魔之子的命途里,天定,而不可逆。弑父母,杀兄弟,不饶天下,所经之地必将流血成河,所有的一切,都一一应证了魔之子的可惧可怖。自然没有人想要探究那个残暴嗜血的魔子要杀害那些人的原因。 只有怀伤看着魔子的目光愈加悲伤怜悯。他永远也回答不了他的主子关于“为什么他们想要杀我”“为什么魔族也不接受魔之子”“别人家的父母和兄弟似乎不一样”之类的疑问。他只知,他的主子的命途只会一世比一世艰难,而这,才是第三世。 怀伤累了,因为内心不停歇的疼痛而分外疲累。每个人狰狞着面孔,不掩饰憎恶而畏惧的表情。他已有人类的形状,随在无名的身边,重复着死而生,又死而生,却无法离开这牵扯不断且分外艰难的命途。怀伤终于做了决定,一个他必须狠着心咬着牙并流着泪才能坚持的决定。 他告诉无名,唯有统一了神魔大陆,他们才能离开此世此时空。 然万世交恶的神族与魔族的统一是何其艰难。他们又伤了多少回,又死过多少次,早已不能计数。 无名并不如怀伤想象中的那般不快乐。至少他喜欢在战后休整时去晒太阳。 在此之前,无名从未看到过太阳,他喜爱阳光。 后来统一了大陆,他却再晒不得太阳,即使是最轻淡的阳光,也会像烈火一样将他灼伤。怀伤为他准备了很大的屋子,挂着厚重的黑帘,阳光再透不进来。千百年来无名已习惯了安静地独处,却第一次感到孤独。 在云世的时候,满天满地的白,只有他与怀伤两个人,怀伤总是重复地问他,我的主,您会孤独么。 他疑惑地望着怀伤的眼,问,怀伤,什么是孤独? 怀伤笑得那样温柔,却不答。 后来在那个大黑屋子里,怀伤又问,我的主,您会孤独么。 怀伤指着黑帘间隙切下的那一角天空,说,我的主,那便是孤独啊。 那角天空里,一只大鸟每日低鸣盘旋,它从不离去,也从没有另外一只鸟来与它结伴。 从来没有另外一只鸟来与它结伴。可是它拥有那么广阔的天空。怀伤说。 无名心里便懂了。他的黑屋子也是很大很大。 怀伤总是那样悲悯而慈爱地看着他,眼角不知觉地掉下泪。 有一日他终于大声哭出来。那样沉默而温柔的怀伤,在他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怀伤说,我的主,让怀伤送您去新的时空,怀伤无法看着您沿着这既定的无情的命途走下去痛下去。 所谓既定的命途,本应历经七世七空间,从神居住的地方,到地狱的第十八层。 既是命途,便无以违逆。然而怀伤是赌上了自己的所有,他的魂灵及几千年修行。虽仍需历世,却可以去往另外的时空。命途之外的时空。 无名不愿去。像那只大鸟不肯离开他的广阔的孤独的天空。 怀伤像拥抱一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灼热的泪掉在他的颈侧,语调坚定而轻柔,他说,我的主,下一世,去看看阳光,好么。 怀伤抱得无名觉得疼痛,他又轻声地说,无名无名,下一世,去看阳光。 好么。 怀伤呆在无名身边千百年,总是那么悲悯而虔诚地唤他,我的主——那是怀伤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无名。 无名便模模糊糊地懂了怀伤的希冀。他任怀伤抱得他疼痛,在他怀里无声地点了头。 好的好的,怀伤。我总是听你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20090705发文20100608开始修文 哦哦。米同学,就这样走到happy endg去吧。 2 2、章节2 无名本无名。“无名”还是妖精森林的长老为他取的。长老们认为他们的主既然来自虚无,便毋需为凡世缛节所累,因而称之无名。 而后作为生于神之陆的魔子,高贵的神族并未再予他另一个姓氏名字。 历经三世,他的身边也仅有怀伤一人,名字之类向来不必要。 所以当知道那个会唱好听歌谣的女人,为了一个本不必要的名字,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无名便要皱眉,他对那个奇怪的女人愈加疑惑了。以及另一个叫做“绿央”的女人,他都不懂。她们与神族宫殿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跟生他的那个女人不一样。 无名身体虚弱,意识却一直清醒,他听着外室隐约的欢喜吵闹与绿央含着宠溺心疼的指责,莫名地就想起怀伤与他一同去晒太阳的那片温暖天地,他喜欢那样,阳光像是贴着皮肤呼吸,而独属于阳光的干燥清香会盖住战场上浓烈的血腥。 然后听到那个喊“且歌”的声音走近时,他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假作沉睡。心绪烦乱之下他只想到,这血眸双瞳,太可怖了。每个人看到都会惊惧害怕。 他下意识地,便不想她们害怕他。 闭起眼睛的时候,从声音也能听出她的欢喜,一遍遍喊着“且歌”又哭又笑,闹得让无名觉得晕沉的脑袋又突突地疼。 可是景如月显然是无法揣测到无名的心思,她开始有许多忙碌的事情。要向嬷嬷学照顾婴孩的方法,要给她的且歌宝贝做衣裳,还要向宫女学唱谣歌摇篮曲……她的且歌宝贝始终未曾睁眼,未曾言语,从不哭闹,总是皱眉,方出生,苦药便一滴不剩一日五六趟地喝,她看得心疼便哭,然后哽咽着声轻唱谣歌,也不知是要哄谁安慰谁;倒不再向绿央说“对不起”,每日哭哭涕涕地喊“且歌宝贝”又疯疯闹闹地喊“绿央宝贝”,非常骄傲地大声宣扬:“我景如月此生得了俩宝贝,足矣足矣!”然后吃吃地笑。绿央自然不同她一起疯闹,只是见着她昂着小下巴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也觉好笑,便任着她蹭到自己怀里抹眼泪鼻涕。 七年在这深宫墙内,从未如此知足快乐过。每每笑着掉泪,都觉得是幸福到要时刻感恩了。 一夏一冬倏忽而过,来年的春末夏初,阳光又渐暖的时候,月华殿的小宝贝且歌即临满岁。 那夜月华如水,满地银光流泻,景如月与绿央一起守在浅且歌的床边。 景如月比划着摇床的大小,兴奋地对绿央说道:“绿央你看,一年前且歌小小的只这么点儿长,这么点儿,现在长了这么多……” 绿央拉过兴奋的人抱在怀里,也笑开了,她们一直怕且歌这样一直躺着,不能抱起不能翻身,会引起其他病症,却不想毫无问题,一年前断定且歌活不长久的太医亦是想不明白地直呼“奇迹奇迹”,治疗也更加用心。 笑渐无声,静默了许久,景如月在绿央怀里语气故作轻快地道:“绿央,我们不出宫了,好吧?” 往日总被回避的问题,总算要坦坦然地说白。 绿央却笑她:“傻姑娘,一年前不是都说过了,怎还在想?” 景如月闻言像个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反正你都随我,是吧。嘿。绿央。你知道你是我的大宝贝儿。” “嗯。知道。”轻淡的应答,却有几多宠溺。 景如月只看到绿央满眼的宠溺,眼眶止不住地红了:“大宝贝儿。可是我还是想说对不起呀。” “不。给你的大宝贝儿说说你的江南吧。我乐意听。”绿央这么说着。 “江南呀。嘿嘿,说起江南,那时你想拐我去私奔,不是说要来木影国的江南么?多好呀。影江南方,江南,江南。我们去江南盖一座大大的房子,房子上要有宽阔的安静的木阁楼,我们要领养许多孩子,然后他们就会在阁楼上跑来跑去,跑来跑去,我们在楼下喝茶就能听见木板咚咚咚咚地响……对了,我们要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要种一棵很高很高的树,在树上建个小木屋子,我就把木屋子当秘密领地,其他人都不许来……绿央也不许来……啊,园子里一定要有桃树和梨树,还要种青菜萝卜和大豆,要在春日去放风筝,夏天去西塘看荷,秋天梨就熟了,冬天的时候江南也会下雪吧……” 已然梦想了许多年。同样的话也一再一再重复着说起。仍然会越说越兴奋,即使只是想着,也觉得那样幸福欢乐。 说到最后最后,景如月的声音又低下来:“央,你说,等有一天,且歌大一点儿了,病也好多了,不用再依赖宫里的药了……他会喜欢跟我们一起去江南么……我可以把漂亮的树屋送给他哦……” 绿央不回答,抱紧了她爱到骨子里的这个女子。 屋外的白月亮如斯温柔美丽。屋内,一夜无话。 依习俗,木影国的皇子满岁之日要行大礼,以得百方祝福。然浅且歌是太医当初便断言活不长久的,此大礼,便极理所当然地被众人忽略了。 景如月对众人的冷漠并未多言,只是看着那个独自躺在床上沉默的婴孩,心里疼得要掉泪。自己欢欢喜喜做了红得喜气的新衣裳,花了近一个时辰小心翼翼地给小孩儿换上。新衣裳的映衬使得小孩儿的脸颊透着胭红,五官小巧漂亮,像尊精致的瓷娃娃。 最欢喜的是,太医如往常般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笑得满脸褶皱地道:“如妃娘娘,七殿下的断骨如今已大好了,虽不知是否会有后遗症状,但往日辰时、申时所喝的那剂药如今可以停了。” “真的?!那且歌以后每日只需喝三趟药就可以了么?那,我可以抱且歌?” 太医也是高兴,笑着点头。景如月欢喜之下揪住了太医的衣袖:“真的可以么!” 太医还未再次点头,已见着这位如妃娘娘一个劲儿地绕着七殿下的摇床转起圈来,口里不断嘟喃着:“要怎么抱……要怎么抱……太医!要怎么抱才好?” 最开始抱起小小的软软的小孩儿,景如月一阵紧张,小心翼翼不敢用力,生怕会弄疼了她的宝贝心头肉。后来抱得顺手了,便得意地满屋子转圈乱晃,口里哼着凌乱的小调歌谣,乐得不着样。绿央只得不断提醒:“景如月你这么晃,且歌会感觉难受……”景如月便抱得更小心翼翼些。 小孩儿本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又这么重病了一年,好几次险些停了呼吸,又不喜喝奶吃食,满岁了仍瘦小得好像初生的婴儿。景如月把他抱起的时候,总能够轻易地抱了满怀。且歌便小小地乖乖地贴在她心口上,这样的时候景如月觉得被一种无法言明的疼爱之情猛地打在心尖口上——那一种陌生的情感,是否就是人们一直在说的母爱——景如月不清楚,她只是看到贴在她心口上的那颗小脑袋时,便开心得不得了,心里的喜欢一点点地膨胀,以至于她只能不停地转圈不停地笑,这样欢喜地笑着的时候,竟会掉下泪来…… 而浅且歌是在被换一个怀抱的时候睁开眼睛的。 绿央一抱过小孩儿,低头便见那五官精致如同精灵的小脸上,大大的黑眼睛,亮得如坠星辰——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也怔愣了半晌,表情与动作全部都僵住了,哑着喉咙许久才发出声音:“如月……如月!” 景如月听到绿央含着颤音唤她的名,心下奇怪,回过头却见素来形色不表于外的绿央满脸复杂的神色。 几瞬间,绿央已能说出完整的话:“如月,我们小孩儿……睁眼了。”说完看去,便见景如月僵着疑惑的表情傻傻地呆在当场,无意识地捂嘴叹:“我的天……绿央,天啊……”言语还未成句,泪已滂沱而下,景如月只这么看着那小得让人心惊的小孩儿大得出奇的黑眸,便完全失了神,完全不自觉自己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只觉视线越来越模糊,心被无形的力量用力揉成紧巴巴的一团,疼,却欢喜着。 绿央一掌轻轻拍在不停喃喃自语的女人的脑袋上,便不理她,镇定下来,转身把小孩儿放回摇床上,因为不知如何表情而神色僵硬,像安慰自己一样默默念着站起来:“宝贝儿没事……先把太医叫回来……” 正慌着提步要走,却感觉衣袖被轻轻拉扯着,低头看去,小孩儿的墨黑瞳眸正直直地仰看着她。 “母妃,不怕。”小孩儿在两人的怔愣间说了此生的第一句话,很轻的声音,因长久不发声不可避免有些嘶哑,却也因此空灵得如同精灵唱诗。 “阿娅。”哑着的喉咙发声已变得清透了,小孩儿神色淡漠,定定地看着绿央的眼睛,这么唤着。 景如月粗鲁地抹去自己的泪,扑到摇床前,声音还哽着:“母妃的小宝贝儿,你会说话……” 精灵般的黑色眼眸看向这个有着熟悉的声音与气息的女人。 “我去把太医叫回来……”绿央的声音有些颤。 绿央的衣袖还被紧紧握到小孩儿的手里。 “好且歌,不叫太医,身体没事?”绿央也挨着景如月蹲下了。侧过头望去,却见景如月只流泪,神色间却已无慌乱,似乎对她们的小孩儿眼不瞎口不哑的事实接受得极平静。绿央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却又笑,她爱上的,是何等聪明的傻姑娘呀。她的这傻姑娘从来不以为她的宝贝是别人口中的残儿吧。 小孩儿摇头,很是乖巧的模样。 景如月心里有许多不懂:“什么是阿娅?且歌宝贝,我是母妃哦。这是绿央姨娘,宝贝你要记得喏。” “母妃。阿娅。”浅且歌看着景如月轻唤“母妃”,然后看着绿央又唤“阿娅”。景如月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宝贝,阿娅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唤绿央阿娅?” 绿央显然也是同样疑惑。 “阿娅。”小孩儿认真地唤着,眉头皱起表示他对“姨娘”这个奇怪的称呼不抱好感。 “……如月……影江南岸有个地方,孩子都唤母亲……阿娅……”艰难地说完,绿央看着摇床里的小孩儿,神色严肃紧张,如同等待审判。 景如月怔愣住,听到她们的小孩儿又唤:“母妃。阿娅。”满天地的惊喜由心房爆发开来。 浅且歌并不知影江南岸有何风俗,但他知道,神族的平民便是这样称呼母亲。 3 3、章节3 陷入重重惊喜的二人并未意识到,即使是多么健康的婴儿,满周岁时也不可能那样字字清晰地说话。 而当她们终于注意到,并且有空对那些奇怪的事表示疑惑的时候,浅且歌的满岁日已过了许多天。从来都是有话藏不住的景如月连着两天失眠之后,盯着东窗外那轮红得柔和的朝阳,突然冒出一句话:“浅且歌就是浅且歌,对吧,央。” 绿央赞赏地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点头。景如月得到夸奖,得意地摇头晃脑,大笑说:“天气很好哟今天。” 所有未曾解开的疑惑,自此再不被期待答案。因为浅且歌就是浅且歌,会唤她“母妃”、唤绿央为“阿娅”的那个小孩儿。 而那个小孩儿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仅仅一个称呼,给了两个因为相爱而历尽艰难的人多么大的祝福与温暖与肯定。 满岁日,景如月摘下了自小挂在颈上被磨得圆润的月形玉石,小心翼翼地给浅且歌戴上:“宝贝你会得到祝福,从此健康,快乐,幸福。” 而绿央,在月华殿的庭院亲自植下了一棵青桐树作为且歌的生命树。这是金其国的传统。 景如月抱着且歌在青桐树苗旁止不住担忧:“央,这青桐能适应木影北方这样的气候么?”生命树是这样重要的祝福,若是不能成活…… 绿央扬了扬手中的两三本书:“总要为且歌试试,我会用心照料着,这是特地在金其找的种植方面的书。”其实只为了一颗树苗,两三本书,绿魔教的几大堂主在运送的一路上可吃尽了苦头。 景如月看看绿央,又低头看看怀里睁着大眼睛的小孩儿,然后笑,她家的厉害教主竟要学种树,真了不起。 她却没注意到她的小孩儿看着那棵青桐若有所思的模样。 且歌还是每日三趟地喝药,也许是因为长得越大便越发漂亮惹人疼的缘故,老太医跑月华殿也越发勤奋。一生醉心医术的他,无妻无子,老来却十足像个顽童,喜欢与孩子相处。何况月华殿的这位小殿下实在不是普通的讨人喜爱。 由此,知道浅且歌病渐痊愈的人,数来数去也不过是老太医与月华殿的主子奴婢几人而已。日子倒是过得宁静。但月华殿几个操心粗活的宫女们很是不解,照理说七殿下病愈是件大喜事,若报了去皇上那儿,指不定能得多大赏呢——可是她们的如妃主子每日乐呵呵地抱着七殿下在屋里子转来晃去,闲得很,却一点没提其他事。教主竟也开口命令她们不得外扬,她们几人都是随教主入宫的,教主素来是那般冷漠的模样,哪能不怕,便只得收了疑问,勤快做事。 即使是每月初旬来月华殿听琴的浅影帝,在月华殿几人有意无意的隐瞒下,竟也从不知七皇子并非如同太医最初所说“活不长久”。 浅且歌自知每日喝下的药对他的身体无多大用处,便兀自停了药,每日倒去喂青桐树苗。小小孩子竟也知倒药此事须得瞒着母妃与阿娅。 然他的母妃愈加喜欢捏着他的小脸抱怨:“浅且歌,你又瞌睡了!”显然如妃娘娘这是无聊的,因为她家小孩儿睡觉的时间实在长得过分。她哪里知道她家短短小小的宝贝儿是在习修心法呢。若不是太医铁口保证七殿下的身子愈好了,她还不知道要如何担心了。于是只得搬了矮凳来守着她家小孩儿睡。 如此乖巧的母妃到底还是被绿央阿娅狠批一顿,因为这位母妃守不了一会儿便瞌睡了,枕在摇床上的重量晃得摇篮里的小孩儿一阵阵难受。如妃娘娘被骂得一阵委屈,乱晃的视线与她的宝贝且歌相遇,嘴角便止不住地在表情严肃的绿央跟前翘起,不管不顾地抱了摇篮上的宝贝晃出绿央的视线范围。在一旁收拾的宫女偷偷抬眼,便瞧见她们教主头疼气恼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心下又是惊叹又是偷偷好笑。 景如月抱着且歌才到殿门口,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转了回来,呵呵地自已笑一声:“宝贝儿咱不出去哈,外头风大。”浅且歌是好脾气的小孩儿,即使被母妃吵得无法习修也一点不责怪,这会儿抬头看着母妃的眼睛,认真地唤:“母妃。” 景如月笑得越发尴尬起来。 浅且歌不说话地看着景如月,纯黑如墨的眼瞳似坠了星辰。景如月在他认真而坦然的视线中尴尬而紧张,空出一只手便覆在小孩儿的大眼睛上凶巴巴地:“不准看。” 浅且歌拉下母妃的手,小小手轻轻握着母妃的两根手指不放,就这么低下头去。 沉默许久。连嬉嬉哈哈的景如月也不知应当如何打破这沉默。只是瞧着这样沉默着的小孩儿,心里的怜爱与疼惜满溢出来。 浅且歌再抬头的时候,景如月看到他的眼睛便呆愣住,失了神,喉咙无论如何艰难也发不出声音。 那双纯净地黑着明亮着的大眼睛,已是另一番模样,另一番美得足以夺魂摄魄的模样。 双瞳的眼眸温温漫漫地流动着琉璃光彩。似乎世间万物的温暖颜色都已跳入他的眼瞳。美得让人失语,美得让人紧张,让人无所适从。 景如月突然觉得手臂发软,快要抱不住怀里的人。 看着小孩儿一点点从自己发软的手臂向下滑,她不知所措,却真的是全身都失去力量了,下意识地大声喊:“绿央绿央绿央绿央!!”惊慌而带着哭意。 绿央急急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浅且歌已不在景如月的怀里——而是稳稳在兀自飘浮在空中。月白衣裳如云在轻风中漫漫地飘,而那驾云而来的,该是精灵还是仙子? 绿央愣地停了脚步,瞧见那一边景如月早已泪如泉涌。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无措的景如月,绿央便只记得心疼,三步作两步地去抱住她,嘴里笨拙地安慰:“好月儿,不哭,不哭……” 景如月是这样努力地想要擦干泪,眼泪让她无法看清她的小孩儿的眼瞳里的颜色,这让她不安。 绿央哄不得景如月,便抬头去瞪浅且歌:“浅且歌,你给我下来!是不是你把母妃闹哭了?” 浅且歌闻言身体一僵,望着绿央的目光充满疑惑,和些许隐藏得极深甚至他自己也不察觉的不安。 景如月听到绿央的话,脑袋赶紧从她怀里抬起,虽视线模糊,但还是努力地瞪了她一眼,声音里哭意甚浓:“你骂且歌!” 绿央简直要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拉下她用力揉眼睛的手,呐呐地道:“揉了要变肿了……” 听话的小孩儿听话地浮下来,恰能挤进阿娅与母妃之间的空隙,乖巧地抱住母妃的脖子,喊:“母妃。” 一声轻唤,景如月听得心都要碎了。 小孩儿的小小手掌帮母妃拭去眼角的泪滴,然后学着母妃那样的,轻轻将唇贴在母妃的眉间,又喊:“母妃。” 绿央便见那哭得眼睛通红的人嘴角扬起好丑的笑,很是无奈地抱住了这母子俩,低声叹气:“你们呀。” “母妃不怕且歌。阿娅也不怕且歌。”浅且歌突然说道。这是他开口以来说的唯一一句完整的话。虽然他不知道母妃是为何哭成这般狼狈模样,但他知道,母妃的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惧怕。却像是受了伤疼极了。 绿央顿时沉默——双瞳七彩眼眸,她们的且歌原来真的这般不一样…… 景如月却惊叫:“浅且歌!怎么变绿色了!” 绿央随着景如月的视线望过去,且歌的眼眸已恢复了单瞳,只是颜色由往时所见的纯墨色变成了莹莹浅浅的素绿,亮得好看。 浅且歌不答,只又唤:“母妃。阿娅。” 二人素来都知道她们家小孩儿虽然不顶爱说话,可是声音是如天籁般顶顶好听的,每每听到他这样乖巧地唤“母妃”“阿娅”,都觉得眼睛都要热起来。 “浅且歌。浅且歌。你相信母妃好不好。” “母妃不怕?”小孩儿看着母妃的眼睛,心里头竟然想起怀伤。她的眼睛像怀伤的。却又不是怀伤。 “怎么可能!”景如月大惊小叫。浅且歌不懂。 绿央无法在母子俩间插上话,只抱住了浅且歌。景如月便去捏小孩儿的脸,微俯□子来,眼睛对上那双脉脉流着浅绿的瞳眸,似要透着这眸看入他的灵魂去,说话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宝贝儿,你听母妃说。每个人都会害怕自己不懂的不认识的事物,母妃怕,是因为我家的小孩儿突然变成母妃都不认识的样子。可是母妃一这样抱住你,不管且歌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头发是什么颜色,母妃只要一抱住且歌,就知道这个母妃的小孩儿。不是别人。不是任何的一个别人。浅且歌,你相信母妃好不好。相信母妃和阿娅。因为我们这样这样爱着且歌……好且歌,你不要丢下母妃哦,母妃会难过的哦会哭的哦。就算是母妃自私好了。可是母妃真的想这么一直与且歌与阿娅在一起……” ——母妃的小孩儿。 ——因为我们这样这样爱着且歌。 ——可是母妃真的想这么一直与且歌与阿娅在一起。 ——浅且歌。浅且歌。你相信母妃好不好。 浅且歌仍是认真看着母妃的眼睛,他看到她流着泪却扬着嘴角。很丑很好看。他想他真是不懂这样的女人。他想他似乎很久不再想起怀伤。 五月里满世界的阳光都在跳跃,轻风里的青桐摇头晃脑,又是那么安详地在阳光下成长。 怀伤。我看到阳光了。怀伤,我是且歌。我的名字叫,浅且歌。 4 4、章节4 “……且歌,你从哪里来?”景如月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可是在看着那双染着素净的莹绿色的瞳眸的时候,她便明白,她应该问,并且一定要问。 浅且歌答:“异世。” 母妃与阿娅听得不懂,浅且歌便在这个异时空异世界的人面前第一次展现了他的异能——曾经无论神族还是魔族都害怕到不顾一切都要将他毁灭的异能。因为无论是神术还是魔法,力量都会有上限,唯有自然之力是例外。因为自然本是千百万年时间的天生地衍,衍生幻灭俱是来自虚无,所以不可抗拒,所以毫无疑问地凌驾于一切力量之上。偏偏此种自然之力,非天命者即使修习也不能成。 “飞翔之风啊!以吾念,以汝灵,召唤春之繁华!” 刹时满院花开,墙角那一株仅剩枯枝的老梅比寒冬里开得更盛,暮春里凋落的残花竟也再次展颜,青桐树苗也在飞快地往上抽高,甚至开了满树满树的洁白桐花——景如月瞪着满院盛开的花,表情纠结,又傻又乐,完全是下意识地喃喃念念:“呵呵,住这儿好几年没觉得这院子这么漂亮过。”语毕依旧不停“呵呵”地傻乐。绿央也不理她,因为她的头脑也还没转过弯来。 到底还是绿央先回过神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们的小孩儿仍旧浮在半空,交叠着双瞳,几乎看不到眼白的大眼睛中七彩的流光漂亮得妖异,却因着如精灵般精致的五官而显得纯净,高贵。他那样冷淡却倔强地看着她们,一句话也不说。 绿央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一直装作傻乐的这人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她握着她汗湿的手,偏着头看她,那一脸倔强的表情与她们的小孩儿何其相似,竟是要哭出来了。绿央心里开始疼,说不清是为了那沉默的小孩儿,还是身边这像孩子一样倔强的女人。她想起许多年前孤单一人的血腥江湖,那时的她,该是如何也不会相信,在某一天,她居然如此甘心情愿地把自己的生命与两个倔强善良的大小孩子相系相牵吧。 她想到这些便觉心里暖哄哄,想笑,可以允许自己笑得像景如月那样傻。 绿央发觉自己竟在这样的境况下失神,皱皱眉,听到景如月在大声地吼:“浅且歌,你给我下来!”如若可以忽略语气中的哭音,倒像是在教训不懂事的孩子。 绿央觉得景如月这些天哭得太多,不舍得了,皱着眉也喊:“且歌。” 浅且歌是猛得扑到景如月怀里的,景如月险险抱住了,满满眼眶的泪才掉下来,本想骂几句,喉咙哽咽住了。绿央替她骂:“浅且歌,你太不应该了。”看来即使是魔教教主做了母亲也严厉不起来。 浅且歌依旧什么话也不说,独自把头埋在母妃的怀里,也不抬头看母妃和阿娅。 景如月感觉心又装回胸膛里去了,宝贝失而复得,放心后却浑身发软,只是倚着绿央,看着使劲把脑袋住她肩窝里埋的小宝贝,沉默许久冒出一句:“其实浅且歌你是在撒娇么!” 浅且歌动作顿一下,仍旧不抬头。 某个因带着哭意而沙哑难听的嗓音兴奋了:“哎呀宝贝儿,不要害羞啦让母妃看一下,抬头抬头,母妃就看一下……” 景如月终于如愿看到了她的小孩儿“害羞”的表情——其实是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琉璃眸又变回了绿色,素素净净的绿色沉淀在眼瞳深处,眼波流转间天地都要失色。看着这样沉默着撒娇的小孩儿,绿央和景如月都觉满心柔软起来,想到这样的小孩儿竟是她们家的,就觉得窝心极了。 “所以,且歌宝贝,刚刚眼睛变成绿色的时候,也是在撒娇么?”景如月语带肯 浅且歌第2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定地问着,兀自得意地笑成一朵花的模样。 浅且歌不能理解“撒娇”一词的含义,疑惑地看着母妃。 风吹得很轻,从青桐的宽叶间掠过,小小洁白的桐花打着旋飘落,花雨中的一家三口齐齐抬头去看花。 景如月仰着头,其实并不能看清桐花的模样。 绿央看着景如月努力想要不哭的模样,好笑着爱怜着,也不帮她擦去泪,展着双臂很轻易地将两母子纳入怀里,头枕在小女人的后肩上,听到女人哑着声音喊:“啊绿央你也在撒娇么!”便不自觉地扬嘴角。 想笑。不去管笑得有多傻。 日子在有陪伴的时候会过得很快,一年时间倏忽而过。 而这一年间,景如月等人除非必要,已很少走出月华殿了,月华殿整个生活重心都放在对付她们挑食的七殿□上。因为这位小殿下挑食的程度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偏偏又长成让人恨不得掏心掏肺相待不忍心指责的精灵模样。小孩子本是最容易长身子的,浅且歌却像丝毫未长,两岁了仍是瘦小得让人紧张。 若是对付淘气孩子的挑食,大约母妃板起面孔来威吓就好。可是浅且歌不是淘气的小孩,有一次因为想要让母妃开心而拼命吃东西,结果吐到奄奄一息,看到母妃掉眼泪时眼睛便变成绿色告诉母妃他没事,乖巧得让母妃和阿娅的心都要碎掉。此事过后,月华殿上下都不再敢要求小殿下多吃,只能一个劲儿心疼。 又是春天,雨水充足。 浅且歌不喜欢下雨天。他是在一年前才发觉自己的脊椎每逢下雨天便会绵绵延延地疼,一直疼到天气又放晴为止。前世虽然力量强大,在战场上仍会不断受伤,却从未试过这样的疼痛,并不厉害,却总不断绝。他甚至连习修的时候也无法静心。但是他也很依赖这样疼痛。许多人是通过思考来保持生命的清醒,他不习惯思考不喜欢思考,只有依赖疼痛来作活着的证明。 最开始是绿央独自练武,浅且歌病情好多了,便也早起,学着绿央的招式。绿央看着小小短短的他觉得好笑,却也开始教导他。想不到与心法相合,浅且歌便开始有了自己的练武方式,也不再学着绿央了,自已练自己的——与其说是练武,倒不如说是煅练体能。绿央只当小孩儿是三分钟热度坚持不下,也不管他。不过小孩儿天天早起倒是她意料之外的。 浅且歌不喜欢自己身上有药味,若无人看着,他都把药倒到青桐树下了。又加上春日一直下雨,他又在这段时间加大了训练强度。身子哪能承受,便开始咳嗽。景如月紧张地请了老太医来,老太医只问:“七殿下是否每日按时服药?”月华殿众人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老太医捋捋胡子,自言自语一句:“难道是当初的遗留的病症?”抬头看到景如月着急地瞪着他,忙安慰着道:“娘娘请宽心,臣开个药,殿下大约是着了寒……” 但这咳嗽只愈加严重。 浅且歌自己是最不在意的人,怀伤同他说过,去了异时空仍是在继续历世的命途,所以在完成此世命途之前,他不会死。不会死,便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这一日阿娅陪着母妃去了琴谣殿,宫中三大妃之一的琴妃的生辰,自然不能不去。 浅且歌看准时间溜出了月华殿跑到御花园去,平日里母妃和阿娅都是不准的。他自然不懂她们的担忧。只一心想要为母妃寻到一种叫时样锦的花。已是暮春,再不能寻到又要等到明年了。 怀伤说过,植物是世界上对阳光有着最忠诚的仰慕的生命。怀伤说,仰慕就是非常非常喜欢的意思,喜欢就是心里非常非常快乐非常非常舒服的意思。浅且歌喜欢植物。他知道他喜欢。 而时样锦,是母妃喜欢的花。母妃喜欢说她在金其国的事情。她曾说过,在她的家乡,开着满山遍野的时样锦。母妃讲到这的时候表情有些恍惚,让浅且歌不懂。可他想找到这种花。尽管阿娅给他画时样锦的时候还告诉他,时样锦长于温润的金其,北方的木影的气候是养不活的。 浅且歌不理,只是寻找,找到了他就能让时样锦开花。便在御花园细心找开了。 终于在杂草丛中看到与画纸上相似的一小簇白花的时候,浅且歌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 放松下来便止不住咳嗽,初时压抑的血气直往上涌,喉咙腥甜,捂着嘴的手心全是血。浅且歌皱眉。看着那白花便顾不得了,蹲下小心翼翼将花挖了出来,根部保留着一捧泥土。且歌宝贝地把花捧在手心里,站起身的时候觉得眼前发黑,一阵晕眩,然后腥甜又涌上喉咙,血咳在白色花的花瓣上。浅且歌有些赌气地盯着花瓣的的血许久,又皱眉,然后只得无奈地用手指仔细试去花瓣上的血滴。 浅且歌一心放在花上,向来警惕度极高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御花园里正屏着气看着他的一队人。 其实浅且歌不自觉的时候,早已离远了月华殿,而到了日耀殿附近。正因为是日耀殿附近,所以那一队人是浅影帝以及他的近侍也不值得惊奇了,毕竟日耀殿是浅影帝的寝宫。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保证日更,但要抱歉的是我也不确定更新的时间是哪时。。 5 5、章节5 浅且歌咳得厉害,走路都开始摇晃,对周边的感知没有往时敏感,低着头走到离浅影帝相隔五六岁远,才猛然停住步伐——这样凛冽冰冷的王者气势何其熟悉而陌生——两年来他都刻意避开了母妃口中那个无情冷血的帝王,浅且歌不懂所谓的无情冷血是怎么,但他敏感地知道,那个在月华殿外室总是沉默着听琴的人,是个可以撑起天地的强者。唯有强者,才会有那样无畏的气势。他的能力尚未恢复完全,若是与之对抗,即使自己能够无碍,怕也无力保全母妃和阿娅。所以当母妃竭力要把他藏起来的时候,他便顺着母妃了。 浅且歌直直地看向那个帝王的方向,明黄衣袍,眉目清雅,并不柔美艳丽的五官却平生着妖媚。浅且歌看着,便想起母妃不止一次地说起过的那句:“那个皇上啊,啧,是真的漂亮到妖孽……” 浅且歌微微仰头,与这个“无情冷血的”“妖孽的”帝王淡淡地对视。 浅影帝也看着不远处那漂亮至极却面无表情的小孩儿,不动声色。 边上的伯无与侍卫却异口同声地惊叹出声——那么小的孩子怎会有那样精致得倾人城的容貌,而那双眼睛,又怎能黑得那样清亮,寻遍整个大陆也不会再有另一双那样的黑色眼眸了吧…… 伯无看着看着,大口抽气,觉得自己要被那墨色的眼眸吸去魂魄,心慌地低下头去,再不敢直视。 而侍卫回过神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握上剑柄,直觉那双眼睛太漂亮太可怕太危险…… 浅影帝依旧不动声色,冷声唤:“伯无?” 伯无闻声便一颤,赶紧回答:“皇上恕罪……奴才亦不知这孩子是何身份……” “夜无!”浅影帝没有温度的视线扫过伯无,喊出了暗影。夜无身为下一任影主,宫中的事自然无论大小无所不知。 “主子,是七皇子。两年前其生母病殁后便由月华殿的如妃代养,期间一直在月华殿。”夜无简单回道。 “朕未见过。”浅影帝语调没有起伏地陈述。 “回主子,七殿下自小病重,两年前甫出生太医便断言殿下活不长久,而七殿下两年来也从未离开过月华殿,故宫内众人并不知七殿下的存在。” “如妃藏起来了?”浅影帝冷冷的语气中没有显露任何情绪。 “……是。”夜无有些犹豫地答。 浅影帝看出了他的暗影莫名的犹豫,也不细问,只转身看向那捧着花的小孩儿。 夜无便自行退下了。 问话前后也不过一顷刻,浅且歌已敏感地感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冷峻的帝王对他竟毫无杀意,便觉疑惑,初时不自觉的警惕也因着这疑惑渐缓下来。 那边伯无早已忍不住奔过去:“奴才见过七殿下……七殿下,您当给皇上行礼。”其实伯无是想起了月华殿那位无数次整他当好玩的如妃娘娘,虽然每次都被整得苦不堪言,可是心里头就是喜欢那位娘娘胜过送他珍玩宝玉的其他殿的嫔妃。知道这是月华殿的小主子,虽然刚刚有一瞬气势凌厉得可怕,但还是要照料好的。 没想到这位小殿下丝毫不打算理睬他,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浅影帝的方向。 未曾见过面的父子二人冷冷对望,皆是面无表情,也不言语。 素来不猜人心的浅影帝此时却看出了对面那小东西心里愈来愈盛的躁郁之气,还有那墨玉般的眼眸盛满的凛然警惕与……疑惑。 伯无觉得自己要急死,抬头看一眼眉头皱得愈紧的皇上,心里哀号。 浅且歌首先放弃对峙,低着看一眼自己的花,抬步便要越过这队人回月华殿。 浅影帝仍是定定地站在当场,听到那小东西越过他的时候便开始咳嗽,辛苦得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脑海里还未有任何想法之前,手已经抓住了小孩儿的衣领,不费力地便将他提了起来。 浅影帝近距离地看到了白色花瓣上衬得鲜明的血红,而那个被提在半空的孩子仍在不停地咳嗽,左手竟一刻不缓地向他猛袭过来。浅影帝虽毫不费力地挡下了软绵绵的袭击,却又开始皱眉,因为那小东西开始咳血,咳嗽的声音也渐渐无力地哑下去,让人听着觉得难受。 伯无看着二人的互动,一惊一愣,回过神来赶紧跳到浅影帝跟前:“皇上,七殿□子不好,奴才来抱吧。”言下之意是:皇上,七殿下这都病得厉害了,禁不起您这么拎着啊……而且,七殿下这一身的泥,皇上不是素有洁癖么…… 浅影帝冷冷看一眼伯无,伯无又颤着身子缩回去了,咬咬牙又壮起胆子来,低下头小声地念:“七殿□子不好……” 浅影帝波澜不惊地盯着拎在手里的小东西,沉默,皱眉,而后终于出声:“宣御医。” 伯无瞪大眼睛看着皇上把小小软软的七殿下抱在怀里,姿态无比自然娴熟,似是已这样做了无数年月——可天知道他这位陛下素来有多么爱洁成癖不喜与人接触…… 然而,这位大内总管已没有过多的心思去考虑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站在原地瞪着皇上走远,便急急地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伯无领着老太医回到日耀殿的时候,特意将老太医留在了殿外,独自进里通报。 里头果然是他最头疼最不乐意见到的情形——七殿下受制地躺在床上眉头皱紧气势凌厉骇人,而皇上看着那烦躁的小豹子,冷冷地命令道:“不准皱眉。”语调无起伏,却如此强制霸道。 而边上,一株巨大古怪的花用白色得近乎透明的触须捧着一小朵时样锦,正歪着脑袋瞪大眼睛去看床上的小人儿,嘴里聒噪不停:“大浅浅,你是捡回一个精灵么!大浅浅,他比我见过最漂亮的花精灵都好看……真的好漂亮妖华喜欢很喜欢……大浅浅让妖华摸一下好不……” 浅影帝的回答是毫不怜惜地捏住妖华的花颈将她拎远些。 还未完全成|人形的花妖不乐意了,喃喃地念着埋怨,又一点点地挪到床边去。不管多么怪异,这妖华,本质上也只是一朵花而已,要比人类更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会儿看着浅且歌,是真的看到痴去了,要放在平时,被这么粗暴地对待,她肯定要鬼吼鬼叫的。 伯无偷偷在心里哀嚎一声,走进里去禀报:“皇上,太医在外头候着了。” 只有妖华假装没听见,若是“听见”了的话,大约就会自觉退下了,因为浅影帝显然不乐意旁人知道他这日耀殿中养了这么个怪花,不仅可以像人一样思考、说话、走路,总是随心所欲地变大变小,还极其喜欢乱用法术恶作剧整人。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神秘得危险。 显然这位花小妖假装听不见也是没用的,因为浅影帝看向她的视线已经快冷得结冰了。 显然这位花小妖也并非她自诩的那般无所不能,至少她怕眼前这位冷冰冰的大冰块皇帝。 于是她嘟嘟喃喃地把时样锦塞给伯无,再嘟嘟喃喃地挪到角落的花盆中去,缩小身体变成不起眼的一朵寻常花的模样。 伯无再次跑开。 而由始至终,浅影帝一个字都没有哼。 请来的恰是一向勤奋来往月华殿的那位老太医,见着七殿下躺在龙床上,心里一惊,叫出来:“七殿下!” 还未行礼,便要冲上去把脉,自然是被伯无拉住了:“老太医!” 老太医一回神,皇上正冷冷看着他呢,赶忙地深深揖下:“皇上万岁……望皇上恕臣失礼之罪……” “给他看看,咳血了。”浅影帝似乎并无怪罪之意,虽然语气冷得人无所适从。 “是。” 老太医一番细细把脉,心下吃惊,转眼两三日而已,七殿下的身子竟变得这般虚弱,脉象已浮疾不稳,也难怪会咳血了。 老太医看着眼前小殿下瘦瘦弱弱的身子骨,想着这宫里另些健康活跃的皇子们,但心疼地叹气:“小殿下……”老太医每每这般时候,都只会心疼地喊他“小殿下”,只因他实在是小得让人紧张。 是浅且歌熟悉的人,他便摇摇头,轻道:“无碍。不告诉母妃。”声音清凌空灵犹如精灵的唱乐,第一次听到他声音的伯无不自觉地惊叹出声,就连冷漠自持的浅影帝也是微微征愣片刻。 “小殿下……即使老臣愿给你瞒着,回了月华殿,要喝新的药细心养着,如妃娘娘哪可能不知道?”老太医说着话,表情满是不认同,也是无奈。 “……不回去。”小孩儿自顾自地决定了,又自顾自地躺好来,并且非常自觉地给自己拉好被子,睡姿端正。 老太医看着好笑,这可是皇上的寝殿呀。 伯无是一头雾水,一来很是不明白老太医与七殿下的亲昵态度,二来七殿下生病了怎么不愿意告诉自己的母妃——而且……他这是打算占了皇上的寝殿养病么! “伯无去太医院领药。晚些时候把朕的晚膳送来御书房。” 浅影帝留下没有温度的一句话便走了,老太医与伯无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不过二人心里都知道,皇上这是同意了七殿下留在日耀殿,才让伯无伺候着。 到底是老太医见识广,俯□轻声对浅且歌道一声:“小殿下,老臣告退了。”便往门外走去。 伯无跟了浅影帝好些年了,对皇上的性子比旁人了解更多,这会儿的疑惑也就更多了——他实在不很明白皇上怎么会对七殿下这么好,又是把他抱回日耀殿,又是请太医,这会儿还允他留下? 愣愣地被东西拍到脸,伯无回神,方看到那妖华又从花盆里出来了,正用大叶子拍他的脸呢:“魂归魂归笨蛋伯无……” “妖华,你的叶子扇得人很痛……” “我没有长出手啊所以只能用叶子扇你嘛……谁让你痴痴呆呆地杵在这儿,想什么啊你?” “我只是觉得皇上对七殿下很好……” “这有什么奇怪?大浅浅是好人嘛。” “我哪里有说皇上不是好人……只是,以前皇上都没抱过任何皇子,有一次还把二殿下的肋骨都踢断了的……” “大浅浅只是洁癖,不喜欢别人碰到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皇上还抱了七殿下……” “你笨死了,大浅浅和小浅浅都是浅浅,洁癖是对外人,像你这种笨蛋还有那个二殿下什么的,都是外人,大浅浅当然不要喜欢……” “……” 6 6、章节6 其实伯无是知道的,皇上虽然待人处事总是冷漠,甚至有些无情狠戾,但这些都是表现在国事政务上。皇上从未抱过他的皇子,只是因为他一旦与人长久接触就会紧张得起疹子,而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冷血无情的缘故。事实上,皇上性子温和得很。 伯无有时候觉得他的主子心里装了太多苦,他实在不知这样性子温和柔软的人,要有如何强大的内心,才弑父祸兄登上了这皇位,才包容了这天下对“铁血皇帝”的万千唾骂…… 正是因为知道皇上的性子,所以伯无并非不能理解皇上对七殿下的好,只是……皇上与七殿下在一起,身体真的没有不适呐……难道真如妖华所说,七殿下在皇上眼中,不是外人? 伯无觉得这个问题复杂得无法解决,便也无意求解了。心里开始隐隐有了无法成言的期盼。 却说浅影帝再次回到日耀殿已是亥时,伯无掌了灯便退下了。走入内室的时候,他明显发觉了那躺在床上似已熟睡的小孩儿刹那间身体的僵直,却也只是皱皱眉,兀自寻了干净的衣裳进里沐浴去了。 日耀殿有外殿与内室,内室再进里便是浴室,浴池中的温泉水是由外费了大工程引来。由此,浅影帝沐浴是向来不需伺候的。或者应该说,除了伯无外,少有人能进到内室来,既是因为浅影帝极喜净,也是因为要隐瞒妖华的存在。 不多时浅影帝便从氤氲的浴室中出来,瘦削修长的身子仅着白色里衣,乌发长长的垂散着,站在床边看着那睁着大眼睛的小孩儿,略作考虑,才推了推小孩儿:“进里去。” 小孩儿墨黑的大眼睛不眨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浅影帝终于将温热的手覆在那双绝世无双的眼睛上,不作声地,另一手将小孩儿连同被子一起抱着挪到里侧,然后兀自躺下。伯无没有准备多一床被子,只能二人同盖。于是拉好被子,闭上眼睛。 浅且歌看着这个他应该唤“父皇”的人,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与氤氲的温暖,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离他那么近的距离里,心里觉得惊奇疑惑,觉得喜欢。 是怀伤说的那种很开心很舒服的感觉。是面对着阳光与植物的那种很开心很舒服的感觉。 ——所以,是喜欢吧? 可是为什么喜欢呢。 浅且歌不擅思考不喜思考,便坐起身来,凑过去直接问:“且歌为何喜欢你?” 果真是笨小孩会问的问题么。 浅影帝这是第二次听到浅且歌的声音,却是浅且歌第一次同他说话,听到声音的时候仍不免微微征愣才睁开眼睛,便见那绝世精致的脸庞那么近地凑在他的视线上方。 “且歌为何喜欢你?”笨小孩又问。 “不知道。”冷冷的声音答。 小孩儿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满意,因为在月华殿不管他问什么,母妃从来都知道。他哪里知道那位“聪明”的母妃为了在儿子跟前撑脸面胡诌了多少事。 浅影帝瞧出了他的不满意也未理他,把他拉下来躺好又盖好被子,命令道:“睡觉。” 本不是闹腾的小孩儿,虽存着疑惑,便也安安静静睡了。 一夜无话。父子二人的初相见,倒也平安。 不平安的是翌日早晨。 浅影帝感觉到颈上的冰冷时便立即醒了,却已被挟制得无从动作反击。睁眼见到执匕首的人竟是浅且歌的时候不免暗自松口气。 像对一个淘气的孩子,浅影帝道:“怎么了?”听出自己初醒的微哑声音里略带无奈的语气,浅影帝皱皱眉,很是不喜欢这样子说话的自己。 “你做了什么?”浅且歌的声音虽然依然好听,却冰冷得没有生气,浅影帝听得又是皱眉。 “怎么?”浅影帝又问。 “下半夜失去意识。”声音里虽然没有怒气,却冰冷而危险。 下半夜?!浅影帝听到这个词语皱眉更紧,觉得昨晚被这睡癖极差的小东西踢到的地方仍隐隐作痛…… 浅影帝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刚好与站着的浅且歌同高,仔细看去,才发现小孩儿的眼眸微微染着暗红,诡诘而惑人,毫不保留地透露着他的怒气。 只这么轻淡一眼,浅影帝便觉得心猛地狠狠跳动一下,很快又恢复惯常频率,余留疼痛在心口。 他仍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儿,淡淡然地摇头,认真地告诉他的小孩儿:“并非失去意识,是睡着了。” “你睡着了会踢人。”浅影帝补充,并且拉开衣服给他看证据,再次补充:“踢我。” 浅且歌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青紫淤青,手中的匕首便松了力道,仍是犹疑:“只有昏睡才失去意识。”初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已有过那样昏昏沉沉的难过经历。虽历经几世,他的睡觉都是为了习修心法静息,对外界仍有感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睡觉会失去意识…… 浅影帝拨开颈边的匕首,握着浅且歌单薄的肩膀想要说些什么,顿着动作许久,终究只是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地松开了小孩儿,转身去着衣。 既然可以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而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他便可以毫不犹豫地诚实地顺从自己想要爱护这个小孩儿的心情,可是在想要这样做的时候才发觉,他不懂该如何去爱护他安慰他亲近他。 便只能作罢。毕竟之于他,这是如此艰难的事情。 可是已作了罢,心又为何这样不能安稳…… 浅影帝这才想起上半夜睡在他边上的小孩儿睡姿安稳标准,丝毫不动,原来是因为还未真正入睡……而入睡后……睡癖可真是差…… 他也有过那样睡觉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时候,后来便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可是……至少他不会以为,只有昏睡才失去意识啊…… 浅影帝沉默着低着整理自己的衣服,直到走出日耀殿,都再未复看一眼浅且歌。 是惯常的,冷漠自持的模样。 而浅影帝离开后不久,伯无将早膳与煎好的药送来日耀殿的时候,日耀殿只剩下一朵人头花身的巨花在无聊地碎碎念。见到伯无,十分委屈地道:“小浅浅一句话都不跟妖华讲……小浅浅一定是不喜欢妖华……呜……” 浅且歌本不想母妃与阿娅担心,可昨晚那样失去意识的感觉,让觉得不清醒不安全,便决意回去月华殿。 都不是会表达的人,未曾对相遇有过任何期盼,相聚随缘,缘来了也未曾特意珍惜,还要为了心中的安全而躲开更远。 可是若要爱着,若要深刻去爱着,如何能安全呢。 初相见的分别,未道珍重。 7 7、章节7 治统十三年,木影国始创科举,设集贤院,朝廷广纳贤才。 治统十四年,常驻边地的辽王爷奉旨回京,影帝赐府,此后久居京影。 治统十五年,影帝选贤任能,姚祺、江入趱等始入朝堂。木影朝野清明,民心喁喁。 而这一年的春日又来的时候,木影国这位鲜有人知的七皇子即满五岁。 正值春日雨多,浅且歌跑去日耀殿的次数也愈多了起来。 泡在雾气缭绕的浴池里,浅且歌不无耐心地听一朵花在喋喋不休:“大浅浅最近都很忙,妖华身体不舒服,大浅浅一点都不关心……妖华在日耀殿住了这么多年大浅浅都不日久生情……难道妖华不美吗……妖华花老珠黄了吗……呜小浅浅……小浅浅的脊背又疼了么?” 三年时光漫漫而过,浅且歌与妖华已极熟悉,便认真地应她的问题:“嗯。” “那你让雨停下来嘛。” “母妃不喜欢且歌的异能。” “……小浅浅很喜欢那位母妃?” “嗯。” “那,不喜欢大浅浅么?”妖华犹犹豫豫地问,其实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 “喜欢。”浅且歌答得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听得妖华一阵惊奇:“怎么可能?” “我以为小浅浅一定说不喜欢……那喜欢的话干嘛一直躲着大浅浅?” “没有躲,且歌来,他不在。” “是啦,大浅浅白天是很少在日耀殿,可是……” “妖华,衣服。” 妖华轻巧地挪着花根去给浅且歌拿衣服,打开衣橱的时候又开始纳闷了,因为衣橱里几近一半都是短短小小的里衣,显然是为浅且歌准备的。最开始的时候,浅且歌泡完澡没有衣服换,妖华便偷偷拿了浅影帝的给他暂且穿着。日耀殿的这个衣橱向来只放里衣与几套浅影帝喜欢的外袍,浅影帝也向来亲自整理,所以他很快便发觉了衣服一天天在减少。居然也未动声色,只叫伯无去准备小孩的里衣来。如此,这衣橱里,便开始有了第二个人的衣服。 妖华觉得她真是不能明白这两个人。 “小浅浅……那个,你能不能留下?妖华觉得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妖华说着这话便不敢抬头看浅且歌,心虚着呢。 且歌却是一点都没怀疑的,便应了:“嗯。” 妖华估摸着也快到大浅浅回来用晚膳的时间,便怎么着也想把小浅浅留下。 着好衣之后,妖华与浅且歌回到内室。妖华依言伸展花叶,直到占据内室大半的空间才停下,然后便发现浅且歌半浮在空中,浑身月色光华笼罩,清灵圣洁。妖华还未回神,便发觉自己的花叶也都浸在月华当中,感觉如同置身于幼时生长的那片美丽森林,满屋满溢着独属于森林的清新,那种熟悉在液脉里的感觉,如同无穷流毒侵染人心。 “小浅浅……”妖华感觉无措。 “无碍,要结果了。” “怎么可能!我们怜怜花族百年结一次果,而我上一次结果还是十年前呢……” “一月内。”浅且歌肯定地道。 妖华看着浅且歌的神色不得不信了,喃喃念道:“我的天,难道是因为生长环境不同,所以……” “怜怜果不好?” “谁说不好?我们怜怜果可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世间千金难寻的……啊!小浅浅,要是我结怜怜果了,给你吃,你的病就能全好了!” “不能好。禀承自然之力,天谴。上一世不能晒太阳,眼失明。”浅且歌说道。他在熟识的人面前从不掩饰他是由异时空而来的人,所以妖华也是知道的。 妖华正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一人正走入内室来。 正是浅影帝。 浅影帝目光炯炯地盯着妖华巨大的花盘,语无起伏地道:“妖华。” 妖华极顺从地变小,又窝回角落的小花盆去了。独留父子二人漠然对视。 浅影帝深深地看着站在离他几步远外那样瘦小的小孩儿,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到底还是没有言语,转身走向衣橱,寻了衣服便进去浴室了。 再出来时,已是一室空荡清静,无月的夜晚,浓重得似乎凝固了的黑暗中,独有一豆烛光摇曳。浅影帝仅着单薄的里衣,在这黑暗中愣愣地站着,风起时才感觉冷,而外头,又开始打着轻雷——直到在床上躺好了,他还在不自觉地想,晚些时候又会下雨罢。 浅影帝这一晚果真睡不安稳。 原是浅眠的人,在听到浴室里些微的声响时就已清醒来。睁着眼睛呆躺着听屋外檐头雨声嘀嗒,想是雨停了,风也静了。这般半个时辰过去,仍无睡意,终于还是坐起身来,随意披了件衣袍,走入浴室去。 夜冷,浴室里雾气更重,浅影帝只隐约见着那浴池里瘦削得让人紧张的身形,低着声音唤:“浅且歌,起来。” 没有回答的声音,浓重的雾气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浅且歌。”浅影帝又唤,原是冰冷的声音被这湿热的雾气染上了些许温度。 仍是没有回答。水声哗啦,倒是那池中的小孩儿应言起来了。 湿淋淋的小孩儿被带到内室,擦干了换上衣服,便转身又要走,却听到又一声唤:“浅且歌,过来。” 浅且歌会说不讨厌这位父皇确是实言。这三年来,这般的情形也没少发生过,可是不管如何亲密相处过,到再见时仍是对彼此爱理不理,不即亦不离——浅且歌更是连一声“父皇”都未曾唤过。 浅且歌知道浅影帝这会儿的意思是要他留下,也回过头去解释:“明日有事。” 明日有事要早起,母妃阿娅看不到会担心,所以要回月华殿去住。 “过来。”浅影帝不理他,只这么说着。 浅且歌迟疑了一会儿,便走过去,不一会儿便在床里侧躺好了。 浅影帝给他掖被角,轻道:“明日我唤你起床,睡吧。”——他总不自称“朕”,就像浅且歌对他从不用敬称。明明极少相处,却是这样理所当然地默契着。 眯了眼一会儿,浅且歌便向旁边的热源挤过去,越挨越近,最后大半身子都已直接压在浅影帝的身上,脑袋也窝在他的颈边,浅浅缓缓地呼吸,浅影帝极习惯地调整自己的睡姿,温热的大掌贴在小孩儿的背脊上,轻轻慢慢地按揉着。 角落里一直支着耳朵的怜怜花在暗中不自觉地摇头晃脑,微笑。 翌日。天还未大亮,浅影帝听到了外头伯无的声音便醒来,怀里温热的小东西却是依旧睡得安稳,整个身子已全部压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觉重量,那样安静乖巧的模样倒是看不出他差极了的睡癖。 浅影帝顿着动作,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搬开浅且歌,兀自起身穿衣。 其实毋需别人来唤,只要稍稍远离浅影帝的气息,浅且歌便会立即醒来。而往时不睡在浅影帝身边,他便无法“昏睡”。唯一能够说得上好的是,他已经不排斥这样的“昏睡”了,因为他发觉这样的“昏睡”比长时间的静息都能促进他的习修进度。 浅影帝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已见那小孩儿望着他的眼眸一片清明,显然醒来多时,不自知地又皱了眉头。走向床边,不作声地拿着浅且歌的衣服给套上,似是想了许久,才开了口道:“浅且歌,以后晚上来日耀殿睡觉。” 语气温和,却似乎没有商量。 浅且歌抬头看他:“睡觉?” “嗯。” “为何?”浅且歌问。 “……总不能一直不睡觉。”浅影帝道。 “无碍。”浅且歌低下头看着帮他系衣袍的修长手指。 “父皇会跟你母后说。”浅影帝依旧淡漠地说道,可说话的内容似乎不容更改了。 “你要当父皇?”浅且歌皱了皱眉,颇为苦恼地问。 浅影帝听着这话,手中的动作停顿,然后应着:“嗯。”他能够明白小孩儿的疑惑,这三年来,不即不离地相处,彼此间说话直接毫无君臣之别,如今决意要当他的“父皇”,也是有意改变那样的相处了罢。 其实只是不想每逢雨天便提了一颗心,无眠到天明。既然担着心,便把人放到跟前来。 浅影帝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并且对自己极坦诚,这样想便这样做。 浅且歌倒想了许久,最后说:“那且歌不去内侍宫。” “说今日有事,是要去内侍宫?”浅影帝问道。 “嗯。” 浅影帝想了想,最后给小孩儿理好衣领,说道:“去吧,挑两个人回来,让伯无随你去一趟。” “不去。”浅且歌觉得麻烦。 “用了早膳就去,不耽误多少时间。”浅影帝语气淡然,再次驳了浅且歌的拒绝,如是专制。 浅且歌本是随意的人,这会儿也只是多看一眼站在他跟前高大的父皇,也不再多言。 浅影帝走出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是对墙角那朵花说的:“妖华,今日回森林去。” 一直在偷听的某花忍不住从花盆中跳出来,一扭一挪地暴走到浅影帝跟前,作生气大怒状,奈何不被理睬,一下子就焉了,宽叶耷拉下来,又挪着蹭到浅且歌跟前,极委屈地撒娇:“小浅浅……” 浅且歌似是听不出她的撒娇,只认真地告诉她:“怜怜果成熟后,妖华就成|人形。” 妖华的花叶全都僵直不动了,吞了舌头般静默顷刻,而后尖叫:“怎么可能……”她们花妖族要修成|人形必得经过几百年,而她甚至两百岁都没到。 浅且歌低头看着妖华纠缠在他身上的藤藤叶叶,甚至根须,说道:“且歌要回月华殿。” 妖华讪讪地放开了他,极可怜地缩在一边:“小浅浅……妖华的身体真的没事么……” 浅且歌看着她,仍是淡淡地应着:“嗯。”话音落下便走出去了,惟有还没装完可怜的花愣愣地立在原地。 8 8、章节8 月华殿其实人不多,服侍的人只有廖廖几个宫女,并且都是绿魔教中人。 其他宫殿的人多年来不懈怠地想要把人送入这木影皇宫最神秘的月华殿内,可是始终无果。另一方面也因为得到浅影帝的庇护,无人敢打扰,景如月偶尔会觉得她与绿央像是隐居在这木影皇宫内,自有得乐的地方,特别是她做了人家母妃之后。 这天,阿不与阿了张罗好早膳了,景如月乐呵呵地请缨要亲自去后院唤绿央与且歌来用早膳。 却只见绿央一人。 “咦,央,且歌呢?” “该是宿在日耀殿那边了。”绿央见到了景如月便收了剑。 因为浅且歌从来不说,所以绿央与景如月并不知浅且歌雨天脊椎会疼,却是知道且歌偶尔夜宿日耀殿的事。起初她们还担着心,本以为浅影帝早忘了七皇子的存在,却不想,三年来,凡是有什么珍贵药材总往月华殿送,便也就此安下心了。 果真,她俩收拾妥当去用早膳时,浅且歌已乖巧地坐在桌旁等着她们了。 景如月抢下浅且歌手里的书,把绽着笑容的脸凑到他眼前去,狠狠亲一口,退开些,仍是笑得眼眯眯地:“宝贝早!” 浅且歌神色不变,一手擦掉脸上的口水一手拿回自己的书,轻轻唤:“母妃。阿娅。” 可书才?br / 浅且歌第3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才拿到手中,又被抢去,这次是绿央严肃的声音:“且歌,先吃早膳。” 浅且歌面无表情地瞪着摆在桌前的食物。 景如月敲他的头,笑嘻嘻地:“宝贝,你用眼睛吃早膳么?” 绿央看着且歌仍是没有动作,只得挪开放在他跟前的大块糕点,推过去半碗小米粥:“且歌,喝完这半碗粥,再吃半块糕点。” 景如月仍是笑嘻嘻地:“宝贝你再挑食还是长不高哦。”完了非常兴奋地在且歌头顶上拍了拍。 “景如月,你别闹且歌。” 浅且歌抬眼看着手舞足蹈的母妃,唤她:“母妃。” 声音软软的。 景如月侧过头去看他,嘴里还咬着糕点:“嗯?” “且歌不用吃东西也长高。母妃不担心。”小孩儿还是用软软的清越的声音认真地说着。 景如月一愣,顷刻便转过头去继续嚼她的糕点,模模糊糊地回道:“谁说我担心……” “母妃担心的时候拍且歌的头。很用力。”浅且歌认真地说。 桌边一直努力啃糕点以减小存在感的阿不与阿了都抖着肩膀笑起来:“月主子……”景如月心虚不敢看且歌,却着实瞪了她俩好几眼。绿央却是没觉好笑,提醒着:“且歌,粥凉了。” “阿娅,且歌不用吃东西。” “别让你母妃担心,吃吧。早膳后阿娅带你去内侍宫选两个内侍。”此时的绿央要比往时显得更加温和。 浅且歌便不再言语了,乖巧地小口小口地喝粥。 浅且歌确实是不需要进食的,至少前世便是如此。然而此世,即便是知道了他的特殊体质,景如月与绿央仍是哄着骗着要他多吃。老太医也心疼他小小年纪一直吃药,便也时常念叨着“药补不如食补”。浅且歌并不懂她们为何如此担忧,何况他的味觉迟钝,吃东西尝不出很多味道,他自然会觉得吃饭这种事情既然不必要又很麻烦。 景如月最初只当小孩儿是挑食,后来知道他的小孩儿吃东西如同嚼蜡,尝不出食物味道,心疼得不得了,每回坐在饭桌前了,都要狠狠拍拍小孩儿的脑袋,一再地说“小孩子挑食会长不高哦”——除此之外,她已不知还能够做些什么可以让自己表现得更从容一些。 幸好她们家这小孩儿总是乖巧,即使笨得不懂揣测她们的心思,仍是一直依着她们的要求。 用完早膳,浅且歌又是拿起书来看,景如月便拉着阿不到一边嘀嘀咕咕去了。 每说几句,阿不就瞟一眼绿央,神色为难。这么几次之后,绿央便开口了:“行了,景如月,不要折腾了,去换衣服吧。” “咦!真的让我去?”景如月闻言忙扑过来追问,然后不等回答便乐开怀了。 阿不无奈地找出自己的一套宫女服递给景如月,她就知道教主是太宠月主子了。 虽然没有成文的规定,但后宫嫔妃到内侍宫这类的地方去毕竟是于礼不合。景如月便央着阿不借她宫女的衣服,要同绿央一起陪且歌去挑两个内侍。 景如月换好宫女服出来,便直接冲到且歌跟前去,吵得他不能看书:“且歌宝贝,快看母妃穿得好不好看?” 阿不看得好笑:“月主子,这只是宫女服……”哪有什么值得献宝的地方…… 却不想她们的七殿下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认认真真地回答:“好看。”景如月得到夸奖,更加乐得在原地转圈,粉色的裙摆在风中撑起一道道浪纹。 “母妃为什么穿漂亮?” “因为母妃要陪宝贝且歌去内侍宫呀!”这位母妃喜滋滋地回答。 一行三人也就这样喜滋滋地出了月华殿。 因为景如月与绿央都是穿着宫女服,也并不惹眼,惹眼的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宫女怀里抱着的精灵般漂亮的娃娃。但这漂亮娃娃只沉默低头看书,并不在意旁人注视。 景如月走着无聊,便没话找话地凑上去:“宝贝你一直看什么?” “书。”乖小孩儿乖巧地答。 景如月敲他的脑袋:“笨……我当然知道那是书……”便抢过来去看封面,上面黄底黑字大书“齐民要术”。 随意翻了几页,尽是说如何种果种菜的,景如月大叹:“宝贝,你不会一早上都是看这书吧……” 浅且歌摇头:“两天。” “看了两天?”景如月瞪着“齐民要术”那几个大字,“浅且歌你真喜欢种菜啊我以为你只是到冷园玩玩……” 冷园位于皇宫极荒僻的一角,不知道且歌是如何在众多大树围绕中找到那块荒地的,景如月也只是去过两次,结果不好玩,便又回来了——她哪里知道,她家小孩儿会莫名其妙喜欢种菜,只是因为她多年前念叨的那个江南梦。 虽然时常傻乐,景如月却十足是心思细腻的人。她知道她家小孩儿记事早,又太懂事乖巧,所以已经许多年都不再提关于“江南”的念想了。她甚至觉得,只要是陪着且歌,那些所有都是可以忘记的。 然而她不知道小孩儿懂她的心思,并且一直未忘他的母妃想种大豆萝卜的话。 “且歌不玩。”浅且歌这会儿认真地对他的母妃说道。 “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喜好……”景如月念叨着,又伸手去捏她家这奇怪的小孩儿嫩嫩的小脸,还不忘碎碎念:“浅且歌你一点都不好捏……所以叫你吃多一点饭啊,你看你的脸还不如我一个巴掌大……”景如月正比着大小,惊奇地发现她家小孩儿黑色眼眸里弥弥地漫着浅浅的绿意,不禁又看得痴去。 绿央本是任由景如月把重量挨在她身上,这会儿却直接把她拎直了:“景如月,好好走路,把书还给且歌。” 景如月嘟喃:“可是且歌在撒娇啊。” 绿央看进且歌的眼底,看着那盈盈浅浅的绿意,心里也不禁柔软起来。 三人便这般走了一柱香的工夫,内侍宫已近在眼前。 木影国皇子一般到了两岁就可以到内侍宫领自己的内侍,此后两个内侍便主管皇子的各方面事宜。对于皇子来说,内侍便是最忠诚的亲信一般的存在。 但浅且歌一直到两岁还完全不为人知,更毋论什么内侍,直到近三年来,皇上时不时赐下些名贵东西,宫内众人才开始注意到月华殿这位七殿下的存在。 而且—— “央,让外人来月华殿,没关系么?”景如月望着内侍宫的大门有些担忧。 “嗯。我会解决。”绿央简单地答道。 景如月便放心了,她家这位教主说会解决,那就一定不会有问题了,但她仍忍不住抱怨下:“皇上真是的,好好的下旨要且歌去选内侍……我们又不是照顾不过来……” “且歌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内侍,阿不她们不方便。”这才是绿央冒险让外人进入月华殿的原因。 “嗯,也是……”景如月想了想,也点头。三人便一起进入了内侍宫。 早已有人候着了。 内侍宫的平院内站着好几排侍童,低着头极守规矩的模样。内侍宫总管远远微躬着身走上前来,不敢抬头,聪明地向绿央怀里瘦弱的孩子行礼:“奴才见过七殿下。”心里忐忑,毕竟这位七殿下神秘却很受宠,否则皇上也不会亲自关照选内侍这样的小事了。 绿央看且歌没有说话的意愿,便道:“人都在这儿了?” 总管听到绿央的声音,不免一愣,心下觉得这宫女未免过于无礼大胆,但看七殿下毫无责怪神色,便聪明地低下头去答:“是。” 扫视一圈,景如月才问道:“怎么都这么小?”尽是两、三岁的侍童,一个个瘦伶伶地站着。 “这……因为皇子们都是两岁便来领自己的内侍,过了时候剩下的人便另安排了去处,所以……”内侍宫总管紧张地说着。实际上这内侍宫内仅有的五、六岁的内侍都是当初皇子们挑剩后留在内侍宫忙粗活的。 绿央问:“且歌?” 浅且歌看着绿央的眼睛说道:“五岁的。” 独属于孩童的声音清越柔软,内侍宫总管心神一颤,不自禁地抬头,猛然映入眼瞳的精致容貌如同一尊上等白玉雕出的玉娃娃。总管不免有些失神了。 景如月声音中有笑意:“总管?” 总管定定神,头低下去:“请七殿下挑选内侍。” 那些小侍童仍是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绿央扫视一圈,问:“且歌,要仔细看看么?” 浅且歌面无表情地摇头,指着平院内的小角落:“那个人。” 角落里一个五、六岁的侍童握着笤帚安静地站着。 “这样行吗?好像我们只能挑这边的……”景如月说道。 总管急急地道:“七殿下,那劣奴是在内侍宫做粗活的,您……” “不可以?”浅且歌认真地看着总管问道。 总管眼角余光瞧着那玉娃娃面无表情的模样,哪里敢说不可以:“七殿下想要,当然可以!” “嗯。母妃,走吧。” 一句“母妃”着实让在场几人惊吓了,只有迟钝的如妃娘娘还不知自己暴光:“且歌,那个皇上不是下旨让你选两个人?怎么就走啦?” 什么叫“那个皇上”! 内侍宫总管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的话,低着头心里默默念“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得了皇上命令却早已被七殿下忘在脑后的伯无大总管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内侍宫——正好听到那句“那个皇上”…… 9 9、章节9 恼怒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摆上面来,伯无就吓得跳开一大步,动作滑稽得很:“如妃娘娘!” 景如月见着这位大总管便好笑:“伯无大总管,你怎么也来?” “娘娘,皇上吩咐奴才随着七殿下来挑内侍,可奴才去了月华殿才知殿下已来这边了。”伯无瞧着如妃娘娘那身粉色宫女服,眼角抽搐,神色迟疑。 那边一惊一愣的内侍宫总管才回神呢:“奴才眼拙,不知是如妃娘娘,望娘娘恕罪……”他实在是觉得混乱又惊诧,还没听说过有哪位娘娘竟穿着宫女服到这内侍宫来的……还有这伯无大总管,向来最得皇上信任,各宫娘娘都要争相巴结的,如今皇上竟派了他来,只为挑两个内侍——传言看来不假,这位七殿下虽然多年不为人知,却极受皇上恩宠啊…… 如妃娘娘豪迈地一挥手:“没事,我就是来玩儿……” 伯无眼角持续抽搐,也不管这地儿是不是好玩的地儿了,只转身对着七殿下:“七殿下,您已选好人了?” 景如月抢着话:“选了一个,且歌不想选了。” “这……七殿下没有满意的了?”伯无神色为难。 “年纪太小。”绿央说道。 伯无听到这个清凉的声音,看了绿央一眼,这个冷漠的宫女他自然是识得的。 “回去。”浅且歌这才开口。 绿央便不再多言,转身要走。景如月自然是要跟上的,只是还有些不确定:“且歌,你父皇那边好交待么?” 浅且歌简单地“嗯”了一声。 伯无瞪一眼木楞楞地站在一边的内侍宫总管,才追上去不死心地问:“七殿下,您真的不再看一下?” 浅且歌不应他,这位大总管也只能讪讪地跟着。 这才走出几步,便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大吓:“石大海,你这该死的奴才!给本君出来!你瞧瞧你给本君找了个什么内侍——” 嚷嚷声蓦地停顿。由外冲进来的正是那出了名乖戾暴躁的大皇子浅且越,后头跟着几个侍卫拖着个浑身脏乱、眼角青紫的孩子,约是五、六岁的模样。 浅且越远远只看到几个宫女太监围在一块,近了才发觉一个宫女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而他也毫无意外地因为那玉娃娃精致的容貌而微微失神,骂人的话便也继续不下去了。 只得放低了声音,只是仍不掩恼怒:“石大海,你快给本君换个人,这奴才丁点事也干不好。” 伯无看着不远处那个狼狈的孩子,若有所思地皱眉,挡下内侍宫总管走上前去:“奴才见过大殿下。” 大皇子显然是惊讶极了:“大总管,你怎么也在这儿?” “回大殿下,皇上命奴才陪同七殿下来挑两个内侍。” 浅且越闻言,不自禁地又把视线移向那尊漂亮的玉娃娃:“哦?这位便是七弟?”半大的孩子还不懂自持,一脸探究的神色显而易见。 却是无人应他。景如月与绿央都在看着那个被侍卫拖着走的孩子,景如月难得的表情严肃。 月华殿众人皆是没有分明的主仆观念,所以主子奴婢才会同坐一个桌子用膳。景如月生来不喜拘束,又喜欢一个江湖人喜欢了十几年,耳濡目染的更是多出一股宫廷人没有的气度。在这宫廷里完全不顾礼仪是不可能的,但她实在无法认同主子心里不痛快便拿奴才出气的恶劣行径…… 绿央怕景如月沉不住气又惹事,便走过去拉她:“月儿。” 浅且歌敏感,自然知道母妃情绪转变,视线也移到那个浑身脏乱的侍童身上,轻轻敛眉,随后指着他跟伯无说道:“伯无,他。” 伯无听到那清越好听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莫名便有些兴奋了,眼睛发亮:“七殿下,您要带这个孩子回去?” 浅且歌点头,又面向母妃,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懂揣度他人心思的笨小孩总是喜欢这样直直地看人的眼睛,认真而稚气。 景如月看着他漂亮乖巧的小孩儿,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摇头晃脑地笑着凑近去,捏捏小孩儿的小脸,又揉揉他的软发。心底一片柔软。 伯无便扶住了那站立不稳的侍童,这才转过头道:“大殿下,既然您已用不着这劣奴了,便让奴才带回去教导着吧……奴才还要去向皇上复命,皇上想必是等急了……恕奴才先行告退……” 大皇子气急,可是那位大总管都已搬出父皇来了,他便只得睁着眼看那几人走远,心里闷着气,便一脚狠踹在石大海的小腿上…… 才回到月华殿,阿了、阿不便放下手中的活来看热闹,围着两个小侍童转半天,才叫嚷嚷道:“月主子,您与小殿下去这么久就选了这么两个人?”眼光挑剔,神色不满。 两个瘦伶伶灰仆仆的小侍童相搀着怯怯地站在最中间,神色不安,动作局促。 “阿了,准备热水和药酒。”绿央不顾她们嚷叫,冷冷地吩咐。 伯无看没他什么事,便急忙忙地告退了。 景如月看他一付逃命的模样便笑:“这儿有什么牛魔鬼怪么……” “牛魔鬼怪是没有,有一个超级无聊整人当好玩的如妃娘娘。”阿不神色不变地道。 景如月扑过去要打她,阿不脚步轻快地就移到几步远外,景如月不满怒骂:“怎么欺负人不会轻功!” 绿央声音不如她大,却显然更具威信:“景如月。”如妃娘娘便没出息地缩到角落去了。 一时间,众人乱忙,浅且歌也是一阵翻腾,好半天翻出两本破旧的书来。 帮倒忙被赶的景如月凑到他边上,一脸讪笑,她家小孩儿却不理她,径自走向门口。 “宝贝你干什么去?”景如月喊他。 浅且歌回答:“冷园。” “又去?!你不陪母妃玩啊……”语气是极怨念的。 “不陪。”小孩儿毫不留情地拒绝,语气可真是不委婉。 景如月还想再说,一边忙着其他事的绿央却在且歌面前蹲下,看着小孩儿的黑色眼眸:“昨日才下雨,冷园都是湿泥,今日一定要去吗?” 浅且歌举举手中的两本书:“要送书。” 景如月也凑过来问:“送给老花匠?”她们都知道冷园里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老花匠,这几年一直教着且歌种东西。 且歌点头。 绿央也不再多言,拍开景如月又要捏且歌的手,问:“那回来用午膳吗?” 且歌又点头。 “那两个内侍的名字要且歌决定。” “用以前的。” “于礼不合。” “我来取名字!”如妃娘娘不甘被忽视,大声道:“我早就想好了,央你们不是叫‘绿魔’吗,那我们且歌就成立一个‘青魔’‘青妖’之类的……” 喊得大声了,绿央仍不理她,只等且歌的意见。 “青风。青云。”小孩儿很快便这么决定了。 景如月听着便得意起来,狠狠抱一下她家小孩儿,借以发泄猛然击打在心尖口上的疼爱之情。 “母妃,且歌去冷园。”被搂得喘不过气的小孩儿说道。 景如月放开了且歌,笑得可亲地道:“先亲母妃一口。”是诱哄的语气。 小孩儿早已习惯偶尔无赖的母妃,非常地乖巧地亲母妃的脸颊,移开了,眼睛便大大地睁着看母妃,害得母妃又想把他狠狠揉进怀里。 终于舍得放开,浅且歌便出了月华殿。 景如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小小孩迈着小短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心里头充溢着作为别人母妃的小骄傲小自豪。 忙来忙去的月华殿众人对这位母妃矫情做作的模样,完全持无视的态度,连嘲笑都懒了。 这么兀自“骄傲”了一会儿,如妃娘娘大嚷:“央,我饿!” 都是别人母妃的人了,还撒娇得如此理直气壮哟。 冷园内。 浅且歌把书交给了老花匠便想离开的,却被老花匠怀里抱着的红得晶莹的果实吸引住,黑眸直直地盯着。 老花匠小气地转过身去:“可别打我的主意,小孩儿,你想要就自己摘去。这季雨水多,那些熟了的西红柿再不摘就不甜了。” 浅且歌不在意老花匠的小气,认真问:“西红柿是什么?” “就是我们一起种的那种蔬果,喏,那块地,红色的就是熟了的,可不能摘青的,吃了要中毒的,知道么?” 浅且歌点头,自己钻进了地里去摘西红柿。 蔬果树一般都长得不高,但仍是高出浅且歌一个头——足见这不爱吃饭又挑食的小孩儿有多矮了…… 这西红柿最初是由一位西方的异士引进到京影的,甚是珍稀,多是有钱有权的人家才吃得起。而这老花匠本也不是花匠,从风腥血雨中隐退后,在一个小村庄里住下,便开始喜爱上田地里的劳作。执剑的手再拿起锄头倒也像那么回事,加上翻阅书籍,便成为了一个不负其名的农夫。这个农夫后来被他的闷徒侄一道密书昭回了宫,让他的身份又由农夫变成了花匠。 老花匠本是回宫得很不情愿,但见到那个小小嫩嫩的娃儿开始,他便安下心来。他人老眼不浊心亦明,他知道那双黑眸是有多大魔力——任何人都会被蛊惑。任何人。 也许这位老花匠是最开始看出他的闷徒侄的变化的人吧。那样不屑与世间有任何情感牵绊的人,如今竟这般在意这小小的孩儿。 叹息之余,也不忘告慰那临死仍在牵念这冷情徒侄的师兄,师兄在天之灵,大约也会觉得欣慰了罢。 远远能看到那个玉娃娃般的小孩儿站在蔬果树的枝叶间,仰着头那么认真谨慎的模样,老花匠想着过往,想着师兄与那个闷徒侄,便笑了起来。雨后的菜地里,泥土的腥味浓重扑鼻,却无端让人觉得安心,又踏实又安乐。土地之于人的意义,竟是如此强大的安慰。老花匠埋怨着自己这糟老头子竟又在感怀,兀自摇摇头,往蔬果地里喊一句:“小孩儿!西红柿要分给父皇和母妃哦!” 然后抱着一怀的西红柿摇头晃脑地走了。 浅且歌并不知道为什么西红柿也要分给那个父皇,但他对会种菜的老花匠是向来敬爱,自然要依着他的话去做。 没头没脑地抱着一怀西红柿乱走,终于还是皱着眉走到缩着身子藏在灌木丛里的暗影跟着,问:“那个父皇,在哪里?” 暗影被发现时有些惊慌,跟在这小殿□边许多年,却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瞧见这孩子的精致面容,便低下头去,是不知为何的羞愧。然后稍作镇定,仍不敢抬头,回答道:“回小主子,这时间皇上一般都在御书房。是那个方向。” 并没有被质问“为什么跟踪我”之类的问题,暗影不免暗自松口气。 可是,原来,这位小殿下早就知道暗影的存在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啊。要说明一点,因为像西红柿之类我们熟知的蔬果大多都是外来的物种,本来我想说自己随便创下乱七八糟的品种,又害怕没有代入感,嘿嘿,所以大家就不要追究古时中国有没有西红柿之类的问题了。嗯嗯。不过有点地方会改成谐音字,像葡萄会写成蒲桃之类的。 10 10、章节10 御书房的守卫见着一个漂亮精致,却脏兮兮地抱着一怀西红柿的小孩儿时,很是发愣了半晌。 因而那小孩儿一脚踢开御书房的门的时候,他们已来不及阻止。 下意识往里头告罪:“皇上恕罪!”语气中已带惊恐,伸手要去拉住那孩子。 正议事的群臣也是没反应过来,都顾着看那漂亮精致又满身污泥的小孩儿了。 侍卫的手才刚沾在小孩儿的衣袖,皇上便开口了:“让他进来。”侍卫愣了愣,低着腰恭谨地退出去,轻声把门掩上。 “浅且歌,怎么脏成这样?”浅影帝皱着眉。 臣子们向来不会猜皇上的心思,却最怕看到皇上皱眉。 浅且歌倒是轻松,只软软地答:“去冷园。” “过来。”浅影帝冷声道,“有事?” 浅且歌已站到浅影帝跟前,个子竟只有大椅扶手那么高,乖巧地抬着头对父皇说:“西红柿。” 想了想又补上:“他说要给父皇和母妃吃。”这是他第一次种得蔬果成熟,心中很有成就,说话的语气中有乖巧的骄傲,听着可爱极了。 “是那位老花匠说的?以后要叫师祖。”浅影帝很自然地要接过小孩儿抱得辛苦的西红柿。 可是又被浅且歌抢回去一些,小孩儿皱着眉头认真地说:“只给两个。” 浅影帝看着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墨黑中似坠星辰,眼神中尽是认真,虎虎的孩子气。心中柔软起来。连责备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你要习惯唤父皇。” “父皇。”小孩儿便听话地唤着,轻灵的声音软软糯糯地。 浅影帝听得愣一下,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却显然是与方才的冰冷不同了。 小孩儿往时这样唤“母妃”,母妃总要冲上来抱住他掐他脸的,可是父皇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应一声都不。 浅且歌觉得这个父皇这样冷静很好,然后不吭声地抱着剩下的西红柿往外走。 进来时没有问安,退下时亦没有请退。 众臣多少猜出这个漂亮小孩的身份,却仍征愣在当场——原来七殿下果真是这般得宠……而且这得宠的程度,似比传言更甚…… “柳卿,帮七殿下开门。”一位年轻的臣子几乎是跳起几大步冲上去帮忙开门。 门再次合上后,议事继续,只是众臣心中波澜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了了,他们或老或少,跟从皇上多则十几年,哪曾见过这般的皇上啊…… 春季最恼人的便是多雨。夜里已近亥时,风还未吹猛,大雨已滂沱了。 夜无正在外殿报告暗影的事务,见到主子分神地望着外头大雨,便不再提那些繁琐事,改口道:“主子,小殿下知道了暗影的存在,该如何?” 浅影帝回神,声音冷得结冰:“你想如何?” 夜无惶恐低下头去:“夜无不敢。” “……让青无护他周全,其余人……撤了。” 夜无仍觉意外,暗影中能成为“无”的人廖廖可数,作为最秘密的力量,一人之力可抵十万军队,而皇上竟这样把青无派出去,只为保护一个人…… 夜无却是不敢犹豫地应:“是!主子!” “那两个内侍如何?” “一个背景清白,另一个……与二皇子那边有些牵扯。” 浅影帝冷冷地看着夜无,等他说下去。 “属下已命他们服下‘绝心’,他们明白其中厉害。” “……找个人教他们习武。” “是。”夜无应道,“主子,二皇子那边……” “无碍,他还兴不起风浪。” “是……”夜无才应下,便敏锐地察觉内室里有人,尽管声音夹杂在大雨声中不甚明显,但他毕竟习武多年,又是暗影之首,能力自然不容小视。 “主子?” 浅影帝听着内室轻微的声响,不动声色地吩咐:“无碍。暂且派人盯着左相和赵大富,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即使他位身为主子的暗影,时常不离主子左右,那内室,也是他们不能踏入半步的。 花妖已回森林去,夜无退下后,浅影帝独自坐在空荡幽暗的大殿中,没有风,一室的黑暗如同凝固了一般。 听着外边嘈杂雨声,思绪似已百转千回,却什么都没有想。独自坐了片刻,浅影帝起身往里走,嘈杂雨声退到身后的满室黑暗里去。内室烛光昏黄摇曳,如是温暖。 寻了里衣,直接入了浴室。 那小孩儿抬眼看他时仍是精神熠熠,可是一被抱进怀中,便开始发困,脑袋窝在他的肩窝里,便要睡了。 浅影帝兀自收拾好两人,终于躲好在床上的时候,屋外雨声渐稀。 怀中的小东西始终睡不安份,拳打脚踢得很是用力,只好抱得更紧些,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轻轻缓缓地按。 仍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样下去是否真的好,可是……已逃了好几年,逃得如是狼狈、如是辛苦……命定的事,原是逃也逃不掉。 师傅,您所预言的那人该就是他罢……会……爱上自己的儿子么…… 原以为只要把那些皇子放到看不到的地方,就永远不会有那样荒谬不伦的感情发生…… 可是不自觉的时候,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已变得特殊了——会爱上他么……会爱上这个连睡觉都不会的笨孩子么……所谓的爱,真的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也可以发生么…… 师傅,您是否早已看清徒儿的慌乱与寂静绝望中已经违背伦常的期待…… 合眼睡去了,一夜无梦。 