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阳》 千山看斜阳第1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欢迎光临 快乐草小说 《千山看斜阳》(修改版) by 满座衣冠胜雪 楔子 我看着他,我的副官。 他用枪指着我,眼光闪烁,无法正视我。 “司令,你……还是……投降吧。”他期期艾艾地说。 周围全是敌人黑洞洞的枪口,我全身上下都是伤,血犹如喷泉一般往外涌着。我毫不在意,只是看着他,冷冷地笑:“你跟着我有六年了吧?我宁觉非的词典里什么时候有‘投降’这个词?” 他全身轻颤,终于缓缓地抬起了枪口,仿佛在咬牙,却似乎下不了手。 “还是我来帮你吧。”我笑。“我就算要死,也是死在我自己手中。” 说着,我拉响了身上的强力炸药。 一瞬间,巨大的爆炸几乎将整个山头夷平。 我的神志很清醒,忽然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有||乳|白色的明亮光芒,但见不到人。 我的怒火仍炽。 自己一直信任的副官的背叛,因此而造成的我的士兵的重大伤亡,都使我恨怒难当。 这股怒火似乎有形有质,托着我往前疾行,仿佛在空气中疾飞。 忽然,眼前一黑。随后,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却是一个优雅的江南园林,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都显得很巨大。稍顷,我便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显得如此体积奇特,因为我正侧躺在地上。接着,剧烈的疼痛便袭击了我。猝不及防之间,我忍不住哼了一声。 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古装,一身贵气,那身长衫绣工精美,一看便价值不扉,头上束着发,戴着一顶小小的金冠,非常漂亮。 我一时茫然。 我这是在哪儿? 他们是谁?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装死就行了吗?”那个男人阴冷冷地看着我。“这才上了十个人,我还有二十六个侍卫没上呢。” 他在说什么? 我迷惑地瞧着他。 他很年轻,大约不到三十吧。我苦笑了一下,倒跟我死时的年纪差不多。 死? 我应该是死了呀,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忽然手腕剧痛,整个人被捆住双手的绳子拉了起来。直到脚尖也离开了地面,拉力才停止下来。我整个人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全身上下的剧痛不断地折磨着我,令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 倏地,有几只手在我背后抚上了我的身体。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全身赤裸着,血正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沙地上。 很快,在我什么都没想明白的浑浑噩噩之中,似乎有个巨大的利器猛地刺入了我的身体。那个凶器不断地进出着我的身体,反复重复着撕裂的动作。 好不容易,我才明白过来,我正在被人强犦。 身后的人嬉笑着,用手握着我的腰,将我的身体往后撞着。伴随着滛秽的侮辱性语言和兽性的喘息,我几度痛得昏厥。 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昏迷与昏迷的间隙中,在极度的痛苦中,我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前面。 不远处围着一圈人,有男有女,打扮不同,却都穿的是古装。许多人看着我,眼中全是不忍,有女子在低着头哭泣。 我仍然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我很清楚我仍然无法控制现在这个身体,但激烈的疼痛却一直清晰地猛烈袭击着我,让我痛得几欲发狂。我忽然苦笑了一下,拉响炸药的时候,我还在想终于解脱了,不会让他们俘虏了去熬酷刑,没想到终于还是没能避免。 以前我受过对抗审讯训练,其中也有x虐待,但现在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此除了忍受还是只有忍受。 我正在苦笑,那位华衣金冠的年轻男子阴沉沉地冷笑着走到我的面前。他凝神看着我,冷冷地说:“还能笑得出来,了不起。看来你很喜欢这种事情,那我倒要成全你了。” 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身后的人动作越来越粗野,一个做完,立即又换一个上来,从力量上就能感觉得出来,他们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我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无暇理会他的话。 当我再度从吊着的大树上被放下来的时候,天已是黄昏。暮色苍茫中,眼前一片迷蒙,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忽然,一盆水泼上我的身子,随即全身伤口的疼痛感增大了无数倍。那是一盆辣椒水。我痛得再次哼出了声,随即咬住了唇。 那年轻男子在我面前蹲下,有些疑惑地说:“怎么现在变成了硬骨头?一开始你不是痛哭着讨饶吗?我喜欢看你哭,再哭给我看看。” 我躺在血泊中,静静地瞧着他,全身止不住地在疼痛中痉挛,但我虽然控制不了现在这个身体,却能够控制自己的灵魂。我终于开口了。谢天谢地,他们讲的是中国话,虽然发音有些古怪,我却听得出来是中国北方的语言,我会讲。 “如果你要折磨的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那你就错了。我不是他,他已经死了。”我决定实话实说,大不了当我是妖魔鬼怪弄死我。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我不过是借他的尸体还魂而已,真是慌不择路,怎么会上这样的身?”我低低地说着,脸上只是苦笑。 他皱紧了眉,瞧了我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怎么?又换了花样了?刚才是哭着苦苦哀求,现在又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 他不信我的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又冷笑:“你也不用装神弄鬼,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我要让你生不如死。等你养好了伤,我会将你送到翠云楼去。嘿嘿,我会告诉那里的老鸨,让你天天接客,更要接那种野兽堂会。我倒要看看,一向卖艺不卖身的殷小楼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十分阴森。 原来,这个身体的主人叫殷小楼。既然说到了“卖艺不卖身”,那多半就是艺人了,只不知是什么艺人。原来,那人是个王爷,却不知是什么王。 我正在沉吟,忽然下颌剧痛,于是睁开了眼睛。 那人正紧紧地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看他。“怎么?吓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他紧紧皱着眉,眼光有些奇异地打量着我。 我轻声问他:“现在是什么朝代?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他一怔,随即放开我,站起身来。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一脚踢上我的胸膛:“还在装傻,别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哼,你当初胆大包天,竟敢勾引我的小妾,那时候怎么不装傻?” 哦,我这才明白了,这身体的主人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 那一脚让我痛得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勉强蜷缩起身体,抵挡着随着那狠命的一脚而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的全身的剧痛。 血仍如泉涌,我只是苦笑。 原来仅仅一天之内,我竟然要死两次。 第一章 翠云楼是南楚都城临淄最有名的小官馆,当大皇子淳于乾的侍卫将名噪一时的红牌武生殷小楼送入翠云楼为妓后,这个男娼馆更是名动天下。 宁觉非一直在王府里躺了十多天才醒过来,当王府中的大夫对淳于乾说此人已无生命之忧后,淳于乾便命自己的侍卫总管将他送进了小官馆。王府侍卫留了四人下来,却是怕他会逃掉,其余诸事,便交代给老板,让他不必有任何顾忌,只管把此人当他的“摇钱树”。 翠云楼的老板江从鸾是个漂亮的男子,看上去大约已有三十岁。他过去也是个红牌小官,现在自然是收山了。 殷小楼十二岁正式登台,红遍大江南北,唱做念打俱佳,虽是武生,却颇让一众男女老少心仪,但他一向对暧昧的邀约不假辞色,说明了卖艺不卖身,因此红了四年还没被人糟蹋过。没想到真是孽缘,居然与大皇子府中新收的小妾一见钟情,不顾生死地想要私奔。淳于乾是什么人,当即发觉异状,再加上因这小妾刚刚纳进府中,正在得宠,其他被冷落的妾侍醋意大发,添油加醋地告发,更让本就恼羞成怒的他颜面无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派人毒死了那个很是宠爱的小妾,而殷小楼则在经受百般折磨凌辱之后被送到了娼馆。 江从鸾看着几个侍卫将仍然无法自己行走的殷小楼拖上二楼给他准备的房间,扔到床上。等他们走后,他才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还未满十七岁的男孩子。 宁觉非的身体太虚弱了,仅仅是被马车从王府拉到这里,又被拖上楼,他便已经气喘吁吁。看着那个身着绣有松竹梅与仙鹤的宝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他半晌没做声。 江从鸾看了他一会儿,过去坐到床边,开始解他的衣服。 宁觉非仍没吭声,只是冷静地瞧着他。 江从鸾动作优雅地将他的衣服全部脱下,双手缓缓地放上了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 殷小楼的身段修长匀称,因为自小练功,所以既柔韧又有力量,蜜色的皮肤如丝缎一般细腻光滑,瓜子脸上的一双黑眸大而清澈,高挺的鼻梁,削薄而轮廓分明的双唇,直到尖削的下巴,线条极其优美。 江从鸾的双手熟练地检查着他的身体,随后将他翻过来,轻抚了一遍他的背部,从宽宽的肩到窄细的腰再到挺翘的臀和修长的腿。 随后,他忍不住俯下身去,覆盖住那完美的身体。 “这么漂亮的身子,武王爷可真下得去手。”他在殷小楼的耳边轻轻地笑着,低低地说,话音柔腻,动人心弦。 宁觉非任他压着,脸侧靠在枕上,双眼看着窗外。从雕花格子之间看出去,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看这天色,只怕是秋季吧。他在心里想着。 正在出神,江从鸾已脱下自己的衣服,缓缓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宁觉非紧紧咬住了唇,强忍住一下接一下的剧痛。 江从鸾的身体也十分漂亮,而且动作十分轻柔体贴,令宁觉非心里好受了许多。 “小楼。”他边做边轻声地说。“照规矩,进了我这楼的孩子,我都是让护院调教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来调教人呢。你的身子太漂亮,而你的身份也不一样,所以我待你也是不一样的。” 宁觉非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转世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形?他始终很是迷惘。 江从鸾没听到他的声音,倒也不恼,想了想,便退出他的身体,将他翻了过来,随后再行进入。这一次,他能够边做边看着他的表情了。 奇怪的是,身下的人却没有像过去那些孩子那样表现得恐惧、屈辱、愤恨、哀求,或者,最多便是特别倔犟的忍耐。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江从鸾,里面满是耐人寻味的思索,被撞击摇撼的身体却是无动于衷的淡漠。 江从鸾加快了动作的节奏,渐次高涨的快感令他不由得呻吟出声。 宁觉非也能感到一阵一阵的快感在疼痛中隐现着,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情上面。他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再杀自己一次。可是,如果转世到更加不堪的境地中,那又该如何?那是否该坚持着活下去,寻找能够在转世的过程中自主控制的方法?是该找那些高僧吧? 正在他的思绪越飘越远的时候,一阵激烈的撞击将他的神思拽了回来。他能感觉到男性的灼热在体内喷射,那种激动的痉挛久久不能平息。他也是男人,在前一世也已结婚成家,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的身体仍然不受控制,只能静静地躺着。 江从鸾趴在宁觉非身上,激烈地喘息着,半天没有动弹。待到终于安静下来,他握住宁觉非无力的手,轻轻地吻了吻,柔声说:“小楼,我从九岁被卖进青楼,直到今天,有过数不清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的极乐。你的身体,实在是太让人销魂了。是自小练功的原因吗?跟别人都不同呢。” 宁觉非只觉得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肩窝,一头长长的青丝散发着淡雅的香气。此时他觉得同样是受辱,这里的环境却比王府好多了。 过了一会儿,江从鸾抬头看着他,一根手指顺着他的鼻梁从眉毛直划到唇角,轻声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宁觉非想了想,终于问道:“小楼多大了?” 江从鸾一怔,随即以为他在耍花腔,不由温柔地笑道:“你快满十七岁了。” “小楼……过去是做什么的?”宁觉非只感到自己的声音十分醇和圆润,非常动听。 “考我吗?”江从鸾笑得更开心了。“天下人谁不知道,殷小楼是江月班最红的台柱,长得倾国倾城,却是个武生,不但台功最为高超,一把好嗓子也是勾魂摄魄。多少人为你神魂颠倒啊,你却是性情刚烈,卖艺不卖身,谁若要强迫你,你便以死相胁,你的班主也一直护着你,倒是让你始终保持着清白的身子。” 宁觉非便大致明白了这个身体原主人的身世。 江从鸾将双手插入他的身下,紧紧搂抱着他,吃吃地笑道:“如今这身子,可再也保不住了,我听说在那几日里,王府里的侍卫都上过你,是吧?” 宁觉非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刚刚转世过来的那几天,他过的仿佛是地狱里的日子,不断有一群一伙的男人进到他的房间,对他百般蹂躏,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那时候,他是真的想一死了之的。 但此刻,在江从鸾的身下,听到他的话,他的神情却很平静。 他淡淡地说:“我若说我并不是殷小楼,你大概也是不会信的吧?” 江从鸾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笑着,两只手又开始在宁觉非的身体上抚摸,已软下来的欲望又高昂起来。他顺其自然,再次顶入了身下这个美妙绝伦的身体,缓缓地撞击着。 “这样的身体,怎么会不是殷小楼?”他喘息着说。“再者,武王是绝不会弄错的。” 宁觉非不想再多话,他只觉得无论怎么样,想死也好想活也好,总得努力试着控制自己现在的新身体。 江从鸾在他身上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满足地起身,穿好了衣服。他轻柔地抚了抚宁觉非的脸,笑道:“看来不用调教就可以接客了。你放心,我只让你接王公贵族和朝廷重臣,那些只是有几个臭钱的莽夫我是不会让他们碰你的,免得把你弄坏了。你现在可是我的摇钱树呀。”在宁觉非的耳边细细地说完,他将长发佻达地往后一拂,便潇洒地出去了。 宁觉非早已疲惫不堪,于是闭上了眼睛。他努力不去注意身体内外的黏腻不适,希望能够藉着睡眠恢复体力。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有人进来,接着那人抱起他往一旁走去。 他静静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个壮汉正抱着他。 至于他想干什么,宁觉非并不想去多考虑。他想的是更重要的问题。 那人却是为他清洁身体。他将宁觉非小心地放进屋角的一只盛满了温水的木桶,随后用柔软的香巾替他轻轻地擦拭着身体。 他的身体上仍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鞭痕、烙伤以及被x虐待后的各种伤痕,青紫交加,却给人一种奇异的诱惑。 宁觉非很快便在轻柔的按摩中睡着了,待他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 一转世醒来就感受到的那种剧痛已是减轻了许多,他仰头看着天花上细致的雕饰,试着动动手指头。他凝着神,努力想着前世接受特种训练时教官传授的控制身体的方法,气沉丹田,将全部思维都集中在右手的食指上。渐渐的,食指缓缓地动了一下。 宁觉非已是累得大汗淋漓,但却愉快地笑了笑。看来不用多久,他就能自如地行动了。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正准备继续,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中年妇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看了看他,那妇人和蔼地笑道:“醒了?饿了吧?吃点东西。” 给她一说,宁觉非倒觉得有些饿了。他早已经在半饥饿的状态中过了很多天,现在已经不怎么能觉出饿了。不过,他仍然微笑着答道:“好。” 那妇人闻言一愣。过去刚入班的清倌人,被调教后无不反应激烈,要么哭得要死要活,要么呆呆怔怔地像死人一样不吃不喝,还从没见过如此从容不迫的孩子呢。 想着,她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煨得香喷喷的粳米粥,几碟精致的小菜。 宁觉非看着他似乎要走,于是温和地说道:“大嫂,我动不了,能否劳驾您喂我?” 那妇人闻言奇异地看向他:“你叫我大嫂?” 宁觉非保持着微笑:“是啊,那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一姐吧。这里不这样叫人的。”她边说边把饭和菜移放到床边的圆凳上。 宁觉非便轻声说:“一姐,谢谢您。” 一姐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然后将他扶起来半靠着,拿起饭碗,喂他吃饭。 自前世到这一世,这是宁觉非一个月以来吃得最好也是最安静的一顿饭。 当一姐收拾好食盒出门后,江从鸾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温柔的笑,俯身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小楼,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动弹啊?很多人捧着银子在等着你呢。” 第二章 临淄城非常大,繁华锦绣,令人目不暇接。宁觉非斜斜地倚坐在马车里,伸手撩开窗帘,看着外面缓缓闪过的街景。 真像是拍古装片的那些布景。他缓缓地笑了笑,接着便失去了笑意。 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他已经能够缓缓地起身走动了,身上的伤也都已痊愈,只剩下了些淡淡的影子。经过江从鸾用药和饮食精心地调理,他的外貌变得更加漂亮诱人,体力也逐渐在恢复。 只不过,仅仅只是刚刚才能勉强动弹的地步,江从鸾便开始让他接客了。 今天就是他第一次正式作为翠云楼的红牌小官开始接客的日子。出高价包下他的是太子淳于戟,而且是要他进王府,做堂会。 他不知“做堂会”是什么意思,但从出门时那些看着他的小官们脸上的惊恐和怜悯之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现在根本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况且淳于乾为防他逃跑,一直派了侍卫守着他,他根本无法逃脱目前的噩运。 正在苦笑,马车停了下来。 有人拉开车帘,叫他:“下来。” 他缓缓地挪动步子,跟着下了车。 门上挂着一块大匾,用篆书写着“静王府”三个大字。原来这并不是太子府。这一个月间,宁觉非已听得来串门的那些小官在闲聊中将都城中的达官贵人一一道来。这静王是皇四子淳于斡,今年也才二十二岁,因其母是身份卑微的宫人,当年因父家获罪藉没入宫的,因此一向不受皇上喜爱。不过,他自小就对太子忠心耿耿,所以借了太子的势,倒也过得十分舒坦。 宁觉非今天穿着江从鸾替他订做的湖蓝色衣衫,衣上绣着荷花与鸳鸯,令他觉得恶俗至极。但他现在实在没力气也没资格表示自己的好恶,只得任人摆布。 整个静王府今天都是喜气洋洋,那些婢仆们也都穿戴得十分喜庆,急匆匆地穿梭来去忙碌着。 宁觉非安静地随着静王府的管家往里缓缓地走着。还没走到地方,他已觉得四肢乏力,疲倦至极。 这古代的地方,真是大呀。 终于,管家带他来到一处屋子,令他坐在厅中不要乱走,便离开了。 宁觉非只是打量着四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遑论走动。 正在看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原来就是你勾引了我大哥的小妾,害我大哥暴跳如雷。” 宁觉非回头一看,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着黄衫,头戴金冠的年轻人。他长得没有淳于乾那样高大威武,而是比较清秀,但脸部轮廓仍然很相似,只是他的眼睛里隐隐地有种阴冷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宁觉非只是盯着他,一声没吭。 从他的身后转出来另一位白衣玉冠的年轻人,将他一把拉下凳子,狠狠地按住他,跪在地上:“见了太子还敢坐着,这是哪家的规矩?” 宁觉非也不挣扎,但仍然不吭声。 淳于戟凝神看了看下面那瞧上去很是倔犟的男孩子,不由得笑了:“我就喜欢这样的,今天倒是有福了。” 摁住宁觉非的那年轻人立刻道:“二哥,既然如此,不如先在这里试试他的味道。” 淳于戟一听,邪气地点了点头:“好。” 淳于斡立刻抓住宁觉非的头发,将他拖进后堂,扔到床上,随后上去压住他,三下两下便撕毁了他的衣服。 自从决定活下去以找寻自主转世的方法后,宁觉非已下定决心,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和凌辱,都当是被俘后接受敌人的酷刑拷打,他是能够忍受的。此时,他还不能自如地使用这个身体,本就没有力气抵挡,于是干脆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一声不吭地由着他们将他翻过身去。 淳于戟看着眼前那完美无暇的身体,向之施虐的渴望顿时在身体里沸腾。 还没等宁觉非喘过气来,一根鞭子便呼啸着抽上了他的背脊。他痛得一颤,却咬住了唇,忍着没有哼出声来。 接着,鞭子呼啸着,密密的罩向他的肩、背、臀、腿。鞭打他的淳于戟就像绣花一般,神态优雅地往他细腻的肌肤上绣上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鞭痕。他抽一鞭,喝一口酒,眼里渐渐露出兽性的光芒。 宁觉非已是痛得昏天黑地,倏地,一个身体重重地凌压上来,随即贯穿他刚刚才受到重创的身体。那人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刺入,边做还边俯下头去,用舌头舔着他伤口里渗出的鲜红的血滴。 这一次,淳于戟的欲望在血腥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刺激,他一直在宁觉非的身体上折腾着,坚持了很长很长时间。到后来,他接过淳于斡递过来的尖细的金钗,不断地深深刺入下面的身体。他每刺一下,那个沉默的身体就会忍不住痉挛,体内的收缩让淳于戟快活得犹如在云端飘浮。他每刺一记,跟着就会大大地呻吟一声,显然快活到极点。 终于,他猛地丢下金钗,将身下的身体抱得紧紧,猛地将欲望狠狠地顶到火热的最深处,在剧烈的颤抖中尖叫着将灼热的体液喷了出去。 这时,宁觉非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待到淳于戟好不容易在快乐的痉挛中恢复过去,将分身抽出来,退下去沐浴更衣,淳于斡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 虽然很快就明白身下的人已是昏迷状态,但他仍然还是接着做了下去。藉着鲜血和体液的润滑,他再度撕裂了那个本来完美无暇的身体。看着身下的人随着他的动作无助地摇晃着,他感到了掌控他人的快乐。 等到他发泄完毕,已是华灯初上。当他们重新穿好了衣服,迈着方步走到正厅时,管家上来禀报:“武王、醇王、景王都已来了,其他受邀的贺客也都到齐了。” 淳于戟傲慢地嗯了一声,缓缓地走进了阔大的厅堂。 立刻,里面的人都站了起来。 “见过太子殿下。” 淳于戟满意地看着大家恭顺地向他行礼,随后摆了摆手:“罢了,今天是我生辰,多谢诸位前来道贺,大家请坐吧。” 又是一片乱糟糟的奉承。 淳于戟的眼光却没有再看那些人,而是直直地投向了站在前面的淳于乾。 淳于乾一向与他不睦,今天出于礼节,必须出席太子的生日宴会,心里本就十分不耐,此时看他的眼光投来,也不躲闪,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淳于戟忽然邪气地一笑:“大哥,听说你新收的最宠爱的小妾竟然与一个戏子私通,呵呵,一会儿让大哥看场好戏,我来替大哥出这口气。” 淳于乾冷淡地说:“是愚兄家教不严,倒让太子见笑了。” 淳于戟也不再接着这话题往下说,只拍了拍手,宣布开筵。 一时,丝竹之声骤起,一班歌舞伎上前轻歌曼舞,山珍海味流水价地端上了桌子。 第三章 淳于乾懒懒地看着眼前的美貌歌舞伎,却吃得很少,更不怎么饮酒。在他身边的是与他素来交好的皇三子醇王淳于朝。他只比皇四子淳于斡大一岁,不过生得温文尔雅,一向好清静,爱读书,没有丝毫野心。淳于朝虽然和太子淳于戟一样,系皇后亲生,身份极贵,却并不与太子亲厚,反而与淑妃所生的皇长子淳于乾关系很好。 在他们的身旁,坐着一个小孩子,那是年仅十六岁的皇五子淳于翰。他是最受皇帝尊重爱戴的皇贵妃德妃所生,身份仅次于嫡出的淳于戟和淳于朝。但德妃的父亲是手握重兵的一代名将,兵部尚书游玄之,因此他是连太子也不敢轻易招惹的身份极重的皇子,刚满弱冠之年就得封景王,足见皇帝对其的重视。 不过,就淳于翰本人来说,却只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此时,他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周围那些亲贵大臣们醉后百态,半懂半不懂的,却是一脸兴奋。 很快,一些老成持重或者虽然年轻却为彬彬君子的大臣们在尽了臣子的本分后便告辞而去。他们都不想再看后面必然会上演的荒唐场面。留下来给太子助兴的大概还有二十来人。 果然,客气有礼地送这些大臣走后,淳于戟便兴奋地宣布:“下面咱们来玩一个游戏。” 淳于乾立刻扭头,和蔼地对淳于翰说:“五弟,你回去吧,下面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看。” “我不。”淳于翰噘起了嘴。“我已经长大了,父皇都说我是大人了。” 淳于戟也笑道:“是啊,五弟,你还没开过窍吧,今天哥哥教教你。” 淳于斡也邪邪地微微一笑:“对啊,今天这第一个就让给五弟上吧。” 淳于翰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啊?让我第一个。” 淳于戟一挥手:“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到他挥手,站在门口的管家马上对外面做了一个手势,立刻便有几个侍卫拖着赤裸的宁觉非走了进来。 宁觉非已经苏醒过来,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已被持续不断的疼痛折磨得失去了神采。他微微闭着眼,任那些人将他的双手用白绸捆紧,然后抛上房梁,将他拉扯着吊了起来,只剩下脚尖勉强够到地面。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悬挂在两只胳膊上,他却已经感觉不到肩头的疼痛。 周围的人看着他,似乎都抽了一口长气。 他一头油亮的黑发散落下来,披垂在鞭痕累累的背脊上,前面却毫发无损,愈显得冰肌玉骨,窄细的腰身不自然地往下坠着,竟然带出一些妖气。 宁觉非无力地将脸靠在高高吊起的双臂上,淳于斡却恶意地揪住了他散落的长发,将他的头扯了起来,转向淳于乾,嘻嘻笑道:“大哥,这就是那个与贵府小妾私通的戏子吧?今儿趁二哥寿辰,咱们好好地替你出出气。你看是你先上还是五弟先上?” 淳于乾冷冷地看着那张虽然苍白却仍然显得无比姣好的脸,哼了一声:“原来今天太子和静王是要来折辱本王。” 淳于戟的态度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怎么会?大哥,今天我可是真的只想为你出这口恶气而已。看来大哥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那……五弟,你先上吧。”他笑着看向已是呆若木鸡的淳于翰。 淳于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震惊地看向遍体鳞伤、赤身捰体被吊在大厅正中的那个漂亮男人。他……可真年轻啊,只怕跟自己一样大吧? 正在想着,淳于戟已过来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了宁觉非的身后。淳于戟在他的耳边轻轻笑着,伸手去解他的裤带:“不如二哥今天教你怎么当一个男人吧。” 淳于翰顿时惊呆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淳于乾已是一拍桌子,起身怒道:“太子殿下,这大庭广众之间,你是要让五弟出丑么?” 淳于戟看向他,冷冷一笑:“怎么会?你不要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这叫有福同享。此人真乃天生尤物,一会儿大哥也不妨尝尝。” 淳于乾气得哼了一声,沉声喝道:“五弟,你回来。” 淳于翰一时怔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似是完全没了自主能力。 淳于朝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也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 宁觉非的身体已经被精心地洗涤过,此时在淡淡的血腥气中夹杂着一缕缕花香。他安静地垂着头吊在那里,被强迫着伸展开的脆弱的身姿有种极其特别的诱人之处。 此时,淳于乾的心里对吊在中间的那个人真是恨到了骨子里。如果没有他勾引自己的侍妾,淳于戟哪里有这样的把柄来折辱自己?早知道就该一刀杀了。他当初只顾了要让这个羞辱过自己的下贱戏子也好好尝尝被千万人凌辱的滋味,却没想到会被太子利用来再度羞辱自己。 淳于戟感觉到了淳于翰的挣扎,笑道:“怎么?五弟,不想玩玩么?” 淳于翰涨红了脸,一时看看眼前被吊着的那个人,一时看看面色阴沉的大哥,喃喃不能成语,心里矛盾重重。 淳于乾重重地道:“太子殿下,五弟年幼,若有人竟会引诱他行此荒唐之事,传到父皇母后与德娘娘耳中,只怕多有不妥。” 淳于戟听了,冷冷地一笑,便放开了淳于翰,退到自己的主位上,悠闲自在地喝起酒来。 淳于翰脱出了他的掌握,到底害羞,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敢造次,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淳于斡也便退后两步,笑道:“大家随意玩好了。” 四周的官员们听了,便笑着一涌而上,纷纷伸出手去。 淳于戟一边喝着美酒,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荒唐透顶的一幕。 宁觉非痛得浑身直颤,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神智一片模糊。 淳于朝看着那些人恣意凌虐着那个漂亮的孩子,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忍的搔痒,欲望的火焰开始在他的血液中奔腾。 他恐惧地看了一眼淳于乾,见他的眼里仿佛在冒火,不由得怯生生地说道:“大哥,我想……想……” 淳于乾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心里也正在冒着一阵阵的欲火,可是,他绝不能在自己的死对头面前露出破绽,于是只得强行忍着。“三弟,你看他现在有多脏,这么多人要过的东西,你也要?”他沉声缓缓地说着。 淳于戟却在一边笑道:“三弟,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如果嫌这里人多,哥哥给你安排一间房,让你单独上他,如何?” 淳于斡也邪邪地笑着,不等淳于朝开口,已是吩咐管家下去安排。 淳于翰这时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这纷乱的场面,一时还没从震荡中恢复过来。 淳于朝看了看淳于乾,到底还是书生意气,知道廉耻,于是说道:“二哥,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算了,也没什么兴趣。” 片刻之后,淳于乾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对淳于戟一拱手:“太子殿下,请恕小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淳于戟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想看着本王替你报仇。” “不敢劳动太子大驾。”淳于乾冷笑一声。“小王虽然不才,但若有什么仇怨须报,却也不必假手他人。” 淳于戟于是点了点头:“好吧,那大哥好好回去歇着吧。” 淳于乾瞧了淳于朝和淳于翰一眼:“三弟,五弟,跟大哥一起走吧。” 淳于朝和淳于翰看了那可怖的场面一眼,心里都是颤栗不已,闻言立即起身,慌乱地向太子告辞,便急急忙忙地跟在淳于乾的背后出了正厅。 刚走出门口,他们便骤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后戛然而止。淳于朝和淳于翰都是心里一揪,忍不住哆嗦起来,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 在他们身后,经过了一阵短暂的沉静,接着便爆发出轰天价的叫好声。 淳于翰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双耳,飞快地向前跑去。 淳于乾握着不断颤抖的淳于朝的手,疾步走出了大门。 第四章 清晨,当宁觉非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被从静王府送回来时,连见过不知多少惨况的江从鸾都吓了一大跳。 走的时候这人还是完美无暇,回来的时候却完全不成|人形了。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狰狞的伤口,后庭更是血流如注,前面的分身已被火灼针刺得不成形状,只有那张俊美的脸,没人舍得去破坏,除了嘴唇肿胀残破之外,仍然完美,只是已是脸色煞白,毫无生气。 让护院将宁觉非小心地抱回他的房间,然后急急地打发人去请相熟的大夫,待屋里再没有别人时,江从鸾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骂了一声:“这群畜生。” 那大夫早已看惯了他这里的小官被客人凌虐后的那些伤,但仍然也是神色大变,差点惊呼出声。替宁觉非检查了伤口,随后清理、上药、包扎,然后再替他把脉,良久,他摇了摇头:“十分凶险,只怕是……”他又摇了摇头。 江从鸾叹了口气:“大夫,你就开个方子吧,能活不能活,也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大夫便叹息着开了个方子,随后摇着头走了。 其后,宁觉非一直药石不进,高烧不退。但即使是在伤痛和高热中,他也依然显得很安静,连一声呻吟也没有,愈发让人觉得他十分的与众不同。 江从鸾每天都会来看他一下,却只是摇头叹息。 几天后,从来没有到过翠云楼的贵客淳于翰破天荒地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对江丛鸾说:“我只想看看那个殷小楼。” 江从鸾看着跟在他后面的几名侍卫,知道这个客人虽然年纪小,身份可一点也不小,于是带着温柔的笑容,低低地说:“小楼身体不适,现在不能侍候少爷。” 淳于翰有些腼腆,低着头道:“我知道他……身体不适,就只是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 江从鸾轻轻柔柔地叹了口气:“只怕是不大好。” 淳于翰有些急了:“那你带我去,他的房间是哪一间?” 江从鸾便带着他上了楼。他身姿绰约,行走时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然而淳于翰却似没有看见,心神显然完全在宁觉非身上。 一进房门,淳于翰便直奔床前。 宁觉非躺在床上,仍然昏迷不醒。他显然没有穿衣服,浑身上下都裹着白布,脖颈处还有重重叠叠的啮咬、掐拧、灼烧和鞭打的伤痕。一床锦被盖到他的肩头,衬得他苍白瘦削的瓜子脸柔弱至极,仿佛他整个人马上就会化成一团轻烟消失。 淳于翰不敢触碰他,只是坐到床边,呆呆地看着他那依然显得俏丽而脆弱的容颜,半晌方问道:“他……伤得怎么样?” 江从鸾叹了口气:“除了脸,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淳于翰拿出一只药瓶,对他说:“这是大内的治伤灵药,你给他用吧。” 随后他向后一招手,从侍卫的身后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药箱。“卢先生,麻烦你替他看一下。”淳于翰温和地轻声说道。 那老夫子一脸的无奈,心里已涌出无数腹诽。他身为堂堂三品御医官,京中首屈一指的名医,连各家官员想要请他看病,也无不执礼甚恭。他一向架子颇大,轻易是不去替人把脉的,通常都是派徒弟去。今日被这个皇帝最宠爱的五皇子居然拉到了青楼来,要他替这个让人不齿的小官看病,真是有辱他的名声。虽说如此,他却又不敢有违皇子之命,只得上前去替床上的病人把脉。 两只手都诊过,他又翻看了一下病人的眼睑和舌苔,这才恭敬地对淳于翰说道:“王爷,此人受伤严重,失血过多,左脉虚而右脉泫,心、肺、肝、脾、肾,各脉均弱……” 淳于翰装模作样地听他说了一大套,这才问道:“那他这病,有救吗?” 那卢先生想了想:“有救还是有救的,他似乎从小练功,底子打得厚,还能救回来,只是必会落下病根,年命不永。” 淳于翰立刻道:“那就先救,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卢先生称道“是”,回身斟酌半天,写下一个方子,递给淳于翰:“王爷,这方子里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才有。” 淳于翰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我去找父皇要。” 江从鸾此时才肯定,这个年轻而华贵的人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儿子,景王淳于翰。 淳于翰转过头来?br / 千山看斜阳第2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头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可别让他死了。” 江从鸾抿嘴一笑,微微行了一礼:“是,王爷。” 淳于翰回去的第二天,便有景王府的侍卫送来了药。江从鸾让一姐遵大内名医卢先生的嘱咐煎了,给宁觉非缓缓灌下。 几天后,宁觉非的高热渐渐退去,伤口也开始痊愈。江从鸾这才松了一口气。 淳于翰隔三差五地便过来看望宁觉非,后来,便连从不踏入烟花之地,一向洁身自好的淳于朝也常常前来探视。江从鸾暗暗称奇,更是加派佣妇精心照料宁觉非,不敢稍有懈怠。 这期间,也有不少文武大臣和富豪的家人前来探询,问宁觉非是否已经可以接客,江从鸾却不让他们去打扰那孩子,全都温言软语地打发了。 半个月后,病骨支离的宁觉非终于睁开了眼睛。 刚刚恢复神智,强烈的痛楚便立即令他紧紧地咬住了唇。他的眼神一片茫然,定定地瞧着天花板,良久,才反应过来,曾经发生过的事立刻如潮水一般向他淹来。 “你醒啦?”床边有人欣喜地说。 他缓缓地侧过头去,看见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绣有粉色梅花的银色长衬,头戴一个玲珑精致的玉冠,冠上缀了一颗硕大的珍珠,显得秀气脱俗。那孩子高兴地站起身来,俯下头打量着他:“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宁觉非看着他,眼神淡然,一句话也不说。 半晌,那男孩子微微红了脸,轻声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宁觉非神情淡漠,轻轻摇了摇头。 那男孩子张大了口,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你不记得我?” 宁觉非仍然面无表情,全身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双手紧紧抓住了床褥。没过多久,他又昏睡过去。 这之后,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但总是不发一言,眼神也十分黯淡,常常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江从鸾有时过来陪着坐坐,也不多说什么。发生在宁觉非身上的事虽然惨酷,但类似的事情他已见多了。那都是各人的命,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淳于翰仍然不断地前来探望宁觉非。不知为什么,他身不由己地被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少年所吸引,那种感觉令他着迷。虽然这人总是摇头说不认得他,也不跟他讲话,他还是一心痴迷。 这日,他再次缠住了江从鸾,要替宁觉非赎身。 江从鸾的脸上仍然挂着温柔的笑容,声音低沉婉转:“五王爷,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实在是他不是小人买来的孩子,而是大王爷送来的罪人,说是放在小人这里,要让他受尽凌辱,以赎前衍,小人确实不敢做主放了他。” 淳于翰呆了呆,骑上马便向武王府奔去。 淳于乾刚刚下朝回来,正在更衣,淳于翰已是不管不顾地闯进了他的房间。 淳于乾换上灰色的长衫,解下朝冠,漫不经心地看了淳于翰一眼,扬声说道:“来人,奉茶。” 淳于翰跟他平时闹惯了的,此时上去一把拉住了他,嚷嚷着:“大哥,大哥,你把那人给了我吧。” “什么人?没头没脑的。”淳于乾轻笑着抚了抚他的头。他一向疼爱这个幼弟,不但是因为这个幼弟一直与自己亲近,也是因为现在的局势。 太子加上淳于斡,与他和淳于朝的力量可说是势均力敌,因此在争储的这场较量中,身份极贵重极受皇帝宠爱的淳于翰的态度便举足轻重了。 自从那次太子在自己的寿筵上闹了那么一出后,便接连给淳于翰不断送去美貌姬妾和娈童。这些动向他全都知道。而淳于翰不断地去翠云楼看望那个“贱人”,他也一清二楚。今天他来跟自己要谁,那是昭然若揭。他的心里迅速转着念头,脸上却一直挂着疼爱的微笑,让淳于翰坐下:“先喝口茶,慢慢说。” 淳于翰却急不可耐地拉着他的手,央求道:“大哥,那个殷小楼,我好喜欢他,我想要他,你就送给我吧。” 淳于乾已有了计较。他温和地说:“不是大哥小气。那日在你四哥的府上你也都看见了,那人……太脏了。你若要了去,传到父皇耳朵里,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如果让你母妃知道了,你想想,她又会多么难堪?你也是个大人了,偶尔玩玩不妨,可千万不能沉迷在这种人的身上,以免落人口实。” 淳于翰闻言一滞,顿时泄了气。他知道淳于乾说得确实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宫里不知有多少人嫉妒他母亲的地位,他若在外面稍稍行差踏错,一定会让母亲被人攻击的吧。 淳于乾笑着搂住了他:“好了,这才是我的好五弟。来,别不高兴了,哥哥这里也有一些漂亮可人意的孩子,又干净又会侍候人,你去挑一挑,不论看上谁,哥哥都送给你。” 淳于翰至此便没再到翠云楼。 一个月后,宁觉非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也终于能缓缓地下地走两步了。只不过,他仍然一声不吭,容颜惨淡,神情黯然。 这时,江从鸾接到了武王府传过来的话:“不是让他来养老的,也歇够了吧?” 当天晚上,宁觉非便被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带出了门,用马车拉进了内城。 出门之前,他被怜悯他的一姐灌了一碗迷|药,意识迷茫了很多,被那些侍卫拖拖拽拽的出了门,随后被扔到车上去,竟然没怎么觉得疼,只是迷迷糊糊的,仿佛在做梦一般。 走了很久,他被人拉下来,带进了一间卧房,随即扔到了床上。 屋里很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人管他。宁觉非闭着眼,仿佛一直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 终于,有人在外面说话。 “五弟,哥哥今天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那是静王淳于斡兴高采烈的声音。 淳于翰大感兴趣:“真的?四哥,是什么?” “呵呵,就在你房里,你自己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淳于翰兴致勃勃地跑了进来,便看见了床上躺着的宁觉非。一怔之后,他的脸一下便红了,眼里满是兴奋和快乐。 “四哥,他……他……”他转头看向随后进来的淳于斡。“你把他带来的?” 淳于斡笑嘻嘻地道:“是啊。也是你太子哥哥的意思,看你这么喜欢他,就带来送给你了。你放心,钱我都已经付了,这一夜他都归你。如果你用着觉得好,尽可以留下。” 淳于翰大喜,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真的,四哥?我真的可以留下,可是大哥……大哥说不可以。” 淳于斡哼了一声:“他说不可以有什么用?太子说可以。是他大还是太子大?” 淳于翰不去管他话里的意思,欢喜得满脸通红:“好好好,四哥,你跟太子哥哥说,我谢谢他了。” 淳于斡得意地一笑:“太子哥哥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礼物。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享受了。不过,五弟,你还没开过荤吧?懂不懂怎么做啊?要不要我教你?” 淳于翰大窘,却道:“我……当然是知道的。” “那好吧,哥哥就不耽误你开心了。”淳于斡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笑着走了。 淳于翰见他出了门,迫不及待地上前把门关上,随即扑上床去,抱住了宁觉非,笑着叫道:“小楼,小楼,我终于可以抱你了。” 第五章 已是日上三竿,景王府中仍然一片安静。人人皆知主人尚在沉睡,都不敢去打扰。 然而,平静很快便被气势汹汹而来的兵部尚书游玄之打破了。 这位南楚赫赫有名的勇将虽已年过半百,却因长年的行伍生涯而依然威武健硕,又加上掌管全国兵权,一举一动间更是显得威风凛凛。论辈分,他是淳于翰的外公,虽说有君臣之分,到底也有管教之责。景王府中的上下人等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游大人是一向敬畏的。 游玄之带着几名侍从武官进了府后,问明景王尚未起身,顿时大怒,拨开管家便直奔卧室。 堪堪走到门外,在他身后急步跟随的管家已是放声大叫:“王爷,游大人来了。” 游玄之走到门口,到底不敢莽撞,只是沉声道:“景王爷,游玄之有事求见。” 淳于翰少年情热,昨晚折腾了一夜,到早晨才睡下,这时搂着宁觉非,紧紧贴着他的背,睡得正香。猛然间一声高叫再加一声低喝响起,惊得他一激零,立刻醒了过来。 正在朦胧之间,门外又响起了游玄之的声音:“景王爷,游玄之有事求见。” 淳于翰被封景王,得以建府出宫的时候,曾得母妃殷殷嘱咐,要他在外面处处小心谨慎,多读书,少说话,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尤其是要多听外公和舅舅们的教导,以免惹祸。他很听母妃的话,连带对外公也有些害怕。此时一夜纵情,自已心虚,赶紧从床上翻身来下,拿过衣服便套,嘴里急急地说道:“我马上就出来,外公你且去正厅待茶。” 宁觉非这时也已醒了,却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昨夜,被这个动作生涩的少年折腾了通宵,但因为迷|药的效力,那种触感和痛觉却似乎离得自己非常遥远,这时药力已过,疼痛便如潮水一般席卷了他。他紧紧咬着牙,忍耐着,伏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淳于翰穿衣服时忽然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心里大惊,连忙上床去掀开了被子。被褥上淋淋漓漓的血点令他很是不忍,他将手轻轻放到宁觉非的身上,抱歉地说:“对不起,小楼,我弄伤你了。” 宁觉非仍是一言不发。 淳于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敷衍了外公再来料理他,便道:“你先躺着休息,我出去一会儿,处理点事,然后替你叫大夫。” 待他出门,管家小心侍候着渐渐远去,外面又恢复了安静。 宁觉非这时才缓缓地起身,忍着疼下了床,慢慢地把衣服穿好,随手用发带把累赘的长发一扎,便走了出去。 外面守着几个士兵,见他出来,脸上满是惊艳与鄙夷混夹一起的复杂神情。为首一人冷冷地道:“我们送你回去。” 宁觉非一言不发,便跟着他们走了。 正厅里,游玄之的脸色十分阴沉,郑重地道:“景王爷,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现在还小,有许多事都不大明白。不过,请你务必切记,以后不管是谁送你什么人,你都不要接受。” 淳于翰一听,脸便红了,嗫嚅道:“外公,我……我已经大人了。” 游玄之挺直了背坐在那里,板着脸道:“景王爷,在某些方面,你的确可以算是大人,你可以娶妾,可以纳宠,这些我都不管。不过,若是谁送你什么人,无论是歌舞伎还是男宠,又或者是管事、奴才,你都不能要。明白了吗? 淳于翰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过了半晌,他鼓起勇气说:“外公,以后谁送人来我都不要就是了,不过,那个……小楼,我想留下他。“ “不行。”游玄之一听似乎就炸了,差点拍案而起。 淳于翰吓得一缩头,盯着他,半天没敢吭声。 游玄之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分了,要是传出去,立刻便会被人借题发挥,说他对皇子不敬,目无纲常。想到此,他马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声音也放柔和了:“景王爷,那个殷小楼不过是个戏子,竟然敢去勾引武王爷的爱妾,实在是色胆包天。现在做了男娼,又甘之如饴。传说他以前的性子刚烈得很,现在却如此温顺,其情其状,非常可疑。别人倒也罢了,你可不能再碰他了,万一惹到什么麻烦,又或者染上什么脏病,那皇家的脸面,你父皇母妃的体面,可全都丢光了。” 淳于翰微微低着头,却似很是不舍。 游玄之温和地说:“我已派人将殷小楼送回了楼里,你以后就不要再去找他了。若再有人将他送来给你,你也坚决不能要。否则,我就杀了他。”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很低,却非常狠。 淳于翰一听,立刻抬头道:“好好好,外公,我再也不去找他,也不要他了,可你……别杀他。” 游玄之看到他这种反应,心里更是气愤,登时想一刀将那个祸害给杀了。 淳于翰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外公,你可得答应我,不会杀他。” 游玄之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沉声道:“好,我答应你,不杀他。” 淳于翰这才放下了心,望向门外,心里想的却是刚刚才抱过不久的那个人。 宁觉非被马车送回了翠云楼。他穿着翠玉色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长衫,拖着软弱不堪的身子,脸上却满是冷漠。下了马车,他自己走进了门,身后跟着几个士兵,还有武王府的两个侍卫。 楼中很静,大部分小官仍在歇息,只有仆妇们正在洒扫清洁,见到他进来,后面还跟了兵士,倒像是押送,都惊讶地看向他。 他却是面无表情,漠然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为首之人忽然忍耐不住,伸手狠狠抓住了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道:“警告你,别勾引景王,否则杀了你。” 宁觉非被拉得偏过了头,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仍是一个字也不说。 那人看着那双清澈而漂亮的眼睛,忽然心里莫明其妙地一热,手中一紧,想也不想,抬脚便踹了过去。 宁觉非的身子仍然操作不便,只能顺着来势微微一偏,避过了锋芒,只被扫了一下。 那人松了手中的乌发,朝地上啐了一口,便带着几个兵蹬蹬蹬地走了。 宁觉非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看向窗外的流花湖,那一池碧波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着涟漪,显得十分温柔。 他用双手撑住了窗棂,然后双臂发力,脚尖离开了地面。撑了片刻,力气便已消失,他只得放弃,疲惫不堪地挪过去几步,倒在了床上。 还是不行,体力太差了,而且仍然不能控制自如。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直发着呆,脑子里盘算着逃脱之计。 过了一会儿,江从鸾推开了他房间的门,笑着坐到他的床边,温和地问道:“怎么样?小楼,身子没伤着吧?” 宁觉非看向他,淡淡地道:“谢谢江老板,我还好。” 江从鸾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怜惜地道:“瘦多了,还得好好养一养。” 宁觉非自嘲地一笑,却没说什么。 江从鸾的声音却永远是那么温和柔婉:“小楼,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甘心。以前你虽是优伶,到底也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多少王公贵族捧在手心里,你还摔脸子给人看,过的也算是好日子。现在却被逼着做这种下贱的行当,到底是有些不好过。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然到了这里,那刚烈的性子只会害了你,还是收起来的好。在床上的时候,你不妨顺着点客人,偶尔笑一笑,也就少受些罪。” 宁觉非却不去答他这话,只随口问道:“我是不是自己不能出这楼门一步?” 江从鸾一怔,轻声说:“武王爷是这么吩咐的。” 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去多说了,只道:“江老板,我想洗洗身,然后歇息。” 江从鸾更是一愣。“难道你没有……”说着,便想起了听护院说送他回来的是几个士兵,便立刻改了口。“哦,好好好,我去安排,你先歇着吧。” 宁觉非闭目养神,听着屋里传来的动静,有人正将水一桶一桶地倒进浴桶里。过了一会儿,那个壮汉要过来抱他,他连忙睁开眼,对他一笑:“强哥,我自己来,谢谢你。” 那个壮汉一向习惯了自己的活,从来不说话,也从来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每次帮宁觉非做了一点事,都会听到“谢”字,久而久之,对他的感觉有了一些变化,每次听到他说“谢”,硬梆梆的脸上便会出现一抹笑意。 待他笑着点头出去后,宁觉非才脱掉衣服,浸进了热水里。 现在,他已经懂得如何清理才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身体,熟练之余,心里却也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正洗着,门外却传来了一姐的声音:“小楼,江老板让我跟你说,有个客人在等你,你若洗好了,便说一声,我好让他来。” 宁觉非停止了动作,片刻之后,才漠然地道:“好。” 这下,他再也洗不下去了,立刻出来,擦干了身子,找出干净的棉布中衣穿上,披着外衫便打开了门。 一姐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慈祥的脸上满是不忍和无奈。她在翠云楼帮佣二十年,还真没看过比这孩子的遭遇更惨的事了。 宁觉非看着她脸上的同情,微微怔了一下,脸上的冰寒缓和了下来,淡淡笑道:“一姐,让他来吧。” 一姐却进了门,将门关上,悄声说道:“小楼,江老板让我告诉你,这个客人是你的师兄假扮的,他只作没认出来,放他进来见你。唉,江月班最红的旦角碧英,我便是不听戏,也听客人说起过不知多少回,你当年为了保护他,老跟人打架,现在……唉,江老板的意思,你这师兄如果有办法救你出去,你便逃走吧。有武王府的人盯着,我们是什么都不敢做的。如果你师兄要救你出去,还请不要连累了我们翠云楼。” 宁觉非听她说完,温和地笑了起来:“一姐,我都明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一姐点了点头,叹着气,出了他的房间。 宁觉非身体被撕裂得厉害,仍然很疼,不想坐着,便上床去半倚着,心里却平静了些。 很快,有人点头哈腰地将客人送了进来,然后扬着声音说:“小楼,好好侍候大爷。”随后便关上了门。 进来的那人穿着华丽的绫罗,脸上似是化过妆,显得很平淡,一双眼睛却是明若秋水,盈盈含波。看见宁觉非,他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扑到床前,握住了宁觉非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楼。”便失声痛哭起来。 宁觉非见他的手莹白似玉,五指纤纤,犹如女子,哭起来梨花带雨,更形柔弱,不由得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你请坐。” 碧英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小楼,你怎么对我这么客气?你……你怎么不叫我师兄了?你是不是恨我?是我害了你。” 宁觉非听得一头雾水,只得道:“师兄,我没恨你,你先坐下,别哭了好吗?” 碧英这才哭声稍敛,直起身来擦了擦眼泪,哽咽地道:“小楼,你受苦了。我……我……我恨不能代替你吃这苦。” “别胡说了。”宁觉非沉声道。“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碧英却低头道:“小楼,你真的不恨我?你所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你……你说你身手好,要帮我去武王府中带小桃出来,就不会被他们抓住。小桃为了保住我,却攀咬了你,你还……顺水推舟,替我硬扛了。我……看他们那么对你,我……真是恨不得死了才好。” 至此宁觉非才算明白过来,想了想,轻声说道:“小楼这么做,自是心甘情愿的。你得好好活着,才算对得起小楼。” 碧英听了,忽然上了床,将他紧紧抱住:“小楼,你对我的心,我都知道。你虽然没说,但却一直都在照顾我,保护我。这次,小桃的事,你虽然极力反对,可是知道她与我两情相悦,却被她父亲送进了王府后,你又舍了性命不要,想要成全我们,结果害得你落到这般田地。你这样对我,我……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身子,今天便给了你吧。” 宁觉非一听,心下大骇,赶紧将他推开,正色道:“师兄,小楼从没想过这些,你千万不可自误。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以后都不要再来。听我的话,小楼已经死了,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头。明白吗?” 碧英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将脸埋进宁觉非怀里,一声声地唤着“小楼”,已是泣不成声。 第六章 “师兄,记住了,你走进来的时候是个大爷,走出去的时候也要像个大爷。”宁觉非说着,十分坚决地将他推出了门。“小楼已经死了,回去转告师傅,你们都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碧英抱着他哭了一夜,这时却仍然不肯走。“小楼,你走吧,我留下来。”他拉着宁觉非的手,乞求道。“你穿上我这身衣服,略略化一个妆,就可以出去了。他们一定不会留意你的。” 宁觉非现在根本没有力气,走不了多远,况且,他也不能牺牲别人来冒此把握不大的风险。他若要逃,便要一击成功,绝不会再让人抓住。 听着碧英的话,他微微一笑:“师兄,你想,小楼会让你留下来吗?别傻了,快走吧。”说着,已是将他推到了门外。 碧英还想扑进门来,宁觉非却坚定地道:“师兄,不要漏了馅,赶紧走吧。”随后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这时已是清晨,楼里却很安静。没有人起身,也没有人点灯,厅里一片阴暗。碧英伏到门上,恋恋不舍地流着泪。宁觉非却站在门里,一个字也不说。 半晌,碧英才低低地道:“小楼,我走了。是我对不起你……” 宁觉非看着外面朦胧的身影缓缓离开,这才算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上,闭目凝神,将意识的触角从脑中伸展出去,通行到四肢百骸,渐渐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心里一片空明澄澈。 当江从鸾得知宁觉非并未逃走时,微微有些惊讶,忍不住到他房间里来看他。 宁觉非站在窗边,尽可能地站得更久一点以锻炼腿部力量。江从鸾坐在桌旁,看着倚在窗边的这个少年,温和地低声问道:“小楼,为什么留下来?” 宁觉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没有力量助我逃走,何必不自量力,害人害己?” 江从鸾一听,微微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他站起身来,过去抱住了他,将下巴靠在他的肩头,俏皮地笑道:“小楼,你就是这样让人喜欢啊。你从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让人既恨得牙痒痒的,又爱到骨子里去。” 宁觉非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没有将他推开,却也无话可说。 江从鸾放开他,心里又涌起了初见他时就有的一丝爱怜。他伸手抚了抚宁觉非的脸,轻声道:“今晚的客人已经提前预定下了。他是药行的商会会长钱琛,年纪大了些,不过没什么怪癖,挺好服侍的。” 宁觉非微微皱了下眉,不想听这些。他再怎么刚毅坚强,听到这样的话也仍然会感到莫大的屈辱,总是会令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爆发出来。他转头看向窗外,心里盘算着,虽然肺活量不够,但能不能冒险从水路遁走。想着,想着,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个钱琛的确很好服侍,因为他压根儿就没上床。 他是个约有五十多岁的人,须发斑白,慈眉善目,显得很是温文尔雅,身上衣饰并不华丽,很是清淡,料子却是最高级的云烟罗,显然是世家出身,绝不是暴发户。 他进来以后便坐在桌旁喝茶,又叫宁觉非过来一起坐着,就只是聊天。 宁觉非一脸冷淡,十句话里答不到一句,尤其是一开始问他“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他干脆一句话都不说。 钱琛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捏住宁觉非的下颌,柔和地道:“果然是冰山美人。” 宁觉非听了,心里只是冷笑,却既不动弹,也不理会。 钱琛收回手,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其实换一种方式,会活得容易一些。” 宁觉非觉得他废话连篇,词不达意,懒得跟他多说。手上也捏了个茶杯,只是轻轻转着,看着茶水由热变凉。 钱琛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小楼,人在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反正都这样了,你不如为我做事吧。我不但给你钱,而且还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护着你,让你不要再吃这么多苦。过上几年,等武王爷气消了,忘了你了,我就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让你过好日子。你看怎么样?” 宁觉非抬头看着他,半晌方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钱琛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呆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轻叹道:“一个戏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眼神?” 宁觉非冷笑:“戏子怎么了?戏子就不是人了?” 钱琛忽然失笑:“果然是小楼啊,你以前最爱这样子骂那些想招惹你的人了。不过,为此可真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呢,现在城中的人为了争着与你一夜春风,都快打破头了,真可谓千金难买一笑啊。呵呵,其实,这倒也是个机会。你不妨放开身段,周旋于那些王公贵族之间,还能开辟出一个新天地。” 宁觉非恍若未闻,只是冷静地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钱琛仍然斯文的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小楼,我是生意人,而且生意做得很大,遍及大江南北。我又是商会会长,对整个行业的兴衰也担着责任。而朝廷中的任何变动对我们商家的影响都很大,所以,我们对此也特别关注。小楼,据我看来,这朝中有不少人还是真心喜欢你的。床第之间,情热之余,他们总会跟你说点什么知心话。若是与他们亲密得很了,只怕一些事情也不会瞒你。而如果我们知道了一些大众不知道的消息的话,对我们的生意是有很大帮助的。当然,小楼,我们也一定不会亏待你。譬如,太子殿下是很喜欢做堂会的,不过,那种堂会我们会尽量设法让别人去,不让你去。如果太子殿下实在只喜欢叫你一个人,那么我们会通过其他渠道,想办法阻止他。你看呢?” 他这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却又云山雾罩,滴水不漏。宁觉非看着他脸上那种仿佛面具一般的亲切微笑,半晌没有吭声,心思却如电转。 钱琛也没说话,耐心地等着他考虑。 良久,宁觉非才问道:“你想让我接近谁?” 钱琛笑了笑:“各部重臣都行,什么消息我们都感兴趣,或许都能影响我们的生意。不过,当然,我们是药行,最关心的自然是打仗的消息。要是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仗,我们就可以预先大量收购相关的药材,再卖给朝廷。” 宁觉非淡淡地一笑:“那就是兵部了。” “小楼果然聪明。”钱琛温和地笑道。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我并不是自由之身,如何接近得了?” 钱琛却微微一笑:“这很容易,我会向江老板买下你,再设法送给游大人。” “有这么容易吗?”宁觉非冷淡地说。“你应当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吧?那人会让你这么做吗?” 钱琛却似胸有成竹:“小楼是说武王爷吗?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宁觉非似已明白,冷哼一声:“我有决定权吗?钱老板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装模作样地征求我的意见?” 钱琛见他语气之间很不客气,顿时沉下了脸。过了一会儿,他却又和颜悦色起来:“小楼误会我了。这事跟武王爷可没有关系。只是,将你送去笼络游大人,对他也有好处,我料他必定不会反对就是了。” 宁觉非思索着。如果去了游府,不知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看守得死死的,困在一隅,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只是做一个男宠,故意示弱两天,不知会不会让游府放松看守,便可以乘机逃掉。 钱琛见他一直思忖着不言不语,便轻松地笑道:“这样吧,小楼,你考虑两天,三天后我来听你的答复,你看如何?此事总须你心甘情愿,我是绝不会相强的。当然,只要你做了我的人,我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你不过忍上一时之苦,将来便有无穷后福,总胜过像现在这样日日受辱,至死方休。” 宁觉非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钱琛可真会对症下药,如果他是真正的殷小楼,现在一定已经被他说动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钱老板,我定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三天后答复你。” “那好,我就先走了。今晚我已经付过钱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你就好好休息吧。”钱琛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来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宁觉非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钱老板。” “不骄不馁,真有气度。”钱琛赞叹道。“在台上演大将军演多了吧?便是真人也有大将之风啊。可惜了……” 宁觉非只是起身相送,没有理会他这句话。 他重伤初愈,本就疲倦。送走了钱琛,便好好地睡了一觉。 次日上午,他只觉精神好多了,便在房中练习腿部的跳跃机能。他踮起脚尖,从地上轻巧地跃上床,再从床上跳下地,如此反复,直到腿部酸软为止。 正坐在床沿上按摩着腿部肌肉,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听得江从鸾低沉委婉的解释着:“杨总管,不是小人为难您,实是小楼这三天都已经被人包下来了。小人已接了人家的银子,总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您说是不是?等三天以后,小人一定送小楼到府上去,行吗?” 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趾高气扬地道:“什么?江从鸾你还知不知道好歹?规矩?什么规矩?太子爷的话就是规矩。告诉你,我们家爷今儿远道来了朋友,又说起曾在江南听过这殷小楼的戏,很喜欢他,太子爷已打了保票,今儿接小楼过去招待他。你是怎么着?想让我们家爷在朋友面前丢脸是吧?” 江从鸾的声音更低更柔了,低声下气地道:“小人那哪儿敢啊?只是……这……要客人来了问起来,小人也不好办呢,还请总管爷多体谅小人。” “体谅?要怎么体谅?为了你扫我们家爷的兴吗?”那人连声冷笑。“今儿又不是做堂会,总共不过三两个朋友,你怕什么?” 说着,那人已是一掌推开了宁觉非房间的门。 江从鸾站在一旁,脸上十分无奈,只得道:“小楼,你还是跟杨总管去吧。” 宁觉非冷冷地瞧着那个满脸骄横的太子府总管,一言不发地便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被这阵吵闹惊起来的许多小官都又是惊悸又是怜悯地目送着他离去。 走到楼下,一姐端了一碗药递给他,低声道:“小楼,你身子还没好,把药喝了吧。” 那杨总管自也知道上次堂会闹得有多惨酷,这时倒没阻止。 宁觉非却知这是一碗迷|药,接过来喝了,轻声说道:“谢谢一姐。”便跟着杨总管走了出去。 江从鸾看着他沉稳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又是昏迷着被抬回来的,身上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已是只剩了一口气。 江从鸾正张罗着请大夫来诊治,大门外已冲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手握长剑,气势汹汹,一把抓住了一姐,怒道:“我问你,那个殷小楼在哪里?” 一姐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一溜血迹通到楼上,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江从鸾从宁觉非的房间里出来,看着那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下虽是惊诧,脸上却仍然挂着温和的笑。他从容地走下楼,温婉地道:“哟,这不是章大人章相爷吗?这是怎么说的?是谁让您老人家这么生气啊?” “少废话。”右相章纪放开了一姐,手中紧握利剑,怒容满面。“快说,殷小楼在哪里?我今天要杀了这个祸国殃民的贱人。” 第七章 江从鸾看着章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笑脸相迎,柔如春风的他也有点笑不出来了。他轻声说道:“章大人,请跟小人来。” 章纪大步流星地跟着他登上了二楼,进了宁觉非的房间。 江从鸾指了指床上的人:“章大人,你看,这就是小楼。您若要杀,自也可以。不过,您即使不杀,我看他也挨不了多久了。” 章纪看着床上的那个昏迷不醒的血人,微微有些惊愕,随即似乎明白了。他看了江从鸾一眼,沉沉地问道:“是不是又是太子把他找了去?” 江从鸾默默地点了点头。 章纪咬紧了牙关,脸色阴沉,足见其心中的气恼。 江从鸾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宁觉非的头深陷在枕头里,脸色惨白,竟然比白色的软缎枕面还要白。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好似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是好事。 章纪凝目注视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人……我要了。他若就此死了,那便罢了。若他活了过来,便送到我府上去。要多少银子,你说就是。” 江从鸾微微有些吃惊,随即脸上浮现出职业性的笑容,配上他美丽的脸容,实是灿若春花。他笑道:“章大人,小楼有您老人家疼,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他是武王爷特别关照过的,小人也不敢做主呢。” 章纪却道:“武王那边,我会去说,你只管照办便是。”说着,便出门而去。 江从鸾愣了一会儿,大夫也到了。他一时也不去想这事,先吩咐人尽心给小楼治伤,调养身子。 到得傍晚,钱琛又来了。他进房略看了一会儿仍然昏睡着的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可怜。” 江从鸾陪在他身旁,微笑道:“是啊,只怕要辜负钱爷的厚爱了。” “无妨。”钱琛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是章纪要他去?” “是啊。” 钱琛呵呵笑道:“我听说太子爷最近的一些事情已被人吹风吹到了皇上耳边,皇上今日在朝堂上大怒呢,拿别的事发作太子爷,说他荒唐透顶,不以身作则,反而带坏臣工,嘿嘿,话中有话啊。章大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今番这场怒气,只怕就是冲着这事呢。” 江从鸾微微一惊:“那……如此说来,小楼送过去了,只怕也是个死吧?” “他不敢。”钱琛轻笑。“这是武王爷送来要惩治的人,他不敢私自处死他的。虽说他是右相,一品重臣,太子也十分倚重,弄死一个戏子、小官,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到底碍着大皇子的面子,我谅他也不会这么鲁莽。” “那……他要我们送小楼到他府上去呢。”江从鸾有些不解了。 钱琛却笑着摇头:“他也只能这样做,将这孩子拘在自己府中,也算是断了太子爷的念想吧。” “哦,我明白了。”江从鸾伸手去探了探宁觉非的额头,看着钱琛道。“钱爷,小楼这伤,只怕要将养几天才会好,就不能侍候您了。” 钱琛笑着,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轻笑:“没关系,有你也是一样。” 江从鸾却嘻嘻笑着,轻轻地滑脱了出来:“钱爷,从鸾已经老了,我这里可有的是漂亮孩子,一定好好侍候你。” 钱琛却正经了一点,轻轻叹了口气:“从鸾,我们相识有十年了吧?你知道我不好这个,咱们去你屋里喝杯茶吧。” “是,钱爷。”江从鸾低了低头,温顺地笑着,与他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的伤,宁觉非养了八、九天才逐渐好转。不过,到第三天,他会每天夜里强撑着起身,练习走路,然后在白天的时候一直躺着,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睡。江从鸾看得出他伤得很重,也不去逼他。 这段时间里,醇王淳王朝却经常过来。他恒常穿着贵公子的文衫,也不说身份,只带了一个随从,便潇潇洒洒地走进来,对宁觉非说道:“小楼,我来看看你。”暮色中,他的眉目之间总是笑意。 不知不觉间,秋已深了,窗外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寒气一缕一缕地钻进来,将屋里的香气冲淡,冲散,使屋里很是清爽怡人,一点也不像是小官的屋子。 淳于朝喜欢陪着他吃晚饭。当他起不来床的时候,淳于朝就边在桌上吃着自己点的精致佳肴边看着一姐喂他吃,却也津津有味。等他能起来的时候,淳于朝便硬要拉他同桌,口里说着闲话,大部分却是戏文。他懒得听,只是沉默地吃着,不发一言。 偶尔,淳于朝会笑着央求:“小楼,你给我唱一段好吗?” 他会干脆地道:“不会。” 淳于朝看着他那冷冰冰的精致眉眼,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恼。 等到他全身的伤口结了痂之后,章纪到底还是派人来将他强行带走了。江从鸾十分无奈,却也不拦,只是对着在厅角守着的武王府侍卫耸了耸肩,以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两个侍卫自然也不敢乱拦右相府派来的兵丁,只好跑回武王府中报信。 宁觉非被安置在右相府中的一个角落里,管?br / 千山看斜阳第3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管事来警告他不得随便出院子,便没再理会他。 这院子虽然小,却很清雅素静,还种了几竿青竹,风过处哗哗直响,靠墙处有几畦菊花,此时正在盛放,倒是满目缤纷。 一连几天,章纪都没有来,除了有个老妈子来给他送饭外,始终没人来过。 宁觉非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他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恢复身体,锻炼体力,再伺机逃走。 天气越来越冷,初冬的冷风也一直没有停过。宁觉非常常站在院中,有时候看看暗绿色的竹叶,有时候看看已经凋零的菊花,一呆就是很久。 屋中是简单的床和桌椅,却布置得比较舒适。窗下的书桌上有几本线装书,他只略翻了一下便不再去碰。里面都是繁体古字,通篇之乎者也,他半点兴趣都没有。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常常站到院门口,看着外面,心想这总不算是违了规矩吧。 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大大的湖,环绕着湖的自然是雕花的亭台楼阁,十分精美。他看着几条曲曲弯弯的小径,揣摸着会是通向哪里。 这一日,他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高墙,忽然发现有人也正在看着他,于是收回了视线,淡淡地扫了过去。 在湖边的垂柳下,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锦衣金冠,气度华贵,身旁跟着几个随从,正是武王淳于乾。 他看着月洞门中站立着的那个美貌少年。 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加高挑,穿着普通的宝蓝色长衫,乌发在风中轻扬,身后是徐徐飘落的竹叶,一张脸在初冬的黯淡天光下苍白如纸,却又晶莹如玉,眼神淡漠,全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 自他看见这个少年的第一眼起,直到那次的堂会,这孩子没有一次不是狼狈万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衣饰整齐形容完整的模样,却让他的心里大大地跳了一下。 宁觉非自然认得他,却仿佛早已不记得了,冷漠地看了他片刻,便转身进了院中。 夜色很快便扑了下来。 吃完饭,略坐了一会儿,便有管事的人来通知他,今夜相爷召他侍寝。 宁觉非无话可说,只是遵照着数个人不厌其烦的详细指示,沐浴,更衣,然后躺到床上。 外面的寒意随着章纪的进门而扑了进来。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这才脱掉衣服,吹熄灯,上了床。 两人从头到尾都很沉默。宁觉非固然维持着一贯的沉默,章纪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在屋中回响。高嘲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压在宁觉非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宁觉非的肌肤一直是凉的,仿佛连全身的血都是冷的,无论身上的人怎么折腾,根本就不会热。 寒冷的夜色里,两人仍是一声不吭。 忽然,有人在门外急急忙忙地高叫:“相爷,相爷。” 章纪转过了头,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人虽然急,却口齿清楚:“相爷,边关急报,北蓟皇帝与皇后御驾亲征,率大军猛攻燕北七郡,游将军虽全力守御,但寡不敌众,已经全线告急,现遣人回朝求援,皇上急召相爷前往商议对策。” 章纪一听,立刻跳下了床,边穿衣服边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便静静地候在一边,待章纪打开门出去,立刻服侍着他急步离开。 虽未受伤,宁觉非却觉得很疲倦。他将被子拉上一点,紧紧地裹住自己,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八章 自这一夜开始,章纪几乎夜夜都要到宁觉非这里来。他的情绪显得很混乱,心里似乎窝着火,在床上的动作十分粗野,不过倒也没什么虐待的癖好。 过了几天,章纪好似忙着,无暇分身,于是有管事过来叫了宁觉非,将他带到了章纪的书房。 这是宁觉非到这里后第一次走出那个小院,虽然已是夜幕四合,他仍然迅速地借着沿途挂着的灯笼那微弱的光线观察着四周的地形,根据道路的宽窄、形状、走向和沿途种植的花草树木来分析右相府的结构。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章纪的小院。 推开门,管事低头躬身,恭敬地禀报:“相爷,他来了。” 章纪“嗯”了一声,低声说:“进来吧。” 宁觉非便稳稳地迈步走了进去。 屋里还坐着两个人,穿着武将服饰,此时面红耳赤,似是在与章纪激烈争执,这时看到进来的是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倒是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章纪对着宁觉非一摆头:“你过去坐着就是。” 宁觉非便坐到了角落里,仍然非常安静。 章纪本也心浮气躁,这时看见他,心里一静,缓缓地吁了口气,沉声说道:“你们放心,投降是万万不行的。他既是太子,更是必须以国家兴亡为重,岂能一心想苟安于世?我明日便会在朝上表明态度,要求即刻派兵增援燕北,不能坐以待毙。” 那两名武将一听,都是喜形于色,其中一人却略有些犹豫:“相爷,您这样做,会不会让人认为您倒向了武王那边?游玄之现在一力主战,心急如焚,人人皆知他有私心,不过是怕他儿子有个什么好歹。您这样一表态,岂不是会让武王爷那边的那起子小人利用来推波助澜,对殿下会不会不利?” 章纪哼了一声:“若是太子爷抢先提出进兵,我们便可利于不败之地,偏偏他……唉,让我们现在缚手缚脚,被动至极。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若真如太子爷的意思,投降北蓟,上表称臣,那咱们便成了亡国奴了,此事万万不可行。为今之计,要将敌人先行击退,再安内政。” 那两人边听边点头,情绪显然安稳下来,略想了想,又道:“那……大人心里属意由谁率军?” “此事不易办啊。”章纪慨叹。“若是荐我们的人去,只怕与游虎心生嫌隙,反是祸患,若是听凭游玄之荐他们那边的人去,只怕他们的势力更是坐大,将来就不好收拾了。” 其他两人也是显得苦恼万分。 宁觉非看着窗外的朦胧夜色,似是漠不关心,他们的对话却句句听在了耳中,不由得好笑。敌人已大军压境,这边还在算计着争权夺利。 三人又嗟叹商议了半晌,章纪方道:“若实在无法可想,老夫便请缨,亲自率军前往边关。” 那两个将军一惊,随即道:“大人舍身为国,令人敬佩,末将愿为大人马前卒。” 章纪点头微笑,似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那两人于是起身告辞。章纪将他们送了出去。两人连声逊辞,要他“留步”。章纪略客气了一下,片刻之后便返身回来。 宁觉非仍然坐在那里,一直没动。 章纪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安静?” 宁觉非抬眼看着他,神情间仍是十分淡漠,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章纪放开了他,坐到桌边,看着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宁觉非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怎么不说话?”章纪的声音很轻,一点也没恼怒的意思。 宁觉非想了想,淡淡地道:“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就不说了。” 章纪忽然起身过去,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宁觉非没有反抗,默然地任他拨开了自己的外衫、夹袄,最后拉开了中衣。 章纪就着明亮的烛火,看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结的痂都已掉落,现出的是一道道粉色的新肉,看上去已没有刚受伤时的那种狰狞。 “伤成这样了还不死,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一个戏子,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性毅力?”章纪冷冷地道。“其实我该杀了你的。可是武王府放出话来,说若是要杀你,也得由武王府的人来杀,若是别人弄死了你,便是坏了武王爷的事,是故意扫他的面子。哼,你倒是说说,你偷了武王爷的小妾,满朝皆知此事,让他成了笑柄。便是要加倍辱你,也不必护着你不让你死吧?你是不是武王爷的人?想使苦肉计故意去诱惑太子爷么?你若老实说了,我也不来与你计较,还会想法子把你送出临淄城。若总是这么滴水不漏的,我便拼着跟那边撕破脸,也会杀了你这个妖孽。” 宁觉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道:“死很容易,活着才难,像我这样活着,更难。大人若是想杀,尽管动手便是。我不是武王爷的人,他恨我入骨,留着我,也不过是为了泄愤而已。” “当真?”章纪一把将他拖起来,推到床上,随后压了上去。在粗重的喘息之间,他在宁觉非耳边狠狠地说着。“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总之是不会再放你出府。你老老实实呆着,我便让你活下去。若是再有勾引太子之举,我的手段一定比武王爷还要狠。你好自为之……” 第二天下午,相府中一片忙乱,章纪果然请缨出征。淳于戟虽然荒滛无耻,倒也不是全无头脑,立刻在朝堂上鼎力支持,太子一系便随之异口同声地叫好。章纪也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又身为武相,要自己率军上战场,本就称得上是忠心为国为民,算是顺理成章的事,淳于乾那边反倒不好驳回。皇帝便准其所请,要他立即率军七万,增援燕北七郡。 当晚,章纪摆下家宴,与妻妾老母辞行。 正厅里灯火通明,却不断传出女子哭泣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着。 宁觉非独居在小院里,吃了晚饭后便立在院门前向外张望。夜风寒冷刺骨,他咬着牙忍耐着,希望这个元气大伤的身体能够尽快适应一切恶劣的环境,才好趁章纪离开后尝试着逃脱。 岂料,还没等他彻底恢复精神,便被章纪的母亲给召了去。 男女授受不亲,章老夫人让章府的女眷全都回避了,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老妈在屋里。 不久,便听到管家在门外高声禀报:“老夫人,殷小楼带到。” 章老夫人脸色一沉,吩咐道:“带进来。” 便有一个大丫鬟过去,掀起了门帘,叫道:“进来。” 宁觉非穿着浅灰色的素净长衫,头发仍然未梳理成髻,只是柔顺地垂在脑后。他缓缓地走了进来,却未行礼,只是沉默地站在门边。 章老夫人大怒,一拍桌子:“一个男宠,竟敢就这么立在我跟前,还有点规矩没有?” 旁边那个大丫鬟抬腿就要踢过去,抬眼一看他的脸,竟是一怔,这一腿便停在了那里。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推了他一把:“还不跪下,给老夫人请安。” 宁觉非犹豫了一下,便跪了下去,轻声道:“给老夫人请安。” 章老夫人本是怒发冲冠,这时听到他清亮纯净的声音,气便消了一半,再看他一身素淡,脸上更无半分妖媚之气,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心里的怒火又消下去三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脸色缓和下来:“罢了,起来吧。” “谢老夫人。”宁觉非淡淡地道,便站了起来。 章老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果然天姿国色,颠倒众生。有你这样的人,惟一的用处就是祸国殃民。现在还只不过有人弄了去诱惑太子,若是再有人弄去献给皇上,恐怕连皇后的位子都要不稳了。才进得府来几天,便让相爷夜夜召寝,长此以往,只怕连身子也被你给祸害了。这却再也留你不得。黄泉路上,须怨不得我,只能怨你爹娘给你生了这张脸。” 说完,她轻轻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个老妈子端了一碗药放到桌上。 章老夫人轻描淡写地道:“你这便去了吧,我会好好发送你的。” 宁觉非瞧了瞧那一小碗深褐色的汤汁,心念电转,缓缓地抬手,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臂上重重叠叠的伤痕。 章老夫人虽是见多识广,一生吩咐下面打杀的丫鬟奴仆也是不少,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伤,一时倒是一愣。 “老夫人,这样的伤我全身都是,而且是三番两次地不断受到这样的折磨。”宁觉非的声音低沉婉转,直透人心。“其实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不想过了,只是武王爷派人看得紧,让我无法寻死。进了相府后,相爷待我甚是亲厚,让我一人清清静静地养伤。本来我是可以死的,但念着相爷的恩德,不愿意牵连他,这才苟活至今。我若死在这里,武王爷定不会与相爷干休,将来后患无穷。请老夫人三思。” 章老夫人听着他温婉柔和地将利害关系清晰讲明,再看着他臂上的伤痕,又看看他苍白瘦削却仍然漂亮无暇的脸,心下先自熄了杀机。想了想,她道:“那依你之见呢?” 宁觉非轻声说:“老夫人可将我送回来处,我会自作了断。” 章老夫人自然早就听说了武王爷与这戏子的那段恩怨,思索半晌,也觉得不能让他死在府中,还是送走了干净,也不与武王结怨,确实是惟一的办法,于是点头道:“好,我便如你所愿,将你送回楼里。你自己好自为之。” 宁觉非抱拳,躬身一礼:“多谢老夫人。” 他在相府中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不过几件衣服而已,很快便被相府管事派来的人送回了翠云楼。 江从鸾看见他被送回来,却一点也不吃惊,仍是温柔地笑着,将他安置回了原来的房间。 “脸色好多了。”他笑道。“看来在相府里的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宁觉非轻声道:“是,很清静。” “身子怎么样?”江从鸾每次看到他那双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眼睛,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总会多一点关心,多一分爱护。 宁觉非自也能察觉出,这时对他微微一笑:“还行。” “那好,今儿便歇一天,明天我再安排客人。”江从鸾笑着,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便起身走了出去。 傍晚,太子府的杨总管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江从鸾一见到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随即掩饰住了,笑着迎了上去。 杨总管趾高气扬地道:“江老板,我家爷这两日高兴,明儿在府中做堂会,你到时候把小楼送过来,可别误了。” 江从鸾没想到淳于戟的消息这么灵通,殷小楼前脚回来,他后脚便知道了,闻言怔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推辞,那杨总管已是不耐烦了:“江老板,我已到右相府去问过了,他们说今儿一早便把小楼送回来了,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银子自是不会少你的,这是银票,你可拿好了。明日你若不把小楼按时送来,我就砸了你这翠云楼。” 江从鸾看着那比普通的官员还要大牌的太子府总管扬长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返身上了楼。 倚在栏杆上的那些小官脸上无不带着惊悸和同情之色,却只是窃窃私语,都不敢多说什么。 江从鸾进了宁觉非的房间,见他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流花湖,便过去倚在窗边,轻声道:“太子府明天要你去……做堂会。” 杨总管在下面气冲斗牛,说的那些话,宁觉非早已听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淡淡地道:“生死有命。江老板,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今晚,你帮我安排个客人,便是帮我了。” 江从鸾不明白他如此做的用意,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道:“好。” 第九章 宁觉非等在屋里,暗暗活动着手脚,随时准备出击。 虽然这几个月来受尽折磨,但他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新的身体,并且发现因为这个身体过去是武生,自幼练童子功,因而底子打得很好。尽管如此,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逃生,但他已不想再等下去了,宁肯冒死,也要闯出去。 这天晚上来他房间的是礼部尚书张于田。此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脸上总是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其实在床上十分下流。 宁觉非任他如往常一般又亲又搂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等他满脸猥亵之色地开始脱自己衣服的时候,便猛地跳起,一掌砍在他的耳后。这个本就是一介书生的老色鬼哼也未哼一声,立刻倒了下去。 宁觉非半点时间也不耽误,立刻将他剥光了拖上床,让他趴在床上,用被子遮住了头,这才马上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深蓝色衣服,然后把事先用油纸包好的几样小物件带上。耐心地等了约莫两刻的功夫,让监视他的人以为屋里正在翻云覆雨,失去了警觉的时候,他才悄悄打开了后窗。 他住的是给红牌小官居住的后楼,临湖而建,不远处便是烟波水面。寒冷的冬夜里,人们早早地都躲进了屋中,无人看见一个人影轻捷地从那灯火通明的二楼出来,顺着墙壁游了下来。 古代的房屋表面都粗糙得很,还有精美的雕刻可供手足攀援,完全不像现代的建筑,墙面不是磁砖就是玻璃,非得借助工具才能上下自如。宁觉非十分顺利地溜下了楼,很快翻出墙外,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这几个月里,虽然不能出楼门一步,他偶尔也跟楼里的那些孩子聊过天,更有意无意地问过水路,并知道了楼后面的湖通向淄水,顺着淄水就可以出城。 他以前可以随随便便游两万米,想来如果顺水而下,一夜之间远离临淄百里之外是没问题的吧。 当他悄悄地溜下水时,冷得刺骨的水激得他一阵哆嗦,但仍然咬着牙泅泳出去。 渐渐的,他不再感觉到冷,只是力气越来越不足,因伤病而虚弱的身体仍然没有恢复,在水中运动更费体力。他冷静地感觉着水流的方向,顺着那缓慢的力量向前划动着,终于横过流花湖,进了淄水。这条大河流速很快,他挺着腰,努力使身体浮在水面,便不再费劲划动,而是保持着平衡,顺水而下。 朦胧的夜色中,高大的城墙映入了他的眼帘。 由于淄水是水路运输的通道,这里只有一道用于拦截船只进出以便检查的水栅,却拦不了小小的物体,譬如说一个人。 宁觉非看着两岸高高的城墙在顷刻间滑过眼前,然后迅疾地退向身后,心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很快便漂出去了二十多里地,他的身体早已经麻木了。他死死地咬着唇,努力运动着已没有触感的手脚,斜斜地穿过河面,终于攀上了河岸。 一出了水,寒风立刻向他扑来,本来还感觉有些温热的身体立刻仿佛投进了冰窖一般,冷得犹如万针缵刺。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嘴唇便冻得乌青,神智迅速模糊。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狠狠地顶着一口气不松,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昏过去。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赶路的人已开始出现在河边的官道上。 他努力地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向路边靠拢,睁大了直冒金星的眼睛,看着有可能从面前经过的人。 渐渐的,缓缓的马蹄声响了过来。听得出来,那马走得很慢,似乎拉着车,有轮轴转动的嘎嘎声一点一点地响起。 宁觉非无力地靠着路边的树,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线隐隐约约的天光中,一匹毛已掉光了的老马拉着一辆破旧的小篷车,沿着官道慢慢地走来。再近一点,可以看见车上坐着一位老人,穿的是粗布衣服,上面还有许多不同颜色的补丁。 宁觉非放下了心,待他走近,他挣扎着跨上一步,拦在了车前。 老人一愣,随即跳下车,赶了过来。看他全身湿淋淋的,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不由得惊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宁觉非的身子抖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被人……扔下了……船……老人家……我……想……搭你的车……可以吗?” 老人又是一怔,随即赶紧扶他走过去,托他上车。车里还有一个小男孩,一见他,也赶忙过来拉他的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着这一老一小的帮助,终于上了车,随即倒进了车篷中。 老人看了他一下,急急地道:“孩子,你这样会冻出病来,得赶紧把湿衣服脱了。” 宁觉非自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已是实在没了力气。他抖着手去解腰带,却半天也拉不开来。 那老人看着,心下不忍,连忙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服全都脱了,随即用两床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 那棉被以土布缝制,十分重,却很暖和。 宁觉非抖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老人拿过一个酒葫芦来,凑到他的嘴边,说道:“来,喝一口。” 宁觉非闻到浓烈的酒香,立刻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这是农村人自己酿的那种粮食酒,非常烈性,一口下去,他的胃里立刻像是烧起了一把火,而且迅速蔓延到了五脏六腑。他的全身重新有了感觉,顿时各种各样的痛感席卷过来。 他拼命忍耐着,对老人道:“大爷,谢谢您。” 老人忧虑地看着他道:“孩子,你家在哪里?我们先送你回家吧。”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大爷,我没家了,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老人看着这个显然已虚弱到极点的漂亮孩子,想到脱下他衣服时看见的满身伤痕,脑海中涌现出的也就是“家破人亡”四个字,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问道:“那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宁觉非轻声问他:“大爷……你们……这是……去哪里?” 老人答道:“哦,我是过来看女儿的,现在是回邗阳。” 宁觉非根本不知那是哪里,只要不是临淄就好。他露出了一丝微笑:“大爷,我跟你……一道……走吧。” 老人想了想,便点了头:“好。” 等到马车重新开始走动起来,宁觉非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头一偏,昏睡过去。 天光大亮时,临淄城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翠云楼里大乱,那个红牌小倌殷小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礼部尚书张于田不知怎么被江从鸾安抚住的,总之没有发作,只是被随从送回了府中,躺了好几天,却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奉命在翠云楼看管殷小楼的侍卫看这孩子一直都性子温顺,连去野兽堂会都不曾抵抗过,早就懈怠了。此时丢了看管的人,在城内外遍索不见,只得磨磨蹭蹭地回到武王府,向淳于乾报告。 淳于乾听了,只是一怔,却并没有发脾气。其实,自那次亲眼在静王府看见他们怎么残酷折磨殷小楼的时候,他的气就已经消了一半,待到在章纪府中看到那个飘逸俊美的少年时,心里的怒气早就没了。这些日子来,朝中事务吃紧,他根本就没再把那个戏子放在心上了。 “走就走了吧。”他和蔼地说,心里倒还是挺佩服那孩子的,经过了这么久这样多的折磨,他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气,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宁觉非从那天下午开始就一直高热不退,且咳嗽不止,但却始终撑着,保持着心里的一线清明。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一些平时客人送的小小的金锞银锭外,还有钱琛给的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看那老人太过憨厚老实,不敢给金锞和银票,怕反被人欺,便将银子全都给了他。那老人便沿途给他请医看病,按着时辰给他吃药。他看宁觉非病得实在不轻,途中曾想先找个客栈停下来,等他养病,但宁觉非坚决不肯,只是婉转地请求他不要停,只管走。 老人姓范,那孩子是他的孙子,||乳|名狗儿,却是活泼好动,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叽哩呱啦地讲了不少事情。他告诉宁觉非,邗阳是在南楚的西北,与另一个国家西武相邻。西武人都会骑马射箭,常常过境来抢掠,所以他们那里的人也都养马,也会射箭。 说着说着,他好奇地问:“哥哥,看你的模样,一定是读书人吧?” 宁觉非的声音十分微弱,却笑得很愉快:“不,哥哥不是读书人,哥哥也会骑马,不过不会射箭。” “哦,没关系啦,等回去后,叫阿坚哥哥他们教你,他们都射得很准呢。”狗儿天真地说。 宁觉非笑道:“好。” 他们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了到邗阳城外的小山村里。 这时,已有喜讯传来,燕北七郡的战事已然结束,北蓟皇后中箭身亡,大军全线撤退。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举国欢庆这一百年来未遇的大胜利。 这个令南楚上下喜形于色的消息传到西北边陲时,又过了半个多月,已是春节临近了。宁觉非将身上带着的所有银钱全都给了范老爹,让他分给全村的人。于是,日子本过得十分穷困艰难的这个小山村今年却是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准备着过年。 昏迷了许多天后,宁觉非的身体已渐渐好转。 他躺在范老爹的屋里,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听着不断响起的鞭炮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感到自己终于是再世为人,活过来了。 第十章 南楚自君王始,历来讲究文采风流,向来重文抑武,结果国力积弱,军队里的武将几乎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吃空额喝兵血个个在行,说起打仗人人惧怕。这些年来,南楚西边的西武和北边的北蓟都对这个富庶的国度虎视眈眈。南楚国君淳于宏却一直禀承着历代君王的国策,不是送公主去和亲,就是贡献岁币,以保平安。 春节过后,击退北蓟的喜悦尚未淡去,便传来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西武国的大王驾崩,新王登基,却是远近闻名,骁勇善战的独孤及。 西武虽然国土千里,却多为沙漠戈壁,国民几乎全是游牧民,虽然剽悍,却也是靠天吃饭,生活很是艰难。因此,独孤及一登基,便派了使臣到临淄,要借关内的五座城池,借期百年。 朝内顿时哗然。 淳于乾一听便大怒:“独孤及实在是欺人太甚。” 淳于朝立刻附合:“关内之地,绝不能让与蛮族,否则失去关隘屏障,就任他们长驱直入了。” 太子淳于戟却是一贯地主张息事宁人,借城出去,以偏安一隅为满足。 这次,国君淳于宏却也知道利害关系。如果让这些弓马娴熟的蛮子入了关,一旦他们性起,只需几天便可直抵临淄城下。况且,北蓟大军刚被击退,朝中的主战派势力渐渐抬头,主和派势力有些萎缩,说出的话底气不足,也难以服人。 因此,只听得两派争了一天,他便下了决定,召来西武的使臣,对他说:“回去告诉你家大王,要战就战,南楚绝不割地求和。” 满朝文武一看大王忽振雄风,大部分人都是既惊且惧,小部分人却是精神一振。 那西武使臣十分嚣张:“大王,你说这话时,可想清楚了。” 淳于乾就站在他身旁,伸手便是一耳光:“你一个番邦外族的小小使臣,竟敢对我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如此跋扈,也太放肆了。” 西武使臣审时度势,见淳于氏忽然重振朝纲,一时懵了,不敢再多说,便立刻离开临淄,匆匆回国。 这时,淳于宏才问道:“战事必起,诸位爱卿,谁愿领军前往边关,抗击强敌?” 整个大殿一时间鸦雀无声。此时,章纪尚在燕北七郡未归,游玄之怕儿子吃亏,借口劳军兼视察敌情,匆匆也去了北部边关,一时都未及赶回。其他人均赶紧垂头缩肩,生怕被陛下注意到了。 淳于乾环视了那些平日里最擅长夸夸其谈的文臣一眼,冷笑一声:“诸位大臣年年吃着国家俸禄,此时却怎么都做了缩头乌龟了?” 淳于戟立刻道:“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武王身为皇长子,正该为臣工做个榜样,也不负了武王之名。” 淳于乾毫不犹豫地对着淳于宏一拱手:“父王,儿臣愿领军前往。” 淳于宏赞许地点头:“好好好,那就命武王为平西大将军,领兵十万,即刻起程。” 能够集结起来的精兵已被章纪带到了燕北,目前这所谓的十万兵马其实是匆忙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平时由那些混进军中的纨绔子弟统领,一向军纪不严,基本上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此时只得仓促上阵。 淳于乾知道这十万少爷兵到了边关,比起西武的骁勇之师来,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总要搏一搏吧,否则迟早会亡国的。 十万大军走得极慢,还未到半途,边关已然告急。一月之间,连丢三座城池,西武的军队每攻下一城,便是将满城百姓赶到一起,男的尽皆屠杀,女的便抢回营里凌辱,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淳于乾怒发冲冠,连斩了五名校尉,才终于令大军克服了畏惧心理,向前赶去,终于与西武大军在距边关不远的第四座城池邗阳城下狭路相逢。 独孤及见此次南楚态度强硬,倒引起了好奇心,以为南楚忽然有了什么良臣猛将,于是御驾亲征,想要见识一下,谁知南楚军一触即溃,他竟是势如破竹,不由得好笑之极。 淳于乾率大军赶到时,独孤及正骑在马上,出来侦察地形。他根本没把龟缩在城中的邗阳守军放在眼里,仅带了三百余名亲兵,便来到了城下。 忽然看见有南楚大军涌来,独孤及的卫队长立刻让他回转大营。独孤及见到这群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大军中竖起的军旗上大书一个“武”字,于是笑道:“是武王么?打了我的使臣一耳光的小子?让我来会会他。”说着,一马当先,竟直向南楚大军冲来。 他的三百名亲兵本就是以一敌百的骁骑,此时也是蛮性大发,舞着刀大声吆喝着,紧随着独孤及冲阵。 根本没有系统训练过的南楚军被淳于乾督着一路急赶,本已倦怠不堪,这时见敌人杀来,完全没有章法,心惊胆战之下,发一声喊,便向后逃去。 后面的士兵连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只听得前军大喊着“敌军来了”,如潮水一般地退来,也不管不顾地转头就逃。 淳于乾约束不住,被往后败逃的士兵们裹挟着也一路退却。 这一退直退了五十里,独孤及怕自己孤军深入,于是勒马不再追击。 南楚大军远远地退到一座小山后面,这才战战兢兢地停下,观察着情况。 淳于乾拉住了马,也是累得气喘吁吁。这时看来看去,敌军也不过数百人,顿时恼恨不已。他痛骂着手下的将领,要他们催兵攻上去,那些人却是期期艾艾,半天没动静。 这时,独孤及已回马退走。 斜斜的山坡上,却有零零落落的十几户人家,像是个小村落。独孤及转念一想,打算在这些南楚军前立威,于是马鞭冲着那个村子一扬,三百亲兵心领神会,便策马冲了进去。 很快,那安静的村子里便传出了惊呼声、惨叫声、女人的悲鸣、孩子的啼哭,很快,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人都在往外奔逃。 那些西武兵策兵狂呼,扬手一刀便劈翻一人,老弱妇孺竟是无一幸免。 淳于乾怒极,便要往那边冲去。 马鞭堪堪扬起,旁边的谋士猛地拉住了他的马缰,说道:“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淳于乾挥鞭便向他抽去:“放手。” 这时,一匹马出现在村后的山顶。 马上的人似乎很年轻,穿着普通的南楚平民装束,一看这幕惨剧,顿时怒不可遏,立刻张弓搭箭,竟是箭无虚发,那些正在追杀无辜平民的西武兵纷纷中箭落马。 独孤及一怔,正要上前迎战,那人已将箭射尽,右手伸出一柄钢刀,便纵马冲下,如箭一般射入敌群。 淳于乾见那人只是一介平民,却豪气干云,刀刀狠,招招猛,一时血肉横飞,顷刻间敌兵便死伤大半。隔了那么远,他似乎都能感觉到那人的煞气,立刻挥手命令道:“冲,再退者斩。” 南楚的这些军人本怀畏惧之心,此时只见仅凭一人便杀敌过百,顿时信心大增,立刻跟着淳于乾冲了上去。 独孤及回头一看,大喝一声:“退。”便策马往回狂奔。 那个南楚平民的一袭灰衣此时已是血迹斑斑。见敌人拨马溃逃,立刻衔尾急追。 独孤及立刻挽雕弓,回首连珠箭发,想将那人射落马下。那人挥刀疾斩,将箭矢一一挡下,仍是紧追不舍。 很快便追到了西武军的大营。那人与独孤及竟是只差一个马身,大营中人全都不敢放箭,怕误伤大王。 那人更不打话,直冲西武大营,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却连西武将士都隐隐为之胆寒。 淳于乾见那人已冲了进去,杀得敌人大营中秩序大乱,觉得良机莫失,也指挥大军冲了上去。 独孤及在瞬息之间便已知势不可为。他此次只带了一万骑兵前来,本是试探性质,准备打不过就走的,谁知攻下三城,竟是如此轻易,顿时失了警惕,这才有今日之危。眼见那人纵马在营中来去驰骋,左一刀劈死一人,右一刀砍下一颗头颅,待驰近王旗时,挥刀猛砍,将王旗拦腰斩断。 绚丽的阳光下,那人翻腕砍断王旗的英姿,清清楚楚地落在敌对双方的眼里。 大旗落下,南楚军万众欢呼,西武军却甚是气馁。 独孤及大呼道:“退。”便率军往关外奔去。 那人一提马缰,便要追去。 淳于乾大呼:“壮士,穷寇莫追。” 那人猛地回头。夕阳下,那年轻俊美的容颜顿时令万军寂然。他目光冰冷,扫了淳于乾一眼,一个字也没说,便策马追了下去。那挺拔的身影在如血的残阳里,有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吸引力。 淳于乾的心里一动,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人,似乎十分熟悉,仔细想来,却又很陌生。 “他是谁?”他轻声自语道。 “是殷小楼。”他身旁的侍卫非常肯定地说。 淳于乾一惊,看向两旁。紧随着他的上百名侍卫尽皆点头。 是的,他们都认识他,因为他们都折磨过他。 这一刻,想到这个,淳于乾的心中竟是掠过一丝悔意。他二话不说,也跟着追了下去。 南楚的十万大军就这样史无前例地追击着西武国君率领的骁骑,往边关疾速推进。 第十一章 独孤及一路狂奔,竟不休息。 宁觉非也策马紧追。 在他身后大约一里地左右,是淳于乾率领的大军。 其实一路急追,那十万大军现在也就剩下不到两万了,其他的人早就跑不动了。但独孤及孤军深入,不敢冒险停下,也不敢回军反攻,最安全的方式便是仗着西武的快马,疾速奔往关外。 一路畅通无阻,当黎明来临时,他们终于冲出了已被他们攻破的雄关剑门关。 外面是万里草原,独孤及带着他的数千骑兵成散兵线向前狂奔,已知南楚军再也追赶不上。 宁觉非在关门前跳下马,跑上城楼,向外察看情况。 这一耽搁,淳于乾已策马赶到。虽然已是累得摇摇欲坠,他仍然硬撑着往城上爬去。 刚走到半途,宁觉非已疾步奔下,掠过他身旁时,冷冰冰地说:“出关,纵火。” 淳于乾一愣,想也不想,便大声向下命令道:“出关,纵火。” 那些跟来的上万士兵齐声应是,立即跑步出关,将手中的火把扔上了草原,随即立刻退回了关内。 正是初冬,草木皆枯,天干物燥,风助火势,立刻在整个草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宁觉非骑在马上,独自立在大火之前。通红的朝阳照射着他的血衣,火焰映照着他俊美的容颜,使他看上去竟如谪仙临凡一般。 淳于乾呆呆地看着,半晌才猛醒,在城楼上大呼:“殷小楼,你快回来。” 宁觉非回头,冷冷地,一字一顿:“我不是殷小楼,我是宁觉非。” 淳于乾又是一呆,半晌才似乎想起,好像那个时候,他也曾经这样讲过。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沉声说道:“宁觉非,我记住你了。” 火焰已经烧过了千里草原,独孤及命手下士兵迅速断火道,却无济于事。他恨恨地奔回,瞪着宁觉非:“你太狠了,这一把火烧过去,西武将饿死多少牛羊,会饿死多少百姓,你 千山看斜阳第4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道吗?” 宁觉非凛然不惧:“你们西武的百姓是人,南楚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你们两军怎么打杀我不管,但你动不动便屠城,杀戮无辜平民,凌辱妇女,残害儿童,此皆是禽兽所为。我这一把火,便是警告你,赶快带你的百姓去往远处的水草丰美之地,休得再来侵扰无辜。” 独孤及看着他,半晌方道:“宁觉非,我佩服你是条汉子。不过,看你装束,并非是南楚军人,却是一介平民,可是?” 宁觉非深吸了口气,终于抑制住了内心的狂潮,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他冷冷地道:“正是,我与南楚,毫无关系。” 听到这一句,剑门关上的无数官兵面面相觑,淳于乾却是心头大震。 独孤及一听,顿时大喜:“那……宁先生,你可愿入我西武,我愿与你结为兄弟,封你为王。” 宁觉非听他话中十分有诚意,态度和缓下来,说出来的言语却甚是强硬:“独孤大王,你太过残暴,你们西武士兵都视人命如草芥,此非我所喜。我只愿做一介平民,平静度日,但愿下次大王不会再毁我家园。你要将南楚如何,与我无关。” 独孤及笑道:“好,请先生在所居之处悬一‘宁’字,我西武大军从此见‘宁’字便绕道而行。但宁先生却可否如己所言,从此不管我西武战事?” “自然。”宁觉非冷然应道。“南楚兴亡,与我何干?” 独孤及仰天长笑:“好好好,南楚若无宁先生相助,何足道哉?” 说着,他挥鞭指向城上的淳于乾:“明年此时,我定踏平南楚,取尔人头。”说完,拨马疾驰而去。 远处,浓烟滚滚,大火已是越烧越远。 淳于乾想着独孤及的话,眼中却全是宁觉非的身影。他在城上叫道:“殷……那个……宁……先生,请回关内来,咱们从长计议。” 宁觉非沉稳地回转马头,一双黑眸沉沉地看着淳于乾,冷冷地说:“回去干什么?让你再绑一次?再吊一回?还是让你身边的那些畜生再凌辱一遭?” 淳于乾顿时语塞。他身旁的那些侍卫也惭愧得低头,稍顷却又忍不住抬头偷瞧一眼。那本来偏于柔美的脸庞此时全是英气,更是引人倾倒。 宁觉非拨马便要离开。 淳于乾连忙叫住了他:“宁先生,不管怎么样,你也是我南楚人。” 宁觉非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一缕游魂,跟南楚没什么关系。” 不等淳于乾再说什么,他已经纵马疾驰,沿着关墙向西奔去。 这一战大获全胜,举国欢腾。宁觉非的名字却是传遍了南楚和南楚周边诸国。 淳于乾回到临淄,受到淳于宏的厚赏。他本已是亲王、大将军,现在又被赐免死金牌,食双俸,王爵世袭罔替,永不削爵,刚刚两岁的儿子也被封为虎贲都尉。 一时间,皇帝在国事上对他言听计从,淳于乾顿时占尽风头,许多观望的大臣纷纷倒向他这一阵营。 然而,这一系列的赏赐和庆功宴却并没有让淳于乾的心里真正的欢喜。他始终想着一个人。那个人从山头上出现的那一刻,他弯弓射箭,穷追独孤及,在敌人的大营中挥刀斩下王旗,回头冷冷的那一瞥,整整一夜的追击,在城上的擦肩而过,在草原上独自立马,面对独孤及的凛然无惧,对他的冷斥……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语,他都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常常想着想着,便呆在那里。 不久,他下了一道密令,追捕江月班。 很快,正在江南登台上戏的江月班便被官兵围捕,随后秘密送到了临淄的武王府。 不久,一张告示便贴满了南楚全国的大街小巷,连荒野山村竟也没漏。 告示上说,江月班通敌卖国,不日即将处斩,全班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淳于乾每天都在等,等宁觉非出现。 此时已是冬至,南楚北方开始下雪,临淄也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地一片银白色。 武王府中除了路上扫干净了雪之外,所有的房顶、树木、花园,尽皆是厚厚的白雪。狂风呼啸,冷得刺骨。谁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走亲访友,更不想在外面活动。早早的,各屋便歇息了。火盆虽热,到底还是锦被中温暖。 初更,府后的墙头上似乎有一个影子一闪,随即便不见了。这里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本就无人,即使有人看见,只怕也会以为眼花了。 宁觉非穿着自己设计的类似于雪地迷彩服的白衣,紧身束腰,十分利落。 他在武王府外埋伏观察已有十天了,基本上摸清了里面的巡夜人的来往规律。这些防范措施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在他的上一世,许多地方有严密的安保措施,红外、遥感、长波等探测器,外加卫星监系统,他照样可以悄无痕迹地潜入。这种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的古代,他掌握的那些技巧简直让他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他轻灵地踏过雪地,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足尖印迹,类似于小鹿的蹄痕。 