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迷途第1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第一章 不幸之始 在研究所门口等了大半个小时也没拦到一辆空的,我不耐烦地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 8点有个网络会议,讨论的课题是我目前的研究方向,我不想错过。真后悔早上没把车开来!只不过昨晚没睡足,早上醒来有些迷糊,一时贪图安逸就打了出租车过来。 “高凌!” 听到这声音我不禁皱眉。 一辆香槟色的本田车停在我面前,驾车的人笑着向我打招呼,露出森森白牙。“打不到车吗?不如我送你?” 我扫了他一眼,抿抿唇没理他。 “高凌上车吧。你不是赶时间吗?”他无视我的冷漠,仍然笑着。 一辆72路刚好进站,我考虑了一秒便快步走了过去,离开时甩下一句:“不用了。” 这个赵国淳真是不受教训,难道上次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还没让他醒悟?至从那次以后,别的男人倒是不敢再向我献殷勤了,只有他纠缠到现在。 恐怕得给他点更厉害的苦头吃,他才会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我一边想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零钱扔进投币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是算了,赵国淳虽然讨厌,但好歹是老爹熟人的儿子,弄得太难看会被爸妈抱怨。我最受不了他们烦。 一阵难闻的烟味飘过来,我转头对后座的人说:“先生,麻烦把烟灭掉!”用辞倒还客气,语气却是命令式的。 那人刚想发作,抬头看到我,却是一呆。 我不耐地冷声道:“车厢内禁烟!” “哦……哦”那年轻男子赶忙掐熄了烟,把烟蒂扔进车内的垃圾筒。他做完这些还在盯着我看。我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神扫过他的脸,他终于低下头去不敢看我。 我把目光收回,放到窗外,只见前方的天空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云,看来要下雨了。不要紧,我包里有伞,来场雨也好,洗洗连日来的闷气。 我靠着车窗,觉得有些困,便迷糊过去,反正车到我家起码得一个小时。 睡得不是很熟,耳边有越来越嘈杂的人声,还隐隐夹杂着哭泣的声音。烦死了,怎么回事?眯一会儿也不行!我睁开眼,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周围的人都穿著古装——正确的说是清代的服装,并且一脸哀凄的表情。而我也不在公交车上,这屋子的摆设像仿古博物馆。那这些人呢?难道把他们当作博物馆的腊人像? 我不禁尖叫了一声。只听一个“腊人”说:“小涵,你姨娘已经去了。” 我转身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秀丽的中年妇人,但脸色白得像雪,已经没有气了。我惊得向后退了几步,撞到了一张桌子。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只见桌上摆着一面梳妆镜,虽是古老得只配放在博物馆的那一种,可也足够清楚地照出我的脸。不,这不是我!除了一脸惊惶的表情,这鼻,这眼都不是我!镜子里只映着一个孩子的面孔,苍白而惊恐。我低头看到自己平坦的胸脯,幼小的手脚,还有垂到胸前的麻花辫。 我放声大叫,想以此赶走这梦魇。忽然,感觉颈后被一记重击,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醒来,我没有如愿回到自己公寓舒服的大床上,而是一睁眼便见雕花的床架。我还在这个梦中,仍旧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忽然,我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这身体禁锢了我的灵魂,那么,杀死这个身体我不就能回去了!不管怎样,我要试一试! 悄悄地推开房门,外面夜露湿重,有些寒意。我借着月光穿过院子,终于看到一个池塘,塘里的水幽黑幽黑的,我却仿佛在水的那一头见到了我的世界。没有犹疑,我“嗵”地跳了下去,拼命地潜往深处。 “来人哪!小姐投水啦!” 再次醒来,我全身上下难受得像要散掉似的。可是锦被,纱帘,方枕……都证明着我尝试的失败。我坚持不住,又睡了过去,然后被饿醒过来。 在桌上找到一盘糕点,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渴了,拿起茶壶就灌下肚去。吃饱喝足后,我去推房门,可这次却怎么也弄不开。应该是怕我再寻死,给锁住了。 我把瓷盘砸碎,拣了一块最尖利的,凑到左手腕上。盯着那雪白的皮肤和青色的血管,我的心跳越来越急促,握着瓷片的右手开始发抖。割一下不会死,伤口会自动凝结,所以割脉自杀的人都选择在浴室用热水不停冲刷创口,这样才能使血不断涌出。而这里显然没有这样的条件,只有不断地割,一次又一次…… 不!我下不了手。扔掉瓷片,我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什么未知的力量撕裂时间和空间的平衡,拉扯着我的思维和记忆来到这个身体里?又或者只是黄粱一梦?那我现在是醒着还是梦着?我已经分不清。 想了一整夜,没有任何结论。 清晨,丫头们开门进来,见里面一片狼藉都吓坏了。现在,大概人人都知道我疯了。自称是我爹的男人来看了我两次,我也只是想着自己的事,不理不睬。 他们还请了医生过来。那古代郎中为我诊了脉后,对他们说:“小姐是悲伤过度伤了经脉。怕是失觉之症,我先开个方子让她定定惊。但这病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须得慢慢调养。” 我管他什么蒙古大夫开的药方,才不要喝那种东西!但被强灌了几次后,我学会了屈服。 整整一个月,我关在房里冥思苦想,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一日,一个丫鬟进来送饭。我说:“换几个菜色过来。吃得我腻死了!” 小丫头吓得逃了出去。这消息对我古代的爹来说还算是个惊喜——起码他的女儿有尖叫和发呆以外的其它反应了! 又过了几日,我表面上看来是一天好似一天了。自从发现闷头苦想没有用后,我决定在这座宅子里找找线索。那么,我也再不能表现得像个疯子。自从我循规蹈矩,并且开始挑剔饮食后,‘爹’终于不叫人锁上房门了。 “小涵,你觉得怎样?”‘爹’柔声问。 “很好。”我简短地答。 “唉……你这孩子!”‘爹’不无悲苦地叹道,“怎么你姨娘一去就像变了个人!原也怪不得你伤心,你娘死得早,这些年多亏美娥把你们姐弟两个拉扯大,美娥就像你亲娘一般……可怜的孩子。”说着他就伸手来搂我,我向后一让避开了。 “罢了,罢了。”‘爹’一脸失落走出房去。我有些不忍看到这父亲灰白丧气的脸色,但要我也参加出演这父女抱头痛哭的戏码就免了,想想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来到这里的一个月零七天后,我终于同意丫鬟帮我梳妆。 仔细打量镜子里女孩的相貌,眉目清秀,倒也算得上漂亮,但是比起我原来的长相那真是差得远了!容貌也就算了,这副荏弱的身躯才是我最痛恨的。当我想以侧撑跳跨过一个小矮栏而跌了个鼻青脸肿后,便开始明白,原来那个健美敏捷的身体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既然先天不是那么优越,就后天补救吧,好在这小姑娘年纪还小,可塑性应该相当高。 对于这个身体,最值得庆幸的便是——没有裹脚。倒不是因为她出身不够高贵,而是因为她的父亲李进乃是汉军旗人。据说,满、蒙、汉八旗的女孩儿凡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参加选秀,否则不准出嫁。裹了小脚的女儿还怎么放到明令禁止裹脚的朝廷去选秀?因此抬了旗的汉人,家里的女儿都是放天足的。 所谓的梳妆也不过是梳个辫子,换上合宜的衣服,9岁的小娃儿打扮个啥?如果要涂脂抹粉我才觉得奇怪呢! 终于,我可以走出房门,站在这万里晴空之下。久违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我在院子里走走停停,每到一处都要观察是否有不妥或奇怪的地方。我感觉得到有很多人对我的怪异行为指指点点,但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疯过的,说不定目前还是半疯,也就对我的所作所为见怪不怪了。 又一个月后,我还是一无所获,甚至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我看我真的要疯了! 那边的研究刚进展到关键时刻,博士论文也写了一半,耽搁一天都是巨大的损失,何况一来就是两个月! “小姐,小姐!” “什么事?”我头也不回,冷冷地问。 叫红月儿的小丫头怯怯地答道:“少、少爷回来了,老爷让您去前厅” “知道了。” “小姐……” “不是说知道了吗?” 红月儿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老爷让您马上去的……” 我最受不了别人哭,起身向前厅走去。 “小姐。” 我转身盯着她,眼神的意思是:又怎么了? 但似乎红月儿的理解不是这样,泪水当即就滑出了她的眼眶:“小姐……洗手……”声如蚊呐,天可怜我还是听懂了。 看看自己满是污泥的手,想想她提醒得也对,便跑到池塘边搓了搓。 我走在前面,红月儿不敢靠近我三尺之内。也难怪她会害怕,刚才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刨墙根的土。眼看前厅就到了,我转身对她说:“你先下去洗把脸。眼泪干在脸上不难受吗?” 红月儿愣了一下,而后才向我福了福,跑了开去。 我晃进前厅,正好对上一双清澈漂亮的眼。懒懒迎视那探究的目光,对于那眼神从最初的温柔关切到惊愕再到愤怒的转变视而不见。 “小涵,你来得正好,我刚跟你弟弟提起你。”‘爹’看见我出现,十分欣喜地道。 “爹,她不是姐姐!”那眼睛的主人脱口而出。 不愧是一胎所出的孪生子,马上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胡说!”‘爹’怒斥,“你姐姐的病刚好,不准胡闹!” 那男孩的脸涨得绯红,看了我一眼,似乎心有不甘地低下头去。 ‘爹’拍拍我的肩安抚道:“小涵别怕,浩儿跟你闹着玩呢!” 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我的双胞胎‘弟弟’李浩,他长得和李涵有七八分像,身量略高一点,正用他那双将来也许十分慑人的眼睛瞪着我。 我回他一记冷笑,他怔了一下,继而用更凶狠的目光瞪我。 我转头看向别处,才懒得跟九岁的小鬼做这种无趣的争斗。 “浩儿,去给你姨娘上柱香吧。小涵你也一起去。”‘爹’吩咐道。 李浩“嗯”了一声,先走了出去。我懒洋洋地跟在后面。上完香,我正想回去小睡一会儿,却被他拦住。“你是什么人?”李浩的声音魄力十足,可惜带着稚嫩的童音。 我打了个哈欠,敲敲因为挖了一上午土而酸痛的胳膊,没理他。 “我问你话呢!” 我猛地凑到他跟前,定在他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让他仔细看清楚这张跟他如此相像的脸。 “你说我是谁?”我冷冷地反问。 他吓了一跳,盯着我呆掉了,想说什么愣是说不出来。 “让开。”我把他推到一边,自顾自扬长而去。 来到这里的日子,我尽量不去想研究的事。但是,灵光闪现的时刻竟然比原来还要多。当我按捺不住用毛笔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模型和计算式后,便发现,没有大型计算机和实验室我根本无法继续!然后,我就会把刚写下的东西撕得粉碎,接着开始砸身边的东西发泄。 唯一能让我获得短暂平静的时刻,便是现在,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瞬间。风掠过脸庞的感觉,跟北京郊外的跑马俱乐部一样,让我既兴奋又安宁。 面有另一匹马追近的蹄声,是敏晖哥哥?像往常一样,我并不回头,纵马疾奔,闭起眼睛享受速度的快感。直到冲下一个山谷,我猛地勒转马头,向后面的人反冲过去。我以为也会和以前一样看到敏晖哥哥又惊又怒地朝我吼,而我则得意地哈哈大笑。但是,当我转身的时候,却只看到李浩俯着身子安抚受惊的马儿。 我的笑迅速冷去,满心愉悦变成无可奈何的悲凉。敏晖哥哥又怎么会在这里?如果我不能返回原来的时间维度,不能回到原来的身体,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吧!想到也许永远都无法和我唯一能自在相处的人再见,我的心有抽痛的感觉。 “爹怕你出事,让我跟着。”李浩可能被我的表情吓到了,硬是把抱怨的话吞回肚里。 我再没有骑马的兴致,从马背上跳下,向谷底走去。 穿过一片杨树林,便见到一条清澈的河流横在眼前。河水是21世纪见不到的天然洁净,但那又如何?我不介意喝瓶装的纯净水,也不介意游泳池轻微的漂白粉味道。如果不能享受现代文明的舒适与便捷,未经污染的大自然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记得敏晖哥哥曾说我缺少对自然的敬畏,而我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向来相信人定胜天,不然也不会选择核能物理作为研究方向。然而,我所信赖的科学的力量并不能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初夏的阳光如此炽烈,水面反射的光线更加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炎热的天气和刚才的运动使我全身粘满了热汗,所以说我讨厌没有空调也没有冰镇饮料的时代!那也只有寻找其他清凉的办法了。我脱掉外衣,不理李浩的叫喊,跃入清可见底的碧波中。 我贴着河床潜行,再次浮出水面已经到了对岸。几秒钟后,李浩也冒出水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使劲地摇晃着我问:“说,你把我姐姐弄哪里去了?!你还我姐来!” 不满十岁的李浩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觉的感到在她姐姐躯壳内的并不是他熟识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我比你更想让一切返回原状!”我使了点巧劲挣开他,不能控制地低喃着,“如果可以回去,如果你有办法让我回去…… ” 他被我一推,跌坐在水里,仰头望着状似疯狂的我。 看着他有一丝惊惶的表情,我渐渐冷静下来。我在做什么?在吓唬一个幼小孩子?即使现在的身体同他一样9岁,但作为高凌的我毕竟已经27岁了。 “你是谁?”他问,不复上次的咄咄逼人,而是带点梦呓似的口吻。 我笑着,但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不是笑的表情。“高凌,我叫高凌。” “对了,今年是什么年份?”回去的路上,我问。 李浩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说年号。” “康熙三十六年。” 顺治元年是1644,算算应该是1697年。我认为二十世纪前的世界都属于蒙昧时代。不禁愤恨地想,怎么不索性让我跟北京猿人去作伴! 第二章进京 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棕红色木门,我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门里面是一间书房,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三面靠墙而立从地面到天花板的书架,摆满了各种看起来很无聊的硬皮书。我站在其中一面书墙之前,从最下面一排找起,一直到最上面那排,才看到几本海因莱因的科幻小说。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椅子凳子之类可以垫脚的东西。于是,我从下排的架子上搬出敏晖哥哥那些大部头的史书,什么《后汉书》,《资治通鉴》,《宋史》之类,放在最上面被我踩在脚下的好像是《清史稿》。 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扶着积满灰尘的架沿,将我想要的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正忙着的时候,脚下的“书梯”却不争气地崩塌了。我失去平衡向后摔去,心中暗叫一声“倒霉”,估计这次肯定跌个四仰八叉。 “这是报应哟,高凌。下次不准再糟蹋我的书了。”敏晖哥哥将我接个正着,避免了我后脑勺着地摔成个植物人的悲惨命运。 我仰头,正好对上他盛满调侃笑意的眼。 —— 睁开眼,映入瞳仁中的是窗外早春的新绿。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在梦中重现,代表着什么呢? 背上似乎还留有敏晖哥哥胸膛的余温,但现在我们中间相隔的却是3个世纪的光阴。三百年呵!对于宇宙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而对于我们渺小的人类则是永恒的距离。 我再也睡不住,起身卷起竹帘,让带些湿意的凉风扑到我的脸上。伸了个懒腰,坐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孩13岁了,今年是康熙四十年,是我成为李涵的第四个年头。我从没真正适应过这边的世界,因为我总希望着它只是一个梦,梦醒了,我就能做回高凌。但是,时间越长我的恐惧就越盛,我害怕到最后,高凌只不过是李涵的一个梦而已。 李涵的头发很漂亮,又多又黑亮,只是长了以后营养跟不上,发稍有些开叉。我解开辫子,顺手拿过桌上的匕首,自己修一下发尾。看着被我削下的碎发纷纷地洒落,心中居然有一丝莫名的快意。 “别碰我姐的头发!”李浩“砰”地撞开门,抢上来夺我手上的刀。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他喜欢这样悄无声息地偷窥人吗?四年时间,李浩已经由小孩成为少年,力量和身手当然不是9岁的时候可比,但我也不是四年前的李涵了。侧移了一步避开他抓过来的右手,反手一记肘锤击在他的左肋上,他吃痛退后,我冲上前扣住他的右腕,重重地将他压在床上。他还想挣扎,我抵在腹部的膝盖稍稍加了一点力,他便不敢再动。这近身擒拿的本领还是‘爹’教的。比力气我当然不如李浩,但这种重技巧的功夫,他总是不如我的。 李浩想以他眼中熊熊的怒火烧死我,可惜我对此毫无感觉。 “说了别惹我,浩儿。”我用匕首拍拍他的嫩脸,轻声说。 “这是我姐的身体,你不许动!”他咬牙切齿地道。 我手中的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擦着他的耳际钉在床板上,发出“咄”地一声闷响。他转动脖子看了一眼脸侧明晃晃的刀身,眼中的惊惧一闪而逝。 “弟弟,看来你还没搞清楚这里谁说了算呢!”我轻笑道。这里的日子实在无聊,偶尔欺负一下‘可爱’的‘小弟’,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消遣。 出乎意料的,李浩并没有立刻怒不可遏地骂将回来,害我还准备了好多虐待的招数在后面。娱乐性的降低,委实让我失望。 我放开他,郁闷地爬下床,对他说:“出去吧,我要梳洗了。” 他清咳了两声站起来,想是我刚才一直扼着他脖子,这下忽然松了劲,使他要点时间缓缓。但他惶恐的神情又为的是哪出?刚才那样吓他也不见如现下这般面无人色。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只听他说,“高……姐,你流血了!” 我闻言一愣,低头看身上,只见白色的中衣前片微有血痕,裤子上的血迹更多,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探,触手处湿冷粘稠。我立时反应过来。 “姐,你——你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李浩说着便要上来检查我的“伤势”。 我一把推开他,冷声道:“出去。” “姐,你别恼!是我不好,你倒是让我看看伤着哪儿了!”李浩心中惶急,一脸哀求地还想靠过来。 我闪身避他远远的,沉下脸命令道:“你给我出去,把冯嬷嬷叫进来。” 他见我不让他近身,只得依命奔了出去。 不一会儿,李浩就拉着冯嬷嬷回来了。“嬷嬷,你倒是快点啊!姐姐身子单薄,流了那么多血,现在怕晕过去了。也不知伤着哪儿了,偏她不让我看!真真急死人!”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古代的男孩子果然单纯,还真以为我受了重伤。说什么“姐姐身子单薄”,不知是谁刚才还被我痛殴一顿! 冯嬷嬷早就猜着了七八分,进屋见我身上情形,又看我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她回身对李浩说:“浩哥儿请到外头候着,嬷嬷我自会为小姐料理。” “料理什么!哎,你快看看姐伤得重不重?我待会儿再去请郎中来!”李浩又气又急地催促道。 “小姐的事,老身自有分寸,请少爷您出去等着。”冯嬷嬷将李浩攘出门外,他不依,她说了一句“我的小祖宗,您就别添乱了!”硬是在他面前闩上门。 李浩还在外面不停地拍门,还边嚷嚷着:“让我进去,这是干吗?姐姐到底怎么了?!” 我心烦不过,吼了一声:“李浩你给我闭嘴!” 冯嬷嬷吓了一跳,外头倒是安静了。 我缓了缓脸色,对冯嬷嬷道:“麻烦嬷嬷了。” 冯嬷嬷躬了躬身,回道:“小姐请安心,老身自然会料理妥当。”说完看了我两眼,想是疑惑我为何毫无紧张之色,也不见一丝羞态。 任何一个女人若经历第二次初潮,大抵也会像我这样没有任何感觉。不,应该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倒霉了。在原来身体的时候我就对这麻烦事讨厌到死,现在换了个身体还得受着!就是借尸还魂好歹也让我尝尝当男人的滋味吧! 我在一旁瞎想着,由得冯嬷嬷忙活。 喝完冯嬷嬷递上来据说是补血的药汁,我被‘命令’躺在床上休息。李浩没来烦我,应该是被冯嬷嬷提走,进行最初的生理卫生教育去了。 我躺了一会儿便睡过去,而且一睡便睡到晚饭时分。小丫头红月儿进来伺候我梳洗,穿戴停当后,我便慢步踱到西厅,‘爹’和李浩在那里等着我一起吃晚饭。 ‘爹’初时似乎有些担心,见我脸色红润,神情平和,也松了一口气。他放柔声音问道:“小涵,你还好吗?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事儿,我挺好的。” ‘爹’没再说什么,女孩儿家的事他也不好多问,只是吩咐上菜。 一顿晚饭难得吃得这么安静,平时话多的李浩也只是闷头吃东西,最多偷偷看我两眼,我一看回去他就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估计是今天的笑话闹得太大了,他也不好意思。 饭毕,漱完口。‘爹’还让我和李浩坐着,应该是有话要跟我们说。我斜靠在桌边,静待下文。 ‘爹’见我坐没坐像也不生气,自从四年前我发过‘疯病’以后,他对我这女儿越加小心,从不喝斥教训,怪不得李浩每次被罚都直嚷‘爹爹偏心’。 “小涵。” “嗯?” “今天你舅舅来信了。信上说,你舅妈四五年没见你,怪想你的,想接你进京里住些日子。我估摸着你明年也该参选了,到你舅舅家住着也方便。再说你一个女孩儿家,家里也没个贴心的女眷照应着,终究不是个事儿。到了京里,也好让你舅妈教教你规矩。在家里,你胡混也没什么,但选秀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被选进宫里,哪能由着你的性子来!”‘爹’边说边注意着我的反应。他要把我送走的原因,无非是这个女儿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便想送到妻舅那里,看看娘家人是不是更有办法。 我无所谓,在这个年代哪里不是一样?反正在这个宅子里,我花了四年时间也没什么突破,看来想回去还得想其他办法。于是随口答应下来:“好啊,我去。” ‘爹’见我应承得如此爽快,不禁松了一口气,脸上流露欣喜的神色。他刚想安抚我几句,却被李浩打断:“爹,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爹’皱了皱眉道。 “庆均庆培就会欺负姐姐,上次还害得姐姐病了两三日呢!”李浩说。 我暗想,现在谁还欺负得了我,小鬼自己想去京城玩才是真。 ‘爹’斥道:“以前你表兄弟年纪小,自然是淘气些,现在庆均都十五了,你舅舅家教又严,断不会像七八岁时候那样!” 李浩还想再说,‘爹’却严厉地看着他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把课业补上去!刘夫子前两天还跟我抱怨你不用心来着。原是怕你一人读书寂寞,让小涵给你做个伴读,现在倒好,你成你姐的伴读了!要是这科童试还不中,你就哪里都别想去!” 李浩的脸跨下来,嘴里却还轻声嘀咕着:“秀才有什么好做的,不是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如骑射练得精,跟爹爹一样当将军。” “你说什么?!”‘爹’睨着他,语气极度不悦,是发怒的征兆。 “没,没什么。”李浩心下害怕,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康熙四十年农历三月下旬,我坐上了南下的马车,离开了生活了四年的李府。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住了四年的地方是沈阳——现在还叫盛京,满人的老巢,错了,应该叫故都吧。我从没刻意打听过这个时代的任何事,就是‘爹’的官职我也说不出,只知道刚来的时候是个从四品的武职,去年好像刚晋了四品。 临走的那晚,李浩对我说:“高凌,到了舅舅那里,千万别做让姐姐丢脸的事。” 我呸,我什么时候做过丢脸的事了?死小鬼,滚一边凉快去!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骂出来,蹙了蹙眉,没理他。 “还有,别让庆均他们欺侮了去。” 我一听乐了:“你放心好了,我会代你好好地‘友爱’他们的!” 根据我平时‘照顾’他的情形,他当然知道我会怎样‘友爱’我的‘表兄弟们’, 李浩脸上顿时现出复杂的表情,想到四年来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是屈辱,想到他所受的‘苦’我会让表兄庆均和表弟庆培加倍品尝是解恨,或者……还有其他,我无法得知的情绪。 望着车窗外慢慢后退的风景,心情难得的好。也许因为昨晚李浩的‘表演’让我开心了一回,也许是将会出现的未知使我有久违的兴奋。 敏晖哥哥曾说,当迷失了方向找不到答案的时候,不妨凭着直觉前进,你的命运会在那一端等待你的到来。北京,是我从十九岁开始一直居住、无比熟悉的地方,我能不能在那里找到返回的关键呢?就像摁下恢复的按钮,把时空错误的裂痕修复,让一切回到原样…… 十八世纪初,是西方世界激烈变革时代的开始。在北海之滨,英吉利海峡的西岸,资产阶级刚刚推翻了复辟的斯图亚特王朝,确立了其在英国的统治地位。当“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在英伦三岛如火如荼地展开时,运送黑人奴隶的船只也越来越频繁地往来于非洲与美洲大陆之间。大不列颠帝国以吸吮本国和其他国家地区人民的膏脂累积原始资本,开始进入第一次工业革命。 而公元1701的中国,还处于满族女真人统治之下,在清王朝黄金时期的辉煌假像中,对外界的改变无知无觉。一如眼前北京的街景,繁华得平静无波。谁会想到就在一百多年之后,八国联军便轰开北京的城门,将圆明园洗劫后付之一炬。所谓“天朝大国”的尊严跟破碎的山河一样,被西方强盗们践踏成泥。 历史就像一本读过的书,已经失去了悬念,所以我向来对它不怎么感兴趣,自身有限的历史知识全部来自高中课本。我原来就是那种在电视上看到古装剧就会马上转台的人,现在不但被迫每时每刻观看清装戏,还不得不亲身参演,老天实在太“眷顾”我了! 马车“轧轧”地压过青石板,穿行于京城的通衢大道。我撩着帘子冷淡地打量窗外的街道,店铺,行人以及牲口。眼前的一切似乎格外虚无,隐约间,那些景物仿佛变换成了马路上堵成长龙的车阵。红绿灯前的等待如此漫长,透过车窗玻璃望出去,入目的所有事物都蒙着一层工业社会独有的铁灰。 “小姐。” 我回过神来,看向坐在身边的红月儿。这些年她俨然成了我的贴身丫鬟,连上京‘爹’也让她跟着。 “怎么?”我淡淡地问。 “外面的人都在看……”她有些窘迫地道。 我说:“随他们去,咱们又不是缺鼻子少眼,还怕人看吗?” “可是,可是……” 可怜她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我只好放下车帘,阻断路人好奇的目光。难为她一个丫头,竟然比我这“小姐”还矜持!不过我向来没规矩,丫头们对着我也随便,换作别的主子,红月儿是断然不敢这样说话的。 车子又摇摇晃晃走了一会儿,在一座府门前停下。赶车的小厮在外面道:“小姐,这便到了舅老爷府了。” 我刚想掀帘子下车,红月儿却抢先钻了出去,她立定之后一手撩起帘子,一手扶住我。这大概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派头和风范吧!我踩着垫脚的小木凳,轻巧地下了车,只见门楣上高悬漆着“魏府”二字的牌匾,大门敞开着,两边站着几个嬷嬷丫鬟模样的人。一个十七八岁模样伶俐的丫头迎上来,笑着说:“姑娘可来了!太太前些日子就惦记着您这几天该到了,是早也想着晚也念着,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这丫头好甜的嘴!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回道:“劳舅母记挂了。” “姑娘请跟奴婢来,太太在堂屋等着呢!”丫头说着引我向里走去。 “姐姐怎么称呼?”我走在她后面,轻声问。 “哎呀,姑娘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名叫巧燕,凭姑娘喜欢唤奴婢巧儿,燕儿……”巧燕一边侧身引路,一边笑着答道。 进了大门是一个照壁,左转便是一个院子,种着一些低矮的灌木,沿鹅卵石拼花小径摆一溜盆栽杜鹃。巧燕并不带我们往院子里去,而是沿着院侧的半壁廊缓缓而行。忽然,转弯处窜出一个人来,把巧燕吓了一大跳,亏得我一把扶住她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红月儿也吓着了,“啊”地惊叫一声。 只见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着华丽,身材敦实,脸上带着恶作剧的坏笑。应该就是李涵的表弟魏庆培。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光在我脸上来回扫了两遍。李涵和表亲有四五年没见了,他大概是试图将我和记忆里小表姐的印象统一起来。 “表弟?”我有些不耐,他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被我一叫,他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使坏的表情,只听他说:“我听说今天姐姐来了,特地准备了个小物事给你玩儿。”说着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往他摊开的掌心一看,原来是只半大的青蛙。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连捉弄的手段也无非是虫子青蛙之类,不知该说纯真还是幼稚好。 “呀!” 红月儿退后两步。“二爷!”巧燕也尖叫起来,不知是她自己害怕,还是怕他吓着我。 我抄手将那青蛙拿过来,笑道:“倒让表弟费心了,只是我不爱玩这个,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说着把青蛙放到他剃得光溜溜的前顶心。 青蛙得了自由,“呱”了一声,从他头顶跳到肩膀,而后跃入院中不见了。 巧燕不敢再待下去,向他福了福,拉着我就走。我也懒得再看他的表情,跟着巧燕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扯下帕子,擦了擦有些湿粘的手心——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把揉皱了的帕子递给红月儿,轻声嘱咐道:“帮我丢了。” 穿过一道垂花门,便进了内院。几个穿红戴绿的丫鬟看到我们,掀帘子的掀帘子,禀报的禀报。就听有人脆声回话:“涵姑娘到了。” 第三章只有美食不能放弃 正房里一屋子的女眷,我不知道哪个是李涵的舅母,只能跟着巧燕慢慢地向里走。靠窗的炕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见我进来,就下了炕牵着我的手,仔细打量起我来。 “嗯,几年没见,模样是越来越俊了。”她说着便拉着我上炕。 我在炕沿坐了,微微地笑着低下头去。反正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多说多错,不如不开口。 “涵儿今年十三了吧?人大了,倒是越发静了!”她又问道,“听说你姨娘去的那会子,你大病了一场。现在身上可好了?还吃着什么药?” 我现在肯定这位就是,便答:“托舅妈的福,都好了,不曾再吃药。” 舅妈郭氏点点头,指着屋里其他的女眷向我介绍。光舅舅的妾室就有三位,据说有两个李涵小时候见过,还有一位是一年前才纳的。又有舅妈嫡出的表妹一个,二姨太太生的庶出的表妹一个。反正我全不认识,现在记一遍得了。闹哄哄的都见了一遭,下人来回报说,舅舅回来了。 不多时,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进了里屋,在座的都站起来迎接。 “都坐着吧。”他随意摆了摆手,径直向我这边走来。 我上前施礼:“见过舅舅。” 舅舅“嗯”了一声,有些讶异地看着我说:“人说女大十八变,都变得让人认不得了!” 郭氏在一旁笑道:“小的时候两姐弟长得都似妹妹,如今大了,涵儿反而像姑爷的多。” “嗯,是比小时候大方了。”舅舅点头笑道,他又转而对郭氏说,“难得今天李涵来了,让厨房好好地做一桌菜,全家人热闹一场。” 郭氏答应了一声,吩咐下人张罗去了。舅舅在炕上坐了,我正犹豫该站着还是该在下首找张凳子,舅妈郭氏便搂着我坐到炕桌另一边。接着,舅舅和舅妈就问我一些盛京家里的情况,什么‘你爹身体如何’,‘你弟弟可有长高,课业怎样’之类;还问起故去的美娥姨娘所出的小妹妹,‘今年多大了’,‘可生得好模样’;更八卦一点,又问到爹前两年纳的小妾,‘性子是否温厚’等等。我不但要一一作答,还得适时感谢他们的关心,古人说话的方式真够累人的。 正聊着家常时,舅舅的两个儿子庆均庆培掀帘子进来了。郭氏笑着招他们过来:“快来见过你们妹妹。” 舅舅的妾莫氏笑道:“太太不是忘了吧,涵姑娘还比二爷大上半年呢!” “瞧我,可不是忘了!”郭氏拍了下额头,又向两个儿子笑说,“你们有几年没见涵儿了吧?可不许像以前似的欺负人了! 李涵的表哥魏庆均今年应该十五岁,长得和舅舅很像,脸容俊雅,只是身形偏瘦长,换成现代人的说法就是竹竿子,风一吹就倒型的。他抬头看我,也跟他弟弟一样盯了我半天。我淡淡地笑着,隐隐的带着一丝讥嘲的意味。他显然是发觉了,目光中顿时综合了迷惑和讶异,但脸上的神色却是一丝不变的。只听他柔和亲切地对我说:“涵妹妹好。一路车马劳顿,辛苦妹妹了。” 我轻轻地应酬了一句,便转向表弟庆培。这小鬼眼神闪烁颇不自在,舅妈几次催促,他吞吞吐吐,‘姐姐’两个字硬是出不了口。我笑道:“刚才在园子里,我就碰见过表弟了。他还有心送一只青蛙给我玩儿,都怪我一时害怕没抓住,给逃到院子里去了。” 舅舅听我这么说,沉着脸向庆培看去。他似乎感觉到那视线,身体微微地瑟缩了一下。正当舅舅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丫鬟进来禀报说,晚饭备好了,请太太决定摆在哪里。 郭氏道:“就在南面花厅里好了,那儿地方大,也通透。你看呢?” 舅舅点头说好,然后领着一大帮子人移往南花厅。庆培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却不知趋吉避祸,用怨毒的眼神盯着我,我则回以柔柔的淡笑。 饭后,郭氏疼惜我远来劳累,命人带我下去安顿。她早就让人收拾了一处雅净的小院,盛京带来的行李也全部归置妥当。 我一沾着床就睡过去了。这个身体毕竟是小孩子,正是贪睡的年纪,而且在这种没有电力的时代,熬夜又有什么事可做?睡着了很好,起码我时常能梦到从前的种种……爸爸妈妈、敏晖哥哥、导?br / 迷途第2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导师、陆颖、王小桃,甚至是赵国淳,能看到他们,即使是面目模糊的形象,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幸福啊! 嗡嗡哄哄 大堂里人声鼎沸。 “茶博士,添水!没见爷的碗里干了吗?” “来嘞!爷别急,小的这就给您斟上!” 店小二伺候完前面桌的,提着长嘴水壶停在我面前:“这位小爷,也给您满上?” 我点了点头,随他在我半干的茶盏里注满热水。楼下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嗓音隐约可闻,刚 才我只管自己发呆,也没留心他说的是什么段子。 从盘子里夹了块蜜酿桂花甜藕,细细品尝了一会儿才咽下去,唔,这味道可打七分。这个茶馆子并不出名,我寻到这里不过是因为听说这家做的江南茶点十分地道。 我这人原来就没什么生活情趣,除了研究工作以外,平时唯有在满足这口腹之欲上兴致勃勃。敏晖哥哥老笑话我是个“馋痨鬼、饕餮客”,我才不理他,不就是喜欢吃嘛,又不是吃不起。我家从祖父起就十分殷实,老爸更精明强干,手下有数家颇能赚钱的公司。我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时候,老爸便把一小部分股权转到我名下,可以说口含金匙长大的我,从未试过为金钱烦恼。 记得我上大学填志愿的时候选物理,老爸一脸郁卒地嘀咕:“怎么无缘无故喜欢这么冷门的。”老妈冷笑着说:“什么叫冷门!你还想高凌挑个市场营销、企业管理之类的吗?自己满身铜臭不够,还想拉上女儿!”老爸眉头一皱,说:“我不就随口说说,你干嘛罗罗嗦嗦一大堆!”老妈的性格哪是能忍气的,两个年过不惑的活宝当即开吵。我一发现这种兆头就迅速离开现场,顺便帮他们带上门。喜欢吵架怡情是他们的自由,我是从小看惯了,但左邻右舍没义务忍受噪音。 “这位小哥?” 老爸老妈吵架的画面迅速淡去,我眼神的焦距回到现实存在的事物上。正前方大概5米远的地方,居然多了一个唱曲的姑娘,抱着个琵琶,约摸十五六岁年纪,长得清丽可人,我现在是直直地看着她,怪不得人家满脸通红坐如针毡。我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了?搞不好人家以为我一个劲地盯着小姑娘看,一副色鬼样。但刚才说话的不像是她呀? 正奇怪着,耳边传来清咳的声音:“这位小哥,能拼个桌吗?” 我转头向身侧看去,只见和我搭话的是个俊秀的少年,大约和李浩差不多年纪,穿着月白暗纹锦袍,外罩石清色一字襟马甲,腰间悬着玉佩、荷包等物,一看就知道家里非富即贵。他身边立着另一个稍大两岁的少年,一样的俊挺漂亮,衣饰也是一样的华贵。 我无意跟陌生人搭上什么关系,冷冷道:“对不起,我没有跟人拼桌的习惯。” 说话的那个显然不惯被人拒绝,刚想跟我理论,大的那个却拉住他,极快地说了几句话,小的那个似乎被劝服了,两人一起寻别的桌子去了。他们用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估计是满语,看来这两人出自满人权贵之家,不跟他们搅在一起绝对正确。 我仍旧喝我的茶,吃我的点心。那唱曲的姑娘见我不盯着她了,也恢复了正常,调了调弦,开始唱起小调。她声音十分甜美,至于唱功,我听不出好坏,总之还入得耳。一曲未毕,有个粗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喂,你!让爷搭个桌怎样?” 这桌子怎么了?难道坐这桌喝茶能喝出别桌没有的好味来?我皱眉往来人看去,见到四个纨绔子弟的典型,为首的是个小胖墩。这哪是要拼桌啊,摆明了想撵我走!今天没有帮手,以一敌四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再说也没了喝茶的兴致,不如回家。我懒得再跟他们说话,把茶资掷在桌上,便起身走人。 临了经过一桌,却是先前想跟我拼桌被拒的两个少年,只听那小的冷哼:“还当是什么清高人物,原来也不过是根软骨头!” 我权当没听见,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出了茶馆,也就把刚才见过听过的人和事抛在脑后了。 刚来京城的时候是春天,一晃就入秋了。魏府后院外让我攀爬的槐树,叶子一天天转黄,现在已经开始掉落了。我翻墙入院,却看到表哥庆均坐在廊下。 他看到我也是一阵惊讶,但很快就笑着说:“涵妹妹好雅兴,乘着秋高气爽郊游去了不是?” 我拍拍身上的墨绿色琵琶襟马褂,抖落粘在行袍下摆上的枯叶,轻笑道:“表哥何需羡慕我?再过半个月,你这牢也该蹲满了,到时想去哪里不行?” 我毫不避忌地戳到他痛处,使他当即变了脸色,他冷哼一声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不是吧。要不是你自己喜欢宿花眠柳,还不小心到让人抓着了把柄,又怎么会被舅舅禁足两个月?你还算是幸运的,比起上回庆培在西席先生的茶杯里放泻药,被舅舅打得屁股开了花,这点小惩又算得了什么。 我嗤笑:“表哥怎能怪我?难道是我硬拉着你去倚红楼?” 庆均怒道:“你少装模作样!上回庆培放的明明是盐,怎么会变成了泻药?我的事会被爹知道,肯定也是你搞的鬼!” 知道厉害就别来惹我,要不然我也不介意多些娱乐。 我只是笑着,任他气得脸色发青,一副想拿刀劈死我的样子。我怎么会怕他,就算是打起架来,他也未必是我对手! 魏庆均终究是不敢对我怎么样,咬牙切齿了一番便拂袖而去。 他一走,我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彻骨的孤寂感就会开始噬咬我的神经,心里是无法掌握的慌乱。我想要跟人说话,哪怕是抬杠吵架也好,但又不想见到人,因为那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印证——我是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数。 恍恍惚惚地踱回自己的住处,却见红月儿喜滋滋地迎上来:“小姐,少爷到了!” “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神一想,是了,前些日子收到盛京来信,说李浩中了院试,爹许他到京里来住一段日子。我“哦”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姐!”李浩从里屋冲出来,差点没撞到我身上。他看到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难道他已经忘记我并不是真的李涵,只是一缕侵占了她姐姐躯体的生魂。 “高凌?”他没忘,怎么可能会忘呢? “哦,你来啦。”我淡淡地应道,脚下却不停,走回自己的卧房。 李浩跟了上来,他似乎兴致很高,一个劲地跟我说话:“半年没见,你长高啦。” “有吗?还不是跟你差不多。”我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给自己,却被李浩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他说着把杯子递给我,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我这半年都长了两寸啦!你跟我差不多,不就是也长个了吗?” 我把他用过的杯子搁回桌上,自己另拿了一个,斟上水慢慢地喝着。李涵和李浩现在都处在发育阶段,长个子也没什么奇怪。倒是李涵的身体,近半年女性的特征开始显现。 “见过舅舅舅妈了?” “早见过了。”李浩见我不招待他,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灌下三大杯茶水之后,他满足地叹道,“呵,渴死我了!”他看看我,又问:“你怎么这副装束?”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袭男装还没换下来,便摘下头上的秋帽扣在桌上,应付道:“闲得无聊到外头走走,这身打扮总方便些。” 李浩无所谓地点点头,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从家里给你带什么大礼来了?” 我撇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爱说不说。 小孩子哪里藏得住话,献宝似的道:“我把暴雪带来了,改天我们骑马去!” 暴雪是匹年轻的母马,灰白相杂的毛色,脾气又差,因此我就给它起了这个名。上京的时候没把它带上,李浩这个消息倒是让我很兴奋。“还是按惯例,五百文一局。你别想赖皮。”我对他说,“说起来你好像还欠我一吊钱。” 我和李浩凑在一起骑马总是要赛上几次的,既然是赛当然不能没有彩头,赌注就是我俩的零花钱。我骑马的技术原来只是普通而已,到了这边以后跟‘爹’练得多了,又因为没别的消遣,下了很大的功夫在这上头,所以水平自然提高了不少。 李浩涨红了脸:“我自然不会赖你的,下次比了一起算。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上次多赢了一回!” “一回吗?”我轻笑道。 “哼!”李浩不愿再受我嘲讽,摔门而去。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虽说李浩早想要一雪前耻,但却总被这样那样的杂事耽搁,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他终于瞅了个空溜回小院。 “姐!”他兴冲冲地撞开我的房门,见我正在看书,便问,“看什么呢?” 我头也不抬地答:“《金瓶梅》。” “你、你、你!”他‘你’了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脸色。 我嫌他吵,皱眉道:“有事快说,没事滚出去!” 他这才想起找我的目的,说道:“今儿的讲学终于被我给逃了,我们骑马去!” 我一听骑马就来了劲,撂下手中的书,笑道:“有人给我送钱来了。” 他“哼”了一声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有李浩在,我便不用翻墙出入。换上李浩的衣服,跟着他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府里的 下人即使疑惑他何时多了这么个长随,也不敢上来查问。 跟李浩赛了五场,居然输了四次!我到京城半年连缰绳都没碰过,而李浩则肯定在家里勤 加练习,此消彼长之下,我输给他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看着他得意的神色,我真没办法俯首认输,便推说和暴雪长时间没有合作,彼此生疏了,约定时间再战。 “现在换你欠我一千文,说好了不许赖的!”李浩伸手到我面前,一副若我不给就不罢休的态势。 我抬头正瞧见街边一间新开的酒楼,便道:“今天先请你吃顿好的,余数回头再算。”也 不管他答不答应,翻身下马,将暴雪交给店里伙计照看,自己就往二楼去了。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李浩就跟着上来了。 店小二奉上茶,躬身笑问:“二位小爷,要吃点什么?” 我说:“不用报菜名儿了,就来两碟冷盘,你们店里拿得出手的热菜两个,再上两味甜点,你看着办吧。” “好嘞!”小二笑着答应,又问,“二位要什么酒?” 我想了想,满身酒气的回去恐怕不好,就说:“不用酒,换两盏好茶也就是了。” 小二答应着下去了。李浩在一旁闲极无聊,逗我跟他说话。我刚才赛马输了给他,心里便不痛快,也不去理他,管自己看窗外的街景。 我怔怔地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路人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说,“后院的两匹马儿就是这两位小爷的。”听语气似乎是店里的伙计。 “怎么,怎么?”李浩正闲得发慌,见有事上门,也不管是好事坏事,权当解闷。 “哦,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在楼下见到二位的马很是威武神骏,便请店家冒昧引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道。 李浩很是爽朗,见不是来挑衅的,就很热情地让店家加座上茶,不一会儿就天南地北地聊开了。 我发完了呆,好奇来的是什么人,便转头看去,不料见到的却是“熟人”。 第四章冤家路窄 “你?” “怎么是你?” 望着眼前跟我有“宿怨”的两个少年,不禁有些头痛。前些日子在茶楼,因为懒得应酬,拒绝这两位跟我拼桌,偏偏今天好巧不巧又遇上了! 李浩看看他们又看看我,疑惑地问:“你们认识我…哥吗?” “他是你哥?”曾骂我‘软骨头’的少年一副不信的表情。 我忍不住对着李浩讽道:“和你做了这么多年手足,今天倒是第一次有人怀疑啊?” 李浩一头雾水地说:“到底怎么回事?高……哥,你见过十四他们吗?” ‘没见过’三个字硬生生地吞回肚里,不甘愿地承认:“一面之缘而已。” 年长的那个见气氛尴尬,笑着打圆场:“上次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误会,我弟弟年轻气盛,还请李兄不要见怪。” 小的那个闻言似乎有些不满,却没有反驳,只是冷哼了一声。 我微微颔首表示了解,我都多大了,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李浩也猜到所谓的“一面之缘”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便岔开话题跟他们聊起马呀、蛐蛐呀、斗鸡呀、弹弓之类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我在一旁完全搭不上话,看这三个小子的年纪,最多也就是高中生层次的,我会跟他们有共同语言才怪! 听他们的谈话,我知道了这两个少年姓尹(满人有姓尹的吗?……不知道,估计是瞎说的),大的排行十三,小的行十四(他们家老爹倒会生)。李浩是个直肠子,人家连大名都没跟他说,他却恐怕连祖宗八代都告诉人家了。只是在说到我的时候,我都抢在李浩前面不让他说话。既然他们对我们说的话不尽不实,我当然也可以信口开河,我告诉他们我是李浩大哥(这也没错),今年十六(虽然长相嫩点,举止神态倒是看不出破绽的),平时无心向学,专事吃喝玩乐(说白了就是一文盲)。李浩听得目瞪口呆,那两个小笨蛋居然相信了,或者说他们宁愿相信我就这水准。反正后来他们不再理我,我也乐得轻松自在。 无聊得想打哈欠,还好小二终于上菜了。冷碟是盐卤花生和银针拌鸡丝,先上来的两个热菜一个是罗汉鲫鱼,另一个有点像糖醋里脊,但似乎又不是。我叫住小二问:“这是什么明堂?” “回爷的话,这个菜叫做‘凤阳瓤豆腐’。” “豆腐?还有这样的?”我疑道。 小二笑答:“确实是豆腐。做法是把豆腐切成铜板大小的片儿,每两片里夹入猪肉虾仁调的馅米。另用蛋清打成飞糊,裹住豆腐入油锅炸至橙黄。最后把糖汁熬成稀糊,勾入醋,浇在炸好的豆腐上就成了。” “没想到你们这儿也能做这个!”尹十四笑说,“你把招牌菜的做法都说出来了,也不怕旁人学了去!” 小二‘嘿嘿’一笑道:“这豆腐的做法倒也不是小店独创的,关键还在调味和火候上,也不怕爷们说咱夸口,咱们这儿做的只怕别家比不上!您们慢用,小的不碍着各位了。” 我夹了一块瓤豆腐,左看右看。就听尹十三说:“说到这‘凤阳瓤豆腐’还有一个典故,传说这道菜是凤阳一位姓黄的厨师所创,朱元璋幼时乞讨而吃出了瓤瓜豆腐的滋味,天天到黄家饭铺乞食。后来当上了皇帝,他就把姓黄的厨子接去当御厨,宫内的酒宴常常少不了这道菜。” 我看了尹十三一眼,心想,这小子懂得倒不少。又瞥见尹十四轻蔑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在说,‘土包子,土老冒’。我权当没瞧见,再看一眼金黄的瓤豆腐球,刚想往嘴里送,不料一只手重重地拍到我的肩上,拿筷的手一颤,那豆腐就“啪”地一声贡献给了桌子。 “这张桌子风景不错,让给爷怎样?”真是让人讨厌的破锣嗓音,应该就是那贱手的主人。 我转头看去,只见身后六、七个华服少年,领头的正是在茶楼仗势欺人的小胖墩。哎哎,今天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冤家路窄!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给我一个让你的理由。” 尹十四和李浩蠢蠢欲动,十四被他兄长强行按回座位,而李浩不等我表态不敢乱来。 小胖墩愣了一下,既而怒道:“爷要你让座你便得让!还有什么狗屁理由!” 我轻笑:“这个理由不成立,我拒绝。” 小胖墩目露凶光:“敬酒不吃吃罚酒……”唉,这家伙连一点新鲜的台词都没有! 他的那些跟班们随即上来掀桌子拉人。我向旁边让了让,李浩就跟他们打开了,不一会儿尹十三和十四也被扯进战团。其他的客人都站一边瞧热闹,店里的伙计和掌柜纷纷赶到二楼,见到这情形拉也拉不得,只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他们打得“乒铃乓啷”,我靠窗旁观,小胖墩那伙人中看不中用,我们这一方李浩不用说,十三和十四的身手也是不错,看来马上可以结束混战。真可惜啊,好好的一顿饭,被无聊的人给搅了! 那小胖墩刚被同伴撞了一下,跌出混乱中心,他抬头看到我悠闲地站着,大概觉得我比较弱吧,居然朝我这边扑过来。左右看了一下,似乎没人有空救我,真是的,我不想使用暴力的啊!小胖墩打架全靠蛮劲,倒是不难应付,我看准一个空挡,左手拽住他的右臂,右手抓住他的前襟,狠狠用了点力给他来了个过肩摔。只听“砰”地一声,他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这家伙真重,害得我手臂酸痛。我郁闷地在他肚子上踩上一只脚,只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也怪可怜的。这小子虽然霸道了点,但看模样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倒让我产生了一种欺负小孩子的罪恶感,于是撤了踏在他肚子上的脚。 再看李浩他们那边,已经把小胖墩的跟班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指着其中一个在地上打滚的,命令道:“你,别装死样,过来扶他起来。”说着指指地上的小胖墩。 他还想再装,李浩作势踢他屁股,他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去扶他的主子。小胖墩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毕竟也不严重,缓了缓也就没事了。 尹十四放开被他扭着手臂的某跟班,说了句:“滚吧。” 这伙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想下楼去。我一个箭步拦在小胖墩面前,道:“慢着。” 他吓得退后两步,怯怯地盯着我。我笑着说:“先别忙着走,这店里砸烂的桌子椅子,盆勺碗碟,还有酒菜钱都结清了才算好吧?” 小胖墩见我不是要打他,倒是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掌柜的,问道:“够了吗?”他不跟我说话的时候底气还是十足的。 “够了,尽够了!” 得到掌柜的答复,我说了句“如此多谢了”,便让开路。 等他们一堆人走净了,我对李浩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迟了怕家里又要生事。” 李浩点点头,居然转而跟尹氏兄弟说:“今天比马怕是不成了,约在三天之后如何?” 我暗叹一声,李浩这小子完全不理我的暗示(也许是他迟钝得根本没发现),还是要跟这 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结交。也不知是祸是福……算了,既成事实,多想无益。 尹十四不等兄长说话,先答应道:“三日后未时初刻,在此不见不散。” 十三微皱了下眉,随即也说好。虽然他只是一瞬间闪过为难的神色,我还是注意到了。心想,这对兄弟果然古怪。 十四和李浩还在扯什么“到时定要分出胜负”云云,我不耐烦地催促了几次未果。好歹终于等他们结束,刚想迈腿,就听尹十四小兄弟对我说:“初见你不怎么样,但刚才看你也挺有男儿气概的!”他因为跟李浩谈得来,所以‘爱屋及乌’决定跟我和解,却不料这句话一出口,李浩当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赏了李浩一记爆栗,他痛得“哎呦”大叫。 尹氏兄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随口应付了一句,拉着李浩就走,再下去不知又要听到什么笑话! 李浩和我住相邻的两个院子,到家后就各自回屋换衣服。我忽然注意到李浩的眉际多了一道细小的血痕,便笑问:“这是怎么弄的?还真让那些人给伤了?” “哪里?”这小子还茫然不知。 我伸手抚了下他的伤口,他猛地向后一退。我奇道:“有那么痛吗?”这么大反应! 他捂着伤处说:“哪有你打得痛!刚才那么大力,现在肯定还肿着呢!” “谁叫你沉不住气!”我笑说。 “十四说得太好笑嘛……”李浩嘟囔着,又问,“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两个?” “我哪里不喜欢他们了?” 他说:“我说不上来,就觉得你一直避着和他们说话,也不想让我和他们结交。” 我难道能告诉他,我直觉跟那对兄弟扯上关系没好事,只好说:“我只是不善交际而已。” 李浩瞄了我一眼说:“孤僻。” 死小鬼,我作势打他,他一窜,奔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也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刚进院子,就见舅舅背着手站在堂屋外面。我心里一惊,他怎么来了?还被抓到穿成这样跑出去玩,不知会不会被数落死。不过,既然都被发现了,躲躲闪闪的也没用,于是,便笑着迎上去,坦然地唤了一声:“舅舅。” 舅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然地打量着我。 我依然笑着,问道:“您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坐?”又转头对站在旁边有些面无人色的红月儿说,“还不去沏茶。”红月儿苍白着脸答应了一声,下去了。 “不进屋了,就在这院子里坐坐吧。”舅舅说着坐到樟树下的石凳上,示意我坐到对面去。 我刚落座,就听他笑问:“今儿穿成这样上哪儿啦?” 我语气轻松地道:“和李浩骑马去了。好久没挽缰绳,都生疏了。” 舅舅点了点头,淡淡地笑着说:“你爹前些天写信来,让我关照你弟弟的学业。我想着平时是疏忽了,所以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 “谢舅舅关心。我也会督着李浩念书。” 这时红月儿端上茶来,舅舅啜了一口,道:“听说你在家里的时候,是跟你弟弟一处读书的?” 我“嗯”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顿了顿道:“那明儿起你也跟李浩、庆培一起上书房吧。” 三天后,又见到姓尹的两个小鬼。我本不想来的,可读了几天朱熹注的〈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之后,再不出来走走我就要憋死了!于是充分地认识到,古今教育的科目也许不同,但应试的教材和内容却是一样无聊到极点。 李浩和尹十四一到郊外就策马狂奔而去,一会儿就没影了,剩下我和尹十三两人缓缓地遛着马儿。今天十三兄换了一身宝蓝色团福纹箭袖,跨着匹毛色油亮的大黑马,倒是有点英姿勃发的派头。 “不如我们也跑一阵吧?”他提议道。 我说了声好,就纵马跑起来。暴雪好不容易等到我肯放任它撒蹄子狂奔,竟然有些热血沸腾似的越跑越快。混蛋家伙,跟李浩的‘彤风’比的时候怎么没见像现在这么卖力! 十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直到暴雪跑够了慢下来,他才缓缓地赶上来,让大黑马和暴雪并排而行。 “帽子歪了。”他冷不防地说。