翌日休沐,不必早朝,伯无不敢来扰他。醒来时,睁开眼,柔和春光从唯一的大窗斜射而入,怀中的小孩儿仍是小小地窝着,浅影帝看着他的小孩儿,思绪渐渐清明,顿觉整个世界天光豁然大亮。 师傅曾为他测命,告诉他,他只能活到不惑之年。然如今已而立,剩下最多不过十年时间,恍眼而已……便由着自己的性子罢。 九死一生也好,万劫不复也罢,不过是想把这十年痛快地浪费掉,至于死后的命途是上天还是入地,哪分得心去顾虑? 便如此罢。便如此罢。 倚在床头望着窗外春光出神地想了许久,浅影帝起身着衣。 才离了他的气息不多时,小孩儿也醒了,仍是满满倦意,握着小小的拳头揉眼睛,好听的童音软软地唤:“父皇。” 这一声“父皇”倒是唤得愈加习惯了。浅影帝听得心软,展着臂去抱他:“醒了?起来梳洗。” 二人起得晚,早过了沐浴的时辰。于是浅影帝也不紧着梳洗了,只让伯无去准备沐浴的事宜。伯无手脚勤快地忙了一盏茶时间便把焚香,沐浴水等都准备妥当了。浅影帝退了所有人,将仍然窝在他怀里睡得昏沉的小孩儿唤醒,才入了浴室。 休沐特用的水是加了药物的,可排解体毒。 可是水很烫。浅且歌很不喜欢,一被抱入盛满药水的浴桶中,意识便清明许多。 “且歌不喜欢。”小孩儿这般告诉他的父皇,企图从他的怀里挣扎出去。 父皇冷着张脸不睬他,用浴巾浸了水,贴到他的脊背上,一只手不耐其烦地按揉。 “且歌不喜欢烫水。”小孩儿微微仰头望着父皇的眼睛,虎虎稚气地认真重复。 父皇看着他“嗯”了一声,手中动作不停,却眯上眼,又不理他。 浅且歌也不作声了。仍是仰着头看父皇。热气缭绕中气氛静默,不一会儿浅且歌柔软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母妃说你长得好看,像妖孽一样。” 浅影帝对“妖孽”一词到底有些敏感,身体僵了僵才睁开了眼,便见一张精致的小脸凑得极近,黑色的眼眸近看更是灵气,才想把这张小脸推远些,又听见他说:“且歌觉得母妃好看,父皇不好看。” “妖孽?”浅影帝很轻地念出这个词。 “母妃说长得好看的人是妖孽。”小孩儿说道。 “……浅且歌,你睡醒了总要讲这么多话?”浅影帝实在觉得这个小孩儿聒噪得很。 浅且歌不知道怎么答,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水温稍降,浅影帝解开小孩儿的束发,开始给他洗头。小孩儿任他摆弄,热气仍让他不舒服,小小的眉头皱着。 “为什么父皇不好看?”浅影帝终于不忍,引开话题。 浅且歌看着父皇,仔细地看,却只重复:“母妃好看,且歌喜欢母妃。” 浅影帝听着这话,也要皱眉了,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着,手里动作停了停,又继续。 雾气渐渐漫了整个室内,潮湿而温暖。屋内静默,屋外风吹得很轻,鸟忽然也不叫了,全世界似都安静了。 春日明媚起来,竟是这样好。 11 11、章节11 如此又过了一年。其间,妖华自森林归来,已修为人形,极为妖娆美丽,却也被赶到月华殿去了,她倒乐着与那位如妃娘娘每日疯闹;日耀殿旁侧在一年内也建起了一座听雪阁。 木影国建筑素来称奇,然而这座阁楼更是令人惊叹——听雪阁出自天下第一巧匠鲁师,所用木材皆是最为珍贵的的南柏木,形似阁楼而非阁楼。底层离地三丈(即10米),四面墙壁可靠机关推动,并之一般的阁楼更为宽敞,可纳百人;绕着旋转楼梯要走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到第二层,第二层并不宽敞,却可透过四面的窗看到整个京影城。 听雪阁还在修建期间便成为京影城饭后的说道,不仅仅因为它是京影最高的、最别具一格的阁楼,更是因为它的神秘。鲁师极擅机关,也自然在听雪阁内设下无数机关,第一巧匠的名号已引来不少好奇,再加上浅影帝下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听雪阁,连最宠爱的宫妃臣子都不得踏入听雪阁一步,又怎能不神秘? 说书人能侃侃道出大陆上其他国家的名建筑及传奇,但一说到新建的听雪阁,都只能摇头叹:“你可知何谓南柏木?那可以极珍稀的暖木!你可知何谓暖木?其价可比白田玉,冬暖夏凉,听说神医民辽先生还用南柏木解过剧毒呢!一座小小听雪阁的造价,怕是比皇上那日耀殿还来得昂贵……哎,你们可别不信,那可是传说中的南柏木……就是不知道皇上建来做甚用……” 听雪阁建来自然有它的用处,虽然能出入此阁的人少之又少。 如妃娘娘竟是这少之又少的人之一。 这位虚荣的娘娘当然为此殊荣得意非常,恨不得绕着整个后宫宣扬,但还是被知情的几个丫头嘲笑:“月主子,我只记得皇上圣旨上说把听雪阁赐给我们七殿下,可没记得有您的份……” 虚荣又得意的如妃娘娘依然昂着小下巴:“你以为你们七殿下是谁,哼,我儿子!” 这下连绿央也要嘲笑她。如妃娘娘才终于脸红,不理她们,仰起头大喊:“且歌!快下来,我们回去吃饭啦!”因为她们主仆几人是在听雪阁第一层,浅且歌独自在第二层看书,隔得远,只能大喊大叫,如妃娘娘哪里还顾自己形象。 且歌不爱走旋转楼梯,直接飞身而下。阿不几个身属绿魔教的丫头,啧啧惊叹七殿下小小年纪轻功了得,只有如妃娘娘狠狠瞪她儿子:“浅且歌你真是懒得要死!” 绿央最讨厌景如月口无遮拦,死死活活的话老挂在嘴边,于是责怪地敲她脑袋,以作警告。 走出听雪阁前,绿央蹲下来给且歌套上厚厚的外套,景如月捂着被敲疼的脑袋闲闲地看着,嘟喃一句:“央你不能这样啊。以前我不会自己穿衣服你还骂我娇生惯养,现在你还不是惯着且歌?” 说得小小声,很委屈的样子,绿央回过头看她一眼,便又不理她。 浅且歌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抬头看着他的母妃,墨色的眼睛显得很沉静,果然不一会儿就见母妃凑过来:“且歌宝贝,母妃好可怜么?”刻意用鼻音说的话听起来真是好可怜好委屈,浅且歌凑过去亲一口撒娇的母妃,又很自然地亲亲阿娅。退开些,仍然墨黑的眼瞳的,亮得似乎坠有星辰,那样漂亮,让人欢喜。 这下不仅委屈可怜的母妃大大咧咧地笑开了,连绿央阿娅说话中都带上笑意:“好了别闹,回去吧,青风他们在等着。” 听雪阁是建在日耀殿的旁侧,要回到月华殿就得经过整个御花园。 说来月华殿一家子在这后宫中低调得很,加上景如月脾气急,向来不耐烦与其他妃子碰面的那些场面话,自从且歌在月华殿院里种下好些珍奇花卉后,如妃娘娘更是不愿到御花园逛——因为御花园除了千娇百媚的花,还有招蜂引蝶的后宫妃子们。 不过有时候令人厌烦的碰面还是不可避免的—— “呀,这不是如月妹妹?你也来逛御花园,倒是少见。” ?br / 浅且歌第4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景如月撑着甜美的笑迎上去:“琴妃今日也好心情,来御花园走走?” 浅影帝登位多年未曾封后,亦从不插手后宫事务,因而三妃便是这后宫中权力最大的了。这三妃里,包括了金其国的郡主赐封如妃,当朝丞相之女琴妃,还有将军之女兰妃。琴妃为皇上生下大皇子,又因父亲在朝中威望极大,在这后宫中素来是把眼睛装在头顶上走路的…… 这会儿也没理景如月的问好,眼睛盯着景如月身后,被绿央抱在怀里的浅且歌,嗔笑:“如月妹妹,你总不愿来我琴谣殿坐坐,瞧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是我我也不愿意拿出去给人随意看着了……呵呵,当初妹妹要收留那重伤的娃娃,姐姐还不以为意呢,却是妹妹聪明,捡了个大便宜——皇上如今多疼爱七殿下呢不是——” 景如月最不乐意别人拿且歌说事,且歌身体总是不很好,她本就心疼着,对这些话题也就份外敏感,而今笑都冷下来了:“妹妹无他念想,托姐姐的福,且歌身体已是渐好了。” 琴妃像听到个好笑话,咯咯地掩嘴笑着:“若是如了妹妹的愿倒好了,姐姐也得为你高兴呀……只是听说七殿下的病即使神医民辽先生来着也没法根治,皇上近几年不也送去好些珍贵药材么……唉,也是,当年静妃癫病发作,可把这小娃娃摔得哟……姐姐我看着都怕,现今还会做噩梦呢,咯咯……让妹妹笑姐姐的胆小了……” 景如月听着竟笑,暗自握紧拳头,道:“让姐姐操心了,孩子自有孩子的福气,哪是我们作母妃的能操心得了的?” “看妹妹这还真当自己是七殿下母妃了……妹妹可别忘了,当年那个嬷嬷可说静妃是这小娃娃克死的……” 如妃仍旧笑:“哪能呢,我们且歌宝贝……” “也只有你们金其国的低贱人才把那种孽子当宝贝……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至于稀罕成这样……”说话的竟是跟在琴妃身边的小宫女,脸上同样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如妃惊愕地看着琴妃,看她一点也不想加以阻止的样子,心下怒气陡起,却感觉到身后贴近的温度,她知道是绿央,所以咬着牙咽下怒气。站在后面的阿不已克制不住接了话:“你是什么身份,怎敢对贵妃、皇子如此无礼?!” “皇子?哼,妹妹你也真是天真的,皇上真把他这病秧子当儿子了?连祈福礼也没有?你的且歌宝贝的皇子腰牌呢?是,皇上现在宠着七殿下呢,可妹妹你要往远了去想,历来哪一个受宠的皇子最后不是死于非命?皇上想要的储君可能是这样的病秧子么?” 景如月看着妆扮贤雅端庄的琴妃,只觉她精致的面容如是狰狞。疼痛猛打在心尖上,习惯性地回过头去寻那双沉静的大眼睛,只消一眼,心里便觉平安了。 只是琴妃确实说穿了一些事实,那些她放在心里一直害怕的事实。最开始,浅影帝给予且歌的那些庞大的宠爱让她不安,甚至是惊恐,所有的不安与惊恐都堆积在梦中,时常醒来时都是她指节发白地抓着绿央的衣襟,而绿央垫在她脑袋下的手臂衣料总湿了一大片。绿央每日清晨看着她,都是那么怜惜的样子。她知道绿央也有担心,对且歌对她都有。她有时候偷偷想,这个大教主,那么那么厉害,怎么可以露出那么脆弱的表情。许多次她想就这么带着且歌逃出皇宫去,去到她的江南——可是江南没有名药没有太医,她的任性会害死她的宝贝。她只能夜夜梦魇着,醒来便去抱抱她的且歌宝贝,这个神奇的宝贝能驱走她所有的不安。 直到有一天,她敏感又聪明的儿子亲着她红肿的眼睛,祈愿一般抵着她的额头,喃喃地一直重复一句:“好母妃不怕啦不怕啦……好月儿不怕啦不怕啦……”她那时想,竟叫母妃月儿,好不像话的儿子…… 她哭到昏过去,醒来后又撒娇得到儿子两个亲亲,所有梦魇便结束了。 “姐姐你不如去问皇上要不要这样一个储君呀?呵呵,妹妹我可不敢随意猜测皇上的想法,可妹妹知道,皇上正满天下寻着那位神医民辽呢……啊,与姐姐一聊便忘了时间了,姐姐正要回琴谣殿用膳吧,妹妹便不耽误您了……”景如月盈盈笑着,向后头轻身道:“走吧。” 与琴妃擦肩的时候,下意识挺直腰背,想起绿央的一句话:“景如月,你叫且歌信你,你却不信且歌。若浅影帝对且歌抱有不好的心意,且歌怎么会不知道?” 景如月晃晃脑袋,笑自己。想,哎呀好月儿不怕啦不怕啦,有大宝贝也有小宝贝,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一会儿却嘟嘟喃喃去问且歌:“宝贝,母妃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啊?” 且歌张开手臂让她抱。景如月欢喜:“哎呀宝贝,你终于舍得可怜下你母妃啦,竟然一直不给母妃抱,偏心的小孩……” 且歌软软地喊一声:“母妃。” “嗯?” “那个女人不好,你不要跟她说话跟她笑。” “笨蛋。傻瓜。呆子。宝贝。”景如月数落着,又道:“哎呀,你不要扯啦,母妃要问你问题,你说,你喜欢父皇多一点还是母妃多一点?” 如妃娘娘以为至少她会听到一句“都喜欢”,可没想到她的小孩那么不犹豫地回答:“父皇。” 如妃娘娘伤心了,呜哇地咬一口且歌的嫩脸蛋,瞪他。 小孩有些不解地看向绿央阿娅。阿娅指点道:“且歌为什么喜欢父皇多?” “母妃又哭又笑,父皇不喜欢说话。”小孩答道。 身为母妃的简直想要尖叫了:“什么时候不喜欢说话的人倒受欢迎了!” 无论是绿央还是阿不、阿了,本以为景如月要因为琴妃难过的,这下齐齐松口气,看着且歌对着闹腾的母妃一脸无辜的表情,都暗自失笑。 12 12、章节12 七年一度的烟花节将在火炎国举行,所以自立夏后的几个月间,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后宫内,都忙得翻天覆地了。 烟花节,与其说是节日,不如说是大陆各国的一种制衡方式,古而有之,其由来连史官都无法道明。这一约定俗成的节日已有千百年的历史,烟花节期间各国不得有战事纠纷,各国君主齐聚一堂。谁也说不出这齐聚一室的意义,却也让这个节日一代代地保留了下来。 浅影帝要到火炎国去,朝堂上要安排政事,后宫也忙于打点浅影帝的随行物品。 所有的安排都妥当了,既定出发之日,浅影帝却称病未曾露面。同时,素来不离木影皇宫的暗影各部也齐齐出动。 不知道内情的还在暗自揣测,知道了的简直要气疯。 贤王爷气呼呼冲到日耀殿的时候,日耀殿已如同一片废墟。他满肚子怒气在见到浅影帝那沉怒的表情,见到跪了一屋子战战兢兢的太医之后,便不知如何发作了。 或者应当说,贤王爷满肚子怒气已全然化作好奇心:“皇上,你在发怒?”平日里总听他人议论他这皇弟如何残酷冷血、弑父祸兄毫不留情,作为唯一与他亲近的兄弟,贤王爷却是知道的,这个皇弟虽性子冷,甚少有积极的情绪,却也并非嗜血冷情如同传言。在他印象中,这皇弟从不会生气,更惶论发怒至此。 浅辽之挥手让众太医退下,满屋混乱中只剩兄弟二人。 其实浅辽之仍在吃惊,有点不知所言了,有点犹豫地问:“皇弟,你为何不去烟花节了?”他知道以皇弟的性子,除非真的病得起不来床,否则不可能在政事上有怠慢。 浅影帝已看不出原先的怒气,倒是神色疲倦,似是多日无法安睡的模样。他并不回答浅辽之,垂下头捂住双眼,低声问:“三哥,你还没帮我找到神医民辽么?” 这一声三哥,该是多少年前了——只消一瞬,贤王爷便感觉满心沉重。 “到底出什么事了?” 浅影帝并不回答,直接走入内室。 贤王爷正想跟上,却见伯无急急地冲进来,把端着的东西推给他:“贤王爷,您来了就好……快让皇上吃点东西……皇上什么也吃不下,只喝点小米粥也是好的……贤王爷您帮着劝劝皇上吧,奴才我实在是……” “好了,别哭哭啼啼,带人收拾一下这里。”贤王爷实在不想看这张哭得极难看的脸。 走入内室,便见他的皇弟愣木头一样倚在床头,皱着眉头,冷着表情。 床上昏睡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孩儿贤王爷是第一次见,却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用手肘推推浅影帝:“到那边把粥喝了。” 浅影帝皱着眉端起粥便灌了下去。贤王爷虽有不满意,却也不管了,问:“他怎么了?” “昏睡不醒。” “昏睡不醒?” “今日已是第四日,太医只说脉象虚弱得握不住,如入膏肓,却道不出病因……你知道他为什么病么?呵,妖华说他从不喝药,几年来,所有的药都被他倒掉了……身体那样弱,从不喝药竟也能活到如今。”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话,说到最后,竟觉可笑。 贤王爷隔着这么多年,又看到他僵硬地勾着嘴角笑,心里堵得厉害——行之,行之,怎还是笑得这样苦…… 那是多久以前呢,他便是这样笑着,说:“三哥,他们不会再伤你。”他就这样笑着走进万千唾骂的杀戮中去。 贤王爷恍惚地,又从那个僵硬的笑中,看到了这个似乎早已站在众生无法企及的高处的帝王,坚硬的外在背后,不可思议的柔软。 当年不也正因为这般的坚硬与柔软,他这皇弟才义无反顾地举兵回到这个无情的皇宫的么? 二人心思各异,一室沉默,许久,贤王爷问:“烟花节的事,都有处理了?” “……暗影会让各国君主都无法顺利到达火炎。” “那好,朝廷大臣我会处理好……你不要急,伯无拿来东西你要好好吃完……我会尽力去寻神医的……”如今只能当一个唠叨的兄长了。 “暂且,要劳皇兄出面了。” “好。我先去了,朝堂上怕是乱了。”毕竟缺席烟花节不是小事,群臣自然恐慌,他能做的,只是尽力让那群臣子别来日耀殿烦扰。 如此这般过了十几日,直到其他国主或遇袭或染上重病或国有乱事而无法出席烟花节,群臣也终于安心,太医更是不再来日耀殿的时候,浅且歌终于醒了。 自混沌的虚无中醒来,睁眼便是看到一双浅墨色的眸子,遍布的血丝甚至有些狰狞。浅且歌十分不解那眼眸中所盛载的沉沉的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皇怔怔愣愣地发呆。 许久,浅且歌被锁入一个宽大怀抱。 且歌刚醒,对父皇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便想用力挣脱,却听到一声怒吼:“浅且歌你给我安静!” 浅且歌安静下来,却感觉被抱得越来越紧,被勒得疼了,又没办法呼吸。浅且歌感觉不舒服,有些生气了,又更用力想挣脱怀抱。 不一会儿,却突然被推开去,浅且歌有些惊愕地看着父皇,父皇像变了个人,变得异常凌厉:“浅且歌,你这样就生气了是不是?浅且歌……你可真让人恨。” 父皇说话的语气没有一点起伏,可是平静中却带着让人畏惧的寒气。 浅且歌向来最猜不透父皇的情绪,看着父皇翻身下了床,又穿戴整齐,吩咐伯无去请御医,从头到尾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从来没有看过那样子的父皇,虽然父皇对他也很冷漠,可是他敏感地知道父皇在他面前,跟在别人面前,是不一样的,气息不一样……他不懂父皇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他不习惯那样的父皇…… 浅且歌也下床去,走到父皇跟前,仰起头看父皇的墨发浅眸,父皇的下巴线条分明,然后且歌向高过他许多的父皇伸开双臂——以前每一次母妃不开心,只要他这样,母妃便会开心地抱起他的。可父皇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眼睛中寻不到一丝的情绪波动,然后推开他的手,绕过他向外走去。 且歌放下举着的手,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挨近父皇,小手试探地抓紧父皇的衣角。 浅影帝停下脚步,低头看看抓着他衣角的小手,又看看冲他仰起的小脑袋,大大的眼中,瞳眸是一如往常夺人心魄的美丽。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拍开浅且歌的手,不作理会地继续向前走。 且歌敛下眼睫,遮挡住的,是交叠的双瞳中幽幽的蓝,蓝得纯粹而静美,却分明透着失落与黯然。 没有过多久,伯无领着老太医进来,伯无显然很是激动:“七殿下,您终于醒了……快让太医瞧瞧吧……” 老太医瞧着昏睡十几日,只勉强喂下些流食的七殿下,心疼着:“小殿下……”又瘦了……哪有皇子会瘦成这样的啊…… “父皇在哪?”浅且歌抬起眼的时候,伯无与太医才看到那蓝得让人失魂的双瞳,心下暗自惊诧。 “皇上去御书房了,七殿下。”伯无回神,发觉自己的无礼,低下头回答。 “小殿下,让老臣为您看看吧……” 浅且歌却盯着门外那抹明黄的衣角,对老太医道:“且歌没病……” 又一次走到外殿父皇的跟前,软软地喊:“父皇。”声音哑着,眼睛是明媚盎然的绿,盈盈夺目。 浅影帝直直地痴看那漂亮的双瞳,然后轻轻地摇头,大掌挡住那双大眼睛,声音不再凌厉,却不带一点温度:“浅且歌,朕不要一个辜负朕的人。” 浅且歌看不到父皇的眼睛,他心里好不舒服,不舒服的心要爆炸了一样痛。 浅且歌一点也不懂这样的父皇,父皇要当“朕”么,不当“父皇”了么?辜负“朕”的人是他么?父皇不要他? 笨小孩哪想得通这么复杂的事情啊。他只知道伤说过喜欢是心里有非常多的舒服,可是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父皇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就想远离让自己觉得不舒服的那个父皇。 于是笨小孩转身往日耀殿外走去。 伯无还要追上去,却被一声怒吼吓在原地:“让他去!”惊愕地回过头,却见那帝王通红着眼,满脸倔强的表情,竟似要哭出来。然而只是瞬间,所有的表情又从那张冷丽的脸上褪去,伯无甚至怀疑那样倔强得近乎脆弱的皇上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伯无,随太医去领药,煎好了送到月华殿去……亲自伺候着七殿下服下。”声音清冷而平静,如同往常听不出任何情绪,伯无却听得心里揪成一团地难受。 皇上与七殿下,究竟都在闹什么脾气啊…… 且不说伯无如何的心思,只说且歌这一离开,便是回去了月华殿。 “主子回来了!”青云看到浅且歌显得份外欣喜。他这一喊,倒把景如月、绿央等都喊出来了。 “且歌宝贝——”景如月提着裙子跑到那个瘦瘦弱弱的小人儿跟前,揽过且歌抱个满怀,眼中含着泪,嘴角带笑。 绿央看着那一大一小,也笑,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景如月唠唠叨叨地将浅且歌往屋里带,碎碎念地说宝贝你吓死母妃了宝贝以后不准这样了宝贝你怎么又瘦了……且歌一直低着头,很乖巧地任母妃抱着揽着,心里的烦躁一点点褪去。 吃饭的时候青风青云捧着碗站在桌旁,安静地低头吃饭。浅且歌皱着眉看着两个人。 诡异的沉默让景如月禁不住开口:“且歌别看了,青风、青云只是受了点伤……” 浅且歌这下不看青风、青云了,转过头去看母妃,一付不把话说清楚不罢休的表情。 如皇后叹了口气:“被你父皇打的……以前都是他们侍候你喝药,哪想你竟把药倒了,你父皇能不生气……浅且歌你这次做错了事你知道么?”人说慈母多败儿,她不能当败儿的慈母,嗯,儿子做错了事一定要严厉地批评! 浅且歌看着景如月,神色一贯的云淡风轻,一点做错了事的自觉都没有。 景如月竭力想摆脱败儿慈母的形象:“就是你的错!” 浅且歌依旧看着他的母妃,皱眉,一付完全不懂自己哪里做错的无辜样子。 如皇后忍了忍,扭过头不去看他,又重复:“倒药就是不对。”气势颇弱的一句责备。 绿央也是皱着眉:“青风、青云是被皇上罚了二十杖,因为他们没把且歌的身体照顾好。且歌,你那么忽略自己的身子,让父皇、母妃、阿娅都很难过,你知道么?” 浅且歌眉头皱得更紧,他不懂,只是昏睡一会儿,为什么醒来每个人都变得这么奇怪…… 浅且歌没吃完饭便跑出了月华殿,饭桌上的几人也没了胃口。青风、青云更是低着头揪着衣角不出声。没想到不一会儿浅且歌又回来了,手中抓着一把墨绿色的草叶。他径直走到青风的跟前,一古脑儿把一堆草叶塞到青风的怀里,仰起的脑袋让人很清楚地看到那双大眼睛中的脉脉绿色。 几个人静默了一会儿,还是景如月了解她的儿子,试探地问道:“且歌宝贝,你在撒娇?是因为且歌知道自己错了?这是草药?”她也只能想到这个用途…… 浅且歌点点头。 于是木影国最尊贵的,前一刻还一心要成为“严母”的如皇后开始傻乐起来,扑到且歌边上捏捏他的脸,嚷嚷着:“原来且歌宝贝还懂药理啊啊母妃好自豪……” 绿央愈加无奈,转过头看到青风青云眼眶通红,心下便生出怜惜,这两个孩子,也不过八岁而已。绿央摸摸青云的脑袋,说:“去吧,殿下找的药可能更有效些。” 青云拼命点点头,点得眼泪直掉。抬头看了一眼那个被如皇后抱住,容貌精致至极却面无表情的七殿下,便退了出去。此刻青云蓦然想起的,是几年前,他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卑微地抬眼,看到几尺以外又似乎远得遥不可及的七殿下,那样精致的人儿让他以为那是下凡的仙子……然后意料之外地被七殿下领回月华殿,不用再在内侍宫挨打,不会再饿着冷着,甚至吃饭的时候也与殿下、皇后娘娘同桌……殿下不期然病倒,当重重的棍子不留情地打在皮肉之上,他一声痛都没有喊,痛极了便闷哼一声,脑海里却一直回想着殿下在他跟前倒下的情景——那时,哪里是“心痛”二字能表达得尽的…… 青云望了一眼走在旁侧的青风,竟在那个素来倔强的青风脸上看到一样哀痛的神情。然后青风突然停下来,看一眼怀里纷杂的药草,定定地看着青云的眼睛,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云淡风轻:“青云,以后不会有赵青风了。再也不会有了。以后只有七殿下的近侍青风,以后只有跟在七殿□边的青风。” 青云了然地笑笑,许久才接下青风的话:“我也是,只要跟在七殿□边就好……可是青风,我们真的要赶快变强啊……” 青风笑笑。点头。 13 13、章节13 “七殿下依旧早上卯时起床到后院练武,辰时与如妃娘娘一起吃早饭,过后去了冷园,今日采摘了园里的西红柿,殿下去年试种的西瓜没种成功,所以殿下把那块地翻了,可能要种其他东西……”夜无一五一十地向坐在书桌后的皇上报告。 “就他一个人?”皱眉。 “老影主身体不适没有去,可是如妃娘娘跟去了。”夜无想起那个假哭着向殿下撒娇耍赖的女人,顿时嘴角抽搐。 “继续说。”某人的眉头皱得更紧。 “是。午时的时候七殿下和如妃娘娘几人在冷园的大树下用午饭……” “吃了什么?” “属下离得远未看清楚,只是……七殿下吃得很少……”夜无看了眼皇上,然后继续:“未时如妃娘娘拉着七殿下回月华殿睡午觉,七殿下可能无法入睡,在青桐树上看了两个时辰的书……” “这么久?”某人一脸的不赞同。 “是。直到如妃娘娘醒来,又将殿下拉去御花园,碰到莳才人,因其对如妃无礼,引得殿下很不开心,殿下将莳才人踹下了水塘。酉时用晚膳,亥时殿下便就寝了。”一直被打断的每日一报终于结束。 “……七殿下的那两个近侍如何?” “七殿下似乎很在意他们受伤的事……不过仍然照常在训练……殿下……殿下还知道了青无被罚的事,今日青云带着伤药去探青无,属下想可能是七殿下授意……”七殿下的两个近侍只被罚了二十杖而已,作为暗影一员,青无所受的惩罚显然要严重太多。 浅行之挥挥手,夜无便已隐入黑暗。飘摇的烟火中闲坐的帝王已看不出几日前的疲倦与怒气,只是沉默与黑暗让一切显得太寂寥。 细想,他那别扭的小孩也是生气了罢?近几日连听雪阁都不再去,昨日下了雨也未到日耀殿来,结果他也就那么听着雨声睁眼到天亮。妖华却是黏黏腻腻总来烦他,说小浅浅夜里总是不睡觉,说小浅浅喝的药全吐出来了,说小浅浅一点都不开心每天都不说话…… 他原先以为自己气的是煞费苦心寻回的珍贵药材全付诸流水,气的是自己的付出被辜负,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害怕。 那种似乎要失去所有的无力与绝望几乎要天蚀他,他从来未曾意识到,那样小小的小孩,对于他能重要到那般地步——绝对绝对不能失去,失去了,便再活不下去…… 他怎能不怕,当突然意识到,他在不知觉间已将生命寄托予第三者,从此只能依附那第三者才能安全、完整地活下去…… 他在短暂的睡眠中又梦到师傅。师傅面容慈爱,对他说:“行之,命途是注定了的,你要更坦然更从容。” 命途……他的可笑的命途…… 那日之后,他翻遍了藏书阁里所有关乎风花雪月的诗词杂记小说,可是没有一本书可以告诉他到底什么是爱。 世人称赞的爱,莫非是他所惧怕的感觉么? 师傅,我无法懂得,又如何能够更坦然更从容? 且歌。 浅且歌。 已是子时,浅行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许多想法在脑中翻来覆去地转,最后纷繁思绪褪去,只记得妖华细细柔柔的声音说,小浅浅夜里总是睡不着小浅浅一点都不开心每天都不说话…… 许久,一个黑影飞出日耀殿,径直向月华殿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浅行之已到了月华殿,那儿已是一片寂静,只有风过时青桐婆娑的声音。浅行之走近浅且歌的房间,在窗外站定,借着月色往里看,里面床上侧躺着个小小的人儿,小手轻轻拍着自己,细细的柔柔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中一遍遍地重复着:“且歌乖呀且歌睡觉啦……且歌乖呀且歌睡觉啦……”那是不属于孩童,也不属于成|人的声音,清透而空灵,听得浅行之心房猛得紧缩,心口的疼痛莫名变得无比尖锐起来。 那是之前的雨天,且歌的脊椎骨一直疼,许久无法入睡,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皱着眉头,不喊疼也不哭闹,他却看得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哄,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断地重复“且歌乖呀且歌睡觉啦……” 是那么笨拙的动作,那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连情感起伏、语调顿挫都没有…… 夜无说且歌亥时便睡下了,到子时,至少两个时辰,那孩子是就这么哄了自己两个时辰么…… 浅行之呆呆地看着听着,心里钝钝地疼。 突然间思绪清明,所有的慌乱刹时消失,烦躁的心因为那清透空灵的声音而终于感觉平安。 浅行之倚在墙上,笑了笑,微仰着头,看见月色明朗,在树叶上碎碎摇晃。 看着屋里那个仍在耐心地哄着自己睡觉的孩子,浅行之利落地翻窗进了屋,才走到床前,就被一双小手掐住了命脉制住了,看清来人之后便松了力道,皱起眉头。浅行之将且歌的手拉下,抱住他躺在床上,然后仔细掖好被角,低头的时候正好撞上一双写满疑惑的眼眸。浅行之捏捏小人儿的脸颊,并不说话。 且歌依旧疑惑地看着他的父皇。 浅行之抵着他的额头,对他笑笑,轻声地道:“睡吧。”熟悉的面容与气息,却是不熟悉的亲近表情,不熟悉的柔软语调。 且歌皱眉:“你是谁?” “行之。” “父皇?” 浅行之笑得更加温和,如暖风的笑容似弥漫着轻淡的水气,轻轻地捏且歌的小脸,答:“不是父皇。” “父皇在哪里?” “父皇现在不敢见且歌呀。父皇也在这里,且歌感觉不到么?” “行之跟父皇一样的气息。” “嗯。睡吧,好么?” “父皇不生气?” “嗯,不生气了。且歌生气么?” 浅且歌认真地摇着小脑袋,小眉头却仍旧皱着。 行之亲亲他的小眉头:“睡了,好么。” “……要听小调。”小孩已经乖巧地闭上了眼。 “好宝贝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树也不要摇,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小船儿轻轻摇,小鸟不飞也不叫,且歌宝贝儿,好好睡一觉……”无论是作为父皇还是行之,这是他唯一会唱的一首小调。 怀里的小孩儿窝得越来越小,呼吸轻轻细细地逐渐平稳下来,浅行之想,就这么着吧,或许他的小孩儿会更喜欢这个新的行之呢。 没有想太多,他的思绪也遁入黑暗中了。 翌日辰时,浅行之下了早朝便又往月华殿去了。 而此时,月华殿上上下下正围着桌子一起用早膳呢。 浅行之刚步入月华殿便隐隐约约地听见景如月的声音:“且歌你听话多吃点,病了一场又瘦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养回来呀……” 这么唠叨着,景如月便看见一身明黄|色龙袍渐行渐近,看得目光呆滞,心里惊叹那人的俊逸出尘,五官细腻却不女气,即使除去那身明黄龙袍的霸道冷冽,也无法掩其绝代风华。一个男人怎能长得如此好看,真是妖孽得蛊惑人心。如皇后下意识地又转头去看她家且歌,自顾自地点点头,不愧是父子,这站一起了,倒也谁也不抢谁风头。这容貌,啧啧,除了夸其好看得妖孽,倒也不知道能用什么另外的字词描绘了。 景如月一边兀自惊叹,一边心不在焉地行礼,神游回来的时候,那个好看的男人已抱着她家且歌坐好了。而青风青云,则低眉站在桌旁,绿央虽还坐着,手中的筷子也早已搁下了。 好吧还有一个若无其事的—— “大浅浅,月月这里的糕点很好吃哦……”妖华边啃着糕点边献宝。 变为人形的妖华拥有花妖一贯的美貌,却实在没有与美貌相对应的气质…… 浅影帝不理她。 景如月只好开口:“皇上,这时间您怎么来月华殿了?” 浅行之看她一眼,笑笑:“如妃介意朕来一起用早膳么?”景如月真是吓一大跳,入宫十三年,她可不知这皇上还会笑的!其他人显然也没少听说这个帝王的冷酷无情,这会儿俱是惊诧疑惑又忐忑。 且歌扫视一眼站着的几个人,皱眉,淡淡地道:“坐下。” 大家看看皇上,又看看七殿下面无表情却紧蹙着的眉头,满心的不确定,又听到皇上的声音:“坐吧。”是温和得吓人的语调。 景如月勉强笑着:“阿不给伯无大总管也添副碗筷。” 这下连伯无也跟着忐忑了。 “且歌,用膳时不要看书。” 且歌并不理他,兀自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着不动弹了。 浅行之无奈地叹口气:“若是你父皇,允你这样才怪。”众人偷偷抬眼看那父子俩,这话怎么说的啊……难道眼前这个不是皇上…… 景如月也想尖叫,这个皇上还会叹气! “皇……皇上?您是皇上,没错吧?”景如月是个藏不住话的主,眼睛好闪亮地:“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么!” “嗷,月月,你真爱说笑,这怎么可能啦!大浅浅又怎么不是皇上啦!”妖华做作地捂嘴笑。 浅行之回答:“可以这样说,多年前,朕的师傅为朕分离出第二性格。” “还能这样么!”景如月大惊小怪。 “唉?”妖华听不太懂,决定继续啃糕点。 浅行之点点头,拿糕点去喂且歌。 “好神奇啊……那第二性格跟第一性格怎么相处呀?原来你的第二性格脾气这么好,干嘛不让它出来多一点?那……” 浅行之淡淡瞟她一眼,并不回答,景如月的问题也就止住了,她想她得收回之前的话,这第二性格的脾气也很差劲,哼。 “如妃快到生辰了?”浅行之有点漫不经心地问。这样问的时候,浅且歌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母后。 景如月显然还在处于亢奋的状态,嚼着糕点也疑惑地看向皇上:“嗯,怎么?”然后目光与且歌的相遇,便咧开嘴角冲且歌笑笑,伸出爪子想捏捏且歌的脸,却被浅影帝半途截住。 “手很脏。”不难听出其中的嫌恶。 景如月撇撇嘴,谄谄地收回爪子,挑衅地问:“你问我生辰,要送我礼物啊?不贵重的我可不要!” “生辰是什么啊?”啃糕点的花妖抽空问一下。 只有伯无半张着口,惊愣于如妃娘娘对皇上说话的态度,“你”呀“我”啊,这像什么话。 浅行之温和地道:“因烟花节无法顺利举行,各国使节来访,把如妃的生辰宴一道给办了,省得来回折腾。” “什么叫来回折腾?我……” “贤王已去准备了,异议一概不论。”浅行之道,这会儿倒听不出第二性格的温和。 “……”景如月佯怒地瞪着浅行之。 浅且歌推开浅行之递到嘴边的糕点,问道:“生辰宴?” “嗯。初十。”想来这么几年,他的生辰宴且歌从未出席过,且歌不喜吵闹,他也不想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以前没有。”且歌又道。 “有啊。每年都有的。且歌你不喜欢吵闹,母妃就没吵你了。你忘记了每年有一天母妃都会收到好多礼物的。”景如月咬着糕点兴奋地回答。 “礼物?” “哦。是啊,生辰唯一好处就是能收到礼物啊哈哈,去年我就很不客气地把兰妃喜爱的玉镯子给要来了,呼呼,真是过瘾,你都不知道兰妃那时的神色……”得意的如妃娘娘看到众人都诧异地望着她,赶紧住口。而绿央,是份外无奈的神情。 “礼物,今年且歌给母妃。”淡淡的一句话显然让亢奋的如妃娘娘变得更加亢奋。 景如月傻愣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且歌宝贝你要给母妃礼物?” “嗯。” “央!有没有听到,且歌要送我礼物!怎么办怎么办!” “妖华也想过生辰——” 青风等人显然已经对这样一惊一诧的如妃习惯了,只有伯无看看兴奋得不能自已的如妃很不体面地嚷嚷,又看看抱着七殿下喂糕点的皇上,往日冷峻的脸庞此刻变得柔和起来,又看看青风青云两个小奴才眼带笑意地吃着糕点,伯无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似乎,每个人都因为七殿下的存在而变得不寻常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啊。是不是大家真的很不喜欢修改后的。评论收藏的减少很叫人沮丧啊。若是真不喜欢,哪里不喜欢,不如讲给我听啊。 啊还有,第十章以后的修文大概上只针对行文节奏,不会有太多变化了。 嗷嗷。我真的在努力了。--。 14 14、章节14 到底还是引起了大轰动。 如妃身为三妃之一,却并不得宠,她也从不参与后宫争宠。虽说近几年浅影帝对月华殿的七殿下已宠到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地步,却也实在没见如妃的地位有何改变。这一次倒好,皇上不仅为如妃举行盛大的生辰宴,而且,盛宴地点竟是听雪阁! 听雪阁是什么地方!修建一年来多连皇上最亲近的贤王爷也未得踏入一步的地方哎。一时间,貌似平静的后宫起了大波澜。 “好且歌,等下太吵了你就先回来,好么?”景如月蹲在浅且歌的跟前,帮他理好层叠繁复的衣裳,细声叮嘱着。 且歌不答,只是摇摇头。 景如月看着她的且歌宝贝,突然心里生出莫名的成就感,转眼间,那个还能被她抱着满怀的小婴孩已经长成这般模样,异于常人的双瞳逐渐沉淀为墨玉般的亮黑色,几乎再也无法看到这双眸子里其他的颜色了。景如月知道,几年过去,她的且歌,心里已愈加的平和,沉静如同眼眸的墨黑色。景如月偶尔的时候会禁不住想夸奖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母后,嘿嘿。 景如月还是不太放心,因为她的且歌宝贝是第一次出现在那么多人面前,且歌执拗,说去就一定要去的,想来想去,景如月还是决定让青风、青云二人跟着去照料——虽然说那样的场合不准带着近侍,可皇上……一定会准的吧…… 青风、青云也是有些慌张,毕竟是大场合,规矩多得很,而主子这性子,肯定是不喜欢的。他们可以不顾虑什么规矩之类,可是他们不想让七殿下在陌生的环境中有一点点的不适。两人着急地想做些什么,忙了团团转却也只是准备了七殿下吃得下的小米粥,糕点,还有殿下喜欢的辣椒酱。七殿下可是挑食的紧,平日里就不喜欢吃饭,吃多了就会恶心得全吐出来,也只有用辣椒酱来哄着,才能让他喝点小米粥——青风等人皆是对此感到好笑,他们的主子,也只有在吃饭挑食时才像个小孩子。 景如月要早些入席,绿央便提前陪着她去了听雪阁。而青风、青云随后才护着他们的小主子小心翼翼地往听雪阁移去。 哦,七殿下手中 浅且歌第5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殿下手中还捧着个小花盆呢。 在御花园静谧的小道上走着,依稀还能听见远处的喧闹声,看来宴会快开始了。 花盆里的小花突然伸长白色的触须缠在浅且歌身上,有点讨好地挨过来:“小浅浅,要是大浅浅骂我,你要帮我喏。” 浅且歌“嗯”了一声。 “小浅浅,嗷嗷你怎么这么好这么好,呜我要表扬你!你真是比大浅浅好很多很多倍!上次我只不过偷偷溜去日耀殿一下下,大浅浅就把我掐出来了!凶得要死……据我观察,大浅浅一定是嫉妒我喜欢小浅浅比喜欢他多……”碎碎念。 “有人来,妖华。”碎碎念终于停止。 从另一小径出现的三人脚步急迫凌乱,却是木影的六皇子浅且乐。浅且乐长得虎头虎脑,见人便憨憨地笑着,据说时常因背不出书来让太傅气得胡子直翘,却又武艺天分极高,教习他武艺的侍卫统领最是喜欢他。 浅且乐第一次见到这个相貌精致美丽如同仙童的七弟,心里直乐,笑呵呵地去拉七弟的手,意外地被甩开了也不恼火,还是笑着,道:“七弟七弟,我是你六哥啊,不过你叫我小乐吧,嗯,就叫小乐好了。” 本低着头走路的浅且歌抬眼看了那个“小乐”一眼,就绕过他往前继续走,完全不想理睬所谓的“六哥”。 而浅且乐在他的七弟抬眼的那一瞬间,便愣住了,傻乎乎的笑还僵在脸上,直到且歌走远了,他才怪叫:“七弟等我!七弟,让我看你的眼睛让我看你的眼睛啦!” 且歌不理他,依旧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一点也不为边上乱嚷嚷的声音分神。倒是浅且乐,也不介意七弟不理他,一边随且歌走着,一边俯下去看且歌的眼睛,以致于走路踉跄,撞东撞西,可是他依旧自顾自地兴致勃勃。 六殿下的近侍与青风、青云一道走在后面,青风瞧他们摇头叹气无奈的模样,忍俊不禁,这六殿下可真是个活宝。 好不容易到了听雪阁,已隐约可听见阁上觥筹交错的热闹声响。 听雪阁的第一层比用于举行盛宴的大和殿更为宽敞,此时红毯映着摇摇灯火衬着悦耳丝竹,显出一派喜庆欢闹。 六殿下的近侍们在听雪阁的楼梯前都停了脚步,浅且乐也好意地提醒着青风二人:“你们守在外头吧,规矩不好坏了。” 浅且歌听着,便回头淡淡地看着青风、青云。 青云见状,忙说:“主子我们跟你进去。” 浅且歌点点头,正想转身向上走,却顿住了,反而走向梯后背后的阴影里。浅且乐看到小小的七弟从阴影里拖出一个更小的小孩,惊讶得瞪大眼睛。 青云向来最为镇定的:“主子,这是——” “是谁?”浅且歌反问。 青云仔细看着主子边上瘦小的小孩,大眼睛里一汪惊惶的泪水,被拎着衣领却一点不敢挣扎。 青云略略思考,而后蹲下来看着那双写满惊惶的大眼睛问:“是十殿下么?” 小孩受惊地点头。 青风皱着眉头:“怎么瘦成这样……”目光移向边上的主子,主子自病了一场,也瘦得叫人心疼。 青云道:“主子,是十殿下。” “……母妃说过的那个?” 青云不免怔住,当初听说冷宫那位妃子自缢的消息后,如妃娘娘提到过这个冷宫里的小殿下,主子竟记在心里了?不一会儿青云便笑了,也是,如妃娘娘的话主子哪时不记心里的…… “是。”青云答道。 “……走吧。”浅且歌走上楼梯,依旧拖着十殿下浅且绿。青风青云立即跟上去,只有浅且乐仍是惊讶地呆在当场,搞不清楚状况。 浅且歌本就来得有些迟了,因而才能遇上贪玩的浅且乐。他们一齐走入听雪阁的时候,皇上与恬逢生辰的如妃早已经坐在主位上了,而各宾客也列席而坐。 众人都是早已听说七殿下是最受木影国浅影帝宠爱的,却从未有一人看到过这位七殿下。因而浅且歌在殿上这么一露面,全场震撼于那孩子精巧细致到完美的容貌,抽气声顿起。而直到且歌抬头,殿内已安静得无一点声响,那双金墨的眼瞳,沉静而纯美,惑人又遥远得不可及,一身的月白,那样浸染在月华下的小人儿,黑眸黑发,高贵圣洁如神祗,远俗世尘埃。一时间,众人或沉迷,或惶然。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如妃娘娘。”寂静的殿内只有六殿下请安的声音无比清亮,众人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青云青风也行礼请安。 浅且乐见且歌愣愣地站着,不解地拉拉他的衣裳下摆,示意他快快行礼,这许多人看着呢。浅且歌不理他,拖着更为惊惶的浅且绿走到最近的一个空位坐下了。 浅且乐瞟了眼坐在高高的主位上面无表情的父皇,心里兀自为七弟紧张着——七弟!你忘记行礼啦…… 浅影帝看且歌在位置上坐好了,也不理,只沉声问着浅且乐:“乐儿,怎么迟到了?” “儿臣……儿臣玩儿去了……”浅且乐有些郁闷。 “回去抄十遍《礼记》,三日后朕要检查。去坐好吧。”冷然凛酷地交待着,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是,父皇。”浅且乐无比郁闷——《礼记》啊,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两天两夜也抄不完一遍呀……三天抄十遍…… 众人此时心里又自顾自计较了,这六殿下才迟到这么会儿,就罚抄《礼记》十遍,而七殿下,迟到不说,带着近侍入殿不说,竟也不对皇上请安,这……这宠溺未免也太明显了吧…… 在场的几位皇子更是心情复杂,父皇素来同他们都不亲近,近年来却屡屡有七皇子得宠的传言,他们却从来不知道,父皇的宠溺竟到这样的程度…… 浅且绿也是分外忐忑地坐在且歌的位置上,看着青风、青云把桌子上的食物全都移到右边摆在他的跟前,然后在左边空出来的位置上摆放他们带来的东西。许多人虽表面上装作不经意,眼睛却依旧好奇地瞟着这位倍受恩宠的七殿下,当看到七殿下的近侍要撤走桌上的美食时,都以为将要摆上何其珍贵的佳肴呢——却是一小叠辣酱,一碗白粥,几块糕点——众人心里惊诧,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只是一时间,本是觥筹交错热闹的大和殿又变得一片静默。 浅影帝看了浅且歌一眼,便朝站在身后的伯无点头示意宴会开始。 “宴会开始——”伯无大声喊道。 席间众人心思各异,却还是竭力喝着笑着,丝竹声起,几名舞者便随着翩翩起舞,殿上已然是一派和乐的气象。 浅且歌却是不舒服,来到这个时空六年,他却从未见过其他外人,也从来没参与过如今这般的热闹,当下只觉满心烦躁。 青云从后头悄悄地支撑着浅且歌紧绷的身体,担忧地道:“主子,您不用来也可以的……” 浅且歌淡淡看了一眼青云,才发觉自己散发自己的气势太过凌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高台上坐着的父皇与母妃,开始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 青风也松了口气,将粥端到七殿下跟前:“主子,皇上吩咐让您按时用晚膳,至少要吃完一碗粥和两块糕点。” 浅且歌定定地看着摆在他跟前的食物,没有表情,却分明是嫌恶的语气,道:“吃过了。” “皇上说那是午膳。”青云语气已带了笑,主子不喜吃饭素来是皇上和如妃最头疼的。 青风把辣酱挪到主子跟前,轻声劝着:“主子,粥还温着呢,如妃娘娘知道主子不吃,又要心里难过了。”如妃娘娘心里一难过,那是会闹腾得没完没了的。这是青风不敢说完的话。青风见浅且歌终于执起碗筷,很有成就感地冲青云挑挑下巴,青云不理他,只笑。青风目光触及到浅且绿惊奇又惶恐的大眼睛,这才赶紧给十殿下布菜:“十殿下也吃吧。” 浅且绿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吞吞口水,又转过头看一眼正在喝粥配辣酱的浅且歌,靠近他一些,小心翼翼地拉他的衣袖,却没敢有其他动作了。 青风动作一顿,看着主子兀自喝粥也不理睬自己领回来的小娃,只好替主子代言:“十殿下不饿么?” 青风知道,这十殿下也才两岁,他的母妃是在冷宫里生下他的,而后却是受不住冷宫的孤寂无望,抛下幼儿兀自求死。那时后宫妃子纷纷想效仿当年如妃收留七殿下,争着抢着想要抚养这十殿下。却不知为何,皇上硬是将他留在了冷宫。刚刚十殿下躲在楼梯底下,发生什么事可想而知,皇宫里就是这样,落井下石实在不算什么奇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在冷宫里出生的皇子,怕是小小年纪,已看尽世人冷眼了罢。 15 15、章节15 宴会正达□,一个金其国的使臣从席位上站起,朗声道:“陛下万福!如妃娘娘千岁!陛下,娘娘,此为我金其国献予娘娘的生辰礼——和田玉。和田玉珍贵稀少,我金其王在各国寻找多年,也仅得此一和田白玉。和田白玉质地纯净细腻,可识毒护体,特作贺礼献予娘娘,望娘娘玉体金安!” 众人纷纷把目光递向那罕见的白玉,惊叹不已,和田玉素来万金难求,白玉尤甚,金其国的贺礼可算是不简单了。 接着水华、火炎、土让三国使节都献上了贺礼,虽也都是贵重之物,可比起和田白玉来,也终究是逊色了些。 听雪阁在献礼期间更为喧闹,浅且歌闭着眼,又将重量倚到青风身上,手里还举着糕点在嘴边,却好久不咬一口,青云心里很是着急担忧:“主子?” 青风无措地为浅且歌擦去额上的冷汗。浅且歌紧蹙着眉,低声道:“我在调息,无碍。” 青风青云眼一下子就红了,主子,这是想要安慰他们么? 如妃在主位上坐着,却丝毫没有收礼物的兴奋,心不在焉地看着且歌的方向,担忧不已。浅影帝发觉了,却冷冷地对她说:“他想要有宁静平和的心态,最好便是在这样的场合锻炼。你只要看着就好。” 如妃心神一震,望向她身边的这个素来冷酷的帝王,他的语气里为何如此的骄傲与理解?且歌一直努力训练,便是想拥有那宁静平和的心态么?是啊,种花种菜看书晒太阳,这些所有事情,哪里是好动的小孩子喜欢做的……她竟是一直不懂她的且歌么…… “你只要看着就好。”是这样么?且歌,你也这样想着么? 且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依旧是沉静的墨玉般的黑色,浓浓的黑色里如坠星辰。 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把糕点送到嘴边,咬下。 无论是坐在上位的如妃,还是青风青云,此时都松了一大口气。 如妃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帝王,分明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气势没有初时那么凌厉了。如妃歪着头想想,忍不住想微笑——这个帝王或许早已不一样了,她却傻傻担心至今…… “尊敬的陛下,我王曾听闻木影国最受宠的皇子自小身附重疾,故命鄙使带来我水华国最有声望的名医,不知……是哪位殿下呢?”水华国与木影素有纠纷,两国边界亦是时有小战,如今来访,人人皆以来者不善。可是以木影国最得宠的皇子作挑衅,还是让众人有些愕然与愤怒。 当水华国谈及七殿下时,底下大臣们都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们的皇上,以前不就有过大臣因为私下议论七殿下的病情而被皇上流放边地的例子么——可是出乎意料,浅影帝却无丝毫动怒,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依旧冷冽森然,说出的话也依旧没有点滴的语调起伏:“大使多虑,我木影国的皇子自有木影的神医烦忧。” “恕吾下直言,听闻——这位殿下生而不能言语——” 水华国大使惊愕间已不能把话说完整,因为他明显感受到主位上的王者散发出来的惊人的怒气,冷肃凛冽地向他压迫而来。那种历经腥风血雨而成就的压迫力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一时间,丝竹骤然停奏,席间安静得如同风雨欲来。 “母妃,且歌为您献礼。”一个清透空灵的声音似由九天之外传来,因为那惊人气势而凝固的风似乎也因这精灵般的声音而再次流动起来。 众人看去,却是一袭月白色长袍的七殿下浅且歌站在宴席红毯的正中央,微微低下头,右手置于左胸外,极为恭敬而优雅地行着古老的礼仪。 如妃紧绷的神经也得以放松,看着她小小的宝贝站在众人的瞩目间,惊喜而感动。环视一室,果真发现每个人停留在且歌身上的视线都有些沉迷而呆滞,她又得意又想叹气。 而在这一片静默中,且歌开口低低地吟唱起来。声音不是寻常孩童那般的清脆稚气,也不若成|人般浑厚,只是柔软的,温润的,空灵的……无人能够得知这精灵般的孩子在吟唱些什么,只是这属灵的声音贴着苍穹那般高远而遥不可及,弥漫在风里却带来华丽到极致的幻觉;幻觉世界里无形的力量随着吟唱单调的升高而逐渐扩大,意志不坚的人已捂着胸口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表情却是怔愣而呆滞—— “那是什么!”有人大喊。 哀哀的嘶鸣声由远渐近,听雪阁外黑暗的天幕一团耀眼的火光愈加逼近,却无人能看得真切。 愈加清晰的时候,人们终于看清那点金黄的形象,礼部尚书柳容敬畏地大喊:“凤……凤凰……竟是凤凰啊……”大家目光移向柳容,看到他因为惊恐讶然而睁大的眼瞳,看着飞翔的金黄,激动得跌跌撞撞,口里依旧在喃喃地自语:“竟是古书上记载的凤凰……竟是古书上记载的凤凰……古书上记载的凤凰……世上真的存在凤凰啊……” 凤凰燃着满身火焰飞近,席间的人真切感觉火焰的热度,惊惶地退开。凤凰的鸣叫嘹亮高亢,却奇异地融进浅且歌未曾停止的吟唱声中。 浅且歌几更曲调,凤凰绕着他低低盘旋,而后飞出听雪阁外,几近贴着地面飞翔,金黄的火焰燃过的地方,竟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灯火——真的是灯火……或者应该说,如灯火一般点亮黑暗的花……蔓蔓延延地绕着听雪阁燃烧般绽放着,如火海般,亮色的光照得整个皇宫明亮如白昼,所有华美的宫灯在这样的映衬下都显得暗淡无光。 众人惊叹,愣愣地全部看向柳容大人,柳容在众人吃人般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道:“灵凤花……凤凰来朝,灵凤花开……凤凰来朝,灵凤花开……天佑我主,天佑我木影哇……”喃喃念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对着浅影帝的方向跪下,五体触地,大呼万岁。 其余人尽管不明所以,也一样跪下,大呼万岁。 浅影帝灼灼的目光只看向宴席最中央淡漠的浅且歌。 凤凰却大声嘶鸣起来,浴着火俯冲而下,最后竟遁入了金其国所送的和田白玉中消失无踪。众人又开始惊奇的时候,浅且歌的吟唱也逐渐接近尾声,最后蓦然停顿。这停顿的一瞬间,大块的圆润的和田白玉竟无声地碎成粉末,只剩最中心的部分,赫然雕刻着一只欲火的金凤凰,精致而小巧。贤王好奇地想执起玉雕细看时,竟“啊”地一声被反弹到了几步之外,狼狈地摔倒在地。 浅且歌在众人瞩目的时候走上前,从白色的粉末中取出了凤凰玉雕,向着主位的方面匍匐跪下,极虔诚地道:“母妃,且歌为您献礼。” 一如之前的话语,一如之前的空灵的声音,将景如月的神智都拉了回来,可显然她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唤着:“且歌……”浅且歌一步步走上景如月所在的高位,景如月俯身把他抱在怀里,这才开始心跳回复正常。浅且歌的手轻轻柔地绕过母妃的颈子,为她戴上凤凰玉雕,不忘记交待:“不可以取下来。”景如月笑着看她的宝贝盈绿的双瞳,嗯了一声,心想,这调皮孩子,又开始撒娇了,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掉下。 像惯常一般亲亲母妃的额头,才转身向父皇,伸着手:“父皇,抱。” 浅影帝才接过且歌软软的身体,便发现且歌已晕了过去,小脑袋磕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看一眼泪流满面的景如月,抱紧他的小孩,淡淡地道:“既然凤凰都已认主,贤王,准备皇后的册封仪式吧。” 说完,浅影帝抱着且歌回了日耀殿。 绿央也扶着景如月离了听雪阁,贤王看看空荡荡的主位,引着众大臣由听雪阁上俯视着地面上仍然盛放的灵凤花,才转过头笑眯眯地盯着礼部尚书柳容,道:“柳大人啊,如此博学,可为本王释疑?” “王爷,下官所知也不很多,只是偶得一本古书,上有记载凤凰之事,书上有言,‘丹|岤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五采而文,名曰凤。凤飞,则群鸟从以万数,故凤古作朋字。’,而传言中凤凰能引来灵凤花主,使得灵凤花开。灵凤花素来只是寄予祥瑞的传说,不曾想世间果真有此奇花……凤凰见则天下大安宁,而今日凤凰来朝,灵凤花开,正是我木影国昌盛之显啊!”柳容说到最后,激动得不能自己,满眼满脸都是泪水…… “等等,柳大人刚才所说的灵凤花的传说……该不会是江南素有的那个传说吧?” 出身江南的柳容更是激动:“王爷您也听说过?!正是啊,那个有关精灵森林的传说……灵凤花与凤凰相伴,凤凰赐其火焰,所以只会盛开在日暮之后,是精灵森林的暗中灯火啊……老夫……幼时便听说这个故事,不曾想竟能目睹灵凤花真正的模样……” 其余人目光迷恋地看着满地盛开着的火焰,听着柳容的话,或惊异,或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我又回来了~~不过因为电脑送修的关系,存文都米有了-- 又得重写,何等杯具!!!!(如今唯有惊悚的感叹号能表达我的强烈愤懑之情!) 16 16、章节16 四日后的夜里,浅且歌才醒来,睁眼便是父皇炯炯的注视。且歌乖巧地唤:“父皇。”浅影帝淡淡地看着且歌,语无波澜地道:“嗯,醒了。”浅且歌仔细观察父皇的脸色,疲倦得像是多天没有安睡的模样。且歌看着父皇浅色的眼眸,问道:“何时了?” “寅时,天快亮了。”浅影帝道。 浅且歌闻言皱眉:“怎么不睡?” 浅影帝道:“担心。” 浅且歌低下头:“父皇生气?” 周围空气温度骤然下降,浅影帝盯着他不言语,而后翻过身去,背对着浅且歌。浅且歌睁着大眼睛看着眼前宽宽的肩背,半晌,还是从浅影帝身上滚了过去,恬好窝在浅影帝的怀里,仰起小脸软软地唤:“父皇?” 浅影帝有些恼怒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你何时在意父皇的感受?” 又翻向另一侧,瞌上眼假寐。浅且歌竟也没有不耐烦,又从父皇身上滚过去,搬过父皇的手臂让他环着自己,也不再说话了,安静地窝着。 半晌,浅影帝睁眼,恨恨地捏捏怀里小人儿的脸颊,因为用了些力气,精致细腻的小脸上留下了红痕。浅影帝盯着那红痕,开始恼自己,直皱眉,然后叹一口气,极艰难地开口唤着,浅且歌。一声低唤,用力得似要将血泪都融入其中。 浅且歌睁眼,沉静的金墨眼瞳氤氲了柔软的水气,认真地看着他的父皇,听到父皇说:“浅且歌,你不要这样,不要总在父皇面前昏倒,父皇看着……这里……很不舒服。”本是冷然自持的人,何时要如此艰难地措词说这般的话? 浅且歌伸出手去揉揉父皇不舒服的胸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不知应当如何,只是心里不喜欢这样的父皇。 浅影帝听着那声应却更加无奈地叹气,只得轻声道:“再睡一会儿,父皇陪你。”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醒的。 伯无在外殿捧着热水请示的时候,浅影帝正穿着衣袍,且歌站在床上,恬好如父皇的肩头一般高,且歌细心替父皇整理衣领,然后淡淡地说:“一会儿且歌回月华殿。” 浅影帝停下动作看着他,然后才嗯了一声,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今天好好休息,不要到处跑,不准在太阳底下晒着。” 浅且歌嗯了一声,拿起自己的衣裳穿。浅影帝转身到外殿接过伯无手中的热水毛巾等洗漱用品,好一会儿洗漱完毕了,见且歌衣裳系得乱七八糟正坐在床沿穿靴子。拉他站起,帮他理着衣裳,数落道:“这么大了怎还是不会穿衣服。” 浅且歌有些恼了:“像哄孩子一样。” 浅影帝眼中染上笑意,淡淡地看着且歌“嗯”了一声。且歌扭头不看他。 浅影帝蹲下给且歌穿靴子,嘴里交待着:“这几日要吃些肉,不能挑食了。” “不吃。”且歌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你知道你昏睡了几天?”浅影帝倒也不怒。 “三天。”竟是笃定无比的语气。浅影帝用力敲且歌的头,道:“是四天。太医说营养不良,身体虚弱,要大补。” “骗人。” “偷偷倒药的才是个小骗子。” 浅且歌偷偷看一眼父皇,没话了,他还记得不久前父皇因此生好大的气。 浅影帝看一眼低头沉默的小孩,也蹲下来,细细看着他的小孩精致的面容:“父皇很气你,不准再倒药了,可知道?” 他的小孩金墨的眼瞳此时看上去是那样乖巧,看着他,然后突然凑近来,亲亲他的额头而脸颊,退开的时候眼眸呈双瞳,弥漫着淡淡的绿意,盈盈脉脉。浅影帝呆怔地看着,心里蓦然变得柔软起来。 抱住眼前这个早已在心里亲爱得不得了的小孩,素来冷然自持的帝王此时像个呆子一样,想,这小小软软的小东西竟会是我的孩子,师傅,一如您的预言,我果真是要爱上他的。 浅影帝怕浅且歌又要为了皇后的册封仪式费神,便让贤王安排尽快完成了这个本应隆重的仪式。这个尽快,只用了两天。朝堂与后宫还不曾掀起浪来,一切就已结束了。 于是当浅且歌回到月华殿,听到青风喊“皇后娘娘”便疑惑不已。 景如月不为儿子解疑,反而骂他:“浅且歌,你可真是厉害啊,上次昏倒才醒来几天就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父皇要骂死我……唉,虽然我觉得他是因为嫉妒我啦哈哈……且歌,这个凤凰玉佩真的很厉害,我故意吹了一夜凉风,结果都没有受风寒哦……”这个母妃不管何时都是不称职,本来教训儿子的,几句话后便忘了主题了。 “故意吹了一夜凉风?”绿央的声音冷冷地在身后响起。 “咳。央,其实我是随便说说的哈哈。”某人心虚。 绿央瞧她的样子便觉得头疼,看看边上假作若无其事,眼睛却黏在且歌身上的几个人,更想叹气。大家几天来都是担着心,且歌的身子哪里折腾得起一而再的昏倒啊,偏偏皇上不允任何人探望,只是每日空空地等着。如今等到了,却谁也不敢多问…… “别愣着,快准备用早膳了,且歌进屋吧。”绿央说道。 浅影帝出现在月华殿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只表情得瑟得紧的贤王。二人排场颇大,月华殿众人放下碗筷一一行礼,只是浅且歌安之若素。浅影帝一挥手,青云赶紧跑去添碗筷。 景如月见到浅影帝如见救星,立即打小报告:“皇上,御膳房送来的肉粥,臣妾怎么劝且歌都不肯吃。”且歌不动声色,月华殿其余人却看着他们的新皇后开始鄙视,她哪里有劝,七殿下一开口说不吃,这位皇后便立即唯唯诺诺地把盛粥的碗移得远远的…… “朕记得朕说过,吃饭时不准看书。”浅影帝也不理如皇后,冷冷地看着一边啃糕点一边看书的浅且歌说道。 众人的眼睛都瞟了瞟七殿下手里的书,不敢作声。浅且歌抬眼看着父皇一眼,又低头看书,不理。 只有贤王觉得自己身处状况外。 浅影帝抽开且歌手里的书,说道:“浅且歌,把粥吃完,书再还给你。” 浅且歌看看桌上满满的一大碗肉粥粥,又看看父皇手里的书,许久才作决定:“一半?” 浅影帝将书还给且歌,有些妥协。 贤王看得眼呆,这孩子未免太好养了吧,一顿就吃半碗粥? 青风青云等都快快吞下自己的食物,便告退下去了。一直默默吃食的贤王此时才不羁地笑看他那正在喂且歌吃东西的皇弟,歪着身子,挑着眉问:“皇弟,问你件事啊?” 浅影帝抬眼看他一眼。 贤王继续说道:“前些时候呀,臣身子不适未上朝,结果下了朝,大臣们一窝蜂挤到我府里,嚷嚷着皇上性格突变……皇弟,这是怎么回事呀?” 如皇后积极抢答:“那是第二性格啦。” “第二性格?” “贤王……你可真没见识,大惊小怪……”如皇后挥挥手,一付不愿多说的模样。 贤王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噎了一下,很谦虚地再问:“皇后可否详说?” 如皇后瞪他,我自己都不知,如何向你详说! 只好将知道的告之:“皇上说是他的师傅帮他分出的第二性格,哎呀这种悬乎的事情哪能说清!” 贤王点头,确实悬乎。抬头看去,浅影帝线条柔软的侧脸只能用漂亮来形容,在那些尚不知事的年纪里,他这个皇弟也是不爱说话,嘴角却时常挂着柔软温和的笑,似乎小小年纪便看淡世俗人情。到大一些了,反而偏执,恨得那么狠,血雨腥风里回来后,再也不笑——原来,那笑是被刻意收起了么…… 第二性格……要真的说第二性格,眼前这冷情的模样,才应当是第二性格吧? 贤王兀自走神,那“悬乎得无法说清”的事也就作罢不问了。 “七殿下五岁生辰应当早过了吧,怎么没去太学院?” 景如月听到贤王的问题怔了怔,假作不在意地答:“太学院过于吵闹,且歌身子也不大好,再说了去太学院有什么好……” “太学院又有什么不好?”贤王反问。 浅且歌这会儿从书中抬头:“太学院?”显然他从来不知有这样一个地方。 “就是皇子们学习的地方。”景如月答。 浅且歌皱着眉看他父皇,一直沉默的浅影帝此时才开口:“要去?”此时父皇也皱眉,这个问题他并非未曾考虑过。 浅且歌又看向景如月,见她低着头兀自啃糕点,于是答:“不去。” “嗯。”浅影帝淡淡应着。简单的对话后,浅且歌继续看书。 贤王目瞪口呆,皇上总不会就这样“嗯”一声就允许七殿下不去太学院了吧,宠溺也不带这样的…… “皇上……您……这样似乎有违祖制?” “无碍。”浅影帝答道。 “唉?”有违祖制还是无碍的事么?! 可是不一会儿且歌又从书中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母妃。而景如月仍是出神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般沉默了些许时候,且歌轻轻淡淡地开口道:“父皇,且歌去。” 浅影帝自是知道他说的是去哪儿,深深地看他一眼,依旧是答:“嗯。” 贤王看得惊奇,不要说那什么第二性格了,眼前这个皇弟他也是从未见过的啊! 景如月此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浅影帝:“皇上,您为何不赐且歌皇子名牒?又为何,处处让且歌如此特殊、如此与众皇子不同?” 浅影帝不理会她近乎质问的凛厉语气,淡淡反问:“你需要如何的解释?” “臣妾可以不要任何的解释……可是,皇上……你要且歌怎么办?” 景如月一句话便说得眼眶通红,脸上是倔强到近乎不堪一击的表情。 “以后……你会懂。”浅影帝看着她,被质问的怒火就这般被压制下去。 “母妃不喜欢且歌去太学院?”浅且歌并不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景如月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去戳这笨小孩的脑袋,随即却笑了:“笨死了,现在你要喊母后了,知道不?母后当然喜欢且歌去太学院啦。” 浅且歌认真地点点头。 景如月又笑他:“怎么越来越傻乎乎的模样?” 浅且歌认真地摇摇头:“且歌不傻。” 贤王也开始笑了,环顾边上的几人,感觉气氛奇异地温馨起来。看着那模样精致,却实在有些淡漠的小孩,开始期待往后的事情。 17 17、章节17 章节17 “哟,这不是我们十弟嘛!不好好在你的冷宫呆着干什么呢?” 浅且绿将手里的硬馒头藏到身后,抬起头嗫嚅地喊:“大殿下,二殿下。” 大皇子浅且越与二皇子浅且宁对视一眼,随后大乐起来。二皇子看着大皇子的眼色,走到浅且绿的身后,拍掉他手里握着的馒头:“十弟,你哪儿来的馒头?哟,掉了,怎不好好拿着……” “别是偷来的吧!”大皇子与二皇子一唱一和。 浅且绿低呼一声将沾着泥土的馒头捡起,低声道:“是御厨房的公公给且绿的……不会偷的……” 大皇子素来性子狠厉,这会儿更是抢过了浅且绿手中的馒头,直接踩到脚下:“十弟怎么吃这等低劣粗粮!” 浅且绿独自住在冷宫,送吃食的宫人时常忘记送来吃食,他只得自己寻找填肚子的东西,那御厨房做事的公公直接将一堆发霉的馒头丢给他,他从中也只能挑出一两个好的。他已吃了一个,而那被大皇子踩在脚下的,原是他为明天准备的食物。从小在冷宫中长大,看惯冷眼,此时对大皇兄的蛮横也并不愤懑,浅且绿看着那个被踩得不成形的馒头,安静地低着头。 二皇子冷笑道:“十弟倒是足够识趣。” 浅且绿低低应道:“是。” “大哥,我们还是快走吧,迟了太傅又要罚了。” 二人见捉弄得无趣了,便转身要走。没曾想,才拐个弯,大皇子浅且越便被绊倒在地,小腿剧烈地疼痛,呼喊出来:“啊!疼死我了!谁竟敢偷袭本皇子?!” 目光寻去,却见到那日在听雪阁唤来凤凰、出尽风头的七弟,浅且歌。 大皇子吃痛着,却不知何故,语气软下来:“七弟,你为何踢我?”二皇子也是吃惊:“七弟……” 二人都不知道为何这七弟竟出现在这里。 浅且歌不理他们,望向几步远外睁着大眼睛的浅且绿,仔细端详,问身后的青风:“是母后说的那个?” 青风感到莫名其妙的,皇后娘娘说的?哪个? 青风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听雪阁那日后,皇后娘娘又提起过几次这个冷宫的十殿下。 可是青云仍有些疑惑:“主子不是见过十殿下了?” “没有。”浅且歌皱眉。 “主子……皇后娘娘生辰宴上,您领入听雪阁的便是十殿下了。”青风有些意外主子竟然这么不擅长记人。 浅且歌仍是盯着浅且绿,好一会儿才决定:“把他带回去给母后玩。” 青风青云都吓一大跳,赶忙劝道:“不可呀主子,皇上下令任何人不得认领十殿下的。” 浅且歌听着劝,果真想了想,又走到浅且绿跟前去,发现之前受到欺负都没有半点惊惶的小孩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颤抖,大眼睛里一汪惊惶的泪就要掉下来。浅且歌真是不知道他为何害怕,伸手去捏那小孩的脸颊,很用力,浅且绿疼得眼泪断线的珍珠般往下掉,小脸上还留着鲜红的指印。 浅且歌见他哭得这般厉害,有些诧异,却转头对两个近侍说:“母后会喜欢,他的脸软的,很好捏。” 青风与青云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对这个不听劝的主子感觉份外无奈,又觉这样的殿下怎么这样令人喜欢。 没有再多说,青风抱起了浅且绿,说道:“主子,让青云陪您去太学院吧,奴才送十殿下回月华殿。” 浅且歌却转身往回走。 青云追上去:“主子,您不去太学院了么?” “不去。” 青云叹口气,对青风道:“先回月华殿吧。反正也迟不了这一日,皇上和皇后娘娘不会生主子的气的。” 回到月华殿时,浅且绿已经眼泪已经停了,在青风怀里小小声地抽噎,眼睛却只黏在浅且歌身上,泪水洗过的大眼睛清亮漂亮。 景如月看到浅且歌大叫一声:“宝贝,你怎么又回来了?!” 且歌抬眼看她一眼,也不回答,径自走进屋内。 景如月看到青风怀里的小娃又大叫:“青风,你总不会要告诉我,七殿下出门这么一会儿去欺负小孩子了吧?”青风显然是十分习惯他们的皇后娘娘口里的“我”来“你”去,也十分习惯她的一惊一诧,倒是十分想对皇后娘娘的问话翻白眼,欺负小孩子是主子会做的事情么…… 景如月话才出口,也开始觉得自己的问话实在有些多余,细看才发现青风怀里抱着的正是冷宫出生的十殿下浅且绿。景如月慌忙接过那个泪眼婆娑的小娃,抱在怀里,想起她的且歌曾经也是这般小小的软软的模样,心即刻柔软起来。 青云站在一旁给皇后娘娘报告今早发生的事情,皇后娘娘听完直皱眉,大皇子和二皇子年纪还小,竟已这般狠厉……浅且歌不开心他的母后因一点小事就皱眉头,将手里的水递给母后,才开口道:“以后他住月华殿。” 景如月接过水刚想喂给浅且绿,听到且歌的话,忙抬头,惊愕道:“问过你父皇了吗?皇上他同意?” “以后问。”浅且歌淡淡道。 绿央问:“且歌今日不去太学院?” “嗯。” 这么问过,也就没人再多问?br / 浅且歌第6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问了。且歌向来有自己的主意的,她们不必多问。 景如月耐心地哄着浅且绿说话,抱着瘦伶伶的小孩心里一片怜爱。而浅且绿窝在皇后娘娘暖暖的怀里乖巧地喝着喂到嘴边的凉水,小小年纪的他看尽冷眼,心里早已对人定义下某一种概念,可是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个月华殿里的人,与他心里的概念,不相符合。可是他心里对这些人有很多的喜欢,特别是那个漂亮的七哥。七哥虽然不笑,可是浅且绿觉得,七哥才是最温柔的人。无论过多久,浅且绿知道,他都不会忘记,他的七哥将他从偏僻黑暗的小角落拉出来时,贴着他的手心的那一抹冰凉。那抹冰凉,是他对他的七哥最早的,最清晰的,最深刻的印象。 他能够理所当然去经受所有的冷眼与欺侮,疼也不会哭,可是很奇怪,见着这个七哥,他总是想哭,明明心里是这样欢喜…… 是不是,以后他都可以这样子哭? 浅且歌看到众人都忙活起来,便兀自走出了月华殿。 浅且绿在景如月怀中小小声地问:“七……七殿下……去哪儿?” 景如月不满意了:“喊什么七殿下,叫七哥!” 浅且绿乖巧地点头,他也想叫七哥,以前大哥二哥只准他称呼他们“殿下”。 “七哥……去哪儿?” 景如月呵呵笑了,道:“可能是冷园吧。且绿以后就安心在月华殿住下吧。”浅且绿看着月白衣袍消失在月华殿的门口,回头看看,青云等还在收拾着屋内的东西,心里奇怪为何两位近侍不跟着七哥,听到皇后娘娘的话也有些不安:“父皇……怕是不许……”浅且绿想到父皇,有些黯然。景如月见状,忙安慰道:“且绿不用管他。” “可是……”可是他是皇上…… “哎对了,且绿你跟且歌一样叫我母后吧,喏,那是绿央,还有青风青云,月华殿没什么规矩,在这儿不用紧张……没想到又捡了个宝贝回来,哈。”景如月对长大一些的且歌宝贝很是有些怨念,因为且歌呆在他父皇身边比呆在她身边要多得多,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不过多了一个宝贝的话,以后就不怕无聊了…… 绿央又见到景如月神游天外的呆愣模样,很是好笑地狠敲了下她的头,景如月回了神直喊疼,青风青云见状便笑了起来。 浅且绿很奇怪自己呆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居然一点害怕与担忧都没有,明明是宫内最尊贵的皇后娘娘,以及最受宠的七皇子,卑微如同尘埃的他,却对这样的两个人生出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浅且绿不知觉中便咧开了嘴角笑了。 浅且歌在冷园忙了两个时辰后才想到要去御书房,一身泥巴让洁癖的浅影帝大皱眉头。 浅且歌见父皇嫌弃他,便扯下沾着泥土的外衣,一下子跳到父皇腿上,捧着父皇喝到一半的参茶,在父皇怀里窝得舒服了,才小口小口地喝着。 浅影帝道:“茶凉了,不要喝多。没太学院?” “嗯。” “为何?” “且歌今天想去种西瓜。” 因为突然想去种西瓜,所以不想去太学院。浅影帝哪能不为这样的逃学理由皱眉。 “浅且绿以后住在月华殿。” “浅且绿?为何?” “母后喜欢。”且歌淡淡道。 浅影帝当时不许后宫众妃嫔代养那孩子,就是怕后宫形成不好的风气。本想让把他安排到月华殿让皇后亲自抚养的,却又怕且歌不习惯多一个人。 那明日还去太学院?” 且歌皱眉,嗯了一声。 “不想去就不要去了。” “……啰嗦。”浅且歌知道母后喜欢他当个普通平凡的皇子,做别的皇子一样的事情,像他们一样正常地成长。只要母后喜欢的,无论如何也是要去做好的。 浅影帝被责怪“啰嗦”,表情仍无变化,只是揽紧了下且歌,让他坐好,才拿起奏折继续看。 “父皇。”浅且歌软软地喊。随即直接踩着父皇的大腿站起来,手轻绕过父皇的脖子,近近地端详父皇的好看容貌。 “嗯。”浅影帝依旧淡淡应道,不得不分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搂住怀里乱动的小东西,心思大半还在奏折上。 小孩的积极性丝毫没有因为父皇的冷淡而降低,小手轻轻细细地描摹着父皇的眉眼,父皇的鼻梁,父皇的嘴唇,好半天玩够了,闷闷地把头埋入父皇的颈窝,不说话了。 “怎么呢。”浅影帝挂在奏折上的心思全都因为这近似撒娇的动作而转了回来。 “母后说,父皇长得很漂亮,可是父皇不喜欢别人喊‘妖孽’……母后说,长得好看的人都是好人,父皇也是好人……母后说,且歌是‘小妖孽’,父皇是‘大妖孽’,且歌和父皇一样,这样父皇就不会不开心……” 父皇并不知该应怎样的话,只是捏捏小孩的脸颊。 “母后说,父皇一直都过得不开心……” 浅影帝摇头,看着那双金墨的眼眸,轻轻地道:“父皇不会不开心。” 浅影帝模糊地意识到他怀里这个精致漂亮的小东西自说自话地,其实是在安慰他。这才发觉,即使朝夕相处三四年,他还是没完全了解这小东西,明明他是那么透明好懂。以前他也疑惑过,且歌与他一样,对人冷漠,处事任性,只随自己的心意,可是月华殿那几人与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伯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依旧怕他惧他,然而月华殿的那几人,似乎是完全忽视且歌凉薄的性子,打心眼里亲近他。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且歌还是个孩子,容易讨人亲近,而他的身份,是个帝王。 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这小东西,待人淡漠,可是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发觉他的乖巧,憨憨的笨拙的乖巧。 “浅且歌,今日为何说这么多话?” “……” “说话。” “母后说,且歌每日要说一百句话才给吃饭。”小孩表情淡淡的,浅影帝却哑然。拿“不给吃饭”来作要胁,也只有那女人的脑袋才想得出来,这小东西恨不得每日都不用吃饭吧…… “今日的,说够了?” “嗯。忘记数了,可是且歌说很多,很多了。”浅且歌很认真地强调。 这些年来,月华殿那边算是使上浑身解数让这小东西多说话了,看来也不是一点成效都没有。 且歌不擅措词,语速慢,声音软软绵绵的,是极讨人喜欢的那种好听。然而他总是不耐烦说话,能说超过五个字的长句已经让月华殿那女人惊喜得尖叫连连了。 如今这般状况也算好罢,尽管聒噪了点。 浅影帝看着他的小东西淡淡的神情,墨色的眸衬着精致的面容,果真是“小妖孽”了。浅影帝叹道:“傻东西。”突然间因为可以将这样柔软的小东西团在怀里,而莫名感动起来。 18 18、章节18 “那个女人,是且歌杀的。” “嗯?”浅影帝心不在焉地应一句,目光仍是停在奏折上。 且歌抢过父皇的奏折,看着父皇浅色的眼眸,认真地说:“那个生下且歌的女人。” 浅影帝皱着眉头,仍是不懂,却总算把目光移向他的小孩。 且歌却安静下来,不再多加解释。 父皇只好详细问他:“怎么呢?”仍然皱眉,语气却是平淡。 且歌摇摇头,精致的眼底眉间,是父皇看不懂的惶惑。 父皇看他沉默地摇头的模样,心就悸悸疼痛,把怀里的小孩抱高些,亲亲他的眉心,心软得一塌糊涂。 小孩抬眼愣愣地看着父皇,大眼睛里双瞳蓝成一片深郁的静海,水波潋滟。 “父皇。”他软软地喊,撒娇地抱住父皇的颈,整张脸埋入父皇的衣领里去。 “不说么?”第一次见那漂亮的双瞳变成蓝色,与其说是诧异,不如说是慌张、不知所措。 “……且歌原来在异世,是怀伤送且歌来这里……那个女人想杀且歌,且歌就杀她……母后和阿娅不杀且歌,也不怕且歌,且歌喜欢母后和阿娅……”不擅言词的小孩是如此尽力想要表达,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式最浅显的词语,每个句子都无法说得更长,啰嗦、笨拙,头埋在父皇的颈窝中无论如何也不抬起…… “且歌如何杀她?”浅影帝问,语音颤抖。 “念力。” “念力?” 且歌跳出父皇的怀里,走出几步外,仍旧不抬头看父皇,解释道:“是自然之力的一种,她看到且歌的眼睛就被控制意识自杀。且歌是妖孽,有异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在左手掌心燃起火焰,火焰如凤,瞬间越上房梁,绕梁而飞的火凤使整个御书房燃起大火,入目如同火海,随即且歌又用右手引出水龙,水龙追着火凤,熊熊大火顷刻熄灭…… 一片狼狈的御书房又在浅且歌的一挥手间恢复如常。 浅且歌沉默地站在离父皇的几步远外,许久抬起头,对上父皇的眼,漠然而坚定地说道:“要让父皇知道全部的且歌,可是且歌不能死,怀伤会哭,母后会哭。” 分明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浅且歌,强势而不可亲近。 “为何,要让父皇知道这些?” 浅影帝吃力地问。 “……”且歌盯着父皇的眼睛,不说话。 “为何要让父皇知道?你以为木影国能容得下如你这般的皇子么?”浅影帝又问。 “……喜欢越来越多。”他的小孩这样回答。 “喜欢什么?” “父皇。” 小孩的回答毫不犹豫,然而父皇已呆愣得不像父皇。 不如说几年来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试探着展开双臂去抱他的小孩,试探着对他的小孩去宠爱去开怀去生气…… 他已有的人生未尝没有春暖时光,只是春暖后迅猛而来的严冬过于悠长,悠长到他早已不期待春暖再来……走过严寒冬季的人,终于找到一个温暖自己的方向,却又在去往这个方向的时候不停张望不停踟蹰不停试探——他只是没有想过,在他还在试探的时候,他的小孩他的春暖就已毫不犹豫地扑到他怀里…… 这个笨拙的孩子,只想着要坦白全部的自己,怕是从来不曾考虑他那般的能力在这浊世中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罢…… 然而比起他笨拙的小孩,他又岂止是笨拙而已? 严冬的雪若是融化,是会融成满心柔软的风,还是融成满眼灼热的雨? 浅影帝沉静地看着他小小的小孩,轻轻地说:“浅且歌,父皇不怕你,你过来。” 像是一直都在等这个简单的答案,小孩不出意料地扑过来,蹭到父皇怀里便不动弹了。 “浅且歌,不要再那样看父皇。” 浅且歌“嗯”了一声,如是乖巧,金墨眼瞳中,蓝色褪尽。 “浅且歌,你要当太子么?” 浅且歌在父皇怀中摇头。 “为何不想当?” “不喜欢。” 浅影帝正想说话,却听到窗台那边的声响,声音蓦地变得凌厉:“妖华。” 窗台外磨磨蹭蹭地探出一个脑袋,讪笑着打招呼:“大浅浅,小浅浅,我回来啦……” 浅影帝盯着她,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花妖这才撇撇嘴:“我没有听完全部啊,又不是故意偷听……”说到一半见小浅浅也盯着她,又改口:“就算听完全部……我也没有故意偷听啊……” “嗷嗷小浅浅好久不见你妖华好想你呜呜……”白色的触须不管不顾地缠上浅且歌,一朵怪异的脑袋不停地晃啊晃啊,“大浅浅总是不喜欢妖华,总是派妖华出去……呜……不过!啊哈哈妖华完成任务了!小浅浅你看,这里妖华从族里偷来怜怜果……是不是超级多?!嗷嗷夸奖我夸奖我……”张牙舞爪的触须上果真挂着许多怜怜果…… “妖华不是能变成|人形?”浅且歌摸摸那颗乱晃的脑袋,问道。 “啊,被族里长老下了个咒啦,暂时没法变成|人形啊……”妖华不在意地说道。 且歌手心冒出绿色的新芽,荧着幽幽绿光,颇是可爱。妖华瞪大眼睛看着,然后且歌将新芽植入她的额心,新芽的印记逐渐在额心消失后,妖华笑得好开心:“小浅浅好厉害,这下子妖华的头一点都不疼了……” 浅影帝拉下妖华绕在且歌身上的触须,冷冷道:“好了,变回人形,回月华殿去。” 妖华碎碎念:“任务完成竟然一点奖励都没有,要不要这么小气……小浅浅,跟妖华一起走啦,不要跟小气的人一起玩……” “嗯。”且歌应一声便往外走。 妖华没想到她随便说说的事小浅浅都能答应,便欢欢喜喜地追上去,一身绿衣秀俏婀娜。 显然这花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扰了立储君的大事。 而自此以后,浅影帝也没有再对且歌提起。 “四哥,你记不记得七弟?”六皇子神秘兮兮地凑近正在安静看书的四皇子,问道。 四皇子没有立即从书本上抬眼,眼中却迅速闪过一丝震撼——那场生辰宴之后,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绝美而遗世独立的精灵? 六皇子压下四哥手中的书,凑得更近了,说道:“其实我前几天在来太学院的路上碰到七弟了。” 闻言,四皇子抬头,眼中满是询问。清俊的脸庞上轮廓已日渐清晰,嘴角微微地扬着,很温和的模样。 六皇子见状,继续说:“好像大哥二哥路上碰到了十弟,肯定是欺负他了,然后七弟就把十弟领回了月华殿。” 六皇子浅且乐讲到十弟被欺负时,小脸上满是愤然,四皇子抓住且乐愤怒得乱挥舞的手,淡笑中平添些许严肃,道:“六弟,慎言。” 浅且乐十分郁闷的模样,然后又像想想什么似的,有些兴奋地道:“对了,七弟可能昨天是来太学院的路上遇到十弟他们的,我有听到七弟与他的近侍的对话……四哥,你说,七弟真的要来太学院了么?” 四皇子浅且言听到且乐的话,也陷入沉思,父皇宠爱那人的程度早已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所以五岁生辰过后,那人一直没有太学院,他们也没有感到很惊诧。原以为在这里是不可能看到他的,没想到,如今又要来么?心中思绪万千,四皇子稍转过头去,便看见他的五弟浅且西同样一付深思的样子。四皇子向来最摸不准这个五弟的心思,想不通他为何将自己的才华深藏不漏,总觉得他年纪尚小却城府深沉。可当下看到他同样深思的模样,不知道为何,竟有些放心下来。同样作为父皇的孩子,那人,果真会令他们全都生出嫉妒的心思吧…… “四哥,你在想什么啊?”浅且乐有些不满他说了这么多话,四哥却兀自出神想自己的事情,而且四哥怎么会对七弟的事情一点都不好奇?他可是很喜欢那个漂亮的七弟的,虽然他不太喜欢理自己。 “嗯?没想什么。倒是六弟你的《礼记》抄得如何?”浅且言又挂上沉稳不变的笑容,只是说话的内容让浅且乐心情不爽起来。浅且乐趴桌子上哀怨地念叨着:“四哥你别说了,我手都快抄断了,父皇的惩罚太可怕了……”总是神气昂昂的六殿下显然对“礼记”二字心有余悸。这下浅且言眼底都染上笑意了,很没有同情心地道:“那我们六殿下的书法是不是进步很大?”浅且乐闻言,又哀叹一声,趴桌子上不想动弹了。 “他来了,我们的七弟。”一直看着二人的五皇子浅且西终于开口,语气中不免带着些许与强者较量的期待,他是认为浅且歌能得到父皇的宠爱定是缘于他的才能出众。 而听到浅且西的话的几人都抬头看向太学院门口,包括一直在安静地听着几位哥哥讲话的八殿下浅且语。 远远地,他们并不能清晰地看清浅且歌的面容,因为他身边还围着两个比他高出许多的近侍,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而两人中间的小人儿只是微微地点头,又点头。 “主子,皇后娘娘说,如果主子感到不适应,就直接回月华殿。” 点头。 “主子,午膳在这里用好么?月华殿离太学院有些距离,青云怕主子要在大太阳下来回走,身体不适。” 又点头。 “主子,其实您不必来也可以的……” 还是点点头。 “主子……” “回去。”小人儿终于不耐地出声,声音清透而空灵,如空谷回音。 青风青云看着他们的主子跨过太学院高高的门槛不回头的往里走,心里还是免不了担心,他们真是不希望主子一个人呆在陌生的环境中,知道主子的强大是一回事,担心他怜惜他又是完全不冲突的另外一回事了。可是主子的主意哪里是肯轻易更改的,像皇后娘娘说的,他们只要站在主子的身后看着就好,主子需要他们时,就会不推辞地倚在他们身上了,就像那场生日宴上一样…… 浅且歌走入授课的室内时,四皇子等着都是无声地看着他,各自端着各自的表情,心思各异。黑发黑眸,面容精致,五官都是小小的,这种淡漠而瘦小的人,竟可唤来凤凰…… 浅且歌知道有人在看着他,盯着他,可是他并不想加以理会,自己挑了个靠窗的角落放下书袋,坐下了,眼睛望着窗外,满视野的绿色显然让他很喜欢。 这时一直在兄弟面前极为低调,存在感极弱的浅且语开口了:“七哥,且语可以拿一下书袋吗?” 浅且歌疑惑地抬眼,看见一双大眼睛眨巴着望着他,脸上挂着很浅的笑容。浅且歌盯着浅且语很久,也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或者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像是在研究着什么。许久了,低头看看自己位置上已摆放了两本书,桌子边侧挂着一个书袋,想了想才明白这是别人的座位。浅且歌倒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没有道歉,虽然喜欢窗外的景色,但也没有抢占别人座位的心思,便又拿了自己的书袋站起来。刚转身走了两步,浅且语拉住了,浅且语与且歌同一年出生,却长得比且歌壮实些,也几近高了且歌一个头,抓着且歌的细胳膊的时候,不免有些皱眉。浅且语见七哥又定定地看着他,似乎等着他的下文,才小小声地开口道:“七哥,你坐这里,我去那边。”浅且语指指几步以外的空位。 这时浅且言几人也走过来,不同的声同时喊“七弟”,却带着同样隐约的兴奋。 浅且歌看着站在跟前,都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几人,又是看了许久,才道:“浅且歌,我的名字。” 四皇子首先反应过来,轻淡而沉稳地笑着,说道:“七弟,我是你四哥,浅且言。” “浅且西。” “唉呀,七弟,还记得我不,是小乐啊小乐!”浅且乐很是兴奋。 “七哥,我是且语。七哥你坐这个位置好么?”八皇子浅且语的母妃只是一个江湖艺伎,而浅且语,只是露水姻缘的一个意外。他虽然不像浅且绿出身冷宫,却也因母妃身份卑微,在这偌大的宫中,向来是低着头走路。浅且语自小便有些自闭,喜欢画画,两岁才开始学说话,不擅言词,也无意与其他皇子争些什么,更何况是如天人般的七哥,他只有渴慕亲近的心情…… 浅且歌手里还拿着书袋,看看浅且语略显稚气的小脸,又看看窗外随着微风摇头晃脑的柳枝,最后视线又定在浅且语的脸上。浅且歌冲几个人点点头,而后在位置上坐下了。 浅且语松了口气,仰起头来看他的四哥,眼中盛满欣喜。而浅且言,揉揉且语的脑袋,轻轻地笑,只是此时的笑染在眼底眉间,分外的清晰,早已没有了往时礼貌的疏离。浅且西竟也撤下了狐狸般让人心生寒气的笑,倒去学着六弟咧开嘴角傻笑了。而且乐,早已仰面贴在桌上,又去看七弟的眼睛了——他真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么纯净的黑色的眼眸,那样的黑色居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沉郁,反正给人以高贵不可及的的感觉…… 以后,这样的遥不可及的人,是与他们距离越来越近吧…… 19 19、章节19 在太学院看到坐在位置上望着窗外发呆的浅且歌的时候,大皇子惊讶得说话都结巴。 相较之下,二皇子倒显得平静得多,眼里闪过无法道明的情绪,便拉着大皇子往浅且歌的方向走去。 浅且言见状,还未来得及思考更多,便也已迈步到且歌跟前:“大哥,二哥,这是七弟,他自今日起与我们一同学习。” 见且歌仍是置身事外地望着窗外,似乎完全听不到身边的声音,浅且言轻唤:“且歌?” 浅且歌转过头来,精致的面容上神色淡淡的,没有多余的表情,浅且言也揣度不到他的心思,便对且歌道:“且歌,这是大哥,二哥。” 浅且歌似乎早已忘记了前几日的事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回头去看窗外风景。 大皇子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七弟,那样漂亮的孩子他从心底是喜欢的,可是前几日……因而站在浅且歌跟前,他的情绪极为矛盾,见到且歌也不太想理他,倒松了口气,也转身回自己座位了。二皇子目光一直放在且歌身上,眸光深沉,见到大哥转身走了,他也自觉没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浅且歌历经许多世,相伴的也只有怀伤一人,哪曾这般与许多人坐在一起学习?所以当他看到许太傅教着皇子们一遍遍念课本时,觉得很新奇。不过很快便皱眉头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书都能看得懂了,还要一直重复地去念去背? 授课的许太傅已近耄耋之年,浅影帝初登皇位时,便是他在君侧尽心教导辅佐,本已辞官归乡,最后还是被皇帝一道圣旨请了回来,到太学院教导皇子读书。许太傅是个老学究,对学问有自己异常执著的坚持,多年隆受帝恩,加上早已融入骨血的文人清高,他即使在皇子面前也从来不留情面,要求极为严格。就比如背书,错漏一字都要从头来过。就连平日在宫中趾高气扬的大皇子浅且越,在这位老太傅跟前,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许太傅后头撑着个严厉冷酷的父皇,他怎么能不怕? 浅且歌并不跟着太傅念书,专心致盯着摆在桌面上的书本,《礼记》,并不是他平时喜欢看的书。 今日太傅在讲礼运篇。开始一个时辰都是皇子们随着太傅念书,直到念得熟透了,太傅便划了些段落,皇子们开始背。背了一个时辰,太傅便开始抽查。四皇子浅且言是背得最好的,八皇子浅且语小小声地在背,也算流利,只是六皇子浅且乐,抓耳挠头,红着脸,最后一咬牙,把手心往太傅跟前一伸,太傅恨铁不成钢,狠狠打了几下。浅且乐手心都打红了,却自己呼了口气,抬起头来冲浅且歌的方向咧嘴傻乐。浅且歌看着他,无表情,无话语,无动作,只是看着他,神色淡淡的。可是六殿下自个儿傻乐了一会儿,看着浅且歌的恬淡模样,回过头正襟危坐,脸闹得透红。六殿下表情装得严肃,心里还在乐着——七弟可真是漂亮精致啊。而四皇子望着六弟那憨样,摇头好笑。八皇子是奇怪为何常常被罚的六哥此次脸竟羞红成这样,不过又侧过头去看七哥,七哥表情淡淡的,他周围的气场便也是让人觉得恬静安详,可看着看着,浅且语也觉得自己脸上烧了起来……七哥给人的感觉总是太矛盾,却又如此和谐…… 浅且西将众位兄弟的神色尽收眼底,最后嘴角勾起邪魅的弧度——他的七弟,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表情也不显露,什么话语也不说,也能极大地影响到所有人啊…… 太傅罚完浅且乐,倒也停止抽查了,只是又划了另一些段落,作为课下作业,明日抽查。 而后开始释文,太傅将今日教皇子们念熟的几个段落一一解释文义。儒家的礼学思想博大精深,这些又是浅且歌从未接触过的,他便听得极认真。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欲,七者弗学而能。 “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 “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 “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 浅且歌从未听过此类观点,其中的道理与他的经历相悖极远。 前一世,从他手上沾了父皇的鲜血之后,就开始了充满杀戮的生活。先是抵抗前来刺杀他的人,那时杀了多少人他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到他登位时,他的兄弟已无一人活着。那个皇位他并没有坐多久,便又开始长达七年的统一大陆的战争。战场上的血腥气总是浓重得让人作呕,战士流出的血能把土地都染红。他不是好战好杀戮的人,可是不可反驳,他手上已沾了许多人的鲜血。所谓“父慈子孝”,在父皇执意想要杀他而他眼都不眨地杀死父皇的时候,已然成为笑话;所谓“兄良弟弟”,大概也因为他的兄弟一个不留地死在他的剑下,而不再可以期待;所谓“长惠幼顺”,他实在是不太懂;而所谓“君仁臣忠”倒不知像他与怀伤,算不算呢? 七情他不懂,十义他竟一一违逆,果真是无“礼”之人么? 浅且歌面上仍是没有表情,微微低着头如常坐着,脑子钝钝地想着,素来敏感的人此时却不知道室中众人都已将目光移向他,无人不惊异于他此时散发出的躁怒自弃的气息…… 室中静默一片,浅且言看着那样的且歌莫名心慌,忙跑到他跟前去,把且歌指节发白的拳手握在手里,不安地唤:“且歌?”却不是唤“七弟”了。 浅且言这样近距离,才看到且歌墨玉般的眼眸,如今染上血一般的腥红,向来冷静沉着的且言,望着那双瞳里的血红,失了主张。浅且歌望着蹲在他身边的且言,像是有些疑惑为何他会跑到他面前来。浅且言紧握了一下且歌的手,贴着他发汗的手心,便觉得有些心安了。 而且歌却在此时突兀地站起,腥红的双眸对上且言的眼睛,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摇头,低低念一句“不是……”下一刻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浅且言抬眼看向窗外,却只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越远越小,心里莫明失落…… 浅且歌本想到御书房去寻父皇。他想见到父皇。 却在半道上看到了前呼后拥的父皇,便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旁的琴妃被吓得惊叫连连,浅影帝却是极快地收回防备,抱住冲过的小孩,被撞得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喝道:“浅且歌!” 小孩使劲把脑袋蹭到父皇的颈边,无论如何也不抬头。 浅影帝的声音立即软下来:“怎么?” 小孩还是不理他,呼吸倒是逐渐平缓下来。 琴妃受了惊,回过神来便想告状,没开口便听到皇上冷冷的声音:“琴妃,先下去吧。” 琴妃委屈,却只得告退。 “浅且歌,怎么回事?”浅影帝又问。 浅且歌抬头的时候,眼瞳已是一片沉静的金墨,蒙着淡淡的水气。 却仍然不回答父皇的问题,看一眼父皇,转身便走。 父皇实在受不了他的古里古怪,又将他拎起:“去哪儿?” “冷园。” 浅影帝示意伯无等不必跟着,抱着且歌便往冷园的方向去。 “浅且歌,你在闹什么别扭?不是去太学院了么?” “……” “说话。” “且歌心里不舒服,去找父皇,父皇不好好看奏折,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浅且歌瞪着父皇说道。 “……”父皇闻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且歌为何心里不舒服?”浅影帝问。 “……不想同你说。”浅且歌漂亮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瞪着父皇。 浅影帝皱眉:“闹什么别扭?” 且歌也皱眉:“且歌不闹别扭。” 这样的谈话哪能继续,浅影帝只好换话题:“且歌现下为何要去冷园?” “看花。”且歌回答。 冷园僻静,周边围着一排老树,越过那排老树,进了冷园,入目便是一地姿态张扬的望日莲。 望日莲是生命力极强的一种植物,对生长环境的适应力也非常强,性喜温暖却也耐旱,种下不到两个月,已是花盘硕大,舌状花瓣重重叠叠着金黄的色泽,是一种极具生命力极其张扬的美丽。 老花匠不知由瓜架下钻出来,看到父子俩很乐呵地打招呼:“皇上,七殿下,你们来啦?” 浅影帝点头:“老影主。” 老花匠摇摇头:“哪儿来的老影主哇?” 浅影帝又点头。 此时且歌已独自钻入花地,每一朵直直站立的望日莲都比他高,他仰头去望,面容安静,姿态虔诚。 老花匠笑了笑:“这孩子又有不顺心的事了?” 浅影帝诧异地看着老花匠,听到他继续说:“这望日莲,是皇后娘娘之前闲时种下的,殿下极喜欢,平日里总细心照料着,每次眼睛变红时都要跑到花地里,独自呆上好几个时辰才出来……” 浅影帝看着他的小孩站在张扬的望日莲中央闭着眼睛仰着头的模样,静默了许久,才问:“且歌,经常如此么?” “如今少些了。” 浅影帝仍是面无表情,谁也无法揣测他心底在想什么是如何的感受。 老花匠却笑着道:“这孩子,倒是真像一株望日莲……行之啊,你心里可有准备了?” 浅影帝点点头。 “好,好啊……我那师兄,当是放心了……” 浅影帝走入花田中去,在小孩跟前坐下,抱住小小的他,透过叶茎的间隙向上望去,天空是澄澈的蓝,阳光大把大把地倾泄而下,草绿色的宽叶这么背着阳光看着,显得有些透明,风也吹得很轻,旁边每一株挺直的望日莲都欢喜地摇头晃脑。而气息,扑入鼻间的气息是混乱的,泥土的气息,花开的气息,风带来的气息,甚至——阳光的气息…… 已然为此痴迷。 20 20、章节20 这日下了课,各皇子们正准备用午膳,伯无大总管却带着皇上的口谕到了,说是皇上赐膳,让众皇子即刻到无逸园候着。 皇子们皆是惊异,下意识看向浅且歌的方向,见他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当下又是心思复杂五味杂陈——这前所未有的赐膳是如何一回事已不言自明了。 只有六皇子可怜兮兮地扯着四哥的衣角,苦着脸道:“四哥……你说父皇会抽查背书么……”浅且言敲了下且乐的脑门,笑道:“不知道。”六殿下的苦脸有更苦的趋势。五皇子瞟瞟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别扭神色,又笑得高深莫测。 无逸园是太学院所属的一个园子,与皇子们训练的武场相近,通常皇子们下课后都是到无逸园休息一个时辰,近侍们也会在这个时间给皇子送午膳。 而今日伯无领着各位皇子才到无逸园,竟发现他们的父皇到得更早。 “儿臣给父皇请安。”声音显而易见地惊喜而紧张。 “免礼。来,坐下吧。”浅影帝声音清冷,一如往常的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可已足以令向来仰慕父皇的皇子们激动了。 皇家亲情向来淡薄,到了浅影帝尤甚。 洁癖是一回事,却也并非不可克服——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个预言吧——饶是浅影帝这般的人物,也一度想逃开预言里违逆伦常的命途啊……故而多年来,他与皇子们的接触也不过是宴会上的遥望,或是偶尔到太学院抽查功课…… 从来未与父皇如此亲近地同桌吃饭,原本苦着脸的浅且乐这下也开始傻乐了。只是浅且言等行礼起身后,才发现他们的七弟早已在桌子边上坐下了。想到在大和殿的时候,群臣和外国使节面前,父皇都能允许七弟不行礼,如今这场合更是无所谓礼节了罢。二皇子看着坐在主位的父皇,又看看安静的七弟,神色沉沉,大哥浅且越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浅且歌。”突然听到父皇唤这一声,皇子们都惊愕地抬头看向父皇与且歌。 浅且歌本是懒得走,挨近坐下后位置离浅影帝的主位是最远的。听到父皇唤他,才站起走到父皇那边去。这次倒没有犹豫,直接就窝到父皇怀里去了,在父皇怀里蹭了好几下,才算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但不动了,安静窝着,神色仍是淡淡的,手中不知何时还多出一本书来。 几位皇子都看得有些傻眼,离父皇距离近一些已足够他们紧张了,而这个七弟(哥)却是这样理所当然地蹭入父皇的怀里。 呆愣着,又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央,到底在哪儿呀,这太学院原来这么大,有这么多园子……消息可不可靠啊,皇上很抠门的,真要请吃饭?” “啊月月你竟然敢说大浅浅抠门!” “安啦安啦我又不在他跟前说……” “好了别闹,把且绿给我抱着。”回应的女声有些清冷,语气却是温和。 “不要,我抱得动……” 远远的,模糊可见一个着翠绿云裳的人,抱着一个小人儿,慢慢向这边移来。似是终于看到这边人影了,那抹翠绿便小步地跑起来了,怀里的小娃因此一颠一颠地。 终于走近了,几个皇子走出座位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见过皇上。你们几个都起来吧。且绿,给父皇请安。”这自然是木影国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只是皇上瞟了眼那女人,皱眉,虽然还是没啥表情,却足以说明他的不满了。 且绿依言小小声地给父皇请安,看到大皇子二皇子,神色有些慌张地抱住皇后的颈子。大皇子也?br / 浅且歌第7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也是有些心惊,神色沉下来。 “皇后,你来做什么?”浅影帝冷冷的目光扫过几人,最终停在一个美貌的宫女身上,吓得那个宫女忙躲在绿央身后去,露出个脑袋,嘿嘿笑着招手,口型无声地说:“大浅浅我来蹭饭……” “听到皇上要请客,当然不能错过。且歌宝贝,你说,是吧?”如皇后看着她的宝贝,笑容大朵大朵的。 浅且歌好认真地点头。 “都找位置坐下吧。”捧着大碗小碟的宫人也都准备妥当了,众人心思各异地落坐。 在皇帝身边坐下后,如皇后把且绿抱到一个小椅上,亲了一口且绿的小脸蛋,才神秘兮兮地凑近且歌宝贝,低声道:“宝贝,母后给你带辣椒来。嘿嘿。”然后爪子在且歌的脸上捏捏,冲着宝贝且歌笑得眼眯眯地弯成月牙,才故作严肃地直起身,正襟危坐,企图摆出皇后的架势来。 “秦椒性热,不要每餐都用辣椒来哄他。”浅影帝冷冷地打击皇后的热情。 皇后委屈地小声念叨:“没有辣椒且歌不爱吃饭……” 浅且歌瞟一眼父皇,不动声色地看着母后吐舌头做鬼脸,抬眼的时候看到绿央一脸的无奈。 几位皇子从来没跟父皇同坐一桌用过膳,看到父皇皇后与且歌的互动,心下自然生出不可言说的苦涩。浅且西常勾在嘴角的邪魅弧度也不复存在,他下意识地看向二哥浅且宁。二哥与他一样,资质聪颖,绝顶天才,小时不懂事,还一心想与二哥在父皇面前争高低,以获得父皇的赞许。父皇是他们兄弟几个都极仰慕的人,高高在上,冷然地睥睨天下,从不受世俗人情的牵挂,对他们几个皇子要求严格,做得好了不吝赞许,做得不好也会有句类似于“下次努力”这样的安慰。他们真的以为父皇是无情的王者,却不想,他会给七弟如此多的宠溺。原本应该不甘心,为父皇如此明显的偏心委屈,可哪里想到,七弟是那样的天人——那日低声吟唱,引来凤凰,燃火的凤凰绕在他身侧低旋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与七弟的距离,那人是遥遥不可触及,只能仰望的。 浅且西是个真正聪明的人,自从听说父皇因为七弟处罚了后宫妃子开始,他便再不是人人称赞的天才。四哥问,把风头都给二哥抢光了,你也甘心?他摇头,也不知可以回答些什么。只是突然间什么都不想去争,也许,是明白了那种付出许多努力却得不来期许的结果的无力感吧。二哥跟在大哥身边,才华屡屡让人称绝,得到的,也不过是父皇赞许的一声“做得很好”……可是,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至少,不是他想要的……而且,二哥那般刻意出众的做法,并不安全吧,还是在性子暴戾的大哥的身边……他们毕竟是皇子,而不是寻常百姓家要求父亲疼爱的普通孩子…… 何况,就算在这皇子当中,他也是不同的…… “浅且歌,认真用膳。”浅且西的复杂的思绪间隙听到父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如是温情。 伯无细细地布置着浅且歌的吃食,也不过是一小叠辣酱,一碗小米粥,两块糕点。浅且言看着疑惑,而后明白过来,惊诧七弟的吃食竟这般简陋的时候,心里也开始不知原因地担忧起来。 “开膳吧。”大家惴惴不安地提起筷子,眼睛还瞟着浅且歌的午膳。 浅且言几乎是下意识地第一筷夹了牛肉,放在且歌跟前的空碟子里。且歌疑惑地抬眼看他,且言还惊诧于自己失礼的动作,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便只是微微地笑。然后低头吃饭,有些尴尬,毕竟是第一次同父皇吃饭,却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 如皇后看看低着头的且言,又看看窝在父皇怀里明显不想动弹的且歌宝贝,呵呵地笑了:“且歌宝贝很得哥哥喜爱啊……要吃完哦……” “呀月月你怎么让小浅浅吃肉……我们都不吃肉的啊……”一旁的小宫女跳出来,气恼又疑惑。 几位皇子早就暗暗猜测这个形貌美得闭月羞花的小宫女的身份了,这会儿看她无礼的行为却一点也不受指责,更是惊异。 “且歌是不喜欢吃肉,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吃啊……妖华,我们且歌宝贝跟你又不一样……”如皇后说道。 浅且歌闷闷地盯着碟子里那块牛肉,许久,才在父皇怀里坐直,拿筷子夹了牛肉塞进嘴里。只嚼了几下便囫囵地咽了下去。 妖华看得眼睛都瞪出来,不同意地大叫:“小浅浅!” 浅且歌安慰她:“且歌可以吃。” 众位皇子完全在状况之外,不懂那个小宫女为什么这么不满意的模样。浅且乐向来大大咧咧,也跟着夹了块肉,放到且歌的碟子里,稍带稚气的脸上笑得格外真诚。这之后,众位兄弟皆有表示,隔得远的浅且西都站起来特意夹了块鸡肉给且歌。 浅影帝意外地没有任何责备。 浅且歌看着碟子里的菜,大多是肉,渐渐皱眉,却还是快速地吃掉。他实在不明白为何突然间所有人都夹菜给他吃,而且居然全是肉类。他不喜欢吃东西,是觉得没必要,因为他不会觉得饿。他又哪里懂得身边的人因为他厌食而无比烦恼呢。 见着碟子里的食物几乎被且歌吃掉一半,浅影帝与如皇后都是同样欣慰的神情。大家看着父皇眼底的欣慰与温柔,突然就没有了嫉妒的感觉,各个低下头埋头吃饭,竟觉得无比可口。 “浅且歌!”正吃得专心的众人听到浅影帝带着警告的冷冷声音,抬头看去,却是见浅影帝凌厉地盯着浅且歌,且歌手里的勺子里赫然舀着一勺的辣酱。 如皇后忙伸手去抢:“宝贝这好辣的,乖,不能这样吃……” 且歌盯着父皇的眼睛,一会儿才低下头,又去夹碟子里的菜吃。 才一会儿,如皇后感觉旁侧生风,一个月白色衣裳的影子迅速从座位旁飞过,她看得有些花眼。定定神,才发现皇上怀里的小人儿消失了。 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见浅影帝也一阵风似的追了上去。 伯无也是完全状况外的感觉,只看到皇上居然在宫内使用武功,用着轻功起起落落,几下便消失在无逸园,心里惊骇,皇上第一次在皇宫内用武…… 且歌只是跑出无逸园,并未跑远,当众人追出,却见小小的且歌倚在父皇身上,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喘着气,地上,甚至是且歌的衣服上,皇上的龙袍上,都是些吐出的污秽物。情况狼狈地让众人心惊,心下第一反应便是,食物有异! 如皇后晚几步赶来,语气中只剩惊慌:“宝贝,怎么了宝贝……食物,是食物有问题么?” 浅影帝擦干净且歌嘴边的秽物,声音中的颤抖也只有跟随皇帝多年的伯无才能听出来:“食物没问题。” “那……那是且歌怎么啦?”如皇后这下更加惊慌,且歌宝贝的身体向来虚弱。 一旁的妖华的声音低低地:“我就知道会这样……” 如皇后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妖华?妖华……要怎么办现在……” “母后,且歌吃多了。” 且歌小手抹掉母后的泪,还安慰地捏了捏景如月的脸颊。只是力道轻得让景如月心里难受得厉害。景如月努力扯开嘴角,僵硬地笑,泪还在继续掉,却用袖子粗鲁地抹掉了。 且歌不想看母后流泪,把脑袋埋在父皇的肩窝里。刚刚吐得难受,他有些倦了。 浅影帝声音平静而冷然在对着浅且越等人道:“吃完饭去武场吧。”说完抱着浅且歌几个起落,消失在众人眼前。惟有武功高强的绿央,看得出那几个起落间的慌张与焦虑无措。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都没有很大修改,本应该更得更快的,却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有所耽误,真是不好意思。 21 21、章节21 未时。武场。 “四哥,七弟那是怎么了?”浅且乐满头都是汗,脸上也晒得微红。 浅且言摇头,不知。事实上自父皇带着七弟离开后,他们几人都无法安心训练,那个瘦弱的人当时脸色那么苍白。虽然一直听说七弟身体虚弱,好几次绕过鬼门关,从小便一直喝药,但他们对这些说法都只是听听而已,并无多大体会,此次亲眼见到之后,才真的觉得心慌。 “七弟说他是吃多了……”浅且西微皱着眉道。 “吃多?!怎么可能?!也就我们几人给七弟夹过菜,七弟也只吃了一半,不过几块肉而已吧?”浅且乐一直以为七弟那样的说法只是为了安慰他们。 “我听母妃说过,七弟从小就很厌食,什么都不喜欢吃。”浅且言道。在宫中后妃中,他的母妃与皇后娘娘算是比较交好的了,多多少少听到过母妃谈起七弟,毕竟七弟长得如此漂亮精致,母妃也很喜欢。 “上次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七哥特意带来的食物也只是小米粥,辣酱和两块糕点……而且,他都没吃完……”浅且语小声说道,毕竟他的座席离七哥比较近。 浅且乐狠狠地点头,大嚷起来:“我也看到了!” “怎么吃这么少……”仍是觉得不可置信,明明是木影最得宠爱的皇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浅且言才转移话题道:“七弟今日又不会来武场了……” 浅且乐大大咧咧地说:“这么大的日头,七弟哪儿禁得起晒?啊四哥,要不你还是来教我那套剑法吧,欧阳天大统领恨不得要折磨死我,那套剑法我来来去去练了好几百次了,太烦了……” 浅且西嘴角又是邪气的笑,狠敲了下且乐的头,揶揄道:“谁让你是咱们欧阳统领的得意门生!” “五哥你这话说得不对,你和四哥、八弟都是王太傅的得意门生,他怎么不让你们抄《礼记》抄上几百次?”浅且乐又想起父皇罚他抄《礼记》的事情,郁闷坏了。 “不是一回事了,六弟。”浅且言好笑的揉揉且乐的大脑袋。 浅且语站在一旁,也不说话,看着几位哥哥,笑容淡淡的。 只是心思还想起七哥精致的面容上苍白如纸的模样,不免生出强烈的渴望——要是七哥能与他们一同来武场训练就好了,只是这样听着哥哥们谈话,就觉得很好呢…… 日耀殿。 太医们已颤颤微微地跪在了大殿外室,内室宽大的龙床边上,浅影帝冷着脸捧着口盂,怀里环着连胆水都吐得干净的小人儿。景如月已经不哭了,眼肿得像核桃,倚着绿央站着,抓着绣绢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绿央小心翼翼地将手握在景如月的手心,就怕她又将掌心掐得血迹斑斑。 太医面对吐得难受的七殿下根本束手无策,无论如何望闻问切,每个人得出的结论是,殿下无碍,只是吃得多了,肠胃无力负荷。 这些话连对医学皮毛不懂的景如月都无法相信。且歌此次连那半碗粥都没喝,仅仅吃下几块肉,就吃多了,肠胃无力负荷?!浅影帝自始至终只是轻轻环着七殿下,连绿央要帮忙捧着口盂都拒绝了,对太医的诊断也不置可否,面上也没有表情,浑身散发着森然的气息,周围空气温度持续低得结冰,可是景如月还是模糊地觉得,皇上的气息并不是往时的那般凌厉可怕。他没有惯常的那般皱眉头,也不像上一次将太医们拖出去直接处罚,抱着且歌,什么情绪都不外露,可是景如月看着那样陌生的皇上,心里就莫名难受起来,胸腔里弊着一口气,委屈,难过,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哭出来。 浅且歌已无特别难受的感觉,只是呕吐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他嫌恶无比了。吐到胃里连苦水都不剩,总算是好受些了,浅影帝才给且歌喂水嗽口,而后安置且歌躺好,这才回过头,让绿央陪着皇后回月华殿休息,又吩咐伯无让太医们都散了。这下,偌大的日耀殿也只剩父子二人了。 浅影帝站在床边,定定地望着床上的小人儿,且歌也没合眼睡觉,金墨的眼眸一贯的沉静,漂亮得如坠星辰。 父子二人淡淡地对视,谁都不言语,谁的脸上都没有表情。 许久,墨黑的眼眸中迅速刷过亮丽绿色的流光,小人儿的声音一径地清澈透亮而空灵:“父皇。” 他只是这样唤着,淡淡地,软软地。像是撒娇。 浅影帝了然,将小人儿圈在怀中,细声地问:“先喝点粥,好么?” 且歌不应。浅影帝松开怀里的小人儿,将一直温着的小米粥捧来,哄着:“吃下的东西都吐光了,喝点粥垫垫。” 且歌睁着漂亮的大眼睛问:“父皇生气么?”显然这小东西是知道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他生病的。 “不气,但是以后要好好吃饭。”浅影帝语气淡淡的。 “且歌不需要吃饭。” “乱说。”浅影帝小勺小勺地喂着。 “……” “我不需要吃饭。” “乱说。”浅影帝小勺小勺地喂着。 “……” 这么喂了小半碗,且歌偏过头去不喝了。 浅影帝定定地看着这个不喜欢吃饭的小东西,道:“你母后会担心。父皇会担心。”此话一出,浅且歌也无从辩驳,只好再吃。 “浅且歌,你告诉父皇,为何总说不需要吃饭?” “吃了会想吐。” “不吃的话会饿么?” 小人儿摇头。 “那为何身体如此瘦弱?” “不知道。” 意识到这将是个无法控究的问题,浅影帝便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一会儿,浅影帝拍拍小人儿的背,道:“再睡一会儿。”然后让且歌躺好,拉过毯子想为且歌盖好。初夏的天气,且歌不想要毯子。浅影帝好脾气地将且歌扔开的毯子拿回来:“不准动,只盖肚子。” 浅影帝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被一只小手拽住了衣角,浅影帝只好道:“父皇去拿本书回来。” 却抱了一叠奏折回来。且歌也不睡,听到声音立即从床上爬起,父皇走近了,才软软地挨进父皇的怀里,手抱着父皇的头,脑袋蹭近父皇的肩窝里,软软的声音唤:“父皇。” 浅影帝揉揉小人儿的小脑袋,道:“还在撒娇呢。” 且歌看着父皇的眼睛,好一会儿了问:“怎么不是行之?” 浅影帝愣了愣,反问:“是父皇,不好?” 且歌摇摇头:“父皇好,行之也好。” 浅影帝只好哄他:“父皇也不知行之何时会来……” 且歌“嗯”了一声,再不作声。 然后浅影帝倚在床头看奏折,小孩枕在父皇腿上,也不打扰着父皇,自己哼着小曲,不一会儿便把自己哄睡了。浅影帝看着睡得极安稳,呼吸浅浅的小人儿,心里许多满足。 等候了许久的伯折走入内室的时候,瞧见皇上脸上可以称作是温柔的表情,心里惊叹。这无论是皇上还是七殿下,只有他们同在一处的时候,才变得不可怕。其余时间,无论是单独面对气势凌厉的皇上,还是单独面对爱理不理心思难猜的七殿下,都是非人的挑战啊。 所以说,大内总管不是随便谁都能当的啊…… 且歌久病,而今肠荷过重也只能算是小问题,第二日便算是好了。却怕母后担心,很早便回去了月华殿。 “且歌,你今日真打算不去太学院?”用完早膳,阿不等都收拾去了,只有如皇后还拖着她两个宝贝儿子在吃梨。 “嗯。”浅且歌眼睛不离手中的书本。 景如月低头削梨假作不在意地问:“且歌喜欢去太学院不?” 且歌敏感,抬头看她母后一眼,认真回答道:“喜欢。”看到浅且绿满手梨汁的脏手又来扯他的衣裳,便推着且绿往母后那边去。 景如月开始认真地啃梨,半晌才犹豫地开口:“且歌……要不,咱不去了?” “为何?”浅且歌不懂,母后明明希望他去,此时又让他不去。 “因为且歌不跟母后说实话啊。”景如月淡淡说道。她知道且歌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怎么想,她所了解的且歌宝贝也不会喜欢那老太傅沉闷地讲课…… 且歌小脸上写满疑惑。 “且歌其实很不喜欢去,为何要骗母后?” “喜欢。”浅且歌神色淡然,语气却是肯定的。 “真的?为什么?” “……变聪明。” 景如月看小人儿歪着头努力思考之后,得出这样的答案,不免哑然失笑。变聪明?哈哈。景如月一掌拍在且歌的小脑袋上,笑得用力:“烂答案!” 且歌静静地看着他的母后,也不多说了。其实只要母后喜欢的,他也一径喜欢,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那且歌下午也去武场训练么?” “练什么?” “母后哪里知道,大概就是你平时早上练的那些吧。”景如月将一个新削好的梨子递到且歌跟前。 且歌乖乖接过了,小小咬一口。 “不过我觉得你父皇一定不准你去武场,他不是不准你去晒太阳?” 浅且歌想起父皇这个不准那个不准的强制,不满地皱眉。 “且歌去。” “好,去也好,不过要小心身子,再晕倒母后要生气的。”威胁。 且歌点头,将咬了两口的梨推回给母后:“且歌去冷园。” 景如月笑了:“古怪的小孩!去吧,别晒着……” 见且歌小小的月白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回过头来念且绿:“哎哟,这也有一个脏宝贝……吃个梨都脏成这样……” 门外妖华也风风火火冲进来:“月月!嗷小浅浅呢!” 青风回一句:“主子去冷园了……” 话音方落,那一身娇绿的花妖又转身往外冲了:“我去冷园玩儿……” 绿央听着这一早的嚷嚷,觉得头疼。 22 22、章节22 “欧阳天昨天居然罚我和八弟一样扎马步,太丢面子了……”浅且乐有气无力地说。 “六哥,且语不笑你。”浅且语正经地说道。 浅且乐瞪一眼浅且语,转头看过去,四哥五哥嘴角的笑意未免太明显。 浅且言拍拍六弟的肩膀,笑着道:“得意门生啊六弟!” 六皇子一听这话眼瞪得更大:“你们很差劲,居然丢下我就跑没影了……” 当时欧阳天一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周围还在说话的几人就作鸟兽散,完全没影了,就他一人呆呆地被揪着衣领去大太阳底下扎马步。 一群人想到粗壮高头的欧阳统领揪着且乐的模样更笑得前仰后合。 六皇子的眼睛已无法瞪得更大,只好跟着一起笑。 浅且语不经意看向太学院门口,惊异地道:“七哥!” 几个人都听到了,齐齐转头望向门口,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人儿正迈过太学院的门槛往里走,而父皇的贴身近侍伯无大总管正准备离开。浅且言等赶忙迎上去。 “七弟。”浅且言唤道。 “七弟,你怎么拿这么多书?”浅且西老远就注意到且歌的书袋装得满满的,这么说着,浅且言已伸出手想要接过且歌手里的书。 浅且乐还是一贯的笑嘻嘻的模样,而且语,乖巧地喊过“七哥”就站在一旁了。 浅且歌没让四哥接他的书,也没出声应他们,只是点点头,一径往里走。 且歌才在他的座位上坐好,大皇子与二皇子也一起走进了太学院。看到每个人都围在浅且歌旁边,浅且宁又想起几日前的午膳,心里气闷,脸色并不好地故意大声:“大哥,我们七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太学院哦?真是让人羡慕啊,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受宠的皇子毕竟不一样……” 浅且越打断他的话,不满道:“二弟你怎么能这样说七弟?” 浅且宁看向来性子暴戾的大哥此刻明显维护且歌的语气,气急了语气更为恶劣:“难道不是么?他也不过长得漂亮些罢了……” “浅且宁!”大皇子大声道,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向来聪明的二弟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继续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浅且宁噤声,心里也是一惊,看了眼且歌那边,四弟拉住了气腾腾的六弟,五弟往时挂在嘴边的笑此次僵得冷冷的,而最小的八弟也握着拳低头,让人看不清情绪。惟在最中间的那人,黑发黑眸,完美的五官,精致的面容,恬静淡然,像是听不到他所说的话,完全事外的态度。 大皇子也看到了七弟不在乎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黯然。 而浅且宁,低头走回自己的位置,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从小到大,就算是两岁成诗的五弟,也比不过他的天才。虽然他的母妃只是从三品的婕妤,但在这么多兄弟中,他是最受父皇赞许的。所有的兄弟都仰慕、敬佩他们的父皇,然而父皇并不是寻常人家会宠爱孩子的父亲,他总是很冷情很理智很公平,做得好了会有赞许,做不好也会鼓励。所以,父皇的赞许在他们兄弟看来,已是最值得骄傲的了。他一直很努力,非常非常努力,背书,练字,学武,琴棋书画没有一样敢落下,而且每一样在兄弟当中都是出众的。他一直以父皇的赞许为自豪,每一次只要父皇说一句“做得很好”,他就会很满足了。因为他以为父皇是公平的,谁能做到最好,谁就能成为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着,一直是。 断断续续听母妃说起那个入住日耀殿的七弟的事情,他就越发感觉委屈。是,委屈,如流毒般无穷的委屈。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那么竭力地表现自己是为了什么。父皇已经变得不公平不理智了,他不知道还能以什么争得父皇的眼光。母妃说,跟着你大哥总不会吃亏。大哥的母妃是三妃之一的琴妃,不像母妃,无权无势。他便每日跟在那个暴戾的有勇无谋的大哥后头,一边消除大哥的疑虑,一边更加竭力地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除了尽力去表现自己的好自己的努力,他还能做什么,以争得父皇一点点的注视与赞许。 七弟很漂亮,非常漂亮,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父皇怎么可以那么偏心……他真的真的不明白…… 当下谁也没有看出浅且宁的情绪,大皇子也只是满心注意着七弟那边的情况。 浅且乐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欧阳大统领残暴无情,不拿可爱可怜的堂堂木影国六殿下当皇子,没完没了的时候,五皇子浅且西终于忍不住敲他的脑袋,直道:“六皇子,六殿下,六弟,我们都已知道欧阳大统领把你当得意门生,你也不用这么紧着宣扬吧?” 浅且语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六哥也不敢对欧阳天说去。” 浅且言也笑:“八弟正解。” 浅且乐懊恼得直嚎。 浅且歌皱眉,有些嫌弃他们实在很吵,还特意在他跟前闹。但母后说她希望且歌宝贝做个普通的皇子。便也只好对这些吵闹忍下不作声,而且母后也时常这般吵闹。 “七弟,你怎么有这些书?”浅且言手里拿着一本《四民月令》,一翻开,竟都是记述着五谷果蔬的培植等农业方面的内容。 浅且歌抬眼看去,看到浅且言手里的书目,才淡淡地回答道:“藏书阁。” “没想到父皇的藏书阁连这样的书都有……” “四哥,重点不是这个吧……七弟,你拿这书来太学院做什么?”太傅虽说是个老学究,但……不会给皇子们讲农业吧…… “看。” “七弟你看这个做什么?”浅且乐也好奇地大声嚷起来。 “种西瓜。”嗯,还有时样锦。一样是父皇喜欢的,一样是母后喜欢的。 “哎?” “啊?” “不是吧?” “七哥……真是与众不同……”浅且语又一语中的。 老太傅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张地讲《礼记》文释,底下学生却都不怎么专心,连向来专心严谨的浅且言都忍不住时不时瞟一眼七弟的方向。浅且乐更是,明目张胆地张望,当太傅年老眼睛蒙眬,看不清他似的。 而浅且歌,安安分分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只是偶尔会看着窗外景色发呆,其余时候眼睛都盯着书本,十分专注的模样。只有浅且言等知情的才知道,他看的是早上带来的《四民月令》《农桑辑要》之类的“闲书”。看着那小人儿坐在自己位置上,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大桌子大椅子,让瘦弱的人儿显得更小,明明那么稚气的娇气的模样,看着那些“闲书”时竟是无比认真,聪明如浅且西,也没办法理解那些“闲书”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吸引力。 浅且西转过头看到二哥专心听课的认真模样,暗暗想着,就算是博览群书的二哥,也没想过要去翻翻农学方面的书藉吧……这个七弟,还真是…… 各皇子都使劲出神的时候,猛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众人都打了个激灵,元神归位,正襟危坐。 浅影帝对皇子的教育也算蛮用心的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已辞官的老太傅回来教导皇子。所以,时不时的,浅影帝也会来太学院抽查下皇子们背书的情况。 浅且歌听到声音后,也抬眼看了一下,父皇着明黄|色的龙袍,缓步走进了太学院。虽然疑惑父皇来此的目的,浅且歌也不是很好奇,心思很快便又收回到书本上。众皇子,连着老太傅都起身行礼,浅且歌安坐如素。不过浅且言等早已不再惊奇了。 浅影帝亲自扶起老太傅,才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开始点名:“言儿,背昨日的吧。” 浅且言起身,神情淡定开始背:“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故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浅影帝听完这流利的背诵,点头,又问道:“释义可懂了?” “是,父皇。”浅且言道。 “宁儿,今日学的可记下了?”浅影帝示意浅且言坐下,又问浅且宁,眼睛却定定地看着那个坐在窗边,正全神贯注兀自看书的小人儿。 “是,父皇。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不愧是闻名于木影国的二殿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神色坚定而自信。 浅影帝赞许地道:“背得很好,也要懂得其中的意义才可。” “是,父皇。孩儿知道。” “乐儿,你也背一下今天学的。” 浅且乐苦兮兮地站起,今日他哪有用心去背书,光顾着看七弟那边了,不过父皇都命令了,只好捏着衣角背:“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变而……从时,协于分艺……”背着背着,衣角越捏越紧,手心冒汗,想不起时翻着白眼望天,想起父皇罚的那三遍《礼记》,他实在没法不害怕…… “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 “好了,到这里吧,回去好好再背。” “是,父皇。”浅且乐见父皇并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心里乐着坐下了。 浅影帝顿了一会儿,眼睛扫视一圈,底下众皇子在那扫视之下都有些骇然地低下头,浅影帝却久久不点下一个人的名字,大家心里忐忑起来。 “浅且歌。”许久静默之后,这么个名字一说出,抽气声顿起。向来沉稳的浅且言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诧,不仅因为父皇让七弟来背书,更因为父皇是直接唤了七弟的名字,而不是像唤他“言儿”一样唤且歌的小名,听上去是如此的不同,浅且言却觉得父皇那样直接唤七弟的名字显得更亲昵…… 然后浅且歌像是没听到似的,不理。 “浅且歌。”浅影帝很有耐心地唤了第二次,连语调都没有丝毫变化,听不出其中情绪。 浅且歌终于抬眼,望着一眼他的父皇,有些疑惑。 “浅且歌,你来背书。”浅影帝在某些时候的坚持是很好脾气的。 “不会。”小人儿一再被打断,也没见什么恼怒,只是对父皇的拒绝也很干脆。 “……”浅影帝显然对某个小孩的坦白很无语。 “……”且歌又低头看书,不理大家投射到他身上的惊奇目光。 浅且言看着父皇与七弟僵持的模样,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浅且语自言自语:“七哥好厉害。” 浅影帝其实并不太明白且歌执意要来太学院目的是什么。不过这下他倒有些明白了,也就不执意要求且歌背书了。浅影帝收回注视着且歌的视线,对众皇子冷冷地道:“今日抽查到这里,乐儿回去还需做些功课,不可懈怠了,学习不是说不会就可以了的。” 丛皇子齐呼:“孩儿谨遵父皇教诲。”不过大家心里都有些纳闷就对了,除了那还在专注看书的人,还有谁敢说“不会”? “恭送父皇。”浅影帝转身离开太学院,大家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23 23、章节23 老太傅平日里对七皇子的举动并不十分关注,但是今日在皇上离开后,转过脸来便对七皇子吹胡子瞪眼。老学究的他,对礼仪方面严于律己,他可以忽视皇子们对他的态度,但实在无法认同七皇子对皇上的态度,有悖礼仪的言行举止在他看来,大约如同杀人放火一般的不可原谅。 “七殿下,您可知老臣为何要在此教授《礼记》?”老太傅的问话听上去很是咄咄逼人。 浅且歌抬眼向太傅望去,眼神坦然而坚定,稍带疑惑。 “七殿下,请回答老臣的问题。”老太傅看着那精致的面容上的无辜与疑惑,怒气消去了些。 “不知。”浅且歌坦然道。 “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滛。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七殿下可懂这其中深义?”老太傅心中自然藏有万卷书,何况是他最重视的《礼记》。 浅且歌点头。 “那便请七殿下仔细说说。”老太傅脸色已经缓和下来。 浅且歌似乎是仔细思考了些时间,才在一片静默中开口:“要有礼。” 一心期待着七弟的答案的浅且西顿时失去所有言语,愣在当场。浅且言原本的些许担忧全都转为眼底眉间的轻笑。而浅且乐,失笑出声。浅且语依旧是自言自语:“嗯,精辟。”浅大皇子浅且越呆愣,而后二皇子望向他的七弟,又是惊讶又是不经意的鄙弃与得意。 老太傅读了万卷的书,哪曾听过如此“精辟”的释义,一时也是失语,好久了才继续板起脸:“那殿下为何面君不礼?” “为何要?”纯粹是疑惑,没有挑衅。 “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为何不要?你刚刚不是说了要有礼?!”老太傅又有些气了。 “要。”浅且歌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你为何面君不行礼?”老太傅见浅且歌点头的乖巧模样,口气又缓和下来。 “为何要?”依旧的疑惑。 “……”老太傅气极怒极又是失语。 “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老太傅听到浅且歌背诵着《礼记》中的句段,有些甚至是他尚未教过的,怒气又消,微微点头,哪知背了几句之后,浅且歌嫌恶地抱怨道:“礼多,麻烦。” 老太傅吹胡子瞪眼,血气上涌,险些晕过去。大呼一口气,老太傅冲浅且歌扬扬手:“坐下吧,礼多是否麻烦的问题,我会与皇上再仔细商讨。” 浅且歌点头,“嗯”了一声,乖巧坐下,翻书继续看。其余众人或笑或惊,望着浅且歌的方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浅且语又开始自言自语:“七哥看来是个‘听话’的学生。” 浅且西听到,伸长了手,狠狠弹了下且语的额头。然后又正襟危坐,狐狸笑挂在嘴角,却不是邪魅,而是调皮而温情的。只有六皇子浅且乐看着七弟的目光已带着莫名的敬佩。 到了午膳时间老太傅才刚迈出门槛,浅且乐便跳到了七弟跟前,傻乎乎地乐着:“七弟,要不要一起用午膳?要不要一起去武场?七弟你跟我们一起去武场吧,很好玩的——” 且歌不紧不慢地收拾书袋,而后抬头看向且乐的眼睛,才开始说话:“且歌等青风送午膳来。” “且歌真要去武场?”浅且言忙问。 浅且歌点头,拿着书袋往外走。 此时,青风青云也由外而来,看到浅且歌满脸欣喜:“主子!奴才给您带午膳来了。午膳后,皇上命奴才陪同您一起去武场训练。” 看着二人扬着满脸笑意的模样,浅且歌没有多说什么,“嗯”了一声且作回答了。 所谓的武场原是为训练皇子而设,从未有过近侍陪同皇子一起训练的先例,因而听到青风说话的几个皇子都有些意外。 然而在且歌身上打破的先例又何止这一件,浅且言等都不在意地笑笑,邀着且歌一同去无逸园用膳。 各皇子的午膳都由各自的近侍带来,却是一起在无逸园的外殿用。 青云明白自己主子的心思,便在无逸园的桂树下摊了一张毯子,才将食物一一摆出来。食物一如既往的简单,只是那糕点有些怪模怪状,青云笑着解释:“主子,皇后娘娘听说您下午要去武场训练,便亲自去做了糕点来,皇后娘娘让您吃多点好有气力应付训练……” 浅且歌不应,看着那奇形怪状的糕点直皱眉。 “主子?”听到青云担忧地轻唤,浅且歌才开始用膳。 青风比不得青云性子稳,看着树荫外能把人晒疼的阳光,终于忍不住问:“主子,您真要去武场? 浅且歌第8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浅且歌回头奇怪地看了青风一眼,淡然地点头:“嗯。” 青风窘迫,急着解释着:“主子,不是青风多话,您哪有必要去武场?那儿欧阳统领怕是只有青风这样的水准吧……” 浅且歌不说话了,青风却是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青风清楚他主子的性子,虽然不喜欢说话,可并不像皇上那般的冷酷。他绝不会主动向谁开口挑起话题说话,但是也从来不会不理睬同他搭话的人,对于他们的问题,主了也总是有问必答的。在青风青云等人眼里,主子虽然总是脱俗于尘埃遥远不可企及的模样,但其实主子是极好亲近的,呆在他身边再浮躁不安的心情都会瞬时平静下来。因而青风也实在无法理解,那个伯无大总管为何总是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很害怕主子的样子。 果然,不一会儿浅且歌便开口了,语气有些迟疑:“母后说,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时候比较容易交上朋友。” 青风心里了然了,凡事一扯上皇后娘娘,主子的言行举止都不需要其余任何理由了。 青风青云便不再说话了。 那边六殿下却捧着饭盒兴冲冲地过来,口里嚷着:“七弟!你怎么不进屋与我们一起用膳?” 跑到树荫下却不疑惑了,清风吹来,桂香扑鼻,暑意都减了好几分,六殿下便乐了:“好凉快!七弟我要同你一起,我还没在树底下用过膳呢!” 浅且歌还没答应下来,六殿下已扬声喊:“四哥五哥八弟,你们快来!这里好凉快!” 几人应着声便一齐出了屋子。 浅且言站到树荫底下才笑:“真是个用午膳的好去处。” 浅且西不动声色地打量七弟的午膳,果真是意料中的简单,一碗小米粥,小碟辣酱,几块糕点,只是那糕点的模样奇怪了些…… “七弟怎么想到在此用膳?” “青云。” 众人便看向青云,青云笑着答:“主子喜爱植木,皇后娘娘发现主子在室内更不喜欢吃东西,还将月华殿用膳的大桌子搬到了外室,好让主子在用膳时也能看到院里的花木。” 这话连浅且歌也觉惊疑,他从不知此事还与他有关。 浅且言笑着:“且歌与皇后娘娘的感情真是好。” 说话间,几人都在树荫里围着圈坐下,各自饭盒形色纷多地绕了一圈。 浅且乐最是大大咧咧:“七弟,你总是吃这么少?能饱么?去武场要很费力气的!” 浅且歌抬眼看他,点头作应。 几人不可避免地想起几日前且歌吃了肉大吐的情景,浅且言小心翼翼地问:“且歌不喜欢吃其他东西?” 浅且歌皱眉不答。 站在一旁的青风出声:“几位殿下不知,主子味觉迟钝,除了这秦椒,其余食物大多尝不出味道。” 浅且言等哪里预料过缘由竟是这般,心下吃惊,连浅且西也不笑了,看向且歌的目光也变得柔软异常。 用完午膳,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便结伴一起到武场去。 皇子训练的武场与大内侍卫的训练场仅仅相隔半墙,浅且歌几人走入武场时,半墙另一边的大内侍卫刚刚训练完歇下。木影的皇子相貌皆属俊美,而浅且歌在其中,总是最抢眼的。一时间,看清七殿下容貌的人,都是抽气连连,眼越瞪越大,目光呆怔。 欧阳统领正站在浅且越、浅且宁的边上指导着什么,二人也听得仔细,连连点头。浅且乐一入武场便自觉去练他那套剑法,欧阳统领说他未掌握到剑法精髓,只得反复练习。浅且语去大太阳底下扎马步,浅且言与浅且西早已约好要切磋剑法的。 察觉周围气场的变化,欧阳统领环顾之下便看到了一身月白相貌精致的七殿下。交待大皇子与二皇子先自行练习,欧阳天便迈着大步向传说中极受宠爱的七殿下走去。 “七殿下。”欧阳天向浅且歌略略点头示礼,在这武场中他向来不需要对皇子行大礼的。 浅且歌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欧阳天指指浅且语的方向道:“七殿下与八殿下一样,先练基础吧。” 浅且歌转头看向扎马步的浅且语,小脸上没有表情,许久不作声。 欧阳天性子粗,开始不耐烦:“七殿下有何疑惑?” 浅且歌还是静静地看着欧阳天,说道:“晒太阳,父皇不许。” 欧阳天的直脑筋,没了不耐烦,却开始疑惑,皇上为何不许? 青云带着笑意解释道:“欧阳统领,殿□子弱,皇上是怕殿下禁不住太阳暴晒。我们俩奉皇上旨意,今日起随着七殿下一同训练,希望大统领不吝教导。” 欧阳统领面色不郁,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两个小太监也要练武,而且是到皇子们专门训练的武场来。不过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他也是无从置喙的了,便点点头,而后有些冷硬地道:“那七殿下到树荫底下扎马步吧。” 而后转身就走。 浅且歌看得疑惑,青风却轻笑出声:“这大统领果然是一根筋到底的人,实在是爽直了。” 青云问道:“主子,您真的要扎马步?”这是主子两三岁时做的事情吧…… 浅且歌道:“嗯。”然后向浅且语走去。 “主子,您还是去树荫底下吧。”青云劝道。可是且歌不理。 “算了,青云。没关系,皇上不就是让咱们来看着主子的么。”青风拉住急急的青云。 24 24、章节24 说话拉扯间,浅且歌已走到了浅且语跟前。二人同龄,皇上极尽宠爱的七殿下却明显比八殿下还要瘦弱矮小。 浅且语已扎着马步晒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累得只能咬牙坚持了。浅且语看着站在他跟前比他还要矮的七哥,乖巧地唤了一声:“七哥。”然后嘴角边撑起一个笑。 浅且歌便真的在他边上扎起马步,青风青云跟着在且歌身后。 这么约有半个时辰,浅且言、浅且西两人的切磋早已结束,看着且歌与八弟一起扎马步倒也不担心,趁着欧阳统领教导大皇子时,二人便转头去看且乐练剑。浅且乐在日头下晒得脸红成一片,背上有衣料早已汗湿,手中的剑倒是虎虎耍着,却让两位兄长看得直摇头。 “六弟这么练下去可不行……” “他那直脑筋,说给他听都听不懂,让他就这么练着吧。” 另一边二皇子已在练习新的剑法,浅且西看了些时间,对浅且言道:“四哥,我们也得抓紧了。” 浅且言笑着点头,这个五弟近年来变得愈加不爱表现,却总时刻注意着二哥的表现,暗地里仍有争胜之心。看着五弟因此生动的表情,浅且言继续笑,这般争胜,又有何不可呢。 二人便一招一式地练起新剑法。 那边四人却是一直静默地扎马步,浅且歌此时突然出声:“你累了。” 其余三人不明所以,发现且歌的目光落在浅且语身上才懂。 “哎?七哥,我不累。”浅且语道。 才这么说着,浅且歌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浅且语的额头上,没怎么用力,浅且语便一屁股摔在地上,仰头看着七哥的眼神很是不解。浅且歌又重复道:“你累了。” 然后不理睬旁人,稳稳地扎着马步。 浅且语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很是奇怪:“七哥你推我做什么?” 浅且歌转头盯着且语满是汗水,晒得透红的脸颊,目光是带着些许探究的,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严肃正经地转过头去。眉头微微皱起。 青云也看得有些不明白,主子这举动是什么意思? 青风站在主子后头也扎起马步,脸上的笑是越来越明显。主子肯定是想起了皇后娘娘的话——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时候比较容易交上朋友——所以,他的能力超凡却心思简单的主子刚才那举动,就是他所以为的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吧……只是八殿下没有作出回应,让主子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打打闹闹”了? 青风正想着,赫然听到了主子的声音:“浅且语,你不会打打闹闹么?”青风抬眼看去,他的主子正歪着脑袋认真严肃地看着八殿下,眉头微皱着,显然对还是有些不满刚刚浅且语竟没有回应他的“打打闹闹”。 浅且歌的问话让青风听了觉得好笑又无奈,可是浅且语却只有疑惑。 “浅且语,你不会打打闹闹么?”浅且歌又问,神情认真。 这下八殿下也跟着皱起眉头来:“七哥,这……” 青风只得出声圆场:“八殿下,主子刚刚的举动只是因为,皇后娘娘说过,打打闹闹比较容易交上朋友。所以主子刚刚推你,只是,呃,怎么说,想跟你打打闹闹,交朋友……” 此话让浅且语听得惊诧:“交朋友?!” 转向七哥的方向看去,那精致的脸上确实神情认真严肃。 这下浅且语不得不信了,心里情绪汹涌,语气间带上显而易见的兴奋:“七哥!” “浅且语,你不会打打闹闹么?”浅且歌依旧是这个问题。 “哎?呃,这个要怎么说……”七哥,你的“打打闹闹”我可能真是不会啊…… “主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你只要跟各位皇子一起练武就是最好的‘打打闹闹’了。”青风看着八殿下一脸为难的表情,只得又出声。 浅且歌不确定地看向青风,青风坚定地点头。浅且歌似懂非懂地,也点头。然后端正身体,规规矩矩的扎马步。 浅且语虽然心有疑惑,但是他到底是听懂了那句“交朋友”,这一句话的信息已足够他兴奋许久了。 浅且歌身体向来虚弱,长年接受调理也无法像正常孩童那般健康,但因为其自小习武,修练心法,每次病倒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甚至在大太阳底下扎马步,浅且语也是瞧着七哥第一天扎马步就平稳得很,心下佩服得紧,正喃喃着“七哥好厉害”,却见正凝神静气的七哥,下一刻身子蓦地软下来,倒在地上。 浅且语吓得大喊:“七哥!怎么了!”本来七哥身体不好,又是第一天扎马步,他便一直分神注意着,就怕七哥坚持不住,却一直看到七哥表情淡定,呼吸平稳,没有一点疲累辛苦的样子。所以浅且歌的突然晕倒,实在让他又惊又吓。 青风青云脸上写满焦急,倒也没有浅且语的惊愕,二人在浅且歌晕下的时候便抱住了他。青风抱着浅且歌往树荫底下去,青云慌忙去倒凉水。不一会儿,另一边的几位殿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跑了过来。 “浅且语,怎么回事?!”慌乱中,不知道是谁的追问,语气中尽是着急,近乎质问。 浅且语摇头,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浅且言见状,摸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不要着急。” 软语之间,浅且语的泪叭嗒掉下。 青云的水一直喂不进去,看着主子面色苍白,不断发冷汗,四肢湿冷,便对青风轻语道:“主子怕又是中暍,先回去吧。” 青风是几人中最为镇定的,抱着主子转头向欧阳统领道:“大统领,几位殿下,小奴先带着主子回去了。” 欧阳统领也是一副着急的模样,毕竟那是众所周知的最受宠爱的七殿下,于是冲青风点点头。 青风便抱着且歌使起轻功,青云跟后,不管不顾留下的人更为惊愕的神色——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宫内太监不得习武似是惯例啊……而且那两个奴才的功力,怕是不浅…… 一时间,众人又是心思各异,只有浅且乐这没心眼的小孩儿使劲拍拍八弟的肩头,大声道:“八弟你怎能哭得像个小娘儿们!” 此话让浅且言和浅且西都听得无奈,浅且西屈指在且乐头上狠敲一下。欧阳统领更是干脆,拎起六殿下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道:“练剑去!”六殿下唉唉地直叫唤。 且说青风抱着浅且歌出了武场,虽轻功是好,内力却不足,渐渐地速度慢下来。青风心里正自责,忽地不知从何处飞出个一身黑衣的人。那人在青风青云恍神惊讶的时候,抱过了浅且歌,随即冷硬地道:“我是青无。现在听我的。青云去御书房禀告皇上,青风先去请御医。我带主子回日耀殿。” 干脆利落。却还是让青风青云愣住——青无?主子?日耀殿? 殿下何时多了个同样称呼他为“主子”的人,这让青风青云不可避免地觉得失落。又是青云先缓过神来,推推青风:“快去请御医,青云!” 理所当然地。不可避免地。上下一通乱忙。 幸好七殿下突然中暍已是不止一次发生,众人忙乱中也自有秩序,倒是坐在边上握着七殿下的手的那绝代风华的人,其不自觉散发出来的冷峻凛然的气息,使得室内温度大降,众人骇然异常。 屋内各个角落都摆上冰块,温度降下来,浅且歌便迷糊地转醒了。浅影帝喂且歌喝下小半碗的盐水,看着小东西迷糊乖巧的模样,责备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于是给且歌解了发,轻力脱去外袍,拍拍小人儿的脑袋,哄着:“再睡一会儿。”浅且歌觉得浑身没力,模模糊糊地听到熟悉的声音一遍遍重复“且歌乖啦且且歌睡觉啦……”,下意识地往熟悉的气息凑近去,意识渐渐沉了。 是父皇。 一直在身边的父皇。 同他去看望日莲的父皇。 只会唱一首摇篮小调的父皇。 且歌这样想着。便入了梦。 浅且歌是第一次做梦。梦里是大朵大朵昂着头的盛开的望日莲。美得让人感动。 而伯无捧着奏折进来的时候,便看见皇上摇着一把小扇子,定定地望着躺在床上窝成一团的小人儿,专注,温柔,并且宠溺。伯无十几年来,见惯了皇上的冷酷,或者残暴嗜血,因而始终无法习惯皇上的温柔神色。可是在某一刻,站在这偌大的宫殿,十步远外观望,清晰地看见那个冷酷帝王静默而深重的宠溺,伯无突然有流泪的冲动。 “伯无。”浅影帝怀疑他这奴才是不是老了,近来越爱发愣了。 伯无有些懊恼自己的“娘儿们心思”,心里却又委屈地叹一句“人老多情”,将奏折放在床边临时支起的案上,便出去了。 浅影帝小心翼翼地倚着床头,一手执奏折,一手摇着扇。看着那小东西大热的天却越来越蹭近他身边,窝到他边上了又热得直冒汗,睡不安稳,折腾得没完,浅影帝看得无奈又好笑。这小东西,少有睡得熟的时候,一旦他离开几步远,小东西便立即揉着眼醒了。可一旦睡熟,睡癖却是极差的,或者手脚乱舞,或者直接滚入他怀里,窝成小小一团。眼下,小东西不停折腾着,不一会儿大半个身子已躺在他的身上,这才算安稳下来。浅影帝也不理了,任他折腾,只是扇子扇动得更勤快些。 这般过去大约一个时辰,伯无进来点灯了,浅影帝才意识到外头天已全黑下来。看着小人儿趴在他身上睡得极憨的小脸,浅影帝吩咐伯无准备晚膳。直到伯无捧着大叠奏折走出去了,他才推推且歌:“浅且歌,该醒了。” 声音轻柔。且歌依然迷糊,小小声嘟喃:“不醒。” 浅影帝不理,直接将小人儿从他身上拎起,站在床边看着一身皱巴巴的龙袍直皱眉,想了想,还是重新换上了月白色的衣袍。实际上,浅影帝实在不怎么喜欢那龙袍的明皇色,却喜欢月白素净的衣裳,因而浅且歌也是每天不变的月白色。 这边浅影帝还没换好,那边迷糊的小东西揉着眼在床上站着,倒是比父皇高了半个头,恍惚地唤着“父皇”。浅影帝才走近一些,小人儿便软软地挨到了父皇怀里,小手抱着父皇的脖子,又是轻轻柔柔地唤:“父皇。”听上去已是清醒许多。 25 25、章节25 浅影帝极顺势地将瘦弱的小人儿揽在了怀里,清冷的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宠溺,道:“怎么又撒娇了。” 小脑袋埋在父皇的肩窝,轻轻地“嗯”了一声,依旧赖着父皇,一点都不想动弹的模样。 父皇却不理他了,取过小东西的衣服,细心地给他穿上。不过嘴里倒是还哄着,虽然说话间依然没有语调起伏,却实在是竭尽其能的轻柔了:“现在睡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也该用晚膳了……浅且歌,你老实告诉父皇,近些日子总去月华殿用膳,是不是没吃肉?”想来那女人根本就不可能压制着小东西好好用膳…… “嗯。”小人儿答道。 “说清楚。” “母后说,且歌回月华殿吃饭,就不用吃肉。”小人儿极其坦然地望着父皇的眼睛。 “……”浅影帝无语,那女人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哄着且歌回月华殿了。 “且歌不喜欢吃肉。父皇老是要且歌吃肉。且歌很不喜欢。”一字一句,把心意表达得极为清晰。 许久,浅影帝依旧想不到可以让且歌喜欢吃肉的办法,只好冷硬地道:“饭桌上的东西你是全不喜欢吃,那就全不吃?不喜欢也要吃。以后不准再回月华殿用膳,早膳父皇让人帮你准备。” 听了这话,浅且歌把视线定在父皇的浅眸里,许久之后,确定了父皇的坚定,但扭开头去,吐出一句话:“我不跟你说话。” 浅影帝好笑,看着那小人自己乱七八糟地系着衣袍,知道鲜少同他表达出“喜欢”“不喜欢”之类情绪的傻东西,这下是有些恼了。且歌素来便是淡定的模样,少有情绪变化的时候,现下浅影帝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只好哄着。一把将小人儿搂在怀里,浅影帝软语道:“傻东西真是越来越会耍小性子了。” 浅且歌在父皇怀里抬头,静静地看着父皇细腻绝美的脸,有些赌气地不说话。 可是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父皇重复了好几年,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的那些话——“浅且歌,你太瘦了。”“浅且歌,父皇真不喜欢你总这么瘦。”“浅且歌,你给我吃多点!”“浅且歌,你是不是又不吃饭!”…… 这么想着,浅且歌便开口道:“且歌不是东西。”声音是软软的,极好听的。 父皇听出了小东西的服软,拍拍怀里小人儿的脑袋,道:“好。不是东西。浅且歌,不要老是以为你的体质特殊,就不需要吃饭。像是今天,语儿都不会中暍晕倒,你却是这样……” “没有关系,晒太阳跟吃肉。” “有关。吃肉的人晒多久太阳都不晕。”某父皇话说得很肯定。 小孩却不信地看着他。 父皇捏捏小孩的小脸,有些叹气:“吃少一点不会不舒服的。” 小孩看着他,却说:“父皇越来越像行之。” 浅影帝听得惊愕,愣住,轻轻摇摇头:“父皇可以像行之,却永远变不成行之。” 小孩认认真真地看父皇的眼睛,终于捧着父皇的脸,迎上去亲父皇的额心:“父皇当父皇。” 浅影帝抱着这贴心的小孩,道:“且歌,果真是喜欢行之多一些么。” 且歌摇头,却不说话。 浅影帝道:“如果且歌更喜欢行之,父皇当如何呢。” 且歌依旧摇头:“喜欢会笑的行之,也喜欢不笑却快乐的父皇。” 且歌稍稍离开父皇的怀抱,抬眼的顷刻间,眼波已弥漫着温温脉脉的绿意,纯粹的绿盎然成一片引人心醉。 父皇轻唤:“浅且歌。” 小孩应着:“嗯。” “浅且歌,父皇知道了,以后不会问了。” 小孩仍旧是应:“嗯。”其实小脸写着满满的疑惑,不懂父皇知道了什么。 外头伯无已在询问:“皇上,已是戌时,是否传膳了?” 浅影帝吩咐下去,便拉着小孩起身整装。 出了内室,外殿中一众小宫女在摆晚膳。虽已尽量简化其中的程序和礼节,但毕竟是一国之主,大大小小的碗碟依旧是摆满了一桌。 浅影帝不见伯无,正疑惑着,伯无却抱着好几本书走进来。行礼之后,才解释道:“皇上,这是奴才在藏书阁翻了一下午才找到的几本书,其中包括七殿下寻了很久的《平民要术》。奴才估摸着藏书阁若是没有,其他地方怕也难找了,便自作主张去了藏书阁……” 伯无大总管笑得极灿烂,心里念着“这大内总管果真不是随便哪个谁就能当的哇”,一副准备领赏的姿态摆得十足。却不想,皇上冷着表情不动声色,怀里抱着的七殿下却一把抽过他手里的书,貌似急切,脸上却是没有多余的表情。无人打赏,伯无继续在心里念念:“这大内总管真的,真的,真的不是随便哪个谁就能当的!” 《平民要术》是大盛朝贾生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对农业生产的亲身实践与体验,而后完成的农学大著。这本最著名的农书当中,广泛地涉及到果蔬林木的栽培,甚至野生植物的利用等等。依旧因为西瓜的种植失败而疑惑不解的浅且歌,听老影主念叨这本书许久了,这下终于将书握在手里了,便再不肯放下。 伯无给皇上与七殿下都布好菜,就领着一众宫女下去了。 浅影帝看看这满桌的菜,又看看浅且歌几乎将脑袋钻入书中的精神头儿,只耐着脾气道:“浅且歌,吃饭。” 且歌不理。浅影帝竟也不恼,虽一直说不准在用膳时看书,却也终究叹口气,直接将埋首于书本的小人儿拉过来,安置到腿上。 浅且歌此时最为自觉,为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不动弹了。 浅影帝五官细腻精巧,男生女相,虽然其浑身散发的冷冽霸气不会让人有一丝一毫女气的感觉,但其身形瘦削,常人见之,也很难相信他便是“战神”名号在外的浅影帝。浅影帝已足够瘦了,但当浅且歌窝在父皇怀里,仍然显小,明明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身体,却瘦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无论如何,父子二人皆是妖孽得让天下众生卑微到底,这是不会错的了——如皇后每日看着这两父子,审美疲劳得也只剩这想法了。 浅影帝这么抱着小小的且歌,一口口吃着喂着,心思转在今日奏折上所呈奏的安阳百姓大暴乱的事情上,怎么寻思,都觉得这事兴起得诡异。还未理出个头绪,心不在焉的浅影帝却因为且歌“哇”地一声吐出来而回神了。 低头看去,清晰可见月白色的衣袍上贴着一块嚼了一两口的牛肉,油腻地沾着口水。洁癖的浅影帝恶寒,少有地语调提升:“浅且歌!” 浅且歌神色坦然,倒也明白父皇气的是什么,也只有把父皇的袍子弄脏的时候他才会大小声。 浅且歌看着父皇一脸嫌恶的表情走入内室,便丢开书本,也跟了上去。 “父皇喜欢吃虫子么?”浅影帝正在换衣服,听到浅且歌突然问道。 “什么虫子?”浅影帝的声音比往时冷了许多,但浅且歌并无这样的意识,清透细软的声音认真答道:“没有骨头的那种虫子。” “不喜欢。”浅影帝换好了袍子,情绪渐好。 “不喜欢,父皇会吃么?” “父皇为何要吃虫子?”浅影帝已经蹲在了浅且歌跟前。 “且歌为何要吃肉?”小东西认真地看着父皇的眼睛,认真地问。 浅影帝看着那双黑得纯彻的眼眸,许久,紧紧搂住这精灵般的小东西,缓声道:“傻东西,哪是能够相提并论的……是不是父皇吃虫子了,你就乖乖吃肉?” “且歌不是东西。父皇不吃虫子。”空灵清透的声音道。 “好。” “父皇,且歌不喜欢吃肉,软软的,像虫子。”浅且歌由着父皇抱起他,走到外室继续用膳。 “不喜欢就少吃一些。”浅影帝顺手将那本《平民要术》推得远远的,且歌依旧是坐在他腿上。 “父皇……”软软的声音唤道。 “嗯?” “以前且歌住在妖精森林里,妖精森林里的人都不吃肉。”小孩今日对这个话题突然执著起来。 闻言,浅影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怎么想到说这个?是且歌的前世?”且歌是很少说起前世的事情的。 且歌摇头:“不是前世。前世且歌在神魔大陆。” 浅影帝迟疑问道:“且歌有很多世的记忆?” 且歌“嗯”了一声,问:“父皇要听?” “想说么?” “且歌第一世在一个只有云的地方,有很长很长的阶梯,阶梯是白云,树是白云,花是白云,天空也是白云;后来且歌到了妖精森林才知道树是绿色的,花的颜色很多,妖精森林的月光很美;到了神魔大陆,且歌才知道除了月光,世上还会有阳光,阳光跟月光一样美,是暖的,月光不暖;然后怀伤送且歌来这里,且歌才知道除了阳光,人也很温暖,人的眼睛、人的笑、人的眼泪、人的血、人的皮肤……都是暖的……” 似乎是说了很长的话。可对于千百年的几世经历,不是应该千言万语都难说尽的么…… 浅影帝唤他的小孩:“且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的小孩显得很高兴地扬起声调:“父皇也是暖的。” 被表扬的父皇愣愣地应:“嗯。” “父皇,且歌每次说长长的话。父皇说短短的话。” “嗯。” “母妃说,这样不好。” “嗯。” “……” “……怎么不说了?” “一百句,够了。” “嗯。一会儿父皇去御书房,你呢?晚上不要去冷园了。” “且歌也去。” “嗯。” …… 子时一刻,浅影帝终于忙完的时候,走入内室,转了好一会儿才在角落边上找到浅且歌。小东西缩成一小团,还在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便与父皇寻觅的视线撞在一起。 小东西软软地唤着:“父皇。” 浅影帝满心柔软,伸出手,轻声地道:“小东西,来,回去睡觉了。” 浅且歌在父皇怀里,抬眼见着父皇一脸的倦色,小手爬上父皇的眼角眉间,轻轻柔地道:“父皇,且歌不困。” “好。父皇知道。”浅影帝应着。 浅且歌方才一个人呆着,还显得精神亦亦,可一窝到父皇怀里,鼻翼间全是父皇的气息味道,不一会儿便困倦得打小盹了。小脑袋在父皇的肩窝处一磕一磕地,恍惚地听到父皇说着“浅且歌,现在还不能睡”,还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到了日耀殿,领路的伯无退下了,浅影帝瞧着怀里小人儿这困倦的模样,直接将他放在床上,到浴室里放水。而离了父皇的浅且歌,竟也瞬间清醒了。他的睡眠对父皇的依赖越发严重了。 浅且歌才刚跳下床,便看见父皇由浴室走出。看见且歌清醒了,浅影帝明显一愣,而后皱紧眉头,不一会儿又因为狠狠撞在他怀里的小东西而分神了。 浴室里,雾气缭绕,浅影帝抱着且歌坐在浴桶里。虽然天气很热,但且歌的脊椎受不得冷水湿气,浅影帝依旧陪着他的小东西泡热水,倒也缓解了一整天的疲倦。 浅且歌又开始困倦,窝在父皇怀里懒懒的模样。浅影帝突然想起,问道:“浅且歌,你明天还去武场?” 且歌“嗯”了一声。 “不要晒着了。再这么晕倒一次,就不准去了,记住了?” “嗯。” 窗外月明,树影婆娑。 26 26、章节26 “哎,四哥,七弟来了太学院,怎么又走了?”浅且乐凑近了四哥。 “嗯,不知道。”浅且言答道。 “五哥,你说呢?” “不知道,可能一会儿上课了就来吧。”七弟今天来得挺早,他们都在复习昨日的功课,太傅还没来,可是七弟就呆了一会就又离开了。 “我怎么总觉得七弟好神秘……对了,八弟,你今天跟七弟说话了……”浅且乐再次转移询问的对象。 “嗯。七哥问我,父皇今天会不会来抽查背书。” “嗯?” “什么?” “七弟问这个做什么?”听到浅且语的话,几人都是疑惑不解。 “我告诉七哥,父皇都是隔好几天才来抽查一次,今天可能不来,他便走了。”浅且语继续道,其实他也很疑惑。 “七弟干嘛要在意父皇来不来,他只要说不会就好了嘛。”浅且乐语气中满是羡慕,“而且七弟好几天不去武场了啊……五哥你知道么,我昨天做梦就梦到他让我围着皇宫跑二十圈,说什么锻炼体力,我在梦里都喘不过气来……” 叙述欧阳大统领的恶行是浅且乐每日必做的功课,周围几人都已习惯了,看向浅且乐的目光中也只有揶揄而已。 “可怜的六殿下,等下太傅要抽查背书。”浅且言非常好心地提醒。 “啊?抽查哪儿?四哥你帮我划一下……”浅且乐果然哇哇叫。 太学院内又只剩下读书声,直到太傅来到。