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上君舞》 莲上君舞第1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莲上君舞 作者:曲罢 赌约 午后,天空阴云密布,却并不凉爽,连风都是热的。 街道上有薄薄的灰,被热风一吹,尘沙乱飞,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土腥味。 这是东宁明波湖畔小定城中的一条街道。小定城原本就是个小城,没有多少人口,这一带又多是居民住宅,少有商铺摊档,自然就更为冷清。恰逢酷暑时节,午后愈发闷热,街上竟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树梢上的蝉一声高过一声地鸣叫。 寂静中,一辆马车忽自长街那头驶入,许是怕惊扰了人,连马车夫都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饶是如此,马蹄声却仍清晰可闻,嗒嗒地敲击着铺了青石的路面,和着清越的銮铃声,好似阵阵欢歌。 大概是走了远路,马车看起来灰扑扑的,虽是辆三驾马车却并不怎么显眼。车后面不急不缓地跟着两个骑士,如此闷热的天,二人却仍是黑衣黑甲,包的严严实实。 行至一处宅院门前时,那紧闭着的宅院大门忽然嘎吱一声打开来,从里面被人倒推出一个人来。那人立足不稳,里面的人又推得十分用力,顿时便仰倒在地,从门前台阶滚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一愣,怕伤着人,吆喝一声,便将车停了下来。本来低垂着的车窗帘也被人拉开,一个面色苍白的俊俏少年自内往外探出头来,微敛了黑眉朝那宅院门前的台阶下张望。 那滚下来的人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质地倒还不错。但是此刻她整个人倒仰在地上,两腿还在台阶上搭着,头却在下,裙子全都反转了过来,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裤,极为不雅。 小姑娘尚不及爬起身来,从那宅院的大门内又扔出一个包袱,正好砸在她身上。 随后那门内便传出一个妇人的尖声咒骂:“好啊,你不嫁人,你要学人家黒雕城的女英雄,去啊,去黒雕城的路在那边,没有人拦你,你这就去做你的女英雄!” 骂声一完,大门立刻便发出“嘭咚”一声大响,重又密闭如初,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好在台阶没有几级,小姑娘滚下来时只有□在外的双手蹭破了点皮。她很快地翻身坐起,皱眉呲牙吸气,低头检视手上的伤,见伤得不厉害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眼光落在横在腿上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东西还不少,看来这一次是真的打算将她扫地出门了。 走就走,谁怕谁啊? 她抓过包袱发泄般地使劲拍了两下,心里总算舒服了点,正要抱着包袱站起,却忽听身后有个清亮柔和的声音问道:“喂,你没伤着吧?” 小姑娘一转头便看见身后街道上停着的那辆马车内的俊美少年,眼睛眨了眨,好似颇为惊异,之后却是一脸困惑之色。这样绝色的人物,在小定城这样偏僻的小城里,平常哪得一见?该不是在做梦…… 她揉揉眼,很快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下腾地便站起身来,忙不迭地去理乱糟糟的裙子。 “我没事,谢谢公子。”她拍拍裙子上的灰,若无其事地对着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 马车里的少年并不比小姑娘大多少,虽是俊俏,却是恹恹的一脸病容。神情略有些萎靡,一双眼却是澄澈,好似清泉一般。他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打了一转,看出那小姑娘并没有受什么伤,便缩了回去,撂下车窗帘轻声吩咐车夫道:“韩伯,继续赶路吧!” 韩伯应声听命,一抖缰绳,喝声“驾”,赶了马车嗒嗒地往前便走。 马车外面看并不怎样,内里却极敞阔,装点得十分华美。虽是炎炎夏日,少年却拥着狐裘半卧在靠后厢壁置着的那张软榻上,眯缝着眼无精打采地看前面空处小案边对坐着说话的两个妙龄少女。 两个少女一穿红衣,圆脸大眼,笑起来甜美无邪,是他的贴身侍女小红,另外一个穿淡碧色的薄衫,鹅蛋脸儿,柳叶眉水杏眼,眼波盈盈,温柔沉静的一个女子,叫做小青。 桌上堆了许多时令鲜果及糕点,小红正拿了一串紫水晶葡萄剥皮,每剥一颗便送到少年嘴边,一边喂一边却道:“公子,那把小姑娘推出门的是她什么人哪?” 少年吃了两颗葡萄便不再吃,摇头道:“凉。”却并不回答方才小红的问话,半阖着眼自顾闭目养神。 小红也知自己家公子有痼疾,禁不得凉,便只好将葡萄往小青嘴里塞,口里继续道:“依我看,那里面的妇人多半是那小姑娘的后母。” 小青也不拒绝,微笑着听凭她一颗颗将葡萄喂入口中,笑道:“也许跟咱们一样,不过是那府里的丫鬟佣人,大概做工不合主人的意,这才被赶了出来。” 小红睁大眼道:“决计不是丫鬟,我赌她是后母。” 小青道:“这又什么好赌的?我方才听那里面的妇人叫那小丫头去黒雕城,不如赌一赌,她会不会来咱们黒雕城,如何?” 小红托着腮想了片刻道:“这个……我看她多半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不会去?”少年忽然来了兴致,睁开眼问小红。 “她一个小姑娘,又不比我们,怎能受得了长途跋涉的苦?我看她恐怕不要多久便会回去认错……” 小青点头道:“嗯,那你是赌她不会来了?” “真要赌呀?好好好,赌就赌,这么没悬念的赌局,我一准赢定了。”小红嘻嘻笑道。 “未必没有悬念……加我一个,我赌她会来。”少年插口道。 小青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家公子,问道:“公子,你确定你也要赌?” “嗯!” “那好,先说好赌注?”小青微抿着嘴,双眼中透出狡黠笑意。 少年望着她笑笑:“在暨城时,我叫你帮我收着的那对蝴蝶佩便拿来做此次的赌注好了。” 小红笑着自头发上取下一枚银簪,道:“公子,我是穷人,只有这个银簪可以做赌注。” 小青看她磨蹭着不肯交出来,干脆伸手过去一把夺过来,啐道:“吝啬鬼。”撸下自己腕上的镯子与银簪放在一处,咯咯笑道,“公子,对不住了,我也赌那姑娘不会来黒雕城。” 少年闭上眼睛,摇头叹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那被推出家门的小姑娘自然不会知道马车上的这场赌局。 她仍站在街边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发呆,马车其实不怎么样,灰扑扑的,并不引人注目。 让她发呆的是马车后面跟着的那两个骑士。 若论容貌,这两位骑士远不及马车里那位俊俏公子的百分之一,然而身形挺拔,却有一股叫人仰视的威武豪气,再被腰间配着的宝剑一衬,简直神气极了。 他们是剑师……一定是剑师。 而且还是黒雕城的剑师,他们背后的黑甲上都绣着一只黑雕,因为是一色的黑,不仔细看根本就分辨不出。只在背光时,方能看到那只腾跃而起的黑雕,有力的翅膀与风相搏,她似乎听到了它振翅而起时的呼啸声。 小姑娘激动不已,她居然看到了黒雕城的剑师,这真是太让她兴奋了。 她站在那里,有一阵子很想雀跃欢呼,被后母山娘推出门外的怨气顿时被一扫而空,或许她应该感谢山娘才是,若不是山娘推她出门来,她不就错过了看到黒雕城剑师的机会? 婚事 马车走出老远,到街角处时拐个弯在小姑娘的视野中消失。 小姑娘提着包袱在那里犹豫不决,正不知该不该去追,却忽听院角边的侧门在“咯咯”地作响。 转头看时,却见那小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看见她便面露笑容,招手小声唤她道:“姐姐快来。” 小姑娘名叫叶莲,今年刚满十三岁。那男孩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则敏。叶莲的生母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连同腹中胎儿一并归西。丈夫叶千翼带着女儿守了一年多,在家人安排下续了弦,便是叶则敏的母亲山娘。 谁知叶千翼竟也是个短命的,则敏不满四岁,他便生了场重病,在病榻上缠绵数月,终于还是追随发妻而去,留下山娘与叶莲姐弟相依为命。好在叶千翼经商多年,留了些家业,母子三人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平心而论,山娘待叶莲不错,从不短她吃穿。只是叶莲天生是个男孩性格,不肯循规蹈矩地呆在家里做女红,偏爱跟着武馆里的一群爷们舞刀弄棒。 山娘看不惯,嘴巴上便免不了刻薄。叶莲心里虽感念她的恩德,想要好好孝敬这个继母,却又不喜听山娘唠叨,一搭腔便忍不住跟她吵嘴,两个人总也无法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说说话。 叶莲虽与继母山娘不大对盘,却极心疼这个弟弟。见弟弟招手,便忙走了过去。 叶则敏一把抓住她的手便往门里拽,道:“姐姐,快进来。” 叶莲撑着门框不肯进去,道:“敏弟,给你娘知道会打你的。” 叶则敏道:“咱们偷偷地溜进去,娘不会知道。” “我不进去,给她看见,又该说不好听的了。” 叶则敏拉她不动,只好陪着她,两姐弟蹲门口小声说话。 “姐姐,你为什么不肯嫁人啊?隔壁的冬姐、王婶家里的月亮姐姐可都嫁了,娘说你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以后就再也嫁不出去。” 叶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嫁,小定城这一带的女子都嫁的早,去年一年,单这条街上便有两三个与她关系不错的同龄女孩儿坐上花轿嫁与人为妇。眼下这一带如她这般大的女孩已没几个,便是有没嫁的,也都定了亲有了婆家,只等着选个黄道吉日风风光光嫁出去。 只叶莲还没个着落,山娘怕人说闲话,着急得不得了,可叶莲就是不肯嫁。叶莲样貌虽不是特别出众,却也算周正,也不是没有媒人上门。可媒人上门来还没说到正题,叶莲便会在旁捣乱,每一次都闹得鸡飞狗跳,逼得媒人狼狈而去,久而久之,媒人也就不敢上门。 今日山娘将她推出门外便是为了此事,山娘说尽好话,好不容易才说动一个媒婆做媒,那家人也算是小定城数得着的富户,人品相貌都还不错,两下都说好了,这才过来送聘礼,谁知叶莲又冒出来搞怪,好好的一桩婚事便又打了水漂。 山娘气得七窍冒烟,一怒之下干脆便将叶莲赶了出去,这才有了起头的那幕。 叶莲咬着嘴唇,瞪着眼睛问则敏:“你很想我嫁人吗?” 则敏很快地摇头:“不想,你嫁了人就没人陪我玩了。姐姐,为什么女孩子长大就非得要嫁人啊?” “我也不知道……”叶莲把手里的包袱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要我跟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吃、一起住,还不如让我死了。” 则敏摸摸脑袋,很认真地想了片刻,道:“姐姐,不然你嫁给我吧!那样你就可以不用离开叶家,一直陪我玩了。” 叶莲“噗嗤”笑出声来,在则敏脑袋上敲了一下,道:“傻瓜,姐弟是不能成亲的。” 则敏捂着脑门,一脸不解之色:“为什么不能啊?”他歪着头,眼睛黑黑亮亮,分明天真无邪,可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沉痛而惋惜的一副老成模样。 “别问这个了。”叶莲摆摆手,小孩子就是有这么多为什么问,她实在懒得跟他解释,反正他也听不懂,还很费口舌,干脆转移话题。想起方才所见,叶莲顿时又激动起来,连头顶轰隆隆的雷声都置若罔闻,兴高采烈地道:“哎,敏弟,我告诉你,刚才我看到剑师了,是黒雕城的剑师呀!穿着铠甲,腰上配着这么长的宝剑,威风极了。” “真的?在哪里在哪里?”叶则敏跳起来蹬蹬几步走到路上,四处张望。 叶莲只好不无遗憾地告诉他道:“已经走了,你来晚了。” “姐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我也是凑巧看到的,他们就从这条路上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来不及叫你的。下次碰见,姐姐一定叫你。啊,下雨了,你快进去吧!” 酝酿了半日的雨终于落下来。 雨下得很急,大点大点啪啦啪啦地打下来,很快便将姐弟二人的头发打湿了,衣服也湿了大片。叶莲这时也顾不上了,将手里的包袱挡在则敏头上,推着弟弟便往门里跑。 两个人跑得虽快,却还是淋了个透湿。叶莲将弟弟送回房里,帮他换了干衣服,抹干头发,这才回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回去的时候并没遇上山娘,叶莲不由暗自庆幸,还好没给她碰见,不然又不知会说什么难听的话来嘲讽自己。 叶莲换了衣服打开包袱清理里面打湿了的东西,却发现里面的衣服都是从未穿过的新衣服。想到山娘前一段时间废寝忘食地做衣服,原来竟是给她做的,心里不禁一阵惭愧,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过去给山娘认个错。 将湿衣服清理出来晾在衣架上,叶莲便出了房门去山娘那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不就是认个错吗,有这么难?”想是这么想,却还是担心热脸碰上冷屁股,山娘的脾气她也知道,不冷嘲热讽一顿,决计是不能干休的。 叶莲心里无声叹着气,骂就骂吧!到时当耳旁风好了,千万再不能跟她顶撞,她毕竟是长辈,好歹将她拉扯了这么大。 走不多时便到了山娘房前,正要进去时,却听里面传出说话声:“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已经把小姐喊回来了。” 这是厨房王婶的声音,看来是赶着过来给山娘报信的。叶莲顿了顿,当着人认错总是不那么自在,还是等王婶走了再说。 她靠门边站着,虽无意听二人说些什么,可那双耳朵却不知为何变得格外灵敏,雨声哗啦啦那么大,里面的说话声她偏偏就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中。 “回来就好,她若是在外面淋了雨,街坊邻居又不知该怎么说我这个继母的不是了。”山娘在里面道,半是无奈半是恼恨。 王婶在旁劝着:“夫人别生气,小姐那脾气也是一阵一阵的,过了就没事了。” “哎……到底不是亲生的。为她好,倒以为我是在害她。哪家的姑娘不嫁人?这条街上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都成了亲,就只剩她,这不是要叫人看笑话吗?”山娘说着说着就动了气,嗓门也变大了,叶莲想不听见都不行。 “依我看夫人就不该把今天这事告诉她……” “那要怎么办?她又不是我亲生的,总要问问她的意思,万一到时嫁过去她不如意,不得又说我这后娘亏待她。” 王婶道:“夫人你真是太惯着小姐了,要照我的脾气,管她嫁不嫁,先自己做主把亲事定了,选好日子,到时不嫁也得嫁。” 叶莲听了气得差点没冲进去,可又想听听山娘怎么说,便把肚子里的火暂时按了下去。 却听山娘道:“这……这成么?叶莲那脾气,她要不肯上花轿,可怎么办?” “这怕什么?到时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架了她上去,看她还折腾什么。” 山娘噗地笑了,拍手道:“好好,就按你说的办,只是今日这亲事被她闹黄了,又得花心思替她寻门当对的人家……你也留意下,看有合适的人家就找媒人说去。” 王婶在里面拍着胸脯道:“夫人放心,这事情包在老身身上。” 叶莲再也忍不住,一脚踢开半掩的门便闯了进去,冷冷瞥王婶一眼,对着山娘道:“你就这么急着嫁我出去?我在这家里很碍着你么?” 离家 山娘有点措手不及,她实在没想到这时候叶莲会过来,也不知叶莲听到了多少,面色忽红忽白,只是她嘴上向来是不认输的,当即板着面孔道:“你有没有规矩?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叶莲微有些尴尬,一心虚,声音便小下去:“我没想听,是你们说话声音太大。” “回来就回来了,之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可你鬼鬼祟祟呆在门外边干什么?”山娘的气势因叶莲的退缩高涨起来。 “我哪里鬼鬼祟祟了?”叶莲不乐意了,她装疯卖傻吓走媒人确实不对,所以山娘推她出门她并不如何生气,也知道她消了气又会派人找她回来,所以叶莲并不恼她,可她凭什么要这样说她? “没有你躲在门外边干什么?你看看隔壁家的冬姐,只比你大两个月,这都快要做娘了,你呢你呢?” 王婶也在旁帮腔:“小姐啊,女孩子总要嫁人的。” 叶莲看也不看王婶一眼,心头倒笃定下来,望住山娘道:“我就是不想嫁,你们找人来把我绑上花轿啊!” 山娘拿手指着她,道:“你……你以为我不敢?一个姑娘家整日在武馆跟人鬼混,像什么话?哦,我知道了,难怪你不肯嫁,莫非是在武馆有了相好的?好,这也行,你马上叫那人来提亲,只要你喜欢,管他是穷是富,我都成全你,日后若有什么你也别怪我。” “我没有!”叶莲气得满脸通红,可山娘声音很大,语速又快,她好不容易才插上嘴。 “没有你为什么不肯嫁人?叶家又不是尼姑庙,你不嫌丢人,我还怕被人戳脊梁骨呢。” 叶莲越听越恼,声音也大了起来:“怕不是怕被人戳脊梁骨吧?是看我不顺眼对不对?非要把我嫁出去你才舒心,是么?” 山娘略顿了顿,也觉自己说得过了,缓下声道:“你说你一个女儿家,不嫁人能做什么?” “女儿家就什么都不能做?叶家这么多事情……我又不是不能做……” “你也知道这是叶家的事,既然是叶家的事,总是要叶家当家的男人来做,你便是再能干,也只有到婆家去。” 叶莲忽然冷冷笑了,点着下巴道:“你终于肯说真话了?说了半天,你到底还是怕我夺了弟弟的家产,是不是?” 山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面色微变,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你放心,叶家的家产我一个子儿都不会要,我决计不会跟敏弟抢家产……你既然这么容不得我,这家里看来我也呆不下去了,好啊,我这就走……省得你担惊受怕的。”叶莲原本还对山娘存有的歉疚之意一霎那间烟消云散,心头只有酸涩的失望与压抑不住的愤怒,霍地转身便往外走。 山娘跟着抢到门口,喊道:“好,你走,我知道姑娘你有志气,叶家庙小,装不下你这未来东宁的女英雄。” 叶莲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跑到自己屋里,将就着先前山娘扔给她的包袱又胡乱搜刮了些衣服打成一个大包,一面又从妆匣里取出这些年她积攒的几两银子揣在怀里,找了个斗笠戴在头上便冲了出去。 雨越来越大,一点要停的迹象都没有。 叶莲踏出门槛没走几步,一双鞋便已经湿透,连裤腿都湿了半截。但她却仍继续往前走着,没有丝毫犹豫。以前她也曾多次动过离开的念头,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坚定过。 终于撕破了温情的面纱,也不怪山娘,谁没有个私心?只是有了这样的隔阂,还怎样继续和睦相处?既然不能好好相处,她日后的归宿还是只有嫁人一条路,与其这样,倒不如她自动自觉的离开。 叶莲很快走出二门,虽然有斗笠的遮挡,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湿了大片,很凉,但是没有心里凉。 快要出大门的时候,王婶一头一脸的雨水追上来拉她,劝阻着:“小姐快别这样,只是娘俩吵个嘴,犯得着离家出走,这么大的雨,快跟我回去。” 叶莲一把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山娘也跟了出来,撑着伞站在厅檐下冲被叶莲甩了一个趔趄的王婶嘶声喊道:“拉她做什么?让她走……让她走,叶大姑娘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别拦她。哼,东宁是有做大事的女人,却也只有那么一个,便是要做女英雄,却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对,东宁是有女英雄。 当年那位云简女将军率军击败西阱来犯大军,据如今已有一十八年。虽然东宁立国百年来仅仅只出了这么一位女中豪杰,却也足够让东宁女子扬眉吐气。十来年来,她一直是东宁女子仰慕尊崇的人物,叶莲也不例外。 她可能是说过要做女英雄之类的话,没想到今日竟成为山娘用来讥讽她的有力武器。叶莲微微笑了下,回头冲山娘看看,待要转身继续前行时,却见叶则敏冒雨从后面跑了出来。 “姐姐……姐姐……”叶则敏淌着泥水飞跑过来,拉住叶莲的手道,“姐姐,你别走。” 叶莲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戴在叶则敏头上。 大雨立刻从头顶浇下来,一瞬间叶莲的头发全湿了,她却毫不在意,微弯了腰笑着捏捏则敏肉嘟嘟的脸蛋,道:“敏弟,以后姐姐不能陪你玩了,你也不要只顾贪玩,叶家还要你这个男儿撑着,你要听你娘的话多读书,知道了么?” “我不,我要姐姐陪我玩。” “不行,姐姐要出门做大事去。” 叶则敏疑惑地看着她:“姐姐,你是要去追那几个黒雕城的剑师么?” 叶莲似是而非地“嗯”一声,抽出手来拍拍则敏的肩膀,道:“好好照顾你娘。” 说完这话,叶莲再不迟疑,掉转身走到大门前,拉开门闩,在泼天的雨幕里大步走了出去。 冷雨如注,叶莲站在大门外,仰头吸了口气,雨水糊住了双眼,她拿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隐约听见则敏还在里面喊“姐姐”,应该已经被山娘拉了回去。 她将包袱往肩上狠狠一甩,忽然狂奔着往前而去,路上早积成了小溪,她一路飞奔过去,将高高溅起的大片水花奋力甩在身后。 同行 天空就像是被戳破了的筛子,大雨延绵无绝,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就这样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泥坑里,既进不得,也退不得。 路边不远处的烂草棚下立着三四个躲雨的乞丐,笑嘻嘻地看着那马车,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因见车后跟了两个身穿蓑衣、头顶斗笠的魁梧男子,却也不敢上前造次。 只是自打马车陷进泥坑后,这两个让乞丐们畏惧不前的男子除了勒着马围着车打转,就没有其他的举动。看这情形,他们应该不会乐意下马去推车。 乞丐们你看我我看你,眼见那被雨浇得水淋淋的车夫一个人蹲在泥坑边看着露在地面上的半边车轮发愁,一个个笑得越发开心。 正得意时,却见那马车上的小窗被打开来,一个红衣少女探头出来朝乞丐们招手。 一个年纪较大的乞丐慢慢走过去问:“姑娘有何吩咐?” 那红衣少女脆生生道:“麻烦你跟你的朋友帮我们推一下车,每人一文钱报酬,你看如何?” 那乞丐摇了摇头:“太少。” “两文……三文……”红衣少女先竖了两根手指,跟着变成三根。 乞丐张开五指,很笃定地道:“每人五文钱。” 简直就是在敲竹杠! 红衣少女肚里咒骂,面上却笑如春风:“好,成了,叫你们的人过来推吧!” 那乞丐朝草棚处招招手,另外几个乞丐立即拥上前来,众人一起动手把住车尾吆喝着向前推,谁知那坑太深,路又太滑,连推几次,那车往前去不到半尺,便又倒滑回来。 这下乞丐们也束手无策了,可又惦记着报酬,便吵吵着要车里人下来。 红衣少女毫无犹豫便拒绝了,道:“我家公子禁不得风吹雨淋,你们要推便推,不推我另找他人。” 乞丐们只得硬着头皮又推。 正吵嚷着,却听后面有人道:“你们这样推是不成的。”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一落汤鸡般的小姑娘背了个大包袱站在雨地里。 “去去去,小丫头一边去。” 众乞丐正无计可施,生怕这小丫头抢了他们的生意,立刻轰小姑娘走。 小姑娘也不恼,转头看看四周,却忽然走到路边抱了几块石头过来,一抬眼看到马车边仍骑着马不动的两个蓑衣斗笠全副武装的男子,便道:“你们也下来,帮忙把车轱辘抬起来。” “我们?”两个男子不禁愕然,一时面面相觑,有点不敢相信,连他家公子都没支使他二人,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丫头竟然敢对着他们发号施令。 “对,就是你们两个,快下来,别人都在干活,你们两个大男人闲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红衣少女嗤地笑出声来,抹了抹飘在脸上的雨水,扬声对后面那两人道:“莫谦,桓海,你们就赶快下去帮忙吧!公子身上有些不舒服了。” 莫谦、桓海闻言,这才翻身下马。 小姑娘道:“这坑太深,里面又都是烂泥,再推也无济于事,得先找些石头把车轱辘垫起来才成。” 此时是在瓢泼大雨中,谁都不想多耽搁时间,众乞丐也着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便只有听小姑娘指派。小姑娘叫了一个比较瘦弱没多少力气的乞丐同自己一起去路边搬石头,却叫莫谦、桓海与另外乞丐先抬起一边车轮,很快地将大大小小的石块扔进泥坑中一点点将车轮垫高。 等一边车轮差不多与地面齐平,便又故法重施,将另外一边车轮下也垫上石块。 之后马车夫在前拽马,众人合力在后推,终于将陷进泥坑中的马车解救了出来。 红衣少女很是守信,立刻拿出之前说好的报酬交给乞丐们。 乞丐们得了钱,轰然跑去一边,自去分钱,那小姑娘却背着大包袱仍在当地站着。 红衣少女道:“咦,你不去跟他们分钱么?” 小姑娘一脸茫然之色:“分钱?” “对呀,帮我家公子推车是有报酬的,每人五文钱,你快去跟他们要你的那份吧!” “哦……”原来这样,小姑娘回头往后看,那群乞丐却早就溜得不见人影了。“我不是为了钱……” “那你……” “我还要赶路,告辞了。” 小姑娘朝车里的红衣少女拱拱手,淌着地上的烂泥从马车旁走过去,一步一滑地在大雨里继续前行。 马车从后面跟上来,红衣少女隔着车窗喊她道:“小姑娘你去哪里啊?” 小姑娘一边走一边拿胳膊遮挡着头上的雨,去哪里?真的去黒雕城吗?她偏头朝红衣少女笑笑:“我去北边。” “哦,正好顺路,我家公子说可以送姑娘一程,外面雨大,姑娘当心淋湿了生病,还请上马车来。” “这不好吧!”小姑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满身的泥水,怎么好意思上人家的车。 “上来吧!”车窗被开得更大一些,红衣少女脸畔忽然多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他注目看着她,目光真挚,语声温柔,“上来吧!” 小姑娘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上了马车,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太真诚,真诚的叫人不忍拒绝,亦或是因为她实在太累,走了多远,她也不知道,反正两条腿沉重的像灌了铅一般,就算再走也走不了多远,还有她身上这么湿,真的好难过。 上车的时候她把两只沾满泥浆的鞋子扔了,只敢坐在车门边。 她家里虽也算富裕,却从来也没想到一辆马车里会被布置得这般华丽,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绒毯,她一进去,身上的泥水便将毯子弄脏了。 “真……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得换干的才成。”车厢里还有位穿碧纱衫裙的美貌女子,一举手一投足优雅无伦,令人见之忘俗。 “换……换衣服?”小姑娘望望软榻上半卧着的少年,这样的天是不需要盖很厚的,可他却拥着厚厚的狐裘。她怔了怔,很快便明白过来,看来他应该是生着什么病,不然又怎能如此畏寒。 车内的光线不好,他脸上有淡淡的暗影,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苍白,他的眉很黑,一双眼很清很亮,看到他的眼睛时,你会忘记他其实是个病人。鼻梁很直,只是到了鼻尖处弧度却变得柔和。他正望着她微笑,薄软双唇浅浅上弯,笑容清浅却生动。 毋庸置疑,他才是这车上最美的那个人,甚至连小青、小红这样的美女都及不上他。 可他到底是个男的,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他是活生生的,并不是石刻浮雕,自然不可以视而不见。 红衣少女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举手拉过一幅厚帘,车厢立刻便被隔成两部分,那少年被挡在厚帘之后。 “快换吧!”红衣少女将一套干净衣服放在小姑娘面前,“我叫小红,她叫小青,你叫什么名字?” “叶莲。” 黑沼 “叶莲,很好听的名字呀!”小红赞道,继而便嘟起嘴愤愤转头朝帘子那边道,“公子,你看看你都给我们取得什么名字啊?小红、小青……真难听。” 帘子那边没人答话,小青白小红一眼,道:“你就少说两句不成么?” 叶莲不好搭腔,湿漉漉的袖子缠在手臂上,好一阵拽不下来,小青适时伸手过来帮忙,她方摆脱了那一身水淋淋的衣裳。 “先把身上擦擦干。”小红递过来一方手巾给她,自己却拿了一块去擦叶莲的头发。 叶莲胡乱擦了两下,便将干衣服抓过来往身上套。 小红见她一脸紧张之色,便嘻嘻笑道:“叶姑娘别怕,我家公子最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偷看的……”她还待往下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帐内传来咳嗽之声,便没再往下说,冲着叶莲吐吐舌头,顽皮地笑了。 叶莲本来还没觉得怎样,听小红这么一说,反而发起窘来。 小青道:“别理她,这死丫头就爱胡说八道。这衣服是小红穿过的,可能有些大,你别嫌弃,先将就穿着。” 叶莲使劲摇头:“不会……”她都落魄成这样了,还嫌弃什么啊?旧衣服总好过湿衣服,三下两下换掉衣服,将脏兮兮的湿衣服裹成一团,想着是扔掉好,还是留下来?离开叶家后,日子肯定没以前那么好过,这衣服虽然脏了,却还是要留着,出门在外,再不能如以前那般奢侈浪费了。 小青找了张油纸将那湿了的脏衣服包起,道:“这衣服洗洗还能穿,等到了前面驿馆,我会找人洗干净。” “多谢小青姑娘。” 叶莲感激地看她一眼,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等叶莲换好衣服,小红方将厚帘拉开。 少年和气地望着她,示意小青给她倒水,道:“喝口水吧!” 叶莲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谢过,伸手自小青手里接过茶水杯喝了一口,她记得他是晌午时在自家门口遇到的那位公子,真是奇怪,怎么每次遇到他都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我叫薛棠。”少年轻言,唇边有浅浅的笑意。 “哦,薛公子……多谢你!” “姑娘不必客气,方才多亏了你,我还没谢你呢。” 叶莲连忙道:“不用谢不用谢,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初初行走江湖,虽是爽气,行动说话却有些拿腔作调。薛棠不由莞尔,问道:“姑娘冒这么大的雨出门,是打算去哪里?” “哦,我……”叶莲略沉了沉,定睛望住薛棠道,“我其实是打算去黒雕城的。” “黒雕城?”薛棠以手支颐,瞥眼朝小青、小红看去,眸中微有得色。 “是啊,薛公子,你们……你们就是黒雕城的人吧?” “哦?”薛棠微有讶异之色,“何以见得?” 叶莲望着他仔细又看了看,道:“晌午的时候我们是见过面的,薛公子不记得了么?” 薛棠点头道:“我记得,只是你从何得知我们就是黒雕城的人?” “我看到你们车后跟着的那两个剑师,他们衣服上都绣着黑雕的。”叶莲直言不讳。 “哦,原来这样。”薛棠恍然大悟,随即却微微皱眉。 叶莲看他皱眉,心里便知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刚才他们穿着蓑衣斗笠,我其实并没有看出来,我……”这话不说便罢,一说出来,反倒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薛棠只是望着她笑,柔声道:“你当真要去黒雕城?” 黒雕城,那是东宁有志男儿向往之地,东宁军中许多声名赫赫的将领都是出自黒雕城,甚至连那位云简女将军也是自那里出来的。虽说黒雕城不参与东宁朝政军机之事,但于东宁来说却不啻于泰山北斗,便是王室宗亲子弟也都以入黒雕城为荣。 叶莲虽是女儿家,但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父亲当男孩养,喜欢舞刀弄棒,心性如同男儿,又仰慕云简,自然是做梦都是想去黒雕城学艺的。只是父亲早死,敏弟又年幼,这个愿望便一直没有得偿。 如今既已与山娘翻脸,回家那是不能了,既然遇上黒雕城的人,可算是天赐良机。叶莲不禁想起临走时山娘的刻薄言辞,山娘不是说她不是那块料么?那便让她看看,她叶莲到底是不是那块料? 想到此便重重点头,发狠般道:“自然当真。” 小红插口道:“此去黒雕城并不算太远,去倒容易,想要入城学艺可就难了,要过三关斩六将,通过入门试炼方能进城,你确信你能通过?” 叶莲唇角下沉,攥了攥拳头,道:“不管怎样总要试试。” 小红没吓倒她,有些不甘心,继续又道:“你知道黒雕城的护城河么?” “似乎听人说过,是黑沼对不对?” “咦,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个。我告诉你啊,要想进城,第一关就是要过这个黑沼,所谓黑沼便是一个很大的黑沼泽,常人一涉足便会深陷其中,再爬不上来,很多人不知深浅,贸然进入,便陷进沼泽的烂泥里变成死鬼一个,所以……你这也不怕么?”小红一本正经地说来,看来不似有假。 叶莲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道:“不怕。” 薛棠安慰她道:“小红吓唬你的,没那么可怕。” 小红转头朝掩唇窃笑不止的小青递个眼色,嘴里嘀咕道:“公子真黑。” “黑?我今日还没来得及写字,有墨沾在脸上么?” 小青忍住笑道:“公子,所谓的黑不是指脸黑,而是指心黑。” “是啊,为了赢我们,居然作弊。也不知道小青那只破镯子有什么好赢的?”小红继续不满地嘟囔。 小青瞪她一眼道:“你怎么不说你的簪子破?” 薛棠叹道:“好,就当我输了,两只蝴蝶佩你俩一人一只,这下总不黑了吧?” 小红、小青闻言不禁欢呼,都道:“不黑,公子真白。”二人当即将包好的赌注拿出,簪子、玉镯各归各家,又瓜分了两只蝴蝶佩。 薛棠见叶莲瞪着眼睛一脸吃惊之色,便道:“她们两个一向如此,平素跟我玩闹惯了,你别笑话。” 叶莲吃吃道:“小红说的那个黑沼是真的么?” “黑沼算是黒雕城凭借的天险,只是每月都会在固定的时日架桥接新入门的弟子入城,并非小红说的那样。” 叶莲这才把一颗心放在肚里,转而却又问道:“那……凡是到黒雕城的人是不是都会入城成为黒雕城弟子?” 薛棠道:“这个……并不尽然,入城之前会有小小的试炼……不过你不必担心,大部分人都能通关,难的是五年一次的鼎会,很多弟子便是在那次鼎会中被淘汰。” 叶莲忙问:“若是在鼎会中被淘汰会怎样?” 薛棠吞吞吐吐道:“那就……那就麻烦了。年纪大的多半会被清退出城,年纪小的就留下继续学艺,等下一次的鼎会。” 刺客 马车行至驿馆,天已经完全黑了,雨还在下,?br /> 莲上君舞第2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下,却已没了力道,软绵绵空自痴缠不休。驿使率人在门口迎接,车子却不做片刻停留,径直驶入中庭,在一排厢房前方才停下。 下车前小红、小青忙上忙下好一阵折腾,总算将薛棠打点齐整。叶莲眼看着她们给薛棠穿上厚厚的棉袍,又用一件金翠碧彩的大氅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之后换上不浸水的皮靴。 叶莲看着看着,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小丫头,你笑什么?”小红闻声回头,瞪眼把她看着。 叶莲道:“这是在包粽子么?” 薛棠在风帽内露出个笑脸,道:“有我这么好看的粽子么?” 一时大家都笑了,小红自后箱里翻出一双靴子给叶莲道:“这个给你的,快穿上,我们下车了。” 叶莲接过靴子套上,松松的有点大,却也凑合了。 小红揭开车帘抱着一卷东西先踩了脚凳下去,就手一抛,那卷东西骨碌碌铺开,却是一张毯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点水也不透,干干爽爽直铺到厢房门前。小青撑开紫竹大伞递给她,方将薛棠扶下车去。 叶莲在心里感叹,到底是黒雕城的人,排场可真大。 小红接了伞与薛棠在下等着,小青在后又撑开一把大伞也跳下车去。叶莲最后一个下车,檐下风灯光线不是很好,到处都是暗沉沉的,叶莲总觉黑暗的角落里好像会随时跳出什么东西似的。 正胡思乱想着要跳下车辕,却忽听车后桓海他们吼道:“小心,有人!”叶莲心里镗地一声,抬眼一看,便见对面屋檐上有黑影一闪而下,跟着便听暗器破空之声,两道白光朝着薛棠激射而去。 叶莲咚地一下便跳下车,也来不及多想,冲上前抱住薛棠往地上便扑,两人顿时都滚倒在地上。 薛棠回头朝趴在自己身上的叶莲笑了笑,轻轻将她推开一些,忽然抬手撩开大氅一下子将她裹在了氅内。叶莲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事出紧急,先还没觉得怎样,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软了,到底还是害怕的,除了害怕,她隐隐还有些兴奋,好像这样的冒险竟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 “你……有人要杀你?”叶莲微有些气喘。 “嗯,我知道。”昏暗中薛棠的神色平静如常,竟有一种泰山崩而不乱的从容镇定,并不像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孱弱少年。 “那你……” “嘘,别说话,凡事有小红、小青她们。”薛棠轻声道,此刻他与她离得极近,身上有淡淡的凉气透过来,似乎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凉的。 耳边嗤嗤作响,小红与小青仍旧站在他二人旁边,手中两把大伞却在如车轮般疯转,将偷袭的暗器全部挡了回去。 院中有刀剑交碰之声,很激烈,间或有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冰凉的雨点零零星星落下来,滴在叶莲脸上。她伸手抹抹,转头却见薛棠眉毛、睫毛、鼻尖上也被溅上了数点水珠,他的睫毛很长,眨一下水便滴落下去,眉头却是紧蹙,拧成一个疙瘩,极是痛苦的模样,便连清泉般的双眸也蒙上了一层尘纱,分明黯淡了下去。 叶莲明显感觉到他在发抖。 “你……你怎么了?” 薛棠抖得越发厉害,牙齿咯咯作响。 叶莲只觉他身上凉气愈盛,忙问:“你很冷吗?” 薛棠没有回答,俊美的面上陡然罩上一层铅霜,阴晦沉郁,叫人叵然心惊。他紧咬着牙,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而沉重,忽然向前一扑,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叶莲“啊”地惊叫一声,本能地便要将他推开,可这看起来羸弱不堪,好像风一吹便倒掉的少年,劲力竟然大的惊人,双臂犹如铁钳一般紧紧将叶莲箍住,一时竟无法挣开。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小青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冷冷响起:“别动,就这么让他抱着。” 让他抱着,怎么可以这样?叶莲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一瞬间这些人都变了,连小青这样温和的美人都变成了冰山。 反倒是爱胡说八道的小红安慰了她一句:“别怕,公子只是觉得冷,想要找个暖和点的东西抱着,你不要动,等莫谦、桓海解决了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再说好么?” 薛棠的身体越来越冷,叶莲只觉他像是一块冰,寒气隔着衣服渗过来,透骨般的冷。她坐在地上,上牙碰着下牙,磕楞楞地响,身不由己地也跟着他抖起来,根本就没办法回答小红的问话。 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会冷成这个样子? 叶莲缩成一团,只觉头脑都有些迟滞起来,有些支撑不住,好冷……真是太冷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莲方听到小红在叫她:“小叶姑娘,你怎么样了?” “我……冷。”应该是打完了,既然打完了,为什么还不把抱住她的这个薛棠冰块拉开? “忍着点,我们扶你们两个进屋去。” 说话间,果然有人过来将他们这两块冰扶了起来。 “快……快让他放开我吧!”叶莲欲哭无泪。 “就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想去黒雕城。”这是小青的声音,那么温和可爱的一个美人竟然也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叶莲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她跟薛棠几乎是被人抱到屋里去的,一进屋便被脱了鞋子放上一张软榻,跟着便有一层层厚厚的棉被裹上来,几个大火盆熊熊地烧起来,叶莲却还是感觉不到温暖。 小红在旁帮他们掖着被角,一边道:“小叶,只有先委屈你忍耐一阵,公子身子弱,怕会寒气倒流,我们暂时还不能将你们分开。” “我……我也是冰块了,暖和不了他的。”叶莲嘶嘶地吸气,为了让她当暖炉,这小红还真会套近乎,先是小叶姑娘,这会又变小叶了。 小红无奈地笑笑,自怀里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捏了枚黑漆漆的药丸塞入薛棠口中,跟着又塞了一丸到叶莲嘴里。 叶莲还不及转神,那药便咕噜滑下去,热辣辣地在肚腹内烧了起来,不由失声惊叫:“这……这是什么东西?” “驱寒药,没毒的。” 屋子里热气蒸腾,小红、小青二人此刻都是一头的汗,却仍旧不时往火盆里加碳。 过了一会车夫韩伯,还有莫谦、桓海也都走了进来。 韩伯径直走到薛棠身后,撩起袍角盘膝坐定,单手掼掌隔着层层棉被抵在薛棠背心,看样子是在运功替他驱寒。 叶莲心想,黒雕城的人就是不一般,连车夫都是修为不浅的高手。 “外面安排好了没有?”小青一脸严肃地问莫谦、桓海二人。 莫谦道:“已经将驿馆所有的守卫都调来了。” 小青点头,又问:“你们方才可有看出那些刺客的来路?” “看剑法招式有点像是咱们黒雕城的人……逃跑时用的遁术却又有点像西阱的隐雾术。”说话的还是莫谦,那个桓海始终坐在一边不发一言。 小青道:“那个驿使当真该死,竟敢如此疏忽大意。” “已经教训过他了,还跪在门外边等话。这也说不上是他的错,这样的大雨天,难免会疏忽,只能说对方很会选时机,还好没伤到公子。” 小青面色微缓,道:“看来这一路我们要小心了。今晚上谁都不能睡,要一直在这房里守着。” 莫谦“嗯”了一声,却道:“你跟小红可以换着睡一会。” 小青瞟他一眼,绷得紧紧的唇角微有一丝松动,隐隐泛出一抹笑意来:“我不累。” 莫谦转目看看昏迷不醒的薛棠,叹道:“虽说没有伤到他,这病一犯起来却也够他受的。” 小青娥眉轻蹙,靠着椅子缓缓坐下,道:“再不能出什么乱子了,咱们得快点赶回黒雕城才行。” 小红一直站在榻前,这时忽然回头瞥他二人一眼,伸手摸一摸薛棠额头,道:“好了,公子应无大碍了。” 抱着叶莲的薛棠终于渐渐回温,身上有了些热度,紧箍住叶莲的手臂也慢慢放开来。 叶莲“嗳”地一声,喘过一口气,将薛棠的手臂扒拉下去,与他挪开些距离。 韩伯回手收功,小红忙将软倒的薛棠接住,小心翼翼放在枕上,仍旧拉过两床棉被盖上。 叶莲离了薛棠那块寒冰,不多时便觉得热,忙不迭地将身上的被子扔到一边,饶是如此,额上却已有密密的汗珠沁出。 小青至此才松了口气,走过来递一张方巾给韩伯擦汗,却盯着叶莲看一眼,依旧冷漠如冰,道:“你听着,不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知道了么?” 旧疾 半夜的时候薛棠醒过来一次,那时候叶莲睡得正香,兴许还做着什么梦,梦境太过混乱,她记不太清了。 后来她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冷醒了过来,寒意来自额上,她一睁开眼便看见薛棠,薛棠拥着一床大棉被坐在她身旁,手指搁在她额上,似乎在试她额上的温度。看见她醒来,他苍白的脸上微微绽出笑意,眼睛亮了亮,轻声道:“吵醒你了?” 叶莲打了个哆嗦,一抬手便拽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拉了开去,道:“你的手真凉。” 薛棠眼眸间有失望之色滑掠过,却还是笑微微的,道:“你的脸好红,我还以为你发烧了。” 叶莲摸摸脸颊,果然有些发烫,屋里那么多火盆,不烫才怪。她心里嘀咕着,往地下一看,却见那地上的火盆不知何时竟只剩了一个。屋内温度适中,她不知何时拖了床薄被盖在身上竟也没觉得热。 薛棠道:“我叫他们把火盆撤下去了,留这一个已足够了。” 叶莲担心地看看他,问道:“那你……你不冷么?” 薛棠轻描淡写地道:“不犯病的时候都还好。” 叶莲“哦”了一声,总觉这样躺着同他说话有些不对,便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转目看时,果见小青与小红都没睡,正坐在椅子上睁眼望着他们这边呢。桓海跟莫谦却抱着剑一个坐在门前,一个坐在窗前,好似如临大敌一般。 只有韩伯眯着眼睛在门边的一张躺椅上打盹,时不时还发出呼噜声,小青却也无奈,脸上微有不满之色。 薛棠似乎有些累,叶莲坐起来,他却又半倒下去,倚着身后的软靠问:“昨晚可有吓着你?” 叶莲看见小青不顺意,心里倒有些高兴,笑着对薛棠道:“我胆子没那么小,就是被你冻坏了。” 薛棠摸摸眉毛,尴尬地笑了:“我这样是不是像个怪物?” “不像不像。”叶莲连忙否认,跟着又问,“你好点没有?” 薛棠扬眉道:“当然,没见我现如今神采奕奕的。” 叶莲盯着他的脸,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这样也算神采奕奕?却不好打击他,只笑着胡乱点头。 “你……这才好,还是再休息一会吧!” 薛棠摇头道:“睡不着。” 叶莲经不住好奇,凑近他低声问道:“你一直都这样吗?” “嗯。”薛棠漫不经心地答着,“胎里带来的,每年总要犯个几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莲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伸手去碰碰他的指尖,还是冷如冰雪,便又缩回手来,道:“为什么不治?”话一出口,她便失悔起来,这不是废话么?就眼下看来薛棠必是黒雕城中不一般的人物,就这身份,又怎可能有病不治?多半还是治不好。 薛棠却没怎么在意,笑吟吟道:“不治,就这样也不错。” 叶莲愕然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了一会,却推开被子要下床。 薛棠不明所以然,便问:“你要去那儿?” “哦……我,我……”叶莲想说去茅房,可对着薛棠这般清雅高贵的人,却没法说出这话来。 