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是在说我,说了声,“哦,谢谢”,便动手把秋帽扶正。 弄完了,十三还是含笑盯着我看,眼神晶亮晶亮的。我被他看得发毛,问道:“我脸上刻了花吗?” 他呵呵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有话不会放明了说吗,拐弯抹角地干嘛? “怪不得不像男人。”他终于说出口了,“第一次看到你就这么觉得啦。” 也没觉得我像女的不是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居然想跟一不男不女的坐一桌,难道是对阴阳人感兴趣?我好笑地对他说:“有什么像不像的,我本来就不是。” 十三又笑眯眯地问:“你究竟多大了?” “反正比你大。”真正的大实话。 他却摇着头说:“我不信。” 爱信不信,谁管你! 前面出现了两匹马和两个人的模糊影子,应该是李浩和尹十四,怎么看着不对劲啊。我策马跑近了看,就见这两个小子,混身湿淋淋的像两只落汤鸡。 “呦,是不是刚才你们那儿下雨了?” 李浩却听不出我话里的讽笑意味,颤抖着回答:“哪儿下什么雨呀!都怪十四去河边看什么鱼,不小心掉到水里,居然还不会游泳!” 尹十四也冻得厉害,却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那明明是鲤鱼,要不是你非说是鲢鱼,我才不会下去看!” 我和十三在一边暗暗好笑,我说:“得了,下次让李浩教你泅水吧,免得将来为了一条不知是鲤是鲢的鱼淹死!” “你!”十四的脸涨得更红。他本来比李浩老成得多,却不料今天演了那么一出,让我看了笑话,当然是撂不下脸去。 我不再刺激他,脱下马褂给李浩披上,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要不你们两个明天都该躺床上了。” 于是,我带着李浩,十三带着十四分头回家。 李浩当天晚上就病了,高烧不退。舅妈请来郎中诊了脉,开了几副祛寒退热的药。我最倒霉,守了他大半夜。 第二天自然是睡到下午才起,吃过饭之后就想着过去看看李浩那小子。 昨晚没睡足,一路打着哈欠,没想到刚进了李浩小院的门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看这走路不长眼的,啊,怎么是这家伙! 我还没说什么,这位仁兄就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地叫了起来。 我问两个眼睛瞪得贼大的尹十四:“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他和李浩一样浑身湿透,李浩着了凉现在还躺床上,他却脸色红润,一点事儿没有!我看到他后面两个小厮,一个我认得是李浩的长随郭全,另一个应该是他带来的。 “你居然是女的!”他简直是喊出这句话来。 我懒得理他,直接越过他问郭全:“李浩怎么样了?” 郭全恭敬地答:“少爷吃了药,刚睡下了。” 我点点头,心想既然睡着了,也就没我的事儿了,回去补眠得了。 “你等等!”尹十四一路跟来。我头也不回,他居然就跟到我的院子里。 真是纠缠不休,我困顿地问:“有话快说,别妨碍我睡觉!” “哪有你这样的女人!” 我瞪着渴睡的死鱼眼,应酬着他:“你见过几个女人?怎么就知道没我这样的?” 他也死瞪着我,却反驳不出来。 “你哥呢?怎么没一起?”我问,怎么连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也不见人影。 “他没来。”十四似乎神色不豫,“我担心李浩就来看看。”接着又听他说,“听说昨晚你一直守着李浩?” “嗯。”这怎么了? “你们感情不错。” “嗯。”我试探道,“你们兄弟还不是?” 毕竟是小孩子,马上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们家兄弟多,我阿玛……”虽然他骤然收住话头,但我也掌握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现在没精神深究。 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说:“你肩膀上有只虫子。” “哪儿?”我先侧头往左肩上看去。他却伸手搭到我右肩上,说:“别动。” 正在我等待他帮我把虫捉走的时候,却感觉右脸颊一阵温热。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离我好几步远。他笑得灿烂无比,我却像遭了雷劈似的呆着不会动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鬼,岁数只有我一半大,只能算我侄子外甥辈的,说夸张一点可以做我儿子(我27+4,他才14),居然、居然非礼我(虽然只是亲了脸颊而已)!! 第五章不能归不能忘 从小到大,我只被四个男人亲过(老爸除外),分别是敏晖哥哥、高中时的男友、赵国淳,再就是眼前的小鬼。 敏晖哥哥亲我,只是兄妹般亲昵的表现,而我过了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高中时的男友吻我,是因为喜欢我。 赵国淳强吻我,是想证明我拒绝他的追求只是顾作姿态的清高。(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我一拳重重地打在腹部,痛得站立不稳跌下楼梯,结果小腿骨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而最后一个,也就是这个虚岁只有十四的小鬼,他亲我,仅仅是为了报复捉弄我而已!估计跟庆培用青蛙吓我的心态大同小异。 他微笑着说:“这表情才像女孩儿家。你这么蛮,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语气是毫不掩饰地得意。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计较着,是揍他一顿呢,还是就当小孩子开玩笑,不理睬得了。 还没等我考虑好,这小子居然一甩辫子走人了! 算了,我何必跟小孩太较真!今天碰见尹十四纯属巧合,既然他们都知道了我是女孩,以后也不会再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反正后会无期,想算帐也没机会,我又何必伤这个脑筋?不如回房睡觉。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我再也没见过尹氏兄弟,李浩跟他们倒还偶有接触,但他只在京城待两个月,府学一开学就被老爹召回盛京。他走了之后,我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每天早上还是依惯例到书房报到,后来终于忍受不了十八世纪应试教育的荼毒,便让那个姓刘的西席先生在上午讲史,下午再叫他单独去跟庆培研究八股文。这刘夫子论起古人来简直就是一愤中(愤怒中年),能从三黄五帝一直侃到前明崇祯,唾沫横飞地把上下几千年的所谓名君贤臣都数落个遍。庆培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都在打瞌睡,我听着倒十分新鲜有趣。 再后来刘夫子向舅舅打庆培的小报告,结果我就被要求做了魏庆培专属的学习委员加风纪股长。还好,这个表弟也不难管,他现在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我也不管他做不做得好八股文(其实就是根本不懂),只叫他把每日的课业熟读至会背(第二天抽查背不出来就罚抄50遍),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阴历十月底,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以前就喜欢北方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厚实无比,踩上去还会“咯哧咯哧”地响,在我南方的家乡是见不到这样的雪的。南方的雪更像冰雨,落地就化了,能积到半尺厚就算难得的大雪了。 大冷天我是不出去的,这时代可没有保暖内衣和羽绒服,虽然屋里也没有暖气,但烧着炭炉又有北方的热炕,终究是舒服的。每天就在房间里看看书,偶尔去院子里玩玩雪,更多的时候是睡觉。 无聊的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一晃就过了年。我对过年唯一感兴趣的是可以大吃大喝,其他热闹不瞧也无所谓。年后,舅母提醒我大选将近,开始教我一些进退规矩。宫里的礼节繁缛得很,又跪又叩的,又不是拜佛!我就当是体操来练,进几步退几步,跪一次拜几下……其他就记住少说话,低着头(这完全没问题,扮哑巴更容易)。 说起选秀这个制度,不得不佩服它的创立者!能霸道到这份上也真不容易啊!所有在旗的女子,都得一个一个任皇室成员挑肥拣瘦,先是皇帝再是宗室,挑剩下的才允许各自婚配。身份高贵的自不用说,姿色佳的,看起来贤惠可亲的基本上就没其他男人的份了!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命运,选得上无非是当别人的小老婆(凭李涵的出生想当宗室成员的正房夫人恐怕没可能),区别只在于谁的,选不上是最好的结果,乐得自由。我当这个世界的一切是个游戏,总会有游戏结束的时候,就像我以前每次玩的一样。 二月底,裕亲王嫡福晋西鲁克氏生辰,除了他们家亲戚女眷之外(这家的亲戚估计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另邀朝中一部分官员以及命妇过府庆贺。这位裕亲王是皇帝的仅存的两位手足之一(另一位是恭亲王,好像没这位这么受宠),自幼便与皇帝情谊深厚,又立过军功,一直很受皇帝的信赖(要不怎么连老婆生日都敢闹这么大)。 舅舅似乎跟这位北京城里最是圣眷优隆的天皇贵胄有过一点点渊源,所以也在被邀请之列。舅母是必然要去的,另外居然还带上大表妹和我。开始我也闹不明白,女儿就算了,捎上我着外甥女干嘛?后来一想,大概是我和大表妹今年都待选,一来带出去见见世面,二来到宗室的贵妇们那里混个脸熟拉拉关系。 为了这事,舅妈还打发了专门的丫鬟来为我梳妆打扮。我就坐着任她们摆弄,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把发髻梳好,再半个小时,脸上的妆也告完成。换上簇新的浅蓝月缎绣玉兰蝴蝶纹氅衣,红月儿捧来镜子让我看看自己的模样。 “您瞧,真好看是不是!”她笑盈盈地说。 说实话,可能古今的审美观太不同,我一点也不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漂亮。脸上的粉太白,唇红太艳,发油用得太多……而身上的衣服颜色花纹虽然很好,却失之宽大,完全不能表现女性的曲线。看如今这种旗装的款式,真想象不出会发展成民国时期那样韵致妩媚的改良式旗袍。 我微微笑了一下,说:“行了,把我扮得跟个假人儿似的。” 红月儿“噗嗤”笑了出来:“真没见过像您这么奇怪的主儿!平时打扮穿用比我们还不讲究,好好的耳洞都给堵了,偏您怕痛不让再穿,现在连个耳坠子也不能戴哩。” 我笑笑不答话。心想,要是按自己意思打扮起来,还不被人说是奇装异服?算了,我以前就没那个兴致的,随便吧。 她又上来为我整理衣袖袍角,絮絮地道:“说起来,小姐这几年模样变了好多,是越来越美了,以前跟少爷那么像的!怪不得人家说龙凤双生子都不像呢!” “你说什么!”她的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红月儿见我神色忽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盯着我:“龙凤双生子不像……” 我打断她问:“不是这个,前一句。” “前一句?哦,是说您长大了跟少爷不像……”她脸色惨白,怕就是这句话触怒了我。 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皱眉道:“把镜子拿来。”红月儿把桌上的掐丝珐琅云纹背玻璃镜递给我。 我接过镜子,仔细地打量镜中的人。她有一双大大的杏眼,双眼皮很深;眉毛浓而长,平 直微往上挑;嘴唇是菱形的,此刻正紧抿着——这种表情曾被敏晖哥哥说看起来极冷淡刻薄。李涵的长相应该是怎样的呢?努力地回忆五年前,记得她的眼是滚圆的,眉眼分得比较开,眉毛疏淡形似新月弯弯,唇小而薄,只有鼻子和现在差不多。这两张脸如此的不同,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庆培不敢认曾见过的表姐,怪不得一见面舅妈和舅舅都说我长得不像从前了,怪不得尹十四说我和李浩不像兄弟……只有我自己,时时都能看到这张脸的人,没有发觉这缓慢而巨大的改变。我一直以为这身体是李涵的,只有思维是记忆才属于高凌,所以灵魂随时可能会抽离她,回到原来的世界。但现在,连高凌的容貌都开始侵入这个身体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到,我可能被上天永远遗弃在这时间的裂缝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塞进马车,又怎样进的裕王府。只记得被舅母牵着,穿过几道门,终于挤在女人堆里向裕亲王福晋拜了寿。远远的只看见那已不年轻的贵妇人坐在主位上,脸上带着雍容华贵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接下去的节目并不是晚宴,在正房里 迷途第3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没多久,就有下人领我们去戏台右侧的女宾席。贺寿的人一拨一拨的,当然不能都挤在主屋里。我们三人和另一位命妇及其侄女一席,桌上早背有各式水果点心,坐定后便有人奉上茶来。舅妈与那位夫人显然是认识的,一坐下就聊了起来。 男宾席设在戏台左侧,跟女宾楼一样,都是靠戏台那边向外倾斜,两席中间在戏台正前方成“人”字交叉。坐在我们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对面男宾席上人影绰绰。恍惚间,听到舅妈向同席的那位夫人问道:“你认不认得那边和佟大人说话的两位爷是谁?像都是黄带子的。” 那位夫人轻声回道:“哦,左边年长的那个是裕亲王世子,右边的应该是万岁爷的十四阿哥。我也只见过一回,这么远看不真切,想这身形年纪应该就是。” 我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可不正是尹十四兄吗!原来他们兄弟是皇子啊。我倒不觉得怎么样(早猜这两人不简单了),要是告诉李浩不知道他会如何吃惊呢!正想着,却见到十四也向这边看来,这么多人,又隔那么远,他应该认不出我。认出来又如何,还怕他跑到女宾席来胡闹吗? 宾主坐定后,戏便开演了。第一折是贵妃醉酒,我看那旦角扮相美丽非常,倒也老实坐住了。第二折是锣钹“叮叮乓乓”吵得要命的打戏,我心里本来就烦,便看不下去,于是借口方便溜了出去。 摆脱了恭谨异常的王府下人,一个人偷偷地逛进园子里喘口气,沿途暗记景物标志,免得到时找不到归席的路。前面是一座桥廊,架在小小的池塘上,显得十分优美别致。我慢慢地踱上去,走到正中的位置便站住了,靠着绿色的廊柱看对面的桃林。 “看什么呢?”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惊得我混身一颤。 十四笑着转到我前面,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认识你真是不幸!我今天心情不好,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还是不要跟他纠缠的好。耐着性子后退两步说:“原来是尹十四爷啊?自然是认得的。” “那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李浩怎么样?”他说着又走近一些。 我再退一点和他拉开距离,应付地说:“他在家里一切都好,有劳您挂心。”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啊!”他挑了挑眉又说,“几个月不见,你倒是有些女孩儿样了。” 我在心里冷哼,却只淡漠地看着他,没说话。 十四今天穿的是银红如意云纹夹袍,腰间束着明黄的绸带。怪了,怎么觉得那黄刺眼得很。以前就算见到有女孩穿得像个柠檬也没觉有这么让人难受的。 他抓住我手上的美人图纨扇道:“真不适合你。”扇子是出门时红月儿塞到我手里的,好象是因为我空着手的时候有太多不淑女的举动。 我用力抽回,不料却被他进一步抓住我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扣住我的下巴,下一秒温热的吻就印了上来,蜻蜓点水般刷过我的唇。 “啪”,是纨扇柄被我折断的声音。 第一次,我原谅他年少冲动,但不表示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不怒反笑,眯着眼看他。他却不知这笑代表着什么。 就在他疑惑我怎么这种反应,盯着我发呆的时候,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桥廊的护栏本来就矮,我又算准了力道和方向,他当即就翻下栏杆,“扑通”一声掉进池塘。 池塘很浅,只是初春的天气,水冷得要命。十四站在齐胸深的水里,脸色惨白难看。我依旧笑着,半身趴在栏杆上,问:“凉快吗?” “十四弟!” “十四弟。” 有两人在附近听到动劲赶了过来,似乎是他的兄长。我敛了笑容起身走人,临走扔下断成两截的扇子,说了句,“你说的对,真不适合我。” 刚下桥就碰见十三,我只在和他擦身而过时微微颔首。 那边,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我若无其事地归座,头微有些痛,但仍神色如常,一直撑到散席。 终于回到家里,丫鬟们帮我卸妆梳洗。我呆呆地看着镜中的人,五官的轮廓已经差不多是我十几岁时的模样,眉宇间却仍留有一点点李涵的影子,她到底是谁?是我?对,当然是我,却不再是高凌。 在原来的世界里,我拥有一切,亲人、学识、金钱、理想还有未来。也曾经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傲慢的,自以为是的活了二十七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所有。如果要我作为李涵活着,我宁愿不要保有高凌的记忆,单纯的做这个时代的李家小姐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小姐,你的手好烫!”红月儿握着我右手大叫。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的沉重,头昏昏沉沉的,全靠红月儿和小丫鬟茜云搀扶,我才能站稳。我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没事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她们赶紧扶我躺下,帮我盖上被子。我全身火一样烫,却觉得热气都往外散着,盖上两层锦被还冷得发抖,不停地冒着冷汗。只听见红月儿对茜云急道:“快去请夫人叫郎中来,就说小姐病得厉害,快去!” 第六章病去如抽丝 我应该是病了吧,精神始终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 好像听到老妈的声音:“高凌,高凌,今年暑假回家来吧。我和你爸好久没见你了。”当时在电话中是怎样回答的?好像正参与一个大的实验项目,等着出数据,于是应付地回答:“知道了,有时间我就回来。”后来,实验倒是完了,可导师去德国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因为我懂那么一点点德语,就带上了我,回国时假期已经结束。最后,还是老妈从上海飞到北京来看我,她在北京住了三天,我甚至没抽出一天的时间陪她出去逛逛。总以为时间多得是,这次见不到,还有下次下下次。现在我想,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了。 梦中看到的都是破碎的画面。 有时是老爸在办公室一边看报表一边抽烟,见我进去,知道我不喜欢烟味,便掐了烟,又把窗子打开通风,然后笑着拍拍我的头说:“我们家大小姐回来啦!” 有时是在敏晖哥哥堆满资料的卧室,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却还是踢到了一个架子,于是山一样的纸张如瀑布般倾泄到我脚下。 忽然画面一闪,变成了王小桃拥挤杂乱的狗窝,水池里浸着数只没洗过的碗,据剩余的残渣来看,她几天来都是靠方便面过活。我皱眉道:“又吃这个?你已经干瘪得像根牙签,还想成木乃伊吗?”王小桃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却不敢反驳我。还是陆颖上来揽住我的肩,笑着说:“你呀,说话永远那么刻薄!”我挑了挑眉道:“刻薄?我从来都实事求是,你看看她,前平后平面色发黄一副难民相!”她们两个对视一眼,开始低头闷笑。有什么好笑的,当我说的是谁啊!我盯着王小桃说:“不行,明天我就给你找个阿姨,起码帮你一天做两顿饭,顺便给你收拾收拾屋子。” …… 朦胧中,感觉有只温柔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艰难地睁开眼,见到却是舅妈郭氏垂泪的脸。 “您怎么哭了?我不要紧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我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说,而发出的声音是如此之小,以至于我怀疑除我自己之外,有没有人听到。 舅妈点点头,尽力把抽泣的声音咽下,继而握着我的手说:“涵儿,你会好的……”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向她回以淡淡的笑,然而,意识又开始逐渐模糊。 我时睡时醒,烧好像是退了,但身体仍然轻飘飘的,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似乎听到舅舅的声音:“陈大人,如何?” 一个陌生的男声长叹一声:“唉,我再开一方,但也只尽人事。剩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我已经这样严重了呢!应该是吧,我感觉身后仿佛打开了另一条路,但好像不是我回家的方向啊!——那一头什么也没有,虚无空旷。 我明白了,就算李涵死去,我也只会回到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要结束这一切吗?不做李涵也不做高凌,熄灭这身体最后的生命之火,那便真正安静了呢。但,我不甘心!如果就这样归于沉寂,那高凌和李涵的一生又算是什么呢?老天的一个玩笑吗?不,不要!我要活下去的,因为活着就意味着‘可能’。 “唧唧啾啾”是鸟儿鸣叫的声音。 “嗯。”我醒过来,见到满室灿烂的阳光。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四肢却不听使唤。 趴在床边的红月儿被我惊醒了:“小姐,你、你醒啦!”语气满是欢悦。 我说:“是啊,总是会醒过来的。”我听自己的声音,好像还有点气若游丝的感觉。但红月儿却惊喜异常地看着我,也许是我好久没能说话了吧。 我握住红月儿的手腕,感觉那温润的肌肤下面是一个真实生命的脉动。这个女孩双眼熬得通红,却只是关切地盯着我,而我以前,却只把她当作游戏中的角色而已。她是真实的吧,就如同爹、李浩、舅舅、舅妈、庆均、庆培,当然还有我一样。 “小姐?”她微侧着头询问。 我轻轻地笑开了,说:“我想吃东西。” 现下已经是四月,我终究因这场大病误了选期。对我来说也算是件好事,可也有人不那么想。舅妈郭氏就曾对着我叹气:“若论人才我们家婵雪还不及你……唉,这也是命啊!”大表妹魏婵雪初选被留了牌子,只是她年纪太小,今年刚及十三虚岁,所以须等着下次复选。 我笑着安慰她道:“就当选不上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若真是选不上还好些,这下倒给吊住了。三年之后,你就逾岁了,不知怎算才好!”郭氏忧心地说。她的意思我明白,像我这种因故没参加阅选的,不能自行婚嫁,而三年之后的下届我就十七了(过了十六就算逾岁),按规定可不再参加。这就意味着,在这三年之间我不能出嫁,而三年之后是否可以不参选也不知道。 郭氏见我神色凝重,还以为我也开始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于是拍拍我的手背道:“你也别担心,过些日子让你爹呈报户部,指不定就能批了免选。” 我根本就不为这事担心,向她笑笑也不说什么了。 我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好起来,但精神仍旧不好,每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卧床休息。一个多月病下来,我发现自己瘦得厉害,两颊完全削了下去,眼窝深陷,眼睛显得格外的大,脸色则有些苍白泛着黄气。这鬼样子简直比王小桃还要糟糕!这些天我吃得下,睡得香,气色倒是渐渐好起来了。 这天我吃了午饭后,躺在床上看书,没看几页就睡着了。朦朦胧胧间,总觉得有人在看我,睡得很不塌实,辗转了两下居然就醒了。一睁眼却见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尹十三,不,应该叫皇十三子正坐在我床塌前的凳子上。他见我醒了,有些歉然的笑道:“吵着你了?她们说你在看书我才进来的,不想你却睡着了。” 这家伙怎么进来的?好歹这也是我姑娘家的闺房,他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了,外面的人都做什么吃的!但我是不好得罪他的,于是笑说:“没事,刚才看着书就眯着了。你怎么来了呀?” “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他顿了顿又道,“十四弟不敢来,怕再吓着你。” 我失笑道:“并不关他的事,你叫他别担心。”那小子一定以为我生病是他害的。 “难道不是因为那天的事……” “不,不是。只是巧合而已。”我打断他,否定他的猜测。 十三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确定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我坦然迎视他的目光。最后,他仿佛是相信了,垂下眼叹息道:“你啊!那天也忒卤莽了!” 这点我承认,十四身份尊贵,看样子他应该是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仅是我,恐怕我身边的人也得跟着倒霉。那天我完全没考虑后果,现在想想的确不太理性,可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克制住火气上来时的冲动。于是我也叹气道:“唉,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只要别人不来招惹我,我是不会主动去惹麻烦上身的。 十三又笑着问:“你是今年待选的秀女吧?” 秀女?我宁愿当修女!我闷哼道:“是呀!如果不是这场病,我也许还有机会做你的‘母妃’。” “咳咳……”十三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温文俊秀的脸也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这么说好像在占他便宜,于是我连忙说:“开个玩笑,别在意。” 他还是像吞了个苍蝇似的表情,我只得补充道:“你放心好了,这话我不会在别人面前说的。”才算把这个‘事故’给了结了。 十三贵人事忙,没坐多久就走了(也许是被我吓跑了)。 他离开后,我就叫红月儿进来问话。红月儿说,十三来的时候是先见了舅舅,然后才转到我这里。他进来的时候,红月儿正巧去厨房看我的药煎好了没,等她回来,十三已经进了我房里了。 舅舅?搞什么?他怎么不应酬几句帮我挡了架得了。虽然旗人的男女之防没那么严,但也不至于这么随便!难道是看我快嫁不出去,想要推销给十三?算了,想到这些我就头痛,反正是没影的事儿 躺在床上这么长时间,脂肪是少了,个子却见长,穿起以前的衣服显得空空荡荡的。不过既然这个身体朝着高凌的样子发育,多吃一点肯定会补回来的。 暮春的天气,阳光非常的好。我忽然来了兴致,把前些天没看完的《金瓶梅》找出来,坐到院子里的老樟树下面翻看起来。 我以前唯一仔细看过的古典小说就只有《红楼梦》,但现在这个时代,曹雪芹还没出世,《红楼梦》自然是看不到了。《金瓶梅》这部书,大部分描写的是西门庆一家的生活琐事,吃穿玩乐闲话家常,喜欢在细节上着墨这点跟《红楼梦》很像。但按照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只怕《红楼梦》更容易读,文采也更出众。 《金瓶梅》以‘诲滛’出名,但就我看来那些描写也不怎么激烈。就拿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的一段来说吧,“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能即罢。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帐挽银钩,眉黛两弯垂玉脸。”——全是四字暗喻,古典式床戏就只这样而已。随便翻开一本二十一世纪的通俗小说,里面的情欲描写也绝对比它直白。 正看得起劲呢,茜云禀报说,有人来找我。我问是什么人,她只回答说,是男的,十四五岁年纪。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便笑着对茜云说:“让他进来吧。” 茜云答应着下去。我把书撂在石桌上,捧起雨过天青色的茶盏补充点水份。这套茶具是仿宋官窑的样式,我喜欢它的颜色,于是连同另一套白瓷的一起向舅舅讨了来。 刚放下茶盏,就见十四小弟稍显迟疑地跨进院门。 我微笑着向他欠欠身以示问好,他则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走得也是极慢,好半天才蹭到跟前。他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好笑,看我这病焉焉的模样,难道还怕我揍他吗?于是笑问:“十四爷今天是怎么了?我这里就是有豺狼虎豹您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他不无担心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就怕看你笑。你平时爱理不理的样子还没什么,一笑起来却准没好事!上次就……”他不再说下去,拿眼角的余光偷觑我的反应。 我说:“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了,没冻着吧?” “没事儿,就打了两天喷嚏。”十四又怀疑地问:“你真的不生气了?” 我笑答:“哪能一气两个月啊!来,坐吧。” 他似乎放下了一半的心,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了,然后有些愤然地道:“被推到冰水池子里的明明是我,怎么却是你病成这个样子!” 旁边炉子上煮着的水正好开了,我烫了烫杯子为他斟了一盏茶。 “跟你没干系,我这叫劫数难逃。”不是命中注定霉运当头怎么能被弄这儿来?! 十四急道:“呸,什么‘劫数难逃’!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我向他笑笑,没说什么。他啜了一口茶,轻声嘀咕道:“竟然瘦得跟柴棒似的。”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踹他!不过也只是想想,我终究没敢对他这金枝玉叶、龙子凤孙动手动脚。 我看他身边没人跟着,便问:“怎么就你一个?”宫里的人也真放心这些个尊贵无比的皇子们独个儿到处晃? 不料十四却不悦地道:“你怎么老惦着十三哥?他哪有那么多闲功夫,下了早课就被皇阿玛叫去了!” 这哪跟哪啊?我皱眉道:“谁问你哥啦?我问的是你身边怎么没个小厮随从?” 十四的脸色马上好转,笑说:“哪能让他们进院子来!我叫他们都在外面凉快着。”他接着又问起李浩的情况。我对他说,基本上李浩在盛京跟他一般百无聊赖,前两天刚写了信来向我抱怨在府学交不到狐朋狗友。十四问我有没有把他的身份跟李浩说,我回答还没来得及,他就让我千万别告诉李浩。我就说好,答应归答应,做不做还不全看我。 不久,红月儿送了我的下午点心上来。我笑着对十四说:“你不是说我瘦吗?我现在是一天五顿,总是会胖回来的。” 十四看着青花碗里的面食,问道:“这是什么?” “猫耳朵。白面做的,再配上鸡丁、火腿片、香菇、笋、干贝、豌豆一起煮。”我说着尝了一口,总算对味儿了,便对红月儿说,“这次还差不多。就跟李厨娘说,以后就按这个味道做。” 十四说:“好香啊,我也尝尝。”居然就要拿我的调羹。小孩子不讲卫生,我“啪”地拍开他的手,对红月儿吩咐道:“给十四爷再端一份出来。”红月儿含笑答应着下去了。 十四甩甩被我打的右手,嘟囔着说:“小气。”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什么‘小气’!我还吃着药呢,没的把病气过给你。” 红月儿不一会儿就又端了一碗上来。十四舀了一勺,却不急着吃,问道:“这为什么叫猫耳朵?” 我说:“你吃了就知道了。” “白的雪白,绿的翠绿,这颜色倒真是好看!”十四说着尝了一口,“还挺有嚼劲的。” 他似乎很满意味道,开始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他吃得虽快,吃相却很斯文,不愧是‘第一家庭’教养出来的。“到底为什么叫猫耳朵?你还没说呢。”他一边吃一边问。 我笑答:“还没吃出来吗?这点心的做法,需选用出生十天左右的猫崽,剪取耳尖,去毛洗净,加高汤文火炖两个时辰……” “噗——”十四一口喷了出来。还好我早有准备,才没被他喷得满脸都是。我忍笑对红月儿说:“快,给十四爷擦擦。” 红月儿早就准备了抹嘴擦手用的巾帕,赶忙给十四擦拭,她见他一副想吐吐不出的可怜模样,便说:“爷别急,这猫耳朵是用白面擀成薄片之后推按成的,只是形似而已,不是真的猫耳!”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你、你竟然……早说过是白面做的了!” 十四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又笑说:“猪耳既吃得,猫耳怎么不能吃?广东还有人吃鼠崽呢!”他依旧青着一张脸不理我。唉——,我真的不会哄小孩子,权且低声下气地道个歉试试:“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男子汉大丈夫就这点气量?” “你真能倒人胃口!”他白了我一眼说,“我走了。” “啊,不送。” 十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一出去,我就趴倒在石桌上,不行了,笑得快要抽筋。这小子还挺可爱的,跟李浩一样有趣。忽然感觉有人扶着我的肩,大概是红月儿。我于是抬头向她道:“我没事。”可见到的却是十四凑近的脸。他怎么去而复返? 正疑惑着,就听他说:“好好在家养着,过些日子等你壮实点,咱们一起骑马去。” 我愣着忘了回答,十四说完就走了。这回是真的走了吧?什么‘壮实’点,好像养猪似的。没想到他还挺有搞笑天分。哎呦,笑到肚子痛了! 爹很快向户部呈报说明了我的情况,户部的回答却是:搁着再说。真叫我见识了什么是官僚!爹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往上递折子吧?他只好写信安慰我,三年之后我还不老,不愁没人要,如果到时能不参选更好,他会为我好好的找个婆家(大意如此)。很好很好,我原来27年都没把自己嫁出去,当然也不会为了在17岁的时候滞销而发愁(而且古人都算的是虚岁,才16啊)。 第七章最明白是说“不” 来到这个时代五年之后,我才开始思考,如果要永远留在这里,我将怎样继续我的生活。 以前,我没空旅游,没兴趣谈恋爱,没精力经营人际关系,没机会孝顺爸妈,没时间和朋友相聚,甚至连闲书也很少看,全部的心力都放在研究上。国际热核反应堆计划已进入实施阶段,满心以为总有一天我将有机会参与其中(为了这我还开始学了些法语),可到了现在这地步……人总要面对现实。 二十年苦读基本报废,而古代淑女的那一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有女红针线,我是一样不会(废人一个啊)。还好投身在官宦人家,总算吃穿不愁。至于以后,这年代女人的最大功用是生孩子传宗接代,虽然我没生养过,想来应该也能勉强应付。就这样过一辈子啊!有些无聊,但,能够这样一生顺遂,也是难得的幸福吧。况且,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即使多么渺茫,总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的吧! 初夏的北京城,胡同口一排高大的槐树铺满了绿叶,枝桠探过院墙,在院子里也撒下一片斑驳的暗影。五月的风带着微微的暑气,撩得树叶“沙沙”作响。 静谧的午后,“嘚儿铮——铮”,送冰盏儿的扣击铜碗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桌上还放着刚才盛酸梅汤和琥珀糕的空碗,冷饮早被我和红月儿吃完,这碗盏却还带着点冰气,上面细细地结了一层水雾珠子。因为嫌外面沿街叫卖的东西脏,府里一般不准买外食。适才听到卖冷食的扣碗声,实在忍不住,便让红月儿偷偷地买了两种回来,两人躲在房里悄悄地吃了。 酸梅汤是酸梅和冰糖煮的,调以玫瑰、木犀、冰水,再撒上一些干桂花,清凉香甜。琥珀糕类似果冻,是用西瓜去籽拧汁,用文火炼熬,至粘稠时倾入碗中,冰镇之后便凝结如琥珀。这样的冷饮在盛京见不到,我还是第一次吃,红月儿当然也是首次尝到。 吃完冷饮,红月儿捧着个绣花箍子一针一线地做她的香囊。我支肘靠在桌沿,静静地看着她穿针引线。红月儿比李涵大一岁,已是婷婷玉立的十五岁少女,她明眸皓齿身段婀娜,无疑是美丽的,更让人觉得舒服的是眉眼之间那一抹温柔。她做绣活的时候神情专注,脸上却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是在想着心上人吗? 当她发现我盯着她看的时候,便轻柔地笑着问:“您看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我是男人,定要讨了你做老婆。”我调笑道。 她立时窘得满脸通红,把手里的针线绣箍掷回线篮,便上来呵我的痒。我一边闪躲一边笑说:“可惜我这辈子恐怕没这个福气。要不让李浩娶了你吧,不做我‘夫人’做‘弟妹’也凑合了!” 红月儿更恼,手下更是不客气地向我的腰间腋下招呼:“看你还说不说了!” “哎呦,好月月,好‘弟妹’,饶了我吧!”我被她挠得忍不住“格格”地笑,没想到自己竟然怕痒,以前从没人跟我这样嬉闹的。 她一听我还嘴贱,哪里肯停,我却快被她呵得笑岔气了,赶紧抓住她的手。她一挣,脱出左手来,还是不依不饶地向我进攻。我一扭身,从后面一把抱住她,比蛮力她哪是我对手,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 刚才的运动让我们俩身上都蒸出了一层汗,说实话,这样子抱在一起满热的。我在她红扑扑可爱的嫩脸上亲了一口,便打算放开她。 “呦,真热闹啊!”十四小弟一派闲适悠然地跨进门槛。唉,又是不速之客。 我的地方他想来就来,当这里是他家吗?前两次他来找我,都被我命人找借口挡了回去。并不是我讨厌他,只是以我的立场实在不适合跟他们兄弟有过多的交往。虽然我并不熟悉清史,也大概知道这时期储位之争有多激烈,十四他们太靠近权力中心,我不想牵扯进无趣的政治斗争,即使目前看来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所以别说是我自己,连李浩我也不想让他跟十四他们交朋友的。 原来想,只要躲他几次,而李浩又不在京里,他们自然会逐渐把我们给淡忘了。但现在看来,十四恐怕还没找到更新鲜有趣的玩伴啊! 我轻轻地放开红月儿,不着痕迹地整整衣襟,向他笑道:“新郎倌怎么有空来?” 前两天刚听舅舅说起宫里连办了两场喜事,先是十三阿哥娶了阿哈占之女,接着是十四阿哥娶了员外郎明德的女儿。虽然都只是侧福晋,好歹也是这两位皇子的“初婚”,办得很是热闹。舅舅大概是认为我和他们熟,才把这消息告诉我。我甫一听很吃惊,明明还是两个孩子,竟然就要做别人的丈夫!后来一想也就释然了,满人都早婚,他们的父亲像他们那么大时儿女都好几个了。如果我不是生了一场莫名的病,大概在年内也嫁作人妇了。这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是要学会适应的。 十四听我这么说微有些窘迫,但随即无所谓地说:“不就那么回事儿。”言下之意是,以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 我倒是忘了他将来还有很多做‘新郎倌’的机会,这个时代的男人在没有正妻之前都还可以自诩单身汉。于是说:“虽然晚了点,还是祝你和侧福晋百年好合,举案齐眉。”忘了说早生贵子。 “谢了。”十四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指指红月儿问,“刚才你们在闹什么啊?”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笑她绣给心上人的香囊太丑,她恼我呢!” “小姐!”红月儿抗议。 “啊,算我说错了。”我轻搂了搂她说,“别生气了,去给十四爷倒杯茶。” 十四笑道:“不用,我怕她把气撒在这茶水上,我可不敢喝。” 红月儿向十四施了礼还是下去了。 十四又对我说:“今天是专程来找你骑马去的,这就走吧。” 你来找我,我就得奉陪?心里难免有些不爽,但眼前这小子霸道得很,别说是不跟他去,就是动作慢点也怕他就要上来拖人。骑马就骑马吧,反正我也好长时间没出去走了,松松筋骨也好。 骄阳似火,饶是我只穿了件薄薄的夏衫还是热得不行。身下的暴雪倒是亢奋,一连奔了快十里地还意犹未尽,我硬是勒住缰绳让它慢下来。翻身跳下马背,牵着它往树阴的地方走。我们一人一马都是汗流浃背,只是暴雪还想再跑,不满地朝我喷气,我拽了拽它的棕毛,痛得它“咴咴”直叫。想反抗吗?等下辈子你变成|人我变成马再说吧! 十四原是跑在我前面的,见我没跟上去,便也折返回来。“怎么不跑了?”他问。 “热死了。”我把暴雪拴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自己找了个最是荫凉迎风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十四也拴好了马,坐到我旁边来。 他撞撞我的胳膊肘说:“刚才我看见你亲红月儿啦!” “哦?那又怎么了?” 他笑眯眯地盯了我一会,说:“你也亲我一下好不好?”神经病!我挪了挪离他远一点。他却又凑了过来:“那让我亲你一下也行。”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人。“李涵!”他一把拉住我。我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了句:“放手。”他极不情愿地收回手去,却仍拦在我前面。他问:“是上回我没告诉你我要纳侧福晋,你生气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彻底被搞瞢了。难道是我做了什么让他误解的事?早知这么麻烦就不该和他出来,还以为他以前都只是玩笑,其实是把我看成和李浩一样的。现在去想这个也没用,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吧。我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地说:“十四爷,没去祝贺你新婚之喜的确遗憾。下次你娶嫡福晋的时候还请给我一张喜帖,我自然是要去讨杯喜酒喝的。”我顿了顿又说,“等我成亲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忘了遣人送张帖子给您。”话说到这份上,我想已经太足够了。 十四静静地看着我,柔声说:“为什么不是我们俩一起发帖子给别人。” “不可能!”我断然道。 他的眼睛里怒火炽烈:“为什么不?” “因为我不乐意。”我已经不想跟他夹缠下去,早厘清早好。 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我不熟悉的暴戾之气。我们互不相让地瞪了对方好一会儿,他突然猛地转身就走。往前走了百来步后,又折了回来,是想起马来了吧。 他却走到我跟前,阴沉着脸说:“我送你回去。” 离上次的不欢而散已经半个月,至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十四。他应该是放弃了吧?像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自尊心强,碰过一次壁之后不可能再来自取其辱。我想我上次做得很对,与其躲躲闪闪不如直接了当地说清楚,让大家都明了彼此的意思,不需要再花费时间猜来猜去,做一些无谓的努力。 我拒绝十四除了想远离政治漩涡之外,还因为我在心理上很难接受他做我的丈夫。嫁人固然是早晚的事,我也从没想过非情之所钟不嫁,但十四实在太小,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李浩。嫁给他可不只是陪他吃饭聊天,一想到和那稚气未脱的少年有肌肤之亲床第之欢,我就全身恶寒(老牛吃嫩草算是轻的,简直像摧残民族幼苗)。 十四这件事应该算是了结了,但京里毕竟是个是非之地,以我这种完全没有这时代人自觉又冲动偏激的个性,保不定哪天就得罪了什么王公贵戚、格格褔晋之类,还是老老实实回盛京家里待着吧。所以我就写了一封信给老爹,说我在北京住了一年多了,很想念父亲和弟弟,反正选阅已经结束,请他派人来接我回家。虽然现在还没收到回音,想来老爹也不会拒绝这种合理要求。 这天早起,不想在屋里待着,便让小厮套上车出去逛逛。舅舅对我是完全放任,大概是我大部分时候扮得温顺知礼,也可能是他认为我已经无可救药,可怜老爹还想让他管教我。 赶车的小子问我去哪,我想了想说,就去王府井一带转转好了。 王府井大街始建于元代,明朝时,永乐帝为笼络诸王,在东安门外建起十座王府,所以这街就叫‘十王府街’,后来渊于街上的一口水井不知怎么就改叫‘王府井’。以前逛王府井,冲的都是东方广场、新东安、百货大楼等大型商厦,现在看这条街,除了宽阔的街面就只有围墙。还有那口全国闻名的井,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普普通通的井罢了。(还是现代的北京政府有创意,用樱红色大理石铺出井台的图案,在井口覆盖一块圆形铸铜浮雕,十条飞龙盘绕着细数王府井历史的文字。) 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冷清的王府井啊!街面没有任何商铺,附近全是八旗贵族的府邸,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王府大街’了。 马车缓缓而行,前方终于出现了不同于围墙和府邸大门的建筑,看那尖尖的屋顶和高悬的十字架就知道,这是一座教堂。这大概就是‘东堂’的前身吧!二十一世纪看到的东堂是用‘庚子赔款’重建的,听说这座教堂被烧毁过好几次,所以现在的和我原来见过的不一样。 我让小子在教堂门口停车,他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蛮夷的庙奇里古怪之类,我哪里理他,兴冲冲地跑进里面。教堂的大厅空旷无人,正前方的石台上供着耶稣受难雕像(穿着衣服的耶稣啊,新鲜),旁边燃着几枝白色的蜡烛。我跪在圣像前,双手合什闭上眼睛(典型中国人的祈祷方式)。我以前也来教堂,大部分是在思路闭塞的时候,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利于思考,平时是从不会想起上帝的。 我并没有具体地祈求什么,只略微澄净了一下精神便起身。这时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他很年轻,约二十四五年纪,栗色的卷曲头发,蓝灰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修士服,正温和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你很虔诚,上帝会保佑你。”虽然口音有还点怪,但就老外来说这样的汉语已经很不错。 我笑了笑说:“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教徒。” 他愣了一下,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在圣像前祈祷?” “我一度希望神能拯救我的灵魂。”我叹道。 他便开始宣扬上帝的无尚全能,极力说服我入教。他说:“上帝爱所有世人,只要你有信仰,一定会得到救赎。” 我有信仰,却不是对天主和诸神。“上帝的确是博爱的,遗憾的是教会却并不,他们恨不得铲除所有的异教徒。”我于是笑着回答。 他被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表情是愤怒、挫败和失望的综合。不过,在这个国家传教,他应该早受过无数的挫折,要不脸色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马上又开始对我灌输教义。我无意挑战他的信仰,只是不断地打断他,跟他闲聊。从谈话中我知道,他中文名叫钟可守(咳嗽?),荷兰人,十六岁就来到中国传教。他对于我居然知道荷兰这个地方感到十分惊讶,我就对他说,这都是若干年前一个罗刹国人告诉我的。 他始终是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不停地劝我要跟随上帝的指引。临走硬塞给我一个金属十字架挂坠和一本《圣经》(还是德文版的,天知道我的德语有多破,又不附送词典)。他说,希望我能每天翻阅,就算看不懂也接近了上帝的精神。哎,就翻翻插图好了。 我跟钟可守告别,答应还会再来(找他聊天),便登上马车回家了。 回到舅舅家,换了件衣服,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到庆培的住处去。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表示一下的。 一进庆培的屋子,就看见他们两兄弟挤在一起,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见我进来,庆培先喊了声:“涵姐姐。” 我问:“你们干什么呢?” 庆均便把手里的篮子递到我面前,只见里面躺着一只白毛灰斑的小猫,还没睁眼呢,微微地颤抖着,发出“咪呜咪呜”的叫声。他笑着说:“这是下人在东院墙根发现的,估计是被母猫落下了。我看怪可怜的就捡了回来,看哪个妹妹要养。” “婵雪已经养着一只八哥,怕养了猫吓着她的宝贝,婵霖惧猫狗,我们只好又抱回来啦。”庆培说着期待地看着我。 难道是想我收养这小东西,不要吧,我最不会养小 迷途第4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不会养小动物了。陆颖曾有一只狗,她出差让我代管两天,等她回来,那狗已经瘦了一圈,于是她就气愤地断言,我要是养宠物那就是残害生命。 “你们自己怎么不养?” 他们却异口同声地道:“男人家怎么能照顾这个!” 我看看庆均又看看庆培,两人都一致热忱地盯着我。唉,算了,抱回去给红月儿吧。我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庆培,说了句,“这是生辰礼物。”便接过庆均手里的篮子。 “是什么?”庆培兴奋地问。 “蟋蟀罐子而已,没找到新鲜的。”倒真是有新鲜的——春宫图的蛐蛐罐,只是我没敢买,这对未成年人太刺激了。 庆培还是很高兴,大概是没想到我还会送礼物给他,看来小孩也并不难哄。 吃晚饭前,舅妈差人来找我。我跟着来人到堂屋一看,只见舅舅舅妈双双坐在炕上。这阵仗应该是有什么事吧?我恭敬地问了安,走到他们跟前等待下文。 舅舅先是跟我寒暄了几句,然后慢悠悠地啜了口茶,说:“涵儿,八贝勒褔晋跟你舅妈说,上次在裕王府见着你,挺喜欢你的,想让你去贝勒府住一段时间,陪她说说话解解闷。你的意思呢?” 八贝勒褔晋是谁?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直觉地拒绝道:“我不去。” 舅妈为难地看了看舅舅,然后拉着我的手说:“涵儿,八贝勒褔晋看重你是你的福气,别那么倔!” 我低头不语,舅妈就开始历数攀上这位贵妇的交情有多么难得多么幸运,对我以后的前途又是多么的有好处。 见我一点反应也没有,舅妈便求助地看向舅舅。舅舅清了清嗓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不得不屈服。“你去了,也不见得能得多大便宜,但若是不去,只怕以后……”他说着用手指扣了扣桌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位八贝勒福晋个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如果拒绝了她这样纡尊降贵的善意,驳了人家的面子,怕是后患无穷。婵雪和婵霖两位表妹的前途自然不必说,只怕对李浩、庆均、庆培甚至是老爹、舅舅的仕途前程也会有负面的影响。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是无任何波动的表情,说道:“是我不懂事,倒叫舅舅舅母为难了。我去也就是了。” 舅妈见我答应,不禁松了一口气,抚着我的掌心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她大概疑惑,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我怎么就像上断头台似的!估计我在她眼里就是一怪胎。 第八章皇八子 几天之后,我带着红月儿和我的宠物猫住进了贝勒府。 临走的时候,舅妈拉着我的手对我谆谆教诲,叫我态度恭谨处事小心,千万别犯倔脾气。舅舅倒是没说什么,只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自个儿保重。”我听了怎么不是味儿,像是‘自求多福’的意思。 最后,舅妈嫁女儿似的依依不舍放开我,抹着眼泪儿送我上马车。我笑着安慰她说:“舅母的话我都记下了。您且放宽心,过些日子我就回来啦。”当然要回来,难道还白吃白住赖人家一辈子? 我也总算知道了这位八贝勒是何许人——他是皇帝的八阿哥,十三和十四的兄长。又是这一家的!我说怎么从没见过这八阿哥褔晋,她就能‘喜欢’我呢,八成是十四的好带掣。 看来我一开始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不该把十四扔到池塘里,也不该冷冰冰地拒绝他。人啊,都有种‘犯贱’的心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要想方设法弄到手。比如我以前买笔记本,对某一牌子的某一型号稍微中意,但也没决定就是这款,没想到第二次去的时候,那一款居然卖完了,找遍整个电子市场得到的回答都是断货。有老板劝我选别的,可是我着了魔似的就想要断货的那一种,最后,还花了额外的钱,又等了半个月,才把那个从别的城市调过来的笔记本捧回家。我自己也诧异,怎么原来并不十分中意的东西,一发现得不到了,就会莫名其妙地执着起来。十四的心理大概亦是如此。当初应该死粘着他,对他发小姐脾气,估计他就会对我敬而远之了。可现在再用这个方法恐怕不会管用,可能还会适得其反,只能拖着了。时间这个东西,有冲淡一切的力量。几个月,一年,两年,喜欢的变不喜欢,甚至厌恶,都是大有可能的。 原以为八贝勒褔晋会是高贵矜持的少妇,可我见到的却是一个十八九岁年纪、心性绝称不上成熟的女孩。人人都在私底下说她娇纵跋扈,我却喜欢她。她的性格活泼而且直接,看来是我行我素惯了,放到现代,她会是活得最潇洒自在的那类女人。 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好奇地打量了我很久。我站在那里任她随意参观,她看了半天后,就管自己在那里低头闷笑。谁知道在笑什么,我挑了挑眉没说话。她笑完了,就问我,今年多大,家里都有什么人,平时有什么喜好之类的。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尽量简洁明了,不多说废话。她可能也觉得无趣,没多久就打发我下去休息,又说‘以后缺什么想要什么都只管向管事的太监、嬷嬷要’。 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靠近女主人住处的院子,环境不错,看来十四的面子挺大。我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八褔晋(八阿哥褔晋的简称,谁叫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呢)偶尔会找我。有一次她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回答,忙着睡觉。然后一屋子的女人都开始笑,就数八褔晋笑得最夸张。后来她就找我找得勤了,我大部分时候都是只听不说,然后就得了“性子古怪”的评语。 北京的夏天真热啊!我是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我本来就怕热,以前到了夏天一定是躲在空调间不出去的。这时候我应该在盛京家里避暑的,那里的夏季比这儿凉快多了!十四这始作俑者倒比我舒服,听说跟着他皇帝老爹巡幸塞外去了。 我说每天忙着睡觉不是假的,这么热的天晚上根本睡不好,白天因为高温也是懒洋洋的。一动一身汗,洗了又出一身,所以我现在每天躺在竹榻上晕晕乎乎的时间大概超过十五个小时。 这天午饭过后,八福晋让人送了冰饮来。我和红月儿分着吃完之后,又开始倒头大睡。朦胧中听到红月儿叫我,好不容易张开眼睛,只听外面“沙沙”声不绝于耳。原来是下雨了! “小姐,该起了。您都睡了快两个时辰了!”红月儿最近被我的睡功吓坏了,没办法,我是夏眠的动物。 我擦把脸清醒了一下。雨还在下,清凉的风带来泥土和草木的芳香,我觉得我的生理机能开始恢复了。 “你去哪儿?都快开晚饭了。”红月儿拉住我问。 “去外面走走,就回来。”等明天气温回升,我就又趴下了,还不乘机动动,我怕我会肌肉萎缩。 红月儿拿了把油伞给我,我支着它就出了小院。我不敢走远,只在附近的花园里转转。这是贝勒府的内院,住的都是府里的女眷,外客进不来。 雨滴“啪啪”地击打着叶面,多么让人爽快的声音!我想起多年以前,没上大学时候,也曾经常漫步在江南烟雨中,看水雾锁着青荷翠柳,鼻端仿佛还能闻到那栀子花悠远的香气。 “嚓”,伞好像磕着了什么,忙退了一步,才看到前面也是一人撑着伞,刚才是我们的伞撞在一起了。我见是个年轻男子,正想着能进来内院的是谁,就听他说:“你是哪家的?怎么没见过。” 我看他十八九岁年纪,但不像男主人,都说八阿哥温和儒雅,这一位看着却有点粗豪之气。见我不答话,他又问:“你叫什么?” 看他的装束,恐怕又是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儿,还是陪个不是走人吧,免得又惹上什么麻烦。正酝酿措辞呢,这人就有些不耐烦地说:“问你话呢?怎么连个响声都没有。”说着居然伸手往我的脸上探来,我头一偏避过了,心想,这时代的人真是不懂礼貌。 我转身往回走,他却一个箭步拦在我前面。我往左,他也往左,我往右,他就拦着右边。 “想走?没那么容易!” 看着他满脸得意的笑容,我就在心里唉叹,怎么到了这世界老是被这种小p孩愣头青调戏。以前,只要我瞪上一眼,这些个麻烦绝大部分都会在我眼前自动消失,赵国淳意外(姑且称之为意外)发生后,研究所的大部分男性见着我都是绕道走的。看来换了个年幼的身体,连气势也弱了。 接着怎么个办法呢?使用暴力的话固然能暂时脱身,但以后的麻烦恐怕就大了。要是任他轻薄,他会以为我在勾引他,可能还会想多讨点便宜。实际上我很想拽他的辫子、拧他的耳朵、踹他的小腿、卸他的膀子、折断他的手指……我咽了口唾沫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我以前不爽还有压力大的时候,通常是玩动作游戏——把敌人或者怪物分筋拆骨砍得血肉横飞实在很过瘾,或者到拳击馆对着沙包一阵拳打脚踢也就舒坦了。但现在不行,我要是贪图一时‘舒坦’,以后肯定会非常不‘舒坦’。 眼看他一步步逼近,张开了手臂就要上来抱住我。不要逼我犯错误啊!他没什么防备,弄伤了他对不起他父母啊!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十弟,别吓着她。” 