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浅且歌没有再回太学院。浅且歌的位置上只放着他的书袋,浅且乐不免揣测,他的七弟,总不会是逃课了吧? 事实确是如此,浅且歌在某朵花妖的“劝说”下,逃课去逛御花园。 此时且歌正与妖华在御花园中寻觅。 绕了大半御花园,妖华有些不耐烦,只好凑上去问:“小浅浅,到底要找什么?” “花。” “我知道你要找花,可是这里不都是花么?” “不好看。” 妖华干脆蹲在树荫里不走了,拉长声音喊:“小浅浅——” 浅且歌疑惑地停下看她。 妖华闷闷地说:“我不要找了,一点都不好玩……” “妖华去玩,且歌自己找。” 美丽的花妖笑得满园的花都要羞愧了,巴巴地又凑到且歌跟前去:“那,小浅浅,大浅浅若是问起逃课的事,你不能说妖华的名字哦……” 且歌奇怪地看着她:“是妖华让且歌逃课的。”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就是不能让大浅浅知道……” 且歌看着她一直在眨的眼睛,终于点头。 妖华便放心离开了。 浅且歌继续寻花。因为他在冷园新翻的地已空置许久,他不知道可以种些什么,翻了两天书仍是不太明白木影国的夏秋季气候适合种什么,于是只好去御花园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花。他想母后也很喜欢冷园,一点也不喜欢御花园,倒不如把御花园好看的花移植到冷园去。浅且歌脑袋不常想事,一切以母后的喜好为基准。 远远地,浅且歌看到一片白色的花地。没有犹豫地,浅且歌便奔了过去。 那花长得与浅且歌一般高,草绿色的茎直直的立着,茎秆顶端的花,多数还是花蕾,少数的开了的花散发着浓郁的清香,花瓣有向外翻卷着,情态极美。 且歌觉得这花与时样锦很是相似,不免觉得惊喜,心里想着的是,母后一定很喜欢的。 浅且歌蹲在花丛中开始仔细考虑,要怎么把这些花移植到冷园去。 正想着,一个软软的童声在背后响起:“你在做什么?”语气中既是疑惑,也充满兴味。 浅且歌回过头去看一眼,是一个比浅且绿大一些小孩,睁着大眼睛怔愣地看着他。浅且歌对那好奇的小孩没兴趣,很快便转过头来,不理旁人。 浅且歌想了一会儿,觉得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便开始拿出匕首,着手挖起花来。 浅且笑惊奇着这漂亮大哥哥的动作,看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迈着小短脚进屋去了。而后浅且笑拖着一把铲子咣咣地又来到且歌边上,童音软软地道:“大哥哥,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挖我母妃的强瞿(同“渠”音)花,但是这个铲子借给你。”一副极大方的模样。 “母妃?”浅且歌疑惑地抬头。 浅且笑听到漂亮大哥哥的好听声音,更加兴奋:“嗯,这是我母妃最喜欢的花,大哥哥你认识我母妃么?我母妃是琴妃。” 浅且歌接过铲子继续挖花:“不认识。” 浅且笑不介意地笑笑,看着漂亮大哥哥利索的动作很是惊奇,不过也蛮得意,因为有了他的铲子,大哥哥很快就挖了好多的花。不过一会儿浅且笑就为难了:“大哥哥你要把这些全部挖完么?不剩一点给我母妃么?”毕竟是母妃最喜欢,而且日日精心照料的花。 “我的地可以种很多。”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小小的浅且笑却因此又笑了,眯眯眼地笑着“哦”了一声,又说:“那样啊,那你挖吧,可是你要怎么拿回去?”这些花都长得这么高。 这下浅且歌只顾挖着花,也不理他了。 浅且笑郁闷了一会儿,拿过漂亮大哥哥的匕首也帮忙挖起来。等二人满身都是泥巴了,花地里的花也差不多挖完了,只剩几朵开得特别好的。浅且歌面无表情地拿过且笑手里的匕首,指着那几朵开得贼美贼美的花对那同样脏兮兮的小孩说:“你帮我挖花,这些留给你母妃。” 浅且笑乐得没完没了,笑成一朵花,软软的声音中兴奋显而易见:“大哥哥你人真好,谢谢你留了几朵给我母妃。” 浅且歌不理他笑得像小傻子,把铲子还给他,浅且笑便乐呵呵地抱着铲子进屋去了。 等浅且笑再走出来,却见本来躺在地上的强瞿花都不见了,只有漂亮大哥哥怀里还抱着一小束。有些惊奇,浅且笑问道:“大哥哥那么多的花,你都拿回去了吗?” 浅且歌轻轻点头,便转身向外走。 浅 浅且歌第9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浅且笑追了几步,喊着:“大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浅且歌回过头,神色一如既然的淡然恬静,黑眸黑发的人儿抱着一大束强瞿站在仲夏的光影中,凝炼在时光里的精致,却让浅且笑觉得如此遥远不可企及……许多许多年以后,浅且笑登上全大陆最尊贵的帝位,终于企及父皇的高度,也一样的睥睨众生,可是无论如何努力地回头,也再也寻不到七哥的身影——只有3岁那年的偶遇,七哥在一片华丽的光影回过头来,微风中他的墨发乱舞,他的黑眸亮若星辰,他的精致面容,一切一切定格在这恍惚而不真实的瞬间…… 他的声音空灵如梦如幻,他说:“我叫浅且歌。” 得到回应的浅且笑又满足又开心,此时的他,是永远也意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一遍遍地怀念起这样的时刻,并且,那个时候的自己,已是登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那个时候的自己,什么都有了,唯独失去心里最最渴慕的人…… “大哥哥,我叫浅且笑啊……” 且歌呆在冷园里将一半的强瞿花都重新栽种好之后,把剩下的交给老花匠,便径直奔向太学院。 接近午时了,本以为太学院已下了课,没想到到太学院的时候,其他人都还是正襟危坐着。浅且歌懒得绕路,直接从窗台上跳了进去。 这么一跳进去,落座也没什么声响,只是一片抽气声顿起。浅且歌抬眼望去,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父皇两眼盯着他的方向,浅墨色的眼眸深得无从探究情绪,只闪熠著冷冽森然的寒芒。 浅且乐被这样的父皇吓到,连给七弟使眼色的勇气都没有了。父皇一来太学院,发现七弟没在,立即让人去找了,而父皇,还先让太傅回去休息,接着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地等着,只是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愈来愈凛酷,周围空气的温度持续下降。 众皇子向来知道父皇是性子极冷,漠然凛酷的人,可是他们还是没有看过父皇这么可怕的狠厉森然的模样。即使抽查功课,完成得不好,父皇也只是淡淡一句“以后努力”,并不会有很严厉的批评指责。 浅且言对那样的父皇也是连直视都不敢,心里直打鼓,不免为七弟担心起来。 浅且歌看到父皇,神色却丝毫没变,看上去像是在疑惑为什么父皇会站在这里。 浅且歌在位置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拎着书袋走到父皇跟前,乖巧地喊一声:“父皇。” 浅影帝还是冷冷地,看到浅且歌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泥巴,看上去比往时去冷园还要脏。 浅且歌见父皇没有应他的意思,也不在意,只是径直走向门口。浅影帝不动声色地擒住且歌的衣领,小小人儿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冷声问道:“又去玩泥巴?!” 且歌被拎得不舒服,干脆抱住父皇的脖子直接软软地挨上父皇:“嗯。” “浅且歌,你一身泥巴……”洁癖的浅影帝看且歌又要蹭脏他的龙袍,难得讲话语调有些起伏。 且歌不理,浅影帝只好抱住他,声音软下来:“晒着没有?”其实相比较起来,伯无大总管的眉头皱得更紧,皇上的龙袍哎…… 且歌摇头,想了一会儿才又道:“去种花。”声音软软轻轻的,浅影帝怒火也燃不起来了,只好皱眉:“就让你别来太学院了,还要费心思逃课。” “……不要告诉母后。”貌似央求的话语让伯无听了有些无语,心里又觉得好笑。 说话间,浅影帝把书袋丢给伯无,让且歌坐在他手臂上,抱着往外走,留下一句:“到无逸园用午膳。” 正襟危坐的众皇子赶忙收拾书本,只有吓坏了的浅且乐愣愣地道:“这样,就算了?” 浅且语自言自语默念:“谁说父皇洁癖,谣言谣言……” 27 27、章节27 浅影帝才领着皇子们到无逸园,琴妃便前呼后拥地也到了,想当然是前来问罪的嚣张而愤怒的姿态。不过皇上的在场令她十分意外,当下就把嚣张咽下肚里去,重新摆上脸面的是委屈与伤心。 “皇上,你要为臣妾作主啊……”理所当然的哭诉开场,琴妃忍不住瞥一眼皇上怀里的小人儿,那精致的面容上居然没有一点她以为的慌张或者心虚,看着她的表情也是恬淡坦然。 “琴妃有何事?”浅影帝冷冷地问道,语气中并无多余的情绪表露。 “皇上,你知道的,臣妾向来最是喜欢强瞿花,这种花向来名贵,臣妾的父亲爱护臣妾,费了很大力气才为臣妾寻到些许花种……臣妾平日里也是尽心爱护,眼下强瞿花期将近,臣妾日日盼着开花,却不想……今日七殿下到臣妾的琴谣殿……把臣妾的花全都挖走了……呜呜……皇上,七殿下素来最为得宠,这是人人皆知的,可是他想要花的话,臣妾岂会不给,为何要这么糟贱臣妾的心血……臣妾……臣妾恳请皇上为臣妾作主……” 当场的每个人听到琴妃的话,都是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窝在浅影帝怀里的浅且歌。只见那小人儿定定地看着琴妃,墨色的眼眸一如往常的沉静淡然,脸上也是没有表情的坦然。连琴妃亲生的大皇子浅且越看到且歌这般神情,也怀疑母妃是不是搞错了,拉过母妃,轻轻问:“母妃,你确定挖花的是七弟么?” “越儿你还怀疑母妃不成?!”琴妃尖叫,“怎么可能有错,小秀亲眼看到的,说七殿下抱着一束花走出琴谣殿!” 这下子浅且越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浅影帝与浅且歌都没有出声,所有人便尴尬在当场,静默中只有琴妃哇哇哭叫的声音。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由远即近:“这么多人都是在做什么?” 正是听到风声而来的如皇后。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后娘娘千岁。” “妹妹,你可来得正好,你教导的七殿下可真算是厉害了。”尖牙利嘴。 “且歌怎么了?”景如月也不理睬琴妃,直接问且歌。 浅且歌丝毫没有闯祸的自觉,望向景如月的墨玉眼眸刷过绿色的流光,然后交叠双瞳中的其中一瞳渐染上漂亮的绿色。景如月看得惊喜,当下忘记了要顾及国母的形象,瞪大眼睛凑近且歌,偷偷问:“宝贝,做了什么好事?”她已是许久没看过这漂亮眼瞳中的绿色流光的,更别说已许久未变色的眼眸居然染上绿色。 且歌不说话,淡淡看着母妃,眼眸中绿色一点一点加深。 浅影帝也细细观察着,而后大大的手掌盖在且歌的眼睛上,感觉到且歌长长的睫毛轻轻扫在手心,浅影帝浑身的凌厉都已散尽。 景如月脸庞上的笑可一点都抑制不住,与琴妃的哭闹形成鲜明对比。这么着,在场的人愈加一头雾水。 “如妹妹作为一国之母,相信你一定会为姐姐做主……你们七殿下今日把我的强瞿花全都挖光了……”琴妃非常搞不清状况,不过难得皇上也在跟前,示弱是一定没错的。 景如月也是很疑惑:“呃?且歌宝贝真去做坏事啦?”这话说着,可是转过头背对琴妃的时候,笑意又一点一点地爬上眼底眉间,灿烂得很。了解这位皇后的人都暗暗地心里叹口气,皇后娘娘她的语气里一点责怪都没有,只有止不住的好笑与期待。 一直没说话的浅影帝终于开口:“琴妃先回去吧,朕再为你寻花种。”一句话解决了问题,一点探究事情真相的意图都没有。 想当然,琴妃不可能就此服气的,嗔道:“皇上,七殿下做错了事怎么能……” “谁说七殿下做错了事?回琴谣殿吧。”浅影帝并不想听琴妃说完,再次命令道。只是这一次,周围空气温度又下降了许多,明眼人都知道,皇上这是要生气了。 琴妃还想再说,浅且越赶忙拉着母妃告退了。 “伯无。”浅影帝看了一眼伯无。 伯无了然,拍拍手掌,宫女们端着精致的午膳一一布置妥当。 景如月还在好奇,便从浅影帝怀里抱出且歌,坐在位置上,低声地问:“宝贝,快告诉母后,你干什么坏事了?”这么说着,便吱吱地笑出声。 浅且歌眼眸中还有淡淡的绿色,静静看着母妃的面容,道:“不说。” 景如月愕然于且歌如此干脆的拒绝,怨念下,又谄笑地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让母后看到?”她可没看错,且歌刚刚可是撒娇呐,是对她撒娇,不是对皇上咯。 “几天。” “好吧,不要太久哦。” 且歌点头,怕自己太重了,母后抱得辛苦,又向父皇伸手要抱。 浅且歌才离开如皇后的怀抱,如皇后便气极地喊:“浅且歌!你又去玩泥巴了!”绿央便看到景如月的衣裳被泥巴蹭得又脏又皱,可是她们的七殿下看着母后的眼神依旧淡淡的,一点做错事情的自觉都没有。 然后如皇后也没一起用午膳便离开了,反正她来太学院也只是因为怕且歌被老女人欺负,既然皇上也在这里,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浅且歌?”闲人都走了,他也可以问个清楚了。 “不要你管。”且歌只啃糕点。 “夏天太阳太烈,不要总去晒着。” “……” “说,记住了。” “嗯。” “说话。” “……记住了。” 浅且宁看到父皇与七弟这般的相处情形,心里苦涩。父皇只是抱着七弟坐着,并没有其他的动作,然而一言一举都让人觉得那么亲昵。连父皇龙袍上的点点污迹,都让人觉得刺眼得很。父皇的洁癖,在宫中谁人不知,那时候他还小,想让父皇抱抱,父皇却是下意识地将他推倒在地。除了七弟,父皇从来没抱过他们兄弟中任何一人。除了七弟。除了七弟。 浅且宁模糊地意识到,心里这般苦涩的滋味,叫做嫉妒。从心房开始,越来越扩延,直到塞满眼睛所企望到的所有空间,永远永远无法止息的,嫉妒。 浅且宁黯然低眉,想着,父皇,嫉妒真是恶毒的情绪,对吧。对吧。 一场哗啦啦的夏日暴雨之后,天空如洗,天朗气清。 用过早膳,无聊的景如月与逃学的浅且歌“比赛”瞪眼了一刻钟,确定且歌是铁了心不要去太学院之后,瞪眼战败的如皇后气昂昂地宣布:“且歌,走,母后带你玩儿去!” 于是,如皇后领着个面无表情的宫女绿央,七殿下后头跟着个揪着衣角亦步亦趋的十皇子浅且绿,四人摆足了“闲人”的姿态,闲闲地走向画爱殿。 画爱殿住着的正是四殿下浅且言的母妃,画媚画昭仪。画昭仪温柔婉约,容貌是闭月羞花,才华是名冠江南。向来渴慕江南的如皇后对此女向来称誉有佳,直呼从未见过如此温婉的窈窕淑女。每每谈起那位住在画爱殿的昭仪,如皇后眼睛发亮的模样,总能让某酷酷的教主大吃飞醋。如皇后虽然性子爽朗,但并非毫无心机的人,她所能认同的人并不多,更别论什么交心的闺友了。由此可见,这位温柔的画昭仪有多么得人心。 “画昭仪,皇后娘娘驾到,速速出来迎驾!”还未进门,景如月便远远地开喊了。 不一会儿,画昭仪便笑着地站到了景如月跟前,盈盈屈身,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跟在画昭仪后头的侍卫及宫女也随着请安:“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娘娘傲慢地昂起小下巴,慢腾腾地用自以为高贵的语气道:“画昭仪不必多礼,起吧。” 话音才落,如皇后自己最先笑倒,画媚摇摇头,与绿央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这才轻松地道:“如月,怎么来了?” “来玩呗,怎么,不行?”景如月作挑眉状。 “哪能啊。就是你一堂堂皇后老来我这小小昭仪宫,怕是不妥,让人说多少闲话了,倒是我去你月华殿拜访还应该吧?” “你个懒女人就会说说,我等你多少天你都没来。”如皇后鄙视地看了画昭仪一眼。 “好啦,以后一定天天去吃你的糕点,先进来吧。”画昭仪显然是决定无视某人的鄙视了。 浅且歌听到那句“进来吧”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抬腿就要越过说话的几人进屋里去,却不想,如皇后眼急手快,一把揪住小人儿的后衣领,道:“且歌,叫姨。” 浅且歌仰起小脑袋,看到的是一双盛满温柔的眼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张开小小的菱形的嘴唇,空灵清透的声音唤着:“姨。” 一个单音节的称呼,唤得画媚满心都柔软起来,看着那近在眼前,精致漂亮得逼人无法直视的脸庞,江南第一美女也愣了神,许久了才有些恍惚地笑笑,回道:“嗯,是且歌啊。” 转头又看到牵着且歌衣角的更小的小人儿,画媚笑得温柔:“这是且绿啊。” 且绿乖巧,软软的童音也叫了一声“姨”。 然后一行人欢喜地进屋了。只有最不懂宫廷礼仪的魔教教主有些纳闷:“皇子们不是这样叫皇上的妃子的吧……”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不值得细究,屋内两个女人已开始泡茶吃糕点闲聊八卦了。 “七殿下不是已经开始去太学院了?”且言回来还很兴奋地告诉她,七弟长得很漂亮,不太爱说话,看上去很安静,让人很喜欢。之类之类。向来沉稳得像个小老头的且言说起七弟来滔滔不绝的劲儿,让画昭仪知道,她的儿子实在喜欢这个七弟。 听到这问话,如皇后第一个笑出声:“哈哈……画媚你不知道啦,昨儿我们七殿下在太傅晦人不倦的时候,在底下看野史杂记,把太傅气得够呛,还报告到皇上的御书房去了……哈哈……” “皇上责罚且歌了?”画媚可不太相信,除了月华殿众人,大概也就只有她能知道这皇上宠溺七殿下的程度了。 “不是,是皇上不准他去了。哈哈,想到我就觉得很好笑,你知道现在教皇子们《礼记》的是王太傅哎,那老学究固执死板的程度谁不知道呢……” “为什么皇上不准且歌去了?” “哪晓得,君心难测啊。不过且歌不去也好啦,陪我玩儿。”如皇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儿子,很是满意的模样。 “如月你不是说且歌是为了你才……” “哎哟,画媚在说什么啦……我们且歌喜欢种花种菜,干嘛要去学那些没意思的玩意儿?” “……”可是他毕竟是个皇子。不过,这话画媚没有说出口。她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打小接受的教导便是从父从夫从子,她从来不知道当女人、当皇后、或者当母亲可以像如月这样的。她一直知道,如月与她的且歌宝贝,那种爱与被爱的关系,是深刻到骨血里头的。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所以,她对那对母子的言行举止,永远无权置喙。 “且歌过几日去。”深思中,画媚听到一个漂亮的声音这样说着。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如月,她在皱眉,不过只是顷刻。而后她笑得很开心,揶揄着她儿子,道:“也得你父皇同意才成咯。” 浅且歌“嗯”了一声,扯开揪着他衣角的小手,然后把那小人儿推到母后边上。 景如月抱起且绿,给他喂糕点,继续与旁边的画媚扯八卦,画媚的机灵小女侍光儿在这时也起到了提供八卦的作用。 乱七八糟的八卦中,画媚曾试图把糕点递给且歌,看到小人儿摇头之后,想起且言给她说过的话,也就不再强求,只让侍女给且歌找本书来。 且歌翻了一会儿书,两个女人依旧聊得热火朝天,淡淡地盯了一会儿母后神色飞扬的脸庞,然后走到母后身边,扯了扯母后的衣袖,道:“去御书房。” 景如月心思还在八卦上,脑袋有片刻处于真空状态,而后回神,点头道:“去吧。晚上回来吗?” 且歌想了一会儿,摇头。景如月拍拍他的脑袋:“嗯。知道了。不要惹父皇生气,知道么。” 浅且绿一看七哥走近,便又抓着且歌的衣角了,且歌也不理母后“不要惹父皇生气”的交待,便被且绿的小手分去了注意力。 “浅且绿,放手。”浅且歌的声音还是很好听,说的话却让浅且绿红了眼眶。可到底浅且绿还是听话地放开了手,睁着大大的泪眼看属于七哥的月白色消失在画爱殿的转角。最后幸得如皇后细心哄着,才没有哭出来。 28 28、章节28 说是去御书房,却在半道上绕路去了冷园。 园里东侧望日莲依旧迎着日光灿烂明媚,西侧却没有这份热闹,新移植的强瞿还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老花匠由花地里钻出来,不无担忧地道:“小孩,你这一地强瞿可是要费功夫啊……”哪有近花期时才移植的道理? 浅且歌闻言直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担心那强瞿无法成活,便施以自然之力。 老花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地强瞿突然精神起来,耷拉的叶子花蕾都渐次抬头,偶有几朵花缓缓向外舒展花瓣,竟是要开放了…… 虽然看不大明白,但是看着那双瞳的小孩,老花匠便知道了如此神异的事与小孩有关……而但凡与他有关的事,便是不必多问不能多问的…… 老花匠摇头晃脑地走去另一边的瓜地里。 在冷园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浅且歌已不记得自己原想要去御书房,却是回了日耀殿,换了身衣服,在床头翻出两本书,便到了听雪阁。 浅且歌从不爱走旋转阶梯,总是飞身直上听雪阁二层的。 比起底层宽阔得可举行盛大宴会,听雪阁二层极为狭小,铺着红色印花的厚毯,墙角叠着软枕绒毯,屋中列有几排书架,摆着小书案,便再无其他装饰。书架上的书多是浅影帝为且歌寻到的农学书籍和一些杂记野史,书案上倒有浅影帝作画所用的笔墨颜料与几本兵书。 小小的空间里,仅有父子二人的痕迹而已。其余人都是因令不敢越此一步的。 听雪阁造料南柏木,夏可避暑气,浅且歌便极喜欢在此看书。此日也是,抱着一本书,窝在墙角,便许久不动弹。 酉时日沉,浅影帝来寻且歌,绕着旋转阶梯一步步往上,却发现且歌躺在阶梯上一动不动。心里一沉,便急急迈步,且歌听到脚步声却坐起,声音仍是往时那般柔软亲爱,喊:“父皇。” 父皇的心才落回心膛里,脚步停下,微微仰起头看他的小孩,看他的小孩身后明亮的光线模糊着柔软着小孩的面容,有些征愣,想说的话好久才缓缓地说出:“怎么在这儿?” 小孩乖巧地回答:“看日落。” “躺着看?” “嗯。”小孩想想又补充一句,“好看。” 浅影帝再走几步,在且歌身边坐下了,也不说话,侧过脸去看落日。 他们所有在位置过高,实在不是个看落日的好地方,却能看到整个京影城的景象。归家的人们的面容无法被看清,想必是挂着笑的;街边的小贩的贩卖声连风也送不到耳边,可想必是热闹的;却是可见缕缕炊烟,想必也载着米饭的香气才舍得飘到空中……这个落日远远谈不上美丽,可是暖色的光怀抱着京影城的景象无论何时都让人迷醉…… 浅且歌遥遥望着,对父皇说:“母后说,到了江南,要爬高山去看日出,她要在大树上建一个小屋子,在小屋子里看日落。” 浅影帝转头看他,并不言语。 他们能站到木影最高的地方,观望整个京影,所有的人都渺小如斯;可是他们永远都没有办法参与到那种渺小的热闹中去…… 沉默地看着夕阳缓缓地沉下去,浅影帝终于开口:“浅且歌,以后你若不在,父皇便把这听雪阁拆掉,不再看这日升日沉了。” 说完此话,浅影帝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心中纷扰纠结——终究还是没有挽留…… 且歌却是疑惑:“且歌为何不在?” 浅影帝看着他的小孩,眉眼精致,小鼻子小嘴巴也漂亮得紧,捏捏他的脸颊,浅影帝摇摇头:“傻东西,随父皇下去用膳吧。” 小孩永远揣测不到复杂心思,反驳:“且歌不傻。且歌不是东西。” 浅影帝“嗯”了一声,抱起小孩沿着旋转阶梯一步一步往下。而且夕阳,也终是全部落下去了。 是夜。日耀殿。 浅影帝由御书房回到日耀殿时,见且歌半倚在床上看书,有些诧异:“不是说要去月华殿?” “母后在画爱殿未回。” 随即浅影帝便皱眉头了,开始大小声:“浅且歌,你又不脱外衣躺床上!” 浅且歌也跟着皱眉:“且歌干净。” 浅影帝吩咐伯无来换床铺,拎起小孩便要入浴室去洗。且歌被拎得好不舒服,抱住父皇的脖子便凑近去。 浅影帝这才搂他在怀里,越发觉得小孩的瘦小。浅影帝皱眉。 浴室不知是哪代帝王特意建出来的,得益于木影温泉泉眼众多,热水也就有了源头,因而在浴室中可以随时取用热水。 热水渐渐注满浴桶,浅且帝坐在浴桶的矮凳上,热水刚好没过肩膀,且歌则跪坐在父皇腿上,脑袋撒娇地窝进父皇的颈窝处,在热水朦胧的蒸气中有些昏昏欲睡。 浅影帝给且歌背上抹皂角,宽厚的手掌因握笔握剑长了些许薄茧,轻轻搓揉着且歌的背,且歌舒服地闭上眼,轻轻嘟喃着:“父皇,且歌想睡觉。”软软的话语中,是少见的撒娇的语气。 浅影帝讲话的声音也温和轻柔了许多:“嗯。想睡就睡了。” 浅且歌听到父皇的声音,却又有些精神了,又道:“父皇,且歌要去太学院。” 浅影帝问:“为何?” “母后希望且歌与浅且言他们交朋友呢。”似乎说过了重要的事情,小人儿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 “……今天没有讲够一百句……”说到这里,小人儿的声音已轻得如梦中呓语。 浅影帝低头看着瘫倒在他怀里这个小小的孩子,多年冷硬的心猛然间变得柔软起来。实在是很奇妙,只是静静这么看着,只是这么轻轻拥着,心里却会发甜。所谓温暖,真是难以形容的概念……他翻遍万卷书,依然不懂爱,依然不懂得这个简单的字眼中包含着的晦涩难懂的隐喻,只晓得,怀中这个软软小小的人儿,不经意中所带来的温暖,已然倾盖了他的整个世界。这些温暖,不是小人儿的刻意给予,也不是他的刻意要求,而是理所当然地维系在他们之间。其实温暖也好,所谓的爱也好,都无关紧要了。需要紧紧拉住的,需要用力抱住的,需要无比珍惜的,只是怀中这个永远对他不设防的小东西而已。 想到这些,浅影帝笑自己,因为自己居然开始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犹记得,那时他看到小小的且歌拍着自己,哄着自己睡觉的乖巧模样,便痛得无法思考了。从来没有这般疼痛过。那天搂着且歌睡过去,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师傅沉默许久,只对他说:“行之,命途要由此开启了……” 师傅自告知他那个预测的命途开始,便一直教导他,要用心接受这命途,因其不可逆不可弃,只有用心接受才能向往正道。 这般想了许久,浴桶中水渐凉,怀中的小孩似已睡熟。 便起身穿衣,一番折腾,向来浅眠的小孩竟也没醒,睡得憨熟。两人一倒在床上,浅影帝还没拉好被子,且歌便挨了过来,下意识地为自己找了最舒服的姿势,这才安分。 浅影帝沉入睡梦前,脑中最后的图象是且歌坐上阶梯之上,肩负一世界的光,金墨色的眼瞳里映着他仰望的模样…… 意识浮浮沉沉地却在想,浅且歌,父皇当如何将你留下? 翌日,且歌果真又去了太学院,根本没有出现如皇后所担心的皇上不准许的问题。 只不过老太傅见着这七殿下,有些气急的样子。众皇子们自然是神色各异,心思不同。浅且语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七哥,默念:“七哥好厉害。”浅且乐极有求知自觉地提问:“八弟,你总是这样念念念念,说七弟厉害,怎么个厉害法?”结果浅且语呆呆地看着他的六哥,许久了才又幽灵似的冒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哎。”六殿下因为这个回答,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不过,那日七殿下依旧没有去武场与众皇子一齐训练。众人不知情况,只当他是身体虚弱的关系才没有去。反正皇上皇后一切都随着这七殿下,也无人敢过问这个问题了。 其实浅且歌是拉着母后阿娅去了冷园,强瞿开花了。 如皇后掩着笑歪的嘴角“责备”着她家儿子竟“独自”去琴谣殿“挖花”,碎碎地念叨了许久,却看见她家且歌宝贝背着手,微仰着头站在她跟前,乖巧地以他的方式撒着娇。如皇后便停了碎碎念,一把抱起且歌便往花地里跑。小孩儿乖巧地坐在她的手臂上,如皇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初初将且歌宝贝领回月华殿的那些日子,于是便抱着她的宝贝不停地转圈,就像那时,且歌窝在她怀里还是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 闻着扑鼻的花香,感觉着手臂上愈来愈沉的重量,景如月轻喘着气,心里感动,因着无从细究的缘由。 且歌虽是瘦弱,却终究还是大了。在景如月差点将且歌摔到地上的时候,绿央飞快地接住,依旧对景如月千分无奈万分纵容。 景如月冲着绿央笑,不管不顾地赖在泥地上直喘气。 浅且歌突然出声:“母后,你们什么时候出宫?” 景如月与绿央同时一惊,直觉地反问:“我们为何要出宫?!” “母后要去江南。要去江南盖大房子。要在园子里要种桃树和梨树,还要种青菜萝卜和大豆。母后说过的,且歌知道。” 对啊。是梦想。可是已然许久不提。且歌知道这件事,令景如月极为震惊。 “且歌……怎么知道……” “嗯。且歌知道。”浅且歌认真地说道,表情轻淡。 “且歌……母后不去……母后若想去,就定不会接受皇后的封号了……”景如月摇头,有些慌张。 绿央安抚地轻轻抱住景如月,对且歌说:“且歌,你既当我们是母后、阿娅,便该了解我们的心意才是。” 浅且歌皱着眉不说话了。母后想去江南,阿娅想陪着母后去江南,这不正是你们的心意么? 景如月蹲到且歌跟前,看着小人儿皱着眉疑惑的模样,捧着那精致的小脸,微微地扯开嘴角去笑,然后道:“好且歌,你还小,知道么。你以后会长这么高……这么高……然后母后再也抱不动且歌宝贝了,母后就去江南……好么?”景如月用手比着高度,又站起,手举高过头顶。是微微笑着,可是泪流下来。 她真是没有任何一刻不是在侥幸着当初将在瘦弱重疾的小婴孩抱回来,没有任何一刻不是在感恩着这个乖巧得憨气十足的宝贝的存在。真的是幸福到需要时时刻刻去感恩了。 当你大到母后再也抱不动你,母后才要去江南。梦想很重要,可是且歌你比梦想重要。永远都是。 浅且歌仰头去看母后手掌的高度,感觉阳光刺眼。而美丽强瞿的花香,肆意弥漫,似要浸透整个世界。 29 29、章节29 据木影休沐制度:吏十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今日恰是休沐日,太学院休课,如皇后带着且歌又晃到画爱殿的时候,便见且言也在。两位母亲笑眯眯地冲俩孩子挥挥手:“且言带着且歌玩儿去吧!”便开始她们热衷的八卦。 浅且言便带着且歌在画爱殿的园内散步看风景,最后停在“画亭”。且言虽是宽厚沉稳的性子,面人便笑已是习惯,却是十足的面热心冷。当眼前站着的是精致漂亮的七弟,心绪却不再沉稳,局促得寻不到交谈的话题。二人沉默着走走逛逛,却是出了画爱殿,走到了藏书阁。 浅且言拉住且歌:“且歌,藏书阁不得父皇准许是不可进的。” 且歌摇头:“可以。” 浅且言愣了愣,才想到面前这个漂亮的七弟那般受宠,又怎么可能进不了一个藏书阁……抬头看到且歌正在与守阁的侍官说话,便走上去前去,恰是听到那侍官说:“七殿下,臣前几日闲时整理出几本农学相关的书,想着就为您留着了,便置于那边架上,要臣取给您么?” 只是几句话便能听出其中的熟悉纵容,浅且言便问:“且歌时常来此么?” “嗯。”也不多话,跟着侍官去取书了。 看着且歌拿在手里的书,浅且言不禁又好奇:“听母妃讲,且歌开辟了个荒园,种些花草瓜果,可有此事?” 且歌又是“嗯”了一声。 “且歌……怎么对这有兴趣?” “母后有兴趣。母后想种白菜萝卜和大豆。” 浅且言听得惊讶:“是为了皇后娘娘?” 浅且歌认真想了想,说道:“且歌也喜欢。” 浅且言笑着:“且歌同皇后娘娘的相处真叫人羡慕。” “你的母妃不好?”有些疑惑的语气听来可爱,浅且言笑得更欢:“当然好。”然后看到且歌认真地点头,又低头看书。 浅且言也不扰他了,这藏书阁难得进来,便也找了本难得的书倚着书架兴味十足地看起来。 倒是得说浅且言也是个书痴,便这么痴到两腿发麻才舍得合上书,外头日头渐高,阳光沿窗跳入屋内,晒得一室书香。 放下书便要去找且歌。 绕了好几个书架都不见,一直走到最深处的角落里,才见那孩子坐在墙角,手边是凌乱着几本书,看得痴迷,安静得像是睡着的模样。 找着了浅且言也不着急了,出神地站在几步远外看那个精灵般的小孩。 浅且言在很小很小,跌倒了还会拼命掉泪的年纪,就听母妃讲那个妖精森林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陆有个神秘之地,叫做妖精森林。那里居住着大陆中最美丽的精灵种族。精灵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能令大地上所有的生灵为之陶醉;精灵的声音旋律优美动听,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精灵的语言十分流畅,带着微妙的抑扬顿挫,而且文法复杂;当精灵吟唱起轻柔的抒情曲,甚至可以使人永远沉睡……” 听故事的恍惚记忆里,还有母妃恍惚的微笑,以及许多年过去他仍然无法懂得的母妃温柔神情中隐约的期许,母妃说,言儿,每个人身边都有精灵守护,等你走过许多许多路,看过许多许多风景,遭遇许多许多磨难,也不要忘记去欢喜去快乐,因为你的身边,始终都有精灵守护…… 母妃说,如果静下来倾听,风声里隐约有他们扇动翅膀,或者跳跃奔跑,或者轻轻呼吸的声音。 第一次觉得世界能安静成这样,浅且言倚着书架,侧耳去听,似乎真的听到精灵扇动翅膀,与轻轻呼吸的声音…… 近年来听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个七弟,受尽宠爱,夜宿帝王寝宫,面君不礼,自由进出御书房,体虚多病,甚至父皇还因为他而不止一次大怒——这些所有事,竟全是由那样冷情冷血,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父皇做出,竟全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做出,任何人听来,都该是震惊的吧,更何况他们同为皇子,同为那个帝王的儿子……面对着他,心绪自然是复杂的吧。 然而每次看着那墨玉般的眼眸,那精致得超乎寻常的容貌,听到那清透空灵的声音,所有的想法都不复存在了。浅且言总觉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无法构造起精灵的形象,何谓能令大地上所有的生灵为之陶醉的容貌,何谓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声音,他是见到那精灵般的七弟才逐渐有了领会。许多次站在七弟身后,总会不自觉地想去寻找他发光的翅膀,总会不自觉地想要求证,那,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精灵。 没有答案。无从探究。 只是一天天地,开始明白,即使那人不是精灵,也毫不含糊地,打动了他的心。 听不到守护精灵隐约在风中的呼吸声,可是却是如此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嗵嗵。嗵嗵嗵。 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再无法平和。 而这心动来得如此莫名其妙,似是兵荒马乱,又似日光倾城,让人措手不及,慌张、惶然、甚而哀伤。 到底是为何而哀伤。到底是为何而哀伤。 这样重复地念着,念着。竟想流泪。 听说妖精森林里没有眼泪。听说精灵无泪。 可是会不会遇见了想要守护的人,便开始不停不停地哀伤,哀伤得想要流泪呢。 可又到底是为何而哀伤。到底是为何而哀伤。 是因为距离么。就好像他可以听到精灵隐约在风中呼吸的声音,却无论如何费力寻找,都看不到精灵的模样,都触摸不到精灵的翅膀……无法企及,永远的无法企及…… 看着且歌满脸的疑惑,看着他黑色的发墨色的眸,看着他沐在一片日光中,浅且言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他与站在他跟前的这个人之间的距离。卑微的他,渺小的他,怕是艰苦跋涉一生,也无法缩短的距离。 便哭了。委屈而无助地。 就像好小好小的时候,走路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磕疼了便是理所当然地“哇哇”大哭——无论是那时不懂事的小孩童,还是而今沉稳宽厚的少年,一边哭着,一边替精灵们委屈着,精灵生活在无泪的妖精森林里呢——若是不能哭,这样的时候该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浅且歌是笨小孩。不懂复杂的情绪,只走到他跟前,唤:“浅且言。”只感觉落在他手背的那滴泪,烫得很。 笨小孩向着那流泪的少年走近,贴近,许久才轻轻柔地道:“没?br / 浅且歌第10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没有了。距离。” 还是孩子的浅且言不免嫌弃笨小孩的笨拙无知,不懂揣摩人的心思情绪,依旧哭。想象力贫乏的他,已被突然意识到的“距离”吓着,满心的委屈无助。 笨孩子看着那人眼睛不断地出水,皱眉,好一会儿便蹭蹭地跑远了。回到画爱正殿,扯着母后的衣角,一字一句地道:“母后,浅且言在哭。” 一句话让两个女人都怔在当场。 才走出殿外,却见且言正低着头,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来。 画媚担忧地喊:“言儿?” 少年抬起头来,眼角有泪,眼眶通红,看到母妃泪又要涌出来,喊:“母妃。” 画媚心疼地抱他在怀里,问:“好言儿,怎么了,哪儿疼,告诉母妃,是不是哪里疼啊?” “母妃,七弟不小心把言儿推倒,言儿很疼,七弟又不拉言儿起来!” 两个女人下意识转头去看浅且歌。浅且歌皱着眉,满眼都是疑惑,却不说话。 景如月笑道:“看来这俩孩子处得还蛮好……” 画媚却更加担忧,他的言儿自记事起便不曾哭过,受伤奄奄一息时没掉过一滴泪,怎么会因这样的原因而哭得这般……这般痛? 却不能再问,只抱住他,不停安慰。 直到许多年过去,浅且言依旧清晰地记着那时的自己,记着那时猛然感触到的距离,记着因着这距离而产生的长达许多年的无助与委屈,记着那天流过的泪以及说过的蹩脚谎话。每当想起,厌恶喝酒的四殿下,都会抱着个酒坛子,醉死过去。 而轻烟总是说,爷,不要这么折腾自己,你每次醉了都要哭呢。 事实是,那一个天朗气清的休沐日的痛哭之后,浅且言再也没有哭过。除非喝醉。他讨厌那杯中物,却一再地依赖于它,才能流出泪来。于是他总是试图给轻烟解释道:“精灵生活在无泪的妖精森林里呢。”然后便冲着轻烟笑。 可是到底是为何而哀伤。到底是为何而哀伤。 30 30、章节30 日耀殿宽敞的浴室内,雾气缭绕,浅影帝与且歌泡在温热的浴池里。 休沐,休沐,自然少不得一番由头到脚的大梳洗。 浅且歌矮小,只好站在专门设置的凳子上。小脸被热气熏得染上殷红,站在高凳上差不多与父皇一般高,正对着父皇,大眼睛凑得极近去看父皇浅色的眼眸。而后小手绕上父皇的脖颈,软软地挨到父皇的胸膛。皮肤相触,心与心贴到最近。 贴着心口的温度,让浅影帝蓦然悸动。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这软软小小的人儿。浅且歌依旧是小得很,父皇单手便能绕过一圈地环着,双手更是轻而易举地抱了满怀。 浅且歌被抱得有些疼了,却依旧软软地乖巧地喊:“父皇。” 浅影帝的声音在温热的雾气中依旧能冷得结冰:“嗯。”单音节的应答,冰冷的声音,居然异常温柔。这,大约是这个帝王,最竭力的温柔了吧。 毕竟是不懂爱的人,并非见到阳光便能治愈所有的伤口,即使治愈,谁知道一定不会留下伤痕呢。 “可是努力学习爱,真是善良得让人感动的举动。”这似乎是月华殿的那个女人说的呢。那时说这话的她,态度是多么挑衅,还道:“皇上,其实您不如且歌宝贝喏。宝贝至少懂得喜欢,还知道爱是许多许多的喜欢,可是皇上您呢?皇上,如月不敢给您建议,如月只是希望且歌能有一个爱他的父皇,而不仅仅是宠溺而已。” 那个午后脱离主题的聊天之后,浅影帝时常失了神在想那一句“如月只是希望且歌有一个爱他的父皇,而不仅仅是宠溺而已”。他不懂,真是不懂。当初查遍万卷书,却终究不了解所谓“爱”的定义,便只依照心中所想去做——所有说过的话,所有做过的事,竟只是简单肤浅的“宠溺”而已么…… “浅且歌,你觉得母后是怎样的人?”浅影帝突然问。 “很吵。”小孩儿不加思索地答道。 “详细的。”浅影帝皱眉。 顿了好一会儿,浅且歌想好措词,一开口倒讲得很顺:“母后喜欢栗子糕。喜欢娘亲和且歌。喜欢跟姨说什么妃什么昭仪的坏话。最想去江南种萝卜。会唱很多小曲,比父皇唱得好听。”最后一句似是强调,显然不太满意父皇总是只唱相同的一个小调儿,而且总那么不好听,而且每次都只唱一下子便开始糊弄着:“且歌乖啦且歌睡觉啦……” 浅影帝道:“不要拿父皇跟女人比。” 浅且歌静静看着父皇,极认真地道:“不要拿母后跟你父皇比。母后也这样说。” “嗯?下文是?” “臭男人没心没肝没肺,而且你父皇冷得像冰块一样,怎么能跟你母后我比?”浅且歌觉得没法子转述,干脆直接模仿,倒将如皇后的口气学了个十足。 “……那你母后有没有说,且歌长大了也是臭男人?”浅影帝面无表情。 “且歌不是。”小孩认真地应道。 “不要总记着你母后的胡言乱语。”父皇叮嘱着,七殿下乖巧点头。 浅影帝放开了且歌,转过身去:“给父皇擦背。” 小孩儿勤快地在父皇的背上抹上皂角,细细地擦洗。 而浅影帝背对着小人儿,才敢开口:“浅且歌,父皇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浅且歌听到这样莫名的问话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茫然地回答道。 “为何不知道?” 小孩儿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措词了,可还是极认真地有问必答,想了好久,终于说:“父皇的眼睛里,有很多的事……可是且歌不知道……父皇不喜欢说话……可是母后说,不喜欢说话是不好的……母后说,且歌每天要说一百句,要跟父皇说一百句……母后说,且歌说得很多,父皇也会说得很多……且歌也觉得这样很好,虽然父皇总是‘嗯’‘嗯’……” 虽然小孩儿每次说长的句子,都要引用母后的话才可以,但也终究把意思表达清楚。 浅影帝记起这些日子,他的小孩每日在他跟前努力说话的情景,低头默然不语。 总以为是自己一直在宠溺着这精灵般的小东西,却不想,自己也是得到了倾尽心力的宠溺。 “父皇。且歌当了好久的哑巴。真的,怀伤也不知道且歌会讲话。”浅且歌见父皇沉默,停下手中的“工作”,一下子跳上去抱住父皇的脖子,便整个人挂在了父皇背上。 浅影帝吓得心跳停了一拍,赶紧将这小东西抓到胸前来,没好气地瞪着他。 聪明的小孩赶紧软软地凑上去,撒娇在唤:“父皇。” 眼眸染上昭然的绿意。 没心没肝没肺冷得像冰块的臭男人静静地看着那绿色的瞳眸,双瞳里纯粹的绿色像是会流动,温温漫漫能让人沉溺。 沉默许久,冰块臭男人终于出声,当然声音不改其冰冷:“怎么又撒娇。”冰冷中显而易见的宠溺,依旧是说了许多遍的话语。 “父皇,且歌跟你说无名的事情。”小孩说话的时候,总是认真而乖巧。 “嗯。为何当了许久的哑巴?” “没有人跟且歌说话。且歌不会说。便不说。” “不是说领军统一神魔大陆,那上战场的时候,作为主将不用说话指挥?” 浅且歌摇头,继续道:“神魔大陆没有兵书之类麻烦的东西,而且只有叫阵宣战,敌方同意应战之后,才能进攻……谁武力强,谁就能胜……且歌觉得兵书上讲的人都很狡猾,且歌不喜欢的。” 浅影帝屈指敲一下笨小孩的脑袋:“谁也没要你喜欢……兵不厌诈,知道么?你这样上不了战场。” 且歌揉揉被敲得有些疼的脑袋,继续道:“统一大陆之后,且歌生了不能晒太阳的病,就住在一个黑屋子里,每天只有怀伤来一会儿,就更不用说话了。” 心若刀绞。 哦,原来是不能晒太阳的病,原来说话也会成为多余的不必要的事情。 浅影帝突然又想笑,想对他的小东西笑笑,想笑得漂亮一些。可是僵硬的嘴角扯开了,脸上的表情却苦涩而狰狞。绝美的脸庞竟变得异常的丑。笑不出了,浅影帝只好狠狠将眼前的小人儿揉在怀里,抱得直到且歌都感觉疼痛。却死死地依旧抱紧不放,因为不想看见,不想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眸。 为何说着这样的话,忆起这样的痛苦,却是撒娇呢。浅且歌。 为何父皇从来没有意识到,父皇竟是这样依赖于你的乖巧你的撒娇你眼眸中让人欢喜的绿意。这些所有,便是你的宠溺么。如些静默的,从不言说的,难以察觉的宠溺么。便是对父皇的宠溺么。 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 你怎能,如此乖巧地,倾尽心力地,去宠溺一个人呢。 “浅且歌,长这么大了不要老是跟父皇撒娇。”因为你一撒娇,父皇就会不自觉地变成另外的陌生的模样。 浅且歌用力从父皇疼痛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听见父皇的话,下意识地去看父皇的眼睛,疑惑地反问:“撒娇?” 看着那双墨玉眼眸里如此明显清晰的疑惑,浅影帝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叹:“笨东西。”但不再言语了。 “且歌不是东西。撒娇是什么?”浅且歌问道。 “不知道。”浅影帝回答得极利落。 浅且歌静静地看着他的父皇,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可是母后说,且歌撒娇很好。母后说,且歌的撒娇是父皇惯出来的。可是,且歌不知道撒娇是什么。” “说过了,不要总是记得你母后的胡言乱语。站好,转过去父皇给你擦背。” 且歌听到前一句话,应许地点点头。 又听到后一句话,才一字一句地道:“父皇,且歌给你擦背。” “不要。”父皇冷冷地答。 笨小孩总是可以轻易地无视掉父皇的冷硬口气,问:“为什么?” “笨东西,你什么都做不好,父皇不要你帮。来,转过身去。” “且歌不是东西。且歌会种西红柿,不是什么都做不好。父皇吃了很多西红柿。”这小孩儿学说话的情形与其他孩童不一样,他没有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的阶段。所以,浅且歌每一句话总是能够依照很规矩的语法,总是“谁谁做了什么”或者“谁谁怎么样”这样的完整句式。 听着浅且歌这样一字一句地讲话,没有人能够不心软的,但他也很少在父皇母后之外的人面前讲超过五个字以上的长句。 浅影帝却是不管心里怎么柔软,说话的语气总是冷硬:“父皇讨厌吃西红柿。” “可是父皇吃很多。” “……那是因为父皇肚子大。”说这话的父皇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浅且歌不顾父皇正在给他擦背,好奇地偏过身去,小手摸摸父皇的“大肚子”。浅影帝任他摸着,手中不停忙活,用木勺舀起热水一点一点地浇着小东西的后背,听到小东西念念着:“父皇肚子不大。” 而后浅且歌不说话了,浴室内便静默一片。 许久,浅影帝略显犹豫地开口:“浅且歌,你……能不能告诉父皇,为什么要呆在黑屋子里?” “嗯。且歌生了不能晒太阳的病。” “胡说……怎会有这种病?”浅影帝不知为何突然大声起来。 “嗯。有,叫日光疹。晒到太阳,接触强光,会晕倒,会停止呼吸,皮肤会变成紫色。父皇,紫色的皮肤很难看的。且歌全身都变成紫色的时候,就像睡着一样是失去意识的。且歌不会死。怀伤就不准且歌出去了。且歌也不想出去,屋子外面人太多了,且歌不喜欢。”一字一句,乖小孩依旧乖巧地回答。 浅影帝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身体不自觉往后退开,感觉本来与且歌皮肤相触的地方蓦然冰冷。他没有去抱他乖巧的小东西,没有去想该说些什么漂亮的,安慰的,或者若无其事的话,甚至都不愿去看一眼那双墨玉的瞳眸—— 心里痛。 要痛出泪来。 是啊是啊没错的。浅且歌。紫色的皮肤一定是很难看的。一定是非常难看的。 浅影帝是想这样去附和他的小东西。他也想拍拍这小东西的脑袋告诉他,怀伤是对的,呆在屋子里是好的。他也想赞扬他的傻东西是如此懂事乖巧,不去人多的地方。 可是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声音。 慢慢灌回脑子里的,竟是少年时的记忆,在一场惨痛无比的战争中受了致命的伤,那时无军衔无军功的他作为一个下士,那般重伤也只是洒了些金创药,胡乱包扎了事。血一直无法止住,痛得时而失去意识昏睡,时而高烧冷汗。半夜醒来,旁边同样受了伤的另一个士兵在哭,泪掉得极凶,问怎么啦,那年轻的,脸上凝固着血迹,沾着狼狈的泪水的小兵委屈地大声哭喊:月圆了啊月圆了…… 古老的传说里,满月夜月亮会悲伤。果真,那个夜里,许多载满茫然的眼睛,流下了浑浊的泪。大约是因为月亮真的圆得太好看太好看了吧。月白风轻,疏影摇摇。泪是和着血泪的浑浊咸腥。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想什么呢。 似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昂着头看了一晚的月亮,脖颈酸疼。 第二天。烧退了。伤口的血止了。本以为他铁定无法救活的军医,终于愿意在他身上用药,直呼奇迹,奇迹。 从那个满月夜,又经过了许多个满月夜,他已然是这个国家权势最大的人。 可是那个月圆夜,他是在想什么呢。想着什么呢。 浅影帝愣愣地看着一双小手认真地掰开他紧握的拳,掌心血肉模糊,然而清透空灵的嗓音要唤醒沉睡的灵魂:“父皇不疼父皇不疼……” 浅影帝怔愣地看着那样精致的一个小东西,不疼不疼……怎么能够不疼……怎么能够不疼…… 心里疼痛得无措,疼痛得想要去毁灭,疼痛得产生强烈的嗜血欲望…… 浅影帝流血的右手径直掐上浅且歌细细的脖颈,掌心的血顺着那小小的脖颈流下来;小东西下意识地挣扎,下意识地向那右手的主人袭击而去。 却停住了。不挣扎了。只安静地看着。 安静地看着那双眼角微微勾起,媚惑的浅眸中不断地流出泪水,不断地流出泪水。 又听到那个素来冷得结冰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无理智,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地重复地低喊着:“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 那个帝王。在哭。冷丽的脸庞满满的泪水,已然狼狈得毫无形象。 那个少时不受关注倍受欺凌看尽世人冷眼的帝王。 那个年少出征受了致命的重伤仍与老兵喝同一碗烈酒的帝王。 那个后来弑父祸兄浴血登位冷情冷血残暴无义得万人唾骂的帝王。 那个多年高坐皇位睥睨天下大力改革实行百官之治终于成为木影绝对权威的帝王。 他从来没有哭过。即使很小的时候被皇兄推到废井里,断了肋骨断了脚,疼得将牙咬碎也没流过一滴泪。 心果然是最脆弱的地方,无法经受一丁点一丁点的疼痛。 可是浅且歌,你让父皇这样痛。 “浅且歌。” 声音已轻得难以听见。右手的力道早已松了。那被他掐住脖子的小人儿如今绕着父皇的脖子,自顾自地挂在他身上。 “父皇。”绵绵软软的,清透空灵的嗓音里有神秘得无从探知的魔力。 “父皇,母后说,人想要快乐就像蜜蜂想要采蜜,是本能,没有人可以不快乐。可是母后说父皇就一直想抵制本能。母 30、章节30 后说,这样不对。且歌觉得母后对,父皇不对。” “……” “父皇,且歌不会写字,也不会像母后说很长的话。可是且歌看过很多书,且歌懂很多事情。” “……” “父皇。且歌从来都不难过的,母后很吵很吵,且歌也不难过。且歌只是想不明白很多东西。且歌在黑屋子里,不想出去。且歌喜欢安静。真的。”小孩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一句一句没有主题甚是凌乱。 “……” “每次且歌说长长的话。父皇说短短的话。”说了这么多,浅影帝始终没有应声,浅且歌开始有些着急了。 “浅且歌。”浅影帝突然道,“……你很啰嗦。” 浅影帝抬手。终于抱住他的且歌。抱在怀里。贴在心窝。 “父皇才啰嗦……”浅且歌小小地乖巧地窝在父皇的怀里,这样说道。他实在不喜欢父皇每天都说要他吃肉的话。一点都不喜欢。 “浅且歌,父皇不想拆听雪阁。”所以你不要离开父皇。 浅且歌听不懂,睁着大眼睛,“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啊。果真是太长了么。远目。逢十催评催花催收藏。 31 31、章节31 未时一刻。武场。 “七弟,你这几天老瞧着那边做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时间,浅且乐靠在树下拿起水壶灌下一大口凉水,却又看到七弟紧盯着不远处大内侍卫的训练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大大咧咧地问了。 听到浅且乐的问题,旁边的几人都偏过头来,显然是同样疑惑许久了。 倒是浅且歌本人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清秀的声音不紧不慢,细细软软地:“为什么中间要隔开?” 众人听这话莫名其妙,浅且言先反应过来,微微笑着,答道:“那边大内侍卫的训练与我们不同,两个训练场自然要隔开的。” 浅且歌再问:“为何训练是不同的?” 旁边几人都开始讷讷地说不出话,只有浅且乐这没心眼的小孩继续乐着:“当然不同!我们是皇子嘛!” 浅且歌转头向且乐看去,精致的面宠上神色淡然,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才又淡淡地道:“皇子不应该比侍卫还要弱。” 此话一出,连向来与且歌无往来的浅且越、浅且宁也偏过头来,注视的目光快速地掠过惊讶的情绪。 “浅且乐,你那套剑法练了多久?半个月?”静默中,浅且歌又是淡淡地道。不过这话让浅且乐听得极郁闷颓丧,那套剑法招式比以往的都要简单许多,他却着实练了半个多月还没让欧阳天点过一次头。 正低着头纳闷着,却听到独属于七弟的清透空灵的声音:“浅且乐,把你的剑给我。” 浅且乐愣愣地将自己的配剑递上去,竟发觉他的七弟只比剑高出半个头,平时只觉着七弟矮小瘦弱,却没想到是这般矮……浅且歌看着那剑,终于还是没有接过,偏过身去扯扯青风的衣衫,道:“树枝。”青风顿时显得极兴奋,使轻功飞上树去折了一根短树枝,递给浅且歌的时候,满眼的期待。浅且歌接过树枝便飞身出去。 青风看着怔愣的几位殿下,出声提醒:“六殿下,主子要帮您呢。”浅且乐也无从计较这奴才不适当的兴奋口气,转过身去,却看到他的七弟执着树枝舞着的正是他练了几近半月无所成的剑法。 其余几位皇子听着青风的话,也是疑惑得很,剑式可以教导,可是剑法多靠自己领悟,旁人多半是想帮也插不上手,如何帮?何况是自幼重疾在身,虚弱瘦小的且歌? 可是看到大太阳底下舞着树枝的小身影,众人不得不吃惊——该如何去形容那种感觉:剑法讲究潇洒飘逸,剑随身走,形与意合,可是那么短小的身子,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所谓的“潇洒飘逸”,却着实是美。剑式并不复杂,浅且歌一招一击动作流利优美,剑法清晰简洁,隐约可见那根树枝枝头的一抹绿意,看似平淡无奇的简单剑式中,却似乎隐含了不可知的神秘力量。 “六弟,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的剑气过于霸道才导致你无法将此套剑法练成,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浅且西拍着他六弟的肩头,说道。 浅且乐不理,自顾自眼睛直视着那隐在剑法中的月白衣裳,眨眼都不舍得了。为了他能练成这套剑法,四哥五哥也没少教导他,也在他面前练过好几次,四哥飘逸五哥潇洒,而他的剑向来霸气。这么些日子没少苦恼,本欲学习四哥五哥的潇洒飘逸,将自己剑中的霸气减掉些许,却是越学越糟,越练欧阳天摇头越凶,看着他直瞪眼,简直到了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浅且乐正看得入神,却看到七弟向他的方向而来,毫无主张的时候听到七弟的声音:“浅且乐,拔剑。” 素来没心眼的浅且乐大概心眼都用到了学武这方面,浅且歌这么一说,他便恍过神来,拔剑,出招便是那套他练得苦恼的剑法。 “浅且乐,一个真正有力量的人,霸气由心而生,而非由剑舞出,你可懂?”浅且歌轻易避开且乐的剑,说道。 浅且乐似懂非懂,面上已没了表情,皱着眉,眼中灼亮。 浅且歌一次次用树枝化解开浅且乐霸道的剑气,剑法随心,每一招式都是为化解浅且乐的剑气而出。浅且乐总是形于外的剑气渐有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以抵抗的霸气。虽是同样的招式,可显然已是另一番模样。 场边的青风青云看着两眼发光,他们每日都与主子一同早练的,主子也曾这般指导过他们。而且言且西,惊叹全都收到心底,一个是云淡风轻地笑,一个是高深莫测地笑。浅且语算是将惊讶表达得最直接的了:“七哥……好厉害……”而浅且越冷冷看着,看不出情绪,浅且宁也是心思兀自复杂。 不巧看到这一幕的欧阳统领,倒是开始点头了——可惜六殿下无法看到…… 这么过去半个时辰,浅且歌突然撤开,毫不犹豫地转身,竟是要离开武场了。 青风青云急急追去,而浅且乐喘着粗气坐在地上,看到四哥五哥跑着过来扶他,一改先前练剑严肃的模样,顿时眉开眼笑。 青风青云是追不上他家主子的速度的,不过看着主子所去的方向,便也不跟了,日耀殿那边,并不需他们俩的侍候的。 浅且歌独自回到日耀殿,竟看见父皇,愣了愣,才喊:“父皇。”便兀自走入浴室去。 浅影帝见着且歌热得满头是汗,先是吃惊,见且歌入了浴室了,才让跟在身边的伯无退下了,向着浴室的方向喊一声:“浅且歌,你不准洗冷水!”想了想,不很放心,又找了且歌的换洗衣服跟入浴室去。 果然是在洗冷水澡的笨小孩让父皇一顿念叨,拎到浴桶里,透白的小身子被父皇按着浸在水里,用尽力气也起不来。 小孩儿不乐意了,呼啦地往父皇身上泼水。 浅影帝倒是不恼不怒,大掌用力地拍在小孩儿的小脑袋上,声音清冷,有些嘶哑,道:“不准闹了。” 明黄|色的龙袍胸前,袖口都湿成了暗黄|色,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浅影帝便走出外室,吩咐殿门外的伯无去准备酸梅汤,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加两块冰块。晚些再煎药送到御书房去,不要让七殿下知道了。” 伯无既惊讶皇上身上竟湿了一大片,又惊讶皇上竟允七殿下喝冰水,还有后头那句“不要让七殿下知道了”。不过不管如何惊讶,伯无大总管还是低眉顺眼地道:“遵命。”便领命离开了。 回到殿内的浅影帝又翻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滴着水又进浴室去。 小人儿却已洗好,显然是极不喜欢泡着热水,对父皇也有极有意见的模样,不理不睬兀自穿衣。 浅影帝不紧不慢地解开自己的袍子,语气冷清地道:“浅且歌,你把身子擦干了再穿衣服。” 浅且歌听到父皇的声音,却歪过身去,背对父皇,十足闹别扭的模样。 洁癖的浅影帝并非时时都洁癖,也懒得换水,就着且歌洗过的那水,躺在桶里,头磕在桶边,浑身浸着温热的水,眯着眼,混沌的倦意席卷而来。不多时,脸却被掐得很疼,小人儿光着身子站在桶外特地摆设的小凳子上,大眼睛又黑又亮,小手掐得父皇极疼,语气却是撒娇地唤着:“父皇。” 浅影帝听得整颗心都柔软起来,又是想扯开僵硬的嘴角去笑,脑门轻轻向小东西的脑袋撞去,然后在浴桶里向小孩儿伸出手:“来吧。” 便抱了小孩儿又进了浴桶,父子相偎。 “父皇每次笑都很不好看,母后才笑得好看。父皇难过了才会笑。且歌知道。”小孩儿一字一句这么说着。 浅影帝这回是真的想笑,说话语气很轻很轻:“嗯。父皇的小东西一直很敏感很懂事。” “可是且歌说过很多次,且歌不是东西。” “嗯。好。父皇知道了。” “父皇很烫,生病要喝苦药。” “嗯。父皇知道。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困倦的浅影帝竭力打起精神。 “且歌教浅且乐练剑,他很笨。”浅且歌用小木勺往父皇身上浇水,动作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怎么突然去教他了?” “父皇。应当让浅且言他们都去侍卫那边一起训练。” “你真当欧阳天很弱呢?傻东西。欧阳天能教他们真本领的。”浅影帝伸手捏了捏且歌晒得有些透红的脸颊,记起什么似的又说:“不要晒太久,记着了?” “重要的不是武功。”浅且歌道。 “不要晒太久,记着了?”浅影帝好脾气地重复道。 “嗯。” “明日便让人拆着中间那堵墙吧,这样行了?” “父皇。浅且言说,大内侍卫是保护父皇的。”浅且歌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问道。 “怎么?” 浅且歌认真而嫌恶地道:“他们太弱。” “你还小,不要想其他的,父皇让你去武场已是时刻要担着心了。他们太弱,父皇还有暗影。”浅影帝自然是明白他家小东西的心思的。 浅且歌摇头:“且歌一共三十一岁。父皇才是还小。比且歌小很多。” 浅影帝抚额:“能这么算么?好。好。都顺着你。父皇给你三百人,三个月。让欧阳天帮着,不要以为他很弱,看不起人,你这骄傲的小东西。还有记着不能晒太久,晕倒了父皇就不准了,知道么?” “且歌不是东西。父皇,水凉了,要起来了。” 浅影帝道:“刚刚谁还洗着冷水呢,父皇不准了,还不乐意?” “且歌知道了。且歌比父皇大,父皇要听且歌的。以后都要听且歌的。”小孩极认真地说道。 “傻子才相信且歌比父皇大。”浅影帝病了,倒是挺认真跟他家小东西乱扯了。 “父皇不要说自己是傻子。父皇不傻。” 浅影帝无法相信他家的笨小孩能说出这样“高明”的话来,愣了,才看着浅且歌道:“以后不要老是跟着你母后身后转,学了些什么。” “父皇。你要听且歌的话。” “……等你学会自己系衣服再说。” “且歌以前的衣服不用系。” “好了。别折腾。一会儿父皇去睡了,你让伯无把父皇的药和奏折都送来,能做到不?” “嗯。” 浅影帝细心地帮小人儿系好了衣服,看着那短手短脚的小人跑远了,呼口气,胡乱裹了里衣迷迷糊糊地往外走。这次病来得急,早上只是稍微的不适,午时在御书房昏倒了才请了御医。回到日耀殿,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那一刻竟软弱地期盼见着那个乖巧的小东西。真见着了,心里竟是这般这般不可抑制的欢喜。 傻东西。笨小孩。浅且歌。你不是一共三十一岁了么。怎还是什么都不懂。 不过总算,父皇是知道何谓喜欢了。可以软弱可以期盼可以欢喜。你什么也不懂,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天亮了。 32 32、章节32 子时一刻,偌大的木影国皇宫沉入混沌的暗夜中,已然无了喧嚷,仅剩树影婆娑,自顾沙沙作响。风吹得很轻。月华如水,安静倾泄,万物浴霜华。 日耀殿内室,浅且歌偎着父皇困意浓浓。 偏父皇还要一直吵他:“浅且歌,这几日为何又逃课?” 浅且歌软软地唤了声“父皇”,便再没声音了。 浅影帝继续问:“浅且歌,这几日为何又逃课?” 浅且歌昏昏欲睡,听得不甚清楚,微微向后侧着头,单音节地:“嗯?” “说话,为何逃课?”浅影帝素来是有耐心的,至少在且歌面前是这样。 浅且歌总算听清,乖巧地答:“父皇生病。” 心头蓦得暖得如若明亮的春,浅影帝将那个困倦的小东西搂到怀里。抱得用力。 小身子顺势地贴上去,脑袋磕在父皇的心膛上,闭上眼睛便要睡了。 浅影帝看着怀里的小东西着实睡得迷糊的模样,想着他那句“父皇生病”的回答,食指轻划着他的眉眼,正要合眼睡去,却听到外头的打斗声,低头看去,便发觉他敏感的小东西也睁眼醒来,全然没有过熟睡的痕迹。 “外头有暗影,睡吧。”浅影帝拉回欲起身的浅且歌,说道。 浅且歌摇头:“此人不寻常,且歌要去月华殿。” “你母后身边也有父皇派去的暗影。”浅影帝再次道。 浅且歌依旧摇头,认真看着父皇,然后蓦地挣开,瞬间便没了影迹。 浅影帝与且歌探人功力深浅的方式不同,且歌像是能听人心语般知晓一个人的恶念歹意,而他,只是依靠内力深厚探人深浅。本是觉得且歌过分紧张他的母后,可是当看到前来禀报的暗影满身是血时,浅影帝心惊,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却只得沉下心气,厉声问道:“受伤了?” 暗影单膝跪在地上,一手还捂着汩汩出血的伤口,道:“主子,属下无能,甘愿请罚。” “朕问的是你怎伤得如此?”浅影帝咬着牙压下心头的怒气,却不想如此的低吼倒吓得那暗影身影一晃。 “回主子,是属下等轻敌了,那人虽内力薄弱,武功招式却狠毒古怪,身上多处藏毒……属下几人都无法将其制服,欧阳天听到声响带领侍卫来援,属下等为避免暴露便退下了。另几人还暗中跟着。” “中毒了?” “歹人狠厉至极,亦知自身内力薄弱,出招必然夹毒,属下等防不胜防。” “人呢?” “往东南方向去了。” 说话间也不过一瞬功夫,浅影帝披上袍子便追了出去。东南方向,正是往月华殿的方向。 几个起跃之间,便在半途中发现宫中侍卫凌乱地散着,或倒或伤。竟也见浅且西。 浅且西走上前来,眼神慌乱:“父皇,七弟他……” 心都被揪起,却竭力试图镇定:“西儿,为何在此?” 浅且西低眉答道:“回父皇,天气太热,儿臣无法入眠,在外纳凉,父皇,七弟他……刺客原想劫持儿臣,是七弟救下了儿臣,七弟受了伤……父皇!七弟流了好多血……儿臣……” “便回殿休息吧。”冷得可结冰的吩咐,话语中却是何故颤抖? 浅且西尚未来得及应下,对话的人却已不在。 月华殿却是一片静谧,似是未被惊扰,值守的暗影由黑暗中轻跳到他跟前,单膝跪着:“主子,刺客已逃往宫外。” “小主呢?” “小主仍在追着刺客。” 浅影帝两次扑空,心中早已烦躁异常,而今却只得小心探着夜无留下痕迹急切追去。 越过宫墙的时候,浅影帝突然想,这是且歌第一次出宫吧……心里蓦然冰凉,疼痛。 最后在一空旷的街道上寻到了浅且歌。 倒了一地的尸体,满地惊心的鲜血,腥气扑鼻,浅影帝站在几步外喊:“浅且歌。”声音颤抖得几乎发不准音调,恐惧像一张大网压下来,笼罩得人无法呼吸。 浅且歌在一片血腥中转过身来看他,月光下仍是精灵的模样,唤:“父皇。”声音轻得听不见,话音方落,人也摇晃着要倒下。 浅影帝所有感觉在此刻都置空,只知要上前抱住他的小孩。 小孩在他怀里,小小声地说:“父皇,且歌受伤会睡觉,父皇不要怕……” 浅影帝仔细检查也不见他哪处受伤,却见小孩昏过去的瞬间,胸前一团绿意也渐散去,白色的里衣顷刻便被鲜血染红…… 赶来的暗影也只见夜无中毒躺在地上,而主子,失态地抱着流血不止的小主,眼神要吃人般可惧,声音却是撕裂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喊:“太医……” 这一晚,日耀殿无眠。 除了在太医院当值的刘太医,其他在家的各位太医也陆续被半夜敲门,“请”入宫中。 毒很快解了,各位太医却依旧战战兢兢放松不下。 因为血止不住,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伤口是极深极大的,血便一直汩汩地流着。饶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饶是战场上习惯了血腥的欧阳天,看着那如泉眼般汩汩流血不断绝的伤口,亦是失了常态。 七殿下虽时常身患小疾,却从未有过这般的外伤,伤口实在古怪得紧——而皇上,已许久未曾如此发怒了…… 老太医忐忑着向浅影帝禀报七殿下的伤势,面对着阴沉冷洌的皇上,老太医话语间仍是止不住摇头叹息。却不想还未禀报完,皇上径自转身走出内室。步伐迈得又急又快,见浅且西跪在外室,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浅影帝也并未细看,一脚狠狠地踢到浅且西的小腹上。显然是用了狠 浅且歌第11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的,浅且西闷哼一声,向后飞去很远,才重重砸在地上。 ——浅且歌身上,仅有一道伤痕,是将浅且西救下的代价…… 浅影帝似是怒极失了神智的模样,紧步上前,掐着浅且西的脖子将他压制在墙上,手上多用一分力便能将浅且西的脖掐断似的。浅且西嘴角挂血,呼吸困难,听到他的父皇低吼着:“浅且西,你听着……你给朕听着!听着!里头,里头浅且歌若是这般死去,你的母妃,你的妹妹,你钟爱的她们,你一心想着念着的她们!定然无法再活……懂么……” 最后一句的“懂么”语气轻得浅且西眼眶瞬间灼热,要掉下泪来。 他的父皇,他的这个父皇啊,从来没有对他们兄弟说过那么长那么长的话呢……竟是,在这般的情境下…… 浅且西不知道为何想哭。那么多年仔细躲避悲伤,到了如今仍然还在装傻。 多少年了呢。多少年了呢。 “皇上,请赐母妃‘忘情’,允且西留在宫中,且西定会为木影君主效忠至死,绝无二心。”当年那个刻意展露才华的孩童已然长高长大,当年那个信誓旦旦的孩童已然把“效忠”二字刻入骨血,当年那个送母妃出宫的孩童已然心寂了许多年…… ——竟是要这般死去么。死在他誓死效忠的人的手里么。 也好的。 可是浅且歌。且歌,你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要死。 因为你是这样得到喜爱。 父皇是。四哥是。 我也是呢。 浅且西全身无力瘫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的父皇似乎也是失了所有力气。 不再怒,也不再吼,甚至惯常的冷冽气势都不再。 “都退下吧。”那个帝王眼睛直直望着床上满身染血的人儿,疲倦地吩咐。 浅且西是被欧阳天抱出大殿的,不知为何,他越过欧阳天的肩头,远远看着那个空荡寂冷的大殿时,竟体会了父皇的那种疲倦。父皇,这些所有,真的仅是您的宠溺而已么?可是为何会如此疲倦呢? 浅且西小声地问:“欧阳天,一个人有多少血呢?” 欧阳天愣住,答:“不知。” 浅且西望着苍茫的夜,望着夜中日耀殿明亮的灯火,往日狐狸般的笑再挂不上嘴角,他从不知,黎明前的夜色是这样混沌…… 而日耀殿内,众人离开后不多时浅且歌的伤口竟已不再流血,只是还昏睡不醒。 浅影帝倚在床边对着那伤口看了许久,然后狠狠用力去捏且歌的脸颊,指印顿时红得明显。浅影帝念道:“浅且歌,你现在起来,父皇不生气。” 浅且歌自顾昏睡。 浅影帝又道:“受了伤会昏睡,还会不呼吸?浅且歌是小妖怪么。” 浅且歌兀自不理。 捉过他的手把脉,又禁不住碎碎念:“好了,现在连脉博也没了……我早已不怕了……朕没有可怕的……” 浅影帝定定地看着,嘴角撑起笑容,又念一句:“你不跟父皇说话,父皇也不跟你说话。” 浅且歌依旧昏睡,依旧不理。 浅影帝自觉笑得没趣,便不笑了。转身向浴室走去。再不想看那小人儿昏睡的无趣模样。 浅影帝的洁癖并非自小养成,大约是身上浴血的次数多了,便开始厌恶那样的感觉。曾梦见许多人在恍惚的梦中指指点点:“好脏……真令人恶心……”梦醒了,细细地数,发现那些人中,有父皇的脸,母妃的脸,皇兄的脸,金其国那个将军的脸,甚至是他后宫妃子的脸…… 脏是一种很可怕的指责,在梦中更是带着神秘的诅咒一般—— 浅影帝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便是想到了那个诅咒一般的梦,可是他真想耻笑自己在梦中的慌张失态…… 将手按在胸前,掌心贴着砰砰跳动的心脏,这让他自觉鲜活,有呼吸,有心跳,有脉搏,这便是活着。 而退下去的时候老太医轻声地说着:“皇上,七殿下脉搏渐弱,已是回春乏术了。” 他的血似是已经流尽,再无更多可流。血不再流了,脉搏也停了。 他将手心贴在那小小的胸膛上,便是数了,八十五下。 然后,停止了。 全世界失声。 夜已凉如水,可是月色怎是如此的美。 浅影帝泡在渐凉的水中,脑里已然是空白一片。 “我以为父皇知道且歌是妖孽。” “父皇,且歌不喜欢吃肉,软软的,像虫子。” “我不跟你说话。” “且歌不是东西。” “父皇的眼睛里,有很多的事……可是且歌不知道……父皇不喜欢说话……可是母后说,不喜欢说话是不好的……母后说,且歌每天要说一百句,要跟父皇说一百句……母后说,且歌说得很多,父皇也会说得很多……且歌也觉得这样很好,虽然父皇总是‘嗯’‘嗯’……” …… 无论是窗外霜白月色,还是屋内氤氲雾气,一切都开始不真实起来。浅影帝开始觉得恍惚。 像是又在经历一场噩梦,恶毒的诅咒将要带走最重视的人。 果真是梦吧。那样力量强到不可思议的小妖怪,怎么可能死去。如此轻易? 死亡。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是冷园的花地从此要荒了。是夏天的阳光从此苍白了。还是那首难听的摇篮曲从此不必再唱了? 是某个人再也不同你挤同一张椅子还把你的奏折丢得老远。是某个人再也不用你每日哄着才吃一点点饭。是某个人再也不会睡觉时踢你一脚挥你一拳,醒来还撒娇地喊父皇帮忙穿衣。是某个人再也不会用漂亮的眼瞳望着你,一字一句认真地同你讲话。是某个人再也不肯让你去喜欢去宠溺去疼痛。是某个人再也不在。床会空下来。日耀殿会空下来。浴室会空下来。御书房的夜明珠厚地毯也失其效用,你再也不能在那个角落里寻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然后拉着他的手唤他回去睡觉。 再也不。 这便是死亡么。如此概念清晰的死亡么。 可是这梦……怎还不醒…… 突然脸上生疼,恍惚中,那个熟悉的小人儿依旧是站在浴桶外的小凳上,手很不乖地去捏父皇的脸,很用力很疼,然后语气软软又极乖巧地喊:“父皇。” 梦中疼痛竟也如此真实…… 33 33、章节33 “浅且歌,你不要看书啦,快点下来!”如皇后掐着腰泼妇状站在青桐树下大喊,完全不顾忌形象。 浅且歌“嗯”了一声便不理会了。 景如月叹气,她家这宝贝未免太喜欢这青桐树了,回来月华殿了也是没完没了地窝在树上看书。劝是劝不下了,大喊大吼也是没有用,景如月想到这,再叹气。最后想了想,终于决定——爬树。 可还巴着树干要往上爬,后头绿央冷冷的声音就传来了:“景如月,你不准爬树!看看你什么样子……” 将景如月拉入怀里,绿央又往树上看去,那月白的小身影隐在树干枝叶间,眼睛望着底下的她们,也不说话,却依旧是静默又乖巧的模样。绿央道:“浅且歌,你也给我下来。” 浅且歌闻言,转过视线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又看看底下的两人,才终于从树上飞身下来。 “反正浅且歌你就是不听母后的话就对了。”景如月念叨着,转过身去问绿央:“且绿怎么也不见?” “在小厨房。”绿央答道。 “能行么?他还没灶台高吧,真不知现在的孩子都想些什么,尽是莫名其妙的。”景如月依旧碎碎念。 “我上午才给他搭好矮一些的灶台,小锅小铲什么的都有准备,再说也有阿了看着,没事的。”绿央抱着且歌进屋了。 “且歌不喜欢浅且绿的菜。”浅且歌突然出声说道。 “虽然母后我也不很喜欢……可是宝贝,你昨天可是吃完了。” “他会哭。”浅且歌皱眉。 景如月兴灾乐祸地笑着道:“哈哈,宝贝你不要这样说嘛,且绿才刚学做菜啊……以后就会煮得很好吃了哈。”景如月说完,又很兴奋地凑近去捏且歌的小脸,见浅且歌不躲,笑得更用力了。 “宝贝。宝贝。你跟母后偷偷说,你怎么又回来月华殿住了?” “跟父皇吵架。”浅且歌语气淡淡地道。 “……”景如月惊讶地偏过头去,恰好与绿央的视线相遇。 许久,景如月才又问:“吵架?” “嗯。父皇脾气太坏。不跟且歌说话,且歌就不跟父皇说话。”浅且歌一说到父皇,话便立即多起来。 “脾气太坏?且歌你做什么坏事了……一定是……”景如月不相信地看着她的且歌宝贝。 这时浅且绿走进屋里来,阿了,青风青云也在后头端着点心参茶。 浅且绿一进门,便挨到了七哥边上,小手很自然地握住七哥的衣角就不撒手了。浅且歌却是极顺手地把且绿一直推到绿央的怀里,不顾且绿眼里含泪地看着他。 又准备看书了,却听见浅且绿的声音:“七哥。且绿做的糕点。” “不要。很难吃。” “哦。”浅且绿又退开去,声音闷闷的。 只有景如月吃得欢畅,连忙鼓励道:“宝贝且绿,糕点越做越好吃了,母后喜欢,继续努力以后一定能做出更好的糕点!” “嗯。”浅且绿的声音依旧闷闷的,低着头。 “继续努力以后一定能做出更好的糕点。”浅且歌不知何时已抓起一块糕点,咬了小小一口,又丢开,却是学着母妃的话说着“鼓励”的话。 景如月瞧着这俩宝贝,依旧是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啃糕点啃得不亦乐乎,不过也似乎忘记继续询问关于且歌与父皇吵架的内幕了。 正闹着,妖华娇娇娆娆地走进来,却不顾形象在牛饮下桌上的茶水,喘一大口气才开始说话:“现在大浅浅太可怕了……” 景如月极有兴趣,眼睛亮着凑过头去:“怎么可怕?” “面无表情,发大火,妖华偷偷去御书房看,大浅浅摔了一地奏折,那些啰里啰嗦的老臣一个个跪得战战兢兢的……” 景如月兴趣顿减:“这有什么了不得的……那群大臣办事不力皇上还不行发火呀?” 妖华疑惑:“可是我没看过大浅浅发火啊……一次都没有……真的,大浅浅这么温柔,不会发火的!” “哦?” “月月你看过大浅浅发火?” “之前且歌生病就看过啊。” “跟小浅浅有关的不能算!” “那你怎么知道这次跟且歌宝贝无关?” “唉?” 两个女人一齐看向一旁安静看书的浅且歌。 景如月犹豫地说:“好像……且歌是跟他父皇吵架了?” “你好无聊。”二人又彼此对看,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说道。 而浅且歌,从书中抬头看她们一眼,又继续低头,书虽还握在手中,却显然是走神了。 “为何当日不尽心护卫小主?” 御书房内,浅影帝冷声质问跪在他跟前的青无。 “当日属下误中歹人j计,被引到西郊……属下无能,甘愿请罚……” 这么影子般地跟在那个孩子的后头,几个春夏过去,已然是习惯了保护的姿态。无法认真去解释心头的情感到底是哪般,只知那孩子之于他,是极重要的,重要到若是失去,甚至连存活的意义都将不复存在。 那夜,措手不及的慌乱中,竟然无法像往时高明地隐藏自己的气息,甚至也没有发觉七殿下是何时醒的。直到那个瘦弱的孩子走到他跟前,漂亮的黑色瞳眸定定地望着他,问:“你在怕什么?” 跟在这孩子身边许多年,交谈并不多,当听到这么一句简单的问话,青无只觉心头的热气直直往上涌,眼睛热得要掉下泪来——恍神之间,真的是许久许久了,年少时没日没夜的训练早已记忆模糊,却清晰着这几年关于这个精灵般的孩子的每一个细节。 “你在怕什么?”那个面容精致得令人惊叹的孩子那般认真地仰起头,问着他。 我可以什么也不怕。只要你还在。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要拼尽力气不顾一切去保护的人。那么,我真的什么也不怕。真的。 “只是……请主上恩准属下仍然留在小主身边……”青无坚定的目光突然与浅影帝的相遇。后者依然冷然,不动声色。这是青无第一次,这么“不敬”地看着眼前这个帝王。 小主受伤假死的那一天,这个似乎强大到无坚不摧的帝王是真的崩溃了吧。 身为暗影,是不被允许进入日耀殿的内室的。然而那天扶着刚刚昏睡而醒的七殿下走入浴室,却看见那个冷情冷血的帝王泡在浴桶中,阴柔俊美的面上,是莫名恍惚的神情。而浴桶的水,染了刺目的红。 后来便退了出去,他不知皇上那天是如何受了伤,也不知为何才刚刚昏睡而醒,虚软无力的七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去寻皇上,更不知后来七殿下与皇上说了什么。只是,当看到那般失了神智般的皇上,他心里涩涩的。隐隐约约地,他开始知道,皇上与七殿下之间的情感,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因为过于深刻,过于隐晦。 然而总算,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皇上,青无恳请脱离组织,从此之后,只作为七殿下一人的影子。”青无低头,再次恳求道。 “影子……么?”浅影帝目光落在虚无的无限远处,喃喃自语。 青无依旧跪着,等着皇上的回复。 “七殿下准了么?” “殿下大约不会理属下的小事。”青无淡然回道,想起的是青桐树上倚着树干看书的小人儿不理世事的闲淡神情。 “是,一切关乎他自己的性命安全的,都是小事。反正受了怎么样的重伤都不会死。”浅行之淡淡地说着,语气中隐隐有着怒气,却更多是疲倦与疼痛。他并非擅长语言表达的人,笨拙地说了许久,也没有办法让那笨孩子明白他的慌张与心疼。听着他一遍遍地重复“且歌不会死,且歌不会死”,便怒气一点点地从心底升起。