以前,他虽然在这里呆过,不过从来没有出过自己的小屋,连走动一下都没有力气,因此那时候并不清楚这里的格局。真要说熟悉,是最近几天来下的功夫。 很快,他便摸到了淳于乾的寝殿。 根据宁觉非以前去做堂会的经验,这种地方一般分里外两重,外面通常是仆人守夜的地方,里面才是主人就寝之外。 他试着轻轻推了下门,里面没闩,省了他用手上的匕首去撬了。 略略开了一条缝,他便一个缩身,悄无声息地滚了进去。 冷风只在顷刻间灌了一下,便被他一把推上门,隔绝在了门外。 他隐在门旁的暗影里,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坐着水的火炉的光便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屋里的全部情景。屋外有两个男仆,都已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侧耳听听里面,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非常有耐心,窝在那里,等着竟有半个时辰,这才一个箭步跃上,照着两个仆人一边一掌,便将他们打得昏了过去。 随后,他缩着身子,如狸猫一般,轻捷地扑进了里间。 床上,只有淳于乾一人。他裹着厚厚的锦被,侧躺在床上,正在熟睡。 宁觉非飞身上床,自他身后重重地压过去,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手握着匕首搁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匕首是他在兵器铺特制的,自己画的图纸,很像他以前用惯了的军刀,刃口锋利,隐现寒光。 淳于乾被他那一扑惊醒,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了脖子上那锐利的寒气,一时僵在了那里。 宁觉非本没那想法,不过,这种姿势,嘿嘿,他心里冷笑了一声。右手握着的匕首纹丝不动地架在淳于乾的脖子上,左手已握住了他的丝绸中衣,顺手往一撕,裂帛之声在静夜中显得很是惊心动魄。 淳于乾微微一动,却自己撞到了刀锋上,隐隐的一疼,使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他非常明显地感觉到,那把刀一直没动过地方,似乎他要自己撞上去的话,便是自己送死,那人绝不会将刀退后一丝距离的。 宁觉非撕开了他的衣服,再抓住裤腰,往下扯开,再抬脚往下一蹬,淳于乾便不着寸缕地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冷笑着,复仇的快意令他十分兴奋。他将自己灼热的欲望贴着淳于乾的双腿之间,缓缓地磨蹭着。 淳于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把刀仍然紧紧抵在他的脖颈上,似乎那人是在让他自己选,要么死,要么辱。 他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撞上那闪亮的刀锋。 宁觉非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的选择,忽然一翻腕,将刀插到他的枕旁,双手猛地一提他的腰,挺身便刺了进去。 淳于乾只觉得身体在瞬间便被撕成了两半,终于哼出了声。 第十二章 樵楼上更鼓敲了三下,已是子夜时分。 天很黑,大雪更是如絮一般铺天盖地,呼啸的狂风一点儿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在狂风中激烈摇晃,有一半已经灭了。微弱的灯光隐隐地照进室内,却衬着房间里更加安静。 所有的狂热活动已经结束。淳于乾赤裸着身子,趴在床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头晕目眩,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觉非下了床,用撕碎的丝衣擦干净身体,将衣服扎好,将刀从床褥里抽出,返身便走。 淳于乾挣扎着说道:“宁先生,请……留步……” 宁觉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仍然走了出去。他看了看火炉,再看了看昏睡在床上的那两个仆人,怕他们受冻,便借着火光用竹钳加了几块炭,随后返身进来。 淳于乾只觉冷得厉害,用尽全力力气,将被踢到床角的锦被拉过来,盖住了身子。 宁觉非单手从墙边拉过沉重的太师椅,悠闲地坐了下来。他两手熟练地转着匕首,淡淡地说:“我是第一次干男人,没经验,如果没侍候好王爷,还请见谅。” 淳于乾苦笑了一下,声音很弱:“宁……先生,你……为什么……会变了一个人?” 宁觉非好整以暇地将刀“夺”地插进一旁的木桌,然后又反手拔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殷小楼在你一开始叫你的侍卫轮暴他的时候,就死了。我不过是上了他的身而已。也就是说,我也死过一次,现在……算是转世吧。” 淳于乾顿时呆在那里,耳中嗡嗡作响,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宁觉非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怕了?我……还算不上鬼,只不过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借了别人的身子罢了。”他却也笑得有些苦涩。 淳于乾喃喃自语:“你的……前世……” “是位大将军。”宁觉非说得很干脆。“现在,你可知道你辱我至深,死有余辜了吗?” 淳于乾听着。宁觉非用少年的清亮声音缓缓道来,衬着外面的凄厉风声,竟是震人心魄。 微弱的光影下,淳于乾却只觉得眼前发黑,半晌方道:“对不起,我实在不知……” 宁觉非却只是微微一哂,懒懒地道:“你大张旗鼓,抓来江月班,无非是想逼我来见你。现在我来了,你想怎样?说吧。” 淳于乾只觉身子被撕裂处一阵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双手紧紧抓住枕头,强忍着,半晌才算略微习惯了一点,努力出声,却仍然显得很弱。 “宁先生,你的武艺和胆量……我都见识过了。可是……你那一句‘出关,纵火’,我想了一个多月……”说到这里,他努力喘息着,一时没说出下文。 宁觉非仍然悠闲地靠坐在椅子里,两手玩着刀,闻言只是双眉微扬,也什么都不说。 淳于乾喘了一阵,才接着说道:“我一直在想,你那一把火,竟然能把已经跑出去那么远的独孤及激得又冒险跑回来,中间……一定有什么用意。按独孤及的性子,这次吃了大亏……应该一回去就重整旗鼓,立刻……前来报复,却说……要一年以后,再来……”说到这儿,他疼得咬紧了唇。 宁觉非讥讽地笑着,接道:“再来踏平南楚,取你的狗头。” 淳于乾从未被人直截了当地这般骂过,闻言却不恼,反而忍俊不禁:“是,取我的……狗头。可是,为什么……是一年以后?为什么……不是马上?” 宁觉非笑笑地,又将刀“夺”地插进桌面,再反手拔起,却必不言语。 淳于乾将脸贴着枕头的丝绸面上,感受着那一份微微的沁凉,觉得稍稍好了一些,这才说道:“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你叫我放的那一把火。那把火……使西武元气大伤,为我南楚,赢得了一年的时间。” 宁觉非收敛了笑意,冷冷地说:“我当时,不过是激于义愤。那独孤及若是杀你们倒也罢了,两国交兵,将士战死杀场,本也是应该的。可是,他不该指挥西武兵屠灭那个小村子。一打起仗来,你们便把年轻人都抓了去从军,我不想管你们的事,便躲进了山中。那村子只剩下了老弱妇孺,战争再烈,也不应伤及这样的无辜。” 宁觉非在那里住了半年,在床上养了两个月才算恢复过来。那个村子的人非常纯朴,人人都当他是亲人,对他非常好。他病愈后便与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练习骑马、射箭,平日里上山打猎、砍柴,一直过着很平静的生活。可是,独孤及却让人杀光了他们。想到这里,他咬紧了牙。 淳于乾却听得很认真,一直不吭声。 片刻之后,宁觉非恢复了淡漠的神情,懒懒地说:“那一把火,其实太过歹毒,事后想来,也不须如此。我建议你,不妨趁此时机,派人秘密携带粮食,去西武买马。” 淳于乾听得精神大振:“是,是,我立刻便安排。” 宁觉非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大费周章地逼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止。”淳于乾连忙道。“我是先向先生表示谢意。” “哦,绑了人,逼我来,向我道谢。”宁觉非语带讥刺。“王爷真是幽默。” “什么?”淳于乾听不懂“幽默”是何意。 宁觉非漠然地道:“那江月班,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过,他们都是无辜,若王爷让他们伤了分毫,我定血洗南楚王室,给他们陪葬。” 淳于乾听得打了个寒噤,急急地说:“这次,我对江月班一直以礼相待,宁先生尽管放心。如今,天下诸国都想得先生而后快,江月班定不会有片刻安宁,我将他们接入府中,也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嗯。”宁觉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仍是一片漆黑,便道。“王爷有何见教,便快快说了吧。” 淳于乾十分诚恳地道:“我想请先生,救南楚。” 宁觉非失笑:“请教王爷,南楚兴亡,与我何干?” 淳于乾忍着疼,努力地说道:“我知道……南楚兴亡,与先生无关,而且……南楚负先生良多。但是,先生此前不忍见一村平民死于刀兵之下,却忍见一国之亿万生灵毁于战火之中吗?”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宁某又非圣贤,无力救万民于水火。南楚有今日,不是你们淳于氏的功劳吗?你们的太子,一副亡国之君相,与商纣、夏桀那些历代的暴君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本来还以为,他登基之后,南楚必亡,现今看来,一年之后,南楚只怕就大势不妙了。” 淳于乾苦笑:“宁先生此言无虚。小王一直以来,忧心如焚。” 宁觉非却冷笑道:“是吗?我可没看出来。你若真的忧心如焚,还有心思跟一个小民计较,如此折磨践踏于我?” 淳于乾立时噎住,半晌方声音微弱地道:“宁先生,过去种种,皆是我的错。请问先生,你要我怎样做才会原谅?” 宁觉非轻描淡写地道:“那也容易,两件事,你可以任选其一,如果做到,过去种种,你我便一笔勾销。” 淳于乾顿时大为兴奋:“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宁觉非冷冷地看着窗外。“其一,你叫你的全府侍卫过来,当着我的面,挨着个地上你一遍;其二,你去你的太子弟弟府上,做一次堂会,让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也上你一次。” 淳于乾立刻呆在那里,过去宁觉非身受的种种不堪遭遇,忽然如闪电一般从他眼前掠过,令他全身如被火烧,一时做声不得。 宁觉非站起身来,冷笑道:“今日临淄,仍然繁盛,即使亡国之后,依旧会是繁华锦绣,岂不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王爷不必忧虑过甚,不如及时行乐。”说着,他已是抬腿欲走。 淳于乾忍痛猛地起身:“宁先生请留步。”随即痛得哼了一声,倒到床上。 宁觉非转身看向他:“王爷想通了?” 淳于乾十分真诚地道:“宁先生,我知对不起你,但那时,我并不知是你,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你可否大人有大量?这两件事,我实在是不能做,可否以别事代替?” “譬如?”宁觉非双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淳于乾想了想:“我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在先生眼中犹如粪土,先生但有所命,小王无有不从。” “当真?”宁觉非重又坐了下来。 淳于乾坚决地点头:“是。” 宁觉非看了看手中的刀,淡淡地说:“那么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杀了太子和静王,然后逼你父王退位,由你继承大统,再清除太子余党。如果你做到了,南楚尚有一线生机。那时候,我或许会考虑你的建议。” 淳于乾被他随口说出的这一系列大逆之言惊得眼前直冒金星,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觉非瞄了他一眼:“这种事情,历史上多的很。你不是一心想那个位置吗?若不当机立断,只怕永远也别想了。王爷也并不是善类,不必在宁某面前装腔作势。” 淳于乾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的意思……如果我做到了……你就来助我,是吗?” 宁觉非轻淡地笑道:“如果你做到了,我或许会来或许会不来。不过,如果你做不到,我肯定不会再出现在南楚。” 淳于乾忽然道:“放心,宁先生,我一定会做到。” 宁觉非站起身来:“那我就先走了,等你做到了,咱们再说吧。” 淳于乾看着他消失在外间,随后听到瞬间的狂风呼啸声,室内又重归平静,这才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呻吟出声。 宁觉非动作敏捷地翻出高墙,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大雪很快便掩盖了他的足迹。 已是四更天了,整个临淄都沉睡在黑暗里。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翠云楼附近,隐身在对面街角的暗影里,看着已关上了大门的安静的彩楼。 当年,他身在这里的时候,一直当它是人间地狱。现在,那里面隐隐透出的亮光却给他了一丝亲切温暖的感觉。 放眼看去,天地一片白茫茫,非常像他穿过生死之间,灵魂所看到的景象。 像他来时的路,而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在这里,他是名副其实的孤魂。没有家,没有国,无亲无故,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熟悉的,连身体也不是他的。离开翠云楼后,时常会遇到人们在闲聊时互相谈起家乡,或者成长的种种经历,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就连仇恨,也无法持久。 那一种深深的刻骨铭心的寂寞,是他在前世里从来没有尝到过的感觉。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静静地靠在夜色里,看向天地之间他惟一熟悉的那一点灯火。 隐隐的,似有歌声传出:“烽火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徘徊久,访桃李昔游,这江山,今年不似旧温柔。” 第十三章 待得黎明来临时,宁觉非回到了距临淄二十多里地的小苍山。这山其实并不高,但在平原上却显得有些灵秀之气,因而历代所建的佛寺很多。他一直借住在后山处香火不盛的一座小庙万象寺中。 自边关看到江月班即将被问斩的告示后,他便知是淳于乾逼他出来。左右无事,他便悠闲地往临淄走。路上无钱时,便想起了过去所看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在福建教那些恒山派的小尼姑干的“化缘”勾当,每到一地,他就会到酒肆茶楼中,有意无意间打听当地首富的情况,若有外号叫什么“剥皮”、“阎王”之类的财主,便会在夜里翻墙潜进那人家中,捉住那土老财,勒逼大量金银,除了救济贫民外,留下的也很是宽裕。走到半途,遇到一家财主请了一群看家护院的,曾色厉内荏地要他留下字号,他童心忽起,便顺口说自己叫“万里独行”田伯光,待得将一众护院打得落花流水,扬长而去之后,他才想起,那田伯光原来是采花大盗,后来被乱七八糟的不戒和尚擒住,被逼出家,只得改名叫“不可不戒”,不由得大笑,这才觉得心里的闷气稍稍泄了一些。 这上下,有关那独脚大盗“万里独行”田伯光的情况已该报到这南楚的刑部了吧? 这时,雪已经停了,只剩呼呼的风声。从山下开始,直到山腰、山顶,所有的寺院都敲响了悠扬的钟声。宁觉非在这里已住了半个多月,自然知道这是召集寺中僧众做早课。所谓暮鼓晨钟,让人听了,总是感慨万千。 动作轻捷地走过铺着石板的山路,穿过积满了雪的梅林,他来到万象寺的门口。 小小的山门已经打开,但并无和尚扫雪,盛开的红梅与白雪相间,风景十分美丽。 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只觉得此时的天气滴水成冰,十分寒冷。 穿过寺院的回廊,听着木鱼和偶尔的磬声响起,伴随着隐隐的诵经声,心情渐渐平静,他回到了后面的客房。换了一身平常的银灰色家居服,解开紧紧扎住的长发,他从火炉上提壶倒了杯开水,呷了一口,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悠闲地坐下来,看向窗外。 从他房间的窗口看出去,是后山白茫茫的一片。那里不似前山,甚是陡峭,没有路,也没什么树,原是一大片草地,此时积雪盈尺,显得十分洁净。 虽是一夜未眠,奔波劳顿,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疲倦,只是呆呆地捧着茶杯出着神。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他一直不知道,也不太去想。真要想起来,也不过就如现在一般,身处雪地中央,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出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铅灰色的云层渐渐开了一条缝隙,一线金色的阳光忽然穿透下来,隐隐地落在山下铺满了厚厚积雪的村庄里。整个世界仍然看不到一个人,十分的安静。 忽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门,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宁施主,起身了么?” 宁觉非立刻起身去打开门,十分有礼地微笑道:“无尘大师,请进。” 自门外进来一位中年僧人,穿着与别人相同的僧衣,里面是厚厚的棉袄,眉宇间满是平和之气,笑着走进来,问道:“宁施主不吃早餐吗?” 宁觉非低声说:“一会儿就去,大师请坐。” 这位无尘虽看上去与普通僧人无异,却是此寺住持,待人甚是冲虚恬淡,这也是宁觉非在这里一住半个多月的原因。 无尘笑了笑,坐到窗前的桌边。 宁觉非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无尘笑道:“敝寺有上好的梅花茶,一会儿我叫他们给施主送些来。” 宁觉非笑着在另一边坐下:“谢谢大师。” 无尘看了看窗外的雪景,没有看他,却忽然说道:“自施主来此,眼中一直郁色不去,眉间深有烦恼,其实红尘万丈,大雪一下,也不过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宁觉非瞧着外面,听着风声掠过大地,却吹不起凝住的冰雪,淡淡地道:“大师,世间有灵魂,有轮回,佛家说人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但是,如何选去处?” 无尘随口答道:“灵台清明。” 宁觉非继续问道:“如何保持灵台清明?”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宁觉非想了想,仍有不解:“若是诸相非相,我之身受,却是从何而来?” “要知来世果,便看今世因,要知前世因,便看今世果。” “我的前世……我自认并无做错什么,忠孝节义,我都做到了,为何还有今世之果?” 宁觉非当日前来借宿,并未改名换姓。无尘什么也未多问,便自同意。宁觉非偶尔与他闲谈,也多是请教轮回转世之事,不过听无尘话语,显已知道他是谁。宁觉非不提起,无尘也不谈及。 此时听他这一问,无尘忽地叹了口气:“施主杀孽太重。” 宁觉非一愣,半晌方说:“是,我……确实杀人太多,可那些人,大都有该杀之处,几乎个个身上都负有血债,双手沾满无辜平民的鲜血。我杀他们,是为了保卫国家,让人民能安居乐业,难道错了?” 无尘微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宁觉非顿时心下大震,良久,面现坚毅之色,眼中豁然开朗:“多谢大师指点。” 无尘仍然看着窗外,淡淡地道:“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 宁觉非的眼神变得很清澈,轻声问道:“大师,何谓净土?” 无尘这才转头看向他,眼中闪动着熠熠光华:“在施主心中,何谓净土?” 宁觉非想了想,郑重答道:“四海升平,天下归心,众生平等,无怨,无悔,无恨,无憾。” “阿弥陀佛。”无尘忍不住低宣佛号。“施主菩萨心肠,哪里皆是净土。” 宁觉非又想了一会儿,这才点头:“大师,我明白了。” 无尘却道:“蝼蚁虽微,亦是生命,请施主心存怜悯。” 宁觉非微笑:“大师放心,宁某绝不会为一己私怨使天下血流成河。” “善哉善哉,施主一念之仁,泽被天下苍生。”无尘对他双手合什道。“小僧代万千生灵感谢施主。” “大师言重了。”宁觉非十分谦逊地笑道。“大师为我指点迷津,是我该感谢大师。” 二人相视一笑,顿时心意相通,愉快至极。 当日下午,宁觉非便向无尘告辞。无尘并未挽留,只相送至山门外。 经过小小的正殿时,宁觉非停下,看着门上的那副对联:“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无尘在他身旁站着,一直沉默,神情淡然如水。 半晌,宁觉非笑了,似是如释重负,转头往门外走去。 看着那潇洒的背影消失在梅林中,无尘轻叹。此人再入红尘,定会搅得天翻地覆。 宁觉非下山之后,先去买了一匹好马。南楚马匹极少,好马的价格更是非常昂贵,若不是此马性子极烈,官家不要,那富商也不会急于脱手。宁觉非几乎是倾囊以付,才算买下了那匹神骏的红马。宁觉非在前世里便极爱马,完成任务后,常常第一件事便是去跑马场驰骋一番,然后才回家。此时轻抚着马身,他温柔地说道:“叫你‘烈火’,好不好?” 那马嘶鸣一声,极是神感凛凛,双眼中神光奕奕,似是与宁觉非一见如故。 宁觉非笑了起来,翻身上马,往北而去。 南楚与北蓟的边界上,最重要的城关有七座,均以燕为名,被称为燕北七郡。 宁觉非想反正给了淳于乾三个月时间,不如至燕北七郡瞧瞧,考察一下北蓟的皇帝有何资质,以便为将来要走的路做选择。 他的那匹马色做火红,行在雪地上,实在是非常惹眼。在内地还不怎样,越往边关,越引人注目。 大约行了九天,宁觉非到了距燕屏关约有一百里的小村。看看已是正午,他便下马先去小饭馆吃饭,又吩咐店小二给马喂上好的料。 刚坐到窗前,便听老板关切地说:“客官,您的马太好,再往前走,要当心。” 宁觉非一听便笑了:“为什么?” 老板悄声说:“离此七十余里有座卧虎山,山上有个伏虎寨,里面有不少……那个……好汉。” 宁觉非立刻明白过来,客气地道:“多谢老板提醒,在下定会小心。” 那善良的小老板也不敢多说,便退开了。 匆匆吃完饭,宁觉非看了看“烈火”的情况,见它仍然体力充沛,便继续上路。他对那个卧虎藏龙的山寨倒有些兴趣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便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势渐渐险恶起来,山路越来越窄。不久,前面一座极其威武的大山在群山之中跃入眼前,确实极象一只伏卧在地的猛虎。山岭上白雪皑皑,极为壮观。 宁觉非一笑,继续前行。 刚至山下,便听到一只响箭升起,随后从身前身后钻出一群大汉。除了前面挡着路的两人骑着马外,其余均是步行。人人手持钢刀,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的马。 宁觉非勒住马缰,神态悠闲地看着前面马上的那两人。 最前面的那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眉目舒朗,身材修长,穿着银色长袍,骑一匹五色马,很是英气逼人。 宁觉非借用的殷小楼之身今年还不到十九岁,这一年间他加紧锻炼,个头竟是猛猛地窜了一截,肩宽腰细腿长,此时只着银灰色夹衣,显得十分风流倜傥。他不耐烦梳头,仅用一根黑色发带在头顶束住,任那乌黑的青丝垂至腰际。原属少年的美丽长相渐渐有了些硬朗的线条,却仍是明眸皓齿,鼻梁高挺,粉色的双唇轮廓分明。此时,他的脸上挂着一缕轻松自在的微笑,骑在火红的马上,腰板笔直,仿佛自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让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等了半晌,不见对方讲话,宁觉非轻咳一声,笑道:“没有开场白吗?” “什么?”那人没听懂。 宁觉非更觉好笑:“那个什么‘此树是我栽,是路是我开,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诸如此类的?你们劫道的时候,不说这个的吗?” 他语带调侃,笑意俨然,那些人一听,登时哈哈大笑,此前丝微的敌意立刻一扫而空。 前面的年轻人对他一拱手:“在下荆无双,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宁觉非心念电闪,也拱手还礼,笑道:“在下‘万里独行’田伯光。” 荆无双一听,立时神情大变,很是倾慕:“原来是近来横行北境,劫富济贫的独行大侠田兄,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宁觉非有些纳闷,怎么在交通、通讯都如此不便的古代,什么事情都传得那么快。“请恕小弟孤陋寡闻,却不知荆兄的字号。” 他身旁骑马的一位粗豪汉子笑道:“咱们荆大哥人称‘银衣金枪’,燕北七郡,尽人皆知。” “哦,幸会幸会。”宁觉非一边客气地道着仰慕,一边瞄了瞄他的左右,却没瞧见什么金枪。 荆无双笑着看向宁觉非,见他眼珠灵动地滴溜溜一转,心里便是一热,抱拳说道:“前面哨探报来,说有一人单人独骑而来,胯下骏马实是不凡,我道是哪位有如此胆量,却原来是田兄,果然艺高人胆大。嗯,今日相逢,却是有缘,不知田兄可愿上山一叙?如此天寒地冻,你我正好把酒言欢。” 宁觉非豪气干云,笑着说:“荆兄此议,甚得我心,正要叨扰。” 荆无双哈哈大笑:“请。” 第十四章 宁觉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地当间有个大大的火盆,令室内温暖如春。他的身下竟然铺着一张虎皮,让他觉得十分暖和。 昨天上到山寨时,他才发现,那个建在虎背上的强盗窝非常大,而且井井有条。当他走进寨门的时候,闻讯出来看他的人并不全是大汉,竟是老弱妇孺全有,而且都带着愉快的笑看着他们。他瞧了一会儿,发现这里真不大像是他想象中的类似于梁山泊那样的地方。 荆无双笑着将他引到十分宽敞的议事厅,大叫着:“拿酒来。” 很快,大厅里便坐满了好汉们,开心的酒大碗大碗的喝,他也放松了警惕,酒到杯干,十分豪气。 喝到晚上,他也就醉了。至于如何到了这间房中,他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不过,古代的酒好像都是粮食酒,不是用酒精勾兑的,因此即使醉了也不上头。一夜过去,他盯着圆木搭成的屋顶,却并没觉得头疼。 愣了一会儿,他便决定不去多想,坐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外袍已经被脱了,只剩下了里面贴身穿着的黑色中衣。他靠到木墙上,努力回忆了一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被谁脱掉的衣服。但不管怎样,那人也没趁机侵犯他就是了。 想到这里,不仅苦笑了一下。过去在军营中,几十条大汉一起在浴室里裸身洗澡,谁也从来没有往那里想过,只觉得痛快而已。现在,即使被男人接近,都会想到那人是不是别有用心。真是的,不知到底是这个时代变态还是自己变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不去多想那些莫明其妙的东西,使劲摇了摇头,便起身拿起床边的外套穿上。结束停当,他利落地走了出去。 只不过是黎明,青色的曙光照射着外面积满了雪的世界,寒冷的空气在空中凝滞着,使山寨里显得特别宁静。 没什么人,大家昨夜狂欢,显然都累了,而天气如此冷,正好呆在热被窝里睡大觉。 宁觉非看了看外面,开始活动身体。过了一会儿,待各个关节都活动开之后,他几步上前,脚一蹬木栅,双手一攀,便从寨墙上翻了出去。 落地之后,他察看了一下外面的地形,便沿着山路往山顶上跑去。 全是冰雪路段,他的脚步却很稳,并且一直保持着均匀的速度。 顶峰是块巨石柱,四周都直上直下,连冰雪都积不住,显得光秃秃的。 他仰头看着,估摸着用攀岩的技术能否徒手爬上去。 正在想着,身后传来脚踏冰雪的轻微嚓嚓声,宁觉非十分警觉地向旁移了几步,侧身看去。 走来的一身银衣的荆无双,他微笑着,有些气喘,显然也是跑上来的。 宁觉非对他笑了笑:“荆兄也喜欢早上跑步?” 荆无双走近前,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在早上练枪。看你翻墙出来,有点好奇,所以跟来看看。” 宁觉非倒是有点佩服他的戒备心,闻言只是温和地说:“我一向都在早上起来锻炼的,跑步是为了保持体力。” 荆无双笑着摆了摆手:“田兄不用解释,我并未对田兄有什么怀疑。田兄既号称‘万里独行’,脚力一定有过人之处。我是想跟田兄学学的。” “荆兄过奖了。”宁觉非笑道。“小弟练此薄技,也不过是万里漂泊而已。” 荆无双的笑容十分温暖:“田兄不必如此,若暂时无去处,伏虎寨欢迎你。” “谢谢荆兄。”宁觉非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仰头继续打量那块参天巨石。 荆无双问道:“田兄想登上去吗?” “有这想法。”宁觉非笑着,在晨曦中显得很孩子气。 荆无双忍不住摇了摇头:“只怕难,从来没有人攀上去过。” 宁觉非双眉一挑,又抬头仔细研究起来,一副很想试试的样子。 荆无双忍俊不禁,看着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孩子,不由得说道:“如果你真想上去,那咱们就试试。”声音里竟然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宁觉非已找到了有些微凹凸不平的攀援路线,闻言笑道:“是一起上,还是分别上?” 荆无双好胜心忽起,将长袍一角往腰上一掖:“咱们来赛一赛。” “好。”宁觉非站在那儿没动。“你先挑上去的路线。” 荆无双似乎以前也起过这心思,观察过,听他一说,便毫不犹豫地站了过去。那是与宁觉非的选择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宁觉非站到石前,大声道:“一,二,三,上。” 两人便在晨光中一起向上攀去。 攀这巨峰顶确实十分艰难。宁觉非十分沉着,每一次伸手、抬脚,都是看准了,踩实了,再往上去。 荆无双几乎与他一样,也缓缓地每一步都蹬在那些小小的凹陷或凸起上,贴着石壁缓缓地往上蠕动着。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时辰,宁觉非终于登上了巨石顶,也是伏虎山的峰顶。 荆无双还没上来,宁觉非便走到另一边去,低头看着他,笑问道:“需要帮忙吗?” 荆无双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了,闻言抬头笑着,想了想,便洒脱地将手臂伸向他。 宁觉非一笑,伸手握住他,猛一使力。荆无双借着力道,脚下一蹬,便跳上了石顶。 这里是群山之巅,二人并肩站在上面,望向远方。 山风猎猎,撩起了他们的长袍下摆,吹拂着他们的容颜。 宁觉非挺直了身子,深深地呼吸着冰冷清新的空气,放眼四顾,真是一览众山小。 待看到北面,只见远远的冰原上,矗立着一座城池,紧连着城门雄关的,是如链式的长墙,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 荆无双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在一旁说道:“那就是燕屏关,是燕北七郡的心脏。往左有三郡,往右也有三郡。七郡连成一体,首尾呼应,让北蓟的铁骑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北蓟称此为‘铁燕北’。” 宁觉非听出了他话音中的赞赏之意,于是笑道:“那镇守燕北七郡的一定是员名将了?” “是啊。”荆无双笑着点头。“他叫游虎,是兵部尚书游玄之的长子。是一员猛将,有勇有谋,三年前过来上任,仅用了半年的时间便将燕北七郡打造得固若金汤。边关的百姓过了三年的好日子,都很感激他,称他为铁虎将军。” 宁觉非的笑意却一敛,淡淡地道:“是吗?那的确是一位好军人。” 荆无双没 千山看斜阳第5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荆无双没注意到他的神情,顾自看着冰雪中的燕屏关,笑道:“可惜了,生不逢时,当今朝廷荒滛无道,根本无心抵抗外侮,一心只想苟安于世,辜负了游家啊。就算代代出名将又如何?南楚灭亡,只在旦夕之间了。” 宁觉非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荆兄看来似是乐见南楚灭亡。”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荆无双耸了耸肩。“我与游将军私交甚笃,但对朝廷可没什么好感。” 宁觉非再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微笑道:“荆兄,我们下去吧。” “好。”荆无双对他的建议好像十分听从。 两人自原路下去,差不多又花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 宁觉非未稍作停留,便往山寨中跑去。荆无双不甘示弱,也跟在他身后,待到跑进寨门,他已是气喘吁吁,累得厉害。 宁觉非却只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脸上一派轻松。 荆无双看了眼前院子里的那些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寨子里的训练应该改变一下了。”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一拱手:“荆兄,咱们相谈甚欢,小弟十分感谢。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小弟这就告辞了。” 荆无双感觉十分意外,愣了一愣才道:“怎么?田兄是否怪小弟招待不周?” “哪里?荆兄和诸位兄台对小弟十分亲厚,待如兄弟,只是小弟不能太打扰各位。” 荆无双温和地微笑着,态度十分诚恳:“田兄,你刚才还说自己在万里漂泊,想来并不是有什么急事需办。若果真如此,可否给小弟一个面子,在寨中盘桓些日子?我与你一见如故,实是诚意结纳,不知田兄肯否赏脸留下?” 宁觉非看着他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心里犹豫着。 旁边那些大汉也纷纷七嘴八舌地挽留着,那种豪爽,那种气概,让他想起了前世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们。 终于,他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继续打扰各位兄台了。” 荆无双大喜,脱口而出:“田兄,无双想与你结为兄弟,不知可否?” 宁觉非一愣,迟疑着半天没吭声。 他虽是胡乱改了一个名字,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不远处就有游玄之的儿子在,他的真名以及在临淄经历过的事情一定会被荆无双知道。他自己无所谓,但只怕这些人不会毫不介意吧?何必现在来结义,到那时再割袍断义? 荆无双的笑意渐渐褪去。他不但声震燕北七郡,便连北蓟也知道他的名头,但他却从未与人结义过兄弟。如今主动提出,这位少年却犹豫半天,似乎不愿意,他还真没遇见过这种事情,顿时感到有些窘。 宁觉非心里早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还是决定不伤荆无双和这些好汉的自尊心,于是很干脆地双手一抱拳:“好,是小弟高攀了。” 荆无双对他开始的犹豫理解错了,立刻上前去拍着他的肩,笑道:“贤弟说什么呢?愚兄虽然有些虚名,却也不过是因为痴长几岁罢了。假以时日,以贤弟的身手,只怕很快便会名闻天下了。” 宁觉非也不去解释,只是顺水推舟:“哪里?大哥是好名声,小弟不过背个恶名而已。” 荆无双却爽朗地哈哈大笑:“什么好名恶名?朝廷说贤弟是强盗,那愚兄也是不折不扣的强盗。那狗娘养的朝廷,本就无奈我何,咱们理它干什么?” 周围的那些大汉也均放声大笑。 那充满快乐的笑声顿时响彻云霄。 第十五章 宁觉非呆下来后,才渐渐觉得这里不像普通的强盗山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下山劫掠过,但却过得衣食丰足,平日里的生活也像普通平民一般,有妇女负责家事,孩子们有先生教读书,男人们除了每日例行的训练之外,偶尔也出去打猎。在宁觉非看来,那些训练颇有些军事化的色彩,不过他既不参加,也从不探问。 荆无双很快就发现,这个美丽的少年大盗实际上十分沉默,性格也很内向,其实不大与人多话,常常一整天都是自顾自地在雪峰之间跑步、攀登绝壁,在寨子里的时候便练习一种奇特的擒拿法。他看不出对方的路数,只是隐隐地觉得那手法十分实用。 宁觉非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就是从不同的路线攀上顶峰的那块巨石,常常在上面一呆就是很久,闭上眼听着山间呜呜的风声,感觉那是惟一与前世相同的东西。 好几次,他下来的时候,都会发现荆无双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眼里满是怜惜。 他只是笑一笑,却找不到话说。 终于有一天,荆无双问他:“贤弟,你心中若有不快之事,大可以说出来,愚兄虽不才,也可以尽些绵薄之力的。” 宁觉非微笑着,与他并肩向下面的山寨走去,半晌才说:“也算不上什么不快,我只是生性如此,所以才会叫‘万里独行’。” 荆无双转过头看着他,不由得伸手想去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宁觉非下意识地一侧头,避了开去。荆无双的手僵在空中,却只是片刻之间便恢复了镇定自若,笑着将手收了回来。 宁觉非暗道自己太过敏感,却也不便解释,越描越黑,便给了他一个充满感激的开朗笑容,却另起了个话题:“大哥,我上山差不多有一个月了,怎么大哥都没下山去劫过道?” 荆无双背着手,银衣飘飘,洒脱不羁地笑道:“此时天寒地冻,很少有人经过,就算有也不过是小鱼小虾,不值得劫的。” 宁觉非便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荆无双看他总是一袭夹袍,很是关心:“贤弟,你穿得太单薄了,当心受凉。我前些天叫人送给你的皮衣,你怎么不穿?” “谢谢大哥,我出来跑步,一会儿就要出汗的,哪里穿得了那么厚的东西?回去以后就会穿的。”那是一件豹皮制成的大衣,宁觉非很少穿。他喜欢穿轻便紧身的衣服,以保持活动时的轻捷迅速。 荆无双听了,颇为欣慰:“这就好。你还年轻,不懂得照顾自己,若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将来老了可就麻烦了。” “是,大哥,我知道了。”宁觉非低声答应道。 其实,在宁觉非的心里,他的两世加在一起,似乎比荆无双还要大个一、两岁,又经历奇特,心中早已是历尽沧桑的感觉。不过,在寨中的这些日子,不但荆无双和他的那些属下们都当他是小兄弟,那些大嫂大娘更当他是小孩子一般看待,总是埋怨他不会照顾自己,生活太过随意,处处都先替他着想。他先是好笑,渐渐也便习惯了,心里总觉热乎乎的,很是感动。 刚刚走到寨门,荆无双的副手陆俨便迎了上来,笑道:“铁虎将军来了,还有小姐。” 荆无双一听便大喜,拔腿便走。往前跑了几步,他忽又转身回来,对宁觉非道:“贤弟,你也与我一起去见见游将军吧?” 宁觉非淡淡地摇了摇头:“他是官兵,我是贼。既不是一路人,何必相见?” 荆无双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睛中眼波瞬息万变,却无一不美,听了他这话,心中理解为小孩子赌气之语,忍不住将他抓过来抱了一下再放开,笑道:“什么贼不贼的?那铁虎将军与别的官府中人却是不同,大有豪气,是我辈中人。” 宁觉非虽是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了一下,但感觉到他的动作中只有亲切,不见丝毫滛猥,心下倒很坦然,只是微笑道:“我没说游将军不好。不过,我不会见的。” “好,不见便不见,随你。”荆无双并不强求。“你记得回去后赶紧吃饭。”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 荆无双这才与陆俨快步向寨中走去。 宁觉非想了想,没有进寨,返身又向山后走去。走进一片松林后,他敏捷如猿猴般爬上了一棵大树,这才觉得安全了,于是放松身体,半躺在树窝里。 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以前了,就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这时,他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位兵部尚书游玄之。此人其实只来过翠云楼一回,在床上也没什么难忍的怪僻,更不曾虐待过他,倒是警告过,不准他勾引景王。他那时只当所有人都像透明一般,说过的话也均如清风过耳,不萦于心,此刻仔细回想,却才想了起来。 想完,他也就撂在一边,不去多想了。这游虎便算有千好万好,他也不想与之有丝毫瓜葛。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渐渐浸入了他的衣服,令他觉得冰冷刺骨,这才觉得应该回山寨暖一暖。他溜下树,慢慢地跑了回去。 跑着跑着,血行加速,身体便又恢复了温暖。他进了寨门,正要回房,却听到荆无双叫道:“贤弟,你才回来吗?”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便见荆无双身边站着一个中等个头却十分魁梧的男子,他身穿武将装束,只是没披铠甲,脚蹬战靴,显得很有气概。仔细看年龄其实也就三十左右,但因为常年在外练兵打仗的缘故吧,黝黑的皮肤十分粗糙,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此时,他负手站在荆无双身边,双目炯炯,笑着看向宁觉非。 一瞥之间,宁觉非便觉得此人果然长得酷似乃父,脸上却一派从容淡定,稳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大哥。” 荆无双很开心地介绍道:“贤弟,这便是镇守燕北七郡的铁虎将军游虎。游兄,这位便是我刚跟你说起的‘万里独行’田伯光,我的结义兄弟。” 游虎立刻对他一抱拳,热情地说:“田兄,幸会幸会。” 宁觉非也抱拳还礼:“游将军,久仰久仰。” 荆无双在一旁笑道:“二位都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 游虎立刻点头:“是啊,大哥的兄弟当然也就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听他称荆无双“大哥”,不由得微微一怔,看了荆无双一眼,却是不动声色。 荆无双对他一笑:“贤弟,咱们先去吃饭,嗯,边走边说吧。” 宁觉非点了点头,并他并肩而行。 荆无双的声音很是平和清朗,在似乎已经被冻得凝结了的空气中好似寒冰乍破,十分动听。 “贤弟,我父亲荆太沧,当年是南楚的扫北将军,威镇北蓟。后来,北蓟皇帝使反间计,伪造书信,诬我父欲引北蓟大军入燕北,灭亡南楚。”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皇帝和朝中大臣本就怕我父亲手握重兵,会对他们不利,见到那些所谓的证据,立刻便相信了。我父亲被召回,随即被捕下狱,受尽酷刑。他虽然坚决不认,但还是很快就被定罪。我父亲被凌迟处死,我家……被满门抄斩。” 宁觉非听着他渐渐变得有些苦涩的话语,忍不住心下恻然,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荆无双本能地一收掌,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游虎在一旁也叹了口气。 荆无双的语气重又变得平和:“当时,现在的兵部尚书游大人还是定国将军,驻守剑门关,闻讯后兼程赶回,却已救不了我父亲。游家与我荆家世代交好,游大人甘冒奇险,花重金买通了刑部,用两个犯人将我和我妹妹悄悄换出,送到了边关。我们兄妹这才保住了性命。对了,贤弟,忘了告诉你,游将军现在是我妹夫。” 宁觉非便向游虎笑了笑,表示了一点亲切之意。 三人到了一间小厅,厅中已备好了酒席,却没有其他人在坐。 荆无双对宁觉非说:“今天是我们三兄弟初次相见,咱们好好叙叙。” 宁觉非自然毫无意见,只笑着点头。 酒过三巡,荆无双对游虎说道:“贤弟是自己人,我与他是无话不谈的。” 游虎便笑道:“好,那我也不见外了。如今我父亲来信,提及朝中将有大变,问我的意见,所以今天上山来与大哥商议一下,想听听你的看法。” “嗯,你说吧。” 游虎看了宁觉非一眼,便转向了荆无双,脸色有些凝重:“朝中近年来一直分了两大派系,一边是太子和静王,一边是武王和醇王,始终明争暗斗,这已是公开的事情。不过,皇上身体尚健,两派虽斗得激烈,到底还有些收敛。我父亲向来谨慎,从来不参与派系之争,这你也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我父亲与你父亲是一样的,常说军人只一心为国为民,不应干政。”荆无双正色道。 “对。”游虎点头。“多年来,两边都一直笼络我们游家,这个一方面是因为我姐姐甚得皇上宠爱,另一方面也不过是因为我父亲与我手上都有兵权,所以我们游家的态度显得举足轻重。” 荆无双捏着筷子,只是点头。 宁觉非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东西,手里没客气,一直在夹菜,仿佛对此事毫无兴趣。 游虎想了一下,才接着说:“最近,武王忽然变得激进起来。他对西武的使者态度强硬,又亲自率军前往边关,一战便击退了赫赫有名的独孤及,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如今,他明确提出,想让我父相助他建大业,成大事,重振南楚。我父亲似乎已被他的态度感动。景王现在也是倾向于支持武王。所以,我父亲开始动摇,这才写信来问我的看法。” 荆无双思索了一会儿,问他:“武王具体想要你父亲做什么?” 游虎再看了宁觉非一眼,略一犹豫才说:“我父说,武王虽未明言,但他已看出,武王想对太子和静王动手了。但若手中无兵权,却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荆无双微微一惊,随后却笑道:“好啊,我赞成。那狗太子早就该杀,静王为虎作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游虎嗟叹:“是啊,其实朝中的那些有见地的大臣都很担忧啊。若是由这样的太子将来即位,我南楚只怕更是国将不国了。” 荆无双举起酒杯,对他说道:“其实你根本不必问我,怎样决定都没问题。你父掌天下兵马,宫中有德妃,宫外有景王,谁不忌你父三分?” “我就怕这个,谁要诬我父意图谋反,只怕我游家也会招架不住吧?”游虎叹息着。 荆无双神色黯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似不想再说什么。 游虎自悔失言,便转向宁觉非:“兄弟,你看呢?” 宁觉非一怔:“小弟乃山野之人,对朝廷中事毫无头绪,怎敢乱出主意?” 游虎却一脸诚恳:“俗话说:‘旁观者清。’正因兄弟不是朝廷中人,只怕还看得比我们清楚一些。” 宁觉非侧头想了一会儿,仿佛很认真的样子,半晌才道:“我还是不知。不过,我好像听说过一句话,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不知说的对不?” 游虎啪地一拍桌子:“说的好,唯有德者居之。” 荆无双也笑:“贤弟真是一语提醒梦中人。太子失德,本就该死。至于你游家是保武王还是扶景王,我看倒是大可商榷。” “是,我立刻给父亲写信。”游虎兴奋地对宁觉非举杯。“来,我敬兄弟一杯。” 宁觉非微笑:“不敢,该当我敬游将军。” 荆无双笑着,也端起了酒杯,与他们一碰,显得很是开心。 第十六章 此后,游虎陆续上山寨来了好几次,每次宁觉非都避开了。他不耐烦找什么借口,就只是呆在山林中一整天,到得夜里,回到寨中后便径直回房。这一来,荆无双自然知道他确实不愿意见游虎,便再不提起此事。 很快,春节便来了。 大年三十夜,山寨中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整个寨子的人欢聚一堂,大块肉,大碗酒,不兴规矩,人人随意,有人兴起便唱一段唱,跳一曲舞,忽而又有人上去耍一路剑,打一趟拳,从傍晚直到深夜,寨中都是一片欢歌笑语。 宁觉非坐在厅侧,只是微笑着,有人来敬酒,他便喝一碗,有人上去表演,他也跟着鼓掌起哄,整个人仿佛已完全没有戒备,显得很是开心。 荆无双坐在上座,偶尔看他一眼,微微笑着。 到得深夜,燕屏关里忽然放起了烟花,不断绽放在夜空中的璀璨花朵昭示着城中也正是一片欢腾。 荆无双端着酒,下来走到宁觉非面前。宁觉非正要站起,荆无双却按住了他的肩,随后坐到他身旁,与他的酒碗一碰,便豪爽地一饮而尽。 宁觉非现在对他的态度已十分自然,没有挪开,也喝干了碗里的酒。 荆无双拿起桌上的酒缸朝他碗中倒着酒,忽然淡淡地说:“朝中派了景王前来燕北劳军,昨天到的。” 宁觉非看着清澈的酒液缓缓地注入粗瓷碗中,只是“哦”了一声。 荆无双感慨着:“景王是游虎的外甥,居然派他来劳军,显然是笼络游家,看来武王确实要动手了。” 宁觉非淡淡地问道:“大哥,你恨朝廷吗?” 荆无双往自己的碗中倒酒,半晌方说:“恨,但我更恨北蓟的皇帝澹台牧。” “所以你在这里,助游将军镇守燕北七郡?”宁觉非微笑着看向他。“即使南楚皇帝下令杀了你满门。” 荆无双听他说出这话,却并没有惊异之色。他看着碗中的酒,半晌才抬起头来,对宁觉非笑道:“是的,我守在这里,一是可以保住游虎和我妹妹,二是可以杀北蓟人。我要叫他们知道,他们即使用计杀了我父亲,也照样进不了铁燕北。”话语中淡淡的,却有股冷冽的狠意。 宁觉非便不再说什么,端起酒来,与他碰了碰,随即喝下。 荆无双的眼中便有了一丝暖意。 过了几日,铁虎携夫人又来了山寨,宁觉非仍然避而不见。 这次,因为有景王在燕屏关,铁虎唯恐有失,只坐了两个多时辰便离开了。 宁觉非等到了晚饭时候才回到寨中。荆无双一直在寨门前等着,见他在昏黄的暮色中踏雪而回,忽然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宁觉非微微有些惊讶,却并未挣脱。 他们两人的个头相仿,宁觉非只是略瘦一些。荆无双此时拥住了他,竟是越来越紧。宁觉非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边急促地响起,不由得更是诧异。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在寨门旁站着。半晌,荆无双才放开了手,看着他的眼里竟满是怜惜爱护,伸手轻轻拂开了他脸侧的一缕乌发。 宁觉非问道:“大哥,怎么了?” 荆无双这才如梦方醒,开怀一笑:“没什么。贤弟,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十分感动,却并没有随口应承。他只是伸手出去主动握住了荆无双的手,低声叫道:“大哥。” 荆无双拉着他的手,很自然地跟他一起回进寨中。 当夜,燕北七郡便遭受到北蓟铁骑的袭击。 这是两年多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袭击。北蓟竟是全线出击,对燕北七郡同时展开了进攻。 荆无双站在卧虎山顶,看着山下激烈的战况,对宁觉非说道:“三个多月前,武王在剑门外对西武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他们的草原,令他们大伤元气,打破了西武与北蓟实力的平衡。过去,北蓟顾及到西面的威胁,还不敢放手与我们开战,如今他们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是要利用的,只怕会全力南侵。” 宁觉非只是点了点头。 荆无双诚恳地对他道:“贤弟,我要立即率领寨中兄弟前去支援燕屏关,山寨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宁觉非略一犹豫,便点头道:“好,你放心去吧。” 荆无双拍了拍他的肩,便飘然而去。 宁觉非居高临下地看着北蓟骑兵如潮水般涌来,千军万马之中居然有几架云梯车和撞城机。 他入伍后最先就读的是军事指挥学院,学过历代的著名战史战例,对冷兵器时代和火器时代的武器都十分爱好,收集过许多兵人和武器模型。这时看到高高耸立推向前来的那几架机器,不由得为荆无双担心。 扪心自问,若南楚就此亡了,他是半点也不会同情,但破城之后,只怕首先遭到洗劫的便是这燕北七郡的百姓。他看着那激烈的战况,不由得轻轻摇头:“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攻城战持续了六日六夜,游虎似是很熟悉北蓟军队的诸般攻城战术,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北蓟的铁骑始终无法攻破燕屏关。 自荆无双率人下山之后,宁觉非便将留守寨中的十几个兄弟重新部署了一遍。自山脚到山顶,他将各个哨位布置得更加合理,随后详细地交代,一遇进攻,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报信至寨中,何处防守,何处先撤,何处断后,如何抵挡,全都说得清楚明白。 宁觉非在寨中已呆了将近两个月,此前从未过问过寨中事务,这时一接手便管理得井井有条,令那些汉子无不惊喜交集。他们都是以前跟随荆无双的军人出身,自然了解宁觉非这些布置的意义,那是极高明的防守战术。 宁觉非明白他们那种眼光的含义,却仍然不肯下山相助燕屏关,只是日日站在峰顶巨石上,远远地瞧着战况。对这种古代的城防攻守战,他还真是大有兴趣。 待得坚持到了正月十五,北蓟军中的那几部云梯车和撞城机都被游虎设计烧毁了。敌人的骑兵似是无计可施,忽然如潮水般败退下去。 宁觉非看着,心里立刻便冒出来:诱敌之计。 接着,便见燕屏关城门大开,一队兵士骑着马冲了出去。 宁觉非摇了摇头,看来这游虎还是不行啊。这种情况,根本不应该出城追击。 不久,又有一标人马自城门处冲出,往远处追去。 宁觉非疑惑起来,这游虎搞什么鬼? 待到黄昏,荆无双的副手陆俨急匆匆地赶回寨中,气喘吁吁地对宁觉非说:“田兄弟,荆大哥请你务必去燕屏关一趟,他有急事。” 宁觉非二话没说,回身去房中拿了迷彩服,军刀则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他出了寨门,翻身上了“烈火”,便疾驰而去。 这里距燕屏关只有三十里地,“烈火”四蹄翻飞,不到两刻的功夫,他便入了城。 荆无双已经派了人在城关处等他,见他一到,便立刻把他领到了将军府。 这里很安静,丝毫没有惊慌的气氛,人人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宁觉非被领到书房,便看见荆无双和另一个身上满是血迹的兵士正在房中交谈着。 看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赶来了,荆无双很是开心,朝他笑着点头,随后才道:“贤弟,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先说。”宁觉非十分冷静。 荆无双叹了口气:“景王小孩子心性,贪功心切,敌人退兵时,竟然开城追击。游将军当时不在城上,闻讯后便追了出去。他们现在被敌人的大军困在了距此二百余里的白山上,危在旦夕。” 宁觉非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荆无双诚恳地说道:“我本不想让贤弟卷进这场战事。不过,此时已是事非得已,我想请贤弟先帮我守城,我率人出去救他们回来。” 宁觉非看着他,良久方道:“你擅长守城。” 荆无双也很镇定,闻言笑道:“我也擅长进攻。” “那是正面交锋吧?”宁觉非淡淡地说。“你这里的兵力比敌人如何?” “远远不如。”荆无双老老实实地坦白。“而且,他们是骑兵,我们大部分是步兵,马很少,朝廷一直坚持采取‘以步制骑’、‘以墙制骑’的战术,唉,没办法跟人家的铁骑比啊。” “那你打算怎样救他们?”宁觉非静静地问。 荆无双顿时语塞,半晌方道:“只有尽力而为。” 宁觉非不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屋顶,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荆无双看着他,也是一言不发。 天迅速地黑了下来。有人进来点上灯,为火盆加了新炭,再为他们的茶续上开水。但这一系列的动静都没有影响到宁觉非。他一直是那个姿势,仿佛已成了一尊石像。 其他两个人也都不吭声。屋里很静,除了火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外声外,仿佛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终于,宁觉非低下了头,看着荆无双,眼中波澜不兴,淡淡地道:“我不懂守城,还是你守在这里,我去救他们吧。” 荆无双欣喜地走过去,伸手紧紧拥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谢,谢谢。” 宁觉非平和地说:“大哥还跟小弟客气什么?给我张路线图,我就出发了。” 荆无双立刻将他拉到书桌旁,边在纸上画图边对他介绍着沿途的地形和其他情况。等他说完,回来报信的那位士兵又将敌人的情况和游虎、淳于翰他们的情形说了一遍。 宁觉非凝神听完,又问了几个问题,便点了点头,对荆无双说道:“大哥,那我就去了。” 荆无双急忙拉住他:“你要带多少人去?我马上安排。” “不用,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宁觉非微笑道。 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跟他配合的,他们根本没受过特种训练,更遑论解救人质的训练了,去了也多半是碍手碍脚的,没什么作用。 荆无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贤弟,你一个人去……行吗?” “行。”宁觉非漫不经心地答道,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一定有这样的力量。 荆无双便不再多说,只是送他到了城门口,不断地嘱咐着:“贤弟,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宁觉非点头:“是,我知道。”说着,便要上马。 荆无双却忽地将他紧紧拥住,在他耳边说道:“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宁觉非迟疑了一下,伸手也回抱了他,却只淡淡地道:“我尽量。” 荆无双眼中一热,忽有泪意,连忙将脸埋入他的肩胛,半晌方放开他,脸上却已挂着那缕宁觉非十分熟悉的温暖的微笑。 沉重的城门在夜色中缓缓地打开。 宁觉非一挟马腹,“烈火”低嘶一声,立即如一支箭般射了出去。 第十七章 燕北七郡建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之上,下了坡便是一小段草原,随后又是千山万壑。 茫茫林海之间,此时到处都积着冰雪。土路上满是枯草,“烈火”跑起来很是惬意,一路上如风驰电掣般,轻巧而流畅。宁觉非骑在“烈火”背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有种在空中飞行的飘逸感觉。 仅仅只半个多时辰,他便已跑出了一百多里,前面隐现敌踪。 宁觉非勒住了“烈火”,抬头看了看星空。 今夜星光灿烂,银河当空,由北向南,蜿蜒而过,金牛、猎户等等在冬季闪亮的著名星座已经渐渐退往西方的地平线。头顶以北,大熊座正熠熠闪烁,而北斗七星当空高悬,几乎靠近天顶,斗柄指向东方。中国古代就有“斗柄东指,天下皆春”的说法,因而只要看到这样的北斗星,会观星象的人就都知道春天就要来了。宁觉非顺着连接斗口的两颗星向前看去,很快便找到了明亮的北极星。 他看着几个用于初春辨别方向的星斗,随即又回想了一下荆无双给他画的路线图和介绍的地理环境,便一拨马头,往一旁的山岭间攀去。 密林中很黑,偶尔有星光从树枝的缝隙间洒下来。林中很安静,只有马蹄踏雪的声音和“烈火”的呼吸声。宁觉非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保持着安静。 在相对来说比较平坦的山脊间翻过两座山后,前面便看见了一堆一堆的火和隐隐的人声。 宁觉非自知“烈火”的颜色在白天十分惹眼,便决定将马放在这里,自己单独潜入敌人的包围圈,前去白山。 他没有拴马,只是双臂圈抱着马颈,亲热地在马耳旁笑道:“你就乖乖地在这儿呆着,等我。如果我回不来了,就给你自由,自己去做野马吧。” “烈火”伸头靠在他身上,似乎很是不舍地舔了一下他的脸。 宁觉非伸手拍了拍他,便换上了白色的紧身战斗服,戴上头罩,便轻捷地向前奔去。 这时距白山只有二十多里地,宁觉非轻装前进,速度非常快。 敌人虽然有重重包围,但营帐之间空隙甚大。他悄然地自其中穿越,偶尔上树避过巡逻的哨兵,很快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白山脚下。 根据荆无双的介绍,宁觉非判断这白山的海拔大概有三千余米,但因这里本是地处高原,地面相对高度也不过数百米。只是地势奇特,三面皆是险峻的陡坡,只有一面有路上去山顶。据逃回报信的那名兵士描述,游虎他们一直扼守在那条路上,这才能阻住追兵。现在,北蓟军队围而不攻,显然是要待到他们粮尽时,再逼他们投降。 宁觉非悄悄转到山后,借着星光,看着崖壁上生着密密的雪松,枝叶相接,不由得心中一喜。前后观察了一下,他再不迟疑,立刻往上攀去。 虽是黑夜中,借着迷朦星光,他向上攀援的速度仍比攀登卧虎山顶那块光秃秃的巨石要快得多了。经过长久的锻炼,他几乎不需思考,身体自己便有了本能,一碰树干,胳膊便自行缠住,腿随即收上踩住,身子一长,便又抓住了上面的树枝…… 快攀到峰顶时,万物皆被冰雪覆盖,滑不溜手。他抽出匕首,猛地插入冰壁,手脚更加谨慎,一点一点地稳步继续向上。 四更天时,他缓缓地攀上了峰顶。 这里并没有人驻守,再往下一些,仿佛有火光隐约闪动。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便从冰雪上轻悄地往那边移去。他一身白衣,自头至踵,在白雪之上轻捷移动,让人难以察觉。 很快,他便到了闪动着火光的洞口前,隐身在洞壁旁,凝神细听。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游虎重重的叹气声。接着,是淳于翰怯生生的声音:“舅父,你说我们能逃出去吗?” 游虎安慰他道:“景王放心,按我的推测,天亮时救兵准到。若是救兵不至,我拼命护着你杀出重围便是。” 淳于翰“嗯”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宁觉非已证实是他们,闪身便进了山洞。 游虎最是警惕,当即飞身跃起,长剑出鞘,指向了他:“谁?” 宁觉非闪身退后,沉着地道:“游将军,大哥派我来营救你们。” 游虎闻言只稍稍一怔,便面露喜色:“原来是……田兄弟。”说着,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还剑入鞘。 宁觉非看了看洞里的人,见除了游虎和身穿王爷服饰的淳于翰外,还有几个人穿着不同服色的几个人,此时都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游虎对他介绍道:“那几人是御前骁骑卫,是保护景王的人。” 宁觉非略一点头便道:“嗯,那我们这就走吧,趁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突围出去。” 游虎微觉诧异:“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是,我一个人就够了。”宁觉非淡淡地道。“我不打算打出去,那毫无胜算,就算再带一万兵马来也没用。我们溜出去。” 游虎再不迟疑,立刻点头道:“好。” 宁觉非看了淳于翰一眼:“景王要把那些累赘的饰物全都去了,我背景王走。你们自己惦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我是从后山攀上来的,现在也要从那里攀下去。你们如果自忖能够跟着,便跟着来,否则就守在这里,若是守不住了,不如投降。” 游虎毫不犹豫地说:“我自是跟着景王走。” 其他几个骁骑卫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两个身材瘦削的人说道:“我们可以跟着走。” 另外几人便道:“好,你们先走,我们和游将军的人马便继续守在这里。” 宁觉非点头:“如能再守一天,那是最好。” “自当竭尽全力,拼死报效。” 淳于翰一边任游虎替他摘下身上林林总总的挂件佩饰,一边对那几个留下的御前骁骑卫说道:“你们忠心为主,我回去后定会禀明父皇,从优抚恤你们的家属,你们放心吧。” 那几人便俯身行礼道:“谢景王。” 宁觉非听到这几句,不屑地“哼”了一声,移身到洞口,看着外面的动静和天色。 淳于翰听到他那声极为轻蔑的“哼”声,不知怎么的,脸上一热,怯怯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很快,游虎便替淳于翰料理停当,将他带到宁觉非身旁。 宁觉非对游虎说:“你们跟我走的人都要带上短兵器。” 在游虎他们三人去其他人那里拿短刀或者短剑的时候,宁觉非拿出一根结实的白色布带,将淳于翰结结实实地绑缚在自己背上,冷冷地道:“王爷切记,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否则一旦惊动敌人,今日便必死无疑。” 淳于翰连忙点头,半晌方道:“我记住了。” 宁觉非便如箭离弦般冲出了洞口,向顶峰跑去。 游虎和另两个骁骑卫紧跟在他身后,虽是空手,却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 幸好此处离山顶不远。宁觉非很快停住,随即回身对他们说道:“你们务必跟着我下山的路线走。每一步都要踩实。” 那三个人全都点头:“你放心吧。” 宁觉非便拿出匕首,插入冰中,随即缓缓向下攀去。 游虎和那两个骁骑卫的功夫也不弱,借着星光,跟着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峰。 一路上,淳于翰紧紧抱着宁觉非的肩颈,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只觉仿似腾云驾雾一般,此人的双肩却又是如此的踏实可靠。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宁觉非已是踏上了平地。 等到游虎他们三人下来后,宁觉非便带着他们自林间悄悄地逸出。 冬季天干,北蓟士兵都知道利害,都不敢在密林中生火,因此这里十分黑暗,便于隐藏他们的行踪。 一路急行,待到群星隐去,朝阳升起时,宁觉非来到了与“烈火”分手的地方。那马正在轻轻地踢着雪,一见到他便兴奋地跑上前来,将头放到他的肩上。 宁觉非温柔地拍了拍马颈,便回头对游虎道:“游将军,我先带景王回燕屏关,你们随后赶来吧。” 游虎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坚决地道:“不,要走一起走。” 宁觉非看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游将军是否不相信我?” 游虎立刻对他一抱拳:“田兄弟请勿误会,但景王身份尊贵,游虎不敢有失,还请田兄弟见谅。” 宁觉非只是略略一想,便点头道:“好吧,反正我已答应大哥,也要救你回去。不过,你们还能走吗?” 那三人此时已是气喘吁吁,显然体力不支。游虎却勉力支撑道:“能行,请……田兄弟将景王放于马上,我们在后跟着。” 宁觉非便利落地解开布带,双手一拎,轻轻巧巧地将淳于翰放到马鞍上。 “烈火”略有些急躁起来,似乎是不愿意驮他。宁觉非拉住辔头,柔声道:“‘烈火’听话,别闹脾气。” “烈火”这才安静下来,跟着宁觉非往前走去。 很快,游虎三人便落在了后面。 宁觉非边走边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空山寂寂,只偶尔有一两声鸟叫响起。 宁觉非跟着“烈火”,步履一直十分轻快。游虎在后面艰难地追赶着,心下赞叹不已。此人身手真是不凡啊。 堪堪走了一半路程,宁觉非打算回到大路上,那里积雪早已消融,大家也走得快些。 灿烂的阳光泼洒下来,照得淳于翰暖洋洋的,竟然眯了眼,打起瞌睡来。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前方似有万马奔腾而来,蹄声犹如疾风骤雨。淳于翰惊得一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还没反应过来,宁觉非已是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一踢马腹,口中连声叱喝。“烈火”灵活地一跃而起,斜刺里窜上了山。 “谁?放箭。”身后传来大声的呼喝。 箭雨立刻破空而至。 宁觉非一手搂着淳于翰,一手带着马往密林中急行,很快便消失在山中。 路上,却是一大群北蓟骑兵,簇拥着一位骑着黑色骏马的高大汉子。那人头戴雉羽貂皮帽,身穿百兽黄金甲,勒马于地,仰首看向山上,半晌方道:“我依稀看见一匹红马,神骏非凡,你们看见没有?” 他身旁的一位将领笑道:“我也看见了,那马一闪便不见了踪影,此时要追却肯定是追不上了。” 那汉子笑道:“好,先去办完正事,再来寻马。” 其他将领均哈哈大笑。 那汉子问道:“你们肯定被围在白山上的有那铁虎将军?” 旁边的那位将军躬身道:“是,陛下,我们擒住的那南楚兵招供说,不但有铁虎将军,还有前来燕北七郡劳军的景王。” “ 千山看斜阳第6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的?哈哈哈哈,好,待咱们捉了这一王一将,燕北七郡便唾手可得。” “正是,所以咱们现在围而不攻,那上面没吃没喝的,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那些将领和士兵们全都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那被称为陛下之人正是北蓟皇帝澹台牧。他此次御驾亲征,本是打算在燕屏关佯攻,而由他自己主攻西头防守力量相对薄弱的燕行关,夜半时分却得到禀报说在白山上围住了铁虎将军,便立刻兼程赶来,这时也不再停留于此,率军往白山飞奔而去。 “烈火”轻捷地跑进山岭深处的一处石壁前,见已无路可去,这才停下。 宁觉非缓缓地下马,以右肩缓缓地靠上了石壁。 淳于翰转头一看,却见他左肩上插着一支箭,不由得大惊,连忙下马,跑上前去:“这位……田……那个……先生,你……受伤了。” 宁觉非冷冷地道:“离我远点。”随即伸右手到左肩后,轻轻晃动了一下箭杆,知道并没有伤到筋骨,便放下了心,右手随即一使力,便拔出了箭矢。 看到鲜血飞溅而出,淳于翰不禁轻呼了一声。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斥道:“闭嘴。” 淳于翰却无暇去计较他的态度,看着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衣,实是触目惊心,急忙要上去帮他包扎伤口。四处看了看,一时不知该找什么东西来使,不及细想,便去抓他的头罩:“用这个吧。” 宁觉非猛一偏头。淳于翰此时已是抓住了他头顶上的白布。两下一使力,蒙住他头脸的头罩便被抓了下来。 宁觉非冷冷地瞪着他,夹手抢过了他手上的罩布,也不理他,自顾将头罩撕成布条,用牙齿帮忙,包扎自己左肩上的伤口。 淳于翰已是呆住,半晌,才惊喜地轻叫:“小楼,小楼,真的是你吗?” 宁觉非冷哼道:“我不是。” “是你,是你。”淳于翰不管不顾地趋身上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小楼,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闭嘴。”宁觉非一掌推开了他。“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淳于翰却是心潮澎湃,无法自已,向后踉跄了两步,跟着又扑了上去:“小楼,我一直都喜欢你的。自从我们……那第一次……以后,我心里就没放下过你。我……外公和大王兄都不准我来找你,可是,我……虽然没来,心里可一刻也没忘记过你。” 宁觉非听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忽然伸右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重重地顶在石壁上。 “喜欢我?怎么喜欢的?嗯?”他直逼到淳于翰的脸前,目光冰寒,如刀似剑。 淳于翰吓得心里一颤,一时不敢吭声。 宁觉非怒视着他,忽然堵住了他的嘴唇,狠狠地咬了一口后,便立刻放开,冷笑道:“是这样喜欢的?” 没等淳于翰反应过来,他右手一甩,脚下一勾,便将淳于翰摔倒在地,随即扑上去,重重地将他压住。他冷冷地看着这位小王爷,阴狠地道:“还是这样喜欢的?” 淳于翰吓得尖叫起来。 声音刚刚出口,宁觉非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这时,只听得轻微的长剑出鞘声,一柄剑便自右侧指住了他的咽喉。 游虎愤怒的声音随即响起。 他一字一顿地道:“放,开,景,王。” 第十八章 宁觉非低着头,只是片刻之间,便右手一扬,手中的匕首快如闪电般荡开了游虎的剑,随即飞身而起。游虎和那两名骁骑卫都只觉眼前一花,宁觉非已闪到了石壁的另一边,冷冷地却也懒懒地靠上了身后的陡壁,眼光却看着前方的松林,一眼也不望向他们。 其他人不知,游虎却知道,就在宁觉非闪身而过时,他手上那柄匕首的刀背却已从自己的咽喉处划过。虽未破皮,却已明明白白告诉他,即使被他用剑指着,这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他性命。 心下骇然之余,他俯身扶起了满脸惊怔的淳于翰。 那两个骁骑卫本是愣在一旁,此时也赶过来相扶。 淳于翰的唇被咬破,后背重重地撞在地上,这时连吓带痛,只是脸色苍白,眼泪汪汪。他眼光迷离地看了宁觉非一眼,抽泣着缩到壁角,抱着双膝,终于哭出了声。 游虎看了他一眼,却没去安慰,反而向宁觉非走去。 宁觉非看着他走近,姿势一直没变。 游虎走到近前,伸手便向他抓来。 宁觉非身形微晃,右手中的那柄匕首已是抵在了他的胸口。 游虎的手凝在半空,神情却十分平和。他微笑道:“你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宁觉非冷冷地看着他,收回了刀:“我自己会处理。” “只怕多有不便。”游虎轻声说着,从怀里掏出伤药。“无论如何,请先容我替先生上药。回去还有百余里,不能大意。” 宁觉非看了他半晌,似乎甚是不愿。 游虎的脸上却满是亲切的微笑:“先生请放心,你是我大哥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也知道若不上药并将伤口包扎好,失血过多可不是好玩的,于是终于微微侧身,将左肩挪了过来。 游虎小心地撕开了一点衣服,将伤药仔细上了,再用布紧紧包好。边包扎他边轻声道:“先生请不要跟景王生气,他不过是个孩子。” 宁觉非仰头看着阳光下白云朵朵,心情却已恢复了平静。其实他一直没恨过淳于翰。他虽曾凌辱过他,却不过是被他的两个哥哥算计。过后,他为他拉来宫中御医为他诊病,又送来无数宫内良药,算是救过他一命吧。再说,按现代的法律,他还未成年,即使杀了人都不会判死刑的。宁觉非心中的恨意从未涉及到这个孩子身上,否则无论荆无双怎样说,他也不会冒险来救的。刚才如果不是被他吵得心烦,还不知避忌地提什么“第一次”,也不会对他动手。 游虎听他不吭声,手势极尽轻柔,嘴里的话也很温和:“他毕竟是王爷。” 宁觉非不屑地说:“王爷又怎么了?他除了会投胎,我没看出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游虎一听,却笑了起来。 刚包扎完,便听到一旁传来淳于翰怯生生的声音:“小楼,我对你是真心的。” 游虎脸一沉,看向走上前来,眼巴巴盯着宁觉非的淳于翰,沉声道:“王爷请慎言。” “怎么了?”淳于翰看着游虎,一脸不解。“他是小楼呀,我……” 游虎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地说:“王爷,殷小楼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前,江月班为他发丧的时候,你不是偷偷跑去看过了吗?” “可是……”淳于翰看了看游虎,又看向宁觉非,满眼都是迷茫。 游虎这时已替宁觉非包扎好了伤口,似是想扶他靠着石壁休息一下。宁觉非轻轻地挡开了他的手,自行往后退了一步,靠向了山壁。 游虎没动地方,清晰地对淳于翰说道:“这位先生,就是在剑门关单骑退敌,名扬天下的壮士宁觉非。” 他这话一出,淳于翰和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名御前骁骑卫都是一惊,随即那两名身手不错的侍卫看向宁觉非的眼中便满是钦佩之意。 淳于翰喃喃自语:“宁觉非?真的吗?” 游虎抢着道:“当然。王爷,你莫要再糊涂了,把那……那人的名字用来称呼宁先生。宁先生大好男儿,英雄盖世,你若如此,实在是太……有辱于他。” 淳于翰这才听懂了一些,虽还不明白怎么这人与殷小楼长得如此之像,但确实觉得自己不应以一名倡优的名字来称呼如此英雄,立刻敛首为礼:“宁先生,是小王失礼了,请先生莫怪。”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宁某也有些鲁莽,还望王爷见谅。” “王爷先去歇息片刻,我们马上就要上路。”游虎对那两个骁骑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带着淳于翰离得远了些。 宁觉非手上仍然拈着那把匕首,却只是轻巧地把玩着,等着游虎开口。 游虎看着他,眼神无比复杂,半晌方道:“殷小楼已死,一个多月前,由武王出资,江月班隆重发丧,将他葬在临淄西郊。那儿山青水秀,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武王并设计抓住了伪造证据陷害江月班的人,亲为江月班平了冤,以重金相赠,放他们回了江南。” 宁觉非看着手中在阳光下闪烁着刀光,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游虎一脸耿直,不善作伪,便实话实说:“腊月二十九,景王前来时,带来了家父的书信。” “令尊怎么知道这里有我这么个人?”宁觉非的声音一直低沉,似漫不经心,却让人绝不敢轻视。 游虎道:“是我自见过宁先生后,心有所疑,便写了信,还叫人画了幅先生的像,一并送回去,报告给了家父。” “哦。”宁觉非抬头看向远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大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北蓟大军前来进攻的那一日。”游虎极为小心地察看着他的神情。“我觉得还是应该上山,告诉内兄。” “哦。”宁觉非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不想再问下去。 游虎却道:“大哥当时听了后便说,无论你是什么人,都永远是他的兄弟。”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却冷淡得很,只是立起身来:“我们走吧。” 游虎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前,轻声道:“宁先生,家父在信中说,先生雄才大略,智勇双全,深令家父仰慕,还望先生不计前嫌,入朝为将,定能建不世之功业,封公封侯也是指日可待。” 宁觉非站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游将军,令尊的好意在下心领。我是个粗人,但好像连圣人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游虎一怔,便不再多说,只打定主意先回城中再做计较。 经过短暂的休息,几人的体力都已恢复了不少。 宁觉非仍然让淳于翰骑上“烈火”,却拒绝了游虎让他也骑上去的提议。他自马侧的小布囊中拿出夜里换下的银灰色外袍罩在身上,遮住了半身艳红的血迹,这才随着“烈火”往前奔去。 一路再无事故,也没遇见任何人。 日影西沉时,他们望见了山岭上的燕屏关。 “烈火”的颜色实在醒目,一直在关上遥遥观察的士兵立刻飞报下去。不一会儿,城门大开,一小队骑兵冲了出来,为首一人便是荆无双。 此时,他仍然穿着银衣长衣,一手勒缰,一手却握着一只金色长枪,在夕阳下显得英气勃勃,十分英俊潇洒。 已经走到山腰上的这一行人便停了下来。 宁觉非不由分说,便从马上将淳于翰挟了下来,放于地上,动作并不粗暴,脸上却也看不到温和。 荆无双策马奔到近前,简直是欣喜若狂:“铁虎,王爷,兄弟,你们回来啦?” 游虎笑着点头:“是啊,多亏宁先生慷慨相助。” 荆无双一听他说“宁先生”,顿时明白了,立刻一脸担忧地看向宁觉非:“贤弟,你……还好吗?” 淳于翰这时见已脱离险境,倒是恢复了神气,闻言在一旁笑道:“宁先生为我挡箭,受了伤,游将军定要为他好好治疗。” 游虎立即抱拳道:“是,王爷。” 荆无双一听,立刻纵马向前,往落到最后的宁觉非奔来:“贤弟,你受伤了?要不要紧?”声音里满是焦急。 宁觉非却是郑重地对他一拱手:“大哥,觉非当日与你结拜,未说实话,还请大哥原谅。” 荆无双一脸的焦虑担忧,奔到近前,便向他伸出手去:“贤弟,你有苦衷,我早已看出。你既不说,我自是不会问。但愚兄已向贤弟表明,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闪身避开他的手,拉马往旁踱了几步,这才认真地说道:“大哥,今日我替你救回景王与游将军,是为报你结义之情,收留之义。在卧虎山上的这两个月,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快乐的日子。但觉非身份暧昧不明,再留下来,恐会连累于你。与其到时令你为难,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大哥,青山长在,绿水长留,咱们后会有期。” 荆无双已是听得面色大变,闻言之后,当机立断,纵马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兄弟不可如此。”荆无双看着他,眼中满是忧虑、责备。“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既然咱们已对天结义,自是同生共死,怕什么连累?兄弟,你不似如此鲁莽之人。现在,你身上有伤,外有北蓟大军压境,你能去到哪里?” 宁觉非轻笑:“大哥这却不用担心。我的伤不过只是皮肉之伤罢了,大哥给点伤药予我也就行了。至于北蓟大军么,我不过一人一骑,很容易穿过他们的封锁的。” “不行。”荆无双想也不想,立刻反对。“贤弟何苦如此?竟是不顾性命地要离开?” 宁觉非脸上的笑容一敛,眼光缓缓地扫过前面的淳于翰、游虎、御前骁骑卫、南楚军士、卧虎山好汉,再望向燕屏关的城门,半晌方道:“我不想再踏进南楚。” 荆无双一愣,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无话可劝。 正在这时,游虎踏前一步,沉着脸看向他:“请宁先生三思。” 宁觉非望向游虎,与他的目光对视半晌,眼中忽然精光一现,冷笑道:“如果我坚持离开,游将军是不是准备杀了我?” 游虎略思片刻,便向他抱拳施礼,随后挺立在那里,光明正大地说:“宁先生对我和景王有救命大恩,游虎心中对先生既敬且佩,本不应相强,但若先生竟欲相助北蓟,那就莫怪游虎失礼了。” 荆无双闻言大惊:“铁虎,你……” 游虎不去看他,只是定定地看向宁觉非,诚恳地道:“宁先生,你有伤在身,不宜独行。况且北蓟豺狼心性,待我南楚人凶恶无比,先生怎可无故涉险?游虎镇守燕北七郡,职责所在,还望先生成全。” 宁觉非瞧着游虎,静静地说:“游将军既知我是谁,自也应知道我为何不愿再踏入南楚一步。” 游虎一听,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羞惭,却朗声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宁先生英雄之名如今已传扬天下,今后只会万民景仰,绝不会有丝毫的不敬。” 宁觉非冷笑一声:“你们用此法,遮的不过是朝廷的羞,与我何干?” 荆无双却十分认真地问道:“贤弟,难道你果真想去相助北蓟?” 宁觉非转头看着他,却不由得失笑:“北蓟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助他们作甚?只不过天地之大,我也不必非得呆在南楚吧?” 荆无双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又浮现出那缕温暖的笑容:“既然如此,贤弟,咱们还是进关后再说吧。你就算要走,等养好了伤,再走也不迟。” 宁觉非勒马立在那里,思虑半晌,没有言语。 第十九章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水晶一般的空气里,金色的夕阳照射着立马不动的宁觉非,只觉得他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飘逸出尘的平静,却又是凛然不可侵犯。 宁觉非深深地呼吸着初春的空气,只觉得清新怡人。 山下连着草原,再过去又是群山,却让他感到自由的气息迎面扑来。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里别说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人了,便是荆无双都很少见他发自内心地笑过,此时均不由得呆呆地看着他,心里觉得迷惑起来。 宁觉非温和地看着荆无双,轻轻地说道:“大哥,我的伤不碍事,这就走了。” “你……”荆无双叹着气,又是担心又有些无奈。“兄弟别太固执,养好伤了再说好吗?” 宁觉非微笑着,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哥,即使回南楚,兄弟也不会再呆在这里,必会立刻离开。所以,进不进那道墙已经不重要了。” 游虎却上前了两步,紧张地说:“宁先生,请你还是跟我们回城吧。” 宁觉非转头看向他,眼中映着晚霞,却是神采熠熠。“游将军,”他淡淡地道。“我在西武的万马丛中也无所畏惧,来去自如。今日这里不过区区十余人,你自忖能挡得住我吗?” 游虎却凛然道:“明知不可为,游某也要为之。无论如何,游虎都要留下宁先生。” 宁觉非双眉一挑,淡然一笑:“那就试试看吧。” 随即,他转头再看向荆无双:“大哥,你是要帮他吗?” 荆无双顿时呆住,看了看浑身绷紧的游虎,再看了看轻松写意的宁觉非,心里左右为难。 宁觉非哈哈大笑:“大哥,你看你现在就已经在为难了。若我回去,让你为难之处只有更多。今日就此别过,我想朝廷为了我,定会为你荆家平冤,召你入朝。大哥忠心为国为民,兄弟十分佩服。但觉非心中并无家国之念,只想浪迹天涯,四处瞧瞧。我不劝大哥,大哥也勿再劝我。以后有暇,定当再来探望大哥。” 荆无双看着他坚决的眼神,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兄弟多保重,我让他们拿伤药和吃食来,再拿点银子给兄弟带上。” 宁觉非对他一拱手:“多谢大哥。吃食都不用,银子更不必了。大哥忘了我还是‘万里独行’田伯光。” 荆无双向他笑了笑,对着那边的陆俨叫道:“拿些伤药过来,还有干粮和银子。” 这时,淳于翰“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个独行大盗啊?” 宁觉非瞧了他一眼,却没吭声。 淳于翰笑道:“宁……先生请放心,劫了几个为富不仁的财主,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宁觉非却似不想与他多说,只是拉着马缓缓退后。 游虎又往前踏了一步。 宁觉非忽然转头盯向他,身上弥漫出一股凛冽的杀气。他冷冷地说道:“游将军,奉劝你一句,还是赶紧护着景王入关吧,否则,只要你跟我一动手,我说不定就杀了景王。你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是护着你家的王爷。若要追杀宁某,也不必忙在一时。” 游虎一怔,立刻退了回去,护在了淳于翰身前。 这时,陆俨已经将伤药和碎银拿了过来,却说道:“大家都没有带干粮出来,银子也只有这一点。” 荆无双点了点头,陆俨便过去将一包伤药和几块银子递给了宁觉非。这位粗豪汉子的眼中全是敬佩:“田……那个……宁兄弟,以后记得回来看看我们。” “放心。我一定会的。”宁觉非接过东西,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荆无双纵马过来:“兄弟,我送你一程。” 宁觉非这时便不再避开,却对他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估计这时北蓟军队已发现游将军和景王已经逃出,只怕顷刻间便会卷土重来。大哥还是回去吧。” 荆无双十分担心地道:“若是北蓟大军来攻,兄弟却如何躲过?” 宁觉非放眼看向无尽的群山,笑道:“不走大路即可。” 荆无双摇了摇头,只得笑着说:“兄弟盖世英雄,大哥便有万般不舍,也只好放你走了。” 宁觉非看着他趋身过来与自己道别,心里也有些伤感,于是迎上前去,与他拥抱在一起。 “烈火”与荆无双的玉花骢早已厮混得熟了,此时两匹马也回过马头,亲热地相碰着。 游虎犹豫半晌,终未下令截杀。 众人其实早已听闻宁觉非当初在剑门关的壮举,早已对这位堂堂好男儿钦佩不已,此时又冒险救回了自己和景王,自己却下令杀他,未免让人觉得自己不仁不义,再说,宁觉非刚才的威胁绝非虚张声势,他真能在顷刻之间取景王性命,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也确实是护住王爷。 待他这种种心思转完,宁觉非已放开了荆无双,又抱拳对一众卧虎山好汉施了一礼,朗声道:“咱们就此别过,诸位哥哥保重。” 那些人也连忙对他抱拳还礼,七嘴八舌地说:“兄弟多保重。” 宁觉非再看了一眼荆无双,却没再多说一句,双腿一夹马腹,便冲下山去。 荆无双一直看着他迅疾地驰下山脚,奔过平原,这才叹了口气,回身对游虎道:“铁虎将军,咱们赶快回城吧。王爷也累了,回去赶紧吃点东西,就歇息了吧。” 众人这才回到城内,关上了重重的城门。 夕阳已经西下,薄暮冥冥,夜色很快就会笼罩下来。 宁觉非便回马进入山中,找了一个山洞,割了些干草枯枝,顺手以飞刀猎了一只野兔,便用火折子引了火,烤了兔子吃下,便倒在草堆上,和衣而卧。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等到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走出山洞,只闻得空山鸟语,宛转动听,树上不时有松鼠跑过,见到他的马,好玩地停下来瞧了瞧,然后才迅速地走了。 宁觉非从树上抓了一捧雪,塞进口中,只觉沁凉纯净,竟似有微微的甜味。不由得想起,过去搞生存训练的时候,喝过的雪水似乎都没这么干净。来到了没有一点环境污染的古代,总还是有些好处的。 想着,他上了马,顺着时隐时现的山间小路往前走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烈火”对这种慢悠悠的散步似乎不耐烦起来,不时地喷着响鼻。 宁觉非笑道:“好,‘烈火’,咱们跑起来吧。” “烈火”顿时大为兴奋,前蹄腾空而起,随即向前蹿去。 宁觉非本就无事,也就由着“烈火”的性子,不辩东南西北地一阵狂奔。 阳光明媚之下,风声呼呼,宁觉非却是愉快地笑着,看着四周的风景。 “烈火”奔着奔着,已是跑上了一条土路,便沿着路往北疾驰。 正奔着,路上忽然横起了两道绊马索。 宁觉非眼疾手快,手上一提缰绳,身子往上一长,“烈火”腾空而起,竟然将相距不近的两道绊马索一起跃过。 宁觉非根本不回头查看,一边催马向前急驰,一边迅速查看着两边的地形。 这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号角声,接着,前面也有号角声响应。 宁觉非略略一看前方,便当机立断,拉马往一旁的山中蹿去。 前面,澹台牧正率军重回燕行关,这时忽然听到号角的召唤,接着转头便看到了那匹马,并且也看见了马上还有一个人,于是更不打话,拨马便追了过来。 那在道上使绊马索的几个士兵一见是他,立刻俯伏在地,大声报告:“陛下,我们远远地看见那匹红马甚是神骏不凡,便想擒住了献给陛下,不过,因事起仓促,只来得及拉了两道绊马索,却给它逃了。” 澹台牧不及细问,只对后面一扬手:“追。” 千军万马便冲进了山中,朝着红马逃逸的方向追去。 宁觉非虽是早行了片刻,但因不熟此处地形,在林中迂回绕了一段,这才上到山顶。此山不高,山梁上却没有树木,很是平坦。宁觉非便索性不藏不躲,只是催马急驰,在山梁上飞奔。 澹台牧一马当先,却是紧追不舍。 在他后面,只有十余名将领和他的数百名亲兵才有好马和精湛的骑术,勉强能够跟上。 宁觉非下了这座山,又奔上前面一座更高的山,百忙中回头一望,不由得好笑。很像赛马啊,过瘾。 这时,后面的追兵已看清楚了他的南楚装束,有将领大叫道:“那是南朝探子,放箭。” 澹台牧却沉声喝道:“不许放箭,捉活的。” 宁觉非一听,纵声长笑,清亮豪迈的笑声在山岭间不断回荡,久久不息。 澹台牧凝神看着前方,自言自语道:“不料南楚竟有此等人物。” 他身后的一位将军道:“陛下,他是往山顶上去的。那里便是有名的鹰愁涧,他定会无路可走。” 澹台牧边追边点头:“好,务必生擒。” 后面的数百名北蓟将士立刻应道:“是。” 宁觉非骑着“烈火”,往山上一路狂奔,直觉得痛快淋漓,全没将身后的追兵放在眼里。 待得顺着山势划过一个圆弧,将到山顶时,他已看到前面无路,与对山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相隔。一瞥眼间,他便大致估出两山的距离。掂量了一下,他回手一拍马臀,笑道:“‘烈火’,冲过去,你一定行的。” “烈火”长嘶一声,早已跑得兴发,四蹄生风,越来越快,到得崖边,它没有丝毫犹豫,便腾身而起,如一道惊虹划过长空,随即稳稳地落到对面。 宁觉非早已将浑身肌肉绷紧,虽伏在“烈火”背上,却是身轻如燕。待得“烈火”脚踏实地,他轻轻勒了一下马缰,容“烈火”又跑了一小段距离,这才停下,将马徐徐带回。 一人一马便挺立在崖边,充满挑衅地望向对岸。 澹台牧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破空飞越的红色闪电,真是有着令人惊艳的风姿。他们奔到崖边,却不由得齐齐勒马,都没有把握越过这么远的距离。 澹台牧立马崖边,沉沉地看着深渊那边的人与马。 只见那红马气定神闲,斜斜地睨着他胯下的追风驹,竟仿佛面带嘲讽,大为不屑。那追风驹顿时焦躁起来。澹台牧只得奋力勒住,才让它稍稍平息一点。 那马上的人非常年轻,身着普通的银灰色夹袍,气势却犹如猎豹一般。乌发随意一扎,披在脑后,又显得很是潇洒。正对着他的那张脸如玉一般完美无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大有“有种你就过来”之意。 澹台牧忽然心头一热,回身道:“让开。” 众将全都明白他的意思,显然他想退回去,然后再冲过来,最后纵马跳过去。 大家全都心意相通,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陛下三思。”众人齐声道。 宁觉非看对方那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的人头戴羽冠,身穿金甲,本就觉得此人身份必非常人,此时听到大家叫他“陛下”,自然便明白了,此人便是北蓟皇帝澹台牧。 那澹台牧看到手下将领和诸亲兵的神情,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冒此奇险,只得无奈地作罢,转头看去,半晌都不知该有何言语。有心结交,对方却是南楚之人,南北关系早已势同水火,两国百姓都从不来往,却如何与他结交?若说生擒,那已是天大的笑话了。放箭吗?实在是不舍。千万个念头在心里倏忽来去,脸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宁觉非看了一会儿,已确知他们不会过来,不由得大笑起来,随即拨马便走。 “烈火”也自得意洋洋,瞧了对岸的黑马一眼,一声长嘶,便纵身飞奔出去。 这边的众人看着那一人一马犹如一溜火焰,熊熊燃过山岭,直没入茫茫林海。 “好马。”有人赞道。 “好汉子。”另一人又赞。 澹台牧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沉声道:“立刻传令下去,正要去攻燕屏关和燕行关的军队改变行动,将此方圆五百里地团团围住,再令正攻其他五郡的大军兼程赶回,将这里重重包围,务必给我找到这一人一骑。” “是。”身后人得令,正要飞奔去传令,澹台牧又叫住了他。 “要我军中每一人都记住,不准伤这一人一骑分毫,一旦发现,只需围住,速传信过来。告诉他们,务必以礼相待。” “是。” 第二十章 宁觉非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个人居然拖住了北蓟的八万铁骑。 那澹台牧一声令下,原来打算进攻燕北七郡的八万人马便立刻回师,将燕屏关外的崇山峻岭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中间地形复杂,丘壑甚多,一时之间却也不容易找到他,但他也跑不出去。 宁觉非在山野之间逍遥了两天,在第三天傍晚便听到了马蹄的踏踏声和士兵宿营的嘈杂声,悄悄自树木之间往外张望,便看见那些北蓟士兵的帐篷连得很密,岗哨之间也布置得十分合理,巡逻的士兵手中居然还牵着几条身形硕大的猎狗。 宁觉非便退了回去。 他需要仔细想想目前的情况。 看这情形,澹台牧志在必得,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他也没什么事等着要办,索性往后退去,决定先与那些北蓟军队周旋一下,玩一玩。 他左肩的箭伤未伤筋骨,正在逐渐好转,只要不使大力,不做剧烈运动,平时的行动倒也无妨。他便在群山之间缓缓地转游,拿出了当年以残酷的生存训练培养出来的本事,倒也生活得很好。 想当年,他们常常被用飞机空投到丛林、雪山、沙漠、戈壁,每人只发给一个指北针、一个空水壶、一把军刀、一颗信号弹,要他们在里面坚持生活几十天,还要在指定的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几乎每次训练和考核,他都是成绩最好的。 望着连绵不尽的山岭,偶尔想起过去,实是感慨万千。那时候,他少年得志,性子很是张扬,也不是没做过错事的。现在么,那是再也不会的了。 晃了十来天,他有好几次与北蓟出来搜查的队伍擦肩而过,有一次差点狭路相逢,幸而北蓟兵总是骑马,又有恃无恐,动静特别大,事先让他听出声音,这才及时溜进旁边的密林躲着,直到他们走过。 “烈火”似是越来越与他心灵相通,配合默契,就像是他的一个好友,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磨到最后,澹台牧似是终于失去了耐性,命令全军拉网式地缓缓缩小包围圈。 宁觉非大致也料到了敌人的心理,便找了一个地势复杂易守难攻的地方住下。这里是半山腰上的一个小平台,后面背靠千丈峭壁,并有一个小山洞可以栖身,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其他三面都是陡峭的悬崖。他倒并不是想据险以守,无枪无炮无弓无箭,根本不考虑防守,住在这个地方,只是比较容易察觉敌人的到来并及时撤走罢了。 这个时候,春天真的来了,冰雪消融,到处都是清泉流淌。山上山下,漫山遍野地都是盛开的不知名的野花,还有一些浅紫色的野桃花,以及可以入药的金莲花,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穿行其间,鹰飞雁行,鹿跑羚跳,偶尔有老虎、豹子的身影一闪而逝,宁觉非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动物世界》。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他便被北蓟的大军围住了。 自山腰上望下去,见数十个与别的北蓟士兵装束不同的人正在到处察看,然后再聚到一起商量。看那些人的动作,他判断那是类似于侦察兵的人员,只怕是已经发现了他活动的痕迹,追踪而至。 他耸了耸肩,并不惊慌,反觉有些佩服。这些天,他的活动已尽量小心,不过到底是在古代吧,又没有什么现代化的探测仪器,他也没有刻意地每次出去都会消除自己行动的痕迹。 只见那些人商量了半天后,便有一人过去报告给那位北蓟皇帝澹台牧。此人身穿的黄金甲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目标十分明显。宁觉非伏在大石后面,边看边笑,此人只怕有些真本事,也不怕对手用斩首战术,专门瞄准了他放箭。如果是自己与他对垒,一定会派出几个神箭手,去干狙击手的活儿,专门杀他。 想着,便见那澹台牧策马往山上走来,跟在他身边的有一位身着锦衣,不似将领的人,其他人都穿着革甲,显是他的卫士。 宁觉非见他们一行只十二人,便明白澹台牧做出的姿态至少是谈判,而不是带着恶意的“生擒”,多半是要“招安”吧,于是也不准备用自己本来计划的撤退方案,干脆等在那里。 走到离山腰平台还有三丈时,澹台牧勒住了马,朗声说道:“宁先生,澹台牧前来拜访,请恕打扰。” 宁觉非笑着现身在山口处,对他一抱拳:“不敢当,陛下请进。”他非常配合澹台牧的言行,似乎是在自家门前招待来访朋友。 澹台牧一见便笑了起来,潇洒地下了马,步行上来。 其他人也立即下马,跟在后面。 宁觉非这时看清了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锦衣人。那人穿着的衣服样式不似南楚,是窄袖系腰长袍,料子却是南楚上好的云锦,锈工十分精致,彩色丝线中还镶嵌着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华丽的光芒,衬得他的容颜十分俊朗。这人身材高挑,却毫无北蓟人的粗豪,很是文质彬彬,这时看着宁觉非,脸上满是笑容。 宁觉非在前带路,引着他们到了山洞前,却洒脱地摊了摊手:“我这儿……没准备有客人来,没坐的地儿……” 澹台牧哈哈大笑,往后一挥手。 那十二个卫士立刻从马上抱下来毡子铺在地上,又送上了酒肉水果之类,铺了一地。 澹台牧对宁觉非笑道:“请。” 宁觉非便拱了拱手:“那宁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挑了靠近山洞的地方坐下。 澹台牧与那位锦衣文士也坐了下来,那十名卫士退后了几步,守在崖边。 澹台牧指着那名文士,对宁觉非道:“我的身份姓名宁先生已经知晓,这位大概宁先生却没见过,他是我北蓟的国师云深。” 宁觉非连忙对他拱手一礼:“云大人,幸会。” 云深很客气地以手抚胸,很郑重地对他躬身行礼,然后才微笑着说:“陛下以飞鹰传书至蓟都,说碰见了先生这样一位英雄无敌的人物,云某颇为心仪,便日夜兼程赶来,终于未留遗憾。” 宁觉非笑着摆了摆手:“云大人千万别这么客气,宁某乃山野之人,一介草民罢了,哪里当得起陛下和先生的如此赞誉?” 云深温和地笑道:“宁先生当日在剑门关孤身追杀独孤及,冲进万军帐中,砍断西武王旗,又逐敌关外,纵火退敌,桩桩件件,无不显示出先生有勇有谋,实是无人能及,陛下闻之,大为鼓掌,我们也都是钦佩不已。” “先生过奖了。”宁觉非笑着,转移了话题。“北蓟有探子渗入燕北七郡,我也早已料到,不过,怎么北蓟大军攻到,却不见他们开城呢?” 澹台牧已在三人面前的碗中倒入了美酒,此时举碗与二人相碰,一饮而尽,这才笑道:“那游虎甚为谨慎,我派去的人始终不能混入军中。虽也与一些将士有所结交,但只要战事一起,游虎便有铁律,平民一概不得接近关墙和城门三丈范围内,违者格杀勿论。所以,他们开不了城。” “哦。”宁觉非点了点头,喝完碗中的酒,见放在面前的肉都是大块大块的,也无筷子,便随手自腰间摸出匕首,将肉割成小块,以刀尖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以前在蒙古草原、西域、藏区,常常这么进食,早已习惯。 澹台牧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连连点头,脸上全是欣喜。 云深笑道:“燕北七郡若有宁先生相助,我北蓟便再也难越雷池一步。” 宁觉非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与南楚没什么关系,两位不用在意宁某。” 云深对他举起了酒碗:“来,我敬先生一杯。” 宁觉非连忙双手捧碗,与他一碰:“云大人客气,该我敬您。” 云深一笑,拈起前面碟中的松子,慢慢剥来吃了,这才轻描淡写地道:“宁先生,我听说当日在燕屏关外,游将军挽留之意甚为诚恳,但宁先生却态度强硬,执意离开,却不知为何?宁先生明明是南楚人,却为何似对南楚毫无留恋?” 宁觉非淡淡一笑:“我不是南楚人。” 云深和澹台牧闻言都是一怔,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他片刻,一时都没言语。 宁觉非知道他们的意思,看自己的长相,那是 千山看斜阳第7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相,那是地地道道的南楚人,而且是江南的水光山色才能养出的那种漂亮人。他平淡地说道:“我确实不是南楚人。身是,心不是。” 澹台牧和云深便都恍然大悟。澹台牧笑道:“想必是南楚朝廷曾经大大地得罪过先生。” 云深也轻笑:“南楚皇帝昏庸,这样的良材不用倒也罢了,却还让先生如此憎恶,倒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宁觉非不愿跟着他们乱骂南楚,到底那是自己的事,本与他们无关,闻言只是一笑。 澹台牧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先生这次到北蓟来是为何事?” 宁觉非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到处逛逛。以前我没来过北蓟,想四处走走看看。嗯……如有不便,我立刻离开便是。” “是吗?”云深瞧着他的眼神很是深幽。“先生不肯再回南楚,若离开北蓟,会去哪里呢?” 宁觉非哈哈大笑:“云大人不必出言试探,宁某一定如实相告。这两个地方若都不能呆,当然只好去西武了。” 云深的脸微微一红,对他微一躬身:“是云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先生莫怪。” “国师言重了。”宁觉非客气地道。“国师职责所在,宁某来得鲁莽,又正值北蓟大军南攻之时,自然显得蹊跷。不过,宁某可算是方外之人,你们三国如何相攻,却与宁某无关。宁某此次到北蓟,也只是游山玩水而已。” 澹台牧笑吟吟地问他:“若是我大军再攻南楚,宁先生会怎样?” “我两不相帮。”宁觉非认真地保证。 云深与澹台牧对视一眼,似乎都很欢喜。 宁觉非慢悠悠地喝了碗酒,抬眼看向他们,也不吱声。 澹台牧想了想,忽然好奇地问:“宁先生,我大军围上来,你已见到,却为何不逃?” “没见到陛下的打算,当然不能乱逃。”宁觉非含笑道。 “哦,如果我派人攻山,自己却不上来,先生会如何?” “我在山后早有布置,到时会沿绝壁攀下,然后去军中劫持陛下,以陛下为质,便可从容离去。”宁觉非看着他,轻松自如地笑言。 澹台牧抚掌大笑,对云深说:“幸好我对先生以礼相待,不然危矣。” 云深也笑:“先生大才,自非寻常可比。听说此次自白山上孤身将景王和铁虎将军救回,便是宁先生。” 宁觉非知道他们在燕屏关的探子早已将消息传回,因此也不掩饰,点头道:“是。” 云深对他深鞠一躬:“先生救人,却未伤我北蓟一人,云深感谢先生。” 澹台牧也正容道:“是,我军中诸将每提起先生来去自如,却始终未伤我一兵一卒,都十分感佩。” 宁觉非十分礼貌地回了一礼:“我是救人,又不是杀人。绝不滥杀无辜,这是宁某为人的原则,陛下和国师不必客气。” 澹台牧大声叫好,便与宁觉非痛痛快快地喝了几碗。 云深这才笑道:“宁先生既是想来北蓟逛逛,那便是我北蓟的贵客,云深身为国师,自当相陪。宁先生可愿随云深去往蓟都一游?”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没有半分霸气,委婉的口气让人心里感到十分熨贴。 宁觉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满脸诚恳的澹台牧,一时没有吭声。 云深看着他,温和地笑着说道:“宁先生,陛下与云深诚意相邀,绝无恶意,更绝不会勉强先生做不愿做之事,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澹台牧立刻接道:“正是。” 宁觉非见他俩忽发重誓,倒有些措手不及,立刻拱手道:“陛下和国师言重了,宁某决无相疑之意,只是思虑国师公务繁忙,宁某不便打扰。既如此,我便随国师去瞧瞧蓟都盛景。” 澹台牧一听,不由得大喜,豪爽地一举酒碗:“好,宁先生愿入北蓟,澹台扫榻相迎。” 第二十一章 骑在马上,宁觉非与云深在大路上悠闲地往前走着,身后是护卫他们的千名骑兵。 当时,宁觉非随同他们下崖,便受到了北蓟将领的热烈欢迎。那些粗豪的汉子已经对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自万军包围中救出淳于翰和游虎的举动心生钦佩之意,后来又见识了他的骑术与胆量,此时虽看他生得标致,显得瘦削文弱,却无半分轻视。 大家在军中欢闹了两日,澹台牧命大军重新出发,再攻燕北七郡。云深便邀宁觉非与他一同先回蓟都。 宁觉非也不愿在这里左右为难,自是欣然同意。 蓟都与燕北七郡有千里之遥,他们每日里往往只走上百余里。云深常会带他离开大路,到处去看风景,有些难得一见的美景令宁觉非大开眼界,啧啧称奇。每到这个时候,这位一脸好奇的人看在云深眼里,也就是个漂亮单纯的孩子。他总是微笑着看着这个有着一身绝技的奇特的人忽然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孩。 走到第三天,他们出了这条山脉。展现在宁觉非眼前的,是繁花似锦的万里草原。有蝴蝶和小鸟不断从他眼前飞过,带着芬芳的风迎面扑来,令他心旷神怡。就连“烈火”,也是兴奋得直喷响鼻。 云深看着宁觉非清亮的眼中飞溅出的陶醉,在一旁温言问道:“想不想跑跑马?” 宁觉非点了点头。 “那就来吧。”说着,他一挥鞭子,抽在了自己的白马身上。 他骑着的“白雪”也是一匹良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与浑身火红的“烈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被他鞭策着,四蹄翻飞,便冲了出去。 宁觉非轻轻一带缰绳,“烈火”紧随其后,也飞奔起来。 那千名骑兵都带着笑,一边大声吆喝着助兴,一边跟在后面策马狂奔。 草原上不时闪过一顶帐篷,有牧民在其间挤奶或煮茶,这时无不对他们含笑挥手。 宁觉非看着这静谧安详的一切,本无争胜之心,但“烈火”却好胜心大起,如箭离弦般越跑越快。 前面的“白雪”也不示弱,马尾在风中扬起,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终于,“烈火”超过了“白雪”,最先奔上了前面的一座小丘。 云深奔上山后,与宁觉非并肩而立,看着四周的大好河山,不由得感慨万千。 宁觉非笑道:“我一直以为,北方的马背民族总是在秋高马肥时南攻,春暖花开时北撤,现在看来竟是不对。” 云深却笑着说:“不,你的想法是对的。秋天马长得最好,最适宜长途奔袭,待攻到南部有大河相阻之地时,已是冬季,正可趁冰封时渡河。到得春天,冰化了,我北方男儿不习水性,马也瘦了,因此便得撤回。不过,今年初春的这一次进攻是我们特意计划的。一是西武被你的一把火烧得国力大伤,对我国的威胁大大减轻,所以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南侵,二是……”他忽然住了口,转头看向一边,脸上忽然露出悲伤之色。 宁觉非没注意他的神情,只以为那是有关军事机密,不便与自己详谈,于是便笑道:“我明白了。” 云深这时已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回过头来看向他,淡淡地道:“前年冬,陛下御驾亲征,攻这燕北七郡,皇后与之随行。我朝皇后与南楚不同,骑射俱精,自做王妃时便一直与陛下驰骋沙场,并肩作战。不过,那一次,皇后却……在燕屏关外中箭……身亡了。” 宁觉非听了,却没怎么吃惊。当年南楚在燕屏关射杀北蓟皇后,从而迫使北蓟大军退兵,消息传开后,南楚举国欢腾,他也是知道的。当时便只是有些惊异一国皇后居然会亲自上阵作战,有些钦佩罢了。此时,他看着云深,半晌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深勉强笑了一下:“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我姐弟自幼丧母,父亲为当朝名将,十年前也战死沙场。先皇敬我云家世代忠良,又怜我姐弟孤苦无依,便将我姐姐配给了其长子做正妃,后来便是太子妃。我姐姐对我很好,直是长姐当母,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宁觉非更是吃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云深长长地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平静:“皇后阵亡后,陛下便立刻撤军,并为皇后守制一年,期满后本就要前来报此大仇,再加上西武出现对我国极为有利的变化,所以,这个时机更加不可放过。” 宁觉非连连点头:“嗯,这下我就全明白了。你……也别太难过……” 云深笑了笑:“是,我……姐姐虽然英年早逝,但她与陛下一直恩爱不逾,伉俪情深,过得很快乐。她去世后,陛下便将她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她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我……每思及此,只有替姐姐高兴,并不难过。” “那就好。”宁觉非看着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丝爱惜之意。 云深忽然问道:“觉非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他们是否仍在南楚?” 宁觉非苦笑了一下:“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只剩下我一个……” 说着,他看向远方的天际,想起白发苍苍的父母,得知他的死讯时不知会怎样的伤痛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是有再多的功勋奖励,也无法安慰他们的吧?还有那与他恩爱如恒却聚少离多的娇妻,以及刚满两岁的幼子…… 云深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思念与忧伤,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要伤心,北蓟也可以是你的家。” 宁觉非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是啊。” 二人这才缓缓前行,到得黄昏,来到了一个小镇。 云深的亲兵已先在此打点好,他们一到便住进了当地领主的大院。 云深对宁觉非说:“以前一直在野外宿营,今儿就好好洗个澡,睡个好觉。” 宁觉非笑道:“好。” 屋内有一个高大的木桶,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水。宁觉非已有一个月没洗过热水,此时三两下解下衣服,便跳进了水中。 刚把头发洗了,云深便抱着几件叠好的衣服走了进来。 宁觉非十分警觉地看过去,随后才放松下来。 云深笑容可掬地将衣服放到离浴桶不远伸手可及的椅子上,随后看着他道:“我看我们的身形差不多,你比我只瘦一些,暂时先穿我的衣服吧。” 宁觉非立刻道谢。 云深就站在他的左侧,此时已看到了他的左肩,不由得上前去仔细察看:“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宁觉非任他查看,并不躲闪。 “还没好利落,仍要当心。”云深看了一会儿,才算放下心来。“等你洗好了,我替你再上点药,包扎一下。” “好。” 这时,云深也看清楚了,这少年的身上竟然全是累累的伤痕。他认得鞭伤和烧灼的伤,而有些诡异古怪的伤却一时想不起是用什么刑具留下来的。 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道:“你这些伤……是在南楚留下的?” 宁觉非一愣。他一直都习惯了身上的伤痕,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根本心里都没这概念了。这些痕迹虽然正在渐渐淡去,但依然斑驳重叠,外人看上去,仍是令人触目惊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道:“是啊,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云深一听,便知他不欲旧事重提,自也不再问,便道:“是啊,过去了就好。” 说着,他便退到房间的另一边去,坐到桌前。桌上放着马灯,还有两根大烛,十分明亮。桌边放着笔墨纸砚,显是领主知道他的爱好,特别放置的。他便拿过一旁的水云笺放到面前,开始磨起墨来。 宁觉非穿衣服走过来时,他正在笺上写字。见他走到近前,便拿起那笺给他看,笑道:“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吗?” 宁觉非看了看笺上用恭楷写出的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虽是繁体,但字型并未与简体有太大区别,他倒是认得,便点了点头。 “觉今是而昨非,好名字。” 宁觉非看着那笺上的字,轻声道:“是,是我母亲起的。” 记得当年刚开始认字时,母亲将他抱在怀中,用铅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并轻言细语地告诉他,那名字的含义…… 云深看他脸上的神情,知他想起了亲人,连忙说道:“我的名字也是母亲起的。我外公是南楚大儒,家母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姐姐教了我一些,我却甚是愚钝,只学了点皮毛。” 宁觉非神思不属,随口问道:“你母亲是南楚人?怎么会到北蓟的?” “哦,南楚公主和亲时,陪嫁来的。我父亲率军去燕屏关迎接公主时,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便娶了她。”他边说边拿过一张水云笺来,以簪花小楷写了四行字,然后拿给宁觉非看。 宁觉非接过,见上面的字体又不一样,却是一首小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他抬起头来看向云深,由衷地说道:“好名字。” 云深看着他,嘴角慢慢扬起,眉眼之间全是亲切温柔的笑意。 烛光下,宁觉非渐渐觉得眼前景物一片朦胧,只余那一双柔情的眼睛,那眉眼之间荡漾的温柔是那样的熟悉。 那是他前世的妻。 迷朦之间,他伸手过去,轻轻地抚过那样的眉梢。 待他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云深略有些惊愕的表情。 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方低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别生气……我……”到最后,已是喃喃不能成语。 云深一直见他从容不迫,显得成熟理智,此时难得见到他方寸大乱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看着那低下的头上濡湿的乌发,轻声问道:“是想起了你的家人?” 宁觉非不敢抬头,脸如火烧,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云深叹道:“不要想得太多了,我来替你包扎一下伤口。” 宁觉非心里很感忸怩不安,便要推辞:“还是不用了,我自己行的……” 云深却是不由分说:“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当然是不行也要行的,现在有我在,自然应该帮忙。” 宁觉非心中窘极,却只得任他将自己拉到桌前坐下。 云深动作十分轻柔地挑开他的衣带,将左边的衣襟拉开,直到露出左肩,然后从怀里掏出伤药给他敷上,这才用干净的白布替他包扎好。 云深的手指微凉,轻轻地抚过他的肌肤,两人心中都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却都强自忍耐着,不敢多想。 等弄完了,云深边替他掩上衣襟边闲闲地问道:“这伤是我北蓟的箭射的吧?” “是。”宁觉非声音很低。“当时救景王他们回燕屏关,途中遇到了北蓟军队,虽是跑得快,还是中了一箭。” “哦。”云深拿出干布,替他将长发上的水滴拧了几遍,又反复擦了好一会儿,看看不再滴水,这才说道:“早点睡吧。” “嗯。你也早点休息。”宁觉非再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云深轻轻笑了笑,走出门去,顺手替他将门关上。 宁觉非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熄了灯,躺上床,心里的尴尬才渐渐地消散。 这一夜,他裹着被子,躺在黑暗里,听着塞外苍劲的风声,竟是整晚未能入眠。 第二十二章 凌晨时,宁觉非总算是睡了一会儿。 醒来,是因为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唱歌。粗豪的汉子轻轻地吟唱,象是草原的牧歌,他听不懂,但那悠长的旋律在清晨的空气中缓缓地荡漾,别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宁觉非睁开眼,看着明亮的天光自窗户中射进来,片刻之后便翻身而起。 昨晚穿来做睡衣的长衫还好一点,今天从床边拿起云深的衣服,他琢磨了半天,才算是勉强明白该怎么穿。中衣、里衣都是丝制的,穿在身上很舒服,外套则是窄袖短皮衣,与长裤同是小羊皮所制,轻而暖。 这是马背民族典型的骑马装,他笑着将衣服穿好,系上腰带,这才拉开门。 院里院外已有不少人,他们边哼着歌边在给马做整理,显是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 看见他,他们都笑着与他打招呼,道早安。 很快,云深便从他的隔壁出来了。他也将织锦长衫换下,穿上了与宁觉非身上那套差不多的骑马装,脚上是双皮靴,很是英风飒爽。他手上还提着一双靴子,拿过来递给了宁觉非,笑道:“我昨天忘了把这个给你了,去换上吧,越往北越冷了。” 他的态度十分自然,象是已完全忘了昨夜宁觉非的唐突,宁觉非便也笑着接过,说了声:“谢谢。” 很快,他们吃了早餐便上路了。 高原气候多变,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大雨滂沱。云深似是身体不大好,过了两天就病倒了。但他并没下令停下,只叫亲兵去弄了辆马车来,便继续与宁觉非仍往蓟都而行。 宁觉非看他脸色苍白,总是有些担心,建议不如先休息几天再走。云深反而安慰他,说自己便是医生,只是受了小小的风寒,并无大碍。 他们不再四处去看风景,马车行起来颇快,再过两日,便到达了蓟都。 这是一个巨大的城郭,整个规划都显得粗犷,没有临淄那样的水光山色、花红柳绿,在辽阔的天空下,建筑的外表全是艳丽的褚红色,远远看去,十分壮观,让人一见便感叹不已。 当蓟都城跳入他们的眼帘时,那一千个护卫他们的骑兵便纷纷大声欢呼,显得很是兴奋。 再走一会儿,似乎城中已看见了他们。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但宁觉非的直觉却能够感到城中有些马蚤动。不久,有一队骑着马的队伍便飞奔出城,向他们迎了过来。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宁觉非笑着叫道:“云深,那是来迎接你的吗?” 云深掀开车帘,坐了出来,远远地瞧着那队人马,也笑了起来:“是啊,是来迎接我们的。” 那队人越奔越近,最前面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穿着貂裘,襟上镶着金色的图腾,满身都挂着风格粗犷而做工精致的纯金和纯银打造的饰物,就连马鞍都是镶着银边,皮子上绣着精美的图案。 宁觉非过去曾在内蒙看见过这种马鞍,有行家说这一定是旧时的格格用的。看那女子身后跟随的人和她骑的马,宁觉非估计她只怕也是位格格。 那女孩子骑马飞驰过来,待奔到马车前时,十分潇洒地划了个弧线,然后停在云深面前,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云深,云深。”她叫道。“你回来啦。” 云深微笑着对她点头:“是,我回来了。” 那女孩子眼珠一转,便看到了宁觉非。她策马过来,仔细打量着他,笑道:“你就是我皇兄说的那个英雄吗?” 宁觉非客气地笑道:“我算不上英雄。” 