好,危急关头,总算来得及拯救他,同时也拯救了我。我感激地看向来人,只见他拂开头顶的柳枝缓步而出。旁人形容得一点没错,这位八阿哥果然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你说长得有多好也不见得,但妙就妙在温文中隐着贵气,举止从容潇洒。什么是贵骨生入里,今天总算见识了,这世界上还真有一种叫气质的东西啊! “八哥。”老十一见他就收了手,只是还挡着我的道。 八阿哥微笑道:“她可是十四弟的心头肉。仔细他回来找你算帐。” “原来把老十四扔到水塘里的就是你啊!”老十指着我的鼻子叫道。 怎么这点破事儿也传得人尽皆知?我不禁懊恼地皱眉。再看老十左右环顾了一下,退开几步,离路旁的水池远了些后,戒备地看着我的模样,我又很想笑。 八阿哥温和地对我笑笑,然后对老十说:“别胡闹了,走吧。” 老十坏笑道:“原也不过闹着玩儿。现哪还敢惹她,我可不是老十四,喜欢喝池塘水!” 我才不理他们说什么,见是机会脱身,立刻上前褔了褔,等八阿哥抬了抬手,就夺路而逃。 “哎,你!” 叫我吗?我不情愿地停步,转身看他们,只见八阿哥指了指天上说:“雨停了。” 咦,真的,什么时候停的?我收了伞,向他微一颔首,便快步离开。隐约好像还听到老十说:“长得倒也罢了,只可惜是个哑巴……” 回到屋里,红月儿正在给猫洗澡。这小家伙才一丁点大,跟我一样怕热,却不喜欢洗澡。我经常逗它玩儿,才不想它身上臭出来,便让红月儿隔天便给它洗一次。原来我也试过自己帮它洗,也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得法,不仅溅我一身水还在我手上挠了好几道(但愿没狂犬病)。 红月儿给它擦干身体,我捏着它脖子上的皮拎它上床。我给小家伙起名叫‘敏敏’,本来想叫咪咪,但因为发音太肉麻放弃了。我用线球逗它,它居然用不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便肚皮朝天开始睡觉。混球,有没有做宠物的自觉啊! 正当我想好好教训它一番的时候,八褔晋遣了丫鬟来说,让我到她屋里用晚膳。唉,陪玩、陪聊天、陪吃饭,就差陪睡了。随便吧,只要菜色好,我也乐意的。 到地方一看,我差点没背过气去——不光八褔晋,八阿哥、老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全在正厅排排坐。他们见我进去,便饶有兴趣地盯我,就像在看一件新鲜的玩具。 我已经没胃口了。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我向他们一一施礼,先是八阿哥,再是八褔晋,走到陌生人面前的时候,八褔晋体贴地说,“这位是九爷”,于是也顺利过关。最后就剩下老十,我以标准的礼仪向他福了福,说:“十爷吉祥。” 这家伙半天没反应,我也不能动。唉,站得腿酸,我怎么会沦落到应酬这帮人啊!终于忍不住抬头,向这位大爷看去,没想到他居然笑着说:“原来你会说话啊。”废话!我懒得理这种脑子进水的家伙,低下头盯着地板砖。 好在八福晋马上就让下人开了晚饭,虽然我是末座,好歹也有个凳子坐着。一个大圆桌子就坐了五个人,他们四个是亲戚,本来好好的家宴,无缘无故地饶上我作什么?动筷之后,他们兄弟、夫妻、叔嫂边吃边聊,气氛很是轻松,可惜他们用满语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反正我也不想听,便只把精神集中在面前精致的食物上。从最近的锅贴金钱野鸡开始,溜松花鸽子蛋、翡翠虾仁、金菇掐菜、龙舟鳜鱼一道道尝过去,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自己舀一碗冰糖银耳羹。好满足,贵族的生活就这点好啊! 正自得其乐的时候,坐我对面的八阿哥忽然笑着对我说了句话,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也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还是老十撞了我一下道:“八哥跟你说话呢!怎么又哑巴啦!” 我只好说:“哦,我不懂满话。” 他们一个个都惊异地盯着我,好像看et似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我用我最蹩脚的法语跟你们饶口令看你们明不明白! 老十叫道:“怎么可能?你家不是在旗的吗,你阿玛没找人教你?” 我回答说:“教是有人教的,主要是叫弟弟学,反正女孩家会不会也没什么相干的。” “谁说没相干?话也听不懂,将来嫁到夫家看你怎么办!”老十不以为然地说。 我奇怪地看着他,心想,这跟嫁人有什么关系?以后我总也得找个明白汉语的吧(连钟可守都听得懂我的普通话)! 九阿哥笑着对八阿哥说:“得,看来老十四任重而道远。” 怎么又说到这上头来了!我不耐烦跟他们继续这个话题,抿了抿唇转开脸去。 就听老十又笑着说:“你们看她那样子,像不像一个人?” “谁?”八福晋好奇地问。 “像四哥啊!” 九阿哥一口酒“噗”地喷了出来。 老十继续说:“四哥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蹙着眉冷下脸不说话。” 八阿哥轻斥道:“别胡说。”八福晋却“格格”笑道:“是有些像。” ‘四哥’?他们说的是皇四子吧。这家兄弟真够多的,我见过的就有五个。大部分是怪人,还是对十三印象最好,虽然还小,但三岁看八十,长大了一定是个谦谦君子。至于老八,我有种直觉,别看他老是笑容可掬亲切随和,肯定是位最难缠的主儿。 想到这儿忽然觉得有个很大的问题,到底哪一个是未来的雍正皇帝?我知道康熙帝叫玄烨,乾隆帝叫弘历,但雍正帝叫什么?……想不起来。排行第几?……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历史课本里没有。鸦片战争前后那段倒是背得滚瓜烂熟,连同治帝我也知道他叫载淳!好像《现代汉语词典》的附录里也有各朝各代皇帝的年号、名字和治世起讫时间的。早知道就应该多看两遍,肠子都悔青了!不行,我一定要想起来,这可是关键的关键! 对了,这么说来,我好像也不知道十三和十四叫什么,另外还有这屋子里的几位——老八、老九、老十,以及八福晋,我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嗯,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反正用不到,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还是八阿哥对他们说:“好了,别逗她了。”然后他又看向我笑道:“我刚才说的是‘你胃口似乎很好’。” 我本来就很能吃,现在又是发育期,胃口当然好。嘴上却应付地答:“哦,因为今天凉快。” 盯着八阿哥含笑的脸,我心里琢磨着,会不会是他呢?好像挺有潜质的。虽然说他们兄弟机会均等,但类似老十这种莽汉已经可以三振出局,十三和十四还没长足,今后也许能和老八一争长短,现在嘛…… 被我盯着看,八阿哥倒是很自在,老十却耐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看他有没有皇帝像!这话当然出不了口,我咽了口唾沫,说:“我想问八爷……” 八阿哥眼里燃起兴味的笑,用眼神鼓励我说下去。那我可说啦:“我能不能尝尝您前面的那盘冰镇杏仁豆腐?”就那个看起来最清凉,可惜离我也最远,一直没有染指的机会。 可惜我还是没吃到,这天的晚饭就在十阿哥的暴笑声中结束。 天气依然很热。数数日子也七月中了,过不了多久就是农历八月,夏天也应该到头了。但我这种形似被软禁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贝勒府的日子不是普通的无聊,我带的书也看完了,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和敏敏玩。我曾经要求过出府,却被很客气但坚定的拒绝了。那个花园已经被我列为禁地,绝对不再踏入一步,也就只能在自己住的小院里折腾了。前两天红月儿说起小时候喜欢荡秋千,我就找了块木板和麻绳,想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安一个。 这天傍晚,正打算自己上树呢,却见八阿哥的跟班汪逢年进院来。他只看到了站在树下抱着敏敏的红月儿,问道:“你家主子呢?” 我刚爬上了一米半左右,见是来找我的,就跳了下来,掸掸袍子上粘的树皮屑,问道:“有事?” 汪逢年初时吓了一跳,但很快敛了惊讶,请了安后回答道:“八爷请姑娘到书房去。” “哦,什么事儿?” 他笑道:“爷没说,姑娘去了就知道了。”我皱着眉瞪他,他却低着头说:“爷那儿还等 着奴才复命,姑娘请紧着点儿。” 我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焉有不低头’,对,要低头、低头、低头……我向汪逢年走近一步,不料他却往后跳退了一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做什么?带路啊。” 七拐八弯的终于到了地方,嚇,这间屋子真是名副其实的书房!比敏晖哥哥家里的还要大,前前后后好几排架子摆满了书,我不禁好奇地靠过去抽出一本翻看。 “看得懂吗?”老八的声音。 我定睛一看,居然拿的是本《九章算术》,正翻到一页什么“上禾、中禾、下禾”的东西。无趣地合上书回道:“不懂。” “识字吗?” “不识。” “你哪年生的?” “1978。”好像说错了,忙改口,“康熙二十八年。” 第九章皇四子 “刚才书里看到的数。”我随口说,然后立刻转移话题,“找我什么事?” 老八也没起疑,只道:“你就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前次看你还挺恭谨知礼的。” 我倒是忘了,于是依足礼数福了福说:“八爷吉祥。”却换来他一句:“还是免了,怎么听怎么别扭。”真难伺候!他心情似乎不错,笑着说:“坐吧。” 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我倒要看看他玩什么花样。汪逢年带我进来后就不见了人影,屋里没人伺候。我们宾主坐定后,一个着粉蓝妆花背子的丫鬟端上茶来。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觉滋味醇厚,香幽如兰,再看汤色翠绿中带着金黄,便道:“新供的庐山云雾。” 老八奇道:“你的舌头倒刁!” 我挑了挑眉没答话,等着他划下道来,可他竟然开始问我‘在府里住得习不习惯’、‘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蠢问题!我一边敷衍地回答,一边挂念着他何时能直奔主题。 在我耐着性子把那些琐碎的问题都回答了一遍之后,终于听到他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会吧,这难道就是他想说的?完全让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我于是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以为我装傻,阴阴地笑道:“十四弟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他是出了名的倔,认准了的东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若是玩玩欲迎还拒的小手段也就罢了,否则就只有剃了头当姑子去!” 哼,难道我是吓大的!冷笑着说:“多谢贝勒爷提点!这欲迎还拒的手段我倒是有的,不过您放心,怎么也不敢耍到尊贵如十四爷身上去!还有,我讨厌吃素,所以这尼姑嘛,恐怕是当不了的。” 没想到老八闻言不怒反笑:“呵呵,你还真是软硬不吃!” 很想说我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滛,贫贱不能移’,只是这‘威武’还没有人用在我身上(连老爸老妈也从未对我动粗),从小到大也称得上是‘富贵’过来的,至于‘贫贱’,抱歉,还没尝试过。还是不要大言不惭的好! 只听老八又笑问:“你有心上人了?” 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条,忙不迭地点头说:“是。” “是吗?对方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中做何营生?” 呃,我在他不愠不火的注视下蔫了,泄气地说:“这个,等十四自己来问我之前,我会先想好。” 老八啜了口茶,温和地轻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没的害了人家。”他的这句话中似乎夹带着一股阴寒之气,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激得我打了个冷颤。 他注意到我的不自在,笑着说:“我并不是来给十四弟当说客的,刚才不过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谁管你哪句真哪句假,我要信了一句,这辈子大概就该抱定非十四不嫁的念头了!于是我也笑着说:“我自然不会当真的。” 老八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然后叹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了。罢了,这事我也不管了,你就跟十四慢慢折腾吧。” 这么说我是自由了!刚想说是不是能放我回家,就听老八慢悠悠地道:“从明儿开始,每天这个时候你就到书房来。” “为什么?”我叫道。 “陪我聊天。”他说,“因为你很有趣。” 有趣你个头!难道我脸上刻着‘玩具’两个字?我眯着眼瞪着这个无聊人,心想,你说来我就得来吗?我又不是你家奴才! 他却笑着问我:“你不觉得这里特别凉快吗?” 好像是,难道是因为这屋子前后载满了竹子?说到竹子,让我想起潇湘馆,老八=林妹妹的想象十分有趣呀!我正在胡想的时候,老八“啪啪”拍了两下掌,进来一个小厮。那小厮走到书桌前,我以为他要收拾纸笔呢,却见他关注的是桌旁的一个架子。我倒没注意那奇怪的架子是干什么的,只见他掀了架子上的蔑娄,露出好大一个铜盆,盆里赫然是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块,已经融了不少,还有约403020厘米大小。 小厮端着铜盆下去后,老八笑道:“知道你怕热,就让人备下了。”我还以为他天天那么奢侈呢!慢着,他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肯陪他聊天就能每天享受这种待遇? “考虑得如何?” “如果你让我随意借阅这屋子里的书就成交。”我果然是没有立场的人。 “你不是不识字吗?” “对,我借你的书撕着玩儿。”我说你就信啊! 自从我每天到老八的书房里泡着,府里的下人就开始暗地里议论纷纷。八福晋倒是完全不在意,不知道是不是老八早就到老婆大人那里报备过了。 说实话,老八倒是个很好的聊友,他懂得多,相处久了还发现他相当幽默风趣,只是有时有些八卦。他有一次问:“你真的不喜欢十四弟?” 我很实在地回答:“十四对我来说就像是弟弟。试问我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弟弟产生男女之间的爱慕?” 老八初时狐疑地看着我:“胡说,十四弟好像还比你大一年吧?” 不信算了,就是你小子也只够当我‘弟弟’呢!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的确不像只有十四岁。唉,这种理由你要敢跟十四弟说,他怕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我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于是关于这件事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 老八平时很忙,我们一天能说上十几二十分钟话就算不错了。为我打发无聊时间的还是这整柜整柜的书啊!儒家经典我是不碰的,参禅论佛的我没兴趣,音乐诗歌类的我没这个细胞欣赏,于是,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史籍。唉,以前老说敏晖哥哥是被史书蛀坏了脑子,现在自己却要步他的后尘了呢! 看的史书越多,我越是懊悔不已,最该看的那一部偏偏看不到!高中历史课本也太混了,好歹也弄个朝代编年表,我记忆力一向很好,就算不是考纲要求的内容,也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我决定用倒溯回忆法,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摊开一张纸,我从辛亥革命那年写起,到八国联军侵华,义和团运动,戊戌变法,甲午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第二次鸦片战争,第一次鸦片战争,再前面就是古代史的部分……天哪,我连课本下面一行小字‘清太宗病死后,其子福临继位,是为顺治帝。顺治帝继位时年仅6岁,由多尔衮辅政’都想起来啦,可好像还是没有关于这段夺嫡历史的叙述。 到这边来之前的几年,清宫戏似乎很流行,虽然耳朵也刮到一些,却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一部——正确的说是连续十分钟以上都没看下去。 算了算了,越想越心浮气躁,不写了。刚搁下笔,忽然横地里伸过一只手,抽走墨迹未干的纸。“写什么呢?”我猛地抬头,就见十四大爷拿起我写的东西刚要看。 这怎么能让他看到?!我立刻劈手夺回,但愿他什么也没瞧见。 “是什么呀?看看也不行。”见我凶狠地瞪他,他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个月不见,倒见沉稳了些。 他进来竟然连通禀的人也没有!不过想想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到我那去就已经像进自家的后花园了,何况这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我想着就一肚子气,又不能对他发,只冷淡地回答:“家书而已。” “溥仪是谁?”看来他还是瞥到了一点。 我料他应该没看到多少,便说:“我家邻居。” 他果然没多想,只静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说:“还好胖回来了。” 我不理他,折好手中的纸夹进案上的一本书里,盘算着等他走了就烧掉。 只听他又问:“听说你最近和八哥走得近?” 我动作一滞,抬头看着他说:“是又如何?” 十四猛地逼近我,伸手想抓我的胳膊,我又怎么会让他得逞,向后一退避开了。我冷冷地睨着他说:“别靠近我。”他恨恨地盯我一眼,然后转身奔出了屋子。 我心里叫妙,没想到老八还可以做挡箭牌用,呵呵,他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应付十四。 不过我也没得意太久,刚处理了那张‘百年屈辱史’的手记,十四就转了回来。他神色里已完全没有刚才的愤懑,似乎很开心地对我说:“李涵,对不住,我不该疑心你和八哥。” 我那个怒啊!老八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看他平时挺精明的,怎么这点小事也搞不定。 十四后来跟我说什么,我都不理他。最后他只好说:“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天再来看你。” 他走后,我就怒冲冲地赶到老八那里兴师问罪。没想到这位仁兄居然摆摆手说:“我招架不住十四弟。你自个儿欠的风流债自个儿还,别饶上我!” “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什么风凉话!”我恨不得照脸给他一拳,让他变个熊猫眼。 老八笑道:“这忙我帮不上,你要有别的事倒可以说说。” 我老半天才平息了心火,对他道:“我想借贵府马车用用。” “你要出去?上哪儿?” “我信耶稣的,要去教堂做礼拜。”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把十字架挂坠给他看,他还是半信半疑。 我不悦道:“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 老八终于说:“请用请用!你这人奇怪的事儿真多,怎么连洋教也信上了?” 有了老八的首肯,我终于可以出府透一口气。 乘着早上凉快,到郊外打马遛了一圈,累了就仰躺在草地上发呆。凝望着淡蓝的天空,忽然想起费翔那首《故乡的云》,便轻轻地哼了起来,“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唱到‘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竟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意。我连忙捂住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哭泣无论何时看来都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从来不放纵这种软弱的情绪。 被带着青草气的晨风吹了一会儿,眼底的水雾逐渐消散,然后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近中午的时候被热气蒸醒,随意整了整身上被压皱的纱袍,便起身回城(还好没人在我睡着的时候把马给偷了,警觉性太低,应该检讨)。 到教堂的时候差不多是中午12点多了,又渴又饿之下,硬是蹭了钟可守一顿午饭。钟神甫再次见到我十分高兴, 以为我是迷途知返了,迫不及待地开始向我传播上帝的福音。当他发现我完全冥顽不灵时已经晚了——他已被我扣上朋友的帽子,不得不接受我‘盘剥’。 我酒足饭饱之后,便问他有没有英吉利文写的书。他疑惑地问我要这种书干什么,难道我看得懂英文?我回答说以前遇见过一位英吉利的修士,他教了我一些英文(完全错漏百出的说辞,亏得他相信,由此可见这位上帝的使者是多么的天真)。他却向我暗示,罗马教廷对英国教会是多么的不满,我唯唯诺诺地应着,但最后还是不依不饶地坚持自己的要求。他先是说自己没有我要的书,但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好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呵呵,他居然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啊,看来小钟也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古板呢!我得意忘形地对他说,等我英文进步了再来跟他研究牛顿的力学理论。他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一边说:“上帝啊!那个英国人究竟教了你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接着开始用他自己的母语嘀嘀咕咕。 送我走的时候,他神情复杂,不知是不是希望我再也不要去烦他。不过,我又怎么会忘记小钟这么好的‘朋友’呢?当然会时常去串门的。 回去的时候,我故意叫赶车的小子饶路,在京城里兜兜转转,看看风景,快到傍晚时才回到贝勒府。东西角门都有门槛,马车只能从后巷的边门进去。我出去的时候就没人跟着,到了府里倒是有几个婆子上来搀扶。我笑了笑说,“你们忙你们的,我认得路回去。”她们互看了一眼不敢坚持,只能由得我抱着一大摞书扬长而去。 贝勒府说大不大,说小也有那么许多花园、厅堂、回廊之类,还好我方向感强,因此从不担心迷路。我挑了条僻静的路,轻快地走着。鹅卵石小径两边散种一些合欢树,夏天都快过了呢,还开着一簇簇粉红色的花,花冠毛绒绒的,样子很像马辔头上装饰着的一簇簇红缨子,所以又叫“马缨花”。老北京管这种树叫“绒花儿树”,以前研究所里也种了一些。 边走边看的也没注意路况,直到快撞上了才发现前面立了一个人。他原来是侧身站着,可能是在赏花,也没看见我,这会儿终于注意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用清冷的目光睨着我,我也同样睨着他,不知怎的,这情形让我想起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持续多久,大概就两三秒钟吧,一个太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像是老八身边叫什么桂良的),向他行礼道:“奴才给四爷请安。” 原来这个是老四。 他淡淡地扫了桂良一眼道:“起来吧。” 桂良起身回话:“九爷、十三爷、十四爷都到了,八爷打发奴才来请您到前厅去。” 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桂良好像才看到了我,说:“这不是涵姑娘吗?福晋刚才还打发人找您呢。” 还没等我说话,就听四阿哥带点讥屑地说:“原来你就是李涵。”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对,我就是。”又觉得有点不太恭敬,便垂下眼看着他烟灰色的袍子福了福,请了安。看他也没什么反应,应该就算可以了,我便欠欠身往回走。 走到廊下,见到一个丫鬟,便把手里的书交给她,让她帮我送回住处,自己不得不先到八福晋那里报个到。 八福晋见到我,失笑道:“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呀?瞧瞧这脸晒的,通红通红的!”我笑答:“去教堂了。”她从我身上拈下一片草叶子,说:“你看看自己身上这泥灰草屑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找人打架去了呢!”我只好老实交代上午出城骑马了。 她一听骑马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我,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前两天刚回京,今天府里为他们设宴洗尘。我还没听完,就说自己头疼、胸闷、气急,全身不舒服。她好笑地看着我问:“哪有那么多毛病的?”我一副强忍病痛地神情,回答:“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想是还没好全,今儿又吹了风,便有点不爽利。”她问要不要请大夫看看,我就说回去歇歇应该就不碍事了,如果明天还不好,那再请郎中不迟。 她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下去休息。 呼,逃过一劫!还好不用伺候那群大爷,不然我怕我真的又病回去! 第十章泥足深陷 毕竟是夏秋之交了,傍晚的风吹进来,开始让人觉得凉快。我洗了头洗了澡,换上居家的衣裳,坐在糊了绿纱的窗前随手翻看英文版的《几何原本》。这本书是两千多年前古希腊人写的,到二十一世纪还是平面几何的经典,看着里面的公式和图解,有种回到中学时代的亲切感。 天渐渐暗下去,红月儿便点上灯,然后站着为我梳理半干的头发。她动作轻柔,但我还是偶尔有被扯痛的感觉。真讨厌长发!既碍事打理又麻烦。能像以前一样理个薄削的短发就好了,洗完以后干得快,而且早上起来也不用怎么梳,赶时间的话用手随便扒拉两下也没问题。 “嘚嘚”外面传来扣门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阻止,红月儿轻唤了声,“谁呀?”就“吱呀”一声开了门。 “是我。”十四潇洒地跨进门来,笑着望向我道,“听八嫂说你不舒服,就来看看。” 我扫了他一眼,仍旧低头看书。红月儿向他请了安后说:“十四爷您坐着,奴婢给您倒茶 去。”说着便出了屋子。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说:“怎么还坐在这窗口?小心受了风,又病着了。”我侧了侧身,不理他。 忽地外面起了一阵风,扬起我垂散在颈后的发丝。他伸手抓住了一缕,放到唇边轻吻。我“啪”地合上书,恼怒地挥开他。他只能顺势放了手,却仍不知死活地笑着说:“好香。” 我眯起眼盯着他,他则嘴角噙笑静静地迎视我,沉默中涌动着一种绝对不能称之为暧昧的暗流。 阵阵清凉的夜风拂过我的脸,也渐渐吹散了郁结在我胸口的怒气。我放松了紧抠着书本的手指,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来,投注在他脸上的目光由尖利变得平静无波。感觉到我情绪的平?br / 迷途第5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平复,他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消失。我随手把书甩在桌上,淡定地起身,往门外走去。这屋子里太闷。 十四从椅子上跳起来,两三步便挡到我前面。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绕过。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道:“你去哪里?” 混蛋小鬼!那么大力想杀人啊!我心里把他骂个贼死,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冷淡。见我没反应,他又加了几分力道,我痛得皱眉,正想着怎么弄开他,就听他说:“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以后都不理我了?” 我用力甩了两次手却没挣脱,不免有些懊恼,差点想放弃这‘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他竟然带着乞怜语气说:“李涵,你要不愿,我不逼你就是了。只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哎?没想到还真起作用了。是不是该见好就收?逼急了他,真怕这小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于是,我对他说:“麻烦你先放手。” 他没察觉我的变化,手上的劲道不仅没放松反而更紧了些。我凌厉地瞪着他说:“再不放手信不信我揍你?” 他被我一瞪,触电似的放开我,退开一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还装可怜,被害人是我好不好?我活动了一下被他捏得发僵的左腕,道:“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自从和十四达成了协议,我便得以搬回舅舅家去住。只是回盛京家里的愿望落空了,因为老爹写信来说,府学认为李浩表现卓异,特选为岁贡生,明春开始入读国子监,他让我留在京里照顾弟弟。我听到这个消息,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国子监啊!是比现代保送清华北大还要了不得的荣誉!成为监生之后,就算中不了进士,毕业后大都能分配到外省担任县级干部,运气好的还能留在中央直属机关从事文秘工作。所以入监出贡就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我还真不知道李浩这小子有这样出类拔萃的资质,不是小看他,我真怀疑老爹搭通了什么天地线。 不管怎样,我是在京里待定了。李浩来了也好,好久没跟他一起胡闹,有点寂寞呢。(以前在家里,我们两个要是一起闯祸,受罚的永远是他。谁叫他是儿子呢,总是要被老爹严格要求的,呵呵。) 十四还是隔三岔五地往我那里跑,我依旧对他不冷不热的,也不见他打退堂鼓。对于他这种殷情,舅舅好像没这回事儿似的,从不说起,舅母却带着深意对我说:“十四爷对你倒是上心。” 我的名誉啊,彻底被这小子给毁了!有些郁闷,但也没办法,谁叫我倒霉。只希望他早日腻烦这种游戏——他不腻味我还腻味呢! 平常我很少老实待在家里,大多数时候是到教堂去找小钟,而且往往一待就是一整天。闲来无事就让他教我拉丁语。学习,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我曾经度过一次的豆蔻年华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忙着做几何代数习题,背古文诗歌、英文单词、历史地理答案,再有就是研究人体结构、解剖青蛙兔子等等。但那时的娱乐是比现在要多得多的,电视、电影、小说、漫画、电子游戏……上了大学之后反而很少有闲情逸致了。 这天上午没坐车,骑上暴雪便往王府井去了。赶到教堂门口,却见小钟和另一位没见过的神甫在台阶前交谈。小钟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翻身下马,笑着答:“要是不穿男装,不知多少人在大街上对我指指点点。” 小钟摇头笑道:“反正你的稀奇事多了去了。”他转而跟那位陌生的神甫说,“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李家小姐。”然后向我也介绍道:“这位是穆景远神甫。” 穆景远神甫俯了俯上身向我问好说:“久仰久仰。” 这穆神甫汉语说得没小钟好,却用了这种很中国的方式跟我打招呼,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我也索性抱拳道:“幸会幸会。” 穆神甫似乎有事,和我寒暄了几句,便跟我和小钟告别,上车走了。 我对小钟说:“今儿是不是继续讲‘夺格’,上回的‘与格’我还有几个疑问。”小钟却说:“今天我要拜访教友,没空教你。” “教友?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看热闹。” 我硬要跟着,小钟也没办法,只嘱咐我老实一点,别乱说话吓着教友。我当然满满答应了。笑话,我又不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长相也还算正常,能吓着谁呀! 小钟所拜访的这家教友,统共三间屋子,四口人——父母外加一对儿女。听说以前也是世家,如今却已败落了。老夫妇年近五十,儿子体弱多病,前一年还没了儿媳妇,除了小女儿外,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老头子一把年纪却不务正业;老妇在屋里南供圣母,北供观音,每天除了吃斋念经祷告之外不理他事;大儿子根本弱得很少下床;一家的生计就靠典当祖产和巧手的女儿方玉竹给人绣花样裁衣服勉强维持。 这方家老太也真离谱,既信上帝又信佛祖(这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啊),难为小钟还能跟她大谈什么忏悔啊苦难啊救赎之类。我听得哈欠连天,正巧方玉竹要上绣品铺子送昨儿刚做完的荷包,我就自动请缨做了护花使者。 方玉竹年方二八,皮肤白皙,有一双长而妩媚的凤眼,笑起来颊边便现出两个可爱的梨窝。我和她并肩而行,一路说说笑笑,当然比待在她家院子里对着小钟和她老娘有意思多了。 “李公子家是在京里的吗?”她笑问。 我想了想回答:“老家是杭州,在京里住的舅舅家。”李涵的老爹虽然在盛京任职,但老家的确是在江南,只是老爹不知为了什么和祖父闹翻了,气得祖父把他赶出家门,就差没通告乡里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所以老爹很少在家提起祖父和叔叔这边的亲戚(这种不肖的丢脸事哪会挂在嘴边)。 方玉竹道:“您是江南人哪,怪不得有股斯文劲儿。” 听她赞扬,我不禁有些得意,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怎么说我也喝过十几二十年中洋墨水(虽然以前读的基本废了),自然有种知识分子的潇洒气派。我笑着说:“哪里哪里,方姑娘夸奖了。我只是枉读了几年书而已。” 她嫣然一笑道:“读书好啊!小时候,我最羡慕哥哥可以读书认字。哪像我,到现在还是个睁眼瞎。” 我便说:“方姑娘若是有心,我可以教你识字。” “真的吗?”方玉竹眼中绽出动人的光芒。 她还想说什么,我却看到一辆马车急驶而来,行人纷纷躲避,她背对着走在路中间,又专心和我说话,眼看着就要撞上她还没发觉。我赶紧叫了声“小心”,往旁边拉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被我抱了个满怀。 人是没事,却羞得满脸通红,娇躯轻颤。我暗叫一声罪过,在她耳边轻声说:“方姑娘别怕,我也是女孩儿家呢。” 我轻轻放开她,只见她颊上余晕未消,表情怪异悲喜莫辨,看来是被吓着了。看到她半旧的嫩绿色夹袍被溅了一片泥点子,我不禁皱眉。 那辆肇事的马车在前面停下,赶车的小子还骂骂咧咧的,我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车里的人探出头来,骂道:“没长眼的东西,找死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冷笑道:“汪爷好大的火气!莫不是贝勒府的伙食太好,吃多了撑的吧!” 汪逢年一看见我,便一骨碌爬下车,陪笑道:“原来是涵姑娘啊。瞧我这眼神,怎么早没看到您呢!”说着扇了赶车的一个耳光,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要是撞着了姑娘,剥了你的皮都是轻的!” 我冷冷道:“呵,天下不长眼的真多了!汪爷刚骂完了我们,这会子又骂他。” 汪逢年忙抽自己嘴巴子说:“这张贱嘴,该打!天底下就我不长眼,姑娘您就饶了奴才吧!” 方玉竹在后面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我却没那么好打发,仍旧沉着脸说:“快收了这一套!你就是打肿了脸与我们又有什么助益?” “那您说……”汪逢年知道我不肯善了,但又摸不清我到底想怎么发落他。 我指着方玉竹身上那一片泥渍说:“别的都好说,污了方小姐这身衣裳却想怎么了结?” “这还不好说,小的赔件新的就是了。” 我冷哼一声道:“说得倒轻巧!方姑娘的这身袍子是洛兴蔚的料子,凤缃阁一等裁缝的手工,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的工料钱,更别说从选布料到缝制好试穿的功夫,还有穿久了这份感情。你如何赔得?我也不难为你,就留下十两银子的洗衣钱,也就算给方姑娘压惊了。” “这……”汪逢年额头上直冒汗。十两银子可以够小户人家吃半年的了,虽要不了他的命,但也算小放了他的血。他久居豪门,怎么会看不出这半旧袍子的质地手工哪值十两,但我这么说,量他也不敢反驳。 方玉竹拉了拉我的袖子说:“李公……姑娘,这衣服没什么打紧的……” 我对她安抚的一笑,附耳打断她道:“你且别心软,我自有道理。”然后又转向汪逢年说:“怎么?不想出这钱?想你出门也是为你家主子办差事,要不我改天找八爷填这数如何?” 汪逢年连忙陪笑说:“不不,我自然是愿给的。只是奴才月钱不多,也没什么积蓄,能否先支个头数,然后再慢慢补上。” 我笑道:“那也可行。你先付三成,余下的半年结清,每月收你一分利,连本带利共十四两二。除先给的三两,下个月起到明年五月,每月送一两八钱银子到方姑娘府上,零头也不用补了,免得说我们刻薄你。”你没钱?笑话!明的没有,暗的还少得了吗? “不、不用了!小的明儿就送十两到方小姐那里!”汪逢年彻底认命。 我点点头,把方玉竹的住址告诉他,免得他到时抵赖说不知道钱送到哪里。 他脚步有些虚浮地登上车,半晌却又退了回来,对我道:“爷三日后在府里设赏雪宴,桂良刚把帖子递到姑娘府上。您在外头,还不知道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老八这富贵闲人也忒无聊了吧!我皱眉问道:“赏什么雪呀?这好端端的天气,你家主子说下雪它就能落下雪来?”刚进了农历十一月,这两天阳光还挺好。 汪逢年“嘿嘿”一笑道:“入冬那么久还没下过雪呢。看这几日又特别暖和,就是兆头。府里的莫先生一向算得准,错不了的。姑娘到时候赏光就是了。奴才就不碍着您雅兴,先告退了。” 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我长叹一声。唉,怎么老躲不开这种事! 果然,两天后的下午天就暗沉了下来,先是伴着寒风落了一阵雪珠子,然后棉絮片儿般的雪便‘扑扑嗦嗦’地下了整夜。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屋外是满眼的白色。过了中午,贝勒府就派了人来接我(贵宾待遇?重犯待遇?)。于是,这么冷的天气,我不但不能和庆均庆培窝在暖炕上吃涮羊肉,还得去应酬一帮我一点也不想应酬的人。 进了府,先去女主人那里报到备案,然后便熟门熟路地摸到老八的书斋。老八不在,正奇怪偌大的地方连个丫鬟小子也不见,就听外面靴声霍霍进来几个人。我站在重重叠叠的书架子后面,看不见外面的人,他们自然也看不到我。来人“吱呀”一声关了门,我心里立时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 “皇上回来也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见动劲?”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恺功,这事不必急。”老八说起话来仍旧四平八稳的。 另一个没听过的男声说:“索额图这老东西也到头了。要不要再下点猛药……” 老八温和地打断他:“不用再掺和了,皇阿玛心里清楚着呢。” 第一个说话的人道:“也是,有高士奇这只毒蜂,他这回怕是在劫难逃。” 接着他们又用满语絮絮地说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我吁出一口气,赶紧挪动站得发麻的腿也往外走。岂料,在门口被老八堵个正实。他笑意盈盈地说:“终于舍得出来了?” 我被他吓得退后几步,惨白着脸盯着他。 “原来你也会害怕。” 废话!从来不害怕的不是死人就是白痴。是人当然会怕,怕高,怕疼,怕飞来横祸,怕生老病死……我怕被你杀人灭口。 老八又笑问:“想不想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我死命摇头,他却说:“一个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揆叙,另一个是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然后,他又凑近拍着我的肩轻声调笑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共犯’了。” 鬼才跟你是‘共犯’!我“啪”地打掉他的手,猛地推开他冲了出去,就听见老八在屋里哈哈大笑。混蛋!玩我很开心是吧! 恍恍惚惚地跑了很久,在一座回廊转角的地方滑了一下,差点没摔倒,于是就停下来扶着根柱子喘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抬头便见老四披着件鸦青色缘着毛边的大氅站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难道是被我挡了道?我先向他请安,然后往旁边让了让。看到他温暖的打扮,我就觉得身上发冷。还戴着暖帽呢,我却连手套也没有。 他从我身边走过,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对我说了句:“十四弟在前厅,正找你呢。” 这个消息让我惊恐,我没精神应付那个麻烦的根源,得找个地方避避。我向他福了福便赶紧撤退。 我找了间平常没人出入的空屋子,拿出从老八那里不问自取的书打发时间。到了差不多开晚饭的时间才回去八福晋那里。 然后,我发现我被人耍了!十四根本还没来。可怜我在那没有暖炉,没有热炕,没有茶水点心的冰屋子里挨了三个钟头的冻! 四大爷,我哪里得罪你了?反复回想的结果是——没有。你们闲得无事也不要拿我涮着玩啊! 第十一章宴无好宴 宴席开在晴雪堂,里外各摆了两张大圆桌,中间用一座云母嵌画插屏隔开。我到的时候,女宾都已齐聚堂内。八福晋作为女主人,当仁不让地要负起介绍的任务。 我一个个地见礼,然后越来越觉尴尬,因为在座的大部分是各位皇子的大小老婆,只有两三个未出阁的,还都是她们亲族的格格小姐。我尽量不去在意各位福晋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只低着头微微地麻木地笑着。连十三的侧福晋也来了,惟独不见十四的那位。她们三两个一组谈笑着,我则安静地待在角落。 大约喝了快两刻钟的茶,还不见男宾进来。八福晋便派人去看看情况,丫鬟去了一会儿,回来说,爷们还在赏雪赋诗,那边酒倒是已经吃上了。八福晋笑着说:“这雪每年不止五六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不等了,我们先开席。” 接着便分派席次,八福晋拉着我对一位娇美的少妇笑道:“你们两个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就挨着坐吧。”这位也姓李的,是四阿哥的侧福晋,大约就十五六岁,因为年纪小脸盘还显得略圆,五官却很是精致漂亮。我心想,老四倒是艳福不浅,嫡福晋端庄秀丽,侧福晋李氏娇柔甜美,在这么多皇子福晋当中都算是拔尖儿的。 李氏对我温柔一笑,便拉着我坐在她旁边。席间,她轻声问我:“妹妹多大了?” 听着这么年轻的她叫我妹妹,心里一阵别扭,但仍微笑着答:“过了年便十五了。” “啊,那今年还只十四岁,比我小两年。是属小龙的吧?”她问。 我点点头说:“正是属蛇的。” 她又问:“妹妹闺名叫什么?” “单名一个‘涵养’的‘涵’字。” “真好听呢,像是男孩儿的。像我们家女娃儿都是什么桃呀花的,雅一点不过是梅、菊之类。”她顿了顿又笑说,“我呢,还算运气些,生在初夏蔷薇花开的时候,于是父亲就取名映薇。还好不是春天,要不逃不了迎春、杜鹃,甚而桃红柳绿的!”想不到她如此有趣,看来也是个妙人。 说笑间,下人们捧了菜,又烫了酒上来。便有人提议划拳行酒令,最后决定玩一个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八福晋背过身去,又用锦带蒙了双眼,拿筷子击碟,规定停下来时,令在谁手上,谁就要唱个歌儿。我暗自警惕,心想应该不会这么倒霉轮到我吧。可惜老天从来喜欢和我作对,第一轮“嘚嘚”的敲击声就恰恰在我接过令时停住。做令的不是绢花也不是骨牌,而是一柄晶莹的白玉如意,抛也抛不得,只好恨恨地握在手里,盘算着怎么过这一关。 “李涵,可巧了。你就自认罚吧。”八福晋解了蒙眼的带子,笑着对我说。 我咽了口唾沫,说:“我不会唱歌。” “别糊弄人!随便拣一个唱,唱得不好我们不笑你就是了。”她说。 “我、我真的不会唱。”我不自在地站起来,然后说,“改让我罚酒一杯行不?”我就是会唱也不在这种场合唱。 八福晋刚想说什么,就听外面一个温润的声音问:“什么节目如此热闹啊?”接着足音纷杂,衣衫窸窣,应该是男宾们到了。老八在外面又说:“自家人遮遮挡挡的做什么?桂良,让人把那屏风撤了。”便有几个小太监上来把插屏抬下去。 八福晋笑着对丈夫说:“还不是这丫头不肯认罚,让唱个歌也说不会,真气死人。” 十数道目光盯到我身上来,我别开脸,闲闲地坐回去,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八笑着瞅了我一眼,我就有点发怵,今天的事应该是我撞破了他的秘密才对,怎么反而像是我被他抓住了把柄。他笑着说:“这不奇怪,我那里音律的书她也是从来不碰的。” 哦,是为我解围呢。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说:“既然她不认罚,我就说个她的笑话出来,也算是罚了她了。前些日子,她正看《隋书》,我问她最看重哪个英雄好汉,她回答说‘炀帝’,我忙问为什么,她一脸神往崇拜地说,‘败家败得如此旷古绝今,杨广兄真乃神人’!” 其他人还没听完就全笑趴下了,年长的那几个还顾着仪态,老十以下拍桌子捶胸什么样的都有。 这时候如果有镜子,相信我的脸肯定是一阵青一阵白。老八你这个大嘴巴!这话我是有说过,但他还漏了两句。他当初也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白他一眼说:“笑什么,不服气吗?给你副跟他一样的家当你倒是败败看!估计还没进行到他一半的程度,就被什么兄弟、叔伯、忠臣良将给‘咔嚓’了。你以为败家那么容易呢!”他一边笑一边喘着说:“对,对,我甘拜下风。”但是这段对话太过敏感,老八当然不会拿出来在他的兄弟面前说。 众人终于缓过点来的时候,老八又道:“这样的笑话多了去了。汪逢年,你就把三天前赔银子的事儿给爷们说说。” “嗻。”汪逢年出列,躬身行礼后便加油添醋地把那天的事又说了一遍。我算服了这对主仆了! 笑、笑、笑死你们,姑奶奶不伺候了!我“唰”地站起来,瞪了老八一眼,便奔出晴雪堂。 跑到不知哪个院子里,一步没踩稳居然滚倒在雪地里。我一时不想起来,就躺着仰望晴朗的夜空。快冻僵的时候,一个人‘咯吱咯吱’地踏着雪走到我身边。 “你又在做什么怪?”十三笑着拉我起来,又道,“他们都说你准是找地方哭去了,我却不信。” “我刚才哭过了,你没看见。”我说。 “这哪是掉过眼泪的表情啊!”十三摇头笑道,他又握着我的手说,“好冰!在这儿躺着,也不怕冻坏了!” 他的手很暖和,我索性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让他捂着。过了半晌,我抽回手笑着说:“我的手没热,你的倒冰了。” 我们走出院子,站在廊下交谈。我想起他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已然有孕,便说:“恭喜你快做父亲了。” 十三淡然笑道:“多谢。” 我很俗气地道:“不管弄璋还是弄瓦,有可能的话要请我喝满月酒啊。” 他促狭地笑着说:“到时候怕八抬大轿请你,你也不去的。” 我一想到他的那些亲戚,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无奈地笑道:“嗯,我还是避着点比较好。”随即又岔开话题问他南巡的经历。他细细地描述给我听,我也说了一些地方的特色印证,他奇怪地问:“你去过南方吗?” 我望着远处笑答:“梦里去过。”一个遥远绵长的梦啊! “开春一块儿去骑马吧。还可以打围。你会使弓吗?”他说。 “不会。到时再学也不迟。” 正聊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三回头一看,叫了声:“十四弟。” 十四绷着一张脸,盯着我们问道:“聊什么呢?” “也没什么,叙旧而已。”十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你们说说话,我先进去了。” 居然溜了!我也不能拉着他不让他走,只好跟十四大眼瞪小眼。他走后,十四的脸色也缓了下来。他说:“瞧你冻的,跟我进去吧。” “我怕他们又想着法笑我,还是不进去了。”我摇头道。忽然身上一暖,低头一看,他披着的那件泥金色滚着裘皮的斗篷已经到了我身上。 我一阵错愕,抬头看着他说:“谢谢。” 他别开脸,耳根处似乎有些发红,道:“你站一会就进来。我叫人给你留了些吃的。”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可爱的少年啊!可惜我没有恋童癖。 嘶,还真冷呢!我拉了拉斗篷,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很享受孤独的感觉,即使什么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也是很舒服的。 穿过一道开在白墙上的月洞门,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趔趄往前扑去。奇就奇在前面居然有人,被我撞了个措手不及,雪天地滑,他也没站稳,就跌了个仰面朝天。 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四。哈哈,我没事,他倒给我做了垫子,这一交摔得恐怕也不轻。谁叫他耍我来着,这叫现眼报,还得快!我用手肘在他胸口撑了一下,看他痛得直皱眉,便说了句“抱歉”,然后麻利地起身,混乱中不忘在他脚背上踩上一脚。 他站直了以后,冷哼道:“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我拍着身上的雪道:“您不妨理解为投怀送抱,这样还好过些。”我抬头满意地看着他愕然的表情,笑着说:“说笑罢了。四爷知道我最爱说笑了。” 他目光森然地看着我,我平静对他笑道:“四爷若没别的事,容我先告退。”说完对他欠了欠身子,便寻路回去。 肚子好饿!刚才根本没吃什么,十四真的有帮我留菜吧。 平平淡淡中迎来了康熙四十二年的正月。我只有初一在家窝着,初二开始便照旧每天拜访小钟神甫。我的拉丁文进步很快,已经能进行吃饭、上厕所、问路之类的对话(原来小钟想用圣经做教材,被我抽筋似的表情吓退了)。初五在他那里混了一早上,午饭前被赶了回来。刚好红月儿怨我老是把她一人撂家里,便带着她出去逛逛。 转着转着就转到方玉竹家里去了。进院子的时候,她正舀水浇花,看到我,一瓢水都喂了绣鞋。 “李公……李姑娘!” 我接了她手里的瓢,笑说:“叫我李涵就行了。快去换了鞋袜吧,大冷天的可别冻伤了。” 方玉竹红了脸,急忙奔进屋里,我就和红月儿在院子里站着等。她不多时出来,脸却更红了,赶紧把我们往屋子里让。 她给我们倒了茶,又拿出糕点瓜子让我们吃。那点心外面的酥皮呈金黄|色,层层翻出如荷花瓣,里面裹着豆沙陷,入口香甜酥脆,我一连吃了几块。 “真不错。你也尝尝。”我喂了一口光看我吃的红月儿,向方玉竹问道:“这叫什么?哪个铺子买的?” 她抿嘴笑道:“叫荷花酥。是我在家自个儿做的,您要爱吃,待会儿包一些给您带回去。” “好。”我点头道。红月儿瞪着眼惊叹我的厚脸皮。 我和她闲聊了会儿,知道汪逢年已经把银子送来了。她老实地向我说:“也多亏了这些钱,不然家里这年还真不知怎么过呢!” 看她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我就笑着说:“你不用为赔银子的那家伙担心,他才不缺钱花!你肯用他的,还是他的福气呢。” 方玉竹“扑哧”一笑,半眯水光潋滟的凤眼看着我。我奇怪地问:“怎么了?”她笑着对我说:“你的辫子松了。”我低头看垂在胸前的麻花辫,果然有些毛出来了。她也不等我回答,便把我推到梳妆台前,解开我的头发梳理起来。“我给你梳个髻吧。”她三两下就给我分好了发线,在左右两侧各绾了一个圆髻。 红月儿在一旁看着她摆弄我的头发,笑道:“真好看,方姑娘手真巧!” 我拿过镜子一照,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这造型也太……幼稚可爱了!我又不是真的豆蔻年华的少女! 另外两个却好像很满意似的讨论着,红月儿说:“这挑出来的两束垂发也该束起来才好。”方玉竹沉吟了一会儿,从线篮里抽出两根结络子的丝带,在我发束上绕了几圈系好。弄完了,又端详了一会儿才笑道:“你穿红的,便得也配上红的才喜气好看。” 我却在想,能不能拆了仍旧梳回辫子,这当芭比娃娃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不过这提议没得到另外两位的批准,我只能顶着个幼齿的丫鬟头回家。 红月儿彻底崇拜上了方玉竹,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玉竹姑娘绣的花样有多精细鲜活,打的丝络流苏有多新奇漂亮等等。我笑着捏捏她的脸说:“你这么喜欢她,就跟了她去好了。”她鼓着腮帮子说:“我倒是想跟着她去呢,你要舍得就好!”我呵呵笑着搂着她道:“对,我舍不得呢。” 回到舅舅家里,刚进了院门便被某位大爷给逮住了。十四不悦地瞪着我说:“你上哪去了?我等了你一下午。” 我瞥了他一眼,说:“我需要向你报备行程吗?” 他臭着一张脸跟进屋来,红月儿却没跟来。这丫头,怎么回事儿?!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决定速战速决。 他坐到我旁边,答非所问地说:“你一天究竟去哪儿了?” 我没好气地道:“这位大爷,如果有人要你每天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你会乐意吗?” 没想他却说:“我寅时二刻起来,到书房晨读,用过早膳之后,便是早课,未时散学。午饭后习了会儿算学……” “停,打住!”我怕了你了,无奈地道:“我上午在教堂,下午去看了一个朋友。别问我是什么朋友,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就说正题吧。” 他似乎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再追问下去,只好说:“初九是我生辰,到时候借八哥的地方热闹一下,你来不来?” “免了!”我连忙道,“我提前恭祝你千秋好了。”上回还没闹够吗?我可不想再受一次折磨。 他想了想居然说:“也好,等那边散了,我再来找你。” 我摆手道:“千万不要,那时我一定睡下了,改天吧。”改天,最好永远都凑不到日子。 “嗯,反正有得是机会。”他又笑着问,“你好像也是正月里生的,是哪一天呢?” “初六。” “那不就是明天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十五及笄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笑道:“满人又不重这个。再说,好像是你说过我嫁不出去的。” 他红了脸,低声说:“别人哪敢要你。” 我就当作听不见吧,对他道:“你出来很久了,也该回了吧。” 他点了点头说:“忘了跟你说,十三哥让我告诉你,过两天化了雪就找你去打围。” “行了,知道了。”我推着他到门口,又想起上次那件斗篷,就拿出来还给他。 他开始不肯接:“送给你了,怎么又还我。” 我笑道:“这样的我平时又不能穿,不是白糟蹋了。晚上风大,你披着回去正好。” 他依言披上,可是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半天也系不好带子。我看不下去,说:“得了,我帮你。”便给他系了个活结。 他怔愣着盯着我的手看,我不耐烦地说:“看什么?还不赶紧回去,要不宫里该担心了。” 他马上换了一副不快的表情,说:“你当我小孩儿吗?” “抱歉,跟李浩这么说话惯了。” 哪知他一听更不高兴:“你是不是成心气死我!” 我心里直喊救命,真不知道他生哪门子气,我哪又惹到你啦?好说歹说终于把他送走,临走他还说:“你这么打扮很好。”傻瓜才觉得好! 这时红月儿才进屋来,我皱着眉问她:“你躲哪去了?还知道回来啊!” 她却委屈地说:“十四爷一直瞪着人家,我哪敢跟着嘛!” 我一听火就大了:“你怕他做什么?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她抽咽着直抹眼泪,我心想真是自己找罪受,待会儿还不知怎么哄她才行。唉,真是命苦啊!我怎么就惹上了一堆魔星呢? 第十二章所谓爱情 闹了元宵年就算过完了,除了跟十三他们去玩的那趟之外,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说起那天真叫丢脸,大清早跟敏敏在床上玩闹了会儿,脸上居然就多了三道红痕,虽说不是很严重,可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问:“你脸上怎么了?”十三也不例外。 我摆手说:“昨晚在床上跟鬼打架来着。” 十三低下头笑,还算是给我面子的。十四凑了上来,很紧张似的问:“怎么弄的?”说着还捧着我的脸越靠越近,我感觉他的呼吸拂到我脸侧,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用力推开他,怒道:“你再靠近我试试看!”这小子,又跟来了。 “十三叔,她是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拉十三的袍角,问道,“她对十四叔好凶啊。” 十三抱起这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孩子,笑着说:“来,容容,叫李姐姐。”小女孩看了看我,又问:“十四叔好像生气了,他们会打架吗?”十三“扑哧”笑道:“容容放心,他们不会打架的。”她却说:“可是,十四叔脾气最坏了,要是打起来李姐姐会吃亏的。”十三终于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容容不用担心,我保证你十四叔一定打不过李姐姐。她很厉害的。” 十四瞪了一眼小女孩,说:“没大没小,不准叫姐姐,要叫姨。”这家伙对小辈那么凶,怪不人家不喜欢他。 那小女孩也不怕他,一脸天真地笑着对十三说:“十三叔,我知道了。十四叔想要李姐姐做窝克。”窝克是什么?不过看十三闷笑的表情和十四尴尬的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又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少年打马过来,十三介绍说一个是皇十五子,另一个是恭亲王的孙子明海。