其实不是想对他发怒,而是对自己,那流血不断的伤口,那蓦然停止的心跳,那逐渐冰冷的手心,那失血苍白的精致面庞,一切一切都让他无措。习惯了强大的姿态,却发觉自己有许多力不能及的事情,于是只能慌张,然后让自己的心一点一点被黑暗侵蚀。 青无听着那样淡然得没有语气起伏的话语,心里涩涩地痛,不知是为了这样疲倦的帝王,那是为了那个不懂心疼自己的孩子。 静默了一会,浅影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对着青无说道:“以后,你的主子只有七殿下一人了。” “是。属下定不辱命。”青无的声音坚定地响起。 青无退下去了,暗夜的静默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侵入心肺。案上的奏折已堆得很高,却被推到了边角上,轻风中灯影摇晃,浅影帝的书执在手中,是他向来不很感兴趣的杂记,显然是那个不懂父皇心事的笨孩子落下的。伯无在门外轻声推门进来,把冷掉的参茶倒掉换成热的,虽然知道应该提醒皇上休息的时间到了,却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倒了热茶便又轻声出去了。心里叹气,皇上的书,依旧没有翻页呢。 浅影帝心里依然在害怕。从且歌胸膛里的心跳骤然停止那一刻开始,便无法停止害怕。那天害怕的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浅且歌,而后害怕的是,所谓的爱。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般安心,觉得不孤单。 爱一个人的时候,却会这般惧怕。心里涌起的潮汐过于汹涌,无法抗拒的力量要吞没所有所有,一切一切。一不小心,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巨大的惧怕。从来没有过。 可是,他终于还是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爱了么。 浅且歌,父皇会失去自己,失去一切,唯一只剩你。唯一只剩你。 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 御书房幢幢灯影贴在窗上,摇晃了整整一夜。浅影帝一夜不眠,一直念着同一个名字,不知觉地,天就亮了。 而另一边的月华殿一角的屋子里,一个细柔清透的声音,也唱了一夜的摇篮曲,是浅影帝一度唱得极难听的那首,间歇中隐约是“且歌乖呀且歌睡觉啦……且歌乖呀且歌睡觉啦……” 直到天微微亮起来,床上的小人儿起身胡乱套上袍子,总是系不好衣带,便有些恼,直到坐在床边穿靴,却怎么也够不着,才埋怨地道:“父皇脾气最坏。”而后赤脚跳下床,才套上靴子。出门右拐,住后院练武去了。 青无在暗处一直跟着,不久后,在不经意地抬头间,竟遥遥看到,屋瓦顶上,升起太阳。没有温度的阳光,却直直地照进心里去。并非阳光刺眼,却依旧想要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 34 34、章节34 浅影帝遇刺的事虽然在当晚惊动了许多人,却很少人知道七殿下受伤的事,浅影帝亦是下了禁令不得宣扬。所以连如皇后,也只是高兴着她家且歌宝贝回来月华殿,并不知道她的宝贝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攸关。 浅且歌几日来都因为父皇的强制命令不得去太学院和武场,便每日躲到冷园去,未时太阳偏西了才抱着一大束的强瞿回到月华殿。用了晚膳才由暗道到日耀殿去,什么也不做,只窝在床上看书,等把那张龙床滚得乱糟糟了,才抱着父皇的枕头又回去月华殿。每日这样重复着,浅影帝便每日临睡前站在乱糟糟又少了枕头的床前,静默许久,而后吩咐伯无再去准备枕头,就着乱糟糟的床铺睡去。若不是知道那不懂事的笨孩子即使晚上不能熟睡也对身体无碍,他大概也不敢这样纵容自己的笨拙吧。 但怀里少了个睡癖差劲的小东西,还是无法习惯。 夜半的时候,浅影帝被一个轻雷惊醒,恍惚中发觉怀里搂着的只是一团被子,心里一惊,跳下床,还未着衣穿鞋就往外跑。雷声听着轻,外头却已大雨滂沱,大颗大颗地砸在身上,浅影帝瞬时便湿了一身,里衣贴在身上,冰冷霸道地侵入骨血。顾不得这些许多,浅影帝往时步法漂亮的轻功,此时却急得踉跄不稳。 终于站定在浅且歌的屋外,模模糊糊听到屋内细细软软的声音:“且歌不疼且歌不疼呀……”浅影帝的心顿时又疼又软。进了屋内,许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到那小东西窝成小小一团,缩在床的小角落里,忍着疼痛的声音细柔得几乎听不见了。 “浅且歌。”浅影帝掀开被子,轻声地唤着。 浅且歌听着声音的时候身体蓦然僵住,有人如此接近他却毫无察觉,暗暗惊骇,睁眼看去,却是父皇。便立即丢了被子,胡乱将自己塞入父皇的怀里,有些委屈:“父皇坏脾气。且歌不喜欢。且歌不喜欢。” 浅影帝顾忌着自己湿了一身,犹豫了一会儿,听到这傻东西委屈极了的话,知道他是真的疼得厉害了,才顺势抱住了挨近的软软的身躯,依旧是轻声地唤:“浅且歌。”终于感觉心安,却说不出更多的了。 浅影帝不再细想,小心翼翼抱着且歌又一路返回日耀殿去,只有日耀殿的温泉水,才能轻微缓解且歌脊椎的疼痛。 每次遇到阴雨湿冷的天气,浅且歌的脊椎骨都要绵绵软软地开始疼,直到放晴。浅影帝也是每次不管身在何处,一听到外头的雨声,便不由自主地往外跑,四处去寻且歌。已然是习惯。已然是改不掉的习惯。 当抱着浅且歌泡在热水里,浅影帝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这几天二人间的冷战到底是何缘故了。 浅影帝叹气,将怀里的小人儿抱得更近些。 看着小人儿轻轻皱起的眉,浅影帝开始没话找话,哄着且歌开口:“浅且歌,你昨天摘的西红柿没给父皇?” 浅且歌没力地“嗯”了一声。 “浅且歌。父皇吃不到西红柿很不开心。”浅影帝语气竭力地轻柔。 “嗯。”浅且歌道。 “浅且歌。怎么不给父皇带西红柿来了?”浅影帝顿了半天,依旧想不出新的话题,只好继续说“西红柿”的事情。 “父皇上次说不喜欢。”浅且歌抬头看着父皇的眼睛,说道。 “……父皇肚子大。” “骗人。” “不骗人。” “……”且歌这下倒懒得同父皇争论了,只是小脸使劲往父皇的颈窝蹭去。 “很疼是不是?”浅影帝拥住了小人儿,大掌轻轻摸摸且歌的脑袋,声音近乎温柔的地步。 “不疼。”浅且歌道。 “浅且歌……父皇为何总得这般看着你疼看着你受伤看着你晕倒看着你流血看着你……”停了呼吸。 浅且歌敏感地听出父皇语气中的消极伤痛,抬起头来,担心地唤着:“父皇。” “浅且歌。你总是不懂父皇的心思。你可知父皇为何生气了?”浅影帝看着那双墨色的瞳眸,无奈,却宠溺。 “父皇脾气坏。”浅且歌道。 “傻东西。” “且歌不是东西。且歌不喜欢父皇坏脾气。”浅且歌说着,便赌气地伸手去捏父皇的脸,用力到浅影帝感觉吃痛。 浅影帝见到这小东西确实有生气的模样,便问:“父皇哪时坏脾气了?” “不跟且歌说话。生且歌的气很久。又不给且歌唱小调儿。那且歌就不给父皇西红柿。”浅且歌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浅影帝屈指便敲在且歌的额上:“不知反省的笨东西。” “且歌不是东西。” 浅行之看着眼前神情认真的小人儿,蓦地安静下来,低下头不去看他,也不再言语。 “父皇。”浅且歌唤道。 “……浅且歌……父皇不是生且歌的气才不跟且歌说话。你知道么。” 浅且歌乖巧摇头。 浅影帝叹气,额头轻轻撞一下且歌的额,才又道:“浅且歌……你……你可知道那天晚上你是停了呼吸了……父皇以为……” 再说不下去。 “父皇。且歌是不会死的。假死的情况有过很多次了。只是像睡着一样。父皇,且歌晒了太阳也会那样,可是且歌不会死的。”浅且歌捧着父皇的脸,盯着父皇浅色的眸,这样说着。 “傻东西,你仍是不懂……”浅行之看着近在眼前,越来越精致得令人窒息的面容,低低地说道,“浅且歌,不懂也没有关系,你只要记住,不要让父皇看到你受伤,这便好。” “怎能不受伤?”浅且歌反问。 “不要糊涂做事,不要凡事没头没脑地往前冲,不要胡乱出头,不要过分相信你的异能……总之,无论任何时候,你不得站在父皇前面!”浅影帝此时专制表露无疑。 浅且歌听着父皇这话,只皱眉,不语,许久了吐出一句:“父皇不会种西红柿。” 浅影帝也皱眉了,不懂这话又是由何而来,话题似乎转折过快。 浅且歌又继续说:“不能任何时候都站父皇后头。父皇没有且歌厉害。” “你以为你的异能有多厉害?你要听父皇的话。”浅行之让小人儿趴在他身上,但用小勺舀了热水浇在且歌背上。虽然一直这般说着话,努力分散小东西的注意力,可是仍然时不时看见他因疼痛微微皱起的眉。 “且歌比父皇大。父皇要听话。” “胡说。好了,笨东西,累了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不疼了。”清冷的声音真是异常温柔。 “且歌不是东西。且歌疼,父皇才说长长的话。且歌每次说长长的话,父皇总是‘嗯’‘嗯’。”小东西兀自念叨着,声音慢慢低下去了。 浅影帝听着,也不答话了,满心柔软。 浅影帝在那个休沐日之后,再去翻藏书阁的那些书,竟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很多东西懂与不懂,兴许只是一念之隔。浅且歌,父皇可以顿悟,你却是不行,对么。 宠溺与爱的距离。本能与习惯的距离。 真是高深莫测得可怕。果真要有万劫不复的决心才可以么。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阿洛妞去年给我的修文意见。先是感概,啊这么好的妞。然后对照了下她的建议和我的修文,发现我修改的好少好少啊。--。无论是且歌的眼睛,母后的生辰,还是皇子的性格排行之类。。全都没改。。。无辜望天。。 之前我果真是太在意之类的言论,甚至大家推荐到这篇文也会介绍说是一篇像诱瞳的文,之类之类。啊。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何这么在意这么难过,但现在呢,不能说完全不在意(这话很假哎),但不会难过了,因为最强烈的愿望是,让《浅且歌》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好对一年来不弃掉收藏的丫头们有交待。 一直觉得,真正喜欢的话,不需催促大家也会自动留评,这就是我想要的。(但并非我不向往那些数据。)所以那么感谢几个丫头每章每章都留评献花,请不要怪我没有全部回复,因为我不能一直说谢谢啊。。。语言贫乏,望天。。 再努力几天就到新章节了,到时可能很需要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希望不吝留评啊。 我得承认我是个话唠。喋喋不休啊。远目。 35 35、章节35 “七殿竟会迟到!喂,绝,这么难得……哎哎,绝,夜绝!先停下听我说,你说往时咱们迟到稍稍一刻,七殿都不留情大罚特罚,如今咱七殿这么难得地迟到了咱是不是要表示一下?”白寂挨近夜绝,说话间神色飞扬。 夜绝死皱眉头,在白寂贴上来前便闪身退出一大步的距离,虽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对白寂的不满,却仍不吭声。 流陌见状浅笑,睨着白寂揶揄道:“你没指望的。” “什么意思?”白寂毫不在意夜绝十足冷漠的态度,又巴巴地靠近了流陌。 流陌拍开白寂的爪子,笑意加深:“七殿的近侍青云刚刚来过,七殿要出宫,今日咱们的任务便是绕着皇宫外墙,跑二十圈,负重。” “多少?!二十圈负重!!!”白寂大叫,见着流陌点头,飞扬的神色消弥无踪,嘴角也弯了下去。 流陌安慰地拍拍白寂的肩膀,提醒道:“你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做准备,辰时二刻列队。” 白寂仍带些许期望:“流……流陌,七殿出宫了,谁负责监督……” 流陌笑得极好看,下巴往夜绝的方向扬了扬,便听见白寂五官揪成一团:“嗷天要亡我地要灭我……” 流陌扑哧笑出声,摇头用力再拍拍白寂的肩膀。 遥望而去,夜绝已站在几十步远外,刀刻斧削般的五官线条冷硬,沉默而冷峻严肃。 三年前,他们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那个面容精致漂亮得夺人呼吸的孩子,很瘦,很矮,面无表情却不冷峻,声音空灵清透,不仅仅是好听而已。他在七月初的阳光下微微地仰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叫浅且歌。以后同你们一起训练。” 那时他们还只是初来乍到,大多是不可一世不循规矩的公子少爷,依着父母之命参加禁卫军,便是在这训练场接受新兵训练。一场奇怪的考验之后,他们三百人糊里糊涂地被重新整编,被郑重告之“你们从此不再是禁卫军侍卫,训练成果决定尔等各自去留”,然后便开始接受一些奇怪至极的训练——与那个传说中最受皇上恩宠的七皇子一起。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训练都由欧阳统领督导,卯时一刻天才微亮便要起床,绕着皇宫外墙每日跑五圈——木影毕竟是三大国之一,皇宫富丽堂皇,占地极大,跑五圈已是他们的耐力极限——而后练拳练剑练体力耐力意志力……一边辛苦一边被其他侍卫指指点点地嘲笑,众人每每回到宿处便开始大嚎大吼地喊苦喊累,一瘫倒在床上便能睡着,梦里还在嚷着:“老子不干了!绝对不干了!”然而第二天的卯时一刻照常起床,甚至最初的五圈变成七圈,十圈,十五圈……这般艰苦,竟无一人退出,并非因着他们世家公子的骄傲或面子,而是同他们一起训练的那个瘦弱的七殿下,一直都跑在他们前头,一直…… 直到有一天,欧阳统领站在众人跟前宣布:“前段时间的训练计划都是七殿下所制定,以后一切训练督导都由七殿下全权负责。” 众人哗然。 终于有人闹了情绪:“老子不服!”每日咬牙这么忍着,所想坚持的意义早已模糊,到如今心中只余一个念头,不能被落下,不能被那弱不禁风的小娃落下——其实并非不服,只是委屈,那么些日子竟一直比不过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心头总是弊了口闷气的。 那日所有的训练都作了罢,三百人围坐成圈,现成的擂台上每个人都是又羞又愧地被打了回来。先是不信,再是惊愕,然后佩服,最后崇拜——都是少年儿郎,情绪变化实在是快,却也足够实诚坦然。而不管是他们的挑衅还是崇拜,那个精致的孩子从头到尾都是淡漠的神情,武功招式亦是简洁得如同没有任何招式,手中甚至连件武器都没有。 那天他们第一次解散得比别队的侍卫还要早,痛痛快快地吃肉喝汤冲冷水澡,早早入了梦乡。因为解散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七殿下丢下一句话:“明日卯时一刻集队。” 瞬息浮生,一恍神,已然三年过去。 他们的七殿似乎还未长高多少,曾经嘲笑他们的人早已编入正规禁卫军,而他们自己,已然能够负重绕着这皇宫跑二十圈,体力与耐力早已是其他侍卫队的人不可比的了。 恍惚在三年的回忆中,流陌浅笑,而另一边夜绝已命令集合列队。身旁生风,两人忽地跑过去了,交谈的声音还清晰可闻:“七殿太不仗义,他出宫了怎么放我们一天假……” “你想得美咧,今天跑二十圈算轻松的了……” “可怎么让夜绝队长来负责……比七殿还可怕……” “让白寂队长负责好吧?直接把我们领到万花楼去跑喽。” “不还有流陌队长么……” 流陌听着这些话,依旧是笑,那边夜绝已往他的方向望过来,流陌扬扬手,大步跑去。 不知为何,这样的日子里,风总是吹得很轻,树叶在风中摇摇,滤下的阳光清澈澄白。 同一时间的月华殿。 景如月百无聊赖地坐在青桐树下的秋千上,后头推秋千的是5岁小豆丁一般的十殿下浅且绿。 “母后,七哥说不能坐秋千的。”犹豫许久,浅且绿还是讷讷地开口劝说道。 景如月撇嘴不理,静了一会儿便哄着道:“好且绿,给母后拿盘红豆糕来么,母后最喜欢且绿做的红豆糕!” “母后,绿央姨说不能吃那么多红豆糕。不是且绿不给你。”浅且绿对母后那哄骗的神情早已熟悉得能够视若无睹了。 “且绿你这是不对的,母后的话才是最应该听从的,知道么?”景如月语重心长地道。 “嗯。知道了。”浅且绿点着脑袋,乖巧地应道。 景如月见状,得意地笑着挥下手:“那去给母后拿红豆糕吧,好且绿。” “……要留给七哥。”浅且绿静默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你七哥不喜欢吃的啦。” “上次七哥说且绿的糕点很好,要继续努力。”浅且绿听到母后说七哥不喜欢他的糕点,表情似要哭出来一样,委屈地申辩。 “……”景如月倒不知应该怎么说了,这孩子是一向以七哥为上的。咽着话说不出,景如月一阵恼:“我就知道了,母后很讨嫌就对了……你七哥出宫去玩都不愿意带上母后,你绿央姨又整天不知在忙些什么鬼东西,最乖的且绿竟然连糕点也不给母后吃……” 念念叨叨的数落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景如月,早说过这秋千还没系好,你给我下来。” 景如月不念叨了,缩着脖颈,跳下秋千,小小声地面对且绿道:“浅且绿,早说过了母后不想坐秋千了……干嘛还一直让母后坐……看吧……挨骂了吧……” 浅且绿站在秋千后头,仰着头认真看着他的母后,皱着眉,表情无辜,不言语,只有他的母后越来越心虚,最后很低声地哼一句:“好嘛,对不起啦……人家也很想出宫玩,浅且歌好小气的……” 绿央拉过那边哼哼唧唧的女人:“不要念个没完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绿魔的许多事现在都要且歌去处理,今天出宫也是要与教中长老谈事情,你就别任性给孩子添麻烦。知道么。” “好啦。知道了。谁让你把那么多事都交给且歌去做,他还这么小……”说到这里,景如月又咽住了话,且歌之所以主动承担那么多,都是为了她们吧。自从上一次绿央受了重伤,且歌便越来越多地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绿央看着眼前这人安静皱眉的模样,轻轻抱住了,声音也减了清冷:“对不起。” 景如月闻言,使劲摇头,然后用力地扬起嘴角冲着绿央笑。 转头望去,浅且绿已没了身影,又听到绿央的声音:“御膳房的伍御厨来了。” 景如月了然,点头,且绿到这月华殿也有三年多了,除了且歌回到月华殿时要忙着捉七哥的衣角步步不离外,其余时间大多都花在小厨房那儿了。让他学字看书,或者学琴学画,都是不乐意,只会脏兮兮地捧着烧好的菜做好的糕点冲他的七哥笑。问他为什么学厨也总是低头揪自己的衣角不肯言语,有一次被烫到左手疼得厉害了,才一边大颗大颗地掉泪一边大声地说:“且绿想七哥吃多一点……且绿想要七哥长得比大哥二哥还高……母后自己说的,吃多一点就不会生 浅且歌第12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就不会生病了,且绿不想七哥总是生病……” 听到这话时,如皇后便是笑得极开心,握着绿央的手,眼泪跟着一起掉:“绿央绿央,咱到底是上哪儿捡了这俩宝贝啊……” 绿央也只是握紧景如月的手,不言语。也笑。 36 36、章节36 当如皇后终于熟练地掌握空竹的转速,学会“蚂蚁上树”等动作花样之后,便又像丢开毽子、陀螺一样,丢开了空竹,又开始整日闲闲地往太学院和武场跑,自然是去找她家宝贝儿子,并且后头时常还跟着个走路摇晃的十殿下。每每见着她的宝贝且歌,都要扑上去抱住,一遍遍小小声地念:“好无聊啊好无聊……” 浅且歌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母后不无聊,去问父皇,父皇皱眉,冷冷地道:“让你母后到冷园种菜去。” 浅且歌也皱眉,便只好去问浅且言他们。 听到游戏二字,六殿下浅且乐最是兴奋:“我知道!我知道!宫外的孩子都玩弹弓,可以打鸟的!” 浅且歌瞥一眼笑得灿烂的且乐,沉默着转向浅且言。 “纸鸢吧……如今不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浅且言微微地笑。 浅且歌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旁边几人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不一会儿了听到那清透空灵的声音问:“纸鸢长什么样子?” 话语方罢,几人又惊又疑地转头看这瘦弱的小人儿,虽然宫里没有外面那么多好玩的,可是纸鸢总是见过的吧…… “就是平日里满天飞着的那些。” 浅且歌想起在听雪阁上看到过的那些蝴蝶蜜蜂一样的东西,点点头。 “宫外也有许多地方卖的糖人儿风车,还有纸花泥塑什么的,且歌何不出宫去看看?”浅且西在静默中幽然出声建议道。 “是啊,且歌,你怕是没出过宫吧?”浅且言也开口了。 浅且歌默然不语,他为了绿魔教的事近一年来倒是出宫频繁,不过大抵是晚上,而且来去匆匆,就怕误了时辰瞒不过父皇。这么想着,浅且歌便开口道:“浅且西,明日你陪我出宫。” 此话一出,几人先是惊愕,为何要且西去陪? 只有八殿下浅且语吐出一句:“除了大哥二哥在宫外已建府,五哥是出宫次数最多的吧……” 听到这个,总是笑呵呵的六殿下撇撇嘴,哼一句:“就是就是,父皇就准五哥出宫……” 浅且言嘴角依旧挂笑,却是眸深笑浅,望着浅且西也是不解的模样。浅且西对上四哥的视线,呵呵假笑一声,转过身神色也不知为何而沉了下去,不过仍然是应下了:“且歌,明日辰时我便在崇西门等你。” 每月出宫四次,是他下雪日跪在日耀殿外二十多个时辰才得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恩准的呐。小时的自己果真是倔强硬气得很,浅且西这般想想,便低着头苦笑。 浅且歌“嗯”了一声,便径自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看书了,不顾浅且乐还在嚷嚷:“喂,你们出宫就算了,明日不是还有课么……啊……你们想逃课!” 浅且语听到这话,认真看着他的六哥:“六哥,你觉得父皇可能不同意七哥的请求么?” 浅且言最是直接,手中执着书敲在且乐头上,然后也回到自己座位去了。 如此这般,便有了七殿下出宫的事,中间的曲折无非是父皇死皱眉头说“不准”,还有母后哭着嚷着要一起出宫玩——然后常年跟在浅影帝身边的几大暗卫皆被派出,当然绿央也要哄着如皇后说且歌要出宫做正事。 浅且西等在崇西门外,低头正想着出了宫要怎么冠冕堂皇地离开七弟的视线,去方九街走一趟。那边,七弟的身影愈加清晰,近了才看明白后面还跟着九弟浅且笑。 九弟五岁时入了太学院,十足娇纵任性的皇子模样,却是每见七弟便笑嘻嘻地乖巧不惹事。木影皇家的规矩便是,皇子五岁入学,到了十四岁便可在宫外建府,才可离开太学院。所以大哥二哥离开太学院之后,九弟便成了太学院最嚣张捣乱的人。众兄弟不喜欢他娇纵,他也不喜与兄长们相处。因而见着这九弟,浅且西不免微皱眉头。 “且歌晚了。”浅且西迎上去道。 “嗯。”浅且歌一再甩开且笑的手,面无表情地应着。 “九弟今日又是在哪儿巧遇了且歌?”不知何时,他们都已不再唤“七弟”而习惯直接唤他的名字了——不过浅且笑每次听到几位哥哥唤这名字都要不爽快,这下也是,昂着头嚷一句:“不要你管!” 浅且歌听到声音转过着去看,浅且笑窘了,便扯开嘴角:“啊。不是。七哥,小笑近来耳鸣,难受得厉害,还总是听到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小笑刚刚又听……到了……”还未解释完,浅且歌已转过头去了,浅且笑声音便低了下来。 “九弟今日不去太学院么?”浅且西笑得高深莫测,看着眼前解释得神色焦急的人,问道。 浅且笑眼睛依旧追在七哥身上,听到问话才看向浅且西,讪讪地笑道:“嘿。五哥。且笑肚子疼,向太傅请了一个时辰的假。” 浅且西听着这九弟前后不同的两个自称,嘴角笑意深寒,眼睛眯起:“原来‘小笑’肚子疼啊……不要紧吧……也是呐,每日都要与七弟巧遇一次,挺不容易啊。” 浅且笑依旧讪笑,退后一步,跑开了,却依旧声音响亮地喊着:“七哥,小笑先走了!” 浅且西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还没回神,但听到一个清透的声音淡淡地唤:“浅且西。” 回头便见他的七弟墨玉的瞳眸中满是疑惑。 浅且西笑笑,道:“走吧。” 浅且歌不是第一次出宫,却似是第一次。他在前世并不喜人多的地方,似乎每一次到了人多的地方都会有一场杀戮。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别人盯着他的双瞳时惊异惧怕的神情。然而今世,不知何故,眼睛已很少变色,虽然金墨色的眼瞳不多,却总算是平常了些。所以他是不理解的,一出宫门不远,浅且西便拉着他去买了异族人遮面的丝巾,难得脸上没有惯常的高深莫测的笑,说道:“且歌,你最好戴上这个。” 且歌不语,看着那白色的丝巾直皱眉,最后从怀中摸出三条丝巾,面无表情却极认真地一一指着道:“父皇给的。母后给的。浅且笑给的。” 浅且西哭笑不得。 毕竟是木影国最大的京影城,异族人来往皆是不少,浅且歌戴着丝巾倒并不引人注意。 二人便相伴行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旁边店肆林立,商铺绛幡高扬,人群喧哗而繁闹。寻了许久,亦未发现有店铺专卖纸鸢泥塑纸花之类的玩物的,浅且歌到人多的地方便不再开口,只有浅且西问到了才“嗯”地轻轻应一声。浅且西疑惑地只好带着不知何故蓦然沉默的且歌在各个小摊店铺间转悠,四处去寻他想买的玩物。 买了纸鸢风车,浅且歌便站在卖糖葫芦的小贩前不肯移步了。浅且西见着且歌盯着糖葫芦不眨眼的模样,愣了愣,笑了。返回几步,浅且西笑着问:“且歌想吃糖葫芦?” “且歌不吃葫芦。母后吃。”说着这话,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真是不知母后为何如此喜爱甜腻的东西。 浅且西怔愣得更久些,许久了嘴角漂亮地扬起,是少有的温暖的笑意,然后伸出空着的一手揉揉且歌的脑袋,轻柔地叹一口气:“且歌真是很爱护皇后娘娘啊。”且歌疑惑地抬头去望浅且西的眼睛,便见着了那一脸漂亮而温柔的笑容,但笨孩子显然是不懂眼前这人突然的叹息由何而来。 “且歌要买多少就拿着吧,五哥给你付钱。”浅且西大方地说着。 笨孩子此次倒是敏感而聪明地听出了“五哥”的大方,上前将小贩的糖葫芦架抱了过来,看得浅且西一愣一愣的。头重脚轻的糖葫芦架还未抱稳,不知何处飞出个人,冷冷“抢”过了浅且歌的葫芦架便又隐身在喧嚷的人群中。浅且西反应不过来,只听那个清透的声音认真地道:“你说,五哥给你付钱。”低头便见声音的主人一脸认真地提醒着他,浅且西呵呵地笑:“当然当然。”其实还是觉得反应不过来,不过刚才那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影吧——父皇将暗影派在且歌身边,倒也不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是青无。还有青风。”浅且歌淡淡地道,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浅且西才发觉自己的出神,赶忙追着了。 一边四处搜寻好玩的物件,一边将好吃的零嘴一一打包,青风最后连隐身都不再了,抱着大包小包跟在两位殿下后头,瞧着街市人群喧嚷也是兴味十足的表情。 这么走到未时末刻,青风才不得不提醒:“主子,五殿下,该回宫了。” 浅且歌点点头,便要转身,却不想被一人扯住了手臂。浅且西背对着将要西下的蛋黄夕阳,尚且年少的脸庞仿若镀上一层金,五官顿时显得无比柔和起来。他拉着转身欲走的浅且歌,另一手还拿着些乱糟糟的木艺品,站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看着且歌的眼睛,说道:“且歌,要么你先回宫,我一会儿就跟上你们……” 浅且歌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 浅且西转头看向南边,神色哀哀地:“我想……去一趟方九街……且歌,你让我去吧……” 浅且歌实在不喜旁人抓他的手扯他的衣角,此次却没有像往时对且笑、且绿一样挥开浅且西的手,只微微皱着眉:“在哪?” “什么?”浅且西有些惊讶。 “方九街,在哪?”浅且歌认真地重复。 “不……不远……离这儿……只是……”浅且西看一眼站在且歌身后的青风。 “青风和夜无一起回宫。” “可是主子……青风知道了,主子要在天黑前回来啊,陛下吩咐的。” 浅且歌不置可否,回头对浅且西道:“走吧。” 37 37、章节37 方九街虽说不远,却还是要步行很长一段路。浅且歌自出宫便很少开口说话,浅且西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二人间便是一片静默,浅且西只觉尴尬。许久,浅且西咬咬唇,终于出声:“且歌真的是很爱护母后的呀。” “说过了。”浅且歌淡然地道。 浅且西声音低低地叙述:“我5岁的时候,把我的母妃,送出宫了……连四哥也不知道呢……其实母妃没有因病而亡故,她只是出宫了。” 浅且歌听着,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 浅且西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欢欣:“且歌你一定不知道,我母妃是个大大的美人喏……眼睛大大的,皮肤像雪一般无瑕美丽,笑起来嘴边会有两个好漂亮的酒窝,看上去好温柔好温柔,没有人会不喜欢……啊,我有一个妹妹,一点点高,可是脸上肥嘟嘟的,见到外人会很害羞,傻乎乎的好可爱的……还有还有,母妃的院子里种了好大一棵梨树,开的花是小小的白色的,很漂亮很香,不过结的果子一点都不好吃,我偷偷去摘过……嘿,那时还被母妃发现了,幸亏母妃没有拿棍子来打……母妃是很温柔的人呢……” 真的是讲了许多。在浅且西兴奋的话语中,二人便拐入了方九街,站在了那颗大梨树的院门外。 浅且西仰起头去望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嘴角挂着笑,却不敢眨眼,不敢掉泪。 夕阳暖色的余辉跳跃在梨树的叶尖,渲染着阳光无穷无尽的温情。已是春暮,梨正开花,淡淡的花香缥缈轻浮,不若人的心中疼痛分外沉重。 浅且歌一路认真地听且西欢快的话,也一路默然不语。 朱红大门在不期然间吱呀地打开,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探头出来,看到站在外头的两人,又害羞地缩回去。门后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纯儿,怎不出去等爹了?” 门便开得更大些,一个穿着细究的美妇人拉着刚刚害羞的孩子走出门来,看到外头站着的两人,也是吃了一惊。却仍然温柔,问道:“这是小西?” 浅且西也是一愣,用力地笑了,声音抖着回道:“是,夫人。小西和弟弟想来看看梨花。” 妇人嘴角边的酒窝真是温柔漂亮得让人迷醉,将那害羞的孩子拉到跟前:“小西还有弟弟呀,长得好精致漂亮呐……纯儿快喊哥哥呀。瞧小西哥哥,眨眼间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家搬走后,还真是没人理这梨树了,呵呵,小西当年还偷偷摘院里的梨子呢。” 浅且西瞧着那掩嘴轻笑的美妇人,眼眶热得疼痛,但还是笑得用力:“纯儿还是这么害羞……” “嗯。不过也是倔得很,非要出来迎爹回家……天也快黑了,小西也要赶紧回家吧,不然你母亲要担心了的。” 浅且西飞快地折腰鞠躬:“是,夫人,小西先走了。” 浅且歌的手被且西用力拉着,他想了想并不挣开,尽管被拉得很疼。 薄暮的夕阳已不留余辉,本来染着夕阳红的天空此时是一片苍茫茫的白,夜色混沌的黑已然不远了。街道上也减了繁闹,每张回家的笑脸都是恬淡而欢快,安乐而自在惬意。 浅且歌无法直视的角度里,浅且西偏着头掉泪。 “我的母妃,被我送出宫了。她喝了忘情,忘记了她曾经不伦的爱情,忘记了因为那不伦的爱情而出生的我……且歌,我的母妃多好看……” 浅且西转过头来,飘乱的发丝因泪水而黏在脸上,满脸狼狈,不再是那个风姿卓绝的天才皇子,嘴角不再挂着令人生寒的高深莫测的笑。委屈,那么多年来累叠在心的委屈,今日终于得以成全。 那时年方五岁,他知道他的父亲就是他的舅舅,而不是那个他总需仰望的冷傲绝色的帝王。母妃精神已近崩溃,他便竭力在那个帝五面前展现他超越五岁孩童的才华,而后向他求了“忘情”,求了母妃的假死出宫,求了每月四次的出宫探访——自己便从此呆在那深宫中,如此已然过了6年,还有更多的6年要继续这般下去。 从来不悔。从来不恨。 但是,母妃,小西可不可以委屈呢。 当浅且西狠狠抱住比他瘦弱许多的浅且歌,心里许多疼痛沉重异常,浅且西只恍惚想起了那年四哥收起惯常客气礼貌的笑容,摸摸他的头,目光里盛满温柔:“傻小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冥冥之中自在的深意,你也有感恩的心,你会感谢上天让你经历这些。” 唤他“小西”的四哥,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温柔的人。 浅且西一直这样认为着,便打心底里把四哥当作最亲近的人。素来是如此。 浅且西不知自己这满眼满脸的泪是哭那一树梨花,还是哭那暖色夕阳。多年来,他总是默默地来看母妃与妹妹,看那梨树开花结果落叶,已许久不同母妃说过话——可到底,他还是在渴望哪怕只言片语的温柔吧……多年层叠的委屈不知是如何被成全,终于不自持地抱住了那瘦弱柔软的小身躯,哭得失去分寸,似要把五岁那年未流的泪全部倾泄。 浅且歌无法细致琢磨抱着他眼睛不断流出浑浊泪水的这人心底是何情绪,可到底是敏感地觉出其中悲伤疼痛。浅且西依旧哭得很凶,原本被抱住却面无表情的浅且歌在感觉到肩头的湿气后终于皱眉,垂竖着的手也终于环上浅且西,轻易将其抱住快速移动。待浅且西反应过来,他已被浅且歌安置在陌生的城墙之上。而浅且歌,将浅且西放下便又转身离去,瞬间没了影迹。 浅且西本来因为惊愕而停止了哭喊,小小声抽泣哽咽着,见到唯一陪在身边的人竟不留情地离开,甚至连头都不回。向来聪明自持,惯常高深莫测地挂着寒笑的五殿下,便像被父母丢下的孩子般,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独自哭了许久,终于察觉自己的失态,仔细思考也无法自知其中缘由。先是窘迫,而后“聪明”地把所有情绪失控的缘由都推到那个精致漂亮似有魔力的人身上,浅且西终于心安。 可是天真的快黑了,浅且西甚至不知他身在何处,开始焦急起来的时候,却见一个月白的小身影越来越近。 自然是浅且歌。 空气中浮着淡淡清香,浅且西迎上去,才看清了小人儿竟抱了一怀名贵的强瞿花,大朵大朵地开着,白色的大卷舌花瓣,青绿的茎叶,在混沌的夜幕中,也是异常清新素丽。 “且歌你去哪儿了?这么晚了,我们赶快回宫吧。”浅且西哭过的声音有些哑。 浅且歌不说话,将一怀的花束全都推到浅且西怀里去,抬头认真看着浅且西的眼睛,说道:“母妃都喜欢的花。” 浅且西看看那双墨黑的瞳眸,又看看一怀的怒放的强瞿,对且歌的话并不明白。 浅且歌知道了他的疑惑,只好解释:“且歌的母后很喜欢。浅且笑的母妃也很喜欢。母妃都喜欢的花。” 浅且西仍是愣愣地,眼睛红着,有些浮肿,声音嘶哑:“然后呢?” 浅且歌便奇怪地看着浅且西,他已说了许多话,这个人怎么还是不明白——浅且歌又说:“送给浅且西的母妃。母妃都喜欢的花。” 浅且西怔愣住,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重复着:“母妃都喜欢的花……” 抬眼的时候便见着那比他矮了许多的人儿表情认真地点点头,浅且西蓦地觉得心头一暖,笑了,笑得分外真诚,嘴角扬起的弧度温暖而漂亮。他是在如遇神魔,鬼使神差的电闪一瞬间,明白了四哥神情落寞地说着的那句话——“小西,我们与那人之间,其中距离何止千万……” 他们这些皇子,即使是单纯没心眼的六弟,即使是年纪尚小的九弟十弟,也永远都无法企及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孩子吧。 在看不到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独自不可言说的伤痛,可无论是装傻还是聪明,果然还是要一直去认真地经历才可以吧。 ——这些浅显的道理竟还要这个不爱读书,诗词歌赋又一窍不通的人来点通呢。 浅且西这样想着,摇摇头却又笑了。眼中有光。 那小人儿却已不耐地转身:“走了。” 浅且西看着高高的城墙还直瞪眼,一恍神又像不久前飞在风中,回神的时候已站在那梨树的院门外。 浅且歌站在十步远外,浅且西笑着去敲门。 应门的是一个小僮仆,很积极地灿烂笑着回答浅且西:“是,老爷已回府了。”“哦,这花怎么给夫人?”“好。我帮你送给夫人,说是小西送的对么?”“嗯。花名叫强瞿。好,我记住了。”…… 门又关上了。浅且西退到浅且歌的位置,微微仰起头,夜已全黑了,依晰能见那墨绿的叶间一点点的白,白得很小心翼翼,也很可爱,很让人喜欢。清丽的梨花香淡淡融在空气中,渗入人的心里也是甜香甜香的。 浅且西背着手,偏过头去看站在身侧的小人儿,语气欢快:“且歌,为何如今强瞿花会开?” “……不说。”浅且歌很认真地想,沉默许久也只是吐出两个字。 浅且西却又说:“哇。好小气……那好吧,不说便不说吧。我们要回宫了啊不知觉都这么晚了。” “浅且西,母后说,女人不要哭这么多,眼睛像金鱼。丑。”浅且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浅且西愣愣地:“可是我又不是女人……” “……”浅且歌不理,转身走了。 “且歌你是在说我很丑就对了……”浅且西追着且歌的脚步,却也碎碎地念叨。 浅且歌没有直接回月华殿或者日耀殿,反而绕了远路直接去了御书房。御书房的门是被撞开的,浅影帝正站在内室书架旁侧,方从书中抬头,浅且歌已稳稳地撞入他的怀里。 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浅影帝倒不惊讶,摸摸怀里人的脑袋:“怎么了?” 浅且歌软软地唤:“父皇。”三年过去,小人儿的声音一直未变,清透而空灵。 “怎又撒娇了?”尽管小东西已经长高了些,浅影帝仍是不费力地抱起他。 怀里的人儿不言语,浅影帝耐心哄着:“跟父皇回日耀殿用晚膳了。今天整日在外,一定没有好好吃东西。” “两块糕点吃了。”浅且歌从怀里摸摸,两个小包在父皇眼前晃了晃:“且歌给父皇买了糕点,浅且西说好吃的。” 浅影帝却板起冷脸:“这个小包的红枣糕是父皇让你当早膳午膳的,竟剩了一半。” “且歌吃了两块糕点。” “还剩了一半。”浅影帝声音仍是冷冷的,“今天晚膳要吃完一个鸡腿。” “且歌给父皇买这么多糕点。”浅且歌软软地说道。 “你把糕点铺全搬回来也没用。”浅影帝冷冷地回道。 “坏脾气。”浅且歌挣扎着不要父皇抱了。 “父皇跟你说过了要好好吃饭。” “母后说,人活着不要做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小孩儿开始给父皇讲理。 “说过了不要总记着你母后的胡言乱语。”浅影帝一听到“母后说”就开始皱眉,“你不做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就一点都不用吃饭了是不是?” “嗯。”浅且歌淡淡应着,还很乖巧地将脑袋点了好几下。 “笨东西才一直听母后的话。” “且歌不是东西。” “那就要听父皇的话。” “父皇脾气坏。” “不要一直念叨这句。” “浅且乐偷偷说过。浅且语也小小声说过。浅且笑也很怕父皇。母后说,不能像父皇这样,面无表情像个木头。” “……不要听你母后的胡话。” “浅且乐偷偷说过。浅且语也小小声说过。浅且笑也很怕父皇。”浅且歌重复着,言下之意,不止母后这样说。 “……啰嗦。”被咽住了话,许久,浅影帝才讷讷吐出两个字,声音仍是清冷。 伯无在两位主子前头打灯引路,隐约听着两人对话,嘴角有笑。 38 38、章节38 辰时,御花园。浅且歌正在去太学院的途中,青云拎着书袋,与青风一同跟在浅且歌的后头。 打破静默的是远远而来的叠声喊着“七哥七哥”的九殿下浅且笑。终于站定在七哥面前,九殿下满脸的笑乖巧又灿烂,大眼睛中亦是泛着盈盈笑意,透着清灵,望着七哥漂亮如墨玉般的瞳眸,便笑痴了去:“七哥七哥,早安!好巧啊,每次都能在路上遇着七哥呢,七哥我们一同去太学院吧。” 比浅且歌还矮了一个头的浅且笑说着话,又愈加凑近去看七哥的墨玉瞳眸,最后竟踮起了脚尖。仍是灿烂地傻笑。 却不想,浅且歌淡淡地看着他,说道:“今日不去太学院。” “呃?”浅且笑刹时反应不过来,笑僵在嘴角。 “今日不去太学院。”浅且歌淡淡重复道,然后接过青云手中的书袋,推到浅且笑怀里:“给浅且西。” 浅且笑被重重的书袋砸到,顿时有些趔趄,站稳了心里却是极不痛快的:“什么东西!我不要!” 下意识便把怀里的重物丢回去,却愕然地想起面前站着的是七哥,而不是别人,便即时有些窘迫:“呵呵,七哥,小笑不是那个意思……七哥这是给五哥的?七哥为何不自己带去……” 浅且歌看着眼前这人,不懂他的情绪变化,只当他是不愿意帮忙,便将那书袋抽回,又推到青云的怀里:“带去给浅且西。” 青云还未应“是”,浅且笑却极快地将书袋抢回了,不顾旁边几人惊愕表情,极宝贝地抱在怀里,又转头去对七哥笑:“七哥,小笑帮你带给五哥……” 浅且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作声了,淡淡点头,便要走了。 浅且笑追上去,抱着重重的书跑得有些艰难:“七哥你今天要去哪儿?” “训练场。”浅且歌淡淡答道。 “哦……七哥昨天小笑给你的丝巾好不好看?”浅且笑努力寻找话题。 “不知道。”浅且歌只认真走着自己的路。 “咦?怎么不知道。七哥昨日出宫没有戴上丝巾么?” “浅且西哭,眼睛和鼻子都出水,给他擦。”浅且歌偏过头去看一眼浅且笑。 浅且笑嘴角的笑又僵了,面对七哥的注视,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很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失望难过,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说道:“是这样的啊。呵呵,七哥那我去太学院了,迟到要被罚抄书的。” 浅且歌只点了点头,又继续走。 浅且笑在后头看着,蓦然觉得委屈,眼睛蒙雾,却依稀想起第一次见到七哥的场景——那样漂亮精致的七哥抱着大束的强瞿花站在初夏明媚的光景中的场景——浅且笑突然又笑了,蓦然响亮地念起每天都要念一遍的话:“七哥,如果小笑今日见不到你,那,七哥午安,七哥晚安。” 浅且歌没有回头,青云疑惑着问:“主子,你让青云洗的那条丝巾是九殿下送的?” “嗯。”浅且歌望着疑惑的青云很轻地点下头。 青风倒笑了:“九殿下刚才那模样定是以为主子把那丝巾给五殿下了。” 青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主子,也笑。 而另一边,本来缩在丛中的两人呼啦地围到浅且笑身边,一人说道:“殿下,您的早膳和书袋都已备好了。” 另一人跟着道:“殿下,您以后不用起早了,奴才帮您守着,七殿下来了奴才再叫您就可以了……” 还未说完,却被九殿下一脚踹开:“说什么混账话!本殿的七哥干嘛要你等!”浅且笑是一向珍惜与七哥独自相处的时间的,可除却在太学院的时间,二人交集不多,他也只能每日想方设法地与七哥“巧遇”了。每日够说上一句“早安,午安,并且晚安”,他已经非常满足。 虽说当时浅影帝已下令将大内侍卫的训练场与皇子的武场中间的墙壁打通,最终还是作罢,浅且歌也不再理会那边是如何乱糟糟的情形,直接带着他的三百人在皇宫东面选了一块宽敞安静的地儿,布置成另一个训练场。别人只知七殿下每日都带着那三百人绕皇宫跑圈,暗中笑几声便也不再关心。甚至有传言说是皇上担心七殿□体过于瘦弱,便命令三百侍卫陪七殿下每日训练以锻炼体能。不过对这些传说,那三百侍卫也是暗中笑几声,从不多作解释。 这日浅且歌走入训练场,最先察觉的是夜绝。夜绝是不多言的人,见着浅且歌了也只是沉默地站在浅且歌的身后,连一声“七殿”都不唤的。 流陌也见到了浅且歌,便丢下一直拉着他没完没了地念叨的白寂,小跑着来到浅且歌的面前,笑着:“七殿。” “七殿!七殿你怎么这个时间会来?!”白寂显然惊喜大过于疑惑。 浅且歌只是淡淡道:“有事。列队。” 流陌疑惑地看向浅且歌身后的青云青风,却也只见两人摇头表示不知。 三位队长便只得带着疑惑召集所有人列队。许多人见到七殿下都是一阵惊喜,然而站入队伍中,却都是一脸肃穆。当初他们这群娇惯的世家少爷,可都因为不遵循七殿的规矩而吃了不少的苦头。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可是已足够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成长的了。 浅且歌站在一片肃穆的队伍前面,越发显得瘦弱矮小,若不是真的见识过他令人惊叹的耐力及意志力,还有奇怪的武功套路,还是无法相信这样弱不禁风的身躯里竟隐含着那般强大的力量吧。 欧阳天便是在这样的一片肃穆气氛中走入训练场的。欧阳天与很多大内侍卫不同,大内侍卫大多是与皇族关系密切的家族中挑选的世家子弟,而他的家族并不显赫,他是在战场上立功之后才受到封赏,故而一走入这片肃穆,欧阳天是着实吃了一惊。一直以来很是好奇七殿下训练那三百侍卫的方式,却不得而知,没想到是这般的模样——且不论这三百人武艺如何,至少他们具有兵士的气质,而这,显然是比高强的武艺更为重要的东西…… 欧阳天看着这群年轻人目光如炬,气势如洪的模样,竭尽全力才能镇定下来,走到浅且歌面前:“臣见过七殿下。七殿下不知有何要事?” “这些人交给你。” 欧阳天何其惊讶都比不过听到这话之后的三位队长,白寂大叫出声:“七殿你说什么?!”年轻的脸庞再不见笑颜。 流陌也早已惊愕得无心去提醒白寂的无理言语了。夜绝单膝重重磕在地上,抬起头死死看着浅且歌的墨玉双瞳,眼眸深沉,却因眉间那一抹无解的情绪而让人只觉痛心。 流陌也重重单膝跪下,连青云青风也是茫然无措了。 队伍因为三位队长不寻常的表现而开始有了些许马蚤动,却见最亲切平和的流陌队长大声地吼了一声:“安静!” 便又是一片静默。 尽管看明白了面前几人的疑惑,浅且歌也没有多余要解释的话,反而又回过头去,对着青风道:“青风,你准备好明日出宫。” 青云听到这话脸都白了,他真是一点都不知主子在想什么了;青风却带着一丝希冀:“主子,我们又出宫去给皇后娘娘买东西么?”浅且歌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不是。出宫了,不要回来。” 青风蓄满眼眶的泪便大颗地砸下来,哽咽着:“主子,青风不懂……青风真的不懂为何主子……主子不要青风了么?” “为何不要?”浅且歌的模样显然更是不懂。 “主子?” “……”浅且歌静静看了一会儿青风满脸的泪,想了很久,才从袖子扯出一方丝巾,很不舍地嘱咐道:“脏了要洗的。”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看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欧阳天还在怔愣着,又听见七殿下的声音:“欧阳天,这些人不像你的侍卫那么弱,把他们安排在父皇身边。” 欧阳天低头应是。 浅且歌转身便要离开,夜绝也面无表情地站起,跟在浅且歌三步以外。 浅且歌停步,指着欧阳天,对夜绝认真地说道:“你跟着他。” 夜绝看着那精致而无比认真的面庞,突然拔剑冲浅且歌扑上去。浅且歌没有防备,欧阳天惊呼出声以为七殿下会受伤了,却见七殿下在眨眼间便退开了去,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夜绝,并不言语。 夜绝亦是沉默,再次飞身刺去,剑气凛冽森寒,浅且歌仍是退开。欧阳天惊喊:“夜绝住手!”却不想,旁边本来安静站着的流陌与白寂全都缠了上去,欧阳天看着那凛冽剑气当中月白衣袂鬼魅般轻灵的舞动,心里又惊又急,想要飞身上去将缠斗的几人分开,却被那叫青云的近侍拦下了。眼睛通红的青风站在他身侧,眼睛追着那抹轻灵的月白,劝说道:“欧阳统领不必急,三位队长只是生气了。” “生气?”欧阳天很是不解,一个小小的侍卫队长怎能对皇子生气,又是为何生气。 “是啊,生气。或者,委屈了。” “委屈?”欧阳天更是不懂了。 “被想要追随的人莫名丢下了,如何能不委屈。”一直沉默着的青云深深地看一眼青风,这般说着。 “想要追随的人……是指,七殿下?” “你以为还有谁?欧阳统领是想说,七殿下不过九岁孩童而已,是么?”青云依旧是淡然的语气。 “难道不是?” 是啊。怎么不是。青云这般在心里想着,却不再出声了。 那边的几人依旧缠斗着,却显然是七殿下占了上风。他一直未对攻击的三人出手,只是一再躲过那三人莫名狠厉的剑式。 浅且歌显然是不耐烦的,不久便直接退出很远,在那三人再次联手缠上来之前问道:“你们想如何?” 听到问话,白寂与流陌都是一愣,无法回答,却是最不擅长言语的夜绝开口:“我不想去帮你保护你的父皇。” 白寂与流陌听到如此直白不要命的表述,都惊慌地抬眼去看说话的夜绝,而后又低下头——那,确实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我每日跑二十圈,不是为了帮你去保护你的父皇。”夜绝竟再次重复。 青云青风此时看着夜绝,死死皱眉,很是不喜欢那人对主子的无礼。但最是惊愣的,还是欧阳天了。 浅且歌却是不生气,只是疑惑:“你想做什么?” “跟着你。”夜绝依旧是单膝重重磕在地上,回答得毫不犹豫,三个字,分量却是如此的重。 流陌与白寂依旧不言语,只是也同样单膝跪在地上,挺直了胸膛看着眼前的人。流陌不禁心神恍惚起来,竟然真的看着这张精致得令人惊叹的面庞三年了——三年前,娇惯傲气而无知的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某一天他们会这样虔诚地对一个九岁的孩童效忠吧。 浅且歌沉默。许久,丢下一句话:“把其余人安排好。明日你们与青风一同出宫。” “是。主子。” 39 39、章节39 青风与夜绝三个的离开是在一个休沐日的清晨。 而这个休沐日,画媚画昭仪依旧带着四殿下浅且言到皇后的月华殿来“串门”。两个女人见了面便有说不尽的话题,四殿下瞧着很是无奈,自觉洗手焚香,让青云把古琴搬到了青桐树下,然后在树下站定了,仰头便见密密匝匝的青桐枝叶间隐约的月白衣袂。 初夏青桐明亮的绿融在浅且言温和的眸子里,浅且言专注看着那绿扰扰中的一点点月白,心中溢满不可知的暖,便轻声唤着:“且歌下来了,四哥教你弹琴。” 如同三年来的每一次。 仰望,以及轻唤。 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心里有简单?br / 浅且歌第13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单的喜悦感动。 漫长三年,从开始,到如今,有些问题总是不敢细究,有些心情依旧无法表达,浅且言只发觉自己是越发地喜欢这棵稳稳立在月华殿的青桐。它已越长越高,近年来已高过了月华殿的琉璃瓦檐,即使在母妃的画爱殿,亦是隐隐可见。每每踮起脚,那么遥遥望着那模糊的一点青绿,恍惚想着那明亮的青绿中是如何隐着一抹月白,心里竟也有许多欢喜。 夏太明媚,浅且言有时这般仰着头,会觉得眼睛被光刺痛,要流下泪来。 宫中人人皆知,那最受宠爱的七殿下,其实不喜诗词,不擅音律。认真追究起原因来,怕只是因为七殿下有一个唱简单的民谣小调儿都唱得极难听的父皇,还有一个不学无术成日只会闹着要玩好吃好的母后罢。 然而四殿下不同,自小随着有“江南才女”之称的母妃学习各样雅器,古琴自是不在话下,弹奏如行云流水,琴声清越婉转,连母妃听了也要称赞的。 当如皇后与“江南才女”愈加交好之后,如皇后一心要去学琴,“免得在一个小小昭仪面前耍不出皇后的威风”,但此位皇后心无定性,一时兴起过后,便倦了。大约又是为了所谓“皇后的威风”,如皇后便将她家宝贝且歌搂在怀里,哄着骗着:“宝贝你去学琴呀,学琴多好,学琴的人都能变很聪明喏,大家都喜欢学琴的孩子哟。” “母后为何不学?” “因为母后已经很聪明了,就不用学了。”某皇后很不犹豫很不谦虚地说。 “且歌也聪明。”某小孩也很不犹豫很不谦虚地说。 “乱讲,谁敢说且歌聪明?宝贝,那是别人骗你呢,笨小孩才这么容易受骗。”如皇后不顾旁边画昭仪看得目瞪口呆,说得一点都不含糊。 “……”浅且歌顿了顿,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的母后,淡淡说道:“父皇说过,母后经常骗且歌。” 画昭仪扑哧地笑,如皇后惊愣,眼睛瞪得很大,大叫:“你父皇……你父皇怎么在背后说人坏话!” 如皇后被画昭仪笑得很窘,本以为事情不了了之,却不想,浅且歌主动对浅且言提出:“浅且言,我要学琴。” 画昭仪只是极温柔地笑着:“如月,你怎养了个如此乖巧的孩子。”抬眼看去,却见着总是大大咧咧的某个皇后,看着那月白的小影,神色竟也异常温柔。下一刻却又总算记起要炫耀一番,笑得嘴合不拢:“那是!也不看我是谁!” 画昭仪无论如何去想,也是无法明白,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子之间,为何总是能够这般努力去爱去付出去给予。她想不明白,然而她却是真真喜欢与那个习惯吵嚷的皇后,安静地坐着,再不说话,只透过香茶的轻雾,默默看着屋外青桐树下的那两个孩子认真与琴相伴的模样。总会觉得时间要这样停下来再也不走。温暖的笑意也会凝挂在嘴角,凝刻在每一人的眼底眉间。连且歌胡乱拨弦的嘈杂声,也是好听的。 风微微吹起的时候,那青桐会愣愣地摇头晃脑,似也总是无比温柔可亲的模样。 当下亦是如此,风轻轻地吹,青桐摇摇招招,偶见一两只傻头傻脑地雀儿,叫声细而清脆。青桐树下少年学琴,屋内茶香缭绕中细柔声音谈话家常,不远处小厨房里绿央守着一稚嫩孩童学厨,青云忙着把皇后娘娘的糕点端上来,心里却默默想着,青风青风,可惜你不在。 七殿下并非有耐心的人,学琴不到两个时辰,便兀自起身要离开。 “且歌去哪儿?是去冷园么?”浅且言倒是一点不惊讶。 “嗯。” “那四哥一起去好么?” “嗯。”应了两声“嗯”,浅且歌已走出了许多步。 突然从小厨房窜出个小身影,在离浅且歌三步远外又急急停住,闻着自己一身油烟味便不敢靠近了,只仰起脑袋期待地问:“七哥,你去哪儿?” 浅且歌静默了一会儿,答:“冷园。” 浅且绿便低下头了:“且绿也想去。” 浅且歌又是一阵静默,浅且言却开口道:“十弟何不先换件衣裳?”浅且绿便有些窘,他的身上沾了些烟灰,油渍,有些地方也被揉得皱巴巴的了。想了想,浅且绿便快手快脚地扒拉下自己的外裳,只着里衣,却怕七哥等久不耐烦,急急地道:“七哥我可以走了。” “没头脑的笨孩子!”是景如月走过来,狠狠敲了下浅且绿的脑袋。 青云拿了件外裳小跑着到浅且绿跟前,细心为浅且绿穿上。浅且绿时不时眼睛瞟一下七哥的方向,终于把该系的都系上之后,便忽地一下蹭近了七哥身边,又去拽七哥的衣角,仰起头冲着七哥甜甜地笑。 浅且歌却是不理的,把浅且绿的水拉开,转身便走。 浅且言怕且绿心里失落,但温柔笑着道:“十弟,四哥抱着你走吧。” 没想到浅且绿依旧笑得不显一分失落,对着且言甜甜地说:“四哥,且绿不用抱的。”便摇晃着跑上去追七哥,依旧去拽七哥的衣角。 浅且言看着,愣了一下,也跟上去了。 画昭仪远远看着三个孩子的背影,笑着叹道:“这些孩子啊……” 景如月却早已跳到绿央跟前,凑到绿央耳边小小声说话,绿央冷冷的嘴角渐渐柔和,而后又忍不住屈起手指轻轻敲在景如月的额头上。很轻的力道,景如月夸张喊疼,神色飞扬。 画昭仪看着这般温暖景况,却是突然想念起很遥远的江南,江南的山,江南的水,还有,江南的人。 某一个人,也是温柔地住在她的心里啊。她这样想着,嘴角依旧是温柔笑意。 申时,琴谣殿一片冷肃。 “作为母妃,当认真教导皇子,至少让他学聪明些。”浅影帝的声音已冷得结冰,琴妃听得浑身一颤,脸上的笑容已无法维持。 “是,皇上。可越儿他……”琴妃仍想说些什么。 “他如何?罢了,让越儿就此去军中历练两年。” “皇上……”是要将越儿发配边远么…… 琴妃看着那毫不留情转身离去的明黄背影,想及他的话,便手脚发软地瘫坐下来。皇上的想法已越来越难懂,虽然偶尔会来琴谣殿听琴喝茶,却总沉默不发一语,到了亥时,是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的。父亲在朝廷上威望渐减,她的荣宠早已不再。她知道父亲与越儿在谋划什么,却无心劝诫阻止。隐隐中,也是期待着那高高在上的冷酷帝王面临那般窘境会如何反应,呵,却不想,竟这么早就察觉了——越儿,篡位夺权,你的父皇在年仅十二就已成功谋划,你如何能比…… 琴妃蓦然觉得可笑。这一切。 浅影帝是急急赶回御书房的,因为每个休沐日,无论那小东西要去哪里胡闹,亥时都要到御书房找父皇一同沐浴的。 可是等了许久,依旧不见有人踢门进来,浅影帝便有些心焦了。 “什么时辰了?”浅影帝问着正在添热茶的伯无。 “回皇上,已是酉时,太阳要落山了。”伯无答道。而后见皇上又低头看奏折,便自行退了下去——皇上,是在等七殿下吧…… 又是许久静默,浅影帝正想唤伯无去寻人,却见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果真是脏兮兮的浅且歌。 浅影帝冷冷道:“说过了不准踢门撞门,怎不长记性?”而此时,站在门外的侍卫也已轻轻将门掩起。 待小人儿走近了,才看到那漂亮双瞳中泛着清丽的绿色柔光。 浅且歌双手背后,凑近了父皇,软软地喊:“父皇。” 浅影帝很嫌弃地“嗯”了一声当作应答,然后假作低头看奏折,却发现这奏折是半个时辰前拿在手上的那册,便又丢开。那小人儿是向来不管不顾父皇其余的情绪的,依旧软软地道:“父皇看且歌。”浅影帝抬眼便撞上那绿色的瞳眸,心神恍惚中又见小东西将手中的青藤在他眼前晃了晃。浅影帝疑惑地看了许久才问:“这是蒲桃……藤?” 浅且歌盯着那难看的青藤上挂着仅有的两颗蒲桃,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浅影帝将小东西搂近一些,俯身看着那绿色的瞳眸,又问道:“跑着回来的?” 浅且歌依旧“嗯”了一声,然后才道:“蒲桃掉光了。” 浅影帝表示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摘下两颗仅剩的蒲桃,一人一颗。 “好吃么?”浅且歌问着面无表情的父皇。 “不好。酸的。”父皇面无表情地答。 “可是浅且言说,蒲桃是甜的。”浅且歌认真地告诉父皇。 “熟的蒲桃才是甜的。你的没熟。”浅影帝解释道,这才发现自己案上的奏折竟还剩厚厚一叠,便抽出一本开始看奏折。 “且歌摘的是红蒲桃。” “父皇的师叔怎么告诉你的?” “……且歌要摘蒲桃,父皇的师叔不让。他说蒲桃还不能摘,红了才能摘。且歌走了很久,发现了红蒲桃,就摘了。但是跑回来就掉光了。父皇,摘蒲桃不能跑。” “偷摘的?好,父皇知道了。今天衣服没有弄脏?”浅影帝干脆抱起了站在旁边的且歌。 “没有玩泥巴。摘大白菜,西红柿,还有一种不辣的辣椒。且歌不喜欢不辣的辣椒。”浅且歌自行调整姿势,舒服地坐好一一说着在冷园做的事。 “西红柿呢?” “父皇的师叔说青的西红柿吃了会中毒,但是只有几个红的,让浅且绿带给母后。”小东西解释道。 “……”浅影帝语塞,不过想了想还是说了:“全给母后,父皇没有。” “且歌给父皇摘蒲桃。” “酸的。”浅影帝补充道,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青风与那三人出宫,是怎么回事?” “阿娅说,为了对父皇的诺言,把绿魔教总部迁到了木影国。他们去那儿。还让青风去江南。” “江南?” “且歌要送母后去江南。”浅且歌丝毫没有顾忌地说道。 “父皇帮你安排,你不准去。”浅影帝皱眉。 “要去。” “……”浅影帝依旧皱着眉头,不语。 “父皇。” “你会睡不着,也会不吃饭。” “且歌吃饭。且歌不用睡觉。父皇生气的时候,且歌睡不着很多天。”浅且歌认真地说道,语气中虽无指责,却让父皇听了不高兴,父皇恼怒问道:“父皇为何生气,你可知道了?” “为何?”浅且歌反问。 “……”浅影帝看着某个笨孩子一脸坦然的疑惑,顿时语塞,最后撇过头去:“笨东西……父皇不废力气跟你说这个……” 浅且歌依旧疑惑,双手捧着父皇的脸,将父皇的头转正来,却也实在看不出父皇的情绪,只是软软地唤着:“父皇。” “傻东西……真不知你何时才能长大……”浅影帝很轻地叹气,眼底有不可知的疲倦。 “且歌跟父皇说过,且歌不是东西。且歌还跟父皇说过,且歌三十四岁,比父皇大。父皇不长记性。” 浅影帝又是一阵语塞,恼了便伸出手去狠狠捏且歌的脸,看着那近年来越发精致的小脸上红得分明的指印,又恍神。 却听见清透空灵的声音淡淡地说道:“父皇,我们回去一起沐浴。父皇身上很臭。且歌忍很久。” 浅影帝愣了愣,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是胭脂的甜腻味道,很淡,皱了下眉,却很快松开,抱紧怀里的人,站起,走出门外了,还不忘命伯无将未批阅的一半奏折带到日耀殿去。 伯无应下,心里只疑惑今日休沐日,奏折比往时少了许多,为何皇上在御书房呆了许久,竟还剩一半未批阅…… 40 40、章节40 翌日。早朝过后,浅影帝一改往时习惯,未去御书房面见重臣或者批阅奏折,而是前呼后拥地往月华殿去了。 画昭仪这两日心事重重,总不喜一人独自呆着,空闲了便往月华殿跑。这么着在月华殿见着皇上如此前呼后拥的大阵势,比如皇后还着急地出外迎驾行礼。 浅影帝冷冷看着在他面前行礼的两个女人,也不作声,尽管某个女人已十分不满地抬头瞪他了。 逃课的浅且歌便是在这诡异的肃穆气氛中从青桐树上飞下来的。浅影帝见着且歌,才开口冷冷道:“起身吧。都进屋去。” 走到浅且歌身旁时,他才低声道:“浅且歌,你又逃课!” 浅且歌坦然地看着父皇不作声,父皇也不理他,径直走开了。 浅且歌默默看着父皇的身影,忽地飞身扑上去。抽气声顿起。浅影帝一阵踉跄,却仍是第一时间用手托住了背上挂着的人儿,神色不见慌张,依旧语气清冷指责道:“总是胡闹。” 小人儿头靠在父皇的背上,软软地喊:“父皇。” 只有后面的伯无与一众侍卫胆颤心惊,七殿下何止是胡闹了——皇上正举步要迈上阶梯,七殿下这么一扑,若皇上稳不住,两人还不得都摔趴在地上…… 进了屋,浅影帝抱着且歌坐在主位上,如皇后按礼本应坐在皇上身边,却撇撇嘴,硬拉着画媚要与她同坐一起。 画媚直接无视了如皇后,冲着主位上的人温柔地笑笑,说道:“皇上,臣妾的乡人给臣妾捎来些家乡的新茶,正巧今日还带些来,本要给皇后娘娘的,不如臣妾现下就去泡来吧,也好让皇上尝尝。” 浅影帝点点头。画媚便不顾如皇后怨念的目光,去泡茶了。 “皇上今日怎么来了?”如皇后问。 “来玩。”浅影帝冷冷地答。 如皇后听到这回答,猛翻白眼:“我这月华殿是玩的地方么?!” “那便是来喝茶了。”浅影帝依旧面无表情地答。 如皇后继续翻白眼,却聪明地不睬他了。浅影帝也无意同她闲扯说话,就着浅且歌的角度,凑近了些也一齐看起书来。 画媚泡好了茶,进来便是见着皇后娘娘闲闲地咬糕点,毫无坐姿,眼睛还直瞪着那主位上看书的的两父子。便又笑笑。绿央将茶一一摆在各人面前的桌案上,走到浅影帝面前时,便听到他问:“你的茶,喝了?” 绿央点点头,沉默着将早已准备好的令牌递给浅影帝,很低声地说:“谢谢。”谢的是他当年赐予她们的机会,谢的是他愿意给她们的宝贝且歌很多的宠溺与爱。 浅影帝将令牌塞给怀里的小人儿,语气清冷,却像许下重大的诺言般慎重:“且歌的能力你是最清楚不过,我更会尽我所能,至于那女人,你只叫她放心就好。” 绿央依旧是点点头,顺着浅影帝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位置上正没形象地啃糕点的女人,目光宠溺。 如月,如月,一恍神,一眨眼,竟已十四年了呢。 绿央突然为此感伤,却听到那个向来冷酷的帝王也很低声地念了一句:“谢谢。”谢的是她们当年把那婴孩抱回月华殿并不离不弃照顾妥当,谢的是她们教会他的且歌许多东西,教会他许多东西。 且歌窝在父皇怀里,并不说话,神色淡然地看着母后将那杯热茶喝下后,还不忘大声责备画姨泡的茶烫到她的舌头。 画媚看着主位的方向,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帝王,恍惚着想起那些话—— “画媚,朕送你回江南,你可愿意?” “跟她作邻居,同你想爱的人在一起,过逍遥无拘的生活,你可愿意?” “言儿你自不必担心,他也是朕的儿子。” “喝下这药,半个时辰内便如同假死之人,届时朕送你们回江南……” 江南。江南。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那是她最大的梦啊。怎能不忆江南。 真的,还能够回去么。 画媚看着那个帝王笃定的眼神,也学着景如月的模样,极豪爽地灌下整杯茶,不知觉中泪已盈睫。 史书载,治统二十年,巳月立夏,如皇后景氏,寝病渐笃。六月丁巳,崩,年二十八。谥曰仁孝皇后。昭仪画氏,闻噩旧疾突发,咳逆唾血,于是日崩,年二十五。昭令即时发葬。是时,立太子,四皇子迁入东宫,其母画氏追封贵妃名号。帝令大赦天下。一时朝廷哗然,天下言论或同或异。帝于民间素有“血帝”之称,此亦为治统年间唯一大赦。 浅且言不知母妃崩殂的真相,悲痛至极便昏睡过去。醒来却是在马车之上,意识仍模糊,记忆在下一瞬便汹涌而起,浅且言怔怔望着马车上另一人,唤:“且歌?” 正在静息的浅且歌这才睁眼,淡淡地看着对面那人,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去:“姨给你。姨和母后娘亲都去江南,我们也去江南。但是浅且言你睡很久,耽误很多时间。” 浅且言仍是不懂,但最后一句让他最是疑惑:“我睡很久?” “一天一夜。”浅且歌有问有答地道。 “这么久?那……且歌你刚才是说,我们俩要去江南?还有母妃和皇后娘娘?”浅且言继续问。 “嗯。” 浅且言细细读信,母妃已然将事情始末写得清楚,甚至提到她曾爱慕的男子,一言一句,尽是对江南的情深惦念。浅且言虽自小便是面热心冷,最亲近的人莫过于母妃,幼时童言亦称要娶母妃那般温柔善良的女子。却此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懂母妃的心。一直都是不懂。 浅且言执信怔怔发呆,且歌又闭眼静息,不理他——父皇不在身边,肯定是无法入睡的,他便要花许多时辰去静息,才能保持充足的精神。 二人行程很快,不论白昼黑夜都是在赶路,本以为不久能追上负责送人去江南的暗影,却丝毫不见踪迹。驾车的青无猜测,她们可能半道上改水路而行,虽慢,却不会过于颠簸辛苦。两个半大孩子倒是体谅,仍是继续没日没夜地赶路。一路行程辛苦,却不见麻烦,连荒道山岗亦无一人匪徒,浅且言不解,青无看自己的主子一眼,然后才答:“我们马车前后都有暗影护着。”浅且言吃惊,而后才又安心。 浅且言与浅且歌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交谈不多。浅且言性子宽厚,却并不是多话的人。三年以来,因着母妃的关系,与且歌时常相处,甚至连众兄弟都不知的冷园他都常去帮忙——逐渐也便找到了与且歌安心相处的方式,其实这方式也并不需如何废力寻找,只要按着自己的性子,守在那如精灵般的人身边,就可以了。不用刻意去寻话题说话以免气氛尴尬,也不用努力猜测彼此的想法,揣度对方的心意——只要做自己,便最好。 于是,浅且言不知觉中,便逐渐养成了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那月白衣裳的小人儿的习惯。呆在他的身边,心会安静下来,尘世喧嚣永远遥远,可以看得清阳光的模样,可以听得着青树鼓掌的声音,可以想象得到风中精灵守护的姿态…… 偶尔想到所谓“距离”,浅且言仍会不知所措,却也逐渐找到在他身边自己可以存在的方式。他不是精灵,但他可以像守护精灵一样,隐了自己的身自己的心,默然守护。 其实当某一天在冷园,从那一地的望日莲中间望过去,见着且歌昂着头在阳光下静默的模样,的那时候,浅且言心中是存有莫大的窃喜与侥幸的。因为他终于找着了一个任何人也无从得知的角度,去守望自己从心底里喜爱的东西。那日的阳光是如此灿烂,倾泄而下,望日莲昂着头,有着它自己神秘的幸福。任何旁的人都无从得知。 浅且言那时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从今而后,再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可能会不幸福。 而他还不知道的是,这个念头,会悄无声息地刻入他的骨骼血脉、心肺脏腑——直到深刻得,让这之后许多的日子里的所有的疼痛悲伤,都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他的,神秘的幸福。 疼痛悲伤如何成为幸福,永远无人得知无人理解。 然而到最后,那个一夜白头的年轻男子,在死亡的最后一刻,眼底眉间仍然染着动人的笑意,很长的睫毛,在提到某一个名字时眼睛会闪光,白玉般的面庞,嘴角微微地扬着,说话的时候神情恍惚仿若入了梦境:“其实,我真的,心底已然有许多的满足喜悦,为何,你们竟不懂呢……” 其实,我真的,心底已然有许多的满足喜悦。 ——这句话,他真是痴痴说了一辈子。临死了,仍然在说。 看似宽厚悯人的性子,其实心底总有莫名坚持。 要不,怎会说一句话就说了一辈子呢。 要不,怎会,把一个人装进心里,就不论疼痛悲伤地,痴了一辈子呢。 旁人都说,年少时当温柔地去爱一个人。然而,谁人都不知爱上那人,未来将喜将悲。只知爱时要如同飞蛾扑火,态度分明,不顾禁忌,无视礼法,一心一意将自己全部燃烧掉——如此,才不枉年少。 因而,浅且言即使心思细密,也从未想过未来是疼痛悲伤,还是喜悦感动。 他此时只是记着要喊厌食的那人定时吃东西,当然还不能吃太多的辣椒。或者偶尔从书中抬眼的时候,见着解手可及的不远处那精致的面庞,心中只顾喜悦感动。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细心去经历与感受,生活不在远方,幸福也不在远方。 如此细心,以致于许多年后,浅且言仍能轻易记起,那个晃动的车厢里,闭目静息的人儿,由车外跳跃而入的细碎阳光落在他的额上发间,也是一路摇晃。有时山林里砍柴的老樵会响亮地唱起民谣,听不懂的方言,却是好记的调子,随着马车行进吱悠吱悠的声音,凝刻在不停歇的时光里,会被时间一直带到许久的以后。 41 41、章节41 临近苏州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青无小声向车内的人解释:“主子,是青风他们。” 浅且歌睁眼,听到浅且言问:“青风?可是且歌的近侍?”浅且歌“嗯”了一声,便兀自下了马车。 而青风等几人都已迎了上来,看到主子的身影便极为惊喜。 “主子!”白寂走在最前,笑得嘴都合不拢。 夜绝却依旧是寡言,只有眼底不经意的激动泄露了他的情绪。 青风走在最后,也是不掩兴奋地道:“主子,园子的事青风已安排妥当了,青风带您去。” “流陌?” “流陌在总部处理事务。” 浅且言见着这几人,只觉眼熟,疑惑地问:“且歌,这是?” 浅且歌却并不答,只道:“上车。” 青风向浅且言微微作鞠:“四殿下。”浅且言见如此情形,便也不问了,淡淡笑着对几人道:“都上车吧。” 一行六人便这般入了苏州城,马车再次停下来,是在一个构筑精致的园林前。青风道:“主子,这园子很大,东院是月夫人住的地方,画夫人住西院。” “月夫人是什么东西?” “咳……主子……是皇后娘娘让这么叫的……”青风失笑道。 “母妃何时到的?” “两天前。从易城到苏州,水路比较快。”青风说着这话,浅且歌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青无说水路慢。” 一下车,青无便“消失”了,隐隐听到主子这句话,面上微哂,他确实是以为陆路行程快些…… “白寂先带浅且言去西院。”浅且歌说着,便走入了院门。白寂便引着这位四殿下往西院门走去。 夜绝和青风随后,青风还一路走一路继续道:“主子,青风只为夫人安排了两个丫头侍候,其余便是厨师园丁等,加上管家也不过十余人,平日里也不会妨到夫人的作息的。” 浅且歌点头。细细看着一路走来的小桥流水,假山清池,并不作评价,只问:“青菜萝卜呢?” 青风听到这问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菜地在最北边,屋子朝南,屋前有一个与外边园林景色隔开的小园子,屋后便是菜地……绿央主子平日练武的地方也在屋后。” 浅且歌又点头。 “主子,那边便是月主子与绿央主子居住的地方。”青风道。 还未走近,便听到院里的说话声:“景如月,你给我下来。” “不下。” “且歌看到了要气你了。” “他敢!我还气他呢,怎么说我也是个皇后,居然被这么窝囊地送出宫了……” …… “下来。”不期然间,一个着月白衣裳的小人儿已站到了树下,仰起头见那浅绿色衣裳的主人坐在并不粗大的树干上悠闲地晃着脚,便直皱眉。 而景如月听到这清透的声音,怔愣住,而后惊喜大叫:“且歌!” “母后,下来。”浅且歌淡淡重复道。 景如月撇嘴:“不下!就不下!” “且歌何时到的?你母后听说你可能今日到,便一大早去爬树了,爬得太高这会儿怕是不敢下来。”绿央蹲下,理理且歌的衣领,又道:“且歌先去梳洗,可好?” 浅且歌点点头,却忽地飞到树上去,不一会儿就将某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安置到地上,然后转身随着青风梳洗去了。 “绿央你怎么能说我不敢不下?很没有面子的……”某女人回头看着那抹月白消失在墙角了,才记得转过头来抱怨。 “好了,别折腾了,都晌午了,肚子不饿?”语气中满是宠溺。 “有一点点,今早我可是准备了三块糕点才去爬树的……不过,爬树的时候掉了一块……”景如月讪讪地笑着说道。 “真不知你怎么想,就不怕摔着。”绿央伸手拍掉景如月身上的木屑。 “不是说站得高看得远么,我都好久没见那笨小孩了,当然想早些看到啊……不过枝叶太密了,什么也看不到,失策失策……” “且歌不喜欢你爬树,刚才皱眉头了。”绿央屈指敲在景如月的额上。 景如月用手揉着被敲疼的地方,却不记得喊痛,只是不服气地道:“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也生他的气。” “你记不记得且歌小的时候,你一直念着要来江南?”绿央看着眼前这人,突然满心柔软,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极温柔。 “啊,记得啊。可是后来且歌大一些了,我都没怎么说过什么江南啊。” “你怎么知道且歌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绿央看着景如月的额头被她越揉越红,便拉下她的手,自己用大拇指轻轻揉着。 “……”景如月不言语了,直接挨进绿央的怀里,抱住了才轻声唤:“绿央。” 绿央抱住了撒娇的人,也轻轻地说:“那笨孩子不懂揣摩人的心思,你不要一直念叨着生气啊不高兴啊,不然他会以为你不喜欢这里呢。而且把画媚也送出宫来,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景如月赌气地一下下用脑袋去撞绿央的肩窝:“谁让他不问我的意见,莫名其妙送我出宫……” “好了好了,哪儿这么多孩子气,且歌怕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惦念着送咱们出宫的事情呢。” “……”景如月又不说话,许久的静默之后,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通红,委屈极了的表情,声音都开始哽咽模糊:“可是我以后会见不到且歌啊……我一想到这个我就要疯了疯了……” 绿央捧着景如月的脸,擦去她的泪,柔声道:“且歌不会舍得让我们看不到他的,不哭了。” 景如月突然不管不顾地在绿央的衣裳上蹭掉眼泪,绿央正疑惑中,却发现且歌已换了身衣服,正站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直皱眉。绿央也看着怀里乱动的脑袋,无奈地摇头,眼神却流露着赫然的宠溺。 夜里,浅且歌第一次与两位娘亲同睡在一个床铺上。自然是浅且歌睡到床铺中间。景如月本来还极兴奋地拉着且歌说话,甚至嚷嚷着要讲鬼故事,却不一会儿便睡熟了。而右手边的绿央,依旧少言,只在景如月睡得熟透之后,才轻声问:“且歌何时走?” “两天后。” “以后……在宫里要注意些,不要让你母后担心,知道么?” “嗯。” “还有你父皇……” “如何?” “嗯……没什么,且歌大些就会懂了的。睡吧,明日跟阿娅去绑秋千,好么。” “嗯。” 屋子的谈话声就此静下来,且歌听着耳旁轻轻的呼吸声,看着窗外月明,眸子逐渐染上晶莹的银色。 他想念父皇。很是想念。 然后笨小孩并不知道,这样心房膨胀的酸涩感觉,竟是“想念”。他第一次,学会想念一个人。 而后两天,画媚与浅且言大半时间都呆在西院,谁都不知这对母子谈了些什么。只是相比来说,东院要热闹得多,浅且歌陪着她的母后四处“胡闹”,绑秋千,挂吊床,种下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当然后院空置的菜地也开始翻地播种,绿央还领着两人上街采买…… 浅且歌虽然仍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却也会看着母后的笑脸发呆。虽然景如月以前也常到冷园去,却看不出她对“青菜萝卜”的热忱,但是在她自己的后院,干活时却劲头十足。 笨小孩便是由此知道,母后是真的很喜欢宫外的生活——宫外的母后笑起来更加好看。 浅且歌是在景如月睡午觉时离开的。景如月午觉醒来,找不到人了,装模作样地嚷了几句之后,便安静了,默默坐在秋千上,微微荡着,兀自低头想自己的事。 绿央看了她这模样,也不说安慰劝解的话。等到景如月终于从秋千上跳下,大声嚷着饿坏了要吃糕点,才笑着把糕点香茶都端来。 然后告诉那狼吞虎咽的人:“如月,且歌要你每日写信去。每日一封。” “他要我写我便写,岂不很没面子?不写不写,他能奈我何?”某女人闻言扬眉,口中继续嚼糕点,终于把手中的糕点都啃完了,才舔舔手指,小声地默念:“嗯,至少今天要写信去说说,小孩子怎么能这么没礼貌……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有……” 绿央听着了,摇摇头,宠溺地笑。 作者有话要说:啊。暂且这样吧。今晚这些章节都没有大修。 42 42、章节42 三年后。依旧是苏州城西的大园林内。 石桌旁立着两棵大桃树,当下桃花正盛,莹莹粉白点缀着枝头,随风轻晃。着粉绿宽袖云裳的人正不怕脏地趴在石桌上,细看还会发现她的一只手臂横跨在一着月白衣裳的小人儿肩上,用力压低小人儿,刻意小声地神秘兮兮地建议道:“宝贝,咱今天偷偷去西湖看荷好不?” 小人儿没犹豫地摇头,虽然被肩膀被压得很不舒服,可却是一点抱怨都没有,手里还捧着书低头在看。 “哎,没孝心的小孩,不准看了……咱娘儿俩聚一次也不容易呀,跟娘说话啦……娘好想且歌的……”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只是下一刻,那近年来越发漂亮精致的小脸便被捏得变形。 “父皇说,娘儿俩的说法很愚蠢。”浅且歌的脸颊上指印青白,想也知道某个女人下了多重的手,不过小孩儿自己倒不很介意,想起了父皇的话,便语气淡然地提及。 只是景如月向来不及她的儿子淡然,听到“愚蠢”二字便大跳大叫:“愚蠢?!儿子,他是说你最最喜欢的娘亲愚蠢?” 景如月很适时地低头玩手指,作委屈状。 “聪明的话可以说,愚蠢的话也可以说。”浅且歌看着低着头的母后。 “可是且歌的娘只会说聪明的话,且歌的父皇才说愚蠢的话。” “娘不要说父皇坏话。”浅且歌道。 “说一句怎么啦……且歌,你告诉娘,你这嘴唇怎么伤了?”景如月在心中猜测好几百回,实在不敢下定论才决定要问。 “父皇咬的。”浅且歌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就知道……宝贝儿,那你有没有咬回你父皇?” “且歌做错事,父皇咬。且歌不咬父皇。会疼。”好小孩皱眉。 “你就知道护着你父皇,现在连陪娘去看荷都不愿……”某人的语气很是怨念。 浅且歌依旧定定地看着母后,沉默,一会儿了才开口:“娘在撒娇。” 景如月大窘,还未想好要如何反应,后头已传来噗嗤的笑声,扭头去看,正是西院的画媚。 景如月挑眉:“最讨厌这种四处胡乱溜达的女人了。” 画媚不理,依旧掩嘴笑:“是嫉妒吧?被关门禁的某人。” “我怀疑你的红杏探到我们东院墙头来了。”景如月的凶狠模样像是要扑到画媚身上。 画媚还未还击,一个清冷的声音倒直钻耳根,景如月只觉心颤手抖:“那你的红杏要不要探去西院看看?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不是?” “绿央你可真忍心,我家捣蛋鬼还要爹呢。”画媚笑着道。 “我不要捣蛋鬼他爹,我要勾引你肚子里的小捣蛋。”