小青见状走过来,沉下脸问道:“要做什么?” 叶莲凑到她耳朵跟前,小声道:“我想上茅房。” “不行,不准去。”小青的语气很生硬。 叶莲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怎么跟初见面时完全两个人啊?一点儿都不通情达理。 她耐着性子道:“姐姐呀,上个茅房都不准吗?” 小青板着脸冷冰冰道:“不准,憋着,等天亮再说。” “我……我憋不住。”叶莲又恼又气,又是难为情,眼见薛棠定眼把她盯着,莫谦、桓海二人也都转过头来望向这边,说话的声音便更小了。 小青有些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事?” 那边薛棠约莫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忽然开口道:“小青,你就带她去吧!” 薛棠既然发了话,小青只得从命,不情不愿地看叶莲一眼,道:“走吧!”自门边拿了伞先行开门出去了。 那驿馆的茅房便在这排厢房东侧,说是茅房,其实是一间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小屋子。 叶莲正好奇地看那漆箱里的干枣,忽然手腕一紧,跟着便被小青揪住领口一把摁在墙上。 “你要干什么?” 叶莲未料她会突然出手对付自己,不由大吃一惊。 小青一只手臂压在叶莲脖子上,原本温柔如水的水杏眼此刻寒气森然,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聪明的老老实实给我说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叶莲哭笑不得,怪不得小青忽然对她如此,原来她疑心自己是与那刺客一伙的人。 “我……我什么人都不是啊!” “胡说,你一出现便发生这许多事,现下又想要找机会溜走,说,你是不是同那刺客的同党?” 叶莲急道:“小青姐姐,我要同他们一伙,方才为什么不趁着你家薛公子发病的时候动手杀他?” 小青眸中寒光微微一敛,神色间似有犹疑,按住叶莲的那只手臂也松了一松。 叶莲喘了口气,心知她被说动,连忙继续道:“你好好想想,那时我跟薛公子离得那么近,我要真杀他,他能躲得掉么?” 小青终于松开手臂,嘴上却仍道:“谁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 “姐姐,我真的跟刺客没关系……”叶莲急得什么似的,早知道就不该上他们的车,竟然会惹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把她当j细,真是好心没好报。 “哼,我暂且放你一马,你最好小心点,别露出什么马脚,若被我发现你对公子不利,我立刻便杀了你。” 叶莲气道:“好,你杀吧杀吧!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反正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滥杀无辜。” 小青不屑地睨着她道:“咦,给你点颜色你竟开起染坊来了,别废话,要上茅房就赶紧。” 叶莲摸摸脖子道:“我不习惯当着人上茅房。” 小青柳眉倒竖,欲要发作,却还是忍住,道:“你最好老实点,别给我耍花招。” 叶莲叹气道:“我是为你好啊,哎,你要不嫌臭的话就呆在这里也成。” 小青虽是恼恨,听她这样一说,却还是拿着伞走了出去。 叶莲等她走出去,赶上一步便闩上了门,这小青如此多疑,倒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也不知还该不该跟着她们去黒雕城,只站在那里发怔。呆了片刻,才想起要小解,正要解开腰带时,却听小屋后窗咿呀一声轻响。 她心里一紧,想起到驿馆时遇到的刺客,不免便有几分害怕,大着胆子回头一看,却并没有什么。 叶莲定了下神,转过头吁了口气,匆匆忙忙解决完毕,待要开门出去时,忽觉脑后一阵凉风袭来,尚不及回头,后颈上便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强吻 一直以来叶莲都觉得行走江湖的冒险生涯很有趣,可真正置身于险境的时候才发觉这事情不那么好玩。这才从家里走出来一天多点,便接连遭遇两次偷袭,当真凶险的紧。 她实在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人这么喜欢偷袭暗杀,武馆陆师傅不是说做人要光明磊落,不能行小人之径,袭人于不备之中么?看来全不是这么回事。 意识苏醒的那刻,叶莲只觉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像是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有个男子在旁边说话,那人的声音很好听,琅琅如金石之音,然而语气却是冷厉的:“真是一群废物,让你们捉的人是黒雕城小城主,你给我抓这么个小丫头来做什么?” 原来是抓错了人,这个人说的黒雕城小城主应该就是薛棠吧?早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却没有想到他会是黒雕城的小城主。那这些人又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捉薛棠呢? 这其中自有什么缘故,只是叶莲不知道罢了,她想了一会,便觉脑袋发昏,索性不再去想,却微欻开眼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说话的那人正背对着她站着,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玉色长袍,宽肩窄腰长腿,只看背影,便有一种卓然风姿。 叶莲觉得困惑,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偷袭暗杀那样下三滥的事情呢? “他们防范的很严密,我们盯了半夜都找不到机会,后来这小丫头出来,属下想她既是薛棠身边的人,说不定会有一点用,便带了回来。” “有用?”那个好听的声音继续道,“薛棠身边那两个口齿伶俐的丫头我见过,不是这一个。”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也要问我?” “属下这就杀了她。” 什么?叶莲惊得险些叫出声来,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这真是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要杀她,怎么办,怎么办?逃跑?这屋里似乎不止一个人,虽说她学过点功夫,在这些人面前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只怕还没等她跑出去,便一命呜呼了。 耳听得脚步声嗒嗒走近,叶莲慌忙闭上眼睛,如果给他们知道自己已经醒来,并听到了这些谈话,那她更是活不成。不然就继续装睡,可是照这情形看来,便是她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也会杀了她。那该怎么办?假装跟他们合作?他们不是要薛棠么?那么她就答应他们骗出薛棠,这样总该能拖延一点时间了吧?而后再寻机逃跑,可是这未免也太卑鄙了,她不能这么无耻。 不然,就装傻……装作刚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一个大傻瓜,也许,他们会放过她,傻子能对他们有什么威胁? 为什么会这么倒霉?糊里糊涂给人抓来,然后糊里糊涂的死掉,不……不不,她不要死。 叶莲再没有选择,把心一横,抱着头慢慢爬起身来,一边茫然四顾着喃喃低语:“头好疼,我这是……这是在哪里?” 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一间不大的厢房,叶莲所受的待遇还算不错,是躺在一张土炕上,土炕后有窗,前面却是来杀她的那个人。那人一袭黑衣,黑巾蒙面,应该便是陆师傅所说的夜行衣。 “陆师傅,你……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啊?好难看……” 那来杀叶莲的黑衣人显然楞了一下,却还是毫不迟疑地拔出刀来,朝着叶莲一步步逼近前去。 叶莲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只觉双腿都软了,背上凉冰冰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却还是望着他笑嘻嘻道:“大哥哥,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东西?亮晶晶的真好看。” 黑衣人顿了一下,忽然转过头对着后面几个人中的一人道:“王爷,这……这好像是个傻子。” “傻子?”先前那好听的声音悠悠响起,而后便自那黑衣人身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先前叶莲看到的那穿玉色衣袍的男子,他这时正面朝着她,可是叶莲却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他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丰泽红润的漂亮嘴唇。 没有眼睛鼻子的人,叶莲很是吓了一跳,脑子转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人戴了一张面具。 那是一张极为精致的银色面具,自额际一直到鼻翼,将嘴唇上面的脸全部遮住,眼部开着两只眼孔,只看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在熠熠发亮。 “你……你的脸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脸……”叶莲瞪圆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口里兀自胡说八道,手脚却是冰凉。装傻好像真的有用,他们再是冷血,总不会屑于杀一个傻子。 “王爷,还杀不杀?” 那玉袍男子唇角微扬,手微微抬起,示意那黑衣人退后,缓步走至叶莲面前,低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伸指捏住她下巴往上一抬,柔声问道:“现下可有看到我的脸?” 叶莲很不习惯被人这样捏着下巴,想要挣开来,又怕引起他怀疑,咯咯笑着去摸他脸上那面具,面具冰凉,却有细腻的触感,也许是银子做的。 “没……没有,大哥哥,你为什么只有嘴巴?”叶莲觉得自己简直傻到家了,只是骑虎难下,又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玉袍男子一把将她那只手拉下来,直接反扭去她背后,问道:“薛棠是你什么人?” “你要吃糖?我家里有……很多很多。” 玉袍男子漂亮的唇角微微下沉,冷笑道:“还真是个傻子。” “傻子……我不是,你才是傻子……” 玉袍男子若有如无笑起来,捏着叶莲的下巴端详片刻,道:“薛公子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这样普通的货色也会收在身边……嗯,这模样充其量只能算是清秀,倒是这张小嘴长得还算勾人。” 叶莲怔了怔,很快接口道:“大哥哥,你的嘴巴也长得很漂亮。” “哦,是么?那就亲一亲好了。” “啊……不,我娘说这是要成亲才……唔……” 叶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玉袍男子的漂亮的双唇很快地压下来,他不像是在亲她,而是在咬她。叶莲吓呆了,这显然不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却骤然发生了,对于男女之事她虽然听说过一点,却从没想过可以这样。 叶莲学过点功夫,可到了这人身上却完全用不上,他只反扭了她一只手臂,便让她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他恣意轻薄,他吻得很疯狂,叶莲只觉自己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要被他吸走了,整个人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脑子里晕晕乎乎,他的身体,他的唇舌那么火热,简直要将她烧起来。 后来他总算放开了她,一双手却不规矩起来,游移到叶莲腰间胡乱扯着她的衣带,一边却轻笑着:“我替你脱了衣服好不好?” 叶莲再没法装傻,喘着气大叫道:“不……不行。” 玉袍男子语声蓦然就冷了下来:“为什么不行?” “我……我娘说不能……”叶莲红着脸低了头不敢看他,只要一看到他漂亮的嘴唇,她就会想到方才的事,真是太难堪了。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真不脱吗?” 叶莲紧攥着衣襟,使劲摇头。 “你这样真不好,既然要装傻便一直装下去才是,这样半途而废,岂不是很可惜?” “你……”叶莲猛然抬起头来,那人眼眸里有笑,淡淡的,含着恶意的嘲弄。 “真是个笨蛋!”他道,忽然一把抓住叶莲领口,“没有人可以骗我……谁也不能。” 银色面具眼孔后的眼眸有森然杀气,他的手指猛然扼住叶莲纤细的脖颈,眼看着那女孩脸色变得紫涨,漆黑的眼珠也朝外微微凸出,忽然间只觉腹中一痛,他的手指一松,低头看时,却见腹间玉袍上赫然扎了两枚寸把长的小铁锥。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朝叶莲望去,却见叶莲唇边正有微微笑意,他一挥手便击在叶莲胸口,叶莲身子顿时朝后飞出,哐啷一声大响,撞破紧闭的窗户,掉落在窗外。 “王爷……外面好像来人了。”门外忽有人闯进来。 他捂住腹部,咬牙问道:“谁?” “好像是桓海……” 玉袍男子深吸一口气,朝窗外看一眼,忽然一甩袖子道:“走。” 清歌 混沌中忽闻清歌,歌声悠悠在耳际回转,苍劲雄浑。江水轻拍船舷,仿佛为之合奏。 叶莲慢慢睁开眼睛,梦呓般喃喃:“谁在唱歌?” 有人探过身来,轻声道:“是桓海。” 桓海!那个不爱说话的剑师?居然会唱歌,还唱得如此动听。 “我还没死……”真好,还能活着听这样美妙的歌声,何其幸运? “有韩伯在,你又怎么会死?”冰凉的气息轻拂过叶莲面颊,她转过头,看见薛棠欣慰的笑颜。 “是你救了我?” “哦不,救你的人其实是桓海跟韩伯,桓海在驿馆附近那个小河村的一户人家的窗后找到了你,你受了很重的伤,多亏了韩伯医术高明,才把你救了过来。你那时可真吓人……好在醒了过来,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七天七夜啊……” 七天七夜! 叶莲心里由不住悸动,她竟然昏迷了这么久,眼前微有光影,好像是一张脸,却又不是,模糊不清,却叫人从心底里恐惧。她蓦然闭上眼,许久才又睁开,静静盯着他看,说到底救她的人还是薛棠,若不是他开口,跟她毫无瓜葛的这两个人又凭什么要救她? “谢谢你们。” 薛棠道:“谢什么呢?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眸光自叶莲脸上飘移开去。沉默了片刻,却拍着两手合着外面的歌声击节,桓海在外面放声高歌,而他却在舱内低唱:“正风静云闲,平潋滟。想见高吟名不滥。频扣槛。杳杳落,沙鸥数点。” 他的声音虽清越,却不及桓海劲拔,又是随口吟唱,轻慢无绪里透着份慵懒,听来却也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真好听!”叶莲闭上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语意模糊,也不知是在赞谁。 薛棠顿住,转头凝视叶莲,黑眸中微起兴味,笑问:“是我唱得好听,还是桓海唱得好听?” 平心而论,桓海要唱得更好,不过薛棠也唱得不赖,叶莲微张开眼觑他一眼,他颇有些热切的望着她,一副急于求得认同的模样。 叶莲只好道:“都好听。” 薛棠顿时一脸失望之色,伸手拍一下额头,叹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一曲歌罢,船头上轰然响起喝彩鼓掌之声。 “唱得真好,桓海再来一首吧!” “再来一首‘御天香’吧!快唱快唱……” 是小红跟小青,还有莫谦,三个人笑闹着起哄,非要桓海再来一首。 木讷的桓海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只是推辞:“不……不唱了,不唱了。” 后来还是莫谦打了圆场:“他不唱我唱,又不是大姑娘,羞羞答答的。”于是他拉开嗓门开唱,只唱了两句,小红跟小青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青连声道:“别唱了别唱了,被你这破锣嗓子一吓,今晚非做恶梦不可。” 莫谦被众人打击一番,再没了兴致,只好收声,讪讪道:“就当真这么难听么?” “不是难听,是堪比鬼哭狼嚎……哈哈哈……”小红笑得越发厉害,满船上飘荡的都是她清脆的笑声。 “既然桓海不肯唱,我看,那就让小红来一曲吧!”在船尾摇橹的韩伯忽然扬声道。 小青立刻附和,道:“小红丫头快唱一个,让咱们莫使执大人听听,也好学学。” 小红也不扭捏,当下放声而歌,歌声清婉柔美,叫人神迷心醉。 叶莲听得入神,不觉有些痴怔,由衷赞道:“想不到小红姐姐唱歌也这么好听。” 薛棠道:“小红唱得这其实不算什么,几年前我路过你家乡明波湖时,曾听有女子隔岸清歌,比这好听的多了,你难道没听过?” 他连这也知道,叶莲有些意想不到,诧异地瞅着他道:“听过的,只是听多了,便不觉得怎样。” “那你也该会唱,对不对?” 叶莲微有些赧然:“会几句,唱得不好。”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真想听你唱两句。”薛棠眨眨眼,唇边笑意濯然,“想家么?” “哦……还好。” 薛棠迟疑了片刻,还是道:“你也看到了,黒雕城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纯粹简单,随时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事,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让桓海送你回明波湖去。” 叶莲一愣,挣扎着要起来,可是一用力胸口便是一阵剧痛,痛的她眼冒金星,却还是摇头道:“不……我不回去。”带着一身伤回去,让山娘轻看么?叶莲只要一想到山娘那鄙夷不屑的目光,脑袋便大了起来,山娘会怎么说?她一定会站在门口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毫不留情地嘲讽自己。 薛棠伸手按在她肩上,轻道:“你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只怕还要躺上几日才能起来。快躺着吧!”他的手指还是那么冷,隔着衣服,叶莲都感到沁骨寒意,不由得打个寒噤,虽听他的话躺了下去,却仍一字一句地坚持着:“我不能回去,我要去黒雕城。” 薛棠收回手来,面色变得肃然,再不似先前那般漫不经心,问道:“真的决定了?” 叶莲毫不犹豫地道:“决定了,我要去黒雕城,如果你嫌我麻烦,可以丢下我,我自己去。”事到如今,她已经无路可退,既然认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 薛棠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看了她半晌,忽然垂下眼轻轻笑了:“那就这样吧!” 叶莲也不知他说的这样是哪样,答应带她去黒雕城?还是把她丢下,叫她自己去? 小红唱完一曲,外面的欢歌算是告一段落。不一会,小红、小青说说笑笑进了舱,见叶莲醒来,不免都是一番惊喜。小青赶着将莫谦换去摇橹,却请了韩伯进来给叶莲看伤,殷勤的很,大约是为那日的事过意不去,所以如今对她加倍的好,还低声地给她道歉:“小叶,那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叶莲难得看到小青局促的样子,不觉好笑,她素性不爱与人为难,也就爽爽快快地道:“小青姐姐放心,我不会记你仇的。” 小青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你被人劫走那天公子有多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 薛棠听到此话不满地朝小青瞥一眼,道:“我有骂你么?” 小红便在旁幸灾乐祸地笑,一边煽风点火:“没骂,公子这样的正人君子,哪里会骂人呢?” 薛棠一向是被这两个丫头消遣惯了的,却也没什么反应,恰好韩伯进来,便凝神看他给叶莲诊脉。 韩伯仔细替叶莲诊过脉,转头对薛棠道:“没什么大碍了,只安心修养便是。” 叶莲道:“多谢韩伯!”真想不通薛棠为什么会让韩伯这样的高人驾车摇橹,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 韩伯和颜悦色地道:“不用,对了,那一日伤你的人你还记得不?你有没有看清他的面貌?” “那个人……”叶莲努力回忆着昏迷最后一刻的情形,“那个人……戴着面具,我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薛棠一愣,脱口道:“戴面具?” “嗯,银色的,做工很精致……”叶莲轻轻道,“好像他们都叫他王爷……其余我便不知道了。” “王爷?”韩伯诧异道,“真的就什么都没看到……” 叶莲觉得有些头痛,摇头道:“真的没有,那面具将他的脸大半都遮住了,只看到……” 只看到一张嘴唇,红润丰泽的漂亮嘴唇。 “看到什么?” 薛棠连忙追问,直觉中这应该是极要紧的一件事,可是叶莲却忽然偏过脸去,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看到。”薛棠狐疑地望着她,却见她脸上有红云浮现,只是一霎那,她的脸便变得煞白,紧闭上眼,一言不发。 薛棠再没问什么,韩伯朝他看看,起身走出舱去。 看得出叶莲在有意隐藏着些什么,薛棠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却不好再问。 喝了药后,叶莲很快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模样很可爱,眉头舒展,嘴角微弯,时不时会抿一下嘴,于是唇角边便会漾出两个小小的笑涡,也不知道会不会流口水? 薛棠想着就笑起来,转而却又皱起眉头,披了大氅走至船尾。 因为换了莫谦摇橹,韩伯便闲在了一旁,正半躺着靠在船舷边抱了一壶酒在喝。 “公子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韩伯坐正身形。 薛棠将大氅紧一紧,走至韩伯身边也坐下来,道:“我又不是纸做的,风吹吹就倒。” 韩伯无奈一笑,道:“公子是要问那小丫头的伤吧?真的没什么大碍,养养就好。” “我不是问这个,韩伯曾说打她的那一掌看似很普通,实则不然,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伯沉吟道:“我如今也说不上来,那一掌表面上看的确很普通,不同在内劲。只是那人打这一掌时只用了五分劲力,而且用的力道很巧妙,应该是不想让人看出来,我只看出这人用的是传杯手,这手法东宁西阱之中会者甚众,却也难知是什么来路,怎么,公子觉得哪里不妥?” 薛棠不语,望着远处许久却道:“也许是有哪里不对……她方才似乎有意瞒着什么,可是又不像是j细,我也不信她是j细。” 韩伯道:“那公子打算如何?” 薛棠叹口气道:“叫人盯着看一段时日吧!” 试炼 他们如今是在蓬蒙江上,过了蓬蒙江到牛渚洲,便差不多算到达了黒雕城,最后的一道关卡是黑沼,那是天堑,若是黒雕城不从内放下吊桥,没有人可以进去。 船是逆流而行,行进的速度很慢,晚间还会在合适的村镇中歇宿,如此过了十来日才到牛渚洲。叶莲的伤势恢复的不错,她本就是坐不住的人,醒来后没几天便爬起来跑出舱与小红、小青她们混在一处,活蹦乱跳,竟不像是受了重伤的人。 连韩伯都纳罕,摇头叹息道:“到底年轻,恢复得倒也真快。” 到牛渚洲时,正是晌午,太阳当头而照,晒得人眼发花。可那太阳底下却站了二三十人,排成长长的一队,队伍最当头柳荫下却横了一张桌子,桌前坐了三个人,也不知在做什么。 小红早取了紫竹大伞遮在薛棠头上,只不过这一次不是遮雨,而是挡太阳。薛棠虽然换了件薄点的披风,却仍像是在过冬,好在他瘦弱,看着并不那么臃肿。他朝那长长的队伍看过去,问道:“什么日子了?” “应该是五月二十。”小红应道。 薛棠“哦”了一声:“原来到试炼的日子了,咱们回来的却也巧。”每月二十便是黒雕城试炼吸收新人入城的日子,难怪排了那么长的队。 岸边早停了顶大轿子,几个膀大腰圆的轿夫都垂手立于轿旁,一见众人自船上下来,便躬身行礼。 小青上前揭开轿帘,道:“请公子上轿!” 薛棠走至轿前,微躬了腰正欲进去,却忽转眼朝后一望,道:“叶莲呢?叫她跟我一起坐轿吧!”四处寻望却不见人影,他心道,难道是跑去试炼了?往那试炼人群中一看,果见叶莲背了自己的包袱,站在长队的尾巴上。 小青也已看到,道:“公子,小叶跑去试炼了,要不要叫她回来?” 薛棠轻摇了摇头,道:“随她吧!” “哦,好!” 薛棠既这么说,小青也不好多事,服侍薛棠上轿,正要放下轿帘,却听他又道:“小青,你叫小红去看看主考是谁?” 他虽未明言,小青却心领神会,走到小红身旁附耳低笑:“快去,公子叫你去通融呢!” 小红“咯”地一笑,举了伞朝柳荫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朝叶莲那边看,那傻丫头还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全不知道这边已有人替她做好了打算。 因是试炼收人的日子,通往黒雕城的那座吊桥早已放下。几个轿夫当下抬起轿子朝桥上而去,韩伯当先开路, 莲上君舞第3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青、莫谦、桓海却在后跟着,不多时便过了那颤巍巍的吊桥走入城中去了。 叶莲排在队伍最末,一边庆幸一边却又在担忧,真是赶得好巧,若是晚一天来,她岂不是要在这牛渚洲等上一个月?看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她前面还有二十多人,也不知天黑前轮不轮得到她? 被白花花的毒日头照着,叶莲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却也不觉什么,拿手抹一把汗,跟着人流继续往前。 人流向前挪动的很慢,叶莲记得薛棠曾说试炼很简单,这时却有点怀疑了。前面有通过的,也有被淘汰的,每个人试炼的过程都不算短,叶莲一开始还有些忐忑,时间长了便有些麻木了,也不知要怎么试炼,似乎每个人的考题都不一样,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天黑之前终于轮到叶莲前面那又壮又高的男孩试炼,叶莲站在后面,看他走过去,同考官们说了些什么,跟着便抽了个签,然后便见考官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站起身来,忽然朝那男孩伸出五指。 叶莲看得莫名其妙,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就五根指头? 那男孩却远不是她这般轻松,那女子伸出五指的一瞬,男孩立刻瞪圆了双眼,面上有骇然恐惧之色,仿佛看到某种可怕的东西,只差没叫出来。 那女子微微摇头,五指在空中摆了一下,缓缓合拢,她尖尖的手指尖合拢的一瞬,那男孩忽然闷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可惜了。”那女子惋惜地道,挥手叫旁边的杂役上前将那男孩抬到一边,却唤叶莲上前去。 叶莲疑惑不已,到底那男孩看到什么了?只是五根手指,他怎么就吓成那样?她心里七上八下,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那张桌前坐着的除了那年轻女子,还有两个男子,一个三十来岁,面白有须,圆脸圆眼,看着很和蔼可亲的样子。另一个要年轻些,脸略有些长,没有留须,眼睛细长有神,神色甚是严肃。 那年轻女子对叶莲微笑道:“你运气不错,赶上了今日试炼的最后一个,准备好没有?” 叶莲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好了好了。” “我姓郭,你可以叫我郭先生,这位是秦先生……”那年轻女子伸指指那圆脸有须男子,接着又指向另一位,“这位是陈先生,好了,试炼之前先要登记一下,来说说,你叫什么?哪里人氏?年龄,家中境况……” 叶莲躬身一一拜过,然后将郭先生所问依次答完。 郭先生执笔在一簿名册上将她所说全部记录下来,这才接着道:“所谓的试炼无非便是脑力、体力、目力、胆力、耐力这五关的考验,你自晌午站到此时,耐力这关可算过了,只还需再选一项作为今日通关之试炼,你过来抽个签。” 叶莲见她拿出四个小纸方胜摆在面前,便随手捡了一个递给郭先生,郭先生打开看了一眼道:“胆力,这一关可真难倒了不少人……方才你前面那孩子便在此试炼上栽了跟头,你有信心么?” “嗯。”叶莲应道,没信心又怎样?已经到这一步了。 “这一关由秦先生来考你,你且退后一步。”郭先生冲那位秦先生点了下头,那秦先生便站了起来,从桌后走出来。 叶莲依言退后一步,便见秦先生朝她缓缓伸出五指,哪里是五指?叶莲张大嘴巴,只见空中忽然燃起滔天火焰,一瞬朝她扑面而来。叶莲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鼻中隐隐闻得焦臭之味,脸颊上一阵灼痛。 假的……假的,叶莲在心里不停跟自己说,额上汗珠大颗大颗如雨而下,只是控制着自己不要退后,片刻后那火焰果然消失,叶莲松了一口气,还不及缓过神,便见面前一只巨大怪兽张牙舞爪朝自己扑来,那是虎?不是,并不是曾听闻过的任何一种猛兽,而是……而是……叶莲想不出来,只眼睁睁看着那怪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嘴朝自己咬下来,它是要把她吞进去么? 不……叶莲在心里呻吟,还是假的,镇定,要镇定,她尖尖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掐入手掌肌肤中,一阵刺痛,叶莲蓦然清醒过来,眼前幻想在这一刻也消匿而去,再不见一点痕迹。 那秦先生站在她面前,拈着胡须点头轻笑:“不错,你通过了试炼。” 这一次试炼通过的人共有十五个,余下的人都被淘汰,余下那十多人被分发给归程路费,各自遣散回家,还有不甘心的,便又在此等候下一月的试炼。 叶莲拖着发软的双腿随郭先生走至已过试炼的人中间,一颗心犹自怦怦地跳,薛棠曾说试炼很简单,哪里简单了,接近三十人来通关,却只有十五人得以入城,足足淘汰了一半,真是残酷! 郭先生点过姓名,便着人收拾了东西,与秦、陈二位先生一起带着十五位新人入城。 叶莲踩在吊桥上,不经意往下一看,果见下面一二十里地都是黑汪汪的沼泽地,听说任什么掉下去都会陷入沼泽深处,根本就没有生还的机会。她看了片刻,有些眼花,连忙抬起眼往前看,手一抬却将头上的一根簪子打落,眼睁睁看那簪子直坠下去,落入黑乎乎的泥中,连个泡都不吐便不见了踪影。 到得城中,吊桥立刻便被收起,乌沉沉的城门也随之缓缓合拢。 叶莲老远便看见小红站在一栋楼前,见他们过来,小红便迎上前对郭先生说了句什么,那郭先生笑着点头,待叶莲走至她身旁却拉住她道:“你先等等,小红姑娘有话跟你说。” “好……”叶莲望望跟着秦、陈二位先生而去的其他人,有点迟疑。 郭先生道:“不用担心,我在这里等你。” 叶莲这才跟小红走去一边。 “不错!”小红拍着她的肩膀道,“恭喜你了,小叶。” 叶莲想起自己那时被吓得两腿发软,几乎就走不动路,就有些汗颜,道:“多谢姐姐们跟公子这一路照顾,否则叶莲哪有这么容易就到黒雕城。” 小红道:“别这么谦虚,对了,我们跟公子都在内城,等闲出不来,你要去小初堂暂时打打根基,日后就全靠你自己勤学多练了。” “嗯,我一定好好学。” 小红继续拍她的肩:“你呀,运气真好,什么都给你赶上了,今年恰好便是五年鼎会之期,你要好好练,鼎会时争取抢到花球入百花阁,只要入了百花阁,你便有机会被选为黒雕城三翁七翼之一的弟子,拜了师父,得专人指导,进境可非常人难比,你要好好把握。” 三翁?七翼?这都是些什么人?不过小红这么说,那应该是黒雕城中顶顶厉害的人物了。 叶莲浑身血液沸腾,忙问:“鼎会何时举行?” “九月,现在是五月末,还有三个多月时间。” 弦音 初到小初堂几日,课业并不是很多,晨起到后面武场练功,午后便去前面书斋听先生宣读各项规矩。 叶莲这才知小红提到的三翁七翼所指是何?所谓三翁是这黒雕城城主、大总管之下的三位尊主,即太翁、紫翁、天翁。而七翼则是排在三翁之后的七位大剑师,为朔初、眉刀、晦轸、盈凸、下戎、残月、弦音七位大人。 至于其余人等,那都不足一提。 小初堂中分东西两院,东院为男弟子居所,西院是女弟子居所,叶莲便住在西院。 与叶莲同屋住的女子叫墨菊,比她早来一年,大叶莲两岁,姿容虽是秀丽,性情却倨傲冷淡,一双眼好像生在头顶上,根本不屑于搭理叶莲,有什么事,也都是高高在上地吩咐。 叶莲敬她为长,却也不与她计较,毕竟她是新人,多做点事情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墨菊虽是清高自负,目下无尘,却也只是对西院这边的十来个女弟子如此,见着几位先生立刻便言笑侃侃,好像换了个人般。几位先生也喜欢她,她的进境又快,如今已开始使剑,可算是小初堂这些女弟子当中的翘楚,于是但有什么事情都吩咐她去安排,竟是西院这边的小小头目了。 众人看在眼里免不了议论,叶莲却记着小红的叮嘱,每日里起早贪黑的勤学苦练。初时晨起武课却也没什么稀奇,跟武馆中所学大同小异,无非便是跑步,扎马步,倒立等等之类的基本功,叶莲虽觉奇怪,却还是听先生的指点,一丝不苟地完成。 如此过了十来日,却也有起到些功效,最显著的就是身体变结实了。墨菊见她如此勤勉,索性便将屋内洒扫之类的活计统统都丢给了她。 这一日叶莲从武场练功回来,便见墨菊拿了一包东西从屋内出来,便招呼道:“墨菊姐姐要出去呀?” 墨菊瞥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嫌她身上脏,斜身避开她径直走了过去。 叶莲见惯她如此,也不介意,便要进屋拿换洗衣服出来到浴房洗澡,才迈进门槛,墨菊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叫她道:“叶莲,屋里乱七八糟的,你好好打扫一下,郭先生要我去慧心堂送东西,就辛苦你了。” 叶莲“啊”了一声,略愣了愣,墨菊已走得不见人影了。 她走入屋内,心想只有先打扫完了再去洗澡,否则又是一身的泥灰。叶莲在家其实很少做这样的事情,如今整日被墨菊当牛当马的使唤,难免愤愤,可又不能不做,使气坐了一阵还是将屋里收拾齐整。 正开了窗拿抹布抹桌上的灰,便见秦先生走了过来,叶莲忙扔了手上抹布,走出来恭恭敬敬朝他行个礼道:“秦先生好。” 秦先生冲叶莲点了个头,问道:“叶莲,你看到墨菊没有?” 叶莲忙道:“郭先生差墨菊姐姐去慧心堂了,才走没多久,还没回来。” 秦先生“哦”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却又走回来,对叶莲道:“叶莲你这会有空没有?” 叶莲想他定是要差墨菊做什么事,这时找不到人,只怕是要差她去,便道:“有空,先生有什么事么?” 秦先生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簿册子道:“这里有份花名册要交给小墨轩的弦音大人,眼下我找不到人送,你便替我跑一趟吧!” 叶莲却没想到是要出小初堂办事,略顿了下忙伸手接过,道:“我这就去。”一边却又激动不已,是排在七翼之末的弦音大人梅君舞呢!她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平日哪得一见,这么好的机会又怎能推脱不去? “对了,小墨轩你知道怎么走吗?出了大门往左再往左,然后往右走,过一条街到鼎楼,再过一个小桥便到了,记住了没有?” 叶莲抹着汗道:“我知道了。”秦先生说了一大串,她哪里记得那许多,只记得要到鼎楼,却也不好说没记住,鼻子底下长着张嘴,不知道问总是成的。 秦先生交待完毕却又提醒叶莲一句:“叶莲,你还是换身衣服再去,那位弦音大人似乎有洁癖,性子也古怪,稍有不对便要责骂,这一向只有墨菊合他的意,你最好小心一点。” 叶莲这才恍然,难怪他自己不去却喊她去,原来这位弦音大人却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叶莲由不住懊悔,一边却赶着跑去洗了把脸,又把头发好好梳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揣着那簿花名册出了小初堂。 她记着秦先生的话先往左走,走不多远便见一条岔路,于是继续左转,谁知转过去便是四五条路,叶莲一下子就懵了,往右是不错,可要往哪一条道走才对?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前面柳树下有个穿蓝衣的少年,正站在那里低头弄佩剑上的穗子,便忙上前问道:“请问师兄,往小墨轩要走哪一条路啊?” 叶莲知道黒雕城各堂弟子的衣服都是分了颜色的,小初堂的弟子都着灰色。叶莲来这里后,自己带来的衣服全都不准穿,只好压了箱子底,换上这灰扑扑的衣服,这少年身穿蓝衣,显然要比她高一个等级,有可能是慧心堂的弟子。一般来说慧心堂的弟子都要早来一两年,叫师兄显然没什么错。 那少年抬起头看看叶莲,目中微有笑意,道:“你是新来的?” 叶莲只好点头。 那少年一张脸黑里透红,甚是憨厚,道:“这一段岔路有点多,我刚好没事,就带你过去吧!” “多谢师兄!” “不用谢,都是同门,带下路却也算不了什么。” 那少年带着叶莲往前从第三条路进去,走没多远果然看见一幢大楼,楼前一大片空地,却是一个广庭。 “这就是鼎楼吗?”叶莲忍不住问。 “嗯,每五年一次的鼎会便在这里举行,你来的刚好,今年九月又是鼎会之期。” 叶莲道:“我这样新来的也可以参加么?” 少年略顿了下,答道:“应该可以,只是入剑阁的机会不大,你可以试一试,哦,不对,你们应该是入百花阁,来黒雕城学艺的女子不多,你若趁这几个月潜心苦练,机会也不是没有。” 说着话已走过鼎楼却到了一处石桥前,对岸是绿柳掩映的一座院落,隐隐可见琉璃红瓦。 那少年指着那院落道:“前面那栋屋子便是小墨轩,姑娘快去吧!” 叶莲忙又道谢,道:“师兄百忙之中为我指路,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师兄姓谁名何,改日叶莲一定前去拜谢。” 那少年咧开嘴笑了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要拜什么谢?我叫穆少雪,是慧心堂的弟子,日后叶师妹有什么事来慧心堂找我便是。哦,这路你都记清楚了没?若还没记住,我便在这里等你出来,总是要往回走,便再带你回去好了。” 叶莲想去送一下花名册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她确也不是太熟悉此处路途,忙道:“好,烦劳师兄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来。”当下飞跑过桥,进那院落里去了。 小墨轩的大门敞开着,门房却并没有人,叶莲在门前四处看了一转,找不到人,只好自行走入内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叶莲从厅堂开始一间屋一间屋地找过去,始终没看到一个人影。正纳闷时,却见西首最末一间房的窗户开着,她握了花名册走过去,往窗内一望,竟愣住了。 透过大开着的窗户,叶莲看到里面的躺椅上卧着一个极漂亮的年轻男子,他微仰着脸,乌黑的头发散了一枕都是,宽大的袍袖一直拖到地上。眼睛闭着,应该是睡着了。 被戏 叶莲恍了一下神,随后便想到自己这样偷偷盯着一个睡着的人看实在是件很失礼的事情,只是,他会不会就是秦先生所说的梅君舞?七翼之末的弦音大人…… 她站在窗台边,手里捏着那卷花名册,也不知是不是该喊他一声。正左右为难,却忽见那男子的手臂抬了一下,跟着就翻了个身。叶莲忽然就有些心虚,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竟有点怕他就此醒过来。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那男子翻了个身后,果然就缓缓睁开眼来。 叶莲眼看着他睡意迷蒙地自椅上坐起身来,虽懒洋洋没甚精神,却自有一种烟云姿态。 他坐在那里,不笑不语,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仅仅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便已是风流入骨,将人魂灵儿抛上了天。 叶莲怔在那里,一双眼好像是被什么拉住了,怎么也移不开去。 而那男子却偏偏就在此时转过眼来,他望着她,一双微有些上吊的凤目潋滟生波,分明有惊愕之色。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平静如初,修长黑眉扬动,竟对着她微微一笑,跟着还挤了挤眼,抛了个眼风过来,那神情举止轻佻之极,分明……分明就不是个正经人。 叶莲心里咚地跳了一记,脸刷地便红了,差点就拔脚要逃,却还是记着秦先生交办的事情,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请问你是弦音先生么?” 那男子既不应是,也不否认,慢悠悠坐起来,注目望着叶莲含笑问道:“你是新来的?”他的声音极轻柔,好似就在耳边,低回如幽幽琴音,却隐隐透着金石的冷冽。 叶莲不自觉便往后一退,眼光接触到他斜瞟过来的目光,只觉他一双深黑如夜的眼眸中似乎有火焰在跳动,烧得她双颊滚烫。 她自小便混在男孩子堆里,其实对男女大防没什么概念,便是薛棠那样绝色的人物,她见了也只是觉得好看,并不生什么想头,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的嘴,哦,他也有一张漂亮的嘴巴,叶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就想到了这个,脑中一时便如乱麻一般。 叶莲心如鹿撞,根本就没有办法直视他,只好微垂了眼睫避开他火热的目光,应道:“嗯。” “你找弦音先生有什么事么?” “哦,小初堂的秦先生让我送这份花名册过来。”叶莲听他如此问,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这人不是那位弦音先生,那么,他是谁呢?管他是谁,反正这个人不会是正经人,办完事赶快走人要紧,穆少雪还在门外等着她呢。 “那你拿进来吧!”那男子点点头,指指门口。 叶莲拿着花名册进去,心里有些犹豫,问道:“弦音先生不在么?” 那男子唇边泛出些古怪的笑意,道:“交给我便是了。” 叶莲站在那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着急着想走。可是既然到了小墨轩,总不能又带着花名册回去,想了片刻,还是将那簿花名册递给那男子。 “那个,没别的事情,我就走了。” 那男子微垂着眼慢慢翻看那簿册子,道:“别急着走,我这里还有点事要麻烦你。” “哦,什么事?”叶莲一愣。 “你会梳头吧?我的头发乱了,来帮我梳梳头。”那男子将手中册子哗地合上,丢到旁边小几上,笑吟吟望着叶莲。 “这……你难道自己不会梳吗?” “我从来不自己梳头……别废话,快过来梳。”他微沉下脸,眼底里有不悦之色。 叶莲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一时也不好得罪他,只好走到他身后,问他要了梳子,帮他梳起头来。 这却不是什么难事,以往弟弟则敏的头发都是叶莲帮忙梳的,而且则敏那小子整天到处乱钻,好好的头发弄得像个乱鸡窝,每次给他梳头都要费一番功夫。这人的头发却是又黑又粗又顺滑,隐约还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比弟弟的要好梳多了。 叶莲想到这里,忽然无端端又红了脸,由不住暗自恼恨,想道:“呸,不就梳个头,脸红什么红?”当下收摄心神,很快便将那男子的头发梳理整齐,在头顶绾好。 “簪子……你有簪子吗?” 那男子“哦”了一声,在宽袖子里摸出一根玉簪递上来。叶莲伸手去接,手指方触到簪子一端,不料那男子手腕忽然翻转,竟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你……你干什么?”叶莲猛吃一惊,差一点咬到舌头。 那男子的手隔着微凉的玉簪紧贴着她的手背,只是温热,叶莲却觉犹如火烫,奋力要将手抽回来,却反被他往前一拉,竟一下子就趴在了他背上。 “不干什么,替你看看手相而已。”那男子将玉簪换至另外一只手中,翻过叶莲的手来,低头看她掌心,果然好像是在看手相。只是叶莲趴在他背上,手臂又被他拉绕过去,倒好像是从背后抱着他的脖子,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连点缝隙都没有,那姿势真正暧昧极了。 “有你……有你这么看的吗?”叶莲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只当自己是个厚脸皮,多少年都不脸红一次的,不想今日竟连着红了这许多次脸。 那男子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捉着叶莲的手,一本正经地缓缓言道:“这手还真巧,会梳头,还会杀人……” “你放开……我没杀过人。”叶莲羞恼交加,奈何那男子的力气比她想象的要大的多,她根本就挣脱不了。 “没杀过?”他语气中透着怀疑,却执着叶莲的手往鼻子跟前凑了凑,吸了下鼻子道,“我怎么闻到一股血腥气呢?” 叶莲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天灵,脑子一热就把心头的顾忌全抛在了一边,忽然扬起空着的左手一巴掌便拍在那人后脑勺上。 那男子吃痛,手上一松,叶莲趁机挣开去,一退便退在门边,眼见他怒气冲冲转过头来,心里打个突,想要马上转身就逃,却又不大甘心,紧攥了双拳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大声道:“我没杀过人,你不要诬赖好人,若再敢对我……对我……我就告诉你家弦音大人去。” “哦,我家弦音大人?”那男子慢腾腾站起身来,唇角微微上扬,噙了抹似嘲似讽的笑意,“你还真有趣!” 叶莲眼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双腿便有些发软,却还是稳住心神道:“你别过来,我不怕你的。” 那男子微微眯眼,叶莲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寒光,杀气凛然,令人不寒而栗。 “要走就赶快走,别在这里磨磨蹭蹭,若不然……”他又向前踏了一步,高大身形投下沉沉黑影,朝着叶莲倾压而下。 叶莲有些喘不过气来,哆嗦了下,终于再撑不出,转身拔脚狂奔而出。 约定 虽是大热天,叶莲却总觉后脊梁上发冷,好像总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在背后盯着她。她一路飞奔着跑到大门口,终于忍不住顿住脚步,大着胆子回头一看,果见纜|乳|芟抡咀乓桓鋈耍侨诵毙笨吭诶戎希茨亍?br /> 叶莲脚正往门槛外迈,一心慌,就被绊了一下,幸亏扶住了门框,才没有摔倒。