而那个小女孩则是明海的妹妹容惠。 人到齐了便开始进行所谓的打猎。因为不过是陪我和小孩来玩,十三他们就借了哪个亲戚的庄子,命人驱赶些野兔之类的小动物,让弟弟和侄子试试身手。我是第一次摸弓箭,试了几次也拉不开弓弦,只好被带到靶场先练练兵。最后弓是被拉开了,可是练了一个多小时,二十步外的靶子也没碰到一下(那距离近得,就是七岁的容惠也能挽着小弓一箭命中靶心)。 十四看了半天,最后说:“算了吧,反正女孩子家不会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正郁闷着,听他这么说便冷眼扫过去。十四被我瞪得莫名其妙,委屈地看着我。十三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跟你一样,好胜着呢!” 好胜?我只不过稍微要强了一点而已,从小如此,讨厌不受我控制的事物。心里一急躁,就被弓弦割到了手指,殷红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皱了皱眉,摘下丝帕压住伤口。 “没事吧?你看看你,总是不小心,又伤着自个儿了。”十四上来握住我的手,说,“来,让我看看。” “没事。”我甩了甩手挥开他,对十三道,“这弓借我。” 十三笑着点了点头说:“送你了。” “谢了。”下次我才不会这么丢脸! 十五阿哥和明海带着容惠过来了,三人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容惠一下子扑到十三怀里说:“十三叔,十五叔和大哥说要练布库,谁赢了我就亲谁一下。” 十三一把抱起她,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下次十三叔要跟人比赢了,容容也要亲我吗?” “好啊。”容惠侧着小脑袋想了想又说,“我想看十三叔和十四叔比,谁赢了就让李姐姐亲他一下。” 这个小鬼! 十五阿哥和明海听了,忍不住背过身去笑,十三和十四则怔在当场。 我原谅她童言无忌,从十三手里抱过她,在她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李姐姐不喜欢亲他们,只喜欢亲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李浩抵京是在正月十七,我收到老爹的信知道他那天会到,便没有出门。看书看得累了,就到院子里走走,这年代如果近视了可是件麻烦事,所以我很注意保护视力。踱出自己的小院,发现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老槐落尽了叶子,杈杈丫丫的枯枝把晴朗的天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石榴花、金鱼缸以及大小盆景都避寒搬入了室内。 刚才在翻《罗米欧与茱利叶》,因为没有词典,古英语的表达方式又和后来的有点不一样,所以看得有些吃力。故事是好故事,只是我有些怀疑十六岁的少年和十四岁的少女是否真有这样激烈绝决的感情。我想,也许只有浪漫文人的笔下,才会有那样纯粹的爱情吧。莎翁的情调一如编写《梁祝》传说的佚名人。 以前也交过一个男友,那时不满二十的我正处在最冲动最感情用事的年龄,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体验到书里描述的炽烈如火的感情,只是淡淡的,觉得那个人让我很舒服,就在一起了。后来分了手,也是逐渐地慢慢地淡忘。再后来,甚至连和异性茭往的兴趣也不浓。 敏晖哥哥曾经跟我谈起这个话题,他说能欣赏爱情之美好的人,才称得上大雅。我只能承认自己是跟‘雅’永远沾不上边。我说,王小桃读本科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有关爱情的论文,倒是让我觉得很有助益。敏晖哥哥问:“哦?什么名字,论题是什么?”我说:“叫《爱情与人类生殖行为》。”敏晖哥哥就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免了,要我听这个,我宁愿听你说‘热核反应堆’和‘托卡马克’。”王小桃是搞遗传学的,还想她写出连我都不耐烦读的抒情诗来吗?既然话不投机,我们也没再深谈下去。 关于王小桃的那篇论文,我倒是跟她本人以及陆颖一起讨论过。她用几句话总结了自己文章的主题:“性的快感是为促进人类繁殖后代的欲望,而爱情的存在则是帮助人类选择优秀基因。” 陆颖问:“那么,我对某男的青睐,是源于我潜意识里认为他可以提供优秀的精子,以增加我怀上出色后代可能是吗?” 迷途第6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对,绝对正确明白。”她回答,然后又说,“人的xg爱行为是受到荷尔蒙的作用。体内的睾丸酮和肾上腺素使各组织运转加快,让人产生‘性’趣。这时,人便就进入恋爱状态。” 我问:“既然只是为了繁衍后代,为什么人会对异性有独占欲?” “这其实是雄性的本能,为了使自己的基因传播地更多更广,雄性努力地将更多雌性占为己有,并采取种种预防措施来排斥其他雄性的染指。你也可以将这种行为称之为嫉妒。人类女性的孕期不定,而且她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交配对象,这就让男人产生了莫名的恐怖,他无法确定妻子生下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王小桃一边啃一块鸡腿肉一边说。 陆颖笑道:“那么说男人比女人更没安全感?” “相互的吧,女人无法阻止男人让自己的基因被尽可能多的女性接收,而男人也无法管辖女人通过与其他人zuo爱来获取优良的基因。” 我点头道:“看来一夫一妻制是社会文明的产物,而不是人类本能的取向呢。” 陆颖这时站起来说:“我先走一步,你们慢用。” 王小桃和我异口同声地问:“你去哪里?” “我约了人。”她甩了甩大波浪的长发,说,“你们没闻到我身上荷尔蒙的味道吗?” 于是讨论到此结束。如果用这套理论印证莎士比亚的经典爱情悲剧,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罗密欧和茱利叶想对方身上的基因想疯了。 碰到巧燕,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舅妈那里去了。便笑着问她:“舅母午睡了吗?” 巧燕笑答:“没,正和丘夫人、莫姨娘她们抹牌玩呢。”说着便打起帘子让我进屋。 跨进门槛,刚转过插屏,莫姨娘眼尖就看到我了:“哟,涵姑娘来啦。” 舅妈对我招手道:“来,到我这儿坐。”我便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她对我笑道:“还没出正月呢,就穿这么点儿?也不带个手炉笼着,仔细冻着了。” 我笑着说:“我惯了,不觉得冷。舅母赢了吗?” “今儿手气不顺,三百文的竹签儿输得只剩两支。”她摇头笑道。 坐在对面的中年妇人向舅妈问道:“这是你闺女?” 舅妈笑答:“我们家那两个丫头哪比得上她!这是我外甥女儿。” 另外一个没见过的妇人也笑道:“你们家定是风水好,尽出美人坯子。婵雪婵霖我是见过的,也是粉堆玉砌似的招人喜欢。” 莫姨娘忙笑着说:“快别提我那霖丫头!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就叫我生气。” 说笑间,有小丫鬟进来禀报:“表少爷到了。” “快叫他进来。”舅母吩咐道,又笑着对众人说,“这是她弟弟来了。” 不一会儿,李浩便进了屋,他向舅妈利落地打了个千,道:“给舅母请安。” 舅妈忙笑着扶起他:“浩哥儿快起来,让舅母瞧瞧。嗯,长高了不少。”又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便道:“累了吧?快跟你姐姐下去安顿,你舅舅要过了酉时才回来,晚上再见吧。” 我和李浩便辞了出来,走时还听到舅妈的牌友说:“啧啧,看看这姐弟俩,真真漂亮的一对人儿!”舅妈道:“我们家姑爷会养孩子,家里还有一小丫头,听说也是不俗……” 到了李浩住的小院,屋子里早就收拾妥当,小厮和丫头们就把他的行李归整了一下。李浩的丫鬟侍菊拧了把热面巾给他擦脸。我问:“你要不要睡会儿?离晚饭还早着呢。” 他点了点头,侍菊便为他铺床。没来得及热炕,就用灌了滚水的铜壶捂了被褥。 “那我走了,晚饭的时候再来找你。”我说着便要离开,却被他拉住。“姐,跟我说会儿话。”我只好坐到炕沿上:“好吧,要说什么?”他整个人赖到我身上来,我笑着推开他些:“别粘粘乎乎的,你都多大了!” 他枕着我的腿,轻声唤道:“高凌。” “嗯。” “你不在,家里很冷清。” “是吗?我早说想回去的。爹身体好吗?” “好。爹常念到你……”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倒先犯了困。大概也没合眼多长时间,我向旁边靠去落了个空,便醒过来。李浩还睡着,我为他掖了掖被子,就出去了。 好,清醒了,继续研究爱情悲剧。 晚饭的时候很热闹,也不用多说。李浩跟庆均庆培他们倒也算相处融洽,十五岁,过不了两年就该娶亲,也该有大人样了。 正月十九国子监开学,李浩回来长篇大论地跟我说起见到集贤门的感动。我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引起他极大的不满,跟我喳喳呼呼的。我便赏了他一记爆栗,叫他一边待着去。 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一晃就到了四月。十四这位大爷最近都没出现,真是谢天谢地。 这天我和李浩约好了等他下学去看斗鸡,看着时间差不多,就让小厮套了车去接他。眼看就快到了,天却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更倒霉的是,车轮卡在一道石板缝里出不去了。雨越下越大,这车篷并不防水,我只好跳下车找地方避避。 奔到最近一个有屋檐遮着的地方,却发现已经有人在了。抬头一看,好嘛,居然是老四。无奈只好恭恭敬敬地请安。他的随从都在对面墙脚那儿,我们两个人眼瞪眼地站着,气氛尴尬。我看这里就在老八家附近,便没话找话说:“四爷是去八爷那儿吗?” 他半天没吱声,就在我以为他懒得搭理我的时候,他语气平淡地道:“我的府邸就在前面。” 敢情他和老八是邻居啊!说完了这句,我也找不出什么话题了,便别转头看另一边。刚才淋了不少雨,水顺着碎发滴下来,我赶紧找帕子擦拭,这才发现根本没带。啊啊,真想念随地都有餐巾纸卖的年代! 旁边的人递过来一块丝帕,我愣了一秒便伸手接过道:“多谢。”他像没听见似的,也不回答,只出神地望着外面。 我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好奇地打量他。这样凝重的脸色,应该不是在想家中的娇妻美妾吧。老八偶尔也会出现类似的严肃表情,但一跟人说话就显得很温和,不像眼前这位,一天到晚冷着脸,好像人家都欠他似的。他长得倒还算可以(虽然不如十三和十四),下巴的线条坚毅,嘴唇嘛,不带那种讥讽的表情也还看得过去…… “你盯着我看什么?” 唉,被抓住了。我捏了捏手里的白色丝帕笑道:“这帕子脏了,想来您也不要了。就算送给我成吗?” 他挑眉道:“我还以为你又在想什么‘投怀送抱’的事儿呢!” 我不解地问:“什么‘投怀送抱’?” 他惊诧地盯了我半晌,然后用讥笑的口吻道:“没想到你不仅喜欢说笑,而且忘性也大。” 我想起来了!那晚可不是跟他结了仇的吗?竟然给忘了,真丢脸啊!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放肆,最轻佻,最不知羞耻的女子。” 这家伙够直接够恶毒!看来上次梁子结大了。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厌,还曾经被人说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之类。以后避着他点也就是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于是,便对他灿然一笑道:“多谢夸奖。” 这回换他怔了,定定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微笑着迎视他,看他哭笑不得的表情也挺有意思的。最后他居然笑了,摇头叹道:“还以为你会哭呢!看来我错估了你脸皮的厚度。” 你要过了三十岁,大概也能懂得如何将自己不想听的话自动屏蔽。我冷笑着问:“四爷想看我哭吗?” “对,我的确想看看你哭鼻子抹泪的样子。”他还真老实不客气。 我笑着说:“反正不会是梨花带雨,到时还怕惹得您糟心。四爷您还是不看为好。” “牙尖嘴利!”他冷哼道。这么快又冷下脸了?肝火还真旺。 看看天,雨已经停了。我还是快走吧,再和他说下去,保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便对他笑道:“四爷您贵人事忙,就不碍着您了。”我向他褔了褔,便沿着墙根往回走。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却冷不防听到他说:“关于杨广的那个笑话……” 什么?我一时分了神,踩着了石板上陈年的青苔。本来也不要紧,稍微平衡一下,扶着墙就能站稳,却被他用力一扯,便跌进他怀里。我贴在他身上,近得能从他前襟的镏金圆扣上照见自己的影子。 “怎么,救了你连谢也不谢一句?”他冷冷地笑着。 谁要你救?你要是不拉我,我站得稳着呢,我看你是存心想看我出丑。我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大恩不言谢!” 他不理会我的嘲讽,看了看我道:“这么被人搂着,连脸都不见红一下。” 我轻轻推开他,冷笑着说:“我习惯了。”脸红心跳的气氛都被你破坏光了,你还指望我害羞个什么劲! 他似乎也习惯了我说话的方式,仍旧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你欣赏杨广,真的假的?” “您还记得这个?”我不禁失笑道。 “我没你健忘。” 我便随口说:“假的,我比较喜欢曹操的文采风流。” 他有些意外地问:“你哪学的这些?《三国志》里看的?” “我没看过三国,戏文里听的。” “戏文里可没他的好话。” 纠缠这个做什么?我笑着说:“被您发现了,那这也是假的。您不也说是个笑话吗?笑一笑忘了也就是了。”说着也不看他表情,扭头就走。这家伙不像十四他们那么好应付,跟他应对太伤神。 今天真是不宜出门,被浇了一身雨不说,这狼狈的样子恐怕也不能去看斗鸡了。 第十三章一生难得一次的疯狂 “笃——”箭尖只钉上了白色的靶沿,尾羽还兀自颤动着。这已经是今天的最好成绩。 终于碰到靶子了,离百步穿杨又近了一步啊。“呼——”,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也不过是古代版的射击运动,关键还是看心理的稳定性,我只需要勤力地练习以增加自信。 几滴汗水沿着脸侧滑到脖子上,有点痒,我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再次开弓。 “别尽用手臂的蛮力,肩膀会吃不消。”身后传来长久没有听到的某人的声音。我一惊,勉力控制才没让箭脱弦。十四接着道:“双脚再分开些,尽量用腰部的力量试试。” 我闭了闭眼,重新搭弦,开弓,瞄准,放箭。这次大概有三环左右。不错,虽然距离只有二十米。我放下弓,喝下整杯红月儿递过来的茶水,才对他说:“好久不见。”消停日子结束了吗? “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看着我笑问。 我好笑地反问:“你说呢?” 他也不见失望,仍旧笑着:“过两天,我要随皇阿玛巡幸塞外。有些日子不能来看你了。” “哦。”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 “就这样?”他有点不满意我的反应。 我于是补上一句:“一路顺风。” 他靠近了些,轻声问:“我能不能亲你?” 我抬头看着他,说:“我能不能揍你?” 他有些颓唐地垂下眼道:“算了。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天,他能有多大?居然跟我说这个!他又从自己手上褪下扳指塞到我手里:“以后再练的时候戴着这个。弄得满手是伤,自个儿都不知道心疼。” 我马上塞回给他说:“我不要。” 他不接,转身三步并两步就出了院子,只甩下一句话:“不要就丢了砸碎了,随便你。” 进入五月,总觉得空气中流动着一丝诡秘。大概是因为听到索额图被拘禁的消息吧。说起来,他还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清代人物之一——多亏了金庸先生的小说啊。权倾一时的满州贵族清廷重臣,也只落得如此下场,背后的原因无非是夺嫡之战。人人心知肚名,却人人噤若寒蝉。这不管是对于皇帝的众多好儿子们,还是对于满朝文武来说,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而老八,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还有我不知道的,大阿哥、三阿哥、老四、老五……甚至是十三和十四,他们是否也为了这个结果,做出了某些努力? 这些人,如果只是史书上的名字还好,可他们偏偏是我见过的认识的活生生的人。我只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方面的事。 舅舅只略略地提到过一句索额图,然后就说起裕亲王的病来。听说皇帝命八阿哥前往侍奉,倒是给了这家伙一个露脸的机会,他应该会抓住吧。 眼看端午也到了,家家户户门上都悬着菖蒲、艾草以辟邪驱瘟。初五那天,很多人都要去天坛“熙游避灾”,李浩便拉着我也去凑凑热闹。仗天神之力“避毒”之后,就到金鱼池去玩。每逢端午,以这里为中心,南至天坛北墙都有赛马会,众多的小贩货郎在也在这里搭棚列肆,贩卖节令食品和玩物。 我开始和李浩一起在看人比马的,嘴馋买了一碟子樱桃,回身就不见他的影子了。他这么大人我也不怕他走失,算了,各玩各的吧。吃着樱桃、桑葚边走边逛,看到前面一大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道在围观什么。中国人的劣根性就是爱看热闹,我挤进去之前抓住一个人问:“这位大叔,里面怎么啦?” “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孩和一个大姑娘。”他说得还挺兴奋,完全看不出任何义愤的表情。 我正想往人堆里钻,却被人拍了一下肩,转头一看,居然是老十,不远处还站着老九和数个随从。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到这家的人啊!老十一脸不悦地说:“你一个官家小姐,不好好在家地待着,独个儿到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闲逛,成什么样子!十四弟不在京里,你就无法无天了?” 这什么跟什么!我笑着反问他:“二位爷贵位皇子,却也混迹此等市井瓦肆之地,不知是否合祖制规矩啊?” “你!”老十脸红脖子粗,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稍远的老九倒是没什么表情。 我忽然玩心大起,朝老九招招手,他好奇地走近些。我就拖着这两人挤进人堆里。“给你们个机会英雄救美?” “什么?”老十急问。 老九则首先反应过来:“你怎么不去?” “废话!我怎么能做这种粗鲁的事?”我在老九腿后膝盖弯里顶了一下,他便踉跄地跌进人圈内。如法炮制地将老十也推了进去,顺便吼了一嗓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调戏民女!九爷,揍他!”喊完了才注意看里面的情况,只见几个流里痞气的男人正和一个女孩拉扯着,外面围着看的居然没一个帮忙!再定睛一看,那眼泪汪汪的漂亮姑娘竟是方玉竹,被她护在身后的孩子则看不到面目。 被我扔进去的兄弟俩还没反应过来,几个流氓的拳头已经朝他们身上招呼了。当然,白痴才会坐以待毙,想这两个家伙不至于吃亏吧。当看到他们如狼似虎地恶仆分开众人,进去助拳的时候,我看我也不用担心了。现场完全成了一场混战,我赶紧拉着方玉竹和那个孩子离开。 “李姑娘,我跑不动了。”方玉竹气喘吁吁地说。她身后还扯着个小孩,自然是比我要累。 我只能停下,让她缓气。这时总算看到那个小女孩,竟然是容惠!天哪,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么会在一块儿? “容格格,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我抱起哭得稀里哗啦的容惠问。她抽抽答答地说,她是跟哥哥明海两个偷跑出来玩的,原也有几个身边人跟着,不知怎的走丢了。 又问方玉竹,她说看到那几个流氓硬拉着容惠,她看那些明显不是好人,就上去跟他们理论,没想到把自己也搭上了。我猜,那些人可能是看容惠穿着贵气,想跟她家里人敲点竹杠,也可能是想把她卖了,得点银子。 正说着的时候,老九和老十也结束了那边的群欧,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他们被拉扯了一番,形貌稍显狼狈。看来是气坏了,连一向深沉的老九也指着我的鼻子道:“你这个……” 我笑着打断她道:“您先别那么大火气!来玉竹,给九爷道谢。 方玉竹袅袅婷婷地福下身去:“谢过两位爷相救之恩!” 老九听着她娇声软语,这脾气也就发不出来了,只能收了收,回道:“不必客气。” 倒是老十看到了容惠,叫了出来:“这不是容丫头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正好,让他们亲戚把这小麻烦精弄走,就对老九道:“九爷,送容格格回去吧。她今儿也吓着了。” 老九点了点头,伸手去抱容惠:“来,容容,九叔带你回家。”可那个小丫头死活赖在我怀里不肯跟他走,还一边哭叫着:“不要九叔,我要李姐姐!” 老九和老十本来就不耐烦应付这个小祖宗,便对我说:“那就麻烦你这大姑奶奶送这小姑奶奶回去。”为了安全起见,还派了两个随从护送。 方玉竹跟我告辞,我不放心她单独回去,又问老九借了一个人送她。在集子的口上正巧碰到了李浩,我便让他抱着容惠,这小鬼还挺沉,抱了这么会儿,累死我了。好在李浩应付小孩子还有一手,一路上倒是把那丫头逗得破涕为笑。 待把容惠送回恭王府,那边已经急得不行了。至于他们有没有惩罚淘气的明海和容惠,以及看护不当的下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裕亲王的病似乎更重了,皇帝命随扈的皇子策骑回京探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恭亲王却在六月初七那日先薨逝了。紧接着,六月末裕亲王也薨了。皇帝兼程赶回京里,亲自祭奠,听说出殡之日还恸哭不已。接着又命人为裕亲王造坟建碑,亲赐了谥号。 因为这两位王爷的逝去,六七月份,北京城的政治生活似乎全围绕治丧而进行着。我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自然是把这当作与己无关的热闹来看。直到有一日,十三带着容惠来看我。容惠相较前两次见面少了一些娇纵,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悲伤愁绪。 我让李浩带着她到屋里跟敏敏玩,自己则和十三在院子里的樟树下坐着说话。 十三叹息道:“容丫头平素最受皇叔疼爱。皇叔这一去,她是最伤心了。这几日还好了些,前些天连饭也吃不下,两个月便瘦了一圈。” “瘦是瘦了,我看她倒像长大了不少。”我说。人总是在不断地失去和挫折中成长,也许这就是她人生的第一关吧。她可能已经明白,她不可能永远是被祖父呵护在手心里的小宝贝。看着十三也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便想把话题带往轻松的方向:“对了,听说你最近是双喜临门。既添了一个小格格,前些日子还分了府。” 十三这才微笑道:“本来该请你去玩的,只是这些天……不提了,我那丫头明天满月,你不是早讨酒喝了吗?要不要一起凑个热闹? 我问:“你还请了哪些人?” 他说:“没什么人,只几个兄弟借机聚一聚。” 我忙说:“免,我还是不去了。下次你肯单请我时再说吧。” 十三摇头笑着说:“就知道你是这反应。等过了中秋,便请你赏光如何?” “没有其他人。”我看着他说。他点头笑着。我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十四。”他便很畅快地大笑起来。 十三派人来请我喝过了时的满月酒是八月十七。当晚的月似圆非圆,他在他新府的园子里摆了一小桌酒席。奶娘抱着出生仅一个多月的小女婴给我看,我咋舌道:“这么小啊!”十三失笑道:“好像没见过小娃娃似的。”他叫奶娘把婴儿让我抱抱,我急忙摆手说:“不不,我不敢!我怕伤着她。”奶娘笑着把小婴儿放到我怀里说:“姑娘莫怕,轻轻地搂着就是了。” 我僵硬地托着婴儿,看着她幼嫩微皱的小脸,心想:人啊,应该都是那么小过来的,好像脆弱到一碰就会坏掉,难以想象怎么靠吃下无数动物植物的尸体堆起身上的骨骼血肉,长到这么大。我抱了几分钟就觉得手臂快麻木了,连忙还给奶娘,只站在一边看着她说:“不知道是像你还是像她娘,今后会长成什么样的小美人?” 十三笑道:“美不美倒不要紧,女孩儿只要福泽厚就好了。” 我呆了呆,道:“说得对。这孩子额头高高的,肯定是有福气的人。”我掏出满月的礼物——一只玉蝴蝶挂配,上面特别请人细细地铭了四个字‘福寿绵长’,递给十三:“给,小小心意。待她大些给她玩的。” 十三接过,看了看说:“这边上还加了两粒琉璃珠子,挺有意思的。” 我说:“那是特意找的,可不是为了好看,是取珠圆玉润的意头。” 他笑着收起道:“难为你还那么花心思。” 小婴儿不能多吹风,奶娘抱着她下去了。我叹息一声:“小小的生命,便要开始一生的行程。但愿她无病无灾到老,顺顺遂遂终生。” “说这话好像你七老八十似的。”十三看着我笑道。 我端起酒盅,浅尝了一口,味道甜而浓郁,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便问:“这是什么酒?” “是桂花酿。用山葡萄和八月里待放的桂花醅酿。很是香甜,适合女子暖胃。” 我一边听着他舒缓的介绍,一边自斟自饮了好几盅:“酸甜适度,很合我口味。” 十三笑道:“悠着点儿,这可不是糖水。”我说:“没事儿,我没那么容易醉。” 他无奈地摇头,只能随便我。我对他说:“十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比较想要儿子?” “也许是吧。”他轻叹着答,“男孩不但可传递香火,还能寄望他建功立业。” “对,相对于女孩来说,男子的一生可以精彩得多。”我笑着说,“就比如说你,正是一展抱负的时候。” 他眸光闪了闪,问道:“那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我惊讶地笑,“我自然是相夫教子。”曾经有过的野心勃勃,都随着际遇的改变消失殆尽。 他摇头道:“床头放着〈史记〉和〈宋书〉的人真的甘心相夫教子吗?” “那不过是看着玩的。”我笑道。 “你啊,也许真该投身成男儿。”他叹道。 性别倒无所谓,只是时代错了。我笑着问他:“你认为我该做男人吗?” 他看着我思索起来,然后说:“我不知道。” 正聊着的时候,一个太监过来禀报:“爷,四爷来了。” “四哥?他现在在哪?” “回爷的话,奴才在花厅给四爷奉着茶呢。” 十三转头看向我,我连忙笑着说:“你去吧。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就走。” 他说:“时候也不早了,我叫人收拾间房,你就在我这里住一宿吧。免得下次说我深更半夜撵客!” 我点了点头说,也好。他便匆匆走了。我又喝了几盅桂花酿,觉得脸微有些热,便起身在 他园子里逛起来。有个丫鬟要跟着来,我笑着向她摆手,示意我想独自待会儿,她就退了下去。十三这里就这点好,府里的人识趣。的 被风一吹,酒气似乎上头了,我边走边揉着太阳|岤,早知道就该听十三的,不喝那么多就好了。 “如今部院衙门的习气,极其不堪。一切公事,堂官推给司官,司官再往下推,皆不留心办事!”是老四的声音。我这是走到哪儿了?不知不觉竟然靠近了一间厅堂,我站在后面的走廊上,从敞开的窗户望进去,便见到老四和十三对面对坐着。 “四哥不必生这么大气,各衙门办事拖拉,不行速结,皇阿玛是知道的,也一再喻令各部,各项事宜需严立期限,违者申饬。”接着是十三说。 “十三弟你常跟着皇阿玛在外,你不知道,部院衙门的官员大都是贪图逸乐、苟且偷安、不思上进之辈,办事不尽心尽力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经常三五成群,互结党羽,有的还彼此挟仇,阴行诬陷,就说那个勒德洪的儿子……算了,一提起这些人这些事就烦心。还是说点别的吧。” 十三笑道:“四哥等我去抱坛好酒来,我们哥俩一边喝一边聊。前儿皇阿玛把藏在内府的一样宝贝——唐摹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赏我带回来看两天,我拿出来让四哥给鉴赏鉴赏。”说着便出了厅去。 我站在那里听得正头痛,他走正好我也走。漫步下了走廊,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我抬头看着来人,说了句:“抱歉,我头痛,走错路了。” 老四冷冰冰地说:“是吗?我看你在那儿探头探脑好一会了。” 我拧着眉,揉着头侧,不去理他。他又问:“刚才我们说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又如何? “这也是你听得的?”他厉声问。 我心里直冒火,什么破事听不得?脸上却舒展开,对他笑道:“听不得也听了,您待怎 样?”难道为了那几句根本说不上秘密的谈话,你还能杀了我灭口不成?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惊,难不成他真想要我的命?不至于吧!下一秒他却把我揽在怀里,低头便在我唇上轻印了一下。“是你勾引我的。”他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看着我说。 恶人先告状!我恼怒地瞪着他,他却用手指轻抚我的脸颊,笑问:“在想怎么把我也扔到池塘里去吗?”我冷笑着说:“你不是说我勾引你吗?那我就做给你看看。”说完便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不过好像太用力了,磕着了牙齿,好痛!算了,我恐怕得练习一下才能做这种事情。刚想放弃,却被他猛地攫住后撤的唇,这次他没有一碰就离开,而是反复吮着我的唇瓣。全身有种酥麻的感觉,很舒服,我靠着他几乎睡着。结束了之后,他问:“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闻得出来吗?”我有些迷迷糊糊地说。 他笑着说:“我再尝尝。”便又吻了上来。不知是酒喝的,还是被他吻的,我觉得晕晕乎乎,眼皮也撑不住了。他似乎是查觉了,推开我些,摇着我的肩膀说:“我不管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刚才你做过什么给我记住了!” 吵死了,连觉也不让人睡。我挥开他,坐到台阶上靠着栏杆闭上眼,为了防止他再来吵我,便说:“我不会赖的。我很困,麻烦你让我睡会儿……” “你不能在这儿睡。”他似乎这样说。 朦朦胧胧中好像听到十三问:“她怎么了?”然后是他低沉的声音:“大概是醉了。” 第十四章名字 第二天早上醒来,也没有什么醉酒后遗症。十三不在府里,我神清气爽地去见了他的侧福晋,感谢招待,然后告辞。 监学难得放一天假,我答应了李浩一起去郊游,结果早上才回去,这小子就开始对我兴师问罪。我对他说:给他两个选择,一是闭上嘴,现在出发;二么,我另找节目,他请便。于是他就臭着一张脸不说话了。不过他一向忘得快,还没到地方呢,就又跟我说说笑笑了,我就觉得他这点可爱。 我们今天的目的地陶然亭,在内城宣武门外,外城永定门内。听说幽静而富于野趣,是那些文人墨客、各地进京的举子们会集的地方。在我看来不过有几棵老柳,一片芦苇及水塘数个。这么受人青睐,主要是因为,这时代北京城的一应雄伟壮观的宫殿和山光水色的三海都是禁地,不对外开放。不然这种地方哪排得上号? 陶然亭原来是座庙,叫什么慈悲庵,康熙三十五重修了。庵侧建有一座亭子,原来是叫江亭,后来才改叫陶然。我们进了庙后招待来客的茶厅,李浩看靠近栏杆风景最好的那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便上前要求搭桌,那人爽快地答应了。 “在下陈时夏,草字建长,敢问两位小兄弟贵姓大名啊?”坐定之后,那陌生人问道。 他二十五六年纪,穿一身深蓝半旧棉袍,举止大方利落,风度儒雅。李浩听他谈吐不俗,便很有好感,笑着答道:“我叫李浩,这是我兄长李涵。陈兄今日也是来这里游玩?” 陈时夏答:“我在此等人。不想遇着二位。” “啊,那会不会打扰陈兄了?”李浩说。 “不会不会。和二位喝茶闲谈,岂不比独坐枯等有趣得多!”他笑道,接着似乎见着了等的人,高声呼唤道,“青濯贤弟,让为兄好等啊!” 我转头看来人,赫,这可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啊!只见他向陈时夏深深一揖,道: “我来迟了,还请建长兄原谅。”他一脸羞愧的表情,倒是让陈时夏过意不去了,忙安慰他说不过是开个玩笑,其实并没有等多久。及至坐下交谈,我们才知道这位过于认真,有些书呆子气的美男子居然是满洲正白旗的,叫达兰,青濯是他的字。 他发现我们也是在旗的,便问:“两位是哪个旗的?老姓是什么?” 李浩答:“我们家是汉军正蓝旗。” 我注意到达兰只点头表示明了,陈时夏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这朝代旗人的地位要比汉人高,我总觉得汉军是个尴尬的等级,入了旗,汉人不算汉人,算满人吧,人家把你单独撂开,名称里还带了一个‘汉’字,地位又低于满蒙。我笑着对陈时夏道:“陈兄不以年龄阅历区别待人,怎么倒要因着出身看不起人呢?” 陈时夏一呆,然后惭愧笑道:“对对,李兄弟说得极是。这等迂腐哪是我辈该有的!更别说,我又有何资格看轻人。” 这人倒是知耻近乎勇,我对他添了几分好感。李浩和达兰这两位迟钝得很,还不知道我们俩在说什么。 然后我们四个便天南地北地聊起来。陈时夏深精儒学,见闻广博,很能带活气氛。达兰别看是旗人,兴趣却在天文、地理,说话有点学究气,不过好在还算实事求是。这两人,都不讨厌。特别是达兰,他给我的感觉像是敏晖哥哥和高中时男友的中和体,长得也赏心悦目,我忍不住老盯着他看。 “唉,此次春闱又是名落孙山,真有点心灰意冷了!”陈时夏讲起科举失利,才流露出一些挫败失望的神情。 达兰刚想安慰他两句,不想邻桌有人大声道:“方才听这位兄台谈吐见识,都是不凡,何必对这一次两次的挫折念念不忘?不如再下苦功,三年之后,定能金榜题名。” 我们都往邻桌看去,见只有两人闲坐。说话的人年龄大约三十四五,留着山羊胡子,做文士打扮,风采卓然。而另一位,穿着月白库缎袍子,外罩天青色巴图鲁坎肩的,则是我昨晚才见过的……老四。这种巧合是让我最不喜欢的。他淡淡的目光在我脸上滑过,然后便转开去,定在陈时夏的身上。 陈时夏笑着抱拳道:“晚生是肯定要苦读三年再战科场的,但愿那时能如先生所言!” “好,有志气!”那文士赞道。接着这堆人便正式凑到一块儿了。文士说自己叫朱从善,字静斋。而老四则介绍自己姓应,排行第四。虽然老四并不多话,但从朱从善对他恭敬的样子,众人也猜得出谁是主谁是从了。 他们从科举考试获取功名一直侃到江南风物,我最感兴趣的是科场作弊,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陈时夏开玩笑道:“李兄弟莫不是想亲身尝试吧?看你见地不凡,敏锐过人,似乎也用不着这些。” 我便笑着回答:“但引经据典实在不是我长处,若是能够走得通捷径当然更好。” 陈时夏哈哈大笑:“李小兄果然风趣!”我是说真的啊,他们都笑什么? 老四也在笑,只是唇角牵动了一点点。他的眼神在向我传递某些信息,但我偏过头,假装看不到。 话题又从附近的风光延展开来。我对陶然二字的典故不解,李浩对我耳语道:“出自白居易的‘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这小子果然有长进,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后来,不知怎么又谈到治河的问题。这方面达兰似乎很有想法,说得头头是道。老四显然对这最感兴趣,也参与进来讨论。达兰说起专长的东西来,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很有点敏晖哥哥的风范。 待大家开始吟诗作赋,我便没兴趣了,走到一边眺望远处的城墙和箭楼。“到那后面的柳树边等着我。别假装听不到。”老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顺手一指便走开。 好吧好吧,我认了,谁叫我一失足成千古恨。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刚才也没注意他指的是哪里,随便走走也就是了。 庵后尽是苇塘子,赭黄|色的芦苇叶上伸出秆子,上面挂着一穗穗的芦花,被秋风一吹,像鸭绒似的,满空乱飞。渐渐走得远了,高高的芦苇丛中悄无人声,我极享受这种寂静。忽然一阵窸窣声,老四分开芦秆踏着苇叶走过来,表情不太好看:“给你指了方向,你往哪儿走的?” “你指的哪里?”我的确没看到。 他皱着眉无声地指责我,我则无辜地看着他。他突然拿走我的秋帽,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他怀里,我想起身,却被他扣着腰,只能挨他在身上动弹不得。我抬头抗议地看着他,他轻捏着我的下巴问:“你老盯着别人看什么?” “你说谁?” “那个达兰。” 我无所谓地回答:“哦,只是想起一个故人而已。” 他轻轻地吻着我的发鬓,说:“以后不要那样看别人。” “嗯。” “也不要再喝酒了。” “好。” 我答应得这么快,他却狐疑地问:“你什么时候那么听话了?” 我便说:“那就不好。”真是犯贱! 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跟你同来的少年是谁?” “我弟弟。” 他满意地笑着说:“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妹妹。”我也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把她配给你如何?” 他笑问:“多大了?长得像你吗?” 我想了想说:“比我美。应该……九岁了。” 他开怀大笑:“现下还是算了,你要是敢跑我再拿她抵。” “第一次见你这么笑。”我好奇地看着他说,真的很新奇啊。 他慢慢地敛了笑意,低下头,越来越靠近。眼看就要碰到我的唇时,他又离了开去:“把眼睛闭上。” 要求还真多。我只好闭上眼,感觉他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唇角,又移往脸颊,最后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你要快点长大。” 还长大?都成老妖怪了我! 李浩后来问:“不知道那位应四爷是什么人?看那气度谈吐似是不一般。”我说:“哦,那是四阿哥。”他又问:“哪个府的四阿哥?”我笑着回答:“紫禁城里的。”李浩便瞪着眼问:“你认识他?”“不认识。”他还想追问下去,我打断他说:“好奇这个做什么?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他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住了口。 北国的秋,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但美好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一过了十月,便开始感到寒风凛冽了。 老四真像不相干的人一样,再没出现。我跟他的生活圈子没有交集,以后再也见不到也并不奇怪。我还是按照我一贯的步调过我的日子。 因为李浩这小子,倒?br / 迷途第7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倒是找了点事情做。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做几何题,忍不住说:“你算错了。”我在纸上写下答案,然后说:“算不出这个结果就重新做。”他开始不以为然,第二天从监学回来,便不得不虚心向我求教。当他拿出教材来的时候,就轮到我傻眼了,我盯着那天书似的满文,问:“有没有汉文的?”他摇头。于是我让他把书翻成汉文,可他翻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只好自己动手,把手边的英文版《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好在我平时闲得很,除了找小钟学拉丁语之外没别的事可做,这也算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后来我翻书翻出了瘾,入冬以后整天做的就是这个。 这天,十四来了,见我在抄抄写写,便问:“这是什么文字?” 我仍旧低着头,答道:“英吉利文。” “你怎么懂这个?”他惊讶地问。 “闲着没事,跟洋夷神甫学的。” 他也不起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我做事。这家伙今天这么安静,当真奇怪。半个小时之后,我抬头问他:“有事?” 他眼神闪烁:“没事。”毕竟太年轻啊! 我笑着对他道:“你啊,还得跟八爷多学着点。” “学什么?”他奇道。 我笑答:“他说谎的时候,我就从来不能在他脸上看出端倪。” 他神色尴尬,没坐多久就落荒而逃。我懒得深究里面的内情,估计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腊月的某天,我在炭炉边歪着打瞌睡。外房的小丫头绮云蹑手蹑脚地进来,红月儿拉住她轻声说:“小姐正睡着呢。有什么事儿?”她们便耳语起来。我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事?” 红月儿见我醒了,便回道:“有人要见小姐,正在门房候着呢。” “什么人啊?”我懒洋洋地站起来,用茶水漱了口。 绮云说:“不知道。那人说见着姑娘,姑娘自然明白。” 这倒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就说:“让他进来吧。” 绮云答应着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少年进了院子,怀里还抱了一个半人高的东西。按规矩他是不能进屋的,不过我从来没那穷讲究,对红月儿说:“难道要我到院子里跟他一起冻着?叫他进屋说话。” 绮云便掀帘子让他进屋。他看着红月儿问:“这位是李小姐?”红月儿抿嘴笑着,指了指坐在太师椅上逗着敏敏的我。 他脸微微地红了,但很快恢复过来,恭敬地道:“奴才是代我们爷来送礼的。” 我抓着敏敏的耳朵,轻轻地提拎着,晾了他一小会儿,然后说:“三个问题。你叫什么?你们爷是哪位?送的又是什么礼?” 他笑着回答:“奴才名叫钟平。爷让小的带了一封信来,姑娘看了自然明白。”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条。红月儿接了递给我,我摊开一看,没有一个字,只夹了一小穗芦花。 钟平揭开了盖在怀里东西上的薄布,原来是一只阔口白瓷瓶里插着一枝红梅,红白相映,极是鲜艳。他把花瓶交给红月儿,然后道:“我们爷说,府里的梅花开了,请姑娘明儿去赏玩。” 我对红月儿点点头,她便捧着花瓶摆到窗下花梨木书案上。我收好纸条,对钟平道:“你请回吧。帮我多谢你家主子雅意。” “那明儿……”他试探地问。 我打断他道:“你就回话说我知道了。” 他这才满脸喜色地行了礼后退了出去。 红月儿笑道:“这花真是好看。不知是哪位这么有心?” 我笑而不答。哎呀,撂下那么久,还以为他忘了,我都快忘了呢! 第二天下午,还是钟平这伶俐的小子来接。坐的马车进了府,然后由他领着来到一进院落。钟平打起堂屋厚厚的帘子,待我跨进门槛,他便放下帘子退了下去。 我绕过一个雪压墨竹的画屏,便见到老四俯身站在书桌前,手里还提着笔。他看到我,便搁下笔,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到桌前,低头看他写的东西,轻轻地念出来:“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上不能宽国家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字是好字,只是以我的水平还点不出好在哪里。至于这诗嘛,虽是有感而发,但不像是他作的,我于是问:“这是谁的诗?” 他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不学无术。欧阳修的《食糟民》也不知道。” 我说:“说得对,我大字不识一个。” “胡说八道!”他笑斥,然后又问,“在家临不临帖?” “不临。”我才静不下那心。 他便把笔塞到我手上:“来,写几个字看看?” “还是算了吧,我写得没你好。”我抗拒做这种丢脸的事。 他不容我拒绝,一手揽着我,一手握住我拿笔的手,问:“你喜欢谁的句子?” 我叹了口气,答道:“白居易吧。”浅显好懂。 他想了想,便抓着我的手写下两行字:‘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这到底是算我写还是他写啊? 我挣开他说:“我自己来可以了。”他便放开了手。 我拿笔在砚上舔了舔墨,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两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含笑凝望着我,我也对他一笑,继续补上后面的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他看到这里就开始瞪着我。 “是你自己选这首的。”白居易好诗那么多,谁让他偏偏挑这悲惨的?我说:“别管意思了。不是看字吗?就字论字好了。” 他语气僵硬地说:“那就说字,惨不忍睹,糟糕之极。” 我不满地道:“用得着说得那么刻薄吗?你好歹也忍一下,给点比如‘力透纸背’之类的评语。” 他挑眉道:“就你这手破字,还想叫我说什么好听的?回去好好临一临闺阁名家的帖才是正经。” 我连忙摆手说:“四爷您就饶了我吧!” 他一听,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我道:“别四爷四爷的叫,听着别扭。” 别人不都这么叫的?我皱着眉问:“那叫什么?” “叫名字。” 我怔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我半天,最后拿过一张新纸,在上面写了‘胤禛’两个字,递给我。 我问:“怎么念?”他便念了一遍给我听。 既然问了一个,不如全了解一下,于是就问他,老八、老九、老十、十三、十四分别叫什么。 他一一写下。我笑道:“我最喜欢十三的名字。” 他问:“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字我都认得。”其他人的全是冷僻字。我指着十四的名字说:“原来十四叫胤祯。” 他扯过那张纸,丢到炭盆里烧了。 我笑道:“说起十四,我觉得他最近着实有点奇怪。” “十四弟这些日子喜事不断,自然跟往常不一样。” “哦?什么喜事?”我好奇地问。 他平淡地答:“他三个月前刚喜获麟儿,前两天皇阿玛又指了刑部侍郎罗察之女给他做嫡福晋,明年春天完婚。” “那倒当真是喜事。”我笑着说。没想到十四这小子手脚也挺快的,而且一举得男,不让 十三专美于前。既然十三的女儿满月都送了礼物,对他,是不是也应该意思一下? 老四抚着我的脸,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现在有几个儿子了?”我仰头问道。 他动作停了一停,然后回答:“两个。” 我又问:“有几位夫人?” “你真想知道?” “十分好奇。”我笑看着他说。 “就你见过的两个。” 我想了想后笑道:“那也不算多。” 他搂紧我,轻声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吃醋?” 我挨在他的怀里说:“你请随意。” 第十五章少年时光的终结 琼华岛顶峰的喇嘛塔与三百年后没有多大区别,在冬日的晴朗阳光下白得耀目。我站在高台之上,望着太液池冰封的开阔湖面上影影绰绰的人群。冰面上,上千名八旗士兵,有的进行速滑竞赛,有的分棚掷彩球,有的悬靶演习冰上射箭,还有的做出‘大蝎子’、‘金鸡独立’、‘哪吒闹海’、‘双飞燕’、‘千斤坠’等动作——我看是类似花样滑冰的表演。搭建在湖畔的临时看台上,则坐满了满洲权贵、皇亲国戚。远处,还隐约看得到皇帝明黄装饰的御用坐席。 我被八福晋一句不容拒绝的“带你去看冰嬉”拐到这里,欣赏着壮观的冰上表演,不能说不享受。但是,我更愿意和李浩两个到积水潭跟小孩子推冰车,因为玩得自在才最重要。 “啪啪啪”身边的红月儿用力地拍着手,一张俏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寒冷,红通通的。她跟我一样,是被顺便稍带的旁观者,但看来,她比我容易适应这种场合。 “李涵。”老八带着他的跟班兄弟们走了过来,我连忙起身行礼。 他对我笑道:“多长日子不见了?怎么像转了性子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笑着,低下头去。 “她那是装样子。”老十冷不防冒出一句。 我抬头向老十看去,他目光炯然,警惕地盯着我。这小子也真是!好像我是野蛮人,会随时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我只对他笑了笑,又向他身边的老九点头致意。 再往左看,十四默然而立。只有他,眼里是没有笑意的。 我对他微微一笑,想问问他他儿子的情况,他却移开了视线。 老八问道:“怎么都不上我那去玩了?” “八爷您诸事繁忙,不好打扰。”上次的教训还没受够啊?我哪还敢去! 他笑道:“你别这么说话,我听得肉酸。”然后他又压低了点声音说:“说了是‘共犯’,躲着就管用了?” 他还敢说!我怒瞪他,他却若无其事地笑着:“今天的节目如何?在盛京家里看过吗?” 老九、老十和十四似乎凑在一边说着什么,并没有在听我们交谈。我呼出一口气,对他笑道:“我有什么好躲的?”然后转身面向冰湖:“以前看过的,哪能跟这皇家气派比!” 他轻得几不可闻地叹息:“气派又如何……”他或许是以为我没听见,马上换了种轻快的语气,指着南边的几个人影说:“你弟弟在那边。” “李浩?”我奇道,“他在那里做什么?”李浩若是来,肯定是十四拉他来的,那他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过来。 “刚才碰到容惠,她闹着要跟你弟弟玩。”他答道。 我极目望去,还是不能分辨那几个黑色的人影。这时却听到老十自以为压低的声音:“老十四,你艳福不浅啊!她身边的那个丫头也是不错,将来她要进了门,这主子奴才两个可够你消受的!”边说边促狭地瞄着红月儿。 “十哥!”十四急道,接着便带些尴尬又有些惶恐地看向我。 红月儿抓住我的袖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怯。 老十啊!你未免说得太现实,太直白了!我暗叹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红月儿。 “这是怎么了?”八福晋娇柔却爽朗地声音适时插了进来。 老八对夫人笑道:“你刚才去了哪儿?伤风还没好利落,就乱跑。” 八福晋也笑:“我跟嫂子们请安去了。别又让人说我不知礼数。” 老八笑着摇了摇头。八福晋又说:“就没见着四嫂,听说身子不大好。那侧福晋李氏也没来,她过两个月就该生了,挺着大肚子不方便走动。”她向我努努嘴说:“喏,就是上次跟李涵坐一块儿的那个。” “我哪记得。”老八道。 这时表演终于结束,兵士们都循序离开湖面。 “啊,他们撤出去了。我们上去玩玩。”八福晋娇喊一声,拉着丈夫走了。临去问我: “李涵,你来不来?” 我摆了摆手:“不用,我不会,怕摔着了。您不用顾着我。” 他们走了,其他几人自然也要跟着离开。我喊了一声:“十四爷,请等等。” 十四想不到我会叫住他,傻愣着不动。老九老十笑着推了他一下,然后便追着老八他们去了。红月儿也退开了些,我也随她去。 他老半天终于说:“你真的不会溜冰吗?我看李浩玩得好着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真不会。”凡举运动,没几样能难得着我的。以前因为觉得花样滑冰姿态优美,又好玩,还练过一点点。盛京的冬天比京里长,冰雪也好,我和李浩还经常玩各种花式。但在这种地方,我实在没兴趣当众表演。 扶着栏杆的手冰麻了,我便对着呵了口气,搓了两下。 十四皱眉看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连手炉也不用?看你冻得!” “我哪那么娇贵!”我笑道,“说说你那小阿哥吧!得了儿子,酒也不请我吃的。” 他听了也不说话,只望着冰面上稀稀落落滑动着的人影。 我掏出长命锁给他:“送你儿子的。祝他聪明健康,长命百岁。” 他轻轻接过,然后还是发呆。我就说:“这也就算了,但明春的喜酒可不能再不声不响了。” 他身形一滞,咬牙道:“你真想喝这杯喜酒?!” 我刚想说什么,却见远处冰面上似乎有异样,人影都更矮了几分,且一个个全停住不动了。仿佛有明黄的身影挺立其中。 十四神色郑重了几分,道:“你待着,我去看看。” 他匆匆离开后,我便坐回位子喝着热茶静等。看这情形,也不像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周围也不会如此平静。约半个小时后,老八他们一脸诡异地回来了,独不见十四。 “十四呢?”我向老八问道。 “被皇阿玛召去悦心殿回话了。”他平淡地答。 我嗅出了他话里一丝不平常的味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老十抢先说:“皇阿玛给容惠指婚了。” “是吗?对方是谁?”八岁的毛丫头,等她能嫁人起码还得五六年吧,现在就推销出去的确早了点。不过就因为这,他们也不至于这样吧! 老八表情怪异地说:“是你弟弟,李浩。” 我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消息确实吗?”我应该没听错吧? 老十说:“旨意过会儿就到你家了,还能有假?” 这么快?效率真高啊!不过谁能告诉我这种奇怪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啊?! 八福晋对我笑道:“呵呵,这下成亲戚了。” 老十古怪地笑:“八嫂,她早晚是我们家的人,这下好了,亲上加亲。”听了这话,老九窃笑着,老八和她老婆对望一眼,也无声地笑开了。 我对老十的话没上心,只想着李浩和容惠这对奇异的组合。一个十五一个八岁,小孩子扮家家酒似的。不过,五六年之后应该就像样了,李浩满了二十之后再成婚,对他也有好处吧。不考虑容丫头的家世背景,我也还算满意这个弟妹。 “啊,四哥。”忽然听到老九喊。 我才从自己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抬头看见他,便对他微微一笑。反正跟他们家也撇不清关系了,多这一层也无所谓。 他的神色始终平静,目光却比一开始时柔和了些。 他们这堆兄弟哥哥弟弟地喊了一气,终于见礼完毕。老四问:“你们刚才说什么那么有趣?” 老八笑道:“没什么。就是今儿容丫头的婚事。” 老十说:“四哥你也瞧见了,容丫头那个不害臊的样子!皇阿玛不过跟她说笑呢,她就指着人家说,长大了就要嫁给他!啧啧,真是……嘿!”他又指了指我说:“那个摊上她的小子,就是她弟弟。” 老四便看向我,眼里满是好笑,我瞬间对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管他看懂没有,便低下头。 他说:“容惠率真可爱,皇阿玛就喜欢她这点。” “直成她那样,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老十……”老八又好气又好笑。 我实在忍不住,也笑道:“对,要直得如十爷您一般,才叫恰到好处。” “就是就是。”老十满意地对我笑。我的确不是讥讽他,也对着他笑。 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都在看笑话似的看着他。唉,人总是爱把话往深里想。 我瞅了个机会,找借口离了这堆人。转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从后面伸手一抄,搂住了我,吻着我的耳际,说:“以后少跟老八他们混在一起……”我转身,凑到他耳边说:“明天晚上空出来。” “你想做什么?”他问。 “愿不愿意随你,过时不候。”说完推开他,走下了看台。 这夜的月亮真好,冷冽的清辉均匀地撒在万物之上。而冰雪的反射更使这夜晚显得梦幻般明亮。 我和老四批着厚重的大氅站在冰面上。他笑问:“你把我拉来这里就是为了赏月?” 我答:“不是。我想玩滑冰。” “你不是不会吗?”他奇道,“昨天都没看你上过冰。” 我对他笑了笑,便换上冰鞋。这时代的冰鞋是用木头和铁做的,鞋底硬得很,我稍加改良,起码能做稍有难度的动作。“帮我拿着。”我脱下斗篷交给他。为了便于运动,我里面穿着束腰的短衣,下面是长裤,有点像穿着裤子再穿超短裙。 他惊道:“你穿这么少!” 我脚下一蹬,轻轻滑开,对他笑道:“你就看着吧。” 我把以前的一套动作做了些改变,增加舞蹈,滑行和旋转的分量。减少跳跃动作是因为装备不允许,而我的水平也不是太好,所以只留了一个两周跳。整套表演也就三分钟不到,最后以原地旋转做结束。 我气喘吁吁地滑回他身边,说:“我的斗篷。待会儿就该冷了。” 他却忽然将我的氅衣抛开,“你干什么!”还没等我喊完,他就将我拉到怀里,用他的斗篷围住我。滚边的貂皮风毛压在我脖子上,我痒得不行,想挣脱出来。可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我的腰身,我只能上身往后仰了仰。 “一定是老天派你来勾引我的!”他说着便吻下来。 我笑着避开:“那你喜欢吗?” 他深深地望着我说:“喜欢。” “你喜欢我什么?”我很无聊地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长得很美。”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是吗?我也对这张脸挺满意的。” 他笑了:“忘了说我还喜欢你的厚脸皮!” “啊,那我是看上你什么呢?”我沉吟道。 他很有兴趣地道:“说说看吧,我也想知道。” 我环上他的腰,一项一项地数:“嗯,你家世好,有权势,有钱,你应该有钱吧?” 他点头说:“还算不穷。” 我于是继续:“长得也不赖,不过不如十三。” “想气死我这点还不够。”他扣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我想了想说:“我还欣赏你说话够毒辣。” “彼此彼此。”他印上我的唇,轻浅地吮吻着。 我依在他怀里,承受着回应着。然后我认识到,接吻的确是件舒服的事情。 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我跨进澡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对红月儿道:“我要泡会儿,你先出去吧。”她便收拾了我换下的衣物到外间去了。 被稍烫的水汽一蒸,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真舒泰啊!别人冬天只是擦澡,我却要弄个尺寸惊人的木澡盆,像蒸桑拿似的泡上很久,一次得用掉十几桶热水。 唉,看来还是陆颖说得对,我就是一身资产阶级腐朽贵族的臭毛病,奢侈到骨子里,却老以为自己随遇而安。不知道我穷到一毛不拔的时候怎么过日子。 把自己整个沉入水中,隔绝外界的一切声响,慢慢吐出肺里剩余的空气,直到因为缺氧胸口发闷才浮上来。可没想到我刚出水,就看到这么一出。 “少爷,您不能进去!” 然后,房门便被“嗵”地被撞开。一股冷冽的气流扫过裸露的肩膀,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李浩像只蛮牛一样冲进来,此刻却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只瞪着眼看我。 我抹了抹脸上不停往下滴的水珠,眯着眼问:“你是想和我一起洗?” “不、不……”他憋红了脸道。 “那还不滚出去!”我冷冷瞪他。 他立刻夺门而出,到了外间好像还“乒乒乓乓”地踢倒了椅子凳子。 这小子是怎么了?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他人影,不知又发什么疯?被他这么一闹,我也没泡的心情了。草草擦干了身体,穿上睡衣,去外厅的时候顺便披了条棉袍。 李浩依旧红着脸,在茶几旁坐着,看我出去,马上站了起来。红月儿给我端来一盅银耳,给他上了茶。 我敲了敲桌子说:“晚上就别喝酽茶了,好像还有牛||乳|,给他倒一碗去。”这年纪要多喝牛奶才长得高。 