景如月轻轻戳了下画媚鼓起的大肚子,嘻嘻地笑。 浅且歌听不懂几人的话,见着画媚与绿央便乖巧地唤:“姨。娘亲。” 画媚收起戏谑,换一脸温柔笑颜,轻声应着:“且歌昨日到的?” 且歌点头,又补充:“晚上。” 绿央蹲到且歌面前,解开了景如月胡乱给他系上的衣带,又重新系好,才又问:“呆几天?” “两天。明日与青风去湖州总部看。” “怎么这次这么急?”绿央抬头看了一眼嗫嚅着嘴唇问不出话,才装模作样喝茶的景如月。 “担心父皇。” “大皇子的事?” 且歌点头,疑惑地看向娘亲。景如月用 浅且歌第14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拍一下且歌的脑袋:“别看了,他们的动作太大了,我们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还有你父皇来信了,让你留在这边久一些。” “不留。”且歌丝毫没有考虑的答案让几位大人都皱起眉来。 “娘带你去看荷?” “夏未至,荷还未开花。” “娘带你去吃最最好吃的苏州菜?” “且歌不吃。” “娘地里新品种的辣椒快红了,也不吃?” “娘,且歌明日回宫。” 景如月静静盯着那墨玉的瞳眸,并不是无话可劝,而是明白她养了个固执死脑筋的儿子。对视许久,景如月别扭地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画媚看着那个总是没心没肺同她开玩笑,连“红杏出墙”“勾引”这些词语都常挂嘴边,活得极潇洒自我的女子,就这样委屈地别扭地转过身去,不知为何心头酸涩。记得有一年的中秋,两个人偷偷带了一坛酒爬上房顶,月亮又圆又大,月辉洒遍视野所及的任何角落,她说:“媚儿你知道么,那个小孩儿,是我那么多年来唯一的企望呢……我后来……真的……真的,没有再想过要来江南……” 然后开始喃喃地念,且歌是笨小孩且歌是笨蛋且歌太讨厌了且歌又瘦又矮长得真难看…… 一直到绿央来了,才不管不顾地扑到她怀里,“哇”地一声大哭。 画媚想到那时景如月的丑态,又看到此时不言不语转过身去的她,眼底便染上温柔的笑意。她实在是不懂,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怎能有那么温柔可亲的心呢。 画媚回过神来,只听见绿央道:“景如月,不要闹别扭。” 景如月不理。 突然间,漫天漂下粉红的花雨,轻盈的桃花花瓣打着旋缓缓飘落,晶莹的粉色映在每个人惊喜的瞳眸里。粉绿云裳的人站在漫天花雨中,表情惊喜又痴愣,花瓣带着清淡的香落在她的发间、肩上,摊开的手掌也很快接了满满一捧的粉红。 景如月已然笑得极开心,看见那月白衣裳的人儿走过来,绿色的漂亮瞳眸直直地望着她,然后清透空灵的声音软软地喊:“娘。”景如月显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干脆将手中满满一捧的桃花花瓣往且歌的方向洒去,淘气玩闹间,笑颜比盛放的桃花灿烂。 画媚见着了笑笑摇头:“绿央你养这么个大小孩也不容易,不过似乎也挺好哄的。” 绿央看着站在漫天花雨中的那两人,对画媚的话并不作回应,却道:“过一两年,且歌就该比如月还要高了。” “听说连且绿都差不多有且歌高了?且歌真是长得慢了。” “嗯。” “说起来,且绿为何不来?” “说是要学做菜。” “在哪儿不是学。” “可能是知道且歌会很快回宫,便不来了。” “……且绿……还不知道且歌味觉已失的事情?” “月儿不许不告诉他。” 谈话到这,画媚便失了语言。绿央也已走过去,制止闹剧:“好了,闹够了,桃树今年还要不要结果了?” 景如月闻此言,失声大叫:“啊。浅且歌,你居心叵测!都说好了要打赌看看我们谁种的桃子好吃的……” “……明年再比。” 景如月睡梦中仍要领着她的且歌去看荷,嘟嘟喃喃地呓语,而且歌,已在微亮的日光中离开苏州了。 青风与夜绝三人已逐渐成为绿魔教中的一把手,青风最知主子的性子,没有大事便不会去烦扰他。却在听说主子要动身来江南时,去信希望他来湖州总部看看。毕竟大皇子那边已蠢蠢欲动,目前局势已然到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地步。 总部所设位于毒林深处,并不机密,只是无人敢闯。当地人无一不知,那毒林只要靠近五丈远便会立即毙命,谁也不知魔教之人是如何进出。 一大早总部的人都瞧出了那四位队长的情绪有所不同,别说白寂队长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甚至连教内众人最害怕最信服的夜绝队长都有些坐立不安。 直到接近辰时,几位队长才神秘地将一着月白衣裳蒙面的小公子迎入第四殿——便是总部最神秘最核心的地方,除了几位队长和长老,谁都不可踏足,否则便以叛教论罪。 好奇的教众皆被隔离在外,而第四殿内,浅且歌扯下蒙面的丝巾,直接问青风:“何事?” 青风道:“主子,大皇子是不是有什么动作了?” “嗯。”浅且歌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几人,不明白这之间有何关系。 “主子,你还记得我们几人前两年成立了个‘青部’么?”白寂满脸写着兴奋。 “……不记得。”浅且歌简单地回答,白寂却听着沮丧,不满地喊:“主子……” “找我何事?”浅且歌不理白寂,又转过头去问青风。 果真还是青风了解主子的性子,也尽量简单地答道:“主子,‘青部’是我们特定为江湖以外的势力而设立的分部,‘青部’的人皆是百里挑一的,这两年逐渐渗透进入朝廷、军队,虽然职位、权力都还不高,但总算主子也有自己的力量了……” “要来何用?” 一句话让几人都惊愣住。 青风这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求助地望向流陌。流陌问:“主子不想有自己的力量么?” 浅且歌认真看着疑惑的几人,突然一扬手,重物砸地,瓷器破裂的声音顿起。几人吃惊望去,半个屋子的摆设皆破碎在地,狼狈一片。还在怔愣中,听到空灵而清透的声音淡淡地道:“我有自己的力量,其他不需要。” “主子?!” 浅且歌想往外走的时候,被夜绝沉默着拦下。 青风大叫:“主子,皇上呢?!皇上需要这些力量啊……绿央主子不是说这绿魔教发展到木影国来是为皇上么?” 突然牵扯到浅影帝,白寂等人更是惊愕地看向说话的青风。浅且歌转过身来,墨玉般的瞳眸认真盯着青风,青风一阵紧张,却也不敢移开视线。终于,浅且歌开口:“把青部名单给我,我拿给父皇。” 青风不顾白寂扯他衣角,也不顾流陌的疑惑夜绝的冷漠,兀自冲主子咧开嘴笑起来。 往返京影与江南,最快的脚力也要半个月时间,但对能够御风的浅且歌来说,显然简单得多。 当晚亥时他便回到了父皇的日耀殿。偌大的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影幢幢,置身静谧的黑暗中,才隐隐能够听见浴室的轻微水声。 且歌已比那个大浴桶还高了,不需像小时那般站在小凳子上,才能捏到父皇的脸颊。 父皇躺在浴桶里,闭着眼睛,呼吸轻稳。看似熟睡的模样,却在且歌伸手的时候,便睁开了眼,拍开且歌的手:“别淘气,自已先去找了干净衣服来。” 浅且歌是不听话的,以浅影帝无法看清的身法速度跳进了浴桶里,只是水哗得溅起老高。 浅影帝去敲他的头:“总是胡闹。”又看且歌跟着湿衣服较劲,便伸出手去帮小孩儿解了衣带。 吃了一路的风尘,浅且歌一窝到父皇怀里便倦了,懒懒地眯着眼赖在父皇怀里,不肯再动弹。 浅影帝看着困倦的小人儿,手里忙活的动作并不停,问:“为何回来这么快?” “担心父皇。” 浅影帝手里动作顿一顿,又继续:“傻东西。他们还敢拿朕如何?” 语气咄咄,却不想,原本困倦的人儿突然站直了,倾身过来唇印在父皇的唇上。随即退开认真看着父皇,认真地道:“且歌不是东西。父皇不要一直说话,会吵到且歌睡觉。” 浅影帝看着那精致得令人惊叹的脸上极认真的表情,突然很觉无奈,到如今,这笨东西仍然以为亲吻是用来让人停止说话的么……却也没有多说,将这困倦的笨孩子拉进怀里,轻声哄着:“好。父皇不说话了,睡吧。” 浅且歌“嗯”了一声,脑袋磕在父皇的肩窝,便闭上了眼。 隐约中,仍可以感觉熟悉的气息暖暖地包围在身侧,温软的唇落在额间,落在眼睑上,落在鼻头上,还有,唇上。 始终是温暖而舒服的感觉。 浅且歌的梦里,有满世界的温柔阳光。 43 43、章节43 浅且歌因为担心他的父皇,所以千里奔波吃尽风尘地赶回宫;而浅影帝也因为担心他的小孩,执意不要他涉险,便给且歌下了药。药量重,小孩定要昏睡两天才能醒来。这两天,大约也足够解决事情了…… 夏至日,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晚,月色温柔,却透着刺骨的冷。 木影皇宫内难得的灯火通明,却气氛肃穆,如同风雨欲来。城防军与禁卫军在日耀殿外冷冷对峙,幢幢火影映着一张张木然无措的脸。 而殿内,浅影帝坐在书案前,冷冷看着闯门进来的几人,不满地皱眉。又很快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声问:“越儿,宁儿,还有各位爱卿,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听不出语气的话,浅且越习惯性地心生惧怕,后退两步,浅且宁却冷笑,语气低低地:“何事?!父皇不是都已清楚了么。” 浅影帝看着他,眼眸深得无从探究情绪:“宁儿,朕以为你是聪明的人。” 浅且宁恍惚地看着摇晃的灯火中,那人依旧淡然而高高在上的模样,心里又恼又怒,嘴角的冷笑生出难以掩饰的涩然:“父皇,宁儿聪明了这么多年,又如何呢?您的眼里不仍是没有宁儿么?宁儿——不想聪明了……” “你今日所做之事确实是不聪明。”浅影帝淡淡地道。 浅且宁一字一字咬着牙道:“父皇,您太偏心。” “朕如何偏心?” “难道宁儿不是父皇最聪明最有天赋的皇子么?为什么您如此宠爱那妖子?父皇,您可知那静妃是如何发疯的么?哈哈,父皇您一定不知,当时一个小太监因为害怕躲在门外全部都看到了……哈哈……妖孽的瞳啊父皇……父皇您一定是被那妖孽蛊惑了……宁儿会救你的宁儿会救父皇的……” “救朕?朕以为你是来逼宫的。”依旧是轻淡的语气。 “不,不是……父皇……宁儿不是……”浅且宁惊慌地掏出了个药瓶,喉咙里撕着声音大喊着:“父皇,宁儿给你送药啊……父皇你喝了药就会好了……会重新喜欢宁儿的……父皇快把药喝了……父皇……” 浅且宁急切地往浅影帝的方向跌撞而去,浅且越欲拉住他,却被用力甩开。 下一刻那白瓷药瓶便被浅影帝一扬手砸在地上,浅且宁只觉全世界失声,唯有那瓷瓶破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震得耳朵疼痛,心口疼痛。浅且宁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脸色刷白,喃喃地道:“父皇,您的药摔了,怎么办……”像是失去重要的珍宝,神色哀哀地,看着父皇万年不变的冷然神色,泪便模糊了视线。 浅影帝静默地看着那少年眼眶里涌出滂沱的泪水,看着他一步步接近自己,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抓住自己的袖子,指节泛白——眼中有犹豫,却仍是狠狠推开了流泪的少年,语气比先前更冷:“浅且歌不是所谓妖孽,朕爱他,护他,宠他,不容你置喙。” 浅且宁所有的委屈终于爆发,撕破喉咙歇斯底里地大喊:“父皇!他是妖孽他是妖孽他是妖孽!不准爱他不准护他不准宠他!” 忽然之间,浅且宁猛地被踢飞,是一直隐于暗处的夜无。 浅且宁重重地撞在十步以外的柱子上,嘴角挂血,年轻的脸庞扭曲着,写满痛楚。 先前似乎陷入癫狂状态的浅且宁突然安静下来了,仰起头看着那依旧淡然坐着却始终高高在上的父皇,虔诚如十八年来的每一次仰望。十八年的光阴漫长,记忆深刻的不是狠命夜读时唯一陪伴的烛光,而是父皇那句单调地重复了许多次的“做得很好”。不期然想起周岁的抓周礼仪,大殿上站满了后宫妃嫔,朝廷大臣,他只傻乎乎地看着主位上冷漠的父皇,耽误了许多时间却什么也未选。仰望便是从那时起,至今仍然继续。父皇,父皇,宁儿那时真是没有想到,父皇是这样不可企及呢。 浅且宁这般想着,胸口蓦然疼痛,“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抬头看去,满脸沟壑的左相正在冷笑。浅且宁心下了然,早该想到那j滑的左相留他不得,然而何时中毒已无需探究,总是离不了一条死路,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父皇的药早已加在他的参茶里,父皇会好的,不会再受那妖孽的蛊惑了…… 浅且宁浑身失力,已无法站起,眼睛望着父皇的方向,突然开口:“父皇,宁儿要死了哦,你抱抱宁儿好么?就抱一次宁儿,好么?” 浅影帝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瘫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却蓦然明亮的少年。静默许久,浅影帝语气淡然地道:“朕不抱你。可是你的愿望,朕会成全。”说着,嘴角扬起笑来。 在场的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都面无表情的帝王脸上那么可亲的笑容,看着他笑着,捧起案上的茶杯,一口饮尽杯中的参茶,又听见他说:“浅且宁,无论你对朕如何,此后朕不负你!”嘴角依旧有笑。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浅且宁说话都开始废力气。 浅影帝已不能再回答,口中溢出大口的鲜血。 浅且宁看得惊慌:“父皇……父皇你怎么了!”而后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看左相,左相j笑的模样映在他蓦然睁大的瞳孔里。 一直默然的浅且越也开始惊慌起来,回过头去面对着他的外公,问道:“外公,是你?” 左相呵呵笑起,走到浅且宁身边,脚尖正正地踢在他的胸口,得意地道:“二殿下,这不是您的主意么……让皇上‘病’一些日子,传皇上旨意把太子罢免了,越儿便理所当然要继承木影国大统的……” “不……不是!”浅且宁眼中一片愤然,“神师说了,我的血可以为父皇作药除蛊的……那是宁儿为父皇求的药,怎么可能是毒?!不可能!” “虽然在此次事件中,二殿下确实计谋良多,倒真是可塑之才……可是,我的二殿下,神师是谁呢……哈哈,不过是老夫找来的一江湖术士罢了……什么妖孽蛊惑,全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你是嫉妒七殿下受宠而已!”左相见到浅影帝中毒迹象愈加明显,笑得更为得意,又继续道:“二殿下可知夜烬?” 浅且宁浑身一震,浅影帝闻言也抬头看了左相一眼,眸中神色一沉。 ——夜烬,天下无人不知的剧毒,无药可解,夜尽而亡。 “外公,你怎么可以用夜烬?!你答应过越儿不会对二弟下手,更不会杀死父皇的!”浅且越平日里便不是擅于谋划的人,此次事件的谋划完全出自于外公与二弟之手,依外公的话,他只需做好登位的准备即可——而如今事情已完全不是他所预料的那般…… 左相瞪着浅且越,恨铁不成钢地怒道:“蠢儿!我如此尽心谋划还不是全都为你?你以为,让天下人唾骂却畏惧的妖孽帝王,可以任你囚于禁室?” 浅且越被外公吼得一阵颤抖,抱着浅且宁的手顿时收紧,害怕地望向依然坐在主位上的父皇——他嘴角挂着云淡风轻的笑,一身明黄,永远显得那么高高在上,鲜红的血染在嘴角,浅色的眸直直地望着他,不惊慌不愤怒,素来冷丽的面庞上在摇摇灯火中那样暧昧妖娆——浅且越便看得痴去;他总以为七弟的容貌是世界上最精致的美,却不想,父皇竟也美得如此惑人魂魄,果真是——妖孽么…… 左相嚣张大笑,几位从事的大臣也都惧怕,颤颤巍巍地道:“左相……你怎么可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左相闻言敛笑:“大逆不道?几位大人若是这般想法,而今又为何在此?” 几人面面相视却是无言,只诺诺地退后。他们只是来请命,希望皇上立下储君而已。 左相见状,又是大笑,走近浅影帝,神色亢奋:“皇上,您要等着夜尽天白的时刻么?”然只是霎时之间,左相嚣张的笑便僵在嘴角,人已踉跄地被一股莫名的推力推到几步远外。 却是夜无。 左相满脸狠厉:“暗影啊……再厉害的暗影也不能敌过一支军队吧……哈哈……” “你可以试试。”夜无护着浅影帝,面无表情地道,却是瞬间僵直身子,惊讶地喊:“小主!” 夜无吃惊也是不无道理,浅且歌自服药起,也只昏迷了一天一夜而已,而那迷|药是暗影特制的,怎么可能没用…… 浅影帝愣了愣,才又笑,早该想到那小孩体质特殊…… 且歌站在几步外,皱着眉头:“行之?” 浅影帝笑着点头,又呕出一口血来。 即使是从不亲近的孩子,面对那样的浅且宁,这个在世人看来无情冷血的帝王仍是心软了。 其实也是在睹罢,若是他的小孩能用乱七八糟的异能救回他,便是好;若救不回,何尝不是命数? 一念之间,浅影帝已变成浅行之,变成会笑会心软的普通人。 浅且歌如何能明白他的复杂心思,依旧皱着小眉头问:“为何如此?”他不懂,心中却有愤怒,眼眸渐渐染红。 浅行之冲他摇摇头,轻声唤:“过来。”嘴角的笑容挂得稳稳妥妥。 浅且歌走近去,浅行之认真地看着他的小东西,精致的眉眼,精致的唇鼻,墨黑的长发,月白的衣裳,身形瘦削,依旧一只手臂便能完完全全地搂住他。 静默地看着,又拉近了些,凑近了盯着且歌的眼睛,清冷的声音道:“浅且歌,父皇不喜你的血红眸子。”声音轻得大约只有二人才听得见,浅行之捧着且歌的脸,又说一声:“一点都不喜欢。” 然后温软的唇印上去。眼角,鼻尖,最后贴着那菱形小巧的唇,细细摩挲着,流连不离,向来清冷的声音低低地喃喃一句:“且歌。你父皇很倦。行之也很倦。”絮语声细,几乎要听不见,语气却似撒娇。 只觉鼻息暖暖地扑在脸上,浅且歌便在父皇的唇上尝到血腥的味道,不喜,细心舔去。 周围抽气声顿起。 浅行之笑容放大。虽是满目倦意,浅色的眸中不见星辰亮光,可无论如何,那嘴角扬起的弧度是真真好看。倾城风华,亦不过如此。 左相却看得小腿打颤,逐渐连心都开始变得冰寒起来。 那年他正青年,初入朝廷,官职不高,上早朝的时候要排在倒末的位置,不敢仰头去望圣颜,每日只对了遥遥高处那模糊的明黄恭敬地行礼,一边唯喏谦卑一边敬仰。尽管他知,那高处睥睨的人,尚不及弱冠。传言中的少年皇帝在战场上总是战无不胜,每每由战场下来便浑身染血如同浴血的鬼刹一般——左相那时对夸张的传言嗤之以鼻,却终于还是真正了解到那少年皇帝的冷酷残暴。百官之治,那时的秦相便是在大殿上,当着所有官员的面,被处以斩刑。那颗瞪大的眼中写满惊恐的脑袋在大殿上滚了很远,一直接近殿门口才停了下来。停在他的脚边。 左相因此整整做了两年的噩梦。 百官之治后,他在朝堂上的位置越来越靠前。少年皇帝不再少年,却也愈加冷情,愈加寡言,政治清平的朝堂上也再不见他的残暴,新入朝堂的年轻人也开始摇头叹说传言果真不可信不可信,皇上明明如此沉稳而仁义。可是曾经柔美冷丽的样貌,却从来不变。依旧如妖孽一般。 如妖孽一般。 皇上是不笑的,朝廷众臣无一不知。 然现下那嘴角的弧度如是绝美。 左相心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由心房开始扩大,一直扩大到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冷汗冒额,左相打了个颤,眼睛受到蛊惑般直直盯着那冷丽脸庞上挂笑的嘴角。脑里空白,却突地想起多年前大殿的红地毯上,滚到他脚边的那颗瞪大了眼,呆滞眸中写满惊恐的血淋淋的脑袋。 那边浅且宁却无力地瘫倒在地,泪湿了满面:““宁儿不懂……父皇……宁儿一点一点都不懂……”即使用尽力气,声音却已细弱得难以听闻。 浅行之看一眼他,才转去看左相:“左相,你在怕吗?” “你可知,为何你们竟能这般轻易入了宫来?” “你可知,为何你能这般顺利地在朕的参茶中下毒?” “你可知……” “父皇!你知道参茶有毒?那,为什么……” 浅行之真是觉得极倦,轻声反问:“这不是宁儿想要的吗?” 一字一句,极尽温柔。浅且宁在大哥的怀里拼命摇头,层叠的委屈与伤心由心头涌上,堵住喉咙,无法言语,泪灼得眼睛开始疼痛。他从来只知父皇的冷漠,却不知,父皇竟是这般狠绝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竟能为了惩罚他而如此枉顾自己的性命。父皇,父皇,宁儿不是您的敌人,为何,竟对宁儿这般狠心呢……宁儿不懂……宁儿不懂……宁儿一点也不懂…… 浅且越看着怀里不断哭得疲倦仍旧伤心欲绝的二弟,心里还在对父皇与七弟的亲吻而惊愕,许久无法反应,此时终于瞪大眼睛,又惊又怒:“父皇!你怎能与七弟做出如此……悖离伦理之事!你们是父子啊父皇!” 听闻此言,那边几个大人腾地跪倒在地,不顾膝盖砸在地上如何疼痛,只颤抖地不住磕头:“微臣惶恐……微臣惶恐……” 浅行之仍旧是笑,看着浅且越,温和地道:“越儿说的倒有理。” 浅且越不懂。 却听见一个空灵清透的声音道:“父皇笑得难看,不要笑,去睡觉。” 浅且越又看去,父皇果真是不笑了,从位置上站起,冷眸里写满倦意,扫视一眼殿内众人,清冷地道:“几位大臣便辞官归乡去吧,越儿接你母妃到疆地去,若再擅自回宫,当以叛国 43、章节43 罪论处,至于宁儿,倒不如游行天下,但不得再回京影。都散了吧,朕倦了。” 左相闻言察觉不对,跌撞几步出了殿门,火把照得黑夜明亮,却已不是自己所领的城防军。禁卫统领欧阳天正站在门外,见着左相也无多表示,盯着左相眼神如虎,冷冷道:“左相,皇上命我们这些粗人送各位大人一程,即刻出发。” 左相看着那满视野的明亮火光,大喊:“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们谋划这么久,却这么轻易就失败了?不可能的!对!对!还有夜烬,无药可解的剧毒……”左相又癫狂地跑入殿内去,却对上皇上冷冷的视线,听到他清冷的声音道:“左相,世间已无夜烬,那术士给你的只是普通的毒药罢了。” “皇上……”左相跪倒在地,这些日子以来竭尽心力的谋划,此时却显得这般愚蠢…… 如此大逆之事并未多生枝节,甚至史书上都只是寥寥几笔的记载——“二十三年,左相等几位老臣齐齐辞官归乡,却因道中遇贼,皆冤枉丧命。同此时,二皇子浅且宁于府中自溢,不救而亡。帝悲痛于心,病于榻,太子代理国事。帝愈,朝堂再兴百官之治,青蒙等俱受提拔,木影国此后三十余年,皆是青蒙等,尽心辅君王主朝政。朝廷清明局势,为木影统一大陆铺下基奠。”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分成两章,想想还是作罢。 不过到这里,修文就算结束了。 我没有存文,所以更新比较慢。日更或许能保证,但有时也会有事码不了文。因为我码文好慢的,日更的话每天都要挪出三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了。一小时几千字对我来说就是天边那浮云啊浮云。但愿我思路清晰灵感不衰。嗷嗷。就这么一路杀到happy endg去吧昂昂。 44 44、章节44 作为木影国的太子,浅且言并非不知大哥二哥野心勃勃的谋划,只是父皇下令不允他接触此事,他便只得在东宫静等消息。 翌日听闻二哥在府中自缢的消息便赶去处理,不敢多有感伤,便又往日耀殿去。 伯无守在殿门口,眼睛通红地向浅且言行礼:“奴才见过太子。” 浅且言指着伯无手里捧着的点心和清粥,问:“这是?” “回太子,是奴才为七殿下准备的,可是七殿下不愿吃。殿下已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太子您去劝劝殿下吧,他身子本来就不好……” 浅且言点点头,又问:“父皇如何了?” “皇上所中的毒已解,却不知何故昏迷不醒……” 浅且言不禁皱眉。走入殿内,在外室便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细小柔软的声音,唱着小调儿歌谣:“亲爱宝贝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小船儿轻轻摇,小鸟不飞也不叫, 宝贝好好睡啊呀……” 浅且言步伐迈得愈急,飘入耳中的细软声音也愈加清晰。在内外室相隔的竹帘边,浅且言静默地站定,父皇仍然不醒,睡梦中不若往时漠然冷冽的模样,紧皱着眉头,似是遭遇可怖的梦魇。而且每一次父皇开始皱眉头,且歌就会开始说话,或者唱歌,耐心而不担忧。 “且歌。”浅且言恍神间便发现父皇早已松开紧皱的眉,且歌也停了歌唱,但缓步走到且歌的身后。 “嗯。”且歌简单地应着。 “怎么又不吃东西?” “父皇睡了。不用吃。”浅且歌淡淡地答道。 浅且言当然是不懂的:“为何父皇睡了就不用吃?” “父皇不睡,且歌不吃就坏脾气。父皇睡了且歌就不用吃,父皇也不会坏脾气。父皇总是坏脾气。”每句不离“父皇”,且歌详细而乖巧地答道。 且言听了却愈加皱眉,却又不知此时能说什么,只好问:“且歌不饿?” “嗯。” 浅且言还想再问,却听见浅且歌认真地看着他道:“浅且言,你不要呆久,父皇不喜欢。”低头看去,果真父皇满额冷汗,又开始紧皱眉头。并不介意且歌的语气,看着那墨玉般的瞳眸温柔地笑笑:“且歌,不要着急,父皇会醒的。四哥先走了。早些睡。” 真的等偌大殿内再无声响,静默中才又轻柔地响起一个空灵轻淡的嗓音,哼着小调歌谣,然后在静默的夜里一遍遍重复,不知疲倦。歌谣的间歇时,还会听到一两句喃喃的轻语:“父皇,且歌不着急,父皇慢慢睡。”“虽然父皇睡得比且歌久,但是且歌不像父皇坏脾气,且歌不生父皇的气。”“母后说让父皇带且歌去江南。”“父皇一直睡一直睡,父皇的大肚子不会饿么?”…… 皇上昏迷不醒,实际上真是吓坏了包括浅且言在内的许多人,唯独除了七殿下。甚至连太医来把脉开药方,七殿下也是淡淡地道:“父皇只是睡着,没有生病。”太医自是诊不出病因,唯唯喏喏,却仍是每日都来走一趟。 浅影帝便真的只是睡着了在做梦。梦境混乱,间或交织着许多陌生的异界时空——满天满地的云雾,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通往天穹的云阶之上,眉眼间是不历世事的从容漠然;洒满月光的森林里,围绕在无数漂亮的妖精之间,那少年仍是最精致的,似是世间一切光亮的中心;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在夕阳的暖光之下无比寂静安祥,那身披战袍的少年独自躺在大陆的杀戮与温情里,眉眼间依旧没有忧愁挂牵,却有欢喜有疑惑…… 那少年的模样,如是熟悉…… 浅影帝感觉全身的骨血都被抽去,心痛到麻木——他知道自己由哪儿来,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万苦千辛地历经那些血雨腥风,他也记得那个满月夜他的血流不止的伤口以及满满一胸腔的孤独与疼痛——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这么痛过,他看着模样熟悉的少年独自坐在漫长漫长的云阶之上,独自躺在温暖的夕阳之下冰冷的大地之上,他就不能自己蚀骨穿心…… 时空却迅速扭曲,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奇怪高大的建筑,地上来来去去的小盒子,还有面目陌生拥挤的人潮……梦中的少年依旧是黑发墨眸,眉眼精致,望着他眼睛就不停地掉泪…… 一切一切虚幻得无法触摸,他抹不去他的泪,却听到熟悉的歌谣,那首他唯一会唱却一直唱变调的歌谣,软软的声音也熟悉的,隐隐中带着不可预知的神圣的力量,穿透所有浓重的云雾,穿透所有繁闹与喧嚣,让他听到,让他心安…… “且歌……”他终于记起,那少年,是他的且歌。可是父皇的且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哭? 浅且歌看着他的父皇在梦中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开始不知所措,只得轻轻地把父皇的头抱在怀里,嘴里哄着:“父皇乖父皇不哭且歌疼你且歌疼你……”他不知道父皇在经历什么,可是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后还是母妃的时候,每次病痛到接近停止呼吸,母妃都在这么哄他:“且歌乖母妃疼你母妃疼你……”那时他就知道,有人疼的人再受伤也不会痛。父皇这样哭,是真的很痛么…… 许久,浅影帝已睡得安稳,室内突然闯进一人。却是几年前便回到森林修习的妖华。 漂亮的花妖风尘仆仆,一脸惊慌地闯进来,瞧见她素来害怕的大浅浅此时哭成那般无助,便扑过去,带着哭音:“小浅浅,我回来晚了……大浅浅……”泪瞬间便盈满了眼眶。 浅且歌听到她吵嚷便皱眉,布下一个结界将她与她的吵闹哭号隔到结界之外。 妖华修习有成,不一会儿便能闯入结界来,不敢再哭嚷,小声抽噎,轻声问:“长老说,这是主人的劫,不让妖华来掺和,但是此劫过后,主人的能力便开始复苏了……” “主人?” “唉?小浅浅也不知道?大浅浅是妖华的主人啊……不然妖华无缘无故为何要留在这里……”显然这朵花妖忘记了她从未向人解释她的来历…… “父皇是谁?” “这个时空的主神啊。”妖华理所当然地答道。 浅且歌不惊讶,却是疑惑。 “小浅浅真的不知道?这里是第一时空,当然还有平行的第二、第三时空,而小浅浅你从第四时空而来,第四时空处在一个超自然的结界中,外人都无法进入。一般来说,四大时空彼此平行没有交结点,小浅浅能穿越时空而来,想必是第四时空的主神罢……”妖华滔滔不绝。 浅且歌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无心细问其他,只道:“父皇知道?” 妖华撇嘴:“主人决定入这俗世度劫时,便吩咐不得扰他。他如今自然是不知的,只是,主人在此世逗留的时间为数不多了,所以主人的能力会逐渐恢复。” “异能?” “在这世界算是异能吧……主人最是擅长幻术。”妖华说得有些兴奋了。 “父皇何时醒?” “明日。” 浅且歌点头,将妖华推离床边:“妖华去别处休息。” 妖华可怜兮兮地:“不能和小浅浅一同在这里么?” 浅且歌毫不犹豫地摇头,他知父皇不喜欢如此,一感觉到有他人的气息便睡得更加不安稳。 妖华只好独自窝到听雪阁去,毕竟月华殿也是早已人去楼空。 浅影帝却是半夜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且歌静静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嘴角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曲调愣愣地停了半晌,才喊:“父皇。”柔软的语调唤起浅影帝对梦境的记忆。 多年来,且歌会零零碎碎地提起前世,可是当那些画面一幅幅铺展在他的梦境里时,他才真切地触及到某些东西。而那些,是笨拙的小孩永远不会表述的。 坐在他床边的且歌已依稀有梦里少年的模样,浅影帝握紧且歌的手,拉过更近些,抱住了才低着声喊:“且歌。”只是喉咙里模糊的气流声,却似含有血泪。 且歌,你怎能那样独自流离孤单影只? 浅影帝用力抱着且歌,无论如何也不让他抬头。意识正混沌,梦境现实无法分清,终是止不住眼泪:“且歌,若是有一天父皇去了,你怎么办?父皇怎能忍受留你独自流离孤单影只?”这个帝王,哪曾这般软弱,似乎经不起任何生死别离? 可浅影帝只要想着他的小孩宿命般的流离,心中便郁结悲痛不能忍耐,咳出一口血来,又昏了过去。 浅且歌依旧不能理解全部,却到底能感知到父皇心中的愁苦悲痛,而这悲痛,更是与自=己相关。父皇昏倒,重重地压在他肩上,他便扶着父皇又重新躺下,擦去父皇嘴角的鲜血,看着父皇眼角不住的泪,无论如何也无法擦净,心里开始极大地不舒服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父皇…… 且歌低声喃语哄着,许久才见父皇睡安稳,便也挤入被中,贴在父皇身边闭眼睡去。他想,醒来时定要问父皇想去哪里,无论哪里,且歌与父皇一同去,父皇就不会哭了吧…… 而这深夜里的某个角落却没有这份静谧。只点了一盏灯火的室内昏暗诡异,为首的坐在主位上,声音冰冷而愤怒:“蠢货!瞧你们选了什么人,成了什么事!” “主……主上……属下知罪……素来听闻那木影二皇子智慧超群机敏过人,谁知竟这般成不了事……” “得了得了……本就不敢指望过多,还是去活动一下接下来的谋划吧……” “是,主上,此次属下定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 45 45、章节45 时光漫漫,三年又过。临近烟花节,木影皇宫上上下下都在打点着皇帝出行的大小事,因为此次烟花节,除了皇帝与随行大臣,以太子为首的几位皇子也将随行,众人都是万万不敢轻心。 宫中唯一清闲的怕只有素来不理事的七殿下了。 自从如皇后离宫,十殿下浅且绿便独自居住在月华殿内,浅且歌也是每日都会来,那株?br / 浅且歌第15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株青桐的枝干已长得老粗,足够且歌舒服地躺着看书了。 风轻日暖的初夏,月华殿却是静得很。 且绿一身油烟地从小厨房里出来,走到青桐树下喊七哥:“七哥,吃饭了。” 且歌一般都在月华殿用早膳,而早膳多是且绿与青云一同张罗。且绿为着七哥,在厨艺方面实在下足了功夫,如今已有大成,能把七哥最是讨厌的荤食做成素菜的味道口感,是他最有成就感的事。 且歌从树干间轻盈跳下,站在且绿身边了,仍是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且绿的眼睛。 且绿甜甜地笑:“七哥,且绿做了辣味煎饼。” 浅且绿无意中得知七哥味觉迟钝的事情后,着实消沉了许久。之后他做七哥的膳食总是下很重的味道,常人的味蕾都无法消受,七哥却是喜爱,且绿才又高兴起来。如今七哥即使在日耀殿用膳,也是他做了菜装在大饭盒里让青云送去,父皇竟也默许了。 几年前,浅且绿还小,且歌曾要阿娅将且绿带去江南,阿娅却说:“且绿想留在这里,他在做自己开心的事,让他留下吧。” 而今,且绿已是姿态端然的少年,甚至比且歌都高出半个头了。且歌每日看着他的眼睛,确定他的眼睛里盛满欢喜,便每日都不提要他去江南的事。他以为浅且绿终有一日会不耐烦,像九弟浅且笑便是,没几件事能够坚持一旬的,可是浅且绿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留下来了。 一恍惚,又三年。 两人进入屋内,青云与阿不已端来膳食。月华殿剩下的人着实不多,平日里便是阿不与青云照料着浅且绿,阿了随绿央如月去了江南,青风在湖州绿魔总部,用膳时桌上也仅坐着四人。 少了如皇后,大家都是不爱说话的。浅且歌却突然出声:“浅且绿,去江南看娘亲和阿娅么?” 浅且绿顿时有些慌张,讷讷地道:“且绿想留在宫中。” 浅且歌皱眉:“娘想见你。你一直不去。” 浅且绿眼眶陡然红了,他知道母后与阿娅当初都想带他一起到江南去,可是这皇宫里尚有他无法舍下的人……这几年亦是,那么疼爱过自己的两个人,他又何尝不想念不想见?可他不敢去江南,他怕他再也回不到这里…… 浅且绿红着眼眶不说话,固执地沉默的模样一如当年母后问起他为何要学厨的时候。 浅且歌为他决定了:“明日午时在十里亭外的官驿等候。” 阿不问道:“殿下,明日不是要随驾出发去火炎了吗?” 浅且歌点头,却又说道:“父皇与且歌去江南。” “唉?皇上不乘行辇去火炎国?” “嗯。” “……七哥,且绿去江南看了娘和阿娅,还可以继续跟七哥一起去火炎?” 且歌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想留在江南?” 浅且绿摇摇头,笑了。 翌日,待皇帝的行辇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远离十里亭,浅影帝与且歌才出现在官驿,随后的是伯无、青蒙和青炽三人。 几人一出现,鱼龙混杂、喧嚷不停的驿站不时便安静得只能听到筷子掉落地上的声音。 浅影帝少时被称“妖孽”也多是因为他那冷丽的容貌,而今且歌也已长成眉目如画、临风长立的少年,同父皇站在一起,便是一幅绝世丹青。俗世凡人哪个不贪恋美丽,也难怪众人此时这般呆愣。 驿站里小二也忘了前去招呼,浅且言已迎上去:“父亲,且歌,两位先生,你们到啦。” 二人后头跟着青云及浅且言的近侍书白。 浅且歌问:“浅且绿?” 浅且言笑着答:“十弟去借厨房,说要做菜。” 青云又补充道:“十殿……十少爷让青云在此等候主子,主子到了,青云便去厨房帮十少爷。” 且歌点点头,青云便往厨房去了。 “老爷,主子,这儿鱼龙混杂的,我们进房用膳吧。”青炽是个武将,说话声音极大,一时间堂内假作交谈、却时不时瞟着浅影帝和且歌的都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 青蒙却是瞪一眼青炽,恨他没头没脑,不看场合唤什么“主子”。青炽意会,讪讪地看一眼主子,瞧主子并无责怪便松了一口气。 浅影帝洁癖,自是不喜这般的环境,进到堂中来还未开过口说一句话。点点头应允青炽的建议,一行人由且言引着一同到定好的房间中去。 书白唤来小二:“你去厨房告诉与我们同来的那两人,我们在天字二号房歇息,可不要让他们找不着人。”小二应下了,殷殷勤勤地跑去厨房。 书白才捧着刚要来的热水追上自个儿的主子。 到了楼上清静处,且言才道:“父亲,孩儿寻思着这外面日头正毒,便擅自要了几间房,我们歇息过了晌午再行路如何?” 浅影帝这才第一次开口:“嗯。” 且言也算松了口气,对且歌笑了笑,引几人到二号房中。 入了房中,东西刚放下,伯无便对着那桌凳擦了又擦。 浅影帝仍是站着不愿坐下,眉头紧蹙。 皇上不坐,其余人也都站得笔直。 浅且歌也皱眉了:“父皇总是很麻烦。”却掏出自己的帕子,垫在凳上。 浅影帝坐下了才说他:“出了门不要唤作父皇,不是说过了?” “要唤什么?” 父子俩都开始想这个在他人看来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 伯无大总管最是习惯二人这般的相处,招呼着仍在发愣的几人坐下,才翻出茶叶与书白一同去泡茶。 青炽愣愣地打断父子俩的思考:“主子,您坐这里来吧。” 桌边只安置了四个凳子。 且歌把重量挨到父皇身上,摇摇头:“你坐。” 青炽仍是愣愣地,顺从地坐下。屁股才落到凳上,便听到皇上冷冷的话:“浅且歌没长骨头么?站直来。” 浅且歌果真听话地不挨着父皇了,却转到父皇身后去,趴在父皇背上,语调软软地认真地苦恼着:“且歌不知道要怎么唤父皇。” 浅影帝明明被压得更不舒服,却不指责了,建议道:“唤行之吧。”语气淡然而有所商量。 其余人低着头,却皆是震撼,毕竟皇帝的名讳可不是能够随意挂在嘴边的。 只有浅且歌摇头:“行之是行之,父皇是父皇。” 二人都不作声,却同时听到一个细细柔柔娇娇滴滴的声音:“小浅浅,行之就是妖华的主人啊。主人能力复苏以来,大浅浅已经慢慢变成行之了啊。” 浅影帝抬起手腕,看到印在手腕上的怜怜花伸出透明的触角张牙舞爪的模样,便拉过衣袖挡住,不理那花妖可怜地尖叫。 浅且歌此次却同意了:“且歌把父皇唤作行之。可是行之不告诉且歌父皇会变成行之,为何?” “父皇也不知道。”浅影帝答道。 饶是青蒙也止不住疑惑,他实在听不懂皇上与主子间的对话,青炽更是不用说,一头雾水。 浅且言浅浅笑着看那两父子,他已不止一次地知道,且歌在他们跟前的模样,与在父皇跟前是不一样的。父皇也是。他们什么也不做,并无特别亲昵的动作,只这么彼此挨着,却总是让人不敢怀疑他们之间的亲近亲爱。 许多次看着在父皇身边,且歌的眉眼间不自觉绽放的明媚,浅且言就想,这样也好,没有什么不可以。心里欢喜着,些许疼痛尽可忽略了。 比起浅且歌,浅且绿更是不出宫门一步,却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着的,午膳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但有几道菜味道重得青炽刚送入口中就不顾礼仪地吐出来,然后在青蒙的瞪眼下不住地喝水。青云只得道歉:“大人,这几道菜是十殿下特地为主子做的,放了很多盐或辣椒,您吃这边的吧。”特地为主子做的菜,连皇上也不愿提箸的…… 青炽虽是绿魔青部的人,知道他的主子是七殿下,可是毕竟这位主子不大理事,他接触得不多,今日却连连闯祸,顿时无比懊恼。 却见主子不作声地把另一盘菜换到他跟前,青炽愣愣地喊了一声“主子”,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只又埋头吃饭。想,难怪青部的四位队长那么推崇这位主子…… 青蒙也是若是有所思。 午膳后歇息两个时辰,日头已偏西,这一行九人才启程离开驿站,一路向南。 江南那边的人们都已接到快信——苏州南城园林里,景如月在桃树树荫下睡着了,手中还执着信,嘴角有笑意,啊,怀里还蜷着个两岁大胖嘟嘟的小孩,正咬着小手流着口水睡得憨熟;西院那边也是欢欢喜喜地收拾着且言住过的院子,只等院子的主人又来;而湖州绿魔总部,青风兴奋地告诉另外三人,主子此次来江南会呆上好些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日夜颠倒了好些日子,调整作息昏昏沉沉g。。。 46 46、章节46 行途中一场大雨突然其来,浅影帝一行人因此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将暗,青蒙便建议在破庙逗留一宿,明日上路。浅影帝看着且歌不舒服的模样,便立刻应允了。 进入庙中,浅影帝才开始皱眉——官驿客栈比起这破庙来,可要好上千万分…… 命伯无收拾干净些,便要拉着且歌往外走,却是拉不动。 转过头去,只见且歌望着庙中光都照不进的一个角落,表情呆滞,眼睛却陡然亮起。 浅影帝看去,角落里的稻草上坐着一个艳绿锦裳的人,眉目在蒙昧的光线下并不清晰,却仍能看出是个绝美秀雅之人。 浅且歌挣脱了父皇的手,走进黑暗中,突地扑到那人怀里去,喉咙里发现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那人显然是吓了一跳,却只是怔愣了下,便搂住扑到他怀里的少年。他在暗中早已看得分明,这少年相貌精致得叫人惊叹,饶是他多年流离、看惯风月,也未曾见过这般漂亮的少年。 被扑倒的人并不生气,被挣开的人却已怒火三丈——从且歌两岁到他身边起,最亲近的人便是他,连如皇后也不得且歌这般的亲热,而今,他却为了一个陌生人松开父皇的手…… 浅影帝对浅且歌说话从未如此严厉冷峻:“浅且歌,你在做什么?” 且歌回头看一眼父皇,又再转过头去,捧着那陌生人的脸细细地看。 浅影帝这才察觉且歌的异样,冷静下来,唤道:“浅且歌,你回来。” 且歌走到父皇身边,看着父皇,犹豫而迟疑,说道:“行之,是怀伤。” 浅影帝已听且歌讲过许多次怀伤,听到这话便也惊疑起来,把且歌搂在怀里了,才不住地打量暗中那人。 黑暗中的人笑得惑人,声音也是极好听的:“小公子是将竹篱误认作谁了么?” 摇摇曳曳地走出角落,走到光亮中来,站定在浅影帝与且歌跟前,眉目秀雅,笑着的脸庞令人觉得亲近喜爱。 “竹篱?你是谁?”浅影帝对上竹篱的眼,冷冷问道。 “归途中遇雨的俗人。”竹篱仍旧笑着。 这时且言等在外安置妥当也走入庙中来,见到竹篱皆是一惊。如此貌美的人,却独自一人在这样的深山破庙中,着实不能不令人起疑。 浅且歌脸上虽没有表情,却显然是欢喜的,问那人:“你叫竹篱?” 竹篱浅浅笑着点头:“敢问小公子名讳?”却是直接忽略了把小公子揽在怀中的那冷面人。 “我是且歌。” 竹篱道:“咦,竹篱唤你小且歌好吗?” 浅影帝眉头紧蹙,且歌却已点头。 竹篱还想拉着新朋友回到那黑暗角落去,浅影帝哪里允许,冷冷道:“山中寒意甚重,竹公子不如一起来火旁取暖。”语气硬邦邦的,竹篱倒不同他计较,笑笑便同意了。 那边伯无也已燃起火来,几人便一同走过去,围着火堆坐下了,才取出些食物分来吃。 吃食粗糙,且绿看着七哥好是担忧,向来为七哥煮食物的他见不得七哥吃这等粗劣的食物,偏偏山中遇雨,又无法出外打些野味回来。 且歌却并不在意食物是否粗劣,只是雨天湿气重,他脊椎骨又开始疼,比往时吃得更少些。 竹篱“小且歌小且歌”地喊,浅影帝早已不快,见且歌那般欢喜又发作不得,便冷着面一直不出声。青炽等看着心惊,喘气都不敢大声。且绿见七哥吃得不多,便闷闷地窝在一旁不愿说话。且言坐在旁边偶尔向竹篱搭个话,而且歌,虽然竹篱是同他说话,但他素来便不擅言词,话说得不多,眼睛倒是一直亮亮地看着竹篱。等竹篱话罢了,庙中便只闻阴风阵阵与枯柴燃烧时的噼噼啪啪。 竹篱显然是个随性的人,对着一众陌路人仍是笑得一副可亲可近的模样,看不出有何防备;这会儿也是,不说话了临着火堆便兀自怔忪,神游天外。 浅影帝不理他,命伯无取来暖毯,把且歌裹在暖毯里,轻声地说:“笨东西,他不是怀伤。”语调意外地柔软。 且歌还在一眼不眨地看竹篱发呆的样子,这会儿听到父皇的声音,抬头看父皇,眼眸中映着火焰,顿了一会儿才说:“且歌也会想怀伤。” 浅影帝怜惜地抱他在怀里,“嗯”了一声。 抱着且歌瘦小的身子,大手在他脊背上按摩,对他说:“好了,不准再看他,疼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了。” 且歌头挨在父皇肩上,答:“且歌不疼。” 竹篱却在此时出声,似是叹羡道:“真好……” 浅影帝抬眼看去,竹篱正看着他与且歌,笑着的脸庞此刻却是恍惚悲伤,他的眼眸里,也有明明灭灭的火焰。 浅且言问:“竹公子自称是归家游子,家在何处呢?” “家在何方……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何处是家又有什么重要了?”最后一句,声音轻得怕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竹公子,这里要到江南去?不是归家?” 竹篱大笑:“公子聪颖,竹篱便是要到江南去……有人同我说过,有一天老了,便到江南去,江南好啊。” 众人瞧着他古怪的大笑,都觉得他不如哭了好。 竹篱兴致却起,转过头对着且歌笑意盈盈:“小且歌,可要听箫,竹篱吹与你听好吗?” 并不等且歌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管显是历经许些年岁的竹箫,便要吹起。 悠悠扬扬,呜呜咽咽,听箫的人心事刚被挑起,吹箫的人已满眼满脸的泪。 众人看着他的泪,一时怔忪。 一曲洞箫终究是没有吹完,竹篱低头抹泪,低声道:“竹篱恣情,让众位见笑了。” 浅且言他引他伤心,小心翼翼地问:“竹公子有何忧心的事,不如讲来,我等同你一道参详?” 竹篱刚想摇头,却见且歌也是皱着眉头看他,笑了笑:“倒叫小且歌也担忧了?” 执起脚边枯枝拨弄火堆,闲闲地道:“其实也并非是个好故事,只是稍嫌凌乱凄伶罢了……竹篱少时爱上一人,哈,那人也着实是个书呆子,赖在我俩同性,有违天伦。竹家倒算是名门,家里人发现了我与他的事,打断了他一条腿,以他性命相胁,命我离家去考功名。哪想命运多舛,路遇歹徒,竹篱少时倒略有姿色,便被那贪财的歹徒卖入小倌馆,至此沦落风尘六七载……而今赎回了已身,辗转回乡,才知家乡在几年前遭受瘟疫,如今早已野草萋萋、不见人影……竹篱无处寄身,便想到那书呆曾千道万说只言江南好,竹篱自是想去看一看的……” 口中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不见一丝自怜,脸上却是万般期望落空后的灰烬,那些层层累叠的伤心疲倦,哪是泪水能洗得尽的? 破庙中再次沉寂下来,枯木噼噼啪啪越烧越旺。 众人皆以浅且歌在父皇怀中已睡熟,却在此时听到那特殊的柔软嗓音:“竹篱去苏州,同娘和阿娅一起住。” 浅影帝低声指责:“胡说。” 浅且歌反驳:“且歌没有胡说,苏州在江南的。” 浅影帝大手盖在他眼睛上,命令道:“快快睡觉。”这山中比京影阴寒得多,这病怏怏的身子说不准怎么疼着呢,还在担心别人。 竹篱看着父子俩倒乐了,眼睛眯起来:“好啊,竹篱就跟着小且歌啦。” 浅影帝看着竹篱,语气仍是冷冷地:“竹公子看着倒洒脱。” 竹篱叹得大声:“不洒脱又能如何?竹篱身边可没有小且歌这般的可人儿啊,对不对,小且歌?” 浅且歌竟也点头。竹篱看得好乐,笑出声来。 浅影帝深深地看着他,说道:“如若我说,你的书呆子没有死呢?” 竹篱的笑僵在嘴角,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 浅影帝伸出手去,稍稍拉起衣袖,竹篱就看见一朵花绽放在他的手腕上,奇异地美。 浅影帝皱着眉头,很是不情愿地道:“你握住我的手腕,闭上眼。” 竹篱照着做了,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可眼睛才合上,眼前就出现一幅画面。满目春光,视野所及都是高大的樟木,大片大片地立着,阳光寻着缝隙落下来,碎了一地,而那坐在树底痴痴读书的,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那个么…… 竹篱眼中又涌出泪来,看着浅影帝的眼神显得无助,完全没有之前的嬉笑洒脱。 除了且歌三人,其余人都是一头雾水,看得不懂。 浅影帝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腕,竹篱完全不理会他的洁癖,只慌张地问:“他在哪儿?” “江南。” “果然……”竹篱喃喃地道,又想起多年前那呆子怀想两人一同去江南时快乐的模样,彼时时光摇摇晃晃地在眼前铺展着。 “行之,带竹篱去找?”浅且歌问。 浅影帝回答道:“只要你马上闭眼睡觉。” 浅且歌便合上眼,在父皇怀里蹭了蹭,寻到个安稳的位置,便不再动弹了。 竹篱看着少年乖巧漂亮的模样,又古怪地看一眼浅影帝,却只问:“小且歌背疼么?”从一开始坐下来,这个“行之”便没停过为小且歌按摩的动作。 浅影帝并不答他,然而竹篱静静看着,不自觉地叹羡出声,喃喃地道:“真好……” 翌日,一行人走出破庙时,天已放晴,旭日初升,山中植木与泥土的气息一同扑鼻而来,让人欢喜。 竹篱慵慵懒懒地伸懒腰,笑着:“我跟你们一道走——去江南,是么?”眼睛里盛满破碎的阳光。笑容仍是同昨日一样惑人,却又分明不一样了。 47 47、章节47 章节47 蓝若城不大,倒也热闹。 浅且歌一行十人走入蓝若城时,夕阳已把这个小城染成大片的暖色,每个归家的人脸上都有疲倦而温暖的笑容。 竹篱骑马慢慢地走,喊且歌:“小且歌,一会儿安置好了,一起去逛街么?”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且歌在父皇的怀里被父皇用袍子裹得严实,小小挣扎才露出半张脸,应一声:“嗯。” 浅且歌对待竹篱如同以前对待母后,乖巧听话有求必应。 父皇自然是看得不欢喜,却又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的还有路人看着他们一行人目瞪口呆的情形——且歌被护得严实,旁人看不见,然而浅影帝与竹篱容貌气质皆如天人,就连跟在最后面的小厮青云也是样貌清秀气质不俗,难怪路人目光流连…… 没费力气便寻到了城里最大的客栈,竹篱兴奋地下马,口里不停催促着且歌。 且歌想翻身下马,却被父皇搂住,给系上面巾,责怪道:“不长记性,说过多少次了,不准让外人看到你的样子。” 且歌好不耐烦:“且歌不难看。” “别人会把小妖孽抓起来。” 且歌大了便不喜欢父皇唬小孩一样的语气,嘴里咕哝:“胡说。” 父皇屈指敲他的脑门:“总是没耐性!” 且歌下了马,走向竹篱,竹篱嘲笑似的也拍下他的头,说:“走吧,小宝贝蛋!” 且歌却转过身去,看到父皇还站着同伯无讲话。 好一会儿,父皇才转头看他一眼,视线又很快移开,继续同伯无说话。 伯无点头,点头,又点头。 浅影帝看伯无已进了客栈,才迈着步子走向且歌。 看着朝他们走来的浅影帝,竹篱靠在且歌耳侧吃吃地笑:“小且歌,我真是没看过比你们父子俩还黏腻的了。” 且歌疑惑地看着他,竹篱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又补充,“其实……也挺好。”然后自说自话地点头。 还没等父皇走近,且歌便唤着竹篱:“走吧。” 竹篱问:“小且歌有什么想买的吗?” 且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 “好吧。那就随便逛逛,看到喜欢的再买。” 且歌“嗯”了一声。 这时浅影帝已走到他们身边,并不搭话,只是安静地走在且歌的左后侧。稳妥的距离,却如此亲昵。 且歌却频频回头看父皇,很是担心路人冲撞——父皇不喜欢别人接触,会起疹子。回头的次数多了,浅影帝便提醒:“好好走路。”浅且歌听父皇口气,终于放心。 三人走到哪儿都有成片呆滞的路人化作石头,竹篱不耐烦了便买两块丝巾,递一块给浅影帝。浅影帝皱着眉不愿接。浅且歌只好接过,解下自己脸上的给父皇,自己系上新的。他早已习惯父皇烦人的洁癖。 结果石化的路人几乎都跌在地上要碎掉——因为对那少年的惊鸿一瞥。 在这小城中,异族人并不多,戴着丝巾仍有些怪异,却总算没有多余的目光流连不去。竹篱便又乐起来。看着远处挂在城墙之上的夕阳,竹篱漫无目的地开口:“小且歌,你从来不笑么?” 且歌侧过头来看他,又转去看父皇一眼,“嗯”了一声,又补充:“行之也不笑。” “咦,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行之各方面都不能当作榜样的吗?”竹篱笑道,丝毫不顾忌身后的那人就叫“行之”。 浅且歌认真地皱着眉头。 二人很有默契地突然转头看行之,他仍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任他们看着,不动声色。 竹篱依旧是漫无目的地问:“小且歌,你是否爱行之?” 浅且歌满脸疑惑,迟疑地问:“什么是爱?” 竹篱走到且歌跟前,面对着他,惊奇地看着他,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且歌你是如何长到16岁的?” 且歌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到竹篱慌忙地转身:“啊……抱歉……” 被竹篱撞到的女子抬起头来,黛眉玉颜,貌可倾城,只是那眸中的寒光叫人不敢靠近。女子看着竹篱,并无过多责怪,却也不回应竹篱的道歉,神情冷漠。后面跟着的好几个小厮婢女都已嚷起来,她却仍似置身事外。冷眼扫过几人,便转身离开。 竹篱哭笑不得,这女子样貌好看,脾气也恁大了些。 听到周边的人议论纷纷: “真是个大美人啊……” “哈,朱三,你可痴看不得,人家那只是江南第一大美女!” “江南?” “诶,我也听说了,是城主的侄女儿来的……” “难怪以前没见过……” 竹篱回过头冲着且歌眨眼睛,笑得古里古怪:“江南第一大美女哦……” 一直不作声地跟在身后的浅影帝此时却揽过且歌,冷冷地道:“没有要买的东西了?那就回客栈。”话音落下,便接下且歌怀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要拉着且歌回去。 “诶!诶!大行之……我又没让小且歌磕着撞着,急什么啊……”嘴里这么说着,脚步仍是不得不跟上前面二人。 竹篱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逆着光线看那二人背影,夕阳涂了金边的轮廓,都穿着月白锦衣的二人,宽袖优雅的是大行之,窄袖利落的是小且歌。逆着夕阳的暖光,二人自成画卷,周围的熙熙攘攘都与他们无关。 竹篱站在画卷之外愣愣地看着,眼瞳里有一大片破碎的夕阳。 陌生却温暖的小城,令人心醉的夕阳…… 这样的美丽,死书呆子,我们错过了多少次……还要继续,错过多少次…… 可是,也是没关系的吧。 若是愿意详说,无人不同情他的遭遇,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笑着摇头——被离弃伤害,受磨难非苦,得四下流离,千回百转地,之于他,爱那个人早已是不死不休的事——世上不是都说,世界上没有未完的故事,只有未死的心。 所以,书呆子,没有关系的,错过多少次都没有关系,遭遇多少苦都没有关系,我只求有一次,你带我来看这样的夕阳。为着这个期盼,我的心便可久久不死。 竹篱慢慢走慢慢想,不一会儿便被那父子二人落下了。回到客栈时,见到客栈里热闹非常,心里惊诧。 拨开人群走进去,一眼便见着了行之与且歌。二人未取下丝巾,远远地也看不清表情,却明显感到行之周身散发而出的冷肃气势。 竹篱撇嘴,这人真爱生气,一生气就让人不敢接近,亏得小且歌还一直站在他身边。 吵闹的中央站着一美貌女子和几个样貌猥琐的粗壮男子,周边倒了一地的家仆——那女子……倒是看得眼熟…… ——不正是刚刚在街市里撞到的冷漠女子么?! 光看堂中那架势,就知道是什么戏码了。竹篱想,强抢民女?这可没啥看头的。 置身事外地想着,却听到那女子冷冷地道:“你们敢如此放肆,可知我是何人?!” 竹篱好笑,小声地道:“江南第一大美女呗……哦,还是城主家亲戚……什么亲戚来着?” 边上一兄弟可热心地回答:“城主的侄女儿呗。” 竹篱笑呵呵地道声谢。 却不想那女子回答:“小女子苏轻烟,师从神医民辽。”那几个显然也是江湖人士,惊诧地道:“你……你是苏娘子?!”说话间,脚步已向客栈外移去,惊恐异常。 苏娘子并没有多余的动作,那些人才跑了几步就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围观的人惊叫,当下四散而去。客栈中便只剩且歌等人。 一片呻吟声中,苏娘子的声音显得婉转好听:“奴谢公子搭救之恩。”竹篱看她姿态婀娜地向浅且言行礼,大家闺秀的模样与之前冷漠狠厉的模样截然不同。 浅且言退开一步,嘴角挂着稳妥的笑,温和地道:“姑娘不必多礼,在下也未帮到姑娘些许……只是……姑娘方才自报师门,可是真的?” 苏娘子点头,而后道:“奴名轻烟,公子直唤轻烟即可。” 浅且言有些怔愣,而后想及苏娘子既是江湖儿女,便也不介怀烦人礼数,唤道:“轻烟姑娘。” “敢问尊师民辽先生而今在何方习修?”问话的却是在外人面前极少开口的浅影帝。 苏轻烟看着这取下了丝巾俊美无比的男子有些怔愣,不自觉地低下头,答道:“师父踪迹不定,轻烟也是不知。” 向来沉稳的浅且言也显得急切:“轻烟姑娘难道与民辽先生没有任何联系么?” 看着轻烟摇头,浅影帝又开始皱眉,浅且言也是叹气。 竹篱还想问且歌他们二人是怎么回事,却见且歌走到浅影帝旁边,抓着他的手撒娇地摇了摇:“行之。” 浅影帝没有作声,沉默地把他圈进怀里。 “行之,且歌不用神医。”且歌安慰他道。 昔日短短小小的小孩终于长到与父皇的下巴一样高,俨然的少年模样,可是挑食之类的坏毛病却一年一年地被宠着保留下来,怕再也改不掉了,也难怪瘦成这样,抱在怀里没有些许重量…… 问不到神医踪迹,浅影帝心中失望甚大,已无意再问,沉默地拉着且歌回房。 浅且言仍不死心,问苏轻烟:“轻烟姑娘师从神医民辽,想必医术是相当了得的?” 苏轻烟愧疚地摇头:“师父尊崇术业有专攻,门下弟子只能选择学医或学毒其一,轻烟并不擅长医术……如小公子那般的,轻烟只能开个简单的方子帮助调养,却无法治其根本。” 竹篱此时才听出些门道来,问:“小且歌患有重疾?” “嗯。近年来算是好些,药都停了,就是……父亲派人寻那神医寻了十几年,想必且歌仍是不好的。”且言摇摇头,看着竹篱担忧的神色,温和地笑笑,“竹公子不妨去问问且歌。” 转过头来对着苏轻烟:“轻烟姑娘可有安排宿处?” 苏轻烟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竹篱看得惊奇,她明明是城主的侄女儿,怎会没有宿处。不过看着她望着浅且言眸生秋波的模样,竹篱便懂了,笑了笑也不作声。 却见浅且言笑道:“如此,轻烟姑娘不如在此客栈宿下,可好麻烦姑娘给我家那小孩开个调养方子?” 轻烟略委□子,应道:“公子有求,轻烟哪有不应之理?” “那么,竹公子也同我们一起用膳吧?”竹篱自是应下。 浅且言喊来书白,问:“十弟在厨房么?” 书白道:“是。” “把父亲与且歌的吃食送到房中去,其余人都在堂中一起吃吧。” “是。”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地回来~~你们可以假装看不到我~~ 嗷~我知道我错了~~ 48 48、章节48 竹篱在梦里又见那片高大的樟木林,又见那呆书生眼睛亮亮地冲他笑,眉眼清晰,如同生生站在他跟前一样。他几乎要在那梦里沉溺,却被扰醒,睁眼见着且歌,起床气才好压下:“小且歌?” 且歌拉拉他:“屋内有迷香,我们要走。” 竹篱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满溢着甜香,惑人得紧。就是这迷香引他做那让人沉溺的梦么?便不再多言,起身披了件外衣随且歌走出门外。 匆忙地往后门去,隐约听到前院的打斗声,竹篱看看且歌的脸色,问:“怎么了?” “有刺客。”且歌简单地答道,语气平淡。 竹篱初见且歌几人便知他们的身份不简单,当下如此听了,也只点点头,不见意外,也不再多问。 后门几人披着月色在等,马匹不安地踢着土低低嘶叫,浅且言迎过来:“且歌,竹公子,你们总算是出来了,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走罢。” 且歌微微用力将竹篱推向前些,看着且言,摇头。 浅且绿在后头担忧地唤他:“七哥……” 浅且言深深地看了一眼浅且歌,似乎毫不觉着意外,慎重地点头,语调仍是温和的:“且歌,我们在城外的驿站等你们。” 形势逼人,已不得不走了,他们中毕竟有好些人不懂武,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 马蹄声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慢慢听不见了,且歌才转身回到客栈。 庭院里青炽等人正与刺客缠斗,浅行之站在一方檐下。浅且歌远远看着他的父皇冷着脸皱着眉的模样心里便不舒服,走过去贴着父皇站在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喊:“父皇。”这是父皇,不是行之了。他知道。 浅影帝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凶着脸问:“怎又回来?” 且歌乖巧地答:“等父皇。” “胡闹!” “且歌不胡闹。” 浅影帝恼他,干脆不再作声理睬他。 且歌唤他:“父皇。且歌要跟父皇在一起。”属于少年的声音,语调软软的带些妥协。 浅影帝最是听不得他这般的语调,当下就心软得一塌糊涂,还要装作严厉,指责道:“浅且歌,你哪一次能听听父皇的话?”可是你看,即使能装出一副冷面,声音却过分温柔宠溺,哪里有个冷厉帝王的样子? 且歌却是不满指责,认认真真地对父皇说:“父皇没有道理的话,且歌不听。” 浅影帝轻哼:“道理都在你那里,父皇的话从来就没有道理。”语气中多是负气。 浅且歌却是认真点头,表示同意父皇的话。 浅影帝还来不及对这呆小孩生气,那边缠斗半天的刺客却寻了空档逼近屋檐下,剑气凌利地刺过来。浅影帝急急拉开背对着刺客的且歌。刺客剑剑狠厉,浅影帝毫无准备,招式便不由地有些凌乱。此时浅影帝手腕现出微弱的白光,耳边是妖华着急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主人!幻术!用幻术!!” 浅影帝此时已经占了上风,却还是退开来,左手凭空结了个印,还想扑过来的刺客已被突然疯长的藤蔓缠住,再动弹不得。再一看,哪里有什么藤蔓,刺客却仍像刚才一般困在原地挣扎。 妖华碎碎念:“主人,您为什么总是忘记您最擅长幻术……” 浅影帝自是不理她,看到且歌稳稳妥妥地站在屋檐下,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的方向,恬静乖巧的模样让人觉着窝心。 而此时,院中的刺客已是气数将尽,多数横躺在地。 浅影帝闻着这满院的血腥气,不愿继续呆下去,只留下青炽与两名暗影善后。 此时离浅且言等人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若是要追,定是能追上他们的。浅影帝却只是领着众人转投城内的其他客栈。 且歌平日里作息时间规律,早已倦极。浅影帝自是顾着他才没有选择赶夜路。待洗去一身血腥味,呆小孩已经点着头睡意朦胧了。 浅且歌第16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浅影帝抱他在怀里睡去,一夜安眠无梦。 第二日简单用了早饭,一行人离开了蓝若城。一路往南,直到午时才在一个驿站外停下。 一行人不急着下马,反是对着安静得分外不寻常的驿站作了防备。再是偏僻简陋的驿站也不会像这般死气沉沉地安静。 青炽正待请命闯进去,却听见小主子清灵的声音:“是浅且言和竹篱。” 进了驿站,便被青蒙领入一个房间。屋内站了好些人,竹篱在角落里对且歌笑了笑,神色有些疲倦。而浅且言躺在床上脸色青白,也是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且歌,你们到了。”说完便咳了起来。 床边有人递过药去,语意温柔地劝:“浅公子,还是别急着说话,快些喝完这药罢。” 却是那日蓝若城所遇的苏轻烟。 喝完药,苏轻烟仍是嘱意他不要多说,看了一眼浅影帝,向他点点头,便捧着药碗走出房间了。 浅且言这才缓缓讲起昨晚离开蓝若城之后所遇种种。 昨晚的刺客显然组织有素,他们一路隐瞒身份而来,刺客得知他们的落脚处不说,客栈里他们所用的迷香也是极稀贵的“溺梦”,而且能与暗影缠斗许久的刺客显然不可小觑——更甚者,他们安排了另一批刺客埋伏于城外,打得浅且言他们措手不及,浅且言也是护着且绿和竹篱的时候受了伤。 “如此想来,这些刺客实在是不简单……父亲,此地怕是不可久留。”浅且言说道。 浅影帝却问:“苏轻烟又是为何在此?” 浅且言闻言,神色犹豫,又想了想才轻缓地回答道:“父亲,此事当与苏姑娘无关。我们正是被路过的苏姑娘救下的。” “子时?路过?”浅影帝表情冷厉。 浅且言却是回答不出,也是有些惊愣,昨晚过于混乱,他根本就未曾考虑到这个问题。昨晚他们离开蓝若城便已近子时,苏姑娘又是因何要在那时赶路呢…… 浅影帝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再问:“可有活口?” 浅且言点点头:“昨晚苏姑娘用药迷倒了几人,我便带了回来,现在在另一个房间里。” 浅影帝不再问了,说道:“你好好休息。”便走出房外。浅且歌对且言丢下一句:“你睡觉。就不痛了。”也跟在浅影帝后面出了门。 竹篱看到且歌显然也心安了许多,眼神中带着一惯的戏谑,坐在床尾幽幽叹一句:“小且歌就是只小跟屁虫呀。” 浅且言转过头看他,他便笑笑,随后挑挑眉,问:“嗳,我说,你当真不知道为何苏姑娘会子时路过并把我们救了么?” 浅且言一脸困惑,问:“为何?” 竹篱却眨眨眼,不说了,又叹:“苏姑娘若是知道你怀疑她,还不知道得多伤心呐。” 驿站简陋,只有两个房间,浅影帝出了门,就径直进了另一个关押着刺客的房间。 这次浅影帝没有忘记自己所擅长的幻术,并不需要多折腾,浅影帝盯着刺客的眼睛问:“你们是何人?”为首的刺客眼神呆滞地回答:“焱楼死士。” “何人派你们来的?” “楼主。” 浅影帝皱皱眉,近几年江湖上兴起的杀手组织他时有耳闻,这焱楼该是最残忍乖戾的,说是穷凶极恶、灭绝人性也不为过。据说那楼主也是练就一身邪功,为人狠厉,令江湖人闻风丧胆,只是身份神秘,连长什么样子也无人得知。 可是,焱楼就算再厉害,也只是一江湖组织,又是为何弃掉那么多死士,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刺杀? 眼前的刺客看来是不会知道太多了,浅影帝又问:“你们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 “炎青云暗中与我们联系所告知的。” “炎……青云……”浅影帝轻声重复念道。 出得门外,才发现且歌在坪院里站着,而他面前,赫然跪着青云。 走近去,才问:“且歌早就知道?” 浅且歌抬头看他,似乎感到疑惑地摇头:“青云说他做了不好的事。”复又低头去看青云。 青云倔强地跪着,低着眉,眼睛不看且歌。 浅影帝道:“青云,你可以给朕一个原因。” 青云惊愣地抬头,看着这个在他眼中素来冷厉应当神般膜拜的帝王,他何时会需要旁人的原因?因为他是主子的人么…… 可是青云只说:“青云负了主子与皇上,自当领死谢罪。”话一字一字说得用力,且歌听得皱眉。他素来敏感,从青云语意中听出的沉痛让他心里不舒服。 浅影帝的声音仍是冷清:“原因。” 青云低着眉,伏□子,很轻地摇头,心里却痛,负了就是负了,背叛就是背叛,哪里还有原因? 又是沉默半晌。浅影帝转头看他的小孩,再没有作声了。 浅且歌缓缓蹲下,捧起青云伏低的脸,不急不缓地引导:“青云,看我的眼睛。” 琉璃双瞳,本该是夺人摄魄那般侵略的美,而今却只有月光般的温柔。 青云看得痴了,眼中蓄着的泪哗地夺眶而出。 浅且歌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瞳,双瞳中琉璃的色彩变幻。 不一会儿站起,踢了青云一脚,不难看出有些气恼。 浅影帝看他的小孩发脾气,忙拥过他来,揉进怀里。 青云跟在主子身边许多年,做事谨慎体贴,从未惹恼过主子。他向外透露主子的行踪时便无数次猜测主子会如何惩罚,多狠厉的方法都想到了,只是……主子踢他一脚,那么轻,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撒娇…… 浅且歌认真地道:“青云,你做错了。娘说过,有事要大家一起商量解决。你不要胡闹。” 那认真的语气,青云听了许多年的,泪便又掉下来。 “我不想当什么皇子。主子,青云想在您身边,想和主子一起去江南看夫人和青风……青云笨,什么办法都想不到……主子,青云很怕,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办……” 青云大哭,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好没形象。且歌又踢他一脚。 浅影帝看着他满脸的眼泪鼻涕乱七八糟,有些嫌弃地抱着且歌退后一步,再看一眼,又退几步。 青云情绪惭惭平缓,才开始讲他独自烦恼许久的事。 青云三岁就入了木影皇宫,五岁才被选去了月华殿,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却不想有人把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推到他面前,说,这是你妹妹,想要救她,想要回到火炎当皇子,就听我们的话。 他那妹妹可人得像朵花,在他面前流着泪喊,哥哥,救我。 夜里辗转反侧,一再无眠。 他问青风:“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主子,你会怎么办?” 青风大大咧咧地答:“把我的命还给主子先。” 他便知道该如何去做。 告诉焱楼,木影皇帝与七皇子一路往南,有可能路过蓝若城,但更有可能走水路过江州。不出所料,焱楼遣出大部分人去了江州,为以防意外,仍是派了些人埋伏在蓝若城。 人一旦面临不得不做的选择的时候才会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青云虽有过犹豫与挣扎,做选择的时候却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焱楼楼主最开始看他犹豫,讽道:“身为火炎国的皇子,何来那卑劣的奴性?” 奴性…… 想留在他身边。伺候他吃穿。担忧他奔波劳累。心疼他体弱多病。为他多吃半碗饭能开心一整天。为他咳嗽一声会心焦一昼夜。如此等等,皆是他骨子里的奴性卑劣么? 那些讽刺的话他不反驳,也未放在心上。他习惯了守在主子身边的日子,他数得出这些日夜里的欢喜与感恩,他每年许愿希望常在主子身边的心情不是作假的。比起呆在主子身边,回到那火炎皇宫,他才更像一个奴才吧。 而那妹妹,如果焱楼不能放过,倒不如跟他共赴黄泉比较好罢,怕回到那皇宫才是劫难。 青云几句话便将事情始末道来,心里许多话仍是埋着,只是目光清澈地看着他的主子,简单地说:“主子,青云从来不想离开您。”青云无法想象离开您之后,要过怎样流离的生活。 可是且歌仍然皱着眉:“可是你做得不对。娘说,遇到事情要一起商量。你不商量。” 青云已经笑出来:“青云不商量。青云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猥琐地回来了。 任何鸡蛋白菜西红柿都好。砖头也好。 t t。 因为各种猥琐的原因,连一句话都不说就偷溜,我挫了真的挫了t t。 你们说说看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t t~ 49 49、章节49 驿站条件简陋,浅影帝嫌弃得紧,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整行出发,继续向南。青云自然是跟着,浅影帝许多事依着且歌,对此甚至连多句话都没有说,不多久,又变成了嘴角挂着淡笑的浅行之,眉眼中多有温情。 此时离苏州也不很远了,便也没在路上多作停留,赶了两日,就到了苏州。 因为提前两天到达,所以无人来迎。一行人风尘仆仆,看着城门上大大的苏州二字,隐约听着城内的软语喧嚷,都欢喜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到了。 进了城门,几人放马慢行于街道上,迎面的风带着湿气,温温润润的,搭着道旁行人的吴侬软语,可叫人喜欢。 竹篱此时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身在南方,瞧着映入眼的这一切,心都软了,平日里总是聒噪,而今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从未来过这里,却着实有些近乡情怯。这是他的书生的江南啊。 而且歌依旧被围在父皇的披风里,抬眼看着南城的方向。这是娘亲和阿娅的苏州。 且绿自进了城便分外不安,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那两个人了,不是不想念。 且言只是笑。同道的苏轻烟问:“浅公子怎这般开心?”虽同是笑,她却是看得出,浅且言此刻着实是欢喜。且言看她一眼,目光像这江南的风一样,温润柔软,并不回答,反说道:“苏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路也是多赖有你照顾,不甚感激。可惜且言不能在苏州久呆,日后若是有事,不妨到南城景园。” 苏轻烟闻言却有些黯然,低了眉眼,轻轻地道:“公子言重了。轻烟做这许多,并非想要承你的恩。” 浅且言愣了愣,又笑:“是且言唐突了。若是苏姑娘得闲,万望帮我留意尊师的去向,我这弟弟的病……” 苏轻烟点头。这几日来,她知道这人有多心疼那个精致漂亮的少年。 直到岔路口,苏轻烟也只是简单地告辞便离去,未曾再同且言多说些什么。她的心思,被那人刻意忽略,她还能如何。 策马而去的背影倔强清冷,像极了与且歌竹篱在蓝若城偶遇的那时——还未识得且言公子的那时。 或者当说,这本该是她的模样。 竹篱安静地看着,只觉得情这一字,最是难解。 南城景园里是一径的热闹,隔着大门也能听见景如月大喊大叫的声音:“景白!你给我站住!再跑要你好看……啊,破孩子,你好好吃饭能不能?!”中间还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声。 “景白?” 浅且歌点头:“且歌跟父皇说过的,娘写信说,生了一个儿子,叫小白。以后且歌有弟弟。父皇又不记得。” 浅行之听这话,嘴角扯了一下,那女人还能生儿子?还不知是从哪儿骗来的呢…… 可是当下只好哄着且歌:“我记着的。” 且歌看他一眼,扭过头去:“说谎。” 行之捏他一下,让青云去敲门。 开门的是这园里的老管家,眼睛在一众人中扫过,看见且歌眼睛一亮,兴奋得要跳起来一样:“少爷!不是说几日后才回么!快快进来……夫人!夫人!!是少爷回来了……” “这老人家可真精神。”竹篱笑说。 几人正准备迈步进门去呢,里头哗啦啦涌出大群人,当头的自然是景如月,惊喜得手忙脚乱,险些摔倒,被后头的绿央拉入怀里才稳住。 且歌乖乖喊:“娘。阿娅。” 且绿在旁边小小声地也喊:“娘。” 景如月傻愣着,掉着泪骂:“坏孩子。” 上前揽住二人,就不管不顾地哭不管不顾地抱怨:“你们都不要我了把我丢得远远的看不见不用心烦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不爱我了……” 不可理喻又难缠的模样把一群人都惊呆去,竹篱还以为会看到些温馨感人的团聚场面,没想到小且歌的这个娘亲能哭到这么伤心伤肺、泪掉得这么凶…… 且歌抱着景如月,听她哭啕表情都不变,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极耐心极包容的模样。 浅行之与绿央在一旁说了两句话,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等那边哭完。 竹篱是看不明白这一家人的,直到景如月哭完又笑地领大家进门,他还是有点回不过神。 吃了两日风尘,大伙都有些倦了。且言回了西院休息,其余人都自有安排好的宿处。只有景如月还想拉着且歌说话,又心疼他赶路疲倦,口中一直劝着早些休息,又赖着不走。 浅行之指着她怀里的小家伙,问:“哪儿骗来的小胖子?” 景如月瞪他,撇嘴,答道:“我家西院自长的。”是多了不起的语气。 浅行之点头,这就说得通了,画媚的孩子。 景如月哄着小家伙:“小白,喊哥哥撒。” 景白虎虎的大眼看着那漂亮的哥哥,都舍不得眨眼,奶声奶气地喊:“哥哥。” 浅且歌上前掐他软软肉肉的脸蛋,很是新奇,唤他:“小胖子。”景如月乐了,她听得出来且歌喜欢景白。 绿央把且绿安置妥了回来,见景如月仍赖在且歌房里,气恼地把她揪出来,景如月才舍得道声好梦。 把他们房中的门轻轻合上,转身看到绿央抱着景白站在院中,月色明朗地铺在石砖地上,景如月心底里生出柔软的情绪,晃晃脑袋她想不出自己是造了什么运,此生才能遇见这么多温柔的人。绿央看她又发愣,只好上来牵她。景如月握紧她的手,冲她笑,说,央,我真开心。绿央随着她笑,应她,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开心。又何止是开心而已,可惜语言拙陋,这般心情又岂是单薄的词句能表达的? 不知是否心境放松的缘故,惯常在辰时就要起床的浅行之竟一觉睡到了巳时,醒来时日头都老高了。浅且歌睡在他身边,也是素来不会自己醒。偏着头看且歌埋着脑袋睡在他身侧的模样,身子揪成一团,使劲往他身边凑,一如孩童时那般糟糕的睡癖。一恍惚,那个短短小小走路还摇晃的小孩,已经长成了这般的翩翩少年。眉眼都长开了,每一处都精致漂亮,惹得旁人不敢正视,只是性子被宠得没有丝毫改变,看着稚气乖巧,其实偏执又自大。 把且歌从身上轻轻地搬开,行之披了件衣服去外室桌案上寻了本书又回来。却发现他的小孩已经睁着眼睛了,还有些迷糊,声音糯糯地喊:“父皇。” 行之问他:“饿了么?饿了就起来。” 且歌摇头。 行之重新盖上被子,坐在床头看书。且歌把脑袋从枕头移到行之的大腿上,又要眯上眼睛。揉揉他乱蓬蓬的脑袋,行之柔声问:“这么累?” 且歌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很轻,行之听到了,又揉了揉,执起书便不再理他。反正本来他也不打算起来的。 这么地,就到了未时。景如月在外头喊且歌,说是逛集市去。二人这才起身梳洗。 苏州向来有“鱼米之乡”之称,虽是比不上京影繁闹,却也差不远了。 未时日头还未偏,幸好是春季,阳光暖人,恰是适合出游的时候。景如月此行出来,便是打算到集市上买些出游所需的物什。 一个半晌,景如月似乎与竹篱处得极好。景如月直唤他的名,竹篱更好,连“景姐姐”也唤上了。景如月哪曾得人家这般唤她呀,便一直乐得不着边。二人在前边走着,谈着出游所需,欢喜而张扬的模样引得路人侧目。绿央随在二人身边,一直注意着景如月,就怕她一乐就走路摔了。 他们身后的行之与且歌却是低调得多,惯例戴着丝巾。且歌揪着行之的衣袖,二人慢慢走慢慢看。景如月离宫之后,且歌也时常因为各种事务出宫,却着实没有过与旁人这般闲逛的经历。更何况此时身边的是行之。 本来画媚与且言也是一起出的门,却不想走着走着就散了。所以此时且歌身后只跟着青云和伯无。他们手中还堆着些零嘴,本是景如月买给且歌的,且歌随意吃了两口就丢给行之,行之素来不爱这些玩意,便又丢给伯无。 与竹篱说着,景如月凑到且歌跟前来:“宝贝儿,咱明天去放纸鸢呗?可好玩儿了!” 且歌看着她眼睛晶亮的模样,便点头。 景如月笑逐颜开,又回过头去与竹篱商量:“咱再买些点心,明日一起到南郊外去,可是放纸鸢的好地方……你说的爬山什么的,改到后天好吧?” 竹篱自然没有意见,笑着点头。 景如月又凑得更近去,低声对竹篱说了句话,竹篱有些惊讶,问:“可是真的?” “我怎会唬你!”景如月用力点头,“我为这个准备好久的。” “那好。”竹篱笑笑说。 二人继续往前走,讨论一径地热烈。 江南是个好地方。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有生活。 这一年的春天真是暖得出奇。竹篱感觉得到自己飘零了那么多年的心正慢慢生暖。如遇新生。 日头渐渐偏西,几人随着归家的人们一起,也向家的方向走。