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叶莲狼狈极了,涨红了脸埋头冲出门去。 一出小墨轩,叶莲便看到石桥那头树荫下等她的穆少雪,只怕他等急了,跑得就更快,三步两步便上了石桥。 “穆师兄,让你久等了……” 叶莲满脸通红,胸脯一起一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么了,跑这么快?”穆少雪甚是疑惑地又朝小墨轩那边瞅了瞅,转眼看向叶莲,十三岁的少女已看得出微微浮凸的曲线,他的脸红了红,略有些窘迫的转开眼去。 “我……我怕你等急了。”叶莲含含糊糊道。 “见着弦音大人了么?” “嗯……”叶莲应了一声,随即便摇头,“没……没见着,倒是见到一个古怪的家伙。” 穆少雪诧异道:“古怪的家伙?” “嗯,一个无耻……”叶莲声音低下去,将后面“登徒子”三个字吞了回去。 好在穆少雪没有深究,只问她道:“那你的事情办完了?” “算是办完了!反正把东西给他了。” 穆少雪温和一笑,道:“那我们走吧!” “好,对了,穆师兄你见过弦音大人么?” 那花名册没有交到弦音本人手中,叶莲心里还是有点虚,好不容易来一次,居然都没看这位大人一眼,多少还是有些失望。只是方才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弦音大人收的弟子……不对,看那人嚣张跋扈的态度,倒好像……好像他就是这小墨轩的主人。 叶莲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跟着便摇头否定,怎么会怎么会?身为七翼应该是威严端庄,高高在上的,怎么能是如此浪荡无行的家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穆少雪含笑点头:“花朝节时曾见过一面。” “那他长什么样子啊?” “哦……很年轻英俊,应该算是这黒雕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吧!” “美男子?!”很年轻英俊,那个人不就是?叶莲猛地捂住嘴巴,难道那个人真的是……是那位弦音大人梅君舞?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听说那位弦音大人性子很古怪,是这样吗?” “这个……”穆少雪微皱起眉,思量片刻道,“最多也就挑剔些,也没别的什么。” 叶莲道:“哦,那做他的弟子岂不是很……很倒霉?” 穆少雪摇头道:“他来黒雕城也没几年,还没收过弟子,今年的鼎会只怕会收几个。” “没来几年怎么就……就身居七翼之位,他……他很有本事吗?”叶莲纳罕不已,愈发怀疑方才那戏弄自己的男子就是梅君舞,虽然这个人很无行,但那气势却不是装的。 穆少雪笑道:“他来那年恰也遇上鼎会,比试中独占鳌头,很顺利进入剑阁,后来七翼中以前的那位弦音大人被调入京中,便从各阁中补选大剑师,他又从中脱颖而出,自然而然便接任了弦音一职。” 叶莲诧异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穆师兄也来很多年了吗?” 穆少雪道:“哦,我来了两年,第一年也在小初堂,弦音大人的事当年可算轰动一时,先生们动辄拿他说事,我们想不清楚都不成啊!” 竟然是这样……这样的人,倒也不得不让人叹服。 叶莲一时默然无语,心内十分感慨。 穆少雪一直将叶莲送到小初堂门口。 “多谢穆师兄。”叶莲再次跟他道谢。 “没什么,叶师妹不用客气。”穆少雪微笑,朝她拱下手,“我也该回慧心堂去了,这就告辞了。” “穆师兄慢走。” 叶莲眼见他走远,这才转身往内走,还没走到西院却忽见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飞奔而来,那女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直转,跑到叶莲身前便是一个熊抱,将叶莲紧紧抱住,在她耳边咯咯笑道:“方才那送你的人是谁?快给我速速招来。” 这女孩叫莫小桃,是与叶莲同批被选入小初堂的,来黒雕城的女孩子向来便少,这一批只得她二人。因是一起来的,两个人便格外要好,每日同吃同行,只是没能同住而已。 叶莲忙将她推开,道:“是慧心堂的师兄,我去小墨轩迷了路,是他送我去的。” “哦,然后又送你回来了?”莫小桃看着叶莲,笑得意味深长。 叶莲皱了下眉:“你笑什么?” “笑你遇到了好人啊!”莫小桃愈发笑得灿烂。 叶莲却觉浑身汗毛直竖,抹把冷汗道:“你笑得可真难看。” “敢说我笑得难看……”莫小桃张开十指,扑上来便要捏叶莲脸颊上的肉。 不等她扑过来,叶莲一个闪身便钻进了西院,回头对莫小桃摆手,放了一根手指压在嘴上,道:“嘘,别胡闹,郭先生在呢!” 莫小桃这才作罢,进得西院一看才知被叶莲骗了,撸了袖子趁叶莲不备忽伸手挠她胳肢窝。叶莲素不禁痒,不由笑出声来,一边躲一边反手也去挠她。 两个人正闹成一团,忽听到咳嗽之声,转头看时却是墨菊,正站在门檐下满脸不悦地望着她二人。二人忙脱开手,敛去脸上笑容,都叫:“墨菊姐姐。” 墨菊横了二人一眼,并没搭理,转身又走进房内去了。 莫小桃撇撇嘴,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拉着叶莲走到花廊下靠栏杆上坐下,问道:“你方才去小墨轩有没有见到那位弦音大人?” “哦……没……没有。”一提到这个人,叶莲便禁不住口吃起来。 莫小桃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分明就不肯信。 叶莲忙改口道:“好像是见到了,但是他没说他就是弦音大人。” “那他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叫我赶快走。” “你被赶出来了?”莫小桃大失所望,略带了几分同情地拍拍叶莲的肩膀,“真可怜。” 叶莲道:“就是被赶出来了才好,不被赶出来,那才糟糕呢。” “你……你真是奇怪啊,居然喜欢被人赶出来。” “……”叶莲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说弦音大人调戏她?万一……万一那不是弦音先生怎么办?这不是造谣么?而且,听说弦音大人是个美男子,美男子又怎么可能看上她这样普通的女孩,再说,往日去小墨轩办事的都是墨菊,墨菊那么美,都没被他怎样,她又怎可能被他……谁肯信啊! “哎,听说那位弦音大人有很多怪癖,该不是嫌你丑吧?”莫小桃把叶莲的脸捧过来,叹气,“确实,一定是这样。” 叶莲一把将莫小桃的手打下来,恼道:“别说这个了。” 莫小桃立刻点头,笑道:“好,不说这个,咱们说说方才送你回来的那个师兄。” 叶莲蹙眉道:“说什么啊?” “你该不是在装傻吧?他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啊,带你去小墨轩便罢,还要送你回来。” “穆师兄是怕我迷了路。” “嘿嘿,真的是这样吗?” 叶莲无可奈何地看着莫小桃不怀好意的笑脸,置疑道:“你真是来黒雕城学艺的吗?” “是啊!” “我看你倒像是……”叶莲刹住,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这个莫小桃,整天关心的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专程到这里找夫婿的。 “像什么?啊啊,死丫头,怎么不敢说了,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叶莲抹抹汗,正色道:“对了,我跟你说今年九月便是黒雕城五年一次的鼎会,咱们要好好练功才是,若是能在鼎会中夺魁,就可以入百花阁了。” “真的?”莫小桃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 “当然是真的,所以……你以后要把心思放在课业上才成。” “嗯,叶莲,从明天开始,咱们要互相督促,再不能睡懒觉。”莫小桃说着抓住叶莲的手狠狠握了一下,算是做了个约定。 叶莲道:“我可从来没睡过懒觉……” 话还没说完,却听身后有人道:“哼,人家慧心堂、潜心堂那么多的弟子都不一定能在鼎会上夺魁,你们才来多久,便也想入主百花阁?” 两人回头一看,却又是墨菊,正端着个水盆,一脸鄙夷地望着二人冷笑。 “真是自不量力……”墨菊又道,鼻子里嗤的一声冷哼,哗地一声将一盆污水倒在花架下,水溅得四处都是,叶莲、莫小桃忙不迭站起跳开。 墨菊端着盆子一扭身便走,嘴里却愤愤道:“叫你把屋子里好好打扫下,你居然跑去玩,还说什么好好练功……” “我是去送东西……”叶莲嗫嚅道,不过声音极低,墨菊并没有听到。 两个人都有些沮丧,抬头相视望了一望,叶莲忽道:“别听她的……” 莫小桃道:“我才不会听她的。” 坐井 于是,这一天叶莲跟莫小桃都很用功,跑去书斋找了本拳谱后,两个人便到后面练武场上一边琢磨一边练习,直到上灯时分才汗淋淋地回住所处。 错过了晚饭的两人已是饥肠辘辘,也顾不上清洗一身的臭汗,便跑去饭堂找东西吃,好在饭堂的上清娘子还给她们留了一份饭,两个人喜得连声道谢,头碰头凑在一堆吃的津津有味。 正吃得香甜,却忽听有人在外面叫道:“叶莲,有人找你。” 莫小桃正嫌饭不够吃,连连挥手叫叶莲走:“快去快去,一定有要紧事。” 叶莲只得气鼓鼓站起来,擦擦嘴巴跑出去问:“谁找我?” 那站在外面的却是一个身量颇高的老婆婆, 背微有些驼,见叶莲出来,忙上前道:“你就是叶莲小姑娘吧?” “哦,您是……?”就着檐灯叶莲把她的形貌看得清楚了,瘦脸高颧骨,眉有些乱,眼倒是丹凤眼,却是三角,看起来有些凶,叶莲并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 “我是内城伺候的,薛公子有事情请姑娘过去一叙,请姑娘跟我来。” 叶莲这才明白过来,薛棠这么晚了还叫她过去,该不会真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只是来叫她的为什么不是小青、小红,却是这个不认识的老婆婆?叶莲心里着实奇怪,随即便想,大概小红、小青两个人走不开,所以才派了这个婆婆来唤她,眼见老婆婆转身走了,便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婆婆,您贵姓哪?”老婆婆走路走得还挺快,叶莲小跑着都跟不上,夏日的傍晚又极闷热,那汗便如雨一般往下流,连头发梢都在往下滴汗。 老婆婆却是气不喘脸不红,闲闲答道:“姓白。” “哦,白婆婆,薛公子叫我过去有什么事吗?” 白婆婆摇头道:“公子没说,姑娘到了就知道了” 叶莲只好闭嘴不问,一边拿袖子抹汗,一边紧跟在后面,生怕跟掉了。那路却也是远,走了许久都没到。道路两旁的树荫越发浓密,有风幽幽吹过,叶莲身上的汗也变得冷浸浸的,竟由不住打个寒噤。 再往前走是一片竹林,林间一条幽谧小道,叶莲却忽然发觉有些不对起来,她回头看看,内城那赭黑色的城郭怎么会越离越远? 叶莲蓦地顿住,手缩在袖子里扣住一枚铁锥,问道:“白婆婆,我们这是去内城吗?” “是啊,怎么了?”白婆婆回头,天色太暗,叶莲只依稀觉得她在笑,她的嘴应该是咧开的,可以看得见一排白白的牙齿。 叶莲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可这里离内城很远。” “哦,这是小路。好孩子别害怕,这里没什么,来,我扶着你好了。”白婆婆的语声越发温柔,伸出手缓缓朝她走过去。 叶莲笑了一笑:“不用,我自己走就好。”她的声音微有些抖,虽是极力镇定,眼见那白婆婆走过来,还是禁不住一步步后退。 “快过来吧!”白婆婆终于失去耐心,语气急促,忽然纵步上前,探手去抓叶莲肩膀,那身姿灵活敏捷,哪里又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 叶莲手中的铁锥猛地便掷了出去,趁着白婆婆闪身躲避的一瞬,转身撒开两脚便逃。 耳旁风声呼呼,叶莲跑得飞快,简直比兔子还要快。只是后面那白婆婆却是老当益壮,比她更快十分,叶莲打过去的铁锥对她毫无作用,她只轻轻一闪便躲了开去,跟着便腾身一跃,好似大鹏展翅一般,呼地一声朝叶莲飞扑而下。 叶莲只觉背心一紧,人已被抓到了半空中,手里还有一枚铁锥,她想也不想反手便是一戳。 昏乱中只听“噗”的轻轻一声,叶莲知道刺中了,有热辣辣的液体沿着手指滑下,然后她的背上猛然一痛,整个人便飞了出去。叶莲只觉耳朵里灌满冷冷的风,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以很快的速度下坠,她根本就没法控制。 叶莲惊恐不已,伸手在空中乱抓,尚不及抓住什么,人已“嘭咚”一声砸入了一潭冰冷刺骨的水中,一瞬间耳鼻口中有大量冷水涌入,好在叶莲小时在明波湖畔背着爹娘学过游泳,两手两脚在手里一阵乱划拉,总算将直线下坠的身子浮了上来。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叶莲在水潭内转了半天,才摸到一处滑腻腻的平台,当下哆哆嗦嗦爬了上去。 叶莲坐了好半天头脑才恢复清明,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瞪着眼往身周看了一圈,愣了许久才醒悟过来自己是掉到了一口井里。她抬头上望,井口竟是遥不可及,也不知有多深。 井口应该是方的,落下微茫一束光线,照见一面光滑的井壁,连个垫脚的坑窝都没有。 “完了!”叶莲抱头呜咽一声,看来她今日非死在这井里不可。 隐隐有风声掠过,夹带有锵锵的金铁相碰之声。 叶莲猛地抬起头来,却只望到四四方方一块深灰色的天空,多小的一片天空,却连个人都没有。 她有些绝望,却仍不肯甘心,竖起两耳屏息静听许久,面上方现出一点笑来,上面果然有人在打斗。叶莲心头有几分雀跃,却不敢动弹,只觉上面刀剑来来往往、乒乒乓乓越来越清晰,显然离井口很近。 会是谁? 薛棠他们么?他们发觉了这个人的?br /> 莲上君舞第4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的不良居心,所以赶过来救她?只是那个白婆婆为什么要杀她呢?她们分明从来就不认识,到底是什么恩怨仇恨竟让白婆婆花这样的心思来对付她? 叶莲脑袋昏重的很,身上衣服全都湿了,冰冷的贴在身上,冷的她不停打哆嗦,喷嚏一个接一个,只怕要生病,这样深的井里,再生个病,要是没人救,那是必死无疑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上面一声惨叫,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坠落下来。 叶莲大惊,只怕会砸到自己,连忙往后收腹吸气像壁虎一样紧贴在井壁上。 “嘭”一声大响,那砸下来的也不知是什么庞然大物,水花溅起老高,将本来就湿漉漉的叶莲又浇得透湿。 水珠成串地从脸上滑下来,叶莲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那水里哗啦哗啦翻腾许久,终于冒出个黑乎乎的脑袋来,也不知道是谁,要是那个白婆婆可就麻烦了。 “谁……谁?”叶莲抖着声音问。 “我,桓海。” 叶莲一惊一乍一喜,也顾不上冷了,连忙伸手去拉他,道:“你怎么也给那个人扔下来了?” 语声方落,桓海忽然从水里一跃而起,抓着她的手狠狠按向井壁。 叶莲“啊”地一声大叫,正要将桓海推开,却只见眼前一黑,跟着便是轰然一声巨响,井水霎时溅起巨浪,哗啦啦从头顶直浇而下。 “别……别动。” “那……那是石头么?” 叶莲哪里还敢动,从桓海肩膀望过去,只见井水里竖起墨黑的一块什么东西,好像是块大石头。她不禁一阵后怕,方才若不是桓海动作快,只怕他二人此刻已是石下肉饼了。 “闭嘴。”桓海咬着牙道。 井口处隐约闪过一道黑影,有阴冷的笑声飘下来。 静默许久,却听上面有搬动重物的声音。 叶莲仰头一看,却见井口好像多了一块石板,石板缓缓被推拉过去,将唯一透着光亮的井口慢慢遮盖住。 最后,井口完全被遮盖住,只剩一片黑暗。 得救 井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切好像忽然间静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莲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几欲凝滞了的空气中簌簌颤抖:“这下更……更出不去了。” 桓海没有做声,握住她的手松开,身子颓然下滑,泼喇一声,竟从平台上又滑进了水中。 叶莲忙不迭弯腰将他捞住,手伸在他两肋下咬着牙关用力往上一拖,硬是将桓海这个七尺男儿拉了上来。也不知是不是用力太过,桓海竟低低哼了一声,好似十分痛苦。 等把桓海拉上来,叶莲便也脱力,只觉浑身发软,一跤滚倒在地。桓海也好像没骨头一般,顺着她仰倒,正好压在叶莲身上。 “你……你是不是受伤了?”叶莲喘吁吁问,桓海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她却不好推他,生怕一推,这个人便又会掉到水里泡着。 “嗯。”桓海闷声应道,略缓了片刻,总算翻身滚到一边,挣扎着靠井壁坐起,又去伸手拉叶莲。 叶莲借他一拉之力,很容易便坐了起来,听得他气息不稳,忙问:“喂,你伤得要不要紧啊?” 桓海仍然不说话,却悉悉索索在腰间袋子里摸着什么,摸出来后啪嗒啪嗒打了两下,嗤的一声竟冒出火来,却是点亮了火折。 叶莲喃喃道:“还好有火折子。”眼看桓海反手使力,轻轻一下便将火折倒插在头顶井壁上,不禁怀疑那看似坚硬无比的井壁是不是豆腐做的。 火光下,桓海的脸是青白色的,表情倒还算平静,想是在极力克制,饶是如此,却还是时不时皱起眉峰,显然很是难过。 “你伤在哪里?”叶莲上上下下瞄了许久,才看到他右肋下有血渗出,略怔了怔,忽然低头撩起湿漉漉的裙子,胡乱拧了两下水,嘶啦一声撕下一幅裙摆来,二话不说上前便去给桓海裹伤。 桓海却也没推拒,眉头皱得更紧,低头看叶莲将那湿布条一圈一圈绕在伤处。 等包扎完毕,叶莲才抬头看看桓海,接触到他那眼神,不禁一晒,问道:“这样包不对吗?” 桓海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叶莲连忙去拆:“那重新包好了。” 桓海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住,摇头:“不用。”先前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休息片刻,才略恢复过来。却还是乏力,勉强伸指在肋间伤处点了两处|岤道止血,又闭着眼坐了一会,忽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来,打开时内中却有一只同样湿漉漉的蛾子,正在那里抖翅膀上的水。 “还……还……还好,飞……飞萤没……事,我……我们……有……有救了。”桓海难得说这么长串话,却是结结巴巴不成句子。 叶莲一下子醒悟过来,难怪他不肯说话,原来话一多便会口吃,可为什么他唱歌又唱得那么好?真是古怪的人。 等那蛾子抖干了翅膀上的水,桓海伸指在盒沿上弹了两下,蛾子立刻便飞了起来,尾巴那处竟是透明的,亮晶晶一闪一闪,像是一盏小小的灯。 “这不是萤火虫么?”叶莲疑惑道,“它真能救我们?” 桓海不满地盯她一眼:“不……不是萤……火……火虫,是……飞……飞萤。” 飞萤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井口处,在那里绕了几个圈子,消失不见了,想是找到缝隙,飞出去了。 叶莲道:“你是放它去找薛公子来救我们么?” 桓海“嗯”了一声,望着叶莲的眼里总算有了那么一点“还算聪明”的意思。 飞萤离开后,桓海便又不说话了,自顾盘膝打坐,调息吐纳起来。 井内再度陷入沉寂之中,叶莲也不好打扰他,只好在一旁呆坐。毕竟裹了一身湿衣,又是在如此阴冷的井底,竟是越坐越冷。 叶莲抱着双臂抖个不停,抖了一阵,头脑便有些糊涂,沉甸甸地昏重无比,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却又知道这时是不能睡的,便狠狠掐了自己两把,如此才算清醒了一些。 “桓海……桓海……”叶莲伸出一只手抓着桓海的袖子摇了两摇。 “嗯?”桓海运气调息片刻,稍觉好点,听见她叫,便吐气结束调息。 叶莲颤声道:“唱……唱首歌吧!” “唱……唱歌?”桓海微愕。 “太静了,静得我……都要睡着了,你唱唱歌……我就不会睡了。” 桓海抓抓脑袋,赧然道:“我……我唱得……不……不好。” “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真的,唱两句吧!” 桓海犹豫半晌,还是低声唱了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不同于那日的雄浑苍劲,他这首歌唱得低沉柔婉,或细如发,或溜若溪,听来竟有几分缠绵,又似有几分忧伤。 叶莲转头看他,却见他一边以手击打腰间剑鞘合拍,一边忘我歌唱,只是神情郁郁,倒好像真有什么伤心事。 火折子燃到尽头,噼啪一声响,爆个火星,而后熄灭,又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桓海的歌声还在幽幽流转。 叶莲起先还跟着低声合唱,渐渐便有些支撑不住,脑子里嗡嗡地乱响,眼皮越来越沉重,只想这样睡去。 她想再掐自己两把,奈何一点力气都没有,脑袋也不知怎样便歪下去,搁在了桓海肩膀上。叶莲心里觉得不妥,又没法起来,好在桓海只顾着唱歌,也没在意。 正挣扎间,桓海的歌声却忽然顿住了。 “怎么……不唱了?”叶莲问,只是声如蚊呐,也不知桓海听见没。 桓海一手自她身后横过,搂住她肩头,要将她扶起来。 “起……起来了,有人……来救咱们了。” 他的语声中含了欣喜,叶莲一下子便来了精神,睁开眼道:“在哪里……哪里?” 不等桓海回答,上面的石板便被推开,有月光透进来,有人自上喊道:“桓海……桓海,你在下面吗?”好像是小青的声音。 桓海运气大声回道:“我在。” 上面的人听到回话,很快抛下绳索来。 “你……你先……上去。”桓海不由分说,将绳索系在叶莲腰上,拉着绳子拽了两下,对上面吼道,“拉。” 叶莲出得井口,心内方始放松,竟好似重生一般。月在天上,清幽冷清,照着地上斑斑竹影,她这时才看清那井竟在白婆婆带她来的那处竹林的一片空地上。 小青讶然道:“咦,小叶,怎么是你?桓海呢?” 叶莲指指井下,也不知是冷还是余悸未消,只是不停的哆嗦:“他……他还在井里,快……快拉他上来。” 小青带来好几个壮汉,放下绳索后,几人合力很快便将桓海也救了上来。 叶莲见桓海上来,这才对小青道:“小青姐姐,桓海受伤了,你们赶快带他去治伤吧!我也要回去换衣服了。” 桓海出声道:“叶……叶莲,你……还……还……不能……走。” 小青抢上一步拉住叶莲,道:“小叶,公子许久没见你了,正好碰上,便跟我们一起到内城去吧!小初堂那边我叫人带话过去便是。”见叶莲浑身透湿,冷得发抖,便对身旁一个男子道,“把你衣服脱下来给小叶。” 那男子有些扭捏,却不敢违背小青命令,忙将外面那件袍子脱下来给她。小青拿袍子裹在叶莲身上,见桓海还待再说什么,便道:“有什么话回雕月殿再说,大体的事情我们都猜到了。” j细 热腾腾的紫苏姜片汤,喝下去寒意顿消大半。 叶莲圆鼓鼓的脸蛋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捧着青花瓷碗撮着嘴小口小口喝着姜汤,因为怕烫着嘴,所以喝得很是小心,吹一口气再喝一口,非常专注。许是喝热起来,微翘的鼻尖上竟沁出几颗汗珠,亮晶晶的一闪一闪。 她有一头浓密黑亮的好头发,因为才沐浴过,那齐腰的秀发便如泼墨般垂在脑后。其实她并不是很令人惊艳的那种美丽女子,眉微有些淡,鼻梁虽细巧纤秀,却不够挺直,小脸略有些胖,看起来肉嘟嘟的,倒是很可爱,叫人总忍不住想捏两下。 不过那样,恐怕她又会埋怨他手冷吧?薛棠自毛茸茸的裘衣堆里抬起手来看了一看,白净修长的一双手,没有任何瑕疵,只是长年累月冷如冰块,倒不如没有的好。 他叹了口气,抬眼又朝叶莲看去。叶莲已喝完了汤,正拿帕子擦嘴巴,擦得小嘴红艳艳,一双眼不经意瞄上来,与他对个正着。 薛棠心里倒是一跳,眼见她那又大又圆的黑眼珠滴溜溜转,灵动俏皮之外竟透出些出人意料的狡猾,不禁怀疑她这温顺和善的外表之下会不会藏着什么鬼主意。 看来她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还这么若无其事的。 “好点没有?”薛棠笑如春风,白色的风毛从领口里翻出来,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一双眼璀璨如星。 叶莲忙不迭点头道:“好多了,谢谢公子。”泡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又喝了一大碗紫苏姜片汤,也该好多了。 “别这么客气。”薛棠眼底里滑掠过欣慰之色,稍沉了沉,又道,“叶莲,我看最近这些日子你便呆在我这里好了。” “啊?”叶莲愕然,“这怎么成?我还要回去准备九月鼎会的比试呢。” 薛棠笑道:“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内城中也有教习先生,我给你找个好师父如何?” “那……在内城学艺跟外城学艺有没有什么不同?” 薛棠定睛看她,语声淡淡,颇有些漫不经心:“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内城学艺,日后便可能一生留在内城听差,可以选择的机会很少,外城中的弟子机会则要多许多,只要是出类拔萃的人,都可有机会进入朝中军中述职,也可以选择离开……” 叶莲迟疑半晌,道:“那……那我还是回小初堂比较好。” 她的头发差不多干了,小红拿了把梳子过来帮她梳头,也道:“小叶呀,小初堂如今不安生,公子也是为你好,万一再有人对你不利,可如何是好?毕竟内城要比外城守卫要严密许多,你还是听公子的话吧。” “我……我还是觉得不大好。”叶莲还是摇头。 “你真是……”小红咬着牙,恨不得拿梳子在她脑袋上敲两下,好叫她开窍。 薛棠无奈一笑,道:“要回也过两天再回去,这两日外城那边得好好查一查。叶莲,你跟我好好说说今晚上是怎么回事。” 叶莲这一次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白婆婆怎样骗她出来,又怎样将她扔到井里,以及后来桓海掉下井中等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却皱着眉嘀咕:“也不知桓海怎么会在那里,还给她扔了下来……” 薛棠抿嘴微笑,略有些尴尬地摸摸眉毛,道:“是我叫桓海跟着你的。” 叶莲愣了愣,恍然道:“哦,这……这样啊。叫他保护我么?可他还没我厉害,我虽然给那人扔到井里,却没有受伤,还刺了那人一锥呢。” “嗯。”薛棠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望着叶莲若有所思,“你是说你伤到了她?” “没错。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分明就不认识她的。” 薛棠轻道:“这件事还要好好查查……这个人应该很清楚你的事情,城里按理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我认得你,可是这人却知道以我诱你上钩,这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他闭上眼,眉头微蹙,甚是烦恼的模样,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这才睁开眼来。 小红探头朝外面看看,道:“公子,大总管他们来了。” 薛棠微微坐正身形,转头看看叶莲,却吩咐小红道:“小红,趁天还没亮,你先带叶莲去偏殿睡一会吧。” 叶莲也知薛棠他们必要要事商谈,便也不再多说,站起来还不及行全一个礼便被小红拖出了偏门。 大总管李儒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白净面皮,蓄着两撇胡子,如文士般斯文儒雅,一进来便躬身向薛棠行礼。 “大总管不必多礼,请坐。”薛棠指指榻边锦凳,示意他坐下来,见李儒撩袍坐下,方又接着问,“桓海的伤怎样了?” 李儒道:“眼下暂无大碍,那人好厉害,那一剑再偏一点便刺中桓海命门,万幸,否则他可就废了。” “那他可有看出那是什么剑法?” “桓海说,很像是西阱的回风七式。” 薛棠皱眉不语,过了半晌却缓缓道:“前次我在驿馆遇刺,似乎也是西阱人……照这么看,城中竟有西阱人的j细,只是,如何竟会让西阱人混进城来?” 李儒思忖道:“照我看,西阱人混进来只怕已不是一两日的事情。公子,如今情势有些不妙,你看,是不是急报进京,请城主回来?” 薛棠微摇头道:“父亲好不容易同母亲团聚,况且九月鼎会转眼即到,父亲到时是必要赶回来的,也错不了多少时日。如今先暂时将外城清查一番,若有可疑之人一律收押。” 李儒道:“公子此话却也在理,是属下心急了。外城那边我已命莫谦率内城黑卫连夜前去清查,暂时还没有传过消息来。” “大总管行事慎密,这我放心,只是方才我问过叶莲,那挟持她的人曾被她铁锥所伤,身上有伤,你再派人带几只雕犬到竹林那边好好搜一搜,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李儒连忙起身,道:“那属下这就命人去办。” “大总管稍等,如今城中有变,为防再有人入城滋事,你看接下去这几个月的试炼是不是要取消?” 李儒沉吟道:“黒雕城盛名在外,试炼取消只怕不够妥当,不然明日我再同三翁七翼他们商量商量?” 薛棠想了一想,道:“也好,此番便辛苦大总管了。” 眉刀 外城的清查还在进行中,叶莲一时还回不去,只得安心在雕月殿中呆着,每日依旧早早起来跑步练拳,确是个勤勉的好姑娘,只是没人指点,那拳打得便没什么章法。 薛棠看不过去,便叫小红、小青在旁指点一二,这才略看得过眼去,想到转眼即到的鼎会却也着实担心,无论是谁,鼎会上那是无法做假的,却也只好听天由命。好在她年纪还小,便是再过五年也才十八岁,凭她这股子勤奋劲,一层层晋级上来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雕月殿前有一个砌成半月型的大池,池边几棵垂柳,绿意盎然。 早起薛棠在廊下晒太阳的时候,叶莲便跑到池边转悠,池水清澈见底,数条色泽艳丽的锦鲤在内中畅游,甚是悠闲自在。 叶莲在池边溜达了片刻,返身回走,走到半途,却盯着那座巍峨宏敞的雕月殿看,瞧这恢弘的气势,想来京里的皇宫亦不过如此罢了。 等她走回来,薛棠便笑问:“看出什么来没有?” 叶莲道:“这房子檐头雕了一只黑雕。” “还有什么?” 叶莲筹思道:“前面的池子却是半月的形状,该不会这便是雕月殿名字的由来?” 薛棠但笑,也不接话,过了半晌却问:“你当真不肯留在内城?” “啊……”叶莲犯难道,“我还是比较习惯呆在小初堂,这里……这里……” “这里不好么?” “不是……不是的。”叶莲抹汗,这里当然是好,可是要留在这里当一辈子差,实在非她所愿,到底为何,叶莲却也说不上十足因由,只是觉得不妥。 薛棠垂眸摆弄几上茶盏,唇边仍有笑意,可叶莲瞅着却总有那么几分落寞,不免便有些歉疚起来,上前讨好道:“公子,我帮你换杯热茶吧!” “别叫我公子……”薛棠抬起眼来,注目看她,“叫我薛棠便是……” “叫……”叫薛棠?这不就乱了套,小初堂的先生一再提醒他们行事说话要循规蹈矩,不可越礼犯上。薛棠可是黒雕城的小城主,地位显赫,他的名字岂是她随便乱叫的? 叶莲半天叫不出来,拿手遮着眼满脸讪讪之色,随即便正色道:“这会乱了规矩的。” 薛棠斜她一眼,看她那模样,装腔作势,真是叫人好笑又好气。说到守规矩,其实她做的事有哪样是守规矩的?换个女子若知晓他的身份早便束手束脚拘谨的很了,可她却一点都不,让她叫个名字倒提起规矩来了。 叶莲大约觉出他的不悦来,瞅瞅四下无人,便凑近前悄声道:“没人的时候叫名字,有人的时候还是叫公子吧!” 薛棠不由莞尔,她的气息暖暖吹过来,有股清甜的果香味,叫他情不自禁想要靠得更近,身子往前探了探,却还是退回来,有意无意地离她更远了几分,轻言道:“你这样贸然回去,就不怕还会有人对你不利?” “公子……哦,你不是已经派人前去清查了么?” 薛棠叹口气道:“那个人还没找到……叶莲,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 叶莲怔住,脑子转了半天方吃吃道:“我也说不上,可能……可能是我得罪了什么人?” “你才来几日,便会得罪人?” “那……那是为什么啊?” 薛棠缓缓道:“也许……是你知道了什么人的秘密?比如你说的那个王爷……你,就真的没看见他长什么模样?” 叶莲默然,脸上却是忽红忽白,半晌才低低道:“我真的没看到,他戴着半截面具,我就看到他的嘴巴……” “嘴巴?”薛棠蹙眉重复,似在苦思。 “嗯。”叶莲说出来反觉一身轻松,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便又接了一句,“我还记得他的衣服,是件玉色的袍子。其他的事,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了,他本来是要捉你的,结果错抓了人,还有……他似乎很清楚黒雕城的事情,他甚至都见过小红、小青姐姐。” 薛棠盯着叶莲,目光探究地飘移到她那嫣红的小嘴上,忽道:“你那天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我……我忘了……”叶莲顿时慌乱起来。 “他该不是……亲了你?所以你才……” “没有,没有的事。”叶莲霎时面如红布,舞着两手连连否认。 “叶莲……”薛棠不是傻子,叶莲这般激动,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他忽然有些恼恨,心里隐隐不是滋味,“他有没有对你……对你做过别的什么?” “有,他打了我一掌。”叶莲隐隐又觉得胸口疼起来,伸手抚胸,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眸子清清亮亮,并无任何阴霾。 薛棠即刻便释然了,望着她湛然一笑,道:“等我抓到了他,一定给你报仇。” “能抓到他吗?” “当然能……已经有些眉目了。” “抓到了要把他交给我,我也要把他的肋骨打断两根。” 薛棠拍着额笑倒,看叶莲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只怕将那人的嘴巴割下来泄愤都有可能。 过了三日,对外城的清查总算结束,那日丢叶莲跟桓海下井的白婆婆也已找到,只是人却已被人灭口。叶莲同桓海跟着莫谦一起过去认了尸首,确是那天的白婆婆不假,只是面目浮肿乌黑,显然是身中剧毒而亡。 叶莲特意掀开那白婆婆的衣襟看了一眼,果见白婆婆肚子上有个血洞,正是拜她铁锥所赐。 桓海微皱着眉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 叶莲有些讪讪的,自我解嘲般地道:“我的暗器功夫还不错吧?” 桓海便点头,唇角微微上扬,露出难得的笑脸。他平日都是不苟言笑的,眼睛是冷的,脸是冷的,活脱脱就像座冰山,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笑。此刻他的脸部线条放柔,有温柔的光波在眼中漾动,却比板着脸时好看多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桓海说两个字时还是很顺的,只是说的极快,语声短促,好似斩金切玉。“你……你还好吧?” “我……我很好。”叶莲诧异地看看他,桓海因为口吃,素来很少在人多处开口说话。可是现下人却不少,环顾四周,除了带他们来的莫谦,还有好几个人,有不认识的内城剑师,也有仆役,这可真是难得一遭的事情,连莫谦都惊掉了下巴,瞪着桓海看了好一阵才转过头去。 认完尸首,叶莲跟着莫谦回到雕月殿,想着这事情也完了,便要跟薛棠辞别,回小初堂去。 薛棠微笑着听她说完,却道:“你先别急,还有桩事情没了,你再等一等。” “啊,还有事情?”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你认个人。”薛棠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原来那白婆婆竟是七翼中眉刀大人白蕊夫人的仆役,平素只干粗重杂活,故而没什么人留意。可毕竟是白蕊手底下的人,她这一死,疑点自然而然便指向了白蕊夫人,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一时不能拿她怎样。薛棠与大总管李儒商议许久,总觉不妥,还是打算叫叶莲暗中看看白蕊,确认一下是否为那日在驿馆中掳走她的人。 “白蕊夫人不是女的么?” “是。”薛棠低头喝一口茶,面上表情隐晦不明。 叶莲奇道:“可掳走我的那几个人都是男的。” 薛棠苦笑:“我也知道这样有些荒唐,只是……这位白蕊夫人当年曾与西阱一位大将有过纠缠,你说的那人又如此清楚城中诸事,实是无法放心,便帮我看一眼如何?或者,她扮了男装也未可知。” 叶莲呐呐道:“这可真是荒唐……那是个男的啊!”千真万确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是女扮男装的。 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侍女传道:“公子,白蕊夫人前来拜见。” 巧合 薛棠又向叶莲低声交待两句,却撩开被子下榻,扬声道:“快请夫人进来。” 说话间,只闻环佩叮咚,脚步声轻捷,很快便自殿门外走进一人来,隐隐香风扑鼻,却是一云髻峨峨,身穿月白衫裙的美貌妇人,想是那位白蕊夫人无疑。 薛棠已迎上前去,亲热无比地挽住白蕊夫人的手臂请她到桌前坐下,笑道:“蕊姨快请坐。” “阿棠,这许久没见,你又长高了不少啊!”白蕊笑语,一边款款落座,一边叫薛棠回榻上躺着。 “是么?”薛棠听话地坐回榻上,却并不躺着,只叫小红拿过毯子盖着腿,继续与白蕊说话,“白梅妹妹最近可好?” “还不是老样子?不争气的很,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进了潜心堂。”听白蕊口气,似乎对这叫白梅的十分不满,也不知是她什么人。叶莲猜测着,难道是她妹妹? 薛棠笑道:“那是蕊姨太心急,其实梅儿很能干了。” “她若真能干,我便省心了。”白蕊叹气,转而又问,“阿棠,你娘身上的病可好了没有?难为她病着,竟还记得叫你带东西给我。” “蕊姨客气了,我临去京城时,您不是也叫我带了许多东西给她?” “我带给她的东西,她可喜欢?” “娘很喜欢,叫我回来谢谢蕊姨,她身体比往年好了许多,蕊姨不必挂心。” 两人话着家常,甚为热络。 叶莲眼瞅着薛棠,想不明白他如何竟能与一个自己心怀芥蒂的人言谈甚欢,由不住暗生寒意。正不自在,却见薛棠的目光瞟过来,朝她连使眼色,叶莲这才回过神来,注目去看那白蕊夫人。 她听从薛棠吩咐,与一叫小醉的侍女垂手侍立于薛棠身后不远处的帷幄旁,这个位置安排的甚是巧妙,恰好在二人的斜对面,又有半垂而下的帷帐遮挡,可以在不吸引来客注意力的情况下,将对方看的清清楚楚。 抬眼望去,只见那白蕊柳眉半弯,星目流转,莹白如玉的面上浅笑盈盈,却是极清雅的一个女子。叶莲看不出她具体年纪有多大,只觉美不胜收,无言描述,实为生平未见的美人。 叶莲想象着白蕊女扮男装的模样,若是同那人戴上一样的银色面具,只露出那张涂了胭脂艳如花瓣的双唇…… 可是……可是,那个人的嘴是什么样子的呢?叶莲费力地回忆着,竟发觉自己想不起那张嘴的形状,只是脸上发热,呼吸间竟隐约夹缠那人滚烫的气息。 那不会是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是。 叶莲站在那里,有些呆呆的,思绪也不知飞到了哪里,直到小红走过来拉她出去,才回过神来。 叶莲、小醉跟着小红都走了出来,殿里只留了小青一人在伺候。薛棠还在那里跟白蕊说话,两人神情都颇凝重,想来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走到偏殿时,小红才问:“嗳,小叶,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叶莲怔了下,摇头道:“不是她。” “确定?”小红不放心,又追问一句。 叶莲苦着脸道:“姐姐,她是女的,那个人是男的,我……我……怎可能连这都分不清?” 小红嗤的笑出声来:“看你长得迷迷糊糊的,谁知道你分得清男女不?” “我又不是傻子。”叶莲噘起嘴,一脸不快,“我可以回小初堂了吗?” “回回回,就记得这件事。”小红瞪着眼,凶巴巴道,“公子说了,不准你回去。” 叶莲一愕,随即便笑:“我知道你在骗我,你家公子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家公子?你现如今也是黒雕城的人,难道不也是你家公子?” “哦……这个,好像是这样,我……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啊?”叶莲服软认输,可怜巴巴地抓着小红袖子。 “行了,别装可怜了,我叫莫谦送你回去。” 叶莲本来想拒绝,可想到自己不熟悉城中的道路,确还是需要个人带路,便也就没说什么。 等叶莲换上自己来时穿的那件灰衣服,莫谦也已过来。叶莲便与小红告辞,因薛棠在里面跟白蕊说话,便只得托小红代为转告。 莫谦一直将她送入小初堂中,进大门时,西院许多女孩子都探头来看,目光里有艳羡、有不屑、有嫉妒,不一种种。 “叶莲!”只有莫小桃惊喜异常,率先冲过来一把抱住叶莲手臂,语无伦次道,“你这几天都跑到哪里去了啊?我还以为你给恶鬼吃了……” 叶莲回头瞅一眼莫谦,连忙给莫小桃使眼色,凑到她耳边窃窃道:“回头再跟你说。” 莫小桃笑着点头,也偏过头去看莫谦,问道:“叶莲,这位哥哥是谁啊?” 叶莲笑道:“他是内城的莫谦莫使执大人,哦,使执大人,这是我的好姐妹,她叫莫小桃,哎呀,你们两个都姓莫。” “真是巧啊!我们都姓莫。”莫小桃望着莫谦浅浅微笑,却是难得的斯文。 叶莲不禁纳罕,正要取笑她两句,却听莫谦道:“姓莫的人很多,有什么巧不巧的?” 语气冷漠,透着疏离之意,并不打算与莫小桃套近乎。 “在下告辞,以后还请叶姑娘不要随意离开小初堂,万事小心为妙。”莫谦拱手一揖,告辞转身离开。 叶莲连忙回礼,道:“莫大人慢走。” 莫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叶莲摸摸脑袋,心里直犯嘀咕,只觉奇怪,桓海冷冰冰的不奇怪,莫谦可是一向温和有礼的,这可真怪了。她转头朝莫小桃尴尬一笑,道:“小桃……这个人……” 莫小桃眉毛一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没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转手却掐着叶莲脖子摇晃,“死叶莲……死叶莲……你真是的,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托人带个信给我,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总怕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吗?嗳,快松开……我要喘不上气了。”叶莲缩着脖子小声地叫。 莫小桃总算松了手,却又一把抱住她,道:“你这个死叶莲……”语声哽咽,竟像是在哭。 叶莲费了很大劲才叫她推开,捧起她的脸一看,只见泪痕斑斑,果然是哭了。 “小桃……小桃,对不起,我那时候……没法带信出来,以后,我不会这样了。”叶莲自责不已,连连道歉。 总算哄得莫小桃破涕为笑,一双眼却是红红的,看着很像兔子。 秘密 跟莫小桃还没说上几句话,叶莲便被郭先生叫了过去。 叶莲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到了书斋,还当她要问自己这几日擅离小初堂之事,却不想郭先生只是说了说叶莲这几日里所缺课业的内容,并不提及此事一句。 “你才回来,今日便先休息,明日你起早点去武场等我,我过去把这几天你缺的课补上。” 叶莲惊喜不已,连忙深鞠言谢:“多谢先生。” 郭先生秀眉微展,面上笑意恬淡,轻声道:“好了,你先回去,以后再有人叫你出门,可要跟先生们打个招呼,万不可再跟着人糊里糊涂乱走。” 叶莲羞惭地垂下脑袋,道:“谢先生教诲,以后不会了。” 从书斋回来,叶莲再去找莫小桃却是遍寻不见,问她同屋的文兰,也都说不知。叶莲心头疑惑,一时却也不知去哪里找她,只得回自己屋中。 “回来了?”墨菊坐在窗前看书,见她进来居然破天荒跟她打了个招呼。 叶莲还颇不习惯,受宠若惊般地连连点头答应:“嗯嗯,回来了。”走到自己铺前去理被褥时,却见自己箱子上的锁被撬开来,她一怔,连忙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果然是乱糟糟一团。 “啊,这……”叶莲倒抽一口气,结结巴巴问墨菊道,“墨菊姐姐……屋里……来来……来贼了么?” 墨菊盯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书,隔了一阵才慢吞吞道:“前几日内城黑卫出来清查,每个人的箱子都必须打开检查,你不在没钥匙,自然就把锁撬了,本来你的衣服都被丢在外面,还是我帮你收的。” “啊……”叶莲恍然,“这……这样啊,多谢墨菊姐姐。”查得好仔细,居然连箱子都翻。 墨菊道:“怎么你不知道?就是今日送你回来的那位莫大人亲自带人来查的。” 叶莲忙着理箱子里的衣服,口里应着:“不是太清楚。” “嗳,你这几天去哪里了?该不会一直跟这位莫大人在一起?”墨菊放下书踱过来,顺手帮她将丢在一边的衣服叠好。 叶莲张口结舌,连忙道:“不用麻烦墨菊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墨菊却恍若未闻一般,又拉过一件衣服叠好,道:“你怎么认识莫大人的啊?他可是内城黑卫使执,等闲不来外城,莫非你们以前就认得?” “啊,嗯……不,不是,只是出了点事,刚好遇上,他就送我回来了。”墨菊刨根问底问个没完,叶莲不答似乎又不大好。上次被小青摁在墙上威胁,她也知不能把与薛棠有关的事情随便告诉别人,只得随口胡乱应付。 “虽然他是内城使执大人,你还是少跟他来往为妙。”墨菊笑吟吟的,非常好心地忠告。 “为什么啊?” “黒雕城的规例上不是写着,来黒雕城便要潜心习艺,不得妄动他念,若被发现你与人有男女私情,是会被赶走的。” 叶莲愕然看着她:“什么……私……私情?我没有啊!”这都哪跟哪儿的事? 墨菊却是一脸不信,眼里隐约有鄙薄之色,丢下手里的衣服,道:“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以后若出了事可别怪我。” “怪……怪你?”叶莲差一点被口水呛住,见她背转身走开,忍不住吐舌朝她的后影做个鬼脸。 叶莲收拾完毕再跑去找莫小桃时,莫小桃已经回来了,正一个人站在花架下揪着藤枝发呆。叶莲不禁好笑,蹑手蹑脚地摸过去,蓦地在她耳边一声大吼,吓得莫小桃“哇”的叫了出来,一个激灵,跳出老远去。 待回头来看见是叶莲,这才抚着胸吁了口气,跺足嗔怪道:“死叶莲,你吓我做什么?” 叶莲甚是得意,嘻嘻笑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没想什么。”莫小桃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在掩饰什么。 叶莲撇嘴道:“没想什么?那你发什么呆啊?” “我在乘凉,哪有发呆?” “不对,你有心事。”叶莲摇头。 莫小桃愣了下,随即坏兮兮笑着凑近前来,笑道:“呀,你能看出别人有心事了?” 叶莲不满道:“我又不是傻子,你今天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能看不出来吗?” 莫小桃哼道:“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快说,你这几天都跑哪里去了?” 叶莲斟酌了片刻,小声道:“我那天被坏人骗到那边竹林里,给她扔到井里,差点没冻死,还好给人救了起来。” “好可怕!”莫小桃惊道,“那人为什么要害你啊?” “我不知道。” “那救你的人是谁啊?是那个……莫使执大人吗?” 叶莲犹豫着道:“不是……是跟莫谦他们一起的人,小桃,有些事我不能跟你说的。” 