红月儿出去后,李浩低着头叫了声:“高凌。” “嗯?” “高凌……” “说吧,我听着呢。”我用勺子搅着银耳羹。 他终于抬起头,却只是默然看着我。 “怎么了?”我忍不住笑道,“你跟容惠的事定了,恐怕以后要避嫌,不能再跟她一块儿玩闹了。” 他别过脸说:“我不要她。” 我拍了下他的头,道:“这种心思你动也不要动!我看你们两个很好。”对你的前途也有好处。后面一句就功利了,我没说出口。 他‘哎哟’一声,然后便呆看着我,半晌才道:“姐,我……”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缓缓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回房了,你早点睡。” 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叛逆期到了? 算了,想也是白想。我打了个哈欠,听他的睡觉去。 北京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我开始恢复去郊外跑马。因为射箭的水平大有提高,顺便带上弓箭,想着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打个野兔什么的。李浩有时会跟我一起,幸好他还跟以往一样,那晚阴阳怪气的状态没带到康熙四十三年的春天来。 这天刚想出门,却意外地碰到十四来访。我只能暂时搁置外出的计划,请他进屋奉茶。 我问道:“明天是你的大日子,怎么这会儿跑出来?” 他今年十七了吧,也该为一时的年少轻狂划一个句号了。 “我想见你,就来了。”他平静地道。 我便说:“你今天不来,明天也能见到的。我会去观礼。”他的婚礼将在他新分的府邸举行,如果是在宫里,我想去喝喜酒也不能的。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只好说:“好吧,你若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了。” 他马上道:“我不想你去。” “我明白了。”我暗叹一声,心想,究竟是无法实现当初的诺言啊!他的两场婚礼,我注定一次也不能见证到,而将来我的婚礼,他肯定也是不会来的。既然我不愿意做他的女人,而他又绝不愿意只做我的朋友,那么我们的关系注定到此为止了。 他从一只布袋里掏出一个白乎乎毛绒绒的东西递给我,说:“冬狩时猎的狐狸,我叫人做成手笼,一直忘了拿给你。” 这都春天了,他居然才送我这个?罢了,反正今年冬天可以用,他也是一番好意,就别刺激他了。我于是笑着接过道:“谢谢。”摸着手感还不错,怪不得人说女的都爱绒毛玩具。 我已经拿到了,他却还不放手,我便用力扯了一下。岂料他猛然放开,双臂一张,紧紧抱住了我。 我挣扎了两下,不但没有效果,反而被他越搂越紧。他的下巴压着我的肩窝,紊乱的气息吐在我耳后颈侧,弄得我好痒。 这小子简直欠揍!我直觉地想狠踩他的脚背,却听到他似乎有些发颤的嘶哑声音:“别动——就一会儿,求你!” 好吧,反正也最后一回了,也不过是个拥抱而已。 他知趣地没再做其他出格的事,抱了我一会儿果然就放开了。他最后问我:“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 我松了松被他的巨大蛮力箍得发疼的筋骨,说:“对新娘子温柔些。” 他闭了闭眼,握住我的手,轻吻了下手背,道:“如你所愿。” 第十六章蜜月 送别离京的人 ,往往都在彰仪门外的卢沟桥。桥头上有一截官马大道,两旁林立酒肆茶馆,店门外的廊柱上拴着骡马牲口,廊下闹哄哄地停满了板车篷车。空气中充斥着土路上被过路车辆碾起的滚滚黄尘和牲畜便溺的隐隐臭味。 我和李浩把马匹交给店里的伙计照料,便上了二楼,在东头雅间见到了相对而坐的陈时夏和达兰。李浩抱拳笑道:“建长兄,青濯兄,我们来迟了。” 陈时夏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儿,便起身握住李浩的手,笑道:“哪里,是我二人来早了!冀之,呃,李姑娘,请坐。” 达兰不像他这般处之泰然,惊讶地盯了我很久。我对他笑了笑,他反倒红了脸移开视线。 李浩举杯道:“建长兄此去,不知何日再会。我们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待你归来之时,必定备下好酒为你洗尘。” 陈时夏也捧杯而起,道:“好,我们共饮此杯。” 我们四人仰头将自己杯中微涩的茶水一饮而尽。坐下后,陈时夏叹道:“自去岁进京,已一年有余。本愧见父老,不欲就此返家。无奈老母突然染病,我虽不肖,也必然要随侍榻前,尽人子之责。”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大约既担心母亲的病情,又为与好友离别而伤怀,也许还有未能再战考场一雪前耻的不甘。但他生性乐观豁达,悲戚不多时就恢复了,开始谈论起云南家乡的风土人情,气氛马上变得轻松起来。 云南的昆明、大理、丽江都是我想去,而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那里有滇池、洱海、美丽热情的异族少女、满坡的山茶花,当然还有宣威火腿、过桥米线和汽锅鸡。 说到山川地理,达兰就有滔滔不绝的议论和见解。我和李浩只有听的份。陈时夏开玩笑说:“青濯若肯将研究这些的心力放一半到仕途学问上,怕早就有功名在身了!” 达兰红着脸道:“像我这般的纨绔子弟,过惯了尸居肉食,无所事事的日子,恐怕应付不了事务纷杂和人事逢迎。” 呵呵,这个人是另一种类型的不务正业的旗下子弟! 陈时夏笑道:“青濯是‘心无驰猎之劳,身无牵臂之役,避俗逃名,顺时安处’,哪如我辈终日汲汲营于役啊!”这番话如果是别人来说就有种尖酸讽刺的意味,但出自陈时夏之口,说的又是达兰,便只是朋友之间最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后,陈时夏和李浩谈起‘经世济国’的话题,那我和达兰两个以闲为业的人便只好聊聊天文数理、山岳河流之类。达兰说他还收集有许多陨石,引起了我的兴趣。 闲聊了约有一个多小时,眼看也不早了,我们便结了帐,一行人直要把陈时夏送过桥去。刚出茶馆,便碰见了上次和老四一起的朱从善。我们随着骡车缓缓而行,朱从善热切地拉着陈时夏嘱咐,让他一定不要误了后年的春闱。 不长的平直的石板桥面,很快便走到了头,陈时夏含泪向我们挥了挥手,登车去了 。我们目送他的那辆骡车,汇入离京的车马队伍中,渐渐远去,消失。 与朱从善告别的时候,居然见到钟平为他赶车。他见到我,喊了一声“李姑娘”,然后打千请安。朱从善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嗯’了一声,忽略朱从善锐利的目光,打马离开。 和李浩在郊外跑了一圈,过了中午才往回走,反正刚才在茶馆吃过东西,也不觉得饿。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却远远瞥见街角处,钟平在一辆马车前垂手而立。这显然不是原先朱从善乘的那辆。 我翻身下马,对李浩说:“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儿。”说着把暴雪的缰绳交给他。 他却也跳下马来,拉住我说:“姐,你去哪儿?” 我抽回手道:“我和人有约,你就别管了。回去好好预备着几何的功课,晚上我会检查。”说完便向马车走去。 回头看见李浩还站在那里,我就对他打了个手势,他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钟平要为我放下脚凳,我摆手示意不用,轻轻一跃上了车。刚掀起车帘,被人用力一带,便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抬头笑问:“你在等我?” 他理了理我的鬓发,扶我坐好,笑道:“今天陪我。” “你叫我来,就是让我在这儿呆坐着?”我坐在炕沿,左手支着脑袋撑在楠木黑漆炕桌上。 他终于从公文堆里抬起头,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我这会儿没工夫,你乖乖坐着。” 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我便说:“你要有事我先回去得了。” 他安抚道:“要是觉得无聊就挪张椅子坐我边上来。” 唉,他是打定主意拉我当摆设。那我也总得找点事情坐吧!于是说:“我要吃东西。” 他‘啪啪’击掌两下,唤了钟平进来,问我:“你想吃什么?” 我说,弄些各式点心就行了,只点名要了一样雪笋春卷。随后又想了想,对钟平道:“再给我做一碗胡桃茶,加少许牛||乳|,少糖,不要放芡粉。这样吃着爽口。” 钟平听完我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就答应了退下。 “偏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头。”老四摇头笑道,“我看你啊,真不好养!” 我不接他话头,问道:“有没有什么书能让我看的?” 他指了指炕桌上放着的几本,道:“那不是有吗?” “我不看佛经。”唯心主义的、怪力乱神的我都不看。 “还有两本《宋书》压在下面,你找找。” “不要,我看过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史书看过一遍,就不能再翻翻?” 我随口说:“我都能背了。”谁耐烦翻第二遍。 “那你想看什么?” “稗官野史之类。” 他干脆地回答:“这屋里没有。” 我皱着眉瞪他,他最后说:“那边架子上有我录的几本札记。也不是什么稗官传奇,你若不看就没别的了。” 我便从那个紫檀木镶象牙书格上抽出他所说的笔记,有两本是满文的,我翻了两页仍旧插回去,只把汉文的几本捧到炕上细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都是他的笔迹,偶有删改和边注。内容很杂,有生活轶事,读书心得,出行见闻,当然最多的是政治评论。虽然没有小说情节跌宕起伏那么有趣,总也算不无聊,就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了。 其间钟平进来送过食物,搁下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一边吃点心一边翻阅,看到其中一段说,有个叫汤斌的,任江苏巡抚时在苏州搞过一个“禁滛祠”的运动。大抵是当地打牌、妓乐、礼佛、庙会等太盛行,为了整肃社会风气,他对前面提到的那些活动厉行禁止,据说出现了‘寺院无妇女之迹,河下无管弦之歌,迎神罢会,艳曲绝编’的景象。不过,似乎效用也只是暂时,没过多久又恢复旧观。 看到这里,我不禁“扑”地笑了出来。这种“整风运动”完全违背经济规律,会有长效才怪! 老四闻声,向我招手道:“笑什么呢?难道我还写了什么笑话了?” 我便把这段指给他看,他奇怪地问:“这有什么好笑?” 我说:“这个人,一定没听说过什么是‘繁荣娼盛’。”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就找了张白纸,提笔写下这四个字递给他看。他正巧啜了口茶,看了这个,一口茶水全喷在了纸上,而后大笑不止。等他终于缓过来,才对我道:“原来此‘娼’非彼‘昌’,亏你想得出来!” 我把这张脏纸揉作一团,扔在案侧,说:“你不也认为他多此一举?”虽没明写,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不赞同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笑道:“汤斌此人的确是一等一的廉臣干吏,但这事办得也委实过了。苏杭等江南富庶地方,多得是酒船戏子匠工之类,此辈无产无业,就在这声色晏会中觅食乞生。他禁了弦歌、迎神赛会和演剧,无异于绝了人家的生路。能不让他们心生怨望吗?治国之道,第一要务在安顿百姓,那些原非犯法之事,禁之何益!” 我笑着听他侃侃而谈,心中对他添了几分佩服。中国封建社会一直秉承‘以农为本’的精神,经商都不被视为正道,何况娱乐、服务等第三产业。他的实用主义,简直太难得了! “听烦了?”他见我兀自出神,便抚了抚我的脸问。 我依进他怀里,轻声回道:“没有。” 他搂住我,低头问:“你吃了什么?有股甜香的味儿。” “豌豆黄和胡桃茶。你要不要也尝尝?”我指了指炕桌上的栀子花剔红雕漆盘问。 他寻到我的唇边来,轻喃道:“不用。我尝你也是一样……” 他在我唇上稍稍辗转,浅尝辄止,然后又坐回去看他的公文。只是这回硬要让我挨着他坐。于是他做他的正事,我看我的笔记。 不知过了多久,他捏着肩膀站起来。我问:“这算结束了?” “没呢,对完这笔糊涂帐才算完。”他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啪’地甩到桌上,苦笑道。 我好奇地看他翻开那本册子,只见内页满满地列着似乎是收支明细的数字。什么田赋、盐税之类,字又小又密,数字是汉字表达不说,还是首位对齐排列,看得眼都花了。难为他还拿出个算盘,一条一条核对。我看也不过是加加减减,容易得很,就是费神。 我很快对那个没了兴趣,靠回椅子里看他记述的热河一代风光和承德避暑山庄的建造情况。看着看着居然盹着了,睡得也不沉,感觉他靠近的气息便醒了。他轻拍我的脸颊,柔和的呼吸拂在我的鬓边耳侧:“若是困了,就去炕上歪着。别在这儿睡,仔细着凉。” 我倒是不怎么困了,却看他眼里隐有血丝,神情略显疲惫。我伸了个懒腰,坐直了,问道:“你今儿多早起的?” “过了寅时吧。”他回答。 那不是凌晨三四点!我如今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但最少要从晚上九点睡到第二天早 上七点左右。相比一天睡足十个小时的我来说,他也真是可怜啊!我问:“今天有午睡过吗?” 他揉了揉太阳|岤,看了看我没说话。行,不用说,我明白了。我转而看向书案问:“还算帐呢?” “只看了一小半。”他望着那册子叹道。 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帮你核吧。”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着说:“你?你会算这个?” 我回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要是信不过我,待会儿自个儿再对一遍得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笑道:“那你就试试吧。” “你去炕上靠会儿。我弄完了叫你。”我推了推他道。 “不用,听着打算盘的声音我也睡不着。”他那眼神,摆明了信不过我。 唉,不是真的连四则运算的能力也要被人看不起吧?我 迷途第8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起吧?我在心里唉叹了一下,无奈地对他笑:“我不用算盘,你睡你的就是了。等会儿再看我笑话不迟。” 他这倒不好意思跟我磨了,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个软垫,斜靠在炕上小睡去了。 我抓紧时间研究手上的东西,看样子是户部的预算单,刚才我就发现这只是流水帐 ,要是复杂一点,我恐怕也不应付不了。好在内容也不是太细,否则怎会只有几十页纸。 ‘一十九万三千四百二十……’,看到这个我开始头痛。拿过几张白纸,先对照着用阿拉伯数字写下来,然后心算加笔算,大约一个小时就完成得差不多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我对数字向来敏感,又托中国小学数学教育的福(这要是换成美国人那样,不用计算器就算不了三位数加减法的,恐怕就有心无力了,说到计算器,要真有这东西该多好啊)。再花了十五分钟重新核对一遍,没发现自己有计算错误。我难得这么谨慎,是不是太小心了? “进行得如何?”他睡得算香的了,这会儿才醒。听这口气,真是想看笑话的。 我一边誊写数据,一边回答:“好了。” 他走近来扶着我的肩,笑道:“这么快?” “我重抄了一份。数字给按末尾对齐了,你看着哪个顺眼清楚些,就看哪个。”我把册子和一小沓纸交给他道。真讨厌竖排的文字,怎么都做不到一目了然。 他接过先翻了翻,说:“这么抄,倒真是容易看了。”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我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对他说:“我该回去了。” 没料到他笑着说:“我送你。”我还没说出反对的话,他便揽着我道:“就当陪我走走。” 一弯新月挂在靛蓝的夜空中,偶尔飘过几片薄透的云,不时遮挡住它清朗的光辉。月色映得路边槐树上的花,好似雪团一样,垂在墙头屋檐下。 他一手提着一个白纸灯笼,一手牵着我,走在静悄悄的胡同里。空气中弥漫着槐花浓郁的香气,风吹不散。 我吸了口气,轻声说:“好香。” 他停下来,回望着我问:“不喜欢这香气?” 我的确是不喜欢浓烈香味的。他向来细心,我只不经意地说起过我的衣服从来不熏香,以后便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熏香的味道。不过今夜,这袭人花香似乎也并不讨厌。 我摇了摇头,回答:“没有,很好闻。多走一段吧。” 他微笑着握紧我的手,我轻轻回握着,两人无言地顺着长巷缓缓而行。一路上只伴着风吹树叶的‘沙勒’声响。 早上出门之前,收到十三派人送来的帖子,请我下午去他府里。说是近日得了一把好琴,音色美妙,让我去欣赏。我心想,他不是吃错药了吧?如果他府里新请了个手艺高超的厨子,让我去“欣赏”那才对。至于谈琴论曲,还是饶了我吧!小时侯也被老妈逼去学过琴,我的老师每次看我拉琴都一脸心痛——心痛那把被我蹂躏的名贵小提琴。大概是上次见面他说什么“音有意,意动音随”的时候,我随口附和了两句,他便当真了。不过帖子既然收了,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到时候把‘赏乐’改成‘赏酒赏菜’,也没什么不好的。 上午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方玉竹,有一个月没去她那儿了。以前带给她的几本启蒙书不知她看了没有?她已经认得好些字了,每当能读得出街上店铺的招牌或者背下一首最浅显的绝句,她都兴奋不已。也不知道这股读书识字的新鲜劲过去没有。 到了她家的四合院门口,我就觉得不对劲,跑到里面,居然看到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在附近随便抓了个人问。那人道:“噢,方家啊。方老头赌输了大钱,借他银子的上门逼债,儿子吓着了,第二天一早就没了。老婆子也不哭不闹,看着没事人儿一样,可就在儿子去的那天晚上投了井。” 我抓着他急问:“女儿呢?他们家女儿怎么了?” 那人甩开我道:“还能怎么?不是卖了就是抵给人家了。连这房子也早被抵出去了。” 我见他不知道,便向他们家附近的邻居打听,一连问了几户,都没有知道方玉竹去向的。我只好先回了家,决定着落在赌帐和被抵的房子上打听债主是谁,也许就能找到她。虽说如此,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无力感。我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能帮她,而以后……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她,又能做什么?我极厌恶这种毫无把握,毫无头绪的状态! 回到家里还是心浮气躁。坐在书案前喝着普洱茶,失手打翻了,心里就像被刺扎了一样,等回过神来,已经把茶盏砸了出去,“咣啷”一声碎作一堆瓷片。红月儿惊疑地看着我,边收拾边问:“这是怎么了?” 我不想跟她说方玉竹的遭遇,因为那也无非是多了个垂泪叹气的人,对事情毫无帮助。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决定去赴十三的约。 怀里揣着一个匣子,是和李浩逛琉璃厂时淘来的一方婺源龙尾砚。当初店老板拼命向我吹嘘什么“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我看雕工十分精细雅致,就买了下来。留着自用那是暴殄天物,本来就打算送人的,给了十三正好。还有那方家的事,也可让十三帮忙打听。 马车停在西角门,我下了车,刚抬脚跨进门槛,就和正巧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老四抬头看到我,也是一惊。他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紧抿着,虽衣饰仍如往常一丝不苟,我却总觉得形容憔悴。我们对视了片刻,他忽然猛地拉住我甩开众人往回走。他是怎么了?第一次有这样失控的举动。 他拉着我避开甬路,进了满是花木的前院,走到一棵老柳下终于停下来。他仍旧不说话,但不同于刚才的冷漠,望着我的眼睛里满是哀伤。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伸手覆住我的手背,唇摩挲着我的掌心。即使是他,也有这样伤心无奈的时候。我们都是凡人,有些事预见不到,也阻止不了。 我伸出另一只手拥抱他,他先是一颤,既而紧紧地抱住我。等到情绪慢慢沉淀,他终于放开我。此时,他的眼神已恢复了以往的清明冷静,只是看着我的时候,还多了一些柔和。他沉默地看着我,我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低头吻住我。这个吻异常地热烈,跟以往淡然温柔的浅吻完全不同,他像是要吃掉我一样用力。没有经历过时,我完全不知道这种吃口水的事会炽烈地让你头脑空白一片,除了回应什么也想不了做不了。 终于结束之后,我的呼吸还有些乱。他又搂了搂我,轻声说:“我先走了。” “恩。”我回应了一声,然后目送他离开。 我收回目光,刚转身想往花厅方向走,便见到十三站在不远处。他慢慢地走近,似乎十分艰难地问:“你和四哥,你们……” 我微微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如你所见。”毫不意外地看到十三满脸震惊。 他用了好一会儿接受这个意外,然后似是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用我回答,我也回答不了。于是我转而问他:“他是怎么了?” 十三像不能理解我意思似的看着我,我只好重复了一便:“你四哥他出了什么事?” 他长叹一声,答道:“弘晖,四哥的长子,昨日夭折了。” 啊,原来如此。 第十七章短暂之夏 “姐,该上来了。”李浩在岸上一边用换下的衣服擦拭湿漉漉的身体,一边冲我喊。 扎入水下之前回了一句:“我要再游一趟。” 六月正是戏水的好时节,可惜难得找到这样清净无人的水域。毒辣的太阳把一切加温烘烤,地上早就如焦了一样,河水也是温热的,水面三尺以下才有凉意。我以全速游了一个来回,终于有了精疲力竭的感觉。踩着湿滑的石块上了岸,捡起地上的包裹,走进河畔的小树林。 “姐。”外面传来李浩的声音。 “嗯?”夏天就是虫子多,我很快地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 “前两天我见过十四爷。” “是吗?”我把湿透了的辫子打开,用浴巾(让人裁的白棉布)擦着出了林子。 “他问起你来着。”李浩背对着我,拣着石子往何里打水漂。 “他说了什么?”终于从包袱里翻出梳子,开始整理又长又乱的头发。十四应该跟他皇帝老爹离京避暑去了吧?说到他我便想到十三,那天因为四的变故,没想起来跟他说方玉竹的事。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就随扈去了塞外。而我自己去打听的结果是,一星半点的线索都没有。 李浩忽然转身看着我,问道:“姐,你真的不喜欢十四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挑眉反问:“你说呢?” 他垂下眼,踢着脚下的鹅卵石。 我问:“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踢了他一脚,道:“有什么话就说,哪学的吞吞吐吐!” 他终于憋不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是又如何?”谈恋爱有什么稀奇的?我早八百年就谈过了。 “是谁?”他紧盯着我问。 “小孩子家,管这个做什么?”我稍稍推开他,塞好东西。 他一脸倍受侮辱的表情,我忘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刺激不得的。他恨恨地说:“你哪里又比我大?仔细被人骗了去!” 被骗?我有什么可被人骗的?我不禁觉得好笑。他若要我便和我好,若不喜欢我,敷衍我又有什么意思?我摇头笑叹道:“你不懂的。” 他突然抓着我的肩膀猛摇:“姐,你不要轻信人家,他们只是玩弄你……” 越说越过分了!我用力推开他,照着他的头顶狠狠敲了一记,沉声道:“你给我好好清醒一下!” 他咬牙瞪着我,我不想再跟小孩争论这个,转身就走。这小子真是!看来我是太宠他了! “姐,你去哪里?” 我头也不回,甩他一句:“去会情郎!” 我撩起细密的竹帘,就见他一脸凝重地在后檐木炕上坐着,两道眉几乎拧到了一起,左手搭在雕螭的炕案上,不自觉地紧抓着案角。 他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原是很不耐地瞪过来,见到我,才稍稍疏松了眉头。 我轻笑道:“四爷为什么烦心呢?” 他也展开一点笑意,招手让我过去:“让你别‘四爷四爷’地喊,偏是不听。” 我这才放下帘子,只听‘色勒’一声,隔住了外面的炎夏的热气。这屋子里不知是放了冰,还是有其他降温的办法,荫凉荫凉的。 他朝我伸出手来,问道:“去哪儿了?晒得脸都红了。” “就玩了会儿水。”我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问题,把右手交给他握着,笑道:“还是让我猜猜你为了什么闹心吧。” 他圈住我,微笑道:“说说看。” 我说:“男人这副表情往往只会为了一个字?” “哪一个字?”他好奇地问。 “就是那一个‘钱’字。” 他哈哈大笑:“猜得挺对。是张鹏翮那老儿又伸手要银子来了!” “张鹏翮是谁?”我奇怪地问。 他拉我坐在他腿上,解释道:“是河道总督。” 我偏头问道:“河道总督是管什么的?” “管着黄河河工还有漕运一总事务。”他揽着我的腰笑答。 呵,水利部还兼着一半交通部!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听起来像是个肥差。” 他戏谑地笑道:“这个位置肥自然是肥的,只可惜一连三任都是不会替自己捞油水的主儿。但是不管靳辅、于成龙也好,还是现在的张鹏翮也好,一管上了河工就像变成了散财老爷,银子是哗啦啦地流过他们的手,却还一个劲地要钱,一开口就是几百万两。” 我被他逗乐了:“想要人家做大工程,自然要给人钱。肉痛个什么劲儿啊!” 他笑叹道:“我有什么好肉痛的?只是这户部的库里已经轧不出什么余油来了!上次你也看到帐目了,就剩那么点,够什么用?” 我捏捏他的肩膀,道:“把熬过的猪油再回锅,总能再榨出点来。这事旁人帮不上忙,你 们管事儿的慢慢想法子腾挪去吧。”然后笑着转移话题道:“你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儿?”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 我拿出备好的折扇,道:“帮我画个扇面。前些日子买了本想让十三画的,一时忘了跟他说,便一直搁着。不如你帮我画一个。” 他听了皱眉不语,我便谄媚地笑着说:“我不会画画,字又见不得人,总不能摇个白面的扇子到处招摇是不是?” 他挑眉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一面画个苇塘夜色,不要彩的,单用墨色渲开;另一面嘛,随便题个句子就行。”我想了想说。 他“哗”地展开扇子,仔细看了看道:“扇面的纸倒也罢了,这鸡翅木扇骨的漆乌沉沉的,不好看。” 我说:“我就是看中它黑白分明,其他颜色我还不要呢!” 他摇头笑道:“年轻女孩家喜欢这样的,大概独你一个。”然后又问:“那落款呢?” 啊,他还想落款哪?真是!我撇撇嘴道:“就写‘佚名’好了。” 他便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得我直发毛,只好说:“那签个花押吧。” “我从不用花押。”他说。 我低头思索了会儿,拉他到书案边,写了“思无”两个字,说:“就用这个如何?” 他默念了一遍,眯着眼对我笑:“这个意思倒是很明白的。” “明白什么啊?”我问。 “你都这么直接了,想不明白也难。”他心情大好,揽着我的肩笑道,“看在这两个字的份上,扇子留下,我得空就画。只是……”还有‘只是’?“……这润笔费你打算怎么付?”他贴着我的脸侧说话,呼吸吹到我耳朵里,太痒了。 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于是避开道:“不如我给你捏捏肩膀,松松筋骨如何?” 他似乎很有兴趣,就要坐到椅子上,我推了推他道:“躺炕上去。”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最后还是照我说的躺下了。 “趴好了?”我一边笑问一边捏着双手,骨节还很争气地发出两声脆响。 他道:“我是不是上了贼船了?” 我对他咬耳朵:“欢迎领教这招分筋错骨手。 他苦笑道:“只要不是‘伤筋断骨’,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皮未免太厚,我觉得我已经很大力了,可他除了开始叫了几声痛以外,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没有成就感,我也懒得再扮按摩女郎,停下动作道:“成了。”他还躺着不动,不是太舒服睡着了吧?我拍了他一下 ,提高声音吼:“结束了,起床了,大爷!” 他终于睁开眼,缓缓坐起。“感想如何?”我问,看他有点睡眼惺忪似的还推了推他。没想到他伸臂一捞搂住了我,轻声道:“我在想,下回换我给你捏。” “不行。”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怕痒。”我看到他的眼神马上说,“别打那主意!” 他笑着吻到我的耳后:“这样痒吗?”废话!我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他死死压在怀里。他像是在咬又像在舔我的耳垂,我缩着脖子躲避,他便吻到我另一侧的颈项,笑问:“这样呢?”我要是说痒恐怕他还会变本加厉,只好死命忍着。他像玩出了味道,唇在我的颈侧流连着,然后,我除了觉得痒之外还有了某种奇异的刺激感。 他拥着我的手臂越拥越紧,灼热的掌心在我的背上游移着,这种抚触让我全身发烫,仿佛可以看到肾上腺素旺盛地分泌着,刺激着血液拼命往头上涌。我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他便扳过我的脸,猛地攫住我的唇,他的舌在我的唇齿间造成一阵酥麻,怪不得有研究说口腔是非常敏感的器官。他眼神迷离,估计我也差不多,没听说这种时候还有清醒的。他的吻又往下移,从下巴、咽喉,一直到了锁骨。 忽然间,只听“乒啷”一声,震得我们松开彼此。我往地下看去,就见一堆青碧碎片,大概是撞着了炕桌上碰掉了。 “这是什么?”看着温润如玉的釉色似不是凡品。 他回答:“唐元和年间的越窑短颈瓶。” 那不是快千年了,果然是“千碎”啊!听这名头似乎挺贵的,便问:“值多少银子?” 他道:“有银子也未必买得来,当初找遍整个京城只此一件。” 呃,罪过是罪过,别找我赔就好。于是道:“音色还不错,就当听个响儿。” 他“扑哧”笑了出来,捏捏我的脸道:“对,听个响儿也值了。”说完,他为我理了理鬓发,扣上散开一粒的襟扣。看来是不会继续了。 我于是笑:“你要是有空,我们出去逛逛怎么样?” 他问:“你想去哪儿玩?” “不用太远,就什刹海一带吧,听说冰饮很不错。”我还没去过呢。 他笑着说: “听你的。”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笃笃”地扣门声。 他提声问:“什么事儿?” 钟平在屋外回禀道:“爷,朱先生戴先生求见。” 他低头看我,我笑道:“你忙你的,下次也一样。”他却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很快就完。等我一会儿。”直到我点头答应才满意地离去。 他说很快完,我翻着《梦溪笔谈》等啊等,天都全黑了,他还是没回来。自鸣钟‘喀嚓喀嚓’地走着,我打了个哈欠,再下去估计我就要饿着肚子睡着了。傻等果然是不行的。 四合院里寂静无声,别说人,就是鬼影也没见一个。我觉得自己倒像只鬼,在浓黑的夜幕里穿行。这几进院子连灯火也不多,当真奇怪。啊呀,平时我是喜欢一个人清静,这时候才想,如果能碰到个人就好了,转告他一声我先走了,顺便领我出门。我顺着进来的路往外走,结果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一道门落了锁,翻墙如果被抓的话,恐怕会被当作梁上君子,那就丢大脸了,只好又返回来。 沿着院墙溜达着,看到前面的屋子隐有烛光,便靠了上去,准备看情况再说。如果能见到钟平自然是最好。走到窗台下,便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男声道:“我看这次太子的谋划有七成把握。” “四爷不必掺合,只静观便可。”这是朱从善的声音。” 陌生男声又道:“不过,若是成功,对四爷更有利些,关键时刻,也该……”他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 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他说:“唉——只能如此了。” 什么谋划?一听到就觉得混身不舒服。本不想再待下去,却听见朱从善假咳了一声,道:“四爷,那位李家小姐……” 说到我了,听着口气对我似乎并不满意,我倒想听听他是怎么回答的。 四沉吟了一会,反问道:“朱先生觉得她如何?” 朱从善当然不傻,马上笑着回道:“四爷的眼光自然是不会错的!李姑娘秀丽聪敏,沉静温婉……” 还没等朱从善说完,他就“扑”地笑了出来。 朱从善奇怪地问:“四爷?” 他一边笑一边道:“没什么,没什么,朱先生说得好。” 笑什么啊!不就说我“沉静温婉”吗?至于这样吗? “那,爷如何打算?”朱从善这次问得小心翼翼。 他温和地道:“她啊,过了明春就定下来吧。” 偷听不是好习惯,这也差不多了,我悄悄溜下台阶,沿着院中小径往回走。出了院子,走了没多远,猛然听见有人低声喝道:“什么人?!” 我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钟平。他看是我,马上赔罪道:“啊,是李姑娘。请恕奴才莽撞。您这是……?” 我笑道:“饿着了,出来找吃的。” 钟平立刻一脸惶恐尴尬:“我刚才去那厢没见着姑娘……是奴才伺候不周!” 我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道:“我要回去了,回头跟你们爷说一声。” “这……”他犹豫道。 我才不管他这啊那啊的,稍稍加重了语气道:“麻烦带路开门。” 钟平无奈低头答应,给我开了便门,还命人套了车送我。 在巷口下了车,赶车的小子愣说钟平吩咐他一定要送我进门。我对他道:“我翻墙进去,你也想踩踩我家屋顶的瓦片?” 因为天色太暗,看不见那小家伙脸上的表情,但他就这么被我打发回去了是事实。 穿过幽深狭窄的背街胡同,就见一扇绿漆小门,它直通往花房的后面,离我住的小院不远。一般晚上我都从这里出入,因为不管是走正门还是便门,都会弄得阖府皆知。舅舅虽不说什么,舅妈到底还是要念叨一番。都这么大人了,还必须得忍受门禁,唉—— 我借着灯笼恍惚的光线,刚想照旧法弄开门闩,突然间,一个沙哑难听的嗓音钻入耳中:“姑娘终于回来了,叫小人好等!” 这声音好像用砂纸磨玻璃瓶,刺得我耳膜发疼。我直觉地探手去抓,从墙跟的暗影里拽出个人来,他个子矮小干瘦,背向前弯得像只虾米。他料不我会出手,闪避不及,被我掐住了脖子。他挥舞着双手想打开我,我才不想被那鸡爪似的脏手碰到,用力把他摔了出去。他贴着墙站稳了,捏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了一阵。 我对这声音和身形都没印象。提起灯笼凑到那人脸旁,只见他长了张布满褶皱的桔皮脸,眼小如豆。我已可确定从没见过此人。 我挑眉问:“你哪位?” 他缓过劲来,稍稍推开贴着他脸的灯笼,咧嘴笑道:“姑娘不必认得小人,只需知道是同里社来回消息的就成。” 哦,终于有眉目了。这同里社是听下人们说的,有包打听的名声,我想着玉竹的事指望官方恐怕没戏,就摸到这‘民间组织’的门上去。第一次见到那门面我就想,果然有草根阶层艰苦朴素。只可惜他们收的价钱一点都不朴素。不过如果这么快就有信也算物有所值。 也不耐烦看他的干瘪猴脸,收回灯笼问:“我要找的人在哪里?” 他嘿嘿笑道:“这个嘛,还没准信儿。小人来是要跟姑娘报一声,方家的债主找着了。” 我冷冷道:“没找着人你来干什么?我对其他消息一概不感兴趣。” “我们也是想姑娘放心,既收了您的钱,就有办事的能耐。”他倾了倾身道。 “这么说,你是来炫耀你们正事没办成,却有弄清楚雇主行踪的本事?”我冷笑道。 他闻言收了笑,说:“姑娘何必这么大火气?您问的事过几日准有回音。” 我对他笑道:“那就再给你们十天。可别砸了招牌。” “姑娘就候着好消息吧。”他没入黑暗之前还说了句,“等办好了这个,您就知道尽可以把烦心的事托给我们勒……” 什么意思?我是不是沾到了什么自己还没发现的麻烦? “李姐姐,李姐姐!” 我刚抱住热情无比扑到身上来的容惠,便听八福晋呵呵笑道:“瞧这小妮子亲热的!我看这姓也可以免了,直接叫‘姐姐’也是名副其实的。” 容惠还是懂得害羞的,窝在我怀里的小脸连耳根也红了。我安抚地拍拍年仅九岁的未来弟妹,拉她到一边的椅子里坐。 这屋里除了八福晋外还有两位少妇,年纪与我差不多,大概也是哪家的福晋。按礼数我要先见过她们,但被容惠打了岔,她们也只顾着拿帕子掩嘴笑,我正好不用应酬。可跟容惠说了两句话,八福晋就拉着的手介绍道:“这位是十四爷的福晋。”又指着旁边穿杏色的那个道:“这是侧福晋。” 啊,久仰!我请了安,才仔细打量这两位,嫡福晋矜贵中透着傲气,有一双出彩的大眼,侧福晋看来是个柔顺的可人儿。 八福晋笑道:“都别拘礼了,这都是一家人,该多亲近亲近。” 我只能远房亲戚吧,还是未完成式的。侧福晋似乎很好奇地盯着我看,而嫡福晋则抬着下巴道:“早就听说过你,今天总算见着了。”毕竟年纪太小,话里藏不住心思。 早知道不该挑这个时间过来老八这里换书,本尊没见着,倒被拖来参加她们妯娌的聚会。我冤啊!真想跟她们说,十四这杯茶,我真一口都没喝,而且以后渴死也不会碰! 这时候,有丫头禀报说,四爷的侧福晋过府来了。再一次证实,今天来这里的决定是错误中的错误。 第十八章暗流 李氏比一年半前略丰腴了些,袅袅婷婷地跟妯娌们见了礼,看到我和容惠,嫣然笑道:“看来我今儿赶巧了,好热闹呢!” 她一来倒打断了刚才的尴尬,八福晋马上笑着接口道:“可不是吗!你要再来早些,老九家的也在。对了,你那小阿哥快满三个月了吧?” 李氏道:“三个半月了。” 十四的侧福晋(叫什么不晓得)道:“才生产三个月,瞧你气色恢复得真好!我那会儿可不行,身子容易乏,脸色也不好看。” 十四嫡福晋(还是不晓得叫什么)问:“是不是要有身子的时候保养得宜?” 八福晋笑道:“你也关心这个?” 十四侧福晋抿嘴笑答:“福晋也有了,太医院的来诊过脉,刚一个多月。” 嫡福晋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地笑了,也许是我错觉,她似乎还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很是轻蔑。 容惠拉拉我的衣角,好奇地问:“李姐姐,她们在说什么?” “在说怀孕的事。”她们凑在一起讨论生孩子的经验,我没兴趣听,又不能开溜,只好陪容惠说话。 容惠问:“十四婶肚子里有小娃娃了?”她盯着十四嫡福晋的平坦的小腹看了看,又问:“没有大肚子啊?” “没那么快。娃娃还小。”我说。 “嗯,有手掌那么大吗?”她伸出一只手问。 我想了想答:“也还早,现在最多才一两个月,五个月的时候就差不多有手掌大了。” 容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提出了这个年纪小孩最想知道的问题:“李姐姐,小娃娃是哪里来的?” 我挑眉道:“当然是女人生的。” “那我也能生吗?”她仰头问。 “当然可以。”她家里的大人有没有进行过早期性教育啊?看样子似乎没有。 她咬了咬嘴唇,微微红着脸问:“听人说,一个人生不了,要,要……” 唉,李浩那小子,也挺有福气的,才十六爬出头,已经有人想给他生孩子了!我忍不住笑着拍拍她的头,道:“对,要两个人才行。以后你和李浩可以多多努力。” “但是,但是……要怎么才会有小娃娃呢?”她声音越来越轻,却非常期待地盯着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对她耳语道:“一起睡觉就可以。到时候你就知道。” “睡觉?怎么睡呢?”她打破沙锅问到底。 “嗯——”这个牵涉到排卵期、频率、概率的一系列问题,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于是搪塞道,“总之不能穿着衣服睡。你满了十四我再告诉你。” 她还想问下去,却听八福晋在那边问:“你们在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听听。” 容惠心直口快,马上答:“我在问李姐姐生小娃娃的事。” 其他人只是笑,十四嫡福晋哼了一声,道:“你问她不是白问?岁数是差不多了,可还没嫁出去不是?” 这回连八福晋也愣了,不知怎么打圆场。李氏却笑道:“这玩笑开的,叫人家大姑娘多难为情!” 十四嫡福晋抿嘴冷笑,走过来拖容惠的手:“来,容容,跟窝克去吃冰酪。” 她走得急,不知被什么滑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我赶紧抢上前扶住她,孕妇总是让我神经紧张,万一摔倒了,不知会不会出现鲜血淋漓的场面,幸好! 我对她说:“头三个月比较危险,福晋要当心些。”我本来想说前面十周流产的系数高,似乎不太吉利,就换了种委婉的说法。但是她为什么还是想杀了我似的,我没对她做什么啊? 李氏忽然上来拉住我的手,笑道:“涵妹妹今儿得空吗,到我那儿坐坐去。”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拖着我就往外走,我见八福晋也凑过去跟十四嫡福晋说话,就明白过来,敢情是劝架呢。真是,我跟她能有什么啊? 像现在这样,被李氏拉到她家里,不是更尴尬! 李氏对我出奇地热情,还叫奶娘抱了她的儿子出来。白白胖胖的婴儿,很是可爱,我不禁感叹,这是他的儿子呢!奶娘将那孩子递过来,我不自觉地接住,这带着奶味沉睡的婴孩,继承了他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伸……突然间,有股莫名的酸软窜上心头。我向李氏问道:“三阿哥起了名没有?” 她伸出手指用轻得不能在轻的力道,抚了抚儿子的脸,柔声道:“还没有大名,爷给起了个||乳|名,叫元长……”话说了一半,她忽然转头轻唤道:“爷。” 我抬头看向门口处,只见他背着手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站起来,奶娘从我手中抱回孩子,李氏对他笑道:“爷回来啦。” 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向我们走过来。李氏福了福,然后说:“爷,若没事,我先下去了。” 他看看她,道:“去吧。” 李氏带着奶娘和丫鬟退了出去。 我站着,全身僵硬 “怎么了?”他拥住我问。 他见我不回答,竟然吻了下来。我偏头避过,现在实在没心思跟他亲热?他落了个空,也不在意,笑道:“这会子才害羞,不嫌晚了点吗?”然后又问:“刚才在聊什么?” 我推开他些答:“说到你的小阿哥。” 他居然对我粲然笑道:“其实我比较喜欢小格格。” 我把目光从他刺眼的笑脸上挪开,低下头看到他腰侧挂着绣吉祥富贵荷包,心不在焉地盯着那之下结着的四季如意络子和蓝紫流苏。 他又靠近来,贴着我的耳侧道:“上回你不是说想去什刹海逛吗?今晚我们就去好不好?” 我还是不答。他抬起我的下巴问:“怎么不高兴了?” “没不高兴。”我拿开他的手回道,“现在冰碗都下市了,也没什么好逛的了。” 他扳正我的脸笑问:“那你这表情为了哪桩?” 我和他对视了几秒,忍不住道:“我在想,这府里的人,贵贱荣辱全系于你一身。所以,就算百般讨好也不为过。” 他先是一愣,继而吻着我的眉际笑道:“旁的人不去管他,我可光讨你欢心了……” “你?你们都需仰赖圣眷才对。”这话脱口而出,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到这个。 他松开我,笑意迅速敛去。接着是难耐的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的时候,他挑眉道:“也不是不对,他们看我的脸色,我看皇阿玛的脸色,说白了,天底下的事也就是如此。” 他这样的现实而坦白,倒叫我越发不自在。他拥住我叹道:“就算是万乘之尊,也未必能凡事随心所欲。”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极有耐心,但仍控制不住挑战他的底线,极尽讽刺地道:“皇帝,呵!既为天之骄子,万民之宠,自然要看全天下脸色。” 没想到他并未在意我的语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冷冷笑道:“说得好!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能得宠于上天万民!” 心头猛地一颤,我想,我最意料不到、最不愿意听到的回应莫过于此!今天是怎么了?什么都不对劲!我看我需要好好冷静一下。便挣开他的拥抱说:“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他从背后一把揽住我轻喃道:“别的事暂且放放也不打紧……”说着便吻上我的后颈、脸侧、下巴,接着是嘴唇。 无可否认,我本能地眷恋着他的怀抱,享受着这样的温存。但我也知道再这样放纵下去,迟早会让我完全失去理智,不管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都不见得是件好事。于是转开脸躲避着,他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我用手抵着他道:“不。” 他终于停下来,笑道:“我不会做过头的。我只是……唉,算了。”他用唇轻触了触我的嘴角,说,“我派人送你回去。” 据说皇城东南的玛哈噶喇庙,规模宏大颇负盛名。我最近有些烦躁,在家里坐不住,小钟那里的学习也静不下心,就整日在外游荡。今天刚巧路过,便想进去看看。没想到,庙门前门神似的四个守卫站着,看来也不是任人随意游览的地儿。但既然来了,就算是钉子也要碰一碰吧。 刚想开口自找晦气,就听身后有人喊:“李涵。” 我转身,只见老八驭马缓缓驰近,身后还跟着两骑,似是随从。他在我面前停下,利落地跃下马背,把马刺抛给小厮,轻拂了下天青色行袍下摆,洒然笑道:“老远就看到你了,叫你也不应。” 在外面,请安之类的虚礼也懒得做,只对他笑道:“八爷吉祥。您怎么也上这儿来了?”走到哪里都能撞着贵人,北京城果然是太小了! 他笑着反问:“这是你家开的?就许你来?” 我心想,我家开不起,怕是你家开的才对。 他又问:“怎么不进去?”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守卫,奇怪他的明知故问。他“哈哈”笑道:“走吧。”说完便往里面去了。那几个刚才一脸倨傲的守卫居然不敢拦他,唉,黄带子果然是好用的!沾他的光,我也被放了进去。 庙内殿宇恢宏,古柏森森,做为一座喇嘛庙来说,气势是很不一般的。只是这名字听着拗口,于是好奇向老八问道:“玛哈噶喇是什么意思?” “那是‘大黑天神’,喇嘛教的大护法神。”他答道,接着问我:“你知道这地方的来历吗?” 我摇头道:“不知道。请赐教。” “元时为太乙神坛,前明是南城洪庆宫,顺治初年改建为睿亲王府。”他边走边说,很快便进入正殿,“后来荒废了,前些年皇阿玛下旨翻修,才成现在这样。” 原来以前是多尔衮的宅子,怪不得! 正殿建在一米多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上,座基遍体雕镂忍冬花蔓和仰覆莲花纹。殿顶用黑琉璃筒瓦绿剪边,厚实的墙面由大青砖平砌而成,墙根处为绿黄花色六边形琉璃砖拼成蜂巢型锦纹。 殿内有十二根一人合抱粗细的红漆木柱,青砖地面上排列着一个个蒲团,这大概是喇嘛们讲经的地方。我抬头往上看,只见四五米高的屋顶做成井格形天花,绿漆打底布满金色云龙花纹。可以想见昔日的金碧辉煌气派非凡。 老八道:“这便是当年摄政王与众大臣议政的所在。” 如今却只剩下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似乎连叹息一声也能听到层层回响。忽然觉得这空旷无比的殿堂太过压抑,便对旁边的老八说:“我们出去吧。” 老八又带我参观了黑护法佛殿和转轮殿,顺着甬路一直往前走,沿途碰见的僧侣渐少,进了后殿外面的柏树林,就只听得见鸟鸣风吟,不闻人声了。 “‘多尔衮’这名字,在满语里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扫了我一眼,答 迷途第9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意思是‘獾’。”我“哦”了一声以示了解。他抚着老柏扭曲的树干,抬头仰望苍翠的树冠,感叹道:“想当年,我们满人的祖先不过是在山林里猎獾、狐为生,谁能料到今朝竟能主宰这万里河山!” 是啊是啊,三百万年前,人类还都光着屁股在非洲热带草原丛林里乱窜乱奔,生啃野猪骨头,谁会想到现在讲究满汉全席,谁又会想到几百年后……几百年后呵…… 我没吭声,老八继续他的感慨:“睿亲王毕竟是我朝定鼎中原的第一功臣,虽有妄自尊大之过,开棺戮尸的身后之罚也未免太厉害了些!”能听到他们这样的人非议先祖也真不容易! 我讽笑道:“说到大清夺取天下的功劳,你似乎还忘了两个人。” “哦,哪两个?”老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笑问。 “李自成和吴三桂。” 他愕然,而后大笑道:“对对,我怎么就忘了这两人!” “这两个都是没皇帝运的人,一个败给了多尔衮,另一个败给了你父亲。”我冷笑道,“不知道他们临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做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他敛了笑,认真地道:“如果是我,就绝不后悔!” 我呼出一口气,问道:“值得吗?” 他盯着我道:“你认为世上还有比这更值得做的事吗?” 我默然。我不是他,无法感同身受。 “你有多大把握?”我问。 他想了想,答道:“两分吧。” “看来机会不大。”就百分之二十他还敢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他却笑道:“我还是占着先的。” “怎么说?” “太子三分,大哥、三哥、四哥各一分。” 居然还有他!可能是吧,他们都有候选资格,只要一天没有尘埃落定,就都还有机会。但就是他的那一分,让我怎样都无法安心。“还有两分呢?” 老八回答:“什么都会有意外吧。那两分就是意外。” 我发现他只注意了他的兄长,他的弟弟们都被忽略,便问:“十三和十四怎么没算在内?” “十三?”他冷笑道,“他心太实。” 是啊,心太实也是缺点。 “至于十四……”他看着我奇怪地笑着。 我莫名其妙地问:“十四怎么了?” 他道:“十四嘛,走着瞧吧。” 最后,我只能对他说:“好!祝你心想事成。” 出了庙门,临别之前,老八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扇子不错。” 我回他一笑道:“多谢夸奖。只是要我送你是不可能的。” 他大笑着对我摇了摇头,领着仆从,打马绝尘而去。 近来日子过得平淡,我不觉得无聊,只是心里有时会忽然冒出个念头: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做。算起来,我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他了,不算刻意避着,就没再主动去找他而已,我又常不在家,就算他派人来找我,也寻不到人。 奇怪的是,只几日没见而已,我居然开始想他,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念他的亲吻和拥抱。这种感觉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不可思议。看来习惯真是个麻烦的的东西啊!咋舌感叹了一番也就作罢,碍着另一些不明所以的情绪,实在提不劲去跟他卿卿我我。 跟平时一样,傍晚时分回家,刚想走后门,却又被同里社的瘦皮猴截着了。 我斜睨着他道:“还来做什么?时限早过了吧。” 他还是那样‘嘿嘿’地笑着:“姑娘付了钱,就不想听结果?” 我冷笑一声:“过期的结果,不听也罢。”说完越过他便要推门进去。 他果不其然拦住我道:“迟来总比不来的好!姑娘要打听的人,我们给您访到了。” “说。”我收住步子,看着他道。 “她如今就在您一个熟人那里……”他说到这便顿住,歪嘴笑着。 我真想拧断他的脖子,压住火瞪着他道:“我没兴趣猜迷!” 他便继续说:“放贷给方老头的叫刘福彭,以开赌档妓馆为业,在京里也算是个小有势力的地头蛇。方老头还不出钱,只好把女儿抵给他。” 我皱眉:“我不认识这姓刘的。” 瘦皮猴道:“那刘福彭的干爹葛济,有名的药材贩子,原是从九阿哥府里出来的奴才。刘 福彭把方家姑娘孝敬了干爹,葛济又转送给了主子。” 原来如此,结果不比我预想的坏。我问:“她近况如何?” “也未遭虐待,只是不婢不妾。” 老九知道我认识她,若肯做人情,早就跟我提起这档子事了。至今不声不响的,里头肯定有鬼。我现在就算跑去跟他要人,他也可以死不承认,推得一干二净,是该想个别的法子。我对瘦皮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你们做成了,银货两讫。你回去交差吧。” 他躬了躬身,道:“这是小事,后面还有为难事儿,姑娘也尽可以找我们,包管您满意。小的告辞。” 看着他蹿出巷子,没入街上往来的人流,我心想,方玉竹的下落查了三个月,就这办事效率,还敢说包我满意?! 回屋的时候,经过李浩的院子,碰见他和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正跨出院门。李浩向我介绍,那人是他监学认识的朋友,叫顾琮。我对他们应酬了两句,先回了房。 李浩送走了朋友,不久就来找我。我问他什么事。 他指了指炕桌上鹅黄的请柬,道:“方才八爷派人送了这个来。” 我打开一看,却是老九请客,邀请我和李浩重阳节去他家赏菊。呵,正愁不得其门而入,这就成了。 李浩问:“姐,你去吗?” “当然要去。”我笑道,“怎么能驳了九爷的面子!” 第十九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到了初九那天,他们照例一早派了人来催请。我梳了两把头,穿湖绿的氅衣,所以只能坐车,李浩倒是骑了马去。 老九虽然也是老八邻居,他家我还真一次没去过。进了府门,我和李浩被引往不同的厅堂,他自然是去跟老八他们兄弟混,我则必须先在女人堆里打个转。这次没见十四家的两位,就只有八、九、十三位福晋,还有几个陌生的格格小姐。 见到我最高兴的是容惠,亲热得不得了。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我,让我不得不对她说:“你李哥哥也来了。待会带你去找他。” 我刚喝了口菊花茶,就被八福晋她们拉着去逛院子。真见满园的各色菊花,争奇斗艳。这名目也多,什么“银丝串珠”、“空谷清泉”、“月涌江流” 、“黄莺出谷”、“泥金狮子”、 “沉香托桂”、“春水绿波”等等等等。 福晋们毕竟年轻,跟着几个未出嫁的姑娘一样,都挑了中意花朵,让太监们折了捧到跟前,互相帮忙往发间插。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我乘她们高兴的时候,凑到九福晋身边,套了她两句,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八福晋拉着我道:“你也挑一朵应应节。” 我说:“还是免了吧,我怕招虫子。” 她拧了拧我的脸,对其他人笑道:“你们听听她说的!” 有一个女孩用美人团扇半遮着脸说:“李姑娘就是不戴花,那些蜂啊蝶啊的,还不是会扑着去。”玩笑话的口气,却带着尖酸的讥讽。刚才介绍了,她好像是阿灵阿的幼女,叫什么瑜真。我以前应该没见过她,当然更谈不上得罪。 八福晋倒没觉出来,在托盘里拣了一朵白中带绿的,插到我发髻上。她弄完又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玉蟹冰盘’跟你的衣服和衬。” 说到蟹,我倒是犯了馋痨。现在正是菊黄蟹肥的时节,若是弄几盘黄多膏肥的湖蟹,来个“把酒持螯”,那该多美。 及到开席,一桌子的菜,却没有螃蟹!只能在心里暗骂老九小气。馋病没得治,又念着玉竹的事,一顿饭居然吃得索然无味。匆忙饭毕,携着容惠去找李浩。红月儿跟八福晋的婢女也混熟了,我打发她跟不当差的玩去。难得出来,总也要让她玩尽兴了。 老九他们就在亭子里摆了一席,桌上只有几味冷碟点心。我看圆桌边只围坐了五人,老八、老九、老十、李浩,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八看到我,笑着招手道:“你来得正好,尝尝老九去年重阳前酿下的菊花酒。” 下人们便忙着添碗筷加座,等我坐下,一盅酒就摆在面前了。我抿了一口,酒味清淡,带着菊的特殊香气。旁边的小容惠倒是一口闷了。 老十说:“我们正对句子呢。酒你喝了,也得说个应景的出来。” 我指了指容惠,看着他笑问:“你看我们两个像是能作诗的?” “随便念个现成的吧。”老八笑道。 容惠又喝下一盅,脆声道:“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 他们于是都看向我。背古人的还不容易,我随口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姐,你这也算应景?”李浩闷笑着问。 “是秋天,有酒不就成了。”我不过刚想到这首。 老八也笑:“她就记得吃的。” 老九老十都毫不遮掩地大笑。 我暗自盘算着该怎么套老九话,刚才从九福晋那里就知道了老九最近的确弄来几个侍婢。 “你盯着我看什么?”忽然听老九问。 我还没说话,老十抢先笑道:“九哥,你别担心她看上你。老十四看得紧着呢!” “说到十四弟,他也快到了吧?”老八说。 看来这情形也没办法从老九那里问出什么结果来,我还是自己往后院找去吧。当然不能拖着容惠这累赘,就对李浩说:“我先回福晋她们那边去。你待会儿带容格格去园子里玩,仔细别让她喝醉了。”说完就起身走人。 沿着游廊拐过花厅,就跟一人撞个正着,抬头一看,不是十四是谁。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半晌问:“最近好吗?” “托福,还算不错。”我回答。 然后他便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似乎也不打算离开。 我可不想跟他穷耗,低头思索着怎么摆脱这处境。风吹着鬓边的碎发有点痒,我伸手把它捋到耳后,却惊觉他的手也拂到我脸侧。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不舒服,立刻退后一步避开。他悻悻地收回手。我淡然道:“你快去吧,他们在等你。”也不等他回应,急急步下台阶往内院去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摸到老九的住处,每间房都瞄上一瞄,终于在最后面的那间找到她。她正背着窗,斜靠在炕上绣着什么,我唤道:“玉竹。” 她身子一震,似乎是扎到了手,抛下了绣箍,缓缓地转身向我这边看来。我进了屋,握住她的手。她清瘦了不少,看上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李姑娘。”她柔声唤道。 我问:“玉竹,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轻咽着说:“我不知道……来不及……” 我不忍看她泪盈于睫的样子,道:“别哭了,跟我走好不好?”她梳着姑娘家的发髻,老九应该还没碰她。 她却没有马上答应,只呆呆坐着。 “你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老九的厉声责问。 我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他却不看我,而是看向我身后的她。玉竹抬头和他对视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看着他们这样子,我只能松开她。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插不上手。 我俯身捧着玉竹的脸,对她道:“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要找我。” 