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使你们安心,我还是坦白吧。 某一天,我突然想到,再再拖下去,这个文从构思到发文到现在就快三年了!!! 我自己都被惊到了t t。 然后我就开始在学校机房码字。 每天限制上三小时。 慢慢写。现在快写到完结了,我才敢来更文。 在夏天来之前会完结的。 50 50、章节50 第二日,一家子都起了个大早。画媚也领着且言还有她家小晴儿从西院过来,同景如月她们一起用早膳。 画媚家小晴儿与景白是龙凤胎,长得却没点相像,唯一一点像的,怕就是都十分喜爱黏着景如月玩闹。这天也是,见着景如月甜甜地喊着“姨”就伸手要抱。 景如月乐呵呵地将她抱怀里:“哎呀,姨的宝贝小晴儿,是不是想死姨啦?” 那边,景白见着画媚也扑过去喊:“娘!抱!”景白从学说话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三个娘,而西院的这个娘是最最温柔的。 小晴儿不像她哥哥景白,平日里不爱哭也不爱闹腾,性子出她娘。这会子见到好些不认识的人,有些怯怯的,景如月教她打招呼,她只睁着大眼睛看。倒是景白跟画媚亲热过了,就凑去且歌身边,乖巧地喊:“哥哥。”小晴儿睁开景如月的怀抱,也颠颠地跑过去,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且歌。 “他们倒是喜爱这个哥哥。”画媚笑道。 且言也笑着搭腔:“且歌素来都得小孩子喜爱,在宫里的时候,九弟谁也不理,独独对且歌亲热。” “且歌小孩子心性。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带上景白那只小毛猴,没想到你把小晴儿带来了。” “昨天没带上她,委屈了好久,一整晚泪汪汪的。”画媚想着就觉得好笑。 “我们小猴儿可是嚎了半宿。”景如月道。 还待叹气,那边却听到浅行之的声音:“浅且歌,好好吃你的。” 一看,两个小孩围着少年,虽不闹腾,却也着实有些混乱。连忙把两小孩叫回来吃粥。 说着话,闲闲地用完了早膳。大人小孩便热热闹闹地一起去南郊外放纸鸢。 郊外有个小湖,比不得太湖,湖边却有宽敞空旷的草坪,也是个郊游的好去处。 景如月拉着几个孩子在湖边放纸鸢。春日正暖,天晴,风也恰好,纸鸢一放就能飞得很高。 景如月瞧出且歌的心不在焉,只好挥挥手:“去吧。”且歌看着她却不动。景如月好笑地揉揉他的头:“我是说真的。你父皇难得有这么闲的时候,好好陪着他。”且歌就把手中的线轴塞到她手里,凑过去亲亲她的脸,转身往湖边走。景如月有些怔愣,竹篱推推她,表情揶揄。景如月看着且歌的背影,眼眶一热:“我们且歌,长这么高了,还一点都不变。”竹篱闻言,嘴角挂上柔软的笑,道:“不是很好?” 且歌在湖边找到了行之,他独自一人正躺着晒太阳。 且歌也在他身边躺下。 行之转过头来,伸过手来拭去他额头的汗,眸深笑浅,眉眼尽是温情:“跑累了?” 且歌“嗯”了一声,滚进他的怀里。 “傻东西,哪里要担心我。”行之调整姿势,要且歌睡得舒服些。 且歌复又“嗯”了一声,也不说其他。抬头,看见天空蓝得清澈,风吹着云跑。耳边是风掠过草地的沙沙声。而远处人们放纸鸢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的。 “且歌。” “嗯。” 起了头却不知道要聊些什么,便又安静下来。 “有一天,我们也离开皇宫吧。且歌是想住在苏州呢,还是随行之云游天下?”在这之前,他从未有过这般的念头。他从不敢想能够拥有这般悠闲欢喜的生活。 “在行之身边。”且歌连想都不想就答。 “可要赶快的。我的时日不多了。”自那次逼宫中毒醒来,二人是第一次说起这个话题。 且歌微微起身,看着行之。行之没有笑了,表情淡淡地看着他,举起手抚着少年的眉眼,很轻地念道:“到那时,我的且歌要怎么好?” 半晌沉默。且歌又躺下,脸埋在行之的胸膛里,闷闷地:“……不高兴。” “傻东西。” “且歌不是东西。”依旧闷闷的声音。 “还是要在苏州南城再置一处宅子,同她们一起住是最好的。她们这样疼你。” 且歌不作声了。 看着他闹别扭,浅行之头一次因为那个预言难过起来。沉默半晌也不知拿什么话来哄他。 “且歌要与行之一直在一起。”且歌又说。 “嗯。”行之应他,想了想又道:“好。” 睡在这春光里,果然还是不应该说起那些话的。 晌时,一群人围坐着吃点心。闹了一阵,发现景白与小晴儿已经睡成一团。也算玩了尽兴,绿央便提议回家去。 景如月撇嘴:“可是人家还打算带着且歌去看桃花的。” 绿央知道其实她也累,就是且歌呆不久,她想带且歌多去些地方而已。 画媚也懂她心思,接过话来:“这样好了,我和言儿先带着俩孩子回去,你们去看桃花,晚一点也没关系的,我会准备晚膳的。” 景如月想了想,拉过且言:“不成不成,且言也没看过呢。让央送你们回去好了。” 这么着,兵分两路。去看桃花的一路上,景如月拽着且歌的手,悄悄打量行之的神色。皱皱眉,又装作无事。 景园里也有桃树的,却远远不能与木里山的桃花相比。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木里山游人如织。且歌喜爱植木,景如月看着他欣喜的模样,也如意地笑了。 天将黑的时候,一行人才疲倦地到家。却少了个竹篱。 画媚忙问原因。 景如月疲倦又开心地笑,傻嘻嘻地拥着绿央,说:“你知道吗,木里山旁边,有片很美很美的樟木林。” 林里盖了间小屋,不大,圈着篱笆,一地野花蔓肆生长。 一个书生独自住在那里。 竹篱也再不愿跟他们回来。 离开时,他来送,站在院中,倚着一墙篱笆,眼瞳映着那一地野花,嘴在笑,眼在笑,想必心也是装着满满的欢喜。好像终于得到整个春天。 他的简陋的半生,曾四下游离满心孤苦,兜兜转转,又遇到最初的那个人。命运虽是叵测,多数仍要抱以感恩。 用过晚膳,疲倦的众人抱着不同的心情各自回房。 浅行之倚在床头看书,浅且歌枕着他温暖的腹部昏昏欲睡。 心不在焉,书页好久未翻。浅行之唤且歌:“浅且歌。有一日,我们分开,你不要寻我。” 因为他不会轻易离开且歌,而若有那么一天,他怕是也回不来的。 浅且歌睁大眼睛,不说话。 行之揉揉他的发,并未强求他答应。 “行之不要一直说坏话。” “我只是怕,你到时什么也不懂。”还怕你彷徨怕你独自流离怕你找不着方向。怕的多了,此时提得多些,到真得面对的时候,也不用那么难过。 “且歌不用懂。且歌也活不久的。” “胡说!”浅行之不爱听他讲那般的话。 或许……也不会那么糟糕吧……不是说他还是这个时空的主神么…… 话罢于此,却思绪纷乱,一夜无眠。 第二日却是下了雨。浅行之也乐得不出门,在房中补眠。且歌被景如月叫去,与两个小孩子闹了半天。看似无忧的模样,浅行之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气恼。只是下午对他禁了行,雨天,且歌脊椎还是要疼,要不管他,还不得与他那娘亲闹个没完。 再一日,天晴。约好的西山之行终于如愿。 竹篱与他的书生也一起来了。 其实竹篱与景如月亲近也是不无道理的,毕竟她与绿央的感情他也都看在眼里。同是违背伦理,又同是用情至深。 因着这份亲近,爬山的时候,竹篱与景如月便理所当然地走在一起。当然景如月还拉着且歌。 且歌不多话,光听他们俩絮叨。 景如月笑竹篱:“以为你们还要躲家里亲热多久呢,这么快就跟我们一起玩儿?” “你倒试试跟一个书呆子亲热去。”竹篱撇嘴,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家没有呆子,但是有一墩木头。”景如月作苦脸。 竹篱笑得更欢,二人惺惺相惜。 “那你打算一直窝在那林子里啦?清静是清静,到底有许多不便。” “书呆子说要搬去苏州城呢。” 想也知道是为了谁。 “那,要不来我家景园?你也看过,园子太大,空旷得很。” 竹篱笑眯眯地道:“正等你这话呢。” 如此便决定下来了。 竹篱看着且歌一直沉默,乖乖巧巧听他们讲话,心里喜爱得不得了,便逗他:“小且歌,我去住你家园子,行之没有意见罢?” 且歌奇怪地看他一眼,摇头。 竹篱捅捅景如月:“哎,你晓得且歌和行之的?” 景如月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点头:“且歌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竹篱想了想,也没再多说,看着且歌只道:“我觉得挺好的。” “嗯。是挺好。我们且歌总是可人疼,行之的性子也变了些。” 正爬得累了,景如月揪过二人的衣袖,坐在道旁的大岩石上。虽然还没到山顶,却也不远了。三个人看着山下遥遥的景,满头的汗,风吹来时实是惬意。 竹篱挨着且歌,侧过头便看见他精致漂亮的侧脸,且歌也转过来看他,满眼的询问。竹篱笑笑,问:“小且歌,记得我问过吗,你是否爱行之?” 且歌仍是疑惑,问:“什么是爱?” 竹篱却转头去看景如月,她笑着。 “爱是你无法离开一个人,是让你的心变柔软,是你想活下去的缘由。” 景如月摇头,说:“他听不懂的。”然后蹲在且歌跟前,看着他的眼睛:“且歌,爱就是你想给父皇吃西红柿,你想一直一直陪行之。” 且歌也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每次娘亲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讲,都会这么看着他的眼睛。 许久,且歌点头:“且歌爱行之。” 竹篱有些担心:“这样子不是误导他么?” 景如月摇头,笑:“不会。且歌懂我的意思的。” 竹篱不置可否,突然想到什么,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说起来,且歌也是不小的了。” 景如月好久才反应过来,脸色奇怪地与竹篱对视一眼。二人一齐转头看且歌,都带着坏意。且歌木呆呆地也看着他们,满脸写着疑惑。 竹篱与景如月一阵好笑,十分默契地都伸手去揉搓且歌的脸。 他们几人本来就落后的了,又这么停下来,前面的人看不到几人身影,都着急地又下山来寻。听见两人笑声,又是放心又是气恼。 竹篱偷偷跟景如月讲:“遇见你们真好。这个大陆,原是有这么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 景如月笑他没两天就学了书生的穷酸,他也不辩。 真的没有任何一个春天可以比这一年更美好的。 51 51、章节51 章节51 暗影来禀,皇帝的行辇与随行大臣已经到了火炎的边境。 也终是离开江南的时候了。 早晨,天还未亮透,景园门外却是热闹。 画媚细细打量着浅且言,执着他的手,把昨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泪已满眶。 且言笑着:“娘,回吧。我会好的,安心。” 画媚也是想笑的,眼前这英朗少年,已不大像她离宫时的那孩子了,模样变了,性子却仍这么好。她有时会想,自己当年离开会否过分自私,最对不住就是言儿。如今他已私自长了这么大,她看着又是欣喜又是失落。许多话仍是说不出,只笑着点头。 另一边绿央对且歌也是出乎意料地罗嗦,各种交待总说不完。临走,竹篱塞给且歌一包东西,说,小且歌,大行之,珍重。 行之点点头,跨上马,再将且歌揽在胸前。几人的身影渐渐隐在江南的晨雾里。 竹篱心中难过,拉着绿央问:“月儿没起身?”景如月早不让他喊“景姐姐”了。 绿央摇头,想了想,才说:“我去准备早膳,你去桃源亭找她,跟她说说话吧。” 竹篱看她神色,忙去了桃源亭。 桃源亭其实只有两株桃树,花都快开败了,粉红飘了满院。 竹篱一眼便见着了景如月。她正愣愣地坐在一个破旧的秋千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都不抬头。 竹篱问:“怎么不去送且歌?” 她仍是低着头,声音低低的:“且歌离开,我向来是不送的。”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好像且歌也从来都习惯在她睡着的时候离开。 竹篱不知道接什么话,“哦”了一声,继续站着。 倒是景如月起了话头:“这秋千是我刚刚搬来苏州那年且歌与绿央一齐做的。在更早以前我的月华殿里也有。其实我又没有多爱荡秋千。那两株桃树,是我与且歌一起种下的,左边那棵是我的,右边是且歌的,我们说要比比谁的桃树结的果子多,可是每年桃子都会在成熟前就落地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以前,央给且歌种过一棵桐树,是且歌的生命树。长得可好了。” 竹篱“嗯”了一声当作搭了腔。 “其实我也习惯了且歌这样离开。我只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不会难过了。且歌从小就会疼人,有时会嫌我烦,皱着小眉头的样子又漂亮又可爱,可是他最怕我哭,记得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他从外面回来看见我的眼泪,紧张得走路都同手同脚了……你不知道那模样有多搞笑……我真的只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 竹篱蹲下来,分明看见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可是她仍低着头不让人看她。 竹篱笑笑,伸手抱住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只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 景如月呜咽一声。 许久,景如月声音闷闷地道:“可是你一个有夫之夫也不能占我便宜啊!”语气中倒没听出气恼。 竹篱好笑:“我也委屈呢。可是绿央都不来,我有什么办法呢。” “乱讲!她去给我做甜糕了!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坏人!”对的。她家绿央也是有习惯的,每一次这样的时候都要去厨房给她做各式的甜糕。她吃过那些甜糕就会心情很好就要开始给且歌写信了。 竹篱声音柔软下来,揪着她脸颊的肉,嫉妒道:“你是哪来这么多福气!” 景如月得意洋洋:“上辈子攒下来的,嘿嘿。” 抬起头,看见太阳慢慢升起来,苏州城的一天开始了。 都哭完了,也该去吃甜糕了撒。 再说另一边,且歌几人快马行了半日,到了湖州。城门口站着青风与夜绝。 青蒙青炽都是在夜绝手下训出来的,当下见了,一阵欢喜,乐呵呵地喊:“队长!”由于其他人在场,也不好表现得过分亲热——当然,也是因为对着夜绝队长也亲热不到哪里去,若是白寂队长那可就不一样了。 青风却有许多委屈:“主子明明说要过来湖州停留些日子的。” 浅且歌看他一眼,答:“没有时间。” 青风仍是哀怨,就算月主子要把主子强留在苏州,那也可以让他们往苏州去嘛。主子却不许。 浅行之淡淡说道:“我们只有半天时间在湖州。” 只有半天,也做不得更多了,青风与夜绝直接把且歌等往总部引去。 穿过毒林,到了绿魔教总部又在?br / 浅且歌第17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在一个迷阵中行了半刻,青风才道:“主子,到了。” 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奇景,只有一个普通的竹楼。 白寂与流陌听到外头的声音,都冲了出来。白寂仍是几年前那般爱闹的性子,大喊大叫:“主子,可把你等来了!” 流陌倒是比几年前更沉稳的样子,喊了声“主子”,嘴角挂着安妥的笑,站在夜绝旁边。 且歌粗略地点头,问:“让我来,有事?” 平日里他虽说也处理着绿魔教的事,却只关注涉及木影皇室的部分,而湖州这边,多是任由青风他们去活动。就连青部,他也只知道青部有人被安插在木影朝堂上、军队里,就好像青蒙与青炽。但更多的,他也就不了解了。而浅影帝,知道是绿魔教的事,也向来不管不顾,只任且歌去做,就连且歌说要给他一份青部的详细名单他都拒绝了。 且歌与行之被拥进竹楼,坐定后茶点也冒着热气捧上来,且歌却开始不耐烦了:“到底何事?” 青风知他性子,也不再罗嗦,直接将一份资料呈给且歌,解释道:“主子,您平日里不想操心青部,我们四人便擅自做了些事。这是青部安插在各国的名单,朝堂上、军队里都有,这几年都有不错的表现。您与皇上这次去火炎,属下想,这您可能用得着。” 且歌皱着眉头想把那份名单还回去。 行之问:“青部可有从商的?” 青风眼睛一亮:“有的,木影最大的商行青记就是我们的。在其他国家也有分支。” 行之点点头,又问:“焱楼,又是什么情况?” “这正是属下要向您与主子禀报的,焱楼的主子,似乎与火炎的皇室关系不浅。但是我等还未查出个所以然,还需要些时间。”这么说着,青风想到了什么,激动地面向青云,说道:“青云,你虽确实是火炎的皇子,可是并没有什么妹妹,那是焱楼安排的人。”他与青云自小便在一起,虽说后来为了替主子做事分开了,感情却不会变浅的。刚开始听到青云的事,他心里又替他难受又气恼他心里埋着事不同他讲。 青云愣愣地听着,终于也笑了出来,眼巴巴地看了主子一眼,继续笑。 行之被这么一打岔,也没有再问的了。手里把被塞进一份名单,抬头看见他的且歌面无表情,墨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笑着摸摸他的头,知他又怕麻烦,只得自己把名单收妥。青风等倒是脸色无异,自从几年前主子说过那些话,他们就知道,主子一心为的只有这个帝王。 青风等又简单地把青部一些重要的势力都说了一遍,在且歌不耐烦时,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我们这次能不能同你一起去火炎?” 且歌皱着眉头问:“为何?” 哪有什么原因,只是想跟在主子身后而已。虽说在这里也是为主子办事,却实在不同。 只好低着头答:“火炎国不似表面这么平静,青风等想护在主子身边。” 青炽嘴快,大声道:“队长,你放心!我和青蒙能护好两位主子的!” 却被四位队长齐齐瞪了一眼,连平素没有表情的夜绝队长都不例外。 青炽讪讪地收声,躲到青蒙后头去。 且歌问:“你们没有事情做?” 怎么可能没有事情做……但是这会儿当然是—— “没有没有!主子!我们在这里闲得慌!” “而且苏州那边我们安排了好些青影守着,不会有事的!”白寂抢着说道。 “据火炎的青文来信,火炎暗里似乎在谋划什么。”流陌稳重地道。 “主子!”夜绝简单地道。 且歌向来由着他们,看着他们的样子,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点点头应允了。 于是再出发的时候,队伍中又多了四人。 几日后。火炎的京城——炎京城中。 “主子。皇上。五皇子他们现今在炎京城里最大的客栈里。”流陌打探回来禀报。 “我们去寻他们。” 客栈竟也是青部名下的产业,如今已经被包下来了,显得十分清静。 行之与且歌等进入客栈,便听到一个爽直的声音:“五哥,明日我们就要进入火炎皇宫了,父皇他们还没回来呀!” 另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回答:“不急。练你的剑。” 几人走入客栈后方的院子,便见着了说话的浅且西与浅且乐。 都已是少年的模样,临风而立,卓然风范。不同的是,浅且西儒雅俊逸,浅且乐却自有他的洒脱爽朗。 且言笑着喊两个弟弟:“且西。且乐。” 二人一齐回头,眼睛里装满惊喜:“父皇!四哥!还有且歌,且绿。” 难得有他们见到父皇这么开心的时候。 浅且乐小狗般眼睛亮晶晶地冲上来,挨着且歌直叫唤。 浅且西却笑着拎开他,把几人领进屋。 刚坐下,得了消息的浅且笑和浅且语也过来了。两人像且乐一样巴巴地腻着且歌。且歌仍是面无表情,行之的眉头却已经揪成一团。这才几日没见,这几兄弟胆子倒变大了,往时在他跟前,哪敢往且歌跟前凑。 浅且笑与浅且语也都比且歌高了许多,模样要说也没怎么变,性子更是一如当初。 这日,一家人在一起用了晚膳,浅行之一句“累了”就把几人催出房间。 次日进宫,浅影帝未与火炎皇帝会见,木影国众人直接住进了专为此次烟花节修建的慕影殿。 作者有话要说:嗷,是不是因为隔了太久,记不得情节,所以看得很纠结? 再一次认错。t t。 另外想问大家,平时看耽美多还是bg多一些呢? 52 52、章节52 章节52 次日,浅影帝与随行使臣去了火炎国的议事殿。不想让且歌置身于众人目光之下,所以浅影帝意外地没有带上他。 且歌平日里总跟着父皇,此次被父皇丢下倒不知要做什么。且言见他无聊,便邀着他去逛园子。这么一提议,且乐等也欢欢喜喜地要跟着。 皇宫里的园子都大同小异,并没有太多乐趣。几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一会儿便走出了慕影殿。 且言突然被后边的人狠狠拉了一下,趔趄一阵才站稳来,回头看,是且乐。且乐有些呆愣地指着前方:“四哥,那个人,跟二哥长得好像。” 且言看去,说是长得好像,其实也不过三分相似而已。然而且言却像想到什么似的,吃惊地对上且西的眼睛。且西也是吃惊。且言又回头去看前方的少年。 少年执着水壶正在浇花,对他们一行人的到来一无所觉,对着那些花,神色淡漠又有几分认真。 且言轻轻地喊:“且书。” 那少年身子僵住,好半晌才缓慢地回转身来,眼睛里掩不住惊喜,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一个字都吐不出。他其实,并不认得这几个少年。而他们唤的那个名字,也已经十几年无人唤过了。 且乐等更是呆住,不知怎么回事。 且言迎上去,笑着拉过且书的手:“三哥。我是且言啊。”语毕,眼都热了。 且西在且言身旁也说道:“三哥。我是且西。” 且书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们身后的几个明显处于状况外的少年,目光在且歌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又看着且言,想说话,却没有声音。 有些尴尬地笑笑,且书指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手,继续冲着几人笑。 且言和且西目光又碰上,两人的笑都僵在嘴角,且言低声道:“三哥。你果真是受苦了。” 想也是当然,被当作质子送来火炎,一恍就是十几载,哪能得到多少善待。 浅且书被送来火炎的时候,木影朝堂上正兴改革,正是内忧外患之隙;而这许多年,更是没有名目可将两国的质子换回。可是至少,火炎国的七皇子在木影虽没有自由,吃穿用度却也无忧。看浅且书这样子,轻薄得好像风都能吹跑,如今甚至连话都不能讲。 浅且歌看着前边的且书,不禁皱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且言拉过他来,介绍道:“且歌,这是三哥,且书。” 浅且书这么近地看到且歌的容貌,有些呆愣,随即友好地笑了笑。 且乐虽是好奇,也不多问,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喊:“三哥。”然后大手拍了一下且笑。 且笑被拍得疼了,瞪一眼且乐,才笑眯眯地冲着且书喊:“三哥。” 且语是向来乖巧的,且绿对这些事也向来不关心,只看了一眼且歌,便听话地喊:“三哥。” 兄弟多年后再见,正是欢乐的时候,听到一个稍嫌清冷的声音:“哟。这么热闹是做什么呢?伶儿?” 伶儿,正是浅且书被唤了十几年的名字。而给他这名字的人,是火炎的二皇子。 浅且书听到二皇子的声音,有些瑟缩,却仍拨开且言等人,走向二皇子,微微躬了身,才比了几个手势。 二皇子的相貌也是出众的,却显得过份阴柔,看了浅且书的手势,拉过他置在身边,冲着且言等勾了勾嘴角:“原来是木影几位皇子啊。子轩却是失礼了。”说着谦恭的话,却难有谦恭的样子。 且言还礼回去:“素闻火炎的二皇子相貌出众,就连女子也难以相比。这位想必就是二皇子了,吾等初来,礼数有欠,望二皇子见谅。” “好说,好说。”那二皇子邪媚地扫过对面几人,视线不着痕迹地停在且歌身上,神色沉了一下,很快又移开。 且言和且西却是下意识地将且歌挡在身后,这个二皇子嘴角的笑虽不停歇半刻,眼中也是一派坦然,却平白让人觉得狠戾。 且西转开话题:“二皇子,吾等与三哥多年未见,不知可否让三哥同吾等一道回慕影殿?” 二皇子神色不变:“啊,却是子轩思虑不周了,想必伶儿与众位皇子有许多话要说的,众位皇子,请自便。” 几人告个礼,转身回了慕影殿。 且绿是很少与几个兄长相处的,除了且歌,他比较熟的也只有时常会到月华殿的浅且言,所以也不习惯与几个兄长凑在一起。回了慕影殿,他便又躲去了自己的小厨房。当然且言他们也不会介意,且乐还乐得央他做几个糕点。 且书不能说话,且言便让书白寻了纸墨来,虽然麻烦些,倒也没了交流的障碍。这么一说一写的,彼此都有了些了解。 刚才听二皇子唤且书“伶儿”还觉得奇怪,原来且书来到火炎后前两年还得了些善待,到了第三年,食不饱腹衣不暖身还是次要的,那些侮辱的言行才是最不能忍受。到最后,就连宫中最低贱的太监也能欺侮他了。还是那个二皇子向火炎国主把他要了来,当作贴身小侍,赐名“伶儿”。 浅且书几言几语便将十几年的遭遇讲了完,神色不见任何的怨怼不平,好像受苦受侮的并不是他而是不相关的人。 且言握着他的手,沉着声道:“三哥,木影国对不住你。” 且书笑着摇了摇头。他来火炎时,木影尚不安稳,大哥是太子,二哥又异常聪颖,且言还小,可以被牺牲的只有他。 且乐却是有些愤愤不平:“父皇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把三哥接回去?!” 且西闻言,喝他一句:“且乐!”这些事,并非他们可以非议的。 且乐闷闷地坐下啃糕点。 当晚且歌也是这样问了他父皇,为什么不把浅且书接回木影。 浅影帝回到慕影殿时浅且书已经被二皇子唤回去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白天的事。乍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会儿,才问:“你今天见到浅且书了?” 浅且歌“嗯”了一声,仍然满眼询问地看着他。浅且歌知道父皇不喜与浅且言他们亲近,可是对那些皇子也是留心的,绝不可能平白把浅且书丢在火炎不闻不问。 浅影帝见且歌一付非要知道答案的样子,只好回答:“我忘记了。” 浅且歌听到这回答,皱了下眉头,却也不再问了。 这其中的利害,浅影帝并不想同且歌多说。 可是临睡时,且歌又提起这个话题,说:“父皇,浅且书想回到木影。” 浅影帝没想到那个孩子这么得且歌的心,竟让且歌这么留意,想了想便应了一声。这么多年,总归是对不住那个孩子,把他接回去也是应当的,只是暗中要多做布置了。 这边在说且书的事,火炎皇宫另一个宫殿里,浅且书低眉站在炎子轩身旁,给他添了热茶。炎子轩问:“今日见着你几个弟弟,心情可好?” 浅且书迟疑地僵直身子,点点头。 “想回木影了?”炎子轩挑着眉。 浅且书摇头,低着眉眼,让人看不清表情。 炎子轩也没有更多好说的,烦躁地挥手叫他下去。且书才把门掩上,就听到屋内许多物品跌落地上的声音。脚步顿了下,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屋内平白出现一个黑衣人,恭谨地跪在炎子轩的前面。 “木影那边怎么还没动静?” “楼主,属下刚刚接下鹰信,已经开始行动了。” 炎子轩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笑得狠厉。 烟花节如期举行,浅影帝便每日都不得空与且歌在一起。且歌并不十分在意,安安静静地呆在房中看书。 不经意便翻出了离开苏州时竹篱给他的包袱,里头却是装着两本书——或者……应该说是画册……尽画了一张床上两个人绞在一起厮打,没完没了的…… 且歌看得没趣,又丢开了。 恰好此时门外且言敲着门喊他:“且歌,我们到炎京城中逛逛去吧。” 依旧是几个兄弟结伴而行,却缺了且书,他的身份是不能出宫的。 火炎国风情风俗与木影大有不同,又适逢烟花节,作为火炎京都的炎京城里甚是热闹。浅且言等几人走走停停,也很是开心。 城中鱼龙混杂,几人虽特意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却仍是被偷儿盯上了。浅且言听见浅且语喊“小偷”,还未反应过来,浅且歌已经追了上去,浅且乐随后,在喧嚷的人群中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那偷儿虽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对炎京却甚是熟悉,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几次险些被抓住了,又叫他逃了开去。浅且歌与浅且乐两人追在后头,见着那偷儿拐进一条巷子,追进去又不见人影。浅且歌还要再找,且乐却拉着他,支支吾吾地:“且歌,我们……还是不追了罢。” 且歌不明白地看着他。 且乐咳了一声,还没说什么,且歌却听到了什么声响,一跃身便跳过了一道围墙。且乐急得要死,念道:“四哥要把我骂死的!”然后也跟着跃过围墙去。 果真是他想到的情形——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与一个女子正在……滚草丛……书生上半身还算齐整,而那女子不着丝缕,头上的金步摇在荡啊荡啊…… 二人没有发现旁人,而且歌,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那二人。且乐心中又暗暗嚎了一声,奔过去蒙上且歌的眼睛,带着他翻出围墙。 又离得远些,站定后,且乐认真严肃地对且歌交待:“且歌!你什么都没有看见!没看见有人偷情野合做那种事!知道吗?!” 浅且歌沉默着,神色迟疑地看着且乐。 且乐揉着一张苦脸,千叮咛万嘱咐:“反正,见着四哥和父皇不能说今天的事情,知道吗?” 浅且歌依旧迟疑,但很听话地点头。 浅且乐终于安心了,如释重负地拍拍他的肩:“且歌,你还小。”虽然只比他小一岁,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觉得且歌不应该知道这乱七八糟的事。 二人都没有心情再去追那偷儿,各怀心事地慢慢往回走,与且言他们相遇之后,已近未时,几人便回了宫。 53 53、章节53 浅且歌一路若有所思,回到慕影殿,直接进了父皇的房间。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房间,可是他极少呆在那儿,就像在木影,他多数都住父皇的寝殿——由他的房间到日耀殿有一条暗道,景如月还在宫里的时候,害怕过分招摇让别人有话说,便让他从暗道去日耀殿。他不知道原因,却一直听话。后来也是习惯了那样做。 没想到这一日浅影帝居然已经在房里了。见到且歌进来,便沉了脸,凶巴巴地:“浅且歌,过来。” 且歌不明所以,走近去。却见到父皇拿着竹篱送给他的那些小人儿书。 浅影帝见且歌那一脸坦然无辜的神色,缓了语气:“这书,哪儿来的?” “竹篱给的。”且歌走得更近些挨着父皇在床边坐下,脑袋一歪,磕在他肩上。 浅影帝火气又起,见他这般又不得不忍下,忍了忍,又忍了忍,声音都有点变调:“浅且歌,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是竹篱。”不是别人。而且竹篱给他这包袱的时候,父皇明明也在的。 “不是父皇就是别人。” 且歌看父皇着恼的样子倒是好奇起来,不经意地将父皇手中的书拿过来,哗啦啦地翻了翻,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气的——难道是因为这里面的人没有穿衣服?虽然不穿衣服打架是不太好…… 浅影帝抢过书:“且歌……看过了?” 且歌点头,算是看过了吧。 浅影帝仔细看他神色,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一时间兀自纠结起来。他知道且歌十六岁了,知道即使是皇宫外头的孩子十六岁即使未娶妻也会有一两房侍妾了……可是…… 且歌愈大些,他连把他抱在怀里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冲动。那事,他不是不想过,只是每每,就会想起且歌捧着西红柿摇摇晃晃的模样。再后来,他又想,索性是活不久了,不做那事,或许对且歌比较好。 且歌不理俗世,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教导,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晓得世间还有那事。也幸好,且歌的身子与寻常人不同,不然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看到这春宫图还嫌无趣? 浅影帝思绪万万千,最后叹口气:“浅且歌,这是不好的书,不要看,知道吗?” 且歌虽然觉得奇怪,仍是乖巧地点头,嘟喃着:“累。” “炎京不好玩?”浅影帝把他揽在怀里,且歌顺势蹭了蹭他的颈窝。 见且歌应他一声都懒得,晓得他是真累了,才说道:“怎么像小狗似的。先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晚些起来看烟花。” 随意喝了些粥,浅影帝坐在床头,翻看从木影传来的奏折。且歌就揪着父皇的衣角睡着了。 伯无不时进来添茶捻灯,看到这熟悉的情形也只是安静地笑了笑。这么些年来,他自然是知道,七殿下睡觉是离不了皇上的,由木影来火炎的路上多是奔波,可难有这么安闲的时候。外头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着实是多,幸好皇上还有七殿下。真是幸好。 戌时。伯无推门进来,小声地禀报:“皇上,快要开始放烟花了。” 浅影帝从奏折中抬头,“嗯”了一声,而后吩咐道:“准备些细米粥,让太子他们到乐影亭。” 伯无把奏折叠放好,退了出去。 浅影帝低头看,且歌又睡成一团,手仍揪着他的衣角,好容易把他的手拉开,手心已经汗涔涔的了。平日里总不听话,睡着了却乖巧有余。巴掌大的脸,眉眼精致,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面容恬静得还像个小娃娃。任谁都会觉得有这样一张睡颜的人,都是不经世的。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小孩他的少年经历了许多才来到他身边,只是他的小孩多笨啊,经历那么多,却仍然无知得厉害。 浅且歌被摇醒的时候,睁开眼便撞见了父皇深沉的眸,里头沉沉的宠溺是他所熟悉的。只这一双眼睛,他就知道那是父皇。这个时空里,独一无二的父皇。 外头已能隐约听见烟花在空中爆开的声音了,二人一齐收拾齐整,都换上简单的月白色衣袍,才出了门。 伯无与青云还等在屋外,见二人出来笑着浅浅躬了身子,没有多言语,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头上黑幕绽开一朵朵华丽的烟花,偶尔还有简单的贺词,热热闹闹的叫人心里欢喜。 木影在节日的时候也会放烟花,可是都不会很多,不像此时,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那热闹像是不会停歇似的。 索性是迟了,也不需要赶路,浅影帝与且歌就一步一步慢慢踱着。 原先还是并着肩隔着些距离走,后来浅影帝的大掌中就蓦地塞进来一只小手。侧过头看看,与他肩头齐高的少年正专注地望着天幕,仍是没有表情,眉角却是柔和地微微向上弯着,浅影帝看着看着,心就柔软得一塌糊涂。握紧了那只小小的手掌,继续向前不急不缓地走。 伯无见时间晚了,本还想催,看着那一高一低的月白背影,便作了罢,笑了笑抬头看烟花。 乐影亭不大,却临着湖,即使是在夜间,也是极好的休憩之处。浅影帝和且歌到的时候,几位皇子都靠在亭边看烟花,而其他的随行大臣也是各自坐在亭下湖边摆置的桌案旁饮酒寒暄。 浅且言一眼便看见了那相依的两个人,一样的衣料一样的款式一样的月白,大掌握着小手,没有交谈,却过分亲昵。 走近了,众人行礼,浅影帝仍没有放开且歌的手。 浅影帝挥挥手,让众臣自便,与几位皇子一齐坐到了亭中桌旁。 且歌挣开他去,倚在亭边看烟花。 青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食盒打开,将桌上原有的茶点移开一些,置上细米粥与一些小菜。 浅影帝唤且歌:“浅且歌,过来用晚膳。” 浅且歌看他一眼,答:“睡觉前用过的。” 浅影帝哪由得他:“过来。” 浅且歌学他父皇,总是爱皱眉头。此时又是。却还是走近桌旁。 且绿问:“七哥,还未用晚膳?”语气中多有懊恼,七哥的晚膳该是他来张罗的。 且歌认真地告诉他:“用过了。” 浅且言最先笑出来:“且歌又要赖皮么。” 浅且西也戏谑地笑着看且歌。 且歌被看得有些恼了,撇过身去。 浅影帝拉他坐下来:“不闹,趁热吃了。” 其他几人假作转过头去看烟花,心里都有些好笑,他们木影的这位七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吃饭的事太不自觉。平日里是那样一个人,在吃饭时总要闹别扭。 粥已经不烫了,且歌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一碗粥倒进肚子里,然后看着父皇:“饱了。” 浅影帝虽有不满,仍是点点头:“去吧。” 且歌已经靠着栏杆专注地看烟花了。烟花明明灭灭的光映在他的身上,其他人看着,都不免有些恍惚。大概都没有想到,且歌竟是这么喜爱烟花呢。 浅影帝在旁边,其他皇子本是不敢多动,没想到不一会儿且绿就走到了且歌身旁,像他一样仰着头。且笑几乎是冲着过去的,迅速占了且歌右边的位置。其他人见浅影帝都没什么表情,便也一一走到亭边。 浅影帝难有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时候,对这烟花也是可有可无。伯无凑到他跟前,低声道:“皇上,先前火炎国主令人送了些烟花过来,可要拿过来让几位皇子玩?” “哦?那就拿过来吧。” 不一会儿伯无与几个侍卫便都搬了满怀的烟花过来。几个皇子正看得心痒,看着那些烟花眼睛晶亮。浅影帝点点头叫他们自己去玩,想必他们也都是知道轻重的,总不会点个烟花就伤了自己。 且歌却是无甚兴趣,看了半个时辰烟花也没了先前那劲头,此时便倚在浅影帝身边不动了。 浅影帝见且歌全身重量都挨在他身上,便道:“浅且歌,坐直来。” 浅且歌反而喊了一声:“父皇。”且歌讲话虽然并不会像他娘亲一样拉长音,可是语调柔软,撒娇的意味甚浓。 浅影帝哪里还有声音,暗暗想且歌会这样会否就是那位娘亲教导的…… 另一边浅且乐已经把烟花点起来了,在空中爆开的一瞬便开心在大叫起来。 浅影帝与且歌安静地看着那热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喧闹中,且言转过头去看,那二人依旧相依着,在烟火的明灭中像一道风景,那风景,谁都走不进去。几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每一个喧嚷的场合,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的。他早已习惯了。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让自己甘心。 听到且西唤他,且言才发现自己在发呆。且西担忧地看着他:“四哥。”且言对他笑笑,一如往常。不再看且西,却见且笑也在发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又是且歌与父皇。且笑满眼的不甘心不乐意,又无助又委屈。这个九弟,天赋不下二哥和五弟,也出奇地不爱争风头,不爱与几个兄弟一起,却无时不刻地黏着且歌。他的心思,怕也只有且乐那样的粗细条才会不懂。可是又能如何呢。且歌在他们面前,与在父皇跟前,从来就不是一个样子。 烟火还热闹着。 54 54、章节54 章节54 烟花节第三天,由江南传来的情报突然频繁起来。浅影帝除了与暗影在房中说话更久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异常。因此,夜绝满脸忧虑地把青部传来的绝密信件递给浅且歌时,浅且歌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江南。瘟疫。 浅且歌丢下夜绝,执着信件闯入书房,浅影帝的书案上摊了满桌的奏折,夜无单膝跪在前方,看见且歌进来,低声喊了一声“小主”。 浅影帝收起奏折,问且歌:“怎么了?”表情、语调与往常无异。 浅且歌问:“瘟疫,苏州如何?” 浅影帝一愣,说:“不要急。没事。” “父皇!” 浅影帝很少看到且歌情绪起伏这么大的样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将他拉近来,稳着声音答:“她们都好着。都没事。” 许久,且歌才出声:“且歌要去苏州。” “不准!”浅影帝虽然早就想到且歌知道此事一定要去苏州,可是当真的听他说出来,还是觉得气恼。 且歌听出父皇此时的语气与平日里的“不准”不同,可是还是重复道:“且歌现在要去苏州。”语毕,便转身。 正要往外走,却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朕说了,不准!” 且歌脚步停顿,回头看一眼父皇,父皇还是面无表情,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的眼睛里,是且歌从未见过的不留一点余地的凌厉。 且歌皱着眉头,又要向外走。 “在你心里,朕从来都比不上她,是不是?”这话酸得实在没道理,且歌又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去。父皇的表情……他看不懂。 浅且歌认真地告诉父皇:“若父皇有危险,且歌去父皇身边。” 浅影帝听到这话,散去所有的冷厉:“且歌,不要去。” 浅且歌摇摇头:“娘亲会怕。会哭。” 难道我就不会怕么。浅且歌。你偏心。 见且歌走出房间掩上门,浅影帝沉下声:“看紧小主,不要让他离开慕影殿一步。” 黑暗中有声音应道:“是!” 浅且歌当晚就离开了炎京。 到达苏州的时候,苏州已经封了城。 半旬前繁华的苏州城,此时一派死气沉沉,夕阳的余辉笼着整个苏州城,却再也没法让这座城暖起来。 景如月一见着他,便红了眼眶:“且歌,你果然还是要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且歌来,只是见了且歌就好想哭。 绿央看着且歌眉目里的疲倦,知道他是不分昼夜地赶来,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责备。 竹篱也已住进景园,见了他,笑着唤:“小且歌。”又不免叹气。 画媚也是叹气。 景白与小晴儿瞪着大眼睛,足见惊喜。他们还什么都不懂。 且歌离开火炎后都没有进食,面对着阿娅张罗的食物,只觉反胃。把一碗粥倒进肚子里,梳洗后,便听娘亲的话躺在床上休息。 可是,如何睡得着。 父皇又不在。 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父皇。却是第一次负气离开,第一次觉得心里不平安。一路挂念,一路想,想父皇是不是还生气,想父皇是在看奏折还是睡觉,想父皇的眼父皇的鼻子父皇的嘴巴。可是父皇长得真难看。又不会笑。于是又想行之,笑容像花开一样好看叫人喜欢的行之。 又想父皇。又想行之。 却只有自己唱睡眠曲叫自己睡觉。 且歌觉得这样真麻烦。又要唱歌又要睡觉。 就这么想啊想,就把一整夜的时间打发过去了。 翌日,景如月从见到他的欢喜中缓过来,便问:“浅且歌,是不是又任性了?”想也知道那人是不可能准许他在这时候来的。 可是浅且歌认真地摇了摇头。 景如月才不信:“撒谎。你父皇没生气?” 浅且歌答:“父皇坏脾气。” 景如月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时那帝王该有多无奈苦恼,捏捏且歌的脸,说:“且歌不应该来的。” “娘和阿娅在。” 景如月只是看着他,红着眼眶。 苏州城的情况愈糟了。她们在南城还好,西城那边的贫民居多,早已一片混乱。而苏州的州府几个官员在瘟疫最开始就已经逃了,现在守着城的是一个叫刘海的小提辖。若不是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在瘟疫尚不严重的情况下,苏州也不会变得这么死气沉沉。 景如月犹犹豫豫地问:“且歌来,想做些什么么?” 浅且歌一听瘟疫的事便要来江南,只是因为娘亲和阿娅在这里。他并未想过其他,当下听景如月这么问,也不答话,再问了些情况,下午便去找了那个提辖。 他知道娘亲心软,看不得旁人受苦。虽然没有打算过,但娘亲希望,他又岂会置之不理。 提辖平日里负责督捕盗贼等事务,算是武官,却也论不上品。所以当且歌拿出皇室的信物来,他不仅不认得,更是以为浅且歌想唬弄出城,不耐烦地挥手:“走!走!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能放出城去。” 且歌只好摘下面巾,认真地道:“我不要出城。我要查瘟疫的源头。” 刘海是个十足的粗人,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漂亮的人,瞪着眼睛愣了半晌,再心虚地瞄了眼他手中的信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不会是茶楼里说书的说的那个……七皇子吧……”刚刚这少年好像说过他是个皇子…… 浅且歌点点头,又递过手中的玉饰:“你看。” 刘海的眼睛又愣愣地盯在那块玉饰上,又抬头看看且歌,突然跪下:“下官不知殿下亲临,请殿下饶了下官吧……” 浅且歌只是重复道:“我要查瘟疫的源头,需要人手。” 听出七殿下没有责备,刘海激动地答:“下官愿为殿下效劳!”脑袋里却不停响着声音:这是传说中最最最最得皇上宠爱容貌比春花院的花魁还要美的七殿下啊啊啊……啊呸,什么花魁,那等人怎能跟七殿下比……可是……七殿下真是好看啊,而且脾气真好,他那样无礼七殿下都一点都不责备…… 人手不多,浅且歌把一些事吩咐下去,又叫刘海陪他去西城。 刘海下意识地阻止:“殿下千金之体,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别说现在城里染了瘟疫,就是平时,殿下也不适合去那贫民窟啊。可是他说完那句话,便想扇自己两巴掌,殿下的话他怎么可以质疑。 没想到浅且歌会回答他:“去看看。” 刘海愣了愣,才跟上浅且歌的步伐。心想,这个七殿下,意外的好呢。可是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刘海虽然还守着城,却也只知道贫民窟感染瘟疫的情况是最严重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当他领着浅且歌走在那些贫民痛苦的呻吟声中时,他心下又是不好受,又是后悔。 然而浅且歌只是走着看着,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 刘海觑着浅且歌的神色,有些不安地开口:“殿下,这些贫民平日里只能勉强温饱,有些甚至连饭都吃不上,瘟疫引发时,也没有条件预防和治疗,情况就越发严重了。” 浅且歌问:“苏州为何有这么多贫民?” 刘海有些吞吞吐吐地答:“……很多人都是从邻州迁过来的,几月前一场洪灾让很多人流离失所……本来,朝廷为这些迁户拨了赈灾款,却叫那些州府官员贪下了!他奶奶的!那些贪官污吏!贪了钱,只好将流民都赶到西城来了……” 浅且歌仍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刘海却说得气愤起来:“那些人……实在是……这一次也是!一听说城内染了瘟疫,就立即逃了!” 浅且歌“嗯”了一声,刘海看着他,火气又莫名降了下来。 “让守城的人来这里,隔离病人,请大夫,不要让其他人靠近。”浅且歌简洁地命令道。 “可是……城门得有人守着啊……万一得了瘟疫的人出了城,情况会更严重……” “我在城门口设了阵法,他们出不去。” 刘海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才吩咐底下人去做事。 浅且歌回到景园的时候被景如月骂了一通,被罚晚膳多吃半碗米饭,景如月看他乖乖挨骂的样子才消了气。 第二日上午景如月一直留意着且歌,怕他又再出去。可是且歌一直呆在书房里翻书,她便安了心,想,且歌果然还是听她的?br / 浅且歌第18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的话的。 可是没想到且歌下午又跑了出去,晚上回来脏兮兮的一身狼狈,衣服都变得破破烂烂的。 景如月气得说不出话来,担了一下午的心稍稍放下,却是冷脸对着且歌,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闹别扭。 绿央责备地拉过且歌,抹掉他脸上沾着的黑泥,又气恼又心疼:“到底是去哪里了?外面这么闹得慌,我们想寻你都没处寻去……” 且歌却退开好几步:“阿娅不要去寻且歌。阿娅和娘亲不能出门。” 景如月见他动作,心下一诧,带着哭音问:“浅且歌……你是去干什么啊……” 浅且歌不回答,只说:“不要出门。且歌以后住府衙。” “浅且歌你不要这么任性!” “且歌……” “娘。不怕。且歌过两天送你出城。”浅且歌又退离两步,轻轻地说。 说完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且歌搬去了苏州府衙,只有一个叫刘海的来送信,说让她们收拾东西明日出城。 第三日,邻近几州县的青部人员陆续进城。且歌带着他们来到景园,却发现景园还是往日的情景,景如月似乎也在等他,难得的没有笑也没有哭闹,只说要留下来。 且歌甚至想将几人打晕,再送往城外,没想到景如月又说:“今日我们也去了西城,说不准早已染上瘟疫了。” 青部的人才来,且歌先前人手不足,也没想过要派人看着景如月她们。 这么着,且歌也没有办法——应该说,且歌一向对他的娘亲没办法。 青部里有擅医术的人,又将城中有名的大夫集在一起,商量瘟疫的预防和治疗。其实瘟疫本身并非难症,只是坏在容易传染给他人。 景如月和竹篱等每日熬了汤药在南城派发,而其他的地方也都设有派发点。 刘海又干回了本职工作,带着他手下的人在城中巡视,捉些趁乱闹事的人。 浅且歌并不知道如何防治瘟疫,从府衙搬回了景园,就整夜整夜地翻书,总算有了大概的了解。 不知不觉过了两日,苏州城竟恢复了一定的秩序,街上逐渐有了些许商贩以及走动的人,城内几个大商记也都开始恢复经营。 苏州的人逐渐从死亡迫近的绝望中缓过神来的时候,木影七殿下的名号已经传得很广了。 又两日,夜绝和青云等人竟也到了苏州,接下了大部分的工作,且歌便也闲了下来。景如月开始四处跑地帮忙,积极得似乎哪里都少不得她。有时候也拉上且歌。且歌在这时候多数都不戴面巾了,精致漂亮的容貌让许多人惊为天人,只能呆愣地自言自语:“七殿下果然在苏州啊……”景如月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人看到且歌容貌就能确定他是木影的七皇子……不过理所当然地,“七殿下”这个称呼更频繁地被苏州城中的人提起。 再两日,苏州城断断续续地来了一些自称游侠的江湖中人。这些游侠说是听闻苏州闹了瘟疫,便要来帮忙。其实是因为这几日绿魔教动静太大,一直关注着他们的江湖人逐渐查明了原因,自以为不能比不上一个魔教,便自发地往苏州来。恰是青部的一部分人被派去了其他感染了瘟疫的州县,又是人手不足的时候,这些游侠也都有事情干。 也不知是何时起,许多原先紧闭大门的百姓也都自发地参与了瘟疫的防治,像熬药和做饭之类的事情都有妇人自荐去做。而一些壮汉,则是加入了刘海的队伍,每日在城中巡视。有一次,李府公子见那派药的女子容貌姣好,便起了坏心,被几个巡视的壮汉胖揍一顿,虽不符条例,刘海愣是装作没看见。这李府在苏州城算数得上名号的,瘟疫来时逃跑不及,被困城中,那刘海又是油盐不进的,也就没出得城去。而这李府公子在外也是恶名昭著,这样的事情在平日的苏州城里多的是,也无人敢管。此次却被教训得彻底,大快人心。 而今的苏州城,容不得半粒沙子。 而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很多也都自行到设在府衙的隔离区报道求治,不像最初那般闭门不出,还害得家人受感染。 连景如月看了城中的境况都觉得惊奇,虽然瘟疫的根治方法还没有商议出来,虽然感染的人数仍在一日日增多,但是苏州城已完全回复到最初的繁华。街道上的人们仍带着愁容,却也着实看到了希望。而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怕什么,七殿下都还在苏州城呢。”然后语意一转,不掩得意:“昨儿个我可在街上看到我们七殿下了!” 景如月每日都带着且歌在城里四处走,这是竹篱教她的。 竹篱说,面对死亡的时候,除了药,还需要不死的心。而“七殿下”,就是那些心不死的力量和勇气。 景如月对此话信赖有加,并毫不含糊地付诸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以写新章节了好感动t t~ 55 55、章节55 章节55 最开始的时候,浅且歌几乎是把景如月等人软禁在景园的,连景如月的哭闹撒娇耍赖都不听不理。 竹篱来找且歌,对他说,且歌,月儿不是任性,这是她的苏州。 他才去看了景如月。 景如月那时已不闹了,安静温和地坐在他跟前,慢慢跟他讲话,讲了许多。无非是要出门。她最后说,且歌,我想做且歌了不起的娘亲,不是只会撒娇耍赖还要且歌一直担忧。 她是认真的。 想变得了不起。 至少,让且歌对她放心一点,不要一听说苏州染了瘟疫便没头没脑地跑来。这样子拖累且歌的她,很差劲。即使帮不到且歌,至少她要跟且歌站在一起,而不是每日提着心躲在这个园子里。 且歌知道她认真,只叮嘱她不要跑到病人堆里去。这便是同意了她外出。 景如月又要掉眼泪。她知道,只要是她的心意,不管危险还是安全,无聊还是有趣,且歌最后都会成全。 可是她终究还是病倒了。发着烧,意识模糊地轮流唤且歌和绿央的名字。间或还有小白画媚竹篱。 画媚不被允许进屋,在门外听见她模糊的声音,心揪成一团地难受。竹篱站在她旁边,满眼血丝,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画媚:“算了,她就是这样的人,总要折腾到自己完全没力气了才舍得稍歇一会儿。歇完了,总还要再折腾的。为她担心,反而要被她取笑了。”画媚听完,抹干眼泪,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西院。 绿央在屋内,除了些许倦意,倒看不出其他情绪,只推着且歌出门:“且歌,去休息。你明日还要做许多事。” 且歌唤:“阿娅。”不肯走。 绿央眼眶蓦地通红,仍说:“且歌,去吧。她不会喜欢你呆在这里的。” 且歌出了门,绿央坐在床边,给睡得不安稳的人抿好被角,执着她的手,才发觉自己浑身在抖。 她们在一起二十三年了。 这几年她又渐渐回忆起她们初识的那时候,那小郡主嚣张得不可一世,缠着她没完没了地闹。相爱却极其容易,一不小心就装了个人在心里,从此离走江湖远离杀伐。再就是进宫,勾心斗角并不少,却也算好。然后且歌到了她们身边,几载时光恍惚。然后出宫,在这江南一住就是好些年。还说好,等以后景白大些了,两个人要一起到各处名景去走走看看。 月儿的性子一如当初,迷糊,没心眼,四处惹事,还学人爱打抱不平。而她自己,更是没出息,只觉得能守着这人到老就是最好。 其实不到老也没关系。反正生啊死啊,总是要在一起的。 “可是,月儿,不想且歌伤心,还是不死的好吧。”绿央执着她的手,轻声说。 月儿总爱念叨,她的好运气是上辈子攒下的,所以此生才遇到这么多可爱的人。 绿央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善事,才得此生。也不知道那些好运气有没有用光,下辈子,还能不能遇到一个人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还是不要做魔教教主了,刀啊剑的,多危险,还是来陪我玩吧。” 绿央褪了外衣,缩里被子里,抱着那个全身发烫又喊冷的人,合上眼睛。 第二天,且歌再想进屋,绿央却是不让了。没有多说,只是告诉且歌:“你娘亲醒了一会儿,让你像往日那般,到城中四处看看。” 她们并不担心且歌会染上瘟疫。因为且歌曾有一次出现瘟疫的症状,大夫也确诊了,她们急得团团转,但是第二日,且歌的身体竟又完全恢复了。联想到且歌的特殊体质,景如月与绿央便安下心。 但是晚上的时候且歌还是闯进屋中。 景如月好不容易清醒,见了他,一阵气恼:“浅且歌,你怎么不听话?”气急攻心,便晕了过去。 浅且歌站在一旁看着绿央慌得手忙脚乱的样子,许久,无声地退了出去。 之后,景如月醒着的时候再没见过且歌。 三日后,景如月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即使是汤药,喝了之后也一滴不剩地吐出来,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且歌在屋外站了近一个时辰,沉默地听着屋内的声响。 晚上,子时过后,绿央累了一天,也终于睡着了。 且歌这才轻声地进了她们的房间。只是站在床边看着。三天而已,景如月瘦了一圈,面色青白,总是笑着的人似乎是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 且歌才要伸手去抚平,景如月却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竟是没有睡着。 “且歌。” 且歌见她没生气,乖巧地唤:“娘。” 景如月坐起来,倚着床头,低头看着睡在里边的绿央,给她塞好被角,才看向且歌,轻声地说:“且歌又不听话了。” 浅且歌摇摇头:“娘知道且歌不会被感染。”所以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娘亲和阿娅都不准他进屋。 景如月看着他:“知道。可是我不想,让且歌看到。”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她每次生病,且歌都会分外不安。而且这一次,不是普通的病,是瘟疫。 且歌沉默下来。 景如月也不大有力气说话,只细细打量着且歌的眉眼。 许久,且歌凑近来,亲了一下景如月的脸颊,唤她:“母妃。” 不是母后。也不是娘亲。 是且歌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摔破了膝盖,那时且歌还不惯与人亲近,她要骗且歌亲她,便说,且歌亲一下母妃,母妃就一点都不痛啦。 隔了多少年,再听到这句“母妃”,景如月还是红了眼框。 景如月看着且歌盈着脉脉绿意的双瞳,终于笑开,揉揉他的头,轻声地说:“且歌,不要怕。”母妃一点都不痛。 竹篱说,有一种人,总有能力启动别人柔软的心,让靠近他的人情不自禁地变得善良美好,变得优雅。 她知道竹篱说的是谁。 可是这么了不起的且歌怎么可以这样担忧害怕仿佛不堪一击呢。 她知道且歌来苏州只是为她。且歌是不沾世俗的,没有建功的野心,也没有为民请命的宏愿,如果不是她闹着,且歌一定是什么事都不做的吧。可是,到如今的境地,她是对,还是错了呢? 景如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且歌依旧坐在二人的床边,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温温朗朗地照进来。天地间一片静谧。 且歌想起几年前,他第一次来江南,夜里躺在娘亲和阿娅的中间,屋外也有月华如水。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时这时,心里想着同一个人。 不知他是不是还生气。 绿央的脸埋在枕头里,趁着翻身把景如月搂在怀里让她睡得舒服些。许久,才听见且歌合上门离开,便由着意识坠入黑暗。 第二日晨起,景如月身上开始起白斑。那是病情恶化的症状。 午时的时候,苏州城外又来了一队人马。 竟是夜无和妖华。 夜无没有多说,只是带着暗影,与青部交接了一部分事务。 妖华也是难得的安静。去见了景如月,看着她瘦成那般样子便止不住眼泪。之后连告别都没有就消失了。 大夫们提出许多个方子,却无大效用,苏州城每日往城外运送尸体的次数愈加频繁。 街道上人行来往仍是井然有序,可大多都是愁容满面,唯有看到街市上路过的那个单薄静默的背影,唤一声“七殿下”时,心中才生出些希望。虽然这希望来得实在没有缘由。 青部的人员着手追查瘟疫的源头已有些时日,从苏州沿着影江逆流而上,最后竟追查到一个偏僻的村落。影江从村落的北边流过,此村落位于群山围绕之中。令人心惊的是,这一个富饶的村落毫无人烟,无一活口。只有满村肥大的老鼠窜来窜去,见了人也毫不慌张。而影江旁边,堆满了生蛆的尸体。 影江。是苏州最主要的水源。 再追查下去,便是水落石出了。 那些丢在影江边上的尸体,每日都有人运送而来。而那些运送的人,称是焱楼死士。 查到了原因,才有了治疗的方向。大夫们也都在不分昼夜地试验新方子。 情况似乎明朗了一些。城中的气氛也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景如月却开始陷入了昏迷。 这日,竹篱与且歌一起出门,说是景如月昨日醒来吵着要吃糖葫芦。 走在街上,路人见到他们总是要撑起笑脸来,竹篱对且歌说:“小且歌,他们可都喜爱你呢。” 且歌点点头,一脸的严肃认真。 竹篱好笑地伸手要去揉他的头,笑意才漫上眉梢,却换成惊慌。 只觉得脚下的地在颤抖,对面的房屋前后倾斜摇晃,眨眼间便塌下半墙,慌乱的尖叫、房屋倒塌的声音、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声一并灌入耳中,饶是见过红尘世事的竹篱,也呆滞半晌不能回神。 ——地震! 被迷迷糊糊地抱起,在尘土中飞奔,被安置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再看去时,已只能见到且歌的背影。在坍塌的泥瓦间,在混乱奔走的人群中,那背影令人心疼的单薄。 眼前一幕幕都是地裂轰鸣,墙倾屋塌,儿啼女号。 竹篱大喊:“且歌!”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惊慌,只那么一声,眼泪滂沱。 且歌早已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赶至景园,地震已经停了。一路都是坍塌的房屋。繁华秀美的苏州城,只是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直到看到庭院里无恙的景如月和绿央,他才舒了口气。 景白和几个下人守在景如月身旁,景白早被地震惊吓,阿娅又去了西院,他独自一人守着昏睡不醒的娘亲,满心不安,见到且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且歌拍拍他的背,把他交给下人,令他们一起到西院去。 景白不肯,且歌摸摸他的头,生硬地哄着:“娘亲生病,不要吵。” 景白瞪着一双泪眼,眨了眨,乖乖地点头。 56 56、章节56 章节56 地震。 一个在史书中才会出现过的名词。 即使史家曾用“地震,国必乱”这样的言词来描绘地震的可怖,也从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不止木影国,便是其他几个国家,百年来也从未发生过地震。在人们看来,洪水旱涝已是这大陆最大最可怖的灾难。至于那甚么地震,只是史书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词。 而今,却真的发生了。只是一盏茶的时间,秀美的园林华美的房屋甚至坚固的城墙,整个苏州城,都被毁得面目全非。 原本就在瘟疫中愁苦抑郁的人们,只觉得作了一场噩梦。梦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只是这梦,总也不醒。 本已勉强撑起的苏州城,刹那间,又坍了下去。 城中的空旷处聚集了许多人,伤的伤,哭的哭,另外一些呆呆愣愣地看着听着旁人的悲痛,脑子里似乎转不过弯来——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绿央安置好西院的人,越过一片废墟回来时,正见且歌执着景如月的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门外,竹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到院内几人,眼里又涌出泪来。 “绿央……” 绿央安慰他道:“他在西院了,你也过去吧。” 竹篱的眼泪掉得更凶:“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赶我吗?!” 绿央摇摇头,轻声道:“还有许多人,要赖你照应。”语毕重重地咳了几声。 竹篱冲过来:“绿央……你不会是……” 绿央退开几步,只道:“你们不要离开西院。” 竹篱深深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景如月和且歌,红着眼眶,哽咽道:“保重。” 转身离去的背影依旧慌张,却没有再回头。 景园的房屋并没有被震坍多少,只是已不敢再进去,只好在空旷的园子里搭了简单的帐篷,搬来软被,随意安置下来。 动静这么大,景如月却一直没有醒,浅且歌沉默地陪在她身边。 绿央坐在旁边,看着且歌,才发现且歌竟也瘦了一大圈。原就瘦削的少年,如今更是不禁风的模样。绿央心疼他,轻声问:“且歌这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么?” 且歌抬眼看着她,很乖地答:“且歌有好好休息。”只是每日都睡不着觉。没人督促着,也时常忘了吃饭。 绿央打量着他,发现他还是平素那般,面无表情,眉眼间却一派云淡风轻。绿央便觉得心里轻松了些。她们的且歌,就是该这个样子,不管面临着如何举步维艰的困境,也不会有些许的负面情绪。 “且歌打算怎么做?” 且歌低头看一眼昏睡的景如月,才抬头看着绿央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反而轻声地说:“阿娅,不要怕。” 绿央身子僵了一下,“嗯”了一声。日夜守着景如月,她已经开始发烧了。 且歌走出帐篷外,轻身喊:“青无。” 那个跟了他十几年的暗影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着:“主子。” “帮我照料娘亲和阿娅。” 青无毫无犹豫地应下:“是。”虽然他知道,这一照料,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跟在这人身后了。可是他知道这是多重的托付,主子有多重视这两人,这十几年他看在眼里。 夜绝、青风等很快带人来到景园,并把苏州城如今的境况一一整理好向浅且歌禀报。他们几人近几年管理着青部大部分的事务,城中的境况虽是棘手,他们却还算得心应手。只是那地震,他们从未见识过,所以不免有些茫然,见着了且歌才像找到了主心骨。 且歌自然也是不懂应当如何处理当前的困境,他们几人倒也没问,只是围着且歌讨论起来。 最紧要的,还是先安抚好城中百姓,治疗地震中受伤的人。感染瘟疫的还是要隔离开,青部这边也要加紧研讨瘟疫的药方。还要尽快疏散慌乱的人群。城内的巡视也不能停,只怕灾难中不安的百姓有过激的举动。 讨论了近半个时辰,各人都有该做的事,各自散去。 夜绝离开前留下一句话:“主子,安抚城内的百姓,怕是只有你才能做到。” 这句话,娘亲也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只有且歌才能做到。 且歌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安抚要如何去做,只能像以前一样,在城中街市四处地走。 出了景园,才发现苏州的混乱情形早已是之前几日不能比的了。 坍塌的房屋废墟当中,牲畜散失,幸存的百姓匍匐在地,嘶喊痛哭,哀声遍野;还有受了伤的坐在地上,眼神呆滞,衣衫素薄,瑟瑟发抖;甚至满手血迹地挖着土堆废墟的……那些嘶喊、哭号,含着血泪,恨不得要冲破笼罩在苏州城上空阴郁的气层,声音中无限的悲痛与绝望。 浅且歌走在人群中,心中像是压了一千个石头。 失神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冲过来,重重地跪倒在浅且歌面前,扯着他的衣袍,浑浊的眼中满是悲痛,满是沟壑的脸上泪雨滂沱,混着哭音不停地喊:“七殿下……七殿下啊……七殿下救救我儿子孙子吧……” 浅且歌蹲下来,抱着痛哭的老妇人,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轻声地哄:“不哭,不哭。” 那老妇人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依靠一样,哭得失声,几乎痉挛。 终于哭尽时,身边已围了一圈含着泪抽泣的百姓。天灾之下,都有各自的悲痛。 浅且歌仍是面无表情,动作却是轻柔地将那老妇人从地上扶起,问:“在哪里?儿子和孙子。” 老妇人指了指不远处坍塌的房屋:“地震时被埋在底下了……七殿下……我刚刚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七殿下,他们一定还活着……” 浅且歌走到废墟旁边,侧耳听了一会儿,才爬上废墟的一处土堆,对着站在废墟旁边的人说道:“你们退后。” 人群愣愣地往后退。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轰隆的闷响从地底深处传来,人群中传出一个惊慌的声音:“地震又开始了!!” “不!不是地震!” “快看……地……地裂了……”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七殿下”,再抬头看时,废墟之上已没了浅且歌的身影。 突然一点月白从废墟的裂缝中跳出来,却是浅且歌,怀中还携着两个人。老妇人哭着冲过去:“儿啊……” 且歌退开几步,站在那重聚的一家人旁边,安静地看着。众人抬头细看,却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琉璃五彩的双瞳! 人群怔愣。哗然。大哭。而后全都跪倒,五体贴地。 琉璃双瞳的传奇故事他们在茶楼说书人那里听得都能倒背如流,都说那拥有琉璃双瞳的人,是主神遣来救世的——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只把那当作传奇听来就茶——而这些传奇故事是否有人特意为之,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七殿下救救我家人吧……” “求七殿下救救我的小女儿……” “七殿下……” 浅且歌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到他的妖瞳却是这般反应,只是沉默地应着百姓的请求,把那些被埋在废墟下面的人一一救起。 青风与夜绝领人赶到时,看到且歌面无表情地被一群人挤在中间,赶紧分开人群走到且歌身边。 好不容易将人群疏散,青风看着且歌琉璃的双瞳,以及青白的脸色,便气恼地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 且歌奇怪地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救人。” “救人的事属下自会去做,主子。”夜绝说道。 浅且歌皱眉,认真地说:“我比你们厉害。” 青风一阵好气:“主子!”他怎么会不知道主子如今的身体有多差…… 夜绝道:“主子,属下斗胆,请主子为全城百姓祈福。” “祈福?” “是。属下想,这样做或许能安抚百姓。” 青风扯了扯夜绝的衣袍,夜绝瞪他一眼,拨开他的手,继续道:“所以,请主子先行回景园休息,明日举行祈福礼。” 青风便停了小动作,说道:“主子,青风陪你回去吧。” 浅且歌点头。另外二人暗中松了口气。 祈福礼设在苏州城墙之上,那是地震后苏州仅剩不多的高墙。 夜绝与青风的原意是借此让浅且歌休息,所以他们所想的祈福礼只是简单的焚香拜天。可是且歌不知他们所想。在他的上一世,神魔大陆也有祈福礼这一说,但并非焚香拜天。 辰时一刻,天才刚刚亮透,远处天边抹了朝阳的暖光。 浅且歌换了新的衣袍,月白色,式样简单,袖口绣着繁复细致的花纹。他让青云给他正正经经地梳了发,头发却只用一根红色的发带绑着。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简静璞洁,是一种毫无侵略的美丽,如春来一树梨花纯白,似夏至日光明媚,似月夜月光倾城。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连日日服侍、看惯他容貌的青云也惊呆了。主子明明平时也疏于装扮,很少佩戴饰物,此时更简静,却像是另一个人似的——这才是主子最本质的模样么……比平日里还要叫人移不开眼呢…… 从闹市一路往城门走去,跟在浅且歌身后的百姓越聚越多。 他们中,有的失去了沉稳憨厚的父亲,有的失去了会做很好吃的粉条的母亲,有的失去了调皮捣蛋的弟弟,还有的,全部失去了。 可是没有人哭了,连不知事的小孩也在母亲的怀里睁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瞪着一双泪眼。 空气中漫漫弥散着淡淡的花香,一如苏州城的每一个暖春。 在这苦难的灾年的又许多年之后,苏州城的老人们还是爱讲起这一天的花香。那样甜甜雅雅的香,会醉人,蛊惑人心,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他们还会用一种柔软的语气说:“七殿下就在前面走啊走啊,我们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说。我们一句话都不想说。” 似乎在一刹那,整个苏州城的苦难都远去了,没有瘟疫,没有地震,天地间都是一派安详。 你永远也不能知道,为什么那样一个单薄的人,会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令人心软,又心安,又无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乖点噢。霸王木有排骨吃。排骨排骨排骨排骨。好吧。是我想吃排骨了。 57 57、章节57 浅且歌一步一步登上破败的城墙,刘海与他的属下还守在那里,连番的灾难已经让这个粗犷爽朗的提辖憔悴了许多。见到浅且歌愣了许久,眼睛亮起来:“七殿下!” 且歌点点头,轻声地道:“你们下去。” 刘海领着他的属下走下城墙,与夜绝等一起站在人群中央,仰头望去,偌大的城墙之上,只有浅且歌单单薄薄素素净净地临风站着。 一直萦绕在鼻翼间的花香突然变浓了。 歌声似乎是从遥远的天外飘来,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 吟唱的声音渐渐变大,然而谁也听不出是什么内容;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皆仰着头,神色惊人的相似;城墙之上升起太阳,而一个逆着光的影子在不停地舞蹈。衣袂翻飞,青丝飘舞,一仰一俯,一扬一顿,充满力量,神秘得蛊惑人心。 古老的吟唱。古老的舞蹈。古老的祈福礼。 不哭的人们眼里涌出泪,嘴角又勾起。 他们是得到祝福的。主神从未遗弃他们。 太阳艰难地从远处的屋瓦上跳起。 朝阳稀薄,却明媚柔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有经历过生离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悲痛与绝望。而经历过死别的他们,也永远无法向旁人表述,那时那刻,他们心中萌生的庞大的勇气和力量。 太阳一直挂到中天,浅且歌的舞蹈仍没有结束。 而此时,在城墙之下观看舞蹈的,已不止是城内的百姓,还有城门外,风尘仆仆的一队人马。 从听说苏州地震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往苏州而来,一路提着一颗心,不敢停歇,连想念都不敢。终于到达苏州,没想到还未入城,就看到心心牵念的那人在城墙上跳舞。不知应当安心还是气恼,只能愣着痴痴地看,不敢呼吸,心尖上有把刀子也一直在舞着,活活要把人疼死。 别人不知,他又岂会不懂,那漫天弥散的花香,那声传千里的吟唱,那动作古怪的舞蹈,哪一样不需要强大的精神力? 且歌离开他这么久,不能安睡不能修行,哪里还有多余的精神力…… 浅影帝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墙上的人影,低低地唤:“浅且歌。” 那么低的声音,隔着高高的城墙,如何能听见? 可是,好像能感应到似的,耳边的吟唱中止了,舞蹈也停下了。城墙上的那人转过身来,看着遥遥城墙之下,这披着满身尘土的人,目光再不移动半分。 浅影帝却分明见到那单薄的少年映着晨光扬起了嘴角,琉璃的双瞳里的光芒比那晨光还亮…… 且歌三岁,到十六岁。他伴着他一点点长大。他知道他有多么柔软的内心。也知道他对这个世界有多么庞大的爱。 可是,这真的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笑。 分明是那么内心柔软的人,从来没笑过,从来不会笑。 他也从来不知,他的小孩笑起来竟是这般模样。 一笑倾城。 他心里的早已被拆毁得七零八落最后仅剩的顽固的城墙在一瞬间,完全崩坍。 而那城墙上单薄的身影,像风中的纸片一样,柔软而缓慢地倒了下去。 浅影帝借力一跃,跳上城墙,姿势有些狼狈地把倒下的人接住,抱在怀里,轻得好像没有一点重量。 竟瘦成这样了…… 心尖上的刀子便舞得更快更痛。 城墙下一片哗然,哭声闹成一团。夜绝等运着轻功冲上来,恰是见着浅影帝把且歌抱在怀里,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夜绝低身行礼。 “带路。”浅影帝声音嘶哑地开口。 “是。” 景园内。 青阅给浅且歌把了脉,神色沉了沉,慎重地向那个阴着脸的人回禀:“皇上,主子脉象虚浮,内里寒气甚重,脾胃也有损坏,加上……主子患过疫病,虽然没有表现出瘟疫的症状,但是体内仍是……” “够了。”浅影帝冷冷地道,“朕不想听他如何折腾自己的身子,你只说如何治疗。” 青阅躬了躬身子:“是。药石相冲,有害无利,主子的身子还得慢慢调养,属下先开一方药,让主子先醒来……” “不用让他醒来。十日内,他昏睡着就好。” 青阅吃惊,不禁抬头看一眼这个冷厉的帝王,又赶紧低下头去,想了想,才答:“属下知道了。”若是用药让主子醒来,确是不好的。 可没想到,这一昏睡,便不止十日。 当浅且歌醒来的时候,是在日耀殿。 是时,妖华已为景如月求来怜怜果;而江南的瘟疫,因为毒医苏娘子送来了方子而终于得解;苏州新的州府官员也已到任,正着力于震后的重建——一切都在变好。 且歌还有些迷糊,看着日耀殿熟悉的摆设,犹豫着,小小声地喊了一声“父皇”。 殿里一片静谧,无人回应。 正要起身,却听见脚步声。 浅影帝走入内室,便见少年坐在床边,呆呆愣愣的,只有目光一直追着他,眼中荧荧的绿波流动。 在撒娇了。 浅影帝走了几步,还没接近床边,怀里就跳进一个笨东西,浑身的骨头硌人。偏偏那身骨头还拼命蹭他,还软着声调喊他:“父皇。” 明明都心软了还要冷着脸拧起眉来教训人:“浅且歌,不要胡闹。” “且歌不胡闹。”他只是觉得他像是有好几十年都没有见过父皇。 “你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可没有这样跳进人怀里的。 浅且歌不接他的话,反问:“且歌回来了?” 浅影帝把他放床上,拎过被子把他包在里头,点点头:“嗯。回来了。” 浅且歌不安分地贴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父皇,轻声道:“父皇。且歌许久不见父皇。” 浅影帝道:“若是有人不淘气,便可日日见到了。” “且歌不淘气。” “在苏州也不给父皇写信。” “瘟疫,不可以出城。”所以也没有递信的人。 “笨东西。”要递信的话方法多的是。 且歌有些生气了:“且歌说很多次,且歌不是东西。” 浅影帝见他又急又气的样子,听着他十几年不变的句式,摸摸他的头:“浅且歌十几年,怎么一点都不长大。”眼底眉间却是写满宠溺。 “娘亲和阿娅,好了?” 浅影帝倒是意外他现在才问,只答:“嗯。” 浅且歌也不再问了。