莫小桃道:“好啊,你有事居然瞒着我……一点也不拿我当朋友看。” “不是这样的,你其实也应该猜得到,可是我不能说的。”叶莲急道。 “是内城的大人物?”莫小桃低声笑问,见叶莲皱着眉不作声,便道,“算了,还是不问你了。对了,叶莲,我晚上有事出去一趟,可能会回来晚点,你帮我留着武场那边的小门成不?” 叶莲诧异道:“大半夜的你要出门,你要去哪里?” “别问了,给我留着门好吗?” “哦,好……你别乱跑啊,这城里只怕还有 莲上君舞第5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只怕还有坏人,要遇上就不好了。” 莫小桃瞅着她笑笑,道:“不怕,这次清查,差不多的j细也都被抓光了。” “抓了很多人吗?”叶莲甚是吃惊。 “嗯。”莫小桃凑到她跟前低声道,“同咱们一批来的男弟子里都有两个被抓走了,说是西阱派来的j细。听说连七翼中的眉刀大人都有嫌疑,要被革职查办呢。” 叶莲瞪着她,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莫小桃指指叶莲住的屋子,道:“都是听那位说的呗,她不是消息最灵通么?” 叶莲心道:“难怪?”却仍问道:“眉刀大人怎么会是j细?” 莫小桃道:“已经查清白蕊夫人手底下有个老婆婆便是西阱人,可惜服毒自尽了。这些西阱人也不知到底想干什么?” 叶莲想起白婆婆死状,不觉冒出冷汗,抓着莫小桃的手道:“那你晚上还是不要出去了。” “我有事,必须出去一趟。” “到底什么事啊?非要晚上去,白天不能办么?” “这是秘密。”莫小桃大眼睛忽闪两下,“等有空再跟你说。” 晚饭后,莫小桃还是没听叶莲劝告,偷着跑了出去。 叶莲等到熄灯时分莫小桃也没有回来,上清娘子又赶着她们去睡,便只好洗漱了躺下,好不容易等那边墨菊睡着了,这才偷偷爬起来,轻手轻足开门出去。 院子里黑黢黢的,叶莲摸着黑走到后门上悄悄开了门,走到门外却将门半掩上,留了条缝。她站在门口探头东张西望,却是一个人也有。 淡淡一痕月影斜挂天空,叶莲站了许久,总不见莫小桃回来,不由越发着急。不远处便是小初堂的练武场,外面并没有围墙,只有一圈低矮的栅栏。 叶莲跑去练武场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有人,便越过栅栏跑出去,顺着一条小路绕到前面的巷子里,走到巷口四处瞅。 还没看个所以然出来,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叶莲转头一看,却是一队身穿白甲头戴白盔的外城白卫。 叶莲心里咯噔一声,忙缩回巷内,找了个背光的地方蹲着,直等到那队白卫走过,这才又站起身来,想着是回去,还是继续在这里等?正犹豫,却又听到脚步声,这次却是轻巧,好似只有一个人。 她以为是莫小桃回来了,不由喜出望外,正要探头去看,却见那人已走进了巷口,注目看时,却并不是莫小桃,而是一个白衣白甲的白卫。 叶莲一惊,这可麻烦了,城里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被白卫逮到,不被当做j细才怪?她捂住嘴便想回头跑,却听那人叫道:“叶师妹?” 鼎会 那人叫道:“叶师妹?”语气不大确定,是试探的口气。 叶莲愣了愣,站住回头一看,淡淡月光下,那人长身玉立,身上的白甲白的有些刺眼,五官轮廓却湮没在黑暗里,只看到一双眼在熠熠发光。 “是穆师兄吗?”叶莲出声反问。 “是我。”穆少雪很快走上前来,“叶师妹,当真是你。” 叶莲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松了口气道:“穆师兄,你怎么……怎么变成白卫了?” “哦,这一阵轮到我们慧心堂的部分弟子当值,今晚是我值夜。”他温和的语声中透出疑惑,“这么晚了,叶师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在这里等个人,马上就回去。” 穆少雪诧异道:“等人,等什么人?” “……”叶莲张张嘴却无语,自悔失言,穆少雪现在是巡夜的白卫,若把小桃说出来,岂不是便把她出卖了? 穆少雪微沉下声道:“叶师妹,以后别这样了,若给人看到会很麻烦。” “穆师兄……我知道了。”叶莲给他这么一说,倒好像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事,低头小声道,“我等到她就回去,穆师兄你有事先去忙吧!” “那人是谁?有什么话我替你转告,你先回去。这个人也是,既约了你见面,便该早点来,让你等在这里算什么?”穆少雪颇为愤愤。 叶莲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他该不会以为她在这里跟人私会?她闹了个大红脸,忙解释道:“穆师兄,不是这样的……我是……”唉,怎么好像说不清了。 “你非要等他来吗?”穆少雪见她不肯走,不由叹气,“他要是一晚上都不来,你也这么等下去?” “我……我……”叶莲觉得脑袋有些发胀,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穆少雪道:“那你等,我先走了。” 叶莲连忙道:“穆师兄慢走。”眼看他掉头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叹气,似乎很失望的样子,不由抹汗,完了,以后穆师兄也不知要怎么看她?都是因为莫小桃,这个莫小桃,她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穆……穆师兄……”叶莲眼见穆少雪走出巷口,忽然追上前叫住他。 穆少雪伫足回头,问道:“怎么了?” “哦……”叶莲吞吞吐吐的,正不知该怎么说,却忽见前面拐角处冒出个黑魆魆的人影,身材娇小,很明显是个女子,却不是莫小桃又是谁? “哦,没什么了,多谢穆师兄。”叶莲自穆少雪身前绕过,迎上前一把拉住莫小桃,正要数落她一顿,却忽瞥见有个男人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叶莲不由呆住:“那……那是谁?” 莫小桃没作声,抬头看她一眼,很快便又低下头去,反手抓住叶莲手腕便往巷子里走。 穆少雪还站在巷口,见她二人过来,便往后让了让,讪讪道:“原来你等的人是她!” 莫小桃低头拽着叶莲只顾往前走,叶莲只得跟着往前跑,一边很费力地扭头朝穆少雪挥挥手:“穆师兄,千万保密啊!” 一直到翻过练武场的栅栏,莫小桃才放开叶莲,仍旧不发一声,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真是,你这么大力气抓着我干什么?”叶莲揉着手腕埋怨,见她坐到地上,不禁大奇,弯下腰凑到她耳边低声嚷道,“你快起来,咱们得赶快回屋去。” 莫小桃捧了脸埋在膝盖上,好似木头人般一动也不动。 叶莲觉出不对头来,顿了一顿,抓着她胳膊摇了摇,小声叫道:“小桃……小桃……你怎么了?” 莫小桃的肩膀剧烈的抽动起来,虽是极力克制,却还是啜泣出声。 “小桃……”叶莲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失措,只急着问她,“小桃,谁欺负你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莫小桃“哇”地哭出声来,一把抱住叶莲道:“他要我回去……他不准我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居然不要我了。” “啊……”叶莲半是明白半是糊涂,见她哭得可怜,心里却也不忍,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别哭了……他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便是……” 他?他是谁? 叶莲想起在巷口看到的那个一闪而逝的男子身影,竟觉有点眼熟。 莫小桃哭了许久方才收声,却仍抽噎不止,拿袖子擦干脸上眼泪鼻涕,站起来拍拍灰,道:“走吧,我们回去。” 叶莲皱眉看着她道:“你没事吧?” “没事了,他要我回去,我偏不回去。” “他……他是谁啊?” “不知道,一个混蛋。” “小桃……原来你真是来找夫婿的啊!”叶莲忍不住道。 莫小桃抽抽鼻子,哼道:“才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叶莲一脑袋的疑问。 “没怎么。”莫小桃轻轻道,“叶莲,以后我再跟你说。” “哦。”叶莲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秘密,莫小桃既然不愿意说,必然有她不愿说的理由。 第二天早起,莫小桃又是乐呵呵满面春风的一副笑模样,好像头晚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叶莲便也放了心,依旧如往常一般同她一起学武练功,两个人比以前更要亲密一些。虽没见莫小桃有什么特别的异状,叶莲还是总觉她与以往有些不同,最明显的便是勤快多了,每日早起晚睡,甚至比叶莲还要刻苦。 随后的日子倒也平静,许是j细被那次的清查一扫而空,竟再没有人来找叶莲的麻烦。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过去,转眼到了八月。 城中各处均开始准备九月的鼎会,听说鼎楼那边已在搭建高台,小初堂中也在着手各项事宜。 虽说此次鼎会参与比试的女孩子不多,加上慧心堂、潜心堂的师姐们也才二十一人,只是鼎会上只取十二人入百花阁,竞争却也很大。 叶莲与莫小桃二人来的晚,根基算是最差的,便要比旁人更努力,差不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好在郭先生很照顾她们两个,两人的进步却也不小,两个月下来,拳脚功夫已是不错,已开始跟着郭先生学习轻身功夫。 鼎会头一日,郭先生将西院十来个女孩子分了组,共有梅兰竹菊四组,每组皆取前三。叶莲被分在夺梅组,莫小桃被则分在了夺兰组。因为不是对手,两个人都甚欣慰,尤其知道墨菊被分在夺菊组,便更是欢喜,毕竟墨菊实力太强,跟她们两人中任何一人在一组,都不是好事。 两个人也知入选机会不大,却还是雀跃不已,期盼着第二日鼎会的来临。 墨菊见她二人如此,不免又要泼些冷水:“你们当入前三很容易么?慧心堂、潜心堂那么多高手,我看你们两个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就当是凑凑热闹好了。” 叶莲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只当耳旁风,自顾忙自己的。 莫小桃却道:“墨菊姐姐,话是如此说,但既然我们去了,便会全力以赴,绝不会是去凑热闹。” 墨菊冷冷哼了一声,虽不高兴,却也没有反驳。 忽忽一夜过去,便到了满城上下盼望已久的鼎会之日。 鼎楼上早换上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广庭上搭起高台,一时彩旗飘飞,锣鼓齐鸣,热闹非凡。 叶莲与莫小桃均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一时间只觉目不暇接,看得眼都花了,待进入场中站定,忽然听见震天介响的一阵炮鸣,不由都吓了一跳,就见一队白衣银甲的白卫雄赳赳走了进来。 随后便是一队内城黑卫,径直走上铺着大红地毡的高台上去了。 再之后却是一位身穿宽大黑袍的中年男子,司仪扬声高唱,叶莲方知那人便是这黒雕城的城主薛青田。 叶莲不由注目细看,只觉他面容端俨,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度,竟令人不敢逼视。他就是薛棠的父亲?似乎长得不是太像,难道薛棠长得像他母亲?叶莲一个念头还未转完,身周众人已齐刷刷躬身拜下,口里大呼道:“参见城主。” 她忙跟着拜下去,等这一拜结束,薛棠却也已走上台去。已是九月,天气转凉,旁人才穿了层夹衣,他却已穿上厚厚的白狐大氅,却也不觉得累赘,只觉他一身雪白,清韵雅致,倒是引人注目的很呢。 “小城主长得好俊……”莫小桃靠近叶莲低声道,“只可惜是个药罐子。” 叶莲小声道:“别瞎说。” “又不是我说的,他们都这么说。” 叶莲无言以对,只好抬头注目朝高台上看。莫小桃见她神情专注,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不由有些扫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跟着上来的是大总管李儒,三翁七翼一干人等,司仪一个个将他们的名讳报上。 叶莲隔得远,却也看不太清,听到七翼之二的眉刀大人白蕊夫人时,方留神细看一眼,心里疑惑,不是说被革职查办了么?怎么还在?看来墨菊的消息也不可靠。紧随白蕊夫人之后的也是个女子,却是晦轸大人金牡丹,衣饰华贵,艳色夺人,绝不在白蕊夫人之下。 “听说百花阁便是由这位金牡丹夫人掌管,果然国色天香,当得上金牡丹这个名字。” 莫小桃凑到叶莲耳边嘀咕,叶莲转头看看她,正想问她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却忽听司仪高声念道:“小墨轩弦音大人梅君舞到。” 叶莲的心脏顿时就漏跳了一节,眼光不由自主便转了过去。 目光及处,只见一人慢悠悠走上台来,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身上却是一件松松垮垮的石青色大袍子,一阵风过,吹得宽袍大袖随风飘扬。 叶莲眼见得他走到座椅前懒洋洋坐下去,依稀他抬眼朝台下望过来,斜飞双目流光溢彩,眸光流转间虽是不甚经心,却叫叶莲心头一滞,差一点没蹲下去躲起来。 果然是他,果然他……就是弦音大人。 赢家 两架云梯笔直向上,正中是高高的旗杆,花球就倒悬在旗杆顶部。 叶莲站在台上抬头上看,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却还是一脸镇定地朝对面那叫秋琪的女孩儿拱手一揖,道:“还请师姐手下留情。” 秋琪已是慧心堂的弟子,级别比叶莲要高一级,叶莲不幸抽到与她一组,已有些沮丧,但想起莫小桃的话,便又立刻打起了精神。机会稍纵即逝,既然来了便要全力以赴,就算是输,也要输的毫无遗憾。 “既是比试便无留情一说,还望师妹见谅。”秋琪面上带笑,亦朝她回了一礼。 说话间锣声骤鸣,司伯喝一声“开始”,秋琪已然纵上云梯。 叶莲略慢一步,却还是很快跟上,双手抓住云梯两边,飞快往上爬。这云梯凭空而立,四下连个凭靠处都无,幸而之前有郭先生指点,苦练了多日,否则非掉下来不可。 秋琪轻身功夫显然比叶莲强出很多,蓝色身影在云梯上轻盈飘飞,很快便到了旗杆半中腰。 叶莲紧赶慢赶,总是差那么两步,着急之下,憋住一口气,手足并用,猛地往上窜出几步,眼见便要与秋琪平齐,秋琪却忽然倾身一掌朝叶莲脸上劈来。叶莲猝不及防下,哪里还闪的开?脸上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火辣辣的疼,手上不稳,身子立时倒仰下去。 场下一片惊呼之声,叶莲只听得乱哄哄一团,却也顾不上,危急关头却还是稳住心神,两脚朝上倒勾,总算没掉下去,半截身子却挂在云梯外,在空中左右乱晃。 叶莲好不容易控制住平衡,再往上爬时,却见秋琪已经攀上去老高。她咬着牙一鼓作气连爬数级,再仰头一看,秋琪已然接近花球,她便是飞也追不上了。难道就这样认输?叶莲着实不肯甘心,也是急慌了,不知怎样便摸出袖袋中的铁锥抛了上去。 秋琪这时已是稳操胜券,不免便有些松懈,一手扶着云梯,便去摘那花球,手还没碰着花球,便听耳旁有风声呼啸而过,慌忙仰身避向一旁。 这一避之下,已有什么打断系住花球的红带子,花球立时疾坠而下,只是一眨眼便已掉在了秋琪下方。 秋琪回过神来探身去抢,却已晚了,叶莲在半空中伸手过去,正好将花球接在手中,仰头朝上面的秋琪一笑:“多谢姐姐承让。”便将花球咬在口中,两手抱住云梯一侧,刺溜溜滑了下去。 下来时却要比上去时快多了,叶莲眼见就要落在地上。秋琪忽然从半空一跃而下,一手揪住叶莲后领,一手便要去夺花球。 叶莲大惊,脚底下一绊,顿时合身朝前扑倒在地,好在已接近地面,却也没有摔伤。 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秋琪已探手将花球从她口中抢了过去。 叶莲牙齿差点都被她扯掉,气急之下什么都不顾了,身子还扑在地上,双手却往前一抱,一把抱住秋琪一条腿死活不放。 秋琪挣了两下怎么也挣不开,眼见场下众人都瞪大眼睛望着她二人,不由气道:“花球已经是我的了,你快放手。” 叶莲满脸憋得通红,却是一声不吭,跟着便是一拉,秋琪一个没站稳,顿时便仰倒在地上。还没及反应过来,叶莲便已骑在她身上,也不顾她的踢打反击,硬是掰开她的手将那花球抢了过去。 “你这无赖……”秋琪大怒,眼见叶莲抢了花球要跑,一翻身抱住叶莲的腰,两个人顿时又滚倒在地。 两个人一个抱着花球拼力往前爬,另外一个抓住不肯放,一时争夺不下,竟扭成一团在台上滚来滚去。 这倒是鼎会比试中从未见过的场面,不禁场下众人看傻了,连高台上诸位评判都看直了眼,一个个面面相觑,眼看着两个小姑娘在台上毫无形象地滚做一团。 城主薛青田指着场中道:“这可真是……真是有趣……哈哈哈……”一时忍俊不禁,竟笑出声来。他这一笑不打紧,其余人早憋得岔气,顿时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便是笑也都斯文,只有坐在下首的弦音梅君舞笑得最为放肆,整个人直笑仰在了椅子上,别人都收住了笑声,他仍在那里放声笑个不停。 于是众人便都不再看比武台上的比试,却都一个个盯着他看。 梅君舞笑了一阵,觉察到不对,转目朝上首一看,却见城主薛青田及三翁都皱眉看他,这才收敛住,握拳掩唇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敛容正色一本正经地朝比武台上看。 这时锣声金鸣,此场比试胜负已分。花球仍在叶莲之手,自是这场比试的赢家无疑。只是秋琪不肯服气,抓着叶莲左手死命咬着不放。叶莲痛得满头是汗,心里却是发虚,只得任她咬着。 司伯过来板着脸道:“夺到花球者为赢,还请姑娘认赌服输,放开吧!” 秋琪这才松了口,嘴角殷红,沾了不少血渍也不及擦去,愤愤道:“她耍诈,用暗器打下花球……” 司伯闻言一愣,问叶莲道:“你当真用了暗器?” 叶莲手上一块肉大概被秋琪咬掉了,手背上血淋淋的,痛得钻心。听见司伯问话,虽知不妙,却也只将伤手攥拳缩在袖中,老实地点头答应:“嗯。” 司伯“嗐”了一声,拧着眉头思忖片刻,似是拿不定注意,对她二人道:“你们先等着。”一转身撩了袍子跑上高台,走至薛青田面前附耳低语。 叶莲紧张地看着他二人,心里七上八下,比试前没有说过不准用暗器的啊,要是……要是他们说她犯规,那岂不是就要糟糕了? “哼,你这无赖,居然用暗器,就等着被赶出城去吧!”秋琪在旁冷笑。 叶莲心神全在司伯与城主身上,听见秋琪此话心里虽是难受,却也并不与她争辩,只紧紧抱着花球盯着上面看。眼看二人交头说个不停,便越发着急,一时手心里都冒出汗来。正是担心不已,却见旁边薛棠忽然探身过去,也不知对薛城主同司伯说了些什么,薛城主便扬了扬手。 司伯随即躬身退下,走回比武台上,扬声道:“比试中只以抢到花球不伤人为准,并未提及用何方式,故此场比试叶莲为胜,秋琪姑娘还有机会比试下一场,还请下去准备。” 司伯既这样说,秋琪也无可奈何,虽是愤怒,到底不敢对着司伯发作,忍着气对司伯行了个礼,气冲冲地掉头跑了下去。 叶莲大松一口气,她第二日也还有一场比试,却已镇定多了。 毕竟赢了一场,而且对方还是强手,再后那一场与她比试的女孩也在小初堂,比起秋琪显然差远了。 将花球还给司伯下场,莫小桃立刻冲上来抱住她欢呼,叶莲撸起袖子,呲牙连声呼痛:“哎哟,别抱了,快快……快给我包扎一下。” 点选 被咬的伤处血肉模糊,莫小桃看得直磨牙:“太过分了,她是狗变的啊,怎么能咬这么狠?” 叶莲皱着脸吸气,见莫小桃只咬牙不动手,便自己找了块干净手帕先把伤口包住了。 “既输不起便不要比试,一点都没有气度。”莫小桃一伸手扳过叶莲的脸,眼见她半边脸上五个红指印,已经肿了起来,便更为恼怒,“脸也给她打成这样,不是说不准伤人的么?” 叶莲忙将脸捂住,瞥眼见秋琪正与另外两个穿蓝衣的女孩站在不远处怒目朝她们这里看,便忙拉拉莫小桃,低声道:“好啦,别说了。”其实她对秋琪还是有那么点愧意的,虽说她不认为自己那样是耍赖,可毕竟别人都没有这么做过,她开了这个先例,的确是不怎么好。 “怕什么?她还好意思说你耍诈,这又是咬又是打不也是犯规吗?啊——”莫小桃扬眉,语气激愤,叶莲还以为她又会说一通难听的话,却不想她竟戛然而止,两眼发直,张圆了嘴望着叶莲身后,竟一句话也没有了。 “怎么了?”叶莲好奇地顺着她的眼光转头一瞧,便见薛棠笑微微站于面前,身后还跟着小红,正朝她眨眼微笑。 叶莲不禁错愕,结巴道:“啊……你们……” 旁边莫小桃反应快,连忙躬身行礼道:“参见小城主。” 叶莲听她这么一叫,便忙跟上,也弯腰鞠了个大大的礼。 薛棠摇头轻笑,道:“二位姑娘不必多礼,快请起吧!” 他是这黒雕城的小城主,竟然纡尊降贵与两个小初堂的无名弟子说话,立时便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 叶莲被这许多目光盯着,直如芒刺在背,正要拉了莫小桃告退,却听薛棠柔声问道:“手上伤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叶莲忙把手藏在袖子里。 “还不厉害,肉都被咬掉了一块。”莫小桃在旁小声嘀咕。 薛棠笑了笑,回头朝小红看看,小红会意,立刻便自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上前来塞到叶莲手中,道:“这是去腐生肌的膏药,只消两三次便能好,你快去上药,免得误了明日的比试。” 那许多人看着,叶莲多少有些顾忌,却又无法拒绝薛棠的好意,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了,感激地道:“多谢公子,多谢小红姐姐。” 薛棠微微点头,见她局促不安,便没再说什么,缓步往前而去。 小红伸手拍拍叶莲肩膀,道:“明天一定要赢,公子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啊……”叶莲一愕,正不知怎样回答,小红却已跟在薛棠身后走了。 “原来你认识小城主!”莫小桃一半是惊一半是怒,“好啊,竟然瞒着不告诉我!” 叶莲嗫嚅道:“我……回去再跟你说。”她有些心虚地朝周围人群瞄了一圈,却只见先前盯着她的秋琪三人还在看她,一边看还一边指指戳戳,望着她的眼神有十分鄙夷之色,倒好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莫小桃撇嘴道:“别理她们,她们一定嫉妒的要死了。” 叶莲没做声,只顾低头往伤口上抹药,那膏药微带腥臭味,却是好使,抹上之后清凉入骨,果真不怎样疼了。 “这药真好用,果然不痛了。”叶莲将手拿在莫小桃眼前晃,“还有好大一盒,以后你受伤也可以用。” 莫小桃瞪眼道:“去,我才没你那么倒霉。要用也留着你自己用,我可没那么好福气用人家小城主给的东西。” 叶莲自知说错了话,颇有些尴尬,干干笑了两声,手便慢慢收了回去。 “嗳,你生气了啊?”莫小桃看她脸色不对,便又来哄她。 叶莲摇头:“没有,下场轮到你,你快去准备吧!” 方巧那边郭先生过来,正叫莫小桃的名字,莫小桃便赶着过去,临走却对叶莲道:“你不准生气……不准生气啊!” 叶莲噗嗤一笑,道:“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莫小桃比试的时候,叶莲跑去台下给她助威。眼看她超过对手,正高兴不已,却忽被人撞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方才那秋琪。叶莲不想再惹事端,便往旁让了一让。 谁知秋琪却并不放过她,紧跟着又挨了过来,旁边还有个蓝衣女孩,两人一起将她夹在了中间。 叶莲无奈,只好扶着栏杆朝台上看,只当没看见她俩。 “喂!你叫叶莲是吧?”秋琪恨恨问道。 既然人家点了她的名,叶莲也不好不答,只得道:“是,师姐有何指教?” “很了不起啊,居然搭上了小城主……” “……”叶莲无语。 秋琪又道:“别以为有小城主替你撑腰,你便能怎样?告诉你,方才的比试三翁七翼可都看在眼里,你就算下一场赢了能进百花阁,他们却也不一定肯收你为徒,既然没人收你,你在百花阁便是一个废人,你就等着瞧吧!” 她咬着牙一气说完这些话,总算是出了口恶气。眼见叶莲脸色大变,显然是被她这些话吓着了,便更为得意,挽住旁边那蓝衣女孩的手道:“杜鹃,咱们走。” 叶莲靠栏杆站着,呆呆看她二人走远,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她被秋琪那番话弄得有点沮丧,耷拉着脑袋,颇有些没精打采,可是一转眼看到莫小桃抢先一步拿到花球,便立刻将先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为台上莫小桃呐喊加油起来。 喊了一阵,忽觉身旁有个蓝影一晃,她以为又是秋琪她们,心里好一阵不安,只拿眼角余光偷偷往那人身上瞄了一眼,个子很高,是个男的。叶莲愣了愣,随即便喜出望外,惊道:“穆师兄!” 穆少雪朝她客气地点了点头,含笑道:“叶师妹,恭喜你了!” 叶莲垂头丧气地道:“也没什么好恭喜的,胜之不武而已,明天还有一场比试呢。” 穆少雪道:“方才的比试我看了的,秋琪师妹动手伤人在先,你虽用了暗器,规则里却也没有说不许,大家各凭实力,却也不算胜之不武。” 叶莲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道:“多谢穆师兄开导。对了,这次剑阁遴选,穆师兄名列榜首,我还没恭喜师兄呢。” 这次鼎会一共进行六天,前四天都是在遴选剑阁弟子,叶莲与莫小桃每日都来观战,穆少雪的几场比武她二人都是一场不拉地看过了,见他荣登榜首,自然为他高兴,只是这一向大家都忙,却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当面道贺。 穆少雪微笑道:“多谢师妹。叶师妹以前在家乡学过些武艺吧?” “是啊,在家乡跟着武馆的师傅学过些拳脚功夫,就是都不管用。” “也别这么谦虚,你那暗器功夫就很管用,叶师妹其实根基不差,我相信你明日一定能赢。” 叶莲给他说的信心大增,一双眼便也亮了起来。 穆少雪指着比武台上的云梯道:“你看,其实这爬云梯是有诀窍的,要快要稳,手不能握得不能太实,挥动要及时灵活,这样……”他一边说一遍比划,叶莲聚精会神地旁看着,心里却在仔细琢磨。 一会儿功夫莫小桃也已赢了比试兴高采烈地下得台来,叶莲迎上前去,两人抱做一团,激动地笑个不停。 穆少雪又向莫小桃道了贺,道:“两位师妹好好准备明日的比试,我这里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两个人目送穆少雪离开,欢天喜地的回了小初堂,晚上早早便睡了。 有了前次的经验,又得穆少雪指点,第二日的比试叶莲便更要沉着冷静一些。那与她比试的女孩与她不相上下,虽说费了些功夫,最终叶莲还是胜了这场,挤身夺梅组前三之列。 莫小桃也很顺利地赢了第二场,两个人的名字都被收入百花阁名册之中。 这一日已是鼎会的最后一天,待百花阁遴选所有比试结束,鼎会便算正式结束。 共有三十二名弟子入选晋级,其中二十名男弟子入剑阁,十二名女弟子入百花阁。 鼎会最后的仪式是入师礼,入选弟子都随司伯到了点金台,站了长长一排,等候众位前辈剑师点选。 三十二名弟子当中薛青田城主自其中选了一名弟子收入自己门下,司伯捧了名册高声宣读,叶莲听到是穆少雪,不由好一阵欢喜。 之后三翁也各选了一人做弟子,余下二十八人,七翼大剑师可自其中任选四人为徒,按照排名自朔初开始一个个点选下来。 叶莲竖着耳朵等着点自己的名字,却一直都没有人点她,连莫小桃都被金牡丹大人点了去,还是没人叫她的名字。 她不由紧张起来,眼见人越来越少,最后便只剩了残月跟弦音两位大人没点。 残月大人林天翔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相貌虽不及梅君舞,却也算是个英俊的人物,只是面容沉肃,看起来要比梅君舞稳当多了。 叶莲在心里道:“老天保佑,千万让残月大人选中我……若是他不选我,我就完了……”她几个月前曾得罪过弦音梅君舞,若是做了他的徒弟,他会不会借机报复啊? 不幸被叶莲猜中,林天翔果然没点选她。 难道果真如秋琪所说,他们都不齿她放暗器射下花球,所以不肯收她?叶莲只觉灰心透顶,转眼一瞧,却见墨菊也还在,又略略平静了些。墨菊在这次夺菊组的比试中可算独占鳌头,她都还没有被点选,那说明自己不是最差的那个。 司伯捧了金册走至梅君舞面前,梅君舞接过,朝剩下的四人看了一眼,提笔将剩下的四个名字勾了三个,独独没有勾叶莲的名字。司伯捧着册子看看,待要念时却又走了回来,低声问道:“弦音大人,怎么这个名字没有勾?” 梅君舞眼光朝叶莲脸上淡淡瞟去一眼,道:“那孩子根基太差,我怕教不好,还是再让她回小初堂再呆两年。” 司伯愣了一愣,但这选徒一事却没有定规,七位大剑师有权做主,便也不好多说,捧了册子走到场中将梅君舞勾了的墨菊等三人的名字念了。 叶莲只当就此要跟了梅君舞学艺,虽说这人不是她满意的师父,总归好过没有师父。正在心里安慰自己,却不想司伯竟又没念她的名字,她顿时便慌了神,不是说每个大剑师要收四个弟子的么?为什么他只收三个?独独不收她…… 她抬眼盯住对面椅上歪坐着的梅君舞,心头阵阵发紧,脑子里嗡嗡乱叫,好半晌才清醒过来,一定是他认出了她,所以有意给她难堪。是了,他一定是在公报私仇,多么可恶的人啊! 转机 叶莲心头百般不是滋味,一时有些难过,鼻子里涩涩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她咬住唇死命忍住,总算没掉下泪来。真好笑,她不想拜人为师,人家还不愿收她呢!哪里就能轮到她来挑三拣四? 也是倒霉,怎么就得罪了他?又偏偏现眼,送到他面前给他挑…… 说来说去只怪自己无用,若是表现出众,得七翼其他大剑师青眼,又如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叶莲吸吸鼻子,反正也没人肯收她为徒,那个秋琪说没有人收便是进了百花阁也没用,既然如此,那她还不如再回小初堂去。唉,不收她也好,她底子差,就算跟个好师父只怕也是最差最笨的那个,与其学不好整天被师父嫌弃,倒不如在小初堂呆几年打好基础再说。 她在心里嘀嘀咕咕,很快便把自己开解开来,正打算自动自觉退下去免得别人为难,却见居中靠薛城主坐着的薛棠不知何时竟离开座位,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他该不会来安慰她的吧? 叶莲心里越发慌乱,想起昨天小红临走时说的话,只觉羞愧,眼见他越走越近,忙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 等薛棠走过来,叶莲才知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他根本就没看她一眼,便径直走至梅君舞面前,却什么话也没说,先抱拳躬身对着梅君舞一鞠到底。 叶莲蓦见他如此,很是吃了一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消瘦的背影,心里只想,堂堂黒雕城的小城主,怎么能对七翼之末的弦音行此大礼? 梅君舞似乎也被惊吓到了,慌忙站起,伸手将薛棠扶住,问道:“小城主这是为何?” 薛棠微笑道:“薛棠这里有一事相求,还请弦音先生看我的薄面通融通融。” “小城主太客气了,有事但请直说无妨。” 薛棠略顿了顿,放低声道:“我想求先生收下那位叶莲姑娘,她虽根基差,却并不愚笨,且贵在勤勉,若得先生指点,并非就不能成器……” 梅君舞一愣,斜目瞟叶莲一眼,面上有不喜之色,皱起眉头道:“小城主,你虽尊贵,却也不能干涉我收徒之事。” 薛棠被他一句话顶回来,不禁有些尴尬,却仍客气有礼,慢声言道:“弦音误会了,我并非是要干涉先生收徒,只是想求先生看在我私人面上收下她,她……她实在也不容易。” “小城主,我也知这孩子不容易,只是君舞才疏学浅,实在是怕教不好她。” “弦音先生……” 二人说话的语声并不大,但叶莲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呆住。这可怎么办好?众目睽睽之下薛棠竟然放下身段为她向梅君舞求情!叶莲脑子里乱纷纷的,脸上也火烧火燎般的烫,不由心潮起伏,又是感动又是羞惭,只觉无地自容。 耳听得梅君舞只是推脱,竟全不将薛棠放在眼里,当着满城上下的面,她丢人现眼的倒没有什么,可那是薛棠啊!她怎能让他为了她这么个没用的人受人折辱? 叶莲越想越是难过,胸口闷闷的,很想上前阻止薛棠。可以他二人目前的身份,似乎又轮不到她说话。想要离开,却又有目无尊长、不守规矩的嫌疑。 一时进退两难,她呆站在那里,如坐针毡般不安,听见薛棠低声下气地求那梅君舞,终于再忍不住,上前轻轻扯住薛棠的袖子,小声道:“小城主,我……我不拜师了。” 薛棠回头看她一眼,摆手示意她不要开口说话,却转过去又对梅君舞道:“弦音大人就当真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别求他,我不要拜他为师!”叶莲几乎要落泪了。 薛棠将被叶莲捉住的袖子扯回来,语中微带轻责:“叶莲,别胡说。” 叶莲想起初遇梅君舞时的情形,由不住愤怒,脱口便道:“我没胡说,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你……你怎能这样说?”薛棠愕然,转头瞥见梅君舞眼中冷光泠然,明显有了怒意,便知此事难成,竟是束手无策了。 叶莲低头道:“他本来就……” “你还说!”薛棠咬牙,这丫头,她怎么就能在这当口说出这种话来?若是梅君舞追究她不敬之罪,那她可是跑都跑不了。 他叹一口气,看来今日这事已无转圜余地,她在此地也着实难堪。 正要叫她回去,却听身后梅君舞道:“小城主的面子君舞怎能不给?烦劳司伯将名册拿来我再看看,方才笔误漏了一人,便补上罢了。” 薛棠万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一时喜出望外,眼见梅君舞接过司伯手中的金册提笔勾画,一颗心这才放入肚里,却不忘叮嘱叶莲道:“别再胡乱说话了。” 这样的结果自然也是叶莲没有想到的,怔在那里好半晌都没转过神来,听到薛棠跟她说话,只是下意识点头,被薛棠一推,便踉跄着站到了梅君舞面前。 “你叫叶莲?”梅君舞的语声很淡,听不出情绪。 “嗯。”叶莲简直傻了,只知道点头。 梅君舞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转,轻飘飘便掠过,落在一旁等着行拜师礼的墨菊三人身上,轻道:“你们四个可以行拜师礼了。” 墨菊率先,上前跪下奉上拜师茶,梅君舞接过喝了口,赠她入师之礼,却是一把宝剑。另外两个师兄一个名叫丁洌,是从潜心堂选出的,另外一个叫肖惠熙,出自慧心堂,也都上前跪拜,梅君舞照样赠以宝剑。 轮到叶莲时,叶莲仍有些呆呆的,见梅君舞朝她看来,忙上前照着墨菊她们那样斟上热茶,在软垫上跪倒将茶端上去,心绪复杂地道:“师父请喝茶!” 梅君舞眸中光亮闪闪烁烁,叫人捉摸?br /> 莲上君舞第6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摸不透。他微弯下腰,伸手去接茶盏时,却忽然一笑,耳语般低声问道:“我不是好人,嗯?” 叶莲愕然,睁大眼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眼角边笑意愈深,端走茶盏的刹那,小指好似无意般轻轻在叶莲掌心中一划,酥麻如电。叶莲手上一抖,竟险些叫出声来,好歹忍住,等着他赠剑,却半天没见动静,抬头看时,却见他在袖子里、怀里乱摸一气,也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师父……” 梅君舞找了半天,终于摸出个做工精美的香囊来,摊手送到叶莲面前,道:“我今日过来时只带了三把剑,先暂时送你这个做入师礼,等我以后寻到合适的剑再送你如何?” 叶莲大失所望,很想不收,磨蹭了片刻,还是伸手接下了。 等叩拜礼成,这师徒名份便算定下,梅君舞道:“你们四个自此便是同门师兄妹,日后要和睦相处,互相督促。” “是。”四人齐声应道。 “至于住宿之所都是剑阁、百花阁统一安置。一会鼎会结束,会有两阁主事带你们过去,你们今晚就好好休息,可不必过来,明日起,每日卯时到小墨轩习武练功。” 叶莲跟着应是,一双眼却四处找寻薛棠的身影。 鼎会的最后仪式还没有完,薛棠也还没走,此刻已回到了他的座椅上,正与薛青田城主低声说话,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回头来对着她一笑。 叶莲心头暖意荡漾,想及方才之事,只是感激不已,分明是件高兴的事,她却不知为何想哭,硬是忍住了,眼含着泪凝目望着薛棠也回以一笑。 薛青田顺着薛棠的眼光看过去,不由面色微沉,出言提醒薛棠道:“阿棠,以后切不可再如此了。” 薛棠知他说的是什么,不由一晒,应道:“孩儿知道了。” “七翼收徒之事便是连我都干涉不得,你今日实在是逾矩了。”薛青田语中大有责备之意。 薛棠自知有错,只有道:“以后不会了。” 薛青田道:“若不是你昨日当着那许多人的面照拂于她,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我……”薛棠想要争辩,仔细一想,立时便醒悟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薛青田缓缓又道:“你待那姑娘如此关照,便是我也要误会你是想她进内城的,谁又真敢收她?你虽是为她好,却不知正是你才害得她落到方才那个地步。” 薛棠垂首扼腕道:“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鲁莽了。” 薛青田无奈叹气道:“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好心常办坏事。若是方才梅君舞不肯服软,你今日可要如何是好?当着这满城上下的面,脸面丢失殆尽不说,日后你又要如何服众?” 他句句在理,薛棠只有任他责骂,并不反驳一句。 “你啊,就是心软,同你母亲一个毛病。”薛青田摇头,终是不忍,拍拍薛棠放在椅子上的手道,“那姑娘既认了梅君舞为师,日后便是梅君舞的弟子,你万万不可再去多管闲事。” 孝道 金风细细。 震天号角声中,数百只黑色大雕飞上天空,黑白相间的巨大双翼铺展开来,一瞬遮天蔽日,天地刹那为之一暗。 这是鼎会最后的仪式——放雕。 满城上下在这庄严的气氛中肃然而立,仰首凝望天空,谛听风与翅搏击的呼啸声。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算期间经历了一些动荡波折,最后的结果也还是好的,不是么? 叶莲望着天空冥思的时候,莫小桃偷偷跑了过来。 “你不在你师父那里,跑过来做什么?”叶莲瞅瞅前面站着的梅君舞,半掩了口与莫小桃窃窃私语。 莫小桃将她往后拉拉,指着队伍前面道:“那个穿浅碧衫子的女孩是谁?” 叶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穿浅碧衫子的女子,因为是从后面看,便只能看到她婀娜的后影,方巧她微转了头与旁边一个黑卫说话,于是叶莲便看到她秀美的侧脸。 那黑卫半侧了身子注目看那女子,面上虽只是浅浅的笑,眼波却极是温柔。 “那不是莫谦跟小青姑娘么。”叶莲皱眉,疑惑地看一眼莫小桃,“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莫小桃撇撇嘴道:“不认识,就是问问而已。那位小青姑娘是什么人啊?” “她是小城主的贴身侍女……嗳,她长得很美是吧?” 莫小桃没做声,勉强朝她咧出个笑脸来,道:“我回我师父那里了啊!待会咱们再说。” 放雕仪式结束后,鼎会正式落幕。 众人恭送,薛城主与薛棠便在内城黑卫簇拥下,返回内城之中。叶莲想要当面向薛棠道谢也没找到机会,那边百花阁的主事过来点名,叶莲便只好跟着离开。 百花阁很大,房子也多,十二个姑娘每人一间屋子,再不与墨菊同屋而住,正合了叶莲心意。 只是墨菊却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临睡前特意过来吩咐道:“叶莲,你明天早起要过来叫我,哦,以后你要每天都过来叫我。” 她是师姐,叶莲又能说什么,只有点头应下。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她那语气太过高高在上,叫人心里很不舒服便是。 第二日一早,叶莲早早便去叫了墨菊,两个人一起在卯时之前赶到小墨轩时,丁洌与肖惠熙却已都到了,只是梅君舞却还未来,找了个仆人问,才知他还在睡觉。 四个人久等他不来,便只有先自行在练武厅习练。 直到辰时,梅君舞才过来,却也并不说什么,只懒懒坐在一旁看。 丁洌、肖惠熙、墨菊都是学过剑的,叶莲却没学过,见他三人练剑,便也自刀架上找了把剑跟着他们在后面比划。 正把剑舞得虎虎生风,却忽见梅君舞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她心里突地一跳,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练了?继续练给我看。” 叶莲只有硬着头皮继续练下去,只是没有章法,东一下西一下不仅姿势难看,便是动作也僵硬得很。 “你这是在砍南瓜吗?” “哦……”叶莲顿时满脸通红,回道,“回师父的话,我在砍坏人。” 梅君舞瞪着她看了一阵,点点头:“那你继续砍。” 他沉了脸走开,却去指点墨菊、丁冽他们,一招一式耐心之至。 叶莲站在那里瞥见墨菊投过来的得意眼神,心里颇不是滋味,却还是拿着剑跟着练。 一直到早课结束,梅君舞都没再理会她。 看来他是有意如此,分明就没打算要好好教她。叶莲很是沮丧,难道以后就这样了? 正是烦恼不已,却听梅君舞道:“叶莲,你回去收拾收拾,给我立刻搬来小墨轩住。” “啊,什么?”叶莲吃了一惊,张着嘴好半晌合不拢。 梅君舞冷哼道:“根基那么差,还好意思这么懒懒散散,以后我要每日亲自监督你学武练功,没听明白么?” 墨菊两眼立时发亮,不待叶莲回话,便抢着道:“师父,我也要搬来。” “你来凑什么热闹?百花阁没地方给你住么?” “可是,她……她为什么……?”墨菊还待再问,一抬眼看见梅君舞冰冷的目光,不由便是一颤,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低声道,“弟子告退。” 叶莲只好回去收拾东西,百花阁的主事得了梅君舞的知会,便也就任她过去。叶莲对着这间才住了一晚上的屋子,很是有些舍不得,想到以后要跟那喜怒无常的梅君舞朝夕相处,便禁不住头皮发麻。 磨蹭了半天,终于还是拎着包袱走出门去,到莫小桃那里跟她打了个招呼,这才去小墨轩。 到小墨轩时,梅君舞正在书房内挥笔写字,叶莲进去拜见,他竟好似没听到一般。 叶莲等了一会,见他不肯搭理,又没有仆人来安排,便只好厚着脸皮问:“师父,我住哪里啊?” 梅君舞依旧不语,过了好半晌才道:“没你住的地方。” 叶莲噎住,站在那里好一通腹诽,既然没地方住,为什么要叫她来,敢情他是要消遣她呀? “住柴房。”许久,梅君舞才又憋了三个字出来。 叶莲咬咬牙,柴房就柴房,谁怕谁呀?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挂便往门外走。 “等等,你去哪里?” “师父不是让我去住柴房么?我这就过去。” 梅君舞终于转过身来,黑着张脸径直自叶莲身前走过去,却还是撂下句话:“跟我来。” 他出了书房,将叶莲带到书房下首的一间小屋内,道:“这间,以后你就住这里。” 叶莲进去放下包袱左看右看,屋子不大,但床几桌椅一应俱全,布置得还甚雅致,窗边白玉香炉里燃着香,白烟袅袅飘升。 “多谢师父。” 他笑:“别急着谢,以后有的是你骂我的时候。” 叶莲垂了眼摸头发,讪讪地说不出话。 “我的屋子在东首最大的那间,这里仆人少,你既是我的徒弟,便要好好孝敬我,每日早晚都要过来伺候我梳洗。” 他住最大的房子,却给她住这样的小房子,还……还把她当仆人用。 叶莲心里一腔愤慨,却不敢说出来,只得低头应是。 “你是不是又在骂我了?”梅君舞微俯下身,凑近她笑道,“我不是好人,嗯?” 他的气息暖暖扑在叶莲额上,额前碎发似乎飞起了一两丝。叶莲忙伸手将头发按住,好似唯有如此,一颗心才不会乱跳。双颊莫名其妙地发烫,她由不住后退,连连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没有骂你,师父你是大好人。” 等到了晚上,叶莲才知不单是梳洗,便连打洗脸洗脚水这些事情也是她的。最可恶的是,梅君舞他竟然要洗澡,偏生厨房的老妈子不在这里住,叶莲只好亲自动手给他烧洗澡水。 烧好水仍是找不到人给他抬过去,叶莲只好自己一桶一桶拎过去,等洗澡水将梅君舞屋子里那只大木桶装满,叶莲已经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嗯?你还不出去,是要等着给我擦背?”梅君舞也不避人,当着她的面便宽衣解带,吓得她连忙跑出房去,回头又将门死死关上。 好不容易等他洗完,将后余事宜处理完毕,梅君舞这才打发她回去。叶莲又累又困,但一身的汗又不能不洗,忙热了点水,胡乱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头发还是湿的,窗户好像没关,风咝溜溜吹进来,吹得头顶凉凉一片。叶莲困得紧,也懒得起来,恍惚间是在做梦,梦里从窗口跳进一个人影,她惊吓不已,想要逃跑,两腿发软却是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人走过来,月光下面上银闪闪地晃眼,却是一个银色的面具。 “啊……救……救命!”叶莲挣扎着喊,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汗湿薄衫,叶莲狠命一蹬腿,终于睁开眼来。 耳边梆梆梆有人使劲在敲什么东西,跟着还在大喊:“起来……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睡着不起来,快给我起来练功去。” 练功 叶莲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眼前所见便是她的师父梅君舞,站在一片银白如霜的月光里,怀里抱了架琴,修长手指在琴头硬木上叩得笃笃有声。 “师父……”叶莲睡得有些糊涂了,半饧着眼发梦怔。 梅君舞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快起来跟我去练功。” 叶莲愣了一下,很快地撩开身上薄被要起身,却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洗了澡便没穿抹胸,不禁“啊”地一声大叫,两手抱胸俯身趴在被上,羞恼抱怨:“半夜三更的,师父你怎么能随便闯到我屋里来?” “黑灯瞎火的,你以为我能看见什么?还不快给我滚起来……”梅君舞口气虽极恶劣,却还是背转身去,气冲冲往外面走,一边道,“就算能看见,你又有什么好看?” 天还是黑的,深黑色的天幕上几颗寥落星子伴着一泓淡月,清幽静寂。 “师父……天上还有月亮。”叶莲跨出门槛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抬头望天,这个时候,应当还没到卯时。 “有月亮怎么了?” “那个,天好像还没亮呢!” “你还要等天亮?若等天亮,那可真是明日黄花蝶也愁啊!”梅君舞将自己怀里的琴往她怀里一塞,道,“拿着,小心点儿,别碰坏了。” 叶莲只好将琴小心翼翼抱住,眼见梅君舞掉转身迈开大步往前走,便只有小跑着追上去。 梅君舞走在前面,夜风拂过,他宽大的衣袍与披散着的黑发便随风翩然而飞,飘逸若仙。 这样美妙的背影,叶莲看着却只想落泪,他倒是两手空空,一身轻松走的潇洒,却苦了她,这架琴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恐怕足有二十来斤,只抱着倒不怎样,走了一段路后,便觉出分量来。 偏生今日去得不是练武厅,梅君舞带着她出了后院,就一直往前走,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似的,一开始脚底下踩着的还算是路,走着走着那就不是路了,脚下杂草丛生,竟好像到了荒郊野外。 