云深在一旁爽朗地笑着:“觉非,她是陛下的五妹昭云公主。昭云,他便是宁觉非。” 澹台昭云一听,差点尖叫起来,显得兴奋至极:“真的?你就是追得独孤及丢盔卸甲的那个南楚人?” 宁觉非笑着摇头:“那都是传说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真是越传越离谱,再传下去,我只怕就是铜头铁臂了。” 澹台昭云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开去。“云深,云深,他不像那些南楚人呢,我喜欢他。”她象个孩子一般地叫着。 宁觉非听得出来,她的言语之间与云深甚是亲昵,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云深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笑道:“好了,昭云,有话回去再说,觉非只怕也累了。” “好。”澹台昭云也不罗嗦,回手一鞭,便当先往城里奔去。 他们跟在后面,一起回了城。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他们便直接回到了国师府。 府邸很大,云深告诉他,这原来是他父亲的将军府,后来父亲故去,姐姐出嫁,这里便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了。 宁觉非看着他微笑地说出这些,心里不由得想,一个小孩子居住在这样大的地方,即使是婢仆成群,只怕心里也是寂寞的吧? 等一切安顿下来,已是黄昏了。云深这几天一直生病,本就疲倦,便对他说道:“觉非,你自己随意,我先歇息了。”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你记得吃药。” 待云深回了房,宁觉非一回身便看到了那位兴致盎然地瞧着自己的公主,顿时大为头痛,赶紧说:“公主,我累了,想先去休息,您请留步。” 澹台昭云却煞有兴趣地瞧着他:“南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他们个个连走路都一摇三晃的,连马都少得很。嗯,你那马是西武的骏马呢,真是匹罕见的好马。” 宁觉非听她那样描述南楚人,不由得失笑,边走边摇头:“公主,南楚也有英雄好汉的,只是大部分百姓不擅骑马而已。他们与你们不同,都是种田的,不必骑马。” 澹台昭云一步三跳地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说是骑马好还是种田好?” “那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谈不上谁好谁不好。”宁觉非淡淡地说。“只要适合自己,就是好的。” 澹台昭云似是从未听过这种说法,觉得很是新鲜,半天没接上话。 宁觉非一脚踏进自己的房门,然后回头客气地道:“公主请回吧。” 澹台昭云倒也不蛮横,闻言笑着点头:“好,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便转身离开了。 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 住在国师府,他感到很是舒心。府中有很大一片景致象是南方,池塘、小桥、花园和树林,是云深的父亲当年为他母亲营造的。云深的很大一部分生活习惯也都像南楚。虽然宁觉非一向无所谓,但精细的菜肴确实要比粗糙的大块牛羊肉可口得多。 云深养病的那几日,常与宁觉非谈笑,很是快乐。澹台昭云几乎每日必来,常常还有别的格格和王子前来。这些人虽是皇亲国戚,但大多性情开朗豪爽,并无阶级观念,更有对宁觉非甚为仰慕者。大家谈笑晏晏,便是过了一天。 云深的病稍好了一些,便每天一早就进了宫。澹台牧不在的时候,他是监国,要教导太子,处理政务,很是繁忙。自他进宫,一直缠着宁觉非问东问西的澹台昭云反而不大出现在府中了。 宁觉非便常常一个人在城中闲逛,偶尔向府里的侍从学习蓟都方言,甚而跑到厨下学做菜,很快便与府中的人打成了一片,只觉其乐融融。 每天早上,他都会骑着马出城,在草原上奔驰一段,然后下马,跑上五十里地,风雨无阻。 朝阳中,那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奔跑的英姿渐渐成为了蓟都的风景。 一个月以后,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澹台牧出现在他的面前。 “陛下?”他有些吃惊。 澹台牧微笑着下了马,走到他面前:“我听他们说你天天一早都出来跑步,所以来看看。” 宁觉非从马上拿过汗巾,擦着满头的汗。“是啊,这是我的习惯,不跑不舒服。”他笑道。 “好习惯。”澹台牧顺手从鞍上拿过他的外套递给他。“要是南楚人人都有你这样的习惯,只怕我北蓟就不敢轻易言战了。” 宁觉非不喜与别人谈论自己,闻言只是笑了笑,接过外套穿上, 澹台牧与他并肩在草原上漫步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从燕北七郡撤军了。” “是吗?”宁觉非认为这是人家的军事行动,便不去多问。 澹台牧却继续往下说:“那南楚的武王淳于乾很有头脑。他送给独孤及十万两银子、二十万石粮食,换他出兵东侵,犯我西部边境。因此我不得不从燕北七郡撤军,让那八万人马赶去支援西疆。” 宁觉非听了,笑着说:“果然好计谋。不过,独孤及有那力量与陛下斗吗?” “西武军骁勇,不比我北蓟军队差。再说,当日剑门关外纵火,烧掉了他们大片草原,他们也想占我西疆肥美草场。况且,他们对南楚也有所图,自然不愿意让我北蓟拿下。所以这次东进,那独孤及倒是倾尽全力,不可小视。” 宁觉非边听边点头。 “我回来看看你。”澹台牧微笑着对他说道。“怎么样?在蓟都还过得惯吗?” “很好。”宁觉非感激地笑着。“谢陛下。” “谢云深好了,是他在照顾你,又不是我。”澹台牧微笑道。 “是啊,云深那么忙,还没忘了关心我的衣食住行,倒让我觉得很打扰他。” “何必说这样客气话?好客是我们北蓟人的传统。像你这样的贵客,能到我们蓟都来,那是人人都欢迎的。” 两人漫步在齐膝深的草地上,显得很是平和悠闲。澹台牧今天未穿铠甲,只着平常的衣着,脸上半点焦虑也没有,一点也看不出西疆战事的痕迹。 走到城边时,云深迎了上来。 他温文尔雅地笑着,叫了声“觉非”。 宁觉非笑着点头:“云深,你也出来了,不处理公务吗?” “就耽误一会儿也不妨。”云深笑道。“陛下,刚接到两件急报。第一件,西武大王独孤及登基称帝了。第二件,南楚太子和静王谋反,已被武王拿下。” ※※※z※※y※※z※※z※※※ 澹台牧听了,脸色有些凝重,转头看着绿草如茵的原野,半晌方吐了口气:“这淳于乾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手段真是高。他先买动了独孤及来与我为难,然后下手除了太子一党,政局虽然必会动荡,可西武与我北蓟互攻,一时也不会对南楚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嘿嘿,了不起。好好好,这倒是有意思得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云深也温和地笑:“这次他的动作可是又快又准又狠,不过游家对他的支持确实为他提供了极大的保证。据密报说,武王率御前骁骑卫队冲进太子府,起出了大量兵器,坐实了太子谋反的罪名,随即在一天之内将太子党全部擒获下狱,连一个漏网之鱼也没有。随即他早先已笼络好的人才便迅速按替了那些人的位置。此时,满朝文武,皆是武王一党了,呵呵,都是主战派,血气方刚呢。” 澹台牧笑着点头:“好好好,颇有些意思了。光是打赖皮狗,我也觉得无趣呢。” 云深有意无意地看了宁觉非一眼,笑道:“武王还将过去的几桩案子翻了出来,说是平冤昭雪,其中就有当年的扫北将军荆太沧通敌叛国一案。荆太沧的遗孤荆无双已被召回临淄,并因协助游虎镇守燕北七郡有功,已被封为护国将军,又赐还将军府,荣宠殊甚。那游虎也被加封为定国将军,其夫人得封一品诰命。” 澹台牧用手指缓缓地从唇上擦过,思索半晌,笑道:“觉非,我看武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云深也看着他,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宁觉非却漫不经心地一笑:“当日离开燕屏关的时候,我便料到了。” 澹台牧一怔,随即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边拍边笑:“好好好,果然料事如神。” “看来武王这一次只怕会失算啊。”云深瞧着宁觉非,脸上也满是温柔的笑意。“那武王这一次不遗余力,只怕不光是想重振南楚,而且还志在天下。” “嗯。”澹台牧伸回了搁在宁觉非肩上的手,略微思索了一下。“武王这次将太子党一网打尽,剩下的醇王和景王是支持他的,那么宫里的皇后和德妃只怕也会站在他这一边。看来,武王现在已是独揽朝政了。” “是啊,看他的动作,只怕淳于宏已被架空了。”云深感慨道。 澹台牧爽朗地一笑:“觉非,说实话,汉人朝廷真是麻烦,勾心斗角的那些玩意儿,把人搅得脑袋瓜都疼,好好的江山,便被他们搞了个乱七八糟。” 宁觉非缓缓地点了点头。政客嘛,从古至今,历来如此。 澹台牧转身向城里走去,云深和宁觉非跟在一侧。澹台牧忽然转头问云深:“你说那独孤及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称帝?” 云深想了良久,摇了摇头:“很难猜测。我有过几个推想,但都说不通。” 澹台牧长长地吐了口气,笑了起来:“既如此,那就不去想了,总会知道的。哎,觉非,再过几天便是我们的赛马节了,很热闹的,你也要准备一下,到时候去参加比赛,勇夺金章。” 宁觉非却笑着摇了摇头:“北蓟勇士颇多,哪里轮得到我?” 最近几天,蓟都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兴奋喜悦的气氛,他已知道赛马节将至。这是北蓟人一年里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参加,有的为本族人摇旗呐喊,有的则摩拳擦掌地准备夺金章。 他还看见府里的几个小姑娘一直在赶着绣荷包,边做边互相比着,嘴里哼着歌,脸上笑盈盈。好像赛马节上还有类似“姑娘追”之类的节目,她们看来是准备选心上人的吧? 感染着这些欢乐的气氛,他数日来的心情也十分轻松。 澹台牧听他谦虚,不由得笑道:“你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英雄,我们这里的勇士们都想跟你赛一赛呢。” 云深在一旁道:“是啊,觉非就不要推辞了。到时你代表我云氏家族出战,定要夺回金章。” 澹台牧立刻叫道:“不行,觉非是要代表我澹台氏的,哼。” 云深脸一沉:“哎,你是欺负我云氏势单力薄是吧?你澹台一族勇士上百,我们云氏人丁凋零,你还有脸跟我争?” “好好好,”澹台牧马上举手做投降状。“我不和你争。唉,觉非,要不你也两不相帮好不好?” 云深做转怒为喜状,对宁觉非笑道:“到时候咱们云家可就看你的了。” 宁觉非愣了一会儿,问云深:“这赛马节,是要赛什么才能夺金章?” 云深便与他细细讲述,赛马节中,当然赛马是大戏,此外还有摔跤、射箭、攀登、比武等诸般项目。光赛马就分三天,第一天是短途冲刺,第二天是障碍赛,第三天是长途越野,要跑六十里路。三项总成绩加起来为第一者,便是今年的金章勇士。 宁觉非听了,觉得困难不大,便笑道:“我可以去参加,不过若是替你们云家丢了脸,你可不要怪我。” “哈哈哈,我对你有信心。”云深朗声笑道。“你会赢的。” 宁觉非正要谦逊两句,澹台昭云策马奔来,叫道:“皇兄,云深,觉非,你们怎么出来玩也不叫我?” 澹台牧笑道:“觉非天天早上出来跑步,你们不是说那般风景很好看吗?我就来瞧瞧了,你也可以瞧的呀,哪里还需要我叫?” “哈,我是听说皇兄回来了,想先去宫中瞧了,再来看觉非的,谁知皇兄反先溜了出来。我知道了,你定是想偷懒,把政务扔给云深,自己躲出来玩。”澹台昭云哈哈笑道,显得十分孩子气。 那三人一听,全都笑了起来。 澹台牧看了一眼宁觉非,笑道:“昭云,觉非不肯加入我澹台一族,要代表云氏出战呢。” “真的?太好了。”昭云欢呼不已。“觉非,你好好教训教训我那两个哥哥才好。他们老是欺负我。” 澹台牧叹道:“你不欺负他们俩就好了,他们还敢欺负你?” 云深也嘻嘻笑着,似乎赞同澹台牧的说法。 澹台昭云看了看他,忽然脸上一红:“我不理你们了,你们兄弟相护,算什么好汉??”说着,拨马便跑。 云深看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忽然叹道:“昭云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澹台牧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半天,忽然问道:“昭云是喜欢觉非了吧?” 宁觉非一听,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不对不对,昭云喜欢的是云深,谁看不出来呀?” 云深奇怪的看向他:“觉非,你没弄错吧?我与昭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般,她怎么会爱上她的哥哥?” “不可能。”宁觉非说得斩钉截铁。“我看是你弄错了。昭云与你既是青梅竹马,想是之前没想明白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不知道。我可是旁观者清,她明明喜欢的是你。” 云深连连咳了起来,半晌才道:“觉非,你一定是搞错了。这……这是绝不可能的。” 宁觉非瞧着他那有些发急的模样,不由得恍然大悟:“哦,是不是你对昭云没那种感情?” 云深又咳了起来,眼光却扫向了澹台牧。 宁觉非这才反应过来,怕澹台牧觉得没面子,下不了台,赶紧想词,打算解释。 澹台牧却是心平气和地问道:“觉非多大了?” 宁觉非一愣,半晌方道:“十九。” “嗯,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在蓟都这么长时间了,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没有。”宁觉非答得十分坚决,不让人有任何额外的联想。 澹台牧点了点头,重新露出了豪爽的笑容:“那就在赛马节上看看吧。到时候,草原上各部族的许多重要人物都会来,姑娘家也多,有的还要参加比赛呢。觉非要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告诉我,我替你主婚。” 宁觉非淡淡一笑:“多谢陛下美意,觉非此生并不打算娶妻。” 他早就决定此生永远不娶。他不想伤害别人家姑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他避到哪里,最终人家还是会知道他在南楚经历过的那些事。他自己可以不介意,就当是被一群疯狗咬了,但那女子却势必会觉得情何以堪?要么寻死觅活,要么算是忍辱负重,郁郁不乐?那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因此,他早已下定决心,终生不娶。 澹台牧似乎略感惊讶,但并未苦苦追问,反而岔开了话题:“好吧,反正你岁数也不大,此事暂且不谈就是。” 云深拉了拉宁觉非的手:“哎,你可别忘了,到时候代表我们云氏出战,最近可要加紧练习。” 宁觉非便笑着点头:“好。” 随后几天,他果然说到做到,整日在外练习,往往直到日影西垂才回来。云深似是比较繁忙,也总要在宫中呆到晚上才会回府。两人见面的时候竟是非常少。而澹台昭云更是自国师府绝迹。 还有两日便是赛马节了,蓟都城外早已成了帐篷的海洋,到处彩旗飞舞,旗上是不同家族或者部落的图腾。远处,从四面八方仍然不断涌来一队一队的马队,无不鲜衣怒马,盛装而来。 一到夜里,便是处处篝火,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在草原上回荡着。 蓟都城里也是欢天喜地,有很多人的族人在城外扎营,他们便在城里城外穿梭来去,脸上全是喜气洋洋。 宁觉非虽也感染了他们的欢乐,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会独自在原野上奔驰。 这些人长年在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并不如蓟都人一般大部分都会说南楚话。他们的方言宁觉非听不大懂,心里总是有些孤独郁闷的感觉。 其实,在前世,由于执行任务的需要,宁觉非懂十一种语言,其中还包括冷门的乌尔都语、普什图语,主要是因为当时在中亚地区与恐怖分子作战的时候多,这才学了些基本生活用语和专业术语。然而,北蓟的几种方言跟他会的那些语言不大相同,都不太听得懂,使他感到颇有些抑郁。 不过,他的心境却仍然很平静,就像当年在蒙古、西藏,听不懂当地的语言,但他仍然可以和当地百姓把酒言欢,心里也并无不快。 这一日,他仍同往日般纵马在草原上狂奔。 “烈火”也是越跑越开心。zybg 几只鸟儿飞在他的头上,一直叽叽喳喳地叫着,跟随着他。 宁觉非不由得微笑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远远的传过来一声清亮的马嘶,显得那马神骏非凡。 “烈火”一听,忽然长嘶一声,仿佛疯了一般,兴奋莫名地朝那边飞驰。 宁觉非试着想勒住它,却没起多大作用。他不愿使太大劲,以免伤了“烈火”,便由着他的性子奔驰。 过了不久,前面又传来同样的马嘶,“烈火”更是激烈,连连长嘶,如风驰电掣般奔去。 很快,宁觉非便看到了远处有一匹红马,那颜色与“烈火”极其相似。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黑衣,侧头望着远方,一时看不清他的面目。 “烈火”高兴地直对着那匹红马奔过去,片刻之间便跑到近前,随后猛地刹住。 两匹红马伸头触到一起,挨挨擦擦,显得欢喜不尽。 宁觉?br / 千山看斜阳第8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觉非瞧着那马,脱口而出:“咦?这马……他们是兄弟吗?” 马上的人这时才回过头来,笑道:“不,他们是父子。” 宁觉非一看,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人浓眉大眼,魁伟豪迈,正是刚刚宣布登基称帝的西武皇帝,独孤及。 24 看着宁觉非惊异的表情,独孤及呵呵笑道:“你说呢?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答:“一般来说,深入敌方心脏地带,主要会做三件事,刺探对方的重要机密,刺杀敌方的首脑,或者收买敌人的关键人物。” “说得好。”独孤及哈哈大笑,随即跳下马来。“觉非,一听你这说法便知你定是行家。来,我们走走,让赤龙跟他儿子好好聚聚。” 宁觉非便也翻身下马,扔了缰绳,让那两匹同样神骏的红马着实亲热一番。 二人并肩往蓟都的反方向走去。 独孤及笑道:“看来澹台牧还是有事情没跟你说啊。” 宁觉非冷静地问:“你指什么?” 独孤及看了看他,笑得十分开朗:“在草原上,也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其中一条,凡赛马节期间,所有战事一律停止,以便所有的勇士都能前来参赛,以保证比赛的公平。北蓟的赛马节是春末夏初,我西武的赛马节则是夏末秋初。在赛马节到来时,我们都是会停战一个月。” 宁觉非颇觉新鲜,不由得笑了起来:“果真如此?” “是啊。虽然我们两国在开战,不过,赛马节开始之前十天我便停战了,以便北蓟军中的勇士赶回,好为他们的部族争金章。”独孤及轻笑。 宁觉非想了想,颇觉好奇:“那如果有人背信弃义,趁军中勇士们离开了便搞突然袭击呢?” “那是为人不耻的懦夫行为,将受万人唾弃,再也无法在草原立足。”独孤及豪爽地笑道。“我们不干那种事的,除非是南楚的那些无耻之徒。不过,我谅他们也没那种胆量。” 宁觉非笑了一会儿,用手中的马鞭轻轻敲了敲皮靴,看了他一眼:“那你来是干什么?” “我来参加赛马节呀。”独孤及戏谑地笑道。 “真的?”宁觉非双眉一挑,似是不信。 “当然是真的。”独孤及很耐心地跟他解释。“其实北蓟和西武虽然时常争斗,但很多部落都同种同源。我的祖母便是从北蓟嫁过来的,她出身于北蓟著名的三大望族之一鲜于氏。所以,我是有资格以外戚的身份代表鲜于氏出赛的。” 宁觉非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摇了摇头:“你真敢在蓟都露面?” “有什么不敢?八年前澹台牧就那么干过。”独孤及嘻嘻笑道,颇像个孩子。 宁觉非大感兴趣:“真的?哎,说说。” “澹台牧的姑祖母是我们西武乌孤一族的美人儿,后来嫁给了澹台的勇士,便是澹台牧的姑祖父。八年前,澹台牧还只是个小王爷,便悄悄跑来西武的王庭明都,代表乌孤部参加我们的赛马节。嘿嘿,他也算是能干的了,竟然一路夺旗闯关,大为引人注目。” “结果呢?”宁觉非似是听故事的孩子,连声追问。 独孤及大笑:“结果吗?很不错啊,他为乌孤一族夺得了银章。他那时候还很年轻,自然是名声大震,成为乌孤族了不起的少年勇士。” 宁觉非见他笑得那么得意,不由得说:“你可别告诉我,那一年的金章勇士是你。” 独孤及一听,不由得伸手抓住了他的肩,亲热地摇了摇:“果然是英雄识英雄,正便是我。独孤及被人称为少年英雄,便自那一年开始。澹台么?终究是未胜过我独孤,而且我与他年龄相仿,也没占他便宜,哈哈哈哈。” 宁觉非看着他爽朗的笑容,也觉得好笑。“那你这次也来参赛么?”宁觉非逗他。“想学澹台?” 独孤及却连连摇头:“我知那澹台牧是求之不得。若我去报名,他便一定会出赛,与我一争高下。嘿嘿,我偏不让他如愿,就是要他遗憾一辈子。” 宁觉非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那你又带那么惹眼的马过来。” “哈哈,那却是为你带的。” “为我?”宁觉非很是不解。 “是啊。我在南楚和北蓟的人都传回消息,说宁觉非骑的是一匹神骏的红马,并在鹰愁涧一飞而过,让澹台牧无可奈何。我一听,便觉得非常像我们御厩里的‘天马’赤龙。我们对赤龙配种是很谨慎的,但四年多前,有一南楚j商闻讯而来,用重金收买了我们的马夫,偷偷将赤龙牵出去配了种。那怀了孕的母马便被商人带回了关中。这事后来被我们查出,便杀了那马夫,却再也查不出那母马被带往了何处。这次听说你骑的那马色作火红,不但神骏非凡,而且性子极高傲刚烈,我便知定是赤龙的后代,所以……” 宁觉非接下去说道:“所以,你带了赤龙来,好趁我出城骑马的时候让它呼唤‘烈火’,引我前来。” “正是。”独孤及惫懒地笑道。“我就知你是聪明人。” “你找我来干什么?”宁觉非淡淡地笑问。 “看看你而已。”独孤及状极洒脱。“当日在剑门关外我便说过,愿与你结为兄弟。现在,在我心里,也确实是把你当成我兄弟的。你不愿去我西武,却跑来北蓟,很伤我的心啊。”说着,他大大地叹了口气。 宁觉非只觉匪夷所思:“我来北蓟,只是游玩而已。你想要我去西武,是要我为你卖命吧?我没理由帮你杀人。” 独孤及却点头道:“我现在已知兄弟的性情,自然不会存此念头。不过,若北蓟要你为他们出谋划策呢?” 宁觉非想了想,心里却只觉一片空明,竟连一丝牵连也没有,便道:“我也不会做。我想不出自己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独孤及朗声大笑:“好好好,兄弟,你当日一口答应不管我西武战事,我便甚是欢喜。今日来此,一是想念兄弟,趁停战之机过来瞧瞧你,二来也邀请你到西武来玩玩。我们西武与北蓟相比,也有很多山水胜景,便是草原,也与这边大不相同。兄弟有时间的话,也过来看看。或者,待到夏末秋初,来明都参加我西武的赛马节,我跟你比比。”说着,他竟是跃跃欲试。 宁觉非一听,也是好胜心起,便点头:“好,到时候我来与你赛一赛。” 独孤及大为高兴,自怀中摸出一块玲珑剔透的青玉,递给宁觉非:“来,你拿着这个,只要一入西武境内,你便向当地官员出示这东西,他们就会妥善将你护送至明都。” 宁觉非接过,见上面刻着九匹昂首奋蹄的骏马,雕工十分精细,不由得赞道:“真漂亮。” “不过是玩意儿,再贵能值什么?还不如一匹骏马称我的心。”独孤及笑道。“兄弟喜欢就好。这玉佩叫九骏玲珑,整个西武都识得。” 宁觉非一听,便要还他:“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不能收。再说,我便入西武,也能自己找到明都,哪里需要人护送?” “我自然知道兄弟的能耐,但若是被你长驱直入,我哪里还有颜面存在?”独孤及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难道你也要我学那澹台牧,调集八万铁骑来围你?” 宁觉非不由得失笑,只好摇了摇头:“好吧,我便收下了。” 独孤及大喜:“那兄弟是认我这个哥哥了?” 宁觉非一愣:“收下这玉就算是结拜兄弟了吗?”他不大懂古代风俗,各地的习俗又各不相同,因此他从不敢乱收东西,深怕会逸下无穷后患。 “那倒不是,但我既叫你兄弟,你又不反对,那自然是认我这个哥哥了。” 宁觉非听着听着,总觉得他的话中有无赖之意,但因不懂西武风俗,也分辩不来,只是略想了想,认真地道:“本来,陛下骁勇豪爽,觉非自也愿与你结为兄弟,但你喜欢滥杀无辜,这却令我很是不喜。” 独孤及长叹道:“其实不是我喜欢滥杀,实在是南楚人有时候挺让人头疼。若不杀光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从屋里射出一支冷箭来。以前我们没有屠城的时候,有些兵将竟是被老人、妇女甚至小孩杀的。所以,后来每到一地,便索性斩尽杀绝。唉,既是你不喜欢,以后我下令不屠便是。”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笑道:“大哥,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屠城,便会失尽天下民心。你想踏平南楚,只怕是难。” 独孤及听他叫出一声“大哥”,不由得欢喜之极,仰天长笑:“兄弟,大哥听你的便是。” 半晌,便听见马蹄声声,向他们这边奔来。 宁觉非回头一看,却是一群穿着北蓟游牧民装束的汉子,他们之中却跟着那两匹红马。 独孤及上去带过赤龙,对他笑道:“这些人,有些是北蓟的鲜于氏族人,有些是我从西武带来的随从。” 宁觉非便冲着那些人点头微笑。那些汉子也全都用亲热的目光看着他。 “记住,他是我兄弟。”独孤及大声宣布,随即翻身上马。 那些人齐声答应:“是。” 宁觉非带过烈火来,赤龙却嘶鸣了一声,似乎很是不舍。 烈火也频频转头去看它,眼中满是依恋。 宁觉非听说这烈火自小便没见过父亲,倒是很理解它此时的感情,不由得犹豫着,没有硬拉它离开。 独孤及看着他道:“兄弟,不如去鲜于氏的大帐,我们好好喝喝酒。” 宁觉非略一思忖便爽快地点头:“好。”说着,便上马,与他们疾驰而去。 鲜于氏果然是北蓟的三大望族之一,族长的大帐气势雄伟,周围还有数十顶小帐篷,虽是在草原上临时搭建,却也像一个寨子一般,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宁觉非跟着独孤及一路前行,看到的都是笑脸,不过仔细观察大家的表情,似乎连这里都很少有人真正知道独孤及的身份,只知他是族中的显贵外戚。 独孤及只对人说宁觉非是他的兄弟,大家也都不问别的,只管端出美酒佳肴相待。这一晚,歌舞醉人,酒香怡人,宁觉非与众多草原的汉子推杯换盏,又被豪爽的姑娘们逼着学唱祝酒歌,还追着劝酒,笑闹之中,竟是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月上中天,众人大都醉倒,独孤及也是醉眼朦胧,呢喃道:“兄弟早些休息吧。”便倒在帐中的地毯上,呼呼大睡起来。 宁觉非撑起身,踉跄着走出帐去。本是内急,待出得帐外,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他已忘了出来的目的。酒劲一阵上冲,不由得低头大吐特吐。等把积在胃里的酒肉吐了个干净之后,却是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来,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已想不起怎么会身在此处。 “烈火”低低的嘶鸣却近在耳边。 迷迷糊糊中,他骑上了马背。 “烈火”老马识途,竟穿越草原,奔回了蓟都,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国师府,停在了府前。 因宁觉非没回来,云深吩咐了家人在门前守候,此时赶紧上前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将他抬回了屋。 云深惦记着他,本就睡得不熟,此时听到动静,便披衣而起。看着宁觉非大醉而归,他不由得双眉紧皱,赶紧叫人准备热水,侍候他洗漱沐浴。 忙乱间,已有人端来酽酽的热茶。宁觉非正觉渴得厉害,立即大喝了一气。 家人们将木桶注满了热水,便要帮他宽衣。 即使在醉中,宁觉非都似对此类动作十分警觉,立即抬手握住了那双手,喃喃地道:“滚开,滚开。” 那人的手腕被他大力一握,疼得差点叫起来。 云深立刻上前,温言道:“好好好,你先放开他。” 听到云深温柔的声音,宁觉非安静了些,双手便松了开来。 云深知道喝醉了的人重有千钧,便干脆叫家人连衣带人将他扔进了水中。 宁觉非嘻嘻笑道:“游泳吗?温水?恒温游泳池啊?好久没见到过了……”说着,两手已在缓缓地划水。 云深看着他,见他面若桃花,醉眼中波光流转,唇边带着天真的笑意,犹如孩子一般可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他叫家人避出门去,自己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嘴里轻声哄着,伸手在水中替宁觉非解下了衣服,随后拿起毛衣,替他仔细地擦过醉意盎然的脸,擦过匀称的身体,只觉得他那细腻却伤痕累累的肌肤下仿若有力量如水银一般流动,就像一只小豹子一样,漂亮而充满了活力。 等到洗完,云深使足力气将他拖出了浴桶,赶紧用干毛巾替他擦干身上的水滴。 宁觉非冷得一哆嗦,忽然恢复了几分清醒。 睁开眼,只见一灯如豆,恍惚地照着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温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无比辛酸地轻声问道:“是你吗?是你吗?” 云深一听,不由得一愣,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那一双平日里水波不兴的眼中满是绵绵不绝的忧伤。他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想先抹去那眼中的悲凉。 他的手刚刚触到宁觉非的眼睛,忽然腰间一紧,便被沉沉地压在了床上。 宁觉非紧紧地搂住那温暖绵软的身体,将唇压在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上,喉间一直低低地呢喃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宁觉非紧紧地搂住了云深的腰,伏在他的身上。他灼热的唇轻柔地吻着云深的眉眼、鼻梁,最后轻轻地贴在唇上。 他的呼吸之间,全是醇酒的香浓。 云深在他搂上来的时候,身体骤然有些发僵,这时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缓缓地抬手圈住了宁觉非的身体,温暖的双手放在他已变得有些凉的背上。 云深身上穿着丝绸的中衣,隐隐地散发着青草一般的清香。宁觉非伏在上面,仿佛觉得自己正趴在春天的草原上,渐渐地有些沉醉。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与云深在唇齿间深深地纠缠着。那柔软的嘴唇,有些犹豫的舌尖,都勾起了他更深的欲望。 他急迫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撩开身下人的衣襟。 云深身上的衣服偏偏长及脚踝,对襟处是一排精巧的蜻蜓盘扣,急切间根本解不开来。 摸索半晌,不得要领,夜半时分,塞北沁凉的空气让宁觉非打了个寒噤,到底清醒过来。撑起身,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发愣。 云深看着他,眼中仍然如水般荡漾。 宁觉非看了他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索性又伏到他身上,两手再次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肩窝,闷闷地说:“对不起,我……发神经,你以后别理我。” 云深轻笑了笑,拉过被子来,盖在他光裸的背上,然后抱着他,轻声问:“我是谁?” 宁觉非清晰地答道:“云深。” 云深将脸颊往旁轻靠了靠,依在他的额旁,温柔地说:“很好,至少你不是把我当成了别人。” 宁觉非忽然有些不自在,将他圈抱得更紧了一些,脸却渐渐地烫了起来。半晌,他问道:“你不生我气吗?” 云深缓缓地将抱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微笑道:“不生气。” “真不生气?” “真的。”云深看着他,说得非常肯定。 宁觉非呆了半晌,终于将心里的尴尬消除了些,这才溜下来,躺在云深身旁。 房里的那一盏油灯早已灭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室内显得十分安静。 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光,都不说话。 半晌,云深忽然说:“我的手。” 宁觉非不解地看向他。 云深抽了一下被他压在身下的胳膊,笑道:“我的手,麻了。” 宁觉非这才察觉,赶紧挺了下腰,让他抽出手去。 看着云深慢慢地揉着手腕,宁觉非问道:“云深,你真的不生气吗?我这样……很不应该的……” 云深侧头看着他,忽然翻身,缓缓地压了过去。 宁觉非感觉到那白色的丝衣随着他的翻动又散发出来的青草香,看着他漾着笑意的脸渐渐地凑过来,心中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抗拒,只有亲切的温馨。 云深覆上他的身子,用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随后吻了上去。 他学着宁觉非刚才的动作,吻过他微微颤动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最后吻上轮廓分明的双唇。那唇干爽温软,带着馥郁的酒香和一丝丝茶香。 宁觉非一动也不敢动,有些发怔地感觉到他的舌尖轻轻地刷过自己的齿端,如蛇一般卷过自己的舌头,然后退了出去。 云深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觉非,我这样对你,你生我气吗?” 宁觉非立刻摇头:“当然不。” 云深轻笑:“好了,现在咱们公平了,你心里是不是也好过一些了?” 宁觉非立刻点头。 云深看他忽然变成了一根老实的木头,不由得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嗯,好孩子,真乖,那就睡吧。” 这一句话便让那根老实的木头在瞬间变成了豹子。 宁觉非猛地发力,将云深掀了下去,随即将他摁在床上,狠狠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是孩子?” 云深仰头,开朗地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我错了,你不是孩子,是大人了。”这句话的说法却更像是在哄一个急切想长大的孩子。 宁觉非又好气又好笑,看他半晌,却又不能当真做什么,只好无奈地摇头,放开了他。 重新躺下来,他终于感觉到倦意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再也闹不动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云深,我睡了。你也睡吧,明天你还要忙公务……” “好。”云深将被子替他掖好,迟疑了一下,没有起身,就也睡了。 第二天,当宁觉非从沉睡中醒来,盯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了。 屋里一片明亮,却空无一人。但宁觉非却老觉得鼻端仍然有一缕沁人心脾的青草香。 锦被裹着他赤裸的身体,显得特别舒服,令他想起了云深身上的丝衣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怔怔地发了半天呆,他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于是翻身起床,穿衣梳洗,精神奕奕地走到了饭厅。 云深竟然也正在桌边坐下,见到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睡好了吗?” 宁觉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嗯,睡得很好。”边说边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丫鬟们已是含笑给他们端上了饭菜。 云深今天穿的却不是锦衣,是一袭白衣,上面画着粉色的梅花,十分淡雅。 两人吃着饭,云深很自然地替他夹了菜过来,说道:“这是我们云氏族人才带过来的,是新鲜的狍子肉,你尝尝。” 宁觉非便点头,送进嘴里仔细嚼着,随即笑道:“嗯,很不错。” 云深也尝了一口,不由得点了点头:“是不错,那你多吃点。” “好。”宁觉非吃着,忽然想起来,问道。“我若代表云氏出赛,你们云氏一族同意了吗?族长怎么说?” 云深头也没抬地道:“我就是云氏的族长。我既已说了,他们自然同意。” “咦?你是族长?”宁觉非大感意外。 “怎么?”云深这才抬起眼来看向他。 宁觉非眼珠一转,不由得失笑:“我一直以为……哈哈……我一直以为族长都是老头子,至少也是半老头儿,怎么会是个毛孩子?” 云深知他报复昨夜的事,便故意哼道:“是老头有什么好?你还要叫我叔叔。” 宁觉非嘻嘻笑道:“这倒没什么,敬老尊贤,一向是我们中……咳咳,一向是我们的美德。”说顺口了,他差点把“中华民族”说出来。 云深瞪了他一眼:“看看,呛了不是?好好吃饭。还有,你现在既然代表我们云氏一族,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族人,凡事都要听族长的,现在族长告诉你,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参加比赛,勇夺金章。” “是,是。”宁觉非做恭顺状,努力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夺了金章有什么好处啊?” 云深倒又一本正经起来:“夺了金章,奖品是一块蓟北南方最好的草地。那里由于山势的原因,四季如春,草肥水美,是最好的牧场。每年谁夺了金章,他的族人就可以在那块草地上放牧一年,直到第二年的赛马节才交出来。” “哦,那云氏族人都是游牧民?” “不是。”云深摇了摇头。“我们的族人很少,男人大部分都在军中,妇女、孩子和老人生活在我们家族自己的封地。” 宁觉非一听,大惑不解:“那我争来干什么?又没什么用处,还不如让给别人。” 云深听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丫鬟也都忍不住好笑。专门侍候云深笔墨的大丫鬟梅芯不由得笑道:“宁公子,你争来以后,如果自己不用,可以租给别的家族。” “租?”宁觉非象是听天书一般,一头雾水。“怎么租啊?” “譬如,你让给别人去放牧,等过年的时候,可以跟他要一百匹好马、三百头牛、一千只羊,其他野味什么的也可以酌情要一些,事先说好就成。”那梅芯巧笑倩兮,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宁觉非倒吸了口凉气:“要的那么狠啊?” 梅芯一愣,随即笑道:“这只是最普通的了,哪里狠了?那草场你是不知道,如果让别人拿去放牧,一年不知要多出多少骏马牛羊呢。我说的这些连他们收入的一成都不到。” 宁觉非听着,还是连连摇头。 云深看着他:“那如果是你,你要多少?” 宁觉非想了想:“我什么都不要,向所有牧民免费开放。我希望他们家家都有饭吃。”牧民的生活他是知道的,有很多人还是很苦的,特别是入冬,往往一场雪下来,草原上便会饿死数以万计的牛羊。 梅芯大感意外,忽然十分感动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宁公子的心地真正好。” 云深望了他半晌,淡淡地说道:“觉非,其实依你的能力,你就是说想要整个天下,别人都不会认为你狂妄。可是你连多一物都不肯妄取,这才是最可贵的。别说你跟南楚人不一样,你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宁觉非被他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笑着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比较懒,不愿意多花脑筋,还有,反正你这有吃有住,我才有底气讲这些话,其实还是有些虚伪的。” 周围的大小丫鬟一听,无不掩嘴偷笑。 云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懒?如果你也叫懒,我真还找不出比你更勤快的人了。” “你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常常忙到晚上才回来,那方叫勤快,我算什么?” “我那是没办法,职责在身,不得不为。你呢?没人逼你,没人要求你,可你仍然坚持每日一早便出去骑马跑步,风雨无阻,那才是真正的毅力。” “我那……只是习惯而已,每天不动着就不舒服。” “好习惯。”云深笑着。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昨天,在哪儿喝了那么多酒啊?” 宁觉非随口答道:“鲜于氏那里。” 云深拿汤勺舀了一口汤尝了一下,对他说:“这鸳鸯羹不错,你尝尝。” “好。”宁觉非便也去舀了一勺。 云深看着他,想了很久,眼里满是矛盾,过了半晌,他终于什么也没问,只是温和地道:“酒醉伤身,以后还是不要喝得太多了。草原上有陷阱,有狼,有说不清的什么毒蛇猛兽,也说不定会突来疾风骤雨,危险多得很。你昨夜喝得那样醉,若不是‘烈火’认得回家的路,你说不定就死在草原上了?” 26 赛马节的第一天上午是非常隆重的迎接大活佛的仪式。 一早,所有的人都站在了活佛要来的道路两旁,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献祭,神情十分虔诚。 宁觉非很好奇,听云深要他站在自己身旁,便也没怎么推辞。 所有的人都分了族群站着,族长盛装排在云深两旁,似乎是顺着自己家族的名望高低和势力大小排列,宁觉非也都没怎么注意。 不断有探马陆续报来,告知大活佛一行已走到了哪里。 直等了一个时辰,那只队伍终于来了,前面不断有人抛洒着五颜六色的纸片,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与他们的信仰有关的图案和符咒,在阳光下闪动着各种鲜艳的色彩。 很快,诵经声便在等待的人山人海中响起。 护送的马队最先驰过,接着有大批僧侣戴着各种鬼面具,手中拿着各式宗教用具,手舞足蹈地跳了过来,然后便是骑着白马的大活佛缓缓而行。那位大活佛身穿金色袈裟,须发皆白,脸上容色平静庄严,白马的额上戴着黄金打造的莲花瓣,散发着一派神圣华贵的气息。 待他走近,人山人海便如潮水一般跪了下去,并停止了唱颂之声。人们虔诚地俯伏在地,向活佛献上各种各样的祭品。 活佛向大家缓缓地挥手,脸上满是和蔼的微笑。 宁觉非却没有跪下去。 他不信仰任何宗教。 在跪伏着的人海里,他便显得异常醒目。 马队的前导十分气愤,认为他对大活佛大大不敬,纷纷以马鞭指住他,厉声喝斥。宁觉非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想了想,转身便要离开。 跪在地上的云深一把拽住了他。z y b g 宁觉非低头看着他恳求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我不信仰你们的神,若我跪下膜拜,便是对你们的神的欺骗,也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那才是亵渎了你们的信仰。我离开,做旁观者好了。” 云深从未听到这样的说法,他周围的人也都惊怔在那里。 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十分清晰。 在他说话之间,大活佛已走到近前,闻言勒住了马,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渐渐闪动着奇异的光。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合什以礼,表示敬意,随即又要走开。 那大活佛却说话了:“先生乃非常人,自有非常事。拜与不拜,都是意愿,不必勉强。先生已知死亡之力量,也尽知轮回之痛苦。先生当持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便可净化五蕴,圆满智慧心,得脱轮回之苦,至不生不灭之大涅槃境界。” 此时这里聚集的人怕有数十万之众,却是鸦雀无声,唯有清风徐来,将大活佛平和悠长的话语远远传扬开去。 宁觉非听懂了他那话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不大明白,想了想,便有礼貌地说道:“多谢大师教诲。我成年之时,便知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后更知死亡之事,又经地狱之苦,如今再世为人,自会珍惜生之不易。” 他十八岁参军时,身为军人的父亲曾对他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此话他一生谨记,从未贪生怕死,也坚决不做俘虏,不投降,许多次生死之间,他都凭着这股心气力战脱困,也因此立下赫赫功勋。 大活佛听了,双手合什,对他微笑道:“先生已知前处,若能开悟,必能得证大道。” 宁觉非也微笑:“多谢大师指点。” 大活佛对他微微点头,便继续前行,一行人很快进入了蓟都最大的寺院寺。 仪式便至此结束。 人们于是散开,准备吃午饭,然后等待下午的赛马。 云深却紧紧抓着宁觉非的手,凝神看着他,问道:“觉非,大活佛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死过?知道轮回之苦?” 宁觉非这时自也明白自己有过的经历实可谓惊世骇俗,便不再详细解说,只是笑道:“世人有谁不死?有谁不经轮回?” 云深却不肯罢休:“可是,你怎会知道?” “我是飞过奈何桥的,没喝那碗孟婆汤,那些大鬼小鬼也都拿我没辙。”宁觉非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有前世的记忆。” 云深以为他开玩笑,便也笑了:“那你前世是什么人啊?” 宁觉非嘻嘻笑道:“是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云深一本正经地说:“这我相信。” 最近两天,云深一直从早到晚都陪着他,理由是怕他偷懒,监督他训练。宁觉非便没再去鲜于氏的大帐,也没再瞧见另一匹红马,心里却也无可无不可,并没有什么牵挂。 下午的短途赛马分成一拨一拨的,人们随意地守在赛道两旁,一见赛手起跑了便开始扬手大叫,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宁觉非骑的“烈火”一入众人眼帘,更是引起极大的喧哗。人人一看便知那马的神骏,倒没怎么注意骑手。 他们没什么计时工具,每一组的第一名最后再决赛一次,便定出了名次。 宁觉非得的却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澹台牧的三弟澹台德沁。 宁觉非知道“烈火”的启动速度不是最快的,它最擅长的是长距离奔跑,而且最关键的比赛也是后天的六十里越野赛。所以他行若无事,只是对澹台德沁抱拳恭喜,便施施然地回去了。 第二日的障碍赛却是有点类似于英国著名赛事的味道,要跃过树枝搭成的高墙、原木搭成的横栏、水塘、各种角度的坡坎。这次却是宁觉非拿了第一。第二名是鲜于氏的将军鲜于骥。宁觉非听他姓鲜于,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接着便觉得有些面熟。鲜于骥哈哈笑道:“宁兄弟,等赛完了,咱们再来痛饮。” 宁觉非便知狂喝滥饮的那晚,这位将军也在其中,便也爽朗地笑道:“好。” 等分了手,他心里才想道:“他应该在战场上与西武军常常作战,怎么会认不出独孤及?”想是想,却不敢去探问。 宁觉非在前世只是喜欢骑马,也与马会的工作人员请教过参加比赛的一些诀窍。那些工作人员中有些是退役的运动员,甚至有人曾怂恿他去报名参加奥运会的马术比赛。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职业,而他自是从未参加过任何比赛。 此时,在万众欢腾中向前冲刺,那感觉真是刺激之极。 第三日的比赛因是长程越野,便不再分组,一赛定输赢。只见万匹赛马立在起跑线外,数十万观众均身穿盛装,站得漫山遍野。各部族的彩旗迎风飘扬,更是渲染出一片喜庆气氛。人人脸上都挂着开朗的笑意,不时的吹着口哨,大声呼喝着。 参加比赛的马也被打扮了起来,有的马尾被编成了辫子,有的马鬃被修剪成了漂亮的锯齿状,颇似莫希干人的发型,有的马的额头被用朱砂点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马上还披着红绸,非常有意思。 宁觉非没打扮“烈火”,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自己则穿着云深给他准备的云氏族人的骑马装,白衣上锈着金色的图腾,衬着他唇红齿白,很是漂亮。 略略准备了一下,便有一枝响箭升空,上万名赛手立时扬鞭摧马,射了出去。 草原上顿时欢声雷动,大家拼命挥动着手上的帽子、旗帜、长带,高声吆喝着。 还没跑过半程,宁觉非便已一马当先了。 “烈火”兴奋至极,速度不但没减,反而越跑越快。 草原上的人看着这火红色的骏马和马上的白衣少年,全都欣赏地大叫起来。 宁觉非全神贯注地与“烈火”融为一体,如驭风奔驰,穿越辽阔草原,率先冲过胜利的终点。 欢呼声更是如雷贯耳。旌旗翻卷,如彩色浪潮一般。人们跳动着,高叫着,脸上全是极度的喜悦。 这一刻,宁觉非浑身的血液都已沸腾。当“烈火”撞过终点线上金黄|色的绸带时,他不由得右手握拳,向上猛力挥出,全身的力量似乎要涨破身上的白衣,喷礴而出。 “烈火”也是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发出胜利的长嘶。 这一幅充满了力与美的画面将气氛推向了顶峰。数十万人疯狂地大叫着,一起向这边涌来。 此时,后来的马正不断驰过终点。宁觉非带着“烈火”避到一边,看着后面奔来的那些马,脸上全是兴奋的笑意。 云深挤了过来,将手伸给他:“觉非,你真是出色至极。” 宁觉非跳下马,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是‘烈火’出色。” 云深看着兴奋地喷着响鼻的红马,笑着点头:“是啊,‘烈火’很优秀。” 整个赛事结束,有段时间允许有人对比赛结果提出异议,但宁觉非并未有丝毫投机取巧之举,却是实至名归,人人心悦诚服,无人有意见。 下午,澹台牧便将金章勇士的标志——纯金所铸的全套马具颁发给了宁觉非,并宣布那块最好的草场今年归云氏族人所有。 云氏全族只有不到千人,与澹台、鲜于、大檀这些有数万人的部族相比,真是小得可怜。 不过,人虽少,却也是要欢庆胜利的。不但如此,今夜所有来参加赛马节的人都会竞夜狂欢,载歌载舞,人们举着酒碗四处拉着人喝,不论认识不认识,也不论男女老少,都是豪爽得吓人。 宁觉非今晚是众矢之的,被灌得一塌糊涂,不一会儿便一败涂地,踉跄着出去,找地方吐了。 云深身为族长,一时被族人包围,没有注意到他,便容他一人去了。 宁觉非吐完,正在喘气,夜色中有人递过来一个水袋,朦胧中听到一个关切的声音:“漱漱口。” 宁觉非顺手接过,喝了几口,再吐掉,随后将水胡乱倒在脸上,这才清醒了一些。 耳边响起轻轻的笑声,接着有人用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伸过来,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宁觉非迷迷糊糊地说着:“谢谢。”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人。 远处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却显得这里更暗。他只能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却看不清是谁。 那人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将他猛地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宁觉非本能地想挣开,却忽然停住。 “大哥?”他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 荆无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贤弟,正是我。” 宁觉非心里一片茫然:“大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来看你。”荆无双轻声道。 “可是……”宁觉非任他抱着,心下乱成一团。“这太危险了。” 荆无双却轻轻地笑了:“没事。我是因公务而来,正大光明。” “是吗?”宁觉非仍然觉得不敢相信。 “是。”荆无双感觉出他酒醉后的无力,于是扶着他坐下。 草很深,宁觉非索性躺下,这才觉得晕眩的头脑好过了一些。 荆无双也躺到他的身旁,轻声解释道:“我们南楚每年答应给北蓟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前年和去年,我国连遭洪灾和蝗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朝廷的税征不上来,送给北蓟的东西便只有三成,这才引得北蓟借故南侵。这次,北蓟答应停战,但要我们按过去的盟约送岁币来。所以,朝廷派我任押运使,护送这批岁币到蓟都。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们自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现在,你放心了?” “哦,我就觉得大哥不是那种鲁莽之人嘛。”宁觉非这才明白了。“这我就放心了。” 荆无双苦笑:“为了这些岁币,朝廷不得不年年征税,弄得真是民不聊生。你身上穿的这衣服,还有北蓟贵族们穿的用的,都是用我们南楚的绢做的。我们身为武将,却要看着朝廷对胡人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地活着,真是奇耻大辱。” 宁觉非并不觉得胡人有什么不好,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他们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只得泛泛地劝解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朝廷要如此,大哥也是无能为力。” 这时,已有些人找了过来,边找边叫着。 “宁大哥……” “宁兄弟……” “觉非哥哥……” 宁觉非坐了起来,赶紧说:“大哥,你快走吧。你是南楚人,让他们看见了多有不便。” “我知道。”荆无双冷静地道。“贤弟,我住在皇家驿馆,明天你来看我吧,我们好好叙一叙。” “好。”宁觉非答应着,已是起身迎了过去,阻住了那些找他的人。 人们笑着围住他,七嘴八舌地问他去了哪儿。 他微笑道:“我醉了,结果迷了路。” 众人于是哈哈大笑,簇拥着他回了云氏一族的大帐。 云深正坐在主位上,篝火映着他含笑的脸,有种诱人的亲和。他看着宁觉非醉态可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不由得失笑:“觉非,又喝醉了?没被狼吃掉么?” 27 当宁觉非在帐篷中醒来时,朝霞已?br / 千山看斜阳第9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已是映红了天际。 依稀记得昨天这里好像有不少人,云深也睡在他的旁边,不过现在已只剩下他一个了。 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两个姑娘走了进来,一见到他,眼里全是爱慕之色,满脸绯红。 宁觉非一直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微笑着朝她们点了点头,便要出门。 两个姑娘却客气地阻住了他,随后对外叫了一声,立刻就有几个大汉抬了浴桶进来。 宁觉非便知是云深体贴,特意关照的。昨天的比赛,他跑得满身大汗,晚上又是喝酒笑闹,直到不支睡下,现在全身又是汗味又是酒气,确实有些狼狈。 看着他们把干净的软巾和替换衣物放下,他连声道谢。 那些人似乎已得云深吩咐,知道他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侍候,便躬身退出,替他把帐门放了下来。 他已来此将近两个月了,云深叫裁缝给他做了不少衣服,有北蓟的样式,也有南楚的款式。这一阵因为要练习赛马,他一直穿着北蓟的那种窄袖短上衣、马裤和马靴。这时他洗好了澡,从浴桶旁拿起来的,却是地地道道南楚的服饰,宝蓝色的绸缎宽袖长衫上绣着松鹤图,十分清秀脱俗。这种服饰他是熟悉的,利落地穿好,用发带将湿发随意一束,便走了出去。 云深正坐在外面,跟族人一起吃着牛羊肉和奶酪,喝着奶茶。他仍然穿着惯常的色彩淡雅绣工精美的丝缎长袍。那是融合了北蓟和南楚风格的样式,就像是他的招牌一样,整个北蓟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穿。 他悠闲地坐在那里,看宁觉非出来,便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觉非,过来吃饭。” 许多人看到宁觉非一露面,便都是眼前一亮,远远近近有无数惊艳的目光投向他,很少有人像云深这样,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他的神情都永远不变。 宁觉非没去管别人的眼光,微笑着走到他旁边坐下。 旁边有姑娘递给他一碗奶茶,他笑着接过,有礼地说道:“谢谢。” 云深对他说道:“今天上午是摔跤,下午是射箭,这里好手云集,很精彩的。” 宁觉非想了想,轻声道:“我不看了,要回城里一趟。” 云深温和地看着他,低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宁觉非喝了口奶茶,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云深,你我相交至诚,我不想瞒你,昨日我才知道,我大哥荆无双来了蓟都,我今日想去看看他。” 云深似是没想到他会不欺不瞒,坦诚相告,不由得一震,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才笑道:“觉非,你果然是值得相交的朋友。我没告诉你这件事,只是不想你分心。我也派人邀请过他,请来他观看比赛,他却谢绝了。我知他恨我们,所以也不勉强。本来打算等赛马节结束了再告诉你的,既然你已知道了,便去看看也好。” 宁觉非轻松地笑着点头:“云深,你不必解释,我可没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大哥既然来了,我自是要去看望他的。我告诉你,其实也没其他的意思,你不要多心。我与大哥已很久未见了,如果聊得晚了,就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 云深略一犹豫,看着他道:“觉非,你大哥……现在已不是在逃钦犯,也不是占山为王的草寇,而是一品大将军了,身份已是今非昔比。” “我知道。”宁觉非淡淡一笑。“我与他,只是叙旧。” 云深看了他良久,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多吃点东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去他府里吩咐便是。 宁觉非草草吃完,便与云深道别,骑上马,疾驰而去。 云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时,盛装的澹台昭云骑马奔到了帐前,笑逐颜开地叫着“云深”,下马跑到他的身旁。 宁觉非开心地跑进皇家驿馆,找到侍者一问,便知道了南楚来的使者住在后院的贵宾楼。他大步流星地向里急急奔去,脸上满是即将看到亲人般的愉快之情。 刚到贵宾楼门口,便看到几个身着南楚兵将装束的人正按剑守在那里。 他放慢了脚步,正准备说明求见之意,其中一个头戴缨盔、身穿战甲的大汉却笑着迎了上来:“宁兄弟,你可来了。” 宁觉非一愣,才认出是荆无双的副手陆俨,不由得哈哈笑道:“陆大哥,你这一换装,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你这是做了什么官啊?” 陆俨兴奋地握拳重重地一捶他的肩,随后一把搂住他的肩头,边摇晃着边往里走:“兄弟,你这就是取笑我了。咱也不过是唯荆大哥马首是瞻。他要入山为寇,咱们便跟着当贼。他要入朝做那护国大将军,好名正言顺地保境安民,我们当然也要紧跟左右。我也就是挂了个副将的名儿,反正鞍前马后,跟着将军努力杀敌便是。” 宁觉非笑着,跟着兴冲冲的陆俨往里走,门边的士兵们个个都向他微笑着行礼,宁觉非赶紧抱拳还礼。陆俨早已将他拽进了门,口中道:“兄弟,你怎么还是这么多礼?” 宁觉非忍俊不禁,正要调侃他两句,便看见了荆无双。 他未穿甲胄,仍是一身银衣,负手立于院中,脸上仍然是那种令他感到温暖的笑容。 宁觉非对他一抱拳,叫道:“大哥。” 荆无双上前挽住了他的手,便往房里走,边走边回头对陆俨道:“你在这儿守着,别让人打搅。” 陆俨立刻答应:“是。”便站在了门口不远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荆无双站在厅中,退后两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宁觉非,半晌方叹道:“兄弟自离燕屏关后,种种作为,真英雄也。愚兄闻之,也为兄弟自豪,只恨不能随在兄弟身旁,亲眼见识兄弟的豪迈。” 宁觉非微笑着:“大哥每见小弟,总是褒奖有加,其实大哥才是英雄气概,胸襟广阔,令小弟钦佩。” 荆无双笑道:“贤弟请坐。” 这时已有随从端上茶来。那随从身穿南楚军服,显然不是北蓟的侍者。 荆无双坐到一边,感叹道:“我知道贤弟为何如此说。朝廷当初杀我父亲,诛我满门,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中了北蓟的离间之计。此次武王平乱,不但尽杀太子一党,而且将当年挟私报复,在其中推波助澜,终令我父亲蒙冤的j臣也斩首示众。我父亲一生精忠报国,如今被平冤昭雪,便在九泉之下,也定不愿我与朝廷为敌。愚兄当年遭此大难,荣华富贵在愚兄眼中已成等闲事尔,但边关百姓何辜?愚兄接受朝廷册封,非为荆家光宗耀祖,实为千万百姓之安危。” 宁觉非闻言十分感动:“大哥,我知你心性定是如此,因此当日离去时便不曾劝阻。大哥不必跟小弟解释,你所做一切,我都理解。” “是,你我兄弟肝胆相照,是我多虑了。”荆无双开朗地笑了起来。 这时,上茶的那个随从却仍未离开,宁觉非一向并没有等级观念,但却知各国的规矩都是大同小异,主人说话时,婢仆都是上了茶便离去,每隔一段时间再进来添水或者收拾,像这个侍从如此没有规矩者,他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不由得瞧了一眼。 那位随从捏着托盘,正眉开眼笑地一直盯着他看。 宁觉非脸上的笑容渐渐褪了下去。“真没想到,醇王爷的胆子这么大。”他淡淡地说。“宁某佩服。” 淳于朝笑嘻嘻地将托盘往几上一放,便坐了下来,关切地道:“觉非,我来看看你。” 这一刻,宁觉非恍惚间像是忽然回到了临淄的翠云楼。房外是灯红酒绿,浪声笑语,房里是红烛高烧,香气扑鼻。淳于朝每次一踏进他的房间,便会这样笑着说:“小楼,我来看看你。” 倒没想到,这个似文弱书生般的尊贵王爷乔装使者随从,跋涉千里,对他说的却还是这么一句:“我来看看你。” 此时,外面却是阳光和煦,安静祥和,屋里明亮清爽,空气清新。 宁觉非喝了口茶,平静地道:“多谢王爷。” 淳于朝仍然是那种书生气十足的微笑,亲热地道:“觉非还跟我客气什么?我早就当你是朋友了。有些话,我大哥让我带给你。本来也可以让荆将军转达,但我大哥怕觉非认为表达的诚意不够。况且我也很是惦记着觉非,便跟着荆将军来了。” 宁觉非冷静地道:“王爷有话请讲。” 淳于朝笑容一收,十分认真地道:“不久之前,太子与静王意图谋反,已被我大哥拿下,太子余党尽皆被除。一些朝臣虽私节有亏,但并未有大恶,故仍然留用了,请觉非勿怪。武王府的所有侍卫已换,全部派往了定国将军处效力。现在,由护国将军荆无双镇守燕北七郡,定国将军游虎已前往镇守西北。如今,朝中风气已然大变,人人崇尚节俭修身,行止严谨。半月后,我大哥将被册立为太子,父皇在朝堂已有言在先,他已年迈,不能理政,现由大哥监国,半年后便将大位禅让给我大哥,自居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宁觉非只是听着,却是一言不发。 荆无双看着他道:“此次武王爷雷厉风行,重振朝纲,让许多忠义之士都看到了希望。如此下去,南楚也会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宁觉非看着门外的阳光,淡淡地说:“那就要恭喜王爷,恭喜大哥了。” 荆无双一直都看着他,眼中似有深深的漩涡在不断盘旋,一时却又找不到最适当的语言来劝说。 淳于朝却是态度从容,缓缓地道:“对了,数月前江月班最红的台柱殷小楼去世,隆重发丧,轰动一时呢。就连翠云楼的江老板和那些孩子们也都去送他了。本来,我大哥说翠云楼那地方藏污纳垢,要一并铲除的,只是一时没腾出手来。过些时日,待把重要的事料理停当了,也是断不会容它再开的。” 宁觉非听着,忽然想起了前世的那些所谓“人间蒸发”的种种行径。或是为了保护证人,或是为了逃避追捕,总有人整了容,换了身份,将过去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全部抹掉。想着想着,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 真的能抹掉吗? 他看了看眼中透露着关切的荆无双,再看一眼始终微笑的淳于朝。这两个人大概是南楚官场中惟一令他有好感的吧。荆无双自不必说,那淳于朝那时便常去看他,却从未侵犯过他,以他们两人那时的身份,淳于朝能如此自律,且从未在言行举止中轻贱于他,实属难得。淳于乾此次派他二人前来,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半晌,他轻声道:“翠云楼的那些孩子,个个都是苦命人,那江老板更是救过我很多次,为我请医抓药,又派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若不是他,早就没有今日的觉非了。他们也谋生不易,就不必跟他们为难了吧?” 淳于朝立刻道:“既是觉非这样说,我大哥定会听从。便是大哥事忙,我也会照应那江从鸾的,你就放心吧。” 宁觉非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醇王爷了。” 荆无双似是忍无可忍,在一旁沉声道:“觉非,过去之事,便过去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更不必再提起。” 宁觉非却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窗外,淡淡地道:“觉非经历的过去种种,想必大哥已尽皆知晓,便是觉非从此不提,难道在大哥心中当真就会不存在了么?” 荆无双一听,想起当日听闻此事时所感到的震惊、不忍、怜惜、痛楚、愤怒,以及回到临淄后了解到的更加详细的种种事故,心中酸楚,眼中忽然落下泪来。他霍地起身,大步上前,将宁觉非一把拉起,紧紧抱住,在他耳边说道:“那过去种种,只有让我更敬你惜你,永不会变。” 第二十八章 这一天,宁觉非过得依然很开心。他本就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和自我调适能力,过去种种,荆无双他们再也不提,他自然神色从容,更加不提。 淳于朝一直对他很热情,他也就礼貌周到,既不给他脸色看,更不冷嘲热讽。 陆俨和几个当日在卧虎山上当头目的好汉现在也都跟着荆无双封了官,或是偏将,或是校尉,这时与宁觉非也着实亲热了一番。 高高兴兴地吃完午餐,几个人便挪到院里喝茶。看着蓝天,他们聊了一会儿赛马节的事,荆无双便关切地问他要不要歇会儿。 宁觉非却似想起了什么,沉思着摇了摇头。 刚才他们提到赛马节的时候,他便心里一动,随即很快便想起了一些事来,于是微笑着对荆无双说:“大哥,我上山那么久,还从未见过你练枪呢,今天让我见识见识可好?” 荆无双一愣,看了他一眼,便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你在山上时每日一早就出去跑步了,愚兄总是比你晚起,惭愧啊。” 宁觉非笑着摆手:“大哥事务繁忙,自应多休息片刻,小弟一直都是游手好闲的,才真是惭愧。” 两人谈笑了两句,陆俨已去取了荆无双的金枪过来。 荆无双脱下长衫,过去接过长枪,站到院中,笑道:“那愚兄就献丑了,还请贤弟多多指教。” “大哥客气了。”宁觉非站起身来,含笑退到一边。 荆无双脸色一凝,双手握住金枪,便使了起来。 那柄枪长有一丈,十分沉重,枪尖以精纲打造,锋利无匹,枪身韧性极强,确实是件极厉害的兵器。 荆无双使出的枪法大开大阖,招招刚猛,偶尔又还夹有棍法、鞭法和锏法,却是小巧绵密。平时看上去,荆无双也就是一个不温不火的书生,此时却脚步沉稳,膂力过人,沉重的长枪在空气中扫过,发出撕裂般的声响,震人心魄。 宁觉非认真看着,似乎在品评着什么。这套枪法一看便知是上阵杀敌用的,在平地上已然是如此威势,若骑在马上,威力更是强大。荆无双能将此枪使得举重若轻,确实不愧是名将之后。 一套枪法使完,四周皆是喝彩声,站在旁边的那几个军官和淳于朝都是鼓掌叫好。宁觉非笑着,站在那儿没动。 荆无双看着他,忽然笑道:“贤弟,你也来,咱们练练?” 宁觉非摇了摇头:“大哥,若论这种于千军万马中冲杀用的招数,我可是远不及你。我练的是近身杀人之术。我们两人的路子截然不同。” 荆无双却是不信:“贤弟,当日你单骑冲入独孤及万军之中,用的难道不是冲杀招数?” 宁觉非笑道:“大哥,我是说我用的并没有成套的招式,像你这样有一套完整的枪法。我练的就是一招致敌,与敌人只拼生死,不分输赢。所以,我们不能比。” 别说荆无双听得跃跃欲试,便是其他人听了也是心痒难马蚤,纷纷鼓动他与荆无双比试一番。 宁觉非却只是摇头。他自从加入特种部队之后,那种观念便艰深蒂固,不许好勇斗狠,不得多管闲事,不准在日常生活中显摆招摇,等等。过去,连他母亲和妻子都从不知道他在部队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直到他升任司令官,才算是有了一点概念,却也知晓得并不具体。直到现在,虽然换了一个时代,换了一个身体,但他的观念却依然没变。 荆无双见他不愿,便不再强求,脸上虽仍笑着,却看得出来有些不开心。 宁觉非想了想,忽然道:“大哥,若是正面相对,我定不是你对手。要不这样吧,我来偷袭你,你看看能否抵挡?” 荆无双立刻笑着点头,旁边诸人也都鼓噪起来。 宁觉非也脱了身上的长衫,只穿着里面的白色丝衣,扎着银色腰带,很是耀眼。他自己觉得好笑,这身打扮,只适合在冰雪地域偷袭对方,不然只要一出现便被人瞧见了。 荆无双认真地问他:“贤弟,需要我怎么做,你再来偷袭?” 宁觉非失笑,慢吞吞地向他走去:“其实也不用怎么做,偷袭是无处不在的,譬如……” 大家看他慢条斯理地讲解,便都不疑有他,便在这时,他却忽然发动,飞身跃上,右手刀已抵住了荆无双的心窝。 荆无双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被制住。宁觉非手中的刀并未出鞘,否则他必死无疑。 周围忽然鸦雀无声,大家脸上的笑容均在瞬间凝住。 宁觉非已收手退后,声音温和地道:“这只是其中一种。有人假扮自己人,让你不防备。”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想起了那匹红马,赤龙。 荆无双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有些惊异。宁觉非却转过头来,对他一笑。 这一下午,宁觉非以各种方式偷袭了他十次,荆无双便“死”了十次。不过,到后面几次,他已能迅速反应,并提枪反击,但宁觉非身法怪异,出刀极速,每次不是刺中他的咽喉,便是击中他的心脏。 到得晚餐时分,宁觉非便罢手不再出击。荆无双已满身大汗,将枪交给了陆俨,边用汗巾擦汗便与宁觉非往饭厅走去。他笑道:“贤弟,你出刀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为我平生仅见,简直不似人力可为,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宁觉非淡淡地道:“每天出刀一千次,一年以后,谁都可以有这么快。” “一千次?”荆无双轻声重复道,却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贤弟,你的毅力,实非常人可比。” 淳于朝一直避在角落,勉强装作随从,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跑上前来与他们同行。他好奇地问道:“觉非,像你这样的本事,那杀人一定很容易吧?” “是啊。”宁觉非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答道。“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无论他躲在哪里,我都能够找到,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人保护,我都能够杀了他。” 淳于朝听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出这番话,却忽然打了个寒噤,一时脸色都变了。 宁觉非依然和蔼地笑着,轻声说:“醇王爷请放心,只要他们别再来惹我,我就不会动杀机。而且,醇王爷一直对我不错,大丈夫恩怨分明,我是绝不会伤你的。” 他的声音极低,十分柔和。淳于朝听了,脸上这才回过颜色来,对他笑了笑,心里庆幸不已。当日他对那个漂亮而冷漠的男孩子其实也是起了念头的,只是自幼好读书,深受伦理道德的熏陶,不愿强迫对方,这才一直以礼相待。倒没想到,昔日强迫自己守礼,反而在以后逃过一劫。今日面对宁觉非,他是众兄弟中最坦荡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荆无双邀宁觉非一起出去散步。宁觉非不但欣然同意,而且兴致勃勃地要当他的向导,带他到蓟都最有趣的地方去玩。 他们两人都穿着南楚的衣饰,所到之处,很是让人侧目。不过,人们一看到宁觉非的脸,便认出这是今年的金章勇士,无不喜形于色,大声招呼。宁觉非介绍说荆无双是他大哥,人们也便对那位看上去与宁觉非同样温文尔雅的男子热情非常。 荆无双一边客气地对那些人微笑点头,礼数周到,一边悄声对宁觉非说:“北蓟与我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与他们不共戴天。” “我知道。”宁觉非轻声应着,忽然笑嘻嘻地跑去街边买了一柄以北蓟独特工艺打制的短刀,那刀钢火甚好,十分锋利,刀鞘上镶钻嵌金,看上去非常华丽漂亮。他笑着走回来,将刀递给荆无双。“大哥,送给你。” 荆无双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却低声道:“贤弟,北蓟的东西,我都不想要。” 宁觉非却笑容可掬地说:“这是我送你的,不是北蓟送的。” 荆无双想了想,终于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对,这是贤弟送我的。” 他们缓步走在蓟都宽阔的街道上,暮色渐渐笼罩下来。 宁觉非看看行人渐少,忽然道:“大哥,你这次来北蓟,实在是太欠考虑。你身份特殊,只怕这一来会引得八方瞩目,危机四伏。不仅如此,你还带着醇王,如果他有什么好歹,你又如何向朝廷交代?” 荆无双抬起头来看向远方,轻轻吐了口气:“贤弟,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知道。但我一直惦记着你,想来瞧瞧你,纵有什么危险,我却也不惧。也只有我来,你才有可能考虑跟我回去,别人是万万不能的。醇王跟来,也不过是表示更深一分的诚意罢了。贤弟,你能否答应我,跟我回南楚?我这次来,皇上、武王都有口谕,若你愿回去,便封你为王,那可是我朝历史上的第一个异姓王爷。左相大人也说,若能得贤弟鼎力相助,贤弟但有所求,南楚必倾力满足。贤弟,你可否看在愚兄的薄面上,跟我回去?” 南楚的左相孙明昶是文相。宁觉非没见过那位左相,只听楼中的小官们议论过,据说是个为人梗介、严守礼教之人,别说不好男色,便在女色上也极有节制,府里只有一妻一妾,更从不在外眠花宿柳,是他们口中的“老古板”。听到这位满脑子礼义廉耻的老夫子竟然也能不计较自己过去经历过的那些事,说出这番话来,宁觉非不由得笑了笑。 荆无双很是认真,继续说道:“原来的右相章纪因与太子谋反案有牵连,已被革职拿问。我来时,兵部尚书游大人也暗示过,若贤弟回去,他愿保你出任右相。” 南楚的右相是武相,有点像现代的总参谋长,那兵部尚书便类似于国防部长了。宁觉非听他们把大帽子一顶一顶地抛过来,却只觉得好笑。 “大哥。”他诚恳地看着荆无双。“我不是圣人。你已知他们过去曾如何对我,若换了你,你能与他们尽释前嫌,把酒言欢吗?是,那淳于乾现已尽杀太子余党,当年辱我至深的也大都是那些人,他杀了他们,似乎是为我铺平了回去的道路。可是,其他人呢?便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杀尽的。” 就算是在现代,官员去嫖娼也不算犯罪,顶多丢了乌纱帽而已。他想着,苦笑了一下:“大哥,你要我与他们同朝为官,就不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他们?” 荆无双深深地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贤弟,你遭遇如此,我比你更加难过。当年……殷小楼与武王侍妾私通,本有不是之处。武王激愤之下,处置不当,现也追悔莫及。好在,如今殷小楼已死,过去种种,都已随他埋葬。况且,武王为了你,不惜血溅朝堂,也已表示了他的歉意。觉非,你是堂堂男儿,如今南楚国难当头,求贤若渴,你身怀绝技,正可一显身手,大展鸿图。愚兄此来,自知杀机重重,却是已怀必死之心,只希望你能够回去。” 夜色弥漫开来,天上的星月投下了淡淡的银光。巨大的城市安静下来,清凉的夜风缓缓地吹拂着他们。 宁觉非看着夜空,轻轻叹了口气:“大哥,你乃国之栋梁,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涉险地。小弟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相待?唉,大哥,那淳于乾派你来此,心计甚深。你荆家世世代代皆为南楚名将,天下皆知,现在你又被封为护国将军,杀了你便如断南楚一臂,无论是北蓟还是西武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淳于乾要你来此,便是无论你能不能说动我,他都要逼我随你回去。他知道我定不会眼睁睁地看你被杀于此的。唉,大哥,你来之前,可知道他的如此用心?” “我知道。”荆无双泰然自若地道。“他虽未明言,难道我会忘了北蓟与我荆家的深仇大恨吗?” 宁觉非无可奈何地摇头:“大哥,你何苦如此?” 荆无双凛然道:“贤弟,荆家代代皆为良将,大部分都是战死沙场。愚兄幼承家训,便是舍身为国,忠君爱民。如今别说只是出使北蓟,便是北蓟以你为质,要换愚兄这条性命,愚兄也会毫不犹豫。” 宁觉非听着,心里真是万分的为难。南楚他是绝不想回去的,但荆无双却是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个朋友。除了云深外,荆无双待他也是情深意重,就像寒冷黑夜中的一团篝火,那一点温暖,一点光明,渐渐给予他在这世上生存的依据。他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燕屏关,就是不希望有人因为他而去逼迫荆无双,但他却低估了荆无双本人对国家的忠诚。 如今,蓟都离燕屏关千里之遥,路上随时可以出现任何危险,而荆无双却只带了三千名士兵护卫,有一半还是步兵。不但北蓟要取荆无双的性命易如反掌,便是那独孤及携带与“烈火”极其相似的赤龙和大批形容剽悍的随从来到这里,只怕也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宁觉非想着,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大哥,此事你容我好好想想。” 荆无双开心地笑了起来:“好,贤弟不必烦恼,有什么问题,咱们都好商量。今日天色已晚,贤弟就别回去了。” 29 吃完早餐,荆无双将宁觉非送出驿馆,很是遗憾地说:“贤弟,今天北蓟皇帝澹台牧要召见南楚使臣,还要在宫中赐宴,愚兄就不能陪你了。明日北蓟回礼,要与我交割。过了这两日,贤弟再来看望愚兄好吗?” 宁觉非便点头:“好。” 荆无双扶着他的肩,轻轻拍了拍,温和地道:“贤弟,再过五日,愚兄便要返回南楚了。贤弟好好想想,到时候与我回去吧。” 宁觉非只是微笑:“大哥,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考虑。” 荆无双便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去。 宁觉非骑上马,很快便回到了国师府。府中的几个大丫鬟知道他回来,都跑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向他询问夺金章的过程。他便与她们谦逊了几句,又开了两句玩笑,问她们怎么不去赛马节上看看有无心上人。几个丫鬟却是性子泼辣,也不示弱,反问他在赛马节上可有什么美人儿瞧上了他。宁觉非只说得几句便甘拜下风。前世他便说不过部队里的女兵,除了正式的工作时间她们会下级服从上级之外,业余时间里便连电话兵、卫生员都会叫他“娃娃司令”,让他哭笑不得。 招架不住,便且战且退,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安静下来之后,他便认真思索起来。 在他心里,从来都没考虑过要为南楚朝廷效力,但荆无双此次不顾性命地跑来找他,他又实在是不能不管。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好好合计合计。 首先,看看凭荆无双现在的力量能否安全回到燕屏关。 他左右看看,不耐烦用毛笔,索性来到院中,在花园里捡了根短树枝,在泥地上划起来。 从燕屏关到蓟都,沿途的地形仍然记在他的脑子里。他慢慢地回忆着,找出了最佳伏击地点,共有六处,草原上两处,靠近燕屏关的山中有四处。 他边划着地形图边想着,如果自己要伏击荆无双,需要多少人,用什么样的计划。等想完,他捂着脸,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只需要十个人,便可以杀掉荆无双和淳于朝。若用狙击手,只怕五个人就足够了。当然,前提是这些人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部下。 如果是北蓟或者西武的人呢?他又开始计划进攻路线。这两个国家中,能使强弓硬弩的人实在不少。若派出这样的弓箭手三百人,箭下如雨,打他们个冷不防,紧接着便用轻骑兵快马冲击……应该怎么防?若是先派出侦骑侦察,及时示警,再以运货的车辆组成圆阵挡箭,用弓箭射杀来袭的骑兵……若是侦骑被敌人暗杀,未能示警,走入了敌人的埋伏圈,又怎么办?……规定侦骑每隔一刻以响箭为信号,定时联络?可那会惊动敌人,让埋伏的敌人得知侦骑的行踪,从而隐藏更深,侦骑却又侦察不到…… 他就这样自己攻又自己守,不断地在地上划着,又捡来一大堆碎石子,摆出两边的阵式,来回移动,演习着各种可能。 最后,得出结论,至少有两处地方,若遇突袭,很难逃生。荆无双一行数千人中,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有能力独自杀出重围,但别的人多半无一幸免。 接着,他又开始琢磨,若是大规模围攻呢?在平原上包围,以重骑兵结阵冲击,同时万箭齐发……想到这儿,他只好苦笑。若果真如此,便是他自己也逃不掉,遑论其他人了。 好在,这种可能性极小,西武固然是不可能这样做的,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土上,最有可能的是埋伏、偷袭。北蓟也不可能公然以军队攻击以外交途径获准入境的别国使臣,但可以派出大批军人伪装盗贼,围杀他们。 从战略角度讲,北蓟和西武都有杀荆无双的充分理由。 荆无双系出名门,其祖其父当年的部下遍布军中,他一旦出任将军,自然是一呼百应,指挥裕如,便是南楚不整军,战斗力也会立刻提高数倍。而他与北蓟有着国仇家恨,绝不可能和解,也不可能招降,因此北蓟杀他,应是势在必行。 本来,若无荆无双,游虎便得镇守在燕北七郡。现在改由荆无双镇守,游虎便去了剑门关,西武因而受到的压力陡增。若无游虎,南楚与西武的边关形同虚设,西武军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现在,游虎若效法当年在燕北七郡的作为,将西北诸州打造得固若金汤,并进而出关侵袭,那对西武的威胁实在太大。若是杀了荆无双,游虎便得再回燕北七郡。毕竟对于南楚来说,北蓟的国力比西武强盛,与南楚又有皇后被杀之仇,威胁自然比西武来得大,权衡利弊,也仍然会全力抵挡北蓟。这种形势对西武却是大大有利。 想着,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大哥啊大哥,你这样子如飞蛾扑火一般地过来,却叫我如何是好? 他本来蹲着在地下比划,后来干脆席地而坐。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他一直没有挪窝,也没有抬过头,直到听见云深的声音。 “觉非,你在干吗?不饿吗?”云深在他身旁蹲下,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线条、箭头、圆圈、三角,显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啊?” 宁觉非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方道:“我在下棋。” 说着,心下倒也坦然,这本来也就像下棋打谱,两方都是我,嘿嘿。 “下棋?”云深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棋?” “那个……一种军棋。”宁觉非哈哈笑道。“我正在琢磨。” 云深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先吃饭,一会儿再琢磨。” “好。”宁觉非一跃而起,用脚将地上的作战图擦掉。 两人悠闲地吃着饭,宁觉非却想起来:“哎,你们不是今天要在宫中设宴款待南楚使臣吗?你怎么回来了?” 云深瞧了他一眼,微笑道:“是宫中赐宴,不过有皇上和几位南部大臣陪着就行了。荆无双对我痛恨之极,瞧见我便眼中喷火,我若呆在那里,他多半会没胃口,所以我就回来了。跟你吃饭,我觉得要香得多。” 宁觉非略有些尴尬。他不知荆无双会如此恨云深,不是恨澹台牧吗? 云深似乎瞧出了他的想法,便轻笑道:“当年那反间计,是我父亲出的主意,先皇派人到临淄去做的。” 宁觉非恍然大悟,便点了点头。 原来,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 云深斯文地吃完饭,舀了一小碗汤端在手中,轻描淡写地问道:“觉非,如果荆无双和我打起来,你会帮谁?” 宁觉非一怔,顿觉左右为难,发了一会儿呆才道:“我劝架。” 云深听了,哈哈大笑,显得很是愉快。 宁觉非便也笑了起来。 云深把汤喝了,关切地道:“你吃完饭便歇一会儿。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 那一下午,他仍然坐在花园的泥地上,埋头比划着进攻、撤退的道路,却不时叹气。 荆无双此行实在是大大的不妙啊。 每一个进攻地点都可以有十余个行动计划,若干进攻线路。他想得头昏脑涨,忽然强烈地思念起他的参谋长来。 那是个比他大六岁的军人,是武器专家、小规模作战专家,心思缜密,非常冷静,与宁觉非一直紧密合作,配合默契。他也是个十分幽默的人,每每在宁觉非热血沸腾的时候大泼冷水。譬如,宁觉非若兴奋地说:“这次要多弄几支重武器,最好搞些大家伙。”他便会在一旁问道:“要不要发你两颗原子弹?” 自己死了以后,他是接任自己职务的最佳人选。想到这儿,宁觉非很放心。有他带着自己的队伍,一定很稳妥,仍然会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 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若是他在这里,二人有商有量,自己也不会这么头疼了。 不知不觉间,斜阳渐渐西垂,金粉似的余晖泼洒下来,将坐在花丛中的宁觉非渲染得犹如画中人,令人一见便悠然而生向往陶醉之感。他自己却一点也没觉得,还在凝神沉思。 正在将几枚代表进攻骑兵的石子挪向一边时,他身旁有人伸出一根树枝来,在另一边划了一个弧形,以商量的口气说:“如果是我,我会从这里进攻。” 宁觉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把这声音当成了自己脑海中的思路,想也不想,便摇头,指向另一个尖尖的三角:“这里有一座小山,我一开始就会派一小队弓箭手扼守在这里。” 那人便思索了片刻,从那个弧形中分出了另一支,绕向一边:“那我便在这里佯攻,派五个百人队从那边迂回到山后。” 宁觉非又指了指他放在侧后方的几枚石子:“我一开始有布置,这里有三个百人队,与山上的弓箭手成犄角之势,互相保护,互相支援。” 那人想了想,再划出一个圆弧去往另一边,笑道:“我再派出五个百人队,由这里包抄。” 宁觉非用树枝点了点横在中间的一条深深的划痕:“这儿有条深涧,除非马身上长了翅膀,才能飞过去。” 那人一窒,有些无赖地说:“那我再调五个千人队来,强攻。” 宁觉非笑容可掬地道:“陛下,你若调千军万马来,便不用打了,觉非束手就擒。”说着,他抬起头来。 澹台牧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在夕阳中的笑颜,忍不住心生爱惜之情,伸出手去抚抚他的乌发,轻声问道:“你真会束手就擒吗?” 宁觉非顿了顿,才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就只怕‘烈火’不肯。” 澹台牧一听,哈哈大笑:“那真是匹好马。” “是啊。”宁觉非很赞同。 澹台牧看了看地上的图形,问他:“在推敲什么呢?” 宁觉非马蚤了马蚤头,又不想骗他却又不能说实话,只好含糊其词:“闲来无事,摆摆阵,玩玩而已。” 澹台牧听了,凝神看向他,忽然问道:“觉非,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 宁觉非抱着膝盖,看着地上,心里嘀咕着,我想要ak47、p5,想要克莱姆地雷,还想要“沙漠之鹰”,再来十万发子弹、三千件防弹衣,还要空中支援…… 想着,他笑起来。若是他的参谋长听见了,一定会讥讽地问:“是不是再给你派个坦克旅或者装甲师过去?” 自己听了,一定会故意叹着气,做妥协状地说:“那就随便派几架军用运输机来,将他们一起运回国算了。” 他边想边笑,越想越好笑。 澹台牧看他笑得满脸阳光,连身后盛开的鲜花都显得黯然失色,不由得好奇地问:“想到什么了这么好笑?说来听听,也让我开开心。” 宁觉非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起,我要的东西……这儿是没有的。” 澹台牧更是好奇:“你要什么?先说出来,我看我这儿会不会有。” 宁觉非抓了抓头发,正经了一点:“陛下,我刚才在胡思乱想,你别在意。嗯,我是想,我想护送我大哥回燕屏关。” 澹台牧似乎有些不高兴,神情却仍很温和,轻声问道:“你怕我们杀了他?” 宁觉非认真地答道:“陛下,我对事不对人。从战略上考虑,北蓟和西武都有可能利用这次机会杀他,因为杀了他,对你们的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是无可厚非的。所以,无论你们有没有这个打算,我都不会阻止,也不会打探。但我想护送他回去,却是因为兄弟之义。你们为的都是公谊,我为的却是私情。” 澹台牧深深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半晌才问:“是为了兄弟?不是为了南楚?” “对。 千山看斜阳第10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浴!蹦醴呛敛挥淘サ氐阃贰!笆俏值埽晃铣!? 澹台牧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又问道:“觉非,你不想回南楚么?我知道他们正在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你回去。” “我知道。”宁觉非又点头,清澈的双眼与他对视着,丝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可我不想回去。”他静静地说。 澹台牧看着他,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欢喜,终于笑道:“当真?你真不想回南楚?” 宁觉非重重地点头:“是的。” 澹台牧低头看了看地上,又抬头看向他,似乎明白了:“你为了保你大哥平安,却又不得不回?” “是啊。”宁觉非叹了口气。“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可令他平安回转南楚,只好我去护送了,也算多一份力量吧。” 澹台牧专注地看着他,抬手将他垂落在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我答应你,绝不在他们此次回程中袭击荆无双。我可以使计杀他,也可以暗中偷袭,但同样也可以在堂堂战阵中与他对敌,正面击杀他。我并不惧他。”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却不容置疑。 “我知道。”宁觉非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垂下眼帘,轻声道。“你不杀他,说不定有别人想杀他。北蓟不杀他,说不定有其他的国家会杀他。我总是不放心。” 澹台牧一听,神情一凛,便即明白过来。独孤及那小子,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自己的劲敌,这次说不定会玩什么花样,若嫁祸给自己,便可一举数得,既解了西武的威胁,又可把宁觉非拉到西武去。 他想着,侧头看着宁觉非,温和地说:“觉非,你可以要我派重兵护送他回去。” 宁觉非仍然不看他,抬手撑住了额,冷静地道:“往返千里,人吃马嚼,粮草需用,费用极高,若果真遇袭,定会有人员伤亡。这个人情太大,我无以为报。” 澹台牧看着他。 他坐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斜阳里,浑身似乎流动着清爽纯净的气息,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与周围的景物毫无牵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飘然出尘。 澹台牧一直蹲在他面前,却仍然有着如山一般的气势。他沉声说道:“觉非,看着我。” 宁觉非抬起眼来,看向他。 他加重了语气,缓缓地问道:“觉非,我们是朋友吗?” 30 “我们是朋友吗?” 澹台牧的声音很轻,却直钻宁觉非的大脑。 对于忽然出现在面前的这种种混乱局面,他有些措手不及。 前世从未遇见过如此复杂的情况。那时候,敌我分明。他要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动手之时真是毫不犹豫,从未去想过自己牺牲的意义何在,那是明摆着的事情,自己的国家和人民需要和平的环境要保护,父母妻儿朋友兄弟的安宁生活要捍卫。国家需要他去对付的是恐怖分子,还有出卖国家机密的叛徒,又或是敌国的对手,总之不会是他的朋友。 如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重一重的恩义不断地套上来,使他的头仿佛要炸开了一样。 看着澹台牧诚恳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他很想问对方:“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可是,问一国之君要什么,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自己有什么是对方没有的?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命卖给云深,卖给澹台牧,就像不介意卖给荆无双一样,但总有个底线。他若是要求澹台牧派重兵护送荆无双回去,荆无双固然不会答应,只怕反会视为奇耻大辱,而他自己欠下那么大的人情,又要怎么还?这可不是帮人夺一个金章,拿一片草场能还的。难道他还能率北蓟铁骑去攻燕北七郡? 当日他救回淳于翰和游虎,荆无双身穿银衣,手提金枪,骑着玉花骢冲出城来,兴冲冲迎接他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想着,若是下次,荆无双提枪出城,却是为了迎战他,那心情不知会是怎样的难过,难道自己又能坦然相对,与他刀兵相向吗? 还有,燕北七郡的百姓对他没有任何亏欠,相反,那两个月在卧虎山上的日子,那些大娘大婶的关心,那些好汉的热情,那些小孩子开心地尖叫着“宁叔叔”的模样,都时时温暖着他的心。他能去攻吗? 荆无双将山寨设在卧虎山,分明是准备一旦城破,便掩护燕屏关的百姓自山下小道逃离,然后扼守在那里断后。那么攻破燕屏关后,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剿灭伏虎寨。他下得了手吗? 反过来想,南楚时时想要他回去为王为官,可是就算他不计较往事,为王为官了又怎样?政治他不感兴趣,经济他不懂,他精通的就只是指挥、打仗、救人、抓人、杀人。难道他能够提兵北上,率军来攻蓟都?又或者镇守燕屏关,与澹台牧、云深于城上城下对决?他能够张弓搭箭,射向前日才与他在赛马场上并肩疾驰,在篝火旁高歌痛饮的那些北蓟将领? 不可能的。 前思后想,他终是没有万全之策。 因此,他宁愿护送荆无双至燕屏关后再离开。就算是中途遇袭,能够力战脱身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无非一死而已。他已死过,前世便不怕死,今生更加不惧。 他沉默着,而澹台牧一直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宁觉非一时心乱如麻,想到最后,才拿定了主意,微笑道:“陛下,你我身份不同,如你愿交觉非这个朋友,觉非自是愿意高攀。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两个月在蓟都,云深和陛下对我实在太好,我已经不知该如何相报,若是再要陛下为我做出如此劳民伤财的举动,我更是粉身难报。” 澹台牧听了,却是不以为然:“觉非,你这话就见外了,分明并没有把我和云深当成是你的朋友。” 宁觉非认真地说:“朋友是相互的,不是一方只是付出,一方只是索取。” 澹台牧却坚持道:“朋友情义,不是交易,不能要求对等公平。若我为朋友做了多少,就要求对方回报多少,那便不是朋友,是j商。那是南楚才有的东西。” 宁觉非自然很赞同他这话的前半截,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笑起来。 云深这时找了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这么久,不吃饭了么?” 澹台牧便去伸手拉宁觉非:“好,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宁觉非借着他的力气,一挺身便从地上站了起来,顺便用脚将地上划出的图形抹平了。 这一顿饭的功夫,澹台牧与云深都只聊一些轻松的话题,诸如赛马节上“姑娘追”的趣事,某某的兄弟与某某的女儿好事将近,又或者,某匹名马要生驹了,等等。宁觉非因是拿定了主意,也是轻松自在,笑着插上一两句话,偶尔开句玩笑。 吃完了饭,澹台牧喝了杯茶便告辞回宫。 云深和宁觉非将他送到大门口,看他上了马离去,这才回来。 宁觉非见云深没说什么,便想回自己的房间。云深却跟着他进门,在桌旁坐了下来。 宁觉非替他倒了杯茶,然后在另一边坐下,等着他说话。 云深拿起了茶杯,纤长的手指轻抚着杯口,慢条斯理地说:“觉非,你真要护送荆无双回南楚?” 宁觉非点了点头:“是。” 云深低着头,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水,淡淡地道:“你与荆无双,倒真是生死之交。” 宁觉非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立刻说道:“荆无双是我大哥,此行又全是为我而来,我既已知道他回程危险,自不能撒手不管。我若是任他自行回去,他一路安全倒也罢了,如果途中遭遇意外,因而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那我……我一定会很后悔。” 云深将茶杯放下,神情仍是淡淡的,只是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问道:“那你送他回去之后,还会回来吗?” 宁觉非立刻点头:“会,我一定回来。”态度十分坚决。 云深微微笑了一下,却道:“南楚……会放你回来吗?” 宁觉非洒脱地笑道:“我若要走,谁能拦得住?” 云深又低头看向茶杯,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你若要走,谁能拦得住?” 宁觉非看着他,很诚恳地说:“云深,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你放心,我只送大哥至燕屏关,连城门都不进我就转身回来。” “嗯。”云深抬头,对他一笑,站起身来。“好吧,天也晚了,这两天你都没好好休息过,便早些歇息了吧。” 第二天,宁觉非一直没见到云深,也没看见澹台牧,想必是公事繁忙。他也没向府中人询问,仍是出城骑马、跑步,一如既往。 次日一早,他便到驿馆去找荆无双,对他说:“大哥,我想过了,我陪你回燕屏关。” 荆无双大喜:“太好了,贤弟,以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宁觉非却抱歉地摇了摇头:“不,大哥,我在这儿把话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别生气,也别责怪小弟。你是我大哥,我不愿你为我涉险,因此送你回燕屏关。但是南楚,我是绝不愿意回去的。” 荆无双一听,很是失望,半晌才道:“好吧,贤弟,你如心意已决,大哥自是不会勉强你。不过,你到了燕屏关,也多盘桓几日,伏虎寨上的人都很惦记你。我临来之前,张婶说了,你很喜欢吃她包的饺子,等你回去了,她一定要再做给你吃。毛毛、小虎子他们几个孩子都说,你答应了要替他们一人做一把小木刀,教他们练刀法的,这次听说你要回去,欢喜得几天都睡不着觉。陈奶奶原就眼睛不好,现在已经瞎了,自你走后,她就一直念叨着你,说你天天替她按摩老寒腿,便是那么冷的天儿,她的腿都不疼了,连她的儿子孙子也都比不上你,她说你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性子温和,心地善良,等你回去,要替你做媒……” 荆无双只管在那里把山寨中人一个一个地拿出来说了一遍,宁觉非越听头越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一时甜一时又觉得发苦,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贤弟……” “觉非……” 宁觉非这才反应过来,抬头询问地看向荆无双。 荆无双目光炯炯地瞧着他,微笑道:“贤弟,我们后天一早便启程回去,你明天准备一下吧。” 宁觉非点了点头,却笑着说:“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一人一马,外加两袖清风。” 荆无双笑逐颜开地道:“已经足够了。” 这一天,他一直呆在驿馆里,与荆无双半开玩笑似地讨论起城防攻守战术来。荆无双听他说最擅长野战,不熟悉攻城守城,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说着,他还在四壁的博古架上拿来装饰用的各种摆件摆出阵势,细细讲解。宁觉非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言询问,种种奇思妙想,也让荆无双大开眼界,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说完战术,又论武器,宁觉非向他仔细询问各国使用的常规武器,尤其是强弓硬弩、机械设备,还特别询问了有无火器。 荆无双并未问他为何如此善战却连这些有关军事的基本常识都不了解,仍然耐心地为他讲解了一番。 原来,南楚有一种连珠弩,是荆无双的曾祖父发明的,发射时只需按动机簧,便会有数十支小箭接连射出,力道强劲,速度极快,是防守利器。 北蓟则有种长弓,弦有丈余,箭长七尺,发射时必须由三个人同时操作,射程极远,力能穿石,对南楚的威胁非常大。 西武便是寻常的强弓了,只是他们几乎全民皆兵,便是老幼妇女也能开弓射箭,所以并不需特别的武器来增强威力。西武人性子粗豪,也不耐烦钻研这些东西。 至于机械设备,主要就是云梯车和撞城机,另外南楚还有技术尚未成熟的抛石器,但正在进一步研究,尚未正式投入使用。 关于火器,此时自然是没有,只有节庆之时燃放的烟花爆竹。“还有,响箭算不算?”说到最后,荆无双很认真地问道。 宁觉非无语,他也不知道算不算。 无论如何,谈到打仗和武器,宁觉非都会感到心旷神怡。这一天他过得很是愉快,当夜便没有回去。 前晚他也住在这里,不过却是单独睡在一个房间的。今天与荆无双聊得欲罢不能,两人便同榻而眠,联床夜话。荆无双兴致勃勃地给他讲着前朝战例,尤其是荆家先祖痛击北蓟的几次经典战事,说起来真是眉飞色舞,痛快淋漓。 宁觉非听得过瘾之极,还不时与他探讨其中的战术。二人连说带比划,真是逸兴横飞。 直到凌晨,他们才带着深深的倦意各自睡去。 待到宁觉非离开驿馆回到国师府,已是午后。 云深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去了他的房间。 宁觉非唇边含着笑,正在换衣服,见到他进来,便笑道:“云深,你今天倒是有空,这几天都见你在忙。” 云深见他眼中熠熠生辉,脸上全是愉快的笑意,衣服微皱,却是轻松自在,不由得脸色一沉。他走到桌边坐下,缓缓地说:“你先换好衣服,免得着凉。” 宁觉非便迅速换过了干净的衣饰,边系腰带边过来坐下,笑着问道:“找我有事吗?” 云深此时已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我国这次收到了南楚缴纳的足额岁贡,为表谢意,决定派使团随南楚使臣去临淄回礼。为保证我国使团的安全,将派出一万铁骑护送他们至燕屏关。” 宁觉非闻言一愣,片刻之间便回过味来。 看着云深,他又是惊愕又是感动,一时却哑口无言。 他们如此作为,只怕泰半都是为了自己,可又故意装成是为了公事。考虑得如此周到,好让他不去领情么?可他又不是驼鸟,将头埋进沙堆里便可以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呆了半晌,他才费力地道:“云深,你不需如此。” 云深却轻描淡写地道:“并不是为你那大哥,也不是为你,不过是凑巧而已。那淳于乾在临淄闹得那么大动静,也正好借机派人去瞧个究竟,做到心中有数。” 宁觉非看着他,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云深却对他微微一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有北蓟万名铁骑护卫,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截杀两国使臣。” 宁觉非看着他温润的笑颜,一时却张口结舌。 云深瞧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竟是前所未见,却是十分可爱,不由得笑意更浓。 宁觉非鼓足了勇气,才费力地道:“可我……我昨天已经答应我大哥了,这……总不能出尔反尔。” 云深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握紧了拳,半晌没有说话。 宁觉非看着他,诚恳地道:“云深,我真的只是陪他到燕屏关就回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你,也绝不食言。” “你……”云深冷冷地看着他。“我在你心中,便总是排在你大哥之后么?” “当然不是。”宁觉非脱口而出。“你们不一样,他是我大哥,你是我……朋友。”说到最后,他渐渐低下头去。 “朋友?”云深的脸上似是有一丝冷笑。“什么朋友?” 宁觉非嗫嚅道:“最好的……朋友。” 云深沉默了半晌,宁觉非竟是不敢抬头看他。 终于,云深叹了口气:“觉非,你若执意要随你大哥而去,自也由你。”说完,他便起身离去。 宁觉非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顿时伏在桌上,心道,云深,别生气,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定会还你这份人情。 这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云深,却也不敢探问。 第二日一早,他便去向云深辞行,却听书僮说,云深在凌晨便进宫了。他想了想,只得作罢,吩咐书僮告诉云深,他走了,不过一定会回来。 看到他快马赶到,等在城门口的荆无双顿时笑逐颜开,他身边的陆俨等人和乔装成随从的淳于朝也都是眉开眼笑。 荆无双和颜悦色地道:“贤弟稍待片刻,我们等北蓟的使团一到便出发。” 宁觉非便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见大地震撼,城外的原野上一支北蓟骑兵如飞驰来,瞬间便到了他们近前,随着一声令下,万马齐齐停住,整个队伍整齐有序,纹丝不动。 荆无双看到这支队伍的军容风貌,似是感慨万千,脸上神情极其复杂。 片刻之后,城中马蹄声大作,一支马队奔驰而出。 前面一人骑着白色骏马,身穿白袍,银鞍银镫,标致之极,却正是北蓟国师云深。 宁觉非顿时呆住。 云深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领着队伍驰到荆无双身旁,勒马站下。 荆无双也很是诧异,看了他一眼,便去看他旁边的那人,客气地问道:“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身穿北蓟文官服饰的老人十分有礼貌地解释:“荆大人,我们这次出使南楚,正使已改为敝国的国师云大人,老夫改任副使。” “什么?”荆无双瞪着云深,似是掩不住心里的怒火。 云深冲他一抱拳,冷冰冰地道:“荆将军,请。” 荆无双眼中喷火,冲他抱拳还礼,沉声道:“云大人,请。” 31 原野上行进着一支长长的队伍。 这只队伍十分奇特,一边是南楚的三千兵马和长长的马车,一边是北蓟的一万重装骑兵,两边都是军容严整,一丝不苟。 队伍前面,一边是骑着玉花骢的南楚将军荆无双,一边是骑着“白雪”的北蓟国师云深,一个身着银衣,一个穿着白袍,二人看上去都是翩翩佳公子,偏偏都同样板着脸,均是一言不发。 当中夹着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马上是一位身穿淡蓝色长衫的美少年,却是呆若木鸡。 对于宁觉非来说,这一天简直漫长得无边无际。他的两旁,一边是寒冰,一边是火焰。此时的境况,就象有一把尖锐的钢刀,将他从中分成了两半。 便连中午吃饭,北蓟和南楚各自就餐,他却不知该坐到哪一边去才好。 荆无双亲切地招呼他:“贤弟,来随便吃一些。路途之中,只好因陋就简,贤弟莫怪。” 云深仍是冷冰冰地,理也不理他。 他只好坐到南楚那边去吃东西。北蓟这边的将士和使团人人都盯着他瞧,似是万分疑惑,却又无人发问。他的心里真是尴尬得无以复加。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晚上扎营。 已是春末夏初,天气回暖,大部分兵士都是就地露营,只有北蓟和南楚的几个为官为将者扎起了帐篷。 荆无双正要开口,站在一旁发呆的宁觉非已抢先道:“大哥,你先歇息,我去去就来。” 不等荆无双说话,他已是大步过去,钻进了云深的帐篷中。 里面只有云深的一个随从正替他在地毡上铺上褥子,他立在当地,只是呆呆地出神。 宁觉非走到他面前,轻声说:“云深,我想跟你谈谈。” 云深仍然盯着地毡,不理他,也不吭声。 那铺床的随从赶紧说道:“少爷,我先出去了。” 半晌,云深才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男孩子对宁觉非微微一笑,便出了帐篷,放下了门帘。 帐中立时变得十分安静。 两人却都站着,没动地方。 宁觉非看着他,诚恳地道:“云深,你不要去。” 云深看向他,淡淡地问:“为什么?” “太危险。南楚于你,犹如龙潭虎|岤,你不该去。” 云深却无动于衷地说:“我身为北蓟国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北蓟男儿,从不怕死,云家人更不畏死,便是女儿家也照样血染疆场。” 宁觉非顿时语塞,半晌才低头道:“可明明这次不是你去的,你为什么要去?” 云深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去?” 宁觉非长叹了口气:“云深,我本来只想到燕屏关便返回的,你为什么定要逼我到临淄?” 云深听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他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柔和地说道:“觉非,来,坐。” 宁觉非便也盘腿坐了下来。 云深温和地问道:“觉非,你担心我?” 宁觉非点了点头。z y b g 云深面色稍霁,却忽然问道:“觉非,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到临淄?” 宁觉非抬眼看向门口,淡淡地说:“那里有我不想见的人。” 云深好似误会了,顿了顿,试探地问:“是……爱人?” 宁觉非不由得失笑,转过头来看向云深,摇了摇头:“不是,我没爱人。” 云深也笑了,态度变得轻松起来:“那是什么人啊?难道是仇人?” 宁觉非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道:“算是吧。” 云深听了,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奇特,不解地问:“以你的身手,若是仇人,杀了便是,哪里还需要这么犹豫?还要避着他?难道那人比你更厉害?” 宁觉非不愿多说,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想好。” “什么意思?”云深没听懂。 宁觉非叹了口气:“云深,虽然我最精通的是杀人,可我并不是杀人犯。” 云深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宁觉非想了很久,才轻声道:“我过去杀过很多人,但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云深这才仿佛明白了,于是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道:“你对荆无双真是很好啊,明明不想回南楚,为了他却可以勉强自己。” 宁觉非想了想,轻轻地道:“他……其实跟我……很像……我父亲也像他父亲一样,是一代名将,我跟他一样,也算是将门虎子,我父亲从小便逼我苦练本领,又教育我长大后也要保家卫国,要讲义气,要有骨气,我父亲……很传统……若是他在这儿,见到了我大哥,一定也很喜欢他……” 云深听着,却冷静地道:“当世所有的国家中,都从来没有过宁姓名将。” 宁觉非猛地抬头看向他,一时哑口无言。 云深又道:“被南楚灭掉的前朝,传国四百余年,我遍查史籍,也从来没有过姓宁的将领。觉非,你的名字是真的吗?” “是。”宁觉非也冷静下来,肯定地点头。“我的名字是真的。” 云深定定地看着他。 宁觉非坦然地与他对视着,眼睛清亮有神,绝无半分畏缩。 云深笑了:“好,我信你。” 宁觉非也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他在前世的时候,便多次听到“有识之士”们感叹,说是科技虽然越来越发达,人的思想却是越来越简单,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在他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也确实觉得古代人真是智谋百出。待得到了高中,学到中国历史时,在春秋战国那一章里,更觉得果然是越古的人越狡猾。 此刻,他忽然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些人这么聪明,却老是处处表示没他不行,他会不会是自作多情了,真以为没他不行? 他正在发呆,云深却道:“觉非,你今晚在哪里睡?” 宁觉非这才发觉帐中已掌起了灯,显然天色已晚,于是便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早些歇着吧,我另外找地方睡。” 云深还道他要去荆无双那里,便也不挽留,只是起身送他到门口,掀帘待他出去,便放下了门帘。 几顶帐篷周围,是正在低头吃草的密密麻麻的马匹,不时地在夜色中喷着响鼻。一群一群的士兵围着篝火或坐或卧,谈笑风生,有的还哼着歌,显得十分轻松愉快。虽然两国官兵和文臣的态度仍然泾渭分明,但如今瞧上去却是合在了一处,显得威势极盛。 宁觉非望向夜空中的繁星点点,忽然心静如水。 他为何要在这里?他夹在这两国之间做什么? 对,荆无双是为他而来,云深又是为他而去。可是,他又能为他们做什么? 终于,宁觉非做了生平最不耻的一件事,落荒而逃。 甚至连告别他都不敢。 草原上,三匹名马却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吃草,浑不似他们的主人。宁觉非在夜色中慢慢地走过去,找到了“烈火”。他伸手拍了拍白雪和玉花骢,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们的主人道别,随后便骑上了马,悄悄地离去。 夜凉如水。 “烈火”步履轻捷地在草原上奔驰着。 宁觉非心乱如麻,根本不辩方向,由着“烈火”乱跑,他只想离那些人越远越好。 渐行渐远,远离纷争,却也远离温暖。荆无双的笑脸与云深温柔的眼睛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心渐渐地疼了起来。 他猛抽一鞭,让“烈火”向前狂奔,自己却伏下身来,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前面的路。无论是什么,他现在都无所谓了。 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喊,他却充耳不闻。 忽然,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踵而至,强劲的长箭带着火焰接连射来,照亮了他与马的身影。 宁觉非却理也不理。 “烈火”也没有减慢速度,仍是往前狂奔。 忽然,白雪发出唏溜溜的一声长嘶,“烈火”一震,速度微微慢了一下。 宁觉非身子往前一冲,这才醒觉,坐直了身子。 这时,只听远处数人狂呼:“云大人,你受伤了……” 宁觉非听了一怔,随即转头看去。 只见远远的有火把围成了一圈,似是有人在地上挣扎。 接着便听见几声粗豪汉子的惊呼:“云大人,你别起来……” 宁觉非心中一凛,想也不想,拨转马头便往那边奔去。 他越奔越近,便看见云深倒在地上,却急急地叫着:“你们别管我,快去追他。” 宁觉非心中叹息,快马加鞭地赶了过去,从马上一跃而下,跑过去,蹲下身,便握住了他的手。 云深看见他,顿时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数十名北蓟士兵都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关切地道:“宁兄弟,再过去便是断魂谷,十分危险,把云大人急坏了,一定要我们追你回来。” 宁觉非在蓟都时便听他们提起过这有名的断魂谷。那是一条大裂谷,宽有十丈,深达数丈,一旦摔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云深听了,登时也是十分气恼:“觉非,你要离开,要不告而别,也由得你,但你不能不看方向,到处乱闯,我不是说过草原上处处都是危险,要你小心吗?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 宁觉非听他责备着,一言不发,只是拿手熟练地在他身上检查,看他伤势如何。 云深从马上摔下来,左肩摔脱了臼,疼得直皱眉。 宁觉非摸索了一下伤处,对他说:“忍着点。”随即使力一掰一合,便替他上好了胳膊。 云深痛得闷哼了一声,随后长长吐了口气,躺倒下去。 宁觉非伸手便要抱他起来。 云深却道:“让我先躺一下。” 宁觉非便收回了手,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围着他们的那些人却悄悄地先走了。 一时间,周围一片宁静。 星空下,草原向着远方无限伸展。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云深一直闭着眼,呼吸平缓,很是安静。 宁觉非蹲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心里也很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云深轻声说道:“觉非,别走。” 宁觉非看着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在夜风中轻扬,低低地道:“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 云深却道:“觉非,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宁觉非听着,心里忽然一热,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拂了拂那缕如蝴蝶般扑闪的乌发。 云深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了下去。 没等宁觉非反应过来,他便一个翻身压到了他的身上,微笑着睁开了眼。 宁觉非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半天没明白过来。 云深轻笑着:“觉非,你很害怕碰我,为什么?” “我没有……”宁觉非本能地否认,话一出口便愣住。是,他确实很怕碰他,他害怕触碰任何人。“我……我只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云深笑吟吟地问道。 是啊,误会什么?宁觉非怔怔地瞧着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别人与他拍肩握手,他不会多心,可他如果伸出手去,便总怕别人会以为他有非份之想。过去,他只对女人十分注意,现在,他便是对男人也十分小心。 云深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问道:“怕我误会什么?” 宁觉非看着他的笑脸,感受到他覆盖在他身上的重量,忽然涨红了脸。 “是不是这个……”云深笑着,慢慢地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微凉,在宁觉非的唇上温柔地辗转着,舌尖犹如灵蛇,一点一点地伸进了他的齿缝之间,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深入…… 宁觉非忽然抬手,绕过他的背,握住了他的双肩,将他拉离自己。 云深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如和煦的阳光。 宁觉非正色道:“云深,你会后悔的。” 云深清亮的眼中却似闪烁着熠熠星光。他缓缓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 附录: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第三十二章 宁觉非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出声。 在他身后,是深邃的星空。那些闪亮的星辰都是他熟悉的,四周的青草香也是他曾经在前世嗅到过的。这一刻,一种不知名的细微的感觉象尖针一般刺了一下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令他手一软,放开了云深的肩。 云深没料到他会突然放手,身子重重地跌了下去,伏到他的身上,喉头一哽,轻轻哼了一声。 宁觉非一把抱住了他,自己腰身一挺,便翻过身去,压住了他。 他认真地看着云深,再一次说:“云深,你会后悔的。” 