从妖华来了又走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们会没事。 浅且歌醒来后,行动便受到了诸多限制。不准去冷园。不准出宫。不准早起练武。不准不吃肉。刚开始还在跟父皇闹拐扭,可是几天后便养成了习惯。父皇早起上朝时他窝在被里看书,父皇下朝时与父皇一起用早膳,然后跟着父皇一起到御书房,父皇批奏折,他缩在父皇怀里补眠。下午父皇要面见朝臣,他便一个人到听雪阁里看书或者给娘亲写信。太阳落山的时候,父皇就来接他。一起用完晚膳,就呆在日耀殿里,多数都是守着一室灯火,各做各的事。 也不知是且歌的身体确实比以前不好,还是习惯使然,他越来越嗜睡了。有时即使浅影帝离开,他也不会马上醒。 浅影帝担心,唤来太医,却都说无事。 看着且歌终于长了些肉的小脸,他才安下心。 这样子一直到五月,且歌的十六岁生辰。 对木影国的男子来说,十六岁便是及冠。而木影国的皇子,在十六岁生辰这一天,一般都会焚香洗礼,举行大宴。然而且歌不喜麻烦不喜吵闹,浅影帝也惯着他,所以他的及冠礼便取消了。 待到生辰的那天,除了收到江南那边送来的生辰礼,他花了些时间拆礼物及回信以外,做的事情与平日无异。 只是晚膳不再是只有他和父皇两个人。 在月华殿桐树下摆了大圆桌,列坐的还有各个兄弟。 浅且书随着浅影帝从火炎回来了,虽然 浅且歌第19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众位兄弟多年不见,恬淡的性子却很得喜爱。想必回到木影是令他欢喜的,眉间的轻愁早已抹去,坐在一旁小声地与浅且西讲话——他的哑疾已叫苏轻烟治愈了。 浅且言作为太子,最初请命留在苏州,等瘟疫情势缓下来,他才回到京影。可是与且歌却并不多见。今日细看,且歌比起在苏州要好许多了。在苏州的那段时间,他无数次听百姓提起且歌,最后苏州大祠堂重建的时候,那些百姓还为且歌立了像。每次听到别人讲起且歌,都会觉得恍惚,那样传奇的“七殿下”与他对且歌的认识到底是有差异的。可是他知道,不管这差异有多大,至少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且歌才有的温柔的内心。那,就是且歌最真实的样子。而其他,无关紧要的。 浅且乐坐在一旁,听着三哥与五哥聊天的内容便觉得无聊,转头便去闹浅且笑。而浅且笑一惯不喜看这个六哥整日傻乐的模样,一下子就被他惹得恼起来。向来安静的浅且语夹在中间苦着脸。 只有浅且绿还在厨房里。七哥的生辰宴,他自然不想假他人之手来操办。 想想上一次这样子坐在一起,还是他们都在太学院上学的时候。一眨眼,多少个黑夜白昼交替。而那时不经世的他们,到这时,除了些许执念,还有什么不变的呢。 浅且言不动声色地看着坐在一起的父皇与且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独自饮下,口中苦辣。 抬眼却撞见浅且西的目光,神色担忧:“四哥……” 浅且言对他笑笑,摇头。 而另一边的浅且笑再不与浅且绿吵闹,埋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浅且书送的生辰礼物是一本孤本的农学竹简书,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讨得且歌异常欢喜;浅且言送的是亲自去求的平安符,其意义不言自明,他最是担忧且歌的身子;浅且西写了一幅字,浅且乐更是简单,舞了一套剑法,完了站在一旁眼睛亮亮地等待表扬;浅且语送的是一种甜果种子;浅且笑作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抱着满怀的强瞿花的孩子,站在明亮的日光中,面容精致又漂亮,眉眼间虎虎稚气——谁都能轻易认出这画中人…… 而最小的浅且绿,是向来不送七哥什么生辰礼的。 生辰宴极为简单,却足以让各人欢喜。 是一个明朗的夜。那月光,那轻风,都让人有了理由把自己灌醉。 便醉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倒霉。 u盘坏了。4月份写的东西全都没了。一年来存下来的各种重要的东西也都没了。 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想要大哭一顿。 存文还有几章。之后可能更慢一点,请不要介意。 58 58、章节58 日耀殿。 浅影帝在里间沐浴,却是不许且歌入内。 从两年前,他就不再与且歌共浴了,理由是浴桶不够大。 唯有在这件事,无论且歌如何气恼,他也未曾退让一步。 外间,且歌还在翻江南那边千里迢迢送来的生辰礼,景如月送的缝得别别扭扭的衣裳,绿央送的花种,画媚送的书籍,竹篱送的……画册? 画册上还贴着一张纸,上书:小且歌你该长大啦!!!不明白问你家大行之!!! 只有竹篱才会有的语调。 浅且歌盯着那张纸,许久还是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随意地翻开,却又是画着两个人脱了衣服打架…… 与上次竹篱送的画册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打架的小人变成了两个男的…… 浅且歌自然又是看不懂,只觉得奇怪,捧着书就往浴室的方向走。 不明白问父皇。 浅影帝酒量不大,今日饮了不少酒,一早就有些醉意了。泡在温热的水中,被热气熏着,更是有些意识迷糊。 见了且歌闯进来,倒也不指责,只睁眼看着且歌捧着书一步步走近。 且歌递过书去:“且歌不懂。” 浅影帝看了一眼,便抢过书合上,拧着眉问:“哪儿来的?” “竹篱送的生辰礼。”且歌认真地答道。 浅影帝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间各种念头在脑海里乱飞乱撞,虎着一张脸教训道:“父皇说过,这是不好的书。” 且歌点点头,父皇确实说过。 浅影帝见他这个样子,知他又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怎么还看?” 且歌答:“竹篱送的生辰礼。” 浅影帝皱眉。 浅且歌手指戳在他眉间:“父皇为何生气?” 浅影帝拉过他的手:“不是生气。”低下头,眼中情绪翻涌。 “浅且歌,出去。” 少年站着不动:“且歌帮父皇擦背。” “不要。” 浅且歌还是站着不动,眼睛看着父皇,唤:“父皇。” 浅影帝又心软:“父皇已经擦好了,且歌先出去。” 浅且歌看了一眼父皇的神色,终于转身出去。 浅影帝一扬手,把手中的春宫图丢到角落里,低头看看水下,眉头皱得死紧。 浅且歌把那些杂乱的生辰礼都收好了,父皇还未出来,便寻了自己的衣物又进了浴室。 却在门口停住。 浴室内热气氤氲,月光照进来都不明朗,他的父皇坐在那一室的氤氲中低低喘息,头支在浴桶边缘微微仰着,眉眼间尽是黑甜的沉溺。 浅且歌从未见过这般的父皇。 没有帝王的冷厉。也没有行之的淡然。 却像世间最艳最艳的花,一眉一眼,一呼一吸全都是肆意的风情。 向来警觉的浅影帝没有发现他,且歌轻步走近,很轻地喊:“父皇。” 原是沉溺的人一瞬间全身僵直,缓慢地抬头,见着且歌,浅色的眸中写满脆弱慌乱,却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又变得面无表情,眸深如海。 且歌又唤:“父皇。” 浅影帝只是看着他,不答话,看不出丝毫情绪。 浅且歌懵懵懂懂,本能地凑近,唇贴在父皇冰凉的唇上,呢喃着又唤:“父皇。” 浅影帝却退开,声音有些嘶哑:“浅且歌,出去。” 浅且歌安静地看着他的父皇。 浅影帝心里崩坍得一塌糊涂,语中带着哀求:“且歌。” 且歌轻轻地抱住他,说:“父皇,且歌不是什么都不懂。”这些年,为着绿魔教的事务时常夜出,娘亲与竹篱又是一遍遍说道,他又怎会不知世事。只是父皇不愿意且歌懂,且歌便不懂罢了。 娘亲说过的,父皇还要越过他心里的坎。 浅影帝心里微微发苦,坚硬的外壳下,他知道自己有多怯懦。许多不敢,各种放弃。他以为他会就这么怯懦地再过几年。 几年后,他大约已带着那些龌龊的渴望长眠于地下了。 且歌想起他的时候,便满心只有他的好了。 可是…… 浅影帝抬手抱住了且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且歌……” 他咬着他的耳朵,像失了意识一样喃喃地念:“浅且歌。” 浅且歌。你把我的魂灵拿去吧,它早已不是我能控制。 少年耳朵烫红,迷糊地唤:“父皇。” 由此入梦,无以自拔。 从浴室到床铺,衣衫尽褪,少年的身子硌得人疼,一切似梦又非梦,只叫人沉溺。 窗外月华如水,不急不缓地漫洒着,树影婆娑。 屋内红烛流泪,一豆烛光隅隅跳动,那床帐内的光景到底是照不分明的。 烛火渐弱,他久久地看着少年沉睡的容颜,还不舍得合眼。 终于倦了,揽过他来,唇轻碰他的额,道,好梦。 相拥睡去。 浮生若梦,但求如是。 浅且歌终于得到准许,便带着他生辰时收到的种子到冷园去了。 老影主见了他极是欢喜,一老一小钻在泥地里不亦乐乎。 而此时的御书房却是气氛沉重。 浅影帝坐在案前,面无表情,眉间尽是冷厉,浅色的瞳眸中怒气汹涌,一触即发。 青蒙等人低着头,对那样的皇上止不住心惊,心底发寒。 便是欧阳天这样的老臣,也是多年不见皇上这般的怒气了。 一时无人说话,整个御书房温度一再降低,几个大臣连喘气都要不敢稍重。 还是贤王先开口:“皇上,幸而那炎子轩阴谋没有得逞,当务之急,还是先平了那焱楼吧?” 浅影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木影因瘟疫多少百姓流亡,可算是阴谋还未得逞?” 贤王又急又快地向前一步:“臣不是那个意思!皇上!那炎子轩图谋的哪可能只是区区江南!” 此话一出,一时间御书房又陷入诡异的静默中。 “皇上,三皇子到了。”伯无在门外禀报。 “进来。” “儿臣见到父皇。” “贤王,你把情况告诉书儿。”浅影帝疲倦地合眼,靠在椅背上。 “三殿下,您跟在火炎国二皇子身边时日颇长,想必知晓此人性格?” “贤王的意思,且书不是很懂。” “皇上在去火炎国参加烟花会的路上,曾经遇刺,太子也因此受伤,那是焱楼派的死士;烟花会举行时,影江南岸多个州县突发瘟疫,据调查,是焱楼在影江上游置放死尸,才引发了瘟疫……而多年前,大皇子与二皇子谋篡皇位,也与焱楼有密切联系——那焱楼楼主——便是火炎的二皇子。”贤王说完,看了看浅且书的神色,才又继续:“三殿下,可是有什么想法?” 浅且书神色有些犹豫,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且书也不知道是否与此事相关,这些阴谋,并没有特别针对七弟……所以可能也是不相关的……” “七殿下?” “主子?!” 浅且书话才落音,不仅边上几个大臣眼睛晶亮地盯着他,连父皇也坐直了身子,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浅且书道:“是。不过是很多年以前的,炎子轩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道士,据说那道士能看透古今,知晓未来……那道士告诉炎子轩,木影有异人,可毁天灭地,若不想灭国,定要趁那异人羽翼未丰时将其除去……” “那异人是七殿下?” “道士只测得一个‘七’字。” “如此悬乎的事,哪里可信?!”欧阳天一个大粗人,自是不信神佛。 可是浅影帝眸中也更加深沉,他的师傅既能通天理,旁的人也未必不可…… 而且歌,确是异人…… “细想来,这些事未必不是针对七殿下。”青蒙突然说道。 几人闻言也是一惊,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自然不觉有异,如今再想…… 青炽忐忑地上前一步:“皇上,臣昨日接到吴州的文书,说是火炎国军队有奇怪的调动……臣初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可不是炎子轩又有图谋了?” “可有防设?” “是。臣已命驻守在吴州的青瑗前去探听。” 青蒙道:“皇上,火炎国这些异动怕是计划已久,如此周密,更是不休不饶的样子。” 室内又是让人无法喘气的静默。 突然门被踢开,众人闻声看去,绝美少年抱着一怀的红果子站在光亮中。 浅且歌走进来,看得出是极欢喜的。 “主子。” “七殿下。” 各人一一行礼,反应自然,却无人看到主位上的浅影帝某一瞬间僵直的身体。 浅且影冲到他身边,唤:“父皇。” 浅影帝终于恢复寻常的样子,看着他一身脏乱,有些嫌弃,摘下他身上挂着的枯叶:“在冷园呆到现在?” 浅且歌点点头:“蕃茄。” 浅影帝接过,堆放在桌案上。 底下众臣看着皇上柔软的眉眼,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浅影帝却心慌无措——在且歌出现的一瞬间,他,他想不起来众臣称呼“七殿下”的少年是谁…… 他竟忘了且歌。 虽然只是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慌乱与茫然却近乎将他淹没。 炎子轩可算是给木影国出了难题。如今木影国南边灾后百废未兴,民心不安,西南边地与他国在烟花节后又有冲突,火炎国再有异动的话…… 众臣从御书房中退出,更是忧心忡忡。 春雷滚滚,风雨欲来。 果然,青炽再收到边地的消息时,却是染着鲜血的六百里急报——火炎军队大举进攻,吴州失守,青瑗以身殉城…… 一时间,整个木影国都开始气氛沉重起来。 议事殿内。 “是何人在市井散布消息,扰得民心不安?”浅影帝问道。 “回皇上,是焱楼余孽。臣已尽力追捕。”欧阳天答。 “边地战况如何?” 青炽答道:“火炎围困锦州,锦州州府李瑞领着苏州撤退的将士死命守城,驻守冁州的吴网已前往支援……只是……情况不容乐观……” 一片沉重的静默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父皇,儿臣愿领十万将士,护我木影国土!”却是浅且乐。 浅影帝目光凌厉地盯着浅且乐,不作声。 素来害怕父皇的浅且乐却对上那目光,未退缩半步。少年凌凌的身姿,站在偌大的大殿中央,显得硬气而无畏。 “儿臣也愿为父皇分忧,与六弟同往锦州!”浅且西同浅且乐站到一起。 浅且乐扭头看他,满眼写着疑惑:“五哥?” 浅且西只是笑笑。 治统二十七年六月,炎犯,西与乐同领将士十万,锦州得援。 木影征伐大陆之战由此爆发。 59 59、章节59 章节54 “你是谁?”浅影帝掐着少年的命脉,看着少年精致得令人窒息的容颜,眼底沉着万年不化的坚冰。 浅且歌从睡梦中恍惚地醒来,安静地睁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的父皇。 浅影帝手上更用了些力气,语气冰冷无情:“说!你是谁?” “父皇。”且歌轻声唤他。 浅影帝心悸,尖锐的疼痛从心尖漫开,随即全身僵硬,手上也松开了,眼神中满是慌张:“且歌?” 这是他的且歌。 分明是他的且歌。 他又忘记了么……为什么……为什么其他都能记得好好的,独独会忘记且歌…… 浅影帝盯着且歌脖颈上的印痕,原是冷肃的面庞,此刻表情慌张而脆弱。 浅且歌张臂抱住他的肩,问,父皇又发梦了么。 浅影帝倚着他单薄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睛,心膛里塞满恐惧。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忘记且歌了。 这些天,与且歌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断断续续地恍惚,忘记且歌是谁,怎么会突然站在他跟前。 最开始,只是一瞬间的忘记;而最近,忘记的时间越来越长…… 心中的恐惧还未平息,耳边的心律却突然变得异常,慌忙抬头,且歌已软软地昏迷在他怀里。 “且歌——” 太医来过,又被赶出去了。 日耀殿内。伯无低头立在一边,看着床边面无表情似乎陷入深思的帝王,终于开口:“皇上,奴才听说,神医的弟子苏娘子在太子外府呢,要不要,请她来看一下?” 回应他的是一室沉默。 伯无只好放轻脚步出去了,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夜无进来。” “是。” 出得门来,满脸急色的夜无冲到他跟前。 伯无心里一慌,不敢问出了何事,只说:“主子让你进去。” 夜无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收紧脚步,简单地行礼:“主子。” “说吧。” “属下这几日从各方探听,主子所说的失忆并非寻常的中毒,而是中蛊。” 浅影帝神色一冷。 夜无继续道:“在水华国南边有一族极擅养蛊,据属下所查到的,有好几种蛊毒都可使人失忆。” “……有无与心疾相关的?” “心疾?有一种……是一种情蛊,中母蛊者,会忘记心中最爱的人,而另一个中子蛊的……则会患上心疾。” 浅影帝越听神色越冷,沉声问:“如何解蛊?” 夜无顿了顿,才道:“回主子,此蛊是百年前流传下来,而今,已无人知道解蛊的方法……但若想免于蛊毒发作,只有一种方法,便是令那相爱之人,永世不见……” 夜无抬头,只见浅影帝的脸已完全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室内沉默半晌,夜无才听见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下去吧。” “是。” 伯无见夜无出来,忙迎上去:“夜,是出了什么事?” 夜无疲惫地摇摇头,只说:“你,照料好主子。” “你的事还未查完?” 若是说主子交待的事,当是查完了……只是,下蛊的人,即使主子不说,他自然还要继续查个水落石出…… 伯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转头望了眼身后一室的黑暗,心里忐忑得厉害。 木影皇宫内的气氛陡然冷肃起来。 明明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御花园开了满园的花,姹紫嫣红,却无人赏看;来往的宫人们每日踮着脚走路,脚步慌张,似乎不敢发出些微的声响;而日耀殿更是空空荡荡的,冷清得如同无人居住。 连伯无也是,跟着浅影帝的时候小心翼翼,说话都不敢大声,私下里更是越发爱叹气。 这些都只有一个原因——素来倍受宠爱的七殿下不知何故惹怒了皇上,皇上现在是一面都不肯见七殿下了…… 谁也不敢去探究七殿下是如何把皇上惹怒成这般,只是心中暗叹,伴君如伴虎啊——就连如天人般的七殿下现在都受冷落了呢…… 浅且歌也是不懂父皇在想什么。 最开始,他还每日都去寻父皇,父皇却让暗影来挡,甚至有一次他去了日耀殿,父皇摔了整个日耀殿不说,还以命相胁,让他再不得出现。 浅且歌守在日耀殿外一整晚,夜无才从殿中出来,告知他全部缘由。 那天,夜无劝他:“小主,你便听主子的话吧。主子他,不好受。” 浅且歌沉默地离开日耀殿,从此整日呆在听雪阁,再未强求与父皇见面了。 这般的日子熬过了几日,宫中每人每日都提着心,整个皇宫静得像一潭死水,锦州的六百里加急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死水中,打破了所有平静。 军部的官员接到急报,不敢稍加耽误,带着血书连夜入宫晋见浅影帝。 却是浅且西的手笔。 信纸边角染着血,字迹潦草,看得出来是匆忙间写下的: 吾皇亲启:炎与水华暗中结盟,夜袭吾军,来势汹汹。贼心叵测,吾军溃退之际,六弟于途中受伏,虽以死相抵,终以身殉国!……上不能守国,下无以护弟,臣心悲郁,固当以死谢罪。然军情紧急,臣不敢耽于悲痛,手书请援。臣叩首。 浅影帝的脸色一沉再沉,欧阳天忐忑地问:“皇上,边境出事了?” 浅影帝定定地看着他,用力地吐出几个字:“六皇子,战死。” 底下军部大臣齐齐抽气,欧阳天脸色刷白,喃喃反问:“战死?” 李将军老泪纵横,那是他最得意的外孙啊——战死?战死?! 其余大臣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请皇上节哀——” 浅影帝面无表情,敛下眼睑,掩住所有情绪。 木影的朝堂上从此不再安宁,朝臣逐渐分成两派,一方主战,一方主和。最开始,这些大臣还惧着坐在高位上面无表情的帝王,不敢多言,到后来,见浅影帝并无责怪,便愈吵愈凶。而朝堂之外,百姓听说六皇子战死的消息,惧是惊诧,由此渐渐闻到了战争的气息。 浅影帝一直沉默,连伯无都不能猜透他的心思。 “皇上,七殿下今日一整天都呆在听雪阁……”伯无见那批阅奏折的人手中的动作停顿,眉头也叠成了“川”字,赶忙接着说:“奴才本想送些吃食过去,到了听雪阁,才发现十殿下已经张罗好了,七殿下好歹也用了些……”再抬眼瞥去,皇上正怔怔地盯着奏折,心思却显然不在奏折上头了。他不知皇上与七殿下在闹什么别扭,也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却知道,皇上一定想知道七殿下在做什么。便私做主张,每日两头跑,再向皇上禀报。虽然皇上无甚表情,但也总是由着他每日絮絮叨叨地讲七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门外侍卫小心翼翼地禀报:“皇上,太子求见。” “进来。” 浅且言走入御书房,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御书房里间混沌的黑暗。往时,父皇在外间面见朝臣,且歌在里间看书,所以,那里总是灯火通明,甚至比外间还要明亮。可如今,只有一室黑暗。 再看一眼桌案前的帝王,从容地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有事?”浅影帝问。 “父皇,今日早朝,那柳尚书的提议,您会准么?”自六弟战死的消息传来,那是父皇第一次在朝堂上发怒,因为那柳尚书不知道哪来的狗胆,竟提议让且歌带着援军去边地。 浅且言这么一问,浅影帝的神色便冷了几分,并不答,反问:“太子觉得如何?” “依儿臣之见,且歌病弱之躯,不易长行,更毋论带兵了。”浅且言早知浅影帝的想法,对他的反应倒也不意外。 “太子认为何人合适?” “欧阳天与青炽。” 浅影帝身子向后倚,疲倦地道:“朕会考虑。” “儿臣先行告退,望父皇……保重龙体。”浅且言淡淡地道,退出去时又转身看了一眼浅影帝身后的大片黑暗。 回到东宫,轻烟执着灯笼守在门口,见了他只轻轻地笑:“爷,您回了。” 浅且言“嗯”了一声,习惯性地想笑,却连自己都觉得这笑,过于沉重。 轻烟走在他的左侧,朦胧的光照着路,浅且言有些恍惚。 轻烟兀自寻了话,轻言轻语:“爷,轻烟为七殿下配了些药丸,要么,明日您给他送去?” 且言道:“你有了身子,好好休息便是。” “无碍。孩子乖得很,不闹。” 浅且言看着她那盈盈笑脸,叹:“你何苦这般呢。” 轻烟仍是笑着:“爷不是轻烟,又怎知轻烟是苦非乐?轻烟还是学着爷呢。” 浅且言便不再说了,他知道这女子有多执拗。当初在苏州,她不顾危险留在他身边;事后,狼狈虚弱地带着身子来求他,只说遭贼人暗算失了贞节,被家中驱逐,远到京影,什么也不要,只愿留在他身边服侍。他知道她是多清高的女子,那样放□段,他又岂能不懂她的心意。 ——只是,怕这一世,都无法回应了。 他对执意要留下的她说:“你知道我爱着一个人。” 她轻轻地扬着笑,眼眸清亮,没有一点哀伤,答:“我知道。” 她便留下了,成了他的太子妃。 二人相伴,除了对她不住,也未必不好。且言有时候这样想。 作者有话要说:同学们,我真不会写肉,能有肉沫我已很有成就感了。你们就不要不满意了。请叫我虽然很猥琐但是很cj的阿米。 嗷,也可以叫我虐文无能的阿米。我已尽量缩短虐的情节了。20多w字的文,虐1w字,不算多吧不算多吧不自多吧? 60 60、章节60 章节60 浅且乐的棺木终于送达京影,浅且言去城门接他。看着棺木上刺眼的白,终究红了眼眶。耳边还能听见少年喋喋不休地抱怨欧阳统领给他苦头吃,眼前还能看见他背不出书来搔首挠头的模样——他离开之前,还嚷着要四哥等他凯旋,要亲自来城门接他…… 浅且言领着护送棺木的队伍,走过长长的京影街道。棺木到达的地方,百姓跪倒一地,一片肃穆。 在宫门前接了圣旨,封六皇子护国大将军,谥号愚乐,入葬皇陵。 李将军执着太子的手,失了礼数,老泪纵横,一遍遍问:“乐儿他这算是死得其所么……” 浅且言只能回以沉默。 翌日的朝堂上,群臣激辩,浅影帝冷眼看着。 气氛紧张的大殿突然闯进来一人。殿内蓦地肃静。 少年逆着光走来,浅影帝无法看清他的脸,脑中却分外清晰地勾画出那精致的五官绝美的容颜。 少年并不行礼,瘦削的身形在这大殿中显得更加单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父皇,且歌请战。”不述缘由,只是请战二字,重如泰山。 浅影帝默不作声,周身气息却猛然变得凌厉。 一人跪倒在且歌身后:“皇上,青炽请战!” 欧阳天看着那两个年轻的身影,重重跪下:“皇上,臣请战!” 再是不懂揣度君意的臣子,也知道此时的皇上已是怒意满腔,方才争辩的人此刻连呼吸都不敢放重。 “退朝。”皇位上的人面无表情地吐出二字,转身离开。 大殿中的人面面相觑,又是一片哗然,见太子与七殿下还未离开,才又慎言。 浅且言叫住转身要走的且歌:“且歌。” 且歌停了脚步,回头看他,满脸疑惑。 “我木影多是好将士,你何必要冒险请战。” 浅且歌看着他疲倦安静的面容,摇摇头:“且歌去,要统一大陆。” 只是轻轻淡淡的一句话,浅且言却惊在当场,总是淡然君子的人,如今却惊讶失态。 另一边,尚未离开的欧阳天等人也是一阵惊愣,瞪大眼睛看着浅且歌,不敢相信这样霸道的话竟是出自眼前这个单薄的少年。 青炽等都是知道的,他们这个主子,从来就没有过野心,不然,以青部而今的实力,主子想做什么不能…… 浅且言看着且歌漫不经心的表情,原是劝导的话此刻全都无法说出口,只重复着:“统一大陆?” 五分天下的格局近千年来从未变过,到如今,统一大陆,即使是最有野心的霸主,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吧…… 而且歌,竟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浅且歌看着且言惊愣的表情,又等不到他继续说话,转身离开。这一次,且言也未再留他。 伯无看着隐在黑暗中的浅影帝,不知如何劝慰,捧着已凉的饭食,走出日耀殿。 皇上心里有多不好受,他猜得到,所以,劝慰的话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下了朝之后,皇上竟意外地没有去御书房,回到日耀殿便一直坐着,连姿势都未变过。天黑下来,他想要点灯,却不被准许。而饭菜更是热了一遍又一遍。皇上已一整天未进食了…… 看到伯无离开,浅且歌从帘后走出来。 感觉到他的气息,浅影帝全身一僵,却一直不抬头。 “父皇。”浅且歌唤他。 浅影帝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昏暗的灯光下,且歌的表情看不分明,可是他仍定定地看着。 许久,才有声音:“朕不同意。” 浅且歌闻言皱眉,他不爱听父皇这样讲话。 “父皇知道且歌的命途。且歌不可能不去。”且歌道。 浅影帝怒气横生:“朕不知,不想知!若这偌大木影都寻不到领兵的人,朕便是披坚执锐亲上战场,又当如何!” 愤怒而尖锐的样子,是浅且歌从未见过的。 “且歌不想父皇再上战场。”心意愈加相通之后,他时常梦见父皇年轻时四处征战的情形,他看着那些过往,在睡梦中都不能呼吸,醒来心口还有余痛。他不愿父皇再去经历那些。父皇已经有他了。 “浅且歌,你既来自异世,便与我木影无关。”浅影帝的声音冰冰冷冷。 浅且歌不在意,乖乖巧巧地说:“父皇与且歌有关。” 浅影帝哽住声,咽下所有言语。 “出去。朕不想见到你。”等了半天,浅且歌只等到这句话。 且歌走近,捧着他的脸,墨玉的瞳里清澈地倒映着他的因怒气而生硬的眉眼,他听到他的小孩对他说:“父皇,且歌跟父皇在一起。即使且歌上了战场,即使且歌死了,即使且歌离开这个时空,即使,父皇忘记且歌,且歌还是跟父皇在一起。” 他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好听的话。 他的小孩从小讲话只能勉强语意通畅,这般的话,是在心里想了念了多少遍,才能如意顺畅地表达出来? 且歌的眼神认真得让他无法与之对视,浅影帝温热的手掌盖在他的眼睛上,却在下一刻愣住了,手僵硬地拿下,皱着眉看眼前的少年,满脸冰冷的疑惑,似乎不解站在他跟前的少年是何许人。 且歌执着他的手:“父皇。我是且歌。” 浅影帝怔愣,终于想起了什么,却蓦然大怒:“出去!朕不想见你!” 同样的话,第二次说出来,已是截然不同的语气。 伯无闻声冲进来,见状忙去拉且歌:“七殿下,走吧……” 又只剩浅影帝一人。 脸上仍有余怒,更多是慌张,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已无法坚持了。 且歌从不惧父皇对他生气恼怒,过了一个时辰,因为担心,又跑去日耀殿时,浅影帝执着书在发呆。 “父皇。”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眉眼间尽是如春风般柔软的笑意。 且歌又唤:“行之。”便扑过去。 浅行之将他接在怀里,任由他撒娇地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 “父皇呢?”且歌问。 行之不答,嘴角边轻轻地笑,问:“且歌可怪父皇?” 且歌摇头,瞳眸中盛有万颗星辰。他已许久不能同父皇这般亲近了。 “行之不会忘记且歌么?” “会。”浅行之还是笑。 “且歌不开心。”少年嘟喃。 浅行之捧着他漂亮的小脸亲一口。 “且歌,你要知道的是,不管父皇和行之多少次忘记且歌,甚至再也记不起且歌,都会重新喜欢上且歌。可是,记忆中再没有且歌,是多可怕的事情。”行之不急不缓地说,目光沉静。 且歌皱着眉听。 浅行之看他似懂非懂的模样,不再说那些,反问:“且歌为什么想要上战场?” “这是且歌的命途。且歌十七岁,要统一大陆。” 浅行之小心翼翼地掩着眼中的神色:“命途之说,兴许作不得准。” 且歌只是摇头。 浅行之看着,心里唯一的希望渐渐被无形的黑暗吞没。早已满眼看不到希望,像是用尽力气,如今整个身体都变得空洞、荒芜。他再笑不出柔软的春风,只勉勉强强扯着嘴角。 “且歌。”他唤着,凑上去,贴着少年的唇,呼吸交缠。 一发不可收拾。 □凶猛,动作激烈,眼眶灼痛,却荒芜而干涸,无论如何都没有泪。 抵死纠缠,不死不休,如同明天便是末日。 天将亮的时候,浅行之看着窗外,表情又恍惚又脆弱,说:“浅且歌,你我命途皆是死路,若是你有一天可以回来,我便不死。”若你不回。若你不回…… 没有应答。怀中的人安安静静地合着眼沉在梦中。 这一日的早朝,帝王缺席。 伯无一字一句地念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炎华两国,贼心可诛,犯我木影,令百姓不得居安,朝堂上下忧虑,朕心忡忡,日不飨食,夜无安寝。七皇子意欲替朕分忧,且责其领兵十万,前往边地,救民于水火。侍卫统领欧阳天、大将军青炽皆属天将,且责尔等辅于七皇子左右,不得擅离。尔其欣哉。钦此。 底下大臣或欣喜若狂或沮丧万分,一一拜倒谢恩。 军情紧急,不容耽误。 帝王称恙,太子领着百官送别大军。 城门前,百姓跪倒一地,将士们笔挺挺地站着。 浅且言执着且歌的手,细细打量着一身戎装的且歌,觉得眼生,却意外地适合。 小时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农学的书,对着窗外怔怔走神的小孩,竟已长得这般挺拔,竟要上战场了…… 又想起且乐,浅且言眼便热了,千言万语,最后只道:“且歌,要回来。” 浅且歌点头。 且言心里一痛,这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若是他不回来,浅且言也再不能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浅且言,是赖着他而活的。 浅且歌跨上马,姿态凌凌,俨然的少年将军模样。 青炽对太子略一行礼,下了命令:“出发!”。 出了城门,浅且歌却一直在回头。 青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京影城华美的琉璃屋瓦当中,高高立起的楼阁。 是听雪阁。 可是主子一直看着听雪阁是为什么呢? 他看不到的是,听雪阁的云梯上,一个月白衣袍的背影,久久不动。 内心翻腾汹涌,撕扯着生生的痛,面庞却沉静得没有任何表情。腿已站得发麻,浅影帝躺倒在云梯之上,一级级阶梯硌着背,天蓝风轻,白云游移,像是可以触及的美好,其实隔了万千距离。 暮色四合,黑暗一点点盖下来。 好了。离得越来越远。就再也不 浅且歌第20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就再也不怕忘记了。 他这样想着。喉咙一阵腥甜。 江南苏州的庭院里,一人靠着秋千怔怔发呆。 一个圆滚滚的孩子跑到跟前,伸着手:“娘,抱!” 景如月蹭着他肉肉的脸蛋,笑着问:“小白,娘给你改名字好不?” 景白很认真地想了想:“改什么呢?我想要很好听的名字,像哥哥一样的。” “叫念安。好不好?” 小孩依旧很认真的模样,说:“这个名字好听。” “那娘来叫叫看。念安。” “到!” “念安。” “娘,我在这里。” “念安。念安。念安。……” 不远处竹篱与绿央站着。 竹篱笑:“她从来就不需要让人担心,当得了小且歌的娘亲,又怎是寻常女子?” 绿央不答。走到那母子二人当中去。拥着那小女人,像拥有全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校园网登不上来。今天多更也一张。 61 61、章节61 章节61 边关传来第一次大捷,浅且言带着折子求见。 浅影帝一目十行地看完折子,皱起眉头:“你要上战场?” “是。”浅且言答,“儿臣知道父皇意欲亲征,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儿臣作为木影国的太子,自当为父皇分忧,为木影的将臣作表率。” 前一日,浅影帝在早朝时说要执锐亲征鼓舞士气,引起朝堂一片哗然。浅且言回去细想之后,才上了这么一道请战的折子。 不仅因为他作为木影太子的身份,还因为他的私心。 浅且言见浅影帝沉默,又道:“父皇,您疼惜且歌,却万不能在此时感情用事,木影已有外忧,若再有内患,那父皇这几十年的基业,便会动摇了,那不就是火炎重重阴谋的所图么?” 浅影帝目光凌厉地与他对视。 浅且言低下头去:“儿臣虽不能与父皇相比,亦是自幼熟读兵书,到了边关,自然会照料好且歌。请父皇恩准。” “你且退下,出战之事,朕自会考虑。” “是,父皇。儿臣告退。” 走出御书房,见伯无仍守在外头,便问:“大总管,父皇可是身体欠恙?” 伯无露出些愁意来:“是啊,太子,自七殿下走后,这一个月来,皇上虽不见如何愁苦,每日吃食作息都与平常无异,精神却大不如前了,太医来诊,又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只寻个了方子调养着。” 伯无不知,浅且言却是明了的,父皇那般模样,分明是许多天未曾安眠了:“大总管,不如去太医院寻些安神的方子,父皇入寝时,点些安眠的檀香。父皇思虑且歌,这些琐事还要赖大总管细心照料着。” 伯无眼一热,低头应下。 浅且言才回到东宫,还未近屋,轻烟一脸急色地跑过来:“爷,您要去边关?” 浅且言稳住她,责备道:“有了身子,走路不要这么急。” “爷!” 浅且言扶着她往屋内走:“是,我刚给父皇上了请战的折子,如不出意外,父皇会准的。” “可是……” “我知道,在这时候不该留你一人在这东宫,可是且歌,我实在不能放心。”浅且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嘴角挂着暖融融的笑,“你知道,他从小不爱读正经的书,兵书之类怕是更无涉略,我怕他在战场上只知莽撞。” “可是边关不是刚有大捷,而且,五殿下也在边关呢!”轻烟急急地说。 “五弟的性子,思虑太多,遇事犹豫贻误战机就不妥了。且歌说要统一大陆,并非只是这一次打退敌军便罢了,一次大捷实是不足一提,况且……轻烟,你是知我的。” 轻烟心中全是苦味:“是。轻烟是知您的。可是,您要轻烟如何安心让您去冒险?” 浅且言不答,微微笑着揉她的发,眼中写满怜惜:“不会冒险的。且歌是个十足护短的,在他身边,我没有受伤的机会。” 轻烟终于低下头,轻声说:“等轻烟把孩子生下,轻烟去边关帮您,可好?” 浅且言看她又一次把姿态放低,除了一声“好”,哪还能应其他。 果真,第二日早朝,浅影帝便颁了圣旨,责令太子代君亲征。 朝堂哗然。木影国的皇子已战死一位,又已有五皇子、七皇子在边关守卫,如今太子竟也代君亲征,难道只是为了打退炎华两军收复失地这么简单?一时间,朝堂的气氛又开始紧张,各人都在猜测那位君王的心思,口中却愈加慎言…… 临走前夕,轻烟捧了新作的衣衫来到书房,浅且言执着一本旧书在读。 轻烟放下衣衫,把各个灯芯都挑过一遍,抬头时,见且言正望着她,眸目中正是她初见他时的那一派清朗春风。他好看的面庞上也是春风般的笑意,对她说:“轻烟若是爱着个好男子,该是多好。” 轻烟眼中没有丝毫的阴霾怨念,笑了笑,道:“爷,您若是爱着个好女子,又该多好。” 二人在温暖的烛光中皆皆笑开。 轻烟看着书房内书籍混乱,不免皱眉:“爷,您又乱翻东西。” 浅且言有些窘意:“呃。明日要出发,我本想整理些兵书一同带去。” 轻烟瞧他笑得不自然,眉头才散开,心底好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从来都不会整理东西。不作声地,在那堆书山中整理出兵书来。 室内便安静下来。 待轻烟整理好,才发觉浅且言已好久不说话,抬头看去,他仍执着初时那本旧书痴痴地读。 “爷,晚了,您还不歇?” 浅且言从书中抬首,面上还有恍惚,对轻烟的话未曾反应过来:“嗯?” “您明日要出发,路途艰远,还是早些歇下好。” 浅且言却笑,摇摇手将她喊过来:“轻烟,你来。” 便把旧书递到她跟前。 轻烟去看,却是一本礼佛的书。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由于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 轻烟看完他指着的那页,心下便了然他刚才为何是那痴态。 浅且言问:“轻烟,你苦吗?” 声音轻得轻烟几乎听不见,轻烟笑笑,摇头:“爷,您眼中看着那人十几载,您苦吗?” “当知轮回,爱为根本。苦不苦倒是他话,就怕违背爱心而生憎嫉,扰他不好。我心里爱护他,只希望他能有安宁的生活。”且言答道。 轻烟在旁边坐下,看着他安静的表情,极认真极慎重地道:“爷,您是轻烟看到过的,最最温柔的男子。轻烟知您,永远不会扰得他不好。” 且言看她一眼:“你又胡说,什么最最温柔的男子。” 轻烟不辩,轻轻地笑,她说的是最真的话。 且言陷入沉思:“这书,是前些日子在苏州,我同娘亲去庙里求平安时,一个游僧所赠。他道我为异者,心中执念当早日放下,否则此生难得安宁。” “却是个高僧?” “嗯。他将我的平生说得不差一字,怕也知晓我心中是何执念。” “尽管是智者言论,又哪里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轻烟轻叹。 “轻烟之言正是我想。他不知,我以这执念为生。” 轻烟妍妍笑开:“说得多了,您该歇啦。” 且言“嗯”了一声。 轻烟去柜中取软被,铺好,嘴中碎念:“今晚风凉,您可不要踢被。” 且言轻应,将那本佛书混入兵书中,他要一同带去边关。 浅且言就这么离了京影。 未曾想,这一离,便是三年漫长岁月。 是的。三年。 曾犯木影边关的炎华两军早被打退;浅且歌马不停蹄地带兵北上,收复了草原的小部落;随即越过草原,一路向北,经过三个月的征伐,金其称臣;金其称臣之后,土让国连抵抗都未作,便也奉上降书;而之后的两年,转战水华国,炎与华再次联合,两年后却渐显败势,火炎违约撤军,水华应战不暇,木影的“青军”一路打到京华,水华国君欲逃不及,死在他的皇位之上,从此,大陆再无水华国…… 朝堂上主和的一派在一道道大捷之后再不作任何谏言,他们最开始冷眼看着主战一派的喜气洋洋的姿态,暗恨在心;再后来,金其、土让两国相继称臣,他们的脸上也逐渐有了相似的喜气洋洋,纷争的两派不知不觉就相处和谐起来;再两年后,他们在朝堂上听到水华国被灭的消息,毫无礼仪地泪涕齐流,膝盖狠狠地跪在大殿之上,头重重地磕下,三呼万岁,齐声恭贺:“天佑木影!天佑我皇!” 他们见证并参与的,是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啊!!在这时候,谁还敢说,统一大陆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浅影帝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看着那群完全失了礼仪的大臣,面无表情,目光沉静。 “退朝。”浅影帝起身走出大殿,伯无看着底下的大臣,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皇上的话,摇摇头,默默跟上浅影帝。既然皇上都不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闹吧,总会有歇停的时候。 浅影帝径自去了听雪阁。 比起御书房与日耀殿,他这三年更喜欢呆在听雪阁了。 伯无跟在他身后,轻问:“皇上,奴才为您准备早膳可好?皇上想吃些什么?” “随意。”前边的人脚步不停地回道。 早知会是这样的回答了,以前七殿下在的时候,皇上为了他,在吃食上总会费些心思,而今,总是随意。 伯无是不被准许上听雪阁上阁的,幸好听雪阁内多是机关,他准备好吃食,便启动机关送上去。皇上并不会刻意糟蹋自己的身子,所以那些吃食他是一定会用的,这个伯无倒不担心。 浅影帝在上阁安置好,才取出袖中的信件。 是昨日同大捷的奏折一同送到的信件,却明显已拆开许多次。 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纸上字迹是他熟悉的,那些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字却仍是难看,偶尔还见黑糊糊的一团,不知是滴了墨,还是写错字刻意涂去的。 父皇,水华败了,且歌没有受伤。浅且西留下安抚水华国的将士和百姓,我和浅且言明日离开水华,去火炎。半年后,且歌就回木影。父皇要好好吃饭,想且歌的时候要开心,就像且歌想父皇的时候也很开心。虽然且歌有时候想父皇也心里不舒服。且歌很好,请父皇安心。至此。 从窗口望去,京影已染上朝阳的暖色,街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每日来来往往,不知会否也如他一样,心中有牵念的人,却又远在千里之外。 他已有一千多个白天黑夜没有见过他了。 这三年来,每一次,他决意亲征,夜里都会梦见师傅,一遍遍跟他说,不要去。 只有三个字。不要去。 他已有,一千多个白天黑夜,没有见过他。 62 62、章节62 章节62 近一个月来,京影西城最大的青茗茶楼里,说书人不再唾沫横飞地讲那些江湖义侠的话本,说书的内容全是“战神”如何一路北伐,势如破竹,三年内三国称臣的传奇。 在茶楼里听过传奇的人口口相传,不几日“七殿”的名字连三岁孩童都能熟知。 而百姓中最得面子的谈资不再是吃穿用度的档次,而变成“我儿子,那可是在七殿下军队当兵的!” 百姓务实,从未关心过大陆是否统一的问题,但是当这件事逐渐被更多人谈起的时候,当大陆统一的益处一一反映出来的时候,百姓们便也模模糊糊地有了经历盛世的隐秘而又理所当然的欣喜与骄傲。 江南苏州早已恢复繁荣,当年的灾难还会被人提起,像一场噩梦。而这噩梦中,又有着无比温暖的记忆。那人,现如今,在战场上呢。从说书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都会觉得莫名亲切,就因为他曾经与他们在一起。 景如月与竹篱、画媚几个人早已是不理世事的模样,这些年几乎走遍了江南的三省六府,看遍了秀丽山水,总是一大家子几架马车各处游荡。闲时便去种菜,萝卜土豆,还有蕃茄。绿央又在园子里种下一株桐树,春日里开满树满树的花,姿态肆意得叫人欢喜。嗯,景如月的桃树仍然不会结果子。夏日的时候会去竹篱和书呆子的樟木林里去避暑,一大家子大人小孩都爱在那片林子里玩乐。画媚近些年随着另两个人疯得没了窈窕淑女的模样,难得她家相公未曾嫌弃。 有一个名字,几乎是不敢提的。 书信很少很少,几乎没有。 景如月每日都写,却不知可以送到哪里——仍是像做功课一样,每日认真地写,写好了誊抄一遍,收在一个大大的木柜子里,再也不理。终于有一日,那个柜子满了,景如月没来由地委屈,抱着柜子大哭。 她那时,已许久未掉过眼泪。 她心里怪他连上战场也未曾与她道别。可是她又是多心疼他。 还有皇宫里的那位。 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最不能说委屈的人。 这么些年,过着且歌希望她过的日子,有那么多的欢喜想同他分享,还有满肚子的话想同他说。 过得很快乐,但是,明明还可以更快乐的。 如果且歌在。 有时候她会一个人跑到茶楼里去听书,喝一下午的茶,踏着夕阳一步一步地回景园。就像那时候,她无赖地跟在他身后,脚步悠闲,看满城的阳光挂在墙上慢慢腾腾地西移。 景园里的人谁也不问她去了哪里,好像她从来没有无故失踪半天。 那样的时候,景如月就会觉得内心里很平安,觉得,有很多力量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而这些生活,原本就是且歌对她的心意。她又怎会不懂。 而在距离江南数万里的地方,冰还未融,新绿未生,炎军竭力与木影军队对峙,兵戎相见只在旦夕。 木影军队经过半个月的紧急行军,到达炎国边关后又与炎军对战一次,胜负未分,此时正是需要休整的时候。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与炎国交界的一个草原。已是三月,春日特有的阳光照在广袤的草原上,战争的血腥味被阳光与青草的气味温和地盖过。 浅且言在帐中寻不到浅且歌,拉住急匆匆的白寂,问:“白寂,你又惹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哪儿去?” “太子,您这话我真不爱听,什么叫我又惹事?我怎么会!是那流陌太气人了,他竟敢跟我白军叫嚣,我得挑了他去!”说完恨不得立刻冲到流陌跟前的样子。 “我可怎么听说,你白军自称是除了青军最厉害的队伍?”浅且言瞧了眼跟在他身后,脸上表情跟白寂简直一模一样的士兵,嚣张得好是讨喜。 “嗳,太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白寂瞪大眼睛。 浅且言仍是笑,不搭他的话了,只问:“你可知道且歌去哪儿了?” “我们七殿去晒太阳了。我刚刚看到他往那边去了。”白寂指了指驻地南边,才不好意思地道:“嘿嘿。七殿不爱吵闹,只有他去晒太阳了,我们才敢比试呢。” “去吧。可别闹过了。”浅且言道。他知道这些个就是闲不下来,也各自不服气,这么几年比过无数次,没哪次能分出个高低的。 白寂便领了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踏过之处漫天灰土。 浅且言出了驻地往南边走。 且歌在一个小山包后面,且言还未走近,便听见了他低低哼着的小曲调。 且言站住脚,安静地听着。 三年来,他听且歌哼过许多次,似乎是一首摇篮曲。他不知且歌为何一遍遍地哼唱,却可猜想得到,怕是,与父皇不无关系。 即使三年都在且歌身侧,他仍然被隔绝在那两人自成的世界中。 这样想到的时候不免沮丧,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求更多,贪念,比得不到更苦。 爬上山包,看见且歌仰面躺在草地上,阳光细细柔柔地铺在他发上、脸上、月白的衣袍上,他闭着眼,眉间舒展着淡淡的温情。 这样的且歌是少见的。完全不设防备的模样,即使看惯他绝美的容颜,也会在这一刻惊艳得忘记呼吸。 且言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 恍惚一阵,唤那人:“且歌。” 浅且歌坐起来,看他,神色淡淡,问道:“有事?” 浅且言道:“该是时辰换药了。” 且歌皱眉:“不必。” “胡闹。你要再呆一会儿也是可以,但药是一定要换的。”浅且言不赞同地道。 且歌“嗯”了一声,又兀自躺下。 且言看他再无法放松的神色,只好道:“我在帐中等你。”虽然想要陪在他身边,但是他知道且歌想一个人呆着。 慢慢往驻地走去,春日的阳光虽然稀薄,洒在身上,久了也能生出些许暖意。远远听见驻地里起哄挑衅的声音,浅且言淡淡的笑掩着悲喜。三年来,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看惯生死,当初的执念早就应当放下。可是哪想,有些东西就是刻在肺腑里,流在血脉中,不死不休。 那就不死不休好了。 以此为生,也以此而得到过无数欢喜。又有什么不好。 浅且言刚回到驻地,便见到了轻烟。这两年,轻烟在军中做了军医,难得有轻闲的时候。 “爷,您去找七殿下么?药我送到军帐中了。” “嗯。且歌还要一会儿才回。我们去那边看看。”浅且言领着轻烟走向哄闹处。 围着凑热闹士兵见到浅且言便分开一条路让他走进去,场中已随意圈起了圆,白军的一个小队长正与陌军的对战。二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打得正酣。浅且言扫视一圈,发现夜绝竟也在。 夜绝也看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 浅且言在这军中从来不是什么太子,所以将士们对他态度也很随意,更别提青军那些人了。 青军成员不多,除了绿魔教青部的人,还有便是浅且歌在宫中训练的那三百人。在寻常的战斗中一般都在白军,陌军,绝军中做队长,只有需要时才会聚合起来,去完成特殊的任务。这支被称为“铁军”的队伍,战无不胜,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而在木影军中,普通士兵的愿望不是当将军,而是加入“铁军”。然而即使是他们,也从未见过真正的“铁军”,他们只知道这支队伍神出鬼没,而且只听从七殿的命令。 那边二人久战无果,被急性子的白寂赶下场子了。 那边士兵们起哄着让白寂去战夜绝,白寂脑门一热,冲到夜绝跟前:“来来,同我大战三百回合!” 夜绝瞥他一眼,不理睬。然后面向那群看热闹的,冷冷地道:“绝军有在这里看热闹的,绕驻地负重二十圈。” 哀鸿遍野。 流陌在一旁忍不住笑:“绝,你这么个死样子,手下却是最爱凑热闹。” 白寂被夜绝那样子一吓,想了想,若是真的大战,三十个回合他就尸骨无存了……默默地缩了回去,却被流陌瞧见:“哟,不战个三百回合了?” 白寂满脸通红,嚷嚷:“刚才我就是跟你说的,你敢应战不?” 二人便杠上了。 浅且言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闹,轻烟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问:“爷,您什么时候这么爱凑热闹了?” 浅且言答:“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军中将士都如此拥护且歌。” “不是因为七殿下本领强大么?” “或许。”浅且言笑了笑,“走吧,且歌回来了。” 轻烟抬头,看到无边的草原上,一个瘦削的少年埋着头慢慢地踱在阳光下,步伐不急不缓,那么绝美的人,竟看不见一点锋芒。他总是温和的柔软的包容的,像春日里的阳光。 在这木影军队中,多是本领高强或者性格倔强的人,为何会这样默契地、没有一点置疑地喜欢这个人呢? 轻烟有些恍惚。却听见原先凑热闹的人,突然嚷起来:“七殿回来了!快!” 满场的人,顷刻作鸟兽散。 轻烟笑。七殿下在的时候,他们从不吵闹,即使训练也会远离驻地,便是因为知道那人喜爱清静么? 这个得到成千宠爱的人,又知道有这么多人喜爱他崇敬他渴望亲近他么? 正想着,浅且言已在唤她:“轻烟?” 轻烟笑笑摇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人得到喜爱的原因,知道身边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喜爱他的原因。 大概,只是因为,那人,有一颗很柔软很柔软很柔软的心吧。因为柔软,所以也最有力量。靠近他的人,内心的柔软与善意无一不被启发。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可以让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变得美好。竟有这样的人。 所以怎么会不得喜爱。 她应该有无数理由不喜欢他的。可是她知道,是他无数次拯救了那些无药可救的重伤的士兵。战争,怎么可能没有伤亡,可是她的医术救不回来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因他活下去。 在军中,她虽然只是小小军医,却倍受尊重,就是因为,她的帐中,从来没有人死去。人们只道她可活死人、肉白骨,却不知,他为此耗费了多少精神力——他在战场上意外受伤,也是因为精神力耗尽的缘故? 军中将士们不知他受伤,若是知道了,怕是都会愁眉苦脸,无心比武了罢。 轻烟想得出神,一头撞到一堵墙,抬首,却是夜绝。 他皱着眉,踌躇犹豫,许久,才问:“主子的伤……可还好?” 轻烟有些吃惊:“你知道?!” 才问出口,却见这个素来冷漠的将军眼中生出沉重的黯然,懊悔自责到极点的样子,听到他说:“七殿是为救我……” 轻烟心下了然,安慰道:“七殿下的伤无碍,再换两次药便好了。” 虽然是很重的伤,但是以七殿下奇怪的体质,那伤也不足为虑。她忧心的是七殿下的精神力,每次刚一恢复,甚至还未恢复完全,就又耗尽了。但这些话,还是不说的好,她便对夜绝点点头:“我去看看。不必忧心。” 夜绝道:“有劳苏大夫。” 这才安心跟上绝军训练的队伍。 作者有话要说:星期一。大家好。 考试周,有点耽误。 63 63、章节63 章节63 自二皇子被暗杀后,火炎国便不成气候。国君昏庸,偌大的火炎国,无人主事,木影军队势如破竹,半年便攻入了炎京。 火炎国君意欲弃城而逃,却在城门口被火炎国百姓拦下,最后竟还是火炎的百姓为木影军队打开炎京城门。木影军队兵不血刃地占下炎京——将士们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澎湃,他们,占下了炎京,便是占下了整个火炎,而占下火炎,不就意味着——他们统一了大陆? 他们竟然统一了整个大陆?! 接下来,他们会班师回朝,回去他们的木影,带着莫大的荣誉回到他们的家! 不,不会封功论赏,也不必有,他们心里痛快!即使是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后人也会一再一再地说起,木影的军队,是怎样仅花了三年半的时间,便造就了统一大业…… 统一大陆啊他们统一了整个大陆!他们竟然做到了!! 当下,整个军队都被胜利冲得有些恍惚。 即使是白寂,也兴奋地不能入睡,更是不怕死地把早已睡着的夜绝摇醒,神经兮兮地问:“我们真的统一了大陆?” 夜绝被叫醒,也不气,只是用了狠力在他腰侧掐了一把,白寂嚎叫:“痛啊痛啊……呜……是真的,不是梦……绝,竟然不是梦……” 二人正待入睡,却听见值夜的流陌在外敲门,声音带着少见的紧张:“绝!寂!快起来!炎军趁夜偷袭!!” 应着他的话,城中吹响了紧急应战的号角。 屋里二人的睡意瞬间便被“偷袭”二字惊得丝毫无剩,迅速将战袍披上,执上武器,出了门,许多士兵带着迷糊的睡意与遇战的惊惶互相问:“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占领了炎京了?怎么还有炎军趁夜偷袭?!” 流陌在混乱的士兵间破口大骂:“急什么?!怕死的给我滚回去!” 夜绝和白寂看到向来文雅的流陌这般异常,心下一沉。 走到他身边,夜绝问:“怎么回事?” 流陌脸色很差:“是火炎的二皇子!什么狗屁的被暗杀!” 夜绝拉住他:“你冷静点。” 流陌自知自己失态,心里却堵着一口气,听了夜绝的话神色沉重,低声道:“主子受伤了。” “怎么回事?!”白寂几乎要吼出来。 “主子兴许早知有不妥之处,夜里一直呆在城墙上……该死!我们放松警惕了!有人闯上城门,主子护着我才受的伤……” 夜绝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的情绪,才问:“主子伤得很重?” “那偷袭的是个高手,出手狠厉,剑上还淬了毒。” 三人都沉默下来。 流陌缓口气,狠狠地道:“现在那火炎二皇子在攻城,我们得赶快!” 三人各自散开。 并非所有将士都入了城,可是城门这么大动静,那些驻扎在城外的军队竟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否遭遇不测……况且,城内都是火炎国的百姓,之前反戈是因为国君弃城,如今二皇子领兵来救,难保他们生出什么异心…… 况且,七殿下中毒昏迷…… 此时的情况,与白日相比,颠覆太大…… 盘查之后,夜绝等人才发现,城内竟然连一点守城的器械都没有。而他们手中,也多是攻城所用的投石器等器械,对于守城用处甚微。 火炎国的二皇子向来以谋略为人所知,这又是他自家的城墙,他自然清楚应该怎样攻克。 那边炎军在不急不缓地攻打城门,这边木影的几个主事的将军在屋中商量对策。 白寂受不了沉重的气氛,开口道:“让青军冲出去,直接把那二皇子斩于马上,到时炎军还不得降服?!” 并非绝妙的计策,却十足适合如今的窘境。 夜绝也只是皱眉道:“此计不是不好,但青军要突破重重炎兵斩下炎子轩,不知伤亡几许?” 他说得很清,屋内众人却都是一滞。 即使被称作“铁军”,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避过那些密扎的刀箭? “能否与驻守城外的太子联系?”浅且言与欧阳天、青炽等人,以及数十万军队都驻扎在城外。 流陌摇头:“从一开始,便试图与他联系,却一直没有回应。” 白寂又想到一个问题:“城内百姓,不会突然暴动吧?” 没有人能回答他。 一个个问题像石头一样,沉在所有人心里。 这般过了半个时辰,夜绝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既然各位将军都不能献策,那么,有没有不同意青军击杀炎子轩的?” 屋内一片肃穆的沉默。 夜绝一一看过去,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他看惯的坚定与硬气,才慎重地道:“好。流陌、白寂与我一同带领青军闯出去,绝军随后掩护,白军守住城门,陌军组织安抚百姓。各位兄弟,成败在此一战,成,我们风风光光回木影,败,我们……” 还未说完,白寂抢过话来:“说什么丧气话!各位兄弟,这一次再不打,以后大陆统一了,想打都没机会喽。” 众人大笑。 显然,炎军并未意料到木影军队竟会如此莽撞地冲出城门与他们直接刀剑相向,所以一时间也有些进退无措。再加上,他们面对的,可是鼎鼎有名的“铁军”。 青军在夜绝等三人的带领下,骑着战马,如入无人之境,直直地插入敌军腹内。 炎军反应过来便想形成包围圈,将青军包围之后再慢慢苦战。不曾想,跟在青军之后的,是夜绝一手带出的绝军,一群人执着刀剑面目狠厉,完全不要命的样子。 不出半个时辰,炎军攻城的队伍便被完全打散。 青军各人心中正觉得胜利在望,却莫名其妙地走入奇怪的浓雾中,看不清方向,也看不到自己的战友,身边却全是面目可怖的敌人。 流陌与夜绝同时大喊:“住手!是惑卦阵!” 青军每个人都是万中挑一的,听到此话也终于住手,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疼痛之下,才看清楚,哪里有什么敌军啊,他们都在自相残杀…… 夜绝捂着伤口:“流陌,你可会解此阵?” 流陌摇头:“可以,但是需要时间了。”而如今,他们最缺的,便是时间。 白寂暴躁地大喊:“他奶奶的二皇子!” 那边有个人喊了一句:“队长,这阵太霸道,我快支撑不住了。” 相顾之下,大家都是痛苦又悲哀的神色,比起跟敌军搏命厮杀,与自己的兄弟自相残杀才是最大的痛苦。 “冲出去!”夜绝沉声命令道。 “……是!” 这么多年来,血雨腥风的战场让他们看惯了生死,心志早已不是他人能比。只是见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与自己并肩的人越来越少,浓雾中充满杀伐的前路似乎没有尽头,而一直冲在最前线的三位队长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战袍上鲜血红得刺目——一时间,青军心里都不自觉地在喊一个名字—— 七殿! 夜绝倒下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出了声音:“七殿!”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是幻觉么…… 又不知谁神智不清地喊了一句:“主子……” 顿时,各人心中都沉痛起来。 若是那人在…… 白寂扶起夜绝,心里难受:“喊什么主子,你不能让主子休息一下啊,没出息!” “不是……队……队长!主子!是主子来了!!”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竟发觉浓雾已散了些,他们已勉强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而那人,在他们心中如天神般的那人,此时正浮在半空,月色的衣袂飘飞,在浓雾之上,如同天外而来的仙人,无比轻灵。 明明是为了抵制幻觉可以毫不犹豫给自己一刀的硬汉男儿,此时再见那沉静绝美的少年,却生生红了眼眶。 白寂浑身血脉沸腾,大喊:“兄弟们,冲啊!” 整个青军如同得到神秘的力量,化作一把无形的剑,狠狠地向敌人的喉口割去。 浅且歌仍是浮在空中,口中念着祈生咒,浑身裹着柔和的白光。 即使是木影的士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七殿下;战场上厮杀的声音全都被那片白光吸收了似的,所有人执着刀剑,傻傻愣愣地仰头看着那个神祗一般的人。 一个声音从炎军后方传来:“炎军将士儿郎,还不速速攻城,尚待何时?!” 浅且歌定了定神,冲着那个声音飞身而去。 果然是炎子轩。 炎子轩看着他,面上带着狰狞疯狂的笑:“你果真来了!” 浅且歌淡淡地问:“你想要什么?” 父皇曾派暗影多次刺杀这人,未曾想过他竟诈死。 “你!我想要你!高僧说过,得异人者得天下!有了你,这大好天下,这富饶山河,便都是我的!哈哈!” 浅且歌看着他狞笑,皱起眉头。 那人却神秘地小声道:“我还知道哦,喝了你的血,食了你的肉,可长生不老呢!浅且歌,受死吧!” 炎子轩早有安排,就等着浅且歌现身。这时候只是一扬手,数千支箭便从各个方向射向空中。 流陌等人还在远处,见到那些密密扎扎的箭急得大喊:“七殿!小心!” 只见浅且歌几步之外升起一道火墙,疾箭遇火也瞬间便被吞灭,战场上不分敌我,皆是呆愣。还是青军最先回过神来,一鼓作气地往前冲。 炎子轩却是一点也不受挫的摸样,对着半空中面无表情的浅且歌狞笑:“这世间,可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本事的人了,我又岂会轻看于你?” “嘭”的一声,炎子轩身边燃起熊熊大火,大火在地上组成一个奇怪的图腾,而炎子轩,正站在图腾的中央。 浅且歌看着那图腾皱眉:“你怎知这图腾?” 炎子轩更是得意:“哈哈哈哈……我们无所不能的七殿下难不成也有害怕的东西?” 在那图腾燃烧的同时,比之前更多的箭再次射向浅且歌。 流陌不再担心,他们以为凭着主子的本事,是肯定能够躲过那些箭的。 却不想,浅且歌根本没有避开那些箭的意思。 他只是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手在空中画着繁复的图案。 流陌眼睁睁看着无数支箭就这么射向那人。一瞬间,全世界失声。然后有个温和轻灵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吟唱着难懂的语言,一声一声,让人心里平安,眼中却流泪。 前方,一声含着无限痛苦的惨叫冲破云霄。 分明是那炎子轩的声音。 无人知道他为何发出如此痛苦的惨叫。 ?br / 浅且歌第21部分阅读 浅且歌 作者:rouwenwu 当耳边的吟唱渐渐消失,厮杀声又起,空中单薄的月白衣袍翻飞旋转,像一片落叶最终要归于泥土,缓缓飘落在染满鲜血的战场上……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大家可以跟我说要看什么番外了。我希望可以在下个月中旬完结。撒花儿~爱你们哟~不要霸王我哟~嘻嘻。(怎么样,这个笑声很纯洁很天真很可爱吧。嘻嘻。) 64 64、章节64 章节64 京影城一如平日的热闹,街道两侧店家林立,酒铺米铺幡旗翩飞,茶楼客栈人来人往,小孩眼巴巴地看着糖葫芦赖着不肯挪步,墙边树下老者下棋老妇唠家常,风雅处公子吟诗作画好不风流…… 街道边跑来个风风火火的半大孩子:“大军回来了!七殿下领着大军回来了!” 一句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惊起千层浪。 “可当真?!前些个日子才听说七皇子打下火炎,这么就回来了?” “啊,瞧瞧去不就知道了?” “……” 所有人都丢下手边的活,热热闹闹地往城门挤去。 大军回城,百官来迎。 浅且歌骑在马上,远远看着百官拥护着的那人,越来越近,那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没有怎么变化呢。三年不见的父皇。 而浅影帝看着那个一身战袍的少年将军,却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他的小孩,在没有他陪伴的时候,偷偷长大成这个样子了啊。 隔着三年的孤独时光遥遥相望,二人痴痴无言。 浅且歌向浅影帝伸出手,浅影帝握住他的,一跃上马,将且歌抱在怀里,接过缰绳,驱马向前。越过神色各异的百官,路过虔诚跪倒三呼万岁的百姓,走过京影长长的街道,最后停在宫墙前,浅影帝第一次开口:“想去哪儿?” “月华殿。日耀殿。听雪阁。”浅且歌一个一个地方的数过。 浅影帝却兀自决定:“回日耀殿休息好吗。” 浅且歌应:“好。” 浅影帝抱着他,越过宫墙,飞过琉璃瓦,穿过锦簇花团,最后停在日耀殿外。 伯无见到两人,眼眶通红:“您们回来啦。” 浅影帝总算没有强迫浅且歌吃东西,只是耐心地为他解去战袍,最后剩下一件染血的里衣。像是没有见到那可怖的血迹,浅影帝轻声问:“睡么?” 浅且歌轻轻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缩进父皇的怀里。浅影帝下意识地后退,只怕他压着伤口。浅且歌却非得贴得紧密了才作罢。 躺在床上,浅且歌睁大了眼睛,抵住睡意,细细地看着父皇的眉眼,手轻轻地划过父皇的眼角,鼻子,嘴巴。声音轻得让人听不见:“且歌还以为父皇没有变。父皇老了。” 浅影帝捉住他的手,亲了亲,说:“睡吧。” 且歌仍是舍不得闭眼睛,以更轻的声音说:“父皇,且歌要死了。” 浅影帝看着那双墨玉般的瞳眸一点点地染上绿色,温温脉脉地流淌着的,温暖,关怀,不舍,还有,爱。 他看着这双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且歌喜欢这里,有光亮,阳光,声音,温度,气息,有父皇的这个世界。且歌一点都不想死。” 浅影帝亲亲他漂亮的嘴唇,说:“且歌不想死,父皇会想办法。好且歌,你睡,好么。” “且歌要是没有力气醒来呢?”小孩努力睁大着眼睛问。 “父皇会把且歌喊醒的。天亮了,父皇就把且歌喊醒,好不好。” “父皇不给且歌唱小调么?” “唱。” 小调还没长完整一段,怀中的人呼吸就轻了。 浅影帝仍是小心地抱着他,不让他背部接触到床板:“伯无,把神医带进来。” 里衣已经与血肉粘在一起,浅影帝默不作声地面无表情地将其撕开,前胸后背都是箭伤,还有几处甚至连箭头都未拔出,伯无不忍心再看,扭过头去小声抽泣。 民辽皱着眉头小心查看,动作都不敢稍重:“五脏六腑,无处不伤,皇上,已是回天乏力了……寻常人受了这般的伤,怕都会当场毙命的,七殿下,怕就是凭着强大的精神力,才能回到这里……” 浅影帝没有说话,只痴痴地看着怀里的人,伯无带着哭音道:“神医啊,您可是神医啊,怎么会没有办法……” 民辽只是摇头,退了出去。 浅影帝突然问:“伯无,朕的生辰,快到了吧?” 伯无有些怔愣地答:“是。皇上,还有十天。” “妖华在不在?” “皇上,妖华离开好些日子了。”伯无想起她离开的时候神神叨叨的样子。 “你退下吧。” 室内清静下来,浅影帝为且歌披上衣袍,仍抱着他,轻轻地说给他听:“死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只是,若有黄泉路,总算还能护着你走。” 这些天,不休不眠,想到许多事。他也不能看清去路,不知去路里有怎样的艰难,他并不很在意这些。只是每每想到,他若不能陪着且歌,且歌该是多孤单,他便患了心疾般疼痛。他唯一无法忍受的,只有且歌的孤单。 这三年,他问自己最多的,便是,后不后悔让且歌上战场? 问了三年,还是没有答案。 只是他想,不管重来多少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就好像妖华告诉他的,这一切遭遇,包括遇到且歌,爱上且歌,包括后来的分离,都是冥冥中自有深意的。相爱也好,分离也好,死亡也好,这一切事情到最后都会变成好事,如果现在还不好,那是因为还没到最后。 是的。死亡也不是最后。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傻?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内心比较平安,对这所有一切也比较容易甘心接受。 且歌这一睡,到第二日几乎停止呼吸,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浅影帝没有任何担忧,只是整日整夜地抱着他,不食不寝,无人能劝。 第五日。浅且歌终于醒来。 第一眼见到父皇,摸着他的胡渣,说:“且歌睡一觉,父皇就老好多。” 浅影帝执着他的拳头轻咬:“怎么敢嫌弃父皇老?” 浅且歌发现自己的衣裳都不在身上,有些着急:“父皇都看到了?” 浅影帝说:“嗯,看到了。” 浅且歌皱皱眉头:“且歌难看。” 浅影帝转移话题:“有精神去月华殿了么?” “嗯。” 父子二人慢慢穿了衣服,谁也不惊动的,抱着且歌去了月华殿。 浅且绿两年前便去了江南,月华殿许久无人居住,虽仍派了人每日打扫,却终究没了当年的人气。 浅影帝抱着且歌跃上那株繁茂的青桐树,看他小心翼翼的摩挲着粗糙的枝干,问:“想她们了么?” “嗯。” “父皇把她们接来,可好?” “不好。且歌不想娘亲和阿娅看见,且歌现在难看。” “父皇的且歌,怎么会难看。”却再也不提接人的事。 又去了冷园。番茄树还挂着青果。大片大片的葵花昂着头。还有满地的强瞿。老花匠看见他们,只是笑,什么也说。 然后到御书房去了。只是看了看那满架子的书。 最后去的是听雪阁。 浅影帝抱着且歌,一步一步的沿着云梯向上走,旋转的云梯,好像没有尽头。浅且歌仰着头,突然说:“父皇,且歌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父皇,父皇知道么。” 浅影帝应着:“嗯。知道。” “娘亲说,喜欢一个人要说出来,父皇喜欢且歌也要说出来。” “父皇不喜欢且歌。” “骗人。” “傻东西。” “且歌不是东西。且歌说过很多次。” “父皇,也喜欢且歌。很喜欢且歌。” “没有很多个喜欢么?” “有啊。” 是最后的话。 走到上阁,日头偏西,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浅影帝搂着且歌躺在云梯之上,看着漫天霞光火烧云。 一只黑色的大鸟嘶鸣着掠过烧红的天空,在黄昏的天际渐渐远成一个黑点。 怀里的人,呼吸渐轻。 翌日。浅且言又是带着折子去求见浅影帝。 一路上,见到他的宫人都是惊慌又悲痛的神情,浅且言对着每个人笑。 伯无守在御书房外,看见他又是掉泪:“太子,您……” 浅且言笑着道:“大总管,为我通报吧。” 那笑,一如这许多年的温暖可亲,只是衬着那满头银发,显得无比苍白。 是承了多重的悲伤,才会像这般,一夜白头。 浅且言行过礼,将折子递上。 浅影帝看过奏折,脸色不变,问:“言儿这是何意?” “儿臣近来身子不大好了,细细思虑之后,觉得九弟可承父皇之志,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身子不好,朕让最好的御医为你诊治。” 浅且言看着浅影帝,摇摇头:“父皇,儿臣真的做不到了。” 满腔的委屈,对着这个且歌最是喜爱的人,浅且言终于还是掉了泪,重复道:“儿臣真的做不到……” 浅影帝沉默地看着他满头的银发,凌厉锐气全然不见,疲倦地道:“好,朕应你。你回吧,顾好自己的身子。” “是。儿臣告退。” 这一年,是治统三十年。也是同歌元年。 这一年,注定会在木影历史上留下重重的笔墨。 三月初。火炎大败,大陆统一。 三月末。统一大陆的主帅,木影国七皇子病殁。 四月。治统帝崩。 五月。太子病殁。 五月望。九皇子登基,国号,同歌。 举国大殇之时,整个大陆百废待兴。 作者有话要说:虐完。抱头鼠窜g。 65 65、番外1 苏轻烟番外:愿妾久芳华,随侍君畔永朝夕。 我听了劝,初夏的时候,回到了江南,自此安居在苏州景园西院。去投奔他的娘亲,轻装简从,只带着木木,还有他的骨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火葬。 临出京影,五皇子来送我。他也并不多言,抱着木木,沉默地一直将我们送到京影城外的驿站。 又哪里有不别离的呢。 “五爷,您回吧。”我笑着劝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表情恍惚地说:“轻烟,你这样子笑起来,与四哥可真像。” 我有些怔愣,只好笑着摇摇头。 他望着京影的方向,似是自言自语地:“他们都走了呢。” 那样子,好像被遗弃了的孩子,委屈得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我只好安慰:“五爷,您且宽心吧。您还要做许多事呢。” 他不知为什么又说:“你以前可不会安慰人。”未等我有所反应,便去逗木木:“木木啊,跟皇叔说再见呀。” 木木很乖:“皇叔,再见。” 他看了我一眼:“保重。”我低着头,福了福身子。 直到他走远,我还是不能释怀于他那句“你以前可不会安慰人”。其实,我早已忘记自己以前是怎生模样。我以为我早已忘记了。 出生于偌大苏府,自小跟着师父学医学毒学武,满天下游走流浪,见过许多人,遇到各种事,在那个江湖中,渐渐有了名气,却是坏名。遇到他的那一年,我已经只用毒,不行医了。那时我以为,这天下太坏,世人私心丑陋,世事无理可辩。他们说苏娘子清高,心肠也毒。然而我背后站着一个偌大苏家,并且,我的毒,连师父都无药可解。一直那么带着刺,冷着眼看着这世间纷扰,拥有平常女子所没有的一切。连母亲也难过,掉着泪说,你的心怎生这般冷硬。妹妹容貌不能与我相比,她却爱妹妹,因为妹妹体贴、温和、性子柔软。而我,就那么站在世界的对立面,无以亲近。过了年纪,连妹妹也出嫁了,我仍是形单影只。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下去,哪曾想世界还有那样一个他。 哪曾想,世界还有那样一个他,惊鸿一瞥,便要沉沦,盲了目,失了心,不可自拔。 那年的春光啊,一次一次地入梦来。他站在最明媚的春光里,嘴角扬着,眼睛笑着,芝兰玉树一般,生生地夺去我眼目中所有春光。 你永远无法体会那么庞大的欢喜,庞大到整个心腔都不能装下的欢喜——如果你没有爱上一个人。 我就这么慌乱无措地爱上一个人。 他的眼睛却沉默地看向另外一人。 我以为我会放得下。可是当被贼人围在巷子里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丢开了随身携带的毒药。后来,幸运地怀孕了。又很幸运地被逐出家族。 我去找他。千里迢迢。 他的眼中写满心疼与愧疚,揪着眉头说:“你怎么这样傻。” 我冲着他笑,笑到眼泪掉下来。 我就是要这样傻。我就是要这样傻。 只有傻透了,你才拿我没办法。 我就这么地,在他的身边赖了下来。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快乐。执着宫灯在门前等他,屋内就着烛光各自看书,他会对我说起他爱着的那人,我便听着。并不是没有难过的。只是还是觉得很好很好。他最讨厌喝酒,却又时常喝醉,醉了便拉着我的衣角哭。什么也不会说,光哭,又委屈又迷茫,像个孩子。有时候将那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地念叨,不厌其烦地,充满耐心地。 我知道他爱他,爱到隐忍不能开口,爱到失了魂灵不能自拔。 再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很能随遇而安,只要跟在他身边。战场上无数的死亡,看惯了,我就想,我已经不能更幸运了。活着,遇着他,爱着他,还有跟着他。世间女子何其多,能像我这般幸运的,能有多少? 我问他,爷,值得吗。 他笑我浮夸,说,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甘不甘愿。就好像不管对错不管是非,只要欢喜。 谁说不是呢。没有值不值得,只有甘不甘愿,一切只是为找一个不离开的理由。 我就这么跟着他,学着他,最后变成他。笑容柔软,心中明亮,还爱着一个人。还爱得欢喜。 如果爱,就要爱得从容,优雅,豁达。 再后来,也是最后了。他爱着的他死了,他也再不能存活。 他把自己关在房中,不食不寝。一夜白头。 他要上御书房递折子,我给他梳头。泪水不停不停不停。 从御书房回来,他就病倒了。 只那么两天,便似油尽灯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药石无用,他陷入长久的昏睡,我不再请太医来,只守着他,白天黑夜。 他睡得很安稳,梦中不知有多美好的光景。 再醒来时,他精神很好。要同各个兄弟说话。 最后轮到我。 他倚着软枕,对我轻笑,一如初见那年的那个笑。可是那么叫人喜爱的笑容,在满头白发的映衬下,苍白得叫人心里刺痛。 “轻烟,我要走了。”他笑着说。 我埋下头,不敢看他,只去握他的手。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似是前世。梦里有且歌。我梦见自己是一棵树,直直地立在阳光底下且歌身旁,那么快活。若有后世,轻烟,若有后世,我想,我还是做一棵树吧。且歌那么喜爱植木。” 他说起那个名字,连笑容都会发亮。 我应道:“好啊,您去做一棵树吧。” 树啊。哪里不是呢。他爱了那么多年,不管心中藏了多少喜乐悲愁,总是优雅、从容,又坚韧异常。处处都像一棵树,摇着叶子站在阳光下。 他像是自言自语:“有一种人,踏着荆棘,不觉苦痛,有泪可落,却永不悲凉。世人皆以为我爱上一个不该的人,定然悲凄,可到底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到有一天,你每笑一次,每哭一次,都是为了同一个人,那么,你便会知道,要怀着多大的侥幸,才能遇着他,爱着他,念着他……” “回江南吧,我的轻烟。去我景园,娘亲那里。帮我照顾她。她会喜爱你和木木的。”他心疼地看着我。 我又应:“好啊好啊。”握着他的手,眼泪沉沉落下。 他又说:“轻烟,这么多年,你真的好吗。” 我说:“真的好。” “那好。”他说。 初夏时光,木影满目繁华。 他已化作一棵树了。 这俗世里,再没有他了。 我去江南。景园外许多人守在门口,一个温儒的男子接过我怀中的木木,我便被另一人抱入怀里。她哽咽着说:“你来啦。” 我以为我已经没有泪,可是靠在那个单薄的肩膀上,泪又满面。 我夜夜梦见一棵树。梦里说着我来不及告诉他的话,既你要做一棵树,我便做一朵花也好,一株草也好,一把泥土也好。我们仍然相依,我就不会是空心的了。 到底,我还是成为这俗世里一般的女子,拥有着最庸俗的念想:愿妾久芳华,随侍君畔永朝夕。 作者有话要说:说是苏轻烟的番外,不如说是且言的番外。 我对朋友说,我是为了浅且言写这篇文的。 他最能代表我的爱情观吧。当爱不能被成全,便隐忍,隐忍,隐忍。 绝不叫所爱的人有些许为难。 我也爱轻烟。除了爱,还有什么可以叫一个那么清高的女子变得可亲呢。 后文也没有过多交待且言的去处,但伏笔暗示什么的已经过于明显了。 而且我想说,且言已经得到成全了。姑娘们可别因此又叫我后妈。 你们哪里看过我这么和蔼可亲的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