叶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前行,若不是顾念着怀里那架琴,早不知道绊了多少跤。 有一阵叶莲竟然起了怪异的念头,梅君舞带她来这么荒僻的地方,该不会……该不会是不怀好意?会不会杀了她?这荒烟漫草的无人之地,倒真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呀! 她心里突突跳了两下,想起几月前那个将她扔到井里的白婆婆,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竖,背上的汗霎时冷下去。叶莲打个寒噤,哆嗦着两腿不大敢往前走了。 “弦音……啊,师……师父,你要带我去哪里啊?”叶莲问,仔细想想又觉得荒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梅君舞杀她做什么呢? 梅君舞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语声中隐有不耐:“磨蹭什么,就快到了,还不快跟上。” 叶莲委屈地嘀咕:“练功在练武厅不好,非要跑这么远。” 梅君舞倏地刹住脚步,转过身来。 叶莲低头只顾往前,一不小心便撞了上去,正好撞在他胸膛上,顿时满眼直冒星星,鼻子好痛,好像被撞出血了。 她忙不迭松开一只手去捂鼻子,一边“唔唔”地叫唤,天哪,他的胸口难道是铁做的,怎么会这么硬? 叶莲忙着鼻子,便只剩了一只胳膊夹着那琴,琴重下滑,差一点没掉在地上摔坏,还是梅君舞手疾眼快,一把将琴捞了过去。 “叫你抱个琴都抱不好,若是摔坏了,一百个你都赔不起。”梅君舞居高临下看着她,月色下,他的脸仿佛被蒙上了层薄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双眼却是极亮,冷冽如冰。 叶莲不服气地撇撇嘴,就这么值钱?她才不信。 她将手拿到眼睛跟前看了看,还好还好,没有出血。 想来梅君舞还是怕她摔了他的琴,把琴拿过去后便没再支使叶莲抱了,自顾抱了琴又往前走,一边道:“你以为我白叫你走这些路么?难道走路不是练功?你可真是一点也不开窍……” 叶莲听了这话,颇是羞惭了一番。虽是如此,心里仍免不了疑惑,这是在练功?该不是在哄人吧? 继续又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一大片桃林,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的桃花却依然开得妖艳,满树芬芳。 梅君舞走到桃林中的一大片空草地上盘膝坐下,将琴横在膝上调音。 叶莲吃吃道:“师父……我……我干什么啊?” “练功。” “那……那我要练什么?” “随便你,倒立,扎马步,跑步任选一样便可。”梅君舞应得漫不经心。 叶莲大失所望:“就没别的么?”为什么不教她练气吐纳调息? “别的什么?你根基如此差,我却也不敢教你别的什么,万一走火入魔,岂不是要害了你?”梅君舞头也不抬,自顾抚琴,十指如水在琴弦上抚过,叮咚作响。 叶莲好不气闷,盯着他看了一阵,还是走到一边,道:“我就练倒立好了。” “嗯,随你。”梅君舞在琴弦上轻拨慢捻,铮淙有声,宛如流水潺潺,一边却缓缓道, “不论练什么都要集中精力,务必做到心神合一,方能有进境,若只是拘泥于形式,便练十年、二十年也没有用。” 叶莲头下脚上,身子笔直,一边按他所说凝神,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仿佛是在有意打扰她,琴声忽而激昂,忽而低迷,辗转飘渺,叶莲的神思早随着琴声飘飞而去,哪里又能集中精神练倒立? 虽然他的琴技不错,哦,应该说很高超,倒真算是个风雅的人物。 后来好不容易可以不受干扰,一双胳膊却是酸疼无比,只是他未喊停,叶莲也不好自行停下,原本想等他一曲奏罢,问他一声。谁知他这一弹,便是一曲跟着一曲,中间略做停歇,便继续弹下一曲,叶莲竟连插嘴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到他开始弹第五支曲子的时候,叶莲再也支撑不住,咚地倒下去,也不管是不是会打扰他,有气无力地问:“师……师父,我可以休息一会再练吗?” “我有说过不让你休息吗?” “……”叶莲瞪大眼睛,却辨不清他这话的真假。 梅君舞又道:“你若累了,自己休息便是,问我做什么?” 叶莲嗫嚅道:“我以为……”以为他是有意想累死她。 他摇头,嗤地冷笑:“真是笨蛋。” 叶莲瘫软在地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依稀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只是脑中昏沉,竟是怎样都想不起来。 月兔西沉,天空渐渐发白,应是破晓时分。 叶莲却觉困倦无比,眼皮子不知不觉中耷拉下去,竟睡着了。 睡梦中琴声仍然忽高忽低地响着,好似一只温柔的手轻拂着她的面颊,那只手在她面颊上摩挲,缓缓往下滑,一直滑到她脖子上,而后慢慢收紧…… 等叶莲快喘不过气时,却又一点点松开。 就这样,收紧——松开——再收紧—— 反反复复。 后来,琴声停了,那只手便也飘离而去。 叶莲沉沉睡着,再没有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身旁有人在低声叹息:“真能睡,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叶莲蓦地一惊,睁眼坐起身来,却见太阳已高悬天空,竟已是浩浩白昼了。 “啊——”叶莲惊叫,“我睡过头了。” 教诲 “小城主说你勤勉,你就是这样勤勉的?”梅君舞唇边是讥诮的笑意,“我看你睡觉倒是勤勉的很。” 他就坐在叶莲身旁的草地上,近的可以看见她映在他眼眸中的影子。他微向上挑的双目中有光波在荡漾,好似春水一浪一浪,叫人的心也跟着漾动,轻飘飘浮在半空,总也落不了地。 叶莲的脸顿时发热,狼狈不堪地转开眼去:“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不是,偏做了我的徒弟便这样,看来你是不满意我这个师父。” “没有没有……”叶莲连忙否认,“我对师父您那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又怎会不满意?” 梅君舞定睛看她,目光变得晦深幽暗,含着些捉摸不透的笑意:“想不到你这张小嘴还挺会说话。”忽然伸手过去,在她那粉嫩的腮上捏了一把。 叶莲脸上顿有红云飞出,捂着脸直往后躲。 “你的脸红了,嗯,害羞了?” “没有。” “喜欢我是吗?” “没有没有。”叶莲红着脸梗着脖子否认,越来越不像话,这是个师父该说的话吗? “那你脸红什么?” “我热……”叶莲很没有底气的低声嘀咕,两手撑地往后挪,想要离他远一点。 谁知梅君舞却倾身跟了过来,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满头黑发从两肩倾泻而下,一绺发丝便垂落到了叶莲微敞的领口里,在她脖子上扫来扫去,痒酥酥的,弄得叶莲紧张不已。 “我到底是不是好人?” “不是。”话一出口,便见梅君舞一张俊脸变黑,叶莲立刻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是是是……师父是最好最好的好人。” 他还记着鼎会上的事,真是……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 叶莲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又哪敢说出来,见梅君舞眼眸中总算渗出点笑意,便道:“师父,你……你能不能让一下,我好起来。” “小叶莲,你这定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差。”梅君舞“嗤”地笑了一声,一把捉住叶莲手腕就势一拉,将她拉站了起来。 小叶莲!叫得可真亲热,他叫她小叶莲……叶莲被他这一声叫得有些懵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梅君舞仍盘膝坐着不动,抬手摸一下头发,道:“帮我梳一下头吧!” 又是梳头,叶莲回想起几月前帮他梳头时发生的事情,禁不住脸上发烫,在怀里摸了下,为难道:“我没带梳子。” “你一个女孩儿家,居然出门不带梳子。” 叶莲呐呐无语,肚里却道:“难道是女孩子就非要带梳子?”再说,没带梳子还不是他闹得,若不是他催得那么急,她也不至于忘带。 “走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师兄、师姐还等着我们回去呢!”梅君舞颇为扫兴,意兴阑珊地抱起地上的琴起身,仍旧把琴往叶莲怀里一塞,道,“好好抱着。” 叶莲居然也就心甘情愿地抱着,大概是因他那一声“小叶莲”作怪,竟不觉这是在压迫奴役她了。 到小墨轩时,梅君舞因为要把琴送回房去,便晚叶莲一步到练武厅。 叶莲才刚走到门口,墨菊便迎上前来,探头朝她背后瞅了瞅,没见着梅君舞,即刻便变了脸色,问道:“师父呢?” “师父一会就过来。”叶莲听她语气不善,忙指指后面侧身让过她。 墨菊赶上一步将她拦住,气势汹汹道:“我问你,今早师父带你去哪里了?” “哦,师父带我去练功……” “练功?师父教了你些什么?” 叶莲不由愣住,磕磕巴巴道:“没……没教什么。”的确也没教什么,尽练倒立了,说出来都丢人。 墨菊满脸不信,酸溜溜道:“怎么?还要瞒着藏着?” 叶莲道:“我没有。”什么都没教,她有什么好瞒着藏着,真是好笑,也不想想梅君舞当初还不肯收她呢,又怎么会格外开恩,教她什么绝技。 “谁信?”墨菊转头问丁冽、肖惠熙,“你们信么?” 丁冽正在练剑,听她问这话,手下略停,瞥眼看了看她跟叶莲,也不搭话,便又冷冷转过头去,自顾练他的剑法。看那眼神,似极为不屑,只怕也是不信的。 肖惠熙似乎与墨菊极熟,不好不给面子,便笑了笑,道:“墨菊师妹,这并不是我们能管的事。” 墨菊甚是没趣,却仍不肯罢休,拉住叶莲愤愤道:“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小城主照顾你便也罢了,连师父也这样……” “墨菊姐姐,我是没什么好,你放开我好不好?” “还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墨菊还待再说些难听的,却忽看见梅君舞自外面走进来,便忙便放了手,撇开叶莲拱手作揖朝梅君舞行礼。 梅君舞皱眉看她一眼,道:“你不练剑,跟叶莲在这里拉拉扯扯做什么?” 墨菊变脸比翻书还快,马上笑道:“师父,我已经练了一早上了,刚看到叶莲衣服上有点草沫子,所以帮她掸掸。”说着话便伸手在叶莲肩膀上连连拍打,竟果真给她拍下些碎草屑来。 叶莲也不好拆穿她,只不作声,不动声色躲开她那只手,转身走到一边。墨菊快手快脚地拖过一把椅子来,道:“师父请坐。” 梅君舞点点头,撩了袍子坐下,道:“我今日要看一下你们三个的剑法如何,叶莲,你呆一边好好看着。” 四人中丁冽年纪最长,是大师兄,所以第一个出场是他,只见他手腕一抖,长剑霎时变成一片光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梅君舞看他舞完一套剑法,挥手示意他停下,道:“你这一套是逐云剑法,虽然招式上没什么错,却只得其形,并未得其真髓,只顾耍威风,却不知这套剑法贵在轻灵飘逸……我看,你并不适合练这路剑法,还是换一套剑法练好了。” 丁冽给他批得满脸通红,直听到最后一句话方冷静下来,道:“多谢师父指点,但不知弟子要练什么剑法才好?” “嗯,这个先不着急,等我回去琢磨一下再说。”梅君舞道,却抬手指肖惠熙,“你来。” 肖惠熙走了一套剑法给他看过,梅君舞显然更为不满,嫌肖惠熙太过懒散,道:“你心中根本无剑,若不能做到心中有剑,你倒不如就练练拳脚功夫,却做什么大剑师?” 叶莲在旁看他绷着脸训人,心里也打起小鼓,想不到他还真有一本正经的时候,这番气势,却叫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最后轮到墨菊,这次梅君舞似乎还比较满意,却仍挑出刺来:“你这套剑法大体上没什么错,只是太过于追逐姿态美妙,便使剑招威力大减,练剑最重要是击败敌人,却不是为了好看,明白了么?” “多谢师父教诲,弟子以后一定改掉。”墨菊垂头认错。 叶莲难得见她出糗的时候,正在心里大乐,却听梅君舞唤她道:“叶莲,你别只是看,要好好用心记着,你比你三位师兄、师姐可差多了,日后要好好向他们求教才是。” 墨菊闻言,那头便抬了起来,眼光瞥到叶莲身上,满满都是轻视。 叶莲顿时泄气,低头答应道:“是。” → →戳书签……请收藏 落水 等下了早课,墨菊、丁洌、肖惠熙三人离开,叶莲瞅着梅君舞没注意,便也想溜回自己房里去。 还没等她脚迈出门槛,梅君舞便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揪了回来。 “你又不用回百花阁去,跟着跑什么?” “我回房去。”叶莲被他像抓小鸡一样拎着,急着想要挣开来,奈何他人高力大,竟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试了几次想要掰开他的手,却都不能,只是在他手底下打转而已。 “急什么?我肚子还饿着,去给我煮饭。”梅君舞眼看叶莲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转,不由好笑,却还是抓着她不放。 “啊——”叶莲惊道,“煮饭,我不会。” 梅君舞脸上笑容顿敛,颇有些不悦,道:“那也得煮。” 叶莲哀声道:“会煮的很难吃,师父你会吃不下的。” 梅君舞眉头微皱,总算松手放开她,却道:“不会,那就去学,左右无事,你这就去小厨房跟厨子们学。” 叶莲捂着脖子好一通咳嗽,半晌方道:“我……我不是来学煮饭的。” “我是你师父,我叫你学什么就学什么,你不愿意那也可以,我去请城主来,叫他另外给你选师父。”梅君舞冷着脸道。 叶莲一下子便没了声音,抬眼瞅瞅他,到底还是屈服了,缩缩脖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 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学了足足十天,叶莲终于主厨做了一顿饭。 白米粥,酱牛肉,麻婆豆腐,外加一盘炒青菜。 梅君舞虽不满意,却还是赏脸端起碗来挟了片酱牛肉放在嘴里,谁知嚼了半天都没能嚼烂,可嚼了那么久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囫囵个儿地吞下去,气道:“你这到底是牛肉还是牛皮?咬都咬不动。” 叶莲心里一抖一抖,垂着眼睫看自己满是血口的两手,牛肉咬不动?那也没办法,她可是第一次主厨啊。 梅君舞愤愤地瞪她一眼,举筷转去挟豆腐,才刚入嘴便“噗”地吐出来,捂着嘴要水喝。 叶莲一手挡着脸不敢看他,另一只手却端了水递给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很麻?” “你……”梅君舞来不及骂她,先灌了几大口水下去,过了好一会才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到底放了多少麻椒进去?” “不多……”叶莲拿手比个拳头,小声道,“就这么一小包。” “你真是……”梅君舞咬牙切齿,筷子往那盘青菜跟前伸了伸,到底没敢吃。 想了想,还是放下筷子,却端起面前的粥碗瞅了良久,叹道:“你总不至于连粥都熬不好。” 虽是如此说,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便只喝了一小口。入口香甜糯滑,竟是意想不到的好滋味,梅君舞不禁有些意外,盯着叶莲看一眼,道:“这粥还不错,是你自己熬的?” 叶莲吁出一口气,连连点头:“嗯嗯,是我熬的。” “总算还有样能吃。”梅君舞继续低头喝粥,心里却在冷笑,若是连这粥都不能吃,那他今日非叫她把这几样东西一点不留的全部吃光了不可。 大概那天的几样菜将梅君舞吃怕了,自此后他竟不再逼着叶莲去学厨了,却又改逼着她去种后花园那一园子里的花,可怜叶莲起早贪黑,又要忙着练功学武,又要当花匠种花,晚上还要给他磨墨,看他写字画画,他若是不睡,那是绝不能让叶莲睡的。 叶莲毕竟年纪还小,哪里经得住他这般的折腾,没多少日子便给累得奄奄一息,整天只想着睡觉,却偏偏还不能睡。 这一日赶上金牡丹夫人在百花阁授大课,叶莲才得以脱身,好似逃命一般逃到百花阁,强打着精神听完,便一头钻进莫小桃屋内倒头补眠。 正睡得香时却又被莫小桃推醒,她半睁开眼,只觉烦恼不堪,哀声央告道:“好小桃,让我再睡一会好不好?” 莫小桃骂道:“快起来,青天白日睡什么睡?你晚上都做什么去了?好不容易回百花阁一次,也不陪我说说话,就知道睡睡睡。” 叶莲趴在床上欲哭无泪,直捶床板,呜呜咽咽道:“晚上……晚上师父不准睡啊。” “什么?”莫小桃讶然失色,“他为什么不准你睡啊?” “他说我根基太差,每天不到四更天就叫我起来去练功,抱着大石头一样重的琴走二三十里路到城西桃花林。上完早课也不准休息,不是叫我做这样就是做那样,一刻也不能停,晚上不到亥时末不准我睡……我每天就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啊!呜呜……再这么下去,我非给他折磨死不可……” 莫小桃听得直咂舌,啧啧道:“你师父……他真是好怪啊!” “他……他就是个……”虽只是对着莫小桃,叶莲还是没好将“怪物”两个字说出口,梅君舞再怎么也都是她奉了拜师茶的师父,这样说实在是有些不敬。 莫小桃同情地看着叶莲,道:“唉,难怪你黑了,也瘦了……这脸上的肉都没有了。”说着便嬉笑着去捏叶莲的脸。 叶莲没好气地一把将她的手打开,跟着又愁眉苦脸地不停叹气。 莫小桃道:“好啦……别唉声叹气了,你师父也是为你好。” “我还是困,小桃,今晚我不回去了,就在你这里睡。”叶莲有气无力地扬扬手,将床帐拉下来。 “不行吧,你师父不会罚你吗?”莫小桃很是替她担心。 叶莲闭着眼咕哝:“不管了……罚就罚,左右他都是要拿我出气的。” 莫小桃还待再劝,她已经就睡着了,两手举在头顶,睡得极香甜,娇憨可掬的一副俏模样。 莫小桃久未见她,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正有许多体己话要与她说,见她不肯回去,虽觉不大妥当,却还是很乐意。也就任她继续睡着,坐在半开着的窗旁等她醒来。 没坐多久,却见墨菊朝她这屋走了过来。 莫小桃微微一怔,墨菊已经走到窗前,透过开着的窗户朝屋内四下看,一边问道:“莫师妹,叶莲是不是在你这里?” “哦……”莫小桃心下迟疑,也不直接回答,却反问她道,“墨菊师姐找她什么事?” “我师父在找她呢,下学这许久她都不回去,师父在那边都发火了,你快叫她出来吧!” 她说得煞有介事,不由莫小桃不信,呆了呆,忙道:“墨菊师姐请稍等,我这就叫她起来。”转身跑到床前,两三下便将叶莲拍醒了过来,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师父找你呢!” 叶莲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师父找她,登时便坐了起来,跳下床套上鞋子便往外跑,口里道:“小桃,我改日再来找你,你有空也要来找我。” 莫小桃撇撇嘴道:“行了,快走你的吧!回去晚啦,可又该给你师父骂了。”边说边跟着将她送出门来。 叶莲一开门看到墨菊,心里便有些发怵,勉强朝她挤个笑脸道:“师姐。” 墨菊眼瞅着她上下打量,看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睡眼惺忪的模样,便嘲讽道:“真会偷懒,居然跑到这里来睡觉。” 莫小桃在后面道:“不就是睡会觉,怎么就算偷懒?” 墨菊懒得理会她,只对叶莲道:“快走吧!师父等着呢。”扭身率先走了。 “小桃,我走了啊!”叶莲只得向莫小桃告别,极不情愿地跟在墨菊身后出了百花阁。 墨菊在前面走,叶莲在后面跟着,走了一程,忽觉不对,便刹住了脚步,道:“师姐,你走错路了吧?” “谁说走错了,这是小路,我一直走这条路,又怎么会错?” 叶莲满腹狐疑,但见她坚持往前走,便只得跟上。 又往前走了一段,那路便越来越偏僻,左首古榕参天,右边却是一个大池塘,池面上残荷枯叶,一片衰败景象。池水深碧污秽,想是许久都无人清理,竟是臭气熏天。 中间一条窄窄的道,只容得一个人过路,若是下雨路滑,只怕会滑到池塘里去。 叶莲只觉古怪,心道:“墨菊平日最是爱洁,怎会挑这条道走?”正疑惑时,却听身后有女子唧唧呱呱地说话。 “看她走路那样子,缩手缩脚,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怎么不是好东西?人家可是小城主眼中的红人……” 叶莲蓦地警觉,霍然便转过身去,定睛一看,却是那日在鼎会上与她有龃龉的秋琪同杜鹃二人。其实那日鼎会中秋琪最终还是进了夺梅组的前三,如今与这杜鹃都在百花阁中。只是前仇已种,这两人便一直敌视于她,难怪今日在课上她总觉有人盯着她,原来是她们两个。 “你们……”叶莲由不住后退一步,转头再去找墨菊,路上却是空无一人。 她霎时便明白了过来,努力镇定下来,问道:“二位姐姐想干什么?” “不做什么?就想跟你聊聊……好久没见你,听说你又本事了,都哄的你师父私下授你武艺了。”秋琪缓步逼近前来。 叶莲想了想道:“秋琪姐姐,我知道……” “闭嘴!”旁边的杜鹃抢上来指着她的鼻子道,“秋琪姐姐,何必跟她废话,先出了气再说。” 说完这话,一步上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叶莲慌忙侧脸避过,只因心里有愧,竟不知逃跑。那杜鹃一记耳光落空,已是勃然大怒,伸手便去抓她领口。叶莲只是后退,不妨秋琪从旁来袭,猛地伸手在她腰上一推,那道路本就狭窄,她这一推又用了十分的大力,顿时便将叶莲推得一个趔趄,身子一歪,便滚下了池塘。 池水恶臭扑鼻,叶莲整个人溺在浑浊的池水中,衣服头发一瞬湿透,好半晌才挣扎着游到池边,耳听得岸上秋琪、杜鹃二人大笑不止,心里也不知是何 莲上君舞第7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味,待要爬上岸去,却被她二人阻着上不去。 “还想上来,你就在这臭池子里呆着吧!” 叶莲只好朝远处游,想从另外一边上去,谁知秋琪、杜鹃马上便跟过来,转了几个圈子,总是无法上去。 正无计可施,却忽听池塘右边的树林里有人大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叶莲仰头朝那边一看,便见有两个人自树林里走了出来,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袭黑衣,英气飒然。女的则是天青色衫裙,身姿袅娜,秀美绝伦,却是莫谦同小青二人。 秋琪与杜鹃也吃了一惊,她二人见过莫谦,识得他是内城黑卫统领莫使执大人,早吓慌了神,转身便想要溜。 还没跑出几步,便听莫谦怒声道:“站住,你们两个不许跑。” 两人只得乖乖站住,见莫谦走过来,禁不住浑身发抖。 莫谦走至她二人面前站定,眼光如电,在她二人面上扫来扫去:“是你们两个把她推下池子的?” “不……不是,是她自己不小心……滑……滑下去,我们正在想……”杜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秋琪要沉着一些,见她语不成声,忙接口道:“我们正想办法要拉她上来。” “还敢骗人?”莫谦大怒,“我亲眼看见你们两个推她下去,你二人竟还敢谎话连篇。” 秋琪噤声,低首与杜鹃交换个眼神,再不敢说话。 莫谦冷冷道:“说,你们是谁的弟子?叫什么名字?有话到你们师父那里再说。” 秋琪、杜鹃再也扛不住,“咕咚”两声跪倒在莫谦面前,连连作揖认错:“莫大人,是我们错了……我们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求您给我们一个机会……求求您了。” 两人痛哭流涕,再不复方才的骄横,却是真吓到了。 莫谦见她二人哭的可怜,便也不好太逼她二人,且他也不想此事闹得太大,若给人知道他与小青在此处私会,对他也不利,便道:“你们既知道认错,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日后若再看见你们欺辱同门,别怪我不客气,走吧!” 秋琪、杜鹃二人兀自瑟瑟发抖,爬起身狼狈离去。 叶莲这时却已被小青拉上岸来,湿漉漉坐在地上,满身的泥水臭气,熏得人直犯恶心。 小青捂着鼻子笑:“怎么每次我见你,你都活像是个落汤鸡。” →收藏收藏! 铁锥 已将入冬,风虽不大,却是寒意浸人,吹在浑身直往下滴水的叶莲身上,直如在冰雪中一般。 小青看她面青唇乌,抱着两臂抖得牙齿咯咯作响,不由摇头叹气,道:“你这丫头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就被人欺负成这样?” 叶莲抖个不停,只是道:“多……多谢小青姐姐、莫大人。” 小青道:“你现如今回去只怕不妥,还是到我那里去换身衣服吧!” 叶莲也觉不妥,她这样臭气冲天的回去,只怕非给梅君舞赶出来不可,便也就点头答应了。 莫谦走过来将自己身上的薄披风解下来递给小青,道:“先给她披上,我去叫辆车来。” 小青一边接披风,一边拿手连连在鼻子边扇风,道:“这臭水塘可该好好清理一番了,这样臭法,总有一日要熏死几个人。” 莫谦莞尔道:“好,改日我叫人过来拾掇。”笑着转身去了。 叶莲头发梢、裙裾衣角成串往下滴水,不多时便在地上汪了一滩。小青看着皱眉,却也没法,只得暂时将莫谦那件披风给她裹上。 两人站着等了没多久,莫谦果然赶来一辆车,上车进了内城到了小青住处。 莫谦将两人一送到,便赶着车走了。小青将叶莲带到浴房,着人烧了好大一桶热水,令叶莲脱了那一身污臭不堪的衣服,好生洗刷了一番。叶莲那件衣服臭不可闻,小青即刻便叫人卷成一团拿出去扔了,却留下莫谦那件披风,仍叫人洗干净了送还他。 叶莲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小青凑过来在她身上闻闻,笑道:“哎哟,可算不臭了。” “方才熏坏姐姐了吧?”叶莲呐呐地道,接过小青递过来的大手巾擦头发。 小青道:“那可不是,差一点就吐了。嗳,对了,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 叶莲沉默片刻,道:“我……她们是为了上次鼎会的事情,我……我用暗器赢了花球……所以她们才……” “所以她们报复,故意把你推到臭泥塘里?” “嗯……” “你觉得她们该这样对你?” “嗯,啊……不是……可是……”叶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小青伸指一点她额头,道:“傻丫头,鼎会上原本便没说不准用暗器,她们不用是因为她们不会,若是她们也会,你看她们用不用?说来你还是要比她们技高一筹,又何必愧疚?” 叶莲给她这么一说,心头的结总算解开,望着小青腼腆地笑了起来。 小青道:“以后你可不能再那么软绵绵的,她们打你,你就打回去。” “这样……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小青看她头发差不多干了,便拉她去妆台前梳头,“听我的,下回谁再敢欺负你,你便给她欺负回去。” “哦……”叶莲坐在镜子前面似是而非地应。 “你的暗器使得还不错嘛,谁教你的?”小青很麻利地替她挽了个发髻,找了个簪子给她戴上。 叶莲听她问这话,一下子便来了精神,两眼晶晶亮,道:“是我爹,小时候他常带我去野地里打野兔,就用这个。”说着话拿出已被她洗的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一个铁锥给小青看。 小铁锥做的很精巧,存来长手指粗细,锥顶尖锐锋利,锥身却篆刻有细密的花纹。 小青接过来细细看了一番,又还给她道:“想不到你爹还是个暗器高手,他这么疼你,怎么就舍得让你孤身一个人到黑雕城来?” “爹爹……过世很久了。”叶莲想起父亲,不由黯然。 小青怔了怔,道:“唉,瞧我这记性,这事情你来时便跟我们说过的,我怎么又给忘了。” 这事情叶莲在蓬蒙江上的船上养病时,确是说过的。 想起那时与薛棠、小青他们在船上的诸般情景,叶莲不禁微笑,道:“没关系,爹爹给我做了好多这样的铁锥,可惜我来时带的不多,路上又丢了两枚,现如今便没剩几枚了。” “要做也成啊,你给我个样子,我带去叫人帮你做。” 叶莲欣喜不已:“啊,那就多谢小青姐姐了。”忙将手上铁锥交到小青手上。 小青接过,找了个袋子装好,道:“跟我客气什么,小定城附近真有很多野兔?” “是啊,很多很多,爹不在了后,我还经常带则敏一起去,就是山娘老不准我们去。” “则敏是谁?” “是我弟弟……”叶莲说到这里便有些怅然,想到自己竟已离家数月,也不知敏弟、山娘怎样了?便再也说不下去。 小青看她如此,便知她想家了,正要安慰安慰她,却见小红自外面走了进来。一进门便问:“小青,公子那个铜烤鎏银“喜上眉梢”的暖手炉哪里去了?四处找遍了都没见,公子等着用呢。” “昨日公子不是抱着在书房写字?你没去那里看看?” 小红皱眉想想,在额头上拍一下道:“唉呀,就没想过去那里找。”一瞥眼瞧见叶莲,不由展颜而笑,紧走几步过来问,“小叶,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叶莲一时不知怎么跟她说。 小红在她肩膀上狠狠一拍,道:“好啊,你来看小青却不来看我。” 叶莲急着解释:“不是这样的……” 不待她说完,小青那边已把话接了过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跟小红说了一遍,却没提同莫谦在一起的话。 小红听完也甚恼怒,道:“下次她们若再敢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替你去出气。” 叶莲笑着胡乱点头,并不将此话放在心上。便是如今这样,墨菊她们便说她靠着小城主薛棠,若是她真叫小红她们替自己出头,更不知会被她们说成什么样子。 小红因要替薛棠找手炉,急着回雕月殿,便对小青道:“小青,我先回去找手炉了。”一手却抓着叶莲的胳膊不放,笑道,“公子好久没看见你,刚好你在,便跟我一起过去陪公子说说话吧!” 叶莲惦着要回小墨轩,却又难却小红一番盛情,一时十分为难。 小青看出她心思,便道:“去吧去吧,既然来了,也不差这点时候。” 叶莲想想也是,况且上次鼎会薛棠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她也该去谢谢人家,便跟小青道谢告辞。 小青笑了笑,跟着送她们出去,快要到门口时却拉住叶莲咬耳朵:“别告诉小红,我今天跟莫谦在一起。” 叶莲一愕,便也就明白过来,连连地点头。 小红带着叶莲走过一个花园,又穿过几个门洞,不多时便到了雕月殿前。 正要进去时,却听里边有人说话,小红听出那是城主薛青田的声音,脸色便是一变,待要拉着叶莲到偏殿去躲一躲,薛青田却已带着韩伯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红躲避不及,只得拉着叶莲退到门边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道:“城主。” 叶莲头一次离得这样近看到薛青田,不免有些惶然无措,忙也跟着拜下去道:“参见城主。” 薛青田“嗯”了一声,便要迈步离开,走了两步却忽回过头来,盯着叶莲注目细瞧。 叶莲给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薛青田脸色渐渐难看,怫然发作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把外城弟子随便带进雕月殿来。” 小红早知不妙,听见他这话,噗通便跪倒在地,颤声道:“婢子有罪,请城主责罚。” 叶莲看小红跪下去,更不知如何是好,便也跟着跪下。心头只是叫苦不迭,正等薛青田发落,却听里面传出薛棠的声音:“父亲,是我叫小红带叶莲来的,要有错也都是儿子的错。” 叶莲心里奇怪,怎么她还没进去,薛棠便知道是她来了?随即便听脚步声响,少顷,便见一个小丫头扶着裹着厚厚狐裘的薛棠走到了门口。 薛青田蹙紧眉头,责备道:“你才吃了药,不在床上躺着,跑出来做什么?” 多日不见,也不知是不是薛棠长高了,叶莲瞅着他,只觉他比鼎会时更瘦了几分,眼窝微凹,俊美面容上大有颓靡不振之色。 “父亲,她们……”薛棠答非所问,微喘着气指指叶莲、小红。 薛青田叹了口气,道:“好了,我饶过她们就是。” 薛棠这才作罢,望着叶莲微微一笑,道:“多谢父亲。” 薛青田无可奈何地横他一眼,便又面沉似水,对小红道:“这次便罢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定不饶你。” 小红总算喘过一口气,忙道:“谢城主不罚之恩。” 薛青田道:“起来,扶小城主进去,给我好好侍奉,若有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韩伯并没有立刻跟着他走,却走至薛棠身前劝道:“公子,你要听城主的话,好生将养身体,切不可再任性了。” 薛棠似笑非笑道:“将养又如何?还不是越来越重。” “只要熬过冬天便好,公子且忍耐数月。” “我知道了,韩伯放心,这么多年也忍过来了,几个月又怕什么。”薛棠轻飘飘道,眼光却盯在叶莲身上。 “那就好,快进去吧!可别再站在这风口上了。” 韩伯叮嘱他一番,又叫过小红在旁低声交代。 叶莲在旁听到韩伯与薛棠那番话,心里直犯嘀咕,他这到底什么病,怎么会这么重?竟然要熬一个冬…… 唉,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竟会生这样的病? 正难过时,却见薛棠冲她眨眨眼,笑道:“来,咱们去屋里说话。” 书信 殿内暖意融融,壁角矮几上的铜博山香炉里焚着宁神静心的香。叶莲坐在软软的榻上跟薛棠说了没几句话,便觉双眼饧涩,脑子里混混沌沌,虽是竭力抗拒,却还是敌不过无边倦意的侵袭,不知不觉竟歪倒在榻上睡着了。 小红见她睡着,便要上前叫醒她去隔壁睡,却被薛棠止住。 “嘘……”薛棠拿一只手指比在唇上示意小红不要说话,随后却又指指榻边的薄毯。 小红会意,忙拉过薄毯给叶莲盖上。她见薛棠此刻面上带笑,精神比叶莲来前好了许多,心里稍觉欣慰,见薛棠取书来看,便蹑足过去在他背后加了个靠垫,又帮他换了杯热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殿内再无旁人,只剩下薛棠与叶莲二人,一时静的极了,只听见薛棠一页页翻书的声音。 薛棠看书看得不甚专心,看了十来页书便转头去看叶莲。她大概睡得不是很舒服,皱着眉头,嘴角抽搐几下,忽然唧唧哝哝地说起梦话来。 “说什么呢?”薛棠隔着榻中放着的小几倾身往叶莲那边凑近,却一个字也没听清,凝神细听了片刻才听出叶莲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则敏……则敏……”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薛棠不由皱眉,轻声问道:“则敏,则敏是谁?”这名字听着有几分熟悉,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叶莲没有回答,却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一边嘟囔着:“山……娘,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薛棠见她脸憋得通红,容色间似有痛楚之色,便知她被梦魇住了,伸手过去拍拍她肩膀,叫道:“叶莲……叶莲……醒醒。” 叶莲茫茫然睁开眼睛,盯着他楞怔半晌才不确定地问:“薛棠……?” “是我!”薛棠笑起来,“你做噩梦了?” 叶莲点点头又摇头,乌亮的眼珠子总算转了转,恢复了以往的灵动,道:“好像是做了个梦,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叶莲。”薛棠凝目看定她,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啊,没有……没有……”今日被秋琪她们欺负的事情她并没有跟他说啊,难道是小红趁她睡着告诉他了? 薛棠略沉了下,似若有所思,问道:“则敏是你弟弟?” “嗯,你怎么知道?”叶莲惊讶不已。 薛棠但笑不语,垂眸看自己的手指,他自然是知道的,莫谦早就派人查过她,她家中境况如何,全都一点不差地被收录在册,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想家了?” 叶莲虽是犹豫,却还是点头:“有一点。” “你离家这许久,没带过信给家里人吗?” “不是说不准带吗?” 薛棠微晒,顿了顿却笑道:“我倒忘了这回事。城里其实每月都有信使到京里去,你写一封信给家里,我叫信使顺路带给你家里人吧!” 叶莲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可以?” “嗯。”薛棠望着她笑吟吟道,“看来你也睡不着了,不如现下就起来在我这里写吧!” 叶莲喜不自禁,呼啦一下揭掉盖在身上的薄毯,跳下榻跟着薛棠到了隔壁书房。 书案上纸砚笔墨一应俱全,叶莲对着这些东西却心虚起来,硬着头皮拿起笔在铺开的纸上写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二娘。 薛棠在后面看见,差一点没惊掉下巴,心里只是纳闷,这丫头该不会是没写过字?这蹩脚的握笔姿势,狗爬一般的字……他忍不住好笑,看这样子她应该是没好好学过写字,却是读过书认得字的。 叶莲继续又写了几个字,遇到了难题,有个字不会写了,拿着紫毫在墨里画了许多个圈圈,还是想不出来,只好转头求教薛棠。一转眼看到他在极力忍笑,登时就羞愧的无地自容,把要问的字早忘到爪哇国去了。 “我……那个……哦……”叶莲面红耳赤,有些语无伦次。 薛棠即刻敛去脸上笑意,眼底里却仍有笑,藏都藏不住,道:“这样,你要跟家里人说什么,我帮你写好了。” “好!”叶莲见他肯帮忙,自是求之不得,连忙让到一旁。 薛棠换了张纸,重新选了只小狼毫蘸墨照叶莲的意思写起信来,叶莲的信却也简单,只是告诉家人自己已在黑雕城,一切安好,叫他们不必担心。薛棠一会儿功夫便写好,将信晾在桌上等墨吹干。 叶莲看着信上的字羡慕不已,道:“小城主的字写的真好。” “叫我薛棠。”薛棠坐一边抱着手炉休息,不满地纠正。 “哦,薛棠……你的字写的真好。”叶莲只好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薛棠这才满意,眯着眼想想,问她道:“你小时候没练过字么?” “练过……”叶莲不好意思地伸出两个指头,“两个月,就把教我写字的先生气跑了,后来就懒得再练,便只跟着爹爹学认字罢了。” 薛棠笑道:“以后还是抽空读读书,练练写字吧!” “啊……还要读书啊!不能只练武么?” 薛棠没有立即回答,定睛看她半晌,问道:“叶莲,你当初是为什么来黑雕城?” 提到来黑雕城的初衷,叶莲很是难为情,扭捏道:“我想……想当像云简那样的女英雄。”可是如今看来,做女英雄远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薛棠低眉笑了笑,拍手道:“这就成了啊,不过做女英雄有勇无谋却也不成,还是要多读点书,如此才能增长见识。” 叶莲怔了片刻,想起前几日梅君舞叫她看书她还不肯,便由不住汗颜。她在心里偷偷惭愧了一把,想到梅君舞便是乍然一跳,站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出来这许久,师父只怕要骂人了。” 见她要走,薛棠不由有些失望,却也不好拦她,叫了小红进来道:“去看看穆师兄走了没有,他若没走便叫他送叶莲一起出去。” 小红听命出去,不多时又回来,道:“穆公子还没走,我已经把话带到了,过一会他便过来。” 叶莲好奇地问:“穆师兄是穆少雪么?” “嗯。”薛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神色郁郁,有些怏怏不乐。 一会儿功夫,外面传话说穆少雪来了,叶莲便起身跟薛棠告辞,走到门口却又跑回来,道:“能不能给我一张你写的字?我……我想好好练练字。” 薛棠见她跑回来,双眼登时一亮,听见她此话,便笑了:“我的字比父亲的字却差远了,不过,你先拿去照着练练也成。”果然唤小红拿了自己平日写好的一幅字交给了叶莲。 叶莲拿着那幅字要走不走,踌躇片刻却小声道:“小……薛棠,你要好好养病。” 薛棠点点头,眼里有暖暖笑意流淌,道:“你也要常来看我。” 穆少雪又长高了一些,身姿笔挺地站在外厅里,若不是黑了些,也可称得上是玉树临风了。大约许久未见,他待叶莲似乎疏离多了,客气地打个招呼,便带了她出内城。 一路上他也不多说话,都是叶莲跟他说,他才答上两句。叶莲好不烦恼,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他,便也只好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到了小墨轩。 “到了……”穆少雪在门口站住。 叶莲连忙道谢:“多谢穆师兄。” 穆少雪淡淡笑了下,道:“不用,我受小城主之托,自然要将叶师妹好好送回来。” 叶莲听着这话总觉有那么点刺耳,一时呐呐无言。 “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哦,穆师兄慢走。” 穆少雪点点头转身去了,叶莲满脑子疑惑地看着他走远,心头竟是说不出的憋闷,连带头也晕乎乎的。在门口楞站了许久,这才掉转身慢慢地朝门内走去。 一进门,叶莲便看见靠着廊下柱子站着的那道修长人影。 “你还知道回来啊?”梅君舞没骨头般斜倚在廊柱上,口气一如既往地鄙薄,“出去上个大课,你便给我玩到这时候才回来。” 叶莲很想拔脚逃跑,却是不敢,只得一步一步蹭过去,低头道:“师父。” 梅君舞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嘿嘿……那……那是一定知道的。”叶莲挤着笑脸跟他打马虎眼。 “知道?”梅君舞欺近她身前,微俯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看她良久,忽然弹指狠狠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榧子,嗤道,“便是知道,恐怕心里也不把我当师父看。” 叶莲疼得眼泪汪汪,捂着脑门争辩:“哪里有?欲加之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你还知道欲加之罪了,敢顶撞我……好啊,胆子越来越大了。”梅君舞横眉立目,怒容满面。 叶莲立时便偃旗息鼓,再不敢多话,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支吾着问道:“师父吃晚饭了不曾?” “没有!”梅君舞声色俱厉。 叶莲听得一哆嗦,嗫嚅道:“那……那我去煮。” 梅君舞没作声,只盯着她看,看得叶莲脑门上直冒凉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好,你去煮,若是不好吃,我再跟你算今天的总账。” 厨艺 叶莲只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才知客气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尤其是在梅君舞这样的大魔头面前,客气话就更不能说。可是话既已出口,便再无法收回,只好灰溜溜地跑去后厨房。梅君舞在后面阴着脸不紧不慢地跟着,竟然也尾随着到了厨房,想来是怕叶莲又弄什么鬼,不放心所以特地跟过来监工。 厨子们这时已然开工,饭已蒸在锅里,菜蔬生肉也都齐备。大厨子正挽袖子热锅准备炒菜,看见梅君舞进来,便忙迎上前来,一脸谄媚之色,道:“大人,饭菜就快好了,厨房里乌烟瘴气的,怕熏坏了大人,还是请大人先回房里稍等片刻吧!” 叶莲见此,心里乐开了花,只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回头对梅君舞道:“师父,要不改天吧?” “改天?”梅君舞唇角微扬,抱臂瞅着叶莲笑,“何必改天,就现在,他做他的你做你的。” “……”叶莲张着嘴说不出话,好半晌才为难地指指在厨房里忙碌的几个厨子,“他们都在忙,我没有地方做。” 梅君舞大手一挥,叫过在一个小炉灶跟前忙碌的小厨子道:“你不用忙了,这里让给小叶莲来。”他转目看向叶莲,说到“小叶莲”三个字时,故意拖长语调,语音暧昧不明,听得叶莲脸上忽红忽白。 叶莲无奈,被梅君舞盯着又没法投机取巧,便只有在厨房里遛了一圈,将水盆里养着的一只螃蟹、一条鲤鱼拎了出来。又去寻了些鸡蛋,青菜、冬笋、玉米粉方开始动手。 梅君舞干脆也不走了,就在厨房外的小厅里坐着,厨子们将烧好的几样菜肴都端到他面前的桌上,等菜上齐,竟有七八样。他每样都尝了一小口,只挑其中两样合自己胃口的菜留下,其余都叫厨子们端走同其他几个下人一起吃了。 叶莲这顿饭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做好把菜端到桌上,天已经黑透了。 梅君舞瞅瞅她端上来的菜,还是只有三样,叶莲在旁抹着汗介绍:“这是芙蓉蟹……” “什么芙蓉蟹?”梅君舞哼道,“不就是螃蟹鸡蛋羹……” 叶莲干干地笑笑,继续说另外两个菜名:“这是松鼠鱼,这是翡翠白玉汤……” “名字倒不错,就不知道味道如何?”梅君舞指指她做的那两菜一汤,“你自个先吃。” 叶莲早饿的头晕眼花,听见他这样说,也不跟他客气,坐下拿起筷子便吃。 只是没吃两口便被梅君舞拦住:“行了行了,叫你尝尝而已,你便给我大吃大喝起来。” 叶莲心里气愤不已,却又不敢不听,只坐在一旁恨恨咬牙。 梅君舞动筷子一样样品尝过来,似乎颇为满意,道:“还不错……厨艺精进不少。” 叶莲忙冲着他笑,道:“师父,我也饿了。” “你也饿了?”梅君舞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继续慢吞吞吃他的饭,道,“那也得等我吃完你才能吃,百行孝为先,我是你师父,你自然要好好孝敬我,师父不吃完饭,哪有徒儿吃饭的道理?” 叶莲真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得,又是气又是委屈,本来便有几分不舒服,这时便更加重几分,只觉浑身直冒虚汗,胃里空得难受,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想回去休息,没有梅君舞允准又走不得,只得坐在一边看他慢条斯理地吃饭,看了一会却转过脸去直吞口水。 这是她做的饭菜,居然不让她吃,真是太过分了。 梅君舞好不容易吃完,拿了帕子擦着嘴角,若有所思道:“不对啊,你上次与今日做的菜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一阵你又没来学厨,这厨艺怎么就进展这般快?” “哦……我……”叶莲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回答,看着桌上的菜馋涎欲滴,偷偷伸过手去拿筷子,可怜巴巴道,“师父,我……我可以吃饭了吧?” 梅君舞一把将她拿筷子的手压住,目光灼灼盯着她,道:“先别忙吃,你且说说你这几道菜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我……在家的时候跟着山娘学的,我就喜欢吃这两道菜,可她又不肯常做给我吃,我便只好自己学……”叶莲急着要吃饭,那是有问必答。 梅君舞脸色顿时沉下来,冷笑道:“这么说,你上次的菜做成那样,是故意的?” 叶莲蓦地醒悟过来,腾地一下站起来,使劲摇头:“不是不是……” 梅君舞啪地一拍桌子,怒形于色:“你还想吃饭,我看你什么都不用吃了,居然敢有意作弄我。”一边转头叫旁边厨子将桌上剩菜剩饭全数端走,一点也不给叶莲剩。 叶莲呆呆站在当地,站了片刻无精打采地往门外走。没走几步便被梅君舞喝住:“回来,我还没叫你走。” “师父还有何吩咐?”叶莲有气无力地转过身来,朝他鞠个礼。 梅君舞指指厨房里,道:“我要洗澡,你去给我烧洗澡水。” 叶莲咬了半天嘴唇,终于把一腔怒火压了下去,攥了拳头咚咚咚地走到厨房,添柴将火烧旺动手烧了一大锅水。 