云深看着他,目光很柔和,却认真地道:“觉非,你会后悔吗?” 宁觉非瞧着他的眉眼,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目之间,肯定地道:“我不会。” 云深脸上的笑意更浓,抬手搂住了他的腰。 宁觉非忽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轻声说:“云深,你想清楚了?” 云深笑道:“觉非,你真是婆妈,我看还是我来吧。” 这句话一出,宁觉非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唇。 登时,两人耳边仿佛都听到了“轰”的一声,似乎有熊熊火焰于瞬间腾起,在两人之间烧了起来。 宁觉非紧紧地抱着他,双唇重重地辗过他的唇,舌尖本能地伸了过去,绞着他的舌头。 云深听着他的呼吸越来越紧,本来有些被动,这时也不由得情热。他闭着眼,回应着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夜他曾经触摸过的细腻肌肤,心里忽然涌来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微微发痒…… 这时,他身上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只小豹子。 即使隔着两人的层层衣服,宁觉非那灼热的体温也仍然一波一波地喷到身下的人身上。他热烈地亲吻着他,由柔软的唇到微凉的脸颊,然后滑到耳垂。他轻轻咬着,偶尔用舌尖扫过。 云深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栗。他咬着牙,死死地拽着身上那只小豹子的腰,全身都绷紧了,一直在努力抑制喉间的呻吟。 宁觉非的两只手不知不觉地移到了他的身前,摸索着解他的衣带。 云深身为北蓟使臣,虽已是夜晚休息时间,也仍然没穿南楚服饰。宁觉非不用再去费力与复杂的盘扣拼搏,终于顺利地将他的衣服层层拉开。 云深却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有些不知所措地张开口喘息着。 宁觉非的唇从他的耳垂移开,再度吸住了他的唇。 两人的唇齿不断地厮磨着,碰撞着,舌尖像两条小蛇,互相追逐着,深深地纠缠着。 越吻越深,已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跌入了燃烧的火焰中。 宁觉非不耐地猛地直起上身,三两下扯开了自己的腰带,猛地将外衣、中衣同时扒下来扔到一边,随即伏下身去,紧紧地贴上了云深赤裸的胸膛。 “呵——”他深吸口气,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两手从那敞开的衣襟里插了进去,抱住云深的身体,狠狠地箍住,再也不愿放开。 两人这是第一次真正的肌肤相贴。一时间都没有动弹,互相感受着对方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宁觉非停了片刻,猛地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揽着他的身子,另一手扯下了他的衣服。 云深完全无法动作,被他困在火热的怀抱里,只觉出他将自己的衣服拉平,铺在草地上,这才把自己放下,随即覆盖上来。 宁觉非只觉得腰间酥麻,一股一股的火焰顺着脊椎直冲大脑。他在心里筑下的堤防已经崩溃,曾经被重重禁锢的欲望立刻如出闸猛虎一般,扑向他,再扑向云深。 他重重地啮咬着云深的唇,吸吮着他的舌尖。两只手滚烫,左手搂着他的后腰,右手却滑到了他的小腹。 云深微微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要阻止他。 宁觉非的手臂修长匀称,却十分有力,根本感觉不到那丝微弱的阻力,只是向下稳稳地探去,随即握住了他那尚未有动静的欲望。 云深猛地一震,努力地想要顶开他的唇舌,费力地嘀咕道:“不……” 宁觉非压根儿就没听见,借着他的力道,离开了他的唇,顺势便吻了下去。 云深感觉到那灼热的绵密的吸吮缓慢然而却是坚决地一路向下,偶尔还有牙齿轻轻帮忙,像小兽一般,咬着他的下巴、喉结、锁骨,然后舔上他的||乳|尖。 他的身体渐如风中柳叶,不断地颤抖着。陌生的狂潮汹涌而来,犹如惊涛拍岸,将他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 宁觉非的手干燥有力,指尖和虎口有着硬茧,握着他的欲望,有节律的套弄着。 云深已是无计可施,只能仰头大张着口,激烈地喘息着。夜空中的繁星仿佛越来越多,旋转着的星云似乎低垂到了他的眼前,越转越快,好像有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向上吸引拉扯。他只觉身子越来越轻,竟是要飞到群星之间,猛地,好似有流星如雨般飞过,纷纷撞上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身体……他叫了起来。 宁觉非的动作在瞬间停止。 两人重重地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却是亲密无间。 宁觉非的唇从他的胸口抬起来,重新伸展开火热的身体,像一床棉被般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他。他的左手仍然搂着他,右手半握成拳,远远地伸到一边,搁在草地上。 云深只觉得全身仍然激辣辣的,头脑昏眩,只得闭上眼睛。 宁觉非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地触着他的唇,半晌方问道:“好吗?” 云深点了点头,顺口反问道:“你呢?” 宁觉非轻笑:“我也很好。” “哦。”云深闭着眼,呼吸慢慢平息,似乎睡着了。 宁觉非想了想,便要起身。 他一动,云深忽然睁开了眼睛,反应过来:“不对,你并没有……并没有……”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的脸却红了起来。 宁觉非没有调侃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问道:“你是第一次?” 云深红着脸,半天才点了点头。 宁觉非笑着,又问:“云深,你到底多大了?” “二十四。”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道:“比我小……” 云深瞪着他:“你说什么?” 宁觉非猛然醒悟过来,连忙笑嘻嘻地道:“我是说这方面,你比我小?” “哼,谁像你?人小鬼大。”云深又是脸一红,却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不……” 宁觉非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轻声道:“我不想伤了你。” 云深眼神一凝,深深地看着他,忽然用力搂住了他。他伸手到宁觉非的颈后,将他的头压下来,在他耳边轻声唤着:“觉非,来,你来……” 宁觉非以全身力气压制住的欲念就此再也不受控制。 夜风中,新一轮纠缠再度开始。 云深主 千山看斜阳第11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吻着他,伸出舌尖与他缠绵着,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双手抚过他光裸的腰背。 宁觉非与他深深地吻着,右手伸了下去,将刚才他喷发的欲液抹在他的后庭。 本能的羞涩令云深颤栗了一下。 宁觉非便停下了动作。 只是片刻之后,云深便放松下来,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似是对他无声的邀请。 宁觉非感觉到了。他抚慰地吻着云深的唇、耳珠、肩颈、胸||乳|,手上轻轻地揉着他的肌肤,令他的身体不断地放松,打开。 云深感觉得到他整个人如火炉一般滚烫,男性的欲望坚硬地贴在自己的腿侧,却极力抑制着,竟绷得全身都在颤抖,那一串串的热吻却又点燃了自己心里的热望。他轻声呢喃着:“觉非,来,快来……” 听着那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宁觉非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一把将云深翻过去,拨开他的身体,便抵了上去。 云深感觉到他硕大的欲望缓缓地顶进来,然后便抽了出去,再慢慢地进来,又退了出去,如此反复,直到他渐渐适应,才一插到底。 他感到微微的痛楚,夹杂着奇异的酸麻,不由得微微呻吟了一声。 宁觉非撑着自己,努力掌握着力道,慢慢地律动着,温柔地问他:“云深,疼吗?” 云深双手下意识地抓着身下垫着的衣服,将脸埋入手臂,微微摇了摇头。 宁觉非感觉着他的紧窒,那柔软的火热的包裹,让他禁欲已久的身体冲动不已。他重重地喘息着,逐渐加重力道,加快节奏,重重地冲入,狠劲地推撞,就像一只豹子,攫住了自己的猎物,用利齿刺入了猎物最柔软的部位,享用着那身体最鲜美的部分。 云深感觉着铁杵一般的火热在自己的身体中猛烈地冲撞着,每一下撞击都像是要冲破自己的椎骨,那一点的酸麻沿着脉络迅速流遍全身,就如原野上的风,本起于青萍之末,随后却变成了狂野的风暴,席卷过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卷入空中,一块一块地撕碎,再抛上柔软的草地。鲜花伴随着火焰,不断地舔上他的身体。那一波接一波的冲击迭加起来,力如排山倒海,终于将他送上了快乐的巅峰。他犹如置身于铸剑的洪炉中,全身仿似已融化成了铁汁,轰然喷发出来。 一阵猛似一阵的紧缩猛烈地袭击着宁觉非,令他低低地嘶吼起来。他猛地俯身,紧紧抱住了云深,狠狠地辗压,快速地冲刺。天地失色,乾坤倒转,巨大的漩涡将宁觉非拖下去,随后更大的浪潮又将他抛了上来。 在激|情的峰顶,宁觉非狠狠地,激烈地顶进那诱人的最深处,如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滚烫的熔岩。 “啊——” 两人同时叫出声来。无限的快感将他们彻底淹没。 宁觉非拥抱着云深,汗涔涔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大口地呼吸,失神地晕眩,在快乐中微微痉挛…… 良久,两人才回过神来。 宁觉非小心地退出了云深的身体,略微查看了一下,知道并没有弄伤他,这才放下心来。他探身扯过自己的衣服,随后小心地翻过云深的身体,将他连衣带人紧紧搂在自己怀中。 云深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微微喘息着,靠在他的肩头。 两人就这么躺在无人的原野上,看着头上亮丽的星空。 突然,夜空中划过无数火星,似绽放的烟花,迅速而明亮地自天而降,坠向大地。 两人被那美丽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住了,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最后一点流星在夜色中消失。 云深轻声道:“真美……我从未见过……”他的声音低哑,别有一种引人的魅力。 宁觉非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额角,却没有说话。 这个时代的天文学知识只怕不会记载这个天象吧。 这是每隔四百一十五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天琴座流星雨。 云深出神地道:“他们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觉非,你许愿了吗?” 宁觉非亲了亲他,问道:“云深,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的声音醇厚轻柔,云深如中魔魇,脱口而出:“国富民强,守土开疆。” 宁觉非看着无垠的星空,将他抱得更紧,声音很轻很轻:“你的愿望,定会实现……” ※※※z※※y※※z※※z※※※ 第三十三章 他们在后半夜回到营地时,巡逻的两国士兵只看见他们衣饰整齐,各自骑在马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云深的随从一直强撑着在等他,并始终在火上烧着水。待他回来了,赶紧端了热水进来,要服侍他洗漱。 宁觉非却让他自己去歇着,不用管了。 云深待要反对,宁觉非却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衣服脱下来,替他仔细清理了身体的里里外外,把云深弄得脸通红,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在温暖的帐篷中相拥着睡了一个时辰,天便蒙蒙亮了。 在其他人的眼里看来,第二天与第一天并不无同。 宁觉非中午的时候仍然与荆无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在北蓟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倒也神色自若,与荆无双、陆俨他们谈笑风生。 云深的神色变得淡淡的,倒没有前一日的冰冷了。 到了晚上,南楚的三千余双眼睛又瞧着宁觉非走进云深的帐篷。 荆无双的脸色微变,却没有说什么。 淳于朝借着随从的身份在他的帐中呆着,自帘缝中看着宁觉非撩开云深的帐帘进去,轻声问道:“你说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事?” 荆无双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王爷多虑了,觉非也曾与我同宿同食。” 淳于朝便笑道:“我只是一问,也没多想什么。” 荆无双的脸色却十分阴沉,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这一次晓行夜宿,速度不慢,路上也没有遇到过任何意外,十五日后便到了燕屏关外。 宁觉非虽夜夜与云深同寝,却顾及到他白天要骑马,便没有再与他缠绵,只偶尔轻吻,行为间极其克制。 云深知他体贴,嘴上不说什么,眼里却满是笑意。 到了距燕屏关还有一百里地时,荆无双正式拜访了云深。 虽说是两国使臣正式会谈,但因是白天,也没有架设帐篷,大家便站在地上,商谈起来。 荆无双客气地对云深抱了抱拳,简明扼要地说道:“云大人,现在将到燕屏关,请大人将护送的队伍遣回,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荆将军,贵国使团带了三千人进入我国。”云深微微一笑。“礼尚往来,我也带三千人去往临淄,其他人便驻扎于此,等我回来。” 荆无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我带三千人马,是因为要护送给贵国的十万两白银和其他物品。云大人带那三千铁骑,却不知是所为何来?” 云深淡淡地笑道:“你说是为何?难道我还能踏平临淄?” 荆无双一听,顿时大怒:“住口,云深,你不要仗着口舌之利,有辱我国体面。” 云深哈哈大笑,半晌方道:“好,我便听你的,你说我能带多少人进入贵国?” 荆无双在心里略一合计,便道:“准你带三百人。” 云深也不多言,便点头道:“好,我就只带三百,其他人全部等在此处。” 荆无双看着他,眼中全是不放心,却碍于身份,不能失礼。他身旁的陆俨却按捺不住,质问道:“你放一万重兵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云深对他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这里是敝国土地,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向你们解释。” 陆俨行伍出身,沉不住气,便要上前理论。荆无双一伸手便拦住了他。 他看着好整以暇的云深,脸上也不露声色,只是礼貌地道:“云大人言之有理,我们悉听尊便。那么,有请云大人入关。” 云深潇洒地对他抱拳还礼:“荆将军请。” 他们两边针锋相对的时候,宁觉非自认为不便插手两国事务,便远远地走开了。虽看上去他们谈话的气氛似是剑拔弩张,但他知他们这时讨论的事情一定不是军事,而是外交,所以并不上前。 云深转身去与领军的将军商议留守之事,荆无双便过来找他。 “贤弟。”他微笑着,温和地说。“一会儿进了燕屏关,我就不往前去了。这儿有北蓟的一万铁骑,我实在是不放心,得守在这里。你也留下吧,也可到寨中多盘桓几日。” 宁觉非笑着说道:“大哥,我先陪云深去临淄,然后再回来。” 荆无双听他提到云深时语气如此亲热,心中一沉,随后又想到他是要去临淄,又是一喜,一时五味杂陈,半晌,方长叹了一声:“贤弟,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云深乃北蓟国师,一向诡计多端,别看他表面上温文尔雅,似乎知书识礼,其实骨子里仍然是蛮族中人。那些蛮族人大都是枭獍之心、豺狼之性。你的心地太过善良,只怕会为他所算,或者暗中加害,你可要多加小心。” 宁觉非温和地点头:“多谢大哥关心,我知道了。” 荆无双一直看着他,这时叹了口气:“贤弟,你太年轻了,真让人不放心。” 宁觉非却只是笑:“大哥,你别把我当孩子,凭我的身手,至少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荆无双听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是,我倒忘了你身怀绝技。” 云深交代完毕,带着使团上了马,后面跟着北蓟的三百骑兵。虽只三百人,却个个衣甲鲜亮,高大剽悍,骑的尽都是好马,与南楚军实不可同日而语。 他走到两人身旁,笑着看了宁觉非一眼,却礼貌地对荆无双说道:“荆将军,我们走吧。” 荆无双便与宁觉非一起上马,与他们往燕屏关而来。 这一耽搁的功夫,淳于朝已被荆无双先分兵护送进了关。他换好了王爷服饰,抢先等在关口,正色道:“云大人,本王奉旨迎接,欢迎贵国使团前来南楚。” 云深下了马,对他抱拳,躬身一礼,客气地说:“醇王千里来迎,云深不敢当。” 淳于朝也是礼仪周到:“哪里?云大人乃敝国贵宾,自当恭迎。” 二人客气着,便一同进了关门。淳于朝亲切地陪着云深到了安排他们下榻的客栈,然后安排晚宴款待。 宁觉非却不愿意搅在其中。荆无双一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善解人意地要陆俨陪他回伏虎寨去瞧瞧,自己却不得不留下做陪客。 刚到山脚,宁觉非便听到了欢呼声。 寨中的男女老少已等在了那里,一见他便拥了上来。 宁觉非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心情甚是舒畅,被一群孩子们拉扯着衣服,抱着胳膊地走上了山。 寨中大开筵席,就如过年一般热闹。 男人们豪爽地与他喝酒,女人们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两个月到哪儿去了,孩子们在地上打打闹闹,围着他坐着的桌子转圈,老人们慈祥地问长问短,从身子骨到亲事,问得十分琐碎。宁觉非很耐心地微笑着,一一作答,身子很好,亲事不急…… 忽然,那个叫毛毛的才十二岁的男孩子天真地问道:“宁叔叔,你怎么会在北蓟呢?他们是坏蛋呀,他们杀了我们好多人呢。” 顿时,整个大厅静了下来,人人都看着他,似是都有此疑惑。 宁觉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颇有些头疼。 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巴巴地要听他说话。 宁觉非想了半天才道:“我以前没去过那里,只是想去瞧瞧,看看风景。” “哦。”孩子们便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又有了新问题。“那你是南楚人,他们怎么没有杀你?” 宁觉非一愣,更加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虎子才九岁,仰着头很认真地问他:“我奶奶说北蓟人都是吃人恶魔,宁叔叔,他们怎么没吃你?” 宁觉非知道寨中有不少人的亲人是死于北蓟的刀兵之下,一时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得呷了口茶,轻声道:“他们也是人,他们不吃人的。” 孩子们的问题都有了答案,便满意地接着玩了起来。 然而,大人们的眼光却不一样。旁边的一位大婶问他:“觉非,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宁觉非转头对她一笑:“李婶,我要去临淄。” “哦。”大家听他是去都城,并不是再往北蓟,倒是都没有意见,只是连声说。“以后一定要常来看看。” 气氛这才重新热闹起来。 宁觉非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已是意兴阑珊。 本来他打算在山上住一夜的,这时却吃完了饭便坚持着下了山,赶回了燕屏关。 这一晚,他住在荆无双的将军府,却推说疲倦,早早地便单独睡下了。 次日一早,荆无双去相送北蓟使团,宁觉非也骑着马与他一齐到了城的南门。 云深见了他,笑着问道:“觉非,睡得好吗?” 宁觉非微笑着点头:“很好。” 云深一笑:“那就走吧。” 淳于朝却上下打量了宁觉非一眼,不解地问道:“云大人,这位先生看形貌当是我南楚人,难道也是贵国使团中的成员吗?” 云深对他解释道:“他是我国今年的金章勇士宁觉非,也是我的朋友,虽不是使团成员,却是要陪我去临淄的。” 淳于朝温文尔雅地看向宁觉非,笑道:“原来竟是当日助我南楚大军在剑门关驱敌的宁壮士,欢迎你回来。” 宁觉非看他们笑里藏刀地舌战,自己并不打算加入,闻言只是微一躬身,礼貌地道:“王爷言重了,宁某不过是一介草民,怎当得起王爷欢迎?” 淳于朝却好脾气地笑道:“宁先生一进国门,便不是草民了,乃是我南楚的贵人。” “本就不是什么草民,觉非生性谦和而已。”云深在一边也是温和地笑着。“他是我北蓟的金章勇士,身份贵重,声名远扬,哪里是草民?” 淳于朝恍然大悟:“哦,原来贵国今年的金章勇士,竟是被我南楚之人夺得,真是可喜可贺。” 云深笑容可掬地道:“是啊,这说明我国皇帝贤明,引得四海来归,实是可喜可贺。” 淳于朝啧啧称道:“云大人高瞻远瞩,强词夺理,令人钦佩。” 云深连连赞叹:“醇王爷深谋远虑,巧言令色,让人叹服。” ※※※z※※y※※z※※z※※※ 两人面带笑容,却是唇枪舌箭,偏又面不改色,一点也不气恼,都显得很有气度。 宁觉非见他们都拿自己说事,偏偏自己还不好解释,而且人家两国高官举行“高峰论坛”,自己这一介草民还真是不便插言,便索性一言不发,面带微笑地洗耳恭听。 淳于朝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云深客气地道:“云大人,那我们这就上路吧。” “好。”云深点头。“醇王爷,请。” 两人便策马同行,一齐出关。 宁觉非跟在他们身后,正要出去,荆无双却叫道:“贤弟,你要多保重。” 宁觉非对他一拱手:“大哥放心,你也多保重。” 荆无双满脸忧虑,立马城门,目送着他们远去。 为防备关外的万名北蓟铁骑突然发难,被荆无双带到北蓟去的那三千名士兵都留了下来,改由十名御前骁骑卫和醇王府中的数十名侍卫护送淳于朝前往临淄。 他们的队伍明显缩小了规模,实是让人松了口气。 一路上,淳于朝与云深指点山川风物,大大地较量了一番学问。他二人都是性喜读书之人,竟是无书不读,虽互相不断考较,却都未被对方难住,心中倒也暗自佩服。 宁觉非看着沿途景色,脸上很是冷淡,一直不大说话,只云深偶尔回首对他微笑时,他会还以一笑。 晚上,他们便住在官府驿站。为免人闲话,他总是与云深分房而睡。 如此悠闲从容地走了十二天,他们来到了南楚的都城临淄。 高大的灰色城墙首先映入眼帘,接着是城外一排排的杨柳,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鲜花,在阳光下姹紫嫣红,各式各样的人穿梭来去,显得十分热闹。 宁觉非跟着队伍缓缓前行。他默默地看着这繁华依旧的景象,竟觉得恍如隔世。 第三十四章 临淄的南门是正门,这时早已清场,等着几个官员和大批侍卫,一看见他们,便一起迎了上来。 淳于朝和云深都停住,随即翻身下马。 其他人也都跟着下了马,瞧着他们。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文臣,温文儒雅,却又不苟言笑,很有气度,这时对云深拱手一礼,沉稳地道:“国师大人远道而来,南楚幸何如之?本相在此有礼了。” 跟在云深身后的副使秦欣立刻轻声说道:“云大人,这位是南楚左相孙明昶孙大人。“ 云深立刻以手抚胸,微一躬身,以北蓟大礼相还,笑道:“有劳左相大人久等,云深不胜荣幸。” 孙明昶谦和地微笑着说:“早便听说北蓟国师云大人乃少年奇才,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云深连声谦逊。“左相孙大人文采风流,早已名闻天下,多年辅弼朝政,治理国家,风度气质,都令云深倾慕。” 这二人互相谦让着,那孙明昶身侧跟着的人却一直看着宁觉非。 此人两鬓微白,龙行虎步,气势威猛,正是南楚的兵部尚书游玄之。 宁觉非瞧了他一眼,淡漠地将眼光一一扫过他身旁身后的那些官员。除了那满脸堆笑的礼部尚书张于田外,他都没见过。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这两人他也不认识。此次来到临淄,他却与半年之前一样,仍是心静如水。难道债主还怕负债人吗? 只不过,南楚此次也是万众一心要抹掉属于殷小楼的那件事,只认他是曾经帮助过南楚的南楚人宁觉非。 孙明昶与云深的寒暄告一段落后,便立即被淳于朝引见给了宁觉非。 “觉非,这位是左相孙大人。”淳于朝亲切地笑道。“他当日听说你在剑门关的英雄事迹后,便一心想见你,后来又听说你孤身入敌营,救出了被围困的景王爷和游将军,更是对你钦佩不已。孙大人,这位就是宁觉非先生,此次还在北蓟的赛马节上力压群雄,夺得金章呢。” 孙明昶一听,又惊又喜,连忙拱手行礼,热情地道:“原来便是宁先生,久仰久仰。宁先生在剑门关和燕北七郡都曾相助我军抵御外侮,实令我朝中人感佩不已,使我南楚人心大振,老夫听说了宁先生的壮举之后,兴奋得几夜未睡,又赋诗数首,方能表达老夫对先生的敬慕于万一,先生今日来到临淄,实是我南楚万民之幸啊。” 宁觉非看着这位古板方正的老先生,听着他热情洋溢的衷心赞颂,颇有些啼笑皆非,但却又不便太过不敬,到底也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于是抱拳还礼,淡淡地道:“孙大人言重了,宁某不敢当。” 这时候,游玄之凝重地上前来,对他抱拳为礼,庄重地道:“宁先生少年英雄,智勇双全,令游某十分佩服,却一直未得见到。先生在燕屏关外仗义相助,救回犬子和景王,游某实在是万分感激。今日终于得见先生,实是三生有幸。” 云深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看他们跟宁觉非礼尚往来,神情间轻松自如。秦欣在他身侧轻声道:“这位便是南楚的兵部尚书游玄之。” 云深上下打量着那位南楚名将,缓缓点了点头。 宁觉非的神情却又更冷了一分,但仍是拱手还礼,淡然道:“区区微劳,何足挂齿?游大人不必多礼。” 游玄之还待要说什么,那曾经挨过宁觉非一掌的张于田已经急急地走了上来,和蔼可亲地笑道:“是啊是啊,宁先生此次前来,大家日后同朝为官,自是不须多礼。” 宁觉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宁某生性疏懒,不愿为官,今日来临淄,仍是平民,请各位大人不必花心思在宁某身上。” 几位大人一听,都是一愣。淳于朝却是神色不变,哈哈笑道:“觉非别恼,他们也只是太过倾慕于你,乍一见到,一时失了矜持而已。好了,来日方长,还是请云大人入城吧。” 张于田立刻道:“对对对,云大人,请。云大人且先至国宾馆歇息,晚上太子殿下在府中设宴,款待北蓟使团……”边说,他边陪着云深从正门进入了临淄。 淳于朝和游玄之却都落在了后面,没去陪北蓟使团,而是守着宁觉非。 淳于朝微笑着说:“觉非,你去我府里住吧,客店里诸事都不方便,也没个贴心的人侍候。” 游玄之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客气的笑意:“是啊,要不就在我府上暂时屈就几日。敝府虽是简陋,总比客店强点。” 宁觉非淡然一笑:“宁某闲云野鹤,性喜自由,还是下榻客店吧,就不打扰二位了。” 淳于朝却道:“觉非此说有些不当,你在蓟都时不就一直住在国师府?” 宁觉非不看他们,冷淡地说:“云深是我朋友。” 淳于朝立刻问道:“难道我就不是觉非的朋友吗?” 宁觉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王爷身份贵重,宁某不敢高攀。” “什么高攀低攀的?”淳于朝不以为然。“觉非,我待你之心,可昭日月,从见你的第一眼直到如今,我可从没变过。” 宁觉非一听,觉得他这话甚是难以辩驳,略想了想,方才笑道:“醇王爷,你之待我,当我是个人来尊重,我之待你,也十分尊重,并且敬你那王爷的身份。不过,俗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王爷不要强人所难。” 淳于朝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镇定下来,笑着点头:“好好好,我不难为你就是。那觉非是要与北蓟使团住在一起了?” 宁觉非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那好啊,我带你去国宾馆。”淳于朝又变得笑逐颜开了。“不过,觉非,今晚我在府中为你接风洗尘,你总要赏这个脸吧?” 宁觉非迟疑了片刻,便道:“王爷心意,宁某心领,至于宴席款待之举,我看就不必了。” 淳于朝到底年轻,只怕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拒绝,登时有点下不了台,面露尴尬之色。 游玄之马上在一旁解围:“醇王爷,宁先生今日刚到,多半是有些乏了,不妨等宁先生今天歇息好了,明日再说。” 淳于朝一听,立刻连连点头:“好,觉非,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好不容易,宁觉非到了云深下榻的国宾馆,然后又把唠唠叨叨的淳于朝打发走,这才安静下来。 这次却是单独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院,院中有个小小的池塘,上面全是绿色的荷叶覆盖,有数朵莲花盛开,景色十分美丽。 云深完了礼节,送走了孙明昶和张于田后,便过来看他,笑道:“觉非,他们给你的待遇可真是高啊,与我一样呢。” 宁觉非正站在池边看着红白相见的荷花,这时抬头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我哪里会看重这些?” 云深笑得很开心:“他们能给的,也无非是这些。我看他们对你,是志在必得。” 宁觉非失笑:“云深,我来临淄,根本与他们无关。我看你倒是要担心你自己。” 云深走到他身边,瞧了一眼池中的莲花,轻叹道:“南楚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工艺机械,园林建筑,无不巧夺天工,不知何时我北蓟才有如此繁华锦绣?” 宁觉非安慰道:“事在人为,北蓟有你这样的良相,我看那一天也快来了。” 云深听了,眉目先自舒展开来。半晌,他方问道:“我今晚去淳于乾那里赴宴,你呢?去不去?” 宁觉非摇了摇头:“那是国宴吧?我就不去了。” 云深凝目看了他片刻,笑道:“那你晚上就好好歇歇。” 宁觉非哑然失笑:“怎么每个人都吩咐我好好休息,我又不是纸做的。你放心去吧,自己当心点。” 云深点了点头:“你放心,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非常清楚。” 宁觉非“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便道:“时辰差不多了。” 云深一笑:“好,我去更衣。”说着,便即离去。 宁觉非拒绝了丫鬟的侍候,安安静静地在自己房间里吃了晚饭。大概是有特别关照,给他送来的菜式极为丰富,而且非常精致。他一个人慢悠悠地吃着,看着夕阳渐渐昏黄,暮色缓缓起来。 院子里非常安静,只听见啾啾鸟鸣,别有一番风情。 待到丫鬟过来将碗碟收走,他倚在池边的树上,瞧着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前尘往事,尽上心头。 他转身进屋,换了身铁灰色的长衫,带上刀,便出了国宾馆的大门。 刚走了几步,他便敏锐地察觉有人跟踪自己。 其实便是在蓟都,他也知有人随时会注意着自己的行踪,只是心里坦荡无私,也理解别人的做法,到底自己身份不明,敌友未分,自然应该密切注视。在这里也是一样,他也不会因此而特别憎恶谁。不过,这次他出门去的地方,却不打算让对方知道,于是便加快了脚步。 国宾馆在内城,闲杂人等进不来,还比较冷清,他只是急步前行,并未采取行动。 一到外城,喧哗的声音和缤纷的色彩便扑面而来。 临淄的夜晚,总是热热闹闹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穿梭来去。宁觉非身穿的衣服色彩黯淡,很容易隐在昏暗的街道上。 他三晃两晃,再来数个急转弯,便甩掉了身后的“尾巴”。他笑了笑,这才从容地往前走去。 越接近目的地,笙歌艳曲便越是清晰,各种各样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再加上两旁的彩灯映衬,将一整条长街烘托得十分侈靡诱人。 各家楼门前,守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或是咨客,或是老鸨,或是妆扮得艳丽的姑娘,或是妩媚的小官,都在使尽手段邀约着客人。 宁觉非长相俊美,气质干净,又十分年轻,自己也知道,一旦出现在那条街上,立刻便会成为所有人注视的对象。他很快绕过那条花街,一直走到翠云楼后面的流花湖边,隐在黑暗的树丛中,这才放眼望去。 那座雕梁画栋的彩楼仍然灯火通明,各个房间的窗户大开着,显露出里面不同的装饰,或华丽,或清雅,也不过是投客人所好,让他们宾至如归而已。 宁觉非冷冷地瞧着那里,却有些纳闷。以淳于乾的心性手段,只怕早就将里面所有见过他的人一并杀了灭口,从江从鸾到那些小倌,包括护院之人,只怕是一姐也不会幸免,然后再放一把火将那里烧成白地,装作是意外,就此将那段往事抹得干干净净。 却为何还会留着那里? 他才不信是淳于朝说的什么“一时事忙,不及料理”,淳于乾如此做法,一定别有用心。 却是什么用意呢?他苦苦思索着。 左右无事,他便敏捷地爬上大树,靠在树丫间,悠闲地等着时间过去。 直到后半夜,那楼里已是客人各安其位,小官们也各自在房中侍候,楼中安静下来。 宁觉非下了树,轻车熟路地翻过翠云楼的后墙,悄无声息地潜到江从鸾的窗下。 已是初夏时节,窗房大大敞开着,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我告诉你,自今儿起,你可打好了精神。若是有个长得很俊俏的年轻公子要来闹事,或是砸店,或是放火将这楼烧了,你通通得由着他,顺着他,绝不许拦。”那声音十分严厉阴狠。“便是要打要杀,你也得任他把火气发完。” 另一个声音软软地笑着:“七爷,这个你放心,我马上便吩咐下去,一定不会坏您老人家的事。” 宁觉非微微一怔,听这声音十分陌生,却不是江从鸾。 那人“嗯”了一声,语气和缓了些:“对了,以前的那些小子们,你都处理干净了吧?” 那个总是带着笑的声音回道:“你放心,早就办得妥妥当当了。” 那人道:“这就好,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你我小命不保。” 那人温温软软地说:“七爷,你放心,若是那公子来了,保证看不出任何破绽。我与那江从鸾本就长得有些象,我说是他弟弟,保证他没个不信的。这楼里过去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他要砸店还是烧房子泄愤,又或要打要骂,我都一定会由着他的性子,保证哄得他高兴,便是有天大的怒气,也都烟消云散了。”听着他连笑带说,便不看人,已是觉得分外妖娆。 那人终于笑了起来:“你这小妖精,还真是可人。” “七爷……” 接下去,二人便越来越是情热。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宁觉非也不打算再听下去,便离开了那里,越墙而出。 他在城里绕了半圈,然后才不再隐藏行踪,大大方方地进了内城,回了国宾馆。 他住的小院里虽是安静依然,但房里却有一点烛火。 他站在院门前,看着亮着灯的房间,凝神感觉了一会儿,这才放心地上前去,推开了门。 云深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看书。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微笑道:“觉非,你回来啦?” 第三十五章 宁觉非看着云深那温润的笑脸,上前去将他紧紧拥住。他抱得那样紧,以致于身体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云深有些诧异,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觉非无法告诉他,他感到非常寂寞,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多出一世来,多了这一世生命,却又该拿来干什么?若是暂时没想明白,是不是索性踏踏实实先过着? 他紧紧地抱着云深,半晌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云深立刻答道:“大概要呆十天。” “嗯。”宁觉非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关切地说。“你要当心。” 云深放下书,抬手圈住了他的腰,轻笑道:“你也一样。” 宁觉非心里如潮般狂涌的那种异样感觉这时才稍稍缓和了下来。他抬起身来,温和地笑道:“天太晚了,快点睡吧。” 云深答应了一声,起身脱去外衣,却睡到了他的床上。 这是一张雕花大床,锦被床单皆是丝织,十分舒适柔软。 宁觉非见云深今日主动留下,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他吹熄蜡烛,也过去躺了下来。 云深侧过身,伸手抱住了他。对云深来说,这便算是在性事上的主动了吧。宁觉非笑着,用手圈住他的肩,亲了亲他,很轻地道:“睡吧,在临淄的时候不能做,要随时应变。” 云深听到“做”字,陡地红了脸,随即听到“随时应变”四字,立刻便冷静下来。他微微一笑,“嗯”了一声,便靠着宁觉非睡去。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院外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推了推被他闩住的门,随即又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隐隐有轻柔的女性声音响起。 “公子还没起来?” “是,还没有。” “哦,那就让他多歇一会儿。” “是。” 当第一声响起时,宁觉非便睁开了眼睛。他躺在床上没动,只是凝神倾听着。待声音又渐渐消失在院外,这才重新闭上眼休息。 等到天光大亮,云深睡醒过来。宁觉非一直抱着他,灼热的体温令他竟有微微冒汗的感觉,不由得轻轻挪开了一点,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完美无暇的少年的脸,睡着时特别地安静。 其实,这个漂亮的少年虽然让总觉得象一只猎豹,仿佛游荡在山林原野,却随时准备出击,但他整个人又一直给人非常安静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欲望的痕迹。以他的容貌、身手,若是想要功名利禄实是唾手可得,可他却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美女、金钱、权势,在他眼里,仿佛都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包括国家、疆界,在他心中,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一般。那种种诱惑,都不能羁绊住他,却只情义二字,又令他十分在乎。 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 这样的人,云深过去从未见过,也有那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或许能够做到,可他不过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云深轻抚面前的脸,柔若鸿毛般,手指缓缓滑过他的蜜色肌肤,感受着脸颊、鼻梁、嘴唇、下巴的线条。 宁觉非静静地睁开眼睛,看向他,眼里闪动着一抹愉快的笑意。 云深的嘴角向上一扬,也笑了起来。 “我该走了。”他温和地道。“今天要进宫,将回送给南楚皇帝的礼物呈上去。” 宁觉非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云深下了床,将外衣披上,便去开门,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刚刚拉开门闩,便有人鲁莽地撞了进来。 “觉非,觉非,你起来啦?”那人欢喜地叫着,猛地推开了门。“我来看你……” 云深迎面撞上一个小孩子,不由得退开了两步。定睛一看,眼前这人头戴玉冠,身穿锦衣,眉眼清秀,稚气未脱,却与淳于朝有三分相像。 那孩子一看面前的人不是宁觉非,也是一怔,立刻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何人?” 云深却也不恼,只是反问道:“你乱闯别人的房间,又是何人?” “这明明是觉非的房间,你到底是谁?”那孩子不耐烦起来。 宁觉非已从床上坐起身,这时沉声喝道:“景王爷,请你控制你自己。” 云深一听宁觉非对此人的态度很是不善,便即笑了起来:“哦,原来是景王殿下,失敬失敬。” 淳于翰看宁觉非穿着中衣坐在床上,云深也只是披了件外衣站在地上,情形暧昧无比,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瞪着这个让他觉得很讨厌的陌生人,质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云深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温和地说:“我是北蓟国师云深。景王爷,当日在燕屏关外,我们可是很有诚意,想请你到蓟都来做客的,可惜觉非不愿意,这便放过了你。下次可别这么鲁莽了,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宁觉非。”说着,他朗笑出声,潇洒地走出门去。 “你……”淳于翰大怒,心里却知南楚此时并不敢得罪北蓟,只得强忍住,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跑到宁觉非床前。 宁觉非瞧着眼前的这位小王爷,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跟现代的某些所谓“太子党”的脾气性格可真是像了个十足十,他一向懒得跟那种人罗嗦,可是这人却粘人得紧,甩都甩不掉。 想着,淳于翰已经爬上床来,坐在他面前。他瞧着宁觉非,一张小脸笑逐颜开:“觉非,你回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宁觉非淡淡地说:“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淳于翰自动忽略了他的冷淡,一股劲儿地说:“我不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父皇母妃都想见见你呢。” “我不去。”宁觉非很干脆地谢绝,随即一跃下床,便去洗漱更衣。 淳于翰却跟前跟后,认真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我父皇母妃只是想感谢你,还有许多好东西要赏赐给你,你不用怕。” 宁觉非一听,真是啼笑皆非,转眼看了一下淳于翰兴奋的笑脸,忽然心里一动,笑道:“我一生不会向人下跪磕头,所以进宫什么的就免了吧。你要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逛逛。” 淳于翰自是连连点头:“我当然愿意。觉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是知道的。”说到最后,他变得很认真。 宁觉非却不理会他这句话,只是飞快地换好衣服,将头发随便一扎,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淳于翰很是开心,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向他介绍着皇城景观。 宁觉非大摇大摆地四处瞧了瞧,将地形和南楚守卫的大致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很快便到了中午时分,淳于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觉非,我好累,你饿不饿?” 宁觉非这才觉出了饥渴,于是和蔼地笑道:“是啊,该吃饭了。那你回去吧,我也回宾馆了。” “不不不。”淳于翰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跟我一起,到我府里去吃。” 宁觉非瞧着他那模样,眼珠一转,便爽朗地笑道:“好好好,你先放开,便去你府上。” 淳于翰高兴地跳了起来,欢呼着放开他的胳膊,却改而拉住了他的手,便往一旁急步走去。 宁觉非淡淡地笑着,心里却在想,不知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些人这时会不会发急。 景王府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与他几个兄长的府第不相上下,从正门走到正厅便用了一刻钟的功夫。 自他们刚刚出现在街口,眼尖的侍卫仆从便已经一拥而上,一迭声地问着安,侍候着他们往里走去。 在正厅坐下,淳于翰吩咐立即开饭,对管家说:“觉非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去厨下好好叮嘱他们,尽管把拿手的好菜给我做上来,若?br / 千山看斜阳第12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若稍有差池,小心他们的狗命。” “是是。”管家连声应着,立刻就要出去。 宁觉非一听便皱起了眉,喝道:“回来。” 那个躬着身刚要出门的管家立即停了步子,回过头来低头请示:“不知先生还有何吩咐?” “四菜一汤便可,不拘什么都行,不准威胁,厨子也是人。” 淳于翰却不以为然:“觉非,你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们不过是奴才而已。” 宁觉非脸一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走。 淳于翰腾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拉住了他,连声道:“好好好,觉非,都听你的。” 宁觉非手腕一转,便脱开了他的手,只是冷眼瞧着他。 淳于翰便看向管家:“按觉非的吩咐办。” 管家立刻低头称“是”,躬身急步退了出去。 宁觉非这才重新坐下,说道:“景王,请坐。” 淳于翰恍如不觉,半晌才“哦”了一声,退了回去。 宁觉非游目四顾,似是在瞧四壁的字画,嘴里随口问道:“听说大皇子做了太子了?” 淳于翰只顾痴痴地瞧着他,听他一问,便即答道:“是啊,父皇过几个月便传位于他。” “原来的太子呢?” 淳于翰略有些不安,但随即便说:“我二哥图谋不轨,愧对父皇,已自尽了。四哥也是一样……”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宁觉非笑了笑,便没再问。 淳于翰看着他,嗫嚅道:“觉非,他们都死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吧。” 宁觉非一听,却转眼看向他。 淳于翰瞧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向自己一扫,不由得心里一热,接着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可没……可没……欺负过你,那一次……那一次……也不是我……是四哥送你来的……我那次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明白……”他语无伦次,越描越黑,脸不由得涨得通红。 宁觉非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却一言不发。 淳于翰说着说着,忽然猛醒:“对不起,觉非,我说错了。你是觉非,不是那……那……那个人,我们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觉非嘴角一牵,有些讥讽地笑了起来,心道淳于乾怎么没好好训练一下这位纯洁无知的小弟? 淳于翰看着他脸上的一丝笑,终于鼓起了勇气,天真地说道:“觉非,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 宁觉非轻笑道:“你父皇母妃会同意吗?还有你那太子皇兄,会答应吗?” 淳于翰闻言一怔,不由得低下了头,只是片刻,便坚决地抬起头道:“他们若不答应,我便跟了你去。” 宁觉非一听,倒是一愣,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摇头:“王爷金枝玉叶,哪里吃得了流浪江湖的苦?不过是句戏言罢了。” 淳于翰却很认真:“我不怕苦。不过,觉非,你留下来好不好?父皇要封你为王,对你岂不是好事?你也不必再在江湖上吃苦了。” 宁觉非轻笑:“在朝廷为官,对我来说,才叫作苦。” “为什么?”淳于翰不解。“人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世上多少人寒窗苦读,也不过是想金榜题名,升官发财。你若得父皇封公封侯,便居于万人之上,只有甜,哪来苦?” 宁觉非笑了笑,却转开了话题:“朝廷现在大换血,是打算发奋图强了吗?” 淳于翰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是啊,大皇兄做了太子之后,便雷厉风行,整顿朝纲,举国上下都欢欣鼓舞呢。觉非,你留下来,正可以大展鸿图。” 宁觉非却看向了门外,冷淡地道:“这事容后再说吧。” 淳于翰顺着他的眼光也看着外面的天色,忽然恨恨地骂道:“这帮奴才,怎么还不上菜?想饿死我么?” 旁边站着侍候的两个丫鬟立刻道:“王爷息怒,奴婢马上去传。” 正在这时,管家已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仆妇进来,快手快脚地在偏厅摆放起来。 淳于翰这才高兴了,起身过去拉宁觉非:“走,我们去吃饭。你也饿坏了吧?” “还好。”宁觉非淡淡地避过了他的手,从容地走了过去。 桌上放着八菜一汤,却是燕鲍刺参,一样不少,式式精美绝伦,色香味型器,样样妙不可言,确实彰显王家气派。 宁觉非没说什么,只是背靠窗户,正对着门,坐了下来。 淳于翰却似乎觉得大失面子:“觉非不是说只要四道菜吗?怎么多了四个?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自作主张。” 那管家却低头说道:“是是是,本来只准备了四个,但王爷又来了客人,便吩咐再加四道菜。” “什么客人?我怎么不知道?”淳于翰大发雷霆。 宁觉非却一言不发,抬眼瞧向门口。 淳于乾身穿二龙戏珠金丝袍,头戴八龙百宝紫云冠,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第三十六章 宁觉非始终没有开口,眼里不露丝毫情绪,仿佛与此人毫不相干。 淳于翰这时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淳于乾,一时有些尴尬,随即便高兴地招呼道:“大哥,你也来啦?吃饭了没有?要不一起吧,觉非也在这里呢。” 他说得期期艾艾,淳于乾却仿若未闻,只是沉稳地迈步进来,在宁觉非对面坐下。 这时桌上的杯盘碗盏都已放好,淳于乾喧宾夺主,将手一挥,管家立刻会意,连忙带着仆妇退了出去。 淳于翰看着淳于乾,也坐了下去,一时却没有动弹。 宁觉非轻松地拿起了筷子,转头对淳于翰笑道:“景王爷,你是主人,你不动筷,我可不便先吃。” 淳于翰嗤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淳于乾,见他并无不快之意,便先举筷,随便夹了点菜吃了,热情地道:“觉非,你尝尝,我府里这些厨子的手艺如何?大哥,你也吃点。” 淳于乾便也拿起了筷子。 宁觉非不紧不慢地吃着,只偶尔对淳于翰“这菜怎么样”的询问报之以“不错”,然后便是沉默。 淳于翰觉得自己这顿饭吃得颇为辛苦,本来一心要跟宁觉非诉说衷肠的,却被大哥跑来搅了场。他对这个大哥一向敬服,又曾被他告诫,自是不敢多说。 不动声色地吃完饭,淳于乾从容不迫地与宁觉非回到正厅,然后才道:“五弟,你先去歇着,我与宁先生有话要说。” 淳于翰颇为不愿,看了看宁觉非,又看了看淳于乾,半天没动地方。 淳于乾对他微微一笑:“五弟,你与觉非若无要紧事,不妨稍后慢慢再谈。” 这话仿佛是他同意淳于翰与宁觉非交往了一般,淳于翰顿时大喜,答应了一声,便喜气洋洋地走出门去。 淳于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轻咳一声。 宁觉非坐在一旁,神情淡淡地,始终不动声色。 淳于乾终于瞧向了他,温和地道:“宁先生,三月之期已过,当日先生要求之事,本王今已做到,还望先生信守诺言。” 宁觉非平淡地说:“是啊,三月之期已过,武王只是太子,并未登基,成为皇上。” 淳于乾心平气和地指出:“实质上是一样的。现在由我临朝监国,所有朝政事务,均由我一手处理。父皇已不理政事,颐养天年,定下半年后即禅位于我。” 宁觉非只是淡然一笑:“然而太子殿下现在仍是太子殿下,并不是皇上。宁觉非现在也同样仍然是宁觉非,而不必入朝为官。” 淳于乾冷静地看着他:“真的只是宁觉非吗?”他脸上一直是平静如水,隐隐间却有着无比的威严。皇权在他身上,已赋予他更多的威势,却不再有过去的顾忌。 宁觉非仍然微笑,晶亮的双眸直看向他:“当然,难道太子殿下有何疑惑?” 淳于乾稳稳地说道:“先生若坚持做局外人,便应与北蓟划清界限。” 宁觉非沉沉地笑着:“若是躲不过,我会做下棋的人,却不会当棋子。” “观棋不语真君子。”淳于乾目光如电,逼视着宁觉非。“本王费尽心血,付出如此代价,为先生入仕铺平道路,其中诚意之殷之切,有目共睹,已足以感动天下贤能。若先生执意不愿为官,我也并不相强,便只请先生袖手旁观。本王今日再三退让,还望先生三思。” “请太子殿下放心,我定会再三考虑,做出决定。”宁觉非笑意渐浓,肯定地道。“落子无悔大丈夫。” “好。还望先生莫要辜负我一片心意。”淳于乾面色稍霁,笑道。“我便静候佳音。” 宁觉非笑了笑,忽然问道:“江从鸾还在翠云楼吧?” 淳于乾微微一怔,便漫不经心地笑道:“先生若是要做下棋的人,便得勇于弃子,不能有妇人之仁。历来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人,都是输家。” 宁觉非听了,不由得大笑:“说得好。太子殿下,若能与你对上一局,一定非常过瘾。” 淳于乾笑容可掬地道:“那小王一定甘拜下风。” “太子殿下过谦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淳于乾脸色一正,对他一拱手:“宁先生,小王自有雄心壮志,还望先生不弃,相助左右,小王便如虎添翼,再不惧胡人威胁,从此南楚百姓安居乐业,先生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如今先生大名已传遍南楚,令国人无不欢欣鼓舞,若先生肯辅佐小王,实为南楚万千黎民之幸。” 宁觉非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这才淡淡地说:“太子殿下和满朝文武的诚意,觉非都已领教了,也十分感佩。不过,兹事体大,我需得再三考虑,方能决定。” 淳于乾立刻点头:“好,便请先生三思。”说着,他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宁觉非知他要走,却坐着没动。 淳于乾上前两步,深深地看着他。 宁觉非漠然不动。 淳于乾忽然轻声说道:“觉非,我一直惦记着你。” 宁觉非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道:“多谢太子惦记。” 淳于乾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过去之事,纯属误会。有圣贤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本王无心之失,今已全力弥补,觉非便不要再责怪了吧?待你与本王相处一些时日,自然明白本王是怎样的人。” 宁觉非转过了视线,不再看他,冷淡地说:“不论有心无心,过去种种,你不是都已将之埋葬了吗?” “是的。”淳于乾胸有成竹地一笑。“确实已全部埋葬,自此我永远不再提起。觉非,你先歇着,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宁觉非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出了厅门,大步流星地走在林荫道上,笔直地向大门而去。那身姿,那动作,全都是一切尽在手中掌握的坚定。 他走后不久,淳于翰便跑了回来。正在高兴,淳于朝却带着一帮年轻的文臣武将涌进府中,将宁觉非热情地团团围住。淳于翰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宁觉非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却能够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激|情和雄心。他安静地凝神听着他们谈笑风生,感觉到他们的言语之间对西武和北蓟并无畏惧之心,反而跃跃欲试。他听出这些人全都是新贵,初出茅庐,不惧猛虎,对自己却是单纯的满怀敬佩,还有即将同朝为官的兴奋。 有一位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将问他:“宁公子,听说你这次是跟着北蓟使团一起来的,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宁觉非不想多说,只淡淡地笑道:“顺路。” 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宁先生这次在北蓟的赛马节上勇夺金章,真是大长我南楚志气啊。” 大家正在喝采,却忽听有人嘀咕:“怎么我听说他一直住在北蓟的国师府?” “你在胡说些什么?”立即有人喝止他。“北蓟虽然势大,宁公子却不是趋炎附势之徒。” 宁觉非只做没听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不怎么说话。 直闹到晚上,景王府中大开宴席,这些血气方刚的文武大臣们酒过三巡,便即高谈阔论起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却也是表达出了同仇敌忾,要反击北蓟的意思。有人提起今日早朝,北蓟使臣云深在朝堂之上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下大是不忿。 宁觉非略饮了两杯,便坚决推辞了他们的劝酒,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不时地笑一笑。 淳于朝看着他那样子,似乎是在努力融入这样的气氛,不由得心下欢喜。 淳于翰见他不再冷若冰霜,神情之间甚是和蔼,也是大喜过望。 直到掌灯时分,众人才纷纷告辞。 宁觉非等他们走了,便站起身来,温和地说:“我也要回去了。” 淳于翰立刻拦住他:“不,觉非,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别走了。” 淳于朝看了弟弟一眼,便也跟着劝道:“是啊,觉非,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不如你今晚就不要走了。” 宁觉非却摇头笑道:“王府规矩多,我可不习惯。” 淳于翰马上嚷嚷着:“我可没什么规矩,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宁觉非却已往外走去:“景王爷,你明天再过来玩吧。” 两人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敢硬拦,只得跟在后面,将他送至国宾馆。 这晚,还是云深等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推门进来,不由得笑道:“看来你倒是宾至如归。” 宁觉非却觉得好笑:“什么宾至如归?被缠得厉害,头疼得很。左右无事,我也看看这里的情况如何。” 云深放下了书,凝神看着他:“怎么样呢?” 宁觉非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道:“你不该来临淄。” 云深出神了片刻,长叹一声:“淳于乾人中之龙,真是厉害。短短数月之间,便将朝廷换了个模样。这次他做张做智,派人万里迎你,礼贤下士之名从此达于天下,各地贤能纷纷前来报效,实是棋高一招,一石三鸟。他大概惟一没料到的便是我敢冒险前来出使,这却是我料错了他,算是落了下风。不过,我谅他也不敢贸然在南楚境内动我,否则北蓟大军压境,他也吃不消。那淳于乾虽然开始励精图治,现在却也不过内乱刚止,还是休养生息要紧。” 宁觉非走到另一边坐下,微笑道:“你若不来,我也不会来的,也就免了这么些麻烦。” 云深却道:“无论是什么,总要面对的吧?一味逃避总不是事。你这次回来,把什么都料理清楚了,岂不是好?” 宁觉非知他误会了自己是因情受挫,故而不愿回来,却也不便解释,转而问道:“我们的马,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云深立刻道。“他们分批轮流守在马厩,寸步不离。” “那就好。”blzyzz 云深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一开始还想把我们使团与三百护卫分开,说什么住不下。我一力坚持,说是若住不下,我便和他们一起到城外搭帐篷,他们才算是放弃了这意图。南楚这些文臣的忍功和缠功实在是一流。” “虽如此,到底今时不同往日。淳于乾不是肯忍辱偷安之人。”宁觉非轻叹。“现在南楚众志成城,我劝你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云深便道:“好,听你的。本来留这里十天,也不过是到处拜访一下有关大臣,尽尽礼节。既如此,咱们三天后就启程离开。” 宁觉非这才点了点头:“你昨夜睡得很少,今天早点睡吧。” 云深听了,起身便要离开。 宁觉非却叫住了他:“云深,别走。就住在这儿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云深站在当地,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好。” 午夜,国宾馆中忽然响起了三声鸟叫,停了一停,又响了两声,再停一下,又响了两声,然后便消失了。初夏时节,这里本就是鸟语花香,这几声鸟鸣虽说在静夜里显得特别清脆,却并不引人注意。更深夜重,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有些飘渺难辨,若不是有心人,乍一听是很难分辨出发出声音的确切地址的。 鸟鸣声一停,睡在外侧的云深便睁开了眼。他小心地将宁觉非圈抱着他的手挪开,悄悄起身出了门。 门刚一关上,宁觉非便轻巧地翻身下地,隐在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却没看到院里有人。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欲刺探云深的行动,便上床去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37 宁觉非先还以为是云深,但那人只走进了两步,他便知道不是,虽然来人的动作已尽量轻悄,但他严格训练的耳力却敏锐地听出,这人绝不是云深,也不是北蓟的任何人,更不是宾馆里的婢仆。 心念电闪之间,他决定以静制动,于是仍然装睡,双眼睁开了一条缝,看着来人。 今夜没有月亮,但星光灿烂,淡淡的微光从窗外透进来,以足以让他看清屋里的动静。 来人身穿黑衣,头戴面罩,个头比较矮,但身材却很壮实。 这个身影,曾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天天都在黑夜里见到。 他便是南楚的前右相章纪。 宁觉非那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也觉察不到他身上有杀气,立时便知他不是来杀自己的,而是另有他意。尽管如此,他仍然全身肌肉绷肉,严密戒备着,随时准备出手。 章纪站到他的床前,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略一犹豫,便轻声唤道:“宁公子,宁公子。” 宁觉非便睁开了眼睛,缓缓坐了起来。 章纪将头上的面罩摘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宁公子。” 宁觉非的声音也很轻,却也很冷:“章大人,你要想见宁某,叫人来传就是,似这般深夜潜入,好像有失体面。” 章纪微微苦笑了一下:“宁公子休要取笑章某了,老夫今日早已被革职,称不上大人了。” 宁觉非却是不为所动,淡淡地道:“那就该称章老爷了?” 章纪叹了口气:“宁公子,老夫此来,是想找你商量件事。此事与你与我都有好处,更与北蓟使团生死攸关。” 宁觉非略想了想,便披衣下床:“既如此,章大人请坐下说话吧。” 章纪见他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怒意,心下松了口气,便与他一起坐到桌边。 宁觉非不解地问道:“章大人,北蓟使团一来,这国宾馆中不知有多少眼线,你怎么会冒这个险?” 章纪却是微微一笑:“家母与皇后娘娘的母亲乃是亲姊妹,祖上世代为官,是南楚第一等的名门望族,树大根深,岂是旦夕之间便能摧毁殆尽的?老夫虽然被武王和游玄之所害,丢官罢职,但在朝中的势力仍然是不小的。今夜负责监视这里的人便是我当初派遣去武王那边的人,要调开其他人,放我进来,却是不难。” 宁觉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听说章大人已被革职拿问,现下却好端端地在这里。” 章纪冷笑一声:“革职拿问倒是有的,不过略关了几天也就放了。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又不止太子一人,还有醇王爷呢。皇后一族虽被连累了些人,但威势尚在,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清剿的。” 宁觉非便即明白了,看着他道:“那章大人此次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章纪目光深幽,看了他一会儿,轻声感叹:“小楼,一年半未见,你长成大人了。” 宁觉非神色未变,淡淡地道:“是啊,当年没被你家老太太毒死,算是活过来了。” 章纪一听,心下大急,连忙解释:“小楼,那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母亲趁我率军出征时做的。她……唉,也是受别人撺掇,一时急怒攻心,才这样做的。我家的几个妻妾……都是妇人见识,不提也罢。家母年老,仅有我这一子,一时爱子心切,痛下杀手,也是天性使然。不过,她后来也收了手,将你送了回去,也不算伤了你吧?还望小楼不记前嫌。” 宁觉非平静地说:“是,章老太太确实是因为爱你护你才想杀我,此后也并没有坚持定要致我于死地,只将我送出府了事。比起其他那些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人,别人的孩子就不是人的长辈来说,我还是感谢她的。” 章纪听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感叹地道:“小楼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其实,我班师回朝以后,一听说这事,当即便休了那两个在中间作怪的妾侍,再去找你时,你却已离开了翠云楼。这些日子来,我心里……着实惦记着你。” 宁觉非安静地坐着,脸上神情如古井不波:“章大人,你不会是专门来跟我叙旧的吧?” “当然不只是叙旧。”章纪的眼中涌现出一波奇特的情感。“小楼,去年迎击西武的大军回师后,武王府中的侍卫们私下传言,说在剑门关外大展神威,杀退敌军的人就是你,我先还不敢相信。后来,武王借故追捕江月班,又捏造事实,大张旗鼓地在全国张贴告示,我便知道那人真是你,武王此举是想逼出你来。小楼,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气质高华,不像是个普通的戏子。你是改名换姓的吧?却不知你是哪一位名将之后?” 宁觉非沉默着,心里却在盘算,以后这样的问话一定会遇到不少,看来得给自己编一份家谱了。 章纪以为他是不想跟自己说,也不便追问,只好转移话题:“宁公子,老夫一时情切,却忘了你现在是宁觉非,还请你莫怪。” 宁觉非清晰地道:“章大人,你再这么罗嗦下去,云深就要回来了。你如果不介意让他看到,我倒也无所谓。” 章纪却了然地一笑:“宁公子,那云深智计深沉,却也胆大包天。今夜只怕是他们北蓟派到这里的j细找他,一时半刻却是不会回来的。” 宁觉非见他神情笃定,心下倒也佩服,便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我一直料到北蓟和西武一定都在我国派有探子,更在临淄埋伏有j细,近年来也明查暗访过数次,却都找不出来。”章纪慨叹。“这北蓟国师云深小小年纪,皇帝澹台牧也是年龄尚轻,做起事来却是滴水不漏,老谋深算,实令老夫佩服。” “章大人雄才大略,能征善战,也不比他们差。”宁觉非终于微微一笑。“还记得前年底,大人在燕屏关射杀北蓟皇后,令其大军退兵,使南楚举国欢腾,尽皆称颂大人的英名。” “惭愧。”章纪谦逊道。“侥幸罢了。” “章大人过谦了。”宁觉非含笑道。“可惜章大人现在却被政治斗争所累,赋闲在家。南楚此举,也算是自毁长城。” 章纪自被革职,不知听过多少冷言冷语,受了多少闲气,竟是从未听过如此暖心的言语,顿时大起知己之感:“小楼……咳,咳,不,宁公子果然是旁观者清啊。如今强敌环伺,那淳于乾却热衷于铲除异己,为自己谋朝篡位扫清障碍,长此下去,南楚势必国将不国,灭亡之祸已近在眼前。” 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问道:“那章大人想怎样力挽狂澜?” 章纪神色一变,一脸的凛然:“宁公子,老夫当年将你接进府中,并让你单独住在竹风轩,还不许别人来打扰你,更不准那起子小人来对你侮辱欺凌,也挡住了前太子的……一些不良爱好。那时候,老夫心里,实是喜欢你的,对你很是爱惜。现在,宁公子自然已脱胎换骨,过去的事情我也就不提了。但追根溯源,当日害得宁公子如此惨痛的,便是现太子淳于乾。常言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宁公子若欲报此深仇大恨,老夫愿助一臂之力。” 宁觉非一听,顿时心里雪亮,口中却淡然道:“我若在此时杀了淳于乾,临淄城立刻便会四门紧闭,追拿凶手,北蓟使团很可能会被栽赃嫁祸,一个都走不出去。” 章纪却胸有成竹地微笑:“宁公子果然深谋远虑,此事很有可能。” 宁觉非沉着地点头:“所以,若是要杀,也得等北蓟使团离开临淄以后,我再独自潜回。” 章纪心中暗喜,脸上涌现出一丝钦佩:“还是宁公子想得周全,一切都依宁公子所言,如有需要老夫帮忙之处,尽管言明。” 宁觉非略想了想,便轻描淡写地道:“若是我们被淳于乾困在临淄,还请章大人暗中出手相助,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章纪痛快地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我知宁公子与北蓟国师交情非浅,可否请宁公子为老夫与云大人牵线搭桥,能够与他面谈一次?” “今夜不就可以?”宁觉非看了看他。“云深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吧?” 章纪却沉稳地摇了摇头:“今夜事出突然,云大人的反应难以预料。还是请宁公子为老夫传递个讯息给他,就说淳于乾与西武交好,与北蓟为敌,老夫这方却是想与北蓟结为盟友。” 宁觉非毫不犹豫地应道:“好,我一定将话带到。” “那就有劳宁公子了。”章纪站起身来。“明日我自会派人来听公子的回话。” 宁觉非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坐在椅子上,自然而然地腰板挺直,在夜色中依然容颜如玉,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章纪留恋地看了他片刻,这才戴上面罩,悄然地闪身出门。 宁觉非过去将门掩好,这才从容地上床躺下,重新闭目养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云深才轻手轻脚地回来了。 他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到宁觉非身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身边的人,见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便微笑了笑,将手伸过去环住了他的腰,倚着他睡去。 后半夜再无事故,云深仍是一大早便起身,出去忙他的“国事访问”。宁觉非也没有眠床的习惯,跟着起身洗漱。 刚收拾妥当,淳于翰便喜滋滋地跑了进来,一迭声地道:“觉非,觉非,你叫我来玩的,我们出去玩吧。” 看到那个兴冲冲跑进来的锦衣少年,宁觉非只是微笑,便拉着他一起吃早餐。 淳于翰兴奋莫名,一早上便不歇气地说长道短,将自己所知道的临淄城中的大小事宜全都一一道来,包括哪家的名花终于开了,哪家的戏班子里有何名角,谁与谁为争风吃醋打了起来,絮絮叨叨,津津有味地说了半天。 宁觉非手里拈着茶杯,脸上挂了一抹微笑,偶尔点了点头,表示在听,心里却一直思量着当前的种种形势。 淳于翰见到他脸上的微笑,只觉得心中热热,暖暖的,虽说在燕屏关外被宁觉非狠狠地教训过,还有一些胆寒,然而这两日又见他态度温和,似是已忘了前事,便又有些情热,渐渐靠了过去。 宁觉非看也没看,伸手便握住了他的肩,将他阻在一臂开外,却没有使力将他摔开。 淳于翰怔了怔,试探着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怯怯地说:“觉非,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宁觉非放下了手,起身走出门去。 淳于翰连忙跟了出来,一迭声地道:“觉非,你说话呀。” 宁觉非笑道:“咱们今天去外城逛逛。” “好啊。”淳于翰立刻雀跃不已。 宁觉非忽然问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淳于翰闻言一怔,随即试探着在怀里掏了半天,这才有些尴尬地道:“没有。” 宁觉非只是微笑:“没关系,那咱们走吧。” 淳于翰却道:“我没带,他们有带啊。”说着,他已经举冲冲地跑到院门旁,对站在那里的几个随从伸出了手。 宁觉非很快便走到他们近前,就听到其中一人说:“王爷,陈总管吩咐我们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您。您和宁公子要买什么都可以,我们付钱便是。若是您不让我们跟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游大人要了我们的脑袋倒也罢了,皇上和德娘娘一定会很伤心的。” 淳于翰听他搬出了父皇母妃和外公,便不好再坚持,只得回头看向宁觉非,嗫嚅道:“觉非,他们硬要跟着我。” 宁觉非淡淡地道:“那就跟着好了。” 淳于翰立刻喜出望外,转头对他们说:“你们跟着便跟着,不过退后一些,别打扰我们。” “是。”那几个随从立刻躬身答应。 宁觉非神情平和,始终淡淡的,如散步一般出了内城,繁华的市井景象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虽然他过去曾在临淄呆过几个月,却根本不熟悉这个地方,这时便听着淳于翰的介绍,四处闲逛,然后又登上了流花湖边的九层高塔飞花楼。这是临淄城内最高的地方,他游目四顾,便把通向东西南北四道城门的道路大致弄清了。 不知不觉间,午时已过。淳于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宁觉非道:“先歇一歇好吗?我实在是不行了,走不动了。” 宁觉非气定神闲地看向他,随即笑了起来:“是我没注意时辰,倒让你累着了。那咱们就歇歇,顺便吃点东西吧。” 淳于翰靠着塔壁,连身子都累得直不起来了,有气无力地道:“算了,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吃吧。” 宁觉非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 38 建造在流花湖边的飞花楼是私人产业,但一直用来经商,一楼、二楼、三楼是酒楼,四楼、五楼是茶楼兼棋社,六楼、七楼像是私人场所,不对外开放,八楼和九楼是观景台,游人可自由上去,不过,真能爬上九楼的人还是不多。 此楼每一层都是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修建得美仑美奂,却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几乎成了临淄的标志性建筑,见证了南楚建国以来的繁荣昌盛以及盛极之后的腐朽衰败。 宁觉非看着淳于翰举步维艰,却没有伸出手去。几个随从连忙上前搀扶,几乎是将他连架带抱地下了楼。 淳于翰以前在这里吃过饭,知道它的结构,在三楼便停了下来。这层楼上全是优雅的隔间,是为富贵之人提供的清静场所。 他颐指气使地叫迎上来的店小二赶紧给准备一个临湖的雅间,然后立刻把拿手的好菜上上来。 宁觉非淡淡地跟着进了那装饰得古色古香的房间,临窗坐下。 窗外正是花红柳绿,碧波荡漾,微风轻吹进来,挟带着怡人的花香和清新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心里顿时愉快起来。 淳于翰坐下了,长长地吸了口气,这才似乎恢复了一点元气,笑道:“觉非,你看这地方如何?” 宁觉非点了点头:“临淄城首屈一指的酒楼,自然错不了。” 淳于翰一听便欢喜不尽:“觉非,你要喜欢,我们可以天天来。” 宁觉非淡淡一笑,却沉默不语。 淳于翰坐在他旁边,微一转眼便看见了窗外的景色。隔着宽阔的湖面,对面遥遥相对的却是翠云楼。 他一愣,忽然想起,以前去到殷小楼的房间时,依稀好像远远地能看见这座高塔,顿时噤声,有些胆怯地看了宁觉非一眼。 宁觉非目光深沉,似是并没有想到背后便是隔湖相望的翠云楼。 精美的菜肴一个一个地上来了,淳于翰早已饿得没了力气,连忙抓起筷子,高兴地道:“觉非,来,赶紧吃。” 宁觉非点了点头,便开始吃了起来。 他很少说话,淳于翰一个人唱独角戏,渐渐也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他眨着眼,看着宁觉非,有些讨好地问道:“这些菜怎么样?” “挺好的。”宁觉非对他笑了笑。“叫他们别再上了,太多了,浪费。” “我有的是银子,无所谓。”淳于翰满不在乎地说。 宁觉非一直觉得跟这个自小娇纵不知世事艰难的小王爷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时也只得轻叹口气:“我说的浪费不是指你的钱,若叫了来吃不了,那就是浪费。要不然,叫你的随从也坐下来一起吃。” 淳于翰听了,嘴都张大了合不拢,半晌才对那几个侍立在旁的随从说:“喂,你们,也坐下来吧,一起吃。” 为首的人立刻躬身道:“那怎么行?岂不是乱了规矩?” 淳于翰有些慌乱地看了宁觉非一眼:“那个……觉非,我就是叫了,他们也不敢的。” 宁觉非便道:“这房间挺大的,让他们在一边再加个桌子。他们跟了我们大半天了,一定也饿了。” 淳于翰立刻点头:“好。你们去,叫店家于加张桌子来,你们也坐下吃。” 有两个随从答应着,立即出去了。 正忙乱间,宁觉非站起身来往外走。 淳于翰忙道:“觉非,你去哪儿?” 宁觉非有些好笑地说:“我去方便一下。” “哦。”淳于翰却有些不放心。“觉非,你可别一个人先走了。” “放心吧,我不会。” 宁觉非说着,出了房间,问守在外面的那个店小二:“请问,净手处在哪里?” 那店小二听他说“请”字,登时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客官请这边走,小人带您去。” 结果一带却将他带到了六楼,他心里颇为疑惑,自己倒也罢了,上楼下梯的不会觉得累,也不会烦,但若换了别的客人,尤其是那些脑满肠肥体力孱弱的富贵中人,只怕早就骂起来了吧? 六楼十分清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店小二没带他走客人都可以过的外梯,却是从锁住的内梯上来的。将他带到一个房间外,店小二躬身道:“请。” 宁觉非便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确实是净手处,却布置得满室锦绣,屋角熏着檀香,器皿都是上好的薄胎瓷器,便是王公贵族家的净手间也不过如此。 店小二等着宁觉非出来后,殷勤地陪着笑:“客官,请这边来洗手。” 宁觉非镇定从容地随他走到另一边的房间里,那里也同样布置得美不胜收。屋里没人,桌上却已经放好了一盆温水和香胰,旁边是干净的棉布巾子。 他走上前去,自行取了胰子,洗好了手,店小二赶紧递过香巾,让他擦干。 宁觉非沉着地擦完手,将巾子放下,却问那店小二:“还有什么事吗?” 店小二一愣,连忙躬身陪笑:“客官,我们老板想见见您,请客官千万赏个面。” 宁觉非神色自若,平静地道:“在哪里见?” 店小二立刻低声道:“就在这里,请客官稍候片刻。”说着,他将东西收拾好,端起水盆便退了出去。 宁觉非索性坐了下来。 这桌子靠着窗边,正好能够看见外面的湖光山色。湖边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掩映着几处美丽的房舍,竟似仙境一般。 他正在观看,门口响起了热情的声音:“宁公子,幸会幸会。” 宁觉非回过头来,眉尖微微一挑。此人身穿华服,两鬓微白,温文儒雅,面带微笑,却是南楚药行商会会长钱琛。 他客气地拱手施礼,缓步走了过来,笑道:“宁公子,多谢大驾光临,俯允接见鄙人。” 宁觉非落落大方地对他抱拳一礼:“钱老板客气。宁某一介凡夫,哪里当得起钱老板如此多礼?” 钱琛笑着摆手:“宁公子英名达于天下,世人莫不景仰,小人不过是一庸俗商贾,哪里能与宁公子相提并论?” 宁觉非微笑道:“钱老板过谦了,只怕不是普通的商贾吧?” 钱琛爽朗地笑了起来:“宁公子果然目光如炬,想必当年就已经看出来了吧?” 宁觉非微微点头,淡淡地道:“不知钱老板是哪国的英雄?” 这时,那个店小二端着托盘奉茶进来。钱琛便对宁觉非伸了伸手:“宁公子请坐。” “钱老板请。”宁觉非客气地微微欠身,随即坐了下来。 待到店小二放下茶,退出门去,钱琛才悠然地道:“敝国国师云大人对宁公子十分看重,吩咐在下务必多多注意公子的安全。” “原来如此。”宁觉非心下恍然,微微一笑。“是云深让你跟我接触的吗?” “那倒不是。”钱琛温和地笑道。“他只是说,可以向宁公子透露一切,什么都不必隐瞒。” “哦。”宁觉非点头。“那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钱琛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宁公子,我有一事不明,心中的疑窦闷了一年多了,一直想向公子请教,却又怕公子听了生气。” “钱老板不必客气,尽管指教。”宁觉非洒脱地说。“宁某又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哪里就会生气?” “公子客气了,指教不敢当。”钱琛笑着,显然在斟酌着措辞。“我只是觉得,以宁公子的实力,当初完全不必呆在翠云楼受那惨无人道的折磨,却不知公子为何会那么做?” 宁觉非想了想,淡淡地道:“我的身体当时受?br / 千山看斜阳第13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受了重创,行动不便,淳于乾又派侍卫看牢了我,想逃出去很难。除了狭路相逢之外,我一向会在行动前周密计划,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好。宁公子真是坚忍卓绝,令人敬佩。”钱琛击节称赞。“那我就明白了。不过,宁公子身手高绝,当初却会隐身戏班,却又是为了何故呢?潜入武王府与其妾侍私通之说,只怕也是另有蹊跷吧?” 宁觉非知他试探的意思,非常大方地道:“无论做什么,不过谋生而已,并无他故。至于潜入武王府,是为了我的师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时宁某年少气盛,此事倒是做得鲁莽了。” 钱琛似有不信,却未追问下去,只是叹道:“此次云大人为了宁公子,竟然甘冒奇险,前来临淄,实令在下吃惊不小。不过,云大人坚持与宁公子坦诚相见,生死与共,在下也不便阻止。坦率地说,宁公子的前后言行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实令人不得不心存疑惑。钱某冒昧相问,还请公子莫怪。” “我自然明白钱老板的担忧。”宁觉非平和地微笑。“云深待我,情义深重,我自是明白,对他本也不想有任何欺瞒,只是宁某遭际奇特,恐人难以理解,即使说出来,反会被人视为托辞,不足以取信于人,因此不欲多言。总之,宁某与任何国家均无瓜葛,现在已入北蓟,愿助云深一臂之力。宁某乃武人出身,一生坦荡,言出必行,钱老板不必相疑。” 钱琛看着他,见他的双眼清亮如水,不由得喜形于色:“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是钱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里?”宁觉非微笑着摇了摇头。“钱老板太客气。” 钱琛喝了口茶,深深地吸了口气,忽地问道:“宁公子当日逃出临淄,一年后便在边关扬威,那时候已经完全有能力报仇雪恨了,却为何不杀了始作俑者呢?” “本来是想杀的。”宁觉非安静地坐着,缓缓地道。“后来逃到边关,一路上都听人对淳于乾很是期许,认为只有他才能保住南楚不被外族的铁骑践踏。然后,在边关看见西武动辄屠城,滥杀无辜,实在是不能容忍。我想了很久,如果杀了淳于乾,南楚顷刻间便会灭亡,这天下也就是血流成河了。” 钱琛微微一笑:“宁公子,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依你过去的亲身经历,像南楚这样的朝廷还有必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吗?” “百姓何辜?”宁觉非看着他,双眼晶亮,神色沉郁。“我不知西武与北蓟屡犯南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但也无非是看南楚积弱,想要侵占这富饶的万里江山。我过去年轻气盛,并不反战,只是一心希望建功立业,为国尽忠,为民效力,后来……经过一番生死际遇,看事情便会更全面更理智一些。其实战争中最吃苦的无非是平民百姓,千百万人战死沙场,千百万人流离失所,也不过是成全了少数人的野心。我并不支持这样的战争。” 钱琛神色一凝,不由得对他抱拳致敬:“宁公子宅心仁厚,不以一己私怨连累无辜百姓,实是令人可敬可佩。不过,北蓟发动战争,却是想让自己的人民过上好日子。” “为君者关心人民疾苦,自是无可厚非。”宁觉非神情十分沉着。“却不应将自己人民的快乐建立在他国人民的痛苦之上。” 钱琛非常认真地道:“可是,南楚黎民现在过得并不快乐。宁公子曾游历过南楚的北方国土,当知地主大量兼并土地,贪官污吏遍布各处,丰年时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一遇天灾人祸,那些平民哪里还有活路?或卖身为奴,或抛家流浪,客死异乡。你自己在临淄时也已看到了,朝廷中的大部分人只顾骄奢滛逸,哪里把普通平民当人看过?就说那淳于乾,似乎是在重振朝纲,但他的一切举措也仍然建立在加重百姓赋税的基础上,南楚全国依旧是民不聊生,一些边远地区不断有贫民发动暴乱,却无不遭到南楚军队的血腥镇压。这样的国家,天怒人怨,势必会走向灭亡。北蓟发兵南攻,一为使本国人民丰衣足食,二为救南楚百姓于水火之中。届时若能南北一统,互通有无,当是四海升平的繁荣景象,这也是宁公子的理想吧?” 宁觉非想了片刻,淡淡地笑了起来:“我不知北蓟皇上和云深是否准备好了,事实上南北一统自然不错,但对于治国者来说却并不轻松。冬季北方雪灾,夏季南方洪涝,荒年时瘟疫盗贼流行,丰年时贪官污吏祸国殃民。即使国土一统,民族矛盾仍然存在,要融合起来谈何容易?要想四海升平,只怕会让身居高位者殚精竭虑,寝食不安。” 钱琛越听越惊,听到最后,激动地站起身来,长揖到地:“宁公子思虑之深,目光之远,确是超乎常人,果然云大人慧眼识英雄。宁公子,钱某之前若有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第三十九章 宁觉非没想到钱琛会忽然兴奋至此,连忙起身还礼:“钱老板请勿多礼,宁某也是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 钱琛这才坐下,似乎放下了心,欣慰地叹了口气:“宁公子,我国将士英勇,便是皇帝皇后也往往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可是,懂得文韬武略的人却很少,过去也有懂得汉文的人会读他们的兵书,但实际经验却十分匮乏,以致于连一个燕北七郡都屡攻不下。如今宁公子肯入我国相助,实是北蓟万千黎民之幸。” 宁觉非只觉这话却不易回,于是转移了话题:“钱老板在临淄呆了多久了?” “有十多年了。”钱琛轻笑。“在南楚却有二十年了,从药行的小学徒干起,逐步到临淄落脚的。” 宁觉非钦佩地道:“可敬可佩。” “哪里?为了国家,理应如此。”钱琛微笑。“宁公子,太子淳于乾借了新生儿子弥月之喜,明日在府中设宴,已邀请了云大人,钱某恐淳于乾有何阴谋,还请宁公子能一同前往。” “好,我去。”宁觉非答应着,却有些不解。“难道淳于乾敢公然在临淄动手,杀害北蓟使团?” “淳于乾一代枭雄,确是不凡。云大人此次贸然前来,实是有些鲁莽。我事先不知,否则定当派人阻拦。” 钱琛说着,脸色渐渐有些不好看了。“我已得到消息,淳于乾早先便有些异动,却一时看不出端倪,我正在全力查探,你们总是小心为上。” 宁觉非点了点头:“若钱老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下去了,把景王爷一个人撂在那儿那么久,他会闹起来了吧?” “那倒不会。”钱琛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派了几个人前去陪着,估计景王爷正乐着呢。” 宁觉非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看了看窗外,隔湖正是翠云楼,便忽然问道:“钱老板可知道江从鸾江老板的去向?” 钱琛也是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此事我确实不知。武王当日在临淄猝然发动,拿下太子和静王时,翠云楼一夜之间便人去楼空,过了几日却又从上到下换了新人,着实诡异,我去看过,新老板与从鸾倒长得有些相似,自称是他的弟弟,我瞧着却不大像。” 宁觉非想了想,与他探讨起来:“你看是不是淳于乾搞的鬼?把翠云楼中认得我的人全都杀了?” “不像。淳于乾好像本来是要这么干的,但楼里的人却先一步消失了,不知是他们自己走掉的,还是被人抢了先。” “奇怪。”宁觉非百思不得其解。“我真不希望是因为我而连累了他们。” “宁公子真是好心肠。”钱琛笑道。“其实这样也好,当日公子身陷泥尘,种种遭遇实令人不忍目睹,如今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他们就这样销声匿迹自是最佳选择,否则想杀他们的只怕不只一人。” 宁觉非微微一笑:“殷小楼不是已经被埋葬了吗?又何必再杀人灭口?” “是,殷小楼的确是早已被埋葬了。”钱琛神情端肃。“宁公子,那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我自是不会跟云大人提起,公子尽管放心。” “说与不说,全由钱老板决定。过去宁某身受种种,若是别人要计较,自也由他。”宁觉非的神情很是豁达。“有些东西,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岂能相强?” 钱琛心里油然而生奇异的感觉,似是崇敬,似是拜服,有怜惜,有欣喜,也有疑惑,想他年纪轻轻,竟似世事洞明,人情炼达,心境空明,仿若已经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宁觉非见他呆呆发愣,以为是自己的话令他尴尬,便连忙乱以他语:“钱老板本来就姓钱吗?” 钱琛又是一怔,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觉非马上道:“哦,如果不方便说,算我没问。” 钱琛却是笑了起来:“哪有什么不方便?在下本姓大檀。” “哦,原来是北蓟三大望族之一啊。我曾听云深说过,澹台是王族,鲜于出武将,大檀出谋士,果然名不虚传。”宁觉非轻松地笑道。“大檀大人,今日幸会,不过,我真的是应该走了,否则一直跟踪我的那些人只怕要怀疑到大人了。” 钱琛大笑:“是啊,跟着宁公子的可不只一起,好几拨呢。” 宁觉非也笑着起身:“他们各怀鬼胎,反而互相牵制。今儿本就是闲逛,我也由着他们跟,若有事,要甩也就甩了。” “那当然。”钱琛客气地送他出门。“宁公子的身手,哪里是他们比得过的?” 下到三楼雅间,却看到几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正在那里清歌曼舞,两个很标致的男孩子则在桌边殷勤把盏。淳于翰和他的那几个随从一边喝酒一边听歌一边看舞,实是乐不可支,浑然已忘了时间。 宁觉非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微微一笑,走进门去。 淳于翰看到他,眼前一亮,这才想起来,说道:“觉非,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哪里有多久?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宁觉非混淆视听,笑着坐到他身边。 淳于翰一见他的笑脸,顿时忘了心里的疑问,只是兴致勃勃地道:“他们说是你叫来的,是不是?” “是啊。”宁觉非点了点头。“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觉得他们歌舞俱佳,又怕你闷,就叫他们来了。” 淳于翰登时眉飞色舞:“真的?觉非,你是为我叫来的?” 宁觉非看他已是半醉了,便笑道:“你吃饱了没有?” 淳于翰这才觉得腹中饱胀,已是吃不下的了,赶紧放了筷子:“我饱了,可你没怎么吃啊。” 宁觉非笑了笑,快速地将一碟点心吃下,又喝了一碗汤,便对他说道:“你付帐吧。这些孩子辛苦了,你也打赏一二。” 淳于翰自然对他言听计从,朝着随从一招手,吩咐他们拿钱出来。 一时间会了帐,他们才缓步走出飞花楼。 宁觉非又四处看了看道路地形,便慢悠悠地走回了内城。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宁觉非对淳于翰说:“王爷,今儿玩了一整天,你也该回去了。” 淳于翰却很是不舍,半晌才道:“觉非,要不你去我府里吃晚饭吧。” 宁觉非笑着摇头:“算了,我要是老去你那里,只怕你的父母兄长外公舅舅一干人等都要坐立不安了。” 淳于翰一窒,随即便知他说的是真话。他一共去了自己那里两次,第一次是外公游玄之来教训了他一顿,派人将他送回了翠云楼,第二次先是大哥跑来搅局,接着又是三哥带了一帮人跑来起哄,总是不肯让他们单独相处。他可不想这次又被人扫了兴,自己沮丧事小,若是惹恼了宁觉非,却是非同小可。 想着,他便点了点头:“好吧,那觉非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宁觉非有些奇怪:“王爷,你平时不读书的吗?就这么天天玩?” 淳于翰一听便低下了头,神情之间有些忸怩:“是要读书的,不过,我都大了,也不用师傅天天盯着。” 宁觉非好笑地道:“嗯,那好吧,咱们就此别过。” “哎。”淳于翰急道。“我明天早上来找你。” 宁觉非却转头问道:“明天不是你大哥为儿子满月请客吗?难道你不去?” 淳于翰这才想起此事,脸上马上涌起为难之色:“依礼节,当然是应该去的,可是,觉非,我想见你。” 宁觉非温和地道:“我多半也会去。” 淳于翰立时大喜过望:“真的?觉非你也要去?” “有可能。” 淳于翰喜道:“好好好,那咱们就在我大哥府里见。” 宁觉非点了点头,便跨进了国宾馆的大门。 北蓟使团住满了两进大院,并派了人日夜守在院门口,这时远远地看见他,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云深便出现在院门处,朝他迎了上来。 “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啊。”云深戏谑地道。“那小王爷今儿怎么舍得放你?” “云深,你少来调侃我。”宁觉非笑着摇头。“对了,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 “什么早?我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是你天天不到半夜不归家。” 宁觉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失笑。 云深陪着他往他的小院走去:“今天难得你回来吃饭,我们一起吃吧。” “好。” 他们两人在宁觉非的房间里坐下,两个北蓟人便在外面远远地守住了,防止人偷听。 云深轻松自在地笑着问他:“钱琛见过你了?” “是啊。”宁觉非点头。“我真没想到,你们北蓟的人已在这里扎得这么深了。” “没办法。”云深微笑。“过去我们北蓟弱小,不断被别国欺凌,若不是有无数勇士前赴后继,忍辱负重,北蓟也不会迅速强大起来。” 宁觉非自然认同他的说法。略思索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南楚被罢了官的前右相章纪想见你,好像是想与你们北蓟联手,你愿不愿意与他面谈一次?” 云深似乎微微有些诧异,想了想便道:“当然可以,若是章纪真有此心,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宁觉非轻描淡写地道:“那我便告诉他了,你们再约个地方见面。” 云深注视着他,微笑着说:“觉非,你跟南楚上层的王公贵族好像都挺熟的,无论是前太子党还是新太子一系,似乎都与你有交情。” 宁觉非淡淡地问道:“云深,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的吗?” 云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道:“别的倒没有,如果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有一事,我一直很纳闷,倒很想问问你。” 宁觉非慨然允诺:“你问吧。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你问,你就会说。” 云深听了,笑得很开心:“觉非,你跟我说话时,会用‘你们’,提起南楚和西武时,用的是‘他们’,听上去你既非南楚人,也非西武人,更不是咱们北蓟人。你究竟是哪里的人,我不想多问,你若愿说的时候再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现在,此时此刻,在你心里,你到底是哪里的人?” 宁觉非看着他,脸上渐渐漾起了一抹笑容,温和地说:“好吧,我现在是北蓟的人。” 云深顿时笑逐颜开,点了点头,却半晌没说一句话。 屋里很安静,只听见院里的啾啾鸟鸣清晰地传了进来,十分悦耳动听。 过了好半天,便有婢仆送饭过来。云深和宁觉非没有交谈,只是看着他们把饭菜一一放在桌上。 有一个小丫鬟端了一铜盆温水走到屋角,放于架上,对他们说:“两位大人请。” 云深便先去洗了手,随后坐过来。 宁觉非等他洗过,才走了过去。那个小丫鬟将香胰递到他手上,声音极轻地道:“章大人问,公子可有回话?” 宁觉非神情未变,马上轻声说:“愿意见,让他约地方。” 丫鬟道:“章大人说了,如果方便,今夜三更,仍在公子房中相见。” “好。”宁觉非洗完手,接过布巾擦干,便走了回来。 吃饭时,有几个小婢侍候着,说话不便,他们便只讲了一些轻松的话题,无非是临淄风物,美食佳肴。过了一会儿,云深忽然想起,对他说:“觉非,明天太子府有喜事。太子殿下说是他刚出生的儿子满月,其实算是家宴,不算国事,所以邀请你我一起去。”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殷切,便笑了起来:“好,我陪你去。” 40 淳于乾的太子府就是原太子淳于戟居住的地方,当林觉非跟着云深和秦欣骑马来到府门前时,这里早已是热闹非凡。那些大人们身穿正式的官服,从马车上四平八稳地下来,互相抱拳施礼,热情地招呼着,一起走进府中。 云深他们三人下马后,跟着前来的几个北蓟骑兵连忙上前带住了马,有太子府的家人上前来想帮他们牵马,也被他们佯装不懂南楚话而拒绝。 太子府的管事之一瞧见他们,立刻笑着跑了上来,客气地道着仰慕,将他们迎进府中。 府中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派喧哗之声,彩绘的七巧回廊从水面上穿过,大大的池塘上荷花盛开,岸边扬柳依依,除了皇宫之外,这里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府邸了。 宁觉非的脸色有些阴沉。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是走着进来,抬着出去。看着这如画的景色,他的鼻中却似闻到了那曾经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他深深地呼吸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中却仍有一丝寒光在不断地闪烁。 穿过回廊,走过花径,他们才来到正厅。 淳于乾正在门口迎客,见到他们,顿时欢喜地笑着,迎上来拱手为礼:“云大人,秦大人,觉非,多谢赏光,多谢。” 跟在云深他们后面的两个随从立刻将礼单奉上。 淳于乾依照规矩接过来,翻开略看了一下,便递给身后的总管,哈哈笑道:“云大人如此多礼,实在是客气了。” 云深十分诚恳地抱拳行礼:“太子殿下,些须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哪里?哪里?这礼实在是太厚了,小犬哪里承当得起?”淳于乾一边笑着谦逊,一边陪着他们往里走去。 十分宽敞的院中此时已搭了戏台,有几个年龄很小的孩子正在上面走着台步,似乎是在试场。 下面摆放着豪华的紫檀木桌椅,已坐满了大半的人。 待那些孩子们退到后台,便有个丑角出来,插科打诨地唱了一段,却是引得人哈哈大笑。 云深他们走进去时,那人正摇头摆尾地唱到尾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叫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观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临淄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予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待他一副惫懒模样地唱完,下面又是一片笑声。 云深转头对秦欣笑道:“这段子倒有点意思。” 看见他们三人进来,闹哄哄的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刚刚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吏都瞪着云深和秦欣,面露不愉之色。老臣子则有许多人看向宁觉非,神情各各不同,有鄙夷不屑却强自忍耐,有按捺不住但不敢造次,有的眼神飘忽不愿与他对视,有的顾左右而言他装作毫不在意,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淳于翰脸上却是一喜,刚要起身招呼,却被一旁坐着的淳于朝拽住了,只得强忍着没动,眼光却没离开过宁觉非。 缓步走着的宁觉非冷冷地拿眼光一扫,便瞧见除了孙明昶、游玄之、张于田外,至少还有十个八个是熟面孔。他神情淡漠,不动声色,只是跟着云深往前走着。 淳于乾仿佛没有察觉其中的古怪,只是笑着将他们领到了靠近台前的主宾席,请他们坐。 云深略客套了两句,便落落大方地坐下。 宁觉非便也坐了下来。 相形之下,他们这一桌甚是冷清,除了礼部尚兵张于田礼节性地陪在一旁说话外,其他人都没有过来招呼他们。三人却也是安之若素,只是喝着茶,瞧着台上的动静。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总管来报客人都到齐了,淳于乾便吩咐戏班子开锣。 垫场戏是出打戏,只见台上几个人一连串的筋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台下立刻轰天价叫起好来。 随后不知是谁说道:“这算什么好?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武生殷小楼曾经在台上一口气连翻了一百个筋头,那可是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张凳子,就在小小的凳上翻的,翻完了从凳子上一跃落地,点尘不惊,脸不红,气不喘,那真是技惊四座,至今无人可比。” 他在那里说得绘声绘色,旁边有人啧啧称奇:“真的吗?唉,可惜,可惜,他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倒让我们没了眼福。” “是啊,太可惜了……” 张于田略有些不安地瞄了宁觉非一眼,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宁觉非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拈起一颗瓜子,手指略一用劲,便将壳捏裂。他将其中的瓜子仁拿出来,好整以暇地送进嘴里,眼光却始终落在台上。 垫场过后,一个花旦袅袅娜娜地出来,甩了个水袖,悠扬地唱道:“江南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好。”台下又是满堂彩。 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小妮子思春呢。” 听见的人便哈哈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猥亵之意。 云深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看了宁觉非一眼,眼中微微浮动着一丝轻蔑。 宁觉非却似乎早已看惯了某些王公大臣们的此类嘴脸,神情十分平静。 唱了两出折子戏,便有一些喜欢票戏的贵族们上台去玩票,下面的人更是捧场叫好。 宁觉非百无聊赖,起身出去透口气。 走过两进院子,热闹的喧哗声便渐渐小了下去。宁觉非刚刚踱进花园,身后便传来一场呼唤:“小楼。” 宁觉非站住了,却没有回身。 很快,那声音便离得近了:“小楼,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可真是想死我了……” 宁觉非听着这兴奋得都快变了调的声音,左手闪电般往后一探,便捏住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只闷闷地“呃”了半声,就再也叫不出来了。 宁觉非这才回过头去,眼神锐利,充满杀机。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身穿二品文官服饰,方头大耳,宁觉非却已记不起他的官职和名字,只记得他那张脸,特别是那双在深夜的黑暗中会变得兽性的眼睛。 那人双手死命掰着掐住了脖子的手,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毫无用处。那只铁钳般的手捏住了他的喉骨,只要再一用力,他便必死无疑。 宁觉非看着他渐渐软下去的身子,忽然放开了手。 那人剧烈地咳着,倒在地上。 宁觉非微微俯身,狠厉地道:“大人,这只是警告,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周围三尺之内,我就阉了你。” 说完,他迅疾伸出右手,握住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杈,猛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那根比男人那话儿要粗上一倍多的树枝便在齐根处被生生掰断。 宁觉非将那根犹带着大蓬树叶的断枝猛地扔在那人面前,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淳于乾从院门里出来,对着那软倒在地的人骂道:“蠢货,丢人现眼。殷小楼早就死了,他是宁觉非,岂是你能惹的?真是愚蠢到家了。” 那人一边咳着一边颤抖不已:“是……是……太子殿下……是下官愚蠢……下官糊涂……” 淳于乾冷哼道:“我看你现下身体多有不适,还是回府去好好养着吧。”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人顿时面如死灰,还待多说,已有几个太子府的家人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半扶半架地向府门外走去。 宁觉非在湖边站了一会儿,便感觉到有人过来,那气势十分熟悉,便平静地转过身来。 淳于乾看着他,半晌方道:“对不住,那人丧心病狂,犹如犬吠,你别放在心上。” 宁觉非冷冷地说:“像那样的人,今儿在你府上,还不止一个两个。” 淳于乾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觉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有个把不开眼的人把你认错了,也无碍大局吧?” 宁觉非侧头看了看平静的烟波水面,忽然微笑起来:“现在,我相信江从鸾不在你手上了。否则你定会让他写个名单出来,杀不杀罢不罢的倒在其次,至少可以不让这些人这时候再在我面前出现,以免我生气变卦,对吧?” 淳于乾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是,江从鸾不在我手里,他消失得十分蹊跷。我见他见机得快,跑了个无影无踪,反正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便也不去详加追究。只要他不再出现在临淄,想到哪里去重新开业,那都由他。” 宁觉非点了点头,笑容渐敛,一时沉默下来。 淳于乾轻声说:“觉非,你过去种种虽因我而起,但毕竟有前因后果。况且,你应该算是报了仇了吧?你也曾经辱过我,我的心中却并无丝毫怪罪你的念头。你我这便算两下扯平了,自此从头开始,好吗?” 宁觉非淡淡地问道:“从头开始?从哪里开始?从你的府上还是翠云楼?” 淳于乾轻咳了两声,诚恳地道:“觉非,你何必这么固执?那过去种种,已随殷小楼葬入土中,宁觉非自剑门关一战成名,却是响当当的英雄。你既经轮回,心中当已能不萦一物,又何必念念不忘已逝的时光?” 宁觉非微微一哂:“是,我应该是心中无所牵系,那又何必在南楚入朝为官,被名利所拘,受小人之气?” 淳于乾被他反问得一窒,随即道:“你既已入世,又怎能躲得过万丈红尘?不妨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救民于水火,成就不世功业,也会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宁觉非看着他,笑着摇头。“也许千年之后,这一段历史早就湮灭,连史书里都找不到半分痕迹。” 淳于乾听罢一惊:“当真?” 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史书记载的过去三千年历史中便没看到过这个时代。” 淳于乾听了,仰头看向天上的白云,一时竟有茫然若失之感。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或许,我们这一个时代的历史,最后会全部毁于战火。” “或许吧。”宁觉非轻叹。“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淳于乾慨然道:“大丈夫生当于世,总要有所作为,至于后世如何评说,或者有无记载,却已不是我能考虑的了。” 宁觉非听着,心里竟是浮起一丝欣赏之意。这人若不是一开始便以极其残忍恶劣的举动来对待他,从而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真会考虑与他为伍,助他一展雄图,创下伟业。可惜,命运便是如此设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此人为友。不过,若能与此人为敌,却也是很过瘾的吧? 淳于乾看着他沉思的脸,心里一直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汹涌而来的冲动。他非常想跨过去,将这个有着沉郁而清亮的眼睛的美丽少年拥入怀中。 宁觉非静静地站在水边,天青色的长衫上绣着松竹梅,下摆在微风中轻扬,衬得他飘逸出尘,令人心动。 淳于乾沉沉地道:“觉非,佛家云,人生四苦,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四大苦楚,我都不想尝试。” 宁觉非知他在说什么,侧头避开了他热情的目光,淡淡地道:“不贪不痴,便不会苦。” 淳于乾却上前了一步,轻声唤道:“觉非……”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淳于翰欢乐的叫声:“觉非,觉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我到处找你呢。” 淳于乾只得停住了脚步,有些无奈地转头看着欢天喜地跑过来的五弟。 淳于翰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宁觉非的胳膊,亲昵地道:“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跟大哥讲话。” 宁觉非没有甩开他,只是说:“嗯,已经说完了,我们还是去听戏吧。” “好啊。”淳于翰立刻点头。“哎,对了,那个北蓟来的国师也懂戏呢,孙大人请他当场写段戏文来唱,他就答应了。现在正在写呢,估计马上就要唱了,咱们要是现在去过去,更好赶得上。” 宁觉非一听,倒有些好奇起来,微笑着对淳于乾拱了拱手,便与淳于翰一起走开了。 淳于乾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十分阴沉,眼中闪烁着狠酷决绝的光芒。 游玄之本在远处观望,此时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如何?” 淳于乾缓缓摇了摇头:“只怕他不会领我们的情。” 游玄之看着宁觉非和淳于翰相携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中,更是面如玄坛,沉声道:“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抬举。那殿下看,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淳于乾想了想,才冷静地说:“他们不是还要再呆几天吗?你明天开始布置,要抓的人也可以秘密抓了,只是不要打草惊蛇。待北蓟使团启程时,若宁觉非也要跟着走,再动手不迟。” “是。”游玄之微一躬身,答应下来,这才随着淳于乾向正在唱戏的院落走去。 宁觉非从容地走进那个闹哄哄的院子时,那里仍是喧哗不已,一派欢乐景象。 淳于翰见猎心喜,急忙找人问情况。 那个年轻人大概也是二世祖,眼神直白,全无心事,笑嘻嘻地道:“他们起哄,要那个北蓟国师自己上去唱,他竟然答应了。喏,你看,那不是,正在跟司鼓和胡琴说话呢,马上就要唱了。” 淳于翰“咦”了一声:“想不到他一个北地蛮子,竟然还会唱我们的戏?” 宁觉非听着这话有些刺耳,却也不便发作,便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了下来。 秦欣对他一笑:“云大人马上要上台票一出戏,我都是第一次听他唱呢,今日倒可一饱耳福。” 宁觉非笑着点头,将眼光投向了台上。 云深今日穿着他自己设计的那种南北合璧式长衫,却更显得风流倜傥,一举一动潇洒自如。他手握一把折扇,迈着方步上场,念了几句白,似是“田园好,自悠闲”之类,倒是声音清醇,韵味十足。随后三声鼓响,接着琴声便起。 云深笑吟吟地唱道:“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想前朝多少宫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岤,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时耶?命耶?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蛩吟一觉方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吩咐俺顽童记着: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唱到这里,他灵活地执扇在空中挽了一个花式,笑着看向了宁觉非。 宁觉非也笑,朗声叫一声“好”,随即鼓起掌来。 第四十一章 一早起来,云深便道:“觉非,我今天上午就去礼部辞行。他们尚不知此事,估计我们这次突然改变行程,他们会颇有微词,大概会耽搁一下。不过,下午当能成行吧,你也收拾一下,好吗?” “嗯。”宁觉非点了点头。“他们不会留难你吧?” “应该不会。”云深轻松地笑道。“北蓟威势尚在,南楚便有心反击,按常理也不会贸然发难。我说国中有要事,须立即赶回,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不过,我们昨日尽兴而归,一点痕迹未露,今日便突然要求提前离开,却是打乱了淳于乾的计划,他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 “淳于乾的计划?”宁觉非微微一挑眉,狐疑地看向了他。 “是啊。”云深倾前身,亲昵地咬了一口他的唇,笑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只怕是针对你呢。” 宁觉非微笑,一把将他抱过来,狠狠地箍住他的腰,声音却很轻柔:“你也当心点。” “好。”云深笑着点头。 过了一会儿,宁觉非放开了他,云深便笑着走了。 他离开不久,淳于翰的笑脸便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宁觉非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景王爷,今天先坐会儿,喝点茶吧。” 淳于翰立刻乐滋滋地坐下,捧着宁觉非递给他的茶杯,显得很是欢喜。 他们在屋里和院中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宁觉非一直都感到心神不宁,只是瞧着池中的荷花发呆。 淳于翰一直在跟他讲话,他却心不在焉,一直琢磨着,如果被围困在此,凭借三百名骑兵精锐,如何顺利掩护二十余位文职人员撤离。虽说南楚敢悍然动手的可能性不大,但也算是锻炼锻炼脑筋吧。 淳于翰殷切地不断恳求道:“觉非,你留下来好不好?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 宁觉非不答他,却出门而去。 淳于翰连忙跟了出来,一迭声地道:“觉非,你说话呀。” 宁觉非缓步往外走去,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淳于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解地问道:“觉非,你要去哪里?” 宁觉非走出了国宾馆的大门,看着眼前安静的街道。内城始终没有多少人出现,总是十分清静。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没动。 淳于翰奇怪地看了看两旁,再看了看他:“觉非,你打算做什么?”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问道:“景王爷有十八岁了没有?” 淳于翰愣了一下,开心地道:“有了,我上个月就满十八了,父皇母妃都说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呢。” 宁觉非漫不经心地问着:“那是要给你娶王妃了吧?” 淳于翰一听,脸微微一红:“好象母妃有这个意思,我却不急。觉非,我只喜欢你一个。” 宁觉非警觉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隐隐地有什么状况,一时间却又看不出端倪。淳于翰见他半晌不答,有些急了:“觉非,我是说真的,你别不相信啊。” 宁觉非随口开了句玩笑:“是吗?只喜欢我一个?那就嫁给我吧。” 淳于翰大吃一惊,顿时张口结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宁觉非却觉得好笑,童心忽起,得寸进尺地道:“怎么样?你考虑一下,我一定明媒正娶,大红花轿抬你进门。” 淳于翰脸涨得通红:“那……那……那怎么可以?我……我……我是男人。” 宁觉非轻笑:“难道我是女人?” 淳于翰顿时语塞,期期艾艾了半天,想说“你进我府中吧”,却又不敢,他已领教过这位美丽少年的烈性。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街口,却是穿着北蓟服饰。 宁觉非一凛,立即飞奔上去,将他扶住。 那人浑身是血,挣扎着抬头,却是这次前来的三百名骑兵之一。 “怎么回事?”宁觉非厉声问道。 那人喘息着说:“宁……大人,云大人和……秦大人他们……都被困住了……我们拼力杀出……请你……救……救……” 宁觉非截断了他的话:“他们在哪里?” “礼部……礼部……衙门……正往这里……往这里……突……” 宁觉非见他身子一直在往下滑,鲜血不绝如缕,如水一般地滴落在地,当即想抱起他来:“我先送你回去。” 那人却努力想挣脱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宁……大人……拜托……你……别管我……快去……救……救……”说着,他已昏了过去。 不久,便听见兵刃相击声传来,有人大叫:“不要放走 千山看斜阳第14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不要放走了北蓟j细。” 宁觉非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当前局势。想着,他放开了手中的人,返身一看,淳于翰已经走了过来,正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满脸迷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谁敢在皇城内动手伤人?胆子也太大了。” 宁觉非二话不说,一把抓起了他,拦腰一抱,轻声道:“景王爷,你跟我走一趟吧。” 淳于翰觉得不舒服,叫道:“你放我下来。觉非,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你别这么抓着我。” 宁觉非根本不理会他,回身飞奔进入国宾馆,直接冲到了马厩。这马厩很大,喂养着北蓟的三百多匹马,却还不觉得拥挤,二十个北蓟士兵坐在这里看守着,防止南楚弄鬼,毒杀了他们的马。 看到宁觉非飞奔而入,他们都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怎么了?”的65b9eea6e1 宁觉非冲过去解开“烈火”的缰绳,飞身上马,对他们急急地说道:“你们立刻带上所有马匹,跟我去救云大人。” 那些士兵一听,立刻有人摸出一只牛角号,吹了起来,其他人便赶着去解开马的缰绳。 低沉而悠长的号声响了片刻,便有两百余名留守在此的北蓟士兵全副武装,冲了过来。 他们边询问着情况,边翻身上马。 宁觉非一马当先,已冲了出去。 门外却已被重重围困。 明亮的阳光下,云深和秦欣都被护卫抱在手中,衣上全是鲜血。跟着出去的数十名北蓟士兵现在已只剩下了十多位,大都已负了伤,却凛然不惧,手中或握利刀或执长剑,显然都是从围攻的南楚士兵手上夺来。 宁觉非左手紧紧箍住淳于翰,右手从腰间拔出了短刀,镇定自若地看着围在门外的南楚禁军,清晰地问道:“云深,你怎么样?” 云深的声音有些弱,却从容不迫:“我没事,还活着。” 宁觉非的眼光也已找到了指挥官。 游玄之骑在马上,身着官服,手握长剑,正怒视着他。 宁觉非笑了起来。 淳于翰看着这阵势,感到惊惧不安,在他怀中使劲扭动着,叫道:“放我下来。” 