她点着头,大滴的泪珠滚下来。我叹了口气,在老九阴沉的目光下出了院子。 我不知道玉竹今后会怎样,她自己选择了他,选择了今后的路,是好是坏也都只能由她自己承受。 正感叹着,却听见“啪”地一声脆响,接着是一个尖利的女声:“问你话呢!一声不吭地装什么哑巴,刚才怎么不见你装?” 我定睛看去,只见瑜真和另一个小姐站在一边,打人的是她的婢女,被打的居然是红月儿! 红月儿捂着脸,呜咽道:“我,我……” 瑜真道:“什么我啊我的!奴才都不自称一声,谁教你的?” 她的婢女扬手又想一巴掌扇下去,我走上去,抓住她的手,冷声道:“我教的。怎样?” 瑜真没想到我会出现,有些失措,但马上回过神来道:“你的奴才不懂规矩,我代你教教她。” 我看红月儿低下头轻轻抽咽,脸上是肿起的五指印。唉,今天尽见到眼泪了!我转过脸看向瑜真,她惊得退后一步:“干、干什么?” 我逼近她,她想推开我,我便抓住她的双手,她的力气太小,挣扎的方式也不得法,自然动弹不得。其他人想靠过来,我扫了她们一眼,她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瑜真倔强地一声不吭,但我由她微微发颤的身体知道她是害怕的。我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笑道:“真是娇花一样的脸呢!” 我抬起一只手,她闭上眼等着我打下去。我却只是从她发间摘下唤作“人面桃花”的粉菊。她睁开眼,看着我把那菊花慢慢揉碎,然后覆手将那残瓣撒到地上。 八福晋的婢女英苏帮红月儿冰敷整妆,我就在一旁看着。等她终于结束了啜泣,我便问:“你怎么惹的她?” 她垂着头不回答,我坐到她边上,抬起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却又掉下泪来,偏转头道:“刚才在园子里不小心撞着她……” 只是冲撞不至于如此吧?瑜真对我有敌意我知道,也没兴趣追根究底,只是红月儿这打挨得蹊跷,她的反应也蹊跷。我又问了一次:“就这样?” 她不说话,只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暗叹一声,放开她。她不想说,强迫也没用。 “算了。我得出去露个脸,你这个样子没办法见人,就在这待着吧。”我对她道。又嘱咐了小丫头们照看着她,便跟英苏往花厅去了。 沿着曲折的回廊转了两个弯,便见到他们一众兄弟迎面而来。除了刚才见过的几个,居然还有十三,然后,还有他。不见那个陌生人,李浩也不在里面。英苏避往一侧,微欠着身子让他们先过。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对十三颔首致意。至于他,他只用觉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神扫过我,我也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一径往前走,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十四稍微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旋即也走开了。 我向管事太监问起李浩,他说是容惠喝得多了,老十他们挑唆着他送她回去了。 开晚饭的时候也是不见男宾,一群女人吃得倒也热闹。席间免不了跟瑜真对上眼,我对她淡淡地笑了笑,她则眼神跟我一触就立即转开,还真没礼貌。 饭后,她们凑了一桌抹牌玩。我跟其他人一起观了会儿战,觉得无趣,就踱到院子里吹吹风。白天也没好好欣赏老九的这些花花草草,有几本菊花开得还真不错。听说菊花瓣晒干了,做成枕头,可以名目,刚才似乎浪费了些。用来吃的话,除生嚼、油炸、火锅等吃法外,还能做菊花饼……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惊得转头,却看到十三微笑的脸,便也没脾气了。他问:“你一个人在这里转什么?” 我笑说:“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在想《离马蚤》里的一句话。” “哦?你这么风雅倒真没见过。”他笑道,“是哪一句?说出来听听。” 我答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哈哈哈——”他大笑,“你刚吃完就饿了?我看你整篇《离马蚤》也就记得这两句吧。” 我道:“如果我整篇看过,当然还能记得其他。”然后指着那一株株盛放的菊花,说: “诗我看的不多,也就知道黄巢的‘蕊寒香冷蝶难来’。不过你看,还真是很美啊!” 十三望着月色下黄华沉默了。我闭上眼,感受夜风中似有似无的菊香。忽然听他轻声吟道:“便叫桃李能言语,要比娇妍比得无。” 这是咏菊的吗?有些奇怪。刚想开口问他,却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唤道:“十三弟。” 是他呢! 我们都看向他。十三应道:“四哥。” 他走向我们,对十三说:“八弟他们正找你。” 十三笑道:“我这就回去。要不又累四哥挡酒了。” 他对十三点了点,然后看向我。我一无闪避地迎视他,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三两步走近我,从我发上摘下一片掉落的花瓣,轻道:“等散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马车在街角等着我,我不理会红月儿惊诧的目光,换坐他的车。 我靠在他怀里,可以听到他平稳的心跳。他埋首在我颈间,清浅匀长的呼吸微微拂动我耳后的碎发。“有没有想我?”他问。 “有。”我老实地答。他像是满意了,稍稍松开我些。 马车有节奏地颠簸着,他默然无语地拥着我很久后,说道:“吏部左丞出缺,他们拟让你舅舅调补。” 他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我某种裙带关系的产生?我抬头看他,他用手指抚着我的脸道:“你以后别往老八府里跑,若是闲了,就到我那里去。还有你弟弟,让他离老八他们远些。” 我冷声问:“为什么?” 他皱眉道:“不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了。”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道:“给我理由,否则我不接受。” 他不悦地盯着我,我不为所动。 他于是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道:“你要理由我给你,太子早就忌讳着老八,为着索额图的事,更是恨他入骨……跟他沾边没有好事。” 这番话让我想起那天偷听到的他跟朱从善的谈话,“太子的谋划”……“太子的谋划”……这个词在我脑子里盘旋,而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谋划的什么。一时间心烦意乱,然而让我烦乱的不是太子,也不是老八,而是他。他做了什么,还想做什么,才是我在意的。 他捧着我的脸道:“答应我,别再去老八那儿。” 我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从来不认识他。对视良久,我摇了摇头。他身体一僵,目光带着我从没见过的肃杀之气,沉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掺和?你以为老八对你和善?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他道:“我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在盘算同一件东西。” 我们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彼此。他生气,也许气我的莫名其妙,气我的冥顽不灵;而我则是厌恶,厌恶自己的天真,厌恶他的野心,厌恶我们之前的诡异。 马车终于停下来,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掀开帘子跳了下去。他也没拦着。 我想我需要仔细想想,跟他在一起的之后,我就没再有过理智。 红月儿给我铺完了床,在书案前静静地站着。我对她道:“你先去睡吧。”她抿了抿唇,没动。我放下手里的书,问:“有话想跟我说?” 她咬着下唇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我问:“你想说什么?” 她低下头去,对我福了福道:“没什么。您早点休息,我先下去了。”她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帮我带上了门。 其实我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我和他的事。虽然今天闹得不太愉快,但我们也算是在谈恋爱吧。我承认今天是情绪化了点,何必为了那些个事情拿话顶他?他有他的责任,有他想做的事,而且,处在他的位置上,那也算是责无旁贷,他并没做错什么,问题在我身上。 老八向往那个位子,我会祝他好运,因为我并不想嫁给他。可四不同,我是希望跟他继续到最后的。不管他将来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而这之间的过程,我更不想知道,不想参与。他诱惑了我,让我有了可以这样终老的错觉,所以,忽然间回到现实有点不适应了。 而现在,我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毕竟,让我连地下情都搞得那么陶醉的,他是第一个啊!等等看吧,等他让我彻底投降,或者,等我的热情燃尽。 昏昏然睡过去,似乎做了一夜的梦,睡得很累。第二天赖床了,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来。 上午到小钟那里转了一圈,他厌烦我的心不在焉,拒绝让我蹭饭,中午之前就赶了我回家。倒是在教堂门口碰着穆神父,便攀谈了几句。他的汉语进步了许多,好像还学着满语,目前在见习宫廷翻译的工作。小钟是个实心眼的,一心一意是传教来了,居然还不如后来的会钻营。 回到家里,胡乱吃了午饭,便到舅妈那里去请安。我再不肖,一天一次还是要出现的,太过了,恐怕舅舅也不忍我,一封信唠叨到老爹那里去。老爹虽拿我没办法,但害他老人家烦心总是罪过的。 没想到舅舅也在家,就一并请了安,也算尽了礼。舅妈拉着我说了会儿家常话,问起昨天跟李浩到老九府里赴宴的情况,我也一一答了。庆均和庆培进来了,请了安,也都只在下首站着,我倒可以挨着舅妈坐炕上。舅舅静静听着,最后也只是淡然说:“八爷九爷那儿,平时也该是多走动走动。”然后就是问李浩的学业,这我哪知道?随便应付了一下,就跟庆均哥两个一起辞了出来。 庆均和庆培饭后无事,到园子里下棋。我左右也是闲着,就凑过去观战。他们赌五钱银子的彩头,庆培棋力差些,中盘就输了,便嚷嚷着三局两胜。庆均哪里怕他,说了‘好’就重新再来。第二局庆培执黑,还是险象环生,咬着手指好半天才下去一个子儿,庆均接着下了一手,正切到他要害上,笑着就要提他的子。庆培抓着哥哥的手,急道:“这个不算,我原没想下这儿!” 庆均笑道:“哪有那么赖的?快快认输,别让涵妹妹看了笑话。” 我说:“你们只管下,他这局要是救得回来还精彩好看些。” 庆培看了我一眼,终究没拉得下脸,气呼呼地认输了事。 这时,我远远看到红月儿沿着花径过来,手里还捧着个匣子,就招手唤她。待她走到近前,向庆均庆培行完礼,我就笑问她:“你上哪去了?手里拿的什么?” 她把匣子递给我,垂头答道:“十四爷派人送了这个来。” 我一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庆均和庆培还在一旁看着,我叹了口气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柄藏式风格的匕首,银质的刀鞘上纹饰精美,镶嵌着绿松石、玛瑙和珊瑚珠。 庆培看着喜欢,还抽出刀身,摸着锋刃“啧啧”赞赏。我对他道:“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他像抛烫手山芋似的塞回给我,道:“我可不敢要,这个可是人家特意送你的。”说着一溜烟跑了。 我把匕首放回匣子,让红月儿拿回去收好。专程退回去这种事,也没必要做吧。 庆均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向我问道:“涵妹妹明年十七了吧?” 我“嗯”了一声,疑惑地看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他继续道:“若是过了阅选这道坎,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表哥想说什么?”我盯着他问。 他合上棋盒的盖子,抬头对我微笑道:“涵妹妹知道什么可以另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我忽然觉得呼吸不畅,没来得及想出回应的话,就听他说:“说笑罢了,涵妹妹不必往心里去。你只该为自己多想多打算,不须听我说些什么,爹的话也亦然。” 第二十章昨日已逝 十月之后,舅舅的调令下来了,吏部的这个职缺虽比不上放外任实惠,但却是极有前途的。前两天舅舅又给庆均定下了一门亲,对方是郎中保禄的幼女。我却没被家里喜气洋洋的气氛感染,说心神不宁有点夸张,只是高兴不起来罢了。或许是那天庆均的话让我不舒服,又或许是我跟他的事没理顺。 其实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跟老八他们走得太近的确不好,敬而远之才是明智的选择。但,我最大的麻烦不是八和十四他们,而是他,只有跟他断了,才是真正干净!不过,我现在还不想那么干净。 这天吃过午饭,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那时正发呆消化饭气,门房来报有访客。让红月儿出去看看,不一会儿,便见她牵着方玉竹的手进来了。她不停地对方玉竹问这问那,玉竹淡淡地笑着一一回答。 我捏了捏的粉嫩的脸,笑道:“客人来了,茶水也不倒一杯,尽缠着人家问东问西的!” 红月儿羞红了脸,对玉竹道:“方姑娘稍待,我这就给你沏茶去。”说完就匆忙出了屋,往茶房去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对玉竹道:“她就那性子,你别怪她吵。” 玉竹笑道:“怎么会?我本就没什么朋友,只有李姑娘和红月挂着我,才会问我寒暖。” 她这样的感激,我是受之有愧的,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过啊!我叹息一声,拉着她坐到前檐炕上,问道:“老九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她垂头淡笑,抚着衣角轻道:“九爷待我很好,连我爹也费心安置了……” 我注意倒她的发式,露出绞过脸的方鬓角,已然是妇人的妆扮。我握住她的手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心别太软了,哪个府里的都是拣软柿子捏。” 她点头答应着,我却更放不下心,以她的脾性,受了委屈也只会往肚里咽。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老九的家事,我哪插得上手去管。玉竹要想以后有保障,有个好点得名分,恐怕还得靠肚皮争气。而这种事,我就更帮不上忙了。 她对我笑道:“李姑娘别为我担心,我知道怎么做。”然后从随身带的绣篮里取出一个香囊,道:“这是我前儿刚做好的,花样丝线都是我专门为姑娘配的。姑娘拿着玩吧,别嫌手工拙。” 我接过那平金绣蝶形香囊,赞叹道:“若论手巧,谁比得上你?” 红月儿端了茶点进来,见着那香囊也是爱不释手,直向玉竹讨教做法。玉竹跟她细细说了,她最后叹道:“唉,我就是知道了做法,也绣不出这样的。”然后她将香囊给我戴上,道:“也只有小姐才配用。” 玉竹坐了会儿,就要起身告辞。我和红月儿都极力留她晚饭,她也不坚持。我让红月儿吩咐厨房弄几个像样的菜出来,好在这厨娘被我调教惯了,做的东西也算过得去。 晚饭后,我命人套车送她,她却一直推拒着不肯受。我也不好勉强她,便道:“那我就陪你走走吧。” 初冬的天气,着实有些冷了,外面风又大,红月儿就拿了斗篷出来。我对她说:“把那件绛红色、领口有灰鼠毛的也拿出来吧。” 我穿了烟灰色的,把红色的给玉竹披上,就携着她的手出了门。我们晚饭开得早,天色还没暗下来。直陪着她走到剩一条街的地方,她停下来道:“李姑娘回吧,这也差不多到了。” 我想想登老九的门也没意思,便说:“好。你一个人小心了。”这样说着,却不放开她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心甘情愿跟着他了?” 她对我柔柔浅笑着,忽然倾近我,凉凉的唇在我脸上轻印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我从不曾后悔。”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回走。这一段路,我走得恍恍惚惚,比去时用了更多的时间。 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抄近路,准备从后巷进去,突然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今晚没有月亮,而我又没带灯笼出来,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我脑海里浮现出同里社的瘦皮猴那张干瘪的脸。会是他们吗?这些人还找我做什么? 我于是疾奔了几步,后面的人也跟着跑起来,而且速度还比我快。那人赶上我,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像右一避,那人的手滑了个空,居然不停下,反而靠了过来,想要从背后揽住我。我一记肘锤撞在那人胸口,他吃痛闷哼一声,却不放开,双手抓着我的手臂,紧紧把我抱住。我听到那声音,已知道是谁,也不挣扎了。他低声说了句:“是我。”我当然知道是他,被他这样抱着,我什么也不想去想。 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的喘息声。我也紧紧地回抱他,把脸窝在他胸膛上。他低头急切地寻着我的唇,我抬头回应他,当我们终于吻到一起时,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念这种感觉。我从他急速的心跳、唇舌热切的纠缠以及有力却温柔的拥抱上知道,他也是想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狂放变为轻柔的碰触,他绵密的吻落在我的唇角、眉眼和鼻尖,他捧着我的脸,用低哑的声音道:“别跟我闹别扭。” 我“嗯”了一声,他就搂得我更紧。忽然想起了件事,问道:“对了,刚才撞到你哪儿了?”说着伸手去按他的胸口,他抓住我的手道:“我肋骨断了。你下手真够狠的!” 谁叫你鬼鬼祟祟的!我虽然撞得很重,但至多是多个淤青,鬼才信会伤筋断骨的。我轻拍了他伤处一下,道:“是这儿吧。回去让你夫人找药给你揉揉,散散淤,也就没事了。” 听他忍痛的闷哼声,有些心疼,也有些好笑,便说:“下次别吓我了。幸好没随身带着匕首。” “你带着那种东西做什么?”他问。 我答:“专门用来应付刚才那种情况。” 他‘哼’了一声,道:“你若害怕,找人跟着就是了。哪有姑娘家身上带刀的?” 我笑道:“你希望我们这样随时有人参观么?” 他低笑道:“怕什么?我们哪里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我看了他一眼,道:“嗯,我偷偷摸摸惯了,感觉不错,挺刺激的。”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你是怪我吗?” “说什么傻话。回家睡热炕去吧,四爷!”我好笑地推开他。都吹一个晚上冷风了,约会也用不着受这苦的。 他拉住我道:“我要每天都见着你。明天没空给你等门,你酉时左右到我那儿去。我们一块儿用晚饭。” 我皱眉考虑着,他搂着我,灼热的气息吹到我的耳朵里:“乖,快说好。这地方真冷!”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开他道:“随便吧。” 他这才满意地放开我,看着我推门进去。 这一夜睡得很沉。第二天一大早,却被红月儿摇醒。我睁眼就看到她苍白惊恐的脸,马上问:“怎么了?” 她带着哭腔道:“方、方姑娘,没了……” 我见她情绪激动,话也说不清楚,用力拍了拍她的脸问:“什么没了?方姑娘到底怎么了?” 她呜咽道:“方姑娘她,她死了。” 玉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平和,像睡着了似的。但在触到那僵硬冰冷的身体之后,我终于意识到,留下的只是躯壳,她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的双手紧握,手掌上缠着的布条也绕在插入胸口的匕首上。暗红的衣服只在胸前的位置有不明显的血渍,反而是白色的布条上,红色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这样平静地把刀插入自己的心窝?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她还可以向我淡淡地笑,露出唇角的梨窝,一如初见时那样;昨天,她的身体还是温暖的,手心还是柔软的;昨天,她还告诉我不曾后悔……但是,她真的毫无异状吗?是我没去想吧。 我只觉得手脚冰凉,耳朵嗡嗡地响,撑着炕沿站稳了,问道:“她原来不是这样躺着的吧?” 方老头“呜呜噜噜”地根本说不出话,还是旁边到我那报信,领我来这儿的小子回话道: “方大姑娘原是靠墙歪着的。方老爷发现出事了,到隔壁叫的我,我们一起放她躺下的。” 听他说话还挺有条理,便继续问道:“报了九爷那儿没有?方姑娘有留信吗?” 他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道:“还没向九爷府里禀报,只因姑娘留了这个。” 我接过一看,只见寥寥数语,大意是她若去了,除了我不须知会别人。最后写了一句,跟 我说香囊,我自然明白。方老头显然是读过那信,也不看纸条,只拿眼角偷觑我。我收好纸条,只对小子道:“方姑娘给了我个香囊,我回去取,你先在这儿照应着。” 那小子只十五六年纪,却很见沉稳,听我这么说,就答应了一声“是”,也不多罗嗦。可惜现在我实在没精神问他来历,点了点头就出了房门。屋里传来方老头哭天抢地的声音,“哎哟,我的闺女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叫你爹我以后可怎么活呀!” 我心里堵得厉害,加快脚步出了院子。进了马车里后,从衣服里面拎出玉竹昨日送的香囊,松开口头抽紧的丝带,只见里面除了香袋棉垫之外,还藏着几片叠得很小的纸。我通通倒出来,统共三张,一一展开来看,一张是刚才那屋子的房契,一张是恒升行三百两银子的庄票,最后一张,是她给我的信。 “李姑娘慧鉴。这最后一次,仍旧要麻烦姑娘。爹爹是个糊涂人,我走之后,生计必定无以着落,还请李姑娘代为照顾。房契也请一并保存。另有首饰若干,存在府里与我交好的幼梅处,不值什么钱,给她和红月儿,当个念想。我一去了无牵挂,只恐烦扰了姑娘,此生无以为报,但寄来生为奴为婢伺候姑娘。顺祝,安泰。不具。” 信写得清楚,却什么也没说。我捏着信纸的双手颤抖着,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咬了咬牙,隔着帘子对车把式道:“去九爷府。” 我到了老九府门前,道明求见福晋,门房问清身份,虽没有留难,却说福晋不在府里。我说,那就见九爷。他们回答老九也不在。我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道:“那我等着。”他们也没敢多问,就请我偏厅坐着,不一会儿,有丫鬟奉上茶来。 我向侍立一旁的小太监问:“幼梅是哪个房里的丫头?” 他恭敬地道:“回姑娘话,幼梅姑娘是在爷外房伺候的。” 我扣了扣檀木茶几道:“你去唤她来,我有话问她。” “这?”他面露难色。 我挑眉道:“怎么?她也不在吗?九爷左右不在府里,难不成把使唤丫头也带上了?我认得她姐妹,不过找她闲聊几句,也不成么?” 小太监不敢多话,赶紧下去唤人,不多时就叫了幼梅来。 我对她笑道:“昨儿见了玉竹姑娘,她说有东西存了你那儿,让我来取的。” 幼梅答道:“回姑娘话,是有这回事。” 我说:“她昨儿个来得匆忙,也没说上几句话,就知道她在这府里顶要好的是你。我想今儿横竖是来了,看她像是有事儿却也不好意思跟我说,就想问问你。” “李姑娘见着玉竹了么?昨晚上就没回来,爷今儿还找她呢!真没规矩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嬷嬷掀了板帘进来,打断了我的问话。 我笑问:“嬷嬷是哪位?” 她朝幼梅努了努嘴,答道:“回姑娘话,奴婢是她干娘。” 我笑睨她一眼,道:“我正和幼梅姑娘说话呢。嬷嬷若没别的事,先去外间侯着,您干女儿一会儿就出去伺候,也不迟吧?” 她神色一僵,却也不敢顶撞,福 迷途第10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顶撞,福了福身出去了。 幼梅此刻却拘谨了,我仍对她笑道:“刚才问的事情,劳烦幼梅姑娘跟我说说。玉竹跟别人没多大交情,我自然要着落在你这儿问的。” 她被我看得低下头去,轻声道:“玉竹的性子,最是贞静可人,人又生得俊俏,大家见了她都喜欢。” “那是自然的。”我笑应着鼓励她说下去。 她便继续说:“前几日太子爷来了,也是看中她,爷让她伺候。太子爷很是喜欢她,说了 过几日还要接过去。我们都说她是有福气的。” 原来是这样!我的指甲抠进椅子扶手的漆皮里,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她是有福气的!” 幼梅退下之后,我就坐在那里喝着茶等,一个多小时后,老九才回来。他满脸疲惫,瞪着 我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我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吹着茶道:“来给九爷报个信。” “什么信?”他在对过椅子上坐下,不耐地问。 “玉竹她啊……” 一听玉竹他就腾地站起来,我继续慢条斯理地道:“昨儿晚上自尽了。她拿七寸长的刀子戳进自己的胸口。大冬天的,那刀刃一定瓦凉瓦凉的,扎到心窝里,一定也是很冷的。她今年多大?好像刚十八吧。可惜了哟!”说着抬头对他笑,“九爷以为如何?” 他面如死灰,瞪着眼说不出话。我搁下茶盏,走近他道:“她原可以受辱之前就死,你以为她为什么不那么做?”他全身颤抖着,嘴巴一开一合,就是发不出声音。 我用尽全身力气甩了他一耳光,只听“啪”地一声,他被打得侧过身去,然后捂着肿起的脸看向我。我道:“这是我给你的。你站好了,下面是我代玉竹做的。” 他闭上眼,等待我再一耳光扇过去。我扶着他的肩,用唇轻轻地触了触他的脸颊。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我,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身体却似站不稳一样摇摇欲坠。我冷淡地扫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玉竹,你看到了吗?我替你做了呢。你原来想吻的就不是我吧?你会不会开心?你已经到了一个什么烦恼也没有的地方,就让我最后送你一程吧。 躺在炕上拥紧被子,我慢慢合上眼。辗转反侧了一晚,玉竹却始终没有入梦来。 睡不着,凌晨六点左右就起来,天还是黑沉沉的。红月儿昨晚上一直淌泪,半夜才睡着,我没叫她,只让茜云端了水给我,稍微梳洗一下,就出了门。 昨天傍晚老八就派了汪逢年到方家,帮着料理丧仪。我知道这种实际的事,靠我自己是不行的。人已死了,全了这最后的程序也就是了,实在没必要拒绝老八的好意(也不关心是不是老九托老八来管这个事)。 汪逢年带了一大帮人,也不回老八府里,就在方家隔壁租了房子住下。一个晚上工夫,已经挂上了灯彩,搭好了丧篷,还有人换着班守夜。他们昨晚就请人给玉竹换好了衣服,铺黄盖白,取的是铺金盖银的意思。可铺金盖银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汪逢年见我发呆,便轻手轻脚地上来道:“方姑娘的衣裳是昨儿从凤缃阁办的,因着时间紧, 就让他们拿了定给别人的,改了尺寸。”我不置可否,他又道:“已请了僧人过了午时来念倒头咒。阴阳先生批了时辰,明日未时大殓。只是这出殡的日子,批了头七日,还有三七两个都相宜,奴才想请姑娘决定了,也好开殃书。” 我淡然道:“早日送她走吧。不再用烦她十几二十天了。”汪逢年答应了一声‘是’,看了看我的脸色,退了下去。 我在主屋里坐了很久,看着人忙进忙出,燃灯焚纸锞纸钱,便恍恍惚惚地转到隔壁屋子。只见梳妆镜、女红篮,摆设犹如若干年之前,拿起镜子,看到里面的自己,却不见那日为我梳头盘髻的人。 有人推门进来,我木然转头,原来是昨天那个邻家小子。我放下镜子,对他道:“昨儿多谢你了。” 他拱手道:“李姑娘不必客气。” 我看他还没走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说,就问:“还有事?” 他伸出右手,左手握住右手的三根手指。我便明白了,他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同里社的成员,皱眉冷淡道:“你们想要什么?” 他笑道:“没什么。只想跟李姑娘说,最近一炷香教闹得凶,出行归家都请小心。” 他们这些人,说话像猜谜,我实在不明白他们的用意。闭了闭眼,问道:“你叫什么?” 他答:“小的名叫聂靖。” 这时汪逢年扣门进来,走到我跟前道:“涵姑娘,福晋派了人请您过府一趟。” 我皱眉看了看聂靖,没说话。汪逢年疑惑地打量了我们一下,没看出异状,恭敬地道: “姑娘只管放心过去。这儿有奴才和这位聂小兄照料着,断不会有差。” 我现下也没精力跟聂靖纠缠,暂时先搁着吧,便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八福晋见到我,叹息道:“你呀,非得把自己迫成这样!”说着就来牵我的手,继而柔声道,“你也不要太怪他。他们男人,有些事也没法子……”她说完自己先叹起来。 我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背,笑了笑:“我省得的。多谢福晋。” “唉——这样事情也不奇怪,你真要想开些才好。”她轻拍了拍我的背,道,“只可惜了那姑娘!听说连容丫头也曾受过她好处的,是吗?” 我点了点头。她叹了几声,拉着我坐到膳桌旁,道:“好歹也吃些东西。”我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一碗莲子羹,吃了两块奶乌他,就说饱了,起身告辞。八福晋又留我坐了会儿,小半个时辰后,便辞了出来。仍旧是八福晋的大丫头英苏送我到门口。 马车穿过横巷,听见外面有几骑接近的蹄声,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去,却见是他和十三。他看见我,沉着脸截停了马车。 我下了车,走向他。他跃下马背,绷着脸道:“若不是我看着这马车眼熟,还碰不见你!”我知道他想问我为什么失约,却无力解释,只能无奈地对他笑了笑。他见我这样,便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我见到他,会觉得累得无法站稳,想也没想就扑到他怀里。他意外地身体一僵,却没推开我,环抱着我轻声问:“怎么了?”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抬起我的脸,柔声道:“到底怎么了?” 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净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一片棉絮似的东西飘到我脸上,凉凉的,不一会便化成了水,接着又是一片。 下雪了。 “好冷。”我轻道。 他敞开大氅将我裹进去,抱紧我问:“好点吗?” 我抱住他,闭上眼,任那纷纷扬扬的雪片洒落在我们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都冻僵了,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抱住他不放:“不,别走!”现在多给我些时间吧! 他吻着我的脸道:“好。我不走。” 他将我抱上马车,呼唤了一声,便有人驾车而行。走了二刻钟左右,马车停下了来。他牵 我下了车,我没注意这是什么地方,只跟着他踏着青砖拾级而上,不久就到了楼顶。他指着远处道:“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暗中那里灯火罗列闪耀,恍若星斗。还能隐约听见 “呜——呜——”的法螺声。他拥着我道:“今晚,太液池永安寺自山下燃灯至塔顶,以为我大清祈福。” 他坚定的目光投向远处,我却看着他的侧脸,想着,如果能粉碎他的理想该多好!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多么愚蠢龌龊的念头!如果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心心念念着希望我失败,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他发觉我的注视,低头问:“还冷吗?” 我摇了摇头:“你想要什么,放手去做吧。我会祝福你成功!”说完吻上他的下巴,然后是他的唇。我们,终究要放彼此自由。 他捧着我的脸,温柔而热切地吮吻着我的唇,我仰起脸全心地回应着他。 这一吻结束之后,我靠着他,闭上眼睛。他环着我,好久之后,轻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有资格给你最好的。在这之前,我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得到它。” 我没有睁眼,没有回答。他以为我是睡着了,吻了吻我的发鬓拥紧我。 然后,我大概真的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好奇的代价 精神似乎在一个充满粘稠液体的海洋里漂浮着,渐渐地,越来越重,开始往下沉……耳边,有人轻轻的脚步声,器具碰撞的十分轻微的响动。我一探手,便碰到滑软的床帷,这是哪里?勉强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马上有伶俐的婢女稍稍撩起帷幔,轻声细语道:“姑娘醒了?” 早晨的低血压,我不太清醒,只机械地点了点头。及至她们帮我穿好衣服,服侍我洗漱,给我梳妆完毕,才有点回过魂来。 “妹妹醒了啊?”未见人影声先到。我转头往身后看,李氏从四扇黄杨木雕松竹围屏后走出来,对我笑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她穿着一件襟口滚着白狐裘的绛红色折枝花纹夹袄,手里捧着个小巧的铜暖手炉,说话时气息吹着领口的风毛微动,美丽地鲜活生动。这世上美好的人和事物,总能驱逐我心上的阴翳。我不自觉地望着她微笑。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忙站起来回道:“多谢福晋关心。睡得很好。”然后福下身去。 她一把拉住我,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想你也饿了,一起用饭吧。”她话音一落,身边的丫头就退到外间吩咐了,一会儿就摆好了一桌菜。 这原来都已经中午了,我这一觉也叫睡得沉。我家里那头,他一定让李氏知会了,并不需要担心。我也的确是饿了,喝了一碗冰糖炖雪梨,开了胃,便开始大吃起来。他家的饽饽做得好,配着耳烩宣腿丝和豆芽炒鸭片,我一连吃了好几个。 发现李氏一直盯着我看,便回望她。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道:“妹妹什么时候嫁过来呢?也好跟我一块做个伴儿。” 嫁他啊……恐怕……我笑了笑,没回答。 她轻道:“爷啊,是真疼妹妹你呢!”听不出醋意,但起码语气是感叹的。 在这里对座的我们两个,关系的确称得上诡异。 沉默中,有丫头来禀报,爷回来了。 我们刚站起来,就见外面人打起帘子。他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探到我前额,关切道: “昨晚上有点热,今儿好些了。” 我偏转头,正好对上李氏沉静的脸,她没注意我,一双眼只看得到她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却不是嫉妒。她垂下头,默默地退了出去。唉,难道是我剥夺了她的权益?可能吧,但,不是我,也许会是别人。 我对上他的眼,笑道:“我下午有事,这就要走了。”玉竹未时要入殓。 他叹息一声,拨开我的刘海,吻了吻我的额头,道:“我明白。你自己当心。” 当心……让我想起那个聂靖的话,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最近一炷香教在京城闹得人心不宁,是真的吗?” 他卷弄我头发的手一僵,先是错愕,接着眯起的眼里闪着不明所以的怒意。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以冷硬的口吻道:“你为什么要管这个事?” 我睁大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根本没管什么吧?他到底怎么了?我蹙着眉不说话,他又盯了我一会儿,终于放缓语气道:“算了,你只要记得别乱跑。” 他这么说让我更糊涂。竟然连他也打起哑谜来了! 四天之后,我送玉竹去了一个幽静的所在。坟茔,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对死去的,并没有什么意义吧?玉竹死了,只有少数人伤心,一些人叹息。总有一天,连我也会淡忘这个早逝的女孩,这世界,没了谁都照常运转(对的,地球别说没了人类,就算没了一切生命也照样公转自转)。这样想着的我,却还是眷恋人世。玉竹,你说是你傻,还是我傻? 让我闹心的还有那个聂靖。当我跟他的视线碰到的时候,他总是奇诡地笑着。我知道不该被这种伎俩左右,但总会想起四的态度,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好奇心果然要不得!越是告诉自己不关我事,越是想闹个明白! 另外,老爹来了一封长信。首先,说三叔会从杭州来京。奇怪啊,我居然是有叔叔的?更奇怪的是,老爹没说三叔到北京干什么,也没说让我们招待他,就提了这么一句。幸好我看得细才发现居然有这回事。其次,爹说为了我免选的事又向户部递了本子,这次走了门路,依我的情况,是有五分把握的。若是这事能成,明春便为我好好择一门亲。 我叹了口气,毕竟要十七了,也不算坏事吧。于是回信说,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敏敏蜷成一团,在我腿边睡着了。我翻看着炕桌上的〈左传〉,这两天我都是靠这书来打发时间的。四自从那次之后,天天让钟平顶着李氏的名义把我从家里弄来,但我却很少见到他。几天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想见我,而是要限制我的行动。 我每天心平气和地等他,因为我知道,我不必一辈子这么做。我等的,不过是一个说话的机会。 炕上暖暖的,我经常睡着,醒过来发现时间还早,那就继续看书。 这次,却不是自然醒的。我听到“哎”地一声闷哼,睁开眼,正好见敏敏跳下炕去。 他按着手,皱着眉,眼看它灵活地穿出内堂,往外间去了。 “被它抓了?”我笑问。 他道:“你这猫,一点都不懂规矩!” 这话说的!我好笑地道:“懂规矩的那不是猫,是猫妖。你还指望它叫你一声主子啊!” 他“扑”地笑了出来:“主子不敢当。只希望这猫太岁别再给我添新伤。” 我拉过他的手,问:“它挠你哪儿了?”只见右手背上三道血痕,也不是太深,敏敏还是懂得分寸的。 我握着他的手,想用手绢给他擦,又觉得不对。正踌躇着,他却反握住我的手,唇便探过来,在我的脸上梭巡着。然后我知道,我是上瘾了。迷迷糊糊在戒与不戒之间犹豫,反射性地往后躲。他扣着我的腰不让我动,拉扯间,我一个不稳仰面倒在了炕上,连带着他也反应不及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 这一摔可真够呛,他是结结实实拿我当了垫子,差点没把肺里的气都压出来。见我拧眉,他撑起一些问:“哪儿摔疼了?” 我抱怨道:“哪里都疼,这炕毡太薄!还有,你太重!” 他又倾下来,鼻尖抵着我的,低笑着说:“下回我叫人换块软的厚的。”然后搂着我一翻身,变成我压在他身上。“这下不重了吧?”灼热的呼吸近在寸许之内,让我混乱得无法思考。他的双臂收拢来,我的唇便落到他唇上。我只能闭上眼,放任自己陶醉在他的浅啄轻吻之中。 他捧着我的脸,轻喃道:“每日回来都能见着你才好啊!” 我忽然觉得心里酸软,睁开眼却不敢看他。他握住我的下巴,笑问:“怎么了?”我稍微起身,一手撑着炕,一手贴在他胸前,轻声问:“上回撞着的,好了么?” 他用手压住我的手背,望定我道:“永远都好不了。” 他温暖的手和胸膛,让我心悸,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定在我们贴合在一起的手掌上。他的袖口露出一截熏貂的风毛,触在我手腕上,痒痒的。这才发现,他虽然拿掉了朝冠朝珠,却还穿着石青色的团龙补褂。 我抽回手道:“你先换衣服吧。” “你帮我换?”他却紧拥着我促狭笑道。 “好。”我深吸一口气回道。 脱掉外面的补服,里面是金黄|色的蟒袍,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费了半天劲解下嵌了东珠的朝带。有点耐不住性子,连拉带扯地松开他的襟扣,把那件连衣裥都绣着行龙的袍子扒下来,扔到炕上。我拭了拭鼻尖的汗,问道:“换的衣服呢?” 他指了指炕案上堆叠整齐的家常袍服。我拎起那海獭皮镶边的夹袍抖了抖,给他套上,有他配合,容易得很。只是腰带上的玉带扣叫我犯难,怎么弄的这东西?我抬头询问他,他却也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居然还振振有词道:“我没自己穿过。” 好吧,我自己琢磨。花了大约一刻钟,终于大功告成。深呼吸了一下,却还是不放心地对 他上下打量。“还看什么呢?”他笑着搂住我。 “不想你出丑。”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总是不想出什么差错的。 “你啊,不指望你服侍人。”他在我脸侧吻了一记,笑道。 看到穿衣镜中相拥的我们,我闭了闭眼,道:“明儿是舅母千秋,我不来了。” 他下巴抵着我的肩窝只“嗯”了一声。 “我们这样下去不行,也是该了结了吧。”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等待他的震惊也许是震怒。 出乎意料的,他却吻着我脸说:“我知道不行。别担心,交给我。” 我睁大眼看着他,大概明白他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又说道:“不是的……” “不是什么?”他握住我的双手,放到唇边轻吻着,“你再等两个月。我保证,过了年,便行了。” 我刚要分辩,却听见外间传来扣门的声音,轻轻三下,他便亲了亲我的额头,放开我道: “我这会儿有点事。用了饭让钟平送你回去。这些日子老实些,别乱跑,离老八老九十四他们远些,听话。” 我不得不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板帘后面。 自从我不到他府里去,他便派人送了一轴图给我,上绘素梅一枝,花数朵共八十一瓣。另附一封短信,写着:冬至日勾了此图,我已填了一朵,你日染一瓣,待梅瓣尽红,便是春了。 看着这别致的九九消寒图,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铺开笔墨纸砚,愣了半天,也只写下了“到此为止”四个字。我想,如果把这纸给他,大概就算史上最简短最莫名其妙的分手信了。还是算了,再怎么样也当面说清楚吧。 把纸揉做一团扔出窗外,却被一人捡了起来。稀客啊!或者称之为不速之客。 “给十四爷请安。”红月儿迎了上去。 十四对她抬抬手道:“起吧。”然后看向我问:“又在写什么呢?” 我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回道:“在写绝交信。” 纸团从他手里滑落,滚到红月儿脚边,她就弯腰捡起,说了句:“奴婢去沏茶。”便退了出去。 我对他道:“玩笑而已,坐吧。” 他这才挪动脚步,跨进门槛。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便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疑惑地看他,他观察着我的表情道:“那个姑娘的事我听说了……” “人死灯灭。该伤心也伤心过了。”我打断他道。 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临了却吞了下去。红月儿端上茶来,他接过沉默啜饮着。红月儿端着茶盘又下去了,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就这样对坐无言,气氛怪异尴尬。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找我有事?” “没事……”他道,顿了顿却又说,“八哥在城郊有个庄子,年下封印之后,去住几日散散心如何?” 见我盯着他,他忙摇手道:“不是只有我去,八哥十哥八嫂十嫂他们,还有容惠都去!” “我知道的。”我笑道,“年尾可能要回盛京见我爹,恐怕去不了。” “你别急着决定,到时候再看吧。”他又问道,“你去盛京,年后要回来吗?” “应该吧。”我道。 “来回路途要小心。不如我遣人送你。”他道。 “这就不用了,爹和舅舅会安排人。”我拒绝道。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带问了一句:“京里最近也不安生。” 十四冷哼一声:“三合会的那些,不过蠢尔小丑,何足为虑!不过你一个女孩家,还是当心些为好。” 三合会?不是一炷香教的吗?难道是同里社的人搞错了?不会啊,如果搞错了,四为什么 不反驳?越来越奇怪了。心里像爬了条虫一样,又痒又憋闷。非弄个清楚不可。 “你看什么啊?”他问道。 我顾自己思索着,却没注意目光还凝在他脸上,回过神来,却也感慨良多。“你长高了。”李浩也一样,如今还粘人,过两年也会成家立业。而他,几年前还是孩子,现在已经是相貌堂堂的大好青年(还是好几个孩子的爹)。时间的流去无知无觉,也最是无情,过去的东西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跟他们家兄弟的缘分,大概也快到头了。 他似乎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也红了。这让我找回了些昔日的感觉,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樟树和石桌石凳,想起了几年前那个猫耳朵的‘故事’,不由得笑了出来。 “还是笑的好。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他看着我道。说着覆上我搁在窗台上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敛了笑意,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十四爷请回吧。”招了红月儿进来,对她道:“替我送十四爷出去。” 到了玉竹家隔壁,没找到聂靖,据说没这个人住那儿。又摸上同里社巢|岤去,只见到一个看门老头。他问我找谁,我只好报出唯一知道的名字。他说:“小聂啊,到东城高朋茶楼找去。” 我细细问了地址,临走老头还问我要走了一两所谓‘见面费’。事儿还没办呢,就敲了我一杠子!老头还一副不爱给不给的样子。行,我犯贱,我认了!下午换了身男装,就往东城找去。 昨夜里下的雪,积了半尺有余,马蹄踏在地下发出“喀嗤喀嗤”的声音。胡同口一座两层的铺子,挂着‘高朋茶楼’的半旧牌匾,就这儿吧? 我翻身下马,刚要进去,却老远见到一熟人迎面走来。这人走路也真叫心无旁骛,眼睛只盯着脚下,走到跟前也没看见我。 我摇头笑着叫了他一声:“青濯兄。” 达兰抬头惊异地朝我看来,半晌才道:“李姑娘!” “数月不见,青濯兄近来可好?”首先还是要客套几句。 他拱手回答道:“好,还好。多谢李姑娘关心。” 这人就是太拘谨,连说个话也紧张认真成这样!于是只好跟他聊起陈时夏和李浩,带开他注意力。他终于放松下来,告诉我陈时夏给他来过信,说母亲的病势有所好转。我又问起他,他说他父亲奉旨参与修治黄河,他随父亲到任上,前两天才刚回到京里。还录了好几册的旅途见闻,我说要看看,他红着脸答应了。 我再看他手持钓竿,腰里别着个篾鱼篓,肩上披着棕丝蓑衣,便问:“你这是去钓鱼?” “是。本草中说,鲫鱼温中下气,可治胃弱不下食,益五脏。此时正值肥厚多子的时节,我想弄个酥鲫鱼给额娘用。”他答道。 呵,真是孝子!不过要鲫鱼,不会去市场买吗?奇怪的家伙。我又问:“这大冷天的,河水都封冻了,你上哪儿钓去?” 他笑答:“在河面上凿几个冰眼,然后就往眼里下钩。” 冰钓啊,怪有趣的!他看我心有神往,便问:“要一起去吗?我找了个河汊子,水草多,肯定有收获。” 如果不是要去找那个该死的聂靖,我还真想去。叹了口气笑道:“今儿还有事,下次吧。你说的酥鲫鱼,怎么个做法?” “哦,在锅底铺大葱,葱上铺鱼,鱼上再铺葱,一层葱一层鱼。然后加入香油、醋、酱油,淹鱼一指深,以高粱秸烧,一般汤尽即可。”他答,“这味菜可连骨一起食。既香又酥。” “我都想尝尝呢!”听着不错啊,很引人食欲。 他就说回去写了做法给我。又交谈了几句,他便告辞往东便门方向去了。 我这才把马交给店伙计照看,进了茶楼。也不找座位,直接走到掌柜面前,敲着柜台道: “让聂靖出来见客。”心绪不好,说得像点台子似的。 掌柜打算盘的动作立时停了,呆呆地看着我。我不耐烦地道:“怎么?有生意不做吗?” 他结结巴巴地道:“楼、楼上雅间请。” 小二带我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待我坐定,便对小二道:“沏壶上好的滇红来。”小二退出去后,大概过了一刻钟,聂靖就端着茶盘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我见过的瘦皮猴,另一个是书生模样的青年。 聂靖把紫砂茶壶茶杯放到我面前。我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倒了杯茶暖手。 “姑娘终于想到光顾我们了?”聂靖懒洋洋地笑着。 我微点了点头,问道:“就你们三个接客吗?” 那三个人就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放下茶杯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们上次告诉我什么一炷香教,我听到却是三合会在搞风搞雨。” 聂靖皱眉道:“谁搞风搞雨!” 我瞪着眼扫过他们三个的脸,终于明白,这仨就是十四口中的‘蠢尔小丑’。聂小子看模样也不像作伪,邪教黑社会都是一路货,他们自家人知自家事,应该错不了。我于是道: “哦,我明白了。你们就告诉那一炷香教在搞什么就行了。” “你明白什么……”聂小子嘀咕了一声,接着道,“拿银子出来,想要知道什么都行。” 我倒忘了他们一切向钱看,便问道:“要多少?” 瘦皮猴竖起五个手指。五两不可能,那是五十?也忒黑了吧!然后就听那个粗砺难听到极点的声音道:“五百两。” 手里的茶杯没拿稳,差点把滚烫的水都倒袍子上。把呛着的口水吞下去,咳嗽了数声,道:“你们怎么不去抢?”看着他们一个个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只好自嘲地说:“对,你们在抢劫我。”难道我看起来像额头上刻了‘傻蛋金主’四个字? “什么消息这么值钱?”我放下茶杯道,“你们知道我爹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五百两,找呆财主去吧!” 聂靖哼了一声,道:“你会没钱!” 那个书生终于开腔:“姑娘若是不愿拿钱也可。只要帮我们做一件事。” 我说:“说说看。危险的事我不做。” 书生道:“帮我们救一个人。他被诬陷勾结匪徒入室行劫。” “杀了人没有?”看他摇头,便道,“也不是什么大罪,蹲两年牢罢了。有什么好救的?” 书生耐着性子道:“姑娘不知,通盗贼行抢劫事按律当判斩立决。”啊?不会吧?不涉人命的官司也要抵命?只听他又说:“事主到东城察院告发,因是徒罪以上案子,现已移往刑部待审。” “哦,我先问问,这人真是盗匪不是?” 聂靖抢着道:“杨老师一介儒生,怎么会是强盗!” 我挑眉问道:“这倒霉蛋是你岳丈?”要不怎么这么紧张? 他跳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 “我明白了,不是五百两,就是保姓杨的一条命是吧?”好像都不便宜,这消息能有这个价值?但是我该死地真想知道! “是,也不一定要让他完全脱罪,只要不判死罪就可。”书生道。 我叹气道:“我掂量着办吧。你们怎么认为我有办法?” “你自然是有办法的。”聂靖看着我道,神情透着轻蔑。 我被那眼神惹恼了,腾地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下,又坐回去,啜了口茶道:“到时候怎么联络?” 书生拍着聂靖的肩道:“找他就可。” 我皱眉道:“能不能换个满了十八岁的?”黑社会雇佣童工无所谓,我是顾客总有挑选的权力吧? 书生“噗”地笑道:“阿靖都过二十了!” “啊?我以为他就十五!”我讶道,“他那个脸,到时候跟他儿子都分不出谁是老子!” 瘦皮猴和书生都低头闷笑,聂靖眼里喷着火,撸着袖子道:“你们都别拦着我……” 他们拉住他,劝阻着:“阿靖,算了。” 我敲了敲桌面,道:“分头进行吧。”他们那效率,我领教过了。无奈,没找到别家可选,垄断真是不好! 第二十二章但愿可以忘记 论人面广,办事滑溜干练,我那表哥庆均是一等一的。才跟他随便一说,他也不问情由,便叫我等信,第三天真就有了回音。 姓杨的倒霉蛋名秀字季绍,现正押在刑部大牢内,他的案子昨日已掣签分至山东清吏司待审。庆均问:“涵妹妹认得这杨季绍?” 我摇头道:“不认得。是一个朋友的亲戚。” 他点了点头道:“既是熟人原也应该照拂的。我已托了提牢厅相熟的司狱加以关照,换了个间通风干净的囚室,饮食上也尽量整治些好的。” 我心想,还真便宜了这姓杨的。 庆均见我不说话,便又问:“这官司要是坐实了,恐怕最轻也是斩监候。涵妹妹这朋友可是极要好的?” 听这口气似乎是有办法,我便道:“是极要好的。” 他沉吟一会儿,继而道:“嗯,那我也可想想法子。” 我奇道:“表哥有办法?” 他笑答:“包票是不敢打,但就这官司的情形,总是可以周旋的。”哦?我极有兴趣地看着他,他接下去说道:“杨季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在朝阳坊炒豆胡同住了半辈子,左邻右舍都是相熟的,哪里忽然就成勾结盗贼的匪人了?所谓佐证也不过是事主及其被打伤家仆之供,被造未招,物证只是一幅已做成裤子的棉布。若要释其无罪虽难,但要让他免了这斩绞的下场倒也不是不能的。” 好!我欣喜道:“那就请表哥多费心了。只要不死,判个徒流之类,那边也心满意足了!” “涵妹妹不必客气。听着信吧。”庆均笑道。 我想了想,让红月儿拿了两张百两的庄票,对庆均道:“表哥先拿着喝酒说事儿时用。”该死的钱精,问我要五百两,为了救姓杨的,反倒愿意拿出五百两。早有这钱干吗不去贿赂巡城御史。 他也不接,只笑道:“哈哈,涵妹妹也知道我多摸酒盏底的朋友。先不用了,吃酒钱我还是有的,等须打点的时候再要你姐妹的体己吧!”说着出门去了。 这也算有点眉目了,仍旧到那个黑店茶馆去,把进展跟聂靖说了。他皱着眉问:“有把握吗?” 我冷笑道:“有没有把握我也总有个交代,你们这边呢?” 他也报以冷笑:“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知道结果!” 我懒得跟他做口舌之争,问道:“除了打听到那个邪教冒你们的名到处闹腾之外,还有别的吗?” “你在心急什么?”他反问。 我不答,他就用一贯的很诡异的笑来打破我平稳的情绪:“你为什么对这事这么着紧? 你知道什么?还是猜到什么?”我冷冷瞪他,他却笑了笑,继续道:“我猜,跟他有关是不是?” 我站起来整了整斗篷,他仍坐原位道:“你知道了又想怎么样?”我冷淡地看着他,他对 我咧嘴笑道:“我看你也不能怎么样,你护短。” 我调整了呼吸,伸出手指在他前额弹了一记,道:“我花钱不是让你打探这个的。跟我回家扮奴才。” 他认命地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千:“是,主子。” 我跟家里说买了个粗使小厮回来。聂小子别的不行,装样演戏很在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身世说得那是可怜啊,什么大水、灾荒、三岁亡了亲娘、五岁丧了亲爹、兄弟姐妹死光光。我不想让全府人都听他胡说八道,叫了管家来,吩咐道:“带这小子下去。以后就在我外房伺候。” 管家应了一声“是”,又问:“还请问姑娘,这小子叫什么?” 这时所有人都静下来看我,连聂靖也擦干了眼泪望向我,我笑道:“哦,钱精。姓钱名精。” 管家就携了聂靖的手,对他道:“阿精,跟我来吧。” 看着他隐蔽着瞪我的眼神,真爽快啊! 一切似乎顺利地进行,如果判徒罪就算了,要是流边充军,倒可以让老爹写个信,就当送人情。但是就在我以为已经解决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先是庆均一脸沮丧地来跟说:“司部审断,斩立决。” 我掰断了手里捏的白玉扁方,紧握了握,便若无其事地拿在手里,对他道:“再想别的法子吧。以后还要叫表哥辛苦。” 庆均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丧气地出去了。 聂靖进来,对我低声道:“他们在掣签的时候就做了手脚。事主跟山东司的郎中是远亲。” 他语气平静,像是早知道了会这样。我压了一肚子火,刚想发作,红月儿就进来回话说,十三来访。 调整了一下情绪,等十三进屋来,总算能笑脸迎人。在屋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十三问我正月生日要怎么过,我告诉他可能回盛京见爹,不在京里,等他明年生辰的时候再闹一场吧。十三似乎事挺忙,坐了没多久就要走。 我送他出去,快到门口时忍不住问:“十三,你知道刑部死罪案子,司部审了以后,是否还有复核?” “当然有。死罪案,初断之后,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小法’,狱成呈堂,再‘会大法’,如有翻异,发司复审,否则会稿分别题奏。”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道。 十三奇怪地问:“你有什么麻烦吗?” 我摇头道:“随便问问。最近对刑律有兴趣。”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笑道:“你真对什么都能有兴趣的。外面冷,回屋去吧。” 笑着送走他后,聂靖忽然冒出来,冷声道:“怎么不跟他说?” 我绕过他道:“答应了你的,自然会做到。但要怎么做,我说了算。” 足不出户地研究了两天《大清律》,钟平找上门来。我最近有点走火入魔,一时把这事给搁下了,叹了口气,心想,该了结的还是得了结。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赏梅,非得拉着我一起看。一阵寒风刮过,我打了个冷战,对他道:“进屋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站在熏笼边,解下斗篷,他从后面接过,笑道:“你穿红的很好看。” 我转身面对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们分了吧。” 他的笑凝在脸上:“再说一遍。” 我于是重复了一次:“我们断了吧。” 没有预料中的震怒,他只是淡淡地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吧。” 他眯着眼,沉声道:“两年,我疼着你宠着你……却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望着他,脑子里保持空白。 “你要跟我断?那你想跟谁?十三弟吗?”他握住我的手腕,问道。 “跟十三有什么关系?”我皱眉道。 他冷笑道:“说得好,跟他没干系!” 他的力道越来越大,捏得我骨节生疼,我挣了一下,道:“放开!” “你叫我怎么放开?!”