厨子们吃了饭收拾好东西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叶莲见四下无人,四处翻找东西出来吃,谁知厨子们收拾的干净,竟是一样东西不留。叶莲失望不已,饿的心里发慌,坐在灶台前面直发晕。 等到水烧好,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将热水舀到桶里,嫌烫不好提,便又兑了些冷水,这才咬着牙提到梅君舞房里去。 好不容易挪到梅君舞房前,她放下水桶去推门,却只觉眼前白花花一片,竟是什么都看不清。强撑着提起水桶抬脚往屋里走,脚还没迈进门槛,人便往前倒了下去,手里的水桶脱手飞坠而出,整桶热水都泼了出来。 叶莲趴倒在满是水渍的地上,睁眼望去只是一片漆黑,耳边却是梅君舞的怒喝声:“你在干什么?你又是故意的对不对?居然把水全泼我身上……你给我起来,别在这里装死……喂……喂……叶莲……小叶莲……” 四周一片混沌,漆黑看不见光,有时候冷有时候又热。叶莲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冷的时候便伸手乱抓,有温暖的东西便紧紧抓住不放,热的时候则抬脚乱踢,必要将身上盖得东西全部踢光才肯罢休。 隐隐约约有人在耳畔说话:“真想不管你,就让你这么死了算了。” “不……不……我不要死……”叶莲喃喃呓语,“你不要不管我……别不管我……” 她呜咽不止,最后那个人也心软了,轻轻道:“好……我管你,你醒来好不好?小叶莲,你这样一直睡一直睡可真是一点也不好玩。” 烙饼 叶莲睡了许久,醒来时是在自己屋里的床上。 正是夜半,有幽幽的洞箫声传来,如泣如诉,入耳只觉委婉凄清,她听着听着,也不知怎样,竟是心生惆怅,无缘无故地伤心起来。 循声望去,却见那吹箫人竟是梅君舞。他侧身倚窗而立,月光如落雪,冷冷洒落在他脸上,将他的脸映照得半边银亮半边阴暗,如此,隆起的鼻峰、眉骨便呈现出一种刀刻般的凌厉。然而双眉紧蹙,眸色沉沉,却分明有忧伤之色。 叶莲见惯了他的懒散不羁、作威作福,乍见他这样不免便惊了一下,这样的人也会有愁的时候?他吹这样哀伤的曲调,到底在为什么伤心?叶莲想着便有些呆了,他却浑然不觉,站在那里兀自凝神吹奏。 他还真是才貌双全,长了一张漂亮的差不多能颠倒众生的脸不说,还会弹琴吹箫吟诗作画,学富五车武功还好,难怪那么快便跻身七翼之列?他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个……就是个妖孽嘛! 叶莲胡思乱想着,听得箫声一顿,忙闭上眼睛装睡。 梅君舞收了箫,转目朝床上看了片刻,缓缓走过去,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伸手捏住叶莲秀巧的鼻尖。 叶莲一下子呼吸不了,立刻便睁开眼去推那只捏住自己鼻子的可恶的手。 “哦,原来你醒了。”梅君舞笑得一双眼弯弯的,手指离开的一瞬飞快地又在叶莲脸蛋上捏了一把。 叶莲气恼不已,干脆呼啦一下将被子拉过来盖在头上。 “你就这么对师父的?”梅君舞不悦道。 叶莲在被子里憋着,死活不搭理他。 “看来你对我不满的很哪!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好了……嗳,说话。”他不耐烦地隔着被子推推叶莲肩膀。 叶莲有了被子的掩护,胆子变得出奇的大,冲口便道:“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我对你不好?”梅君舞反问她,“我要是对你不好,你晕倒了我会管你?你这几天生病是谁喂药喂水喂饭的照顾你?还有,你身上衣服全都湿了,又是谁给你换的?” 叶莲的底气一点点溜走,及听到最后一句话,腾地便坐了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啊”地尖叫一声,两手紧抓着衣领直着嗓子喊:“你怎么……怎么能给我换衣服?” 梅君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嗯?我给你换衣服还换错了?早知道就不管你,让你一直湿漉漉在地上趴着才对。” “我我……”叶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哼,你当你有什么好看?小丫头一个……那时半夜三更的,我难道还出去叫个老妈子来给你换?若不是看你病了,我才懒得伺候你。”他愤愤地站起身,转身朝门口走,打开门却顿住,掉头板着脸道,“你既嫌我严厉,那好,以后我再不会管你,你爱怎样便怎样。” 门砰地关上,声音之大,震得桌子上的茶碗都颤了三颤。 叶莲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门,愣了半晌,才撇着嘴咕哝:“不是你家的门你就可以乱摔啊!”低头再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干净的月白色的内衣,里面又没穿抹胸。 叶莲一口气立时哽在喉咙里,捂着热烘烘的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再不出来。直到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方被饿意引去大半注意力,见桌上还放着只碗,便穿好衣服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往那碗里看。 碗里只剩了小半碗银耳粥,叶莲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精神好了许多,只还是觉得饿,便偷偷摸到厨房里。 厨房里黑黢黢的,叶莲点亮灯东找西找也没找到可以直接吃的东西,好在还有面粉跟鸡蛋。叶莲琢磨琢磨,便架起火烙了几张鸡蛋饼解馋,才烙了两张,还没吃到嘴里,便听身后有人道:“不错嘛,半夜三更还有蛋饼吃。” 跟着便见一只手伸过来,连饼带盘一股脑儿端了过去,老实不客气地享用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评头论足:“这饼烙的火候不足,颜色不够好看,味道么 ,还算凑合。” 叶莲气的顿足,却也无可奈何,狠狠盯了一旁坐着大吃白食的梅君舞一眼,转过头又去烙饼。心里却在奇怪,怎么他不生气了?不是方才还把她的门摔得震天响么?这时却来抢她的饼吃。 只是她烙饼的速度还抵不上梅君舞吃的速度,一连煎了好几张都被他抢去吃了。 叶莲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就那么能吃,不过就是张普通的蛋饼,他又不是没吃过,这也要抢,他又不饿,非要跟她这饿了几天的人抢吃的。眼见他又伸手来抢,终于忍无可忍,将手里的锅铲一丢,眼泪汪汪道:“我不烙了……不烙了。” 梅君舞看她撂摊子,忙赶上来将手里吃剩的饼往叶莲嘴里塞,柔声道:“好好,下一张给你吃,我不吃了。” 叶莲大概是饿昏头了,居然也不嫌弃是他吃剩的,就也吃了进去,一边吃一边嘟着嘴生气,含糊不清地抱怨:“师父还跟徒弟抢吃的……” “好了好了,我照顾了你这么多天,你总该慰劳慰劳我才是。” 等下一张饼煎熟,梅君舞果然没有抢去,却端着盘子将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叶莲嘴里喂。叶莲很有些面红耳热,只是手上没空,却又不愿便宜梅君舞白吃,他既喂来,便也毫不客气地张嘴吃了。 不过梅君舞毕竟是老狐狸,喂叶莲一块,他就吃两块,所以那饼大部分还是给他吃了。 再到后面,梅君舞到底是吃不下了,便也就不来跟她抢。叶莲这才得以吃全了两张饼,收拾收拾便听见外面更鼓声响,却已是四更天了。她见梅君舞摸着肚子打着哈欠往厨房外走,便忙问:“师父,已经四更天了,你不带我去桃花林练功么?” 梅君舞摆摆手道:“我说了不管你,你自己愿去就去,不去就回去睡觉。我一晚没睡,得回去补个眠。” 练字 他这样说,叶莲却不好真这么做,这几日也睡够了,竟是一点睡意也无,索性便自个跑去了桃花林。她在桃花林里打了套拳,又小跑着回来。其时墨菊、丁冽、肖惠熙已在练武厅里练剑了,只是不见梅君舞,想来还在蒙头大睡。 进去时叶莲特意看了看墨菊,却并没有看到她所期待的愧疚之色,相反,墨菊看她的眼神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那副神情倒好像是叶莲欠她钱一般。叶莲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暗地使坏害了人还能这般盛气凌人? 叶莲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回事,还真有些怵她那眼神,远远地绕开她往刀剑架边走去,想要选把剑自己随便比划两下。 低着头走了没几步,却听丁冽叫她道:“小师妹你过来。” 叶莲一愕,抬头看看跟她说话的丁冽,再转目瞅瞅墨菊、肖惠熙,心里忽上忽下,丁冽素来是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更别说跟她说话,今日是哪根筋不对?该不会又是墨菊在背后捣鬼……他们会不会趁梅君舞不在合伙来欺负她? 她被墨菊害了一次,着实有些心虚,但看丁冽神情肃然,并未有同墨菊串通一气的迹象,便走过去道:“大师兄,你叫我?” 丁冽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口里却道:“师父这几日新传了我们一套剑法,叫我教给你。”便叫叶莲去拿了剑过来,看他将那套剑法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给叶莲看。 他动作太快,叶莲看的眼花缭乱,丁冽见她圆睁着两眼一脸茫然,便又演示了两遍,到底不耐烦了,冷冷道:“你自己练,有不对的地方我再提醒你。” 叶莲只得凭着记忆自行练习,练没几招,便见人影一晃,手背上啪地着了一下,丁冽已在耳边开吼:“不对不对……看我,是这样。”于是叶莲只有停下来再看他将那剑招 莲上君舞第8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将那剑招再走一遍,如此断断续续,一早上没少挨他的打,手背都被他打红了。 叶莲心里暗暗埋怨丁冽太过严厉,梅君舞再是怎样,也不会打她,这个大师兄可比他要凶多了。 眼看着她挨打,墨菊自是再高兴不过,也不练自己的剑了,干脆站在一旁冷嘲热讽。 叶莲顾着练剑,便只好装听不见。丁冽却不买她的帐,忍了一阵,怒冲冲诘问道:“墨菊师妹,是你教还是我教?” 墨菊未料丁冽竟如此不给她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因他是大师兄,却也不好顶撞,只恨恨瞪了叶莲一眼,转头到一边去了。 叶莲见墨菊吃了憋,也不觉手疼了,越发全神贯注地跟着丁冽练剑,到早课结束的时候竟有了那么几分样子。虽然这远达不到丁冽的要求,却已算大有进步了。 等他三人离开,叶莲一时无事可做,想起薛棠那日要让她多读书练字,便颠颠地跑去书房。到书房时,却见梅君舞坐在窗前看书,叶莲看见他便觉气短,眼瞅着他没注意,转头又往回溜。 回到房里四处找薛棠的那幅字却只是不见,想起那日自己是晕倒在梅君舞房里的,便又只得回书房,在门口转悠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梅君舞见她进来,不由皱眉,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那语气神情与昨晚抢吃烧饼时完全判若两人,冷冷淡淡,倒有那么几分师尊威仪,看起来稳当多了。 “师……师父啊!”叶莲赶忙问,“我那日袖袋里有幅字,你有没有看到?” 梅君舞略想了想,低头自桌下取出一卷纸筒丢到桌上,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叶莲上前展开纸筒一看,只是那字好像浸了水,都茵开了,模糊成一团,哪里还能做字帖来临摹? “这这……这怎么成这样了?” 梅君舞不以为然地看看她,道:“这都不知道,沾了水花了。还不是全怪你自己,走路都走不稳,摔在水里这字能不花么?嗳,你要这幅字干什么?” “练……练字啊!”叶莲懊恼地抓头发,这下还练个什么啊。 “哪儿弄来这么幅字?”梅君舞面上微有不屑之色。 “这可是小城主的字。”叶莲大不服气。 梅君舞顿住,稍顷转头,俊脸上却有薄薄笑意,道:“我是瞧着这字有些眼熟,既是花了,那也没有办法,你再去找小城主要一幅字来便是。” 叶莲垂头不语,人家好好的字被她糟蹋成这样,怎好再去要? 梅君舞轻笑道:“怎么?开窍了……知道要读书写字了?” 叶莲有几分尴尬,拿手挡着眼不看他,却不妨他丢过一册书来,道:“先照着这本《千字文》练吧!哦,这边的书桌我要用,你去那边小桌案上练。” 叶莲抱着那本《千字文》到对面那张小桌上坐下开始练字,没写两个字便见梅君舞走过来,俯身朝纸上看一眼,顿时便笑出声来:“哈,你这是握笔?握剑还差不多……” 走至叶莲背后,一手扶案,一手却捉住叶莲右手,耐心地纠正她的握笔姿势:“拇指得从里向外用力顶住笔管……食指这样……对了,中指要向内压住笔管……”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的胸膛紧贴着叶莲后背,下巴有意无意蹭着叶莲的腮,叶莲总觉他下巴上有刺,扎得她脸都有些疼。说话时,他的气息吹在叶莲眼睛上,痒酥酥热呼呼。 叶莲有些睁不开眼,脑子里昏昏的,由着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笔写下两个字:叶莲,跟着又写下另外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君舞。哦,他的字也写的不错呢! 而后他轻轻丢开她的手,望着呆掉的叶莲嗤笑:“傻丫头,一点定力都没有……又发痴了。” 叶莲涨红脸争辩:“我才没有发痴……” “那就是在发傻……” 天气越来越冷,不久便下了一场雪。 梅君舞果然说话算话,说不管她就不管她,也不是全然不管,每个月初还是要教他们四个一套剑法,叶莲便也就跟着学了。只是随后他是根本不会来指点她,要指点也是大师兄丁冽,丁冽做事认真之极,简直近乎严苛,稍有不对便要发怒,于是那打叶莲是没少挨的,虽然他只打手。 桃花林的桃花终于谢了,到处都是积雪,梅君舞也不去那里弹琴了,叶莲却还是照旧每日四更天起床跑去桃花林转一圈。他不去,叶莲倒乐得自在,干脆叫上莫小桃一起去,可惜莫小桃只去了一次,便嫌来来回回的麻烦再不肯去。 叶莲没奈何,只好自己去,她现在跑得越来越快,要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跑个来回,不到卯时便能赶回练武厅练剑。 丁冽见她如此勤奋,竟比梅君舞还要高兴,难得赞许了她几句,道:“小师妹好好练,开春各阁大考,咱们可不能给师父丢脸。” 叶莲自是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怀疑他们那位不着调的师父是不是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就算梅君舞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她却是不能不能重视的,因而也就更加用功。 每月中旬叶莲还是照例要去百花阁听训,与秋琪、杜鹃二人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人却也不敢再欺负她,大概是被那日莫谦的一顿训斥震住了。 这一日下了早课,门房便跑来叫她,说是外面有人找她。叶莲跑到门口一看却是小青,小青拎了个袋子交给她,道:“这是上次答应给你做的东西,你看看合不合意?” 叶莲一时没想起来,等打开袋子看见里面的铁锥,方记起来。那铁锥却比她以前用的做的还要精致一些,统共有十几枚,一个个亮晶晶小巧玲珑煞是惹人喜爱。叶莲心里喜欢,不由眉开眼笑,连连向小青道谢。 “跟我客气什么?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小青笑语盈盈,稍顿了顿,却又道,“公子叫我给你带话,说你给家里的信已派人带到了,叫你放心。” 叶莲感激道:“烦劳小青姐姐回去向我给公子道谢。” 小青嘻嘻笑道:“要道谢改日你自己去,你可有好久没有来看公子了。对了,这有包点心,也是公子让我拿给你的,上次见你瘦了好多,公子很担心你呢!” 叶莲看她递过一个油纸包来,便只得接住,道:“我倒是想去看他,就怕城主生气……上次就差点连累了小红姐姐。” “别怕,城主最疼公子,不会拿我们怎样的。”小青伸手捏捏叶莲脸蛋,笑道,“唉,你好像长高了些,变漂亮了,公子见了你会很高兴的。” 叶莲不好意思地笑笑,却问:“公子的身体怎么样了?” 小青黯然,摇头道:“还不是那样,不发病的时候倒还好,一发病便吓死人,偏又到了冬天,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犯病,难为他也忍得住……你什么时候过来看他?” 叶莲想了想道:“等到了腊八,我去看他。”腊八可以休息一天,她正好过去,平日里不练功乱跑,那是一准会给丁冽骂的,现下可好,梅君舞不管她,来了个丁大师兄,管得比师父还严呢。 小青记下日子,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她便忙着走了。 叶莲抱着一堆东西欢天喜地往自己屋里跑,半途中却忽见梅君舞从窗间探出身子来,指着她手里的那袋子问:“你拿的那是什么?过来给我看看。” “就是些点心……”叶莲没办法,只好走过去将那包点心拿去孝敬他。 梅君舞笑吟吟的接过那包点心,顺手一把又将装铁锥的袋子抢了过去,及打开时眉头立刻便皱紧了:“这是什么……嗯?” 孔雀 “暗……暗器啊!”叶莲见他黑着脸捏出一枚铁锥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看,说话就有些不利索,很想上前将她那一袋子暗器抢过来,却还是不敢。 梅君舞越看那脸色就越是阴沉,忽然将手里的铁锥往袋子里一丢,“咝”一声拉紧袋上抽带,怒道:“好好地学剑便罢了,还要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这些鬼玩意我没收了,你给我回屋去反省。” “我……师父,还给我吧!”叶莲急了,隔着窗子一把拽着他袖子不肯放,“我不会拿来做坏事的。” 梅君舞低头看看被叶莲拉住的袖子,微抬了眼盯住叶莲冷冷道:“放开!” 语声中大有威慑之意,叶莲一抖就松开了手,愣了愣,却一转身三步两步冲到房里。进去后一看见梅君舞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气势便萎了下去,软声哀求道:“师父,还给我好不好?” “不还。”梅君舞一步都不让,拎着袋子径直走到一个大木箱前,掀开箱门将那一袋子铁锥扔了进去。 “我只要一个,给我一个都不行吗?”叶莲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好歹给她留一个啊,那可是爹爹留给她的宝贝呀! “不行!”梅君舞回得斩钉截铁。 “你……你是坏师父!”叶莲急得满脸通红,两眼噙泪,一时口不择言。 “我!”梅君舞指指自己的鼻子尖,面无表情地点头,“我就是坏师父。” 他将箱门“哐啷”关上,跟着就取出一把大锁,“咔嗒”一声锁住了。 “还不走?是打算在我这屋里面壁思过?”梅君舞将钥匙塞进袖袋里,手指墙角,“嗯,就去那里跪着吧!” 叶莲气得呼哧呼哧喘气,却也无计可施,跺了跺脚扭身咚咚咚跑了出去。 回到房里叶莲再没心思做别的事情,好似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巴巴抱膝坐在床上发呆。于是这一天接下去一半的时光她都没过好,晚上更是睡不着,只想着怎么去把她那一袋子亮晶晶的铁锥偷回来。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知捱了多久方才迷迷糊糊睡着,一觉醒来却已是寅时末了。只是冬日天亮的晚,外面还黑着,叶莲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出去,本来打算还是去桃花林跑一圈的,却不知怎样就转到了梅君舞房前。 梅君舞房里黑乎乎的,叶莲贴在门缝上朝里面听了半晌,并没有听到里面没什么动静,看来他还在里面好睡。 叶莲深吸两口气,壮着胆子推推房门,房门是反拴着的,推不开。她蹲在门口琢磨了一会,自头发上拔下簪子小心翼翼地自门缝中伸进去,总算拨开门闩,轻轻打开房门,蹑足溜了进去。 屋里黑灯瞎火的,叶莲依稀看到床帐半垂半开,内里却是黑沉沉的,隐约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平缓深长,大概睡得正香。叶莲定了定神,猫着腰做贼一般走过去,凭着记忆轻手轻脚走到床左侧边的那个大木箱前面。 她摸索着找到箱门上挂着的冰冷大锁,拿着手里的簪子试着去捅锁眼,捣鼓了半天,那把锁只是不开。 叶莲蹲那里犯愁,忖思片刻忽然想起梅君舞是有钥匙的,就在他袍子的袖袋里。反正他现下睡得像头猪,便偷来也无妨,叶莲此刻真可算是胆大包天,瞅见床前椅子上搭着的衣服,便毫不犹豫地爬过去,将衣服一股脑儿都抱了下来,摊在地上挨着个儿的翻找钥匙。 梅君舞的袖袋里并没有多少东西,有一管箫,两块丝帕,还有一个小瓶子,打开来闻闻有股栀子花香,大概是什么香露之类的东西。叶莲很不屑地撇撇嘴,将瓶塞盖好放回原处继续又找,没找多久果然在一件袍子的袖子里摸到钥匙,喜不自禁下,正要拿了钥匙去开箱门,却听头顶“嗤”地一响,跟着火光一闪,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梅君舞的声音在房里突兀响起,叶莲一抬眼,便见他只穿了身白色中衣举着火折子坐在床头。 叶莲被抓了个现形,虽是措手不及,却还是知道将钥匙藏进袖子里,异常镇定地对着他咧出个灿烂笑脸:“师父……师父你醒了啊?” 梅君舞站起身走到烛台前拿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呼”地一下吹灭火折子,慢悠悠走到叶莲身边道:“我要是不醒,你岂不是要当我是死人?你把我的衣服都扔到地上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我看看哪件脏了,好拿去洗干净。师父,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头好不好?”叶莲蹲地上还没来得及起来,只讨好地仰头望着他笑,笑得腮帮子都快酸掉了。 “真孝顺……”梅君舞就势也蹲了下来,将地上那几件衣服提溜在手上看了看,“嗯,确也该洗了,你这就拿去洗吧!” 叶莲急着要走,正是求之不得,抱起地上那堆衣服起身便往门外跑。脚才迈出一步,梅君舞忽然伸手,一把便将她拉了回来,叶莲只觉手腕一疼,怀里的衣服便乱七八糟掉了下去。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着,也跟着衣服昏天黑地的摔趴下去。叶莲趴在衣服堆里,被梅君舞宽大的袍子缠住双手,一时间甩不掉,好半晌才翻过身来,却见梅君舞手里捏着那枚被她藏起来的钥匙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这下你可以去洗衣服了,还躺着干什么?快去快去,洗完了衣服再去烧点热水来,帮我洗漱,快去啊,待会我还要去书楼议事,你别在这里拖拖拉拉耽搁了时辰。” 叶莲像是发怒的小老虎般在嗓子眼里“呃呃”低吼,攥着拳头在空中使劲挥了挥,到底还是没有出得了气,只好将拳头收回来朝自己脑袋上敲。 梅君舞好笑地看着她,上前将她拉起来道:“好啦,不让你洗衣服了。你就别敲脑袋了,本来就笨,再敲就更笨了。” 叶莲使劲甩开他的手,直着嗓子叫唤:“我的铁锥……还我还我。” 梅君舞立时沉下脸道:“给你点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你就死心吧,那些鬼玩意我是决计不会还给你的。”见叶莲咬着牙瞪眼看他,便道,“你瞪着我做什么?有你这样的徒弟吗?还不去给我烧水。” “我还要上早课。”叶莲泄了气,低头小声嘀咕。 “今天你不用上早课了。”梅君舞大声道,“就伺候我梳洗。” 叶莲哪里是他对手?只好垂头丧气地跑了出去。 梅君舞在后面笑道:“记得看看早饭好了没有?顺便帮我沏壶茶来。” 烧水的时候叶莲越想越气,有意在那里慢腾腾磨时间。 外面天已经大亮,叶莲磨磨蹭蹭将热水端过去时,梅君舞已洗漱好了在吃早饭,只头发散着还没梳。 “叫你烧个水你就烧到现在……”梅君舞气不打一处来,匆忙又吃了两口饭,看看铜漏上时间,便叫人撤了碗筷催叶莲给他梳头。 叶莲拿了梳子站在他身后慢腾腾给他梳头,没梳两下便听梅君舞吼:“你给我快点。” 她只好赶紧给他绾好发髻,又给他戴上逍遥巾。只是心里到底气不平,趁梅君舞不备,将自己荷包里的绢花拿出来挑最鲜艳的一朵簪进他发髻里,一朵瞧着不解气,跟着又连簪了三四朵,正抿着嘴偷笑,却听梅君舞道:“怎么还没梳好,你在干什么呢?” 叶莲将那几朵绢花使劲又按按,迭声道:“好了好了,这里有几根头发不够伏贴,我再弄弄。” 梅君舞摆手道:“几根头发而已,不弄了,我得马上赶过去。”他着急着要走,也顾不上照镜子,理理衣襟便出了门。 一路走去,梅君舞发觉今日看他的人特别多,尤其很多女弟子,看得眼睛都转不开去了。他心里甚是得意,也不着急了,背着手踱着方步悠哉悠哉优雅无比地慢慢往前走,那神情姿态颇有些神似开屏的孔雀。 等到了书楼,他才发觉不对,一整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他,那眼神不是倾慕赞许,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梅君舞有些把持不住,上上下下看看自己,并不见有什么失仪之处,不由大是疑惑,忍不住问:“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金牡丹夫人早撑不住,听见他这一问,立时便笑得花枝乱颤。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然大笑起来。 好一阵三翁中的太翁才指着他道:“我说弦音,你就是再爱俏,也用不着戴那满头的花吧?” 乌龟 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梅君舞忙呼人拿镜子来照,不照还好,一照顿时七窍生烟,脸色铁青地将头上红的绿的黄的那些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的绢花扯下来,咬牙切齿地低咒:“死丫头干的好事。” 金牡丹笑问:“死丫头是谁?” 梅君舞把镜子“啪”地倒扣在桌上,气哼哼没言语。 “哦,我知道了,该不是你家那小徒弟?”金牡丹对此事大有兴趣。 梅君舞语诘,沉着脸默不作声。 “哈哈哈哈,原来是弦音的小徒弟……就是那在鼎会上被人咬了的小姑娘?” “对对,就是她,是叫叶莲么?” 梅君舞只好闭着眼睛装没听到。 “如今的小徒弟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师父都敢戏弄。”总算有人说了句公道话,却是残月大人林天翔。 “嗯,的确不像话,弦音回去要好好教训才是。”太翁郑重附和,跟着却又笑,“只是弦音如此精明一个人也会被人戏弄,却也叫人大开眼界。” “呵呵呵,这小丫头真有意思,竟比我家那小桃子还要有趣……”金牡丹望着梅君舞笑,“弦音啊,你是师父,可要大度一点,别为了这件小事便欺负小徒弟。” 梅君舞点头,面上笑得斯文,手底下却在狠狠蹂躏那些绢花,小事?这能是小事么?他可是顶着这一头的花走了好几条街,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不欺负她? 那怎么可能? 叶莲的左眼皮猛跳一下,然后榔头落下去,砰一声,挂在大木箱上的锁便被她砸开来。她丢下榔头,揉揉跳个不停的眼皮,一下子就掀开木箱盖子,里面一堆衣服,她翻来翻去除了衣服还是衣服,根本就没有那个装铁锥的袋子。 到哪儿去了?她亲眼见他扔在箱子里的啊!!! 叶莲有些傻了,站在那里愣愣出神,不妨被落下的箱子盖砸了手,立时疼得眼泪汪汪,却又不敢高声叫唤,只捂着手指在那里吸气。 真是只狡猾的狐狸! 臭狐狸,烂狐狸…… 叶莲抱着手苦着脸腹诽,她怎么能斗得过一只狐狸呢?只是那些铁锥给他转移去哪里了?该不会他连夜便毁了吧?她很想将梅君舞这间屋子翻个遍,想了想却还是没翻,他既然那么放心大胆的离开,东西自然不可能在他这间屋子里。 在哪里呢? 叶莲忍着疼把砸烂的锁换掉,揣着榔头溜出房门,转头去书房。 她把书房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仍是没找到,只好又将翻乱的东西复原,方将乱七八糟的桌子收拾妥当,便听门外一声厉吼:“叶莲,你给我出来。” 语声极大,震得屋顶都在簌簌发颤,显是怒不可遏,却不是梅君舞又是谁? 叶莲腿一软差点就蹲了下去,想起给他梳头时自己做的那些手脚,便知麻烦来了。嗖地窜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便想跳出去逃命,脚才踩到窗台上,梅君舞却已杀气腾腾地站在了房内。 “小叶莲……”他忽然放低声音。 “啊……师父,你你你……你回来了啊?”叶莲僵在那里,两腿直打哆嗦,根本就没跳出去的力气。 梅君舞脸上怒气一瞬间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很诡异的笑。 他柔声唤:“小叶莲……” 魅惑而低沉的声音,听来温柔无比,叶莲却只觉浑身发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蹭地一下就跳上了窗台。只是不等她跳出去,腰上便上一紧,跟着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抱到了半空。 “啊……放开我放开我。”叶莲惊恐大叫,两手在空中乱舞,左勾拳,右勾拳,拳拳落空。然后她眼前一眩,一时头晕目眩,等反应过来时,人已在空中旋了一大圈,横躺到了梅君舞大腿上。 “敢作弄我……还敢跟师父动手。”梅君舞眼疾手快抓住叶莲挥过来打他的两只拳头,将那两只小手扭成麻花状摁在叶莲软乎乎的肚子上,找了根带子捆住。 叶莲吓得呜呜直叫:“师父……师父,我错了,弟子错了啊,以后再不敢了。” “知道错了?”梅君舞满脸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阴森森的,“先让我出了气再提认错的事。” 叶莲躺在他膝上又被绑了两手,根本就无法反抗,只蹬着两脚做垂死挣扎。 梅君舞笑得越发欢快,伸手自桌案上抓过一只笔,饱蘸了墨汁便朝叶莲脸上画下来。 叶莲下巴被他大手扣着,一动也动不得,眼见笔墨落下,只好认命地紧闭上双眼嘴巴,防着墨汁滴到眼睛嘴巴里去。 梅君舞在叶莲脸上一通挥毫,竟画了只栩栩如生的乌龟。眼望叶莲这一脸狼藉的滑稽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心里的气消了一半,将手里的笔扔在一边,顺手拉开捆住叶莲双手的带子,将她从自己膝盖上掀下去指着门外道:“去,给我绕着鼎楼转三圈再回来。” 叶莲蹲地上捂着脸哭:“不去……我不去。” “你敢不去?” “不去……死也不去。” “不去也得去。” “就不去……呜呜呜……”叶莲捂着脸哭得伤心不已,蹲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梅君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没心思当真抓她出门游街,正寻思再怎么捉弄她一番出气,忽听门外有人在叫“师父”,却是丁冽的声音。 “进来吧!”梅君舞冲门外应了一声,再一转头,叶莲却已经不见了人影,方巧丁冽进来,他虽是满心疑惑,却也顾不上去找,忙板了脸正色问丁冽道:“什么事情?” 丁冽拱手施了一礼,道:“师父,今日小师妹没来上早课,故此向师父禀报一声。” 梅君舞愣了愣,随即便道:“哦,今早我有事忙不过,便叫叶莲来帮了我一下,忘跟你说了。” “哦……这样啊。”丁冽有些意外,愣了愣却道,“师父……小师妹这一阵剑术颇有进境,正是要紧的时候,再缺早课只怕不太好。” 梅君舞面上微有不悦之色,道:“怎么?一天不教训你小师妹便觉得不舒坦?” 丁冽讪讪地低下头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开春便要大考,我是怕小师妹技不如人,到时候丢师父您的脸。” 梅君舞不耐烦道:“嗯,我知道了,以后我不让她缺课便是,你先回剑阁休息吧!” 等丁冽一离开,梅君舞呼地一下便掀起他坐着的那张软榻下的布幔,道:“出来。” “不……我不出去。”叶莲藏在榻下耍赖。 “小叶莲……”梅君舞蹲在榻边轻笑,“你还是出来吧,你应该明白……弄你出来那是很容易的事情。” 叶莲欲哭无泪,在里面磨蹭一阵还是爬了出来,出来后仍旧蹲地上捂着脸不敢见人,哀声求饶道:“师父,我错了……别让我出去好不好?我……我就是丢脸那也是丢师父您的面子。” “丢脸?”梅君舞扒开她紧捂住脸的手,抬起她下颌笑,“你难道不知道,今早上我的脸已经丢光了。” →要收藏! 思春 “丢脸?”梅君舞扒开她的手,抬起她下颌笑,“你难道不知道,今早上我的脸已经丢光了。” “那……那你还把我的脸画脏了……”叶莲小声争辩着,她很想将钳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打掉,可毕竟她作弄人在先,心里已先自虚了一半,哪里还敢动手去打他? 梅君舞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你都敢在我头上戴花,就不许我在你脸上添几笔墨?” 叶莲哑然,只好闭嘴装哑巴。 她不说话,梅君舞便继续接着教训,只是方才叶莲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再加上她捂着脸一通乱抹,那脸上画的乌龟早不见其形,只剩了污七八糟一脸墨污,十分之滑稽。 梅君舞忍不住笑,笑了一阵,还是觉得脏兮兮看不过眼,便叫人打了盆水过来给她洗掉。 洗了一整盆的黑水,才将叶莲那张脸洗白了,只左额角还有一块淡淡的青影,许是方才他画的时候用墨太多,又没立刻便洗去,那墨浸入了肤下,竟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梅君舞拿手巾沾了水抹了些皂角,托着叶莲脑袋用力摁着那地方擦了几下,还是没擦掉,却蹭得叶莲“哇哇”叫起来,捂着额角连声道:“我自己洗自己洗,不要你帮我。” 他见那块肌肤泛了红,再擦只怕要破皮,便将手巾扔到水盆里笑:“糟糕,这块墨洗不掉,小叶莲要破相了,哈哈哈……” 叶莲心中愤愤:“破相就破相,有什么好笑的?”将额发扒拉下来点挡住额头,嘟着嘴瞪他。 她刚洗过脸,肌肤上仍有水汽,一双眼黑漆漆湿漉漉,小嘴嫣红,嫩生生粉嘟嘟,叫人恨不得咬上两口。 梅君舞往她跟前凑了凑,按耐住想要咬她一口的冲动,伸手捏捏她脸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你盯着我做什么?你师父我是不是很英俊潇洒,嗯?看呆了?” 他口中热气直喷到叶莲额上,双眸灼灼,隐约有火在烧。火一路烧过来,烧得叶莲两颊滚烫如炙,忙不迭蒙住两眼,嚷道:“才不是。” “不是……那你脸红什么?”梅君舞摇头道,“小叶莲啊,你这定力可真是太差了……你知道么?做大剑师得有定力,你如今一点定力都没有,说不好哪一天便被人勾引了去,可就糟糕了。” “我……我有定力。”叶莲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几乎要当真了。 梅君舞嗤地一笑,道:“你有定力?那师父我不过略施美男计,你怎么就这副模样了?” “我……我什么模样?”叶莲摸着脸呐呐道。 “眼角眉梢俱是春色……你是思春了吧?” 叶莲睁大眼睛看他,羞恼交加,咬唇道:“师父,你……你怎么像个登徒子?” 梅君舞摇头叹气:“说个思春就是登徒子,小叶莲你也太道学了。” “……”叶莲无言以对。 “怎不说话?莫非果如我所言,小丫头真的思春了?嗳,告诉师父,你喜欢谁?” “不是……我没有喜欢谁。”叶莲气急了,跳起来夺门欲逃,却被梅君舞拉着不放。 “你看你看,脸红成这样,还说不是?” “不是,就不是。”叶莲恼羞成怒。 梅君舞微沉下脸道:“不是就不是,你吼这么大声干什么?” “你……谁叫你冤枉我。”叶莲低声嘟哝。 “我哪有冤枉你?你一见我便脸红,哦,莫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我?” “没有没有!”叶莲声音又大起来,“才没有。” 梅君舞霍地站起来,怒道:“好啊,你今日害我出丑不说,还骂我是登徒子……如今又这么大声跟我说话,简直目无尊长,给我跪那边墙角面壁思过去。” 他此刻面色铁青,竟全不像是在玩笑。叶莲心里不禁生畏,却是不服气得很,顿足道:“跪就跪。”蹬蹬蹬跑到书架旁的壁角边,对着墙跪下开始面壁。 梅君舞哼道:“今晌午没你的饭吃,没有我的话,你不准起来。”说完这话,转身拂袖而去,出去时将书房门一把拉拢,还在外面上了把锁。 稍顷,窗户也被从外面关上,叶莲听到“咔嗒”声响,便知窗户也给锁上了。 叶莲眨眨眼,瞅着窗户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当我会跑么?” 虽没有人看着她,叶莲却还是很有骨气地跪着。跪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梅君舞都没过来理会她,饭当然也是没有的。叶莲一开始还不觉怎样,跪了接近一个时辰的时候才觉双腿酸疼不已,却还是咬着牙跪着。 到天黑那阵,肚子也饿了起来,叶莲想起昨日小青给她的那包点心,心里失悔不已,早知道就不把那包点心给那个坏师父了,她藏点在身上,这时也用不着挨饿啊! 她饿得难过,双腿又疼,一点精神也没,渐渐就歪下去,趴在铺了厚地毯的地上迷糊起来。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一个激灵便又爬起来,中规中矩地跪好了。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响,果然有人进来了。 叶莲回头看一眼,见是梅君舞,头立刻便扭了回去,硬是梗着脖子不看他。 梅君舞点亮了灯,手里抱着一只小笼屉凑到叶莲跟前,拍拍她肩膀问:“嗳,还没跪累么?” 叶莲咬着唇不作声,垂了眼不看他一眼。 梅君舞叹一声道:“不累啊?我还打算叫你起来休息休息再跪,既然你不觉得累,那就继续跪着吧!” 叶莲心里后悔不迭,待要说句软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只好咬着牙忍。 梅君舞瞅瞅她,干脆便将手里的笼屉打开来,笼屉一打开,叶莲立刻便闻到一股鲜香之气,知道那里面装的不是虾饺便是包子,便有些忍不住了,转头朝那笼屉里瞥一眼,果然是一笼热气腾腾的虾饺,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小青送来的那包点心。 “饿了?”梅君舞一边问,一边自里面拿出一个虾饺喂进嘴里。 叶莲迟疑了下,到底屈服了,连连冲他点头。 梅君舞“噗哧”一笑,问道:“想不想吃?” “嗯嗯……”叶莲继续没骨气地点头。 “那你知道错了没有?”梅君舞循循善诱。 叶莲死死咬住唇,忍了片刻,却道:“我没错……是你先拿走我的铁锥欺负我,我才……我才……” “好啊,既然你不认错,那就饿着吧!”梅君舞微微眯眼,脸色阴下来。 叶莲只觉喉咙里快伸出小爪子来了,却还是忍着,只是眼中发热,竟要滴出泪来,她忙低下头,咕哝道:“不吃就不吃……” 梅君舞不给她吃东西,却也不走,继续蹲叶莲身边不紧不慢吃着虾饺。 叶莲垂着脑袋在心里叨念:“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诱惑我……讨厌的坏师父……他为什么这么坏啊?” 正想着,肩膀便又被拍了一下,梅君舞那张可恶的脸又出现在了叶莲面前。 “很好吃啊,来,你也吃一口吧!”他递过一个香喷喷的虾饺来,叶莲瞪着虾饺,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却怕给他戏弄,硬是忍着没张嘴。 “吃吧!”梅君舞笑起来,又把虾饺往她嘴边送送,“看你可怜,师父准你吃了。” 叶莲一口便咬了下去,吃的急了些,竟呛住了,捂着嘴连连咳嗽。 梅君舞忙伸手去拍她背,笑道:“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啊?这么急……来喝点水……” 叶莲一边喝水一边就去抢梅君舞手里的笼屉,眼泪汪汪道:“人家都饿了好几顿了,师父你欺负人……总是饿我肚子。” 梅君舞也就由她将那笼虾饺抢去,面上却甚为不屑,道:“这算什么?我们小时候还被师父打呢。” “你也有师父?”叶莲也不跪了,就坐在地上端着笼屉大吃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说出来的话都是含含糊糊的。 “废话……”梅君舞也歪在地上,斜目瞪叶莲一眼,“你慢点吃……吃相真难看。” 叶莲只好放慢速度,又道:“你师父怎么打你的?” “拿大竹杖,我这满身都是伤……”梅君舞有些激动,动手撩起袖子,指着胳膊上一条浅白色的疤痕道,“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也没什么啊!”叶莲好不容易咽下一只虾饺,道,“都是小伤。” “你要看大伤……我背上好多,给你看。”他说着话竟果然动手去解腰带,当着叶莲的面便敞开外面大袍子的衣襟,跟着又去解内衫。 叶莲目瞪口呆,一个虾饺送到嘴边,却忘了咬,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结巴道:“师父……你……你……” 梅君舞蓦地顿住,好似回过神来,很快将衣襟掩上,面上大有尴尬之色,抱着怀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威胁叶莲:“不准看不准看……便是看到了也不许胡思乱想……” 通牌 等到了腊八,城里果然放大假一天。 叶莲一大早起来先去找莫小桃,到了百花阁却不见莫小桃,问管事的娘子才知她也出去了。叶莲担心莫小桃去了小墨轩找她,怕两人错过了,忙又急着往回赶。 半途中下起雪来,细碎雪花飘飘悠悠落下,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层薄雪,晃眼望去,竟是银白的一片。 叶莲远远看见前面假山下站着一黑一白两个人,黑的那个是个男人,白的那个却是个女子,观身形竟有几分像莫小桃。她呆了一呆,迟疑片刻还是赶着追了上前。 只是等她跑过去时,那两个人却已绕过假山后不见了踪影,叶莲跟着转到假山那面,却哪里还有人?眼见前面有一片竹林,便猜想那两人可能是进了竹林。 叶莲站在那里犹豫了,正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却听身后有人道:“你在这里跑来跑去做什么呢?” 叶莲听到这声音便是一惊,转头看时,却见梅君舞衣冠楚楚站在雪中。 他今日穿得极是喜气,披着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一双眼顾盼神飞,长身玉立于雪地上,神光夺人。 叶莲不由愣住,呆了片刻才道:“我……我去百花阁找人。” “你去百花阁找人,在这里转悠什么?”梅君舞微蹙起眉,神情间微见不悦之色。 “哦……我看……看雪……”叶莲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好,只有胡乱应着。她在雪里站了许久,头发上沾满白色的雪沫子,大约方才跑得有些急了,这时还有些喘,一张脸红扑扑的。 梅君舞朝竹林中看看,道:“是找那个什么小桃子吧?” “嗯……”叶莲点了点头,随即便失悔起来,使劲地摆手道,“不是不是。” “哼,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行了,你快回去吧!”梅君舞扬扬眉,眼眉间盈满轻屑之色,道,“难得有个大假,那小桃子多半是去会小情人了,你在这里瞎等什么啊?” 叶莲被他的话惊住,连忙道:“师父你别胡说,给别人听到会把小桃赶出去的。” 梅君舞瞪她一眼,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道:“傻瓜。”上前一步伸手将叶莲头发上的雪扒拉下去,道,“我今日要去内城吃酒,你赶快自己回去,别趁着我不在就到处乱跑。” “我没有乱跑。”叶莲争辩,想了想却问,“师父,内城在摆宴么?” “是在摆宴?怎么,想让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梅君舞眸中忽有促狭笑意,跟着便捏捏叶莲冻得红红的鼻尖,笑骂道,“贪吃鬼。” 叶莲忙向后跳开,搓着两手去捂冰冷的耳朵,一边撇嘴道:“有什么好吃?我才不稀罕。” “哼,死鸭子嘴硬,不要算了。”梅君舞甩甩袖子,转身作势欲走。 叶莲忙追上前问:“师父,你们吃酒,小城主会不会去呀?” 梅君舞掉过头来,满眼疑惑地看向叶莲:“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我好久没见小城主了,问问不行么?” 梅君舞在她额上“嘣”地弹个榧子,道:“人小心眼倒不少,嗯,快说,要我跟小城主带什么话?” 这是什么话?倒好像她跟薛棠有什么私情。 叶莲闹个大红脸,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道:“没有没有。” 梅君舞道:“没有最好,小城主那身子骨只怕也不会去赴宴,倒省得我去雕月殿跑一趟。” 他说着便转身离开,走了十来步远却又转回来,将自己身上的大红斗篷解下来披在叶莲身上,又把风帽给她戴好了,顺手 莲上君舞第9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摸叶莲冰凉的脸颊,笑道:“快回去吧!再不回去小叶莲便要成小雪人了。” 叶莲站在那里都快要呆了,眼见他越走越远,终于没入茫茫雪雾中不见,方转身往小墨轩走。走了一段路,还是顿住脚步,在那里转悠半天却往内城方向而去。 她照那日小青的指点到了小西门,却并没有看到小青在那里等她,门前只有两个高大魁梧的黑卫,见她上前,便面无表情地跟她要入城通牌。 叶莲哪里有什么通牌,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小青姐姐叫我来的,还请两位大哥哥通融一下。” 两个黑卫听了此话,相视一望,一个道:“小青姑娘有来说过此事么?” 另一个摇头:“没有,她这几日都没来过咱们这里。” 叶莲听见他二人这样说,心里颇不是滋味,转而却想:“小青姐姐事情多,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正思量着是不是要走,却听有人唤她:“叶……叶莲……是是……是你么?” 叶莲听得声音熟悉,抬头一看便见桓海从内走了出来,不禁又惊又喜,连忙喊他道:“桓海。” 桓海走上前问:“叶……叶……莲,你……你……你怎么……?” 叶莲等不及他问完,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跟他把事情说了一遍。 桓海听完微微皱眉,道:“哦,你……你是……来看看看……看公子啊!他……这几日……不太好,小青她们……很忙……” 他结结巴巴说了好一阵,虽说得不太明白,叶莲却已大体知道了,心里着实为薛棠担心,忙问:“公子他怎么样了?” 桓海叹了一声,道:“你……你跟我来……” 桓海带着叶莲进去,到雕月殿找到小红,便自行去了。小红见她来却也吃了一惊,忙将她引到偏殿,道:“城主还在公子那边,小叶你先在这里坐一会。” 叶莲听到“城主”二字,便想起那日薛青田斥责小红时说的那些话,便有些坐不住,起身道:“那我还是走吧,给城主看到又会给你们添麻烦。” 小红按住她低声道:“无妨,城主今日要在前殿宴请三翁七翼众位大人,过一会便走,等他走了我便带你过去看公子。” 