宁觉非暗中将刀锋顶在他的腰际,轻道:“景王殿下,安份一点。” 淳于翰吓得身子一僵,顿时不敢再动。 接着,又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一小队人马从街口疾驰而来。 围住他们的南楚禁军微微马蚤动了一下,有人往那边看去。 当先一人便是身穿太子服饰的淳于乾,后面是穿着朝服的淳于朝,还有几个年轻的武将,再后面是几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了几个不会骑马的文臣和宦官。这些人无不脸色铁青,目中喷火,显然义愤填膺。 淳于乾在外围勒住了马,凝视着宁觉非,沉声道:“宁先生,北蓟国师云深借出使之机,竟然与埋伏在我朝中已久的j细联系,窃取我重要机密。那云深j狡似狐,此事我料你并不知情,因而与你无关。请你退过一旁,不要干涉我朝中事务。” 宁觉非却淡淡地笑道:“云深是我朋友,此事乃我私事,我管定了。” 淳于乾冷笑:“你前日才说不当棋子,今日却主动跳上棋盘。如此愚不可及,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宁觉非仍是淡然一笑:“今日在场众人,有谁不是棋子?大家都身在局中,只不过有人清醒有人懵懂而已。” 淳于乾神色一凛,随即正色道:“请问宁先生清醒吗?” 宁觉非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是否清醒,只怕太子殿下最为清楚。” 淳于乾诚恳地劝道:“先生犹如天外飞龙,何不继续做局外人?” 宁觉非却开朗地笑道:“我本欲逍遥于红尘之外,是太子殿下不肯罢休,几次三番相逼,终将我拉入局中。” 淳于乾略微一顿,便连声冷笑:“先生本是南楚人,我求贤若渴,此中诚意,天人共鉴,所作所为,并不为过。但那云深为北蓟重臣,却百般设计引诱于你,你已身入觳中而不自知,实让人可笑可叹。” 宁觉非微笑:“我愿意,你却如之奈何?” 他此话一出,那几个年轻的文臣已是指着他怒骂:“你这无耻逆贼,不为国尽忠也就罢了,竟尔相助敌国,实是大逆不道。” 一时间,大骂他“j贼”、“小人”、“无耻”、“卑鄙”之声大作。 宁觉非却只是冷笑不答。 淳于乾一挥手,几名形貌勇悍的御前卫便自车中拖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宦官,直拽入圈中,扔到北蓟人的脚前。那人全身皆是酷刑所伤,已不成|人形,却还活着。 宁觉非只瞄了那人一眼,眼神一冷,不由想起了当日自己所受的惨酷折磨,杀机顿生。 淳于乾看着云深,阴沉沉地笑道:“云深,你往日龟缩于蓟都这中,自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果然好计谋,竟然派人净身入宫,十年间便成为宫中大太临,潜入我中枢要地,令本王十分佩服。可笑你的人急不可耐,竟然来了没两天便与他私会,是欺我南楚无人么?” 云深面不改色,也是冷笑两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淳于乾冷哼一声:“云深,凭你心智如海,舌灿莲花,今日倒要看你如何逃脱。” 北蓟使团的那些文职官员有些受了轻伤,有些虽未受伤,也是累得筋疲力尽,此时都勉力站着。淳于乾此言一出,抱着云深的护卫身旁站着的那个文士忽然手脚奇快,一把将云深夺过,扔了出去。 变起肘腋,只听数声闷哼和惊呼响起,然后便见御前骁骑卫抓住了云深,而那名护卫则擒住了那个文士,横剑架在了他的颈上。那文士十分年轻,挺立在剑下,却是凛然不惧。 秦欣却是大惊,问道:“乔义,你……这是何故?你自幼孤苦,是云将军当年收留了你,教你读书写字,你才有今日,你怎么忘恩负义?” 乔义却是凄厉地笑道:“我自幼孤苦,却全拜云家所赐。云深,十七年前,你父亲夜袭燕行关,一度曾攻入城中,滥杀无辜,后来燕行关军民同仇敌忾,其余六郡也星夜来援,你父才被击退。你父亲的兵在城中杀了我父全家二十余口,包括我瘫痪在床的祖母和尚在襁褓的堂弟。当时恰遇我外公病重,我母亲携我到燕屏关探望,才侥幸逃得性命。几日后回到燕行关,只见家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云深,我与你仇深似海,恨不能将你云家全都碎尸万段。是我向扫北将军荆大人苦求,要求从军杀敌,荆将军见我年龄太小,执意不允,后来我便悄悄出关,伪装乞丐,混入你父亲身边,得你父亲收留。待得在北蓟混入朝中,我便送信给太子殿下,愿为国效力。云深,你今日命丧于此,我终于得报大仇,死而无憾。”说完,他放声大笑,显然开心至极。 宁觉非听他一说,看了看他满怀仇恨的脸容,不由得心里轻叹。 云深却不答他,朗声道:“北蓟众人听着,不许管我,立即跟随宁大人突围。若突不出去,便只管杀敌,至死方休。” 二百余名北蓟战士齐声应道:“是。”坚定的声音响彻云霄。 淳于乾面沉如水,将眼光投向宁觉非:“宁先生,你现在弃暗投明,本王便不究既往,仍待你如上宾。你便继续做局外人,观棋不语。” 宁觉非微笑着道:“多谢太子殿下,奈何宁某已身在局中,落子无悔。” 淳于乾的脸色更加阴沉:“宁觉非,你不要逼我。” 宁觉非淡淡一笑:“淳于乾,是你在逼我。” “放肆。”游玄之大怒。“你不过一介布衣,太子殿下以礼相待,天下皆知。庶料你却恩将仇报,不知好歹,如此卑鄙小人,令人齿冷。” 宁觉非斜倪他一眼,冷笑道:“放肆?我放肆的事情,岂止这一件?”说着,又转眼看向淳于乾,脸上似笑非笑。 淳于乾不待他多说,立即威严地一扬手 他身边跟着的一个年轻宦官动作迅速,马上展开了黄绫圣旨。 “皇上有旨。”他中气十足,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觉非本乃我南楚子民,今却通敌卖国,与北蓟狼狈为j,竟尔相助北蓟国师云深,至临淄盗取我重大机密,意欲亡我南楚,令我大好河山沦于夷人之手,使我万千百姓丧于铁蹄之下,实是罪不容诛。本当满门抄斩,诛其九族,但念其剑门关退敌在前,燕屏关救人在后,有大功于国,特赦其家人亲友,只罪一人,不及其余。旨到之时,即刻将宁觉非拿下,以正国法。钦此。” 宁觉非放声大笑:“说得好,请回去转告你的皇上,不必如此宽宏大量。我就是九族,你来诛吧。” “微臣领旨。”游玄之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立即躬身接旨,随后指向他,大声喝道:“将此逆贼拿下。” 一层层的弓箭立刻指向了他。 宁觉非一直紧紧箍着淳于翰,此时将刀锋优雅地顶在了他的咽喉,轻声笑道:“景王爷,当日我曾救你一命,今日便借你的命来一用,你不必谢我,我也不来谢你,咱们从今以后便恩怨两清。” 淳于翰僵在那里,似乎仍是不能相信,颤声道:“觉非,你……” 宁觉非冷冷地看向游玄之,口中却道:“太子殿下,你立刻下令,放开云深,并让我们离开,否则我便杀了景王,随后血溅临淄,大家便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第四十二章 宁觉非盯视着游玄之,坚定的眼光传达着自己的决心。他的手上,正攥着游氏一门富贵的护身符。 自他出现在大门处,游玄之便一直看着他手中的淳于翰,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都没有办法平安夺回自己的外孙。一开始也抱了一线希望,盼宁觉非在围攻的压力下退开,但也自知不太可能。现在,他实在不希望牺牲淳于翰,这对他们游家来说,确实是付不起的代价。但他却不敢擅自作主,而是等着淳于乾出声。 淳于乾看着宁觉非,眼神十分复杂。直到刚才,他都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不想杀了面前的这个人。但是,此人却已明确表态,站在了与他敌对那一方,那便是为敌人插上双翼,他要杀了那只虎,更要先剪掉它的翅膀。 或者放走云深和宁觉非,或者让淳于翰“为国捐躯”,这二者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是,父皇还未传位于他,游家的势力绝不可轻忽,前太子的势力虽然已被扑灭,但难保没有暂时潜伏的,如果他不顾淳于翰的性命,下令进攻,那么事后只怕很可能被人诬陷说他想借机铲除异己,害怕游家保景王与他争位,所以才乘机借刀杀人。父皇到时若强硬起来,借游家之力,也有力量废了他的太子,传位于淳于朝。醇王是皇后所生,比他更名正言顺。 但是,要他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放走这些人,尤其是云深和宁觉非,他实在是不甘心。 正在踌躇之际,国宾馆的后院忽然升起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这烟十分奇特,竟是笔直上升,直冲霄汉,风吹不散。 南楚人中大概只有边关的人才识得这东西。游玄之一见,神色大变,脱口而出:“狼烟。” 这时,御前骁骑卫已将云深拖到了淳于乾的马前,一路在地上留下了鲜艳的血迹。淳于乾直瞪着他。云深的唇边涌出一缕鲜血,脸上却笑得十分愉快。 片刻之后,内城和外城同时有黑烟上涌。 有人惊道:“宫里起火了。” “外城也有人放火。” “淳于乾,真是好计谋啊。”云深大笑。“趁此良机在宫中起事,乘乱杀了你的父皇,顺便再杀了皇后、德妃,然后推到我们身上,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前登基了吧?” 此言一出,不少疑惑的眼光暗暗地投向淳于乾。 在灿烂的阳光下,淳于乾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立刻道:“游大人,这里交给你了,我马上率御前骁骑卫进宫。卓坚,你去传禁军统领孙庭,令他立刻率人进宫,勤王保驾。” 他身边那个虎头虎脑的武将大声应道:“是。”立刻拨马,飞奔而去。 云深笑道:“对啊,动作可要快,千万不要让某人有机会名为保驾,实为逼宫啊。” 紧紧抓着他的那名骁骑卫大怒,手上一紧,顺手一拳狠狠砸在了他的腹部。 云深闷哼一声,本能地蜷起了身子,吐出一口血来,脸上却仍然带着笑意。 宁觉非一看,猛地将手臂收紧。淳于翰立刻痛得大叫起来。 游玄之脸色大变,想也不想,便怒道:“宁觉非,你住手。” 淳于乾看到皇宫的方向浓烟滚滚,已是心急如焚,大声道:“游大人,这里由你全权指挥,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请旨。”说完,纵马便行。 围在他们周围的南楚士兵有一半跟在淳于乾身后,疾奔而去。 随着马蹄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这里又恢复了奇特的平静。 游玄之盯视着痛得满脸是泪的淳于翰,心里矛盾重重。 这时,北蓟的军中忽然又点起了第二道狼烟。 浓烈的黑烟刚刚升上天空,临淄城内著名的九层高塔飞花楼便有火焰冲天而起。 云深淡淡地道:“游玄之,我这里再放一道狼烟,早已埋伏在临淄城内的北蓟勇士便会立刻发动袭击,血洗临淄。” 不但是游玄之,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神色大变。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有家人亲友在城内,闻之不免担忧。 秦欣也道:“我们这里的北蓟战士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若死战到底,怎么也能杀你们几千上万人,虽死无憾。” 那些北蓟骑士一直结成战阵,虽未说话,却是气势如虹。 宁觉非只是看着游玄之,冷冷地道:“游大人,我知你游家一门忠烈,自是以国事为重。你大可不顾景王爷的生死,下令进攻。不过,若杀不死我,我的仇人可是大部分都在内城,王公贵族,都是我的目标。你好好斟酌吧。我耐心有限,只数五声。五声一过,若你一意孤行,临淄今日便血流成河。”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道:“一。” 游玄之犹豫着,看着淳于翰。 这个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王爷已是泪落如雨,哭道:“外公,救救我。” 宁觉非清脆地道:“二。” 游玄之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那些文臣都回避了他的眼光,他的部下却心意一致,明显地暗示要他放人,救下景王。 宁觉非再道:“三。” 他的声音清冷,仿若利箭,直刺入南楚众人的心里。 云深已是委顿在地,不断咳血,却是笑意更浓。 宁觉非的眼中全是杀气,冷冽地道:“四。” 游玄之一咬牙:“好,我便放了云深,容你们离开。你必须保证,临淄城内的北蓟j细不得伤我南楚一人,一出临淄城便放了景王。” 宁觉非板着脸,答道:“只要你们放了云深,让我们走,我保证他们不在临淄城内破坏。至于景王,我要一并带走,到燕屏关后再交给你们的护国将军荆无双。你放心,我保证绝不伤他。” “不行。”游玄之斥道。“似你这种无耻小人,卖国贼,我怎么能够相信你。” 宁觉非淡淡一笑:“你只能相信我。宁某虽是一介平民,却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游玄之气愤地看着他,心念电转,却仍是无计可施。 宁觉非将刀尖微送,一缕血丝便顺着淳于翰的脖颈流了下来。 淳于翰只觉得咽喉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声惊叫:“不不不,我不想死,外公,救救我。” 游玄之长叹一声,终于妥协了。他看向抓着云深的御前骁骑卫,沉声命令道:“放了他。” 那名骁骑卫很是不忿,粗鲁地将云深拖了回来,扔到地上。 一名北蓟骑兵冲上去将他一掌推开,俯身抱起了云深。 宁觉非不再耽误时间,只是大声道:“上马,走。” 说完,他却想起了乔义,连忙对抓着他的那名北蓟士兵道:“放了他。” 北蓟士兵对宁觉非十分敬服,立刻听令放人,将他往前一推,回身便过去找自己的马。 众人正在上马时,乔义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你这贼子,我要杀了你。” 宁觉非果断出脚,将他踢了出去,却没有伤他。他郑重地说道:“乔先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心性刚毅,宁某佩服。今日你的冲动有可能会导致数千人死亡,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有缘,将来咱们战场上见。” 这时,北蓟众人已全都上马。 游玄之下令南楚士兵收起兵器,闪开通道。 宁觉非大喝一声:“走。” 三百余匹马便一起冲了出去。 游玄之策马紧追其后。其他骑着马的人也全都随后追来。 抱着云深骑在马上的北蓟骑兵一直与宁觉非并肩而行,以便他们交谈。 云深挣扎着道:“觉非,要快,快走,中途不要停,一直往边关。”他的声音很低,却显得十分紧急。 宁觉非却道:“你先发信号给你的人,不要在临淄伤及无辜。” 云深立即对那个北蓟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北蓟骑士向后大声用北蓟话喊了几声。接着,一个北蓟士兵便拿出号角吹了起来。呜呜的号声有节奏地传扬出去,低沉有韵,仿佛是越过原野的风。 他们很快冲出了内城,铁蹄踏上外城的宽阔街道,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路上,人们不断惊呼着闪避。北蓟人骑术高超,虽在闹市奔驰,却趋避自如,未踏伤一人。 他们如风般冲出离他们最近的西门,奔上了官道,却去势未减,直向北方奔去。 游玄之率领着人也未停下,在后面急追。但是,除了少数几个将领的马比较神骏外,其他人的马都不行,渐渐落在了后面。 宁觉非已将刀插回腰间,一手挽缰,一手搂着淳于翰的腰。他问云深:“南楚有没有什么飞鸽传书这类的通讯方式?他们能不能通知前面的军队拦截我们?” 云深急促地喘息着,答道:“内地没有,但可能有信鸽通知边关。” “好,内地没有就行。”宁觉非精神大振,纵马疾驰。 淳于翰靠在宁觉非怀里,一直沉默着流泪,却并没有哭闹。 南楚的官道修得极好,宽敞平坦,直到边关。他们一直没有休息,全速向前飞奔。穿过一城又一城,越过一村再一村,一路上将人们惊异的目光抛在身后。 凌晨,后面再也看不到追兵。游玄之早在子时初刻便已筋疲力尽,下马休息了。 这时他们已进入丘陵地带,宁觉非道:“咱们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一下再走。” 北蓟士兵齐道:“是。”均唯他马首是瞻。 宁觉非四下看了看,将马带下官道,缓缓地绕到一座山丘之后,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这才站住了,翻身下马。 后面的人也便勒马停住。 北蓟军队野营惯了,一向训练有素,立刻派出了岗哨,然后有人去找水,有人拿出伤药给伤者治疗,有人想办法弄吃的。 云深已经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淳于翰则睡着了,一张脸在星光下十分安静。 宁觉非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随即飞跑到云深身旁,察看他的伤势。 云深有几处外伤,但都不深,只是失血过多,不过,御前骁骑卫的那一拳却十分沉重,打断了他的一根肋骨。 北蓟使团中有随队医生,特别擅长治疗外伤,这时已将断骨接上,然后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十分利落。 宁觉非与他交谈了几句,确知云深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松了口气。 淳于翰却似是被周围的动静惊醒了,有些迷糊地坐起身来。 宁觉非立刻趋身前去,守住了他。 淳于翰定定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忽然落下泪来。他伸手过去,低泣道:“觉非,觉非,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宁觉非这次没有闪开,让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他以前总是营救人质,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劫持人质,而且还是个孩子。他看着那孩子颈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淳于翰见他没有发怒,忽然泪如雨下,猛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觉非,觉非,我喜欢你,你就带我走吧。” 宁觉非搂着他,听着他闷在自己胸口的哭声,终于叹了口气:“景王爷,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喜欢上我的。” 淳于翰闷闷地道:“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了……” 宁觉非的声音很轻很轻:“景王爷……你太年轻了,人家是做了却要拼命否认,你却总是挂在嘴上。以后别再如此了,小心祸从口出。” 淳于翰抬起头来看他,怔怔地问道:“你关心我?” 宁觉非肯定地点了点头。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始终恨不起来。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个孩子。 淳于翰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哭得一塌糊涂。 宁觉非看着他,轻声道:“景王爷,你也别难过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要我们平安出关,我绝对不会伤你,在燕屏关会将你交到荆无双手上,他会派人护送你回临淄的。以后,你别再冒险出关了,就好好呆在临淄吧。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你若下不了决心杀我,就不要为难自己。至于喜欢,那也不过是像你家的阿猫阿狗一般的喜欢吧?过上一阵,等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你也就忘了我了。” 对于这件事,淳于翰却十分固执。他倔犟地一偏头:“不,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你这不是喜欢,是占有欲。”宁觉非哑然失笑,轻声地说。“爱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是处处为他着想,只希望他能快乐,而不是只想占为己有。如果有支箭迎面射向他,你会想也不想地挡在他面前。如果离开你,他有可能更加快乐,你会放他离开。这才是爱。你能做到吗?” “爱?”淳于翰疑惑地看着他。“你说的这种爱……我不懂。” 宁觉非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淳于翰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说:“觉非,你笑起来真漂亮。” 宁觉非再次摇头:“南楚山青水秀,比我漂亮的人是很多的。” 他们正说着,有北蓟骑兵拿过来水囊和肉干,递给了他。他微笑着接过,却给了淳于翰:“来,吃点东西,喝点水。” 淳于翰又渴又饿,也不知客气,接过来便大口喝水,然后费力地嚼着肉干,倒也没有抱怨。 那北蓟骑兵低声道:“宁大人,云大人醒过来了,请你过去。” 宁觉非立刻站起身来,对淳于翰道:“你就呆在这里,别乱走。” 淳于翰看看那个冷着脸守在面前的北蓟骑兵,点了点头,细声细声地说:“觉非,你赶快回来。” 宁觉非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云深面前。 云深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头下枕着衣服,身上盖了一件北蓟骑兵脱下来的短外套,显得十分虚弱。 宁觉非蹲了下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我还行。”云深的声音很轻。“觉非,要立刻走,一刻都不能停。” 宁觉非却从容不迫地道:“马累了,得歇一会儿再走,否则到不了边关。” 云深静静地看着他,清晰地说道:“觉非,我这里有件东西,要放在你那里。你要答应我,如果我们这次不能全部出关,那你就先走。你一个人绝对有能力突围。必要的时候,由我们拖住他们,掩护你出去。你一旦出关,立刻快马加鞭,赶到蓟都,帮我把这件东西交给陛下。”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道:“云深,要走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云深有些急了:“觉非,你对我的心,我自然明白。但这件事有关我北蓟的生死存亡,比我个人要重要一万倍。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否则我死不瞑目。” 宁觉非猛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轻声喝道:“云深,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死。” 云深心里一阵发急,勉力抬起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还想要劝说。宁觉非却神情坚决,显然不打算听从。 正在这时,有人悄悄过来,对云深禀道:“大檀大人部署在这里的人已经送马来了。” 云深大喜:“太好了,你去传我的命令,全体立刻上马,继续赶路,直奔边关。” 等那人过去传令,云深转眼对宁觉非笑道:“好,听你的,我们一起走。” 第四十三章 宁觉非带着淳于翰走出林子,便见到几个黑衣人赶来了一大群马,他们都蒙着面,略略与护卫队的队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便骑上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宁觉非将淳于翰交给了一个北蓟骑兵,自己准备随时作战。 云深吩咐了队长两句,那队长便拔出了自己随身佩带的钢刀,递给了宁觉非。 宁觉非对他一笑,握住刀柄便上了马。 其他人都换上了新到的马匹,便向北疾驰而去。 宁觉非知道游牧民族往往出征时一人会带两匹马甚至三匹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时可以几天几夜不下鞍,此时却方才亲眼看见了北蓟轻骑兵的行动迅疾和意志坚忍。不但是骑兵,便是那些文官,竟也能坚持着日夜奔驰,除了偶尔停下方便,就连喝水进食都在马上进行。 他们这一日夜竟然奔驰了八百余里,由于行动速度实在太快,后面的追兵固然早已望尘莫及,沿途的官府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有南楚的百姓望见这一大群骑马之人如风掠过,往往也是疑惑一下,见并无意外事故发生,也便不去理会了。谋生要紧,谁会自找麻烦? 当第三日朝阳升起时,他们已是能够看见卧虎山了。 宁觉非要他们暂时停下,一是打尖,二是与云深商议。 云深的伤势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却仍然咬牙硬挺。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眼里却一直闪动着灼灼的光彩。 他们临时在山路旁的林中小憩。宁觉非让云深倚着自己,关切地问他:“你怎么样?” “没问题。”云深平静地说。“我能支持。” “好,那你看,以眼下的情形,我们是是直接硬闯,还是绕道而行?” 云深想了想:“不能绕道,这会让南楚有余裕部署兵力,堵截我们。最好还是从燕屏关出去,关外有我们的一万铁骑,必要时可以根据我们发出的信号在那边发动强攻,以接应我们。城中也有我们的人,可以伺机发动,引起马蚤乱。我们手上还有景王,即使荆无双现在已接到了临淄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也无法阻挡我们。” 宁觉非听着,点了点头:“好。那就直接闯关。” 云深笑道:“不知你那大哥看见了你会有什么表情。” 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世事难两全,只能顾一头。我与他,终是做不了一世的兄弟。” 云深将他揽着自己身子的手拿过来,紧紧握住,温和地道:“将来,待南北一统,战火停歇,你们还可以做兄弟。” “但愿如此吧。”宁觉非慨叹,随即恢复了平静。“别管这些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景王。” 云深由着他将自己平放在地,看着他细心地替自己垫好布卷做枕头,又将披风盖上,不由得满心喜悦,满脸微笑。 宁觉非也对他笑了笑,随即走到淳于翰身前,蹲下看他。 淳于翰自出生以来便没吃过这种苦,这两日两夜连续不断的奔驰已是让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累得精疲力竭。他当日被北蓟大军围困在白山上时,也没有如此狼狈。 宁觉非从身旁北蓟士兵的手中拿过干粮和水囊,轻声劝道:“来,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淳于翰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是躺着,微微摇了摇头。 宁觉非探手将他扶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里,把水囊送到他嘴边,温和地哄道:“那就喝口水。” 淳于翰便张口喝了两口,随即又恹恹地摇了摇头。 宁觉非轻声道:“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燕屏关了,等我们出了关,就把你交给荆无双,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淳于翰一直闭目不语,此时忽然泪如泉涌。 宁觉非一怔,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难受?” 半晌,淳于翰才睁开眼来。他眼里布满红丝,满是悲伤。 “怎么了?”宁觉非关心地低声问。 淳于翰抽噎着问道:“觉非,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那个北蓟国师?” 宁觉非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一时倒不好措辞,直说吧,怕伤了他,这个小王爷喜欢自己,这几日已是表达得淋漓尽致,说他一点也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感情都给了云深,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迁移的。在前一世,他一直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对爱人一心一意,要他在感情方面三心二意,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淳于翰勉强着翻转身,紧紧拥抱住他,呜咽着:“觉非,觉非,为什么你不肯喜欢我?” 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小孩子般。 淳于翰就这么伏在他怀里哭着哭着,哭到最后已是累到体力透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宁觉非觉察出了他的异样,将他推开了一点,不停地按摩着他的胸和背,口里不断地说:“张大口,吸气,吸气。” 淳于翰张开嘴,猛烈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时,云深那边已下令前进,人们纷纷收拾起来,准备上马。 宁觉非将淳于翰抱上马,交给一个北蓟骑兵抱住了,温和地对他说:“你别乱动,当心危险。” 淳于翰嗫嚅道:“觉非,马上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宁觉非耐心地跟他解释:“我一会儿说不定会跟人动手,恐怕护不住你,也施展不开。我答应你,出关的那段路,我会让你过我这边来,好吗?” 淳于翰听着很受用,也知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便乖顺地点了点头:“好吧。” 宁觉非对他赞许地笑了笑,便过去上了马,当先驰去。 卧虎山上的伏虎寨在他们经过时并无动静,依宁觉非的推断,他们应该是断自己这一行人的退路,若燕屏关守军出击,伏虎寨便自后拦截,前后夹击,才是最正确的决策。 他们的马一直在轮流休息,此时速度不减,在山路上疾奔,两旁青山苍翠,林中鸟不断被暴风雨般的马蹄声惊飞。宁觉非看着那些呀呀叫着,仓皇地直冲云霄的鸟群,断定燕屏关已经知道他们来了。 果然,当他们奔到燕屏关下时,城门紧闭,城头上站着的,除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外,便是身穿银衣,手持金枪的护国将军荆无双。 秦欣仰首抱拳,朗声道:“荆将军,我北蓟使团要过关回国,请将军开关放行。” 荆无双冷冷地道:“可有通关文牒?” 秦欣立刻道:“有。” 他身后便有一名随从从鞍旁的革囊中摸出一卷文书,向上举起。 荆无双的眼光冷厉,如箭一般尖锐,从他身上扫过,再掠过云深、淳于翰,最后停在宁觉非身上。 “觉非,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怎么你和景王都与他们在一起?莫非是被他们挟持?” 宁觉非冲着关上抱拳一礼,清晰地道:“不是,大哥,小弟要与他们同回北蓟,景王爷必须送我们出关。待得我们出了关门,便将他交给你。” 荆无双眼神骤变,似是惊骇,似是不信,又似是伤心,半晌才道:“觉非,你当真选择与他们为伍,和愚兄为敌?” 宁觉非却不答,只是恳切地道:“大哥,云深身受重伤,必须立即归国,请你放行。” 荆无双愤恨地道:“若我不放呢?” 宁觉非回手一指淳于翰:“景王爷才是我们真正的通关文牒,你是想害他的性命,害满城百姓的性命,还是先放我们出关,以待来日再战?请大哥三思。” 荆无双气得微微颤抖:“觉非,你好……” 宁觉非立马关前,静静地看着他。 荆无双忽道:“好,开城。” 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门里却站着许多百姓,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眼里满是愤恨的火焰。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穿普通的长衫,一副儒生装束,看起来似是未有功名,然而气质高洁,眼神纯净,很是温文儒雅。 城门一开,他们便缓缓地走了出来。 云深看着来人,忽然挣扎着道:“放我……下去。” 那个北蓟骑兵连忙小心地将他放下马背。 云深一撩长袍下摆,便跪了下去,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唤道:“外公。” 那位儒生打扮的老者正是云深的外祖父顾伯亭。他们顾家本居于北方山村,授课耕种度日,因地处偏僻,竟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与北蓟王室有如此深的关系。当日云深一入南楚,便有官府中人过去接了他们,本想送到临淄时,大概是看情况有变,便将他们就近送到了燕屏关。 此刻,他深深地看着前面那个身穿北蓟服饰的年轻人,看着那张与其母极其相似的脸,想着与女儿天人永隔,不由得心里一酸,本想戟指怒骂的,一时却是哽咽难言。 云深垂着头,缓缓地道:“母亲临终遗言,若有朝一日,孩儿能见到外公,定要替她磕头谢罪,请外公恕母亲未能尽孝。”说着,他对着顾伯亭,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顾伯亭半晌都未能言语,良久才长叹一声。 云深直起身来,轻声道:“这是替我亡故的姐姐,给外公请安……”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哽住,眼中落下泪来,接着,便又磕下头去。 顾伯亭仰首向天,叹道:“孽障,孽障。”却已是老泪纵横。 宁觉非看着云深的眼泪,心里猛地一疼,想到他丧父失母亡姐,孑然一身,此刻虽是见到亲人,却转瞬便要离别,以后还能否再见却是难以逆料,不由得大生怜惜。 此时,四周一片寂静,人人都想起了当年听闻北蓟皇后在城下被一箭穿心后的狂喜,北蓟退兵后,燕北七郡狂欢了整整一个月,此时看到那个满脸苍白憔悴的年轻人落泪,一时却心情复杂,竟是全没了当日的那种欢欣鼓舞。 云深磕完头,抬起身来,恭敬地道:“孩儿云深见过外公,请恕孩儿未能代母尽孝。”说完,他再度磕下头去,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 顾伯亭这时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正色道:“云深,你是我们顾家的外孙,当年你母亲……舍身为国,随侍公主出关,那也是迫不得已,现下你已长大成|人,难道不愿意回到你母亲的故乡吗?” 云深磕完头,这才强撑着站起身来。北蓟诸人未得他吩咐,没有一人敢上去搀扶。他挺立在那里,微笑着道:“外公,当年母亲嫁给家父,实是两情相悦,绝非强逼。父亲一直疼爱母亲,在她生时没有纳妾,在她逝后也决不续弦。父亲战死后,有遗命与母亲合葬,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他们恩爱一生,母亲从未后悔。” 顾伯亭几乎听得呆了。他一直以为小女儿乃是被北蛮所迫,不得不下嫁,却没想到真相竟原来是如此。 云深又道:“孩儿身上虽有一半是流着南楚的血,却仍是北蓟的儿郎。北蓟才是孩儿的祖国,孩儿宁死也不会背叛,尚请外公见谅。” 他的话刚说完,便听见一声弓弦弹动的闷响,随即一支箭自近处射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奔云深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宁觉非将手中钢刀猛地掷出,人已飞身下马,紧随其后跃向前去。 刀锋准确地击在箭矢上,将那支箭斩成两截,落到云深面前。 还没等旁人有所反应,宁觉非已人随刀至,护在了云深身侧。 直到这时,才听见一声喝斥:“坚儿,你干什么?”出口斥责的是站在顾伯亭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他回头瞪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手上正捏着一张弓,却是满脸的倔犟:“爹,他明明就是我们南楚的大敌。我要杀了他。” 中年男子闻言一窒,半晌方喘过一口气来,低声道:“坚儿,他是你表弟。” 那个年轻人只是“哼”了一声,显然不肯认同他的说法。 云深看向那个中年男子,微笑着唤道:“舅舅。” 那人是云深母亲的兄长顾贤,这时对他亲切地笑着点了点头:“你别怪你表兄,他有些鲁莽。” 云深只是含笑摇头:“ 千山看斜阳第15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骸笆牵易匀徊换峁炙!? 那顾坚却是性如烈火,顿时暴跳如雷:“爹,我不会认他,除非他先认祖归宗,不再助纣为虐,否则,我就要大义灭亲。” 他这话倒是一番大道理,却惹得顾贤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拿“孝”字拘他:“坚儿,你爷爷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顾坚只得不服气地住了嘴。 顾伯亭看着云深,已知不可能说服他,只得长叹道:“罢了,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顾家是没有这一支亲眷的了。云深,他日你要率军攻打南楚,我顾家一门壮烈殉国便是。” 云深热泪盈眶,却是神情刚毅坚决,抿嘴了唇,一言不发。 宁觉非见他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水,知道他已是力不能支,立刻挥手,指挥着北蓟骑兵过来,将云深抱上马去。 随后,他对着荆无双一拱手,神情肃然地道:“荆将军,请你开关。” 第四十四章 荆无双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将眼光看向了云深,忽然道:“贤弟,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去哪里,大哥都不会相强,自然开关放行,但是,此人与我仇深似海,又身为北蓟栋梁,一心想亡我南楚,我不能放他走。” 不等宁觉非开口,云深已然抢先道:“荆将军,我们有景王在手,就连兵部尚书游玄之当日在临淄都未拦阻,你应当心知肚明其中缘由。这两日,荆将军当已得到消息,南楚朝中内乱将生,实不宜于此时多生枝节。你若让景王丧生于此,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授人以柄,不但你自己旦夕不保,只怕游家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我不在乎在这里杀身殉国,能一举断送荆游两家,使南楚藩篱尽毁,门户大开,与我北蓟实是大有好处,便是西武也是求之不得。” 他含笑说着,虽是声音虚浮,显然体力不支,态度之间却是有理有利有节,一番话顿时让所有人都作声不得。 宁觉非挺身坐在马上,一直严密监视着四周的动静,时刻注意着有人会突然袭击。 云深缓缓地笑道:“荆将军,你是觉非的大哥,我自也敬你三分。令尊一代名将,当年北蓟大军南攻,每遇令尊便屡战屡败,实是令人心服口服。你我互为敌国,即使使用计谋,也是应有之议。若当年不是南楚君臣相疑,有人忌惮令尊拥兵自重,我们北蓟光凭区区几封书信,几个证人的证言,哪里就能轻易地害了他的性命?” 此时,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只有隐隐的风声伴着云深醇和的声音,悠然地传到每个人的耳里,竟是难以辩驳。 宁觉非听着云深的话,心下着实佩服。荆无双性格刚毅,若是他用现在关外待命的万名铁骑相威胁,荆无双很可能不会屈服于武力之下,反会选择玉石俱焚。云深现在提出临淄内部的派系争斗,暗示他朝中很可能将会再起纠纷,提醒他不要鲁莽从事,以免长城尽毁,国家转眼便亡。 荆无双自然明白他的话句句是实,一时心情极其复杂。他将视线从云深身上转开,看向横刀立马的宁觉非,忽然将长枪倚上城墙,从一旁的士兵手上抢过弓来,张弓搭箭,便向城下射去。 宁觉非见那箭来势奇猛,身形微侧,手起刀落,将箭矢拦腰斩断。 荆无双将弓交给身旁士兵,顺手抄起一支箭来,从中一折两断,生硬地道:“觉非,你我兄弟缘尽于此,从今后恩断义绝,将来沙场相见,无双定不会手下留情。” 宁觉非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愣了片刻,才道:“大哥,觉非永不会伤你性命。” 荆无双不想再听,手一挥:“传我将令,开关,放他们走。” 宁觉非策马回头,从北蓟骑兵的手上接过了淳于翰。他将这个孩子放于身前,随即勒马前行。 城门处的百姓和顾家三代都沉默地闪开了一条道,看着他们走进城门。 他们顺着一条直道向出关的北门行去,一路上都是聚集在道旁的百姓,无不愤怒地看着他们,却均没有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来自千万颗心的恨意带着沉重的压力扑向了居中而过的数百人。 南北战争已逾百年,云深和北蓟官兵们早已习惯来自南方的仇恨,神情间并无任何波动。宁觉非看着两旁百姓的目光,心里却有细微的叹息。 终于,他们这队人出了北门,踏入了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荆无双早已下城,骑着马,率领着一小队士兵跟着他们,这时也走出了关门。 宁觉非勒马停下,对云深道:“你们先走,我留下。等你们到了安全地带,我把景王还给他们,再来追赶你们。” “不行,那太危险了。”云深一听就急了。“觉非,你跟我们一起走,我留几个人下来,让他们将景王交还,也就是了。” 宁觉非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危险,难道你留几个人下来,就不危险?我至少跟他们还有些渊源,不至于就立刻痛下杀手,而且我的马好,便有什么危险,也容易逃脱。” 云深焦急地看着他,似是仍不同意。 宁觉非不等他再说,对旁边的北蓟骑兵队长道:“你们立刻护着各位大人撤离,越快越好。” 那队长自是千情万愿,立刻躬身应“是”,随即一挥手,率领自己的兵纵马奔驰而去。 云深只来得及说一声:“觉非,你一定要回来。”带着他的人便已去得远了。 宁觉非揽着淳于翰,一直严密注视着荆无双的动静。耳中听着马蹄声远去,这才柔声对淳于翰说道:“王爷,我们就此别过,之前委屈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说着,他手上使力,就要将他放下马背。 淳于翰却泪如雨下,急抬双手抱住了他搂着自己的胳膊,不舍地道:“觉非,我跟你去好不好?” 荆无双一听,不由得大急,怒喝道:“觉非,你答应过的,一出关就放人。” “大哥放心。”宁觉非微笑。“我一定会放人。景王爷一路劳顿,疲累过度,又受了惊吓,暂时有些不大清醒而已,你别急。” 荆无双听他砌词帮淳于翰掩饰,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难过,却也知他不会带着淳于翰走,登时放下心来。 宁觉非轻声对淳于翰说道:“景王爷,你身份不同,万不可如此鲁莽任性。若换了别人,便就此拿你当挡箭牌,再将你携入北蓟。若以你为质,你的父皇、母妃、外公、舅舅和两位兄长断不会袖手不顾,只怕得割地赔款,将你换回。若是贪心一点,再用点手段,就连燕北七郡都可以换来。” 淳于翰听了,只是急得落泪:“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想要了。觉非,你会拿我去换那些东西吗?” “不,我不会。”宁觉非温和地看着他。“但我不敢保证别人不会。这是两国之间的战争,不是儿戏。王爷,你还年轻,家国天下尚不是你的责任,但总要保重自己。你此次回到临淄,便再不可出关来,否则对你和你的家人都十分不利。” “觉非,我不想离开你。”淳于翰已知事不可为,向后紧靠在宁觉非怀中,不由得痛哭失声。 宁觉非轻叹:“此次一别,若下次再见,我们便是敌人。” “不不不,觉非,我不要这样……”淳于翰哭得肝肠寸断,只是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开。 荆无双看着宁觉非脸上的温情笑意,不禁暗自叹息,心中酸楚,眼中似也隐有泪意。他策马上前,向他们伸出手去,柔声道:“景王爷,过来吧。” 淳于翰万般不舍,只是扭身不肯。 宁觉非一使劲,将他提起来,递了过去。 荆无双神情复杂地看着宁觉非,伸手接过拼命挣扎的淳于翰。 宁觉非也看着这个英气勃勃,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大哥,眼光中满是“保重”之意。借着淳于翰的身子挡住那些南楚士兵的视线,他紧紧握了握荆无双的手,随即放开,再冲他重重一抱拳,随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淳于翰哭得更厉害,刚要张口大叫“觉非”,荆无双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道:“王爷,你切记不能再表现出喜欢他,否则消息传到都城,朝中必会大哗,届时你母妃和外公定会十分为难。” 淳于翰看着宁觉非疾速远去的身影,不敢再出声呼唤,却一直泪落如雨。 “烈火”去势极速,宁觉非随意束住的黑亮长发在风中飞扬,浅蓝色的长衫在初夏的阳光中显得鲜艳欲滴,一人一马在青山之间奔驰而过,仿若正乘风归去。 片刻之间,荆无双身后的那群南楚官兵已涌上前来,有一人大声命令道:“放箭。” 立刻,数十支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宁觉非而去。 淳于翰急得尖叫起来:“不许放箭。” 却是无人理会,第一轮箭放过,第二轮箭又接踵发出。 荆无双看了一眼下令的人。此人是他的副将“穿云箭”赵伦,却不是他的人,而是游虎临行时留下的,说是此人镇守燕北多年,熟悉情况,因此留下来辅佐于他。荆无双一直与此人相敬如宾,此时见他越俎代庖,擅自下令,却因是放箭杀敌,名正言顺,也不便出言喝斥驳回。 宁觉非倾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嗖嗖声,脚下猛磕马腹,带着“烈火”贴向道路左侧的山壁,同时回身挥刀疾斩,将正对着自己而来的少数几支箭劈飞,大部分箭矢则擦着他们飞过,均落了空。 刚闪过第一轮,第二轮箭又至。 宁觉非手中刀寒光闪烁,舞成一团光轮,将箭悉数斩落。 “烈火”已越奔越远,眼见就要奔出弓箭的射程。 赵伦手中拿的是自己的铁胎硬弓,前两轮已看出宁觉非的身手,此时张弓搭箭,却是同时发出三箭,夹杂在第三轮射出的箭中,直奔前面那一人一马的上中下三路。三箭发过,又发三箭,继而再发三箭。这三轮箭去势极速,竟是后发而先至。其箭术之精,力道之强,实不愧是燕北七郡闻名遐迩的神箭手。 宁觉非听着来者不善,电光石火间已决定护住马和自己的后心要害。 赵伦的那九箭均挟带着极大的力量,宁觉非全力挥刀,在箭雨中堪堪劈开了七支利箭,最后两支箭却再也避不过,只得勉强移开毫厘,随即被箭矢插入右肩和右肋。 “烈火”速度始终不减,一直发足狂奔,南楚官兵射出的箭便再也追不上他们了。 看着两支利箭射中,宁觉非身子一晃,淳于翰和荆无双都同时一阵剧震。 荆无双定定地看着前面的人与马疾冲下岭,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自离开宁觉非的怀抱,淳于翰便一直心痛如绞。他抽噎呜咽着,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去的那个人。当箭雨射出之时,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冲动。他害怕宁觉非受伤,他情愿自己去挡在那些箭的前面。 在这个初夏的正午,在塞外的微风中,这个骄纵懵懂了十八年的孩子忽然明白了宁觉非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种陌生的感情——爱。 宁觉非纵马下山,奔过平原。“烈火”跑得极快,却也极稳。他咬牙忍着伤处的疼痛,右手中却还紧握着那柄钢刀。 那两支箭来势极猛,一支从他侧后射入,穿透身体,箭头从锁骨以下穿出,另一支正嵌在他右侧背的肋骨之间,虽未伤及要害,但鲜血却随着马的奔驰疾涌而出。 他的心情却极为平静。在他身后,南楚已离他越来越远,北蓟却离他越来越近,自辽阔原野刮过来的清新的风已迎面扑来。 前面的群山之中,出现了北蓟重骑兵,无数马铠和武器均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宁觉非清晰地看到云深被抱扶在马上,却奔在队伍之前,似在指挥军队前来接应。 他微笑起来,策马继续向前飞奔。 第45章 初夏的草原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深深浅浅的绿简直浓得化不开,到处都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马牛羊、牧犬和各种野生食草动物夹杂在一起,有些有吃草,在些在玩闹,羚羊、野鹿、旱獭等不时地在原野上跑过。 宁觉非斜斜地靠在车里的软垫上,却并没有看车窗外的美景。他闭着眼,似乎睡得很熟。 在他旁边,云深倚着车壁,深深地凝视着他,却是一脸的焦虑不安。 那一天,当看到宁觉非时,云深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实在是吓得不轻。宁觉非当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就连“烈火”也染了满身的鲜血。 那两箭有一箭是对穿,另一箭也扎得极深,宁觉非被北蓟骑兵扶下马时,箭在身体里搅动,疼得他脸色惨白。 云深命令随队大夫立即就地施治,自己却坚持握着宁觉非的左手,守在一边看着。 拔剑极需技巧,“穿云箭”赵伦的箭是特制的,箭上生有倒刺,如果就这样鲁莽拔出,便会硬生生地带下一大块肉来,甚或使脏腑重创,会有性命之忧。 云深看着那个大夫神情郑重地拿出一堆形状各异的刀子、夹子来,脸色很是难看。 宁觉非坐在地上,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反而笑了起来:“云深,我没事的。你别看,先去歇着吧。” 云深却瞧着他身上的血迅速渗进地下,眼中满是难过和责备:“觉非,你的心……也太软了。你完全可以把淳于翰做为挡箭牌,等我们带军队回来接应你,你才交给他们。” 宁觉非微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的话,人家会以为我要挟持景王助你们攻破燕屏关,只怕就不会再顾他的死活了。我不能那样做。” “他是我们的敌人,你还这么在意他的生死,真是的。”云深忍不住轻叹。 宁觉非并没有反驳说“他是你们的敌人,却不是我的”。他只是抬头看着蓝天上懒洋洋飘浮着的白云,半晌才道:“对于我来说,生命是个奇迹。以前我不懂得,只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便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现在,我却明白了很多以前从来未曾想过的东西……所以,我敬重每一个生命。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痛下杀手。当日我去救景王,本与你们素不相识,却不愿伤北蓟一人,今日我想救你,却也不愿伤南楚一人。” 云深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凝神注视着他,轻声问道:“在临淄时,如果他们不顾景王生死,不肯放我,你会怎么做?” 宁觉非笑了:“威胁他们要血洗临淄什么的,也不过是攻心之术,我不会当真那么做的。你不也是料到他们不愿在自己的都城开战,以免皇亲国戚和自己的家人朋友遭殃?如果他们真能不顾景王生死,下令进攻,我会以景王为质,独自突围。只要我一人走脱,他们就不敢杀你,因为要用你来诱捕我。等到入夜,我会想办法擒住淳于乾,不信他们不放你。” 云深也笑着频频点头,一时间心潮澎湃,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这时,大夫已经开始动手下刀了。 宁觉非猛地将手从云深掌中抽中,紧紧握住了身边的树干。他咬着牙,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云深其实弱得坐不住,这时却仍是勉力撑着,心疼地瞧着他。 宁觉非却笑道:“我真的没事。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点疼算不上什么。” 大夫早已将他的外衫和里衣全都撕开了半边,露出右半边身子,然后将肩上的箭头狠劲夹断,再将箭杆猛地拽出。肋间的箭却要费些功夫,得将创口扩大,一点一点地挖出来。 云深看着他肌肤上仍未完全消褪的斑驳伤痕,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隐去。 那大夫小心翼翼,但动作却十分麻利,很快便拔出箭,给他上药裹伤,然后用软巾将他身上的血迹大致擦去。 有人送上干净的衣服。宁觉非不要别人搀,自己扶着树干站起来,将身上的血衣换了。 云深却有些支持不住,竟是摇摇欲坠。 宁觉非便重又坐下陪着他。 这一刻,两人都放下了心,忽然觉得世界变得异常宁静,阳光温柔,空气清新。很快,他们便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待到傍晚,去最近的小镇征用马车的骑马回来了,赶来了一辆宽敞的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显然是当地领主供奉的。马车里垫着虎皮褥子,着实软和。 那些骑兵正要过去抬二人,宁觉非被人一碰就醒了过来,立刻支撑着起身,自己走了过去。 云深回到自己的国土,周围都是自己的下属,心情放松下来,却是一直沉睡着,被他们小心地抬上了车。 马车走得很快,也很平稳。这队骑兵并未因为一时入本国境内便放松下来,竟然仍是昼夜兼程,一路急行。 宁觉非没有询问,想是云深早已交代过的吧。 三日之后,他们便到了蓟都。 这期间,云深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会坐起来与他聊天,却是半点不涉及政事。 宁觉非一直神情平静,似乎伤势不重,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本来是苍白的,现在却还隐隐的泛着黯黄,看上去情况不大好。 云深到了第三日才看出来,连忙伸手去搭他的脉。片刻之后,他便神情凝重:“觉非,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子现在如何?感觉怎么样?” 宁觉非疲倦地笑了笑,淡淡地道:“不大好。” 云深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再也不想多说,便也不去勉强,只是掀开车帘,对外命令道:“快,全速前进,尽快赶回蓟都。还有,马上派人先赶回去,禀报陛下,去请大活佛到蓟都来,带上最好的药。” 只听外面齐齐地应道:“是。”随即有几匹马疾驰而去。 不久,车夫扬鞭催马,拉车的两匹骏马步调一致,向前奔行极速。 宁觉非听着外面跟在马车周围奔驰的马蹄声,沉沉地斜躺在软垫上,神情间并无异样。 这次的箭伤虽然严重,但并不致命,只是流血太多,再加上一路劳累,登时引发了他过去在临淄落下的病根,他觉得周身发寒,所有骨头都在疼,低烧,轻咳,晕眩,疲弱,乏力,胃口极差,强自忍耐了两日,便已掩饰不住了。 落下这些病根的缘由,他实在是不想提,所以也不再硬撑,索性埋头睡觉。 云深的医术大致都是来自搜集来的南楚医书和古代的一些药典,并没有老师指导,因而只能医治一些常见病,像林觉非现在这种复杂而凶险的脉象他实在是没有把握。 将要进入蓟都的时候,澹台牧已带着宫中御医冲出城来迎接。 等马车停下,云深悄悄地下车,与澹台牧交谈了几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染了血的布包,郑重地交给了他。 云深低低地说了宁觉非目前的伤情和怪异的病况。 澹台牧立即上前去,探头看了看仍在沉睡的宁觉非,随后挥手命令护送的那万名铁骑回驻地休整,然后和使团官员们一起回到了蓟都。 宁觉非是被抱进国师府的。他虽被折腾醒了,浑身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苦笑着让他们抱着抬着,送进房间,放到床上。 云深搬出了自己收集的所有医书药典,细细地斟酌着,替他开了方子。家中的几个大丫鬟也都被拨来照顾他,每日盯着他喝药,随后便是各种贵重补品流水价地送上。宁觉非对吃穿本就从不挑剔,这时仍然表现得很合作,身体却一直未见起色,伤口好得很慢。 云深的伤却很快便大见起色,除了肋骨断裂处仍在隐隐作痛外,其他外伤已全都好了,再也不必卧床,已是行走自如。可是,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大活佛的到来。 天时已近七月,蓟都因处于大草原上,气候十分怡人,冷暖适度,穿件单衣或套件薄衫即可。宁觉非所住的是正房,窗外满是各种各样的鲜花盛开,还有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树,生得十分高大,树冠宽广,枝上全是大朵大朵的白花,飘散着馥郁的芬芳,常常有许多鸟类绕树飞翔,或者在上面栖息,甚至还有被称为“仙禽”的丹顶鹤和极珍贵的白头鹤飞来,景色十分美丽。 宁觉非一直躺在床上养病,有时候觉得气闷,也会挪到房外,躺在软榻上看风景。他的神情始终很平静,完全没有那种重病者常会表现出的暴燥或者悒郁,更不会无事找碴或怨天尤人。云府中的婢仆护卫本就很喜欢他,这时见他如此,更是待他如亲人一般疼惜,对他倍加照顾。 这日,云深匆匆结束了公务,便赶回府中探望他。绕过小湖,便看见他正躺在树下,悠悠然地瞧着树上的花和筑巢孵卵的鸟,嘴角有一缕惬意的微笑。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轮廓却依然清晰,五官俊美,乌亮的青丝洒在枕上,斜斜地直垂到地。在他的榻边,十几只五彩斑斓的锦鸡和几只鹤正悠闲自在地踱步、觅食,更有两只丹顶鹤正在水边对舞,双翼舒展,细长的腿轻灵跳跃,相对盘旋,悠然自得。此情此景,实是如画一般的静美。云深站在那里,不忍上前去打扰。 宁觉非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转头看见了他,便对他微微一笑。 他这才缓步走上前去。 那些珍禽仿佛已习惯了和人相处,也知道这里的人对它们来说没有丝毫危险,只是略往外挪了挪,便又继续自己的活动,不去理会他们。 云深蹲下身,拿过他的手,仔细地替他把了把脉,脸上仍是深深的担忧之色。他看着宁觉非,却是欲言又止。 宁觉非却笑道:“不用担心,我命硬着呢,可没那么容易就死。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来,先让我亲一个。” 云深听着他的调笑,便也笑了,忧色尽去,倾前去吻住了他。 第46章 宁觉非的嘴里尽是药的淡淡苦味,云深的舌却带着醇厚的茶香。两人辗转相吻,渐渐地从温柔变得激烈。他们呼吸急促,脑中一片昏乱,浑已忘了身外之物,风声鸟鸣,尽皆充耳不闻。 好半天,两人才分开,均是脸泛潮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要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好些禽鸟。几只鹤细长的脖颈晃来晃去,探过来瞧瞧蹲着的某位,又伸过去看看躺着的某人,动作之间,曲线玲珑,煞是好看。 宁觉非只觉得好笑,轻声对那些鹤说道:“这是少儿不宜,你们不能看的,去去去,自己去玩。” 云深却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泛红晕,握着他手笑道:“是我鲁莽了,你现在病着,不能动情,最好是清心寡欲,好好养着才是。” 宁觉非借着他的手,缓缓地坐了起来,然后将腿放到地上,准备站起来。 云深一下就紧张了:“觉非,你……你要干什么?你想做什么跟我说,我去帮你办就是。” “不要把我当废物,还没到那份上。”宁觉非笑着,用手撑着他的肩,便稳稳地站了起来。“我只是没力气,打架暂时是不行的了,自理还是可以的。” 云深听他语气轻松地自嘲着,不由得失笑,便扶着他往屋里走。 宁觉非偏头看着他,笑得颇为诡异:“不过,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想做什么便跟你说,你帮我办就是。” “当然……”云深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可是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不对,立刻警觉地看过去。“你想做什么?” 宁觉非笑得很开心,一时没有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中大有深意。 云深一下便绯红了脸:“你还病着,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作践自己身子。” 宁觉非却颇为无赖地道:“我这病也无非是风寒入骨,水土不服,好得慢了点,其实并无大碍,风寒这种病,好像那个……有助于驱寒活血,对治病大有好处。” “你……真是胡说八道,上次来蓟都还是好好的,能吃能睡,生龙活虎,这才隔了一个多月,忽然就水土不服了?”云深又好气又好笑,已是扶着他走回了屋里。 “那个……季节有变化嘛。”宁觉非继续狡辩。“难道医书上说,这大夏天的,如果有了什么念头,却必须强行忍住?” 云深仔细一想,一时倒作声不得。他熟读医书药典,虽于房事上无甚经验,在理论上却所知颇多,也明白“性开四季大不同”。《内经》云:“阴阳四时者,万物之始终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为得道。”夏季生息旺盛,阳气浮长,养生之道提倡这时应宣通发泄,顺于自然,无阻无碍。想着想着,他不再象刚才那样坚持,心里却也有些蠢蠢欲动。 宁觉非趁机将他拉着,一起倒到床上。 云深微微挣了一下,小声说:“你的身子……” 宁觉非在他耳边轻笑:“我可是养精蓄锐好多天了,难道你就不想?” 云深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他将头埋进枕头,不肯抬起。 宁觉非看了看门窗,耳语般地说:“去把门关了。” 云深如中蛊般,头脑一片空白,身子却自动起来,过去将两扇门掩上,顺手闩严,这才转回来。 宁觉非却已在宽衣解带了。 云深呆呆地看着他。 宁觉非一直微笑着,眉目舒朗,双唇微抿,清瘦的脸上满是阳光般的温暖与明亮。他靠坐在床上,手势轻柔,慢慢地解开衣带,拉开衣襟,两眼却没有离开过云深。 云深站在地上,被他逗引得再难自持,也抬起手来,缓缓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屋里光线幽暗,一片宁静,两人裸裎相对,半晌无语。屋外不时传来悠长的鹤鸣,不由得让他们想起了那一对鹤侣在水边的两情相悦,渐渐地笑了起来。 云深再无羞意,一抬身便上了床。 这里是他们自己的家,没有传唤,也不会有人擅自闯入,他们的心情很放松,侧身紧紧相拥着,辗转深吻。 渐渐的,宁觉非躺了下去,云深被他抱着,顺势压到了他的身上。 云深已经陶醉在越来越激烈的亲吻中,舌尖与他缠绕追逐,脑中只觉天旋地转,根本没注意姿势的变化。 两具年轻的身体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滑腻的肌肤摩擦着,像两条鱼般,沉溺在激|情的大海中。 喘息声越发急促沉重。宁觉非一手搂着他的背,一手顺着他的脊椎骨慢慢滑了下去。云深难耐地扭了扭腰,只觉得从他的指尖传出一股麻痒感,继而迅疾地扩展到全身,让他难受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全身越绷越紧,分身倏地完全挺立起来。 宁觉非的手抚到他的后腰,随即从腰间轻轻滑过,探到了他的前身,随即握住了那血脉贲张的欲望。 云深已尝情事,食髓知味,又血气方刚,这时哪里还能控制,顿时将那些什么修身养性之说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圈抱着宁觉非的手不由得一急,喉间忍不住呻吟出声。 宁觉非微笑着,动了动身子,让他松开一下,随即转过身去,趴到床上,对他说:“你来。” 云深愣在那里:“你是说……我?” 宁觉非在枕上转过头来,对他笑道:“是啊,难道总是要我侍候你?” 云深登时手足无措,嗫嚅道:“可是我……我不会……” 宁觉非大笑:“是男人都会,这是天生的,不用教。” 云深被他的一脸坏笑激得热血上涌,一时也顾不得了,伸手便按住了他的左肩。 宁觉非右肩与右肋的伤已经收口,已无碍情事。他伏在柔软的床褥上,放松了身体,那蜜色的肌肤、乌亮的长发与青色的床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静地充满了诱惑。 云深凝视着他的侧脸,忽地吻了下去。他吻着他的颊,吻着他的耳,吻着他的颈,随即顺势而下,密密的吻落在了他的背、他的腰、他的腿…… 宁觉非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和吮吻,直到他的手滑到了自己的身前,他才急切地道:“不要。” 云深怔了怔,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满是不解。 他仍闭着眼,温和地说:“我怕会没了力气……你来,让我们一起,一起……” 云深便明白了。他放开了他的欲望,双手从他的膝弯处蜿蜒向上,轻抚着他的大腿内侧,一边回忆着当日他在草原上做的那些手势,一边按揉着,尝试打开他的身体。 宁觉非的心情很松驰,轻声对他说:“云深,我想要你,你来吧。” 云深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心里一热,情欲高涨,再也按捺不住,腰身一挺,便将自己的分身送进了眼前这柔韧的美妙的身体中。 只这一下,宁觉非便觉得脑中一晕,心弦一荡,不由得低吟出声。 云深也被那种从未感受过的奇异快感击中,以前在医经中瞄见过的什么“九浅一深,右三左三,摆若鳗行,进若蛭步”等等房事要诀早就通通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只知道听从本性的招唤,抱住了他急进快出,一阵猛攻。 宁觉非的腹部垫着软枕,整个身体都随着他的律动摇晃着。这是第一次,他在别人的身下放纵着自己的情感,不再克制,不再隐忍,完全开放,全部接纳,随着那一波一波的快感而低吟。 清脆的鸟鸣一直在房外隐隐响起,幽幽的花香从窗纱处渗透进来,似乎被那两具散发着火热气息的身体吸引住,袅绕在他们周围,久久不散。 云深只觉得自己的欲望不断深入地探下去,探下去,那柔软的顺滑的甬道为他而开启,为他而等待,就像是传说中的桃源秘境,充满了甜蜜的温暖,让他欲仙欲死,浑身仿佛就要爆裂开来。他闭着眼,紧紧地抱着宁觉非,他抓着他,按住他,咬着他,吻住他,只想要更多更多,想要化成飞灰,与他融合在一起,飞舞在天地之间。 宁觉非体虚力乏,被他一阵急攻,已是忍耐不住,在一阵灭顶的高嘲中泄了出来,随后便没了力气。 云深感觉到他身体内部剧烈的收缩悸动,心中一阵欣喜,猛地抓紧了他,动作愈加激烈,口中轻轻叫着:“觉非,觉非,觉非……” 宁觉非在他那激|情的惊涛骇浪间乍沉乍浮,已是无力挣扎,只得顺波逐流,任由他沉沉地进入,急急地抽出,再更深更猛地撞过来……他急促地呼吸着,听着那清醇的声音一声声地低唤着自己的名字。 云深只觉得欲潮汹涌,仿若一个一个大浪向他打来,将他卷入深谷,随即又把他抛上浪尖。他感觉就如腾云驾雾一般晕眩,全身的血液却越烧越炽,几欲迸裂他的肌肤。他的动作越来越急,抓住了宁觉非的身体狠狠地急速冲刺,连呼吸都已停止。终于,他使尽全力顶了进去,紧紧拥住他,将燃烧的渴望翻江倒海一般喷射出去。 宁觉非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再次被他裹挟至高嘲。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床褥,浓稠的欲液倾泄而出。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不断地轻颤着,一起沉溺在欢爱的狂流里。直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耳边才听到外面那一声声的鹤鸣,竟似此刻不断在他们心中盘旋萦绕的欢乐到极至的清啸。 已是夕阳西下,在薄暮暝暝中,仿佛心花在一朵一朵地盛开。 宁觉非只觉得全身发冷,而紧紧覆在背上的身体却温暖着自己。他缓缓地呼吸着,微笑地闭着眼,心里都是欣慰与满足。云深,如果这次我真的挺不过去,只希望你能够记得,在你我的这段情中,这场爱里,没有不公平。 第47章 辽阔的草原上总是人烟稀少,即使是在有人聚居的村镇上,也基本上无人识字,更是很少有专门的大夫。因此,遍布各地的僧侣便多有研究医术的,也好为当地百姓提供帮助,救死扶伤。大活佛更是北蓟数一数二的名医,潜心配制过多种秘药,对治疗疑难杂症有着很神奇的效力。 在云深他们返回北蓟的一个月后,正在西北边境传经诊病的大活佛终于被快马赶去的皇家信使找到,随后来到了蓟都。 此时据宁觉非与云深欢好又已过了两日,他的病仍然是那样不好不坏,只是已趋于平稳,没有继续恶化,才让云深放心了一些。 那一日激|情过后,宁觉非只觉得全身重有千钧,别说动,就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了,只是闭着眼,便欲睡去。 云深用床巾将他裹住,吩咐家人送来热水,把他放入水中,然后就像当日在草原上的帐篷里他为自己做的那样,亲自替他清理。 他一直担心这一次自己没有节制,会加重宁觉非的病势,谁知他沉睡一夜之后,第二日精神反而好了一些,笑吟吟地道:“我就说那个……可以治病嘛。” 云深已知他豁达洒脱,轻生死,重情义,这时也不去说什么矫情的话,只是亲昵地拧了拧他的耳朵,想着昨日体验到的那种极乐滋味,不由得抱紧了他。 当前去恭请大活佛的骑兵小队派人快马赶回报告时,云深长长地吁了口气,澹台牧也才放下心来。 自从回到蓟都后,宁觉非便一直病着,且越来越趋凶险之势,不但云深坐立不安,就连澹台牧也是心神不宁,几乎每日都要来探望一下,陪他说几句话才走。他的眉宇间深有忧色,宁觉非联想到云深带回的东西,已明白北蓟恐有危机,奈何自己病势渐沉,却是无能为力。 当身穿朱砂色僧袍的大活佛随着云深和澹台牧走进来的时候,宁觉非仍然躺在那棵大树下,看着树上百鸟齐舞,悠闲安静。 大活佛看着他,又如上次初见一般,目光炯炯,面露异采。 云深在一旁恭敬地道:“阿迦大师,是否要让宁公子回房,再行诊治?” 这位大活佛名阿迦梅林,是上代大活佛的转世灵童,现在已届七十高龄,却是鹤发童颜,平和冲淡。在此次赛马节的盛大法会上,他向信众示期,言明自己已功德圆满,将在八十寿诞之日圆寂归西,此事轰动整个大草原,不但北蓟尽人皆知,就连西武也是家喻户晓。西武的大活佛已派使节前来向他道贺,恭喜他得证大道。而他却依然故我,继续在草原上四处游走,讲经说法,治病救人。 此时此刻,他站在宁觉非的卧榻前凝视着他,宁觉非也平静地看着他。在云深的眼中,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了五十年,可目光深处的那一点亮光却几乎一样。 澹台牧一直沉稳如山,这时一言不发,只在一旁仔细观察。 过了一会儿,阿迦温和地道:“不用,这里风和日丽,花香鸟语,环境上佳,正宜问脉。” 云深立即吩咐始终不声不响跟在一旁侍候的总管,搬来椅子、几案,又送上了香茶、水果、点心,在旁边围了一圈。 阿迦拿过宁觉非的双手,仔细地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眼睑、舌苔,然后将他全身上下按捏了一遍,探察得滴水不漏,这才坐了下来。 云深担心地问道:“阿迦大师,宁公子的病……怎么样?” “风邪入骨,元气大伤,寒气纠结于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散入神髓,看上去确实凶险。”阿迦沉思道。“是过去落下的病根吧?公子受伤后失血过多,压制不住,这才发作出来。” 这些症象云深也略知一二,闻言立时大急:“还请大师妙手回春。” “国师医术匪浅,当知养心甚于养身。”阿迦伸手接住飘过身边的一朵落花,神情悠然地微笑着。“恬淡虚无,真气从之,只要心态平和,则正气存内,便可抵御外邪,恢复康健。” 这个道理云深自然知晓,却不知与宁觉非的病情有何关联,又不敢妄加盘问。在圆融通泰的大?br / 千山看斜阳第16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大活佛面前,这位一直深藏不露的年轻国师到底沉不住气,一时面露焦灼之色。 宁觉非看着拈花微笑的大师,又看了看七情上面的云深,也是唇角含笑,目光晶莹闪亮。 阿迦看着他,缓缓地道:“公子心胸开阔,性情豁达,病根虽险,却无大碍,本应渐渐痊愈,此时病势缠绵不去,当是心结未消。” 云深一听,面色大变,转头看了过去:“觉非,你真的有心结未能消解?” 宁觉非略一犹豫,点头道:“是。” “为何不告诉我?”云深面露不愉之色,却又不便深责,只得勉强忍住。 宁觉非平和地道:“我自己没想明白,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深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觉非,其实无论你以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都无所谓,你又何必再放在心上?” 宁觉非一听此言,自然明白他已知晓自己当日在临淄的遭遇,听他说不计较,心下倒也感动,对他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云深,我的心结不在于此。” “那是什么?”不知不觉间,云深已挪到他的面前,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阿迦却笑了起来:“国师关心则乱,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且听宁公子细说究竟。” 云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 澹台牧在一旁沉稳地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阿迦看着宁觉非,眼中又闪动着那种奇异的光采,缓缓地问道:“公子可是转世而来?” 宁觉非不再隐瞒,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云深和澹台牧都是一惊,随即耸然动容。 阿迦眼中的神彩更浓:“难道……公子不是投胎转世?竟是中途而入?” “是。”宁觉非又点头。 云深和澹台牧顿时愣在那里,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 小非躺在树下的软榻上,周围鹤舞莺飞,清风徐来,落花如雨。 某雪:小非啊,妈待你不错吧?环境这么好。来,亲一个。 小非懒洋洋:你一直下死劲地虐我,我反正年轻,身强力壮,倒还撑得住,你就不累? 某雪:累什么?我还没怎么虐呢,这不过是热热身,练练手,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我再来好好地虐一虐,过把瘾。 小非大呼:云深,拿刀来。 小云执刀,急步抢上。 某雪气极:小云你表不知好歹,人人都对小非流口水,我就让你一人得了便宜去,我是你亲妈。 小云不理,深情地望着小非:你是他的后妈,也就是我的后妈。 某雪大怒:好哇,那我就先虐你…… 小非跳起,抢过刀,飞身扑上,一刀砍来。 某雪立即施展移魂大法,跳进时空隧道,向现代逃去。 小非冷笑:你以为你逃得过?我手中不过只有一把刀,那边的众人手中,不但有常规武器,还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生化武器、核武器……倒要看你怎么死。 某雪惨呼:救命啊…… ———————————————————————————————— “公子可记得前世之事?”阿迦又问。 “清清楚楚。”宁觉非缓缓地道。“从死到生,我都非常清醒,一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阿迦长长地吁了口气,赞叹道:“原来公子前世修的是夺舍大法。” “什么?”宁觉非没听明白。“什么法?” 云深立刻向他解释:“夺舍大法是传说中的一种仙术,肉体乃灵魂暂住之房舍,修成此术的人可以在死后将灵魂进入其他合适的身体,所谓人弃我取,一旦那个灵魂离开,便可夺舍而入,此乃长生不老之无上大法。” 阿迦颇感兴趣:“或者,在你们的世界不叫夺舍大法,而是叫别的名字?” “不是。”宁觉非困惑地道。“我的前世是位军人,从来没有修过任何法术,连听都没听说过。” 一听是军人,澹台牧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探过身来:“觉非,你把你的前世给我们说一说,好吗?” 宁觉非看他们的反应跟南楚之人迥异,不由得好笑:“你们好像都挺接受此事,一点也不吃惊。” 云深笑道:“觉非,草原上转世之人甚多,阿迦大师便是前代大活佛的转世之身,我们深信人有轮回,千世万世绵绵不绝,所以我们才要护着我们的草原,免得将来转世之后再无立足之地,也所以我们才不怕死,因为灵魂不灭,会再转世而来。” 宁觉非登时恍然大悟,再无犹疑,便将前事一一道来:“我的前世,距此时应是千年之后,虽然短暂,却也算是戎马倥偬的一生。我十八岁从军,身经百战,屡建奇功,二十七岁成为少将,是举世闻名的青年将军。我率领的是一支铁军,纵横万里,百战百胜。后来,我杀敌杀得太狠,敌人恨我入骨,遂以倾国之力,想尽办法,收买了我的副官……就是你们这里的副将吧。那副官向敌人出卖了我的行动计划,以重兵埋伏,将我包围,我血战一日一夜,弹尽粮绝,仍不能突围,最后宁死不降,自杀殉国。然后,灵魂便进入了殷小楼的身体,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淳于乾……” 云深握着他的手一紧,低声道:“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澹台牧也接道:“真没想到,觉非,原来你前世就是大将军。” “是,不过那时是和平年代,中华版图江山一统,天下大治,四海升平,我的任务主要是保境安民,而不是开疆拓土。”宁觉非微笑着叹息。“只是身为军人,我还是杀过很多人,所以今世才吃尽苦头。” 澹台牧听完前面几句,已经顾自出神,脸上满是羡慕,无限向往:“真的?真的是江山一统?真的是天下大治?四海升平?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宁觉非回想着自己前世的故国家园,轻声道:“堪称盛世。” 云深却想起了他在临淄遭受过的那些非人折磨,一时握紧了他的手,低低地问:“觉非,你前世……死的时候,有多大?” “二十九。”宁觉非看向他,温和地笑了起来。“我说过我比你大。” 云深猛然想起当日在草原上的那一幕,脸一红,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阿迦一直手拈落花,面带微笑,这时才缓缓地道:“有人不修炼,已在道中。这类人极为罕见,却未曾想到公子便是。我们修炼一世,最终目的是希望能够在一生将尽时懂得利用死亡的力量,顺利度过中阴,也就是轮回的大海。先生未曾修炼,却已能和死亡的力量融为一体,飞度中阴,顺利转世,实是佛性天成。公子适才尽提杀人之事,我却要请问公子,在前世是否曾救过人,有过善举?” 宁觉非略一思索,便道:“我杀的人,多是罪大恶极,之所以杀他们,也都是为了救人。现在想来,我救过的人确实远远多于我杀过的人。”他想起了指挥部队抗洪抢险,想起了曾经率人在草原的暴风雪中、在森林大火中、在台风之夜中救人,想起了从恐怖分子手中营救人质,想起了成功排除那些安装在百货商场、公共汽车、火车站、飞机上的炸弹…… 阿迦看着他,似乎能够看透他脑海中正在想着的东西,不由得微微感叹:“这就是了。公子红尘历劫,受尽苦楚,以为是被前世杀孽所累,却是想错了。” 宁觉非静静地听他说着,眼神清亮,空明澄澈。 云深也显得十分安静,暗地里却是心潮起伏,汹涌澎湃。 阿迦缓缓地道:“我给公子讲个佛经上所载典故。” “自当洗耳恭听。”宁觉非虽躺在榻上,却是专心凝神。 阿迦的声音始终温和,不疾不徐,却极具穿透力,直指人心:“在无量劫以前,有一千位王子誓愿成佛,其中一位如愿以偿,他就是释迦牟尼,但观世音却发愿在其他王子未成佛之前绝不成佛。在他的无尽慈悲中,他也发愿要把一切众生从六道轮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在十方诸佛面前祈祷:‘我发愿帮助一切众生,如果我对这项伟大的工作有所厌倦,我的身体就碎成千片。’” 宁觉非一向不信佛不信道,但释迦牟尼和观世音这两位鼎鼎大名的佛祖、菩萨他却是知道的,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大活佛微笑着,平和地讲述:“他首先下降到地狱道,然后逐渐上升到饿鬼道、畜生道、人道、修罗道,最后是天道。他从天道往下看,却大吃一惊,虽然他已经从地狱道救出无数众生,却仍有无数众生不断投入。这种景象令他十分悲恸,片刻之间,他对自己所发的神圣誓愿失去信心,于是身体爆炸成千片。他在绝望之中,向一切诸佛呼喊求救,他内心的极度痛苦顷刻间被满天诸佛感受到,一切诸佛立即从四面八方赶来帮助他,就如经上所载,像温柔的雪花飘然而至。诸佛以他们的无上法力使他复合,并在每一片身体上都给了一只手,每一个手掌上都有一只眼睛,象征着智慧和善巧的结合,这是真慈悲的标记。从那时起,观世音便成了千手千眼,他的这个法相比以前要更加灿烂亮丽和威武有力,可以帮助一切众生,当他在诸佛前发愿时,他的慈悲就越来越大。这时他发的愿是——” 说到这里,他看着专注聆听的宁觉非,一字一字缓缓地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宁觉非陡然一震,呆在那里,一时间各种情绪忽然如潮水一般向他淹来,心中万念齐飞,难以理清头绪。 云深显然早就熟知这个佛门典故,此时却仍然认真倾听,一脸的肃穆。待阿迦说完,他喃喃地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信念。” 阿迦声音低沉:“公子,你怀疑你当初所持的信念了吗?你的心志动摇了吗?” 宁觉非略一犹豫,点了点头:“是的,我怀疑了,我动摇了。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时,特别是……有那样的遭遇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前世有什么做错了?” “公子应坚定信念,不必怀疑。你所遇种种,不过是人生苦楚之一种。世间又有谁人不苦?生即是苦,轮回亦是苦。贪而不得是苦,怨恨纠缠是苦,爱而别离是苦……公子,济世救人,便当舍弃自身,那便吃尽万苦皆不是苦。灵魂到了哪一世哪一地,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这个时间,那个时间,这里,那里,都是人法界,都是众生道,并无不同,重要的是你的心。”阿迦坐在阳光中,娓娓道来,似乎浑身都在闪烁着灵光。“记得十余年前有南楚使团前来,曾到我传经的寺中随喜。当时寺前广场坐满信众,却大多衣衫褴褛,满面风霜,那是因他们信念坚定,一路磕头而来。那位大人心目闭塞,一片浑沌,却说他们可怜。” 云深微笑着接道:“当时,阿迦大师正在为信众摩顶,闻言便对他说,在你眼中,他们可怜,但在他们眼里,你更可怜,因为你心中想的都是荣华富贵,于是营营役役,一生算计,忧多乐少,而他们心里想的,却是普渡众生。” 宁觉非听了,心头大震,不知不觉间,已是坐起身来。 阿迦的神情依然平和,波澜不惊:“佛有慈悲心,也有降魔手。公子来到此世,便是有缘,不若依照本心,为所当为。无论哪一个时代,盛世总是百姓之福,公子不若放开心结,尽其所能,造福于民。” 宁觉非听着,心中狂涛顿止,漩涡尽息,神情沉静,目中渐露笑意。 阿迦看着他的笑容,也笑了。他瞧了一眼手中那朵洁白的花,轻声道:“今年花落了,明年花又开。”说着,弯下身去,轻柔地将落花放在地上。 宁觉非缓缓地道:“多谢大师教诲,我都明白了。” 阿迦点了点头:“公子生具慧根,心结既去,沉疴便是小事,只要以我之法施治,不日即可痊愈。” 宁觉非尚未回答,云深已抢先道:“那就有劳阿迦大师了。” 澹台牧也在一旁微微欠身施礼:“多谢大师。” 阿迦平和地笑道:“国师与陛下多礼了。” 接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掏出了几瓶药,对云深仔细交代了服用的方法,又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掺在热水中浸泡全身,另一个是浸泡之后抹于身上,然后用特殊手法按摩,将药性揉入身体深处,驱散病气。 阿迦要云深派专人负责替他按摩,每日早、午、晚三次,不可间断。云深想自己来,宁觉非却不肯,他顾虑云深本就体弱,现下又是重伤初愈,不愿他为己伤身。争执了一会儿,澹台牧居中劝解,云深方才作罢。 待到云深仔细将人挑选出来,阿迦便详细地讲解传授给他抹药的技巧和按摩的手法,并在宁觉非身上示范了几天。 一开始,宁觉非总是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牙硬挺,一声不吭。过得几日,疼痛渐渐减轻,他便觉得轻松起来,精神大好,再也不肯躺在床上。除了浸泡按摩的时辰外,他都在室外不停行走,希望能够尽快恢复体力。 云深看到他如此毅力,又是佩服又是心疼。澹台牧却颇为赞许,一有空便来陪他走路,同时与他探讨战略战术。 一时千头万绪,哪里是几句话就能系统讲述的?宁觉非只能有问必答,澹台牧问到哪儿,他便说到哪儿,其他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迦在这里呆了半个月,见他恢复的速度奇快,十分满意,接着便离开了。 这时,宁觉非病势减轻,已能如正常人般行动,只是尚不能过于劳累。 这一日,刚刚按摩完毕,云深便走进房来。 宁觉非对那个既细心又有力量的年轻侍从说了“谢谢”,然后在他的帮助下穿上衣服,这才对云深笑道:“找我有事?” 云深右手提着一柄刀,左手拿着一本册子,神情郑重,对他点了点头。 待那个侍从离开,宁觉非方关切地问道:“什么事?” 云深将手中的册子放在桌上,随即举起那柄刀,展示在他眼前。 宁觉非仔细看去,只见此刀比通常的刀要长,单那刀鞘便打造得极其精致,它色泽斑驳,仿若青铜,一看便知年代久远,鞘上两面皆雕有展翅翱翔的雄鹰,刀柄处的护手也是形如收敛着双翅的苍鹰,然尖喙锐利,目光炯炯,似是随时准备扑向猎物。这柄刀上所有的鹰都是极具威势,栩栩如生。 云深见他看完,抬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 只听一声轻响,却是清若龙吟。 宁觉非看着那犹如一泓秋水般的刀身在眼前渐渐滑过,双目熠熠生光。 刀长五尺,散发着森森寒气,云深手腕微扬,挽了一个刀花,忽地劈向一旁的椅子。 刀光过处,沉重厚实的花梨木坐椅便一分为二,就如刀切豆腐般无声无息。 宁觉非脱口赞道:“好刀。” “这叫鹰刀。”云深看着在空气中微微轻颤的刀身,就如看着亲人般,满目深情。“是我云家世代相传的宝刀,已传了十七代,最后一个用它的,是我姐姐。” 宁觉非看着他,轻声道:“云深,死者已矣,你不要再难过了。” “我知道。我不难过。”云深微笑着,看着他,握着刀鞘的左手指向桌上的册子。“那是云家刀谱,是我云家历代祖先上阵杀敌,渐渐总结出来的一套刀法。” 宁觉非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云深笑着,眼神中满是亲昵温柔。他忽然垂下刀身,将刀还鞘,随即双手捧着,送到宁觉非面前,动作之间自然而然,仿佛是天经地义之事。 “觉非,送给你。” 外一章 当小非遇见小意 乔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西方人称之为k2,并视之为神奇的通往另一个世界之门的山峰。 这看头,攀登珠穆郎玛峰已成了很俗气的一件事,登山界都将征服k2视为最高荣誉。 解意来到这里却不是为了追风。 他现在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这期他本来打算拍金字塔系列的,无论是古埃及的,还是中美洲的,甚至海底的,他都打算拍一遍。 在事先查找并阅读有关资料时,他看到了一本英国探险家拉尔夫?伊利斯撰写的《k2与金字塔》。这本图文并茂的大作以无数的公式、函数、几何定理、古代典籍、现代卫星俯拍照片等等资料,来说明他认定并坚信的一个结论——金字塔实际上是k2按比例缩小了的模型,k2之下埋藏着古老的埃及神谕提到的“知识的神殿”,里面有着所有的真理,关于宇宙的、生命的、文明的、时空的、轮回的、灵魂的……一切一切的起源。 解意也看过许多西方的登山家以无比深情的文字来描述这座世界第二高峰。因此他决定来看看。 他的装备很齐全,纳米保暖内衣、羊绒衬衫、毛衣、毛裤、羽绒服、风镜、登山靴,应有尽有。其实他并没打算攀登,只准备走到近前,在山脚下往上看看,再找到合适的位置,拍一组照片。 然后便遇到了雪崩。 排山倒海的雪倾泄而下,巨大的力量将他掀到空中。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吸进了一个漩涡中,越来越快地往不知名的地方落去,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宁觉非飘出临淄,自淄水中爬上岸来,在冬日的寒风中不停地颤抖。只是片刻之间,他的嘴唇便冻得乌青,神智迅速模糊。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狠狠地顶着一口气,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昏过去。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他努力地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向路边靠拢,睁大了直冒金星的眼睛,看着有可能从面前经过的人。 在离他不远的路边,解意缓缓地醒过来,随即坐了起来。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这里绝不是高源,虽然仍然寒冷,但却不是高原上的那种雪意。放眼看去,一座雪峰也看不到,反而能看到远远的有一座城市,古老的城墙高高耸立。他的眼前是一条土路,一边是河,对面是大片田野,这时却已只有薄霜,感觉上仿佛是冬季的农村。路边是两排粗大的柳树。 他疑惑地看过去,忽然瞧见了树边倚着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衣,长发滴着水,整个人倚在树干上,似乎情况很不好。 解意想也不想,赶紧起身跑了过去,一把扶住了他。 那人无力地倒进他的怀中。 他低头仔细看着,这人根本是个孩子,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可真是漂亮极了,这时却面无人色,浑身冰冷。 他四下看看,二话没说,便迅速扒下了他的湿衣,却他浑身都是累累伤痕。他只是一怔,立刻便将自己的羽绒服、毛衣、毛裤脱下来,又怕毛衣弄得皮肤刺痒,又咬着牙将纳米保暖内衣裤脱了下来,给他套上,再将羽绒服给他裹得严严实实。 解意刚在高寒地区呆过,这时虽然是平原的初冬,却还不觉得太冷,一时尚撑得住。这时连忙把衬衫穿上,再套上毛衣,牙齿却已在格格轻响。 宁觉非感觉到了身上的衣服传来的那种人体的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爽香气,那是早已久违的男用香水的气息,他虽然从未用过,但却是知道的。这股气息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精神一振,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个十分英俊潇洒的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有着闪亮的眼睛,轮廓分明的五官,这倒罢了,关键是,最重要的地方是,他穿的是现代的服饰,那格子的羊毛衬衫、毛衣,都是现代才有的。 难道……难道……他已经穿越时空,回到了现代? 他疑幻疑真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身体渐渐在回暖,心里渐渐升起了希望的火花,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解意见他醒了,立刻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他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略带一点江南口音,非常好听。 宁觉非笑了起来,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解意微微皱起了眉,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我也不知道,正要问你呢。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宁觉非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收敛了笑容。 刚才脱衣服的时候,解意将摄影师总爱随身携带的“百宝囊”扔在了一边,这时伸手过去扯了过来。他边单手在里面掏摸,边急急地说:“对了,你是不是不慎落水的?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或者我打120,让急救车来送你去医院?还是打110报警?对了,你是哪儿人?这里是哪里?”说着,他已掏出了手机。 宁觉非认得出来,那是卫星电话,在全球任何地方都可以通话,可是,在此时此地,他却只有苦笑。 解意看了看,更加不解了:“怎么会?我在k2那里都有信号,怎么这里会没有?” 宁觉非已经暖了过来,身体不再颤抖,声音也清晰起来。他低低地问道:“你刚才在k2?” “是啊,我去拍组照片,结果遇见了雪崩,然后就晕过去了……等醒过来,就到了这里,见到了你。”解意抱着他,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样?不要紧吧?需要什么?我这里还有些药。” 宁觉非却道:“你先带我离开,离开那边那座城市远远的。” 解意一听,立刻看向他:“你这孩子,是不是离家出走的?这可不好,你父母会担心的。” “我不是孩子。”宁觉非失笑。“此事说来话长。我是逃出来的,请你带我走远些。” 解意听了,更是双眉深锁:“我看你一身是伤,难道有人虐待你?或者……强犦你?”说到最后,他的态度已是十分担心。 宁觉非轻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快带我走,否则连你都十分危险。” 解意这时也觉得情况十分诡异,便不再多问,将他的湿衣一团,自“百宝囊”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再塞进袋中。 宁觉非看着这些来自现代的东西,真是倍感亲切。 解意先背上袋子,然后将他负在背上,起身欲走,却一时茫然:“我们去哪儿?” 宁觉非便给他指了方向。 解意背着他走走停停,累得满身大汗。幸好这两年他做摄影师,还把身体练好了些,否则哪里有体力背个大男人走这么久?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山上。 解意再也走不动了,只得找了个避风的山坳,把他放了下来,喘息着说:“咱们先歇一会儿再走。” 宁觉非觉得自己好多了,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坐起来道:“谢谢你,你休息一下吧,实在是把你累坏了。” “那倒没什么。”解意四处打量着,总觉得这里很怪。“这里是不是什么电影城?你们是不是在拍戏?” 宁觉非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拍戏,你来到了古代。” 解意微微一惊:“你说什么?” 宁觉非冷静地问道:“你来的时代,是哪一年?” “2008年,北京刚开完奥运会。” 宁觉非仰头望天,轻叹道:“我来的时代,是2058年。” “那个……”解意停了停,随即便明白了。“看来是真的了。” 宁觉非缓缓点头:“是,是真的。” 解意看着他,半晌才道:“看来,你很吃了些苦头。” “是啊,我没你幸运。”宁觉非微笑。 解意缓过劲来,只觉得越来越冷,连忙去收集了些枯枝,随后从袋中掏出打火机,在宁觉非身前身后点燃了两堆火,然后自己也尽量靠近火堆。 宁觉非瞧着他手中的打火机,只觉得好笑,问他:“你还带了些什么?” 解意也笑:“我是去k2的,你也知道那地方吧?” “当然知道。”宁觉非骄傲地道。“乔戈里峰,我当年登上去过。” 这时,解意已恢复了冷静镇定。他伸直了修长的双腿,对宁觉非一竖大拇指:“佩服。” 然后,他耸了耸肩,笑着说:“我带着好几台相机,一台笔记本电脑,卫星电话,还有一大堆药,主要是治感冒、发烧、咳嗽什么的,我看你倒是用得着。当然,还有钱和信用卡,我有人民币、美金、欧元……”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 宁觉非也笑了起来:“你那些都不管用,我身上倒有些散碎银子和一张银票。等休息好了,我们往前面的镇上去,给你买点衣服。不过,你穿得这样少,只怕得自己先吃那些药了。事急从权,咱们挤一挤吧,你过来。” 解意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也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于是便移身过去。 宁觉非解开了身上的羽绒服,将他尽量裹住。解意双手努力将衣襟在身前拉,宁觉非便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二人虽是初见,此时却心有灵犀,动作自然而然。 一件厚厚的宽大的羽绒服勉强裹住了两个人。解意一手拽着衣服,一手不断往火里加添枯枝,口中却问:“我这样做会不会引起山火?” 宁觉非身体极差,这时觉得很疲倦,便将头枕上了他的背,微笑道:“不会的,这里没有密林。” 解意微微躬身,承载着他,随口问着:“这儿是什么年代?公元几年?” “我不知道,历史书上没有这个时代。”宁觉非闭上了眼睛,喃喃地答着。 “那你说,我们还回得去吗?” “你也许可以,我多半是不行了。” “为什么?” “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我的身体却不是我的。” 这话颇有玄机,倒像是老和尚打机锋,解意却一听就明白了:“哦,原来你是转世的。” “是啊。”宁觉非的脸上慢慢漾起了一缕微笑,缓缓地道。“你是哪儿人?” “上海。你呢?” “北京。” “嗯,在这儿我们应该算是老乡了。”解意抬头看了看这陌生的地方,心里却一点恐慌也没有,非常安静平和。是因为背上的这个男孩子吗? 宁觉非又要昏睡过去,却顾念着面前的这个人会冷,硬撑着说:“我们这样子下去不行。” 解意却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慢慢地道:“我刚才忘了,我还带了个睡袋。” 宁觉非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笑了起来。 解意感觉得到身后人笑得浑身发颤,显然快活之极,自己也笑了起来。 有种感觉,只有同类才会彼此明白。 他真没想到,落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这个不知名的年代,居然会碰到同类。 他微笑着站起来,过去从“百宝囊”中扯出了睡袋,在火边铺了开来。 宁觉非看着他。在清亮的天光下,他身着毛衣和衬衫,整个人显得挺拔修长,一举一动都十分性感潇洒,眉宇间气质儒雅温和,散发着淡淡的使人感到宁静的味道。此时,他穿着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衣服,温暖的气息一直沁入心间。 解意已颇有野外生活的经验,弄好了睡袋后,问他:“这里没有猛兽吧?” 宁觉非笑着点头:“这儿是这个国家的心脏地带,人口密集,应该没有猛兽。” 解意四周看了看,见这里十分僻静,感到很满意:“好吧,咱们睡吧,看来应该很安全。” 宁觉非一脸倦意,容色苍白,却仍然是眉目如画,青丝如瀑,有种十分诱人的魅力。 解意过去,帮他把羽绒衣裤脱下,扶他钻进了睡袋,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睡袋里装着两个人,便显得颇为拥挤。 二人略一犹豫,彼此看了一眼,便抱在了一起。 宁觉非感受着他温暖的匀称的身体,心里忽然一热,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潮般涌了上来。他竭力抑制着,悄声问道:“你叫什么?” 解意环抱着他仍然泛着些微凉意的身体,觉得心中微微牵动,如春水徐徐漫过。他轻声答道:“我叫解意。你呢?” “我叫宁觉非。” 解意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醇和地说:“幸会。” 宁觉非也笑,缓缓地道:“看来,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我看也是。”解意低低地道,眼中满是笑意。 二人的手都是一紧,将对方牢牢抱住。他们的唇渐渐靠近,终于吻在了一起。 这时,在他们的头顶,出现了一颗巨大的慧星,拖着长长的慧尾,一直高悬空中,久久不去。 临淄的星象官在史册上重重地写下一笔:“有赤气出九天,如亘降帛。” 第48章1 宁觉非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冷静地说:“云深,我非常感激你的厚爱,但这是你云家祖传宝刀,原来是你姐姐在用,现在就应该握在你的手中。” 云深轻笑:“觉非,我们姐弟完全不同,我姐姐酷似我父,自小便喜欢骑马舞刀,实是英姿飒爽,十七岁时便随我父亲驰骋疆场,冲锋陷阵,巾帼不让须眉,不知倾倒了多少好男儿。我却很像我母亲,先天体弱,不是练武的材料,却喜读书思考,经天纬地。我小时候也被父亲逼着练习刀法,却进境甚慢,而且常常敷衍着练两下便会溜到书房读书,父亲怜我自幼便没见着母亲,不忍深责,姐姐更是长姐当母,将母亲教她的琴棋书画全都教给了我,并说母亲若在,一定会非常欢喜。”说着,他渐渐沉浸在往事之中,脸上荡漾着深情的笑意。 宁觉非安静地听着,心里满是怜惜之情。 云深悠然地继续说:“后来,我十岁那年,南楚有使团前来,那使臣是南楚出名的大才子,在朝堂之上讥讽我北蓟乃蛮夷之国,我姐姐知道后,勃然大怒,第二日便将我带上朝去,与他对诗,对联,作画,写字,对弈,抚琴,斗得他甚是狼狈。那南楚使臣甘拜下风,临行时还专门前来拜访于我,和我谈书论道,很是投契,最后以琴箫合奏一曲,方才离去。可惜,没过两年,据说那位使臣在朝堂上反对战争,建议南北和谈,解决争端,当即便被曾随同前来出使的人咬了一口,说他与我云家有勾结,意图通敌卖国,不久那人便被革职下狱,又被严刑逼供,很快就病死在狱中。” 宁觉非轻轻摇了摇头,这真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这样的国家会不衰亡,那可真是没道理了。 云深看向他,笑得颇有些孩子气:“那年在朝上,我技惊四座,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斗败了南楚使臣之后,先皇抚掌大笑,对满朝文武言道,没想到我北蓟竟然出了一个少年才子,这真是百年不遇,天神所赐,又对先父说,你儿子不像你,只怕是宰相的材料,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做我北蓟的国师,可助我儿一统天下。从那时起,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不再练功了。后来,父亲战死时,姐姐就在他身边,这鹰刀,父亲便正式传给了我姐姐。” 宁觉非听完,便明白了,却只是看着他,没有言语。 云深的态度十分诚恳:“觉非,这绝世宝刀现下在我手里,就像雄鹰被关在笼中,终我一生只怕都未能出鞘。世间宝物皆有灵性,宝马如此,宝刀亦如此。鹰刀现下终日被挂在壁上,它也会寂寞。交到你手中,让它与你一道纵横天下,才不会辜负了它。” 宁觉非大为感动,却仍不肯接受:“无论如何,这也是你云家祖传的宝物,怎么能轻易送人?你这样做了,岂不是云家的不肖子孙?” 云深却笑道:“送给你,这刀也并没有流落在外呀。将来,我会在云氏族中挑选几个聪明勇敢、资质上佳的孩子过继过来,你教他们武功,我教他们读书,等我们老了,你再将鹰刀传给他们,不还是在我们云家吗?” 宁觉非听着,渐渐地也露出了笑容。这应该就是“天长地久”的承诺了吧? 他想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鹰刀,却走过去放到桌上,随后在桌边坐下,神情郑重地说:“云深,你来,我有话说。” 云深便走了过去,隔着桌子,坐到他对面。 宁觉非收敛了笑意,非常严肃:“云深,北蓟共有多少将领?” 云深立刻知道他的话中之意,也是笑容一敛,认真地说:“我北蓟立国两百余年来,历经战事,不少将领均相继战死沙场。依祖制,我国分设四王四将,四王为虎、豹、鹰、狼,我父亲在世时就是鹰王,之下有神威、天威、武威、远威四大将军。十二年前,我国与西武和南楚爆发过一场大战,战事持续了两年,结果却是三败俱伤,三国的数十位大将悉数阵亡,我父亲和其他三王以及四大将都战死沙场,不过,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牺牲,我国在这场战争中略占赢面,国境向西辟地千里,向南直逼燕北七郡,迫得南楚岁岁纳贡,从此成为了势力最强的大国。这十年来,我们也十分注意选拔人才,每年的赛马节上,我们都会注意那些在马术、射箭、比武上面表现优异的勇士,将他们召入军中,加意培养。可是,草原儿女虽是强悍骁勇,却也大多只是凭着一股血性,比常人多几分蛮力而已。我国现有的几名悍将,打起仗来都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却都是有勇无谋,更没有深远的眼光和谋略。西武与我们的情况差不多,不足为虑。而南楚能率军打仗的将领极少,却个个诡计多端,尤其是荆家将,简直是我北蓟的克星。当日我父亲与先皇设计,使南楚皇帝将荆家满门抄斩,本以为已除去了心腹大患,却没想到会走脱了荆无双。我们也是最近两年才知,那游虎镇守燕北七郡,一直有荆无双暗中相助,竟将燕北打造成了铜墙铁壁,我北蓟大军屡攻不下。这次若不是荆无双对你留情,我们只怕也回不来了。”说到这里,他对宁觉非微微一笑。 宁觉非听得非常仔细,这时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三国的皇帝和高官都不遗余力地想拢络自己,原来是因为人才凋零。 其实,自从回到蓟都,他便明白,加盟北蓟已是势在必行,为此他反复考虑过多次,只是心结未解,犹疑不定。自从阿迦大活佛来后,他便豁然开朗,心中已是清如水,明如镜,条理清晰。 他严肃地看向云深,沉沉地道:“云深,我可以加入北蓟,助你完成心愿,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云深立即道:“你说,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宁觉非却道:“这些条件,光你答应还不行,我需要陛下的亲口承诺。” “好。觉非,你且稍待,我去去就来。”云深说着,当即出门而去。 只一柱香的时间,澹台牧便与他一起走了进来。 第48章2 澹台牧身材高大壮硕,气度沉稳,不怒自威。这时他没穿皇袍,只是身着传统的北蓟服饰,短衣、长裤、马靴,却仍是一派王者气概。今日云深将诚邀宁觉非加盟,他便在国师府的客厅中等候消息,这时听宁觉非已答应相助,但有若干条件要他应允,便立刻欣然前来。 府中的家人已进来收走了被劈成两半的椅子,换上了新的座椅,随后送上了香茗和点心。 澹台牧坐下来,沉稳地微笑着道:“觉非,你愿意相助北蓟,澹台实是感激不尽,但有所求,尽管说出。” 宁觉非知?br / 千山看斜阳第17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知他们以为自己要的是荣华富贵,却只是微微一笑,冷静从容地说:“我一旦入朝为官,是否会封为将军?” 澹台牧点头:“我国中四王现在都只是空悬其位,尚无人可以胜任。我打算封你为豹王,统领全国兵马。” 宁觉非听到四王都无人担任,不由微微一愕,随即便丢开不理,只道:“觉非寸功未立,骤然封王,恐难以服众,还是先做将军吧。” 澹台牧与云深对视了一眼,便道:“也好。我国的四大将军中现在有天威将军澹台德沁,武威将军鲜于骥,这两人你都见过。至于远威将军,自从十年前战死沙场后,继任者却从未露过面,始终无人知晓,不过你却是认识的,他就是一直在南楚卧底的大檀琛。神威将军乃四大将之首,这几年一直空置,无人有能力接任。觉非,就封你为神威将军,可好?” 宁觉非当即点头:“如此甚好,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澹台牧和云深一听,全都喜形于色。 澹台牧笑着,极其诚恳地说:“这真是北蓟之幸,万民之福。宁将军,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是,我有几件事,如果陛下不能答应,那觉非便绝不会做这个将军。”宁觉非的态度非常坚决。 云深温和地说:“觉非,你放心,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只要你不是想要陛下的王位,咱们万事好商量。” 宁觉非还未答话,澹台牧却已大笑起来:“云深啊,你可真是当局者迷,觉非连鹰王都不肯做,哪里肯来当皇帝?” 云深立刻红了脸:“是,是我枉做小人,觉非千万别放在心上。” 宁觉非笑眯眯地说:“在我看来,皇帝乃天下第一苦差,半点趣味也没有,若是要我这种懒人去当,我一定落荒而逃。” 听了他的话,三人心意相通,全都爽朗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宁觉非才正色道:“陛下,云深,我愿意出任神威将军,统帅军队,我会用我的方法,训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也愿意率军出战,助北蓟拿下南楚,使南北一统,天下大治。” 澹台牧和云深均面露喜色,凝神细听 宁觉非的神色越发严肃,他的脸虽极是年轻俊美,眼睛中流露出的光华却十分成熟稳重,有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他的声音虽清亮悦耳,语气却非常慎重:“陛下,创业难,守业更难,要拿下南楚并不是难事,但要使南楚的亿万人民心甘情愿地归顺却不是易事。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在前世作战时,最擅长也最喜欢使用的便是斩首、掏心战术,不但尽量不伤平民,即便是敌人,往往也是首恶必究,胁从不问。要百战百胜,靠的不仅是英勇,更重要的却是策略。我的要求就缘于此。” 澹台牧和云深皆是耸然动容,越听越是惊喜交加。澹台牧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继续说下去。” 宁觉非端坐在那里,清晰地道:“我对我率领的军队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不但是作战技能,军事素养,还有纪律。战争总有死伤,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会假惺惺,但是战后却绝不可纵兵大掠。我的要求就是,第一,不伤百姓;第二,不虐待俘虏;第三,不准j滛;第四,不得抢掠民财。一旦攻破南楚,所到之处,必须秋毫无犯,否则格杀勿论。在前世,宁觉非便治军严谨,铁面无私,若是有违军纪,我不管他是皇亲还是国戚,一定严惩不贷,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这一席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澹台牧听得眉飞色舞,云深更是频频点头。等他说完,澹台牧问道:“还有吗?” “有。”宁觉非郑重地看着他,义正词严。“我的要求是针对北蓟全军而言,并不单指我将率领的军队。北蓟的所有将士都必须做到。若是仍像以前那样,再有j滛掳掠,滥杀无辜之举,甚至惨无人道地屠城,那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国家便不配拥有天下。陛下,云深,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若是有此类事情发生,觉非定会先诛首恶,再反出北蓟,相助他人,到时候休怪觉非翻脸无情。”他说到最后,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石之声。 澹台牧听得热血沸腾,重重一拍桌子:“说得好。” 云深看着他,两眼闪闪生光,慨然长叹:“孟子曰:‘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觉非,你虽未曾读过圣贤之书,一言一行却若合符节,实是至诚君子。” 澹台牧的神情变得端庄肃穆,清晰地道:“觉非,你所提之事,件件皆为北蓟着想,此实为开创千秋大业之要诀,澹台只有感激,定当依你所提各项要求,颁下明诏,通令全国,军中更将立即严明军纪,违者立斩不赦。” 从宁觉非认识澹台牧和云深的那一天开始,他们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自称“朕”、“本国师”之类的,其他的王子、格格、将军也都是与他亲热地“你”“我”相称,从没有如南楚的那些王公贵族一般,口口声声的“本王”、“本官”如何如何的,直到此时,澹台牧也依然如此,足见其诚恳与尊重 澹台牧话音刚落,云深便诚恳地道:“觉非,你尽管放心。苛政猛于虎,南楚之衰败皆因于此,我们深知此理,必会引以为戒。若有朝一日,南楚归入北蓟版图,我们定将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绝不会重蹈覆辙。” 宁觉非听他们说完,便不再多言。他郑重地站起身来,横跨一步,来到澹台牧面前,一撩长衫下摆,便跪了下去:“宁觉非参见陛下。” 澹台牧与云深都未料到此举,见状立刻站起身来。澹台牧俯身将他扶起,握了他手,朗声笑道:“澹台能得觉非相助,如得雄兵百万,从此无忧矣。” 云深的目中满是喜悦,将桌上的鹰刀推到宁觉非身前,缓缓地说:“宝刀赠英雄。觉非,此刀自出炉之日起,便代代皆握于名将之手,今时今日,非你莫属。我将焚香以告父亲,鹰刀已经觅到新主,又会大放异彩。他在九泉之下,也必欢喜。” 宁觉非伸手拿起鹰刀,紧握手中,对云深笑道:“好,便请令尊放心,觉非定不负此刀美名。” 第49章1 三人恳谈之后,对宁觉非的敕封却是秘而不宣,云深第二日也没有唤宁觉非一起去上朝。 宁觉非情绪平静,依然故我,什么都不问,每天还是吃药、浸泡药水、按摩、运动,然后就是细细琢磨云家刀谱。 云家刀法总共只有十八招,尽皆用于堂堂战阵上与敌对战,招势沉猛,大开大合,刀意光明磊落,与宁觉非以前练的专门用于近身搏击甚而偷袭的招术截然不同,却与他的性格很是相投。云家祖上皆是猛将,没有那种华丽精致的文字水平,给招术起的名字很是直白,如鹰击长空、猛虎下山、龙飞九天、饿虎扑食、风狂雨骤、石破天惊,全都带着军人的粗豪本色,易懂易记,很对宁觉非的胃口。这些招数虽各有不同,却都势大力沉,再加上鹰刀削铁如泥,无坚不摧,一刀下去,敌人无论怎么挡架,都很难逃过厄运。 宁觉非前世在军事上就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悟性,无论是战略战术的把握还是实战的指挥,以及自身素质,在各种武器的使用上,在徒手格斗上,还有武装泅渡、攀岩、负重越野等等,他无一不是出类拔萃。这时看着刀谱,他不但很快便掌握了其中的神髓,而且还心随意动,根据自己惯用的格斗术,又创造出了几个变招。 除了吃饭与治疗的时间外,他整日都在屋外练习刀招,虽是仍没有太大的力气,但招式却很快纯熟起来,且深得其中三味。 如此过了十余日,一直早出晚归忙碌的云深忽然在下午便回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澹台牧。 这时,宁觉非正在水边练习。虽然云家刀在马上使出时威势最盛,但他在平地上使来,却也是威风凛凛,只见他手中刀光霍霍,闪转腾挪间极是迅速,一招之间竟有数个变式,后着绵绵无穷,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一套刀法练完,忽听旁边响起了喝彩声:“好。” 宁觉非转头看去,原来是云深和澹台牧。他微微一笑,过去拿起倚在树干上的刀鞘,细心地将刀还入,这才走了过去。 澹台牧赞道:“觉非,你练这云家刀没多久,便已有了新的变化,即使鹰王在世,也会自愧不如。这云家刀法不但后继有人,且更臻完美,实是可喜可贺。” 云深更是眉开眼笑:“觉非,我看你比我更像云家人。” 宁觉非笑道:“那我们俩换换,你来做宁家人。自小我便最爱舞刀弄枪,我母亲最头疼我不爱读书了,若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她一定心花怒放。” “好啊。”云深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 这时,一直照顾着宁觉非的那个年轻侍从过来,将刀从宁觉非手上接过。他始终态度恭谨,神情之间满是仰慕之色。 云深看了看他,笑道:“觉非,云扬也是我们族中的子侄,他向我请求过好几次,说想一直跟着你,做你的贴身随从,你看如何?” 宁觉非想了一下,严肃认真地道:“小扬,别的你都很好,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一直很感激。但是,凡要跟着我的人,在身体素质和意志品质上,我的要求都很高,因为我率领的军队,总是要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完成最重要的任务,所以决不能迁就。你若能背着二百斤重的东西,连续在草原上步行二十里,而且要遇水涉水,遇山翻山,走毕全程不倒下,那就可以来跟我。我暂时不要求你的行军速度和时间,你只要能走完就行。你惦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如果行,就试试,如果不行,从此再也休提此事。” 澹台牧听了,连连点头:“正该如此。” 云深对云扬温和地笑笑:“怎样?听清楚了?” “是,都听清楚了。”云扬倔犟坚毅地点头。“我明天就去试,一定能做到。” 云深对他显然很是赞赏,否则也不会特别挑选他来照顾宁觉非。这时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你一定行的,我相信你。” 云扬满脸放光,拿着鹰刀,恭敬地退了开去。 云深转头,对宁觉非温和地说:“我们去书房。” 宁觉非便知他们有要紧的事对自己说。他一个字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随他们去了内书房。 在这里专门侍候笔墨的大丫鬟梅芯深知云府的规矩,连忙为他们送上茶和点心,便退了出去。她将门关上,然后远远地守着,不许人来打扰或者偷听。 三人坐定后,云深拿出一摞纸张,递了过去。宁觉非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 上面太多繁体字,又是竖排,但大部分字形跟简体字相仿,再联系上下文,基本的意思他仍然看得明白。 这是一份详尽的作战计划,还附有地图。 最后附着的是西武与南楚的盟书,两国相约合攻北蓟,事成之后以奥特山、断魂谷、孛儿贴岭、塔斯河为界,中分北蓟。两国为表诚意,决定和亲,南楚皇帝淳于宏将亲生女儿千金公主嫁给独孤及,而独孤及则将亲妹妹古丽格格嫁予太子淳于乾,两桩亲事定在九月初九同时进行。待秋收之后,粮草齐备,两国于十月十五日同时发兵,分别从南面和西面向北蓟进攻。此次战事,南楚的统帅为游玄之,而西武则是由皇帝独孤及御驾亲征。 澹台牧和云深十分有耐心,一直没有吭声,等着他将所有的文字和图全部看完。 宁觉非仔细地将所有图文都浏览了一遍,已知这就是云深当日拼了性命不要,从临淄带回来的绝密情报。他想了想,却不提此事,只问道:“西武前一阵在西疆用兵,现在呢?” “早就停战了。”澹台牧道。“自从我们在赛马节期间按惯例休战之后,西武就一直没有再重新开战。我们还以为他们已经改变计划,决定休养生息,来年再战。现下,马上就是西武的赛马节,西武各地,包括军中的勇士全都在赶往明都,就更不会打仗了。” 宁觉非点了点头:“那和亲之事,现在如何?” 云深冷静地道:“两边的送亲队伍都已上路,两国宫中现在已是准备得如火如荼。” 第49章2 宁觉非“嗯”了一声:“看来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作战计划和盟书已经泄露。” “是,他们尚未察觉。”云深郑重地点头。“我们埋伏在南楚的探子甚多,但最重要的人却是在淳于乾身边。他的职位很高,为了将他送到那个位置,我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安排了好几个探子让他抓住,才取得了淳于乾的信任。这作战计划本是绝密,在南楚也只有不到十个人知道,他便是其中之一。本来我们轻易不会用他,也嘱咐过他尽可能隐蔽身份,不要轻举妄动,但兹事体大,有关我国的生死存亡,因此他甘冒奇险,将之全部抄录,送了出来。” 宁觉非点了点头,没问那个人是谁,只是凝神倾听。 云深呷了口茶,沉痛地道:“那个……大太监古尔汉,也是我们的人,是他送出了两国的盟书。当日在临淄,淳于乾他们一直说我们盗取了他们的机密,却不是指这两样东西,而是指暗杀你的计划。觉非,你的份量极重,无论你加盟哪一国,都将打破三国的平衡,引起连锁反应,后果堪虞。所以,你这次一入南楚,淳于乾便下定决心不放你走。计划早已经拟好,总之是投毒、行刺、美人计、连环计,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不知安的什么心,一直存心招揽你,犹豫着不肯下手。他们在游玄之的府中密谋杀你之事时,被我们一直潜伏在府中的探子偷听到,立即报告给了古尔汉。古尔汉知事态紧急,便在夜里冒险出宫,潜入国宾馆,告诉了我。谁知第二天他便被游玄之抓捕,严刑拷问。直到乔义跳出来,我才知道他是南楚j细,推测便是他发现了此事,禀报给了淳于乾。……我们半月前得到消息,古尔汉虽受尽酷刑,却未招一字,已经……”说到这里,他目中含泪,低下了头。 澹台牧双拳紧握,显然心里也不好受。 宁觉非知道痛失战友的滋味,当着澹台牧的面,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云深,只能深深地看着他,却仍未发一言。 片刻之后,云深便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来接着说:“那天,我们突然说要提前离开,着实打乱了淳于乾的计划,让他们手忙脚乱,不过他还是够狠,反应极快,一边让张于田拖住我们,一边匆忙调兵围困,幸亏我们机警,见势不对,便拼力杀出,再加上章纪从中捣鬼,大檀琛巧妙策应,还有,特别是觉非你的身手和气势,不但挟持了身份贵重的景王,还一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狠劲儿,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终于还是让我们顺利逃脱。”说到后来,他面露微笑。 宁觉非这时才明白了当日临淄冲突的前因后果,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便不去旧事重提,重又回到正题:“我们北蓟一共有多少军队?”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北蓟时用到“我们”,云深十分欢喜,笑道:“共有八十万。” “多少骑兵?多少步兵?其他还有什么兵种?” 澹台牧答道:“全是骑兵,轻骑与重骑各半。” “西武目前的兵力呢?” “他们大约有六十万,也全是骑兵,但轻骑居多,铁骑可能只有三成。” “南楚呢?” 云深和澹台牧都鄙夷不屑地笑了起来。云深道:“他们号称有百万大军,其实能打仗的顶多只有一半,且基本都是步兵,骑兵说是有二十万,不过有兵无马,除了将领用的马外,全军中大概只有不到五万匹马,还大多是老弱病马,没什么大用。” “但也不可小视。南楚现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垂死挣扎,势头必定凶猛。”澹台牧理智地补充道。“他们战力极强的两支精锐分别掌握在荆家和游家手中,现在一支镇守西北边关,一支就在燕北七郡。” 宁觉非仔细想了想,便道:“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战前准备了。我首先必须训练军队,主要是他们作战时的配合。据我在北蓟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很好的战士,他们精良的骑术、箭术和搏斗时的剽悍都已经足够,差的只是对战术的理解和作战时的配合默契。至于我自己的部队,那就必须是全能的,不但可以骑马奔袭百里千里,倏忽来去,若电击云飞,而且还能徒步负重,上下山坡,出入溪涧,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既能冲锋陷阵,又能刺杀偷袭,还能深入敌后,来去自如。除了作战部队外,我们还要建立心战分队和民间事务小队……” 说到这里,他仰头停了一下,笑了起来:“事情太多了,一时也讲不完,总之,我要建立一支与众不同的特种部队。” 