他一把拉我入怀,一只手圈着我,另一只手压在我胸口,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你这里想的什么,你,从诱惑我的那天开始,就没资格跟我说断!” ?br / 迷途第11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他的手掌压迫着我的胸腔,闷得我透不过气来。我转开脸道:“有没有资格都无所谓。你也不是非我不可。” 他几乎捏碎我的下巴:“看着我说话!” 我闭了闭眼,然后以最平静的目光迎视他:“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都会后悔。” 他松开我,放柔了声音问:“你后悔跟我好?” 我摇头。“那就好。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冷冷道,“你就等着开春嫁给我吧!” “我不愿意嫁你。”我回道。 “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淡淡道:“不为什么。我烦了京里,不想再待了。”说出来无益的理由,不说也罢。 “你简直莫名其妙!” “对,我就是莫名其妙。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怒火熊熊地瞪着我,我则努力克制着自己焦虑的情绪。“我再问你一句,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他指了指我的心窝,问道。 从不知道我还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似乎跳得很乱,但总算我还能呼吸。收在衣袖内的手, 指甲抠进掌心里,轻微疼痛的刺激让我可以平稳地说出话来:“那个一点都不重要。”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满心期待,化为眼里的利剑,几乎刺穿我的心脏。 “哈哈哈!”他怒极反笑,“你真懂得怎么叫我生气!偏偏你这没心肝的样子我也喜欢,真是要命不是!” 我已经没有力气看他,僵硬地弯腰拾起地上的斗篷,背对着他道:“话说完了,我走了。” “你以为甩下一句‘断了,分了’就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叫我心悸。 缓了缓气,转身面对他:“那还能怎么样?” 他一把抱起我,几乎是扔我到炕上,还好没摔晕,马上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却压了上来。 我推着他道:“别告诉我你要用强的!” “用强?”他冷笑一声,唇就压到我脸上。“我叫人换了这炕毡,软多了吧?”他吻着我的耳垂,以诱哄的语气道。 他领子襟口油亮柔软的狐狸风毛,在我脖子上磨蹭着,变成一种别样的刺激,害我说起话来也没了中气:“被你这么摔,再软也没用……” 他封住我的嘴,双手在我身上摸索着,棉腾腾的冬装当然降低了应有的敏感,但我还是觉得热,而两人喘息的声音也似乎很遥远。他在我唇上辗转,然后触着我的唇瓣,低低的几乎是类似耳语地道:“喜欢我这样亲你吗?” 我揪住他前襟的袍子,硬抵开些他,缓慢但肯定地道:“是不讨厌,所以我不会反抗。你想继续就继续,完了就放我走。” 他眯起眼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久得我们的呼吸都变得极轻极轻时,他终于道:“我会继续的,但不是现在。” 他抚上我的脸,我冷淡地转开,只感觉他的手指从下颚滑到颈侧,稍稍停留后,握住我的左手腕。我皱了皱眉,便听他柔声问:“疼吗?” “没事。”急切地想抽回来。他却紧紧抓住不放,我蹙眉瞪向他。“都肿了,还说没事。”他轻吻着我的手腕内侧,语气和目光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刚才谈论的只是天气或笑话。 他嘴唇的温度是烫人的,手腕上的酥麻感一直钻入心底。我忽然觉得无力而惶恐,慌忙推开他,稍整了整衣饰,就往外走。 他背对着我,只说了一句:“记住我跟你说的!” 我不理他,也不顾院外钟平惊异的目光,匆匆出了府。 聂靖跳下马车,看着我疑惑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几乎是爬上马车,放下帘子道,“表哥不是约了那个文五爷吗?走吧。” 我现在是极之不痛快,也不知道怎么吐掉这口浊气,看谁倒霉吧。 马车停在胡同口,撩起一点车窗帘子,只见茶楼后门,庆均正与一个中等身材的锦袍男子告别。这个,应该就是他口中六部衙门里‘混’的文五爷吧? 庆均送走了文五,从对街走过来,站在车旁往里面看。 “好了?”我问道。 他跳上车,对我笑道:“回去细说。” 我拿火钳拨着炉灰,搅得炭火噼啪作响很是有趣。 “涵妹妹……” “什么?”我搁下火钳,抬头问。 庆均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怀疑我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刘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又偏爱读书人。我看可以从他那里想办法。” 我捧起紫砂壶暖手,然后对他道:“知道了。大理寺寺丞啊……那还剩下都察院御史和刑部堂官。” “都察院委的是察尔奇,这人……找不出下手的地方。至于三司会审时候的刑部堂官,按定例是初审司部郎中。”庆均道,“还是先盯着刘寺丞那儿得了。” 我想了想,从书案上抽出杨季绍在狱中写的一篇文章(聂靖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交给庆均,道:“你看这个,我觉得不错。你弄给刘寺丞看看,也许好开口。” 庆均双手捧纸,认真地看了一遍,惊喜道:“好!这杨秀才还真有两下子!这下可又多了些把握。” 我笑道:“至于御史察尔奇,他那儿下不了手,就看看他信得过的属员、幕僚、笔帖式之类,总是有缝可钻的。刑部那里嘛……我来想法子。远亲,呵呵,就算是亲兄弟,我也要你生分了。” 正说着,李浩掀帘子进来了,见着庆均便笑道:“表哥也躲这儿来了?府里就数姐姐这屋子收拾得暖和!” 他瞥着庆均手里的纸,叫了一声“好字”便抢过去,一边看一边大声念道:“狱中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其中,牗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读完这段,赞叹道:“好文章!谁作的?” 我对他道:“写得出这么深刻体验的文章,当然是被关在大牢的倒霉鬼。” 李浩坐下弹纸感叹:“唉,可惜了这样的文才!” “到时候你也能帮他一把的。”我对他笑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刚想问什么,却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香!” 红月儿笑答:“少爷鼻子灵。小姐命人做了酥鲫鱼,早上烧滚后就掣去火,说是要燃灯一盏烧着锅脐满五个时辰才入味。这会子该是差不多了。” 我对庆均道:“表哥一起用饭吧。把庆培也叫上,尝尝这个鱼的味道如何。” 睡前,捧着达兰送来的旅行笔记细读,每晚只看一段,平静了就能睡去。 “湫水入黄处,乃大河于晋陕峡谷最大之碛,名曰大同碛。此处水流湍急,浊浪排空,咆哮如雷,声震十里。‘碛,水中沙堆也’,河道在此弯急、浪大、石多、水浅,故漕船至此只得抛锚收帆,望河兴叹。两江交汇夹一山,是为卧虎山。湫水上游有侯台镇,颇俱古意……” 进入腊月,自初一起街前便满是卖粥果的摊贩,年节也不过就这二十几日了。 杨季绍的事颇顺利,文五爷那里回话,除刘寺丞应承了尽力而为之外,还搭上了御史身边最得力的书吏。据说此人有一独生爱子,犯了一种罕见的咳嗽症,南城富户罗显鸣有祖传偏方,苦求不得。庆均未来岳丈跟罗家倒有些交情,送了副琉璃围棋给那嗜棋的罗财主,换来他隔几日便遣家人按方抓了药给书吏送去。于是,这书吏在上司察尔奇面前狠下了些功夫。 庆均道:“不是主事的点头,也不知管不管用。这位御史大人真当是精明干练,且滑不溜手……” 我笑道:“自然是管用的。这种人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要,无非就想做点实绩给上头看看。” “对啊!这案子要能翻过来,才能显出能吏的派头!”庆均顿足道,“我明白了,这就去再下点功夫。” 庆均前脚出去,绮云丫头后脚进来,回话说有人求见。我听了她形容,便知道是钟平,叹了口气,还是让他进房来说话。 钟平进来后先请了安,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他越发显得小心翼翼。我不开口,他只好道: “爷派奴才来请姑娘……” 我摆了摆手打断他:“我不会去的。要说的上回都说了,再见也没新鲜的话,不如不见。” “但……” 我冷淡道:“你先回吧,就把刚才的话回你们爷。”这样拖拖拉拉,何时是个头?既然已经残忍,不如就绝了他的(也是我自己的)念头,痛一次也就过去了。不过是儿女情长,他,不会在这上面纠缠太多吧! 看着钟平沮丧地走出屋子,我的情绪也淡了,淡得酽茶喝到嘴里也没了任何味道。 “你就这么对你那位?”聂靖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帘子进来。 “你又知道什么?”我恼怒道。 他嬉皮笑脸道:“姑奶奶别发火。我不过是奇怪,前一阵还如胶似漆,这会儿说散就散, 你这人也真够……嘿……不说了。”我凶狠的瞪视迫使他不再继续,换了个话题道,“你让我打听那作供的家丁,有信了,他平生最信鬼神。” 我喝了口热茶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想我们治到他改供?”他沉吟道,“也不是不行的。” 我嗤笑一声:“呵,用不着这么过。只弄到他神智不明,三两个月下不了床就行了。”然后再串上郎中,报个笃疾,这证人就算废了。 他看着我愣了愣神,然后道:“对了,那些疯子教的人想干什么,我这也大概知道了,你想听么?” 出乎他意料的,我回道:“不想。” “你说什么?” “我不想听。” 他阴沉地盯着我:“你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淡然笑道:“忽然之间不想知道了。你说得对,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所以,到此为止。” “即使有关人命也不在乎?” “人命?”我笑,“那是老天的差使,我管不了。” 他冷笑道:“哼哼,他们谁恨谁,谁要谁的命,你是管不了!” 我冷淡地道:“够了。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完。至于其他,随他去吧。” 他愤然转身,摔上帘子前,恨恨道:“这原委目前还只我一个知道,改主意乘早!” 光收红利不做事,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这年头什么人都难伺候啊! 户部终是批了免选,老爹的来信欢喜之情溢于字里行间,也着实让我松了口气。原是打算回盛京的,便干脆让红月儿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点收拾了。整理着,居然发现有那么多他送的,绿地粉彩花鸟纹笔筒、妆花缎骑装、银面嵌螺钿怀表、白瓷画珐琅酒杯、楠木镶玳瑁书格…… 红月儿问:“这些都收拾了吗?” “理个空箱子收起来吧。”我轻道,“怪累赘的,也不必带回去了……” 第二十三章童话的结局 李浩进屋来,先解了身上的斗篷,红月儿从旁接过,抖落上面的雪片,拿到熏笼边仔细烘着。 我搁下手头的书,对他道:“外面冷吗?坐炭炉边上来。” “雪大着呢!”他在我对面坐下道,“幸不辱命。” “你我是信得过的。”我笑道,“说说情况吧。”吏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海都,是最后的难点,的确让我费了些心思。托那文五爷约了几次,终于勉强答应见一面。让李浩出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事也真只有他能办。 李浩啜了口热茶,道:“也就照你编的身世说,谎称那杨季绍是表叔。‘大姐为了表叔的事忧心致病,我和二姐知道大人最是公正廉明,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还表叔清白’——就这样是吧?噢,对了,还真在那茶楼碰见九爷了。” 那是当然的,否则聂靖可以提早回家抱孩子。李浩有些疑惑道:“我照原先预定的说了,情形跟你想的差不多。但是,姐,‘老爷子我们会照看着’是什么意思?九爷认得杨季绍吗?” “不认得。你别管,我诓他们的。”我又问道,“九阿哥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便答道:“九爷没说什么,就问姐最近如何。姐,你打的什么哑谜?” 我叹了口气道:“唉,你别问了,不知道比较好。”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问:“高凌,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对他笑道:“没事,我自己会解决。” 他望着我只是发呆。我想了想,握住他的手道:“我想最早年前,最迟四月回盛京去。以后,就只得你一个人在京城。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姐,你想说什么?”李浩紧紧抓住我的手,焦急地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和容惠的事没法改变,但,以后尽可能不要跟那些皇阿哥们走得太近。若是有机会,寻个放到外面的差使,一来为着历练,二来……京里,不适合你。”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我压着他的手背,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李浩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我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微微点头。我才松了口气,对他笑道:“我知道有些事由不得自己,在有选择余地时尽力而为,也就是了。” 我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话说到这样我想也足够了吧! 权势真是一个好用的东西,放了一点点关于‘大姐’与老九虚无缥缈的暧昧风声,演了完全没头没脑的一出,郎中大人就上钩了。 我在马车里隔着窗口纱质的外帘,对另一辆车里的海都幽幽叹道:“姐姐便是那晚差了人去看表叔,才害得他被指认会见可疑之人,受这牢狱之灾。若是表叔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便……唉……还劳烦大人为表叔之事多费心。” 只听那边道:“那是一定,一定。” “如此,我便代姐姐和小弟谢过大人了。”我说完,让红月儿捧了锦匣下车交给海都。 “这是?不敢当……”对方推拒不受,红月儿只是举着不动。 我笑道:“早闻大人清正廉洁,匣内只是几样点心,家里的厨子做这个还算过得去。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命小厮收了礼物。 点心之外,匣内还放了一个小小的玉包拯像,玉石成色不错,雕工也勉强能看,送这么个东西,也只是过过场而已。 待红月儿上了车,我便向他告辞,然后放下内帘,叫聂靖赶车离开。 复审的结果,没几天就出来了,疑窦重重,自然是发回重审。接着,便有人举报事主龚额为强占邻宅之地建造花园,逼死人命。取供后,便也怀疑其陷害杨季绍,为的是同一目的。杨家的房子跟龚额家的后院只有一墙之隔。 聂靖奇怪地瞪着我问:“杨先生能无罪也就结了。你还找那些人翻老帐出来干什么,又治不死龚额?” 我喝了口银耳羹,搅着勺子道:“哪能这么便宜了他!呵呵,不是听说这家伙钱多么。” “他有钱关你什么事?”他道,“我说你原先那么无关痛痒,现在这么积极又是为什么?” “叮”我把调羹放进空碗里,对他笑道:“不为什么,也就发泄一下。” 现在不挺好,所有人各得其所:姓杨的不用被砍了脑袋或者绞断脖子;刘寺丞满足了他的正义感;察尔奇赢了上司的欣赏,得了宪眷;海都么,也没被揭发失于回避,丢了乌纱。至于龚额,只要他识趣,也不会怎么样。 聂靖的婴儿脸,气鼓鼓的样子挺有趣,我便想再刺激他一下:“对了,听说你们三合会,最近又抢了两户旗民,一家还是闲散宗室,打死一人,伤了七人,挺能的啊!害得京里薄有财产的,人人自危。” “放屁!”他太阳|岤青筋直跳,然后,似乎努力压低声音道,“疯子邪教,受了那‘老二’的指使收买,放烟幕乱闹腾,这也算了,最不该冒了我们的名义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老二?”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瞪着眼,半是讥讽半是怀疑地盯着我。我吸了口气,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了。 他冷笑道:“我不管你想不想听,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最迟也就在这二十天内下手。恨谁杀谁,你应该知道,不用我说了吧。这是前两天刚抓到一个邪教人拷问出来的,除了你我,没别人知道。” “那个人呢?” “谁?”他问。 “就是你抓到的。” 他掸了掸袖子道:“哦,料理了。” 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道:“我有个让我们都轻松的办法。” 他挑眉道:“说来听听。” “你把他们的行止踪迹透给步军统领衙门。自然都解决了。”我用茶水漱了漱口道。 看他半是犹疑,半是不屑,我又加了两句:“既然都不是朋友,让他们一方帮你铲除另一方,你不觉得方便多了吗?要是依了我的法子,就算把搞姓杨的事欠我的两清了。你想想吧。” 两方面的事情都算顺了我的心,龚额那方,果然托了海都奉上两千两银票,只说给杨季绍压惊。我给了文五爷三百两,再加上活动经费用去的六七百两,净赚了一千有余。我让文五传话,不过是误场会,表叔既然只是受了牢狱之苦,龚爷担着些旅途劳累也就算结了。 文五走之前,我又对他说:“诬告人死罪未决,按律须连坐,也不用太难为他,打发去黑龙江蹲个两三年就算了。”多好,支援边疆建设。 而聂靖那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建议。但闻步军营、巡捕营最近破获了不少‘三合会党徒’强盗案,也就放心了。 喝完了腊八粥,过年的气氛便更浓了。家家户户都买年画、春联、挂钱、金银箔,请门神。穷人家只备些铜板当压岁,有钱人家则到钱店银号换金银小梅花海棠元宝。 老爹来信说,挑了几门合适人家让我先看看。我对那些家世描述只匆匆扫了两眼,便扔在一边,准备回盛京再细细选。反正老爹都让我慢慢来,不用急了。我本来就不急。 这天,我正想午歇的时候,红月儿捧了茶盘进来。她放下之后却还直直杵在那里,我便问: “有事?” 她回道:“舅太太叫巧燕姐姐过来传话,让小姐去舅太太那里挑料子,裁新年衣裳。” “哦,知道了。待会儿过去。”我应了一声,看她还没有移动的意思,就问,“还有什么事?” 她咬了咬下唇抬起头,道:“小姐,求你依了十四爷吧!” 我愣住了,好一会才眨了眨眼,问:“我依他什么?” “这些年,十四爷对您的心思,难道您不知道!既然您跟四、四爷都……为什么不跟了十四爷呢?”她莹莹的眼含着水气,对着我大声问。 我真是不明白,只能柔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一下跪在我面前,‘咚’地一声,震痛我的鼓膜。她紧抓着我的手,泣道:“小姐,小姐,求你了!” 我捧着她的脸,问道:“红月,你……你是不是喜欢十四?” 泪水从她眼眶里溢出,一滴一滴滑下脸颊,落到衣襟上。这样的脸,我似乎很熟悉,却又觉得如此陌生。喉咙发出的声音,也不像是我自己的:“我不能答应你。你也不该奢望跟他的,你明白吗?” 她摇着头,珍珠的耳坠和滴落的泪水一样,在空中颤成闪亮的弧线。她泣不成声道:“小姐,我这种卑贱的身份……从没……从没有想过得到十四爷的垂青!但是,您不一样!十四爷心里只有你啊!” 我深吸一口气,肯定地对她道:“红月,我不会适合他们任何一个,你也一样。知道吗?”我不理她哭泣求饶,掰开她的手,也不顾她扑倒在凳子上,颤抖着抽泣着,就这样木然地出了屋子。十二月的寒风,也没让我清醒。 恍惚地沿着回廊往前走,直到一条斗篷兜头砸过来,才感到刺骨的冷。赶紧抓过披上,打了个冷颤后,对站在廊下斜睨着我的聂靖道:“出去透透气,要不要跟着来?” 鞭策着暴雪冲上山坡,刺骨的风钻进衣领里,脸跟手都冻得发僵,却奇怪地有种畅快的感觉。快到坡顶时,缓缓地勒住缰绳减慢速度,北京城雍容繁华的远景就这样毫无障蔽地展现在眼前。巍峨的城墙,层叠的屋宇、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鸽群……构成了一幅和谐优雅的画卷。 聂靖驭马与我并列,举着马鞭遥指隐约可见的宫城道:“你看,景山之南便是神武门。我真是很好奇,十五丈宽的护城河环绕、三丈高的青砖城墙包围的紫禁城之内,是怎样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我看了看他,笑道:“你要真想知道,只有净了身去里面当公公。” 他这次却没多大反应,无谓地笑了笑:“你就不好奇吗?只要你愿意,要见识什么是天家富贵真是一点不难。” 我往冻僵的双手上呵着白汽,对他道:“我去过里面的。不过是湖广、山西的木料,房山的汉白玉石,盘山的虎皮石,曲阳县的花岗石,苏州的墁地砖,山东临清的砌墙砖,山东鲁山和宣化烟筒山的颜料。”参观故宫博物院的时候,足够看个尽兴了。而且也不觉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会舒服。 聂靖狐疑地看着我道:“你真进去过?” “我做梦呢!”对他笑道,“就是做梦的时候,也没什么兴趣。” 聂靖似乎了然地瞟了我一眼,喃喃自语道:“也就想看看罢了。真要把我圈在里面,换个皇帝给我当也不干……” “你放心,没人会换给你的!”大笑着对他甩下一句,我便勒转马头,沿来时的路奔下坡去。这回映入眼里的全都是起伏的山峦,总觉得这样的线条比刚才所见要娇媚得多。 回去的时候,在大街上被一个长随模样人的拦住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路边马车里英苏稍稍露脸,对我笑着招手。我叹了口气,下了马,硬着头皮走到车前。英苏催促道:“姑娘快上来。”没办法,只得跳上车,掀了帘子钻进里面。 八福晋笑盈盈地指着英苏对我道:“还好她眼尖,要不还截不着你!” 我笑道:“福晋也出来逛,好兴致。” “哪里,从庙里酬神回来。”她拉着我的手道,“见着你正好。我还想差人跟你说,十九 封印之后,跟我们去庄子里玩两天。” 我婉拒道:“谢福晋盛情,只是……” 她打断我道:“别跟我说你要回盛京!我都听说你阿玛过了年便要到京里述职,这节骨眼上怎么会叫你回去?” 我顿时语塞,拿捏着想找别的借口。八福晋不等我说话,便道:“就这么定了。这会儿我看你也没事,到我那儿去坐坐去。” 于是,又被押到老八家里陪玩陪吃饭。后来倒是还见到了老八,刚说了两句闲话,他便问道:“你跟四哥怎么了?” 我张了嘴又合上,只瞪大了眼看他,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 他笑道:“四哥面上看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你喜欢什么却瞒不了人。” 我垂下眼道:“我们完了。” 他也不多问,只说了句:“怪不得四哥最近有些心气不顺。” 从老八那里出来,我琢磨着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便对聂靖道:“封印之后,京里的官可都不办事了。” 聂靖沉吟道:“嗯,城里也松懈了。这京郊庄园的守卫,恐怕还不如……” 我皱眉道:“那你就先别回去,等跟我这趟之后再说。” 谁知他笑着说:“呵呵,事做完了还不回去?我又不是当奴才上瘾了!” 我瞪他:“就说你要多少钱得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头,道:“一千两。你别骂人,这回不比上次,可能还有……”他右手做刀,比了个切脖子的动作,接着道,“……这样的差事。我的价码不贵。” 我只能笑道:“你打听得倒清楚。就这样吧。” 傍晚回到舅舅家,被唤到舅妈屋里选衣料。我便对舅妈道:“舅母,您房里的茜云能不能借给我十天半个月?” 舅妈笑道:“你要喜欢她,只管领她过去,还说什么借不借的!只怕你嫌她不如你那红月贴心。” 我笑着挨到她身边坐:“爹爹一个人在盛京,我倒是怕旁人服侍不尽心。先送了红月回去,也好代我好好伺候爹。” 舅妈拍了拍我的手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我只是沉沉地笑着。 脚下“叮铃”一阵脆响,敏敏抬起一只前爪搭在我鞋上,仰着脑袋看我。是饿了吧?以前都有红月儿按时给它准备食物,脖子上的铃铛,也是她给它戴上的。我蹲下身,抱起它,手指搓弄着它脖子上的软毛,轻轻对它道:“就剩我们两个了。” 它不耐地睨了我一眼,从我手里跳下去,团在圆凳边上清理自己的毛。我叹了一声,让茜云进来,吩咐她给它准备吃的。 聂靖在门外大声道:“回姑娘,车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马车有规律地震动着,八福晋闭目养神,容惠枕着我的膝盖睡着了。这次连十福晋也没来,怪不得她一定要拉上我,否则就只有跟一堆男人和一个小鬼待上两三天了。 “老十四,你的马无精打采,昨晚没喂饱吧!”老十的声音传来。 十四哼了一声,道:“不知道怎么当的差?回去赏他们几鞭子才知道厉害!” 就听老八笑道:“跟底下人较什么真。” 十四没作声。 我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去。他们只带了不多的侍卫家仆,也许庄子上还有些人……就算这样,也不够啊!没见着聂靖,大概是跟在最后面,这家伙办事还是有一套的,不用担心他。 收回看向队伍末尾的目光,却和十四碰个正着,他脖子卡住了似的看着我,眼睛越瞪越大。我对他点了点头,扯动嘴角,给了个不知道算不算是笑的表情。 刚放下帘子,便听老十吼道:“老十四,你那马眼睛也瞎了吗?怎么尽往坑里踩!”然后是十四控马的呼喝声。 “我说老十四,你家里那群奴才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老十大笑道,“主子爷的坐骑也敢怠慢!哈哈哈!” 十四答道:“那些个猴崽子,打了骂了也是没用,一样偷闲躲懒。我也不来费这个心……” “我没先告诉他。”八福晋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凑在我耳边说。我转头,正好对上她促狭地笑眼。她继续说道:“就怕你临了不来,这小子又该不安生了。” “福晋……”我都没力气分辨了。 八福晋低声笑道:“我说你啊,也别老让他这么吊着了,倒是给人家一个准信。这都拖好几年了,要是别人,孩子都抱上了!” 我深深呼气,道:“是,我会再跟他说。”没想到两年之后,同样的话还得说第二遍。 车里车外都吵闹,容惠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和容惠说笑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她缠上我要我给她讲故事,我扭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快十岁的小女孩,正是看格林童话的年纪。我于是说:“春秋时候,有一个叫随的诸侯国,故事的主角是一位隧正的嫡长女。” “李姐姐,隧正是什么?”容惠打断问道。 “哦,那时候的地方官名。”我接着道,“这个叫姒雪的女孩子很可怜,一生下来娘就死了,爹不久就娶了个继室,接连生了两个妹妹,姒花和姒玉。后妈蔡夫人对姒雪很坏,经常命令她做这做那,后来根本把她当下人使唤。” 容惠又打断我,急问着:“那姒雪的爹怎么不管管啊?” 我怎么知道?我当初听故事看书的时候也想这么问来着。想了想答道:“也许是因为蔡夫人太厉害,她爹惧内;也有可能是她爹觉得大女儿不够可怜,为了将来听故事的人都同情她,所以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童话故事的主角不都是这么虐待出来的? 容惠似乎有话要说,我便道:“容格格,你想继续听下去,还是问问题?” 她侧了侧头,道:“听下去。” “那就继续说。姒雪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担水、生火、做饭、洗衣,弄得混身脏兮兮,就得了个诨号叫‘灰姑娘’。这年姒雪十八岁,恰逢侯爷要为大公子挑选未婚妻,贴出告示,全国良家未婚女子皆可参加阅选。” 容惠兴奋道:“好呀,这就选秀了。” “对,选秀。蔡夫人把自己生的两个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配上他们家最好的马车去参选。灰姑娘姒雪没衣服没装备,只好留在家里哭。” 八福晋插口道:“这做爹的也真是偏心!” “就是偏心才好,否则怎么显出我们主角灰姑娘特别呢!”我继续道,“再说姒雪在空荡荡的家里哭。忽然跳出来个装扮妖娆亮丽的贵妇人。她自称倩夫人,乃是此宅厕神,为了表彰灰姑娘对茅房打扫勤劳,决定帮助她选秀。倩夫人用树叶变了套漂亮衣服,竹篾丝变出首饰,指着厕所的老鼠变成骏马,把家里新箍还没来得及用的马桶变成非常气派的马车……” “马桶……幸好是没用过的。”八福晋呵呵的笑。 “嗯,反正这两样东西就差一个字,也凑合了。最麻烦是鞋子,找不到新鲜东西变,倩夫人就把自己得意的八宝琉璃鞋借给姒雪,万幸还合脚。临走之前嘱咐,二更之前一定要回到家,否则法力过时,老鼠变回老鼠,马桶还回马桶。姒雪就这样去了侯爷府,公子燕几一眼就看上了她,不理其他小姐,单单对她献殷勤。山盟海誓了好久,姒雪差点忘了时间,忽然想到待会可能只有树叶蔽体,也不再管公子燕几苦苦挽留,急急奔回家。逃走的时候,失了一只琉璃鞋。公子燕几捡到了,发文全国寻找这位神秘美人,以试穿这一只琉璃鞋为依据。再千人万人试过鞋子之后,公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心上人,我们的姒雪姑娘。” “然后呢,然后呢?”容惠问。 “然后?”我道,“然后姒雪就嫁给侯爷公子,从此夫唱妇随,幸福美满了啊。” “真是怪有趣的。你哪儿听来的啊?”八福晋笑问。 “神怪书上看的。”我随口笑道,然后又问容惠,“听了这个故事,你明白了什么没有?” 容惠仰起脸答道:“美人才会被公子看中。” 我道:“其实我想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你看那姒雪固然好看,没有漂亮衣服首饰,也显不出高贵气派来。” 容惠摇头道:“才不是,李姐姐穿什么都好看。” 我点头道:“嗯,容格格让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马屁永远是没错的。” 八福晋暴笑:“没见过这样互相吹捧的!” 马车忽然停了,八福晋问了句,“怎么了?”便有小厮回话说,到了。 “情况如何?” 聂靖看了看我,也不回答,只是问道:“你这什么装扮?” 我皱眉道:“方便而已,管这种闲事干什么?快点说正题!”我不过借了李浩的衣服穿,骑马打猎,还是男装清爽便利。 他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嘀咕着“不男不女”之类的词,我懒得搭腔,只是瞪着他等待答案。他在磨光我的耐性之前终于说:“眼下没动静。” “就这样?” “就这样。”他打了个哈欠道。我恨不得抽他一鞭子。他懒洋洋地又补充了一句:“这里几个容易出事的地方我都看过了。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知道,你放心吧。” 我冷哼一声:“这诺大的庄子,就你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你让我把心往哪放?” 他白我一眼,道:“一千两的生意我还没自大到一个人吞下去。” “总算还记得拿了我一千两来着!”我冷笑道,“整副家当都被你掏了,最好别让我发现物无所值!” “你会没钱?!”他差点没朝我喷唾沫,“要不你把书案上摆的汝窑水仙盆给我,我就算你没钱!” 那盆水仙啊,都抽穗了,就快开花了吧?摆着我都忘了。记得去年他拿给我的时候说,“等到过年的时候也该开了。要是嫌香气浓,就放远些。”我那时看着那一个个大蒜似的水仙球,对他笑道,“这盆子颜色真好。”他也笑道,“就知道你喜欢这雨过天青色的。”前些日子红月儿又拿出来,装进新的水仙球,也会在年节时候开吧……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轻道:“那个盆不能给你。” 聂靖哼了一声,道:“我也不要。”他话是这么说,却盯着我拇指上套的玉扳指看。 我斥道:“怎么我的东西你都想要?” 他仍旧盯着看,咕咕囔囔地说着:“啧啧,极品的羊脂玉啊!瞧这颜色……多白腻多油润……坠水也不粘……” 我不再理他,策马往山下奔去。缓坡下面立着几骑,驰近了发现是老八和他的随从。老八对我笑道:“挺精神的。”扫到我手上的扳指,微愣了愣,既而又笑道:“呵,像是来打围的样。” 我笑着回他:“要不我干嘛来了?” 这时身后传来滚滚的蹄声,十数骑不一会儿就到了近旁。老十老远就叫:“八哥!”他看到我,先是瞪圆了眼,然后对身边的十四‘嘿嘿’地笑:“老十四,心里总算不憋得慌了吧?” 十四只是笑笑,没说话。 老八笑道:“散开来吧,要不今晚一个野味也尝不着。” 老十闻言领着几个人沿着小溪跑开了些,还不忘三步一回头对我们这边笑,我都担心他一个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扭断脖子。 没发现猎物,我放马慢慢溜达。溪水潺潺地流着,冒着丝丝水汽,这寒冬腊月还没封冻,不知道是不是源头是温泉来着。 十四默不作声地跟着,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扳指看。这玩意还真能引人注目,要不是好用我才不戴。这小子看什么呢?不是想要回去吧?这会子不行,等回去了,还给他也可以……我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他才挪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道:“你没扔了啊……” 我就“嗯”了一声,心想,奢侈也不是这么个奢侈法的。 那边忽然有了动静,叫喊声、呼哨声、马嘶声混成一片。我招呼了十四一声:“走吧,看看谁拿下今天头一个彩头。” 被赶入包围圈的是一只野兔,这个倒霉的小东西已经惊惶失措,两头被堵之后往枯草堆林立的地方窜去。其实这么大帮人马就为猎这么个玩意挺浪费的,而随从们也不会动手,这是让主子们找乐子的游戏。我一夹马腹也冲上去加入战圈,既然是玩,就要玩得尽兴不是。的4e0928de0755 老十老八他们也赶上来,老十第一箭过去,那兔子正好往一块石头后面钻去,落了个空,他好不懊恼。我正好截到兔子窜来的方向,大好机会怎能错过,放开缰绳,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弓上弦,移动的目标不好瞄准,两三秒后才射了出去。这时候,还有三四支箭同时往兔子身上招呼,好嘛,估计可以变刺猬了。 可惜不知哪个瞄得不准,一箭过来正好落在暴雪蹄边,惊得它嘶鸣一声,抬起前蹄跳将起来。这么一蹦达差点没把我颠?br / 迷途第12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颠下来,旁边的十四和八惊呼“小心”,我紧了紧缰绳,呼喝了它两声,然后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没事。暴雪安静下来,但还是喷着气抗议我虐待它,我拍了它几下,惩罚它上不了大场面,它便大大不满,绕着圈子,打着响鼻,摇头晃脑,就是不好好听话。我啼笑皆非,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主,只好又俯下身摸摸它的鬃毛安抚它。 有随从把兔子捧上来,老八笑问道:“看看是谁的头功。” 那随从回话道:“回爷的话,共中了两箭,这耳朵上的箭是十爷的,这身上致命的……是李姑娘的。” 老八讶异地看了看我,然后吩咐道:“给大家看看吧。” 随从捧着兔子的尸身在众人面前绕了一圈。我明明知道那会变成食物,还是对那血肉模糊拧了拧眉。老八了然地看了看我,让他们把猎物拿下去。 老十对着我嚷嚷着:“我都射中了,你还凑什么热闹!本来可以抓个活口。” “承让。”我对他拱了拱手,笑问道,“抓活的干吗,怎么也是宰了吃 ,你还想用兔子皮啊?” 老十不满道:“活的还能让容丫头她们玩玩……” 我于是对他笑道:“好吧,再有兔子,只请十爷您一个上,我不乱来就是。” 火星,荧荧如火,在深蓝的夜空中,明明灭灭。我仰头出神地望着这颗被称之为“荧惑”的行星,在这个闪亮的光点之上,砂砾遍地,荒凉沉寂,遍布陨石坑和蜿蜒曲折、纵横交错、绵延数千千米的干涸河床。每个火星年,都会出现笼罩整个星球的大尘暴…… “在观星?” 我没回头,答非所问地道:“很久以前,我梦想飞到这颗星星上去。”小学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登陆火星,相对来说,我是火星地球化计划的忠实支持者。也许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我坚信可以实现火星移民,它会成为人类星际开拓旅程的首站。但是,现实跟理想很少能够重合,宇航员的梦想终究是破灭了。 老八绕到我前面来,笑道:“你的想法一向与众不同。” 我揉了揉仰得酸痛的脖子,对他笑道:“我明白现下来说不实际,不过想想而已。”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走吧,也许就等我们两个开饭了。” “八爷。”我叫住他,迎着他疑惑的目光,我轻声问道,“你说过不会后悔,是吗?” 他怔了一下,凝神看了看我,继而温和却肯定地笑道:“是。” 我低了低头,起身道:“走吧。” 进入摆饭的花厅时发现,果然其他人都到了,只等我们两个。六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我 右手边是容惠,左手边是十四。各人坐定后,老八说了句:“开饭吧。”我便老实不客气了。 席间,他们用满语轻轻交谈着,让我想起若干年前的经历,只不过老九换成十四,还多了个容惠。八福晋笑道:“九弟把他新雇的苏州厨子借我们了,且试试看这手艺如何。” 这种尝试我很乐意,只是吃东西的时候,被两边一大一小两位祖宗盯着的感觉,实在称不上好。我停了筷,向容惠问道:“容格格,你不饿吗?” 容惠摇了摇头,娇声道:“李姐姐,这个好吃吗?” “什么?” 她指了指我夹了一筷放在碟子里的豆芽,眨着水灵灵地大眼睛看着我。 我笑道:“这道菜叫做‘熘银条’,用的是绿豆芽、葱丝、白醋、花椒、线辣椒、精盐、芝麻油,先将辣椒炸成深红色,豆芽入锅后即烹醋引火,片刻熘成,最是脆嫩鲜辣。” 容惠看着似乎心动,便有太监上来伺候。她吃完了这道,又问另一道我尝过的,非得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木犀肉、虾卧金钱香菇、烧如意冬笋、十锦豆腐一样一样尝过去,我吃什么,她吃什么。及到后来,我说到哪个菜,太监们就分一份到各人碟里,我就不知道我是来吃饭还是来表演的。咽下最后一口米丰糕,我也不顾礼节,起身道:“我饱了,各位慢用。”说完微福了福,便出了花厅。 回到房里,就见聂靖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我挑眉问道:“什么事?” 他指了指对面被他塞住嘴巴,五花大绑在楠木官帽椅上的一个人,道:“这家伙鬼鬼祟祟,好像对你很有兴趣。” “你问过了没有?”我坐炕上,拿小刀破了个橙子,立时橙香四溢。 “没问出什么来,就等你回来一起找乐子。”聂靖笑嘻嘻地扯掉那人嘴里的布条,走过来拿了半个橙子过去啃。“嗯,甜。”他边吃边道,“这小子嘴硬,不使点手段怕是不行。” 我看向那人,他跟我目光一触,立刻垂下眼去,一声不出。我用手指敲了敲炕桌,对聂靖道:“你先出去一会儿。” 聂靖瞪着眼看了我好一会,问道:“你,行不行?” 我笑道:“不行再见识你手段好了。” 他摸了摸鼻子道:“好吧,我给你把风。”说着把另半个橙子叼在嘴里,出去带上门。 我走到那人面前,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低着头回道:“回姑娘,小人名叫徐杰。” “做什么的?” “小人是庄上马夫。” 我拉了条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道:“哦,新来的吧。以前哪个府里伺候的?” “小人不明白姑娘意思……”他支吾道。 “不明白啊?”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道,“不知道见了八爷你会不会明白?” “小人、小人只是给主子们伺候马匹、鞍具的,不知哪里得罪了姑娘……”他似乎一脸茫然地祈求道。 我笑着打断他道:“得罪,呵呵……是得罪了,不如我跟你们四爷说,你企图非礼我如何?” “爷不会信的!”他急道,说完立刻知道失言,低下头一声不吭。 “嗯,是不会信……”我把茶盏“嗑”一声搁回桌上,他被这声音震了一下,却仍旧压着脑袋。我绕到他身后,一手放到他肩上,道:“今儿你的表现要是不让我满意,恐怕不会好过……”我轻捏了捏他的锁骨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干人?” “小人不知。”他回道。 “在西边一个很远的国家,那里的人喜欢把死人做成干尸,那用活人做的自然就叫干人了。”我指了指他的鼻尖,笑道,“先是从鼻孔插进一根管子,一直插到脑子里,把脑浆一点一点吸出来,然后用酒把脑壳里洗干净。对了,你喜欢汾酒还是蜡酒,两粤的椰酒也别具风韵。嗯,洗完以后,还得从鼻孔里塞进麻布,把脑子填上,不能让它空了不是。” 徐杰的脸上冷汗一滴滴滑下来。“这还没完呢。”我又指了指他的腹部,道:“还得在这里开个口子,把胃啊、肺啊、肝啊、肠子啊都拿出来,也用酒洗干净,填上浸过香料的麻布和锯木屑,龙涎香好不好?但是,取了脑子人就死了,开肠破肚都觉不出了啊。你看是先洗脑子呢,还是先洗身子?” 他猛地一动,椅子‘扑通’一声翻到在地,他睁着惊恐的眼道:“姑娘饶命!饶命啊!” “饶什么命啊?那样子身体不还是全的,脑袋什么的都还长在脖子上。不挺好的。”我蹲下身,对他粲然笑道,“你有没有家人?爹妈啊,兄弟姐妹之类,也好把你领回去?有孩子没有?总也要个给你捧灵位的。” “姑娘、姑娘,我说就是了,我说……”他鼻子呼呼地出着气,被绑着的腿想动又动不了,椅子在铺了毛毡的地板上摇着蹭着,却也没什么大响动。看来聂靖绑得挺严实的。 “肯说就好。我也就问你几句话。你们爷派你来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就吩咐我看着姑娘说什么做什么,我说的是实话,真是实话!”他瞪着眼道。 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累了。我点了点头道:“算你说的是实话,还有呢?” 在我的逼视下,他又说:“顺便看看形势……”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一共几个人?”我问。 “不知道。就我一个,兴许还有其他人,但我不知道。”他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不骗您!” 骗不骗我也无所谓,我并不那么想知道。站起来揉揉麻木的膝盖,叫了聂靖进来。聂靖看了看地上的人,问:“怎么样?” “差不多了。你先想个办法,我不想让他听我们说话。”我对他要求道。 聂靖走过去,在那人后劲踢了一脚,他就昏过去了。 我道:“不过是个眼线。” 他点了点头,问:“怎么处理他?” 这人知道的不少,又经不得问,若是被人拿了,恐怕对他也是个祸害。沉吟了一会儿,对 聂靖道:“你看着料理吧。” 聂靖看了看我,诡异地笑道:“明白。” 聂靖弄了那人出去,我刚坐下,还没歇上五分钟,就听扣门的“笃笃”声。万般不情愿地打开门,果然是十四这小子。 “什么事?”我冷淡地问。 他却问:“我能不能进去?” 原想说不能,但这家伙没那么好打发,不如看看他想干什么。于是退开些让他进来。 “坐。”我拿了个杯子放在他面前,刚拎起桌上的茶壶,他便抢着说:“我自己来。” 我看了他一眼,道:“得了。这茶壶我还用得着。” 没带茜云来,又不想别人吵,这种小事,我总还是能做的。 他只好坐回去,看着我给他斟上茶水。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理了理袖口问道。 “也没什么事……”他一手握着杯子道。 若是闲聊,抱歉,不奉陪。他看我摆出一副困顿的样子,立刻没话找话说:“刚才听容丫头说,你给她说故事了,还真挺有趣的。” “你觉得有趣吗?”我笑道,“想不想听下去?” 他疑惑地问:“下面还有?不是完了吗?” “对容格格,自然是完了。你要是有兴趣,倒可以跟你说说后面的。”我道。 “洗耳恭听。”他兴奋地坐直了,等着我说。 我摆弄着自己的茶杯,道:“灰姑娘姒雪嫁给了公子燕几。日子过得倒是顺心,只是想到继母蔡夫人,十几年对她呼来喝去,百般虐待,心里发恨,便派人抓了蔡夫人来,给她穿上烙红了的铁鞋,蔡夫人惨叫不已,姒雪听得够了,便让人把继母装了麻袋,扔到宅子外面湖里。至于两个妹妹,在家时对她也不好,便也叫了来,强灌下两杯鸩酒后,埋到花园里桃树下。” 我注意着他的反应,他道:“她们原来对她不好,也该……” 我笑了笑,继续道:“除掉了让她不痛快的人,还有那个曾经见过她半身灰半身泥、狼狈不堪的厕神倩夫人。姒雪也不乐意再有人知道她落魄时候的样子,命人把老宅家里厕所填了,用石膏泥厚厚地封实,又把藏着倩夫人精魄法力的八宝琉璃鞋砸个粉碎。” 见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便接下去道,“这样她终于爽快了。着实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还生下了小公子。可好景不长,随侯死了之后,公子燕几成了新随侯,他对着姒雪这么多年,多少也有些厌烦了,于是开始纳宠妾蓄美婢。姒雪怎么受得了,夫妇两个见了面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又过了几年之后,姒雪再也忍不下去,找了个机会,勾结内侍毒死了丈夫,对外宣称是急病暴毙。” 十四皱着眉头道:“这燕几是活该,谁叫他变心。” 我叹了口气,说:“活该吗?也许。再说随侯夫人姒雪,摇身一变,成了新随侯母亲。把持着随国的所有大权,把她讨厌的亡夫燕几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绞的绞,砍的砍,总之是全灭了。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才算干净舒服了。” 十四低头喝着茶,也不说话。我对他道:“故事完了,我也困了,你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看着我道:“你早点休息。” 我送他出门,他临走前问:“怎么不见红月儿?” 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问道:“送她回盛京了。对了,你认不认得瑜真格格?” 他茫然反问:“那是谁?” “不认得就算了。”我打发他出去,在他面前合上门。 躺到炕上的时候,心想,真是漫长的一天,明天,还不知怎样呢。 第二十四章决裂 这样冷的日子,天却格外地晴朗,阳光灿烂。天空中仅有的几片云,厚实绵软地贴在远山的腰间。 从山坡上往下望去,景致被尚未冰冻的小溪一分为二,左边是枯黄的草场,右边则是苍翠到幽暗的松树林。他们在溪边的草地上搭了白色的帐篷,架起柴堆和两口双底大锅,据说是要烧全羊。 “李姐姐,你想家了吗?” 听到这清脆的声音,我望向身边骑着枣红马的容惠:“容格格,为什么这么问?” 她微侧着脸回答:“你的样子像是想家了。” 我对她微笑道:“你猜错了,我只是在想一个人。” 容惠眨着眼,微微嘟起嘴道:“可是……李姐姐要是想别人,十四叔会伤心……” 这小丫头,居然调侃起我来了! 刚想逗逗她,却见聂靖策马飞奔而来。我便对容惠道:“容格格先回去吧。” “李姐姐不走吗?”她仰着脸问。 我用马鞭在她的马屁股上轻拍了一下,笑道:“让我一个人伤心会儿。” “过了今晚没事,便没事了。”聂靖慢慢靠过来道。 我一边向远去的容惠挥着手,一边道:“那好,我明天回去。” “嗯。”他难得的,没有嬉皮笑脸,“现在要不跟我转转去?” 好的,我监工。 淌过不到一尺深的溪水,进了林子,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停下。我跟着他翻身下马,他轻声道:“得把马留在这儿。” 我弓着身子,跟着他在阴森森的林子里穿行,偶尔听见一两声鸟鸣,分外惊心。他脚下极轻,落地无声。我却没这本事,踩着林地上经年累积的松针,总是会发出‘嚓沙’的声响。他回头瞪我一次,我便放轻一点,走得非常之累。我不禁想,这位‘大侠’是不是对我要求高了点? 这样走了约二十分钟,又听见“啾啾”的鸟叫,聂靖反应怪异。他停步跟我做了个手势, 我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跑开,让我待在原地等。对着他凝重的神情,我硬是把疑问吞下肚,也比划了一下,表示我知道了。 他还对我耳语了一句:“千万别乱跑。”说完就脚不点地三两下窜出了我的视线,动作迅速得不可思议。 我背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盯着十米开外的一株老松发呆。这样坐着,我完全没了时间长短的概念,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等待被枯黄掉落的松针活埋。除了冷,我再没有其他感觉。没感觉也好,什么也不用想…… 忽然间,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运动的物体,我睁大眼,以确定这是不是幻觉。那是一个猎户装扮的男子,他提着一把双机弩,猫着腰,悄无声息地移动,然后在距离我三十米左右的斜前方伏下。我的心剧烈地收缩,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双手紧紧交握了一下,极力把恐惧感压下去。 他没有发现我,我知道不能让他发现,否则,我大概再不用烦恼明天的事了。他平托着弩,瞄准的却不是这林子里任何一只动物,而是林子外面,一溪之隔的地方。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点点白色的帐篷顶。 我想站起来,身体却发麻而僵硬,勉强挪动了一下,换成单腿跪地。我把右手放到嘴边,咬住羊皮手套脱下来。居然没有任何犹疑地,从背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弦,动作连贯利落得自己都震惊。 仿佛间,好像回到了大半年之前,靠在熟悉的怀抱里,他温暖的大掌包住我握弓的手,在我耳边轻缓地说:“别抖。瞄准的瞬间,不妨屏息……对,就这样。” 我拉满了弓,这样轻松,也像是了用了两个人的力量牵引似的。他匀长的呼吸拂着我的鬓发,低低地耳语:“现在放手,别害怕,一定要相信会命中。”于是,我放手了。 用力的瞬间,踏断了脚下的枯枝,“噼卜”一声,那人猛地转身看向我。 箭离弦之后,我立刻又抽了一支搭上,然而这个预备用不着了。第一支箭穿胸而入,那人一声闷哼后载倒在地。 我缓缓站起来,明知不对,仍旧鬼使神差般走向他,蹲下身子,把他翻转过来。我的力量终究是太小了,箭尖没有刺入心脏,人也还没有死。他用仅存的力气死死箍住我的手腕,不长的指甲竟然抠破我的皮肤。我稍皱了皱眉,屏弃任何情绪地看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握住刺入他胸膛的那支箭。他觉察到我的意图,却松开了手,脸上浮现了然的笑。这笑容,在我用力把箭戳进他体内时,依然不褪。他嘴角涌出血沫,瞳孔先是收缩,然后放大,直到断气,眼睛也没闭上。 “你这样的大小姐,真看不出啊!”身后传来聂靖的声音。 我起身看向他,冷冷道:“我付了钱,却要亲自动手。这帐不知怎么算得回来!” 他哼笑了一声,道:“这个只收尸,算你半价得了。其他的全解决了,你可以先回去。” 我擦着他的肩膀走过,恍恍惚惚地不知转了多久,找到了我们的马。暴雪像不喜欢我的味道似的,朝我喷气,我硬拉着它出了林子。 天变得很暗,我开始以为是傍晚了,但后来看太阳的高度,似乎不像。手搭凉棚,眯着眼看天上,太阳已经有一大半被黑影侵占。只看了不到一秒,我已经眼前一片昏花,忙闭上眼睛。是日食啊!不知道会不会演变成日全食,那时真就一片黑暗了。我不敢在这时骑马,再说暴雪似乎也陷入某种恐慌当中,便把它拴在树干上。 我蹲在溪边,把双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溪水里,不停搓揉着。杀了人,夺去了别人的生命,是不是我自己动手又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更清楚的知道,我无法逃避、不可辩驳是一个凶手事实。这样洗手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强迫症的表现罢了。我站起来,手指上彻骨的冰冷,一直透进心里。 “李涵!” 是谁?谁在叫我?我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骑在逐渐昏黄的天地中飞奔,急速驰近。因为背光,看不清楚来人的面目,直到他跳下马扑向我。我被这突然而来的冲击力撞倒,身下是不厚的枯草层,身上还有一个比我体重大得多的十四,理所当然非常地痛。 在最后的光线消失前,我看到远处被一片朦胧的淡黄|色薄雾笼罩,群星浮现在天际。这个半大的少年紧紧地抱住我,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着,气息急促而紊乱,他用低哑的嗓音道: “别怕……” 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只要不是他想用拧断我骨头的方法谋杀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半带安抚地道:“我不怕。” 那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四周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十四和我自己的呼吸。被他这样抱着,暖是暖了,可他实在太用力,勒得我连喘气都困难。我挣了一下,他却把双臂收得更紧,我觉得我肺叶的体积起码被压缩了百分之三十。他的鼻尖和唇似乎触到了我的脖子,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用尽全力推着他,他却像跟我作对似的丝毫不肯放松。 拉锯中,他的额头撞到了我的下巴,我闷哼了一声,他终于松开我些,抬起头问:“撞着了?疼吗?” 我皱眉不答,他就一直看着我发怔。这时,天一点点亮起来,月球开始重新把太阳的光芒还给这片大地。我发现他的呼吸很急很乱,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点烫,就问:“你是不是病了?” 他愣愣地答:“我、我不知道……” 不是烧傻了吧?我看着他淡淡道:“你起来。” 他这回倒是一点没犹豫,马上从我身上挪开,站起来。他伸手来拉我,我装作没看到,自己爬起来,背对着他拍身上的尘土草屑。 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我转身问:“你说什么?什么‘手’?” 他稍有些慌张地道:“没什么。” 我也无意深究,点了点头道:“走吧。他们可能在到处找我们。” 沿着溪流往东走,很快便接近了营地,容惠、八福晋和老十迎了出来。八福晋拉住我问,刚才去了哪,老十则和十四大声讨论着日食。 我笑笑解释说就是到处逛了逛。看到八福晋和容惠的笑脸,心里安定了许多。环视营地,似乎平静而有序,忍不住还是多问了一句:“刚才没什么事吧?” “有什么事?”八福晋奇怪地反问,然后看了看十四,又看向我,别有深意地掩嘴而笑,“该我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事才对吧。” 十四闻言大窘。 我冷淡地带开话题,问道:“八爷呢?” 八福晋笑答:“他在帐篷里,不知在看什么书。”她忽然盯着我的衣摆惊问:“哪来的血渍?” 被她这么一呼,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十四紧张地问:“不是伤着哪儿了吧?” 我低头看了看,若无其事地弯腰抚了抚脏了的地方,也就在袍角有一点铜钱大小的血污。平静地答道:“没事,刚才射了一只狐狸,大概就是那会儿不小心沾上了。” 老十问道:“那狐狸呢?” 我淡淡笑道:“血乎乎,怪恶心的,我没带回来。” 老十‘哇哇’地叫道:“哪有你这样人?打了猎物扔了不要的……”我只是笑,随他叫嚷。 “姑娘家都这样,哪像你们!”八福晋又对我笑道,“现在正让他们整治羊肉呢,晚饭就能吃。” 我看到一个随从正往大锅里放佐料,八福晋见我盯着看,便道:“这做法我也是第一次见,说是每翻一次肉都要入广料、口蘑、生姜、花椒、冰糖、大葱和甘草。也不知道烧出来有没有厨子说的好。” 随着那随从不断翻动锅子里的肉块,羊肉特别的香味扑鼻而来。 “香倒是很香的。”老十吸吸鼻子道。 平时这味道总会吊起我的馋虫,可今天不知怎的,没什么食欲。我对八福晋福了福,道:“福晋,我有些累……” 她拍拍我的手道:“得了,别那么多虚礼。你先去休息会儿,开饭叫你。” 我点头退下,回到自己的营帐,倒在塌上就不想动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全黑了,想是我睡得太死,八福晋便没让人叫醒我。我暂时也睡不着了,于是换下脏了的衣服,到帐篷外面走走。我不知道聂靖有没有回来,既然他说解决了,我想是可以相信的。 几个营帐中间燃着一堆篝火,除了柴火的‘噼剥’爆燃声和守夜侍卫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响打扰到夜的平静。我在篝火边找了个位置抱膝而坐,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出神。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刚想转身看是谁,就有一个盘子递到我跟前。抬头一看,居然是老十,他努了努嘴道:“喏,给你。就知道睡,晚饭也没来吃,老十四还担心你病了呢!” 我看了看盘子里热腾腾的羊肉,又看看老十,愣了会儿,直到他嚷了句,“看什么?你倒是接着啊。”才说了句,“多谢”,接过来。 没有筷子,也没有刀叉,我就用手抓着,一口口咬着吃。这羊肉做得很入味,香嫩而且没有膻味,我细细咀嚼着,不会儿就吃掉一大块。发现老十吃惊地盯着我,便问:“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望着火堆,过了好久才吐出一句:“别辜负老十四。” 我被一块软骨噎了一下,用力咽下去后,对他道:“这勉强不来吧。” 老十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时怔住了,反应过来后,立刻跳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老十四有什么不好?” “他没什么不好。”我又抓了一块肉,咬了一小口,淡然道,“只是我不喜欢罢了。” “你、你、你!”老十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也懒得去想,只管吃我自己的。老十愤然转身,走开的时候,甩下一句:“看你能喜欢什么样的!” 抬头仰望深蓝夜空中忽明忽暗的繁星,我想,上天也许很公平,喜欢什么却不一定得到什么,所有人都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便让人收拾好了不多的行李。走之前还得办件事。 到了十四的帐篷外,刚好碰见他的太监傅有荣从里面出来,便问道:“你们爷呢?” 傅有荣躬身答道:“回姑娘,爷昨儿晚上就发烧了。现刚吃了药睡下了。” 我又问道:“严重吗?大夫怎么说?” 他答:“王郎中说,爷只是小伤风,不碍事,吃几服药,休息两天就好。” 我点了点头道:“我进去看看。” 他乖觉地退到一边,给我掀起厚实的帐帘,我微弯了弯腰进了里面。 帐篷里铺着厚厚的毡子,当中摆着一个炭盆,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十四在榻上侧躺着,睡脸看上去比醒着的时候还要稚嫩。我怕吵醒他,轻轻地走到旁边,掏出袖子里揣的小匣子放到他枕边。这个扳指我想我再用不着,也该物归原主。 出了帐篷,却见八福晋正往这边来。