叶莲心里忐忑不安,见小红要走,忙拉住她问:“小红姐姐,小城主他怎么样了?” 小红纤眉蹙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隐隐泛着水光,顿了片刻方轻声道:“公子今早上又犯病了,一直都还没醒呢!” 咒语 不知不觉已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还不见小红过来。 叶莲等的百无聊赖,一边却又担心薛棠,城主在他寝殿呆了这许久还不走,多半是因放心不下,这么看来,薛棠这次病得只怕不轻。 她越想越是忧心,心里毛毛躁躁,上不上下不下好生难过,终于再坐不住,起身走到殿门口往外张望,还是没见人来,便又只好走回来。在殿内来来回回转了数个圈子,瞥见榻上枕边放了本书,便拿过来翻看,翻了几页却自里面掉出一页纸来。 叶莲捡起来看看,却是一幅小画,画上有个半月形池子,池子边有垂柳,分明就是雕月殿外那个池子,只是垂柳下站着个纤巧的垂髫少女,正探头朝池中观望,举手投足间俏皮可爱,跃然纸上,却只没有画脸,也不知画的是谁。 “怎么不画眉毛眼睛嘴巴?”叶莲觉得奇怪,嘀咕了一声便又将那小画夹进书页当中,又翻了两页书,却忽听廊道中传来一阵帖帖哒哒的脚步声,一瞬间似乎有不少人朝这边走过来,跟着便听有人说话。 “城主,前殿那边您还过去吗?” “嗯,要去,大伙儿难得聚在一起热闹一番,又岂能不去?我在这里歇歇便过去。” 叶莲听得外面叫城主便吓了一跳,再听他说要在这里歇歇,立刻就慌了神。耳听得脚步声在门口顿住,一闪身便藏在屏风后面,心道:“糟了糟了,这要给城主看到,可又该连累小青、小红她们了。” 她在屏风后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听见殿门“吱呀”一响,再不及多想,一扭身便钻进了床帐后面,进去后才见那里有个暗门,方巧虚掩着,便推开蹑足弯腰躲了进去,反手又将暗门慢慢推回去。 好在薛青田进来后并未往内走,只在外面的榻上坐着喝茶歇息,如此叶莲方未被他们发现。 叶莲怕弄出声音,并不敢将暗门关实在了,尚留着一条缝在那里,薛青田他们的说话声便透过门缝传到了她耳中。 “李儒,你先去前殿招呼太翁、天翁他们,我这里跟老韩说两句便去。” 李儒应声拜退离开后,殿内静默许久,薛青田方又说话,语声中透出浓浓焦虑:“老韩,阿棠这病就没有别的法子治了么?” “老夫愚钝,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这是韩伯的声音。 “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薛青田的话语听来悲哀无奈。 韩伯沉默许久,方接口道:“城主如今实在该为自己留条后路……小城主体弱至此,只怕不能撑到及冠。”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小简她……我便是再想生一个,她也不能答应。何况,我也不想阿棠伤心。” “城主,眼下还不到月中,小城主便已发病多次,真到了月圆那夜恐怕……恐怕凶多吉少。”韩伯说的颇有些急切,“城主还是早做打算才是。” 叶莲并不是有意要听他二人谈话,但身处此地,二人所言不可避免地传到她耳中,听到“凶多吉少”四个字时,心头猛地一跳,想到薛棠命薄如斯,鼻中酸涩,一时说不出的难过。 若是薛棠死了,他若是死了…… 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及冠……叶莲脑子里乱麻一般纷乱,眼前尽是薛棠温和的笑颜,濯亮如清泉般的双眸。 他那样好的一个人…… 叶莲只觉心口酸疼的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尖上咬了一口,竟是无法呼吸。 殿内悄寂一片,隔了半晌叶莲听到薛青田在那边咬牙道:“不行……我不能弃阿棠不顾……实在不成,我便破了雕月之咒。” “城主……那是立城之本!万万动不得……” 韩伯的声音本来压得极低,这时却霍然抬高,倒把叶莲吓了一跳。她紧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心里却只是想:“什么雕月之咒?立城之本……” 咒,咒语?怎么从未听人说过这件事? 城主说要破了这咒……难道破了这咒便可以救薛棠? 叶莲皱眉苦想,终是领会不了,只隐隐有种感觉,那就是这雕月之咒必定与薛棠的病有莫大关系。 薛青田那边长长叹了口气,好似疲倦之极,颓然道:“你下去吧!我想睡一会,过半个时辰你来叫我。” 叶莲一直盼着他走,却不想他竟要在这里睡觉,只得继续一动不动地缩在暗门之后。那暗门之后是一条狭窄通廊,尽头处也是一扇暗门,也不知那一头通到哪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边暗门一关,通廊上又无窗户,可算是密不透风,叶莲在里面坐着,又披着梅君舞的那件大斗篷,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薛青田不走,叶莲便不敢乱动,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了他。她靠墙胡思乱想,只是为薛棠担心难过,想到后来便昏昏欲睡。半个时辰说长也不长,叶莲只打了两个盹,就听见外面门响,却是韩伯进来提醒薛青田时间到了。 叶莲透过门缝往外瞄,隔着屏风纱帐,模模糊糊看到他二人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捶着坐麻的屁股想要出去,却又好奇这通廊尽头的所在,便慢慢朝另一头走过去。 打开那一扇暗门,其后却是一个小隔间,叶莲一进去暗门即“砰”地一声关上,里面顿时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叶莲伸手拉那暗门却是纹丝不动,竟像是从外面锁上了。 “啊……糟了糟了……这要怎么才出得去?”叶莲蓦然被困在这逼仄黑暗的小屋子里,一时竟吓到了,伸手在四壁上一阵乱拍,仍是不得其门而出。 里面好像跟外面隔绝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叶莲在里面又喊又叫,到底没有人来解救。她在里面什么办法都试遍了,只是打不开门,着急之下拿脚在墙壁上一阵乱踢,咚咚咚踢了几脚,也不知踢到什么,暗门终于“喀”地打开。 叶莲惊喜万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冲了出去,等出去之后才发现不对。 这显然不是之前她呆的那个通廊,四处帷幔纱帐低垂,不知哪里来的白烟袅袅蒸腾,弥漫一室。叶莲站在那里,被云雾般的白烟包绕着,竟觉自己到了仙境一般。 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总有点恍惚,好像自己是在做梦,梦到了云天雾地。 等到她绕过一幅帷幔,听到了水声,才知这并不是幻境。 叶莲看到前面有个白玉砖砌成的大浴池,池中热气腾腾,那些白烟便是从这池子里来的。 这……这里分明就是间华丽的浴房呀! 叶莲有些傻眼,怎么会跑到人家的浴房里来? 她小心翼翼往前又走两步,终于到了池边,透过氤氲水汽,叶莲看到池子里面泡着一个赤 身男子。 那人垂目静静坐在水中,虽然大半截身子都埋在水下看不见,却仍露出一段白皙瘦弱的赤 裸肩胸。 叶莲“啊”的一声惊呼,捂着眼睛便往后跑,跑了几步却忽然顿住,站在那里怔怔地想:“那……那个人怎么有点像……像……是薛棠啊?” 情愫 薛……薛棠? 他不是生病了,怎么会泡在这池子里? 叶莲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想要转头再看看,却又不好意思去看,他没穿衣服呢!这若是让山娘知道,又该骂她没羞没臊了,一个女孩儿偷看男人家洗澡,真是太不知羞了。 可是…… 叶莲也不知怎样,总觉不放心的很,她方才分明叫了一声,可池子里泡着的那个人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着实为难得很。站了一会却慢慢弯腰蹲下,小心翼翼转头往浴池内瞄,池内平静如初,连个浪花都没有,只有蒸腾的水汽四处漫溢。 叶莲做贼般一步一顿地又慢慢走回去,水雾聚拢又散开,薄纱般漂浮在池中那人的脸上。叶莲这次终于看清楚了,那确实是薛棠,便是在这热腾腾的浴水中,他的肤色却仍如冰雪般洁白,不见有一丝红润,低垂着的浓长睫毛,挺直却不冷峻的鼻梁,薄软无血色的双唇,绝美无双。 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玉雕,浑然不觉身外之事。 叶莲看他那样竟不像是个活人,越发惊恐不安,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唤道:“薛棠……喂,薛棠……” 薛棠只是不应,叶莲有些发冷,愣了愣,极其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点薛棠赤 裸的肩膀,又叫一声:“薛棠——” 谁知只是这一点,薛棠人便歪倒下去,几乎是瞬间,他整个人就淹没在了水下。 叶莲大惊失色,仓促中来不及多想,“噗通”一声便跳下水去,硬是连拉带拽地将溺入水中的薛棠捞了起来。 “薛棠……薛棠……”叶莲吓得要死,哪里还顾忌他是不是光着,一手环胸在前托着他肩,另一只手却不停地拍薛棠光溜溜的背,“薛棠……快……快醒来。” 许是她这几下拍打起了作用,薛棠忽然咳嗽起来,咳了数声张嘴吐出几口水后,眼睫颤动,竟幽幽醒了过来。 叶莲眼见他慢慢睁开眼来,一时欣喜非常,喜道:“薛棠……你没事吧?” 薛棠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眼光微有些呆滞,盯着叶莲半晌,方叫道:“叶莲?” “是我是我。”叶莲激动不已。 薛棠双眸渐复清澈明亮,唇边漾出一丝笑意,又唤一声:“叶莲。” 叶莲语无伦次道:“你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么?”薛棠定定望着她,气息虽微弱,神色间却含着无限的喜悦。叶莲此刻正水淋淋地抱着他,她身上那件红色的斗篷被水一浸,越发鲜艳无比,映得她一张脸明媚如春。 薛棠心头怦然一动,随后便觉难堪,还真是不堪,他这个样子给她看到,还给她抱着。 “我……我不是……”叶莲吱吱唔唔地想要解释,吱唔了半晌却忽然没有声音了,跟着便慌慌张张松开抱住薛棠的两臂,脸颊上有红云突现,眼睫垂下去,水里隐隐约约是薛棠两条光 裸着的修长大腿,还有……还有…… 完了,不该看的好像也被她看到了。 她忙又抬起眼,却恰好对上薛棠赤 裸的胸膛,哪里都不能看。叶莲一时惶然失措,竟不知往哪里看才好,最后便只好捂住双眼。 便在此时,忽听小红、小青二人在外喊道:“公子……公子! 脚步声急促,转眼之间,她二人已一前一后跑了进来。 “公子,你你……你醒了?”两个人惊喜非常,都松了口气,一面朝外吩咐人去前殿报与城主知晓,一面抢到池边。待看到躲到一角浑身尽湿的叶莲,却都愣住,面面相觑片刻,小青皱眉摇头道:“你这个叶莲……还真是……每次见你都这样……” 小红在旁笑着接口:“每次都是落汤鸡……” 两个人好像已见惯薛棠赤 身 裸 体的样子,并不觉难为情,自池边的柜子上取了一块大毯子,一左一右拉开,垂首立定。薛棠回头看看叶莲,略一迟疑,还是赤着身子慢慢走出了池子。 少年赤 裸的身躯纤长苍白,并不健壮,却还是挺拔的。叶莲冷不防瞥见他背影,慌忙低下头去,耳听得池上窸窸窣窣一阵响,脸愈发烫的厉害,捂着脸只是懊恼不已。 “去找套干净衣服给叶莲换上!”薛棠轻声吩咐。 “知道了,公子你就放心吧!”小青一面服侍他穿衣,一面应着。 薛棠没再说话,等穿好衣服,裹上厚厚的大氅扶着小红先自出去了。 等薛棠走了,小青这才来帮叶莲,笑道:“反正你都湿成这样了,就再好好洗个澡吧!” 叶莲也知薛棠不会进来,当下放心大胆地去脱身上的湿衣服,解下那件大红斗篷时,不由得犯愁起来。 小青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叶莲苦着脸道:“这是我师父的衣服……” 小青将浸饱了水颇有些沉甸甸的大斗篷拖过去看看,笑道:“你师父真是爱俏的很哪,穿这么鲜艳的衣服,听说上次他还戴了头花跑去书楼议事,真有趣儿。” 叶莲闻言,不禁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小青奇道,随即便明白过来,指着叶莲道,“哦,我知道了,是你使得坏吧?” 叶莲眨眨眼,却也不答话,想起梅君舞气急败坏的样子,便觉解气,抿着嘴只是笑个不停。 小青伸指在她额上一指,笑道:“小丫头……鬼心眼不少。这件斗篷我叫人拿去洗干净烘干,你就放心好了。” 她抱起那件湿斗篷出去,留下叶莲一个人在池子里面洗澡。 叶莲洗了一会便觉不是那么回事,时不时总会想到薛棠方才在这池中的景象,禁不住便面红耳赤,匆匆洗了一遍,便起身穿好衣服跟着外面等着的小丫头出去看薛棠。 薛棠正在服药,叶莲在一旁坐着,总有那么点不自在,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一不小心便会想到他不穿衣服的样子。 叶莲气恼不已,照着自己额头上便是一巴掌。 “你做什么呢?”薛棠讶然,瞠目瞪着她看。 叶莲看看自己的手掌,吱唔半晌,道:“我……我打蚊子!” 小红在旁抱着肚子直笑,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冬日的哪里来的蚊子?” 叶莲无言以对,赧然低头看地,只觉手足无措。 等薛棠喝完药,小红收拾了药碗出去,屋内便只剩了薛棠、叶莲二人。四目相对,叶莲顿觉尴尬无比,两手遮眼却去看别处。 “叶莲……”最后还是薛棠打破沉默。 “啊?” “帮我倒杯热茶好么?” “好好……”叶莲马上答应,起身斟了杯热茶端过去递给他。 薛棠伸手过去,连茶杯带叶莲的手一起握住,眼眸中分明有异样情愫,他柔声唤:“叶莲——” 破茧 他的手还是很冷,叶莲由不住缩了缩,有些愣愣地看着他,茫然道:“啊?” 薛棠轻蹙眉峰,眸光滑落到自己手上,到嘴边的话不知怎样便成了另外一句:“我的手……很冷是么?” “有点。”叶莲笑了笑,瞥眼瞧见桌上的手炉,便道,“我去给你拿手炉来。” 薛棠颇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手,比起手炉,他更喜欢握着她双手的感觉,软绵绵渗着醉人暖气的纤滑小手,只是握久了他会冻着她的。他有些失神地望住她,她却浑然不觉,自顾将手中茶盏放在小案上,轻快地跑去桌边抱那手炉。 很快她便转了回来,笑吟吟将暖手炉往他怀里塞,一边塞一边道:“快抱着呀!” 她的双眸晶晶亮,一闪一闪好似宝石般璀璨,薛棠不觉释然笑了,也就将那手炉抱好,拍拍自己身边道:“你也坐。” 叶莲待要过去坐,却忽看见桌上茶盏,就想起一件事来,歪着头敲敲自己脑袋,正色道:“山娘说喝药后半个时辰不准喝茶的,这杯茶你还是别喝了,我去再换杯热水好了。” 薛棠笑:“我竟忘了这事,那就换吧!” “等等哦!”叶莲很快地将桌上的那杯茶端走了。 薛棠想说“不着急,其实我不渴”,也不知怎么就没说,这样看她忙来忙去似乎也不错,她好像是长高了,虽穿着厚厚的冬装,却还是看得出玲珑的曲线,身姿轻盈,一来一去好似只欢快的蝴蝶。 叶莲端过水来,薛棠虽不渴,却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 这么一忙碌,叶莲好像把之前尴尬的糗事忘掉了,挨着薛棠坐下,与他说起话来。 “你好点没有?”虽说薛棠现如今精神不错,叶莲还是很为他担心,想起在偏殿听到的那些话,心里便说不出的难过。 “好多了……”薛棠不以为然道,“不过就是睡一觉而已……若是哪天睡着醒不过来,却也不错。” 叶莲愕然,着急道:“你……你这样会有很多人伤心的。” “你——会伤心吗?”薛棠眸光一凝,略沉了沉,定定望住她问。 “会的会的。”叶莲用力点着头,莲子般尖尖的下巴差点便点到微微隆起的胸前。 薛棠不禁莞尔。许是这一阵练功太辛苦,她变瘦了,圆鼓鼓的小脸上已没有那么多肉,看起来清秀多了,可他看着却有些心疼,缓缓伸手过去,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 叶莲脸上红了红,却也没抽出手来,只是皱眉:“怎么还这么凉?”一边说一边拿另一只手盖上薛棠苍白的手背,使劲攥住,想把他那只手焐热。 薛棠含笑望着她,一瞬只觉心头暖融融的,忍不住往她身前凑凑,柔声唤道:“叶莲……” “嗯。”叶莲答应着,察觉到他的异样,不由抬眼去看他,却忽看见小红在门口探头进来,瞅见二人那样,便又缩了回去,在外面咯咯地笑道:“公子,吃饭了。” 叶莲腾地站起来,红着脸赶紧跟薛棠告辞:“我……我回去了,你好好养病,好好吃饭。” 薛棠忍不住笑,道:“我还不饿。” 外面小红接口道:“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你不饿,小叶也饿了。” 薛棠这才回过味来,连忙道:“那就一起吃吧!”说着话连连催小红她们上饭菜来。 不一会儿饭菜上齐,薛棠却不急着吃,只拿了筷子往叶莲碗里夹菜,把叶莲那碗里堆得跟小山一样。叶莲好不容易吃完,他便又叫人添饭,叶莲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再吃不下,捂着肚子连连摆手。 薛棠道:“再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小红在一旁直乐,笑道:“公子,就你这一顿饭也养不胖她呀!可别撑坏了……弄坏了肚子,可就更要瘦了。” 薛棠看叶莲实在也吃不下,这才罢手,自个叫小红舀了一小碗汤喝了便算吃了饭。 叶莲瞪着他道:“你就吃这点?” 薛棠只是微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红便道:“公子脾胃弱,吃不了那么多。”一边说一边同旁边伺候的小丫头一起收拾了残羹冷炙下去了。 叶莲瞅瞅薛棠,心里又替他难过起来,看小红出去,便低声问:“你这病就不能断根吗?” 薛棠怔了怔,微笑摇头:“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叶莲犹豫半晌,忽道:“不是因为那个什么咒才生的病么?只要除了咒语不就可以……” “叶莲!”薛棠忽然打断她,脸色煞白,神情有几分紧张,“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叶莲愣住,呆了呆却还是道:“我……我方才在偏殿听到城主他们在说什么雕月之咒……” 薛棠苍白的额角有细密汗珠渗出,忽然自桌下伸手过去将叶莲的手拉过去握住,低语道:“叶莲……这些话千万不能说出去,就当你没有听到好不好?” 叶莲看他如此,便知这事情极紧要,虽不明白是何原因,却还是点头答应:“我不会说出去的。” 薛棠这才舒了口气,拿袖子擦擦额角的汗,仍握着她的手道:“别走好么?我想你陪我说说话。” “可是……”叶莲为难道,“城主知道了会不好的,况且你才好一点,也该好好休息。” 薛棠微笑道:“不用担心,城主他们今日只怕要熬个通夜……这些人一喝起酒来总是没完没了。别走好么?我想多看看你……” 这般哀恳的语气,叶莲根本就无法拒绝,便也就留下来陪他说话。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薛棠不知怎么问起叶莲小时候的事情,叶莲便有些激动,一时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的,两只脚打秋千般在榻边一前一后地乱晃。 薛棠半歪在榻上微笑看她,心里有什么破茧而出,化成无数彩蝶翩飞,却只是无法出口。 还是不说吧! 只这样看着她也是好的,他是活不长的人,何必要留个包袱给她? 薛棠怔怔想着,时不时接一两句,到后来便睡着了。 这时天色却也晚了,内城城门已闭,叶莲回不去,便只好留在雕月殿过夜。 叶莲从来醒的早,又有些择床,睡到半夜便再也睡不着。 外面月色正好,斜斜映进窗内,一地的银霜。叶莲披着衣服起来,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走到半掩的窗边去看月亮。 弯弯的一牙月挂在树梢头,清冷萧索。 叶莲顺着那树梢看下去,便看到院子前面那月亮池子边上站着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正探头朝已结了冰的池内看。叶莲吓了一跳,也不敢出声,只觉那背影熟稔之极,竟十分像是梅君舞。 “师父……师父,他他……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几乎惊掉了下巴,正疑惑间,却见梅君舞一跃便上了枝头,跟着便从墙头上跳了出去。 叶莲愣了片刻,三两下穿好衣服,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淤痕 光秃秃的垂柳下已没有人,只有积雪遍地,雪地上隐隐约约有几个浅浅的脚印。 叶莲仰头朝墙头上看了看,到底耐不住,笨手笨脚地翻过墙头那边。落地的时候一不留神还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站在墙角下四处张望。 月光雪光辉映下,到处都是白汪汪的,却又并不是很亮,眼前总像隔了层纱,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叶莲隐约看到远处树林边似乎有个黑影,便朝着那边追了过去。 只是等她追过去,那人影却已不见,只剩了空渺渺的一片白。 叶莲这下傻眼了,站在当地转了一圈,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借着月光低头看脚印的痕迹,却是杂乱无章,根本就看不出个所以然。 叶莲在雪地里站了一会,觉得手脚冻得有些发僵,便怀着满腹疑惑又往回走。她走一步便倒着走三步,心不在焉下忽然脚下被根树枝一绊,立刻便摔了个四脚朝天。她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拍去手掌上的雪,左右瞅瞅,并不见有人,这才松了口气,嘴里喃喃念叨:“还好还好,没人看见。” 正咕哝着忽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转头一看竟是一队内城黑卫,想是在巡夜,正往这边走呢! 她愣了愣,也不知是不是要躲起来,忽然脑后生风,不待她回头,已有一只大手捂住她口鼻,跟着便有一只有力的胳膊勒住她脖子,连拉带拽地将她往后面的树林里拖去。 叶莲口鼻间充斥有浓重的酒味,电光石火间只是想,这是个醉鬼!可那人显然不是个醉鬼,他的手扭着叶莲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将她的脖子扭断。这个人分明是想要杀她的,叶莲恍惚中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惊惧之下不停挣扎反抗,却根本就不是那人的对手,呜呜叫了两声,只觉胸口憋闷,脑中不知怎么一眩,便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睡在雕月殿偏殿的床上,好像哪里都没去过,昨晚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梦。 叶莲坐在床上很是发了一阵呆,怎么会这样?她分明跟着师父跳墙出去了,怎就又回来了,难道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疑虑重重地起身撩开被子,却发现身上的衣服穿的好好的。 叶莲怔住,这么说她昨晚的确是出去过的,只是……她是怎么回来的?她努力回想着晕去之前的情景,她在窗间看到师父,便追了出去,翻了个墙头,还摔了两大跤,只是没找到师父却莫名其妙被人弄晕了过去。 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叶莲一点也想不起来,仅仅只记得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大手。 那手上有很刺鼻的酒味…… 叶莲摸摸脖子,忽然间就有些喘不过气,背脊上发冷,由不住打个冷战。脖颈隐隐还在作痛,她走到妆台前拿了镜子拉开领口往脖子上照,果见一圈青紫印迹。 看来昨晚上并不是梦,她确实是被人偷袭了的,只是那人分明有意杀她,为什么竟又没下手,还将她好好地送回了雕月殿中? 她对着镜子出神片刻,脑子里直如糨糊般糊涂,好似想到什么,却又不敢深想,只是狐疑不定。 门口忽然的响动将她的思绪带了回来,转头瞧时却见小青推门走了进来,便忙把镜子丢下,将领口理好遮住脖子上那一圈青色淤痕。 “方才过来你还在睡,这么快就醒了,快洗漱下跟我去吃早饭,你师父也在,正好带你回去!”小青一边说一边招呼小丫头端水进来伺候。 叶莲“啊”了一声,手里的热手巾就掉了下来:“我师父……他怎么来了?” “来看公子啊!”小青眼疾手快接着手巾,道,“怎么,你怕他啊?” 叶莲接过手巾继续擦脸,嘴里含含糊糊道:“不是,我昨天忘了跟他说我要来这里。” “哦,是怕被他骂……”小青笑道,“放心,有小城主替你撑腰,他不会怪你的。” 叶莲忐忑不安地跟着小青一路走到东首厅内,瞥眼往里面一扫,梅君舞果然在里面,正与薛棠面对面坐着在那里喝茶。 屋中桌上已摆好饭菜,却还没动。 叶莲硬着头皮走进去,朝薛棠、梅君舞各行一个礼,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梅君舞斜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能来看小城主,我就不能来么?”站起身对着薛棠一揖,道,“不打扰小城主用饭,小城主好生将养身体,弦音这便带这丫头回去了。” 薛棠一愣,朝叶莲看看道:“哦,吃了早饭再走吧!” “她还有早课,回去吃也是一样的。”梅君舞不待叶莲开口,便替她推辞了,走至叶莲近前,拍拍她脑袋道,“愣着干什么?快跟小城主辞别啊!” 叶莲就没见过他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这个时辰早课必是晚了,便吃口饭又怎么了?他居然就非要她饿着肚子回去,心里虽是不满,却还是不好说出来,只得跟薛棠告辞。 还是小青机灵,也不管梅君舞是不是生气,端了碗粥便递给叶莲,道:“喝两口再走……”一边说一边瞄着梅君舞笑,“弦音大人,喝两口粥要不了多少时候的。” 叶莲一时两难,不吃也不是,吃也不是,只拿眼觑着梅君舞。 话说到这个份上,梅君舞也不好太过分,只好默许了,等了一会却仍催道:“你快点。” 叶莲心里虽气愤,当着人还是不好跟他顶撞,只有端着碗狼吞虎咽。 小青有意要跟梅君舞做对,时不时又挟两筷子菜到叶莲碗里,笑道:“别急,慢慢吃。” 倒是薛棠有几分过意不去,招呼梅君舞道:“弦音先生也还没吃早饭吧?就在我这里一道用饭好了。” 梅君舞冷着脸道:“不用,早起已在前殿吃过了。” “那就再坐一会。” “不用。” 叶莲看薛棠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大是过意不去。又见梅君舞脸色难看,便有些忌惮,眼下她有人帮忙,那是得意了,等回了小墨轩,那可是梅大人的天下,他要怎么摆布她,谁也管不着……叶莲想着心里就发怵,三下两下将粥喝完,站起来跟薛棠打声招呼便往外走。 还没走到厅门口,却又被小青叫住:“嗳,小叶,你不是还有件斗篷在这里?等等啊,我这就去帮你拿来。” “啊,不用了,我改天再来拿。”叶莲实在是受不住梅君舞那杀人的眼神,摆着手只管往门外走。 梅君舞听闻此话,却立住不走了,抱臂沉着脸问叶莲道:“是我那件斗篷吧?” “哦,是……是那件。” “既然是我的东西,那就等一等吧!” 他既这样说,叶莲便只好陪着他一起等,好在小青动作快,不多时便捧了那件斗篷回来了,上前对叶莲道:“呶,刚好烘干。” 梅君舞先叶莲一步一把将斗篷接过来,笑道:“小青姑娘如此周到,真是多谢了。”抖开来呼啦一下披在叶莲身上,当着众人的面替她戴好风帽,系好带子,顺势牵住叶莲的手,便出了门。 薛棠眼见他拉着叶莲从门口消失,怔了片刻方收回目光,微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小青看他神色黯然,忍不住走上前叫他道:“公子……你,你不舒服么?” 薛棠很快地笑了一笑,摇头:“我没什么。” 叶莲被梅君舞拽着跌跌撞撞出了雕月殿,方被他松开。 然后他便一声不吭地迈着大步往前走,叶莲揉着被他攥得发疼的手腕在后跟着,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抱怨。 梅君舞也不知是不是没听到,一直也没回头,只不停往前走。 出了内城门,叶莲跟着他走了一段,察觉出不对来,停下脚步问道:“师父,咱们不回小墨轩么?” 梅君舞这才转过头来,望住她冷笑道:“我瞧你这几日自在很了,又忘了自己该干什么,所以特地带你再去桃花林逛逛。” 叶莲撇嘴道:“我前几日一直都去的,只是昨日没去而已。” 梅君舞哼了一声,也没接口,只是负着两手大踏步往前走,直走到桃花林才停下,找了块干净的雪堆坐下。叶莲也不等他吩咐,便走到一边解下斗篷去扎马步,练了一会忽见梅君舞起身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只弯了腰盯着她看。 “师父……我哪里不对么?”叶莲被他看的有些发毛。 梅君舞一脸鄙薄之色,道:“你这叫扎马步?” 叶莲奇道:“不叫扎马步那是什么?” 梅君舞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忽然伸出一根指头来朝叶莲肩上一点,叶莲顿觉一股大力袭来,也不知怎样一只脚便离开了地,她怎样用力都下不去,身子也跟着歪向一边,勉强撑了片刻,还是“咚”地倒了下去。 她四仰八叉地摔在雪地里,急着要起来,越是心急便越是起不来,眼见梅君舞在旁哈哈大笑,又是狼狈又是恼怒,抓了一团雪便朝他砸了过去。 梅君舞一闪身避过,跟着便倾身下来,手里抓了一团雪便往叶莲领口里塞。 叶莲吓得哇哇大叫,缩着脖子边躲边求饶:“师父……师父饶命啊!” 梅君舞这才罢手,笑着拿冰冷的两手捧着她的脸一阵乱揉。 叶莲心头砰砰直跳,闭着眼睛不敢乱动,隔了一会他的手终于拿开了,却扒着她领口问:“嗳,你这脖子上是什么?” “没……没什么。”叶莲慌忙拉紧领口。 “你昨晚一晚上没回去,在小城主那里干什么呢?” 迷梦 “没……没做什么,就是看看他。” “看看就一夜?”梅君舞唇边浮着些讥刺的笑意。 他半卧在叶莲身旁的雪地上,修长手指不经意似地滑掠过叶莲还没来得及遮住的脖颈,顺着她微翘的尖下巴向上轻按上她那嫣红如花瓣的双唇:“你这张小嘴越来越会说谎了。” 叶莲被他这样轻佻的举动弄得心慌意乱,推着他的手,红着脸撇头躲闪,道:“我没说谎。” 他指上有淡淡的酒香,叶莲不禁恍神,想起昨晚捂住自己嘴的那只大手,由不住道:“师父,我昨晚看到你了。” 梅君舞“哦”了一声,头慢慢埋下来,凑得越发近了:“在哪里?” “在雕月殿外面的那个池子边……可是后来你就不见了……”叶莲说起此事,脑中仍有些恍惚,总觉那所见虚无缥缈的好像是在做梦。 “你确定看到的是我?”梅君舞的手指滑到叶莲发鬓,捞了她一绺黑发绕在指尖上。 叶莲呆了下,脑子里有些迷糊,确定么?她不过就只是看到个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轮廓有点像是他,她不由吱唔起来:“有点像……” 梅君舞眼中闪闪烁烁,泛出戏谑笑意:“你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小叶莲……只是一晚上不见我,你便这样想我?” “不……不是……”叶莲躺在雪地上,背上冰凉,脸上却是火热,一翻身便想从梅君舞身下逃出去。 只是打了半个滚,手腕一紧,叶莲便又骨碌碌滚回原地,梅君舞覆身上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住。 “啊——你这是干什么?哪有你这样的师父?”叶莲又窘又怕,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举起两只拳头将梅君舞胸膛捶得咚咚响。 梅君舞却也不怒,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出手制止了她的捶打,他的手大,一只手便已将叶莲两只手腕抓住,另一只手却缓缓抚上叶莲额角,柔声道:“你连梦里都是我,还说不喜欢我?”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仿佛有一种魔力,将叶莲的心神迷惑。他的手指在她额角轻抚,让人酥麻欲醉,叶莲想沉沦,却又深刻的恐慌,挣扎着道:“我……我没做梦。” “没做梦……那你怎么会看见我?”他俯首,双唇轻轻蹭上叶莲面颊,“小叶莲,你一定是在做梦。” 叶莲轻颤一下,眼里茫然一片:“我……我真的是在做梦?” “嗯,是梦……” 做梦? 叶莲的意识有一霎那的混乱,月光、树影,人影交汇最后化成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却忘了方才的事,望着梅君舞呆呆道:“师父,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记不清了……”叶莲蹙着眉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想起,却抱着两肩发抖道,“师 莲上君舞第10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道,“师父,我好冷。” 梅君舞“嗤”地一笑,两手抱住她肩膀将她从雪地上拉起,扯过旁边丢着的大红斗篷裹到她身上,轻道:“这样的天你也能睡着,能不冷么?” 斗篷很长,在雪地上拖曳着,显得她更为娇小。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拥住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小叶莲——” 他的怀抱很温暖,竟让她有些依恋。 叶莲有些困惑地抬眼看他,他却什么也没说,很快地又放开了她,握住她冰冷的小手,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两个人手牵着手并肩往回走,叶莲心头只是惶惶然,总觉这样有几分不对,似乎……似乎两人并不是师徒,倒像是对情侣…… 叶莲被自己的想法惊住,面红耳赤地想要脱开他的手,他却只是握住不放,反而转头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叶莲脑中轰地响了一下,有什么自心尖上炸开,是懵懂的喜悦,又像是不知所措的怅惘…… 回到小墨轩时,恰好赶上下早课,丁洌带着墨菊、肖惠熙正从里面出来,眼见梅君舞带着叶莲进门,忙都俯身行礼。 梅君舞颔首笑道:“既下了早课,便都回去歇息吧!明日早点过来,我要看看你们这一阵剑法进境如何。” “是。”三人异口同声答应,末了丁洌却补上一句,“师父,小师妹又误了一堂早课。” 叶莲看他目光严厉,盯着自己大有诘问之意,一时竟有些愧疚起来。 “误了便误了,改日你帮她补上?”梅君舞仍是笑吟吟的。 “吃过午饭我过来,补上这堂课。”丁洌一脸严肃,比梅君舞正经多了。 叶莲垂着头抹汗,忙道:“那就辛苦大师兄了。”她只觉自己眼下好像站在刀尖上,不止是因为丁洌,还有墨菊,墨菊虽未说话,那一双眼却像是锋利的刀,一刀刀劈过来,叫她难以招架。 肖惠熙倒是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满不在乎地站了一站,便走了出去,他一走,丁洌只有跟着出去。 叶莲这才松了口气,见墨菊仍站着不走,似乎有话要跟梅君舞说,便忙溜走了。 梅君舞也没管她,对墨菊道:“你也回去吧!”便径直回自己房中。 墨菊没有即刻就走,低着头在门口站了一时,却随在后面跟着走到了梅君舞房前,见他进去,略顿了顿,便也走了进去,在门口道:“师父……” 梅君舞转头不悦地看她一眼:“你有什么事?” “师父……我不明白。” “不明白?”梅君舞淡淡瞥她一眼,轻嗤一声,“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 墨菊咬咬唇道:“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好?我什么都听师父的,可师父如今……如今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我……” “废话真多。”梅君舞语气里透出不耐来,斜目冷冷盯着她道,“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给我添乱。” “可是……墨菊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对那个傻丫头那么好?”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问?”梅君舞沉下脸皱眉,顿了顿却走过去伸手抚一下墨菊鬓边头发,柔声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如今可是你师父,你也有这么大了……叶莲,她不过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墨菊微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喜色,望着梅君舞笑如花开,秀美脸颊上一片酡色,轻道:“我知道了。” “那快回去吧!” “是。” 墨菊渐渐走远,梅君舞站在窗边眼看她的背影在月亮门洞后隐没,唇边浮现一抹莫测笑纹。 换了身衣服,他洗了把脸转去书房,一进门便见叶莲搭了个凳子站着在书架最上那一层一本本地翻书看。 “哦,小叶莲真是越来越用功了,居然肯自己找书看了。”梅君舞略有些诧异,话语中却带着嘲讽之意。 叶莲蓦然听见他的声音,差一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转过头瞅瞅他,脸便有些红,拿着本书从凳子上跳下,背着手把书藏在身后便想从他身边溜走。 “唉,什么书?拿给我看看……”梅君舞拽着她衣领将她拎回来。 “就是本闲书……师父你不爱看的。”叶莲费了些劲才从他魔掌下脱身出来,站在一旁咕哝。 “给我!”梅君舞摊开一只手到叶莲面前。 叶莲只得将书递到他手中,梅君舞接过一看,却是本《踏罡步斗符咒说》。 “果然是本闲书,怎么?想学符咒……不学剑术了?” “我就是看看。”叶莲小声嘀咕,见梅君舞甚为不屑的样子,忙伸手一把将书抢过来。 “这可是我的书……”梅君舞怒道。 叶莲拿着书往外跑,道:“师父真小气,我看完就还给你。”跑到门口却又返回来,望着梅君舞迟迟疑疑道,“师父……你知道什么是雕月咒么?” 梅君舞愣了愣,望着叶莲看了半晌,眼眸里沁出笑意来,若有所思地摇头:“这名字新鲜,没听说过,你这次可真把我考倒了。” 叶莲想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竟也不知关于雕月之咒的事情,便有些失望,正要走时却听梅君舞又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哦,我……我听别人说的。”叶莲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后悔,想起薛棠当初要她保密时那郑重无比的神情,便有些紧张。 好在梅君舞并没有继续追问,颇不以为然地扬扬眉,慢声道:“照我说,女孩儿家学什么剑术、咒语?倒不如学学弹琴下棋还斯文点,改日我教你弹琴如何?” 叶莲一头的汗,连忙道:“不用了。” 午饭后丁冽果然来找叶莲,叶莲荒废了课业,心里还是想着,大师兄既然这么热心来指点她,又怎有不去的道理?便也就跟着他乖乖过去练剑。 日子又恢复到以前的步调,叶莲每日早起仍旧出去跑一圈再回来跟着丁冽上早课,下午无事时便到书房蹭书看,莫小桃她已经很久没见,每次去找她都不在,也不知在忙什么。 不知不觉便到月中,这一晚叶莲看到一轮圆月高挂天幕之上,忽然便想起那日在雕月殿偏殿偷听到的话,韩伯说,月圆之夜薛棠凶多吉少。叶莲不想则已,一想便开始提心吊胆,在房里坐立不安。 夜半的时候,叶莲还没能睡着,正闭着眼睛数绵羊,却忽听小墨轩的大门被人擂得咣咣响。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便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衣服方穿妥帖,就听廊前脚步声响,有灯光在窗前亮起,跟着便听笃笃的敲门声,门房在外面道:“小叶姑娘,弦音大人有事请你过去呢!” 叶莲拉开门出去,看到提溜着灯笼的门房,便问:“我师父半夜三更叫我过去做什么?” 门房道:“内城来人了,恐怕有事请你过去,你快跟我去见你师父。” 叶莲一颗心顿时突突跳起来,直觉是薛棠出了什么事,越过门房便朝梅君舞房里跑去。 老远便看到他房里亮着灯,到门口时,果然见小青在他房里坐着。 “小青姐姐!”叶莲看小青仍是以往那般恬淡的模样,心里略安稳了些。 梅君舞转头瞥她一眼,道:“城主有事情找你过去,小青是专程过来接你的,你这便跟着去吧!” 叶莲满眼紧张地盯着小青道:“小青姐姐,出什么事了?” 小青望着她笑了笑,却没答话,起身跟梅君舞告辞:“多谢弦音大人,叶莲我就先带走了。”对着梅君舞俯身一礼,上前拉了叶莲出门。 梅君舞跟着送出来,站在门檐下笑道:“小青姑娘记得要好好把人给我送回来。” (本章更完) 病危 圆月高照。 这夜的月光格外清冷,照射在雕月殿外的那个半月池内,竟有奇异的光亮反射而出,好似一个巨大的地灯,数道白亮光束全部投射到雕月殿上。 叶莲看得大奇,不禁问道:“小青姐姐,那是什么?” 小青脸色白了白,拉住她快步往内,忧心忡忡道:“别问了,快跟我进去。” 雕月殿的小丫头们正赶着往四面窗户上挂厚厚的布幔,也不知是在阻挡寒风透入,还是在遮挡外面月光的侵袭?满殿的人都在忙碌。殿内热得叫人气闷,除有地龙供暖外,大殿四角又各加了一个大铜炉,炉火熊熊,烧的满屋子热沸如炙。 饶是如此,躺在暖榻上的薛棠身上仍盖了好几床厚被子。 叶莲不知薛棠如今是醒是睡,但只看屋内这阵仗便知他病得沉重,不由一阵揪心。韩伯坐在榻边凝神替他诊脉,面色凝重,带了几分焦灼。薛青田城主显然比韩伯更为焦急,根本就坐不住,抱着两手在榻前来回踱步,神情间大有急躁烦乱之色。 小青带了叶莲走近前去,禀道:“城主,人带来了。” 薛青田这才止住脚步,不待叶莲俯身行礼,便伸出铁钳般的一只手捉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了薛棠近前,吩咐道:“快……快跟他说话。” 叶莲也不知该跟薛棠说什么,一颗心忽上忽下,半跪至榻边凑近薛棠唤他道:“小城主……薛棠……薛棠你快醒醒。” 薛棠仍有知觉,听到她的声音,眉头微微耸动,挣扎着要睁开眼来。只是气息奄奄,竟虚弱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叶莲眼见颜色如雪,眼窝深陷,眉间隐隐还泛着青灰之色,便是一阵难过,忙又叫他道:“薛棠,是我啊,我是叶莲。” 薛棠眼睫颤了几颤,总算睁开眼来,口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叶莲……”他的手自被下缓缓移出,费了很大力气才抬起手朝叶莲伸去。 叶莲忙将他的手握住,触手冰寒,她忍着没有瑟缩,只望着他微笑。 薛青田在旁道:“阿棠,撑着点儿,无论如何也要忍过今夜。你看,你喜欢的女孩儿我也给你找来了,快打起精神给我撑下去……听到没有?你若今天死了,我便立刻杀了她给你陪葬。” 叶莲被此话惊震,由不住一哆嗦,薛棠那边也是微微一抖,握着叶莲的手紧了一紧,气喘微微地哀求:“父亲,不要……不要杀她。” “你活过来,我便不杀她……”薛青田额上满是汗,顺着面颊一串串往下滚落。“等你病好,我做主把她给你娶过来。” 薛棠唇边微漾出一抹笑,语声低弱:“别……难为她……” “好,我不难为她,可是你要答应我活下去。” 薛棠微微点头,却望着叶莲道:“别怕……父亲他……绝不会这样做……” 薛青田闭眼叹了口气,他最知道他这个儿子,表面上虽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思敏慧,什么事都看得通透,倒叫他真的束手无策了。 他只这个独子,平日看得比性命还重,偏薛棠自幼便体弱,好不容易抚养成|人,却病入膏肓,怎不叫他痛心疾首? 正自绞心绞肺地难过,却听薛棠道:“我……我会撑下去。” 薛棠虽立意要撑下去,奈何此次寒毒来势凶猛,他又体弱,勉力支撑了一阵便禁受不住。有一阵他气息全无,浑身僵硬如冰,真的就死了过去。 韩伯与薛青田轮换替他输注内力驱散寒气,可惜收效甚微。 如此折腾了半夜,薛棠仍是不醒,众人皆道这人再救不回来,都不禁落泪,殿内一片泣声。薛青田抱着薛棠只是不放,虽未流泪,可观那神情,显是悲痛欲绝。 叶莲的眼泪也滚滚地流了下来,再不忍看下去,抹着眼泪转头跑出了殿内。 月已西斜,却依旧皎皎如冰盘,叶莲抬首仰望那轮圆月,头一次觉得这样的月无比可恶,只恨它能立刻消失才好。她恨恨盯着那轮月看了半晌,忽然转头去看殿前那半月形池子,因着月亮的沉没,那池中反射出的光亮弱了许多,只是虚晃晃一道道光影,好似一层层的薄纱,仍旧笼罩着雕月殿。 叶莲脑中蓦地一动,望着那池子越想越觉诡异,心头生出一种奇怪念头,只想把那池子砸了毁了。 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令她难以遏制,站了片刻,叶莲开始四处逡巡,在一间耳房旁找了把铁锤,提溜着一步一步朝那池子走去。 方走到池边,还没将那铁锤举起,便听小青在后面惊叫:“叶莲,你要干什么?” 叶莲这时已经魔怔了,恍若未闻般高高将那铁锤举起。锤将要落下的一刻,小青蓦地便扑了过来,抱住叶莲的腰往地下便是一掼。小青会武,且武艺不差,这一掼用的是巧劲,一下子便将叶莲转了个方向,手中的铁锤也顺势被甩到了远处的墙角跟底下。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砸了那个池子,就是那个池子害死薛棠的。”叶莲立足不稳一下子重重摔趴在地上,心里酸楚,眼泪便又掉了下来,只是要挣扎着起来,奈何被小青按着动弹不得。 小青叱道:“胡说什么?那池子不过是个普通的水池,跟公子有什么关系,你别再胡闹,否则我可要揍你。” 叶莲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薛棠死了……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么? 从此以后再不会对她笑,再不会护着她帮着她? 叶莲流泪不止,泪光中隐约有薛棠温和笑颜,他对着她眨眼,清泉般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七分真挚,两分狡黠,还有一分俏皮。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初见时,就算素不相识看到她从台阶上摔下,也会担心她是不是摔伤?大雨里他一点也不介意她浑身是泥也要带她一程。他怕她被刺客所伤,所以用斗篷裹着她。受伤时,他为她唱歌。众目睽睽之下他纡尊降贵为她向梅君舞求情…… 为什么老天爷不肯放过他? 小青将她拉起来,搂在怀里紧紧抱住,语声也有些哽咽:“别哭了,城主他们还在想办法,公子一定不会死,你回去……好好陪着他好吗?” 叶莲点点头,拿袖子擦干脸上泪珠站起身来。 这时东方已经泛白,西沉而下的圆月便也淡成一轮影子,月亮池子的光一瞬寂灭。 两人一前一后往殿内走,走没几步便听里面有欢呼之声:“小青小青,快来,公子醒了……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喜出望外,撒腿便往内跑。 进去时薛青田正亲自给薛棠喂药,殿内的铜炉撤去两个,热度降了一些下来,他仍热得满头是汗,虽是如此,他却毫不在乎,只端着碗一口口将药汤喂入薛棠嘴里。 小青上前道:“城主我来吧!” 薛青田摇头,小青见他不肯,只得拧了个热帕子上前替他擦了把汗。 