能够在这一世讲出“特种部队”这四个字,真是无比亲切。他在前世便是特种部队的战士,训练成绩极为优秀,后又屡立战功,被上级送到指挥学院深造,回部队后更是大显身手,军事才华光芒四射,最后破格擢升至特种部队司令官。 那时候,特别是学习战史战例时,他的那些同学无不是雄心万丈的青年军官,个个对冷兵器时代都心向往之,恨不得能回到古代,跃马疆场,即使过把瘾就死,也是千值万值。现代的大部分战争都是对着电脑指挥战斗,双方敲敲键盘,按按电钮便能决定胜负,总让人觉得没劲。 宁觉非一向便喜欢亲临战场杀敌,打起仗来热血沸腾,极其兴奋,即使当了司令,也总是找机会担任地面指挥官,亲率部队深入敌后,打起仗来更是身先士卒,极是鼓舞士气,往往使军心大振,如出闸猛虎。他带的部队一直是全军闻名的“铁军”。至今想来,他的前世虽然短暂,却是并无遗憾。 在使用导弹、炸药、冲锋枪的时代里,他对古代的英雄却是羡慕之极,有时候也会梦想着能骑马挥刀,指挥千军万马与敌人对阵厮杀。真没想到,轮回了一遭,他竟然能如愿以偿。想着想着,他笑得极是欣喜,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嘿嘿,如果他的那些同学战友知道了,不知道会羡慕成什么样子。 澹台牧听他侃侃而谈,越来越是激动兴奋,几乎要手舞足蹈,这时猛地一拍桌子:“好,觉非,你尽管放手去做,我一定全力支持,要什么给什么。这支军队你要怎么选人都由你决定,咱们北蓟要别的或许没有,勇士却多得很,我们的贵族皆为勇将,部落全是精兵,耐寒暑,惯苦战,坚忍卓绝,悍不畏死,你尽管去训练,他们绝不会叫苦。” 第50章1 为了不引起南楚和西武的警惕,对宁觉非的敕封仍然没有对外公布。 宁觉非一边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系统地加紧锻炼,一边提出了组建自己的特种部队的计划。为了纪念云深的父亲鹰王,并感激云深赠予的鹰刀,他将这支队伍命名为“鹰军”,初始建制为三万人。 按照北蓟原来的军制,一王配一将,辖二十万人马,现在四王无人,便由四将分率。原来属神威将军和远威将军的四十万军队因为无人统率,一直由澹台牧代领,此时便一齐划归了宁觉非。 虽未正式敕封,但他军中的将士们对他和他的马记忆深刻,不但立即服从他的领导与指挥,且很快便亲切地称他为“烈火将军”。 宁觉非带上了已通过测试的云扬,开始了紧张的工作。除了整军备武之外,他在自己的军队和民间加紧招募合格的鹰军人选。为了不让其他两位大将军心中不快,他没有去他们的军中挑选。 考试非常严格,项目繁多,但草原上长大的男儿个个剽悍英勇,一看招募榜文,便即上马,纷纷赶来。 宁觉非在蓟都以北二百里处设置了营地,一时间拥挤不堪,晚上那些汉子便幕天席地,在营地外面露宿。 皇榜上言明只在神威军、远威军和民间招募人选,这下却在天威和武威两军中炸开了锅。士兵和下级军官们纷纷闹将起来,说这不公平。天威将军澹台德沁和武威将军鲜于骥立时便沉不住气,从自己的防区快马加鞭赶回蓟都,直接冲进了宫,质问澹台牧,是不是看不起他们军中的将士。 澹台牧自是心中窃喜,便召回了宁觉非,如此这般地说明了情况。宁觉非见过两位大将军后,看他们确实出于真心,愿意将自己军中最出色的将士都送到他的鹰军之中,当即笑着表示感谢,随即同意将招募范围扩展至全军。 云深立刻便敏锐地察觉,宁觉非进行的这次招募活动在全国、全军之中引起了极大反响,起的作用已不仅仅是遴选人才了,它使军心民心得到极大振奋,不但是军队和民间的普通平民踊跃前来报名,便是达官贵族出身的年轻人也纷至沓来,甚至有女儿家骑了马赶来的。 对所有报名的人,宁觉非都一视同仁,无论贵贱,无论男女,只要合格,全都录取,顿时在草原上引起轰动,不少豪爽的女子也从四面八方赶了来。 有鉴于此,云深建议澹台牧立刻宣布对宁觉非的敕封,裨使全国军民振奋精神,以对抗即将来到的强敌。 宁觉非没日没夜地连续工作,终于在半个月后结束了斟选工作,虽是精选了又精选,名额依然超出,总共录取了五万人。他打算训练半个月之后,淘汰一万人,再训练半个月,又淘汰一万人,留下的就真是精英中的精英了。 这时,宫中颁发了明诏,宁觉非被封为神威大将军,统领神威、远威两军,封万户,赐骏马百匹,其余马牛羊十万头,并在蓟都敕造将军府。 与此同时,民间已有流言开始广泛传颂,说这位少年将军天生神勇,其实是转世而来的战神,其胯下神驹“烈火”也是天马临凡,本就是战神的坐骑。这一人一马皆为天神赐予北蓟,护佑万民,开创盛世。不久,“神灵转世”之说甚嚣尘上,一时全国军民无不对“烈火将军”万分景仰。 宁觉非倒不知这些传说,只是埋头一心工作。听宫中特使快马赶来,宣读了圣旨后,他回头问那位云深派来专门替他处理往来公文的师爷古英:“封万户是什么意思?” 古英是位中年人,极其沉稳,已在云家呆了二十余年,对云深非常忠心,因而极得信任。他闻言笑道:“宁将军,这就是说,皇上送了一万户人家给您,他们以后世世代代都是您的家奴了,您想要他们怎么样都可以。” “什么?”宁觉非大惊。“我要那个做什么?不行,我不要。你帮我写份折子给陛下,替我推辞了。” 古英只跟了他一个月,便已深知他的心性,这时笑着说:“君有赐,不敢辞。宁大将军,您还是收下的好。这是皇上首次赏您东西,您若立刻推辞,岂不让天下人笑话?皇家的脸面也都没有了。” 宁觉非呆呆地想了一下,问他:“那……那一万户人家,不需要我去管理吧?” 古英更觉好笑,连忙摇头:“不用,您只要到时候跟他们要人要东西就行。” 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哦,那就好,不然才真是要了我的命。什么东西啊人啊的我都不要,就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好好过日子吧。”的 “好。”古英一脸赞赏,笑着点头。其实他们古家在云家已是数代为奴,他自己的身份也是云家的家奴,只是云深待人宽厚,从未把他们当奴隶看而已。这时见宁觉非对奴役别人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对他的好感便更加深厚。 宁觉非投入北蓟,成为首座大将军的消息一经传出,立时震动天下。 这几个月里,临淄朝中本是形势浑浊,皇后系与太子系缠斗不休,已成胶着之势。 就在北蓟使团逃出临淄的次日,章纪便指使朝中党羽猝然发难,联名上折,指责游玄之严重失职,保护皇城不力,不但让敌人逃脱,而且还令身份贵重的景王爷失陷敌手,生死未卜,实是罪不容诛。 游玄之此时尚在外面追敌,不能自辩,淳于乾立刻着人上折替他辩护,说明北蓟j细陡然发难,令人防不胜防,但游玄之已将潜伏在宫中的敌重要j细抓住,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实是功不可没,即使偶有失职,也可功过相抵。 接着,章纪一派在皇后的支持下力捧淳于朝,与淳于乾唇枪舌箭,在朝上争执不休,暗中也有若干动作,不断拉拢持观望态度的朝中官员。论势力,他这派虽略处下风,却后力甚猛,在他背后又有掌控着南楚经济命脉的药行、钱庄、米庄、盐商、布庄、车马行、船会等几大商会鼎力支持,也着实令淳于乾颇有顾忌,应付起来很是吃力。 也因为此,淳于乾和游玄之一日之内数次飞鸽传书,命荆无双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放走北蓟使团和宁觉非,也必须力保景王性命,并护送他平安归来。荆无双见这情形,也知朝中形势凶险,虽万般不愿,也还是遵命放虎归山。 游玄之在中途接到了被荆无双护送回来的淳于翰后,便急急忙忙赶回了临淄。景王平安归来,对淳于乾渐趋不利的形势这才稳定住。 待宁觉非成为北蓟神威大将军的消息传入临淄后,南楚皇帝淳于宏终于理智地表明了态度,要两派停止争斗,握手言和。 章纪官复原职,一干当初被罢官革职的原太子党均被重新任用。淳于朝则言明自己无意于太子之位,只愿一心一意辅佐淳于乾。 当西武的送亲队伍即将到达临淄时,南楚皇帝提前颁布退位诏书,传位给淳于乾,自居为太上皇。 淳于乾登基为帝,大赦天下,改国号为靖宁。 一个月后,他以极其隆重的仪式迎娶了西武的古丽格格,封其为宁妃,位居四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 消息传到蓟都后,云深大怒,恨道:“好个淳于乾,真是贼心不死,白日做梦。” 西武对宁觉非在北蓟为将之事也颇为不安,似已决心与南楚联手。独孤及知淳于乾对自己的妹子礼遇甚隆,也便投桃报李,将淳于乾的小妹千金公主封为贵妃。 两国人民为此大喜之事额手相庆,以为两国皇帝互相和亲,从此便会长享太平,却不知头上已是战云密布。 不过,这三个月里,宁觉非一直在全封闭地对他的部队进行魔鬼式训练,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他与云深有约定,只要不是西武或者南楚出现大规模调动军队或者提前发动进攻这种大事,就不要去打搅他,云深自然依他所言。 两国皇帝分别举行了迎亲立妃仪式后,盟约便正式成立。西武和南楚的部队已分别开始集结,粮草军饷也在络绎不绝地往边关调运。 就在两国平民仍沉浸在太平年代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时,大战已一触即发。 第50章2 当云深的告急信函送到宁觉非帐中时,他已经大功告成,回信请云深陪澹台牧前来检阅他训练出的新军。 不但澹台牧和云深来了,澹台德沁和鲜于骥这两位大将军也率领帐下几位将领前来,同时跟来的还有澹台昭云等几个年少的公主和王子。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神威、远威两军部分兵马的操演。 在现代的核武器时代,军官们大都喜爱冷兵器时代的蒙古骑兵,但宁觉非最为喜欢的却是金朝铁骑,为此收集过大量资料,并专门研究过。此时,他对北蓟的重骑兵进行了一番改革,全以重甲全装上阵。 这种重甲由两层铁甲铸成,质地坚硬,不但是全身,就连头盔也把整个脸包裹起来,只露出双眼。马铠也是如此制造,护住了头颈、前胸与整个前半身。不但一般的武器难以穿透,而且更增加了冲击力。这种重甲骑兵装备有弓箭、长刀、狼牙棒、战斧等,一般用于正面对敌。 有史以来,北方的马背民族便掌握和发展了极为先进的冶炼术,北蓟集中了全国的工匠,连日连夜地赶工,按宁觉非的设计打造出了数万副铁甲,马铠则是原来就有,正好合适。 除了常规的战术动作外,宁觉非重点训练的是让重甲骑兵配合默契,进攻时发动“更进迭却”的锐阵,千万匹铁骑如海浪一般,—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于前—阵,尤如万钧巨锤反复轰击,且越来越猛,直如雷霆之势,敌人纵有千军万马,一遇此阵,必然大溃。 在高台上观看的北蓟君臣无不色变,随即喜形于色,赞不绝口,几位武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接着便是轻骑兵上阵。他们人马均未披甲,来去如飞,在阵中左右穿梭,迂回包抄,行动极其轻巧迅捷,常以两人为组,互相掩护。他们使用的弓箭也不同于重骑兵的强弓劲弩,一般弓力都不超过五斗,大者也不过七斗,但是,弓力虽不大,箭簇却极长,几近六尺,形状如凿,一旦射中目标,极难取出,伤者必遭重创。每个骑兵带箭多达数百支,非五十步不射,颇具威力。 宁觉非将之取名为“雁骑”,意即如雁般行动如飞,而攻击敌人时也往往如雁行列阵,纪律严明。若敌众我寡,可使雁骑突施袭击,箭发如雨,重创敌军后便即远飏。若我军占优势,便可围而歼之。若两军对阵,便以重甲骑兵正面冲击,雁骑则两翼包抄,或自后策应,协助进攻。除此之外,还可断敌粮道,偷袭敌营,烧其粮草,掳其散兵游骑……总之,临战时灵活调度,万般妙用,存乎一心。 其实,过去的北蓟和西武骑兵大多也懂这样的战法,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往往事倍功半,不能取得理想效果。而宁觉非训练出来的“雁骑”却是进退有度,配合默契,趋驰之间节奏分明,一出击便可立收奇效。 宁觉非站在澹台牧身边,用手指点着高台周围的种种阵形,详细解释着,并回答着各人的问题。 两个时辰后,演示结束,诸人意犹未尽,宁觉非却道:“陛下,请下去歇息吧。” 澹台牧很是不解:“咦?你特别训练的鹰军呢?” 宁觉非微笑:“那是不能公开示人的。下面的重甲骑兵和雁骑里都有他们,平时他们也就是普通一兵,战时才露真容。他们的任务都是隐蔽的,总之是可于潜入敌营时如水银泄地,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而令人无所察觉,可于绝险之地来去自如……” 云深笑道:“总之,有几分像你就是了,对吧?可于堂堂战阵上独战千军,也可于百丈悬崖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可于赛马节上勇夺金章……” 人们听着云深略带调侃的赞扬,都笑了起来。 只有澹台昭云始终注视着宁觉非,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里却满是忧郁。 按理说,军队校阅后都得列队向皇帝山呼“万岁”,宁觉非却觉得肉麻搞笑,万万不肯来这一套。台下演示的军队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鱼贯列队,徐徐退出,虽是数万兵马,隶属各自不同,却是井然有序,悄无声息。 澹台牧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十分满意。他转头笑着说:“觉非,你这只军队现在的的确确成了一只铁军,将来定是战无不胜。不过,这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了。” 宁觉非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气势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锐不可当。 这三个月里,他一直呆在军营中,与官兵们一起摸爬滚打,每天都是披星戴月,日晒雨淋。这时,他的肤色已经变成了古铜色,不但瘦了许多,而且脸上皮肤已见粗糙,却更如刀削斧凿般,轮廓分明,再加上将军气度,元帅风范,一举一动,顾盼神飞,实在是英俊得动人心魄。 云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感叹道:“是啊,觉非,能在三个月里使一支原本在战术上不够严谨的庞大军队脱胎换骨,真是了不起。” 澹台德沁和鲜于骥均是心服口服,对宁觉非一抱拳,郑重地道:“宁大将军,还要请你也为我们训练出这样的军队。” “两位大将军太客气了。”宁觉非连忙拱手还礼。“我即刻便派军中副将前往贵军之中,将此战法教授给贵军将士。” 澹台牧极为高兴,朗声说道:“三位大将军皆是我北蓟柱石,此后一同驰骋沙场,更是战友,这就不必客气了,还是兄弟相称吧。” “皇上说得是。”宁觉非立刻笑道。“我也觉得这么客气着说话别扭,德沁兄,鲜于兄,尽管直呼觉非的姓名便可。” 那两位身份显贵的大将军也是豪爽地哈哈大笑。 鲜于骥道:“正当如此。宁兄弟,咱们可是一起在赛马节上比试过,也一起在草原上痛饮过的,交情不同一般。  “是啊。”澹台德沁乃澹台牧的亲弟弟,这时的态度却十分谦逊。“不过,论起练兵治军来,我们可比不过你了。” 宁觉非笑嘻嘻地与他们握手拍肩,着实亲热,这时微笑着说:“哪里?咱们只是各有所长,正应取长补短,小弟也要向两位大哥学习很多东西呢。” 他们一边互相谦让着,一边走下高台。 云深忽道:“觉非,你还没有自己的军旗,我已替你做好了,你看。” 宁觉非顺着他的手势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两面高高擎起的大旗正迎风招展,一面之上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黑色雄鹰,另一面上没有图案,只有一个大大的“寧”字,笔力沉雄,却又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灵秀之气。 他一看那字,便不由得想起,当日初入北蓟,在那个小屋里的烛光中,云深优雅地在水云笺上写下“宁觉非”三个字。 云深凝目看着他,轻声问道:“这旗帜,你看如何?” 宁觉非对他璨然一笑:“非常好。” 第51章1 十月初十,南楚皇帝淳于乾明发诏谕,颁布天下,并附有右相孙明昶执笔撰写的《告天讨虏檄》,从南楚过去的繁荣昌盛,到后来长期被北蓟侵犯压榨说起,历数索求岁贡之苛,攻杀燕北七郡军民之残暴,又说前去和亲的公主也就是北蓟的某太妃于前年去世,暗示她死得不明不白,总之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然后说南楚新君靖宁皇帝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因此锐意北伐,决心踏破蓟都,扫平胡虏,使人民永享太平。 五天后,燕北七郡城门大开,游玄之为统帅,荆无双为先锋,率领着号称百万的大军从七城同时出关,向北攻去。 与此同时,西武也向北蓟宣战,事由却是要收复十年前被夺去的大片草场和大批人民,以及无数牲畜。独孤及亲率四十万骑兵,浩浩荡荡杀奔北蓟。 若北蓟毫无防备,两国突然发动袭击,两面夹击,确实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北蓟很可能会一败涂地,被逼退到极北苦寒之地,可如今,他们的详细计划早已落入云深手中,被宁觉非研究得透彻分明,订好了应付之策。 北蓟草原辽阔,中间有两条大山脉,一条便横亘在西武与北蓟之间,叫嘎斯山脉。这条连绵起伏的大山绝大部分都位于北蓟境内,距两国边界约有一百余里。宁觉非建议先让出这百里土地,退守大山。澹台牧欣然采纳。 于是,澹台德沁和鲜于骥的两支大军急?br / 千山看斜阳第18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急速后撤,分兵扼守在嘎斯山脉的十余个山口。独孤及虽生性好战,面对北蓟却并不鲁莽,进军时十分小心谨慎。两军一直未能正面接战,一时倒不要紧。 北蓟与南楚之间却大多是平坦的草原,当中没有任何关隘,南楚大军可以长驱直入。 北蓟朝中对此早有准备,宁觉非在数月前便向云深建议,暗中坚壁清野,疏散沿途牧民,然后再诱敌深入。 宁觉非将亲率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重甲骑兵、鹰军和雁骑,阻击南楚大军。 当南楚号称百万的军队自燕北开关齐出时,云深却在宁觉非的帐中坐着。 师爷古英正在读南楚朝廷颁布的《告天讨虏檄》给宁觉非听。此文骈四俪六,用词极为华丽,句句有典故,字字不含糊,意思十分艰深。古英读得朗朗上口,摇头晃脑,显然颇为欣赏,宁觉非却一句也没听懂。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师爷读到“伏唯尚飨”,就没了下文,他等了一会儿,问道:“完啦?” 古英一看他那神情,便全没了刚才的激赏之意,赶紧收拾了陶醉的心情,点头答道:“完了。” 宁觉非嗤道:“要说什么就好好说,搞得这么曲里拐弯的,是安了心不让人看懂吧?” 云深不由得失笑:“那孙大人文采风流,竟被你说成这样,他要是听见了,一定会气死。” 古英也笑了起来:“多半会抖着胡子,说宁大将军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宁觉非想起孙明昶迂腐的模样,登时哈哈大笑。 其实云深已经写好的应战诏书也是四六骈文,只是尚未呈给澹台牧。他撰写的时候真是卯足了心力,想与孙明昶一较高下,这时听宁觉非一说,脸上微微发烫,却是不敢拿出来给他看了。想了想,他对古英说:“那就再把淳于乾发出来的圣旨给觉非读一读。” 这些自然都是原文抄录过来的。古英便展开了另一张纸,清晰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盖闻天子有四海之富,社稷有五岳之广,万邦稽首,百族蹁跹,我南楚诞受天命,威德加于万里,荣光播于四海,礼乐中和,诗书蕴籍,百姓熙乐,世世不绝。然野岭之外,荒原之中,茹毛饮血,蛮夷之族,枭獍之心,虎狼之性……荼毒生灵百万,蹂躏州县千里,使先贤叹息于庙堂,万民痛哭于九原……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期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就古代来说,这个圣旨倒是通俗易懂。古英读得节奏分明,甚是悦耳。宁觉非听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文章写得不错,让人听得明白。” 云深朗声笑道:“觉非啊,这个妖孽就是你啊。” 宁觉非微感诧异:“是吗?是说我?” 古英也笑:“是啊,南楚说宁觉非进入北蓟后忽然心性大变,乃是被国师大人施了妖法,引妖魂进入你的身体之中,夺你心魄,因而你已不是原来的宁觉非了,而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妖孽,是我国用来扰乱南楚人心的。” “妖法?”宁觉非听得眉开眼笑,看向云深。“那也说得是,多半是有些妖术。” 云深忍俊不禁,却不接他这话,只是诚恳地道:“觉非,那你看,我们该怎么写这应战书?” 宁觉非一愣:“文字上的事,我可是半点不懂。打笔墨官司是你的事,怎么问我?” 云深笑道:“俗话说‘功夫在诗外’,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宁觉非想了想:“既是发给天下人看的,总得让天下人都看得懂。” 云深思索着:“可是,也不能粗鲁不文,让南楚笑话,说我北蓟果然是蛮夷之邦。” “那当然,你是才子,文章自是好的。嗯,总之豪气点,不要骂人,方见君子风度。”宁觉非从容地笑道。“比口头上输赢没什么意思,还是要在战场上见高低。” 云深点头:“说得是。” 宁觉非想了想,豪爽地道:“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也不必效那掩耳盗铃之举,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倒要看看今日的江山,将来却是谁的天下。” “好。”云深和古英同时拍手称快。 宁觉非却没兴趣谈文字之事,起身道:“云深,你便回蓟都吧,我明日一早就出征了。” 古英见机得快,连忙道:“那我先去准备准备。” 说完,他起身便溜出了军帐,不但顺手把门帘给拉好,还找来了云扬把住门,不准任何人再进去。 云深见帐中已无他人相扰,便起身上前,一把拉住了宁觉非,轻声道:“你……多保重。” 宁觉非伸手,顺势将他紧紧搂住,说道:“我会的。” 第51章2 云深环抱着他的腰,心下实是万般不舍。 他赶到神威军中不过只有一天,表面上是来送南楚檄文的,实际上却是那股强烈的思念之情焚心蚀骨,煎熬着他。 宁觉非一直呆在军中,紧张备战,他们已有几个月未曾亲热了,这时搂着云深温软的身体,顿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他将头埋在云深的肩颈之间,嗅着那股熟悉的清爽香氛,忽然喘息道:“我们还有一夜的时间。” 云深自然明白他说什么,这时脸上一红,却也不再忸怩,更不愿有片刻耽搁。 两人迅疾分开,脱衣解带,随即拥抱在一起,倒到角落处的床铺上。 他们狠狠地吻在一起,鼻中气息灼热,呼吸粗重急促,情欲的烈火炽热燃烧。便只片刻功夫,两人的欲望都傲然挺立,差点忍不住便要泄出。 宁觉非猛地探手,将两人的分身都牢牢握住。他紧紧贴着云深骨肉亭匀的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云深抱着他筋骨强健的身体,浑身都在轻颤,头脑一片昏乱,只想要他要他要他。 宁觉非分开他的双腿,将二人沁出的欲液以手指沾了,轻柔地缓缓送入。 云深却已是情动至深,身子已是完全放开,带着迫不及待的诱引。 宁觉非再不迟疑,立刻抽出手指,有力的双腿将他的腿顶向前去,随即将欲望送进那火热的身体中。 两人纠缠在一起,赤裸的肌肤暴露在深秋的冷风中,却是滚烫灼人。 宁觉非狠狠地快速抽送着,每一下都顶在他体内最敏感的地方。 云深忍不住叫出声来,双唇却被他火热的唇堵得死死的。 两人的舌头互相缠绕着,吮吸着,却越是吞啮,越是饥渴。 已不知纠缠了多久,宁觉非忽然退出,抱住他猛地一转,变换了姿势。 二人犹如水||乳|交融,根本不必言语,已是心意相通。 云深一翻上宁觉非的身体,便自然而然地采取了主动。他将已渴望得发痛的分身顶进他的身体,双手搂着他,狠劲地挺动着自己的腰肢,嘴唇却含住了他的喉结,舔舐吸吮。 宁觉非只觉情潮翻涌,强烈的快感刺激已将理智彻底击溃。他下颌高扬,双目紧闭,在云深激烈的律动和吮吻中颤抖。 数次的高嘲之后,他们忽然被同时送上欲望的最高点。猝不及防间,两人同时伸手,紧紧拥抱在一起。云深猛地顶住他,同时抬起头来,含住了他的唇,将两人的叫声堵在喉间。 他们感觉着彼此深处激烈的痉挛,竟是久久未能平息。两人的手臂都如铁箍似的,身体也狠狠地绷紧着,任灭顶的狂潮将他们淹没。 待到恢复平静,两人渐渐清醒,这才放松下来。云深只觉浑身都酸疼得厉害,手臂更是酥麻酸软,索性伏到宁觉非身上,再也不愿动弹。 宁觉非体力过人,这时只微觉疲倦,自是体贴地搂着云深,缓缓转过身,将他放到床上,温柔地说:“你躺着,我来侍候你。” 云深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夜,帐外厉兵秣马,帐中春光无限。 良宵苦短,当第一线曙色出现在天际时,二人才只小睡了一会儿。然而国事在身,不能延误,他们缱绻片刻,便即起身。 洗漱毕,云深替宁觉非将长发梳好,挽牢。 宁觉非回身看着他,倾前去吻了一下他的唇,戏谑地道:“你这个会使妖法的巫师。” 云深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温柔地说:“你这个天生的妖孽。” 宁觉非哈哈大笑:“咱们这一对妖人,正是天造地设。”说着,他探手从桌上拿起鹰刀,便即出帐而去。 待云深出来时,宁觉非的部队已集合完毕。 神威、远威两军的数十万铁甲重骑、雁骑和两万鹰军早已分别派出,这里留下的一万人马全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鹰军精锐。只见这一万人全都身着黑衣,脸上也都蒙着黑巾,只露出眼睛,每人都是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副马,这两万匹马全是通体黑色,无一根杂毛,油光水亮,极是神骏,此时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无。 宁觉非也是身穿黑衣,却没有蒙面,他胯下的“烈火”就是他的标志,根本瞒不了人,他也不打算隐藏面目。看了一眼自己的军队,他十分满意,随即飞身上马,也没有什么动员讲话,只是干脆利落地大声下令:“出发。” 那一万名战士朗声应道:“是。”虽是一万个声音,却十分整齐,仿佛连大地都为之震荡。 云深看着宁觉非头也不回,策马奔出营门,看着那一万名鹰军飞骑跟上,如一片黑色旋风席地卷过,迅速远去,心中离愁尽去,豪气顿生。他转身回到宁觉非的帐中,援笔濡墨,奋笔疾书。 “铁骑出而云水怒,刀枪鸣而风雷激。班声动而北冥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先人之血未干,同胞遗骨尚存。凡诸子民,同指江山。试看今日之域中,且是谁家之天下!” 第51章3 这短短数言的应战诏书一经颁布,北蓟军民立时热血沸腾,除了老弱病残和孩子已转移至深山幽谷躲避之外,竟是全民皆兵,纷纷起来抗击来犯之敌,保卫自己的家园。 便是南楚一干文臣,看到这段慷慨激昂的文字时也无不色变,不但无人讥嘲北蓟乃无知蛮族,且均被文中透露出的无畏斗志和勃勃雄心所震慑,虽只寥寥数语,不但文采斐然,而且表明了北蓟不但要抵御外侮,更是志在天下。 为此,主战与主和两派在南楚朝堂上一时辩驳不休,主战派坚决主张趁此良机毙敌于关外,主和派却忧虑一旦战败,必将引狼入室,国家危殆。 不过,无论他们说什么,淳于乾尽皆充耳不闻。他生性便好大喜功,再加心结日深,已入骨髓,绝不肯善罢甘休。当日,宁觉非在临淄下决心跟云深走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决定实施与西武联合进攻的作战计划。此时他不但不会撤兵,更是频频下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军前,催游玄之加速进军,尽快与西武大军会合,早日与北蓟主力决战。 当这份气冲斗牛的北蓟战书传至南楚的前锋大营时,荆无双已率军向前推进了三百余里,对于一大半都是步军又携带有粮草辎重的军队来说,这个速度已经非常快了。 此次进军的南楚军队,绝大部分都是步军,先锋已深入北蓟国境,中军只是刚刚出关,后队却还没出燕北,首尾脱节,不能呼应。荆无双对此一清二楚,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统率好自己的队伍,当好前锋。 行军一整日,一路风平浪静,未遇敌军。天色将近黄昏时,他下令扎营。 十万大军就此忙碌起来。 荆无双处理完军务后,便负手站在营门前,凝视着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和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残阳如血,叫人英雄气短。 这么多天来,他每一想到即将与宁觉非交手,心中便五味杂阵,百感交集。自从接到军令后,他便日日筹谋,左思右想,却只觉毫无胜算。 “穿云箭”赵伦仍是他的副将,这时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问道:“将军有心事?” 荆无双担忧地道:“我军多为步兵,不擅野战,现在却放弃高墙雄关,来这草原与敌对阵,实属不智。以步制骑,谈何容易?” 赵伦却与他意见相左:“将军多虑了,游大人的想法颇有道理。若遇敌方骑兵袭击,可以步兵结成方阵,以连珠弩射杀敌人。当年游大人在剑门关驻守时,便以此法破过西武骑兵。” 荆无双摇头:“北蓟骑兵本就比西武军战力强,现在又有宁觉非加入,只怕会有新的难以揣测的变化。” 赵伦看了他一眼,很是不以为然:“将军只怕也太看重那宁觉非了。他到底有多厉害,我没有亲见,都是听说,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又或是添油加醋。那日在燕屏关外,他却曾中我两箭,足见其并非神仙,也非妖孽,不过是凡人。” “是,他确实既非神,也非妖,是跟我们一样的人。” 荆无双淡淡地道。“但他也是任何人见了都会害怕的敌手。” 赵伦曾经重创过宁觉非,心中对其颇为轻视,一闻此言,不免嗤之以鼻:“将军此说,只怕是感情用事,言过其实了吧?天下皆知此人与将军乃是结义兄弟,将军如此抬举于他,却不免让人疑惑,是否将来在战场上对阵,将军一见他就会下令退兵?” 荆无双冷冷地看向赵伦:“赵将军慎言,我荆家与北蓟有血海深仇,谁助北蓟,谁就是我的敌人。荆某人一向以国事为重,公私分明,他虽与我有八拜之交,但若于沙场之上相遇,荆某下手绝不留情。在此奉劝你一句,轻敌乃兵家大忌,赵将军好自为之。”说完,他便转身,大步往自己的军帐走去。 赵伦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 第52章1 宁觉非率军向南昼夜疾驰,速度极快,仅仅一日一夜的时间便奔行千里,迂回到了南楚大军的侧翼。 这里有他半月前就派出的鹰军侦察分队。这几日,他们暗中探查跟踪,早已将南楚大军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这次发兵,南楚号称有百万大军,实际上不到七十万,其中还加上了征发的民夫。 目前深入北蓟境内的只有荆无双率领的前锋,约有十万人,却全是他训练出来的精锐。这位护国将军乃门虎子,其父荆太沧当年是北蓟的克星,不但是守城,便是在旷野中对付骑兵也颇有经验。每次扎营,他们都会尽量靠近山边,离开两国交界处的山脉,进入大平原后,他们每晚都会围绕营地挖掘堑壕,并在壕沟两旁广布铁蒺藜,若骑兵夜晚前去偷袭,一定会吃大亏。 宁觉非一听荆无双的如此布置,便放弃了夜晚偷营的计划。其实,要对付壕沟战术,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却非常残忍,那便是将上千人杀了,填进壕沟,并掷于两岸的铁蒺藜上,纵马踏尸而过,即可不伤自身的人马。只是,这等血腥残忍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看着地图,他仔细倾听着侦察分队长的汇报。 荆无双他们的推进速度相对于骑兵来说极慢,但是却比一般的南楚军队快多了。 游玄之的中军带着更多的粮草辎重,各系人马七嘴八舌,互相牵制,累累赘赘的,出了燕屏关,到现在才走出来一百多里,后队则还没有出关。这只队伍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巨大的生了病的老蟒蛇,慢慢地在崇山峻岭间爬啊爬,半天都走不了几步路。 其他从燕北同时出关的六路军队也是速度快慢不一,均没有即时跟进,虽彼此之间有流星探马不断往来联络,但步调仍未能一致。可能各队统兵的将军都有来头,游玄之大概也有顾虑,对此似乎也没有深责。由此可见南楚的军纪涣散,治军不严,虽然看上去来势汹汹,其实不足为虑。 宁觉非听着这些情况,不由得连连摇头,心里却在替荆无双惋惜。明明是个极其出色的将才,却生在这样的国家,生在这样的时代。 现在宁觉非手上只有二十万人,另外二十万人已被他分派至各地,层层设防,确保蓟都和其他几个有数十万人聚居的大城镇的安全。 虽然南楚师老兵疲,但要他以二十万人围歼敌人六十万大军,也是殊为不易,只能分兵阻截,各各击破。 他将部分鹰军和雁骑合并,分成六队,每队一万人,分别前往燕北附近的山岭间,要他们故布疑阵,不断马蚤扰南楚分别北进的各路大军,并彻底堵塞其流星探马往来的传信通道,使其互相不能呼应。 随后,他又调了五万人,屯驻飞狐口,并在此伪装了一个大粮库,准备诱荆无双去进攻。 这飞狐口是距南楚最近的一处大城镇,位于北蓟的东南。那儿有三十余万人定居,是北蓟国中数一数二的大城,且一度是与南楚通商的贸易口岸,一向富庶繁华。 然后,他又命副将大檀明率七万重甲骑兵悄然行至飞狐口与燕屏关中间的泸轱岭待命,如此这般地对他详细交代了行动计划。大檀明惊喜不已,欣然领命。 这几路军队都是人衔枚,马束口,悄无声息地急速驰往各自的目的地。宁觉非身边便只剩下了一万名鹰军。 他们没有任何辎重,只随身携带了干粮和水囊,行动起来非常迅速。宁觉非在露天里将军务安排完毕,看着天上星斗的变化计算时辰,随后翻身上马,率领这一万人也消失在了夜色里。 荆无双越往前走,心里越没底。连着几天了,他们没有看到一个敌人,四周静悄悄的,十分安宁,却让人心里发毛。要是以往,北蓟骑兵早就出现了。他们本来也随时严阵以待,准备与北蓟骑兵打遭遇战的。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十分诡异。荆无双想起当日宁觉非单人独骑便自北蓟大军的重重包围中神鬼不惊地救出了景王和游虎,更是暗自紧张,不断猜测着宁觉非将会采用的战术。 不久,从中军和后军传来了消息,他们遭受到了北蓟铁骑的轮番进攻,进军的速度大大放慢。游玄之对荆无双竟然一直没有遭遇敌人阻截感到十分困惑,命令他就地待命,等待大军前来会合。 荆无双无言以辩,便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深沟壁垒,以待中军赶来。 按照计划,运送军粮的队伍会每十日来一次。当他们扎下大营的时候,后方的粮队便上路了。荆无双恐有闪失,又派了一万人回头去接应。 这支运粮队伍除了民夫外,还有五千兵勇护送,但却是人人战战兢兢,每日拼命往前赶路,急于与荆无双的大军会合,奈何车重马老,仍是走得极慢。 第三日正午,一行人走了半日,便停下来打尖。 深秋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草原上和他们行走的土路上,周围没有一丝声息,显得十分平和安静。数千兵卒坐着吃干粮,喝水,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 忽然,只听沉重的马蹄声如闷雷一般响起,随即便见远处尘头大起。 有人惊叫:“敌人来啦。” 顿时,民夫们慌作一团,领军的偏将王健大喝道:“以粮车结成圆阵,准备放箭。” 那些士兵们将马拉过,用堆叠着粮袋的车子勉强结成了阵形,刚刚举起弓,敌人便已经奔到了近前。 来者皆是黑衣黑马,以黑巾蒙住了头脸,沉默间有种极其可怕的气势。 南楚士卒们有一半脚软手软,一时连弓都拉不开,却仍有一半人冷静沉着,张弓搭箭,向外发射。因军粮重要,游玄之给他们配备了十张连珠弩,这时也噌噌噌地射了出去。 那队人马来去如风,没等这边的弩箭射过去,他们已是箭发如雨,向粮队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箭一发出,他们便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南楚军射出的箭矢尽皆落空,自己的兵勇却被射伤不少。那名偏将看着北蓟众骑倏忽来去,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下令救护伤兵,赶快上路。 众人将中箭者裹好伤,搀上车躺着,这才继续赶路,速度却怎么也不可能快起来。 刚刚走出了一里地,袭击者便卷土重来。 南楚兵勇手忙脚乱,一边拉车结阵,一边射箭低挡。 那些人却仍然象刚才一样,沉默地一言不发,奔驰之间挽弓射箭,疾如流星,快如闪电,箭一发出便即掉头而去。 南楚军再添伤员,情绪更是沮丧到了极点。 短短一个下午,南楚的运粮队便被如此惊扰了十余次,轻重伤员多达数百人,连珠弩发射殆尽,各种箭矢也消耗了不少,拉车的马连惊带累,已是再也迈不开步子。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他们已经寸步难行。统军的将领只得命令就地结阵,等待荆无双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到达。 入夜,这些南楚的兵勇们在车阵中就地休息。一整日连伤带吓,又拼命赶路,人人都是疲倦不堪,很快便睡着了,只有站岗的几个哨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密切注意着敌踪。 此时,一群黑衣人贴地潜行,速度极快,分从四面向运粮队扑去。 第52章2 他们的动作都极其敏捷,运动极快,与草原上的野兔野鼠相似,穿行在野草间,融于夜色中,让人很难察觉。 将到近前时,他们停住了,全都看向为首的人。那人右手并掌为刀,往下用力一挥。所有人立刻同时发动,飞身扑向前去。 一组人将几个哨兵同时扑倒,匕首拳掌齐下,无声无息地便将其料理了。 其他人已是跃上了粮车,随即飞身而下。两组人认准了穿着与普通兵勇不同的佐领,便即围了上去。为首那人目标明确,直取统军的主将王健。剩下的人则去夺了南楚军放于身旁的武器,砍瓜切菜般地杀戮起来。 一时间,惨呼惊叫此起彼伏。有南楚兵惊醒后,立即抄刀而上,与敌人对战,但往往一招之间便即殒命。 有人拿起弓箭,却当即被黑衣人围攻,令他施放不出,随即不是被杀就是被打成重伤。 几位佐领和王健在第一声动静响起时便即惊醒跳起,敌人却已扑到身前,他们只得仓促应战。 这些黑衣人来势之猛,出招之快,实在出乎他们的想象。几位将佐努力振作,拼命应对了数招,便被一一击倒。 王健只觉得对着自己扑来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只凶猛的猎豹,浑身都喷发着恐怖的黑色火焰,一与他接招便气为之夺。勉强挡了两下,那人攻如闪电,才抬腿踢来,人已转到了他的身后,一把将他的脖颈勒住。 王健一窒,顿觉吸不进气,很快软了下来。 那人朗声道:“都住手。”说的却是南楚话,声音清朗,字正腔圆。 正在对敌的双方一起住手,向他看去。 他挟住了王将,飞身跃上粮车,居高临下地道:“放下武器,一概不杀。” 南楚兵卒面面相觑。此时,他们的长官或死或擒,都已落入敌手。他们群龙无首,再无斗志。 终于,有人手一松,缨枪落地。 顿时,南楚兵勇手中的武器纷纷落下。 站在粮车上的黑衣人放开了手中的王健,笑道:“很好,你们都走吧。一直往北,就是你们荆将军的大营。去将粮食卸下来,给你们几辆车,把死者和伤员一起带走。” 那些南楚的兵勇和民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没想到自己落入北蓟人之手,居然还能死里逃生。愣了片刻,他们便立刻行动起来,卸下粮袋,将死伤的人一起抬上车,然后往北而去。 走了两个时辰,便遇到了前来接应他们的部队。领兵的正是荆无双的副将陆俨。他一听说军粮被劫,且对方人数不到千人,便立刻提兵急赶,想诛杀敌人,夺回军粮。 待他率军跑到粮草被劫之处时,却已是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连被卸下的粮袋也都不见了。地上有着深深的车辙印,清晰地一路往东。放眼望去,夜色中却是一片寂然。 情况不明,陆俨不敢贸然再追,只得带着那一干残兵败将,返回了大营。 荆无双坐在大帐中,听着王健的叙述,面如玄坛,双眉紧皱。 赵伦也在一旁坐着,脸色同样十分难看。等到王健跪在那里,垂头讲完,他疑惑地道:“怎么北蓟的战法完全变了?他们以前根本不会这样干,只会仗着马快,一窝蜂地冲上来,乱箭齐发,乱刀砍人,虽然凶狠,却无章法,哪儿有这么阴险狡诈?” 荆无双沉声道:“是宁觉非。” 赵伦一惊:“将军从何得知?” 陆俨也是一脸的肃然:“我看也像,肯定是宁兄弟……不,是宁觉非。”这个直性子的粗豪汉子似乎直到此刻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荆无双看向帐外的苍茫曙色,感叹道:“赵将军说得对,北蓟以往根本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他们只会蜂涌而上,滥砍滥杀,绝不会有如此精妙的战术,更不会弃马不用,徒步前来突袭。” 陆俨也道:“是啊,北蓟人要骑在马上才是精兵,离了马便成了废物,可是宁觉非不同,当日他在卧虎山上时,天天在山岭间跑步攀援,不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他去救景王,白山上陡壁悬崖,高达百余丈,他也是照样上下自如,绝非常人可比。这些北蓟人,一定都是他训练出来的。” 赵伦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陆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再厉害,人数也有限,这次前来偷袭,也不过千余人,离开时又带着沉重的百余辆粮车,行动定是迟缓。陆将军带着一万精兵,却为何不奋起直追?是否仍顾念着过去卧虎山上的交情,有意放他一马?” “你说什么?”陆俨闻言大怒,霍地起身,紧握双拳,便要上去与他理论。 “陆俨,坐下。”荆无双沉声喝道。 陆俨对他自是言听计从,虽极不情愿,还是坐了下来,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怒视着他。 荆无双神情凝重,对王健温言道:“你起来吧,敌人势大,且诡计多端,此事你虽有失职之处,却也不能完全怪你。先去休息一下,明日你便启程,将死伤之人全都送回去。” “将军何必有妇人之仁?这岂不是徒增王将军负担?”赵伦不以为然。“伤者倒也罢了,死者不若就地掩埋。轻伤之人还可继续留用,不必送回,重伤之人若实在救治不了,那也是为国捐躯……” 他的话虽然凉薄,南楚军中却一向是如此处理,也不为过。王健本已被吓破了胆,这时让他送死者和伤员回去,累赘牵绊,只怕路上凶多吉少,心里很是不愿,听了赵伦的话,神情之间大表赞同。陆俨却是荆家将,一向爱兵,顿时便要发作。 荆无双已是脸色一沉:“赵将军,那宁觉非要他们将死伤之人一并带回,其用心便在于此,如果我们对他们弃之不顾,岂不让全军将士寒心?难道我们对自己的子弟兵,还不如我们的敌人吗?” 此言大是有理,赵伦张了张嘴,却咽下了口中的话,没再反对。 待王健退下,荆无双问赵伦:“由此往东,是飞狐口吧?” 赵伦点头:“是,离此大约有一百余里。那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城镇,人口最多,且城高墙坚,易守难攻。宁觉非这次劫了我们五十万斤军粮,如果不是一把火烧掉,便只能运到那里去。” 陆俨问道:“难道宁觉非是想诱我们到飞狐口?” “很有可能。”赵伦赞同他的看法。“北蓟一定想阻止我们与西武大军会师。” 荆无双起身过去,看着桌上的地图,仔细思索着。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往那里去,就得离开北上路线,折而往东。他们本计划一直北进,在六百里处与西武大军会师,共同围攻蓟都。这时看来,虽然西武那边的进军情况不明,但只怕也已经受挫。北蓟现在多了个宁觉非,其军队的战力与以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反复盘算,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如今情势已明,宁觉非始终避免与我们正面决战,只能是诱敌深入。在这期间,他会一直切断我们的粮道,要令我们粮尽兵疲,不战自溃。飞狐口是北蓟有名的大城,富庶繁盛,人民众多,他们绝不会弃城,定会派兵坚守。我们若是围了那里,北蓟的主力便不得不出来与我们决战。此外,若拿下飞狐口,不但会使我军军心大振,而且还能得到一座大粮仓。如果我军有此城中的数十万居民为质,北蓟定会有所顾忌。” 他如此一说,赵伦与陆俨立刻拍手赞成。赵伦道:“是否派人去知会游元帅?” “当然。”荆无双点头。“赵将军,我即刻写信,你马上派快马前去交给元帅。我们先去围住城池,佯攻一阵,待大军一到,便即合攻。” “是。” 荆无双命令道:“传令全军,明日启程,尽弃辎重,直奔飞狐口。” 第53章1 当西武大军在西线与北蓟的天威、武威两军开始激烈对战的时候,荆无双率军兵临飞狐口。 这是个很大的城镇,规模相当于临淄的一半,蓟都的七成。据说建城者是两个猎人,他们是极好的朋友,一次出猎时遇见肋生双翼的白狐,于是纵马急追,但跟到此地时那白狐消失不见,二人认为是神灵所化,故意将他们引来,便谨遵神谕,在此定居,后来渐渐形成了一个村落,然后发展成了这样一个大城。 飞狐口原是自成一国,但势单力孤,因此防护措施十分严密,不但城墙极高极厚,而且还是夹墙,有内外两层。当初北蓟将此城纳入版图,竟围攻了整整两年。城中军民极为强悍,直到最后粒米不存,断粮半年,再也坚持不下去,才开城投降。 攻城守城,历来是南楚军队的强项,荆无双率十万大军将此城团团围住后,信心高涨。虽然撞城机、攻城车均在中军,他这里没有,但在途中做了数十架云梯,所以仍然命令军队发起了进攻。 城下顿时万箭齐发,荆无双等几位将领箭法如神,射死了不少北蓟士兵。随即南楚兵勇抬着云梯攻上。 而城上也是严阵以待,见南楚军如潮水般涌到城下,便即发箭阻击。等南楚兵勇到城墙之下后,便抛掷大石块,又倾倒石油,掷下火把,城下顷刻间一片火海,顿时将南楚军士兵烧得惨不忍睹。 荆无双立刻下令鸣金收兵。 如此打打停停,两边看上去却似乎都不着急。飞狐口的守军更是好整以暇,每日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根本没有派人冲出重围求援的意图。荆无双顿时有所警惕,当即派出飞骑,探查中军所在位置和北蓟的敌情。 游玄之接到荆无双出发前的飞骑传书时,已经走出了山岭间,来到了平原之上。根据荆无双对目前情况的描述和判断,他也十分赞同他提出的新的行动计划,便传令大军改变方向,直奔飞狐口而去。 同时出发的另外六路军队却是持重缓行。他们被北蓟的轻骑一路阻击,且战且走,十天竟然只走了五十里地,此时仍然陷在燕北关外的崇山峻岭之中,未能按计划赶来与他会合。 游玄之率领的中军有二十万人,这时令大车、粮秣、辎重和民夫等自后跟来,还剩下十五万。虽是一路急进,奈何步军为多,跑了一天也不过向前推进了五十余里,人人已是累得筋疲力尽。 游玄之看着四周一片平坦的大平原,心中颇为警惕,下令大军以方阵扎营,周围遍散铁蒺藜,少量骑兵在外围巡逻,随时注意敌情。 似乎一夜平静,南楚兵虽是心里惴惴不安,但己方人多势众,再加疲累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 黎明时,众人被军号催醒,便即起身,拔营欲继续前行。 忽然,有几处营中传出了尖厉的惊叫,让人汗毛都炸了起来,一声刚息,另一处尖叫又起,十余万兵勇尽皆色变,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几位将领闻声迅速赶去,方知有两个营的兵勇已全都死在帐中,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死时竟全都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显是在睡梦中齐齐被杀。 未几,又有消息传遍军中,有一名参将和一名偏将也被刺杀于帐中,均是被一刀割断咽喉,血流满地。 如此神出鬼没的敌人,实是令南楚军中人人心胆俱裂,却都只能埋头做事,无人敢说出怯战之言。 游玄之得到副将急报后,脸色十分阴郁。敌人如此阴险恶毒,已与他以前对北蓟军队的印象大为不同了。但是,总不能被杀了两营士兵、两个将领,自己就下令掉头退兵。若是那样的话,不但自己一世英名尽丧,而且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游家一门从此也就完了。 看了看地图,此地离飞狐口还有二百余里,他便即下令,死者就地掩埋,全军继续前进。 这一日,南楚军中个个提心吊胆,只前进了三十余里。扎营后,每个人都不敢沉睡,虽勉强入眠,却是一夜数惊。这一宵却未遇偷袭,然而每个人都没睡好,精神极其萎蘼,动作十分迟缓。 与前几日不同,此时的草原上已没了太阳,天气十分阴沉。南楚大军刚刚上路不到一个时辰,便是狂风大作,一时飞沙走石,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低着头,顶风前进。 好不容易,挣扎着走到了泸轱岭附近,风势被山一挡,立即减弱,这十余万人才算松了口气,却已是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只盼元帅能下令休息。 游玄之骑在马上,看着前面连绵起伏的一溜翠岭,心中忽生异动,似有不详预感,正要下令侦骑前往探查,却听几声号角“呜呜”地一齐响了起来。 南楚的大半兵勇本已是惊弓之鸟,这时一听这低沉却慑人心魄的号角声,只觉得心脏狂跳,已是吓得浑身颤抖,有的人更悄悄地东张西望,企图觅路而逃。 号角声一起,自泸轱岭中便如雷霆般响起了密集的马蹄踏地声。接着,大旗招展,三路人马如飞般冲了出来,迅捷在南楚大军前呈半圆形列成阵势。 只见这些北蓟骑兵每匹马都披着铠甲,每个人更是顶盔贯甲,显得冷冰冰的,不似血肉之躯。 游玄之看得分明,那些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上有的是怒目展翅的飞鹰,有的是龙飞凤舞的“宁”字,顿时便明白了一切。现在已经中计,却已退之不及,他只能下令结成步兵方阵,以此御敌。 远远的,在北蓟重甲骑兵的阵后,“宁”字大旗下,立着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马上挺身端坐的,正是一身黑衣的“烈火将军”宁觉非。 他遥望着南楚军中的“游”字帅旗,不由得笑了起来,随即一挥手。 他身旁的传令兵举起牛角号,连吹三声。 七万重甲骑兵一听此令,立即发动,催马向前猛冲。他们以三排为一阵,手提大刀、利斧,直扑南楚阵中。 南楚军连忙放箭,却是触甲即落,完全无济于事。那些兵勇看着犹如传说中的怪兽般的铁甲人马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自己冲来,却是刀枪不入,胆小的兵丁已是手足瘫软,便是英勇的战士一时也茫然失措,束手无策。 第53章2 第一阵重甲骑兵冲入南楚阵中后,铁蹄践踏,手中刀劈斧砍,顿时血肉横飞,惨叫声响成 千山看斜阳第19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片。势头将尽时,他们立即勒马退后,第二阵已自后冲来,越过他们,扑向敌阵。 如此循环往复,一阵迭一阵,一阵复一阵,南楚军面对这样沉猛的连续冲击,再也抵挡不住,顿时四散溃逃。早已迂回到两翼的鹰军和雁骑便即纵马追杀。 这时,游玄之便知大势已去。 虽然敌人凶猛,他的身边仍有数万人没有奔逃,而是坚持与北蓟的铁骑拼命。这些精锐是他们游家将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不过,因为大部分跟随游虎镇守在西北边关,他只带来了五万人。在他五万死士的激励下,尚有几万从其他军中调来的兵勇并未逃走,也在苦苦支撑。然而,在七万重甲骑兵的凌厉攻势下,这十万人虽以死相拼,却也是岌岌可危。 广大的战场上,刀光剑影狂舞,长箭嗖嗖乱飞,兵刃相击声,武器穿透人体的噗噗声,垂死的惨叫声,人喊马嘶,此起彼伏,放眼处尸横遍野,触目中血流成河。 游玄之的眼中喷吐着怒火,直直地盯着那匹耀眼的红马和马上的黑衣人,随即一夹马腹,手提大刀,疾驰向前。 宁觉非也是纵马急上,手中紧握寒光闪烁的鹰刀。 两军正在激战,这时却似有默契,纷纷闪开了一条道路,让自己的主将畅通无阻。 游玄之骑的也是骏马,却比不上“烈火”。宁觉非犹如一支箭般,速度越来越快,直射入酣战的阵中。 他执缰的左手一提,“烈火”人立而起,前蹄猛地踏向游玄之的马颈,宁觉非探身扬手,一刀劈下。 游玄之久经战阵,临危不乱,腿上使力,双手执刀猛挥,斜砍而出。 他的马顺着他的腿劲,往旁一让,避开了“烈火”的踩踏。 两刀的刀锋狠狠地撞在一起,一阵切金断玉般的声音响起,震耳欲聋,久久不息。 游玄之在阵上所使的兵刃名唤赤龙刀,似是久饮人血,刀身隐现红光,也是有名的宝刀。这时两刀相击,均无伤损,二人顿时放下心来,立即策马挥刀,斗在了一起。 宁觉非这是第一次与敌人主帅正式对战,心中热血翻涌,再加新得宝刃,初试锋芒,更是兴奋之极,对面这人曾辱他极深,又是南楚全军统帅,凡此种种,都令他战意高昂。他策马绕着游玄之疾速盘旋,手中刀上下翻飞,招招沉猛如山,式式快如闪电,上劈人,下砍马,竟是只攻不守。 游玄之虽已年过半百,却依然宝刀不老,这时沉住了气,双手握紧大刀,左挡右架,见招拆招,也是寸步不让。 南楚的副将、参将、偏将、佐领纷纷赶来相助,却被北蓟的众位将领中途截住,缠斗在一起。 他们打了半个时辰,南楚兵已是死伤大半,北蓟的重甲骑兵纷纷向他们围了过来。南楚的将领心慌意乱,北蓟众将却越战越勇。再斗片刻,南楚诸将相继失手,或身死落马,或受伤被擒。 宁觉非游刃有余,与游玄之激斗了近一个时辰,将他的气力耗得干干净净,心里却也佩服他老而弥坚。不过,缠战下去,宁觉非的体力便占到明显的优势,打到此时,他仍是招招刚猛,游玄之却明显地出刀渐缓,变招不及。 宁觉非不让他有喘息之机,一刀斜劈而出。游玄之正要挥刀挡架,眼前一花,那柄鹰刀已抵住了他的咽喉,森森寒气和蕴含的杀意令他的肌肤一阵阵地起栗。 周围的北蓟将士大声喝彩:“好。” 游玄之顿时僵在那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已是累得筋疲力尽,几乎连马也骑不稳了。 宁觉非轻松地笑着,手中刀稳如磐石,好整以暇地道:“游元帅武功高强,宁某好生相敬。你今已全军覆没,但宁某愿网开一面,放你离开,你看如何?”说着,他倏地将刀收回,勒马退后两步。 游玄之看了看四周,果然满目皆是敌军,人强马壮,虎视眈眈。除了死伤者外,南楚的俘虏都被围在了一处,又有不少北蓟士兵在四处检视,救护伤者,其中也包括南楚士兵。 宁觉非看他目露疑惑,知他心思,便微笑着道:“游元帅请放心,我一不会虐待俘虏,二不会弃伤者不顾,甚或再补上一刀。须知仁者无敌,我北蓟军人并不是你们口中的野兽,相反,倒是你们南楚的大臣常常兽性大发,虽然衣冠楚楚,却是禽兽不如。”说到后来,他虽唇边含笑,却是目光冷冽。 游玄之一听,顿时面皮紫涨,心里一阵火烧火燎,嘴里却冷哼道:“有些人生来下贱,肮脏不堪,不过是众人的玩物,那才真是禽兽不如。” 宁觉非哈哈大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世间人人生而平等,岂有贵贱之分?游玄之,你自诩出身名门,又是国丈,身份高贵,若我将你交给这许多人当作玩物,你却又如之奈何?”说着,他伸手向周围的北蓟骑兵一划。 北蓟军中有许多人都听不懂南楚话,此际均是沉默无语,不动如山,气势咄咄逼人。 游玄之大怒:“宁觉非,你要有种便与我单打独斗,一决生死。” 宁觉非嗤道:“已经打过了,你已经败了。” 游玄之心中一惨,回手便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凛然道:“士可杀,不可辱。” 宁觉非的神情却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游元帅稍安勿躁,宁某既不杀你,也不辱你,刚才已说了放你离开,自是言出必行。” 游玄之却是不信他有如此好心,以为他是欲擒故纵,耍弄自己,只是怒视着他,却一言不发。 宁觉非猛一挥手,北蓟骑兵令行禁止,立刻闪出了一条通道。 宁觉非脸上带笑,对游玄之做了个“请”的手势:“游元帅,你走吧。” 游玄之却没有动,冷然道:“宁觉非,你又想玩什么阴谋诡计?我却是再不会上你的当。” 宁觉非大笑。他那俊美的容颜在阴沉沉的天色中犹如阳光般灿烂,浑身都似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配着神骏非凡趾高气扬的火红色宝马,仿佛神祗一般,令人神为之夺。 一阵酣畅淋漓的长笑之后,他朗声道:“游元帅,游大人,你有胆量死,没胆量走吗?我现在给你机会,你若不想走,尽管一刀割了脖子便是。” 游玄之听到这里,知道机不可失,虽不知宁觉非在发什么疯,但确确实实是要放他走。想到此,他再不迟疑,放下刀,一带马缰,便纵马窜了出去。 宁觉非看着他狂奔而去,一直笑吟吟,似乎极是愉快。 大檀明策马走到他身边,不解地问道:“将军,真的要放他走?” 宁觉非笑着点头:“他带出来的十几万人全军覆没,自己却单骑逃回,南楚朝中有的是不肯放过他的人,倒要看他怎么受辱,那些人的花样可比我们要多得多了。” 在他心里,这个原因只是其中之一。游玄之此次大败,在南楚一定声名扫地,不杀他并不会给北蓟带来更多的危害,但如果杀了他,南楚再派一个他们不了解的新的领军统帅来,只怕不易对付,而且游虎和荆无双也再无投降的可能,一定会与北蓟决一死战,这两位名将对付游牧民族的骑兵颇有经验,届时反会给北蓟军队造成更多的损伤,所以他决定放游玄之离开。这些考量,自然不必对别人一一解释。 大檀明听完他的话,立刻明白过来,顿时仰头哈哈大笑。 周围的北蓟骑兵见两位将军笑得如此开心,也都笑了起来。 荆无双在飞狐口空等了数日,既攻不进去,也没有等到南楚的大军。他派去探查的数个小队均一去不返。形势越来越不妙,他在帐中坐立不安。 赵伦本是豪气万千,一直没把北蓟放在眼里,对宁觉非也没有什么敬畏之情,这时也有些坚持不住了。 “将军,我们撤吧。”他试探着说。 荆无双也有此意。他走出帐外,看着不远处被火焰烧灼过的城墙,看着上面的斑斑血迹和凹凸不平的击打痕迹,看着城头上高高飘扬着的鹰旗,终于下定决心,命令全军撤退,回头去与中军会合。 他的军队训练有素,此时并无混乱,一队队地列成战斗队形,缓缓退出了战场。 飞狐口的守军看着南楚军队撤走,一时并无动静。 荆无双率军堪堪走出三十余里,忽然只听号角声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飞狐口也是战鼓齐鸣。南楚军人人色变,相顾骇然。 他骑在马上,游目四顾,只见远方尘头大起,无数骑兵向他们疾驰而来,有的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有的全身贯甲,闪闪生光,却均透着诡异和凶狠。大军中飘扬着数十面旗帜,却是张牙舞爪的鹰旗和“宁”字大旗,更让南楚众人心生畏惧。 与此同时,飞狐口四门大开,5万骑兵如潮水般涌出,向南楚军的后队包抄而来。 从四面冲来的千军万马中,最显眼的当属一匹极其神骏的红马,马上人容貌骏美,身着黑色劲装,手中握着青色长刀,显得极是威武。 荆无双看着他,手中握紧了长枪,叫道:“结平夷万全阵。”他身旁的传令兵立刻舞动五色小旗,指挥全军布阵。 宁觉非见南楚军一队队穿梭来去,迅速布好了一个阵式,倒有些玄机。他不识五行八卦之术,但此处乃平原之上,己方有十万铁骑,再加万名鹰军和雁骑,对付敌方十万步兵,别说打,困都要将他们困死。 他勒住马,正要说话,几支长箭已破空飞来。 赵伦一见他便怒火中烧,闪电般张弓搭箭,向他射去。 荆无双见他擅自行动,却来不及阻止,不由得怒视了他一眼。 宁觉非挥刀疾劈,将数支利箭尽数斩断。一看那独特的箭镞,他便知此人就是当日在燕屏关外射伤自己的正主儿。 他冷笑一声,举刀一挥,命令道:“冲阵。” 荆无双看着敌人的重甲骑兵一波一波地向自己这方冲来,一阵去复一阵来,越来越狠,越来越快,已知今日不能幸免,只有死战到底。 他父亲扫北将军荆太沧当年创制来专门对付北蓟骑兵的“平夷万全阵”含有五行八卦之术,推动起来变化万方,但必须事先布阵,并利用地势之利。这时事起仓促,而且地处大平原,正宜骑兵驰骋,却不利于步兵防守,尤其是这次发起冲击的北蓟重甲骑兵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因此这个神奇的阵法也只能延缓敌人往阵内的推进速度,却根本无法阻止。 南楚军在阵中往复来去,弓兵不断向敌人放箭,枪兵枪尖朝外,企图刺杀敌骑。然而对面北蓟的双层重甲,却大部分均告无功。 “穿云箭”赵伦的强弓却大异常人,身边跟着他的数名随从,替他背着上千支箭,随射随递,绝不间断。他三箭齐发,九箭连环,箭头皆是精钢所铸,穿透力极强,竟是箭箭穿透敌人的重甲,向前冲锋的北蓟骑兵不断倒撞下马。南楚的兵勇本来被北蓟的军势所慑,这时见状,登时志气大振,竟尔稍挫重甲骑兵的冲击势头。 宁觉非观看了一会儿整个战场的形势,便将眼光投向了赵伦。看了片刻,他猛地催马上前,直扑入阵中。 他的人与马都没有铠甲,南楚士兵的箭、弩和长短兵器全都招呼过来。 宁觉非一招“风狂雨骤”,便将所有兵器悉数削断。“烈火”去势甚劲,南楚兵勇抵挡不住,纷纷被撞开。 宁觉非破阵而入,却是直奔“穿云箭”赵伦。 赵伦面对他的汹汹来势,并无惧色,仍是冷静沉着,三箭齐发,连珠而出,顷刻间便已发出数十只箭,如暴雨倾盆般向宁觉非罩去。 宁觉非舞刀而进,将来势凶猛的箭矢尽皆斩成碎块,一人一马已如狂风般冲至赵伦身前。 荆无双远远望见,长枪一摆,连挑数十名北蓟骑兵,策马直向这边奔来。 宁觉非气势如虹,离着赵伦还有三丈,便已挥刀劈去。瞬息之间,“烈火”竟已冲到赵伦马前,张口便向他的马咬去。 赵伦万万料不到他来势如此之速,左手仍举着弓,右手连忙自腰间拔剑,连弓带剑一起向他的刀迎去。 宁觉非刀势不变,犹如泰山压顶,直劈而下。 鹰刀势如破竹,无声无息地劈断了铁胎硬弓、青钢长剑,随即劈进赵伦的身体,自右肩斜斜而下,一直砍到胸腹之间,差点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鲜血立即狂喷而出。 赵伦惨叫一声,落马而亡。 四周的南楚兵丁见到这一幕,无不气为之沮,斗志大挫。 赵伦的数名随从见状,顿时失声痛哭,有的扑上来与宁觉非拼命,有的扑过去抚尸大恸。 宁觉非没有再下重手,只是以刀背将几名军士砸晕。虽不断有南楚兵丁涌上,却已无足轻重,他信手招架,总是一招便断人兵器。渐渐的,南楚军既惧他兵刃锋锐无比,更惧他气势逼人之极,竟是栗栗而危,不敢再全力扑上。 荆无双万万没有料到,宁觉非仅一招之间便取了赵伦性命,顿时目眦欲裂,大喝道:“宁觉非,你这个无耻的恶贼。”他竭力想杀来与宁觉非拼命,却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北蓟铁骑所阻,一时却赶不过来。 宁觉非听到喝骂,转头看向他,见他已身中三箭,却仍神勇之至,手中的长枪舞得犹如一条金龙,威猛无比,接连将北蓟重甲骑兵挑落马下,没有铠甲防护的雁骑和鹰军也不断伤在他的枪下。 离荆无双不远的地方则是手挥双锏的陆俨,只见他已是浑身浴血,却是大呼酣战,毫无惧色。 宁觉非环视了一周,登时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当日卧虎山上的兄弟。这时箭如飞蝗,甲兵如虎,他们个个都是危如累卵,却并无畏惧,人人一见到他的眼光扫过来,便立刻瞪视着他,眼中全是痛恨,再无昔日的情义。 他轻叹一声,忽然纵马冲出去,传令变阵。 只听数声号角响,北蓟的铁甲阵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松动。 荆无双立时察觉,见机不可失,长枪一摆,便率军杀出重围,向西南方向奔去。 宁觉非放走了荆无双、陆俨和大约一半的南楚军后,随即下令合围。剩下的南楚官兵见大势已去,又听北蓟军中大喊:“放下武器,一概不杀。”于是斗志全消,尽皆投降。 荆无双率四万余残兵昼夜行军,企图与游玄之的大军会合,却只在泸轱岭外看见满地的残旗、血迹和断折的兵器,心中一阵发冷,已知这一支军队凶多吉少。这时他再无犹豫,立即率领军队回转燕北。 南楚另外那六路军队被北蓟轻骑马蚤扰不休,胆战心惊,一路结成方阵,两边堑地而行,速度极慢,这时才走出了一百里地。 游玄之单骑逃回燕屏关后,立即传令这六路军队全部撤回关内,南楚将士如蒙大赦,掉头的速度却是很快。 等荆无双率数万兵马回到燕屏关下时,游玄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宁觉非的兵势,自己率领的十五万人全军覆没,他只有十万人,却怎么可能安然逃生?虽然仍下令开关,放他们进来,心里却已生了无数疑惑。 五日后,北蓟重兵压境,兵临燕北城下,却并未发动进攻,似乎只是陈兵示威。七郡关前都高高飘扬着鹰旗和“宁”字大旗,南楚军望而生畏,纷纷暗中传说着宁觉非的名字。 第54章2 南楚发动的这场战争仅仅不到两个月便遭到惨败,损兵折将,二十余万人或死或伤或被俘,消息传回,临淄举朝震动,南楚哀鸿遍野。 章纪立刻发难,猛烈抨击游玄之的战略战术,指责他此次损兵折将,惨败而归,不但有失朝廷脸面,而且已经动摇国本,强烈要求将他革职拿问,随后,他力主迅速改变国策,与北蓟媾和,合攻西武。 朝中立时分成两派,再次互相攻讦。 章纪一系除了严厉责问游玄之的进军策略外,还有人对荆无双表示怀疑,不少平时最擅长写“之乎者也”,自诩锦心绣口的文臣更提出了他与宁觉非的关系,质疑他对国家的忠诚。 由于南楚历来重文抑武的国策,武将始终比文臣的地位低,游玄之本就窝火,这时在明发的邸报上看到种种议论,更是气炸了肺。对于荆无双,他本来心中也有疑虑,但自己的儿子娶了荆无双的妹妹,这层关系是再也撇不清的。而且,荆无双现在本来也属于他这一系,乃是生力军,将来他与宁觉非的关系只怕也有大用。于是,他上书力保荆无双,称赞护国将军智勇双全,在北蓟大军围攻的时候临危不惧,力战不退,最后率军杀出重围,保住了南楚的数万精锐,实是功不可没。 淳于乾暂时没有表态,内心却十分沮丧,眼前不时晃动着宁觉非那双冷冽的眼睛和唇边讥讽的笑意。他并未申斥游玄之,只是下旨要他整顿兵力,坚守燕北七郡,然后再回朝述职。 宁觉非一战成名,不但“烈火将军”的美名家喻户晓,就连神威、远威两军也被北蓟军民亲切地称为“宁家军”。 就在他指挥二十万大军在燕北七郡威慑之时,蓟都派来的特使却飞马赶到,给他带来了澹台牧的圣旨和云深的信函,都说西线战事吃紧,要他速速前去增援。 西武大军的战力斗原本便与北蓟不相上下,两军在嘎斯山脉中展开了激烈的血战,数十天下来,均死伤了十余万人马。 北蓟的天威和武威两军听闻南线大捷,一时求胜心切,企图将西武大军一举围歼,结果放弃了宁觉非在战前以建议的方式提出的作战方案。他们调动兵力时部署不当,以致战线过长,首尾不能呼应。 独孤及趁此良机,声东击西,引开两军锋锐,继而集中优势兵力,顺利突破了七道山口,遂得以深入北蓟境内,向蓟都急速挺进。 西疆防线一被突破,澹台德沁便率天威军自后猛追,而鲜于骥不敢轻离边境,率武威军继续镇守在嘎斯山脉。 宁觉非事先在各地部署好了二十万人,就是为了防备这类事情的发生。这时,澹台牧留下十万人马防守蓟都,自己则亲率十万重甲骑兵前去迎战。 两军目前在距西武七百余里,离蓟都千里的大城萨车对阵。按双方骑兵的脚程算,应该已经接战。 宁觉非接信后,先在燕北七郡之外故布疑阵,并留下十万骑兵退守,以备不测,随后便立即率领十万大军星夜兼程,赶往萨车。 游玄之和荆无双见北蓟退兵,却都认为是诱敌之计,虽然燕北七郡尚有三十余万人马,却仍是关门紧闭,不敢出击。 宁觉非自捷径越过断魂谷,到达萨车城外的草原之时,北蓟与西武的大军正在激战。 数十万骑兵绞杀在一起,战事十分惨烈,到处都是人与马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半枯的野草,受伤倒卧的马不断地长声惨嘶,兵器相撞声,士兵的大声叱喝声,杂乱地响彻原野。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澹台牧率领的军队与三倍于己的敌人主力决战,渐渐不敌独孤及,已呈败相。 宁觉非下令军中每人点起两支火把,随即飞骑冲上。 暮色中,两军正在激战的将士忽然见到大队人马手持火把,飞速驰来,暮色中如火龙翻卷,声势惊人,均是惊疑不定。 未几,便看火焰映照着的鹰旗和“宁”字旗猎猎飞舞,北蓟士兵立刻纵声欢呼:“烈火将军来了。” 西武军却不知北蓟的这支援军究竟有多少人,顿时心中微生惧意,阵脚稍乱。 宁觉非一马当先,率鹰军和重甲骑兵直冲西武中坚。独孤及指挥大军迅速围上。宁觉非九次陷于阵中,皆力战而出,复又返身杀回,鹰刀挥处,势不可挡。 这时,宁觉非的副将大檀明尊奉他的将令,率雁骑与澹台牧合军一处,再分从左右两翼向西武军猛烈反击。 驻守萨车的将军闻知援军已至,遂四面鸣鼓,开城杀出。城中居民也乘势呐喊助威,无论老人还是半大的孩子,均纷纷上马,挥刀跟进。 北蓟军民气势大盛,独孤及审时度势,立即下令全军后撤。西武军虽败不乱,万箭齐发,射住阵脚,缓缓而退。 宁觉非立刻下令收兵,暂不追赶,休整一夜。 澹台牧本也勇武过人,虽亲临阵前,却并未受伤。宁觉非指挥军队救死扶伤时,他去抚慰了萨车军民,随后二人才见了面。 宁觉非受了十几处外伤,却并不严重,这时已包扎停当。澹台牧关心地问道:“宁将军,你的伤怎么样?” 宁觉非还是依规矩略跪了一下,这才起身笑道:“擦破点皮,不碍事。” 澹台牧欣慰地看着他,感叹道:“若不是宁将军来得快,今日战事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宁觉非拱手道:“陛下过奖了,那是在下应有之责。” 澹台牧诚恳地说:“宁将军,你看下一步我们是立刻反击南楚?还是追击西武?” “自然应当追击西武。”宁觉非毫不犹豫地道。“南楚现在已是落水狗,打不打都不是当务之急。西武对我国威胁较大,今日虽败,士气却未受影响,我军应奋起直追,将其一举逐出国境。” “好。”澹台牧一拍大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这样,宁将军你连日作战,暂且休息,我率军去追。” 宁觉非微微一笑:“陛下说笑了。还请陛下立刻回蓟都,坐镇中枢,方为上策。至于打仗,那是我们的事。” 澹台牧还要说什么,宁觉非却又道:“陛下请放心,觉非别的事做不来,打仗却是打了两辈子,倒不生疏,明日我便率军追击,定要将那独孤及逐出境外,以保北蓟安全。” 澹台牧这才不再与他争辩,只得点了点头:“那好吧,就依将军所言。只是,将军乃我北蓟瑰宝,战事虽紧,还须多多保重。” 宁觉非笑道:“是,多谢陛下。” 第55章1 已是隆冬季节了,万里草原大部分都覆盖了皑皑冰雪,分别流过西武和北蓟境内的大青河此时也已结冰。 隔着冰封的宽阔河面,两国的大军一直对峙着。 独孤及从萨车撤退后,很快便有侦骑来报,澹台德沁率领的十余万天威军正从南往北,包抄而来,而宁觉非率领的二十万铁骑更是一刻不停地在后面追击。他再不迟疑,率大军日夜兼程,退往西武境内。 西武骑兵人人剽悍,骑的也均是好马,中途未曾停歇,到底没让北蓟大军追上,安全地抢先渡过大青河,在对岸列阵以待。 宁觉非赶到后,却无意侵入西武境内,便命扎下营寨,与独孤及隔河对峙。结果,两边谁也不敢先撤,就此成了僵局。 待澹台德沁赶到,两人合兵,但仍然只是与对方的兵力不相上下,殊无胜算。宁觉非不欲发动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战,以免两败俱伤。澹台德沁此时对他已然信服,也不坚持己见。 当初在剑门关外,独孤及答应见“宁”字旗即绕道而行,他也答应过绝不干涉西武战事,这时两人都已自食其言,自然不必再提。 僵持了半个月后,两国军队都悄悄地在逐步地削减人马,以便节约粮草。 宁觉非跟澹台德沁商量,分兵一半,退回到距此两百余里的南、北两座城镇,以半月为期,轮流休息。一旦战事爆发,便以狼烟为号,一递接一递,便可在片刻之间将信号传到两军之中,他们再迅速来援。 接下来的日子,显得十分安静缓慢。天气越来越冷,终于冰冻三尺。宁觉非对士兵和马都十分关心,天天在各个营帐间巡视,一遇有冻伤或生病的士兵,便立刻送往后方治疗并休息。军中将士本已对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和智谋而仰慕敬服,此时对他爱兵如子的种种作为更加感动,都在心中下定了拼死报效的决心,烈火将军但有所命,他们无有不从,即使赴死,也绝无怨言。 宁觉非常常顶着凛冽的寒风,站在大青河边,看向对岸。 静静的雪原上,两军的大帐连绵不绝,营门处大旗飘舞,帐顶轻烟袅绕,巡逻的兵士一小队一小队地穿梭来去,偶尔有一声马嘶在干净的空气中传来。 如此景致,让人的心感到安静,毫无杀意。 宁觉非一直在思索,如何能与独孤及谈判,两国和平撤军? 正在他打算让古英写折子送到蓟都,建议与西武和谈时,风云突变,一场规模巨大的暴风雪袭击了中部草原。 已是年末,那日黄昏,铅云密布,大风骤起,宁觉非便已觉出不妙。他在帐中听了一夜的狂风,满心皆是担忧。 果然,一早起来时,高高的积雪已经在他门前埋了大半。 他奋力爬了出去,迅速观察了四周的情况。 此时烈风刺骨,雪涛如浪,暴雪如雾,天地混沌一片。硕大的雪花在空中疾速飞舞,重重地落在帐顶、地上、河里,越堆越高,有的营帐已经被积雪压塌了。 他迅速而准确地发布着命令,指挥士兵们救人,重新搭帐篷,清扫每座帐门前的积雪,随后才凝目看向对岸。 西武军中的情况也一样。孤独及的身影不时闪现在忙乱的人群中,显然也在指挥着他的军队做同样的事情。 宁觉非看向远方,暴风雪似乎无边无际,正在横扫整个草原。他对此颇有经验,这场雪灾的规模一定非常大,那些草原上的牧民已危在旦夕。 只是,在这个没有现代化机械设备的时代,应该怎么去救呢?他食不下咽,夜不成眠,一直在紧张地思索着,谋划着。 暴风雪肆虐了整整十天才渐渐停息,气温骤降,滴水成冰,已无人敢将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连马腿都被包上了棉毡。 宁觉非坐在帐中,看着烧得滚热的火炉,心急如焚。 澹台德沁坐在他对面,也是阴沉着脸,却是一筹莫展。 宁觉非问他:“依你的经验,这次的暴风雪会席卷哪些地区?” 澹台德沁这些时日早已估算过,闻言立刻答道:“只怕这方圆数百里都不能幸免。我们北蓟和西武在这片草原上有二百七十多个苏木,九百多个嘎查,大约有八万多牧户会遭灾,所有牲畜全部不能出牧采食,只怕会有上千万的马牛羊冻饿而死。这次可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啊,不知会死多少人。”说到这里,他已是担忧得双眉紧锁。 宁觉非知道“苏木”和“嘎查”是草原上对牧民定居点的称呼,前者大一些,后者小一点,但人数都不少,牲畜更多。现在已是积雪盈尺,在又冻又饿的情形下,人畜都不可能再坚持多久了。 军中士兵也有许多的亲属、朋友、族人都在这一带聚居或游牧,这几天来,他们想起自己家中的景况,也是人心不稳,只是都不敢声张。宁觉非对此也有所察觉。 犹豫了两天,他已是下定决心,这时对澹台德沁说:“我们要立即集合队伍,破雪开路,进灾区救人。” 澹台德沁闻言一惊,对他的说法很感茫然:“这……我们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做法。风雪无情,天灾是老天降下的祸患,大家只能祈求天神保佑,好度过难关。这只有靠各自的运气,岂是人力所能左右?” 宁觉非霍地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风雪无情,人岂能无情?” 澹台德沁看着他,仍然有些迟疑:“宁将军,救人我自然赞成,但是对岸还有二十万西武大军虎视眈眈,我们这一走,岂不是国门大开,放狼入室?这……只怕不行吧?” 宁觉非却坚定地说:“我去找独孤及。受灾的也有他们西武的牧民,他不能见死不救。灾区面积如此广大,灾情如此严重,谁也不能袖手旁观。我会说服他一起去救人。” 澹台德沁一听,脸色大变:“宁将军还请三思,那独孤及悍勇凶蛮,不是讲理之人,你想去西武军营?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宁觉非已经拔腿往外走去:“澹台将军,救人如救火,此时已不能有片刻耽搁。你立刻下令军中,按我的要求进行准备,我马上去对岸。” 澹台德沁急道:“宁将军,如果你一定要去,我陪你。” 宁觉非回头对他一笑:“澹台将军,你不用担心我,想来独孤及还不会如此鲁莽,如果我单枪匹马去找他,他定会听我把话说完。” 澹台德沁却仍是担忧不已。 宁觉非不等他再说什么,已经出门而去。 第55章2 外面的积雪深得漫到了人的膝盖之上,走起路来非常吃力。 宁觉非没有骑马,徒步走出军营大门,经过冰封雪盖的大青河,走向西武的大营。 门前的两个哨兵立刻朝他举起了弓箭:“站住。” 宁觉非从怀中掏出了九骏玲珑,对他一举,朗声道:“请你通报陛下,宁觉非求见。” 那两个西武士兵颇为疑惑,但一来认得本国皇上的标记,二来见他乃孤身前来,似无恶意,便有一人快步回去报告,另一人仍然用箭指住了他。 宁觉非站在雪中,纹丝不动,显得十分安静。 不一会儿,独孤及便出了大帐,兴奋地走了过来。 宁觉非冲他一抱拳:“见过陛下。” 独孤及举起双手,热情地向他迎了过去:“觉非,好兄弟,你这是来看望做哥哥的吗?” 宁觉非微笑起来,与他紧紧拥抱,随后才说:“大哥,兄弟此来,是有要紧的事要与你商量。” “好啊。”独孤及豪爽地应道,搂着他的肩往营中走去。“这外面贼冷,来,咱们到帐中说去。” 进到王帐,独孤及兴冲冲地倒了两碗酒,递了一碗给他:“兄弟,好久没与你喝酒了,咱们先干了这碗。” 宁觉非豪气地接过酒碗,与他一碰,便一饮而尽。 独孤及哈哈大笑:“好兄弟,痛快。” 宁觉非微笑着放下碗,这才认真地道:“大哥,这场暴风雪可是来者不善啦。” 独孤及脸色一变,沉重地坐了下来:“是啊,草原上会死很多的人,会死很多的马牛羊。北蓟和西武两国,只怕会元力大伤。” 宁觉非郑重地道:“大哥,兄弟决定分派军队突入灾区,救援所有的受灾牧民,但恐独木难支,此次前来,是想请大哥与小弟合兵一处,共同救人。” “你想去救人?”独孤及看着他,满脸狐疑。“怎么救啊?” 宁觉非从容不迫地说:“我已让他们做了马拉雪橇,准备在雪橇上放置粮食、草料、药品还有御寒的毡毯、棉衣,给灾民送去。如果是零散的牧民,就把他们接到附近的苏木或者嘎查,也可以就近接出来,送到这里,妥善安置。” 独孤及听了,大为佩服,却也感到为难:“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多粮草衣物啊。” “救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先做起来再说。我已递了折子上去,请我国陛下立刻调集物资送过来,以救援这里的数十万灾民。” 独孤及听着他的措辞,不由得笑道:“觉非,你真当自己是北蓟人啦?” 宁觉非很自然地道:“大哥,北蓟西武本是一家,又分什么彼此?我现在虽然身在北蓟,却还不是叫你大哥?并没有与你生分。北蓟和西武的牧民比邻而居,一起遭此大灾,我们正应携起手来,共同救援。” “好。”独孤及重重一拍桌子。“觉非,大哥听你的。” 待他“出兵救人”的旨意一传出,西武军中立时轰动,不少士兵流下了欣喜的眼泪。 顿时,两军互相协同,积极地准备起来。 西武和北蓟的将领则聚集在独孤及的大帐中,宁觉非详细地向他们讲述了救人的步骤和做法,如何铲雪,如何救人,要密切注意哪些情况,遇到若干危险时应该如何处理,等等。这些将领都有亲友族人在这一带,便是北蓟的澹台、鲜于、大檀三大望族也都有不少人定居在此,因而,每个人都凝神细听他的讲话,看他在雪中演示。 事实上,他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草原上,对宁觉非教授的破雪开路之法一听便明白,以前在大雪中行军时也用过,只是他们从来没有那个概念,就是军队应该去救援百姓。现在,宁觉非一提倡议,皇上便率先同意,他们也就觉得这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之事,立时十分踊跃,积极参与。 经过详细讨论,反复商议,他们估计了受灾的大致区域,并将其细分成一百条路线,每条路线派出千名士兵,总共要用十万人。为了抢时间,从而救出更多的人,实在不得不如此做。 两天后,在宁觉非的指挥下,各个小队拉着装满物资的雪撬,扛着临时做成的手铲,陆续出发了。 这些救灾物资将两军所有的储备全部搬空,独孤及和宁觉非又分别从附近的大城镇里调集粮草和冬衣,源源不断地派后续小队送进灾区。 十日后,便有灾民陆续被送了出来。 这些人全都骨瘦如柴,脸冻得又黑又紫,手足出现了明显的冻伤症状。一看到迎出来的宁觉非和独孤及,他们便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独孤及习惯了别人的跪拜,一时没有动弹。宁觉非却连忙上前相扶,要他们起来说话。 那些人说的是草原上的方言,他不大听得懂,便回头看向独孤及。 独孤及神情凝重,边听边轻声对他说:“这些是我们西武的牧民,他们的羊都被雪压死了,马也都饿死了。如今,他们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宁觉非“哦”了一声,急忙安慰道:“没关系,只要人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们放心,国家会想办法帮助你们的。” 独孤及却阴沉了脸,轻叹了一声,吩咐手下的士兵将这些灾民先安置在军中,给他们治伤,并让他们吃饱穿暖。 自此,每天都有两国的大批灾民乘坐雪撬,从被军队一铲一铲开出的雪路中出来。宁觉非听到了无数死里逃生的感激,看到了无数对未来绝望的眼泪。 又过了十日,从蓟都送来的大批物资便赶到了。 跟随前来的官员竟是云深。 宁觉非此时已消瘦憔悴了许多,云深一见,便十分心疼。 云深连日连夜地赶路,此时眉宇间满是疲惫,宁觉非见了,不由得十分感动。 冰天雪地中,无数人在他们周围吵嚷着,办理物资交接事宜,张罗着卸下东西。 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紧紧拥抱。 第56章1 这一次展开的救援大行动,共救出了游牧民十三万人。在各个定居点的灾民共有二十余万,接到救援物资后也能够安然度过难关。 此次北蓟出人出钱,倾全力救援两国灾民,北蓟牧民固然感激涕零,西武军民也是感佩不已。两国军队携手合作,共同救人,已是亲如兄弟,彼此之间再也没有挥刀相向的欲望。 一场战火就此化为无形。 云深到来后,不但向两国灾民发放同样的物资,而且传达了澹台牧的旨意,表示愿意由国家出资,购买他们冻饿而死的所有牲畜,北蓟西武两国的灾民全都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万众欢腾。 宁觉非看着在万民之前表现得雍荣大度的云深,脸上满是笑容。 全面收购死亡牲畜,充作军粮,是宁觉非在奏折上的提议之一,没想到云深他们竟然全部 千山看斜阳第20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竟然全部采纳。如此看来,这君臣二人反攻南楚的决心已下。 独孤及听了云深的话,心里也是十分感动,打仗之事自是再也不提。 救灾事宜告一段落后,西武与北蓟便握手言和。 独孤及亲至蓟都,表达谢意,并与澹台牧订下盟约,两国从此罢战,结为兄弟之邦,传之永远。盟约上还言明,北蓟可取南楚国土,但不犯西武一寸土地。西武则不与南楚联合,不给南楚提供任何帮助,也不犯北蓟一寸土地。 云深与西武的大相国反复磋商,确定了盟约后,两国皇帝在正式文书上签字、用玺,此次结盟协议便正式达成。 次日,宫中摆下盛大宴会,款待西武皇帝和使团全体文武大臣。 宁觉非这是第一次参加皇宫中的盛宴,或者说,是他第一次走进皇宫。 北蓟的皇宫并不奢华,不但比不上临淄皇城中那大片大片金碧辉煌的宫殿,就连几位南楚王爷的府邸都似乎比这里精致奢靡。这里的宫室全以巨石垒砌,正殿里装饰着虎、豹、熊、狼的头颅,显得十分粗豪。 王座旁摆放着一排镶着纯金的人的头盖骨,云深告诉他,那是他们的先祖在过去的历次征战中杀死的敌方首领,砍下头盖骨做为酒杯。 宁觉非点了点头,神色自若。古代的游牧民族大多嗜血成性,他自是知晓。看着那些可怕的“酒杯”,他低低地问道:“你们现在还会这样做吗?” “不会了。”云深看着他,微笑着道。“不过,如果你想砍下淳于乾的人头来做酒杯,我一定给你递刀。” 宁觉非笑了起来,在桌案下握了握他的手。 本来,云深为北蓟文臣之首,宁觉非为武将之尊,二人应分坐两边,云深却乘着皇帝还未来,先到他这里来与他说话。 对他们的亲密,其他朝臣大多报以会心的微笑,似乎都觉得理所当然。 宁觉非这时也已明白,草原上的人们在感情之事上的态度,与南楚大相径庭。 在历史上的汉族文化中,“断袖”、“龙阳”都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即使在南楚,这种行为虽在上流社会大肆盛行,但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也仍是不能接受的。他们或视之为洪水猛兽,或者认为此事肮脏下贱,完全不屑一顾。淳于乾当日坚持不碰殷小楼,就缘于此。他不但自己爱惜羽毛,而且借由此事将太子一举搬倒,全国上下拍手称快,从中便可见南楚的国民对此事的态度了。 然而,草原上的人们却都认为,两个人在一起,重要的是问他们之间有没有爱,其他的一切均不重要,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无论对方是年老还是年轻,甚或是否成家,全都不重要,只要有爱,就该受到祝福。 宁觉非实在是很喜欢他们的这种真性情。 正想着,云深悄悄起身退到了文臣那一边。 接着,澹台牧便和独孤及并肩走进了正殿。两人都穿着本国的皇袍,头带雉羽金冠,款式却大同小异。 澹台牧笑道:“朕始终对上次在赛马节上输给你耿耿于怀,什么时候咱们再比一次?” 独孤及大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朕那时也不过是占了地利之便,若是在北蓟比赛,谁输谁赢,那就难说了。” “哈哈,陛下说得是。我看咱们应该找个中立地带,再来跑一跑马。待朕拿下临淄,邀陛下前往如何?”澹台牧朗声笑着,携着他手,一同踏上铺着虎皮的阶梯,登上了王座。 “好啊。”独孤及与他一起在放满了酒肉的御案前坐下,笑道。“记得去年此时,我曾在剑门关外对淳于乾说,定要踏平南楚,取他人头。却没想到竟尔食言了,他奶奶的,上了这个南蛮的当。” 听到“剑门关”这三个字,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宁觉非。 宁觉非身穿北蓟将军礼服,在几案后正襟危坐。这时听着他们的对话,面对无数目光,却是不动声色。 独孤及也看向他,朗声道:“宁大将军,当日在剑门关外,你杀得我大败而回,今日在大青河畔,你救了我西武十余万百姓,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还真算是有缘了。宁大将军侠骨柔肠,鹰爪鸽心,实是英雄本色,令人心折。今天,我便借贵国陛下的美酒,敬你。”他边说边端着铸成马头形状的金杯,走了下来。 宁觉非立刻起身,端起桌上的鹿头银杯,笑道:“陛下过奖了。如不是两国陛下爱民如子,单凭觉非一人之力,又做得了什么?”说着,他以双手捧杯,郑重地与独孤及碰了碰杯沿。 二人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国大臣都大声叫好。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时,澹台牧也端着金杯来到宁觉非面前,笑着说:“宁大将军劳苦功高,也不必过谦。来,朕也敬你一杯。” 宫中侍者已经飞快地再替他将酒酌满,宁觉非便举起银杯,说道:“谢陛下抬爱。”说罢,他以杯口轻碰金杯的腰,随即喝干了杯中烈酒。 独孤及豪爽地笑着,对澹台牧道:“陛下,你们北蓟国力比我西武强盛,好草场比我们多,人民比我们多,牲畜比我们多,朕却从来没有羡慕过。今日我倒是很羡慕你,因为你们北蓟有了宁觉非。” 澹台牧大笑:“能让西武的皇帝陛下羡慕,澹台荣幸之至。”说着,他转身往王座走去,含笑的眼神却飘向了云深。 独孤及与他并肩而行,眼光也是飞快地扫过了云深,笑道:“可惜啊,我西武没有一个似云大人这般的好国师。” 云深温文儒雅地微笑着,对他欠了欠身,温和地道:“陛下过奖了。” 澹台牧登上王座,举起金杯,大声道:“今日两国已是兄弟,大家不必拘泥,尽管痛饮,定要尽欢,不醉无归。” “好。”殿中众人立刻欢呼起来。 宁觉非连着两杯烈酒下肚,刚刚坐下来,送了一块牛肉到口中,眼前便围拢了不少文臣武将,两国都有。他立刻被酒阵杯林围攻,人人都亲热地笑着,向他敬酒,他连说话回敬的功夫都没有,只得酒到杯干,顿时陷入了“苦战”。 云深看着渐有醉意的宁觉非,嘴边一直挂着愉快的笑意。 与此同时,整个蓟都的人们都在庆祝此次结盟,到处是一派欢乐景象。 狂欢三日后,西武使团便即启程回国。 宁觉非将独孤及送出了百里之外。 独孤及感慨地看着他,说道:“兄弟,今年的赛马节上没有看到你,做哥哥的着实惦记。你现在北蓟,看着倒是荣宠殊甚,只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后你如果受了什么委屈,欢迎随时来西武找大哥,大哥定以真心待你。” 宁觉非微笑着点头:“大哥,我一定会去找你赛一次马的,你放心等着吧。” “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我会在明都等你。”独孤及与他紧紧拥抱,随即大笑着上马,率群臣策马而去。 第56章2 不久,便是过年了。 三国战事平息,南楚遭遇惨败,北蓟和西武又逢大灾,国力俱都大损,均需休养生息,一时都没有动静。对于三国的百姓而言,这是一个太平年。虽然仍有很多人衣食不足,饱受欺凌,但年节之下,他们还是可以松口气,一家人聚在一起,张灯结彩,放鞭炮,包饺子,享受着难得的安宁平静。 三国宫中则是如往年一样,皇帝如常赐宴,各府大臣也会宴请同僚。 过年前后,宁觉非似乎一直就没有清醒过,总是被人请去,然后大醉而归。 宁觉非班师回到蓟都后,仍然与以往一样,还是一直住在云深的国师府。至于他的神威将军府,他从来没去看过,早已忘了自己还有府邸这回事。 清晨,云深看着神志终于清醒过来的宁觉非,不由得忍俊不禁。 宁觉非睁开眼,一时头脑里一片空白。 外面北风呼号,大雪纷飞,屋里炉火熊熊,却是温暖如春。 过了半晌,他才感觉到身边那个温暖的身体,于是转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云深温柔的笑脸。 宁觉非呻吟了一声:“我觉得身体里流着的已经不是鲜血,全是烈酒。” 云深笑着起身,去火炉上拿起铜壶,浓浓地冲了一杯热茶过来,让他漱漱口,然后又倒了茶来,让他痛痛快快地连喝两杯。 宁觉非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觉得还过魂来。 云深重新上床,倚在他身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宁觉非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一条绸裤,这时看着他,心中只是火起,伸手一把将他拉过来压在身下,笑道:“你去请陛下降道圣旨,下个禁酒令,不准人再灌我酒了,这简直是在要我的命。” 云深笑着,抬手抱住他的腰,说道:“这种事情,陛下哪里管得着?谁让你这么可爱?” “好哇,敢这么说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宁觉非咬着牙,动手迅速地扯开他的衣服。“这几日好像都没碰你,你既然要纵容他们灌醉我,那我就要酒后乱一乱性了。” 云深笑着,手下却也不慢,将他身上的睡裤胡乱拉下,嘴边腻腻地轻道:“是啊,我这就叫作法自毙。” 宁觉非将他剥光了,立刻压下去,紧紧贴住他柔润的身体,吻住了他的唇。 云深抱着他劲瘦的腰,柔情似水,宛转相就。 宁觉非重重地吮吻着他的唇,带着茶香的舌头如灵蛇一般伸了过去,与他的舌尖追逐缠绕,心底深处一股一股的火焰在炽烈燃烧。他鼻息粗重,双手顺着云深身体的轮廓便抚了下去。 那双带着厚茧的手从沁凉的肌肤上滑过,带给云深奇异的快感。他狠狠地抓着宁觉非的腰,无意识地揉搓着,借以缓解瞬间到来的高嘲。 宁觉非将喷射在两人小腹上的体液抹开去,一直抹到要紧之处,身体却覆在被润滑了的部位摩擦着,滑腻的感觉令两人心中荡漾不已。 云深放开他,反手紧紧抓住了软枕,喉中发出低吟。 宁觉非扶住了他的腰,随即托起他的腿,将自己火热的欲望顶了进去。 云深感觉到他的进入,身体本能地痉挛起来。宁觉非只觉得快感的大潮向自己迎面扑来,不由得硬生生停住。 两人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倾泄而出。 片刻之后,宁觉非重重地压了下去。他缓慢地,有节奏地,摇撼着云深的身体,挺进,抽出,再挺进,再抽出,目标明确地撞上他最敏感的那一点。 云深感觉着那猛烈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一下,又一下,从容不迫,却令自己无法抵挡,就像他一手训练出的重甲骑兵,一阵去,复一阵来,一阵比一阵重,让人的理智逐渐崩溃,不由自主地陷进快感的沼泽,却又总是不能灭顶。 他咬着牙骂道:“你这……混蛋……故意……整我……能不能……痛快点?” 宁觉非从他的身体上滑过,欲望重重地顶入他的最深处,听着他忍不住的呻吟,看着他脸上的狂乱表情,脸上挂着笑容,眼中全是快乐。 “又不是杀猪,要什么痛快?”他调侃地道。“今天我可不想痛饮了,这么快就醉,多没意思?我要浅斟低酌,慢慢品尝你这杯美酒。” 云深被他折腾得两头不到岸,一直悬在空中,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难受。他看着宁觉非笑笑的,眼中闪动着亮丽的光芒,重重地喘息着,好整以暇地向自己俯冲下来,将他裹挟至高峰,却又忽然退出,让他沉沉地坠落。 他恨恨地骂道:“你这个妖孽。” 宁觉非听到这话,更是大乐,猛地向前一顶,狠狠地撞在他的敏感处。 云深大叫一声,随即猛地绷紧了身体,两腿夹住了宁觉非的腰,甬道中激烈收缩,欲望前端也喷发出来。 宁觉非猝不及防,也叫了起来。他再也控制不住,双手钳住云深的腰,急骤地律动起来。他一阵急进猛攻,再一阵狂轰滥炸。 云深在疾风暴雨般的快感轰击下,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脑中嗡嗡作响,胸口在沉重的压力下发痛,一时张大了嘴,却觉得无法呼吸。 两人一起在汹涌的波涛中乍沉乍浮,终于控制不住,随波逐流,由着情欲的火花四处迸溅,将两人炸上天空。 两人在昏天黑地中不知过了多久,宁觉非猛地顶住云深的身体,沉沉地压住了他,激|情的热流倾泄而出。 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宁觉非咬住云深的耳垂,轻声说道:“你使妖法。” 云深闭着眼,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闻言笑了起来:“我真该趁你昨天烂醉如泥的时候强了你。” 宁觉非懒懒地滑下他的身子,躺到一旁,却道:“好啊,你要是现在还有力气,我就让你上。” 云深慢条斯理地问:“你这可是说真的?” 宁觉非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道:“当然是真的。” 云深转头看他一眼,忽地翻身,朝他扑了过来。 宁觉非这才吃了一惊,睁开眼看着他:“你扮猪吃老虎?” “什么猪?你才是猪。”云深笑着,吻上他的颈项,随即密密地往下直落,舌尖轻舔他的肌肤,张嘴含住了他胸前的||乳|尖。 宁觉非倒吸口气,伸手按住了他的肩,一阵快感涌来,激得他呻吟出声。 云深毫不犹豫地分开他的双腿,将沾着欲液的分身冲入他的身体。 宁觉非被他顶得一颤,不由得笑骂:“你是报仇还是怎么的?” 云深半点也不含糊,边大力冲撞边笑道:“今儿过年,皇上停朝……我们有整整一天时间……你刚才不急是吧?我这会儿也不急……你别乱动,老实点……是你说了让我上的,想赖帐吗?哼……” 宁觉非被他一阵猛攻,顶得差点窒息,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急促地喘息着,看着在自己身上纵横驰骋的云深,恨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咱们有……整整一天……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这一日,屋里暖意融融,春色无边,屋外却一直是狂风呼啸,白雪乱飞。 不远处的房中,四个大丫鬟悠闲地坐在桌边斗牌。 兰芯笑道:“你们猜,他们什么时候会出来吃东西?” 竹芯笑着摇头:“没准儿,说不定得到晚上了。” 菊芯吃吃地直笑:“你们说,他们现在饿不饿?” 梅芯忍不住好笑:“你们找死是吧?连主子都敢取笑。” 此言一出,四个姑娘一起大笑起来。 清脆的笑声被风声裹着,远远地传扬开去。 第57章1 春节期间,宁觉非让自己的士兵轮流放假,回去与家人团聚。正月十五过后,大军重新集结,又招募了二十万新兵。他去军营中呆了数日,整顿了军容风纪,布置好训练事宜,便又赶回了蓟都。 这几天,他一直和云深整日呆在宫中,与澹台牧一起,制定作战方略。 春暖花开之时,北蓟将挥军南下,猛攻南楚。届时,宁觉非将为大军统帅,率领五十万铁骑,夺取南朝江山。 当日在蓟都,独孤及已经亲口答应,若北蓟有需要,西武可以借路,让北蓟军队过境,直攻剑门关。 因此,这次的作战计划十分重要。 据探子报来的消息,一直滞留在燕屏关的游玄之已经回转临淄,与章纪一系斗嘴去了,荆无双却留在了燕北,并且仍是护国将军。 定国将军游虎则仍然镇守在剑门关。 这两位名将都与北蓟大军相斗日久,经验极为丰富,再加上两处关隘都易守难攻,非得借助宁觉非的特种作战经验不可。 无论先攻哪一处,都将先由宁觉非率鹰军秘密潜入,然后再里应外合,斩将夺关。 作战方略基本制定完毕时,初春的气息渐渐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积雪开始消融,一点一点的绿芽在草原上渐渐出现,让人的心情感到轻松愉快。 这一日,宁觉非正和云深在饭厅里吃晚餐,忽有家人来报:“宁将军,有位客人找您。” 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有各部的臣工不停来找他,有订制衣服的,有打造兵器的,因为都是根据他的设计,所以有不明白的就得立刻来找他。宁觉非闻言也不以为意,只是随口问道:“是谁啊?” 家人却道:“我们都不认识,好像是南楚人。” 宁觉非一愣,放下了碗,看了看云深,疑惑地问:“南楚人?” 那家人躬身道:“是,看着有点像。他穿的倒是咱们北蓟的衣服,只是模样和举止都像是南楚那边来的,我们也不敢肯定。” 宁觉非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云深也连忙起身,跟他一起走了过去。 茶厅里,负手站着一人,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神情颇为悠闲自在。 宁觉非一脚踏进门,便是微微一怔:“江老板?” 江从鸾转头看向他,愉快地笑了起来:“觉非,我来看看你。” 过去,他一直都是叫他“小楼”的,这时叫起“觉非”来,姿态却也仍然是那么自然温婉,眉宇间依旧洒脱佻达。 宁觉非有些始料不及,却也仍然很高兴,笑道:“江老板,原来你果真还活着,这可真是太好了。” 江从鸾微笑:“我已经不是老板了,别再这么叫了。” 宁觉非努力想了想,本来想叫他“江先生”,但这里的“先生”好像是对人特别尊敬的称呼,似乎也有些不妥,百忙之中,一时竟想不出来合适的称谓。 云深冷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风情万种的男子,客气地对他一抱拳:“江公子,请坐,看茶。” 江从鸾立刻拱手还礼:“不敢当,这位是云大人吧?” “是,我是云深。”云深神色平静,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礼貌地道。“江公子,请坐下说话。” 宁觉非连忙点头:“对啊,你请坐。” 江从鸾这才在主客的位置上坐下,他手边的茶几上已放好了茶碗,显然国师府的家人待他十分周到。 云深上前去,坐到主人位,却没吭声。 宁觉非便坐到一旁的副主人位,笑着问道:“江公子,你这是打哪儿来?” “是从南楚来,不过是从西武绕道来的。”江从鸾笑得颇为含蓄。“我当日见势不对,怕新太子要杀人灭口,就抢先逃了。我一直在乡间隐居,后来听说你在北蓟做了大将军,这才过来看看你。希望没有打扰你。” “怎么会?”宁觉非颇为豪气地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江公子当日在临淄对我颇为照顾,觉非很承你的情。你能来看我,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哪里?觉非言重了,临淄之事,从鸾十分惭愧,实是照顾不周,还要请觉非原谅。”江从鸾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柔,想是多年的习惯,始终改变不了,只是不再一口一个“小人”的自称了。 云深怀疑地看着他,神情很是不善,既有厌恶,又有憎恨,但碍于宁觉非的情面,一直没有开口。 宁觉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忽然想起来,急忙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江从鸾摇了摇头,却说:“我看了你就出去找地方吃饭,我身上有钱。” “你这是说什么话?”宁觉非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到了我这里,哪里还有去外面吃饭的道理。” 云深这时才微笑着道:“正是,江公子请稍待,我让他们马上开一席出来,你当日既照顾过觉非,自然就是我北蓟的上宾,哪里能让你饿着肚子出门而去呢?” 宁觉非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江从鸾这才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边一吩咐下去,很快厨房便弄了一桌席面送上来。 云深陪坐在主人位,只是温文有礼地劝江从鸾多吃,一直不大看得出真实的情绪来。 宁觉非却十分开心,先问他怎么逃走的,又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过得怎么样,等等,只是因云深在旁边,便没有提起翠云楼的那些孩子。当日在临淄夜探翠云楼,听那屋里的人说已把过去的那些孩子都“处理”好了,却不知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江从鸾一边斯文地吃着,一边温言作答:“那时候,皇上刚刚当上太子,一直在清洗朝中逆党,还没动到我这儿来。后来,我听几个常来玩的客人说起,隐约提到……一些事,我就估摸着最后要动到我这里来,就匆匆收拾东西走了。房契我交给了一个相熟的老板帮我卖掉,那些孩子,我也托强哥和一姐带到江南去安顿了。我自己跑到了我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后来又托人把我的父母弟妹带出了老家,这才放了心……躲了一段时间,我有些积蓄,生活倒不成问题。” “那就好。”宁觉非实在对三国的国情都不太熟悉,也不疑有他,听了后只觉得很安慰。 云深却觉得他这一席话里不知有多少破绽,只是不便直斥其非,倒要看他打算干什么,一时只是听着,却默不作声。 第57章2 他们都没有喝酒,这顿饭不久也就结束了。江从鸾起身告辞,宁觉非却拦住了他:“你打算住哪儿?” 江从鸾温和地道:“出去找个客栈。” “那又何必?”宁觉非不由分说。“不如你就住我府里吧。” “你府里?”江从鸾不解,看了一眼云深。“是……将军府?” 宁觉非其实说的是云深的国师府,这时听他一问,才瞿然醒悟,也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座府邸,于是回头问道:“云深,我的那个……将军府修好了吗?” “差不多了。”云深的态度十分冷静。 “那……是修在哪儿?”宁觉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看着他的笑脸,云深的脸上也微微漾起了一丝笑意:“你啊,自己的窝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叫人带你过去,你也认认自己的门。” 宁觉非哈哈笑道:“其实我也不要什么府不府的,就一个人一匹马,哪里不能睡?” “你说什么?”云深脸一板。“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宁觉非脱口而出:“家啊。” 云深一听,顿时变得和颜悦色,眼中熠熠生光,微笑道:“好啊,那你带江公子先去你府上吧。我已拨了人过去收拾,那些人你也都认识,他们会照顾好江公子的。” 宁觉非嬉皮笑脸地道:“多谢多谢,多谢云大人百忙之中还如此关心末将。” 云深听他跟自己开玩笑,心里自是欢喜,却不愿让江从鸾看见他们之间的亲密。他吩咐了管家,让他带宁觉非到神威将军府去,随后便与江从鸾客气地抱拳作别。 神威将军府其实原来就有,只是年久无人居住,有些破败了,这些时日重新翻修了一下,倒也是宽大堂皇。 宁觉非一走进大门便觉得很荒唐,感觉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府第,简直是不可思议。从门房开始,便陆续有总管、管事和仆人出现,向他问安。 他在军中时,吃军粮,住营帐,回蓟都时便吃住在云深府,自己也不知道一年的俸禄有多少,现在不免怀疑,那俸银够不够支付这许多家人的工钱和伙食费? 江从鸾却仿佛早已看惯,一品大将军本就该当三妻四妾,仆从如云,因此神情之间反而比他来得自然。 宁觉非看自己府上的总管,果然是认得的,于是便对他道:“这位江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你安顿一下,挑一间上房给他住,一定要好好照顾。” “是。”那位总管马上趋前来,替江从鸾拿行李。 江从鸾只随身带了一个柳条箱,这时顺手递给他,却不忘礼貌地轻声说:“谢谢。” 天色已黑,宁觉非向外张望了一下,也就打消了到处逛逛的念头,微笑着问他:“要不你先歇歇?还是怎么着?” 江从鸾笑了起来,那是宁觉非曾经看惯了的笑脸,带了五分喜爱、三分怜惜、两分无奈。他慢慢走上前来,柔声说:“觉非,我很想念你。” 宁觉非后退了一步,温和地道:“江公子,觉非当你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江从鸾却漫不在乎地笑着,温婉地道:“你一口一个江公子,这么生分,哪里还当我是朋友?你若叫我从鸾,才真的当我是朋友。我也知我身份低微,而你已是神威大将军,本也不敢高攀你……” 他说到这里,宁觉非已听得忍无可忍,连忙道:“从鸾,你别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话。你当初待我,已尽你所能,我自是感激万分。如今你来看我,便尽管住下来,我总会照顾你的。” 江从鸾看着他,眼里慢慢有泪光闪动,缓缓地说:“觉非,听了你这话,我实是感动。这么多年了,我没遇到过一个真正待人实诚的的好人,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你……抱抱我好吗?我别无他意,就算是朋友,不可以拥抱一下吗?”他说着,渐渐低下了头。 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带有几分柔婉怯弱,却让宁觉非想起了他的生平,想他有生以来似乎从来未曾扬眉吐气地生活过,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怜悯之意,于是跨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 这时,宁觉非已经又长高了不少,不似当初了,已然比江从鸾高了半个头。江从鸾感觉到他强劲有力的拥抱,不由得抬手环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沉默之间,似有无限委屈。 宁觉非在他耳边轻道:“从鸾,你放心,既然来了我这里,一切都会好的,你可以开开心心地生活,什么也不用怕。” 江从鸾微微地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宁觉非才放开了江从鸾,嘱他好好休息,并说好了第二天便来看他,这才离开,回到了国师府。 云深一直和他同住在一间房里,这时正就着烛光看书,待他走进门来,这才抬头,微笑着道:“安顿好了?” “是啊,安顿好了。”宁觉非坐到他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脸。 “怎么了?”云深似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一点情绪,略有些紧张。 “没什么,看到从鸾,有些感慨。”宁觉非轻笑。“人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你却为什么当初一见我就对我这么好?” 云深的嘴角轻轻扬起,微笑道:“我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你就如此吸引我?” 宁觉非看着他的脸在烛火下闪着光,不由得笑道:“我们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肉麻?”说着,倾前身去,吻上了他的唇。 两人辗转相吻,只见温柔。 半晌,宁觉非才回过神来,与他分开。 云深眼中含笑,说的却是正事:“南楚遣了使臣来,说欲与我国和谈,愿永结兄弟之好,并愿意送景王淳于翰来蓟都为质子,以表诚意。” 宁觉非双眉一挑:“他们这是打算让景王出塞和亲?” 云深被他的用词逗得笑了起来:“是啊,我想是送给你的吧?” “真是荒唐。”宁觉非皱了皱眉。“你别胡乱答应啊。” 云深不由得好笑:“虚与委蛇罢了。不过,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嗨,你想到哪儿去了?”宁觉非笑着探手去揪他的耳朵。“醋坛子,那景王不过是个孩子,过来了必定受气,瞧着挺让人不忍心的,何必呢?” 云深笑着身子后仰,试图躲开他的手,口中却道:“你就放心吧,你的小景王不会来的,我们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那就是答应了与南楚和谈,如果日后再翻脸,那便师出无名,于民心士气都不利,我们不会这样做的。” 宁觉非见他的身子越来越往后倾,堪堪就要摔倒了,便一跃而起,将他搂住。 云深在他臂弯中,缓缓地一笑。 宁觉非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便往床边走去。 58 自此,宁觉非每日在宫中议完事,都会到自己的神威大将军府去看望江从鸾,有时候会听他抚一曲琴,有时候看著他用红泥小火炉烹茶,有时候聊聊闲天,说的也无非是江南的花开景象,江北的天气变化,偶尔说及江月班的近况,後来看他对此十分漠然,便再也没有提起。 江从鸾自小学习的便是这些闲情逸致,此时款款使来,自是别有一番美丽景致。 云深对宁觉非的行动自是了如指掌,但却从来没有阻止过。宁觉非与江从鸾在一起时,一直守礼以待,连话都很少说,他自是清楚明白地知道,所以也觉得暂时没有阻止的必要。 此时,北蓟国民更加痛恨南楚,江从鸾便从来都不出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宁觉非怕他整日独自在家太过寂寞,一般都会在将军府这边陪他吃完晚饭,再回云深府中。 云深本在与南楚使臣周旋,也是早出晚归,对他的行踪从来不问。 就在宁觉非暗中集结军队,准备率大军挥师南下时,江从鸾忽然问他:“觉非,如果有些事情,你看到的不过是假相,那你是选择弄清楚事实,还是选择继续蒙在鼓里?” 宁觉非以为他心里有什麽事委决不下,因此征询自己的意见,立刻说道:“当然是要弄清真相。” 江从鸾拿起小茶碗,缓缓地饮了一口,淡淡地问道:“如果真相很伤人呢?” “那也要弄清楚。”宁觉非旗帜鲜明地道。“把人蒙在鼓里才更伤人。” 江从鸾笑了起来,忽然四处一望,见没有人在周围盘桓,便转眼看向他,淡淡地道:“觉非,你明天晚上来陪我吃饭好吗?” 宁觉非笑著点头:“行啊,这几天我不是天天来的吗?” “嗯。可是明天是个比较特别的日子,我怕你会不来。”江从鸾笑著,一双丹凤眼隐泛桃花,充满了诱惑。 宁觉非忍俊不禁,却没出言调侃,怕他会敏感,胡思乱想,只是简单地点头:“你放心,我一定来。” 次日,宁觉非和云深在宫中与澹台牧定下了正式的进攻日期,北蓟的五十万大军将分期分批分道,陆续地秘密南下,在指定地点集结,然後於三月初一正式出击。 诸事商量停当,三个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澹台牧忽然看向宁觉非,笑著问道:“听说你那里来了个朋友?” “是啊,原来在临淄时的朋友。”宁觉非自然是实话实说。 澹台牧点了点头:“既是朋友,你今日也忙完了,可以好好地陪他出去转转,也不要慢待了人家。” “嗯,我知道。”宁觉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陛下,臣就先告退了。”说著,他抱拳拱了拱手。他实在不大适应这些宫廷礼节,幸好这澹台牧不太喜欢上大朝,平时议事只在御书房召见,宁觉非还不需要常常跪拜什麽的。 “好。”澹台牧点头。 云深却叫住了他,问道:“觉非,你今天还是要去陪江公子吃晚餐吗?” “是啊。有事吗?”宁觉非温和地看向他。“你要有要紧的事,我可以晚一点去。” 云深笑著摇了摇头:“不,我只是问问,公事都已经谈完了,你好好地陪他玩一玩吧。他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只怕是也闷坏了吧?” 宁觉非看他们两人都挺关心江从鸾,一点也没有不快的表示,心里很是愉快。江从鸾也算是可怜人吧?这次来投奔他算是避难吧?如果被他们嫌弃,连他都会觉得尴尬。这时便看出了北蓟人的豁达和好客之风,确实很对他的脾气。 他想著,微笑著对云深点了点头,随後退了出来。 这时已是日影西斜。他走到宫外,骑上“烈火”,便回了自己的神威将军府。 江从鸾在自己住著的房间门口站著,修长的身材在斜阳下拉著长长的影子,显得十分孤单寂寥。 宁觉非快步走了过去,对他亲热地笑道:“从鸾,我回来了。你等久了吧?” “没有。反正我也没事。”江从鸾温柔地笑著。“你能来就好,我只怕你不来呢。” “怎麽会?我说来就一定会来,除非有什麽人力不可抗拒因素阻挡。”宁觉非兴致勃勃地说。“哎,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是什麽特别的日子?是你生辰?” 江从鸾笑著摇头,却道:“等一会儿吧。我们先吃饭,然後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好。”宁觉非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吃著简单的晚餐,一直谈笑风生,周围来来去去侍候的人都看不出他们与往日有什麽区别。 待吃完饭,天已黑尽。江从鸾起身道:“觉非,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好。”宁觉非立刻点头。“你来蓟都这麽久了,还从来没有出门逛过吧?” “是啊。”江从鸾温驯地微微低头。“你不在,我怕会引起误会。” 宁觉非看著他,笑道:“你也太细心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有什麽不必要的麻烦。来吧,我陪你出去散散心,看一看蓟都。” 江从鸾笑著点头,与他悠闲地一起出了大门。 本来是宁觉非带著江从鸾往热闹的酒馆聚集的地方走的,到得後来,江从鸾却渐渐往一旁的岔路走去。 宁觉非不解地看向他:“你去哪儿?” 江从鸾转头对他一笑:“我说过要带你去看样东西的。觉非,你相信我吗?” “当然。”宁觉非本就艺高人胆大,此时更不相信他单枪匹马地敢在蓟都捣鬼,於是便跟著他去了。 江从鸾走得很快,但到底是普通人,宁觉非跟得毫不费力。 二人很快来到靠近皇宫的区域。江从鸾似乎对这里的路径很熟悉,径直沿小道,走夹墙,穿捷径,然後来到一座高墙中的小门外。这似乎是哪个府邸的後门,专门走下人的那种门,完全不引人注目。 江从鸾伸手在门上轻叩两声,再叩两声,停了一下,再叩三声。 门便开了。 里面是一位年轻的穿著宫女装束的女子,看了看江从鸾,再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宁觉非,便步履轻盈地转身在前领路。 三人都十分小心谨慎,步子很快,落地却很轻。 不久,他们便穿过了一道回廊,从参天巨树掩映著的小径走过,来到了一个大花园旁。那个宫女停住了脚步,抬手指向前面。 花园中有一个暧亭,四面的雕花格子窗大开著,里面到处都点著宫灯,照得一片通明。亭中坐著三个人,似乎正在饮宴。宁觉非凝目看去,认得是澹台牧和云深,另一个却是女子,只见她盛装打扮,巧笑倩兮,正是北蓟长公主澹台昭云。 宁觉非觉得这没什麽出奇,云深与澹台兄妹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啊。他疑惑地看向江从鸾,想问他冒此奇险带自己来,到底是什麽意思。 江从鸾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悄声说:“觉非,我昨天问过你,你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继续被蒙在鼓里,你说你要知道事实。那麽,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想知道真相吗?” 宁觉非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嘴里却轻声强调:“我要知道的是真正的事实,而不是故意的误导,或者诋毁。” 江从鸾在?br / 千山看斜阳第21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微笑道:“放心,觉非,我骗谁也不会骗你,更不会眼睁睁地看著别人骗你。我带你来,就是要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你自己去判断,我绝不会多说什麽。” “好。”宁觉非看向他。“你说吧。” 江从鸾斜斜地看著亭子里的三个人,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今天是昭云公主十六岁的生辰。十年前,北蓟赫赫有名,战功彪炳的鹰王云翼战死沙场,壮烈殉国,身後遗下一子一女,北蓟的上代皇帝澹台骞立刻下诏,不但封赠表彰,而且当即聘云深的姐姐为其长子澹台牧的正妃,并为云深与其长女昭云公主订了亲。” 宁觉非一听,如雷轰顶,立刻呆在那里。他觉得此事实在难以置信,看著江从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暖亭。 江从鸾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当时云深十四岁,昭云公主才六岁,澹台骞便道,待十年之後,昭云满了十六岁,便为他们成亲。” 宁觉非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发冷,一时却动弹不得。 “此事北蓟许多老臣都清楚明白,只瞒了你一个人。这十年来,云深始终洁身自好,既未逛过青楼,也未纳过妾侍,一直在等昭云长大。觉非,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北蓟千方百计想拉拢你,你却软硬不吃,偏又最重情义,云深绝不会牺牲他自己。” 江从鸾的声音仍然很轻,就如一丝丝的冷气,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直扎入他的心底。“本来,今天应该是他们大喜的日子,公主府和国师府都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办一场隆重的婚事。可是,你来了,这件事现在大家都在装聋作哑,佯装不知。云深为了他的国家,牺牲了自己,也牺牲了昭云,真不愧是为国为民的好国师。” 原来……原来……这竟是牺牲……原来他二十四岁了还是处子……原来……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宁觉非出神地看著那三个人,良久才道:“从鸾,你回去吧,我自己再去查探一下。此事我务必要弄个清楚明白。” 江从鸾点了点头:“好,我先回你府中等你。觉非,无论怎样,你千万不要冲动。”说到後来,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宁觉非咬著牙,轻轻点了点头。 江从鸾看著他利落地消失在夜色中,这才悄然从原路返回,出了角门,缓缓地往神威大将军府走去。 宁觉非一向爱穿黑衣,这时将袍角扎进腰带,借著暗夜的掩护,飞身隐入树丛,贴地急行,无声无息地接近了暖亭。 这亭子四周都是各种花树,只有进门处有一条青石板路。宁觉非避过了那条有人进出的地方,从反方向进入百花林,迅速地在夜色中穿行,最後蹲身贴到亭壁上,一动也不动了。那里正是亭里射出的灯光的死角,即使眼力再好,若不是近到跟前,是绝不可能发现他的。 他缓缓地呼吸著,不发出一丝声息,凝神静听著亭中的动静。 澹台昭云在哭。 云深的声音很痛苦:“昭云,对不起。” 澹台牧的声音很沈重:“妹子,这是为了国家,你要怪就怪为兄吧,不要怪云深。” 澹台昭云一听,更是痛哭失声:“皇兄,为什麽?为什麽要我做出牺牲?我自小跟云深定亲,一直就在盼著快快长大,好嫁给他。云深,你不也是这样的吗?你一直在等我长大,一直在等著娶我。你……为什麽来了一个宁觉非,我们就要分开?难道非得用这种方法才能留住他吗?” 澹台牧长长地叹了口气:“妹子,父皇薨逝时你也在,当知父皇的毕生憾事,也亲眼看到我在父皇面前立誓,定要拿下南楚江山,让我北蓟国富民强。如果没有宁觉非,我们要完成这个愿望是何等艰难,你也是知道的。便是燕北七郡我们就屡攻不下,更别说南楚的万里河山了。当日在剑门关,宁觉非单骑杀退独孤及,我们就开始对他十分注意。後来在燕屏关,宁觉非神出鬼没地从我军的重重包围中救走了景王和游虎,就更让我们震惊了。不单是我们,西武和南楚也都在想尽办法招徕他。南楚派荆无双冒险前来,就是想拿他们的结义之情引他回去。赛马节前,觉非有一晚大醉而归,云深在他身上发现了独孤及最珍爱的贴身之物九骏玲珑。妹子,你不是那种躲在深闺中不知世事的小女人,你应该知道,如果让那两国任何一国得了觉非,我北蓟都有极大的危险。觉非在蓟都的那段日子里,云深什麽都试过,财帛他不爱,美人他不要,荣华富贵於他如粪土,却只独重情义。你说,要比结义之情更深的牵绊还有什麽?他既喜欢云深,自然只有他做出牺牲。妹子,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如果觉非喜欢的是你,我也一定会让你嫁给他,云深曾经为此做好了准备,若果真如此,他也绝无怨言。” 一向爽朗大方,有银铃般笑声的澹台昭云此时真是哭得肝肠寸断,她不断地问著:“为什麽?为什麽?云深,难道我们一定要为国家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你定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受这样的折辱?” 云深一直没吭声,这时才低低地道:“觉非乃盖世英雄,待我情深义重,这也算不上是折辱。” “可你不爱他。”澹台昭云尖锐地道。“你不爱他而又不得不与他做那种事,就是至大至深的折辱。云深,你爱他吗?你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吗?你爱他吗?” 云深却沈默著。 澹台牧深深地叹息道:“妹子,你别逼云深了,他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好过。” 澹台昭云绝望地哭道:“这值得吗?这值得吗?” 云深却坚毅地道:“值得。昭云,这也是你的国家,陛下是你的兄长。比起国家兴亡,个人的私情并不重要,若是我们的草原被别国占领,我们的人民被别人奴役,那才是真正的至大的羞辱……” 宁觉非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澹台昭云的每一声哭泣,都像刀子一样直扎他的心,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就像已被万箭穿过,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 他的身体本能地悄然带著他的神志离开。待他退回到那棵大树下时,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澹台昭云正伏在云深怀中,浑身颤抖,双肩耸动,显然是在大哭。 而云深抱著她,则是满脸的痛苦与无奈。 59 宁觉非一出公主府的角门,立即在夜色中拔足飞奔,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神威将军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却是越墙而入,拉著“烈火”便出了府门,随即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蓟都虽有城墙,却是夜不闭城,晚上只其他三门关闭,但仍大开南门。在此守卫的士兵见一马飞驰而来,都凝神察看,接著便借著星光和城门处的火把看清楚,马是“烈火”,人是神威大将军。这时见他飞骑而来,以为是有紧急军务,连忙闪身至城门两旁列队,敬礼放行。 宁觉非没有如往常一般停下还礼,速度未减,如飞般驰出城去。 北国的初春,仍是寒意袭人,草原上夜风扑面,凛冽刺骨。 宁觉非却茫然不觉,只是信马由缰,任“烈火”向前奔驰,离著蓟都越来越远。 他的心里沈甸甸的,仿佛有一座山正压在那里,令他痛不可当。心头的热血似乎正被缓缓地挤压出来,汩汩流敞。喉咙深处已隐隐感到了一丝甜腥味,那口血却吐不出来,窝在心口,憋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跑了多久,宁觉非完全辩认不出方向,却也不去理会。 “烈火”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沈痛,疾驰了百余里之後,这才放缓了速度。 宁觉非朦胧中仍有一个概念,不愿让“烈火”疲累过度,於是机械地带住了马,翻身下来,就地坐到了草原上。 四周很静,头上是他熟悉的北斗七星,正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这时,他想起了一年前,曾经在燕屏关外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然後,就见到了云深。 