她拉着我笑问:“看过他了?怎么也不多待一会儿。” 我淡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多待有什么用。” 八福晋笑道:“你要肯多陪他会儿,保准比什么大夫都管用。” 我垂下眼道:“我要回去了。劳烦福晋代我向十四爷说声保重。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见。” “怎么会没机会见……”她开始还是笑着,然后发觉不对,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道:“过了春天我就回盛京家去,不再来京里了。这几年,真要多谢福晋和八爷照顾。”说完福了福。 她脸色有些白,盯着我问:“你……你真不愿意跟十四弟?” 我回望她,肯定地道:“我不合适他。麻烦福晋帮我传个话,请十四爷能忘就忘了吧。” 她微怒道:“要说你自己去跟他说!” 我想了想道:“也好。有机会我再跟他说吧。”说完便福身告辞。 抚抚暴雪的鬃毛,它打了个响鼻,右前蹄不耐地刨着土,我拍了拍它的脖子,道:“我们回家了。”抬头时,见到老八正背手站在远处看着这边。这么老气横秋的姿势,却被他表现得非常优雅,他微笑着抬了一下手,算是招呼。我也向他笑着挥了挥手,在心里祝他好运,然后踩着马镫轻快地跃上马背,把尘土留给身后的人。 聂靖在进城之前就跟我告别,恢复了他那种惯常的奇怪的笑:“后会有期。欢迎再次惠顾。”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应。他不太满意我的冷淡,拉弓向我射了一箭,但来势缓慢。暴雪也没躲,等箭到面前,我居然可以伸手抄住。看着那没有镞却绑着一张纸条的羽箭,我挑眉问:“这是干什么?” 他笑着拍马而去,临了抛给我一句:“那一个说了收你半价……” 我取下纸条,发现是张一百两的银票。这家伙,难道就不能换个方式给人东西吗?这架势,一般都会理解为挑战书。 书案上摆的水仙,从小年夜一直盛放到现在。今天天气好,茜云便把它搬到屋外台阶下晒晒太阳。我靠栏杆坐着,敏敏在我膝上午睡。我的两个表妹齐齐蹲在廊下,指点着,轻抚着,嗅闻着那一穗穗芬芳扑鼻的小小花朵,不时轻声交谈着,发出银铃般的的笑声。 庆培进了院子,见我们都在,便笑道:“就差大哥和浩哥哥了!今儿是涵姐姐千秋,我们一定要玩它个痛快!” 大表妹婵雪站起来笑道:“二哥肯定想喝酒胡闹来着,仗着涵姐姐生日,部不怕爹教训。” 庆培嘿嘿笑道:“喝酒有什么?等你阅选过被退回家来,我们再好好喝一回庆祝!我前两日刚写了一首诗,叫《贺大妹子撂牌子》,你想听不?” 婵雪啐了他一口, 却又红着脸向他福了福,轻道:“承二哥吉言,但愿如此。” 唉,这便是这个娇俏秀美的十六岁少女最大的愿望了! 庆培听她这么说,摸了摸后脑勺沉默下去。 为了打破有些沉郁的气氛, 我笑这向他们招呼道:“上屋里玩吧。难得我们姐妹兄弟几个聚聚,又是我生日,今儿晚上不醉不归,婵雪和婵霖也不许逃。” 我大概真是喝多了,头昏昏沉沉的。遣退了收拾好残席的丫头们,连茜云也打发回屋,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盯着灼灼烛光下分外娇艳动人的水仙发呆。 葱绿细长的叶片中间抽出一穗穗花茎,每穗三到七朵不等,每朵有六片莹白的花瓣,里面是金黄|色酒盅形的环瓣,守护着正中的花蕊。我忍不住伸手抚摸,稍一用力便扯下一朵来,放到鼻下轻嗅,那醉人的香气更显浓郁,浓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唤:“姑娘……李姑娘……” 我挣扎着分开一点眼皮,却只看到一个模糊陌生的影子,然后,又睡着了。 我似乎被人抱着,忽快忽慢走走停停。可惜我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由着自己的精神在虚无中漂浮着 “她怎么了?!” 一声低喝惊醒了我。这声音如此熟悉呢。 只听抱着我的人答道:“回、回爷的话,李、李姑娘她……喝醉了。” “给我!”随着他沉声命令,我被交到他怀里。 我动了动,他伸手往边上压了压快盖住我整张脸的风兜。我睁开眼,正对上他微怒的眸子,他的脸贴到我颊边,皱着眉轻道:“又喝酒了,嗯?” 我“唔”了一声。他便抱着我要往内院去。我酒醒了大半,轻呼道:“我不进去。” 他骤然收住步子,不悦地看着我,我对他道:“放我下来。” 他依言放下我。虽然双脚落地,却还是站不稳,晃了一下,仍旧被他搂住。“还是这样比较暖吧?”他把我压到怀里轻笑道。 的确是暖和,但这种温暖却是我不得不拒绝的。轻推了推他,他稍微松开我些,我仰头道:“别靠这么近。” 他没理会,脸反而越加凑近来,轻声道:“ 我不觉得近……”然后就印上我的唇,开始是轻轻的摩擦,接着是舌尖温暖湿润的碰触,后来便成了不可控制的纠缠。 现在这种状况,以我的反应来说,只能用一个词容,就是“欲迎还拒”。没有力度的挣扎,他搞不好还以为是增添情趣,索性不再做无谓的努力 ,让彼此享受个够好了。 “无锡惠泉酒?”结束之后,他抚着我的脸声音低哑地问。 他不也喝了?我都能嗅着他衣襟上的味道。于是也问:“房山的房酒?” 他触了触我的唇道:“错了,是沧州十年陈的沧酒。” 我点头道:“哦,我对酒没什么研究。” 他吻着我的发际道:“你还是不要研究的好。” “我口渴。”我推开他道。喉咙干得难受,似乎也是醉酒后遗症。 “那就跟我进屋里喝水。” 我却越过他往园子里走,边走边左右环顾着。 他三两步追上来,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找池塘。”我答。 他扶住跌跌撞撞的我,无奈道:“你到底喝了多少?” “没多少。李浩比我喝得多,他醉了……”我抓住他的手臂,总算站稳了,“不行,我要走一走,醒醒酒。” 他叹了一声,搀着我沿鹅卵石小径往园子深处走去。后来居然爬上建在假山上的凉亭,吹了点冷风,倒真是清醒了不少。 看到前面几进院子灯火通明的样子,便问道:“你在宴客?” “嗯,还没散呢。”他答。 “那还在这应酬我?”我奇道。 他从背后圈住我:“谁让你这位‘贵客’的架子比谁都大!”语气似乎是平常的淡讽,箍住我腰的力量却那么大,腹腔很受压迫,我怕他再用点力,我会把晚饭都吐出来。 我扭了一下,他就改抓我的肩,感觉……稍微舒服了点,只是不知道腰上会不会留下指痕。我皱眉问:“心情不好?” 他冷笑了一声,贴着我的耳边道:“你说我怎么顺心?” 我低头不答。他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一个多月没见,你就没话跟我说?” 我对着他微眯的双眼,可以感知他的怒气,却没有面对的精力。我拿开他的手,冷淡地道:“我现在不清醒,说不清楚,明天约个时间见吧。”看来还是要把话说开了才行,一次讲个明白,我们也许都能轻松。 这时有太监端了茶水上来,我咕咚咕咚灌下一肚子水,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把杯子放回去道:“不错的银针白毫,最好再泡久一点,还没完全出味。” 他拧眉看着我,没说话。 夹着茶盘的太监还没退下去,低头轻声禀道:“禀爷,三爷他们正等着您……” 他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那太监躬身退下。听得脚步渐远,我对他道:“我回家睡觉,明天……”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紧紧搂住。用力地近乎粗暴的拥抱法,让我本来就因为酒精原因负荷很大的心脏跳得更激烈,身体有种被揉扁的感觉。他埋在我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却又很清晰:“明儿巳时初刻陶然亭见,你要是敢不出现……” “我不会迟到的。”我立刻答。又不是郊游,哪会爽约! 他终于放开我,说了句:“在这等着,我让钟平送你回去。”然后就转身下‘山’了。 他走后,我靠着栏杆吹风。过了大约两三分钟,忽然间一只手搭到我肩上来。我吓了一跳,不过猜他去而复返,转身问:“怎……”没说完的话,在看到来人的面孔时噎在喉咙里。 “原来如此!”十四眼里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嘴角却挂着让人惊心的笑,“呵呵……真是我的好哥哥!” 这小子什么时候来的?他没跟他碰上,应该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还是反射性地问:“你听见什么了?” 他冷笑道:“看到我的哥子和我的女人在一起,还用听到什么?!” 也就是说没听见,这倒让我松了口气,我可不想让他搅了明天的计划。紧张感一褪,便冷淡地对他道:“别跟我说‘谁是谁的’这种话。”说完便挤开他往回走。 十四被我撞得踉跄退了一步,我走出不到两步,就听他一声低喝:“站住!” 我脚下一顿,回头看向他,用眼神询问,还有什么事? 他却没看我,只一脸阴沉地盯着地面,冷冷道:“跟他断了!” “不用你操心,我不会跟他的。”我冷淡地回答。 他猛地抬头,眯起眼盯着我:“那是最好。你别逼我。” “十四爷。”我对他笑道,“你就当从来都没见过我,便什么事也没了。”最后看他一眼,然后就拾级而下。 看来也不用担心他会闹出去,他其实并不那么莽撞,有足够的理智控制自己的冲动。我只是头痛自己怎么会陷入这种关系,好在马上就可以解决。 出门的时候,天开始飘着丝丝细雨,让我有种身在南方的错觉。这种阴寒 迷途第13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骨,一向是江南冬季的特权。北国的冬天,只该是千里冰封,银装素裹。 正月里,天气又不好,陶然亭没有其他游人,很容易便订到茶室的雅间。 我靠窗坐着,一边烘着炭火,一边看外面萧瑟地雨景。僧人端上热腾腾的茶来,好奇地看了我这唯一的茶客一眼,道:“公子好雅兴。”我对他笑了笑,他便搁下茶盏,说了句,“请慢用”,便退了出去。 刚喝下半杯茶,便见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独自一人,撑着把油伞,缓步而来。即便只看得见靛蓝行袍的下摆和皂色的靴子,我也知道是他。他忽然抬头看向我,对视的瞬间,我扯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不一会儿他就上了楼,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你又扮成这样。” 我为他斟了杯茶,回道:“出门方便而已。” 他没有接茶盏,却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冷,也许是刚才在外面冻的。我对他道:“去烤烤火吧。” “我要你收回上次说的话。”他的语气跟他的手一样冷。 我抽回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为什么?为了八弟,还是十四弟?”他语带讥讽地问。 我摇头道:“跟他们没多大关系。只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他抓住我的手,用拇指死死地压住我的手背,冷笑道:“不合适?呵,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合适的?” “一开始。”我回答,“一开始就该发现。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 他偏转头,压住火轻道:“先不说这莫名其妙的。你前些日子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为什么要为了老八得罪太子?你根本没必要趟这混水。” 我睁大眼望着他,问道:“什么太子混水?你说的什么?” 他愣了一下,继而圈住我笑道:“对,你不明白,那正好。”然后吻着我的耳侧道:“过两天,我就给你阿玛去信要你,好不好?” 我挣出他的怀抱,冷冷地道:“娶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也看不出什么坏处。”他把我拉回怀里道,“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跟我就行。” “我不愿意。”我说。 他放开我,疲惫地问:“你究竟要我怎样才满意?我只是想要你,想我们在一起,想一直宠你疼你,为了这我迁就得还不够吗?” 我闭了闭眼,道:“我知道我让你很累。但我也知道,我要是嫁给你,我不会快活,你也不会快活。你明白的,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低下头,轻道:“我不是能站在你身边帮助你的人,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妨碍你。” 我们默然而对,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问:“徐杰在哪里?”的 我呆了一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个不经吓的眼线,便淡淡地回答:“我料理了。” 他一把握住我的喉咙,我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我知道他不会掐死我,起码不会在这种时候亲自动手。但他还是慢慢用力,越扼越紧,我只好往后仰,给气管争取更多的空间。 就在我快忍不住反抗的时候,他差点要了我命的手松开了,往上移捧住我的脸轻抚着。我睁开眼,想他大概暂时发泄够了,或者是克制住了。喉咙好难受,还没等我咳嗽出来,他就俯身狠狠吻住我,唇齿纠缠,气息紊乱。我的头脑明显缺氧,再不呼吸,我肯定会晕厥。 他很快就离开了我的唇,紧了紧我的衣领,柔声道:“你这样怕冷,以后要记得穿暖和些。”然后放开我,平静而冷淡地道,“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点头道:“我明白,再给我几个月时间。”在他转身之前拉住他,把那轴红梅消寒图塞到他手里,轻道:“还差三朵没填完。”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没把图轴扔到窗外,只紧紧握住了跨出门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奔到窗前,看他在有些泥泞的小路上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当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我回身发现他的伞就立在窗台下,再看外面,雨停了呢。 第二十五章誓不再见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二月中旬的时候,老爹来京了。 老爹看起来跟四年前差不多,他见到我,却拍拍我的头顶说:“真是长大了。”对,长大了。这个身体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是女童到少女的变化。我就喊了声“爹”,然后低头站着。对于这位父亲,我写信倒比跟他说话自在些。 一问一答说了几句家常,马上扯到我的婚事上去了。看得出来,对于我去了秀女的身份, 他很是高兴,我想为这事,老爹也一定是走了不少门路下了很多功夫的,并不是完全靠幸运。他递给我一沓信封,笑眯眯地道:“这几家爹找人打听过,年轻人也都找机会照过面,你看看,先挑着。” 就是说品质有保障。老爹的话可信度很高,但点头之余,我还是忍不住掂着信封轻声说了一句:“可我还没见过,顺眼才行啊……” 老爹正用杯盖拨着茶叶,听到我嘀咕,玩笑道:“对,该让你见见。爹让他们站一排,任你选如何?” 说得好像指任嫌犯似的。于是我也笑:“我随口说说而已。” 老爹喝了口茶,微笑道:“嗯,你放心,到时候,爹准让你先看上一眼。总也不至于叫你嫁个看了生厌的。”我听人说过这种看的方法,找机会让男方到家里来,然后叫女孩在屏风后面,或者扒着门缝偷觑。 我笑着把几个信封里的纸抽出来,按顺序叠好,忽然想上次那几份似乎也没仔细看。 李浩这时候掀帘子进来,爹心情大好,对他笑道:“浩儿也过来,给你姐姐参详参详。” “是。”他没有任何犹疑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就拿走了我手里的纸。 李浩在我左手边官帽椅上坐了,皱着眉浏览。我笑着摇了摇头,转向老爹道:“爹,等你公事办完了,我跟你回盛京家里好不好?做女儿的老在京里呆着,不曾一日承欢膝下。” 老爹看着我,温和地笑道:“好好,爹也想多留你两日。” 我又问起小妹的情况,老爹摇头道:“跟你们两个小时候一样,看着像懂事,其实爱淘气做怪。好在只她一个在家,容易立规矩。” 我想象十一岁的顽皮毛丫头,不禁莞尔。李浩这小子,也是那样过来的呢。忍不住向他看去,只见他紧抿着唇,冷然地睨着纸上的文字,便笑问道:“怎么,都是你仇人?” 他弹着纸道:“爹,这个罗其勉,我在府学就认识,最出名就是几十字的《读孟尝君传》,读了整日还不通顺。姐姐看书,两三遍就能背,这笨蛋也配!” 我猜这罗其勉小时候可能有点口吃,不想被李浩说成这样。刚想阻止他刻薄下去,却又听 他说:“还有舒穆禄家的辛泰,谁都知道他娘是个狠辣人,家里还有个刁钻的寡姐,姐姐怎么能嫁他?” 爹沉吟道:“我倒是不知道这根底的……” “还有这个戴绀,家里兄弟九个,他行最小,一屋子嫂嫂,谁要是嫁过去,名副其实‘小媳妇’!” 再说下去,我估计我是嫁不出去了,忍笑抽回李浩手里的资料,自己翻翻最后几张,指着其中一个问:“尹德赫呢?你也认得?” 爹笑道:“他是纳喇家的,齐苏勒大人的二公子,跟你同岁。这孩子我见过,样貌人品才学,都是不错。” 李浩冷哼道:“稚气未脱的小子,如何指望他照顾姐姐?” 我却由纳喇家和齐苏勒这些名词想起个人来,向老爹问道:“爹,他们家是不是正白旗的?”见老爹点头,又问:“他应该有个哥哥吧?” 爹答道:“对,他们家就两个儿子,好像兄弟俩差着七八岁。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放下纸,看着老爹,说:“爹,我中意他们家大爷。” 老爹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半晌才道:“小涵……大的那个都二十四五了,怎么能还没娶亲?” 我答道:“爹您放心,我也没想做小。我知道他妻过世好几年了。”又向李浩努了努嘴道,“喏,李浩也认得他的。” 爹看向李浩,这小子“嗯”了一声,便低头吹茶不再响了。老爹转而看着我,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但是嫁过去做继室,这……” “爹,年岁小的怕是跟我不合的。继室也没什么,我和达兰谈得来……”我对爹道,侧头想了想又说,“不过不知道对方乐不乐意呢。” 老爹手一抖,茶盏晃了一下差点掉地上,我叫了声“小心”,连忙伸手帮他捧住。老爹接过茶盏搁到桌上,关切地问:“烫着了没?” 我拿帕子擦了擦溅到手上的茶水,对老爹笑道:“没事,已经凉了。” 老爹放了心,却又皱眉道:“这事,容爹再想想。” “嗯。”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我不急。” 老爹开始了忙碌的京城生活。除了常往兵部衙门跑,还得拜会熟识的同僚以及上司交代了必须代为拜见的官员,也递了牌子,看皇帝能否拨冗接见。 另外,老爹还想武职改用文职。盛京那边出了个道员的缺,地方上似乎已经没什么问题,只是吏部还在纠缠什么题缺、补缺的。但老爹也没太担心,跟舅舅深谈了几回,得出的结论是,类似这种繁缺要缺,吏部一般不会驳议各地题授,另行选补。 我就是不太明白,都是四品,又没升官,值得那么费力么? 上次提过的事也暂时搁下了。那些可以婚配的对象,大都是毛头小子,还真让人提不起兴致。老爹见我都不满意,也补充过几个人选,我只用微微蹙眉表示。 马上能回盛京,我觉得很开心,离开这里,我想我迟早能淡忘一切。如果可以不用这么早结婚,还能撺掇着老爹带我去东北各处玩玩,比京城可通气多了。 所以,我真是一点都不急。 但十几天之后,爹却又问我:“小涵,你是不是就认定那小子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说达兰,点了点头道:“嗯,我喜欢他。”说完又觉得太过直接,老爹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女儿这么不知羞耻。说不定还以为我跟人私定终生了呢。达兰是很有趣,也觉得不论哪方面都适合我,不过就怕人家不是那么想的。综合来考虑,也不是想想就能成,于是对老爹笑道:“爹若觉得不合适,就算了。我不着紧嫁人,还想多陪您几年。” 老爹听了却直摇头,叹气道:“唉,你啊,真是个痴孩子……” 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看他。老爹只顾叹气,然后摸了摸我的头,一脸无奈地出去了。 几天之后,舅妈来找我,笑道:“这些日子光忙着你两个妹妹阅选的事,也没顾上你。”笑眯眯地看了看我,又道:“明儿,那家的夫人要来,想见见你。你也打扮打扮……嗯,不打扮也不打紧,这样就成。” 我一头雾水地问:“谁要来?” 舅妈掩嘴笑道:“你这孩子,也会装糊涂?你爹都跟我说了,呵呵。那小子……她娘想见见你。”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达兰的母亲。老爹是真疼爱我呢! 第二天,我在舅妈的屋子见到了达兰的母亲。她是看起来颇为慈祥的中年妇人,我向她福了福,她牵着我的手,仔细打量我,然后点头笑道:“好俊的姑娘。” 我心想,她儿子才俊好不好。我也对她笑了笑,很想感激地对她说,‘多谢谬赞’,不过想想觉得还是沉默给人的印象更好些。 分宾主坐定,她笑着问我:“李姑娘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怎么答才算过关呢?刺绣缝纫什么的,我真是不擅长,说大话很容易被拆穿;莳花弄草吧,显然也不是淑女的正事,况且我也不怎么懂;琴棋书画,这个,我的水平嫌寒碜了点。想了想回答:“闲时喜欢研究菜式。” 她满意地笑道:“大家小姐,愿意学这个的不多呢,真是能干的孩子。” 嗯,爱吃也算优点,这应该算蒙过去了吧? 舅妈在一边对达兰母亲笑道:“这孩子孝顺,她爹要回奉天府赴任,她也一定要跟着去服侍。性子也静,平时就在房里看看书。” 她听了,有些意外,仍点头笑道:“识文断字的,果然是书香门第。我家那小子,也就爱读个书……” 然后这场相亲就算顺利结束了,心里稍有些忐忑,应该算成功了吧? 接下来几天,达兰家遣人送来礼物,表示求婚,是为六礼第一步。通草贴的第二天,三叔抵京了。 三叔来京据说是为了一单生意外加一笔帐款,本该年前就到的,却因为祖父身体状况不好耽搁了时日。老爹跟兄弟好像很多年没见,在房里谈了很久,出来时眼睛都有点发红。 晚饭的时候,老爹让我和李浩给三叔见礼。三叔从南方带来很多礼物,给李浩的是笔墨纸砚和一把龙泉剑,我则收获了两匹江宁的织金缎,四匹杭州的都锦,还有珍珠和翡翠镶嵌金步摇一对,红玉银兰蝴蝶耳坠一对,嵌红宝点翠掐丝头簪一个。 老爹似乎有点炫耀似的叙述李浩的学业,三叔听了捋须点头不已。我好笑地瞄向他,李浩这小子毕竟脸嫩,低着头不说话。三叔又问我许配了人家没有,爹回答说,刚定了一门亲,然后他们便开始核实达兰的祖宗三代。这种状况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为了引开他们的话题,我很不厚道地提起了容惠。我认为,相对而言,容惠的身家背景比较值得研究(三代以内一直可以追溯到皇帝,这晚上估计还不足够把宗室的名单翻个遍,聊资丰厚,应该没空再回来挑我这头了)。 老爹是有些骄傲又有些忧心,三叔看起来既惊讶又兴奋,而李浩则是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根。他无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压着嗓子叫了声:“姐……”总觉得他两眼水汪汪的,像被我欺负了似的。 这个晚上是愉快而自在的,但是第二天,就收到了两个表妹被留牌子的消息。舅妈和莫姨娘从那时便开始提心吊胆,表妹们回到家后几天,舅舅就得到确实消息,婵雪被选入宫,而婵霖则被指给某个宗室。舅妈几乎哭晕过去,而莫姨娘和婵霖也以泪洗面,只有婵雪还强自坚持着。 就比如现在,一堆人闷坐着不动,还是婵雪端着杯子站起来笑道:“都怎么了?过几日我就走了,伺候皇上是荣耀的事,也不为我庆贺庆贺。来,陪我干了这杯!” 这样的强颜欢笑让人伤感,但我还是带头站起来,举起杯子,接着是李浩、庆均、庆培和婵霖。婵雪笑了笑,一仰而尽,用帕子抹了抹唇角,又道:“我先饮三杯,谢大哥哥、二哥哥、浩哥哥、涵姐姐今儿设宴为我送行。” 庆均握住她举杯的手,婵雪笑着拉开他道:“大哥别拦着我,也没几日可疯了,今儿就不妨让我尽兴行不?”庆均闻言松了手,她便又是两杯下肚,嫌酒辣‘咝’地吐了吐舌头,接着施施然坐下,夹了几筷韭黄炒干丝放进嘴里去酒味。 大家都默默地吃东西,也许觉得气氛太沉,庆培没话找话道:“也该贺二妹妹,平郡王年少有为,这门婚事也算好……” 庆均听了这话直拧眉,不过还没等他发作,就听婵雪一声娇斥道:“好个屁!又不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去当正房福晋,门不当户不对,哼,还不知以后怎么看人脸色!” 庆均叹气道:“大妹……”偏又说不下去,只把面前的酒盅喝干了。 婵霖干脆趴倒在桌上呜咽。 这顿饭,桌上的菜几乎无人动,酒倒是喝得差不多了。庆均和庆培送哭得累了喝到吐了的婵霖回房,婵雪拉着我陪她在园子里坐会儿,李浩便自个儿回房。 婵雪靠着我,轻声道:“涵姐姐,我可羡慕你呢……我以后,怕见不着爹娘,见不着哥哥们,见不着婵霖,也见不着你和浩哥哥了……”她忽然直起身子问:“涵姐姐,你有意中人吗?”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凄然笑道:“我还没有呢……”然后再也压抑不住,哭着说:“涵姐姐,我不想进宫!” 抱着伏在我肩头抽泣颤抖的小女孩,我除了轻拍她的背安抚她,什么也做不了。 几天后,一道旨意,一乘轿子,就把婵雪带走了。曾经,我也有同样命运的可能,但我实在无法在这时庆幸自己的好运。 寒食之后,两家下了定贴。达兰家送银一锭、金如意一枝(取“一定如意”之吉祥),另加朱翠首饰绫罗绸缎,装成十盒到舅舅家报定。我家则回以笔墨文具。 放定后不久,按满礼达兰到舅舅家来拜见老爹。说是拜见,不过是两家找机会见见面,老爹跟达兰的父亲本来就是相熟,便在家里设宴,款待亲家。这天,达兰的父亲带了两个儿子,我家则包括舅舅、三叔在内的男性长辈都出席,李浩当然也要坐陪。 宴席过半,爹让我过去给未来公公敬酒。我听下人来传这话,不禁莞尔,想爹一定是有些醉了,不过这在旗人家也不算什么,于是便整了整装到了花厅外。绮云帮我掀起藏蓝的板帘,我稍躬了躬身进了屋里,抬头迅速一扫,除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没见过,其他都是熟人。我想这两位应该就是达兰的父亲和弟弟了。 见我进去,里面的热闹气氛立时冻结,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的位置。我低头唤了一声:“爹。”老爹笑着向我招手,让我见过达兰的父亲。下人早备好了两个杯子,我提过白瓷的长嘴酒壶,斟满两杯,先向他福了福,接着自己喝完了一盅,然后双手端起另一盅,敬到他跟前。达兰的父亲笑着说:“好,好。”然后伸手接过,满饮杯里的酒。 达兰站在他父亲身后,开始觉得他在看我,当我望向他的时候,目光一触,他便转开眼去。我对老爹道:“爹,我下去了。” 老爹笑点了点头:“嗯,你先回屋吧。” 临走前,又扫了眼达兰,发现他心不在焉盯着桌上的碗碟,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这种反应,还真是让人放心不下来。 于是,第二天我就派人送了封信给他,约他出来谈谈。 崇福寺后有一片海棠林,正值盛放时节,开得灿如云霞。我刚好到早了,便自己先在林子里逛逛,我以前不知道海棠居然比桃花还艳丽的。海棠树普遍植株不高,花数朵族生,林子里最多的是红海棠,间或有几株白色的。仔细看,发现花蕾是嫣红色,完全开的则稍淡,呈粉红色。 我边赏花边等,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就见达兰沿着山墙疾步而来。他见到我,却忽地顿住脚步,我对他笑了笑,他便低着头有些紧张地走近来。我大概了解他的想法,到了跟前,没等他开口,我就说:“是我来早了,不是你迟到。” 他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抬头看我,可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为了这个约会,我还特地穿了新裁的袍子(我让人用三叔送的都锦做的,这织锦的工艺有种工笔重彩的感觉,最喜欢其中一幅珍珠白底子织着大朵的牡丹的。裁的时候特意要求把花纹留在一侧,腰际稍微收拢)。当然,这完全是依我的喜好,尽管自己还满意,也许看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一反效果。 也管不了这身打扮成不成功,眼前的人一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有我开门见山了:“今天约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认真地道:“李姑娘请说。” “你愿不愿意娶我?”我看着他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问你自己的意思,不是你父母的。”第一次向人求婚,措辞不好把握,这样应该没错吧?毕竟还是有点紧张的。 达兰听了有些呆,这是正常,我在说之前就想该留点时间让人家适应,不过还是为自己捏一把汗。我的脸皮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厚,如果他说不,我想我只能说‘抱歉,打扰了’,然后再任性一次,把这事结束。只怕老爹为难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说:“阿玛第一次跟我说这亲事的时候,我就一直想,是不是你……知道是你,我很高兴,很高兴,真的!”他红着脸,说到激动处握住了我的手,发现后脸更红,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却忘了放开。 我笑着说:“不要紧。”然后回握他的。 他解下腰间佩的一块栗色的玉璜,半个手掌大小,正反两面雕着古朴的花纹,放到我手里,道:“这个给你……” 我仔细看了看,道:“好像古器。” 他摆了摆手道:“不不,这纹路是我自己刻的。当初找来的时候,只觉得这玉石有异香。” 放到鼻下轻嗅,果然有股似有似无的香气,非檀非麝,便道:“果然有香味。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笑答道:“我也研究了好些年,猜想可能是奇南香。这玉该是出自海南,因为那里才产奇南香木。香木与玉皆埋于土中,年久玉受其沁,沾其香,才会变成这样。” “有意思。真的送我吗?”我问道。 他看着我笑道:“不值什么的。只是我这么多年一直戴着,觉得这香味可以安神静气,你留着它吧。” 我笑了笑,收下这礼物。 谈完了关键的事,便开始说些闲话。达兰告诉我,红海棠是西府海棠,花梗细长、花朵下垂的是垂丝海棠,花色洁白或稍带晕红的是重瓣白海棠。我感叹道:“不知道这景致,比不比得上四月丰台的芍药,六月苏州的珠兰茉莉,八月杭州的桂花……” 达兰接道:“我曾看有人记述,滇西白马雪山,每年春夏之交冰雪消融时,各色杜鹃漫山遍野绽放。满坡满谷或粉或白或紫的花,那景色,一定很美……”听这样的描述,连我也不禁神往啊。他微笑着向我问道:“以后,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嗯。我想离开京里,行吗?”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望着我道:“好的。先成了礼再走,或者去阿玛任上过门,你觉得怎样好?” “再问问家里意思吧。”我笑道。 他忽然又道:“你头发上有花瓣。” 我偏头用力摇了摇,问道:“掉下来了没有?” “还在。” “在哪?”今天梳了发髻,我不敢随便乱弄,怕整成个疯婆子回去,便对他道,“帮我拿下来好吗?” 他刚从我头顶上摘下一片残瓣,立刻又一阵风吹过,各色花瓣掉了满身。我们对望着,不禁都发笑,他难得吟了句:“果然是‘海棠开后春谁主,日日催花雨’。” 我拍完自己身上,看见他肩头还残留了几瓣,便伸手轻轻一扫。 这时,发现有人走近,抬眼刚好对上十三探究的目光,我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便是招呼了。 “青濯兄。” 达兰应声回头,然后对来人道:“用方兄。” 居然也是我认识的,李浩的朋友顾琮,他惊异地道:“月余不见,青濯兄可好?听闻贤兄家里已为你订了亲事,这位李姑娘是……” 达兰有些羞赧地道:“这便是我的未婚妻。” 顾琮看看达兰,又看向我,我回了他淡淡一笑,他终于对达兰笑道:“哈哈,那可要恭喜青濯兄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然后他又为达兰和十三介绍,十三没有说话,只淡然地点了点头。 听他们谈话,我才知道顾琮和十三是相约来踏青的,原来还有另外几个人,都进寺里去了。顾琮和达兰多日不见,便走在前面,交谈起来。十三和我落在后面,前面的人稍远一些时,他轻问道:“你定亲了?” 我笑答道:“是。” “他,是家里为你挑的?”十三看着达兰的背影问。 我摇了摇头道:“也不尽然,是缘分吧。” “你愿意?”他又问。 “那当然。”我玩笑道,“我是不是该讨句‘恭喜’?” 十三神色漠然,我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我跟他,终究是分开了,从那天开始就决定了再不相见。心底难免泛上一阵阵的冷,脸上的笑也挂不住,随着身体轻微的瑟缩,被莫名的虚弱感压得粉碎。 顾琮和十三要进寺里,达兰和我则告辞,各自回家。 分别的时候,我对十三道:“我要走了。以后恐怕也没机会再见……请珍重!”不想再继续离别的感伤,我笑着对他挥了挥手,登车而去。 春日的午后,最是让人昏昏欲睡,我支肘靠在窗台上,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茜云轻手轻脚地进屋来。我眯眼看了看她:“有事吗?” 她咬着唇,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说。这样子看来,还真是有什么事发生啊。我对她笑道:“有什么就说吧。” 茜云低头回道:“纳喇家派人送信来给老爷……” 我皱眉问:“人呢?” “送了信就走了。” “我去看看。”说完便起身往前厅走去。 刚到厅外,还没跨进门槛,就见一个物体飞过来,我赶紧抬脚,只听“乒啷”一声,刚才还能被称之为茶盏的东西碎在我鞋边。我抬头看见老爹铁青的脸,摔出杯子还没放下的手,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爹。” “小涵……”老爹一脸的沉痛,“碰着你没?有没有伤着?” 我笑着摇了摇头,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这茶太苦……”老爹坐回椅子里,蹙着眉道。 我走到他身边,轻道:“爹,该我知道的事,再坏,也告诉我吧。瞒也不是办法,迟早是要知道的。” 老爹长叹一声,看着我道:“小涵,他们家……要退婚。” 虽然有预感,我还是愣了。我不信达兰忽然不要我,如果他不愿意,以他的为人,那天就会当面讲;再退一步说,就算他忽然改变主意,也会先跟我说清楚。绝没可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就…… 我问道:“爹,他们说原因了吗?” “哼,他们说得清楚吗?”老爹冷哼道,“顾左右而言他。信里拉拉杂杂一堆话,除了要退婚的意思明白,其他全不明白,什么‘齐大非偶’,莫名其妙之极!” 原来如此!我说达兰不可能忽然就这样的……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不禁凄然,我甚至不想知道是哪个。 “这事得弄明白了!他们家要不给个说法,就到顺天府去说!”爹冷笑道。 “爹,算了。把定礼退给人家吧。”我知道自己笑得勉强。原来大家都得不了痛快的! 老爹握着我的手,心疼地道:“小涵,你别太往心里去了。那家人全混蛋,爹肯定能给你找个好人家……” 我回道:“我没事,只是让爹难堪了。” 老爹又恨又气又痛心,都是我的错。是啊,所有的一切,全是我不对。 下午,李浩得了消息冲到我房里来。他看了看我,咬牙道:“我找他们去!” “坐下。”我对他道。李浩不甘愿地斜身坐着。我淡淡地道:“你去找他们,他们就肯要我了?” 他转过身,攥紧了拳头,拧着眉喊了一声:“姐……”然后一拳砸在桌上,起身出了屋子。我知道他不会去做傻事了,随他去吧。现在这情况,我不知道是侮辱了别人,还是被人侮辱了。 第二天,又有别的事情让爹烦心了。三叔得到家里的消息,祖父的病又重了。老爹一方面盛京那里马上得到任,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回去见决裂了一半的祖父,会不会更让他生气。我于是便说:“爹,让我跟三叔回去看爷爷吧。” 爹想了想,叹气道:“也好。让浩儿去监学里请出假来,陪你一块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老爹大概也觉得让我离开京里是件好事。既然得走,也有些东西要置办,两三天里去了好几趟街市。这日下午,买了送给堂姐妹的嵌珐琅片金累丝簪子和珊瑚蜜腊手串,刚想上车,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追上几步叫了声:“达兰。” 他立刻僵在原地,等他缓缓转过身来,我已经走到他面前。他脸色有些白,唇微微颤抖着说了句:“对不起……” 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轻声回道:“不怪你的。”然后,把佩在身上的玉璜解下来,放到他手里。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手里的东西,然后,我们各自转身往自己的方向走去。上车前,我回头看他渐远的背影,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走对路,或者错误地得到,或者错误地失去…… 老爹先我们一步离开京城,回盛京去了。而我也收拾好了行装,临行前一天,我去向八福晋辞行。说了几句话就辞了出来,快到正门口的时候,却见到十四面无表情地靠在廊柱上,看到我,他拍了拍袍子站直了,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堵到跟前,冷然道:“本想过了午时找你的,这会儿正好。也该说清楚了。” 我冷冷地睨着他道:“有话就说。” 他上来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就往外走:“那就找个能清静说话的地方。” 我挣不开,只能回头对茜云道:“你先回去,就说我在福晋这儿多坐一会儿。”他说得也对,是该了结得更彻底些了。 上了马车,我用力一挣,他也就放手了。他一脸阴郁地盯着我,我活动了一下被捏的手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转而看车外。觉得走的路陌生,才问:“你到底想去哪?” “去我府里。” 我皱眉道:“费那么多事干什么?找个地方停车。” 他冷笑:“你不是没去过吗?正好赏光一游。” 我们瞪彼此的功夫,马车就到地方了。前面有人带路,他在后面跟着,往里走了几进院子,进了一间还挺敞亮的屋子。我问道:“这算可以了吧?” 他却不急着说话,挥手让人端上茶来,还递了一杯给我:“尝尝,特地为你备的闵茶。” 我把茶盏推开了些,道:“也没太多话,渴不着。” 他压住我桌面上的手,看着我问:“你就不愿意跟我多说几句话?” 我使劲抽回来,冷冷道:“想说什么就说,今天就是来说话的。” “那敢情好。”他啜了一口茶道,“我只想跟你说,跟别人,你想都别想。” 我是他的玩偶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努力克制着自己,道:“你十八了吧,应该知道 不是任何东西想就能得到。”我都可以放下,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怒道:“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是你弟弟!” 我冷笑道:“我什么口气?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 十四“哼”了一声,望定我阴狠地道:“你该庆幸那小子没碰你,否则……” 果然是他!我咬牙切齿地问:“否则怎样?” “否则我就杀了他!”他平静地回答。 我心里像着了火,闭上眼睛好久,也不能让情绪平静,缓缓起身道:“没必要再说了。这事完了,你该满意了。” 他也站起来:“满意?你知道还没有。” 我走到门口道:“那很抱歉让你满意不了。对,我也许嫁不出去了,但我也不会跟你。永远都不可能。” 他跨到前面拦住我,盯着我好久,然后问道:“我认识你四年,等了你四年,你就这么对我?” 我冷淡地看着他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都不认识你。” 他脸色铁青,牙咬得咯咯响,拳头攥紧了又放开。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打我,直觉地闪避,他却只是在我肩头用力推了一下,我被他推得往后栽去,一个踉跄撞着了桌子,幸好不是撞得太重。他却闪身出去,把门带上,我立刻上去拍门,可拉啊撞啊都弄不开,然后就听见落锁的声音。 我怒极喊道:“你个混蛋……” 但是我的声音没他的响,就听他在外面吼道:“别让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进去!”然后是他远去的脚步声。开始还有下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后来索性连这也没有了。我隔着门缝往外看去,目光所及处,不见一个人影。我就知道,想出去,除非撞破这道厚实的门,是不用指望任何人来解救我的。 这间屋子很大,宽约十米,纵深超过十五米,却只在当中用一个八扇的花鸟博古纹曲屏做间隔。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和墙上挂的几幅字外没什么摆设,显得很空旷,也一目了然——通往外面的,只有一道正门两扇窗户。 那门看着就厚重,我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倒是对木纹精美的菱花窗还有些期待。但尝试之后却发现白费力气:推了,不成功;用踹的,我脚疼(想着如果是硬橡胶底的军靴结果可能就不同);不得已操起一条凳子砸向雕花的窗楞,发出好大的响动……凳子弹回来,差点压到我脚背。开始没有根据地怀疑是谁在什么时候把窗户给钉上了。 这种木结构的房子,比想象的结实多了。整治了半天,累得自己一身汗,坐下休息会儿,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好像听到自己肚子叫唤,才醒过来。天已经黑了,摸索着在一个柜子上找到火燧,点亮了蜡烛。 早饭之后,我就再没吃过一点东西——居然没有任何人来给我送饭!想起十四说过不许人进来,但没想到这会造成我无食果腹的下场,他不是打算饿死我吧?幸好桌子上有茶水,算是唯一的安慰。花茶的茶叶是上好的紫茸,清香扑鼻,凉了以后感觉还有些微甜,饿的时候就抿一口。 家里八成以为我留宿八府了,而十四的仆婢,恐怕在他们主子回来之前是不会放我出去的。这样想着还真有点麻烦,也不知道那小子什么时候消气。我已经平静下来,希望他也一样。事已至此,我也没力气想谁对谁错。等他回来,好好道个别作为结束吧。 行李都收拾齐了,就等明天三叔和李浩从郊县办事回来便出发,走陆路到三家营,自清江浦雇舟便可南下杭州。 “喀啦——”终于开门了。 我的辘辘饥肠没拖后腿,反而促使我第一时间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十四垂着头,背靠门站着,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这小子喝酒了?他往前跨了一步,却似站不稳,整个人往桌角撞过去,我便伸手搭了他一把。他抓着我的手站住了之后,却不放开,用另一只手撑着桌子,抬头看我。他的脸因醉酒微有些红,目光却是沉静的。我使尽全力想抽回我的手,他却像毫无感觉似的,握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着每根手指,道:“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这么做……” 自背脊升上一股凉气,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自由的左手便一巴掌甩过去。“啪”地一声,他的右颊就多了几道指印。但他却对脸上挨的这记耳光毫不在意,只一把抓住我正要收回的左手,用唇摩挲着我的手心,轻问:“疼不疼?” 这一瞬我有种尖叫的冲动,而下一秒,他便用力一扯,把我扣在怀里。“涵……”他的呼吸灼热而急促,带着不算浓烈的酒精味道。我的挣扎在他的力量下像个笑话,只能偏头闪避着他唇的追逐,他便用一只手抓住我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另一只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低头覆上我的唇。我逃不开他的吮咬,便反咬他,狠狠地用力地咬,他却像没有痛感似的,仍旧不肯放开。嘴里咸腥的味道散开,我恶心得想吐,只有尽量把脸埋在他怀里才能躲开?br / 迷途第14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开他的索吻。 他放弃了我的唇,却把目标转移到我脖子上。反复地啃咬着,像是吸血族在找下牙的位置。很快,我的襟扣被他扯开了两粒,他的唇探到我了我的锁骨上。我再也受不了,对他叫道:“放开……”但只要我一开口,他便用唇把我要说的话堵回去。 当他拉开我大半外袍时,忽然一把将我凌空抱起,三两步绕过屏风,扔到炕床上,在我能坐起逃开之前压住我。“别碰我!”我踢打着,咬牙瞪他。他扯松自己的领扣道:“这是你欠我的!”说完便俯身吻住我。 我欠他?我真的欠他或者他们什么吗?咬紧牙关拒绝他的侵入,他便拿我的中衣出气。“嗤——”我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然后两肩便接触到春季寒冷的空气,毛孔猛地收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手罩上我的胸部,我死命推着他,他用一手扣住我的双腕压到头顶,一手在我胸前抚摸着揉捏着。我毫无挣脱的办法,只能偏过头不看他正在进行的羞辱。我咬牙感觉他的手钻入肚兜之下,在我胸前、上腹、肚脐流连,然后居然一直往下探入我底裤之内!我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明白今晚可能逃不过这一步,但仍不堪忍受这种赤裸裸的侮辱。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敢……” 他对此充耳不闻,撤回手后三两下剥掉自己的衣服,然后倾身搂住我,当光裸的皮肤贴合在一起时,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不能离开我……” 手腕的疼痛,身上的腻汗,他烫人的身体,每一样都叫我难受。我的双腿被他死死压住,几乎没了知觉的双手还在勉力挣扎着。他忽然放开我的手腕,改抓住我的臂弯分压两侧。 我们都因过激的运动而急促地喘息,在对视地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满是狂乱。我发现我不再认识压在我身上的这个人,或许昔日率真的少年只是我的错觉,又或许此刻野蛮地羞辱我的根本不是他。 我麻木地任由他啃咬我的颈侧、肩膀和锁骨,当他的侵略被胸前唯一的布片阻挠的时候,他就用牙咬住肚兜的系绳,轻轻一扯,活结便松开了。然后他的唇便落到我胸脯上。可我觉得他根本不是亲吻,而是在咬我,大概当我是摆在面前的一盘菜,每一寸都啃吃过去。难道他都是这么对他的妻妾的?真要这样,那光鲜外表下满身齿痕的她们的确值得同情。 我绝望而恐惧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可真发生的时候,却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我“哼”了一声,立刻咬紧牙关,以防咬伤自己的舌头,冷汗不断地渗出来。我想,被人捅一刀大概也不过如此吧,问题是我知道还没完。他稍微一动,我就汗如雨下。原来是抱定忍过去就好的念头,这时却只想逃,可我越是挣扎疼得就越厉害。我的指甲抠入床屏的漆皮里,想自己为什么不晕厥过去,而身上那位还没结束的意思。 这段时间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沉重的身体终于从我身上挪开,却仍拥着我,原以为这样汗湿的两具身体还抱在一起,我绝对不可能睡着,可结果却是,没过一分钟我的眼皮就撑不住了,只祈祷梦境会比现实让我好过些。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十四还睡着,一手搁在我腰上。他怎么还能有这样无辜而平静的睡脸?我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喉咙,他现在没法反抗我,只要收紧手指,用力,就能掐死他…… 我终究没有选择这么做,半坐起寻找我的衣服,一半应该在床上,另一半也许该到地上去拿。辫子不知什么时候全散开,长发乱糟糟地披着,我随手拨到颈后,免得它阻挡我的视线。 “你醒了。” 听到这声音,我只想立刻逃离这张床。他却不让我如愿,圈住我的腰压住我掩在胸前的被子。他居然还能对我笑!我眯着眼冷淡地看他也坐起来,抚了抚我鬓边的乱发,轻吻了吻我的唇。他抓住我的手,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轻问:“感觉到了吗?”那下面是心脏跳动的微微震感。“它是你的。”他望定我说。 我转开脸不想看他,他却低头吻到我左胸上,轻道:“它是我的。” 天,再不离开我想我一定会疯掉!我丢开被子,便要爬下床去,还没跨出一条腿,就被他从背后揽住,压回被褥上。 我把脸埋在锦被里,躲避他的唇。他轻捋着我的长发,拨到一边,然后吻着我的背,沿着脊柱而下,又返回来吮咬肩胛的位置。我又疼又痒,却知道无法摆脱。他一手压住我抓着被单的手,手指挤进我指缝里,紧紧握住;另一手探到我身前,上下摸索着。他想干什么,直接进入主题就行了,这样的前戏只会让我更觉受辱。这种事,做过一次,第二次又有什么关系?背对着也好,我实在不想看着进行,他满足了就该放我走了吧。 然而,我却总是事与愿违。他勾着我的腰把我翻过来,让我面对他,扣着我的下巴便吻上来。当他进入的那一刻,我全身僵硬,还是只有疼痛!这跟我了解的xg爱完全不同,一点享受也没有。昨晚上是第一次,痛算是正常,可现在怎么还是一样?没有快感也罢了,简直像是受刑!他动作一大,就更疼得厉害,我只能攀着他的肩,稍稍缓解冲击的力度。 他终于餍足之后,趴在我身上缓气,拨开我汗湿的额发,吻着我的眉际哑声道:“你知道么?我很开心,从没像现在这么开心过!” 我却从没像现在这么恨过,凌辱我,他居然觉得开心! 他抱着我闭上眼,把头埋在我颈窝里。这时,外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窸窣的脚步,“爷”,是傅有荣的声音。 “在那等着。”十四对他命令道,又抚了抚了我的脸,轻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便披衣而起,撩起床幔钻了出去。 我等他离开,立刻起身找我的衣服,但是只找到揉成一团的肚兜,还有快成两半的中衣,外袍不知是不是扔到床外去了。我也不敢光着身子探出去找,因为虽然极轻,还是可以听到他们伺候十四穿衣梳洗的声音。 没过多久,十四就笑盈盈地回来坐在床沿,他手里拿着一叠女人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给我的。“衣服放下,你出去。” “我帮你。”他望着我笑道。 “别开玩笑了!”我怒道。直觉地伸手去抢,他捧衣服的手往后一避,我抓了个空,整个人扑到他怀里。 他环住我,吻着我的耳后,轻道:“听话,嗯。”他干脆当我是他圈养的宠物,看来不遂了他的愿他是不会罢休的,我压下满腔怒火,随他摆弄。他连穿的顺序也搞不清楚,往往进行不下去,还得我自己摆平。每穿一件都要玩个够,我又饿又冷,不耐烦地道:“别玩了!” 他握着我的脚,左看右看好久,我抢过白缎袜自己迅速套上。他笑着给我穿上鞋,然后搂着我道:“我叫人备早饭。”他拍了拍手,就有两个丫鬟进来伺候我洗漱。我坐在梳妆台前,喝完她们端上来的冰糖炖雪梨,一个穿绿缎比甲的丫鬟道:“姑娘,奴婢伺候您上头。” 上你个大头!我狠狠瞪她一眼,她一脸惊怕委屈,我只好皱眉道:“梳个麻花辫子就行。” 早饭摆了满桌,我已经饿慌了,看着她们慢吞吞舀粥的动作心里就有气。十四把凳子挪我近点,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只用右手喝粥的感觉太难受,我甩开他,抓过一只素包就往嘴里送,包子馅用的是香菇、笋、豆腐干、芝麻和金针菇,调味还不错。我啃完一只,粳米粥也见底了,瞥了光看着我吃自己却不动筷的十四,他靠过来笑问:“还想吃什么?” 其实我想的是上海的灌汤小笼,那时嫌太甜,这会儿却极怀念薄薄的皮儿一咬满口鲜香的汤汁。生煎则爱稍带辣味的馅,或者弄一客火腿煎蛋,配上豆奶,也是不错的。不过这时还是想点实际的吧,便道:“馄饨。” 一边的傅有荣回道:“府里的厨子能做荠菜馄饨,也是时鲜,姑娘要不要尝尝?” 我点了点头,十四笑着对他吩咐道:“让他们做两碗上来。” 做馄饨的空挡,我又吃了一块萨其马。十四盯着我的唇道:“沾了末子……”说着就凑上来,我知道他想做什么,用手挡开他。 吃完馄饨,我也差不多饱了,起身道:“我回去了。” 十四搂住我,贴着我耳朵道:“我给你阿玛去信好不好?” 又是这句话!我想也没想推开他道:“不!” 他看着我愣住了。我压了压起伏的情绪,道:“我要去杭州,等我回来再说吧。”先拖着吧,等新鲜劲过了,他也不会老想着这事了。 他猛地拥住我:“你哪都不准去!” 我觉得自己是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道:“祖父病重,我得去探望他。” 看他还是不肯放手的样子,便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现在,你还怕我跑了吗?” 他狠狠吻住我,我则攥紧了拳头,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推开他。结束后,他吻着我的发际问:“要去多久?” “几个月吧。”我答。又跟他磨了半天口舌,他才答应放我回家,却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冷冷地说了句:“你还嫌我的名声不够坏吗?”他才肯作罢。 回到自己的小院,茜云紧张兮兮地迎了上来,我问道:“昨晚上舅母问起,你怎么说的?” 她垂头答道:“说姑娘在八贝勒府上,想是福晋留您住一晚上。” 我点了点头,吩咐道:“给我准备水,我要泡澡。” 茜云给我备好了换洗的衣服,带上门出去了。我脱下才穿上没多久的衣服,就见一身青紫的淤痕,手腕上的尤其明显。每块肌肉都酸软无力,我只能靠在澡盆上,任热水刺激肿痛的身体。泡到水快凉了,我才艰难地爬起来。 茜云进来用干棉巾给我擦干头发,然后用梳子仔细梳理,到了可以扎起来的时候,有下人来回话,说李浩回来了。 “姐,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李浩指挥小厮们把两个大瓦缸担进院来,缸里栽着两本开得正艳的芍药,一株雪白,另一株殷红。 他兴致勃勃地问我:“好看吗?这个叫宫锦红,这个叫醉仙颜。” 我笑道:“真漂亮。只是不知移回家来能不能活。” 他道:“不怕,我还照养花人的话带了几缸土回来,栽在院子里,准能活。等明年春天,一定也能开得这样好。” 明年春天啊……我看着鲜黄蕊玫瑰红瓣的花朵发呆,李浩问道:“姐,你很冷吗?” “啊?” “穿这么多。” “嗯。”我拉了拉自己的衣袖,道,“你收拾好了没有?” 他笑着回道:“我都好了,三叔就在前厅等着我们。” “那走吧……” 马车辗过卢沟桥的石板,我最后看了眼身后的北京城,毫不留恋地放下帘子。既然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这里所有的一切,也不再跟我有关。遗忘和被遗忘,都是必然,我将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把最后一口浊气呼出来,心里淡淡的安定和放松,我随着马车的摆动睡着了,应该会有好梦。 番外手 把她露在被外微凉的手合在两掌之间,轻轻摩挲,温润幼滑的触感让他胸口发涨,发疼,但他却太喜欢这种感觉,无法形容的奇妙,快乐?喜悦?充实?或者还有满足。 她的手,尺寸不大不小,不是肉乎乎的胖,也不是皮包骨的瘦,十指纤长,凝脂般腻白之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指甲也不似一般女孩儿留得那么长,修得短而整齐,淡淡的粉红光泽鲜亮。几年前,手背上还有浅浅的窝,现在早已消失,指节骨肉都充满了女性的优雅。这双手无疑是美丽的,但也勿庸置疑,是因为它的主人才让他如此迷恋。多少次,满是碰触的冲动,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不像现在,可以抚摸到,亲吻到…… 手腕青紫的淤痕分外惊心,是他这笨蛋干的!吻着圆润小巧的腕骨,一想到她有多疼,就无法原谅自己的粗暴。但是他忍不住啊,原来想好的温柔对待,在碰到她的身体之后就变成了狂暴,心和身体都在叫嚣着,吻她,爱抚她,占有她,蹂躏她! 他想他刚才一定是疯了,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在今天之前,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过对她做这种事。当独自一人坐在某个不知名的饭庄喝着闷酒的时候,耳边还是消不去着她那句“宁愿从来都不认识你”,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心揪作一团地疼,只能闭上眼用手按住胸口。一直以来,想起她的时候这里都会痛,但那痛却是隐约的,带着些许酸软,些许甜蜜,不是这种仿佛挤压在一块,透不过气来的痛。 她对他不屑一顾,为什么他却不能就此拂袖而去,不再看她,不再想她……他做不到的,试过一次,就足够让他放弃任何挣扎。早就认清这一点,所以不求她以同样的心对他,甚至知道她心里有别人,他也可以装作不在乎,只要她愿意施舍他哪怕是一点点怜悯。为什么她甚至都不愿意看他一眼?她就这么讨厌他吗?讨厌到只想远远避开他。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不可能放她走,他这辈子是赔给她了,要么就死在她手里,要么就使尽一切手段得到她。 抱着怀里的人,他不后悔做了这极尽卑鄙的事。她翻了个身背对他,他便轻吻她的颈项,解开她的麻花辫,让那头浓密诱人的长发在他手中散开。也许是发丝触得她皮肤发痒,她皱了皱眉,“唔”了一声,用脸蹭了蹭枕在她身下的他的手臂。酥麻感就立刻从她碰过的位置传遍全身,挠得他心里麻痒麻痒的。她就像猫咪一样蜷在被子里,他忍不住把唇压到她脸上,从耳际到唇角细细添吻,只听她含糊不清地命令了一句:“敏敏,下床去。”他抑止不住地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不想下床去,怎么办……”然后从她的脖子一路往下吻,随着被子被他推往一边,她的身体一点点在他面前展露出来,他饥渴地吻上她的锁骨,再滑到她的胸脯上,一手罩住那令他疯狂的浑圆轻抚着。她不安地扭动,也因为寒冷在他身下瑟瑟发抖,当他想压到她身上时,她咕哝了声“好冷”,便伸手紧紧抱住他。 蜡烛在此时燃到了尽头,毫无预兆地灭了,室内顿成一片黑暗。接着就轮到他不安地动了动,她却把他当被子似的紧抱不放。他多么渴望的主动拥抱的滋味,终于幸运或者不幸地尝到了。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好吧好吧,那就这样睡吧。扯过一边的被子盖到两人身上,拥着窝在怀里的宝贝,吻了吻她的发,满足地沉入梦境…… 梦中,仿佛又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四哥和八哥一边对弈一边说着他听来只想打瞌睡的话题;十哥早拉着九哥避到别处寻消遣去了;不想在昏昏欲睡中度过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