脑海中“云深”这两个字一闪现,他的心中不由得大痛。 过去,他在临淄忍受了那麽多非人的折磨和残忍的羞辱,他都能淡然处之。在他心里,不过当那是被俘後熬刑,敌人用什麽刑罚都与个人感情无关,熬得过就是勇士,可以傲然立於世间,熬不过便是懦夫,乖乖投降也罢。对於那些事,他一直不萦於心,从未觉得有什麽羞愧,更不觉得是什麽难言之耻。他咬牙熬过来了,又成功地逃离了,在他心里,每一忆起过去,只有对自己感到的骄傲自豪,还有对南楚那些衣冠禽兽的鄙夷轻蔑。 但是,今夜,在暧亭外的那一刻,他却感到了毕生未曾尝到过的羞辱,犹如一把利刀,笔直地插入他心中完全没有设防的部分,血淋淋的伤痛迅速蔓延至他全身,令他从里到外每一分每一寸都在火烧火燎地疼痛。 他微微蜷著身,倒在初生的青草上。 寒冷的夜色中,小小的绿芽在他的身周散发著清爽的生命的气息,似乎也感知到了他那深切的痛苦,在无声地给他安慰。 “烈火”缓缓走近,马头靠近了他的脸,轻轻地蹭著,温暖的鼻息喷到他的颊上,似乎也在抚慰著他。 他看著“烈火”,伸手轻轻抱住了它的脖颈,喃喃地道:“烈火,烈火,我还有你,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是吗?” “烈火”轻声嘶鸣著,前蹄轻踏,似在肯定地回答他。 他苦笑,放开了马,伸展开身体,平躺下来,看著星辰寥落的夜空。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一直发著呆,一动也不动。 寒风越过草原,掠过他的身体,向天际刮去。 渐渐的,一缕曙光在地平线上跃动,给整个草原带来一丝隐约的传达著温暖气息的光明。 一些小动物开始从地下钻出来,在草丛间爬行,觅食。一群一群的小鸟疾速从低空飞过,啾啾的鸣叫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很远。 宁觉非转过头,看著通红的硕大的太阳冒出头来,然後缓慢地轰然跃出地平线。 立刻,霞光万道,直射向高高的天空,星辰迅速隐退,将天空让给了翻卷的乌云,而每一朵黑云这时都镶著耀眼的金边。 “烈火”在朝阳中更显得红如热血。它本在吃草,这时也抬起头来,看向升起的太阳,忽然昂首长嘶,在草原上奔驰舞蹈起来,兴奋与豪情尽情洋溢。 宁觉非看著它,嘴角边渐渐出现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云深,你的愿望我都明白,你真正的心意我现在也已经明白。你是个好国师,一心为国为民,不惜牺牲自己,我相信你会治理好一个国家。你尽管放心,你既然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我总要让你得偿夙愿,还你一个锦绣江山。 只是,你再不需要委屈自己来敷衍我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的虚情假意。你侮辱了我的感情,也侮辱了你自己。在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麽人呢? 好吧,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不必再痛苦了,希望你能够开心起来,恢复以前的生活。 想著,宁觉非心平气和地坐起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里却有了以前在南楚时总是闪动著的冷淡漠然。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全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手足僵硬,行动起来已有些困难。 他缓缓地活动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於是吹了一声口哨,召回正在远处撒欢的“烈火”,翻身骑上,开始辨认著方向,寻找回去的路。 直到下午,他才回到蓟都。 城池依旧,街道依旧,房屋依旧,树木依旧,人们的笑容表情依旧,只有他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看著眼前的这一切,宁觉非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作物是人非。 他默默地策马穿行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丛中,对两旁向他含笑行礼招呼的人们都视而不见,径自回到了神威将军府。 总管连忙迎了上来,微微躬身跟著他往里走,一迭声地禀道:“将军,您一晚上去了哪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可把我们急坏了。云大人来看了你几次,又派人来候著,说是您一回来就通知他。您这是……” 宁觉非截断了他的话,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了走,也没什麽事。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不想有任何人打扰。另外,你去请江公子到我房里来一趟。” “是。” 说是他的房间,他自己却找不著,还是那位总管领他到了正房。 他从来没在这里住过,房里虽然干净,却一点人气都没有,显得阴冷。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却没说什麽,只示意总管去找人。 当江从鸾跟著总管踏进房门时,一眼便看见坐在桌边的宁觉非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中闪动的光却很像当日在翠云楼时的那种冷冽淡漠。 这位只有二十岁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仿佛已是历尽沧桑。 江从鸾缓步走过去,坐到宁觉非对面,温和地问道:“觉非,你怎麽样?” “我没事。”宁觉非的声音很轻,显得很平静。“你吃饭了没有?” 江从鸾闻言很是诧异:“现在都快到申时了,府里已在准备晚餐。觉非,你是不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东西?” 宁觉非“哦”了一声,显然神思不属,随口道:“我不饿。” 那总管一听,立刻张罗著要给他上点心,然後立即整治饭菜。 宁觉非努力想著这总管的名字,却一直想不起来,只依稀仿佛记得,他也是云深府中的家奴,好像也是姓云的,这时便道:“云总管,你不必忙了。我跟江公子有话要说,你们退下吧。还有,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如果不得我传唤,有人进入这房间三丈之内,这府中所有的人我就一并撵了出去,一个不留。” 那总管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待下人总是和颜悦色的宁大将军如此疾言厉色,闻言立刻躬下身去,诚惶诚恐地应道:“是,将军放心,我一定亲自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好,你去吧。” 总管仍然犹豫了一下,嗫嚅道:“将军是不是……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去吧。” 总管无奈,只得答应著退了出去。 宁觉非凝神细听,确认四周都没有人了,这才看向江从鸾。 “从鸾,你跟我说实话。”宁觉非的声音很温和恬淡。“你是谁的人?” 江从鸾睁著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著他,见他面色沈静,并未有什麽怨责之意,便放下了心。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柔婉的微笑,轻声道:“西武皇帝。” “独孤及?”宁觉非微有些讶异。真没想到,一个临淄最红的男娼馆老板,竟然会是西武的人。 江从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虽已是早春,梅树上仍有星星点点的花蕊。这里大部分是腊梅,从娇黄的花朵中飘出阵阵芬芳,顺风传了进来。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微眯,似乎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脸上出现一丝恍惚。 宁觉非没有追逼,静静地等著。他仍然觉得浑身冰冷,坐在光线幽暗的屋中,他的脸隐隐约约地透著煞白。 江从鸾缓缓地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刚开始接客不久,就遇到了他。他是乔装成行商,来南楚游历的。那时他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却装得很老练,衣著华贵,出手也很大方,说一口流利的南楚话,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西武人。”说著,他微笑起来。 宁觉非凝神倾听著,没有打断他。 江从鸾望著梅花,温柔地说:“那时候,我不在临淄做,是在江南。他有一日到我们楼里玩,见到了我,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天天来找我,我也再不肯接别的客人,好在他挥金如土,老板也把他捧在手心上,就一直没有迫我。闹了大半年,他才离开了,一去便杳无音信。过了几年,三国大战一场,南楚满目萧条,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老板正要卖了我,他忽然又找了回来,就把我买了去。我们缠绵了两个月,他才告诉我他的身份,说他是西武的太子,需要我帮他,问我肯不肯。我自然是肯的。南楚待我有什麽好的?根本没把我们当人。我父母日日夜夜累死累活,却连孩子都养不活,只好卖儿卖女。我自己……对南楚更没什麽可留恋的。他就拿了钱出来,让我到临淄去开个最好的小官馆。我……自小便被卖进青楼,也不会其他的营生。再说,也只有做这行才能接触那些达官显贵,酒醉情热之余,也容易套出些话来……他也说了,如果有朝一日我有了危险,他一定不会弃我不顾,他们的人会立刻保我出南楚,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宁觉非一直安静地听著,这时忽然问道:“那个强哥,是他的人吧?” “是。”江从鸾点头。 宁觉非温和地说:“你在临淄潜伏了这麽久,一直都安然无恙,这次是因为我坏的事吧?” “嗯,不过那也是值得的。”江从鸾转过头来,看向他,眼中满是笑意。“小楼……不,觉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将军的材料。你在邗阳城和剑门关外的英姿,真是让独孤及欣赏之至。他带信过来,让我打听你这个人的底细。我好不容易才从武王府的侍卫口中得知,原来宁觉非就是以前的……独孤及得知後,便知淳於乾必会笼络你,多半便要杀人灭口,将知道你过去的不相干的人都灭了。因此,他立刻通知我离开临淄,我这才处理好一切事情,抢先走了。” “那我就明白了。”宁觉非沈静地点了点头。“这次,是孤独及让你来的?” “是。他说你不愿入他西武,愿意效力北蓟,这都可以,他自然尊重你的意愿,但他实不忍见你受此羞辱,定要我来揭穿那云深的假面具。”江从鸾说起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来,一直态度温婉,声音不疾不徐,令人听了,十分窝心,颇感安慰。 宁觉非转头看向窗外,努力克制著头晕目眩的难受,淡淡地道:“那我就都明白了。告诉我真相,是对我的尊重,从鸾,我的确很感激你。那麽,现在你有什麽打算?是回去吗?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免得你遇到什麽危险。” 江从鸾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觉非,我想留在你身边。” 宁觉非微感意外,半晌方道:“是独孤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江从鸾的声音更低了。“我不想回去,想跟你在一起。” 宁觉非正要再说什麽,忽然住了口,侧耳细听。 江从鸾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也没再说什麽。听了会儿,他却什麽动静也没听到,便疑惑地看向宁觉非。 宁觉非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极其疲倦的神色,低低地对他说:“这样,你先回去歇著,我也想休息一下。有什麽话,咱们明天再说。” 江从鸾柔顺地“嗯”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却关切地对他道:“觉非,你的脸色不大好,真得好好地歇一歇,千万别弄坏了身子。” “好,我知道。”宁觉非对他微微一笑,便起身送他出门。 江从鸾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云深正急步而来,於是明白了宁觉非的举动。他微微一笑,拐了个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云深看著他的背影,脸色有些阴沈,却没说什麽,急急地走进了宁觉非的房间。 第60章 宁觉非将江从鸾送走,人已是摇摇欲坠。他觉得身子很冷,头很晕,眼前阵阵发黑,已是再也支持不住。 听著远处的动静,他已明白是云深来了,此刻,他实是无话可说,於是便合衣上床,拉过锦被来盖上,闭目养神。 云深进了房间,觉得屋中冰凉,顿时发起火来,对那总管道:“你们就是这麽侍候将军的?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天色这麽暗了,也不知道点个灯送进来。觉非好说话,待人宽厚,你们就趁机偷懒,这麽怠慢的吗?” 那总管连声称是,连忙吩咐下去,赶紧点灯,拎火炉进来。 云深走到床边,犹豫地看著闭著眼睛的宁觉非,思虑著他是不是装睡,该不该将他叫醒。他想起刚刚江从鸾才离开,却不知两人单独在屋里做了些什麽。想到这儿,他忽然伸手将一直盖到宁觉非下颌处的锦被拉开了一点,见他是合衣而卧,倒放下了心。 他的手虽然只是稍稍靠近了宁觉非的脸颊,却感觉到了那种灼人的高温,顿时心中大惊,将手背贴上了他的额,立刻便被那烫手的热度吓了一大跳。 他二话没说,坐到床边总管搬来的椅子上,从被子下面拉出宁觉非的手,替他细细地把起脉来,脸上尽是忧虑之色。 宁觉非两日一夜没合眼,这时实是困倦以极,竟然真的昏睡过去。 云深这时才相信宁觉非不是装睡故意避他,一时又忧又急,不知他怎麽好好的,突然病成这样,倒与上次病根发作的症状一般无二,只是上次虽然病症凶险,却一直有元气相托,病势一直平稳,还无大碍,这次却仿佛急转直下,竟是冷热夹攻,内外煎焦,又沈又猛,脉象很是不妙。 他连忙叫总管回自己的府里把上次活佛留下的秘药拿过来,给宁觉非灌了下去,接著在屋里放了好几个火盆,以便让他冰凉的身体回暖,又派人去军营里唤云扬回来,替宁觉非按摩全身,他自己也是衣不解带,一直守在这里,府里的家人轮流值班,一直用浸了温水的手巾冷敷宁觉非的额头,希望能帮他把高热降下来。 如此忙乱了几日,宁觉非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屋中一片敞亮,十分温暖,淡淡地飘著几丝馨香,倒有点春暖花开的意味。 他的床边随时都有家人守著。这时一见他醒来,不由得喜形於色,连忙倾前问道:“将军,您醒啦?想要点什麽?” 宁觉非看了看他,便想坐起来,浑身却是软弱无力,挣了一下,根本起不来。 那年轻的家人连忙扶住他,恭敬地道:“将军,您要什麽,尽管吩咐,我去办便是。” 宁觉非缓缓地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并无他人,忽然松了口气,便道:“我躺了几天了?” “有……七、八天了。将军,您这次病得实在不轻,可把我们吓坏了。”他一脸的单纯,认真地说。“云大人天天一下朝就赶过来,也是急得不行,就连皇上都来看过您。” “哦。”宁觉非听完,看著帐顶,发了会儿呆。 那家人问道:“将军,您是不是先吃点东西?云大人说,如果您醒了,又有胃口的话,可以喝点燕窝粥。” 就算没胃口,宁觉非也会努力吃东西。他要尽快恢复健康,还有事要做。听他说完,他便点了点头。 那个家人立刻急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从鸾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疼惜、焦急和歉疚,坐在床边看著宁觉非异常苍白消瘦的脸,轻声道:“觉非,这次你病得如此凶险,都怪我。” 宁觉非微微一笑:“怪你什麽?不关你的事。我这病根儿是在临淄落下的,你也清楚,实在不与你相干,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事。” 江从鸾低著头,半晌无语,忽然落下泪来。 宁觉非立刻察觉了,马上关切地问道:“他们……有难为你吗?” 江从鸾摇了摇头:“你没有发话,他们怎麽会难为我?就看你的面子,这几天府里乱成一团,他们也还是对我以礼相待,一点也没有刻薄过我。” “那就好。”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他躺在那里,平静得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只觉得浑身软得像摊泥,大概是一个姿势睡久了,骨头疼得厉害。他想翻个身,却只是动了动,便无能为力了。 江从鸾十分细心,见状起身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动一下?” 宁觉非点了点头。 江从鸾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身体,用力将他掰了过来,让他侧身躺著。 宁觉非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低低地道:“谢谢。” 他当初在翠云楼时便会对所有帮他的人说“谢谢”,江从鸾这时听了,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他握著宁觉非的手,轻声恳求道:“觉非,留我在你身边好吗?让我来照顾你。” 宁觉非却有些不解:“从鸾,那独孤及既对你很是不错,你又如此帮他,现在既然能够在一起,你又为什麽要放弃?” 江从鸾听了他的话,却苦涩地笑了。他垂下头,声音很轻,缓缓地道:“当初,他是年少无知,图个新鲜,对我尚有几分真情意。如今,他贵为皇帝,後宫嫔妃众多,便是年轻貌美的男宠也不知有多少。我已经老了,又出身微贱,若不是为他立有微末功劳,又曾经……与你有过一些瓜葛,对他还有用处,他也不会再将我放在眼里。我即便回去,也不过是闲置,赏我一口饭吃罢了,难道还会有什麽更好的安排?觉非,你是不同的,你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也没有看不起我,你跟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不同,你是真正把我,把那些楼里的孩子,甚至强哥、一姐他们当成是与你平等的人,始终真诚相待。觉非,我是真的想跟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什麽也不图,就是想过过舒心的日子,像个人一样生活。” 宁觉非听他说完,再不犹豫,立刻便道:“好,你就留下吧。” 江从鸾一听,顿时一阵狂喜,心中一时酸楚一时感动,眼泪不绝如缕,到後来怎麽也止不住,竟俯到床边,失声痛哭。 宁觉非明白他的心情,一个人一直委委屈屈地生活在泥潭里,从来都要顺从别人的折辱,还得笑脸承受,却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那才是最绝望的。他勉力抬手,轻轻地拍著他的肩背,似乎在哄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传达著无言的安慰。 那个家人端著燕窝粥进来时,看见江从鸾伏在床沿哭泣,还以为宁觉非又发生了什麽不测,吓得差点把碗打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床边,见宁觉非好好地睡在床上,神志很清醒,这才松了口气,却不免瞪了江从鸾一眼,口中却道:“将军,来喝粥吧。” 江从鸾听到这话,连忙坐了起来。他擦去泪水,顺手便从家人的手中接过粥碗,一勺一勺,细心地喂给宁觉非。 那个家人大为诧异,但见将军并未反对,便没敢吭声。 等到宁觉非把粥喝完,江从鸾很自然地起身,将火炉上的热水倒进铜盆,拧了软巾过来,替宁觉非擦了脸和手,然後给他把锦被盖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温婉优雅,神情间带著关切,与一般惯会侍候人的婢仆有著很大不同,倒像是宁觉非的亲人一般。 宁觉非这时已觉得十分疲倦,便对他微微笑了笑,体贴地说:“从鸾,你先去歇一歇吧,我也睡一会儿。” 江从鸾点了点头:“等你睡著了,我就走。” 宁觉非也不再多说,便闭上眼睛,沈沈睡去。 江从鸾静静地坐在床边守著,一直不舍得离开。那个家人见了,知道他会照顾将军,也不便赶他走,就把碗筷和水盆收拾著出去了。 云深在宫里与澹台牧议完事後,仍是直奔神威将军府,听总管说宁觉非醒过来一次,而且吃了东西,顿时放下心来,脚步却未停顿,直奔正房而来。 他一踏进门,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江从鸾,登时停在那里,眼中满是疑惑。 江从鸾本能地站起身来,对他微微躬身施礼,低低地说:“小人见过云大人。” 云深点了点头,客气地道:“江公子不必多礼,您替我照顾觉非,我还要感谢您呢。” 江从鸾自小学习察言观色,是个千伶百俐的人,这时自是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表面上却是茫然不觉,仍是垂头轻声道:“云大人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是我应该做的。” 云深仔细打量著他。 自从他来到蓟都後,云深还真没怎麽正眼看过他。在这位出身高贵的才子心里,本就看不起出身青楼的人,男娼又比妓女还要低贱,他过去从来不跟这种人打交道的。宁觉非是半途转世而来,又是被强迫著受尽凌辱,在他眼中自是不同於那些小官男宠。想著宁觉非曾经落在这个江从鸾手里,受尽那些禽兽的残忍折磨,他心里就是怒火上冲,虽然涵养到家,一直强自忍耐,待之仍如上宾,不失客气礼貌,却从来不去正视他。 这时细细一打量,只见他身段高挑,眼若秋水,眉含春山,粉色的唇角似乎总带著盈盈笑意,让人看了,心里很是舒服。他的态度总是柔顺温婉,声音低柔缓和,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压迫或者威胁的感觉。无论谁面对著他,都会感到一种平和。抛开身份不论,他确实是个一等一的妙人儿。 云深虽然反感他,却也发不出火来,只是温和地道:“江公子,你也累了,就请先去歇歇吧。” 江从鸾微笑著应道:“是。”便再施一礼,缓步退出。 云深不再去理会他的事情,转身坐到床边,看著沈睡中的宁觉非。 仅仅几天的时间,他脸上的古铜色就已变成了淡褐色,嘴唇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本就年少,平时的行事谈吐之间颇有大将风度,瞧著还成熟一点,现在却是消瘦憔悴,下巴尖削,看上去也就是个孩子。此刻,他双眉微皱,全没了过去入睡後的那种安宁平静,似乎在强忍著身体的不适,让人看了十分心疼。 云深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著他的脸。 他的热度已经退了,肌肤隐隐地透出一丝暖意。 云深修长白晰的手缓缓地游走在他的眉间、脸颊、双唇、下颌,眼中满是奇异的光彩。 宁觉非有张让人百看不厌的脸,无论变成什麽样子,都是那样的俊美无暇,就是病成了这样,又在沈睡,也仍然给人强烈的诱惑。 他缓缓地倾前去,将自己的唇覆盖上他的双唇,舌尖轻轻滑过他优美的唇线。 宁觉非似是对这种接触极其敏感,即使是在深眠,也挣扎著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他便看见了云深晶亮的眼睛近在咫尺,随即感觉到了他缠绵的亲吻。 只有瞬间的犹豫,他便侧过头去,避开了与他太过亲密的接触。 云深的脸停在那里,却并未有何气恼之色,只是温和地问道:“怎麽了?” 宁觉非淡淡地说:“别把病气过给了你。” 云深便即释然,微笑著抬起身来,坐了回去。 宁觉非略略翻了半个身,看著他说道:“这几日累了你了。” “你还跟我客气什麽?”云深轻笑。“不过,你这次的病可真是来得蹊跷,怎麽突然病成这样?还有,你那晚去了哪儿?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闲闲地问著,语气中满是亲切的关怀。 宁觉非微微笑了笑:“好久没去跑马了,烈火有些躁性。军务也都布置完毕,心里轻松,一时睡不著,就带著烈火跑了出去。结果跑远了,迷了路,在草原上歇了一夜,天亮了才找著路回来。” 云深听了,笑著摇头:“你啊,总是这样鲁莽任性,也是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将军了,有时候却还是这麽孩子气,看看,冻病了不是?真折腾人啊。” “是我糊涂。”宁觉非微笑道。“以後不会了。” “那就好。”云深很是高兴。“你既是醒了,就再吃点东西。” 宁觉非点头:“好。” 云深立刻叫进来一个家人,吩咐他去传话,把炖好的参汤和准备好的饭菜都端来。 待他进来坐下,宁觉非问道:“咱们的军队,都开始按计划出发了吧?” “是。”云深点了点头。“你放心吧,一切都是按照我们一起制订的计划执行的,误不了事。倒是你,要快点把身子养好了,不然什麽事也做不成,急也急不来。” “我知道。”宁觉非对他笑了笑。“我会尽快好起来,绝不会误了陛下和你的大事的。” 云深听了,心中喜悦,愉快地笑道:“这是陛下和我的大事,也是你的大事啊。” 宁觉非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麽。 这时,云扬兴冲冲地端著参汤跑了进来,喜道:“将军,你好点了吗?” 宁觉非点头道:“好多了,谢谢你。” “哪里用谢?这还不是我应该做的?”云扬说著,将参汤端了过来。 云深顺手接过,舀了一勺汤,却先送到自己嘴边,用唇试了试冷热,觉得不凉不烫,正合适,这才送了过去。 云扬已将宁觉非扶起来,在他身後垫了一个大迎枕,让他舒服地靠著。 宁觉非看著送过来的这勺汤,本能地身子往後一撤,随即停住,屏住呼吸,张开了嘴。 云深笑吟吟地看著他,将参汤送进了他的口中。 第61章 宁觉非没有显出任何异样来,云深似乎便放下了心,但仍然日日过来照顾他,细心地查问府中的家人有没有按时给他吃药,又叮嘱云扬一定要准时为他按摩,万不可懈怠。他会把一些公文带来,吃过晚饭后就在宁觉非的房间里伏案工作,边批阅公文边陪他。 宁觉非说了几次,要他不必如此,自己回府办公最好,要茶要水的也方便一些。云深不理,他也就罢了。不过,他坚持不让云深再上自己的床,理由自然是“怕过了病气”,云深便也不坚持,每天晚上仍带着公文回府去住。 待身体稍稍恢复,宁觉非便在云深不在的时候沐浴。他也不肯让江从鸾沾身,洗澡时只让云扬守在一旁帮一把手。 江从鸾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坚持,每日仍然温婉地微笑,细心地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待到宁觉非行动自如的时候,便把家中的所有仆役都叫了来,当众宣布:“自今日起,江公子也是这府里的主人,替我管家。我不在的时候,大家便得听他的吩咐。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立刻出府,我定赠金相送。” 数十名家人自是齐声答道:“遵命。” 江从鸾有着多年管理翠云楼的经验,现在管理起人口简单的将军府来自是驾轻就熟。宁觉非与他熟识,被他照顾惯了,态度之间也不似对其他人那样客气。两人相处得虽然平淡,心里却很自在。 云深自然立即就知道了宁觉非的安排,却从未对此发表过意见。他仍然如常地日日过来陪陪宁觉非,见到江从鸾时,态度也依旧客气有礼。 江从鸾也很知机,只要他来到宁觉非的房间,他便绝不踏进去一步。 日子就这样如水一般平静地流过,宁觉非终于可以出门走动,随后便咬着牙开始锻炼。云扬总是忠实地跟在他身旁,陪着他跑步、跳高、练拳、舞刀、在府中跑马。 表面上看去,宁觉非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有熟悉他的几个人发现他变得很沉默。无论是家人总管有事向他请示,还是云深有公务与他商量,他总是回答得言简意赅,半句废话也没有,再不似过去在北蓟时那样,轻松开朗地跟他们随意开玩笑了。 对他的变化,只有江从鸾心里明白究竟,却也无从劝解。对于宁觉非为什么还会继续留下,而不是远走他乡,他更加不理解, 千山看斜阳第22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也不去探问。他每天都只是细心地照料着宁觉非,在言行之间给他温情的关怀。他不贪心,只要能一直跟在宁觉非身边,也就心满意足了。 二月十七,云深忽然在大白天急急地赶过来,屏退左右,与宁觉非关在房中密谈。 “觉非,我们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泄露出去了。”他双眉微皱,有些忧虑地说。 宁觉非微微一怔:“怎么回事?” 云深虽然心中焦虑,但神情仍然很镇定。他清晰地说道:“最近我们几支南下的军队旁边都不断出现牧羊人,走场的路线很奇怪。按理说,春天来了,各处的水草都不错,他们为什么不呆在平平安安的北方,要往有可能打仗的南面走?尤其是我们刚与南楚打过一场恶仗,关系十分僵化,他们往南方走,应该是非常冒险的。你训练出来的鹰军就分出几支小队去,悄悄盯上了他们,后来看他们中间有人放出了信鸽,往南方飞去,就出手抓捕,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些人骨头挺硬的,我们审了好些天才问出点眉目来。他们果然是南楚派过来的探子,一直冒充我们北蓟的牧民,到处刺探情报。最近我们军队的调动情况,他们已经报告给了南楚那边。我们估计,南楚的兵部据此应该能够推断出我们的作战方略吧。” 宁觉非点了点头,思索半晌,问他:“那你们有怎么打算?” “陛下的意思是,兵贵神速,既然我军的行动已经泄露,为今之计,应当提前进军,这样,南楚即使得到了消息,也来不及调兵布防。” 宁觉非前思后想,有些不赞成:“这是一招险棋,殊无胜算。兵凶战危,不应急于求成。若是求胜心切,贸然行动,很可能会弄巧成拙。我建议停止南攻,重做计划,待到秋季再行发兵。” 云深却支持澹台牧的想法,他温和地道:“所谓兵行险着,也能出奇制胜。若是等到秋季,让南楚养精蓄锐,调兵遣将,从容部署,对我们南攻会更加不利。” 宁觉非听罢,仔细想了很久,一时没有言语。云深坐在那里,一直耐心地看着他。 明亮的春光自敞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他清瘦的脸颊显然略微有了一点血色,沉思的眼睛如一潭春水,显得沉不见底。云深只觉得心里一热,却没敢伸出手去。 这段日子里,宁觉非跟他说话时,态度仍然很温和,但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时会开开玩笑,伸手拍一下他的肩,揪揪他的耳朵或头发,拧拧他的脸或者鼻尖。他们现在相处的样子,也就像是性情相投的同僚,凡事有商有量,基本上没有争执,但也绝不会涉及公务之外的事情。 对于这种不甚明显的变化,云深暗自纳罕,心里却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小便老成持重,如今身居高位,更是沉稳谨慎,早已成为习惯。宁觉非跟他一本正经地议事,自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也不便主动去与他亲热。宁觉非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已经隔绝了他伸出手去的欲望。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他很清楚宁觉非与江从鸾也没有什么亲热的举止,连更衣沐浴也只是让云扬帮一把,实是非常正常。思虑良久,他也只得把宁觉非这次的微妙变化归结为大病所至,便也不去多作探究了。再说,国事愈加繁忙,本也容不得他儿女情长。 他心里的诸般念头正纷至沓来,宁觉非忽然说话了:“云深,如果陛下执意提前进攻,也不是不可以,若处置得当,还是能够险中取胜。这样吧,我即刻启程,赶往前线。按照各路军队的行程,目前已经赶到集结地点的部队只怕不到二十万吧?原来的作战方略就必须有所变更,不能拘泥成法,得随机应变了。” 云深听他支持澹台牧与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喜,过去几天的疑虑担忧一扫而空,笑道:“若是你能去当然最好,不过,我昨天看过你的脉,还是不成。你的身子还是虚弱,平时的活动或许还能够支持,但要骑马日夜兼程,率军激战,那是绝对不成的。你现在还是养好身子,然后再说。” 宁觉非也很清楚,凭自己现在的体力,骑马奔驰上一天还能挺住,第二天多半就够呛,第三天是肯定会垮的。他略一思索,问道:“那你们打算用谁为统帅?” 云深温和地道:“陛下准备派天威将军澹台德沁暂时接替你,这次他本来就是副帅,所以也比较熟悉你拟订的作战方略,由他改任元帅,统领大军南攻,想来并无大碍。” 宁觉非淡淡地说:“用兵之道,首忌临阵换将。况且,澹台将军与我的性情不同,处理紧急情况时的想法也不会一样,常言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怕是会有不妥。” 云深婉转地解释道:“觉非,澹台将军也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与游虎曾经多次交手,这次虽是要与荆无双对阵,但你的计划十分完善,南楚将士又已被你打得吓破了胆,而我军却气势如虹,这次提前南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发动,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吧?” 宁觉非轻轻摇了摇头:“你只说了军心,却忘了南楚的民意。上次他们是侵略,这次却是保家卫国,无论士气还是民心都不可同日而语。” 云深看着他,忽然诚恳地道:“觉非,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你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南楚?惦记着那里的一些人?” 宁觉非心中叹息,淡淡一笑:“云深,攻下南楚的计划是我做的,我也打算亲自率军南攻,难道你还会有什么疑心吗?” “不是,觉非你千万别误会,我对你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疑虑。”云深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次江从鸾来了之后,你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不像以前了。” 宁觉非微笑着说:“从鸾也是个可怜人。云深,我知你对他心怀芥蒂,可他那时人微言轻,淳于乾又派了侍卫看着我,他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我已经十分感激了。如今他走投无路,我既然有能力,自然应该照顾他,让他过得舒心些。” 云深听了,心平气和地笑了起来:“觉非,我知你是侠义心肠,真不愧是独孤及说的那样,鹰爪鸽心。你要照顾江从鸾,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觉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是南楚人的形貌,竟敢只身深入我北蓟国都,似乎不是等闲之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担心他会不利于你。你既然心里分明,那当然是最好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提起此事了。” 宁觉非的笑容也很平静:“你的担心我自然理解。从鸾只是为我管家,别的都不会过问。我看他连府门都从来不出,这府里又都是你替我挑选的人,不会出什么纰漏的。我的公文都没有带回来,除了与你之外,我也从不在这里谈公事。守口如瓶已经是我的天性,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云深自然也知道他说的这些,江从鸾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表现得确实很规矩,想他独自一人关在这高墙深院里,周围都是自己的人,谅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所以倒也不反对宁觉非收留他。 想到此,他便不再纠缠此事,重新转入正题:“觉非,你看呢?我们打算先让澹台将军做统帅,率军南攻,等你病好了,再赶去接替他,想来应无大碍吧?” 宁觉非知道他们决心已定,便点了点头:“好吧,你提醒他,小心荆无双和游虎,这两员大将可不是等闲之辈,实是智勇双全,要他绝不可轻敌冒进。” “好,我知道了。”云深见他答应了,顿时喜形于色。 宁觉非便打算结束谈话,送他出门办理公事。 云深却抓住了他的手,凝神替他把起脉来。 宁觉非猝不及防,被他拉住,却也不便挣脱,便只得重又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云深诊完了脉,却没有放开,反而两手合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道:“觉非,你心中似是郁结甚深,六脉阻滞,气血两亏,病势好得才这样慢。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说出来,难道你我之间还不能坦诚相待吗?” 宁觉非不动声色地缓缓将手抽出,很自然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夹袍,温和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概因为我老是生病,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吧。” 云深温言劝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知你性如烈火,但凡有一丝力气,也要自己挣起身来,不愿意躺着让人侍候,不过,养病的事,还是得缓缓地来,急不得。” “是,我知道了。”宁觉非的声音也是不疾不徐。“你放心去忙你的去吧,我这病没关系的。一旦开战,你会更加忙碌,日理万机的,就不必天天过来看我了。” 云深叹了口气:“是啊,更忙了,可是我又惦记着你,实在放不下心。要不,你还是搬到我府里去,这样我也不用两边跑了。” 宁觉非缓缓地笑道:“你那里是国师府,我一直住着,名不正言不顺的,说起来也不是事,这里有这么多人,却没事做,也闲得慌,现下他们只专门照顾我,哪里会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你大可放心,专心去处理国务军务。打仗,抚民,战后重建,一揽子事呢,够你忙的了。” “是啊。”云深感叹。“我常常都有力不从心之感了。” “不会的。”宁觉非笑着鼓励他。“你有王霸雄图之志,经天纬地之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虽然事忙,也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们两人隔桌对坐着,脸上都挂着款款的笑意,声音温和轻缓,看上去,真就是相敬如宾。 云深听了他的夸赞,不由得笑着起身:“觉非,你总是把我看得这么好,总是能让我恢复信心。” 宁觉非也便站起身来,微笑道:“你本就出色,根本不需我夸奖,那是有目共睹的。” 云深看着他脸上轻浅的笑,心中一暖,忍不住想上去与他拥抱。 宁觉非却忽地看向脚下,原来他穿着的软底布鞋脱了一半。他便俯下身去,仔细地将鞋跟拉上。 云深看着他缓缓直起身来,仍在对着自己微笑,但刚才心里的那股冲动却已淡化,再也伸不出手去。他也笑着,柔声道:“那我就先走了,你也多休息,要按时吃药,别累着。”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送他出了门。 番外 情人节的早晨 春节过了没多久就是西方的情人节了。 宁觉非仍然是一大早就起了床,带上两条德国牧羊犬出去,沿着黄浦江边跑步。虽是春寒料峭,他也只穿了一套运动服。等他满身大汗地跑回家,天才刚刚蒙蒙亮。 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也没开灯,借着落地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天光,静悄悄地给两条狗喂了食,然后进厨房准备早餐。 忽然,在煎蛋的嗤嗤声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关上火,窜了出去。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大门正在发出轻响,有人正在熟练地撬门。他回身便从厨房的案上抄起了一柄锋利的尖刀,随即紧靠在门边。他凝神倾听着那人撬锁的动作,忽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那不是一般盗贼的撬锁方式,是他们特种部队训练过的手法。他不由得大感意外,这种人怎么会沦为小贼?就算是要入黑道,那不是杀手也是毒贩,绝不会干小买卖的。 很快,门被打开。那个贼却并不是十分的小心翼翼,反而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宁觉非一个箭步窜出去,将刀尖顶在了他的颈动脉处,冷冷地道:“别动。” 那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这时一僵,站在那里没动。 宁觉非的动作十分熟练,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后,迅速地在他身上搜了一遍。 那人立刻便知道他在搜查自己身上有无武器,不由得微感惊讶,忽然说道:“请问,这里是解意的家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我弄错了,我向你道歉,并且愿意赔偿你的一切损失。” 宁觉非一怔,这才把刀小心地移开一点,警惕地转到他身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是解意的什么人?” 那人已有40岁出头的年纪,体魄雄壮健美,这时穿着大衣,显得极有气势。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仿佛高高才走出中学校门的美丽少年,却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身体里蕴含着的那种非凡力量,不由得也是微微一惊,笑道:“我是他的老朋友。你呢?你是他的什么人。” “朋友?”宁觉非没答他。“是什么朋友?用那种方式进他的门的朋友?” 那人倒不好辩驳,只是笑了笑,客气地问他:“请问解意在家吗?” 他们这么一对话,解意便醒了。他穿上睡袍,打开卧室的门出来,一看这阵势,不由得笑了起来:“小非,把刀放下吧。” 宁觉非这才瞪了那人一眼,拎着刀去了厨房,打开火重新煎蛋。 解意温和地笑道:“思东,坐吧。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又没敲门?又是撬锁?” 林思东嘿嘿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今天是情人节,我来看看你。没想到你这儿有人,是我鲁莽了。你那个小朋友有点意思,没想到居然曾经跟我是同行。不过,他年纪轻轻的,应该刚刚训练出来吧?怎么会没在部队呆着?不可能这么早就让他退役的。” 解意去给他倒了杯茶过来,温和地解释:“他不是军人。” “哦?那倒是有些奇怪。”林思东微感诧异,却没有继续追问了。“你多了个保镖,看来要安全多了。” “是啊。”解意微笑。“你还没吃早餐吧?先歇会儿,一起吃饭吧。” 林思东便点了点头。 解意去了浴室洗漱,林思东独自坐在那里游目四顾,随即便看到墙上有几幅大大的照片,大部分都是那个长得十分漂亮的男孩子,只是照片里他留长发,穿古装,美得更是让人一见便忘了呼吸。 他起身踱过去,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等看完了,他悠闲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宁觉非动作熟练地烤土司,切火腿,煎蛋,温牛奶,一举一动却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他笑着问道:“你叫什么?” 宁觉非没回头,只是忙着自己的事,闻言反问:“你还是先自报家门吧。” “没问题。”林思东大笑。“我姓林,叫林思东。” “哦,我叫宁觉非。” 林思东一直笑着看着他,眼中满是欣赏之意。过了半晌,他又问道:“你在哪儿工作?或者是在读书?” 宁觉非懒懒地说:“等我哪天空了,把我的简历复印一副寄给你。” “好啊。”林思东笑得更欢了。“有没兴趣来我的公司工作?” “没兴趣。”宁觉非打开烤箱,拿出烤成金黄|色,散发着香气的土司。 林思东摇了摇头:“问都不问一声就拒绝?” “有什么好问的?我不会去任何公司工作。”宁觉非冷冷地道。“我的工作就是陪着小意,做他的助手,别的,任何工作我都不会考虑。” 林思东一听便明白了,不由得点了点头:“那样也好。” 家里多出一个人来,宁觉非又去开冰箱拿鸡蛋,准备再做一份早餐。 林思东却问道:“你受过特种作战训练?” 宁觉非瞥了他一眼:“你从哪个部队退役的?” “海军陆战队。”林思东一直靠在门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宁觉非淡淡地说:“我是我父亲从小训练的,他是军人。” “哦,怪不得这么好身手。”林思东赞赏地点头。“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宁觉非将鸡蛋打进平底锅里,轻轻一笑:“我不是英雄。” 林思东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淡然,不由得更是欣赏:“你小小年纪,有如此气度,了不起。小意在哪儿把你找到的?” 宁觉非盛出鸡蛋,关掉火,转头看向林思东,微笑着说:“在我们相遇的地方。” 林思东看到他的笑容,忽然觉得仿佛身体四周百花初绽,春意盎然,不由得伸手过去,想摸摸他的脸。 宁觉非看出了他眼神中的一丝情动,忽然出手叼住了他的手腕,顺势欺近他的怀中,曲肘重重地撞到他的心口。 林思东猝不及防,痛哼一声,随即被他摔进大厅。 解意已经换上了休闲服,正在往厨房走,这时见林思东庞大的身躯摔了出来,不由得微微一怔,声音却很温柔:“小非,怎么了?” “谁叫他乱伸手过来?”宁觉非哼了一声,转身从厨房里用托盘端了早餐出来。“小意,过来吃吧。” 林思东敏捷地站起身来,也有些恼了:“宁觉非,你别老把别人当坏人看。你的年纪跟我女儿一般大,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当子侄辈而已。” 宁觉非将早餐放到餐桌上,冷冷地道:“你倒会拿长辈架子。我既不是你的子,也不是你的侄,大家平辈论交,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林思东看向解意。 解意温和地笑道:“很多人都讨厌陌生人的接触,我想你也一样吧。” 林思东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一下便软了。他点了点头,过去坐到餐桌边,吃了一口煎蛋,不由得赞道:“手艺不错。” 宁觉非看着解意享受地吃起来,这才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对林思东说:“多谢称赞。” 林思东边吃边问道:“小意,你最近还好吗?今天打算怎么过?” “挺好的。白天我还是工作,晚上会和小非一起去‘北回归线’坐坐。小非还没见过郦郦呢,今天正好见见。” 宁觉非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林思东看了看他们。这两个人之间一直弥漫着默契和甜蜜。终于,他明白过来,在解意的生活中,他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外人了。 吃完了早餐,他便告辞了。 宁觉非和解意将他一起送到电梯口。解意一直微笑着,却很少说话,很明显地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 宁觉非意味深长地说:“林先生,下次来的时候,请按门铃,我会给你开门的。” 林思东跨进电梯,转身笑着看向他:“你放心,宁先生,我下次如果再来,一定会提前预约的。” 宁觉非点了点头。 电梯门在两人之间徐徐关上。 两人这才往回走。刚刚进门,宁觉非便一把抱住了解意,笑道:“今天是情人节,那小子居然敢撬门进来偷我的人,我真想打爆他的头。” 解意想起林思东被他摔出来的情景,也不由得好笑:“他是欢乐集团的老板,身家数十亿,这只怕是第一次吃瘪。” 宁觉非冷冷哼道:“身家数十亿怎么了?就能为所欲为吗?” “当然不能。”解意笑着回抱他,忽然用头蹭蹭他的额。“你怎么长这么快?都比我高了。” 宁觉非笑着将他搂得更紧:“因为我急啊,早就想比你高了。” 解意被他以霸道的姿势搂在怀中,干脆放松身体倚过去。 宁觉非趁机将他抱了起来,嘻嘻笑道:“既然是情人节,当然要做情人的正事,你说呢?” 解意开心地笑了起来:“是啊,中国人说到情人,总有些暧昧的意味,只有今天,似乎才是光明正大的。” 宁觉非抱着他进了卧室,与他一起滚到床上,笑道:“我们天天都是光明正大的,是吗,情人?” 解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吻了上去,轻轻地说:“是的,情人。” 第62章1 澹台德沁赶到集结地点时,到达这里的军队只有二十一万,除了重甲骑兵和雁骑各十万外,鹰军还有一万人也到了。澹台德沁不大懂得指挥鹰军,便将之编入雁骑,共同作战。 本来宁觉非的计划是派十万人马在燕北七郡佯攻,其他四十万大军借道西武境内,衔枚急行,在南楚西北边境的剑门关、堰塘关、越州城、金山口一线发起突然袭击,必能打他们个冷不防,一举攻破南楚防线,然后围点打援,将南楚的北方重镇燧城团团重困,将赶来救援的南楚军队一一歼灭,再挥师东向,与佯攻燕北的那十万兵马前后夹击,攻破燕北七郡,至此南楚边关残破,国门大开,要拿下南楚便指日可待。 澹台德沁接掌帅印后,因兵力不够,又事起仓促,却是不能按原定计划干了。 在他出发之前,宁觉非抱病进了宫,当着澹台牧和云深的面,向他详细分析了目前的形势。他认为佯攻燕北的行动可以取消,建议澹台德沁率领目前已经集结的兵马立即取道西武,沿着奥特山脉西麓,直扑堰塘关和金山口。南楚这时即使已经知道了他们在集结军队,也一定都认为他们会猛攻燕北七郡,多半不会料到他们绕道西武,必能收到出奇制服的功效。北蓟大军一旦突破堰塘关、金山口,便不必顾及身在剑门关的游虎,立即东进。这时,在北蓟陆续集结的其他三十万人马再猛攻燕北,与澹台德沁的大军内外夹攻,定能大破一直被称为“铁燕北”的这道屏障。 澹台牧听后,拍案叫好,要澹台德沁依计而行。 云深也连连点头,称赞宁觉非此计大妙,过去几日一直盘桓在他心里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 澹台德沁当日便兼程南下,到达集结地点,整编到达的二十一万人马,准备出发。 就在这时,北蓟派在燕北的探子传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南楚朝中内讧,愈演愈烈,章纪一系继续向游玄之发难,并质疑荆无双与宁觉非的关系,紧急召他回朝,要他去解释在这次进军北蓟中的所作所为。荆无双对此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军权暂时交给宫中派来的监军。这位监军不懂军事,却在燕北作威作福,瞎指挥,已是犯了众怒。陆俨等将领正在密谋诛杀监军,重新上卧虎山落草为寇。目前,那监军完全不能服众,下的命令无人听从,军中各行其事,已然不能彼此呼应。其他六郡还稍微平静一些,燕屏关内已是一片大乱,监军每日与武将争吵不休,军心不稳,士气低落,许多百姓见势不妙,已在扶老携幼向关内迁移。 澹台德沁一听,顿时见猎心喜。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觉得机不可失,若是派人赴蓟都请示皇上,再等到回音,只怕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万万不可坐等。他立刻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命令大军星夜兼程,赶往燕屏关。 当二十一万北蓟骑兵突然出现在燕屏关下时,关上守军立刻一片混乱,竟是战鼓与警钟一起敲响,接着又点起了烽火,显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挠攘了好半天,城上士兵才想起向下放箭,混乱中却是射得歪歪斜斜,杀伤力甚为微弱。 澹台德沁与副帅大檀明见状,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北蓟众将士也都轻蔑地讥嘲笑骂起来。 澹台德沁一声令下,北蓟士兵张弓搭箭,无数长箭立刻如雨般飞上城头。南楚的不少士兵中箭负伤,哀叫声此起彼伏。北蓟士兵更加奋勇,推着沉重的撞城机向城门撞去。 不到一个时辰,潜伏在城中的北蓟探子趁乱摸近城门,从里面打开。北蓟的重甲骑兵立即纵马,抢先冲了进去,如潮水一般涌入城中的大街小巷。 这时,南楚守军已沿着长墙向左右两郡溃逃,澹台德沁下令“穷寇莫追”,只肃清燕屏关中的敌兵即可。 这一次攻破燕屏关,北蓟骑兵在探子的指引下,重点搜索了军营、将军府、州府衙门等地方,随后又把居民区察看了一遍。 南楚的文武官员早就跑了,百姓也都走得七七八八,燕屏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澹台德沁占领了燕屏关后,只呆了五日,正要分兵扩大战果,将其他六郡拿下,便听到消息说,定国将军游虎已从剑门关率十万大军前来救援,即将到达地处两关中间的燧城。 澹台德沁是位勇将,三年来却一直没有攻破游虎镇守的铁燕北,心里窝火得很,一听这个消息,立刻热血上涌,急欲去与这个宿敌决战。 他留下五万雁骑和数百名伤兵留守在燕屏关,等待即将后续赶来的三十万兵马,自己则率领十六万人进关,向西直奔燧城。 他们走后,燕屏关仍然风平浪静,北蓟士兵渐渐有些懈怠,只一心等着自己的军队前来,半点没把南楚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 第三天夜里,大部分北蓟将士都已入睡,只有几支巡逻的马队在街道上游弋,得得的马蹄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清脆。 忽然,黑夜中响起轻微而急骤的“嗖嗖”声。 那些巡逻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全都应声落马。他们身上都插了不少短小而锋利的弩箭,这正是南楚著名的连珠弩所发。 从黑暗中立刻窜出来不少大汉,手起刀落,便将北蓟士兵全部砍死。北蓟的马惊跳起来,正要嘶鸣,那些汉子手疾眼快,回手挥刀,竟将马头全都砍了下来。 这一次突袭干净利落,全城各处所有的北蓟巡逻队几乎同时被诛杀,且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接着,又有不少南楚士兵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们似乎事先经过训练,行动迅速而准确,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北蓟住着的原南楚兵营,随即纷纷打火石点着了裹着油布的箭头,便向兵营内射去。 营房皆为木制结构,一点就着。这时万箭齐发,风助火势,顿呈燎原之势。兵营在顷刻间便成了一片火海。 正在沉睡的北蓟士兵们被呼呼燃烧的声音惊醒,顿时大惊失色,吼叫着夺路而逃。马圈里大批的战马也纷纷踏地嘶鸣不已,不久便有挣断了缰绳的战马狂奔而出。 南楚士兵团团围住了兵营,见无人的空马驰来,便闪身让开,阵后自有人冲上去捕捉。一旦有人影出现,他们便立刻箭发如雨,将之射成刺猬。 这场残酷的屠杀直至凌晨方才结束。 北蓟的四万余名战士或葬身于火海,或丧命于箭下,竟是无一幸免。战马则逃出来了两万余匹,全部被南楚军队俘获。 整个兵营余烬未熄,滚滚黑烟仍在冲天而起,不时有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起,到处是烧得面目模糊的人与马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焦糊味。 南楚士兵围在大营四周,全都呆呆地看着里面,良久都不愿意走进去察看。 62 澹台德沁赶到集结地点时,到达这里的军队只有二十一万,除了重甲骑兵和雁骑各十万外,鹰军还有一万人也到了。澹台德沁不大懂得指挥鹰军,便将之编入雁骑,共同作战。 本来宁觉非的计划是派十万人马在燕北七郡佯攻,其他四十万大军借道西武境内,衔枚急行,在南楚西北边境的剑门关、堰塘关、越州城、金山口一线发起突然袭击,必能打他们个冷不防,一举攻破南楚防线,然後围点打援,将南楚的北方重镇燧城团团重困,将赶来救援的南楚军队一一歼灭,再挥师东向,与佯攻燕北的那十万兵马前後夹击,攻破燕北七郡,至此南楚边关残破,国门大开,要拿下南楚便指日可待。 澹台德沁接掌帅印後,因兵力不够,又事起仓促,却是不能按原定计划干了。 在他出发之前,宁觉非抱病进了宫,当著澹台牧和云深的面,向他详细分析了目前的形势。他认为佯攻燕北的行动可以取消,建议澹台德沁率领目前已经集结的兵马立即取道西武,沿著奥特山脉西麓,直扑堰塘关和金山口。南楚这时即使已经知道了他们在集结军队,也一定都认为他们会猛攻燕北七郡,多半不会料到他们绕道西武,必能收到出奇制服的功效。北蓟大军一旦突破堰塘关、金山口,便不必顾及身在剑门关的游虎,立即东进。这时,在北蓟陆续集结的其他三十万人马再猛攻燕北,与澹台德沁的大军内外夹攻,定能大破一直被称为“铁燕北”的这道屏障。 澹台牧听後,拍案叫好,要澹台德沁依计而行。 云深也连连点头,称赞宁觉非此计大妙,过去几日一直盘桓在他心里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 澹台德沁当日便兼程南下,到达集结地点,整编到达的二十一万人马,准备出发。 就在这时,北蓟派在燕北的探子传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南楚朝中内讧,愈演愈烈,章纪一系继续向游玄之发难,并质疑荆无双与宁觉非的关系,紧急召他回朝,要他去解释在这次进军北蓟中的所作所为。荆无双对此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军权暂时交给宫中派来的监军。这位监军不懂军事,却在燕北作威作福,瞎指挥,已是犯了众怒。陆俨等将领正在密谋诛杀监军,重新上卧虎山落草为寇。目前,那监军完全不能服众,下的命令无人听从,军中各行其事,已然不能彼此呼应。其他六郡还稍微平静一些,燕屏关内已是一片大乱,监军每日与武将争吵不休,军心不稳,士气低落,许多百姓见势不妙,已在扶老携幼向关内迁移。 澹台德沁一听,顿时见猎心喜。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觉得机不可失,若是派人赴蓟都请示皇上,再等到回音,只怕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万万不可坐等。他立刻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命令大军星夜兼程,赶往燕屏关。 当二十一万北蓟骑兵突然出现在燕屏关下时,关上守军立刻一片混乱,竟是战鼓与警锺一起敲响,接著又点起了烽火,显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挠攘了好半天,城上士兵才想起向下放箭,混乱中却是射得歪歪斜斜,杀伤力甚为微弱。 澹台德沁与副帅大檀明见状,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北蓟众将士也都轻蔑地讥嘲笑骂起来。 澹台德沁一声令下,北蓟士兵张弓搭箭,无数长箭立刻如雨般飞上城头。南楚的不少士兵中箭负伤,哀叫声此起彼伏。北蓟士兵更加奋勇,推著沈重的撞城机向城门撞去。 不到一个时辰,潜伏在城中的北蓟探子趁乱摸近城门,从里面打开。北蓟的重甲骑兵立即纵马,抢先冲了进去,如潮水一般涌入城中的大街小巷。 这时,南楚守军已沿著长墙向左右两郡溃逃,澹台德沁下令“穷寇莫追”,只肃清燕屏关中的敌兵即可。 这一次攻破燕屏关,北蓟骑兵在探子的指引下,重点搜索了军营、将军府、州府衙门等地方,随後又把居民区察看了一遍。 南楚的文武官员早就跑了,百姓也都走得七七八八,燕屏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澹台德沁占领了燕屏关後,只呆了五日,正要分兵扩大战果,将其他六郡拿下,便听到消息说,定国将军游虎已从剑门关率十万大军前来救援,即将到达地处两关中间的燧城。 澹台德沁是位勇将,三年来却一直没有攻破游虎镇守的铁燕北,心里窝火得很,一听这个消息,立刻热血上涌,急欲去与这个宿敌决战。 他留下五万雁骑和数百名伤兵留守在燕屏关,等待即将後续赶来的三十万兵马,自己则率领十六万人进关,向西直奔燧城。 他们走後,燕屏关仍然风平浪静,北蓟士兵渐渐有些懈怠,只一心等著自己的军队前来,半点没把南楚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 第三天夜里,大部分北蓟将士都已入睡,只有几支巡逻的马队在街道上游弋,得得的马蹄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清脆。 忽然,黑夜中响起轻微而急骤的“嗖嗖”声。 那些巡逻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全都应声落马。他们身上都插了不少短小而锋利的弩箭,这正是南楚著名的连珠弩所发。 从黑暗中立刻窜出来不少大汉,手起刀落,便将北蓟士兵全部砍死。北蓟的马惊跳起来,正要嘶鸣,那些汉子手疾眼快,回手挥刀,竟将马头全都砍了下来。 这一次突袭干净利落,全城各处所有的北蓟巡逻队几乎同时被诛杀,且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接著,又有不少南楚士兵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们似乎事先经过训练,行动迅速而准确,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北蓟住著的原南楚兵营,随即纷纷打火石点著了裹著油布的箭头,便向兵营内射去。 营房皆为木制结构,一点就著。这时万箭齐发,风助火势,顿呈燎原。兵营在顷刻间便成了一片火海。 正在沈睡的北蓟士兵们被呼呼燃烧的声音惊醒,顿时大惊失色,吼叫著夺路而逃。马圈里大批的战马也纷纷踏地嘶鸣不已,不久便有挣断了缰绳的战马狂奔而出。 南楚士兵团团围住了兵营,见无人的空马驰来,便闪身让开,阵後自有人冲上去捕捉。一旦有人影出现,他们便立刻箭发如雨,将之射成刺蝟。 这场残酷的屠杀直至凌晨方才结束。 北蓟的四万余名战士或葬身於火海,或丧命於箭下,竟是无一幸免。战马则逃出来了两万余匹,全部被南楚军队俘获。 整个兵营余烬未熄,滚滚黑烟仍在冲天而起,不时有木头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响起,到处是烧得面目模糊的人与马的尸体,空气中弥漫著浓浓的焦糊味。 南楚士兵围在大营四周,全都呆呆地看著里面,良久都不愿意走进去察看。 就在军营中腾起火焰的那一刻,在城上守卫的近万名北蓟士兵都是大惊,值夜的副将立即派人前往察看情况,并下令注意关外和两旁的长墙上有何异动。 他派出的人跑步下城,只走出了不到百尺,便被从两旁房屋中涌出的大批南楚士兵围攻,顿时叱喝声、喊杀声、兵器相撞声不绝於耳,黑夜中有数名南楚士兵高举火把,只见刀剑齐舞,鲜血四溅。 与此同时,自长墙两侧出现了两支南楚精兵,如潮水般向城头上的北蓟士兵杀来,领头的便是南楚副将陆俨。城门处也有一支南楚军队守住,绝不放一人出关。 城上城下立时喧哗一片,将对将,兵对兵,斗在一起,不时有人被杀或者受伤後被扔下城墙,摔得血肉横飞。 睡在将军府的几位北蓟将领和他们的亲兵则是被荆无双率军围杀,一场惨烈的激战之後,全都身负重伤。 天光大亮时,城上、城中、将军府的这些北蓟兵将不死即伤,未有一人能够逃脱。他们均是血性男儿,绝不肯被俘受辱,只是拼命狠杀,最後全都力战而亡。 荆无双见北蓟数万官兵尽皆阵亡,没有抓到一个俘虏,己方也是死伤甚众,懊恼之余心下却也佩服。这一战大获全胜,使南楚军心大振,全是他定下的妙计。他接到密报,知北蓟军队正在集结,似有南攻迹象,但领军之人却不是宁觉非,而是天威将军澹台德沁,忧虑之心立时尽去。 他先将全城百姓疏散,然後率军队秘密藏匿至城外,再诱敌入关。那个潜去开城的北蓟探子已在燕屏关娶妻生子,半年前便被他查获,已是收买过来,为他所用。等敌人分兵离开之後,南楚各队再分别自秘道潜入,突施袭击,果然一举成功。这一次北蓟军队还是过去的老战法,荆无双对付起来自是游刃有余。 在满城的欢呼与称颂声中,他却没有飘飘欲仙,头脑非常清醒。略微整顿了军事民情之後,他命令陆俨留下镇守燕屏关,若北蓟後续部队来攻,则依计行事,坚守不出。他自己则再无片刻耽搁,亲率两万骑兵和十万步兵急行出关,打算与游 千山看斜阳第23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打算与游虎会合,夹击澹台德沁。 这时,向西推进的北蓟主力已进入了燧城地区。 燧城是南楚的北方重镇,地势险要,向东可以增援燕北七郡,向西可与剑门关遥相呼应,若遇敌军深入国境,则可以或从侧面出击,或者断其後路,因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燧城虽是建在平原上,但不远处却是丘陵起伏,地形颇为坎坷,十分不利於骑兵野战。 游虎利用地势,又开挖了无数堑壕陷阱,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平夷万全阵,这个由当年的扫北将军荆太沧创制的“以步制骑”的大阵在这种地形中就可以发挥极大的威力。 澹台德沁却看不出这种阵势的奥妙,只觉得南楚的士兵们懒洋洋地端著缨枪长矛,东一队,西一群,似乎散漫得很,完全不具战斗力。他本就轻视南楚的步兵,这时更是不假思索,立即指挥大军进攻,命令重甲骑兵以“更进迭却”的锐阵向前冲击,雁骑和鹰军则分两翼包抄。 可是,这里的山坡、矮树丛、溪流、沟壑等地势却极大地限制了重甲骑兵的发挥,马匹上坡下坎,常常被阻,需绕道而行,速度根本快不起来,完全失去了重甲冲击的威力,这时的全装铁甲反而成了累赘。 雁骑和鹰军虽然速度极快,自左右两翼冲上,却很快便落入了伪装好的堑壕陷阱之中,立即被射杀,没有掉进去的人马虽左冲右突,一时也难以杀出。 这时,游虎令旗一挥,大阵推动起来,将澹台德沁的十六万兵马完全分割包围,随即展开了进攻。 游虎带来的军队有十万,加上燧城的守军五万,在实力上本是比不上北蓟的十六万铁骑,但此阵的确玄妙,利用地势之便,竟然与澹台德沁斗了个旗鼓相当。 激战了三天之後,荆无双率领的十万大军便即赶到,与游虎合兵一处,将澹台德沁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里的南楚将士听说北蓟的五万兵马已在燕屏关全军覆没,顿时欢呼起来,叫好声响彻云霄,全军斗志更加高昂,誓要全歼侵略者。 澹台德沁这时已率军抢上了距燧城约有三里的一座高峰青枫岭,打算固守待援,听闻这一消息,顿时心痛如绞。 副帅大檀明略微懂得宁觉非的一些战术思想,便与他详细商议,设法派人立即赶回蓟都求援。 入夜,十几队雁骑佯装分头突围,冲入山下的大阵中,与南楚军缠斗。 正当阵中士兵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之际,身穿黑衣的一百名鹰军战士弃马步行,乘黑夜摸进南楚军中,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南楚的散兵,并迅速换上他们的衣甲,悄悄溜出了重围,随後再次换装,化妆成当地百姓,昼伏夜行,向北方急赶。 此时的燕北七郡已被防守得滴水不漏,这一队鹰军便当机立断,冒险改走无人穿越过的奥特山脉。 奥特是当地方言,意即“老鹰都飞不过”。这座险峻的巨大山脉成为了北蓟和西武的分界线,余脉则伸入南楚境内,实为天险。 全仗宁觉非当日对鹰军战士的魔鬼式训练,使他们虽是九死一生,牺牲了七十余名战友的生命,却仍然翻过了终年积雪的险峻山峰,成功回到了北蓟。 顾不上片刻休息,他们便在草原上发足狂奔,碰到第一批牧民後,立即征用了马匹,随即快马加鞭,往蓟都赶去。 这时,草原上黑云压顶,狂风呼啸,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 第63章 澹台牧听到禀报后,顿时震惊,继而大恸,狂怒之下,几欲失去理智。 云深在一旁难过之余,却是暗自后悔当初未听从宁觉非的劝告。 这次率人秘密突围,赶回来报信的鹰军小队长叫那拥。从宫里退出来后,他便直奔神威大将军府,求见宁觉非。 这些日子里,宁觉非的病情又反复发作,高热不退,剧烈咳嗽,胃痛,腹泻,头晕目眩,折腾得他再度卧床不起。云深已遣人速去相请大活佛了。 虽是难受之极,但是一听前线来人,他仍是立刻吩咐总管,请人进来。 那拥急急地跪地行了个礼,未待开言,忽然失声痛哭。 宁觉非大吃一惊。鹰军战士个个都是铁诤诤的汉子,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会皱一皱眉,什么时候掉过眼泪?他连忙挣扎着微微撑起身,只见那拥脸上全都脱了皮,又黑又瘦,衣甲破烂,手上还有冻疮,便知他定是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回到蓟都。 他定了定神,冷静地道:“那拥,你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那拥这才站起身来,垂着头,沉痛地道:“将军,我们这次败得太惨了。” 接着,他便将整个战况详细叙述了一遍,当说到留守燕屏关的五万名将士全都被烧杀而死时,不由得热泪盈眶,继而说到有三万余名战士在燧城地区被歼,又是哽咽难言。 宁觉非呆在那里,感到难以置信。澹台德沁居然会上这样的大当,实在是料想不到。大檀明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劝阻?难道也跟澹台德沁一样,求胜心切?八万名精兵,就这样惨死,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半晌,那拥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将自己率小队突围回来的情况细细报告。为了掩护他们秘密突围,估计又有数千名宁觉非亲手训练出来的雁骑战死。 这一次澹台德沁贪功冒进,至那拥的百人队突围而出时止,已经使北蓟损失了近九万人马,这几天的战况如何还不得而知。宁觉非心里想着,有些急了:“那拥,你说的这些情况,皇上都知道了吗?” 那拥立即肃穆地道:“是,我已经禀报给了陛下。” “那陛下怎么说?” 那拥忐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嗫嚅道:“皇上震怒,下旨尽杀南楚降卒,为我北蓟阵亡将士殉葬。” “什么?”宁觉非大惊失色,猛地坐起来,就要下床。一时动作过猛,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便往前栽去。 那拥连忙上前去扶住他,急得六神无主,大声唤道:“将军,将军。” 江从鸾急步从外面抢了进来,连忙抱住宁觉非,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躺好,急急地叫道:“觉非,觉非。” 宁觉非深深地呼吸着,积聚着力气,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他对江从鸾说:“快,扶我起来,替我更衣,我要进宫。” “这怎么行?”江从鸾焦灼地劝道。“觉非,你病成这样,怎么能出门?无论怎么样,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呀。” 宁觉非沉声道:“那是二十万条生命,比我个人重要一百万倍。” 江从鸾清楚他的脾气,知道他一旦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过,只得使出全力,搀着他起床,又去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了他的将军袍服,细心地替他穿上。 宁觉非累得气喘吁吁,脸色白中泛青,却一直咬着牙硬撑。 江从鸾将他的头发梳好束起,才和那拥一起连搀带架地扶着他走出门去。 此时,正下着倾盆大雨,总管火速抱来了油衣毡帽,江从鸾急急地替宁觉非穿戴上,这才扶着他向大门走去。 云扬已得到传信,牵着“烈火”等在了那里。 江从鸾和那拥将他抱着扶上了马,云扬担心地问道:“将军,您……能行吗?” 宁觉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行。” 他用尽力气夹紧了马腹,随即纵马前行,向皇宫奔去。 那拥和云扬骑马跟在他的侧后,一直密切地注视着他,随时准备在他掉下马来时接住他。 但宁觉非仍然坐得很稳,很快便到了宫门前。 他翻身下马,吩咐那拥在那里等着,然后让云扬扶自己进去。 他是有皇上特旨,随时可以进宫见驾的,门口的卫兵一见是他,立刻敬礼放行。 他才走了一半的路,便已有人飞跑去向御书房中的澹台牧报告了,云深立即迎了出来。 “觉非,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你叫人来告诉我,我去你府上就是。”他轻声责备道。“你这样的身子,怎么能出来吹风淋雨呢?” 宁觉非疲倦地道:“我要见陛下,此事十万火急,片刻都不能耽搁。” 云深便伸手架住他的胳膊,在门口替他取下帽子,脱了油衣,随即与云扬一起将他搀进了御书房。 澹台牧一见到他,便从御案后站起身来,笑道:“觉非来啦?快,快坐。” 宁觉非实在没力气见礼,只得被两人扶着,走过去坐下。雨实在太大,他又骑着马飞奔,衣帽根本挡不住迎面扑来的风雨,此时全身都已是湿淋淋的。云深连忙出去叫人拿衣服来给他换。 宁觉非却不管这些,只是喘了口气,这才清晰地问道:“陛下,听说您要尽杀南楚降卒?” 澹台牧略微有些不安,强笑着说:“觉非,你病得这么厉害,消息倒还挺灵通的。” 宁觉非却半分笑意都没有,十分严肃地道:“皇上,杀俘不祥,自古以来,诛杀降卒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还请陛下三思。” 澹台牧轻叹:“觉非,我当日曾经答应过你,绝不虐待俘虏。你这次擒下二十万南楚降卒,我们不但好吃好喝地养着,还给他们治病疗伤,可说是仁至义尽。可他们……那荆无双和游虎,居然使出这种卑鄙手段,残忍屠杀我北蓟数万将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非得以牙还牙不可。” 宁觉非却非常冷静:“陛下,常言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两军对垒,死伤总是难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确实不能有妇人之仁,但是敌人既已投降,就不能虐待,更不能妄杀。否则,以后对方必定人人死战到底,绝不会再弃械投降。到那时,只怕我军死伤的就不止是数万人了。” 云深听到这里,方才体会到他一直强调“优待俘虏”的窍要,急忙附和:“是啊,陛下,宁将军此言大有道理,还请陛下息怒,不必急于做此决定。” 澹台牧听完宁觉非的话,自然也已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决断极速,更不迟疑,立刻朗声道:“来人。” 一直守在外面的太监总管立刻进来,躬身道:“陛下。” 澹台牧命令道:“立刻去刑场传旨,停止行刑,一个都不准杀,要快。” “是。”那年轻的总管答应一声,立即飞奔而去。 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却已是浑身乏力,摇摇欲坠。他用力握住椅子扶手,努力支撑着道:“陛下,为今之计,应速速派人至燕屏关前喊话,愿用南楚的降卒换我们的人。” 澹台牧顿时面有不愉之色:“这不是示弱言败吗?我澹台牧岂是轻易向他人低头之人? 宁觉非急得脸色发青:“陛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我们还有十万精兵强将陷于敌人重重包围之中,危在旦夕,岂能为了些许面子便置他们于死地?” 云深见澹台牧面色不善,连忙居中调解:“陛下,觉非的话也有他的道理,虽与我们北蓟历来的强硬作风不合,但并无恶意。”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澹台牧对这位正牌国舅颇为信服倚重,闻言便即收敛了怒意。沉默了片刻,他沉声道:“觉非,被围困的十万精兵是我北蓟的子弟,德沁更是朕的亲兄弟,朕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明日我便南下,率领正在强攻燕屏关的三十万大军赶去救援。” 宁觉非诚恳地看着他:“陛下,燕北七郡刚刚全歼我北蓟五万精兵,此刻一定斗志高昂,守得如铜墙铁壁。此关连我国士兵在私下里都称之为‘铁燕北’,过去便不易攻破,现在急切间更加不易破城。我们多耽搁一天,失陷在敌人阵中的将士就多一分危险。救人如救火,实在是不能有半点延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云深立刻赞同他的话:“是啊,皇上,觉非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先拿降卒换回我们的人。” 澹台牧凝重地看向他:“云深,你想想,这是二十万士兵,不是普通百姓。我们还给了他们,不是白白增加了他们的兵力?” 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道:“只还一半,只把老弱病残的兵丁还给他们,十万人……换十万人。” 云扬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忧虑地扶住了宁觉非微微颤抖的身体。 澹台牧一听,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好,这也是个好办法,不妨一试。现在,我们要优待他们,既不能杀了,又不能将他们发给有功将士为奴,关在这里,不过是空耗我们的粮食药品。那些老弱残兵,就还给他们也济不了什么事。” “是啊。”宁觉非低低地说。“现在的南楚军中,与这些降卒总会有些关系,或是亲人,或是朋友,或是同乡,他们若是知道这些人不但还活着,而且我们还愿意放他们回国,必定会使军心动荡,对我北蓟军队的恨意就不会那深了。” 云深却想得更深一层:“对,如果南楚拒绝我们交还俘虏换他们放人的提议,那么,此事一旦传出,那些与这么多降卒有关联的士兵和百姓必定怨声载道,倒要看南楚朝廷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如何自圆其说。” 宁觉非知他聪明绝顶,闻一知百,触类旁通,这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微笑:“正是。我们可以先告诉这些降卒,准备放他们回家,让他们写好家书,由使者带到南楚,绑在箭上射进燕屏关,使军中人人得知,南楚朝廷想掩盖也掩盖不了。” “好主意。”澹台牧喜得一拍桌子,笑道。“这就去办。” 这时,宁觉非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第64章1 宁觉非一直昏睡着,忽而如入洪炉,忽而如堕冰窖,忽而如腾云驾雾般晕眩,忽而如被漩涡卷入般沉沦,神智偶尔会清醒,不须臾却又迷糊过去。 隐隐约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讲话。 一位老者沉稳地道:“他这是有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另一位却是年轻人,声音十分柔和动听:“大师,您能看出他是什么心病吗?” 老者缓缓地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片刻之后,年轻人才低声问道:“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老者平和地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即为离于爱者。” 年轻人却长叹一声:“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老者平静地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年轻人似乎有些烦恼,温和地道:“此非易事。” 老者轻声说:“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既如此,该当何为?” 老者悠然地说:“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草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年轻人似乎没再吭声。 整个世界又是无边的寂静。 宁觉非的耳边心头再也没了诸般声响,平静地沉睡下去。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立刻便看见云深正忧郁地坐在床前。 他不由得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战况又有什么不利?” “不,没有。”云深摇了摇头。“皇上已经南下,赶到了燕屏关,依你之计,将数万封家书全都射进了城内,并表示愿意交还降卒。现在燧城那里已经停战,但尚未撤围。南楚朝中大哗,展开了激烈争论。游玄之一系认为,这些战俘临阵投降,丧师辱国,本就不配做南楚子民,死不足惜,而在燧城围困住的北蓟铁骑却俱是精锐,绝不可轻纵。章纪一派则坚决反对他的说法,认为这二十万士兵皆是力战而未走脱,实属万般无奈之下的卧薪尝胆之举,个个仍是南楚的子弟兵,如果连敌人都善待他们,而自己的国家反而弃之如敝履,只怕会使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寒心,也无法向亿万人民交待。如此这般,日日争执不休,还没得出个结论。不过,大檀琛正在临淄推波助澜,联络了各大商会,发动万民请愿,恳求他们的‘当今圣上’大发慈悲,看在这些被俘士兵是为国效力的份上,看在他们遗下的亲属面上,答应北蓟的条件,将他们接回故国。我们也才知道,竟有一家人中,父子四人尽皆被迫从军,这次一起被俘,都还活着。那家的民妇携老母幼女长跪在城门处,日日哀哭,直至泣血,满城百姓无不嗟叹,朝中百官如坐针毡。我看游玄之他们也顶不了多少时日了。” 宁觉非听了,便即放下了心,淡淡地道:“这章纪倒是铁了心在帮北蓟,真让人料想不到。” “他哪里是帮我们?不过是帮他自己。”云深冷冷一笑。“南楚的那些高官很多都是这样,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当时章纪是想扶淳于朝夺位,所以打算借助我们的力量。现在淳于乾已身登大宝,他们再没有半点机会,自然就想扳倒游玄之,巩固自己的势力。况且,我在临淄时曾亲口承诺于他,若有朝一日,他能助北蓟取得南楚江山,便许他裂土封王。章纪祖籍三江口,那可历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他一开口就要这东南大富之地,我已代陛下答允,到时封他为南王,并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保他子孙万代永享尊荣。这可是天大的富贵,他在南楚委曲求全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说到后来,云深的脸上满是嘲讽。 宁觉非听了,却并未吃惊。卖国求荣之事,古往今来都有,并不出奇。便是高科技的现代,那也少不了。他还不是被自己的副官卖给了敌人?那小子尚且不是为了江山权势,就为了区区一千万美金和一个绝世美女。 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想了片刻,忽然问道:“自澹台将军在燧城被围,已过了多少日子了?” 云深似乎天天都在数着,这时脱口而出:“二十七日。” 宁觉非又凝神思索起来。既然暂时休战,他担心的自然是粮草问题。幸好现在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遍地都有野菜青草,马料应该不缺,至于人,则可以杀马而食,这本是游牧民族一贯的做法,想来暂时尚无大碍。 他正在苦思救援之法,云深却探手摸进他的被中,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 宁觉非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力量却不够,未能挣脱。他疑惑地看向云深:“怎么了?” 云深的眼圈都红了,低低地道:“我担心你。” “哦。”宁觉非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对他笑了笑。“我没事,很快会好起来的。” 云深垂着头,轻声说:“你保证?” 宁觉非笑道:“是,我保证。” 又过了一会儿,云深才抬起头来,眼中却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他看着宁觉非,眼中水光潋滟,满脸皆是哀伤忧惧:“觉非,我还以为……这次会……失去你……我怕极了……” 宁觉非心中冰凉,空白一片,脸上却微笑着,温和地道:“不用怕,我还没有替你打下南楚江山呢。” 云深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他倾身过去,轻轻伏到宁觉非身上,悄声说:“如果江山是我的,我宁愿不要。只愿和你在一起,一生足矣。” 宁觉非听在耳中,就如清风拂过,瞬间消散,无知无觉。他微笑道:“那怎么行?你是天下人的国师,我怎么能那么自私,独自霸住你呢?将来南北统一,还要靠你协助皇上造福万民。你的愿望可是国富民强,守土开疆,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定要助你实现的。” 云深这才恢复了平静,抬起身来,看着他笑了。半晌,他倾前去吻他。 宁觉非侧了下头,轻声道:“我病得只怕不成|人样了,别过给你。” 云深知他一向体贴,不疑有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颊,柔声安慰道:“只是略略瘦了一些,多吃点东西,也就补回来了。” 宁觉非笑着点了点头。 第64章2 自这日起,宁觉非的病便渐渐地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反复。府中诸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江从鸾更感欣慰,每日都笑吟吟的,令人如沐春风。 当他已可以跃马挥刀时,南楚却是风云突变。 淳于乾已顶不住朝野的压力,却又不甘心放虎归山。 游玄之更是不愿意半途而废。他上次率军入侵北蓟,却被打得狼狈万状,惨败而归,在朝中的地位已是每况愈下,摇摇欲坠,每遇论战,便落于下风,因此急于以此战挽回声望,重新确立自己的威势。这次在燕屏关和燧城立下不世奇功的两员大将荆无双和游虎均是他的嫡系,一旦在燧城全歼来犯之敌,必将重创北蓟,令天下震动,他们游氏一系在朝中的势力必会如日中天,再也不怕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小人的明枪暗箭了。 于是,君臣二人心意相通,一方暗送秋波,一方心领神会。淳于乾遂派使臣到达燕屏关,与北蓟隔着关隘,城上城下地谈判战俘问题。游玄之则暗中派人飞骑赶至燧城军中,对游虎和荆无双秘密授意。 那拥此时已再次翻越奥特山天险,秘密潜回在青枫岭上被围困的北蓟军中,将澹台牧的谕旨和云深的信函一并送到了澹台德沁的手中。 两个人都谆谆叮嘱这位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的悍将,要他切不可冲动,耐心等候他们与南楚交涉的结果,只需死守,保存实力,不得轻易出战。 只平静了几日,南楚军中便再次出现异动。游虎和荆无双日日在山下挑战,二十余万大军更是夜夜鼓噪,骂声不绝,从“真真是一群缩头乌龟,只会钻到土里躲藏的王八”一直骂到“北蓟的列祖列宗都胆小如鼠,死了在地下也是胆小鬼”,各种各样的侮辱之词不绝于耳。北蓟众人越听越怒,纷纷请战。澹台德沁勉强忍耐着,只得充耳不闻,尽量弹压。 如是者三,终于有一个千夫长忍无可忍,率领自己的千人队冲下山去,登时便陷入苦战。见他势危,他的两个好友也率领自己的千人队冲下去增援,结果同样被重重包围。 澹台德沁闻讯大惊,站在山上了望,只见自己的士兵正在不断地被杀,而游虎和荆无双却好整以暇地立马阵外,开心地笑着看热闹。 他终是忍不下这口气,提刀上马,便要往下冲。 大檀明飞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急道:“元帅,皇上有旨,只能死守,切不可出战。” “大檀将军,你放手。”澹台德沁怒视着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战死而不去救援吗?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顶天立地,岂能做缩头乌龟,躲在一边看自己人被杀?死有何惧?却要我受这些南朝小贼的鸟气?” 大檀明被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热血上冲,便也提刀上马:“好,咱们一起去,无非一死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澹台德沁闻言,哈哈大笑,随即命令重甲骑兵跟随自己攻坚,雁骑接应,鹰军随机策应,便挥刀抢先冲了下去。 这一场决战正中荆无双和游虎的下怀,立即分兵围困堵截。 荆无双目标明确,直取澹台德沁,而游虎则拦住了大檀明。 荆无双身穿银衣银甲,手中一支金枪使开了,真是矫若游龙,气贯长虹。澹台德沁的掌中是一柄宝刀,势如猛虎般,与他斗在一处。 这是自北蓟入关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北蓟骑兵本就剽悍,这时无不以一当十,状若疯虎,悍不畏死。南楚的军队也是两大名将训练出来的精锐之师,既有阵法仗恃,人数又比敌人多,也都斗志高昂,不像其他部队的士兵那样畏敌怯战,始终前赴后继,围杀敌人。从正午直打到傍晚,双方均死伤惨重。 大檀明手挺大刀,正与游虎斗了个难解难分,忽然左右连珠弩发,令他猝不及防,顿时身中数箭,掉下马来。 游虎正要上前,手起刀落,取了他的性命,大檀明的亲兵卫队不要命地扑了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招招抢攻,另外的人抢了大檀明便退。 游虎没法再追,只得定下神来,将大刀舞得如银光飞花,唰唰唰几招一过,便将几个北蓟士兵砍死。 他四处看了看,立即纵马斜刺里冲过去,加入荆无双的战圈。 二人双战澹台德沁,顿时令这位北蓟的猛将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再战一刻,荆无双出招如电,一枪将澹台德沁挑于马下,游虎挥舞大刀,顺手斩落,这位北蓟的王弟便即身首分离。 荆无双用枪尖戳入澹台德沁的头颅,将之高高举起,大喝道:“敌军主师已死,众儿郎奋勇杀敌,务必将敌人全歼。” 南楚兵勇尽皆高声欢呼,更是精神大振,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向被围的北蓟骑兵扑去。 北蓟兵将一见主帅被杀,均是悲愤不已,心中都不存生还之念,只管拼命。 大檀明虽受重伤,心智却仍清明,声音微弱地下令:“全军撤退。” 他的传令兵立即吹响了号角。 在北蓟军中,人数仅有数千的鹰军却格外地与众不同。他们的战力十分强劲,且始终结成战斗队形,彼此呼应,使南楚军无法将之冲散。 听到撤退的号角声,他们立刻在南楚军阵中纵横驰骋,奋力拼杀,将散布在大阵里被围困的北蓟骑兵一一救出。渐渐的,这支队伍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力量也越来越强。 荆无双眼看无法尽歼,立刻下令结阵拦截,不让他们冲出阵去。 这支鹰军的统领出自云氏一族,名叫云汀。他跟着宁觉非耳濡目染,已颇学了几分神髓,这时审时度势,已知不能冒险,便率队返身,向阵中心杀去。经过一阵浴血奋战,他们终于重新冲上了险峰青枫岭。 与此同时,那拥已再次趁乱潜出,翻山越岭,到燕屏关外报信去了。 第65章1 那拥翻山越岭,走得再快,也不及快马跑平地。他还没到燕屏关外,澹台牧就已经知晓了弟弟的死讯。 按南楚惯例,被诛杀的敌方统帅都要“传首九边”,以振奋军心,威慑敌胆,这第一站,自然便是燕北七郡。 游玄之似是故意要激怒澹台牧,以使南北双方用战俘交换被困将士的和谈破裂,因而指示荆无双和游虎,要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一大胜。 当澹台德沁的首级被一根竹竿高高挑起在燕屏关的城楼上时,澹台牧再也无心谈判下去。他仰望着弟弟的头颅,不由得热泪盈眶,旋即下令,三十万大军猛攻燕北七郡。 自此,南北再无谈判的可能,只有决战一途了。 澹台德沁阵亡的消息和澹台牧要求立即调兵增援的旨意同时到达蓟都。云深立即从宫中出来,快马赶到神威将军府。 宁觉非一听,顿时大惑不解。 南楚此举真是鲁莽得令人难以置信,倒像是自寻死路。按理说,一个国家的军事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可南楚的军事行动与政治策略却似乎是背道而驰,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云深对此却很是清楚明白:“因为他们指挥军事行动的是一派人,而制定政治策略的又是另一派人,两派争斗激烈,所以才会有此南辕北辙之举。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宁觉非想了想,便道:“好吧,我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云深却吓了一跳:“你想去哪儿?” “当然是去前线。”宁觉非平静地说,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现在,鲜于将军正在镇守西部边关,那是不能轻易离开的。朝中已无大将,只能我去了。” 云深却频频摇头:“不行,你的病还没痊愈,现在身子仍是不成,怎么有力气千里奔波?更别说在战场上厮杀了。” 宁觉非却非常镇定沉着:“国家兴亡与个人安危比起来,孰轻孰重?我自己觉得行,那就一定行。” 云深十分感动,热血上涌,不由得说道:“觉非,我跟你一起去。” “你?”宁觉非看着他,微笑着摇头。“不行,你不是干这个的料。咱们还是人尽其才,各行其是的好。” 云深也承认他说得对,略略想了想,关切地道:“那个平夷万全阵,果然十分厉害,我父亲曾经有过一些记载,我这几年来也致力于研究破阵之法,总算是略有小成。我这就写给你,你熟悉一下,然后再去。” 宁觉非想起当日在飞狐口外荆无双摆下的那个大阵,如果配合地势,确实威力无比,要破之必须有特定的方法才行,于是点了点头:“好。” 宁觉非叫人弄来了一大堆土,在院中推起了沙盘。云深从所未见,颇觉新奇,却见山岭沟壑道路河流均是一目了然,顿觉眼界大开,不断点头。 等把地形堆好,宁觉非凭着记忆,用小石子当作兵人,将荆无双当日在平原上结成的平夷万全阵摆了出来。 云深看了一会儿,根据他掌握的燧城地区的地貌特征,改变了沙盘上的几处地形,然后据此将那个大阵做了一些改动。看了一会儿,他道:“我想,燧城那边的南楚阵式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了,不会有多大差异。” “好。”宁觉非认真地在沙盘四周转动,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个大阵,忽然问道:“我们在燧城那边被围困的人还剩下多少?” “不到六万。”云深沉痛地道。“大部分都是你训练出来的人马,重甲骑兵折了很多。” “嗯。”宁觉非点了点头,想着那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士兵如今已战死沙场,心中也自难过,但他本已有多年的铁血生涯,还不似云深那么哀痛,出神了片刻之后,便道。“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既然当了兵,上了战场,刀枪无眼,总有死伤。” 云深听到“将军难免阵上亡”,忽然心神恍惚,似乎看到宁觉非的头颅也像澹台德沁那样,被高高挑起,悬于关门之上,顿时心痛如绞,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肩头:“觉非,你不能死。” 宁觉非听他声音有异,又急又慌,不免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皆是焦虑担忧,不似作伪,不由得一阵揪心,眼现黯然之色。每当云深对他关心爱护之时,他的脑海中就会闪过那日云深抱着澹台昭云时那满脸的痛苦之色,心里就会很疼。 想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沙盘,淡淡地道:“我不是好好的?你别胡思乱想了。来,你跟我说说,这阵式应该怎么破?” 云深便将心神转了回来,与他细细地讲述了自己大致推断出的这个阵式的玄妙之处,阵法推动起来的数个变化,以及几个不变的关键所在。 一旦明白了这阵法的枢钮之处,宁觉非便大致有了破阵的思路。云深将自己研究的心得详细描述,他也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二人仔细推敲参详。 院门外有云扬守护,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得擅入,因而无人提醒。他们谈得入了迷,浑不知时光飞逝,等到已经看不清的时候,才惊觉已是傍晚时分了。 云深便笑着点头。 他叫来云扬,让他去厨房吩咐开饭,随即用脚将沙盘推乱,把作为军队排成阵式的碎石子踢开,这才与云深往饭厅走去。 不一会儿,江从鸾便快步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叫了声:“云大人,宁将军。”随后指挥着家人把饭菜端了进来。 宁觉非对他招了招手:“从鸾,你也过来坐,别忙了。有云总管在啊,让他去料理,你管着就是了。你是这里的主人,不是我的杂役。” 江从鸾听了,十分感动,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云深,婉转地道:“不了,你和云大人议事,我不便在一旁听。再说,我也已经吃过了。我知道你没把我当下人,但我整天闲着没事也难过,活动活动也好。” “哦,那也行。”宁觉非知道他每次对着云深就心中忐忑,便安慰地对他笑了笑。 对他们两人的神情举止,云深虽然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是非常的不舒服,但碍于身份修养,他对此也无法表示异议,见菜都上齐了,便端起碗吃饭,顺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宁觉非碗中,说道:“你得多吃点,把身子快点养好。” “嗯,谢谢。”宁觉非礼貌地说着,也开始吃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觉非对云深表示关怀的言行举止都会随口道谢,云深听着,真是一次比一次刺耳,这时忍无可忍,转头问他:“觉非,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 宁觉非困惑地抬头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有吗?我没觉得啊。” 云深气结,看了他半天,才叹了口气:“你没觉得?那也许是我敏感了吧。” “是啊,确实是敏感。”宁觉非微笑着说。“你啊,文人脾性,就是心太重,想得太多。” 云深听他一说,心结稍解,自嘲道:“是啊,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就是这样的庸人。” 宁觉非朗声笑了起来:“你若也叫庸人,那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快吃吧,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云深也舒畅地笑了,便与他一起吃了起来。 第65章2 饭后,二人去到书房,云深拿过纸笔,又和他研究了半天破阵之法。等到融会贯通,算无遗策,已近子时了。 宁觉非看了看计时的沙漏,对他说:“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我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出发。” 云深猛地抬头看住他:“觉非,为什么你现在和我只谈公事,其他时间却总是在回避我?” “你看,你又在无端猜疑了。”宁觉非温和地笑道。“这样不好,容易老的。” 云深看着闪动的烛火下他虽然消瘦却依然俊美的脸,看着那如阳光般的笑颜,心中热血翻涌,不管不顾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道:“觉非,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夜让我陪陪你。” 宁觉非在他环抱上来的时候,浑身微一颤栗,退了半步,随即止住了。犹豫片刻,他没再推拒,便道:“好吧,咱们再说说话。” 云深喜形于色,拉着他的手便走。 云扬一直站在书房门外守着。宁觉非对他说:“你也去准备准备,早点歇着,明天卯时三刻跟我出发。” 云扬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朗声应道:“是。”便飞快地跑走了。 两人并肩走回卧房,江从鸾正在房里替宁觉非铺床,见他们进来,眼中一黯,脸上却仍挂着温婉的笑容,对他们说道:“我已关照香汤侍候,两位大人也早些歇息了吧。” 云深对他客气地点头:“谢谢江公子。” 江从鸾微笑着略一躬身,说道:“云大人客气了,从鸾不敢当。”接着便退了出去。 宁觉非想了想,对云深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云深看着他追了出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宁觉非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在树荫间追上了江从鸾。 江从鸾身姿绰约,在树梢间漏下的斑驳星光下款款走着,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风情万种,赏心悦目。宁觉非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好好地欣赏起来。 很快,江从鸾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客房。他正 千山看斜阳第24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回身关门,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宁觉非,顿时惊喜交集,却又不敢相信,试探地轻声叫道:“觉非?” 宁觉非开朗地笑着,走了进来,对他说:“从鸾,我到今日才发现,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江从鸾有些不好意思了:“觉非,若是别人这么说,我还当是夸奖。你这么说,我实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你才真是长得美,又这么年轻,这么能干。在你面前,我算什么?什么都比不上。” 宁觉非知他现在在自己面前处处自卑,伸手揽过他的肩,拉着到他桌边坐下,温言道:“从鸾,以后不许再如此自轻自怨,你长得好,人也不老,又很有才干,应该抬起头来做人的。” 江从鸾却垂着头,听了这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宁觉非听他总是老气横秋的口气,便认真地问道:“从鸾,你到底有多大了?” 江从鸾低低地道:“二十七。” 宁觉非失笑:“这就算老?” 江从鸾的声音更低:“做我们这行,老得快,一过二十,就算是老了,若是找不到依靠,会沦落得很惨。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宁觉非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头抬起来,让他正视着自己,诚恳地说:“从鸾,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不是你的错,你也身不由己,何必总是放在心上?” 江从鸾心里一热,又一酸,眼中忽然盈满了泪水。他轻轻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谁又真正看得起我?” 宁觉非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从鸾,你是我的朋友。” 江从鸾的泪淌了下来。他偏过头去,似乎不想让他看见。 宁觉非过去将他抱住,温柔地说:“从鸾,我就要出征了。今天来,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不必再有什么自卑,尽可以光明正大地过自己的日子。只要有我在世一日,你就一直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离开蓟都吧,回南楚去,到南方找个温暖富裕的小城去生活,开开心心的,好吗? 江从鸾一听,不由得回身抱紧了他,焦虑地说:“觉非,你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我怎么样不要紧,你还这么年轻……” 宁觉非轻轻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想要取我的性命,只怕还没那么容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防患于未然罢了。” 江从鸾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觉得很踏实。他喃喃地道:“觉非,我只希望能死在你的前头,这样的话,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能永远跟你在一起了。” “傻话。”在宁觉非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比他大,说起话来自然而然的就是兄长的口气。“战士上战场,就是为了让百姓活得好,活得长,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那才是我们浴血奋战的价值。” 江从鸾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有什么价值,值得用鲜血来捍卫,一闻此言,顿时呆住。 宁觉非轻笑:“好了,夜也深了,你先歇着吧。”说着,便放开了他。 江从鸾连忙紧紧圈住他的腰,急急地道:“觉非,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 “你不会扔下我的吧?”江从鸾很紧张地仰头看着他。 “你放心。”宁觉非安慰道。“我走了,你还是住在这里。你就是主人,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我不是说这个……”江从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宁觉非微觉诧异。 江从鸾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便将深藏着的心思说了出来:“觉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这就要走了,能不能……让我……让我陪陪你?” 宁觉非顿时觉得左右为难。思索片刻,他温和地说:“从鸾,我一直把你当朋友,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江从鸾立时觉得非常难堪。他放开了手,微微转过身,难过得无以复加,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你会嫌弃我,会记得我曾经那样对过你……” 宁觉非看他那悲伤欲绝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顿时冲动起来,一把将他扳过身来,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江从鸾呆在那里,继而欢喜起来,却又不敢太过主动,只是被动地引诱着他的舌尖,偶尔与他的唇齿轻触,身子却迅速热了起来,散发出一股馥郁的香气。 宁觉非抱得他越来越紧,半晌才松开了手。他急促地喘息着,却克制地道:“从鸾,我从没嫌弃过你,你过去待我种种,我记得的只有好,也只会对你加倍的好。你尽管放心,等我回来。” 江从鸾脸颊绯红,双眼晶亮,唇角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宁觉非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那我回去了,你也好好歇着。” 江从鸾想起云深还在他房中等着,便不再留他,只微笑着说:“好。” 第66章1 房中已放好了木制的大浴桶,装满了热水。 云深只穿着中衣,脸泛潮红,似是已洗浴完毕,见他进来,便温和地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已让他们换了干净的水,你赶快沐浴了,就睡吧。” “好。”宁觉非答应了一声,见他就如以前两人相处一样,并不回避,心里却觉得别扭,半天也没动作。 云深有些诧异:“怎么了?赶快宽衣呀。” 宁觉非无奈,只得慢慢解下腰带,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到得后来,他不由得想,大战在即,这次能不能活出来尚且不知,还拘泥些什么呀?也罢,就算是最后一次了吧,他想要什么,都遂了他的愿好了。这样一想,他立刻恢复了以往的干脆利落,迅速脱光了,便迈进了浴桶。 云深给他递过去香巾、胰子,然后替他将只是束着没有梳起的长发挽起来,这才站在一旁,看他洗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 “我看那个江公子对你还真是上心呐。”他轻描淡写地说。 宁觉非恍若未觉,顺口道:“是啊,他以前也这么照顾过我,大概习惯了吧?” “是吗?”云深调侃地笑。“看你们二人的模样,倒有点郎情妾意的味道。” 宁觉非忍俊不禁:“哪有此事?你倒说的跟真的似的。” 云深轻笑:“这里只怕人人都看得出来,江公子对你可是情真意切。那可真真是个美人呢,如画容颜,如诗风情,你大可顺水推舟,佳人在抱啊。”他款款道来,完全像在玩笑。 宁觉非用香巾擦着身体,淡然道:“我又不爱他,怎么能利用他的感情呢?那太侮辱他了。” 云深听了,便不再多言,免得自己看起来像个无知妒妇。 宁觉非擦干身子,披上中衣。云深抢先出门,叫人来把洗浴的东西全都收拾了。 扰攘半晌,屋里终于平静下来。宁觉非便上床睡下。 云深吹灭了烛火,过来躺到他身边。 二人都没说话,也没动,却是各怀心事。 云深有些犹豫,他现在越来越吃不准宁觉非对自己的态度了,明明还是每日笑脸迎他,但他总觉得那笑容里添了分生疏,少了分亲昵。 宁觉非更是左右为难,如果继续下去,再有什么亲密关系,那对云深也叫做“至深的折辱”,因为他不爱,那又何必做?若是现在说分手,自己这叫“始乱终弃”吧?云深也会觉得很难堪。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够这样冷处理,希望云深能知难而退,两人就此断开,他去娶昭云,自己还是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能过的。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越发的心静如水,他闭上眼准备睡觉。 不久,云深侧过身来,探手抚上了宁觉非的身体,试探着,摸索着,从他的胸口轻抚到脸,然后滑过嘴唇,重又掠过下颌、脖颈,然后拉开了系着的衣结,将手探了进去,抚上他光裸的胸。 宁觉非由着他轻抚自己,却一直没动静。 云深抬起身来,缓缓地压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宁觉非感觉他的舌尖在轻轻地顶自己的齿关,便微微张开,放他进来。 他不激动,云深也就激烈不起来。二人就这么温柔地亲吻着。 无边的夜色静静笼罩着他们。 不知不觉间,云深已经拉开了他和自己的衣襟,用双手环抱着他,与他紧紧相贴。宁觉非瘦了很多,肋间筋骨尽显,有些硌人,肤质却因多日休养而变得光滑了许多。云深的双手修长细腻,轻抚他的身体。两人心中渐渐有了熟悉的奇异感觉。 吻了一会儿,云深离开他的唇,吻了吻他的颊,然后将头放到他肩上,轻声问道:“怎么了?还是精神不济吗?” 宁觉非想了想,抬手环抱住他的腰,缓缓地道:“云深,你该成亲了吧?” 云深大吃一惊,猛地抬起身子看向他,屋中一片黑暗,看不清他的眉目表情。他不解地问:“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宁觉非平静地道:“其实这话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云深,你们云家只有你一人了,传宗接代也是大事。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快二十五了吧?再不娶妻生子,我都觉得愧对令尊呢。” 云深呆呆地听着,忽然问道:“是不是你最近就为了这个才疏远我?” 宁觉非轻叹一声:“是,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你总得要成亲生子,让云家有后。”他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用这种陈词滥调做借口。 云深愣了半晌,幽幽地道:“觉非,你的前世,有妻子吗?” “有,有妻有子。”宁觉非毫不隐瞒。“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既然上天多给了我一生,我就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想换一种活法试试。但你不同,云深,你这一生应该有妻有子,得享天伦之乐。” “那你呢?”云深忽地抱紧了他。“那我们呢?” “我们?”宁觉非在黑暗中苦笑,声音却很温和平静。“每个人都有年少冲动的时候,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没什么,练兵,打仗,是我熟悉的生活,也是我喜欢的生活,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也很清静。你要治理国家,将来更要做万民的楷模,总得要有正常的生活,才不会授人以柄。” 云深听他句句话都在讲大道理,却把他越推越开,顿时有些激动:“觉非,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豁达洒脱,豪迈不羁,对一切规矩成法嗤之以鼻,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想怎样?” 宁觉非见自己已说得如此明白,他却还是不肯面对,自也不愿出口伤他,只得长叹一声,轻道:“云深,我都是为你好……” 云深不等他说完,已是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吻住了他的唇,随即手底用力,将他的衣服从中撕开,扔到一边。在静夜之中,那裂帛之声真是惊心动魄。 宁觉非只是苦笑,却没有阻止他。 云深心中郁闷至极,堵得直欲吐血。他两手痉挛着,将自己的衣服也胡乱扯下,接着便吻了下去。 这些日子来,他已经被宁觉非的态度磨得方寸大乱,这一夜过后,宁觉非又将抱病出征,他心里的种种担忧煎熬一起涌上心头,偏偏宁觉非先去与江从鸾厮磨了半晌,回来后又跟他说这些不咸不淡的糊涂话,终于让他耐心尽失,脑中一片昏乱。 他愤愤不平地亲吻着他,吸吮着他,咬啮着他,抚摩着他,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响着:“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宁觉非躺在黑暗中,年轻的身体被他揉搓得不免情动,心里却只觉得苦涩。 云深顺势而下,在黑暗中跪到他的两腿之间,忽然犹豫了一下,轻轻问道:“觉非,你怎么样?” 宁觉非已经感觉到他蓄势待发,这时便分开了腿,对他道:“我很好,你来吧。” 云深听他没有拒绝自己,顿时更加激动,一挺腰,便进入了他的身体。 两人均已禁欲多日,这一刻都按捺不住,只觉得欲潮的大浪铺天盖地地打了过来,不由得一齐哼出了声。 云深能够感觉出下面身体的悸动回应,心里不由得一甜,随即温柔地向前推进。 随着他的律动,两人的肌肤在一起滑动着,就像两块丝缎一般,沁凉而柔腻。 云深终于不能控制,加快了速度,疯狂地进入,退出,再进入……他害怕身下的人会离开,害怕他这一去就再也看不到……他希望眼睛能看见他,双手能拥抱他,身子能与他融为一体……只想要他,有多久要多久……  宁觉非很快就到达了高嘲,不由得伸手拽紧了床巾,呻吟着喷发出来。 云深只略停了停,等他的潮涌过去,接着又埋头猛攻。 宁觉非感觉得到他今天异样的亢奋,也明白他为何如此,却只是满心怜惜地接纳着,甚至纵容着他,任他渲泄着心里的种种情感。 云深做到后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有一股不知名的熊熊火焰包围着他,令他灼灼的痛。他轻声叫着:“觉非,觉非……”在极度的欢乐中却落下泪来。 第66章2 夜凉如水。 云深伏在宁觉非身上,极度的兴奋之后是极度的困倦,他身心俱疲,迷迷糊糊的,便欲睡去。 宁觉非也是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但怕他着凉,赶紧抬手拥住他,拉过锦被来给两人盖上。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的身子才渐渐回暖,遂相拥入睡。 似乎没过多久,就是卯时初刻了,云扬见这屋还没动静,便悄悄到窗边叫了两声:“将军,将军。” 宁觉非立刻惊醒,看了看仍是沉睡未醒的云深,不想打扰他,便两指一捻,打了个响指。云扬知他已经起身,便等在门边,准备侍候。 宁觉非轻轻地放开云深,然后一点一点地掰开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这才慢慢地挪下了床。 云深疲累以极,仍在沉睡,没被他的动作惊醒。 宁觉非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给他把锦被掖好,这才拿起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地穿上,缓缓地开门出去。 云扬正要唤他,他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扬立刻会意,点了点头,便不吭声了。 宁觉非走到偏厅去,江从鸾已经等在那儿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却一句话未说。宁觉非对他笑了笑,也没吭声。 他的动作非常快,又恢复了往日在军营中的习惯,飞快地洗漱,让江从鸾替他把头发梳好,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东西,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便拿起鹰刀,出府骑上了马。 正要策马而去,忽然传来云深急急的声音:“觉非,等等。” 宁觉非只得停住,转身看向大门口。 云深披着衣服,快步奔了出来,一脸的焦灼,看他那模样,倒像这次是生离死别。 宁觉非只好翻身下马,过去迎住了他,关切地说:“你怎么不穿好长衣再出来?小心受了风着凉。” 听着他的关心,云深觉得心里很受用,温柔地低声道:“我没事,只是出来送送你。你……要多保重。” “好,你放心。”宁觉非也轻声应道。 云深看着他,眼圈又有些红了。 这时,听到一阵马蹄声。接着,澹台昭云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她穿着北蓟传统的公主服饰,一张俊俏的小脸在北国仲春清晨的凉风中显得绯红。 众人都感到很意外,不知她为何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里,都看着她,没有作声。 她策马奔驰而来,很快到了他们近前,随即翻身下马,跑到宁觉非面前,坚定地说:“宁将军,我要跟你一起去前线。” “胡闹。”宁觉非还没吱声,云深已是脱口而出。“昭云,觉非这是去打仗,你以为是好玩的?” 澹台昭云横了他一眼,倔犟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打仗,我就是要去,我要为二哥报仇。” 宁觉非轻咳一声,轻言细语地道:“公主,打仗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吧。我确实不能带着你走,你会跟不上的,很抱歉。” “不,我行的。”澹台昭云急了。“宁大将军,我真的行的,你不用照顾我,我能跟上你。” 宁觉非只是摇头。云深已然叫道:“来人,送公主回府。” 在他们身后站着的家人立刻走上前来,围在澹台昭云身周,躬身道:“请公主回府。” 澹如昭云已知不能如愿,恨得一跺脚,却掉下泪来。她对宁觉非说道:“宁将军,请你转告我皇兄,一定要为我二哥报仇啊。” “是。”宁觉非对她拱手行礼。“请公主放心。” 云深生怕澹台昭云再做纠缠,赶紧说:“觉非,那你就上路吧,千万小心,多保重自己。” “好。”宁觉非转身上马,回头看了看一直立在府门口凝视着他的江从鸾,略一犹豫,便没有开口请云深照顾,只是对他扬了扬鞭,示意他好好保重自己。 江从鸾笑着点了点头。 云深看着这一幕,却是不动声色,仿佛毫无所察。 宁觉非再次看向他。 在金红色的朝晖中,云深显得特别俊美清秀,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宁觉非看着这个他深爱过的人,笑着说:“云深,再见。” 云深望着他眼里的神彩,不由得笑了,朗声道:“觉非,再见。” 第67章1 宁觉非带着云扬一路飞速奔驰,在第三日下午便赶到了燕屏关外的北蓟军中。 澹台牧显得骤然苍老憔悴了许多,不过才三十许的人,鬓边竟已有了星星白发,但气度仍然威严沉稳,情绪十分冷静镇定。 宁觉非从“烈火”背上跳下来时,已是筋疲力尽。他已有多日未曾如此长程骑马,大腿两侧已经磨破,火辣辣的疼,但别人却看不出来。他依然步伐稳健,从容不迫地上前跪下见礼。 澹台牧急忙将他搀了起来:“觉非,战阵之上,不必闹这些虚礼。” “是。”宁觉非沉静地点头。“皇上,战况如何?” “还是攻不进去。”澹台牧转过头去,遥遥地看向山上高高矗立的雄关,表情十分复杂。“前日我军一阵狂攻,你训练出的鹰军有一彪人马杀上城头,抢下了……德沁的头颅,后来被陆俨带人反击,又退了出来。” “哦。澹台将军的……事,我很难过。”宁觉非诚恳地道。“陛下请节哀。” 澹台牧沉痛地微微点头,伸手揽住他的肩头,与他一起往王帐走去。 帐中只有两名太监侍候,澹台牧一挥手,两人便立刻退了出去。 澹台牧将宁觉非拥进怀里,紧紧抱住,低头埋进了他的肩膀。这位气魄宏大,心胸广阔的君王终于流露出了积郁已久的一丝软弱。 宁觉非有些不知所措,既不敢随便拥抱他以示安慰,也不敢胡乱开口,怕辞不达义,反为不美,只好挺立在那儿,不言不动。 良久,澹台牧才轻声地说:“觉非,你说德沁他……会转世吗?” “会的。”宁觉非毫不犹豫地说。 澹台牧似乎好过了些,问他:“灵魂是不会死的吧?” “是。”宁觉非肯定地道。“我就是明证。” 澹台牧抬起头来,情绪已恢复了镇定沉着。他微笑道:“觉非,你真是天神赐予我的厚礼,也是天神赐予我们北蓟的福星。” 宁觉非也笑了:“是陛下抬爱,觉非之幸。” 澹台牧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谢,这才道:“你一路劳顿,快坐,喝口水,歇息歇息再说。” 宁觉非待他面南坐下,这才在下首坐了,问道:“我军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燧城那边情况不明,只知十二天前还余下五万余人。”澹台牧冷静地说。“这里的伤亡不大,只有三百余人阵亡,两千余人受伤,且大部分是轻伤,可以继续战斗。鹰军两万人,只在前日攻上城头后折了十七人,重伤九人,轻伤有百余人。” “好。”宁觉非感到很欣慰,不由得笑了。 澹台牧感慨万千:“觉非,如果当初听了你的话,我们那二十万大军也不至于损失这么惨重,德沁……勇则勇矣,智谋不够,又身份高贵,性烈如火,在战阵之上无人能够钳制,要对付南楚的荆游两将,确实不是对手,这……结果也不奇怪。觉非,你说说看,如今我们该当如何?” 宁觉非不想再提前事,讨论谁是谁非,因为毫无意义。他起身出帐,左右看了看,见王帐周围站了一圈持刀的侍卫,无人能够偷听,便回进帐中,对澹台牧道:“陛下,我有个计划……” 整整一日,两人都在帐中谋划,随后又召见了从燧城回来的那拥。 当夜,北蓟分兵一半,十五万轻骑兵秘密离开,向西疾速潜行。 接着,几个信使飞马赶往燕北其余六郡,传令各处仅留一万人马,继续攻城,其他人立即兼程赶回燕屏关。 第二日直至午时,澹台牧待各处兵马陆续赶到,才下令继续攻城。南楚将士早已严阵以待,立刻还击。顿时,城上城下喊杀声大起,滚木擂石齐下,箭如飞蝗般在空中嗖嗖对射。 宁觉非站在大营门口,远远地看着战况,直到傍晚,才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看来燕北七郡对他们的兵力调动并无察觉。 当晚,已恢复豪迈爽朗的澹台牧摆下酒宴,与宁觉非壮行。 宴罢,宁觉非匆匆睡了两个时辰,便在子夜时分起身,率领两万鹰军悄然出发,离开了燕屏关。 67 宁觉非带着云扬一路飞速奔驰,在第三日下午便赶到了燕屏关外的北蓟军中。 澹台牧显得骤然苍老憔悴了许多,不过才三十许的人,鬓边竟已有了星星白发,但气度仍然威严沉稳,情绪十分冷静镇定。 宁觉非从“烈火”背上跳下来时,已是筋疲力尽。他已有多日未曾如此长程骑马,大腿两侧已经磨破,火辣辣的疼,但别人却看不出来。他依然步伐稳健,从容不迫地上前跪下见礼。 澹台牧急忙将他搀了起来:“觉非,战阵之上,不必闹这些虚礼。” “是。”宁觉非沉静地点头。“皇上,战况如何?” “还是攻不进去。”澹台牧转过头去,遥遥地看向山上高高矗立的雄关,表情十分复杂。“前日我军一阵狂攻,你训练出的鹰军有一彪人马杀上城头,抢下了……德沁的头颅,后来被陆俨带人反击,又退了出来。” “哦。澹台将军的……事,我很难过。”宁觉非诚恳地道。“陛下请节哀。” 澹台牧沉痛地微微点头,伸手揽住他的肩头,与他一起往王帐走去。 帐中只有两名太监侍候,澹台牧一挥手,两人便立刻退了出去。 澹台牧将宁觉非拥进怀里,紧紧抱住,低头埋进了他的肩膀。这位气魄宏大,心胸广阔的君王终于流露出了积郁已久的一丝软弱。 宁觉非有些不知所措,既不敢随便拥抱他以示安慰,也不敢胡乱开口,怕辞不达义,反为不美,只好挺立在那儿,不言不动。 良久,澹台牧才轻声地说:“觉非,你说德沁他……会转世吗?” “会的。”宁觉非毫不犹豫地说。 澹台牧似乎好过了些,问他:“灵魂是不会死的吧?” “是。”宁觉非肯定地道。“我就是明证。” 澹台牧抬起头来,情绪已恢复了镇定沉着。他微笑道:“觉非,你真是天神赐予我的厚礼,也是天神赐予我们北蓟的福星。” 宁觉非也笑了:“是陛下抬爱,觉非之幸。” 澹台牧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谢,这才道:“你一路劳顿,快坐,喝口水,歇息歇息再说。” 宁觉非待他面南坐下,这才在下首坐了,问道:“我军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燧城那边情况不明,只知十二天前还余下五万余人。”澹台牧冷静地说。“这里的伤亡不大,只有三百余人阵亡,两千余人受伤,且大部分是轻伤,可以继续战斗。鹰军两万人,只在前日攻上城头后折了十七人,重伤九人,轻伤有百余人。” “好。”宁觉非感到很欣慰,不由得笑了。 澹台牧感慨万千:“觉非,如果当初听了你的话,我们那二十万大军也不至于损失这么惨重,德沁……勇则勇矣,智谋不够,又身份高贵,性烈如火,在战阵之上无人能够钳制,要对付南楚的荆游两将,确实不是对手,这……结果也不奇怪。觉非,你说说看,如今我们该当如何?” 宁觉非不想再提前事,讨论谁是谁非,因为毫无意义。他起身出帐,左右看了看,见王帐周围站了一圈持刀的侍卫,无人能够偷听,便回进帐中,对澹台牧道:“陛下,我有个计划……” 整整一日,两人都在帐中谋划,随后又召见了从燧城回来的那拥。 当夜,北蓟分兵一半,十五万轻骑兵秘密离开,向西疾速潜行。 接着,几个信使飞马赶往燕北其余六郡,传令各处仅留一万人马,继续攻城,其他人立即兼程赶回燕屏关。 第二日直至午时,澹台牧待各处兵马陆续赶到,才下令继续攻城。南楚将士早已严阵以待,立刻还击。顿时,城上城下喊杀声大起,滚木擂石齐下,箭如飞蝗般在空中嗖嗖对射。 宁觉非站在大营门口,远远地看着战况,直到傍晚,才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看来燕北七郡对他们的兵力调动并无察觉。 当晚,已恢复豪迈爽朗的澹台牧摆下酒宴,与宁觉非壮行。 宴罢,宁觉非匆匆睡了两个时辰,便在子夜时分起身,率领两万鹰军悄然出发,离开了燕屏关。 一天两夜之间,他们奔行了八百余里,在那拥的引导下到达了奥特岭东麓。 宁觉非仰头上望,这座被三国都视为“死亡地带”的巨大山脉奇险雄峻,大部分是石峰,寸草不生,海拔都超过了六千米,山腰之上云雾缭绕,终年积雪,鹰飞不过,猿攀不上,的确是一道天然屏障。 宁觉非回头看着军容严整,排得整整齐齐的两万鹰军,朗声道:“这一次,是去救援我们的兄弟,无论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必须越过去。” “是。”两万个声音齐声应道,没有丝毫犹豫退缩。 宁觉非不再多言,一提马缰,随着那拥带头走进山中。 山势崎岖,根本没有路。只上了数十丈,他们便一齐下马,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只有轻捷灵活的羚羊才能走过的峭壁间攀援而上。 宁觉非再三告诫部下,必须万分谨慎,尽力避免非战斗减员。 他们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前进,在狂风中艰难地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口。在大风雪中,他们用牛皮包住马腿。为了暖和身体,他们用小刀切开马的血管,吸喝了温暖的血液之后,又细心地把血管封闭起来。 宁觉非病体未愈,本就畏寒,此时在冰天雪地中连续行军,已隐隐地加重了他的病势,但他用极其坚忍的意志努力压制住,率领着这支“铁军”不断前进。 为了安全,他们晓行夜宿,绝不仓促冒进。经过十天时间的跋涉,在牺牲了百余人之后,他们终于翻越了这道大部分生物都难以逾越的天险,创造了这个时代的奇迹。 顺着山势的余脉,他们秘密进入南楚境内。 宁觉非命令队伍稍稍休整,随后便亮出携带的军旗,向西南方向的燧城急驰而去。 一路上,南楚百姓惊恐地看着身穿北蓟军服的这支铁骑,看着高高飘扬的鹰旗和“宁”字大旗在面前翻卷而过,纷纷四散奔逃,大叫道:“敌人来啦。北蓟人攻进来啦。” 鹰军中有熟谙南楚话的心战分队,边疾速奔行边齐声大呼:“北蓟大军已攻破燕北,南楚守军全部投降,临淄不日即破,百姓们勿忧,我军不伤平民,不杀俘虏,只要不抵抗,一律优待,分田放粮……” 南楚全国都已知道上次被俘的二十万士卒并未被杀,又看到他们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且已深入南楚境内,对他们的话便信了一大半。鹰军如此张扬地飞骑而过,“燕北已破,北蓟大军直下临淄”的流言便迅速地传扬开去。 宁觉非没有采取直线进军,而是绕了一个大大的s形,又故意拖延了几天,让流言比他们先到燧城地区的南楚军中,这才率鹰军踏上了从燕北到燧城的必经之路,再向西直行,杀奔燧城。 这一路上,他们果然没有遇到抵抗,却也做到了秋毫无犯,赶路时也只在道路荒野之间奔驰,绝不踩踏农田。在一个村民已全部逃走躲藏的小村子里,他们在屋中找到了吃食,又打上井水灌满了水囊。等他们离开后,有几个壮着胆子的年轻人跑回来察看,却发现井台之上放着银子,下面还压了张字条。他们连忙去村外的山中报信,又找识字的先生看了,原来这是北蓟人在村中取用之物的清单,上面还写着:“因村中无人,故不告而取,甚感歉意,留下银两,以作补偿。”他们放下了一百两银子,远远多于他们取走的食物和用品的价值。 此事顿时引起轰动,并立即传播至十里八乡,犹如长了翅膀的小鸟,越飞越远,越传越广,种种惊诧、困惑、怀疑、赞赏、感叹等情绪弥漫在南楚百姓心中,就如种下了一粒种子,在合适的条件下,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虽说如此,南楚百姓对当年北蓟异族入侵时的残忍好杀仍然记忆犹新,这时看他们忽然转了性,疑惑之余还是觉得走为上,于是北方的民众开始了大迁移,许多人扶老携幼地带着家中细软往南方逃去。当地官府无法弹压,南楚的局势必会开始动荡不安。 接近燧城时,宁觉非命令全军觅地休息。不久,有南楚的一小队侦骑缓缓走来,鹰军派出了弓手,悄然掩至他们侧后,一箭一个,尽数射死,随即就地掩埋。 此后再无敌情。休整一夜之后,这两万精锐骑兵精神抖擞,人如虎,马如龙,如箭离弦般,射向青枫岭下。 早在三日之前,荆无双和游虎他们便已听闻传言,说北蓟大军已经攻破燕北七郡,现已向南直逼临淄,并说那支军队人强马壮,打着鹰旗,统帅是一位宁姓将军,骑着红马,甚是神骏,言之凿凿,不似空|岤来风。两人大惊之下,商议了一天,却是不敢不信。若果真如此,那他们这两支精锐之师被北蓟的一支残兵拖在这里,实属不智之举。二人料想被围困住的北蓟残兵只剩寥寥数万,已不足为惧,游虎一人对付便可。 这时,经过连番恶战,荆无双带来的十二万人马还剩了八万余人,游虎又拨了部分兵力给他,凑够十万。荆无双便即启程,率军回师向东,企图堵截南下的北蓟大军,并派人飞骑赶往临淄,一是打探消息,二是向兵部汇报战况,请求指示。 留下继续围困的南楚军队,把游虎军和燧城驻军加起来,已不到七万。但据守在青枫岭上的北蓟残部也已只剩下了两万余人还有战斗力,其他人非死即伤,游虎倒也不惧。 荆无双走后,他又派了侦骑四下去打探敌踪。庶料侦骑未回,北蓟的千军万马已然杀到。 这时正是清晨,南楚布阵的士兵累了大半夜,已是神疲力乏,而轮换在营中休息的大部分兵勇则刚刚起床,正在张罗着洗漱吃饭,兵营中一片嘈杂。 忽然,所有人都感觉到大地震动,随即听见密如急雨般的声音,如千面战鼓齐齐擂响,震撼人心。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向东看去。 万道霞光中,一匹火红色的战马率先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接着,无数骑兵跟在他身后,飞驰而来。他们全都是黑衣黑马,如一条巨大的黑龙,铁蹄踏处,尘沙高扬,遮天蔽日,队伍中大旗翻飞,旗上黑鹰刺目,“宁”字更是慑人心魄。 这些南楚兵勇虽未曾见过这两面旗帜,却听荆无双带来的士兵说起过,且无不谈虎色变,心中早已留下恐惧的印迹,这时一见,立刻惊悚不安。 稍顷,有人脱口而出:“这是烈火将军。” “宁觉非来了。” “宁觉非……” 许多士兵看着飞奔而来的敌军,却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正在吃饭的游虎和其他将领全都冲出帐来,大声命令道:“全军出击,立即迎战。” “阵式发动,阻截敌人。” 营中高竿之上立刻升起了令旗,嘹亮的军号声也同时响了起来。 南楚众军士这才如梦初醒,立刻扔下手中的布巾、碗筷,转身回去拿兵器,随后推推撞撞地跑去自己的队中,跟着长官冲了出去。 这时,北蓟军中响起了沉雄的号角声,长短不一,节奏鲜明。 青枫岭上本已萎蘼不振的北蓟残军顿时兴奋地跳了起来:“援军到了。” 鹰军士兵更是欢呼不已:“是烈火将军。” “宁大将军来了。” 大檀明伤势一直沉重,这时挣扎着欲起身,鹰军的副将云汀赶过来向他禀报:“大檀将军,宁将军命令我们立即下山,与他们一起破阵,他只要我们鹰军出击,其他人仍然留在这里。将军,您重伤在身,千万不可移动,等我们破了南楚军后,便来接您。” 大檀明喜悦地笑着,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是。”云汀向他行了礼,转身离开,边走边大声发布着命令。 万名鹰军兴奋欢呼,士气高涨,一起翻身上马,如出闸猛虎般,飞速向山下冲去。 68 宁觉非率鹰军一出现在南楚军阵前面,片刻也未停顿,刷地抽出鹰刀,在空中挽了个刀花,随即向前指去。 两万鹰军立刻改变队形,分成两支,呈钳形向南楚的平夷万全阵冲击。 南楚兵士急忙张弓搭箭,却均被鹰军战士挥刀斩落。 他们的来势又猛又急,就如泰山压顶一般,让南楚军正面相抗的兵勇们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他们咬着牙放了一轮箭,敌人便已冲到了眼前。 一入战阵,宁觉非便挥刀疾砍,当者披靡。那些兵勇手上的普通武器对他的鹰刀来说,实是不堪一击。但他出刀极有分寸,断敌兵刃后手腕一翻,余势不衰,便刺入对方体内,但只让他丧失战斗力,却不会致命。他一路冲杀入阵,身后留下的全是倒地哀叫的伤兵,同伴听着,实在不忍,急忙奔去救护,于是,他一举便削减了敌人两倍甚而三倍的战斗力,且使对方乱了阵法。 鹰军将士均是他教出来的,出刀收刀极为讲究,虽是势如破竹地杀入,却极少一刀砍死敌人,所过之处,留下满地伤者,敌军士兵只觉哀怨,恨念却少。 游虎看着宁觉非所向披靡,眼睛都红了,手舞长刀,在阵中斜刺里奔来,想要拦住他。 宁觉非不去与他纠缠,拨马便走,在阵中左穿右插,直逼阵眼而去。 与此同时,他特别训练出的几个小队也分别插向阵中的枢纽。表面上看来,那些地方与别的阵式并无不同,但他们越往前去,遇到的抵抗便越强,显然南楚士兵也在拼力护住这些致命的关键部位。 这几个负责突击的小队全是鹰军中的精英,这时经过试探,已知找对了地方,便不再控制,立刻放手大杀,向前迅速突进。 就在这时,被包围在垓心的万名鹰军也从青枫岭上冲了下来。他们根据号角的指挥,从中心开花,直向冲入阵中的两队鹰军迎去。他们手上挥刀猛砍,脚下催马急行,口中不断高叫着,犹如狼嗥虎啸,让人听了心里直发颤。 如此内外夹击,南楚军心大乱。 杀来救援的两万名鹰军看到了冲下来的战友,见兄弟仍在,斗志昂扬,更是兴奋不已,一边按宁觉非战前布置的打法在阵中盘旋突进,一边大呼高叫,甚至扬声狂笑,听来不似与敌血战,倒像是在赛马节上比拼。 宁觉非身穿黑衣,宝马如火,鹰刀如水,苍白的脸喷吐着冷冽的杀气,使人颤栗。他在阵中奔行如飞,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疾扑阵眼中 千山看斜阳第25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扑阵眼中的刁斗。 刁斗上站有一人,手挥五色小旗,推动阵法转动,围攻来犯之敌。若是仓促布阵,这个位置上也会有一人屹立不动,以维系阵法的严密。在他的四周,有护阵的士兵拼死保卫。 游虎见宁觉非直扑阵眼,更是大惊失色,猛踢马腹,赶来阻截。 宁觉非探身挥刀,鹰刀上下翻飞,顷刻间将周围十余名兵士的长枪全部削断,趁他们一呆之间,猛地向刁斗下的木柱砍去。 无数双眼睛看着那柄绝世的宝刀凌空挥过,却如清风掠过原野般无声无息,那粗大的圆柱仍然好端端的立在那里。 正讶异间,宁觉非忽地将腿脱出马蹬,猛地踹向那根木柱。 只听“咔咔咔”的一声大响,刁斗慢慢地向一旁倾斜,在南楚士兵的惊呼声中,轰然倒地。刁斗上站着的人自高空摔下,顿时七窍流幻睾簟?br≈gt;阵眼一盲,阵法顿时阻滞,随即大乱。 宁觉非催马便走,刀光闪动,杀出阵去。鹰军似是心领神会,也从各自的位置杀出,在阵外会合,齐集于宁觉非身后。 三万名鹰军聚在一起,清一色黑衣黑马,乌压压,暗沉沉,有股凌人的威势。 宁觉非立马坡上,身后大旗招展。他如玉的容颜上挂着胜利的微笑,朗声道:“游虎,我军已攻破燕北七郡,剑门关也指日可下,南楚大势已去,你不如弃械投降,我便饶你不死。” 此言一出,南楚数万兵士面面相觑,心中慌乱,一时鸦雀无声。 游虎大怒,喝道:“宁觉非,你这个无耻的贱人,休得信口胡说。你当完戏子当表子,现在又爬进了北蓟君臣的被窝,做出这等卖国求荣的丑事,竟还有脸如此猖狂。我燕北七郡与剑门关固若金汤,雄关似铁,岂是尔等蛮夷之族与无耻之辈能够攻破的?” 一听他如此侮辱自己敬重仰慕的大将军,北蓟骑兵同时怒吼,纷纷举刀,便要冲上去。 一时杀气大盛,南楚士兵更是噤若寒蝉。 宁觉非却并不气恼,大笑道:“游虎,我宁觉非是什么样的人,世人自有公论。你徒逞这口舌之快,又有何用?若是燕北未破,我北蓟大军却是如何出现在你面前的?” 游虎顿时语塞,急切间想不出有利的语言驳斥,只得道:“你不过是小人伎俩,偷进边关而已。” 这种说法实在苍白无力,南楚兵丁对宁觉非的话已是信了八成,登时军心大颓,士气低落。 宁觉非见时机已到,举刀猛地一挥,命令道:“冲。” 鹰军众人早已不耐,心里对游虎恨极,听他军令一出,立刻如排山倒海一般,呐喊着冲上。这一次,他们却有些类似重甲骑兵的锐阵,横排数队,一起挥刀杀出,沉沉地压向南楚军阵。 宁觉非纵马在前,直扑游虎,脸上却挂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 游虎本打算与他决战,一见他唇边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凛,转念想到,万一剑门关如他所说,真的被破,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虽说南楚已与西武结盟,但蛮夷之族岂能尽信?那独孤及狠辣如狼,狡诈似狐,万不可轻信……这么想着,竟已是心慌意乱,再也无心恋战,然而大敌当前,他一时也不敢轻易退却。 游虎带来的军队长年与北蓟和西武作战,面对如此剽悍的敌人,尚且撑得住,纷纷张弓射箭,或举枪迎战。燧城的守军却从未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这些日子来虽是参加了战斗,但都是由荆游两军挡敌锋锐,他们只是从旁相助,尚无大碍。这时忽然令他们正面迎敌,而且对战的又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烈火将军和鹰军,心里先自怯了。这时见黑压压的一群高头大马疾速冲来,马上人手舞大刀,高声叱喝,如魔鬼一般可怕,顿时没了斗志,发一声喊,扭头就跑。 前军一溃,后军更是压不住阵脚,也四散溃逃。几位将领约束不住,斩了几个逃兵也是无用,只得纷纷高叫:“游将军,怎么办?” 游虎见大势已去,电光石火间已有决定,遂扬刀大呼:“宁觉非,你要有种,便随我至剑门关外决一死战。” 宁觉非早已将这一切计算在内,闻言大笑,扮演了一个鲁莽的武夫,朗声道:“有何不可?定要让你败得心服口服。” 游虎一听,心下暗喜,口中冷哼一声:“现下胜负未分,你不要在此大言不惭。”说完,拨马便走。 宁觉非不容他有余暇思索,立刻衔尾急追。他带来的鹰军此时一分为二,一万人马跟着他追了下去,另一万人留下来打扫战场。 云扬早得了他的吩咐,立刻找到云汀,如此这般地把以后的行动计划告诉了他,要他依计行事。 游虎边向西北驰去边向身旁的副将、参将下令,派人去燧城附近的几处军营,疾速调兵前去阻截留在该地区的北蓟军队,又派人速去通知荆无双,再叫人飞骑赶赴临淄告急,请求增援。 宁觉非只是冷笑,却不阻止那些中途仓皇离开的将领和流星探马。他本就要他们如此,让南楚各方知道西北边关告急,令他们东西不能兼顾,以转移他们对燕屏关的注意,好掩护那边的行动。他此时只是跟定了游虎,让他得不到喘息之机。 游虎早已抛下了步军,只剩下数千骑兵跟在他后面。然而,除了游虎外,那些骑兵的马都比不上北蓟骑兵的骏马,渐渐地开始掉队。驰骋了两天两夜后,前面便只剩下了游虎一人。 宁觉非倒也很守古礼,在路上几次出言,要游虎停下休息,方便也好,吃喝也罢,他绝不乘机上前袭击。游虎恨他如猫戏老鼠,但事关国运,实在也不敢赌这口气,只得如他所言,每过三个时辰便停下歇歇,吃点东西,喝口水,然后再上马狂奔。 宁觉非率鹰军好整以暇地跟着游虎飞驰,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拦阻。实在是他们的速度太快,沿途的官府和驻军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他们这一行已是飞驰而过。 终于,宁觉非看了看路边的大致景物,判断出即将到达剑门关,随即两腿一夹马腹,催“烈火”加速。 游虎和鹰军众人骑的虽也是宝马良驹,但都比不上“烈火”。此时已经数日奔驰,他们的马都已力竭,而“烈火”却是游刃有余,这时一经宁觉非示意,立刻兴奋地放声长嘶,随即加快了步伐,如风般往前窜去。 游虎一惊,却不明白宁觉非到底想干什么,惟一的答案可能就是想袭击剑门关,但他不过只带了一万骑兵,而且经过长途奔驰,已成强弩之末,济得甚事?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便不再去费神,又怕他使诈,也不打算停下来上当,只管往前尽力狂奔。 渐渐的,剑门关已经在望,城头上了望的守军士兵一见到他,顿时喜出望外,接着便看到他后面的追兵,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刻吹响了警号。 这里的守军全是游虎训练出来的精兵,只在顷刻间,城头上和城门外便出现了大批兵勇,或张弓搭箭,或举起刀枪,已是严阵以待。 宁觉非再度催马,飞骑赶上。从蓟都那摧心裂肺的一夜开始,他心中已经郁闷了很久了,这时一股恶气顶在喉头,正好一股脑儿倾泄在游虎身上。 游虎和宁觉非越跑越快,与后面鹰军的距离越拉越大。这时,已有在燕屏关曾经见过宁觉非的人认出他来,不由得轻呼:“烈火将军。”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燕北七郡被攻破了?” 众人一时心里嘀咕,不由得精神有些涣散。副将大喝一声:“注意掩护将军入城。”才让他们心中一凛,重新集中起了注意力。 堪堪将至弓箭的射程内时,宁觉非飞骑窜上,与游虎几乎是马身贴着马身,让城上士兵无法放箭。 游虎双手舞着大刀,回身拦腰疾斩。 宁觉非与游玄之大战过一场,他们游氏父子的刀法一脉相承,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这时已是成竹在胸,鹰刀疾出,直撞向他的刀锋。只听“呛”的一声大响,游虎的身子晃了一晃,这才挺住。 只这片刻之间,他们的马又向前驰出了半里地,已靠近城门。 游虎不断挥刀疾劈,因宁觉非在他侧后,他招招都是回风刀、反手刀,力道却是落了下风。 宁觉非身子灵活地左闪,右避,脸上却带着微笑,出手一招“龙飞九天”,刀势斜斜而上,劈腿、斩腰、溜肩、封喉,一气呵成。 游虎回刀封架,挡开了腿上一刀,再架开腰上一招,肩上已被划开一个大口,接着刀光闪动,咽喉已感到刀风的刺骨。百忙中,他不及细想,本能地握住刀杆,向外力磕。 只听 “嚓”的一声轻响,精钢所铸的刀杆已被斩成了两截,大刀变成了短刀。 宁觉非刀意未断,仍然绵绵而上,一柄刀与他的刀纠缠不休,却又全不使尽,令他尚能支撑。 缠斗之间,二人的马已奔到城门处,游虎心智尚存,脚下发力,催马急进,将宁觉非一人带入城中围攻,以便属下速闭城门。 宁觉非知道他的用意,刀光霍霍,抢先劈向他的前方,若他不停下,必是连马带人一起撞上刀锋。 游虎想也不想,本能地带马回转,又与他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城门处的步兵跑步围了上来,却看着激战的二人发呆,只见骏马盘旋相斗,不断撕咬踢打相撞,马上人更是恶战,出招如电,刀影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一时无人能够插进去相助。 就这一耽搁,落在后面的鹰军已是飞马赶到。 游虎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命令道:“放箭,阻截敌人,关闭城门。” 他的副将、参将也是城上城下一迭声地下令:“放箭,放箭。” 游虎这一喊叫,心神略分,手中稍慢。 宁觉非立即使一招“石破天惊”,举刀向下狠劈,力能开山。 他出招太急,游虎已无余裕变招周旋,只能抬手向上力挺。 只听震耳欲聋的一场大响,游虎手中的宝刀竟然从中断折,宁觉非的鹰刀却是完好无损。 游虎一呆之间,宁觉非飞身从马上扑了过去,抱着他一起落到了地上。 南楚众人尽皆大声惊呼,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相帮。 游虎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再加上宁觉非的力道,使他顿觉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痛得哼了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再也动弹不得。 宁觉非刚一落地,便跳起身来,左手抓着游虎,将他狠狠顶在墙上,右手挥刀疾出,直向他的头颈斩去。 南楚军又是一阵惊叫,接着便有数支长枪向宁觉非的后背刺来。 宁觉非回手一挥,轻轻巧巧地便将枪头一起斩落。他一身黑衣,面白如玉,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全是志在必得的气势,手中刀更是满带着令人颤栗的死亡气息。 他斩断枪尖后,并未顺势伤人,只回手一拖,横刀架在游虎颈上,随即猛然回头,吐气开声,怒喝道: “开城。” 十余名南楚士兵正在试图关上城门,杠上铜闩,听他一喝,不由得一个激灵,门杠竟然吓得从几个人的手中滑落。 游虎神智清醒,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急得气血上冲,脸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只听数声大响,那两扇已经掩上的城门被大力撞开,鹰军策马猛冲而入,随即与城门处的南楚兵绞杀起来。 宁觉非吹了声口哨,叫来「烈火」,随即将游虎一把提上马去,一手握着缰绳并箍住了他的身子,另一手紧握寒光闪烁的鹰刀,便冲进城去。 那万名鹰军更不犹豫,跟着他疾冲向前,朝关门驰去。有人摸出了号角,吹了起来。 低沉而悠远的声音迅速传了开去。不久,关外便有号角响应,随即马蹄声疾,飞速驰来,从燕屏关悄然借道西武境内,在城外隐藏至今的十五万北蓟轻骑兵对剑门关展开了进攻。 关上有官兵惊呼:「大队敌军来犯。」接着警钟长鸣。 游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这才缓过那口起来。他双肘用力后撞,企图挣脱开宁觉非的束缚。宁觉非猛地向后一撤身,刀柄便重重地击上了他的头部,再次将他打晕。 在城内军民的错愕之间,他们已如风一般刮过街道,直冲向紧紧关闭的城门。 城上的南楚官兵一致看向关外的来犯之敌,一时没有注意他们。城门外大军的喊杀声、马蹄声掩盖了宁觉非他们的蹄声,使他们没有受到拦阻,顺利接近了关门。 宁觉非扬刀疾劈,干净利落地将门上的铜闩一刀两断。 数十名鹰军立即跳下马背,冲上去打开了沉重的关门。 十五万北蓟将士一眼看到出现在城门处的宁觉非,不由得高声欢呼起来:「烈火将军,烈火将军。」 率军的统帅立即下令重逢,北蓟轻骑潮水一般涌来,迅速冲进城中。 城上的南楚兵大惊,有的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只管闷头放箭杀敌,心里已不存他念。 这时,游虎的副将大声道:「游将军已被敌人擒住,现在又我接替指挥。」随即迅速分派人手前去迎敌。 宁觉非当日在燕屏关见过这个副将,记得他姓孙,这时仰头看向城上,朗声道:「孙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北蓟十六万大军已经入关,你这里病弱将寡,已是无能为力。为今之计,个人荣辱事小,全城生命事大。你若下令投降,我保证,满城百姓一个不伤,所有将士一个不杀,不烧不抢,不j不掠,若有犯者,格杀勿论。孙将军,你今日若下令抵抗,固然万古流芳,然而剑门关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希望将军三思。」 他这一席话清晰明朗,铿锵有力,震撼人心。城上城下的士兵有些自燕北而来,亲见他出关救过将军和王爷,有的是本地驻军,亲眼看到过他杀退独孤及,对他实在是恨不起来。这时听他说完,人人都看向那位副将。 这位年轻的将军看着宁觉非,见他目光炯炯,坦荡磊落,满身威势,一脸肃然,再看看关内关外的北蓟精兵,便知大势已去,即使现有驻军全力抵抗,也不过是多杀几个敌人,于大局实是无半点用处,但却陷满城军民与死亡的威胁之中。他在自己的名誉和数十万生命之间徘徊,一时汗如雨下。 这时,游虎从昏迷中醒来。迷迷糊糊之间,他已听到了宁觉非在耳边大声说出的话,心中清楚明白,直到已是事不可为。这时,他努力地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副将,一字一字地道:「我命令,投降。」 城上城下顿时鸦雀无声,片刻之后,那位副将默默地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长剑扔下了城。 立刻,所有的南楚官兵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游虎低低地道:「宁觉非,你终于是报了仇了。不过,你要记住,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刚才说过的话,一定得一一做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宁觉非在他耳边笑道:「游将军,我今日所为,并不是个人恩怨。当日我在战阵上本可诛杀你父,却网开一面,放他回来,算是宽宏大量了吧?今天我也不会杀你,因为你已下令投降,我必会善待于你,还因为你是我大哥的妹夫,我不希望看到你夫人为你伤心。既然我连你们都不杀,其它人就更不会去伤害了。这回,你放心了吧?」 游虎默然。他实不信宁觉非会如此宽厚待人,对自己父亲过去做下的事既往不咎,但这种事情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得保持沉默。 宁觉非大声下令:「立即接受南楚降卒。马上按计划在城上和城中各处布防。民间事务小队,注意做好安抚工作,切不可扰民。巡察队给我听好了,如果有我北蓟士兵违反我定下的铁律,不论是谁,力杀不赦。」 他有条不紊地在马上一一指示着,不断有人大声应道「是」,随即领命而去。 听到最后一条,在场的所有南楚官兵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宁觉非将头上肩上都在流血的游虎交给了处理俘虏事宜的队长,随即开始布置在城上布防和进军事宜。 这时,向东疾行的荆无双已经发现中计,燕屏关并未失守,临淄安然无恙。他略一思索,陡然明白了宁觉非的诡计,立即回师西进,向阻止宁觉非救援燧城残军。 然而,从北方开始的南迁浪潮已经迅速蔓延,百姓的恐慌情绪如星火燎原,已难以扑灭。有关宁觉非和鹰军的神勇无敌以及仁义之风已四处传扬,是南楚军心动摇,民心大乱。 消息传到临淄,章纪立刻发难,指责游玄之不遵圣旨,不顾国家安危,不理数十万南楚降卒生死,好大喜功,全无君父家国之念,竟已将国家推倒了灭亡的边缘,其罪当诛。他上书皇上,要求将游玄之革职拿问,以安军心,以平民愤,并给北蓟一个交代,从而平息他们的愤怒。 北蓟大军入关,被捕的百姓纷纷南逃的消息已震动朝廷,出了附和章纪的话外,已有人提出迁都的建议。 此议一出,立刻遭到以孙明昶为首的「有识之士」的激烈驳斥,称这是亡国之举,敌势未明,朝廷便率先南逃,如何激励全国军民团结起来,抵抗外侮?为今之计,应是号召大家一起来保家卫国。 淳于乾坐于金殿之上,听着众臣互相辩驳不休,争执吵闹之声不绝于耳,思绪却似已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张俊美绝伦的容颜,尤其是那双喷吐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似乎正在灼灼地盯视着他。他似乎再次感觉到了那风雪夜的寒冷,感觉到了黑暗中熊熊燃烧的愤怒,感觉到了那尖锐的疼痛直插身体的最深处,也感觉到了剧痛之中夹杂的一丝奇异快感,所有的所有,现在都在摧毁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感到窒息。 他闭上双眼,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了。 曾经一度,他雄心万丈,为此筹算谋划,小心谨慎,希望能够取太子而代之,一旦身登大宝,定要中兴南楚,做一代名君,名垂青史。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天不长眼,不肯给他时间。思前想后,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如果当日他放过殷小楼,宁觉非就不会来。如果他放过了宁觉非,不送他去翠云楼,而自己收了他,这时也许会是他最得力的臂助,南楚不但会中兴,还大有可能吞并北蓟、西武,一统天下。想着,他不由得苦笑,睁开眼来,看向殿门外的一角青天,心中问道:苍天,你让他借由我的手转世而来,竟是要他来灭我江山的吗?是要让我做亡国之君吗? 这时,殿堂之上似乎安静了,大臣们纷纷叫道:「陛下,陛下。」 淳于乾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道:「各位爱卿,事到如今,以不必再论谁是谁非。迁都之议暂不可行,国家仍在,朕还在,虽大敌当前,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众位爱卿尽公忠体国,互谅互让,精诚团结,方能渡过难关。」 他这一番话立刻稳定了群臣之心,殿上众人全都躬身应道:「谨遵皇上教诲。」 淳于乾从容地布置道:「章爱卿,尼苏派人至南方,缉拿江月班。」 章纪微微一怔,随即低头道:「遵旨。」 淳于乾自然知道抓来实际上于宁觉非毫无关系的江月班是徒劳之举,不过是借此调开章纪,免得他在朝中碍手碍脚,听他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便看向游玄之:「兵部,即刻调天下兵马从速北上,抗击强敌。」 游玄之立即道:「遵旨。」 淳于乾想了一会儿,对游玄之道:「游爱卿,你立刻传令剑门关,西武若出兵相助,定国将军便开关放行,让西武军入关。」 游玄之还没说话,孙明昶已出班发言:「陛下请三思。西武对我南楚一直虎视眈眈,居心叵测,若是开关放之进来,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是引西武的虎狼之师进关,微臣实在万分担忧。」 淳于乾温言道:「孙爱卿所虑极是,但事急从权,目前是北蓟铁骑已入国门,必须立即将之击退,否则便会引致国家危亡,至于胜利之后如何将西武军送走,这倒不是难事。」说完,他微微一笑。 孙明昶便低头道:「陛下高瞻远瞩,实非微臣所及。」随即退下。 议到此,以无必要再争,众人再无话说,淳于乾便起身退朝。 游玄之这才转身,狠狠地瞪了章纪一眼。 章纪冷笑一声,扭头离去。 荆无双赶到燧城时,这里已是一片空荡荡,只剩下一大滩一大滩的血迹,看上去怵目惊心。他空等了几天,朝中却是吵成一团,一直没有旨意或者兵部的谕令到来,令他心下实是忐忑不安,于是便决定先赶回燕屏关,尽自己的守卫之责。 当他正在路上奔行的时候,张于田派去西武的使者还未出发,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却传了开来,剑门关已经失陷,西北诸道关隘也尽落敌手,北蓟大军开城而出,正向南猛攻。 接着,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燧城的两万鹰军紧贴奥特山余脉,绕道急行,直扑燕北七郡最西边的燕行关,与澹台牧内外夹击,终将这个城池攻破。北蓟大军随即从城上城下、关里关外分三路奔袭,竟是势如破竹,七日之间连破六郡。陆俨和诸将领尽皆战死,南楚军死伤惨重,余者已知北蓟不杀俘虏,遂全部投降。燕北七郡尽落敌手。 这时,西路的「宁家军」气势如虹,接连攻城拔寨,但却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 南楚朝廷去年先赠给西武大批钱粮,又向北蓟缴纳贡银,继而再征军粮军饷,又扩充军队,再征发民夫,各地官府趁机大肆贪污,派捐加赋,横征暴敛,无所不用其极,各地百姓早已是家徒四壁,恶孚遍野,民不聊生。 宁觉非每到一地,便打开官仓,赈银放粮,还派军医为当地百姓看病,免费施药,一时间,感激涕零的百姓纷纷称颂他为「万家生佛」,已有不少人在家里给他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上香,顶礼膜拜。宁觉非对此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 为了争取各地土绅土豪的支持,他从不触动这些人的利益,更是约束士兵不得入户抢掠,登时赢得了这一阶层的好感。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自己不破家失财,仍然可以做上等人,依旧能继续过去的美好生活,谁来当政都无所谓。在他们眼中,那个俊美英武的少年将军实在离「恶魔」的形象相距太远。他待人谦和,谈吐斯文,行动果断,分寸得当,却极守礼自持。每到一地,他都独自住在城外的军帐中,从不进入民宅,也从来不肯接受当地富商献来的金银财宝和美女俊男。其所作所为,比南楚地官员更合乎圣贤之说,于是对他纷纷表示支持。 很快,「仁义之师」的美名便迅速传扬开来,百姓对他们的恐慌已经变成了盼望。自此鹰旗到处,各地望风而降,宁觉非兵不血刃,轻取南楚半壁江山。 荆无双听着诸般噩耗纷至沓来,愤恨之余,忽感怅然若失。回首中原,故国家园已是风雨飘摇,不由得痛心疾首,在听闻宁觉非所率军队的仁义行为后,却又颇为心折。若真能做到「以民为本」,这样的朝廷是值得效命的吧? 如今细细想来,他对北蓟恨意犹在,但对宁觉非却实在恨不起来。 临淄朝中纷争不休,他已不耐再等,决定北上迎敌,与澹台牧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能报仇固然好,即使杀不了他,也算死得其所,不负荆家世代忠义之名。 一路上,他收拾着溃逃的残兵,再加上自己原就带着的十万人,总共有了将近十四万人。每日所需军粮,他尽量就地筹集,却是殊为不易,因而前进速度十分缓慢。夜晚露宿原野,荆无双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每每兴起英雄末路的悲凉。 正当他即将接敌的时候,南楚兵部派出的信使终于找到了他,命令他立刻赶至燕北以南三百里处的鲁阳城,等着与游玄之亲率的十万大军会合,与澹台牧决战。 接到此令,他当即振奋起来,李克率领部队折而往南,急奔鲁阳。 澹台牧拿下燕北七郡后,南楚藩篱尽失,但他却并未急于南下,反而一直吞兵燕北,似乎是在休整,又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在西线作战的宁觉非却正以每天百里的速度向前急速推进,直道横亘中土的大河泯江边,这才停顿下来,并派人去燕北,与东路军联络。 南楚朝中对他这一路军队比对澹台牧亲率的大军还要忌惮,一时无人胆敢请缨统兵。淳于乾一怒之下,竟要御驾亲征。这时,他最信任的禁军统领孙庭挺身而出,愿率军出征迎敌。 淳于乾立时大喜。 这孙庭出身豪门,家财万贯,却年轻有为,不但武功上佳,还是科举出身,进士及第后,颇有一番作为,因出手大方,为人谦和,在朝中人缘也好,于是升迁极速,不到五年便从地方官升到朝廷中枢,曾在各部当差,屡获好评,后到临淄卫戍营做副统领,表现上佳,连破几桩大案,朝野为之震动,遂引起了淳于乾的主意,着意招揽。孙庭略加考虑,便投入了他这一系,为他明里暗里作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接连除掉了几个劲敌,甚得他的信任,不但让他参与自己所有的机密大事,还把维护京畿治安的三十万进军交于他统领。 此刻,看着这个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青年军官,他感慨万千:「孙爱卿不愧为朕之肱股,国之栋梁,待卿凯旋而归,朕必至城外迎接。」 孙庭朗声道:「微臣既受国恩,自当倾力以报,请皇上宽心,微臣定将全力拚杀,誓将北寇诛灭。」 淳于乾听了,满意地点头。 其他朝臣也都松了口气,也纷纷出言颂扬。 淳于乾不耐烦再听这些陈词滥调,说道:「传旨,封孙庭为讨虏将军,率十五万步军,三万水军,即日启程,迎战西路敌军。」 孙庭当即跪下行礼:「遵旨,谢主隆恩。」 翌日,孙庭便率军出征。 此时,从各地赶来的兵马已被游玄之率领北上,其他正在途中的军队尚未到达,淳于乾等不及,让他从自己统领的禁军中带了十五万人立即出发,水军已在泯江码头上了战船,江溯江而上,与步军协同作战。 孙庭率军刚刚离开临淄,大檀琛便派人飞骑报讯,告知了宁觉非。 宁觉非这时已有南楚地图,并且早向当地人了解了周围的地形地貌。他不欲与敌水军遭遇,北方骑兵不懂水战,他必得扬长避短,于是拔营稍退,远离泯江,随即向东迎了上去。 三天后,两支大军便在岳西平原上相遇。 孙庭显然治军严谨,这十五万南楚步军已看到对方黑压压的骑兵,却并未胆怯,而是自动列成方阵,井然有序地站住了。 宁觉非勒住马,仔细地观察着。跟在他身后的只有十万人,其他的鹰军和雁骑都已分路包抄而去。 两支大军一东一西,沉默地对峙着。队伍中都是旌旗招展,军容严整。 孙庭骑着一匹雪青马,银盔银甲,手提重剑,显得英气勃勃。 宁觉非仍是一身黑衣,骑在火红的战马上,鹰刀并未出鞘,似是从容不迫。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却并未下令进攻。 孙庭对他一攻守,朗声道:「宁将军,久仰了。」 宁觉非也抱拳还礼,笑着说:「孙将军,不敢当。」 孙庭豪爽地道:「宁将军,你我两军劳师动众,远道而来,尽皆人困马乏,此时对阵,无论谁赢,都算不得英雄。今日不如休战。让众将士好好歇息。明日午时,你我两军对垒,大战一场,岂不快哉?」 宁觉非哈哈大笑:「正是,便依将军所言。」 两人便各自下令扎营休息。 两边的军队都是轻装,没带任何辎重,此时已是夏季,本也不需营帐遮风避寒。士兵们一听命令,神情都变得轻松起来,行动却是井井有条,岗哨先撤了出去,随后有的埋锅造饭,有的整理兵器用具,大部分则都席地而坐,养精蓄锐。 相形之下,南楚兵勇仍然显得紧张,北蓟这边的战士们则要放松得多。他们大部分都在察看照顾自己的马匹,并且不断响起爽朗的笑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哼起歌来,渐渐的,假如的人越来越多,歌声越来越雄浑高昂。 那是草原上的牧歌,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会唱。宁觉非放「烈火」去吃草,自己则站在小丘上,含笑倾听着。 「一辈子放牧 摸黑又起早 马背上失去了青春却不知道 放过羊群 放过马群 放过了雨雪 也放过了风暴 最爱喝的是烈火性的酒 最爱唱的是草原的曲调 只要喝了酒 只要唱起歌 大树也压不垮 大风也吹不倒 一辈子放牧 摸黑又起早 马背上颠簸的岁月累弯了腰 放牧着昨天 放牧着明天 追逐过彩云 迷恋过花草 从不辗转昨日的围栏 总在把新的牧场寻找 大河也拦不住 沙漠也挡不住 马蹄声啊踏响了心中的春潮」 悠扬沉郁的歌声响彻整个平原,令东面的南楚大军也都忍不住望了过来。 此刻已是黄昏,巨大的金红色的夕阳堪堪沉落到地平线上,霞晖万道,染红了西面的半个天空,景色无比瑰丽壮观。 虽是平原,也有起伏,宁觉非独自挺立在小坡顶上,却正好与斜阳重叠,仿佛整个人不在人间,而在太阳里面,那挺拔的身姿被血红色的霞辉勾勒出耀眼的金边,似乎正在散发着不可战胜的神力。 南楚众兵将看得呆了,心下尽皆升起了奇异的畏惧感,有人低低地咕哝道:「战神……战神……莫非他真是战神临凡?」 「太阳神……」 孙庭站在南楚大军之前,也看着安静地立于如血残阳之中的宁觉非,脸上满是欣赏赞叹。 他身边的副将忽然低声道:「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败。」 另一边的参将如受蛊惑,脱口而出:「即使输给他,也算不得丢人。」 听着他们的话,孙庭却并未生气。他始终带着一抹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孙庭率军从临淄出发之时,澹台牧已经等到了从蓟都赶来的云深,随即率大军南下,直奔鲁阳城。 游玄之的军队虽是步军,且来自几个不同的防区,行军速度不快,但因澹台牧一直呆在燕北不动,给了他时间,因而能够先一步到达鲁阳地区,布置好防御事宜。他深挖长坑,配合荆无双摆出的平夷万全阵,一时颇有信心。即将到来的强敌虽是由澹台牧亲率,但只要没有宁觉非襄助,倒也不惧。荆无双和游虎在燧城取得的胜利就是他信心的保证。 澹台牧把军中的数十万人分成了前后两队,之间相隔了一天的行程。前队由他自己率领,乃二十万重甲骑兵,推进时沙尘滚滚,声势浩大,颇为壮观。沿途的南楚百姓已纷纷逃走,这时远远望着那支庞大的迅速奔驰向前的队伍,也不禁为之胆寒。 云深率队在后缓缓而行,却是另有用意。 澹台牧到达鲁阳后,见那里深沟壁垒,严阵以待,却只是轻蔑地冷笑。 一见敌踪,南楚军中便即发出了警号,游玄之急令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不一会儿,远方的尘头如一只翻卷的长龙,直向这边冲来。接着,众人都看到了无数骑兵成楔形飞驰而来,个个人穿铁甲,马套亮铠,显得特别剽悍威武,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诡异的压力,让他们心里重甸甸的,觉得喘不过气来。 游玄之和荆无双齐齐策马从城中奔出,一直驰到长沟的这一边,遥遥地看着对方。 澹台牧率军奔到长沟的这边,方才勒马停住。 两边的主帅相隔三丈,互相打量着,尽皆面沉如水,眼中却仿佛都在喷火。 澹台牧沉声喝道:「游玄之,你当初率军攻我北蓟,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败得惨不堪言,颜面无存。你身为主帅,却丢弃十余万将士,独自落荒而逃。宁将军宽宏大量,念你年老昏愦,网开一面,放你一马,让你回来以终天年。你一个败军之将,不念当日不杀之恩,却厚颜无耻,恩将仇报,竟然还敢率军出现在我面前。你是不是打算将你带来的那些将士弃之不顾,仍给我们?」 他的声音雄浑,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地传了开去,南楚军中顿时出现了不小的马蚤动。 游玄之大怒:「住口。」他还待再说什么,却已被澹台牧的朗声大笑打断。 「游玄之,我一直打算把那二十万降卒还给你,可你坚持不要,竟然为了你一己私利由着他们任人宰割。」澹台牧中气十足,声音更加响亮。「只不过,我北蓟慈悲为怀,仁义为本,对他们不但没有虐待杀戮,反而十分优待。如今,朕已着人将他们带来,打算释放他们,送他们回归故里。」 此言一出,南楚军中大哗,不少人激动起来,显是有亲朋故旧在上次战事中成为了俘虏。 游玄之吐气开声,大喝道:「澹台牧,休得在此妖言惑众。你捏造谎言,不过是想乱我军心,好趁机发动进攻,大肆屠杀我南楚军民,如此险恶居心,游某决不会让你得逞。」他说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使稍稍动摇的军心立刻稳定。 澹台牧对他冷笑一声,接着转眼看向荆无双,恨道:「你杀我兄弟,还将他的头颅悬于城上,此仇此恨,却要向你一一讨还。」 荆无双凛然不惧:「你澹台氏在堂堂战阵上屡次败于我父之手,便施卑鄙阴谋,灭我荆家满门。我才杀一个怎么够?今日我不但连你也要杀,还要将汝之头颅悬于国门,以报国仇家恨,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荆将军,大丈夫斗智不斗力,便算我们使计,又有何错?」澹台牧狠狠地盯着他,语气间却恢复了平静沉稳。「你是聪明人,自当清楚,若不是我们已知南楚皇帝忌惮你父功高震主,怀疑令尊拥兵自重,有怎么会定下如此计谋?更不可能一举凑功。如果贵国皇上坚信你荆家一门的忠诚,我们无论使什么样的计策,他也不可能下此毒手。荆将军,令尊雄才大略,武艺高强,在沙场之上屡败我军,着实令我北蓟上下既敬且佩。如今你虽杀我二弟,但朕已知你乃是与他正面交锋,力战之下,他才命丧你手。朕虽恨你,却也敬你正大光明。荆将军,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今日为此昏庸腐败的朝廷浴血奋战,却又有何益?你扪心自问,你荆家世代忠良,换来了什么?你如今上阵杀敌,却是为君?还是为民?你护国,护的是千万百姓,还是淳于氏一家?」 他这一席话就如千均重锤一轮猛攻,句句砸在荆无双的心上,尤其是最后一句,令他顷刻间茫然若失。他们身后的南楚兵卒听了,也是心有戚戚焉。此时,在西线作战的北蓟军队既神勇又仁义的诸般作为早已传遍天下,他们也都有所耳闻,惊愕之余已生二心,早无斗志。再加上那二十万南楚降卒还在北蓟手中,游玄之却弃而不顾,令许多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对他已不若往日般服从,此刻再听了澹台牧气宇轩昂的一番话,已是气馁,手中的刀枪弓箭渐渐垂下。 游玄之这时环顾左右,已知军心大乱,连忙猛喝道:「住口,澹台牧,你狡舌如簧,颠倒是非黑白,却是一派胡言。自古君为天,民为地,民怀忠君之心,为君效命赴死,自是天经地义……」 澹台牧不等他说完,已是仰天大笑:「游玄之,朕可怜你年过半百,却仍如此糊涂。如今南楚大势已去,你在这里,纵使牺牲千百万将士的性命,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令郎定国将军游虎便颇识时务,为万民之福,毅然另觅新君,在剑门关命令全军弃械投降,朕的神威大将军亦对他以礼相待,不伤不辱。游玄之,你满口天地君亲师,做出事来却令人不齿。亡了南楚的,就是你这样的官儿,却休得怨天尤人。」 游玄之一听此言,便想起当日在临淄曾经对宁觉非做的那些事,心下一虚,已不愿再与他作口舌之争,戟指道:「澹台牧,要战就战,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澹台牧豪气冲天,举刀向天,朗声道:「好,那就战。」 他身后的十万重甲骑兵齐声应道:「战。」雄壮的声音如滚滚惊雷,轰然炸响。 南楚众兵勇目睹其凛凛军威,不由气为之夺,人人色变。 游玄之回马大呼:「准备迎战。」 荆无双一言不发,随他驰回阵中。 当东西两路大军已经接敌的奏折到 千山看斜阳第26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临淄时,朝中仍在为是否迁都争论不休。 孙明旭昶等文臣这时已转了口风,建议迅速将朝廷迁往南方,凭借水乡不利骑战之便,继续抵抗。 章纪等武将却指责这一干文官贪生怕死,坚持死守临淄,以待南国各勤王兵马来援。 淳于乾这时已方寸大乱,听着两边都说得有理,一时难以决定。 正在这时,忽然只听远远的有钟声响了起来,清脆急促,犹如密雨,响彻临淄。 殿上君臣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钟钟声,登时住了口,侧耳细听,脸上满是疑惑。 只有章纪,略听片刻便神色大变,脱口道:「警钟,有大敌来袭。」 「啊?」众臣皆是大惊,却有些怀疑。「怎么会?」 淳于乾正要叫人去查看,已听得殿外有人飞奔而来。 接着,一位禁军佐领闯进殿来,跪下急报:「陛下,北蓟大军突然出现,已将我临淄团团围困。」 「什么?」淳于乾一怔,接着重重一拍御案。「不是刚刚才接到奏折,我东西两路大军正在与敌接战吗?这一路兵马是哪儿来的?」 那佐领俯首道:「那北蓟的军旗是……鹰旗。」 淳于乾霍地站起身来:「鹰?」 「是。」 南楚众臣垂目于地,已是面色如土。 临淄城下,十余万铁骑已将这座繁华锦绣的大城团团围住。 宁觉非策马到达南城正门,缓缓走到阵前,玄衣如铁,宝马如火,身后的「宁」字大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鲁阳城外,北蓟与南楚两军对垒,已进行了数次血战,广阔的战场上到处是鲜血和尸体。 当日,南楚倚仗深沟、蒺藜,以及用沙袋垒起来的障碍,以为可以阻挡北蓟铁骑。谁知澹台牧一声令下,号角响处,早已悄然迂回到了南楚军侧后的两队鹰军突然出现,策马飞跃过壕沟,自两翼驰入,随即分成几队,各自扑向敌阵枢纽。 南楚军阵脚大乱,重甲铁骑后面忽然有雁骑冲上,每人手中都夹着一块长长的木板,到达深沟后,立刻挑下马来,将木板搭在沟的两岸。 一见没有盔甲的雁骑出现,荆无双便大喝:「放箭。」 北蓟的重甲骑兵不等命令,已拉开强弓,箭发如雨,迎头堵截对面射过来的箭矢,以掩护雁骑搭桥。 很快,本来又深又长的堑壕便有十丈被铺平。雁骑立刻上马,在重甲骑兵放箭掩护下抢先驰过,随即箭发如雨,掩护重骑缓步过「桥」。 荆无双全力推动大阵,并与鹰军展开激战,阻止他们接近阵眼,无暇顾及这边。 游玄之立刻命令十队带甲兵军冲上前去接敌近战。 每个雁骑的箭鞘中都带着数百支长箭,这时更不稍退,纵马来去,手中不停,千万支箭在空中飞过,似流星万点,又如暴雨倾盆。南楚步军虽穿有短革甲,却仍然挡不住强劲的箭矢,纷纷中箭倒地,余者畏缩退后,不敢再冲。 这些军队除了中军的十余万人之外,部署在外围的都不是荆游两家训练出来的士兵,没有坚强的斗志,战力也弱,遇敌即溃。全仗游玄之率军督战,这才能够硬挺着不逃走。 北蓟的重甲骑兵陆续过桥,随即迅速列成队形。 他们的铠甲和武器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铁蹄踏地的沉闷声响令人胆寒。南楚众兵勇虽然仍在不停放箭,却已有人四处张望,打算觅路逃遁。 发锐阵冲击时,统帅皆立于阵后,以免阻碍阵形的运动,澹台牧仍然在壕沟的彼岸,凝目看着整个战场的局势,脸上露出了笑容。 荆无双纵马来去,挺枪连挑数十名鹰军,身上也是血迹斑斑。 鹰军此时也已经杀红了眼,纷纷向他围去。 就在这时,重甲骑兵的锐阵发动了。一排一排的人马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南楚步军阵中冲来。 就在这时,游玄之忽然下令:「开。」 挡在阵前的十队步军这时已死伤大半,幸存者一听将令,马上向两旁飞跑。 重甲骑兵没去管他们,笔直地向前冲去。 忽然,只听零乱的马嘶声响起,本来平整的地面被马蹄沉重地踏上,立即塌陷下去。第一排上千名骑兵一起摔了下去。里面还安置了尖桩,立时便将人与马的身体戳穿。顿时,马的悲鸣声此起彼伏。北蓟的汉子尽皆刚勇,除了当即毙命的外,伤者全都一声不吭。 第二排骑兵一见变故陡收,立即勒马。不少向前急奔的马匹一时刹不住,纷纷人立而起。就在这时,一排排箭矢破空飞至,直射马匹未有铠甲保护的腹部。 立刻,有不少马中箭倒下。北蓟骑兵身穿重甲,落地后顿时行动不便。 南楚步军旋即杀上,或出枪疾挑,或挥刀猛砍。 北蓟士兵使力挣起身来,与他们在地上相斗,一时激战不休。 与此同时,雁骑已经飞奔过来,援救被围攻的战友。 澹台牧见到自己的千余铁骑顷刻间折于敌手,又痛又怒,立即下令鸣金收兵。 鹰军一听退兵的信号,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飞速地退出了战场。 重甲骑兵和雁骑救回了还活着的战友后,也互相掩护着,返身驰过壕沟,退后十余丈列阵。 南楚军更不敢出阵追击,游玄之便也下令收兵,并打扫战场。 当夜,北蓟军队就地宿营,南楚士兵也不敢稍离阵形,彼此都监视着动静,轮换休息。 一夜无话,当朝阳升起时,西南方向忽然出现了大队兵马,迎着霞光往这边急行。 哨兵仔细打量后,立刻飞报游玄之:「元帅,是孙将军率人来了。」 「什么?」游玄之十分疑惑,连忙出帐察看。 这一彪人马全部是南楚禁军装束,军容整齐,斗志昂扬。再看为首的将领,穿着游玄之熟知的银衣银甲,骑着眼熟的雪青马,腰悬重剑,身后的军旗上大书着「孙」字,果然是讨虏将军孙庭率领着他的禁军赶来了。 游玄之大喜,看着迅速走进的队伍,不由露出了笑容。 这时,荆无双也走了过来,有些不解地问道:「孙统领怎么会来的?还带来了禁军,难道临淄无忧了么?」 游玄之摇了摇头:「不知,可能是皇上派他来增援我们的吧?」 说着,孙庭已看到了他们,立刻策马飞奔过来,随即滚鞍下马,对游玄之抱拳施礼:「游元帅,末将特率十五万禁军,前来增援。」 「好好好。」游玄之喜形于色,竟失了平日的老成持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来得正好,是皇上派你来的吗?」 「是啊。」孙庭恭敬地答道,随后对荆无双一拱手。「荆将军。」 「孙将军。」荆无双连忙还礼,却对他的到来仍感疑惑。「前日看到上谕,孙将军不是率军赴西线迎战敌军吗?怎么会来这里?」 孙庭笑道:「是啊,本来是如此。不过,那宁觉非推进得太快,直奔泯江边,被当地水军缠上,一时脱不得身,北上勤王保驾的镇南将军刚好赶到,立刻与之展开激战,到我赶去时,宁觉非已是支持不住,率残兵向西北溃退。镇南将军立即率军追击,末将便星夜兼程,赶来增援你们。」 游玄之听了,顿时大笑:「好啊,太好了,没想到那宁觉非也有今天。孙将军,有你这支生力军加入,我们可是如虎添翼啊。」 「不敢,不敢,末将自是唯游元帅马首是瞻。」孙庭谦逊地笑道。「游元帅尽管差遣末将便是。」 他们走进帅帐中,详细地进行了商讨,重新部署了兵力,将孙庭带来的人马分配到了极其重要的几个区域,主要是护住阵势枢纽,并占住生门,将陷阵敌军驱往死门。 孙庭本为人谦和,对战阵也并不生疏,很快便与荆无双沟通无碍,谈笑风生。随后,二人一齐出帐,将人马重新分派,占好位置。 这时,游玄之才仿佛看到了几分胜利的曙光,心中涌起殷切的期望和一丝安慰。 直到午时,北蓟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并没有进攻的打算。游玄之他们颇为不解,频频至阵前察看,却是一无所获。 午后,北边忽然沙尘滚滚,急剧升腾,顿时遮住了半个天空,显然又有大批人马赶来。 游玄之、荆无双和孙庭立刻出帐上马,奔至壕边查探。 渐渐的,那支队伍便清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前面一人骑着白马,身穿白袍,面如冠玉,意态娴雅,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踏春郊游。南楚的三位大将都认得他,正是北蓟国师云深。 在他身后,有十万北蓟兵马组成了放牧一般的队形,押送着二十万南楚降卒,缓缓走来。 轰的,南楚阵营中顿时一阵马蚤动,人人挺身踮足,凝目观看,神情郑重。 荆无双的神情登时黯了下来。 游玄之也是脸色一沉,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孙庭自言自语:「难道他们想用我们的人来挡箭?」 游玄之哼道:「这些北地蛮子,只会这种鬼域伎俩。」 荆无双却摇了摇头:「从最近他们的作为来看,不太可能。他们只怕是要用这些人来乱我军心。」 孙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荆将军,你还真是了解他们,倒像是北蓟人的知己。」 荆无双斜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孙将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是啊。」孙庭连忙对他微一躬身。「抱歉,荆将军,我别无他意,请勿误会。」 荆无双微有些窘,立刻笑道:「是我气量浅窄,还望孙将军海涵。」 他二人客气之间,大群南楚降卒已经走近。 忽然,这边的南楚军营中有人大叫:「爹,爹,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随即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士兵奔出阵来。 走在降卒队伍前面的一个中年人立刻激动起来:「三儿,三儿,你怎么在这里?」 云深微微侧头,对身旁的北蓟军官示意。 那位将领便笑道:「去吧,去跟你儿子团聚。」 那中年人一听,拔腿便向前飞奔,边跑边喊:「三儿,你娘还好吗?你奶奶还好吗?」 那孩子已是热泪盈眶,哽咽道:「爹,娘和奶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娘也一直生病,家里……只有小妹,爹,娘说要卖了妹妹……爹,我们赶快回家,妹妹就可以不卖了……」 那中年人听了,也是热泪长流,哭道:「好……三儿……我们一起……回家……回家……」 二人在阵前渐渐靠近,战场上顿时一片寂静。两边的南楚兵卒都听得眼泪汪汪,不少人焦急地注视着降卒队伍,想发现自己的亲友是否也在。 阵前的三位南楚大将看着这一幕,又惊又怒。 荆无双微微叹气,心道云深此计甚毒,令他们杀也不是,不杀更不妥。 孙庭无动于衷,似是与己无关。 游玄之神情复杂,电光火石间已是心思转了几转,逼不得已,只得大喝道:「退回去,擅离职守者斩。」 然而那少年人那里还听得见这话,满身满心都是看见父亲生还的狂喜。 就在两人渐渐接近的时候,南楚阵中有人高叫:「元帅有令,擅离职守着斩,放箭。」 南楚军中大部分人都面面相觑,没有动弹。游玄之的亲兵却十分忠诚,立刻张弓搭箭,射了过去。 这时,那父子两人已经拥抱在一起。就在这一刻,数支长箭穿透了二人的身体。他们惨叫一声,相拥着,倒了下去。 南楚军中静了片刻,立即出现了细细的嗡嗡声。数万道愤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向了放箭的兵勇。 云深在那边朗声道:「游玄之,你真是残忍好杀,心里全无半分人情天理。我北蓟宽大为怀,自他们被俘后,数月来从未虐待他们,现在还千里迢迢,送他们返乡与家人团聚,你竟在他们父子团圆时将之射杀。你有无想过,这父子家中,还有白发老母倚门盼望?还有娇妻幼子无依无靠?你真是天性凉薄,有何德何能让如此多的好儿郎为你拼命?」 听着他的话,南楚军中已有不少士兵潸然泪下,降卒队伍里更是有哭声响起,渐渐的,有骂声传来:「游玄之,我们为你拼命,你自己跑了,丢下我们不管,现在人家送我们回来,你还要杀我们。娘的,我们跟你拼了。」 此言一出,二十万降卒群情激愤,纷纷高叫:「对,跟他拼了。」 「冲过去,叫他把我们全都杀了。」 「对,咱们一起过去,让他杀。」 他们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说着,北蓟铁骑早已向两旁闪开,远远退到一侧。 降卒队伍立刻便有几队人向前冲去。在他们的带领下,二十万人尽皆拔腿向前飞跑。 这时的壕沟上仍有昨日北蓟雁骑铺上的木板。南楚军曾几次企图过来掀掉,但只要一接近堑壕,北蓟士兵便放箭阻止,因此到现在仍有不少留存。 南楚降卒毫不犹豫地冲过木板,向南楚阵中冲去。 北蓟大军却并未尾随,仍是骑马列阵,遥遥地看着。 云深与澹台牧并肩而立,脸上满是笑容。 那些抢先出言煽动的人自然是已被他收买了,事先安排好的,难得游玄之这么配合,居然真的下令射杀自己人,立刻便激起了众怒。 不过,如果他此时不下令杀人,也并无良策挽回败局。 近两年来,南楚大肆征兵,这二十万降卒里有不少人的亲友同在军中,如果游玄之不管,那他们便会让更多的降卒在阵前「与家人亲友团聚」,使南楚军心涣散,不战自溃。 游玄之一见降卒出现便已料到,亦知此计毒辣,急切间却苦无良策应付,只得出言恫吓,却没想到他的亲兵会令出即行,终于酿成大祸。 只见二十万人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对游玄之来讲,这真不亚于洪水猛兽,但他已无法下令放箭射杀。 不一会儿,已听到南楚军中响起惊喜的叫声。 「叔叔。」 「大哥。」 「爹。」 「二伯。」 「小方。」 …… 随即有不少人奔出阵来,向降卒的人潮中迎去。 南楚阵式顿时大乱,奔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官们再也约束不住。 当两边的队伍混在一起,哭着、笑着、叫着、跳着,乱成一团时,澹台牧朗声道:「游玄之,你投降吧。朕保证善待南楚百姓,令他们长享太平。」 接着,是云深清亮诚恳的声音响起:「游玄之,只要你下令投降,陛下绝不折辱于你,保证你游家仍是富贵荣华。」 游玄之听了,心里一动,转头看了看荆无双和孙庭。 孙庭处于两人之间,游玄之自然先看到他。他一接触游玄之的视线,便立即拱手道:「全凭元帅作主,小将愿从。」 在他身旁的荆无双却是双眉一拧,沉声道:「末将誓死不降。」 游玄之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 云深策马缓缓上前,高声叫道:「南楚众兵将听了,只要你们弃械投降,一律优待。愿从军者,与我北蓟将士一视同仁。想回家者,我们赠银相送。待战事结束,大家皆为陛下子民,陛下定减赋免役,与民同休,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他这一番描述,句句说到了南楚士兵的心坎上。 游玄之已无法砌词反驳,干脆张弓搭箭,准备向他射去。 说时迟那时快,孙庭忽然拔出腰间的重剑,斜斜一挑,便将他手中的弓箭劈飞。与此同时,他飞腿横踢,将猝不及防的荆无双一脚踹下马去。 孙庭带来的几位禁军将领早已悄悄移至三人身侧,这时飞身抢上,三人按住了地上的荆无双,两人一把将游玄之拖下马去,牢牢抓住。 孙庭朗声道:「愿降。」 他那十五万禁军分布在阵中各处,这时齐声叫道:「愿降。」 顿时,其他的南楚将士也都再无丝毫犹豫,全都大声道:「愿降。」 只有游玄之的亲兵向这边冲来,欲救主帅。孙庭的部下立刻拥上围攻,不多时便将之斩尽杀绝。周围的南楚士兵军均冷眼旁观,无人肯伸手救援。 游玄之挣扎着抬起头来,看着马上的孙庭,显得又惊又怒:「孙庭你这个无耻的叛徒。」 孙庭看着纵马向他奔来的澹台牧,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轻声说道:「我真正的名字,叫澹台子庭。」 此时的荆无双却面无表情,也没有再做徒劳的努力。在四只大手有力的钳制下,他静静地倒在地上,看着蓝天上悠闲飘浮的白云,心里忽然变得特别冷,特别空。 北蓟铁骑兵临城下,临淄城内顿时一片混乱。 穷苦的百姓们吓得痛哭,富商们则盘算着投降或者躲避的法子。所有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板,人人躲进了家中。这个繁华喧闹的城市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朝堂之上,却是吵得更加厉害,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休。 孙明昶坚持文人气节,建议坚守不出,等着南边的勤王兵马到来。 章纪则认为应当为全城百姓着想,在提出若干条件并得到对方的保证后,不妨投降,大不了今后称臣纳贡,仍可保存实力。 主战派大骂他这一派是卖国贼。主和派则斥责对方沽名钓誉。 淳于乾心中冰冷,对他们的话已是听而不闻。 良久,他站起身来,沉着地道:「朕要上城以观贼势,再做决断。众位爱卿,随朕一同上城。」 众臣一听,一些文人已是面露惧色,孙明昶躬身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请陛下……」 淳于乾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墙危不危,得去看了才能知晓。」 孙明昶愣了一下,才道:「是,谨遵陛下旨意。」 淳于乾已听到禀报,说宁觉非一直在南城门外,却没有下令攻城。 他乘上皇家马车,来到南城,缓缓登上城头,向外看去。 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强马壮的北蓟轻骑兵,阵中数面大旗迎风招展,有的是黑鹰,有的是「宁」字,一时却没有看见那匹耀眼的红马,也没有看见那个他想见到的人。 城下的北蓟兵士已然看到了他,见他身穿明黄,头带皇冠,不由得猜测道:「是南楚皇帝吗?」 这时,已有人飞马报至大帐。 宁觉非从帐中出来,遥遥一看,便知那是淳于乾,于是骑上「烈火」,缓缓地驰到阵前。 淳于乾看下去,见他消瘦了许多,肌肤却是褐色中透着苍白,五官轮廓却更加深刻。此时他虽是仰头上望,气势上却仿佛是居高临下地俯视,有股凌人的威势。 二人对视片刻,淳于乾只觉得心潮澎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宁觉非神色自若,既无骄矜得意之情,更无幸灾乐祸之意。他从容不迫地对上拱手一礼,朗声道:「北蓟神威将军宁觉非,见过南楚皇帝。」 淳于乾还未说话,一旁的孙明昶怒道:「住口,你一个番邦小将,参见我天朝皇帝,居然不下马跪拜,竟然在那里哓哓于口,可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 宁觉非这下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古代名士了,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放下了手,微笑道:「孙大人颇有气节,在下佩服。贵国皇帝并不是我的上、我的尊,宁某对之见礼,已是尊重。孙大人,南楚顷刻将亡,还请你节哀顺变,勿再激怒于我。你身为国相,应为南楚城中百万生命着想。你若想自尽殉国,宁某不阻拦,不过,你若想激我北蓟铁蹄踏平临淄,让城中上百万百姓为你陪葬,却未免失之愚蠢,过于残忍。」 孙明昶登时气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你……你……一派胡言。」 章纪看着宁觉非的笑脸,心中感慨万千,忽而又有些不安。他一直忘不了曾经与城下这个少年度过的那些美妙夜晚,却又怕那个人心里也会念念不忘,会向他报复曾遭受的屈辱,北蓟一向有豺狼之性,吞并南楚之后,他章氏一族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此时朝中那些年轻的将领已都跟着游玄之踊跃上了战场,留下来的大多是迂腐文臣,精通的是明哲保身之术,相互倾轧之策,此时看着宁觉非的从容气势,看着城下北蓟骑兵的威风赫赫,全都呆若木鸡,不敢吭声。 淳于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马上的少年将军,虽然离得远,但他似乎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他那一双清亮眼睛里的笑意,有一丝讥讽,一丝轻蔑,却也有一丝洒脱,一丝宽容。他心里隐隐的存了一线希望,沉着地道:「宁将军来见朕,请问有何指教?」 宁觉非笑容不减,声音清朗:「宁某前来,乃欲相劝陛下,认清形势,开城投降。」 城上静了片刻,忽然像炸开了锅一样,一片嘈杂,那些大臣忍耐不住心里的惊慌,纷纷大骂起来,声音太乱,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 淳于乾双眉一皱,目光凌厉地扫过两旁。 那些大臣立刻噤声,将脸垂了下去。 淳于乾镇定地看着城下,冷冷地道:「宁觉非,你孤军深入,已犯兵家大忌,我临淄城高墙坚,内有禁军守卫,外有勤王兵马不日即到,只怕是我相劝于你,不若投降我国,朕保证既往不咎,还封你为王。」 他身旁的大臣听了他这颇有气魄的一席话,顿时赞叹不已:「陛下明见万里。」 宁觉非却哈哈大笑:「你城中禁军虽有十五万,但我围你三年,你却如何?他们能保住你淳于氏和众位大臣全家老小一起突围吗?至于所谓的勤王兵马吗?」说到这里,他一挥手。 跟着他转战南北的师爷古英立即纵马上前,手里握着一摞用白缎镶金做封面的折本。 宁觉非向上笑道:「陛下,还有各位南楚的大人,你们先听听,这是什么?」 古英立刻打开最上面的一件折本,朗声念道:「宁大将军顿首:昔闻大将军英风侠骨,剑门关内退敌,燕北之外救人,实是天下传颂,余便不胜仰慕,只恨未能得见尊颜,每一思及,不胜唏吁喟叹。今知将军已入中原,余不胜之喜,本欲飞奔前来与将军痛饮,并愿作将军马前卒,然治下军民之事甚多,尚须安民守境,以待将军前来接收。北蓟与治下相隔遥远,未能尽知,但见将军风范,已然倾心。治下军民愿为北蓟之臣,与将军共事一君,现日日焚香遥拜,望能早日得见将军英姿。再拜顿首。原南楚镇南将军李舒。」 听完此折,城上众臣惊得脸色煞白。这位镇南将军率军驻于西南,威镇南夷,是他们目前惟一的希望,没想到竟然会不战而降。 他们正在暗自思量,古英又展开了一封折子,大声念了起来:「下官焚香遥拜宁大将军……」 他一口气将所有折子读完,已然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些折子全是江南各地文官武将递上的降表,还有一些商会表示投诚的欢迎信。古英朗读得抑扬顿挫,声音中全是喜悦欢乐,却字字直刺城上众人的心尖。 南楚国以泯江为界,现下江北已尽落北蓟之手,而江南却是无心应战,闻风而降,临淄已然成了一座孤城。 淳于乾眼前阵阵发黑,忽然觉得天地之大,却已无他立足之地。他抬头仰望苍天,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悲哀,喃喃地说:「此乃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他身旁身后的众臣尽皆脸色蜡黄,汗如雨下,不少人已在打腹稿,准备给「宁大将军」写投诚的降表了。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只听见数十面大旗在风中「哗啦啦」地飞舞飘扬。 宁觉非朗声道:「淳于乾,你如今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宁某念及临淄数百年繁华,经营不易,实不愿下令攻城,令锦绣之地变成废墟,百万人民家破人亡。你若开城投降,我保证。」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城上所有人都贴近城堞,洗耳恭听。 宁觉非吐气开声,清晰地道:「凡淳于氏子孙,一体保全。」 淳于乾耸然动容,却似不敢相信。 宁觉非又道:「满朝文武,不伤不辱。」 大臣们均是心中一喜,只有孙明昶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宁觉非继续道:「满城百姓,一个不杀。」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已是没了斗志。 宁觉非看了看他们,朗声道:「放下武器者,一律优待。」 听到这里,有些士兵几乎手中一松,想扔下兵器,幸而清醒得早,赶紧重新握住。 宁觉非停顿片刻,坚决地道:「若贵国皇帝主动投降,宁某言出如山,必定信守承诺,若违此言,人神共弃,教宁某死无葬身之地。」 听他主动立誓,本来尚有怀疑的城上诸人已是再无犹疑,均都将目光投向淳于乾。 宁觉非看向淳于乾,沉声说:「陛下,你可以再做一日皇帝。十二个时辰后,若还未有答复,我便下令攻城,倒时马踏临淄,玉石俱焚,便是尔等的下场。」 他这一番话重有千钧,震得人心头剧颤。淳于乾沉默片刻,转身急步下城。 那些大臣再看了一眼威风凛凛的宁觉非,赶紧跟着离去。 宁觉非见南楚君臣全都离开了,这才拔马而回,进入大帐。 云扬立刻迎上来扶他:「将军……」 宁觉非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这才吐了一口长气。 古英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这病不轻,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你还是准我给陛下写个折子,赶紧请国师来吧。」 宁觉非摇了摇头:「陛下和国师都公务繁忙,别去打扰。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必须严格按计划行事,一丝一毫也不能乱。待大事定了,再说吧。我这病没什么,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不碍事。」 古英知道他说的在理,自然是国事为重,也不再坚持,便劝道:「那就先在当地请个大夫看看。」 宁觉非又摇头:「如果敌人知道我重病在身,只怕会生出幻想,就不会轻易投降。我们在城中虽有内应,破城不难,但大军入城,百姓不免惊慌失措,仍然会遇抵抗。临淄有百万之众,一旦暴动起来,不易镇压,既要杀伤人命,取胜更费周折,我军也不免会有大的伤亡。」 古英听了,知他思绪周详,说的全对,可他的病势日渐沉重,却让他忧心如焚。 当日宁觉非从蓟都匆匆南下,病就未曾痊愈。他一直抱病率军作战,每到一地,又要处理当地政务,以免进军时有后顾之忧,数月来竟无一日休息,病情逐渐加重。他一直不吭声,以顽强的意志忍耐克制,表面上始终无人察觉。直到率军急进,突然包围临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南楚君臣堵在城内,他才松下一口气,顿时病来如山倒,有些支持不住了。 近日来,他体温急升,时常头晕,入夜后剧烈咳嗽,令他不能安睡,肠胃不适,使他食欲不振。很快,他的脸色便显出了苍白,整个人也迅速消瘦下去。 云扬这才看出来,急得差点哭了。 古英略通医道,替他一把脉便骇了一跳,立刻便要写信给云深,却被宁觉非坚决地阻止了。他又想给澹台牧上折子,要他派随驾侍候的御医来,宁觉非却仍是不准。古英也知道陛下此时正在鲁阳城与游玄之激战,最好不去干扰,并且也不敢擅自违背大将军的命令。 虽然病得难受,但宁觉非在白天仍然会按时起身,出现在军中,硬撑着处理军务,发布命令,指挥作战。幸而近些日子战事甚少,他不但不用身先士卒,连亲临指挥也都不必,他训练出来的中高级军官自己便指挥部队将对方收拾了,若遇散兵游勇或零星抵抗,下级军官便足以应付。 看着自己带出来的这支队伍,宁觉非颇感欣慰,就算以后自己不在了,澹台牧也会放心,云深也不必担心他的国家的安危了吧? 城上城下的谈话之后,宁觉非立下的保证几乎在瞬间便传遍全城,顿时引起了轰动。 大檀琛早已安排下人手接应,孙庭临行前也在军中留下了心腹,这些人都已经准备好,在北蓟大军攻城时同时在东南西北打开城门,迎接宁将军入城。 这时看宁觉非的所作所为,似是欲逼淳于乾投降,自然极力配合。大檀琛代表药行商会,联络了其他几家行业公会,最先闹将起来,要求朝廷念及百姓安危,接受宁大将军的条件,开城投降。他们登高一呼,自然万民响应,满城都响起了「愿降」之声。 担任保卫临淄之责的禁军之中也是暗潮汹涌,已有不少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在聚集商议,如果朝廷不投降,他们便即哗变,出城投敌,以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 只有在皇宫内守卫的御前骁骑卫对皇帝十分忠心,尚未有何异动,但他们人数甚少,仅有一万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护着整个皇室杀出重围。 淳于乾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他的那些大臣都没有跟进宫来,已经四散回家了,只怕现在都在打叠起精神,打算待北蓟大军一到,便即投降。 如今,军无斗志,臣无忠心,他已注定了要当此亡国之君。将来史笔如铁,不知会怎样书写他这个人的功过是非。难道就因为他虐待了一个戏子,没有认出另一个来自他处的灵魂,就要逼他至此吗?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难道在前世,他与宁觉非有什么仇怨不成?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着,浑不知日已西斜。 待一阵嘈杂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时,他才清醒过来,却见大殿上已燃起明亮的烛火,看看门外,天就要黑了。 他的父亲淳于宏走了进来。这位太上皇须发全白,神情憔悴,显然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淳于乾站起身来,与父亲对视着,久久不发一言。 终于,淳于宏沉痛地说:「皇儿,你雄才大略,本就是一代明君,可惜,天不假年……时也命也,夫复何言?北蓟势大,你若执意不降,他们也会攻入,不过迟早而已,与事无补。皇儿,事已至此,便是列祖列宗也不会怪你,为了皇家全族,为了朝中百官,为了临淄城的百姓,你就……降了吧。」 淳于乾听着,一直高昂着的头这才缓缓地垂下,半晌,点了点头。 在高踞金殿,与人远远相隔的御座上,他悄然落下泪来。 次日黎明时分,淳于乾下诏,临淄开城投降。 南楚至此亡国。 宁觉非接受了南楚皇帝的降表,却仍然居住在城外的军帐中,没有踏进临淄一步。 他派鹰军围住了皇宫和各大臣的宅院,但只围不进,并要里面的人放心,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并保证绝不伤他们性命。 同时,他派军中的几位高级将领率大军分别入城,收缴了禁军和御前骁骑卫的所有武器,将他们暂时圈在军营里,日常用度照常供应。 然后,他派古英和云扬去宫中国库登记金银物品,然后上封条,不许任何人妄取。 在这期间,宁觉非派出的民间事务小队与大檀琛一起,迅速做好安抚民心的工作,以杜绝任何形势的抵抗发生。 待诸事初定后,他终于放心地倒下了,自此一病不起。 大檀琛闻讯后,立即赶到城外的营帐中探望。 宁觉非躺在大帐角落的木榻上,却没入睡。他让云扬把门帘掀开,这样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气闷。 大檀琛一在门外现身,他便即看见,立刻硬撑着想坐起身来。 大檀琛急步抢上,轻轻将他按住:「宁将军,千万不必客气,快快躺下。」 宁觉非浑身无力,也就不再坚持,重新躺了下来,微笑道:「真是失礼了。大檀将军,如今大功告成,你的远威军,我现下可以交还给你了。」 大檀琛听了,直是摇头:「宁将军说哪里话来?老夫一生未领过兵,打过仗,做这远威将军,不过是陛下给老夫的荣誉而已。远威军在你手中,才是适得其所。」 宁觉非笑着说:「无论如何,大檀将军既是钦封的远威将军,还是应该率领远威军,至于实际由谁指挥,这倒问题不大,那远威军中的大檀明将军便是极佳人选。」 听他提到大檀明,大檀琛立刻拱手向他郑重行礼:「犬子此次被困青枫岭,多亏宁大将军及时救援,老夫当日听闻,便即感激不尽。宁将军,请受老夫一拜。」 「大檀将军,千万不要如此多礼。」宁觉非连忙伸手拦住。「原来大檀明将军便是令郎,我与他本是战友,沙场之上互相救援,理当如此,何言谢字?」 大檀琛看他勉强撑起,身子却已经摇摇欲倒,立即上前扶住,担忧地道:「宁将军病得如此之重,却为何一直不说?我现下带了临淄城中的名医过来,还带了些名贵药材,宁将军千万莫要讳疾忌医,得趁早治疗,把病养好了才是。如今虽然战事停息,却是百废待兴,国家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借助宁将军之大才。」 宁觉非听了,淡淡地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打仗还行。治国之事,我就不在行了,像云大人,秦大人,还有大檀将军你,才是此中大才。我想,只要不学南楚朝廷那般昏庸腐败,天下大治指日可待,纷争自然也就不会再起。现下的神、天、武、远四军,俱是精锐,良将甚多,又都已通晓战术运用,有没有宁某,已无太大的区别。」 大檀琛见他眸中倦意深沉,话中有话,似是已萌去意,不由心下暗惊,一时却不便径直探问,只是笑道:「宁将军此言差矣,你功高盖世,乃我北蓟柱石。我朝陛下绝不是南楚这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将军切勿相疑。」 宁觉非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多作解释,疲倦地道:「大檀将军过滤了,我并没有疑心陛下,只是……有些累了。」 大檀琛一听,顿时心安,立刻道:「我叫大夫进来请脉,宁将军只管歇息。」 宁觉非微微点头:「如此,有劳大檀将军了。」 等那位临淄城内有名的老大夫进来,他已经昏睡过去。 那大夫把完脉,神色凝重,轻声对大檀琛说:「钱老板,大将军六脉俱损,阴寒入骨,似是过去落下的病根一直未除,想是连日来风餐露宿,又未善加保养,这才越发地严重起来。嗯……我拟个方子,先吃吃看,如何?」 大檀琛悄声问道:「大夫,你看他这病要不要紧?」 老大夫捻须沉思,片刻之后才道:「目前症状比较凶险,老夫也不敢断言,好在将军还年轻,底子厚,若善加调养,或可挺得过去。」 大檀琛听这说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他城府极深,神情间仍然礼貌温和,便请大夫写下药方,然后连忙派自己的家人飞奔进城,到自己开的药行去抓药。 等到送走老大夫,他立刻写了信,派飞骑送往鲁阳城。 这时,云深已经协助澹台牧处理妥了战俘之事,本就要率大军前来临淄。前几日他们便接到了宁觉非的奏报,还附上了淳于乾的降表。君臣两人知他未伤一兵一卒便取得了临淄,自是高兴,至于饶了淳于氏子孙不杀,那是当初他们一起在蓟都讨论后定下的,宁觉非也不算擅专。古英执笔写下的这份折子详细说明了取临淄前后的各项事宜,却只字未提宁觉非的病情,他们半点也不知道。一看大檀琛的信,云深顿时急了,拿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澹台牧也有些着急,立刻将部队交给了各自的统军将领,随即和云深只带亲兵卫队,向临淄飞奔而去。 当看到宁觉非仍然睡在简陋的军帐中时,云深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云扬在一旁低声解释:「将军不肯进临淄。」 云深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在宁觉非心里,一直十分痛恨这个城市,而上次他执意要陪自己来,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硬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与他一起进了城门。他知宁觉非对自己情深义重,然而竟做到如此,实在是令他感动不已,然而,自己那时候心里却隐隐地对他屡次生疑,实在是愧对于他。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看着暗影里那张清瘦的脸,不由得哽咽:「觉非……觉非……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澹台牧一听便明白了,当即下旨:「立刻在城外找座清净的宅邸,给钱买下,马上。」 大檀琛在一旁轻声禀道:「陛下,离此二十余里,臣有座别庄,环境幽雅,可以先将宁将军移过去休养。」 澹台牧立刻点头:「如此甚好。」 云扬听了,转身飞奔出去,快手快脚地叫了一个担架进来,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宁觉非从床上抱下来,放到担架上。 宁觉非虽在昏睡,意识深处却仍很警醒。被这么折腾了一下,他微微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问道:「去哪儿?」 云深连忙抢上,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们不进临淄,是去大檀大人的别院。」 宁觉非这才看到他,淡淡地道:「你来啦?陛下呢?br / 千山看斜阳第27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呢?一起来的吗?」 澹台牧立刻道:「觉非,朕也来了,你先放心养病,什么都不用管,不要再劳心劳神了。」 「嗯。」宁觉非对他微微笑了笑,似是放了心,便重又闭上了眼睛。 云深待要跟去,却被澹台牧叫住了:「云深,如今觉非虽是病着,却尚无大碍,大檀琛也说了,大夫只说要静养,一时还不要紧。现在国事军事千头万绪,你得随时跟在朕的身边。待大事初定,我们再一起去看望他。」 云深眼睁睁地看着宁觉非被抬上大檀琛的华丽马车,随即四马前行,迅速远去,心里只觉得疼得无以复加。但是,国事高于一切,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液里,他的心就此被撕裂成了两片,疼痛难当,但却依然跟着澹台牧上了马。 二人一前一后,在沿途的北蓟兵将不绝于耳的「万岁」声中,踏进了曾被他们的历代祖先梦寐以求的南朝都城临淄。 第二天,澹台牧即颁下明诏,宣布南楚正式并入北蓟版图,原来所使用之文字、车轨、度量衡、各地州府县名全都不改,官吏仍司其职,等待朝廷派人前去接收,旨意还明确表示,怜惜南楚百姓疾苦,与民同休,减赋免役,大赦天下,并于九月初八黄道吉日,迁都临淄。 这道圣旨一下,南楚顿时举国欢腾,纷纷赞颂得遇明君,从此死心塌地,再无反心。 五日后,自鲁阳城出发的大队人马也到达了临淄,跟随而来的,有南楚降将游玄之,也有宁死不降的战俘荆无双,还有跟随云深从蓟都而来的大批文臣、小吏、随员,江从鸾也在其中。 云深一直在临淄日以继夜地忙碌着,每天只能匆匆地睡上一、两个时辰,根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有歇下来的时候,才会想着,他现在怎么样了? 每天,古英都会把宁觉非的情况和大夫开的方子报过来,云深见他的病情渐有起色,想着战事已止,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这些日子来,宁觉非在小苍山下的望北苑中住着,已是心静如水。 此时已是盛夏,这里与蓟都相比,地势偏南,又是平原,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望北苑中遍植花草树木,还有一个小小池塘,很是清幽怡人,便是树上聒噪不已的蝉声都让人不觉得讨厌,反而使园中更显宁静。 宁觉非每天便是吃药,浸药浴,让云扬按摩,睡觉。他绝口不问政事军事,也从来不提起云深,醒来时便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候会试着起身走两步。 云深对他的表现感到纳闷,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实在没底,慌得厉害,便想找点事给他,也试探一下他现在的态度。 于是,北蓟皇帝澹台牧的小弟澹台子庭便护送着荆无双前来看他。 一同跟来的,还有江从鸾。 宁觉非一看到他们,情绪倒是活络了些,脸上有了点笑容,一迭声地请他们坐,又吩咐看茶。 这三个人看宁觉非现在的模样,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感到心疼。 江从鸾很自然地走到他床边,伸手贴在他的额上,试了试热度,这才放下了心,从婢女的托盘里端过茶来,却道:「觉非,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现行怎么样?好些了吗?」 宁觉非笑道:「好多了。」 荆无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半晌,方道:「觉非,我……真没想到,南楚会亡在你的手里。」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南楚是亡在南楚朝廷手里的。今日不亡,明日必亡。不是北蓟,也会是西武,或者是别的什么国家。这些年来天怒人怨,是因为什么,大哥你不会不明白吧?」 荆无双坐在床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说是如此,总是自己的国家……」 宁觉非轻声劝解:「大哥,改朝换代,其实是平常事,谁当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你看,朝中人虽然变了,但山河依旧,百姓平安喜乐,你也依然可以当它是你的国,你的家。」 荆无双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贤弟,愚兄宁死不当亡国奴。」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没人会逼你为奴。你若心系天下苍生,便可入朝为官,造福于民。若想眼不见为净,你也大可放舟五湖,寄情山水,四海为家。」 荆无双冷冷地瞧了一眼身边的澹台子庭,对宁觉非道:「只怕你的话做不了准。我若一日不降,他们便一日不会放我离开。」 澹台子庭已改换了北蓟官服,风度气质却仍是南楚格调,显得温文尔雅,这时嘻嘻笑道:「荆将军放心,只要是宁大将军说出的话,陛下都认,一定算数。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劝你不如留在朝中,也可以监督我们,以免我们荼毒百姓。待将来亲眼看到四海升平,天下大治,咱们再与宁将军把酒戏说今日事,是非功过,那时才见分晓。」 宁觉非笑了笑,却没再多说什么,似是让他自己决定。 荆无双听了澹台子庭的话,心里一动,微微低头,反复思量起来。 澹台子庭十分诚恳地道:「荆将军,皇上敬你忠义传家,世代良将,皆以万民福祉为己任,实是诚心留你。你不用上降表,仍做护国将军,你不护朝廷护百姓,可好?」 荆无双听到这里,以身殉国的念头已然动摇。他犹豫着,看了一眼宁觉非。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江从鸾已经拿过来一个靠枕,将宁觉非扶起来,让他倚着床头,坐得舒服一些。宁觉非对他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谢谢」。江从鸾顿时喜心翻倒,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此时,宁觉非看着荆无双的眼神,不由得笑道:「大哥,你一心想有个太平盛世,如今便是开端,不妨依澹台将军所言,暂且留下,以后若是你呆不惯,也随时可以离开。」 「是啊。」澹台子庭趁热打铁。「荆将军,无论何时,如果你想辞官,我们都不会强留。」 荆无双看了看满脸诚意的他,又看了看一眼面带笑容的宁觉非,终于长叹一声:「也罢,我便暂且留下。」 澹台子庭立刻喜得手舞足蹈:「哈哈,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荆无双啼笑皆非:「孙将军,澹台将军,在下从未与你并肩作战过,只与你在鲁阳城外曾经有过并肩作战的打算,不过,那一战我可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澹台子庭笑嘻嘻地道:「我也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江从鸾实在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宁觉非也笑,大声道:「云扬,去告诉厨房,好好整一桌拿手的酒菜来,我陪大哥喝两杯。」 荆无双看着这个令他一直心仪不已的兄弟,回首家国,终是无比感伤。 半个月后,澹台牧再次颁下圣旨,进行了一系列的封赏。他依宁觉非当日承诺,封淳于乾为靖王,食亲王双俸,移居原静王府,封淳于宏为理王,移居原武王府,淳于朝仍为醇王,淳于翰仍为景王,府邸家产奴仆均被保留。 各部大臣虽然早就纷纷上了降表奏折,称颂新君,但澹台牧却只是先封赏了三个人,一是游虎,仍为定国将军,二是荆无双,仍为护国将军,三是李舒,还做镇南将军。这三人曾经同为南楚柱石,一镇西北,一镇东北,一镇西南,便为南楚保住了十年太平。如今三人齐齐投入北蓟,天下文人闻之,也只能摇头嗟叹。 不过,对这几人的封赏不过只是令南楚万民为之心安,真正引人注目的却不在此,而是威震天下的「烈火将军」宁觉非。 澹台牧专门下诏,历熟宁觉非的功绩,赞他忠君爱国,泽被万民,敕封其为一字并肩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理全国军事,并赐免死金牌,准皇宫骑马,殿前带刀,赏十万户,又赐黄金千两,翡翠明珠美玉两斗,骏马千匹,其余马牛羊无数…… 宁觉非躺在床上,听古英滔滔不绝地读着给自己的封赏,眉头越皱越紧。 江从鸾一直在屋外回避,听着里面没了声音,这才端着一碗药进去。 宁觉非撑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下,这才躺了回去,叹道:「我要这些累赘干什么?古英,你马上替我写折子,把所有封赏全都推辞了。」 古英吃了一惊:「将军,这是为何?」 宁觉非清晰地道:「你先写,我万分感激陛下的抬爱看重,然后说我体弱多病,不堪重负,恐难以担当大任,为免误国误民,请准予辞官。」 「将军,这……」古英一脸为难。 宁觉非看着他:「古英,你现在仍是我的师爷,不打算听我的吩咐了吗?如果你不写,也可以,就回云大人那儿去吧,不用再呆在我这儿了。」 古英立刻躬身道:「是,将军,古英这就去草拟个折子。」 待他出去后,宁觉非看向江从鸾,温和地道:「从鸾,你这就离开吧。」 江从鸾大惊失色:「觉非,你这是何意?难道是厌弃我了?」 「怎么会?」宁觉非轻笑,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床边。「别这么不自信,先听我说……」 待古英拿着拟好的奏折走回来时,江从鸾眼圈红红地站在墙角,背对着宁觉非,显得十分委屈。 古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宁觉非却道:「不用管他,折子拟好了吗?」 江从鸾霍地转身,微微颤抖地道:「觉非,不,宁将军,从鸾想回乡去看望父母,这便告辞了。」 宁觉非微笑着说:「这样也好,如今天下初定,你父母不定有没受惊,你回去看看也好,古英,你从我的俸银里拿一千两出来,赠给从鸾,他照顾了我这么久,我很感激。」 江从鸾一听,顿时泪如泉涌,低低地道:「不用了,觉非,我照顾你……不是为了钱。」 古英听他要走,自是正中下怀,马上快手快脚地出门,拿过来一张一千两银票递给他,诚恳地道:「所谓穷家富路,你既是单身上路,身上总要有点银子,这是将军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江从鸾低着头,半晌,才伸手接了过去。他对着宁觉非躬身施了一礼,随即匆匆走了出去。 宁觉非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 当晚,江从鸾便离开了望北苑。 等到古英把折子递到临淄后,宁觉非似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又是常常昏睡,人也变得十分沉默。 三日后,云深快马自临淄赶来,出现在他的面前。 宁觉非看着他,见他也瘦了不少,便道:「你国事繁忙,日理万机的,有什么事让人过来说一声就行了,也不必自己亲来。」 云深走到床前,声音极柔和,情绪却有些激动地问:「觉非,你上表辞官,让陛下很是不解。你如今功高盖世,威名播于天下,又如此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却为何想激流勇退?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毫无意义。」宁觉非躺在床上,微笑道。「我现在只想告老还乡。」 云深看着他温和平静的笑脸。在这一世,他不过才二十一岁,却已没有年轻人应该有的雄心壮志、血气方刚。此时此刻,他眼神沉郁,神色平静,虽是满脸病容,却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一派仙人之姿。他忍不住过去,紧紧拥抱住他,轻声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宁觉非没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只是淡淡地道:「回不去了。」 云深听了,心里一酸,眼泪落了下来。他忽然热血上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抬头吻上了宁觉非的唇。他辗转地深吻着,热泪一直扑簌簌地滴到宁觉非的脸上。 宁觉非迟疑了一下,伸手想推开他。 云深却用力圈住了他,不肯与他分开。 宁觉非在心里轻叹,犹如有一根尖针在心里攒刺,疼得厉害。 良久,云深抬起头来看着他,诚恳地说:「觉非,这里就是你的家乡啊。临淄现在是北蓟的都城了,你可以在这里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可以长相守,不分离。」 宁觉非听了,只是看着他,抬手缓缓地抚过他的眉眼,轻轻地笑了:「难道北蓟还想取西武不成?」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炸得云深耳边嗡嗡直响。他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笑脸,半晌才喃喃地道:「觉非,觉非,你这话……却是何意?」 宁觉非只觉得十分疲倦,胸腔闷痛,四肢发麻。他不想再费神兜圈子,平心静气地说:「云深,你成亲吧。去生儿育女,过你自己本来该过的生活。」 云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抱着他的双手忽然攥紧了,一时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他盯着他,沉沉地道:「觉非,你是不是听了什么流言?或者产生了什么误会?无论是什么,你都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啊。圣人云:『不教而诛谓之虐。』你一向宽以待人,却为何要如此苛待于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事,竟会让你心脉纠结,一病再病?觉非,你一直是个铁铮铮的爽朗汉子,却为何不肯对我明言?」说到这里,他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软,伏到宁觉非身上,一时间泪如雨下。 宁觉非望着屋顶,心里只有自嘲的苦涩。如此尖锐的羞辱,让他又怎么说得出口?难道要他效那等愚夫愚妇,很白痴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就算人家是骗,自己也上了当,也不过是自己蠢,与人无尤。 云深叹息道:「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宁觉非听了,不由得苦笑:「这话真不知时说你还是说我。」 云深紧紧搂着他,连声问:「觉非,觉非,难道你后悔了吗?」 宁觉非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道:「以前,没有。」 「那现在呢?」云深抬起头来,灼灼地看着他。 宁觉非笑得十分苦:「是,你从来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你不悔。是我后悔了。」 云深看着他,神情凝重,眼中满是忧伤:「觉非,你话里有话,不妨明说。你我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为什么要后悔?」 宁觉非却实在不想提起,只是说道:「云深,是我后悔了,我想与你分手。」 云深急切地问道:「为什么?」 宁觉非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妥当。 云深试探着问:「是你……想娶妻?」 「我娶妻?」宁觉非觉得此言极为荒唐,不由得仰天长叹,笑道。「我早已说过,我是终身不娶的。」 「那是为什么?」云深那两道秀气的眉紧紧皱在一起。「难道你还在为过去的事心存芥蒂?我都说了那不是你的错,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想都不要再去想,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根本不是为了过去那些事。」宁觉非这时已恢复了平静。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两情相悦,是要讲心的,身体如何,反而不重要。」 「是,是要讲心。」云深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难道……觉非,你对我已无心?」 宁觉非只是苦笑,却不肯再多说。 云深黯然神伤,转眼看向了窗外,茫然地喃喃自语:「你想让我对你说,你既无心我便休?」 宁觉非的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竟是觉得再贴切不过,于是闭上了眼,冷淡地道:「是,你既无心我便休。」 云深身子微微一颤,目中又是热泪盈眶,却强自忍耐着不肯落下。良久,他才点了点头,静静地说:「我明白了。」 宁觉非感觉着他伏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竟觉得不胜负荷。他是真的累了。 云深呆呆地起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看着窗外。 屋子四周绿树成荫,有不少鸟儿在其上筑巢,清脆的啾啾声流淌在风中。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在他的国师府,宁觉非躺在树下。那时候他也在病中,可他们却是两情相悦,亲密无间。那样的甜蜜,为什么竟会一去不复返?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宁觉非前后态度的变化,似乎便是在澹台昭云的生辰之后。难道是他听到了什么?产生了误会? 云深大致推测明白了前因后果,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与他分开,于是轻声说道:「觉非,我曾经与昭云订过亲,本来也打算等她长大后就成亲的。可是,我看到了你。我倾慕你,关心你,一半是国家,一半也是为自己。一开始,我与你一起,或许更多的是为了北蓟,为了天下,连我自己也以为如此。然后,你为了我,不惜以身犯险,我为了你……也什么都可以牺牲,这……应该就是真挚的感情了吧?可我当时愚钝,我不知道,我不明白……觉非,当你开始冷淡我,疏远我,开始病重的时候,当我以为从此会失去你的时候,实是痛不欲生。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是爱你的,觉非,我是爱你的。我不会跟昭云成亲的,也不会任何人成亲。我……只想一生一世都跟你在一起。如果上天垂怜,肯体恤于我,我希望是三生三世,永生永世,都能够跟你在一起……」他声音很低,仿若自言自语,说到此处,终于泣不成声。 除了他低低的声音外,屋里一片寂静。 他啜泣半晌,心中积郁稍泄,这才擦了泪水,抬头看去,宁觉非却已经昏睡过去。他不由得苦笑:「觉非,你已经不想再听我说话了吗?是否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了?」 宁觉非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才醒来,精神却是好了一些,竟下床走动起来。待吃了午饭后,他对古英道:「我想去山上的万象寺看看。」 此时云深已被澹台牧紧急召回了临淄,古英自是不敢拦阻。大檀琛的这处别庄倒是什么都有,立时便有仆役抬出了一顶软轿。 宁觉非想了想,自己的体力只怕不易爬那么高的山,便坐了上去。 山上绿树葱茏,虽是烈日当头,却凉风习习。宁觉非看着沿路的风景,心情轻松了许多,一直冷冷的脸上渐渐柔和起来。 古英看着他的变化,心里这才放松了些。 走过石板路,穿过梅林,宁觉非下了轿,走进雅静的山门。他要古英与仆役都呆在门外,免得扰了寺中僧众的清修,他们自然只得遵命,不敢违抗。 他缓步走入正殿,里面供奉的是文殊菩萨,正对着门的香案上,有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无尘得报,走到正殿来时,他正在看那块牌子上的字,眉宇之间空阔磊落。 无尘站在那里,笑了。 宁觉非转过头来,笑问:「大师无恙否?」 「阿弥陀佛。」无尘合十以礼。「施主真是信人。」 …… 山门之外,古英倚在树下,一觉醒来,已是日薄西山,却仍不见宁觉非出来。他顿觉不妙,连忙不顾命令,跑了进去。 无尘正等在院中,见到他来,点尘不惊地笑道:「你可是古英施主?」 「正是。」古英连忙对他施礼。「请问大师,可曾见到我家将军?」 无尘递过一封素柬,淡淡地道:「宁施主已经离去,临行时嘱我将此信交于古施主,烦请你送给国师云大人。」 古英大惊,上去一把抓住了无尘:「宁将军走了?他怎么走的?去哪儿了?」 无尘微微一笑:「去者自去,自往去处去,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古英已是心乱如麻,也无暇与他打机锋,立刻飞奔出门,往山下跑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回望北苑时,果然马厩里已没有了「烈火」的踪影。宁觉非的屋里只少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那柄跟随着宁觉非,原来挂在壁间的鹰刀,现下被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其意不言自明。 当晚,这柄刀和那封信便被云扬快马送到了临淄。 云深正在仔细盘算迁都的诸般事宜,一听宁觉非悄然离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待得看到鹰刀,再拆开那封信,他顿时心痛如绞,一口鲜血喷了来。 柬中只有一张雪白素笺,上面写着三十二个字,字锋浑圆,显然心平气和,颇有出尘之意。 宝刀还鞘,马放南山。 君居庙堂,我回江湖。 自此一别,君须珍重。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 夏末秋初,正是草原上的好时光。繁华盛开,水草丰美,羊肥马壮,一派富足景象。 更令人开心的却是,西武的赛马节到了。 今年,北蓟数十万大军在南楚激战,赛马节竟是停了。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北蓟虽已夺取南楚,但之前已经与西武有约,绝不犯西武一寸土地,因此这片草原上的人民仍然无忧无虑,在这个隆重的节日载歌载舞。 西武的都城明都,大部分是涂城,只有皇宫是用巨石垒成,整个城市的色调都是褚黄,在阳光下闪耀着明晃晃的光。 这时,已经有不少马队举着旗幡,一队队地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明都城外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帐篷,彩旗招展,欢歌笑语不断,一片喜洋洋的气氛。 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从皇宫的方向沿着大道直奔城门。 众人听得蹄声有异,显然那马极是神骏,纷纷起身望去。 只见一匹火红色的宝马如箭离弦般从城门外冲了出来,马上人浓眉大眼,健壮威武,正是西武皇帝独孤及。 人们全都欢呼起来:「陛下,皇上。」 独孤及向大家胡乱挥着手,满脸笑容,却并不减速,仍然纵马向前飞驰。 不一会儿,他便向南奔出去十多里地。远远的,有一队人马正向这边走来,前面的人也骑着一匹红马。一见到他,那匹红马先兴奋起来,长嘶一声,便朝这边奔了过来。 两匹红马的速度都极为惊人,很快便在草原上会合了。 独孤及大笑:「兄弟,你到底是来了。」 宁觉非微笑:「自然要来,小弟答应过大哥,一定来参加赛马节的。」 「是啊是啊。」独孤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十分欢喜地道。「兄弟,你为北蓟立下不世奇功,那澹台牧对你封王封帅,我还以为你会长居临淄,一时来不了了。没想到……哈哈哈哈……没想到,兄弟视富贵如浮云,实令大哥佩服。」 宁觉非却非常温和地道:「也不是如此,不过是做兄弟的比较懒,不耐烦受那礼节拘束,所以就逃了。」 独孤及又是一阵大笑:「逃得好,逃得好,便留在这里,和大哥一起,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们说着,后面的那一队人马已经跑近。其中有西武官员,有随从,江从鸾也在其中。 独孤及淡淡地看了看他,说道:「从鸾,辛苦你了。」 江从鸾有些窘,看了宁觉非一眼,低头道:「陛下过奖。」 宁觉非却很温和地对他一笑。江从鸾这才心安,微笑着策马闪到一边。 那些西武官员和随从已经纷纷下马,跪下向独孤及行礼。 独孤及道:「都起来吧。你们这次护送我兄弟从边关一路过来,事情办得很好。」 「谢陛下夸奖。」 独孤及对宁觉非笑道:「兄弟,你果然没有长驱直入,而是向我边关官员出示九骏玲珑,让他们护送过来,如此给我面子,做哥哥的实是感激不尽啊。」 宁觉非却洒脱地道:「大哥太客气了,这一路行来,有人带路,有人照顾,应该是小弟感激大哥才对。」 独孤及开心地大笑:「好,既如此说,那就不必客气了。兄弟,你先歇息几日,等到赛马节上,咱们好好地比上一比。」 宁觉非摇了摇头:「大哥,你我要比试,就不必去赛马节上了吧?何必让那些勇士们拘束?不若咱们就在这里赛上一赛。」 「有何不可?」独孤及立刻豪爽地道。「兄弟你说,咱们怎么比?」 宁觉非抬头四下张望,看见远远的有一座雪山,巍峨地矗立在蓝天下,显得气势磅礴,通向那座山峰的草原却是一马平川。他便向那边一指,「大哥,你我便往那边去,先跑到山脚下者为胜。」 那些西武官员互相对视一眼,都是面带喜色。 独孤及微微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好。兄弟,你确实有些仙气,真是不凡。那是我西武的神山。若是外来人不知此事,第一指便是指向它的话,那就是神灵指点他来给我们西武降福的。哈哈,兄弟,看来你是我们西武的福星啊。」 宁觉非一愣,却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说法,不免觉得匪夷所思,接着才笑了起来:「觉非一介凡夫俗子,可当不起这个称呼。」 独孤及一挥马鞭:「不管他什么称呼,总之,就依你之言,咱们好好地赛一赛。」 「好。」宁觉非便微带缰绳,与他并排站到了一起。 独孤及道:「从鸾,你发令。」 宁觉非也道:「对,从鸾,你来发令。」 江从鸾脸一红,眼中却满是喜悦,看着他们,大声道:「我数三声,一,二,三。」 他的话音未落,两匹红马便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片刻之间便已跑远。 草原上,戈壁上,沙漠边,所有人都在翘首凝目,看着那两匹神骏的红马载着他们心目中如天神般威武的英雄,如风般奔向神圣的雪山。 ◇◆◇ 这时,云深单人独骑,已经出了剑门关,正向明都而来。 ——完—— 番外一惘然 临淄,北蓟的新国都。 城头刚刚易帜,满城气氛安定,皇城里面更加平静,除了偶尔经过大街的北蓟巡逻队外,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过去的南楚静王府,现在门楣上挂着靖王府的牌子。 宽大的府邸仍然是热闹的,虽然过去的皇后现在降成了王妃,皇贵妃们降成了偏妃,妃御等降成了妾侍,但性命却都是保住了,她们不会死,更不会发配边关为奴,或贬到军中为妓,一应用度照常供应,日常侍侯的宫女太监也都允许她们从宫中带了出来。关上大门,她们照样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所以,府中仍然日日能够听见音乐声和笑闹声。 只有淳于乾没有劫后余生的欢乐心情。他站在水边的柳荫中,看着在夏日阳光下微微荡漾的水面,心里仍是空荡荡的。 他这三十多年来,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闲过。 他会翻来覆去地想,想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夜,而想得最多的,却总是那双闪烁着晶光的眼睛。 那一日,他看着他的侍卫们把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少年戏子吊上树去,看着他们把他逐寸逐寸地撕裂,心里只有痛快。然后,他看着他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看着他们在他身边忙碌了一会儿,起身对他禀报说,他死了。 他走过去,俯身细看。这个戏子苍白的容颜依然如画一般美好。在他的心里,这样的美好却是用来勾引他的小妾,打他的脸的,因而令他无比憎恨。 这时,那个倒在地上,蜷缩着伤痕累累的赤裸身体的少年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那一刻,他觉得从没看到过如此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甚至透过人的心灵。他有些颤栗。他要让这双眼睛变得浑浊,让这个人永远活在地狱里。 他做到了,当他在这个过去的静王府里再看到他的时候,这个依然显得完美的少年遍体鳞伤,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而他却并没有报复的快感。那时那刻,他只有对太子和静王的愤怒与痛恨,还有一丝欣喜。这个少年似乎很对太子胃口,后来被他频频召进府中,进行种种荒唐的行为。那些事情,他都让潜在太子府中的自己人掌握了证据,在适当的时机,他会设法传到父皇耳中,以动摇太子的根本。 终于,皇上对太子的种种不良嗜好开始有了厌恶之感。而章纪被皇后搬动,持剑冲进翠云楼,弄走了那个戏子。当他听说这个消息时,差点仰头大笑。 身为武相的章纪是太子的坚强后盾,想不到他竟然也会被男色所惑,他忍不住前去拜会这员老将,想看看妻妾成群的这位皇后表兄是如何料理那个男宠的。 有人说他把那个少年单独放在偏僻角落中的竹风院里,他便特别绕了路,从湖边经过。 果然看见了站在院门前的那个美貌少年。 初冬的冷风中,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神却非常悠远,却充满了一种难言的通透睿智。在他鬓边,有几缕乌亮的青丝在风中轻扬。在他身后,有漫天竹叶正缓缓飘落。 如画一般的美丽绝伦,令他震撼。 在他的心中,忽然有了第一丝悔意。 然后,章纪请缨出征,他竟然同意,他想让这个老头子离开,好设法把这个少年人弄回自己的府中去。他心里有着强烈的愿望,想要拥抱他。此人竟然能够让自己失去理智,他感到震惊莫名。 然而,这孩子却逃了。 他如释重负,这样也好。 边关,兵凶战危,他却再次看见了他。 他穿着普通的南楚平民的衣服,骑在普通的马上,冲上山头,张弓搭箭,射杀西武强敌,随即挥刀冲入敌阵。他悍不畏死,竟然衔尾急追骁勇善战的西武大王独孤及,直冲对方大营,砍下西武大旗。那一刻,在金色的夕阳里,他的模样真是俊美宛若天神。 看着这个少年挺立在剑门关外,那双晶光四射的眼睛里只有愤怒,他是真的后悔了。 风雪大作的寒夜里,他忽然感到了扑到身体上的重量,然后是顶在咽喉处的锋利刀刃。他没有动,他不想死。他趴在床上,心里却有一丝难言的兴奋。 他读懂了自己的布告。 他来了。 身上的人缓缓撕开了他的衣服,从容的,冷静的,另一只手上的刀却不动如山,如此镇定,令他心里颤栗。 寒冷的空气里,火热的利刃忽然刺进了他的身体,剧烈的冲撞将他更深地压进柔软的床褥里。他的手握紧了床巾,牙齿咬住了枕头,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地瞄到枕头的刀锋。疼痛令他窒息,当中夹杂的一丝丝快感却让他更加瘫软。 少年翻身下床,拔出刀便欲离去。 他顾不得疼痛,勉力叫住他:「别走……」 最终,他还是走了。 但他的提议给了淳于乾勇气,使他再不犹豫,发动了志在必得的一击,终于成功地扳倒了太子和静王,为自己的登基,也为他的回归,铺平了道路。 然而,他不愿回来。 淳于乾自小到大,一直都有着身为皇室长子的沉稳练达,凡事谋定而后动,从来没有失败过。只有在这个美貌少年面前,他有着无穷的无力感,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在看到那双眼睛中的晶光时,他一定会善待他,绝不会将他送进翠云楼。 一切都这样错过了。 然后是不断地错过。 为了这个转世而来的少年将军,他绞尽脑汁,派荆无双和淳于朝千里迢迢去往蓟都,希望能够劝说他回来。 他来了,却是跟着那个诡计多端的北蓟国师云深。 他来了,却让淳于乾知道曾经有多少人碰过他,让他杀之不尽,也不可能全部诛杀。 他来了,看着南楚众臣的眼光却仍然是那样的冷冽淡漠。 他来了,却将临淄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再度离去。 随后,他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直到在临淄城外,这位名动天下的烈火将军出现在他的面前,气势如山,那双眼睛中仍然是清澈晶亮的光芒。 这是天上的神袛,是天要亡他。 他决定投降。 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府中的总管常常出门,借采办东西之机帮他打探消息。 于是,他知道了。 烈火将军从未踏进临淄一步。 烈火将军被封为一字并肩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可他却上表辞官。 烈火将军神秘离开,不知去向。 国中传言,烈火将军乃天神临凡,是上天看他们罪恶太多,派他来灭掉南楚,现在他已被天帝召回。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 淳于乾站在水边,仰头看向天空。 浅蓝色的苍穹泛着晶莹的光芒,是那样的纯粹夺目,是那样的动人心弦,就像那人的一双眼睛。 那样的晶光,将永远存在他的心里,照亮他黯淡悒郁的后半生。 番外二欢乐 秋初,西武国的明都一片富足欢乐景象。 赛马节刚刚过去,现在将是收获的季节。 不断有牧民将大群马牛羊从草原的四面八方赶来,进贡,交易,换回自己需要的生活必需品。他们黝黑的脸膛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宁觉非如往常一般,纵马出城,在草原上奔驰,然后下马跑步。 他每次跑步的路线都不一样,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也没有人跟着他,都知道他的习惯。 他轻捷地跑着,在秋日清凉的风里,觉得周身是劲,十分舒服。 他的病已基本痊愈,体力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水准,心情很是愉快。 忽然,远处传来了清凉的马嘶。 宁觉非停下脚步,凝目望去。他觉得这声长嘶似乎有些熟悉。 正在疑惑,烈火已喷着响鼻,四蹄轻踏,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想狂奔而去。 宁觉非立刻翻身上马,双腿轻叩马腹。 烈火放开脚步,如飞般奔去。 蓝天下,很快出现了一匹雪白的骏马,正站在青翠的草原上向这边张望,马上却没有人,让宁觉非心下一沉。 难道他又受伤了? 飞快地冲到白雪身旁,宁觉非跳下马来,四处张望。 马旁躺着一个身穿白袍的人,正呆呆地看着天空。 宁觉非心里一震,连忙冲过去,蹲下身来,急急地问道:「云深,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云深缓缓地看向他。因为仰望天空太久,他眼前只冒金星,一时看不清来人,呆呆地问:「你是谁?」 宁觉非大急,将他小心地抱了起来:「我是觉非啊,你怎么了?不认得我了?云深,究竟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云深伸手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这才笑了起来:「啊,对,是觉非。」 宁觉非看着他俊秀的脸上那抹满是孩子气的笑容,不由得更是焦急:「云深,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云深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缓缓地说:「我来找你啊。」 「你……」宁觉非揽住了他的肩,心里一热,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深轻轻地说:「我实在是想你,这滋味太不好受了。如果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你,我……真是不要活了。」 宁觉非将他轻轻颤抖的手搂紧,温和地道:「云深,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深微微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气我不告诉你我和昭云过去曾经定亲的事情。我……只是怕你误会。觉非,我和昭云的婚事已经正式取消。大檀琛向皇上求亲,已得应允,昭云就要和大檀明成亲了。这下,你不再气我了吧?」 宁觉非一怔,却道:「云深,你和陛下都别再为了我委屈昭云公主了。」 云深将他抱得更紧,清晰地说:「没有委屈,你别再误会了。我最多也就是不愿娶她,怎么会胡乱将她安排给别人?陛下也不会迫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大檀明上次在青枫岭受了重伤,被送回明都,昭云想打听二哥澹台德沁将军牺牲前后的情形,常常跑去看他。就这样,两人渐渐地便有了情意。所以,才会有这次的联姻。九月十五的迁都大典后,他们便正式成亲。这次大婚,陛下会将其办成一件大大的喜事,为强大的新北蓟锦上添花。」 宁觉非听到这里,身子忽然向下一挫,似乎盘踞在心中多日的那团乌云忽然消散,一时猝不及防,有点发软。 云深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看他,担心地问:「觉非,你怎么样?还病着吗?」 「我没事。」宁觉非赶紧安慰他。 两人对视着,彼此看着对方消瘦憔悴的脸,都是微微的心酸。 云深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宁觉非看着他淡得没有血色的唇,心里一阵怜惜,忍不住吻了下去。 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云深闭上眼,沉醉在他缠绵的唇舌之间。他更紧地向他贴过去,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薄唇,让他有力的舌伸过来,灵巧地与自己的舌尖纠缠,当他想退出去时,他用牙齿轻轻咬他,不肯让他离开。 宁觉非轻笑,与他反复纠缠不休,身体已经变得滚烫起来。 云深也是情热如火,喉间忍不住发出难耐的呻吟。 宁觉非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已是忍无可忍。 他抬头四面张望了一下,只有不远处有个小帐篷,其他地方却是一马平川,不时有牧民经过,都看着他们微笑,有些还吹起了长长的口哨,发出一两声调侃的吆喝。 他们这两匹马实在是太惹眼了,想不让人看都不成。 云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微笑,轻声说:「那顶帐篷是我的。」 宁?br / 千山看斜阳第28部分阅读 千山看斜阳 作者:rouwenwu 宁觉非二话不说,立刻将他抱起来,大步往帐篷里走去。 云深搂住他的脖颈,感受着他有力的拥抱,幸福地笑了。 end 欢迎光临 快乐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