一碗药喂完,薛青田方松了口气,望着薛棠轻声道:“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点?”此时此刻他只是疼爱儿子的慈父,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情的城主,褪去了城主的光环,他如今满眼只余舔犊的慈爱。 叶莲在旁看着不由一阵感动,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照顾自己,又是一阵神伤。 薛棠看着有点累,闭着眼微微点着头。 薛青田便也不再多问,眼看着薛棠昏昏睡去,便叫叶莲跟他到偏殿去。 到了偏殿他方对叶莲道:“你就是梅君舞的那个小弟子,叫叶莲是么?” “嗯嗯。”叶莲连忙点头,心里却觉奇怪,原来他竟不认识自己,那怎么又叫小青把她叫了过来? “呵呵,这几日小城主身上不大好,你能不能就在这里陪着他?” “哦……我……”叶莲嗫嚅,她倒是肯,就怕梅君舞那里不好交代。 薛青田似看穿她心思,便道:“你师父那里我会派人去说,你不必担心。” 叶莲看看他,默然点头。 “先前事出紧急,为了逼阿棠振作,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 叶莲忙道:“不会不会,我知道城主也是无奈。” 薛青田颔首笑道:“你这孩子还真懂事……难怪阿棠喜欢。” 叶莲脸上有点烫,摸着脸颊呐呐无言。 这一陪便是半个多月,薛棠缓过来后,人精神好了许多,又有叶莲作陪,喜上眉梢。只是叶莲无事可做,呆着甚是无聊,便跟着薛棠练字,最初时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好在薛棠耐心,一笔一划地指点,她方写出几个像模像样的字来。 薛棠瞅着那几个字笑道:“不错不错,再多练上几日便更好了。” 叶莲喜道:“真的?” “嗯,就怕你回去后会荒废,这练字跟练剑其实是一个道理,每日都练着方有进益。”薛棠说得头头是道。 叶莲自是信服,连连点头道:“嗯嗯,我回去一定每天练。”说罢望着薛棠盈盈一笑,道,“你也可算是我半个师父了。” 薛棠只是笑,却并不苟同,说起来梅君舞也叫人过来催了好几次,他也该放叶莲回去才对,沉了沉却问:“你师父待你很好啊!” 叶莲“啊”了一声,撇撇小嘴本待反驳,不知怎样却又咽了回去,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薛棠转头望着远处道:“叶莲,唱首歌吧!” “唱……唱什么啊?” “就唱你们明波湖的小调好了……”薛棠转目看她,湛清的眸子中映着的尽是叶莲的影子。 叶莲拿着笔在手里揉来拈去,耳畔似乎有人轻声道:“是我唱的好听,还是桓海唱的好听?”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真想听你唱一曲……” 她心头蓦地一动,迟疑片刻还是轻声唱道:“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她其实不大会唱歌,一曲唱完调子跑了大半,只是声音清脆,却也有几分动听。 只是唱歌时她一时忘形,竟忘了手里那蘸着墨的笔,执着笔在指上合着节拍,待歌唱完才惊觉,低头看时,衣襟裙裾上全是墨,再一看薛棠,脸上竟也沾着几点,禁不住便笑出声来。 一边笑一边找了块手巾给他擦脸,薛棠皱着眉听凭她在脸上忙活,渐渐的眉头展开,忽然伸手握住她黑乎乎的手指放到唇边。 叶莲一滞,脸上微微红了起来,咬唇提醒薛棠道:“手上有墨,很脏的。” 薛棠却道:“很好听……” 断弦 那本是明波湖畔流行的小调,傍晚的时候叶莲常听有人唱起,久而久之那调子便记熟了,只是她很少开口唱,所以一开口便跑调,硬着头皮唱下来自己都觉得难听,却不知好听在哪里?眼看自己那两根黑手指贴在薛棠嘴唇上,越发窘得不行,呐呐道:“不行啊,我要去洗洗手换衣服,你也要洗洗……脸上都是墨……” 她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得两肩一颤一颤,小嘴咧开,好似新破的榴实,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欢快的像只兔子。 薛棠皱了皱眉,虽是不情愿,却还是松开了她,眼望着她怔怔出了会神,忽然笑道:“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满头满身的泥……比如今脏多了?”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就是那时候么?看她浑身泥糊糊地帮自己推车…… “啊……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啊?” 薛棠没说话,只望着她微笑,有些事情是会一辈子都记得的,就如此时此刻,她的歌声,她的笑靥…… 门外忽有咯咯的笑声,两个人都是一惊,便见一个红影子在门口消失了。 “是小红……”薛棠轻轻叹气。 “我去洗洗手,回头给你端水来。”叶莲连忙拎着染了墨的裙子往外跑。 洗手的时候小红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瞅着她不怀好意地笑。 叶莲被她笑得有些心虚,小心翼翼问道:“小红姐姐笑什么呢?” 小红仍是笑眯眯的,却拉过叶莲的手帮她洗起手来,一边道:“我来我来……” 叶莲抽回手躲闪着,道:“我自己会洗……不麻烦小红姐姐……你快去伺候你家公子吧!” 小红抢过去将她的手又夺回来,笑道:“不成,我如今得巴结巴结你,等以后你成了我家小城主夫人,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叶莲涨红脸道:“什么啊?哪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那日城主都说了,等公子病好就做主让你们成亲。” 叶莲大窘,连忙道:“那是城主着急你家公子才说的话,不作数的。” 小红怔了怔,脸上笑容敛去,默了片刻却拉住叶莲问:“小叶……你是不是嫌公子他有病?” 叶莲被问的张口结舌,好半晌才道:“我我……我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小红这下问得更直接。 叶莲觉得脑袋有点发胀,两只耳朵烧乎乎的好难受,结巴了许久才道:“我来黑雕城……不是……不是为了……嫁人的。”当初她因不肯嫁人激怒山娘,难不成到了黑雕城反而便嫁了?尽管薛棠很好很好,可是……要嫁也得等她学成了艺才成吧! 不然以后回去非得给山娘耻笑不可。 她红着脸期期艾艾道:“我还得学武呢!嫁了人就得生孩子伺候相公,我这大半年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真不害臊,还生孩子……”小红也红了脸,掬了捧水撩了叶莲一脸,跟着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一记:“真是个榆木疙瘩,嫁了人还不是可以学武……不跟你说了,我去照顾公子。” 她一扭身边走,显然是生了气,一抬头却见薛棠就在门边站着。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孩子?”薛棠蹙眉发问。 居然被他听到了,叶莲这下可真害了臊,抬眼看看小红,她也闹了个大红脸。二人均是羞窘不已,低了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答他。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时节。 因为天气转暖,薛棠的身体好了许多,基本上没再犯过病。叶莲偶尔去看他,他还能在院子里舞剑给她看。 大考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十,只差十来天便到。梅君舞除了高兴时逗逗她外,还是不怎么管她,教习她剑法的依旧是大师兄丁冽,这不,叶莲又在丁冽指点下学了一套剑法,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几日便格外用功,每日吃过午饭也会拎把剑到后面的桃花林练剑。 积雪化去后,后山那桃花林的桃花便又开得如火如荼,入眼一片绚烂,叫人迷醉。 叶莲在这样的美景中,心情也格外的好,手握长剑一招一式连得认真之极。 正练着却见远处有个人慢步朝这边走来,一袭宽大的春衫在风里翩然翻飞,他走得悠然,怀里虽抱了架琴却仍似在闲庭信步。叶莲咕咚一声便坐到了地上,眼见那人一步步走到面前,结结巴巴问道:“师……师父,你怎么来了?” 自从去年下第一场雪,梅君舞便再不来这桃林,除了那一次。 那一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叶莲不大想得起,只记得最后自己是与梅君舞手牵手一起踏着积雪回小墨轩的。 她两只耳朵隐隐有些发热,便见梅君舞长眉一挑,背对她席地坐了下来。 “我不能来么?这地方可是我带你来的……”他将琴放在膝上,手指自琴弦上一滑而过,发出一串爽脆清音。 叶莲呐呐道:“我……我没这个意思。” “继续练你的剑,别在这里啰嗦。”梅君舞不耐烦地吩咐,试了几下音便开始弹他的琴。 叶莲站起身提了剑走远一些,她看梅君舞今日神色不对,还是不要惹他为妙。 琴声淙淙响起,一起头便激越劲拔,听得叶莲冷不丁打个哆嗦。她定了下神,深深吸了口气,调了下呼吸,这才练起她的剑来。一套剑法走了一半,忽听琴声一顿,前面梅君舞忽道:“不对……” 叶莲呆了下,什么不对?想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又不说了,手指拂处,琴声渐渐柔和。叶莲想,怕是他方才的韵律弹错了,便也不再理会,继续她未练完的剑招。 不想只走了两招,梅君舞的琴声竟又停了,这下他语气大是不善:“不对不对……还是不对,重练。” 叶莲这才知他说的是自己,只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如何又知道她的剑法不对?她大是疑惑,嘴里嘀咕了声,还是停下来重头又将那套剑法走了一遍。 梅君舞手下不停,还是叮叮咚咚地弹琴。 等到叶莲练到先前出错的那一招“明月照九州”时,他忽然阖目一叹,修长手掌在琴弦上一按,到底弹奏不下去了。 “又错了啊!”梅君舞摇头,将琴放至一旁,缓缓站了起来。他理理衣襟,转身走到茫然不知所措的叶莲身边,道:“你把方才那一招再练一遍给我看看。” 叶莲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得按他的要求将那一招再练一遍,剑才举起,便被他止住。 “别动,就这样!” 叶莲一手举剑,眼睛却看着梅君舞,等他继续指点。 梅君舞抱臂看了她片刻,慢慢走到她跟前,将她右臂往上抬抬,跟着握住她的腰扭正,最后却将捏住她下巴正向前方。 “眼睛要看剑,看着我做什么?”他轻语,却自叶莲身后伸手握住叶莲右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左臂,“我教你练一遍。” “这剑法每一招每一势都有自己的声音,声音不对剑招定然走得不对,你好好听一下。”叶莲心里突突直跳,眼睛死瞪着剑再不敢看他,只觉他胸膛紧贴住自己后背,热气直渗进来,一时汗都下来了,却好似痴了般不知拒绝,听凭他把住自己手腕握剑“唰”地朝前一刺,再“呼”地回转平扫。 “听到声音没有?”梅君舞贴在她耳边柔声问。 叶莲点点头,说也奇怪,他手把手带着她走这一招时感觉果然与她自己练时大不相同,好像有股气推着,那剑好像一下子便有了生命,竟放射出凌厉之气。 “练剑时,务必心神合一……要把剑看成己身之物,而不是外物,如此方能随心所欲……眼下倒像是剑练你,而不是你练剑呢!” 叶莲咬咬唇,心神合一?他如今这样抱着她,叫她如何能心神合一? “师父,我再……再自己练一遍。” 她紧张的耳朵都红了,小巧的耳垂晕成了淡淡的粉色,格外惹人遐思。梅君舞心中一动,双唇凑过去,到底没有亲,只拿鼻子尖在她耳垂上碰了一碰。 叶莲浑身一颤,几乎叫出声来,待要挣扎时,梅君舞却松手放开了她,轻笑道:“好,你自己练。” 他自顾走去坐下,又开始弹琴。 叶莲站在那里好一阵才平静下来,仔细回味他手把手教她练的那一招,又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就此明晰起来。按着他所说的静心练了五六遍,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 正自欣喜,却听梅君舞道:“好了,今日你练得不错,可以歇息歇息了。” 叶莲听得他赞,由不住欢喜,傻傻笑了一声,抹了把汗就地坐下。坐了一阵却起来缓缓走到梅君舞身边,等他一曲奏罢,忙赶着问:“师父……我如今这样,大考应该能过关吧?” 梅君舞转头瞥她一眼,指指身旁草地示意她坐下,道:“难说。” 叶莲大失所望,颓然坐倒在地,只不说话。 “却也不是不能赢……”他见叶莲一脸沮丧,不由好笑,跟着又补上一句,“你这把剑太破,等你过了大考,我送你把好剑。” “真的?”叶莲喜出望外。 梅君舞淡淡道:“嗯,你这般勤奋,只是悟性太差。” 叶莲皱眉道:“那要怎样才能让悟性变好?” “哦,可以多读读书,或者,你可以跟我学学弹琴……” “弹琴?”叶莲由不住凑过去看梅君舞膝上的那架琴,“这也能提高悟性?” “那是自然,弹琴其实跟练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信你来试试。” 叶莲半信半疑,禁不住好奇伸指拨了下琴弦,听到叮咚声响,不由展颜一笑。 梅君舞连连摇头,拉过她教她指法,只是他越是热心,叶莲便越紧张,手指简直不知该怎样放,忽然间嘣地一响,竟拨断一根琴弦。 “啊……断……断了……”叶莲看着自己的手指张圆了嘴语无伦次,这……这琴弦怎么能一拨就断?是琴弦太细,还是她的手指太粗? 梅君舞顿时变色,气冲冲道:“真是笨蛋,教什么都教不会,你知道我这根琴弦是什么做的?这可是百年冰悬蛛丝精炼而成,你……你竟然给我弄断了,若不赔给我,瞧我日后怎样整治你。”说着话抱起琴起身便走。 叶莲撇着嘴气道:“赔就赔……”跟着便泄了气,那什么乱七八糟蜘蛛网做的琴弦,叫她去哪里找? 大考 叶莲在那里很是犯了一阵愁,眼见着梅君舞走出老远,方起身垂头丧气地踅回小墨轩。 走到院子里后,左思右想还是摸到梅君舞房前,梅君舞的房门半开着,叶莲在门前探头探脑好一阵也没看见他的影子,只见那断了弦的琴在屋中琴架上。她苦着脸慢慢走进去,蹲旁边揪着那断成了两截的琴弦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有什么特别,要把两下拽到一起接上似乎是不可能了。 叶莲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丢下断弦站起身来,还是问问这琴弦值多少钱,赔他钱算了。 她朝着内室瞅瞅,却并不敢进去,只是喊了两声,并没听见梅君舞应声,猜他多半是去了书房,便出门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果见梅君舞在里面坐着,叶莲鼓足勇气走进去道:“师父……你那个什么丝的琴弦要多少钱买得到啊?我去买来赔给你。”说话时她心里很虚,就算是知道多少钱,她也买不起啊,眼下她可是个穷光蛋呢!若不是这里吃饭穿衣住宿不要钱,她恐怕连乞丐都不如。 “买?”梅君舞很是不屑地乜她一眼,“这是买得来的?那百年冰悬蛛丝举世无双,纵是你有万贯家财想要买它却也无处可买。” “那……那我怎么赔你啊?”叶莲小脸都要皱成一团了,既然如此他不是有意为难她么? 梅君舞哼了一声道:“虽然买不到,却也不是没有,只是要费些功夫冒点险去寻它。” “啊……”叶莲闻言,两眼顿时发亮,连连追问道,“哪里能找得到啊?” 梅君舞没说话,自书架上一阵翻腾,找了本书丢到叶莲面前:“都在这本书上,自己去看。” 叶莲看他爱搭不理的,只好将那本书拿起来自己翻开,翻了几页果然给她找到那什么冰悬蛛丝。书中言,此物生在西方木空山,冰悬蛛好以苋木为栖居之所,所产蛛丝多而粗长,悬挂于苋木之上,常被人误认为苋木枝叶,不小心靠近,即刻被蛛丝所缚,最终会成为冰悬蛛口中美食。 “好可怕……”叶莲看得一头的汗,瞥眼瞧见梅君舞含了鄙视之色的眼光,忙又低下头继续看。哦,好在还有破解之法:丝喜洁,秽则退。 叶莲将那几个字看了又看,反反复复,总算记住,这才合了书页,望着梅君舞道:“师父,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那什么木空山找冰悬蛛丝赔给你?” “还算聪明,除了你亲自去再无他法。”梅君舞靠在椅子上望着她微笑,笑容温和极了。 “可是……城里不准弟子随意外出,况且我还要大考。”叶莲愁眉苦脸地绞手指。 “那就大考后再去。”梅君舞话语里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这也算是出门历练,我替你报在百花阁,经由城主准允便是,也没什么难处。” “我不知道木空山在哪里?”叶莲继续找理由。 梅君舞笑了一声,忽然起身,双臂撑在书案上慢慢凑近叶莲:“我给你地图。” 叶莲捂脸,欲哭无泪,只在心里哀叹一声。 他这不是……存心要她送死么? 大考那日梅君舞起了个大早,好心来敲叶莲的门:“记得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 叶莲简直受宠若惊。 然后他就大摇大摆地从叶莲只开了一道缝的门口挤了进来,指指披散着的头发道:“帮我好好梳下头,这几日伺候我那个丫头竟然比你还笨,梳了这半天还是没弄好。” 他今天要做剑阁那边大考的考官,那边没有女弟子,所以他便穿得很素,一袭天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只配了个香囊,虽是简素,却反衬得他气度华贵,眉宇间竟有一种高华之气。 其实他随便穿个什么就好看,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叶莲很恶意地在脑海里想象着他穿一身褴褛,沦落为乞丐的模样。 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情不愿地拿了梳子过去给他梳头。 这样重要的日子,他都要压榨她一番。 等绾好发髻,梅君舞自袖中拿出自己带来的紫金束发冠给她,叶莲帮他戴好后,他仍不放心,找了面镜子来照,一面道:“你该不会又往我头上戴花吧?” 叶莲心里想:“我倒是想给你戴几朵花……” 梅君舞左右照照,神情间颇是满意,放下镜子起身往门外走:“我先走了,你也赶快过去,比试的时候要沉着应战,别给我毛毛躁躁的。” 叶莲看他大摇大摆地出去,越看越是气愤,忍不住朝他背影做个鬼脸。 不想梅君舞忽然就回过头来,叶莲措手不及,一时有些讪讪,干干的笑了两声道:“师父你还有什么事?” 他哼了一声,眸光如电般在叶莲脸上扫射,半晌却忽然笑了,一伸手捏住叶莲鼻尖,道:“小丫头……嗯,我忘了告诉你,赢不了也没关系,不过,到时可就没有剑送你了……” 大考设在百花阁后面的拔萃台,虽不及鼎会时隆重,但考官席上那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却也足够叫百花阁这边的女弟子们怯场。除了晦胗大人金牡丹与残月林天翔,三翁中太翁、紫翁都在这边,竟连城主薛青田都亲自到场。 莫小桃凑到叶莲身边悄声道:“怎么城主来了咱们这边?这下可好,想输都不成了。” 叶莲笑了笑,想起早起时梅君舞说得那番话,心头总觉不服,暗道:“我偏要赢了给你看。” 转眼比试开始,十二个女孩子,两人为一组合六组。叶莲运气不好,竟又分到跟秋琪一组。她心里颇不是滋味,转目见秋琪正冷冷盯着自己瞧,便忙转头去看台上。 第一场是白梅与墨菊,那白梅乃是眉刀夫人的女儿,家学渊源,又聪慧过人,进百花阁后受太翁亲传剑术,一上场便尽显优势,二人拆了接近百招,白梅一招“近水楼台先得月”击败墨菊得胜。 接下去是莫小桃与杜鹃,二人在台上过招之时,叶莲几乎惊呆,莫小桃这一段时间剑术进境非同小可,那利落的身法,干脆爽利的剑招,简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最后这场比试自然毫无悬念是莫小桃赢了。 跟着的两组,获胜者为朔初大人轩虞所带高徒文兰及眉刀白蕊的弟子乐桂。 第五场轮到叶莲与秋琪。 两人之前有过龃龉,可算是仇人相见。 叶莲提着木剑上场,心里到底有几分忐忑,鼎会比试时她见识过秋琪的身手,那时秋琪便是比她强的,隔了这几个月,她有长进,秋琪自然也有长进,只怕不好对付。 她站着吸了口气,想起今早梅君舞的提醒,又平静了些,抱拳朝秋琪一礼,举剑道:“还请秋琪师姐多指教。” 秋琪冷笑道:“指教不敢,打败你就成了。” 语音一落,她已然旋身而起,手中木剑朝着叶莲劈头刺下,叶莲足不点地,连连朝后退了好几步,被秋琪汹涌攻势逼得满场游走。也算是歪打正着,她在小墨轩每日被梅君舞逼着去桃花林,跑得多了,脚下轻快无比,又兼身姿轻盈,一起一落间翩若惊鸿 莲上君舞第11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秋琪未料到她竟会连连躲闪,跟着追了几圈,便有些气喘,怒道:“畏首畏尾的无赖,你是比剑还是比轻功?” 叶莲听她如此问,方醒悟过来这次是比剑,只得站住,眼见她一剑刺来,慌忙翻腕挺剑迎上,木剑一撞即开,转眼间二人已拆了数招。 起初叶莲剑法稍显凌乱,落在下风,秋琪大喜,一剑剑紧逼上前,猛然挥剑直指叶莲双眼。 叶莲骇然退后,纵然是比试不择手段,这招式也过分阴毒了,分明是想刺瞎她双眼。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叶莲登时冷静下来,既然她如此,自己又何必要顾着同门之义,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让,便是为鼎会之事,她已然被她欺负够了,并没有什么欠她。 一念及此,叶莲再不躲闪,挥剑斜撩而上,耳听得剑风飒响,心头一动,那剑招便如流云般使出。师父说的不错,要沉着应战,毛毛躁躁的又怎会赢她? 秋琪眼见叶莲手中木剑分影如电,眨眼即到面前,不由一愕,就听叶莲道:“我再没什么欠你,今日我一定要赢得你心服口服。” “那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秋琪冷笑讥讽,剑锋一转挥出一道剑虹朝叶莲袭去。 叶莲从容迎上,手腕一抖,剑自秋琪剑底弹出,“啪”地一声,甩向秋琪右臂,正正打在她腕上。 秋琪手中木剑顿时脱手而飞,叶莲跟上一步,木剑剑尖指在她咽喉上,轻道:“你可服了?” 叶莲在此次大考中顺利过关,其欣喜可想而知。 莫小桃趁众人不备,跑来拍拍她肩膀笑道:“嗯,不错,就是要这样,打得她心服口服。” 叶莲不好过分张扬,低声道:“你这一阵好厉害,我都看呆了。” 莫小桃一手搭着叶莲肩膀,笑得邪乎乎:“就是要有些人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谁啊谁啊?”叶莲好奇追问。 莫小桃却又不肯说了,哼道:“还不是你。” “死小桃!”叶莲心里微有些不悦,却只骂了一声便罢。 一会儿大考结束,薛青田城主在那里拿了名册执笔勾画,过了片刻金牡丹过来,叶莲与莫小桃才知她二人还有白梅被城主选中出外历练,具体如何历练还未定论,要待过几日亲受城主安排。 叶莲与莫小桃二人大喜之下,结伴跑出去在城里溜了一大圈,很是疯玩了一场,这才分别回自己的住处。 将要到小墨轩时,叶莲忽见小红在前面垂柳下站着,一见她便迎上前来恭喜她,跟着却从怀里取了个小盒子递给叶莲,笑道:“过两日便是你生日吧?呶,这是公子叫我给你的。” 叶莲奇道:“是啊,公子怎么知道?” “哼,还用问?”小红白她一眼,“快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叶莲打开盒子一看,却是一只做工精美的珊瑚梳子,上面还嵌着各色宝石,五光十色的甚是好看。 “真好看哪!”叶莲爱不释手地拿着那梳子转过来转过去的看,抿着嘴笑得两眼弯弯。“替我谢谢公子,我很喜欢的。” 小红摸摸她头发道:“你头发生的好,戴上一定好看,我帮你戴上看看。”接过那梳子帮叶莲戴好,端详片刻,满意之极,道,“要谢呢,你就改日亲自去给公子道谢,我可不当传声筒。” 说着话笑嘻嘻便跟叶莲告辞走了。 叶莲将那盒子揣在怀里,摸着头上的珊瑚梳子喜滋滋走进门去。 没走几步却见梅君舞坐在廊前花架下闭目养神,隔着绿树红花叶莲看到他换了身宽大的白袍子,早起帮他梳好的头发不知何时又散开来,泼墨般披散在两肩,遮住饱满的额,浓长的眉,只隐约看到唇边清浅的笑意。 叶莲盯着他看了许久,估摸着他是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溜到自己房里去。 她脚下放得极轻,眼看便要越过他到廊道里,却忽听花架下传来梅君舞懒懒的声音:“小叶莲……” “啊!”叶莲打个激灵,三魂六魄差点没被吓飞,只得无奈答应,“师父,你没睡着啊!” 梅君舞挑挑眉,睁着一双潋滟生波的眸子定定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小叶莲,过来帮师父梳梳头。” “我……我早上才帮你梳好。” “你绾得不够紧啊,我动一动它就又散了……” 叶莲嘟着嘴半信半疑看着他,磨蹭了一会才走过去,今日是大考,她自然不会带梳子,回去拿这个师父祖宗多半不会干,想了想只好极其不情愿地自头上拿下那把珊瑚梳子,拢过他乌黑的长发小心翼翼梳理起来。他的头发柔滑如绸缎,似乎比叶莲的头发还要好。叶莲一边梳理一边在心里嘀咕,很快地将他的头发聚拢在头顶绾好。 “师父,你的簪子呢?” “不知道……找不到了。拿你的簪子吧!” “我……我的簪子是女式的。” “女式?”梅君舞略顿了顿,忽然抬手递过来一根修理得光滑平整的树枝,“那就用这个好了。” 叶莲接过树枝,左右看看,倒也能凑合着用。顺手替他簪上,正要将珊瑚梳子戴回头上,却被梅君舞夺手抢走。 “师父,你这,这也是女式的……” 梅君舞盯着那珊瑚梳子琢磨了片刻,又转头瞅着叶莲看。 叶莲被他看得心慌起来,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师父……我,我这次大考赢了的?” “赢了……哦,这个我知道,嗳,这珊瑚梳子很贵吧?” “这个……这个,不清楚。”是薛棠送的,叶莲自然不知那值多少钱?看这做工用料该是价值不菲吧?她忽然有几分忐忑起来,这么昂贵的礼物,她怎么就随手收下了? “送的?” “嗯。”叶莲尴尬地点头,微微红了脸。 梅君舞半晌不语,末了却道:“你还小,戴着这珊瑚梳子不伦不类的,况且练剑的时候也不方便,不如我先替你保管,等你长大些再还给你如何?” 叶莲张口结舌:“这……这……不……” 梅君舞睨她一眼:“舍不得?” “我……我……”叶莲欲哭无泪,他怎么能这样?抢薛棠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太过分了。 梅君舞“哈哈”笑起来,站起身抱了琴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道:“别那么小器,来,我也送你样东西。” 别离 梅君舞果然信守承诺,送了叶莲一把剑。 那柄剑只观外表并没有什么特别,自剑柄、格到鞘都极简洁,既无刻意装饰、也未篆刻花纹,但剑身细巧,很是称女儿家的手。 “这是孤岑剑,别看貌不出众,其实锋利得很,真正能削铁如泥的。来,过来试试。” 叶莲半信半疑上前接过,拔剑出来,立时便有雪亮剑光溢出,冷森森直透骨髓,握在手中的确是比以前用的那些普通长剑感觉好多了。一时便有些喜欢,又听梅君舞说能“削铁如泥”,便想找件铁器来试试。 梅君舞看她拿着剑东瞅西望,哪能猜不出她心思?笑了笑,忽然上前抬手去摸叶莲头发。 叶莲一惊,便觉头皮轻轻一疼,再一看竟给他拔下根长头发来,由不住气道:“师父,你拔我头发做什么?” 梅君舞也不答这话,拈着叶莲那根头发拿到剑锋上轻轻一吹,便见那头发断成了两截。 他拍拍手,笑:“看到了没?这可是吹毛利刃!” 叶莲这才真信了他,忙捧着剑行礼拜谢:“多谢师父赐剑!” 梅君舞笑道:“嗯,有这把剑你就可去木空山帮我去找琴弦了。” 叶莲一下愣住,转而便有些气恼,很想把那柄剑扔还给他,却是舍不得,想了片刻却道:“师父……过几日城主会派我们出城去办事,只怕……只怕我暂时不能去木空山了,能不能等我回来再去。” 梅君舞似乎有些意外,眸光一转,立刻很大度地道:“哦,城主那边的事自然要紧一些,你就安心去好了,等你去办完了回来,咱们再说琴弦的事。” 叶莲未想他竟忽然如此好说话,倒有些纳闷,抱着剑待要告退出去,却又转回来,软声央告道:“师父,那梳子是……是小城主送我的生日礼物,你就还给我好么?” “生日?”梅君舞上下打量着她,讶然道,“什么时候?” 叶莲皱眉想想,道:“是后天吧!我记得是四月十二……师父,把那梳子还我好么?” “是满十四岁吧?”梅君舞“呵呵”一笑,抬手揉揉她脑袋,“算是大姑娘了,好吧,看在小城主的面上,这梳子就还给你。”说着话果然便将那梳子从怀里取出又还给了叶莲。 叶莲大喜过望,抓着珊瑚梳子连声道谢。 “不过,我可没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送你,这把剑就也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隔了一日,叶莲被叫去内城见城主薛青田。 到那里时却见穆少雪、丁冽也在,两个人正低首听薛青田说话。 薛青田见叶莲进来,便将她也叫到了近前,将此次外出历练的任务向他们一一交代清楚。具体任务是什么,薛青田并未告诉他们,只是各交给他三人一个锦囊,道:“出城后你们可先打开叶莲那个锦囊,完成里面纸笺上的任务后再看丁冽那一个,最后才可打开少雪的那个锦囊,听明白了么?” 三人都应:“听明白了。” 叶莲心里嘀咕,不是莫小桃、白梅也要去么?怎么城主不叫她们来?心中虽有许多疑问,但见大师兄同穆少雪都不问,便只好咽回去。 薛青田又道:“此事只你们三人知道便是,不可外泄他人,此次任务不易,还望你三人齐心协力完成,早日平安归来。” 待事情交代妥帖,三人便都退了出来。 出行的日子定得很紧,要第二日便出发,三人都各自回去收拾行装,约好第二日清早在城门处汇合。 叶莲临回小墨轩时,还是跑去薛棠那里跟他告了别。 薛棠这一阵精神又不大好了,他坐在廊下的躺椅上,孱弱而苍白,没坐多久便歪靠下去。 “真好看……”见叶莲来,他脸上满溢笑意,眼看着叶莲头上那珊瑚梳子一眨不眨。 叶莲四处看看,不知他话中所指,奇道:“什么……什么好看?” “我是说,这梳子很配你。” 叶莲无缘无故红了脸,颇有些难为情地摸摸头上梳子,道:“谢谢你,这梳子很贵吧?我……我……” “别跟我客气,也没什么贵的,城里少有女子用的东西,以后你若是需要,告诉我一声,我叫人在外面给你带回来便是。” “不用不用,我一向不喜欢戴那些东西的。”叶莲连忙摆手。 薛棠眼中微有失落之色,却仍笑着道:“女孩儿家总还是要戴些首饰才好看。” 叶莲只怕伤了他的心,连忙道:“其实……其实,我很喜欢这把梳子,只是太贵重,我心里很是不安。” “叶莲……”薛棠如此方释然,轻声道,“这是你的生辰,只要你喜欢,便是再贵重又有什么?” 叶莲眼望着他一时无语,心头好似被一只小手轻轻抓住,滋味复杂难辨,这一瞬她好像懂了,却又像是什么都不懂,怔了片刻,甩甩头将脑中乱七八糟地东西抛开,对着薛棠展颜笑道:“我明天要跟着穆师兄他们出门历练,恐怕很久才回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薛棠微微一怔,问道:“要去哪里?” 叶莲手缩在袖子里,捏捏袖袋中的那个锦囊,摇头:“不知道,要等出城后才知道。” 薛棠沉默片刻,莞尔道:“你看着什么好便带什么好了。” “嗯……”叶莲很是为难,问他道,“那你喜欢什么?” 薛棠没做声,望了她一会却闭上眼睛,心里有个声音道:“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叶莲转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想了一会,道:“听说有一种奇暖石,抱在怀里便不会冷,我若是碰到便带一块回来。” 薛棠“噗哧”一笑:“大老远你带块石头回来,可别把腰压弯了。” 一阵凉风吹来,薛棠两手筒在袖中微微瑟缩一下。 叶莲忙站起身道:“我送你回屋吧!” 薛棠不算高,十七岁的男儿,只比叶莲高小半个头顶,因为长期患病的缘故,他瘦得厉害,几乎没什么份量。叶莲一手扶在他肋下,一手扶住他单薄的背脊,轻轻一下便将他托了起来。 到了屋内,小红拿过厚毯子帮他盖上。 他半卧在软榻上,一双清泉般澄澈的眼定定望住叶莲,似乎有话要说,却良久没有开口,最后却对小红道:“去帮叶莲煮碗寿面来。” 小红嘻嘻笑道:“还是公子细心,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将手里的的银熏球递给叶莲朝她努嘴,“帮我服侍下公子。”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叶莲拿着银熏球揭开毯子塞到薛棠脚下,触到他裹着布袜的脚底,只觉寒意深重,便有些难过,他该是很难受、很痛苦吧?可她却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看他独自忍受。 一会儿寿面煮好,叶莲吃了面又陪他说了阵话便跟他告辞,薛棠欠了欠身子却又躺回去,翻个身面朝榻内,道:“我就不送你了。” 叶莲站在榻边,只看到他俊秀的侧面,他微阖着眼,浓黑睫毛根根分明,簌簌轻颤不休。他的皮肤白得简直透明,隐约可见额角跳动的青筋。 “我……我走了。”叶莲心里像有小虫子爬,不知为何竟有些心酸,转头朝门外走去,将走至门槛时,却听薛棠唤她,“叶莲……” 叶莲驻足,方要回头,便听他又道:“路上保重,办完事早点回来,我等你!” 眼睛里有些热,叶莲心里越发难过,却笑道:“知道了,我一定尽早赶回来。” 回到小墨轩时,天色已经不早,叶莲到梅君舞那边禀报一声,便匆匆去整理着衣物,刚收拾了个包袱便听梅君舞在外面叫门:“叶莲……出来。” 叶莲忙将东西理好跑去开门。 “出来吃面——”梅君舞站门外笑吟吟看着她。 “什么……面?” “寿面啊!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走,跟我过去吃寿面。” 叶莲瞪圆眼睛愣了,惊道:“啊……还吃啊?” “怎么?”梅君舞沉下脸来,“你已经吃过一次寿面了?” “我……我在小城主那里吃……吃过了。” “他是他,我是我……吃过了也得吃。” 叶莲只好跟着去饭厅,眼看着那一海碗寿面,还没吃便开始打嗝,转目瞅了梅君舞道:“师父……你也分点吃吧!” 梅君舞在桌边坐下,将面碗推到叶莲面前,笑道:“我又不是寿星,快吃,要全吃光,不许浪费。” 叶莲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吃面,奈何之前吃得太多,寿面再是可口也难以下咽,却又不敢不吃,只苦着脸拿了筷子往嘴里扒面。心头却恨恨不已,她是遭了什么霉运,遇上这么个师父,饿的时候他不给她吃饭,恨不得饿死她,饱的时候却又非逼着她吃,是想活活撑死她么? 梅君舞坐在一旁望着她笑得别提有多温柔,叶莲却觉瘮的慌,隐隐背脊上发冷。 “小叶莲……你忽然就这么走了,我会想你的。” 叶莲“噗”一声,一口面条却喷在桌子上,咳得气都喘不过来。 “你急什么?慢点吃……你看你,像什么话?”梅君舞坐过来帮她拍背,顺手端杯水给她。 “你会不会想我?” “咳咳咳……”叶莲咳得更凶了,噙了两眼的泪摇头又点头,“不想……咳咳……想……” 酒仙 晨曦微茫,蓬蒙江上烟波浩渺。 叶莲与丁冽、穆少雪会合后出城直到了船上,才将叶莲那个锦囊打开,锦囊里只有一张羊皮纸,三人展开来看才知是幅地图。地图上弯弯曲曲画着山川、河流、湖泊,密密麻麻好大一张,囊括东宁、西肼还有周边一些小国。 其中一处被朱砂红笔圈点,最为醒目,中有标注,以蝇头小楷书着“昆山”二字。 看来此处便是城主要他三人所去之所。 丁冽盯着地图微微皱眉,奇道:“昆山?这座山是在西肼……”他拿手指在地图上确定了位置,抬眼却去看穆少雪,以探询的口气问道,“城主为何要让我们去西肼?” 穆少雪脸上淡淡的,道:“师父既叫我们去,便自有他的道理,等到了昆山,打开第二个锦囊便可知晓,丁师兄不必着急。” 丁冽道:“我倒不着急,便当是游玩却也不错。眼下可先得仔细研究下去昆山的路径才好。” 三个人凑在一处研究了半晌,终于确定好最快捷的路线,这船本是到介水镇的,如此看来便要改至更远一点的缻平关。 好在是顺流,却也没多多少时间,不到三日便到离缻平关最近的柳河镇。 到柳河镇时,天已落黑。 丁冽不待船停稳便跳了下去,穆少雪跟在后面背好自己的包袱,回头看看叶莲,也不说话,一伸手将她的包袱也拎了过去,非常利落地也下了船。 叶莲空着手跟在两人后面,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想赶上前跟穆少雪道声谢,但见他冷冰冰的模样,这话便没说出口。 这柳河镇并不大,合镇便只两三家客栈,丁冽寻了家看得过眼的客栈进去,要了三间客房,三人才算安顿下来。 各自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清清爽爽到楼下饭堂吃饭。 等饭菜上好,丁冽却忽对穆少雪道:“难得无人管束,咱们今日喝点酒如何?” 大约好酒是男人的天性,一向看着木讷憨厚的穆少雪闻言竟也欣然同意了,当下叫酒过来。丁冽这人是认真惯了,便是对酒都格外挑剔,店主捧来好几壶酒他只闻闻便大是摇头,嗤之以鼻道:“这种酒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给客人,快拿最好的酒来。” 店家气得满脸通红,却也不好发作,只指着其中一壶酒道:“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酒了,客官若还看不上眼,便再无法了。” 穆少雪推着丁冽的胳膊道:“算了算了,出门在外将就着点儿。” 丁冽摸着下巴拧眉头,还是很看不上那酒,嘴里嘀咕道:“我记得你们镇上有家酒铺酿的酒还不错,你们怎不用他们的酒?” 店家越发气怒,终于再忍不住,干脆将桌上的酒全收了,道:“客官觉得他家的酒好,便去他家买好了。” 穆少雪直摇头:“你看你看,这下连劣酒都没得喝了。” 叶莲也忍不住道:“大师兄真是的……干什么这样挑剔?” 丁冽有些意外地看看那店家背影,略思忖片刻,站起身道:“你们两个等着,我出去弄点好酒来。”也不等二人答应,甩开大步便出去了。 叶莲、穆少雪望着满桌的饭菜却也不好就吃,只得干坐着。丁冽一走,穆少雪便又不说话了,神情冷漠,透着疏离之意,同初见面时叶莲认识的那个古道热肠的穆少雪简直判若两人,这一路上他对叶莲都是如此,倒叫叶莲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沉默许久,叶莲终于再忍不住,结结巴巴问他道:“穆……穆师兄,我……我有得罪过你么?” 穆少雪定眼看了看她,便又移开目光,摇头道:“没有。” “那你怎么老是不理我?” 穆少雪将碗边放着的筷子拿起来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末了却又好好放回桌上,轻道:“叶师妹多心了,我没有不理你……只是在想事情,便不想说话而已。” 叶莲“哦”了一声,望着他半信半疑。 穆少雪朝门口望了望,仍不见丁冽回来,便又低眉望着桌上的碗出神,过了片刻,却慢慢抬起头对叶莲道:“听说城主做主替叶师妹同小城主定了亲,我该恭喜叶师妹才是。” 叶莲腾地一下红了脸,惊道:“哪有这回事?穆师兄别听人乱说。” “叶师妹不知道啊?内城的人都这么传……” “我……那是……那只是城主随口说说,不会当真的。” 穆少雪叹口气道:“原来真有这回事。” 叶莲红着脸语无伦次:“穆师兄,真的不是别人说的那样,那时候小城主病得厉害,城主是为了小城主的病才这样说了一句,过后他还特地给我解释了……” 穆少雪见她急成这样,便不好再多说,只淡淡笑了一笑。 叶莲看他一脸不信,越发心急,还想再跟他解释,却忽听门外传来丁冽的笑声:“小师妹、穆师弟,我回来了。” 两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果见丁冽拎了一坛酒走了进来。 丁冽将酒坛子“咚”地往桌上一放,震得桌上的碗都颤了几颤,他拍着酒坛子道:“这酒还不是最好的,只藏了十来年,凑合着喝吧!” 穆少雪道:“藏了十来年便够好了,还不满意,来,倒酒倒酒!” 丁冽拍开坛上泥封,便给穆少雪倒满了,又给自己满上,转头瞅瞅叶莲,问道:“叶师妹要不要来一碗?” 泥封拍开,酒香四溢,勾得叶莲肚子里小馋虫蠢蠢欲动,小时候她爹叶千翼喝酒的时候也会给她喝几口,所以她并不拒绝喝酒,碰到好酒也会忍不住想喝,见丁冽问,忙将碗递过去。 丁冽吃了一惊,却还是给她倒了半碗,道:“小师妹就喝半碗好了。” 叶莲忙比着一根指头道:“一碗……一碗!这么多酒,你们哪里喝的完啊,让我帮你们喝点。” “你能不能行啊?” “能行……能行。”叶莲点头如捣蒜。 丁冽古怪地看她一眼,便也就给她满上了。 叶莲吃了两口菜,端着酒碗抿一口酒,咂咂嘴笑得好像偷腥的猫,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不知不觉便把一碗酒喝光了。 丁冽与穆少雪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不对,瞧叶莲喝酒这模样,显然不是第一次喝酒。二人都觉奇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端了酒碗碰了碰,先干了一碗。 再斟酒时,谁知叶莲竟又把碗伸了过来,一脸讨好地笑道:“大师兄,再给我倒一碗吧!” 丁冽道:“女孩儿家少喝点酒。” “再倒一碗嘛!就喝一碗……”叶莲脸微微有点红,软声央告着。 穆少雪眼中闪了闪,忽然朝丁冽挤挤眼,道:“再倒一碗吧!” 丁冽只得又跟她倒一碗,看她端了碗一口接一口跟喝水一般全不皱半点眉头,只是纳罕不已。 说是只喝一碗,其实哪止一碗,后来叶莲又伸碗过来要了三四碗酒过去喝。 丁冽先还拒绝,后面也就懒得管她,她要便给倒,有意想看看她酒量到底有多大。 叶莲一口气又连喝三大碗酒,喝得一脸酡红,却不见醉意,两眼晶晶发亮,举着碗对丁冽、穆少雪道:“大师兄、穆师兄,再来一碗。” 丁冽忙把酒坛子藏到桌子底下。 叶莲望着他二人笑笑,腾地自椅上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道:“不喝了,我回去睡觉。”说着果然便径直上了楼。 穆、丁二人简直看呆了,眼见她的身影在楼梯尽头消失,不禁面面相觑。 丁冽张口结舌道:“她……她不会有事吧?” “有什么事?”穆少雪道,“你看她走路不歪不斜,倒是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 穆少雪站起来又坐下去:“我的脚发软……都是给她吓的。” “去你的!” 穆少雪仍在啧啧称奇:“真能喝,她该不是个酒仙下凡吧?” 叶莲一进客房便倒下去睡着了,连衣服都忘了脱。睡到半夜时却被热醒了过来,只觉舌干口燥,便爬起来要去倒水喝,才刚刚坐起,便听外面沸反盈天的一阵喊:“走水啦……走水啦!” 紧接着她的房门便被拍得震天响。 “小师妹,小师妹快点起来。” “叶师妹……叶莲……” “着火了,快收拾东西出来。” “小师妹……” 穆少雪跟丁冽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地喊她。 叶莲大惊失色,这一下酒也醒了,拎起床上的包袱便跑去开门,刚到门口,房门便被“嘭”地撞开来,穆少雪跟丁冽均背着包袱一前一后跑了进来。 “火烧到楼梯口了,咱们从窗户上跳下去。” 丁冽年纪要大些,遇到紧急情况却还稳得住,几步便跨到窗前,跳了上去,穆少雪跟叶莲也抢了过去,一看下面已是浓烟滚滚,火舌熊熊上窜,已经往叶莲这间屋子烧了过来。 “我先跳……你们随后跟上。”丁冽回头看一眼叶莲,有些不放心,“小师妹你行不行?” 叶莲连忙点头:“可以。”这种紧要关头,不可以也不行哪,何况她自认为轻功不错,应该不成问题。 丁冽这才一跃而下,叶莲第二,身子跳到半空,穆少雪跟了上来,忽然伸手在她腰上托了一下。 叶莲有这一托,自是稳稳跳到了火场之外。 丁冽已在那里等着他二人,三人眼望这一栋楼转瞬既淹没在滔天大火中,都不禁心悸,往后退到靠墙根处的安全地带。 “怎么办?”丁冽道,“这下觉也睡不成了,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再重新找个客栈暂宿半晚?” 穆少雪皱眉道:“好像有点不大对头……咱们还是离开这个镇子为妙。” 丁冽想了想,也觉情形有点不妙,正要点头答应,却忽见烧得通红的楼头有数条黑影跳下。 叶莲也已看到,瞪大眼睛问:“楼里还有人没有逃出来么?” 穆少雪盯着那数条黑影看了片刻,忽然道:“不对,那绝不是客栈的客人……只怕不是善类,咱们快走。” 丁冽顿时警觉,注目看那数条黑影,观身形身法,分明都是身负武功的高手,看他们来的方向,很可能便是冲他们三个人来的,立时道:“快走!” 三人一跃上了墙头,翻墙跃下,落下的一刻那数条黑影却已追了上来,一前一后只差一两丈的距离。 眼见就要追上,穆少雪忽自怀中取出一个圆球,忽地朝后扔了出去,“轰”地一声响,圆球蓦然炸开,登时黑烟弥漫。 后面的追兵不及防备,顿时满目漆黑,被困在了那团浓烟之中。 穆少雪拉着叶莲跟着丁冽没命般往前飞跑,一边道:“他们人多势众,咱们跟他们交手必然吃亏,前面有个树林,先到那里躲躲。” 丁冽对他甚是佩服,心道:“到底是城主的嫡传弟子,见识胆量都不凡。”也不多说,只是往前跑。 淡月星光,树林越来越近。 越是靠近却越觉混沌,身周蓦然间涌起大雾,叶莲只觉穆少雪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一松,便再也找不到他。 丁冽也消失了。 一霎时,天地间好像便只剩了她自己。 “穆师兄……” “大师兄……” 她大声呼喊,却无人答应,空气簌簌颤动,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叶莲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幻境,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她没有方向地到处乱走,却始终走不到头。 雾越来越浓,滞住了她的呼吸。 叶莲只觉双腿好像灌了铅般沉重,胸口也像是被压上了块巨大的石头,憋得肺里几乎炸了般难受。 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她什么都再看不到。 她倒下去,脑子里一片惊悚的白,什么也没有…… 巧遇 穆少雪抬起两手,手是空的,他知道,可是却看不到。 迷雾厚重,挡住了他的视线。 “叶莲——”他唤了一声,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抓到,亦没有人回应。 他再喊:“丁冽——” 依旧没有人答应。 思绪只一瞬游离,整个神魂仿佛忽然之间抽离躯壳,飘去了某个不知名的世界,徒留下他,毫无知觉地枯站在这里。 昏眩霎那,穆少雪忽然抬手在眉心一按,刺痛当中,他总算清醒了过来,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定下心神按照五行之位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 浓雾逐渐变淡,终于消散而去,他看见丁冽盘膝闭目坐于一棵树下。 穆少雪长长呼出一口气,上前推他道:“丁冽,你没事吧?” 丁冽睁开眼看他,摇头道:“我没事,你怎样?” 穆少雪总算松了口气,道:“咱们方才好像坠入迷阵了……嗳,叶师妹呢?你看见她人没有?” 丁冽愕然道:“她不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么?” 穆少雪登时变色。 丁冽眼瞅他如此,便知不妙,腾地站起身来,惊道:“你把她弄丢了?” 穆少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道:“赶快找吧!” 两个人在附近找了几圈,并没见叶莲踪迹,却惊恐地发现无论他们怎么转,始终都会回到原地,根本就到不了更远的地方。 “我们好像给困住了……”穆少雪望着远处喃喃,原以为已经破了迷阵,却未想阵外有阵,设此阵法的人的确比他高明了许多。 丁冽沉吟道:“会是什么人干的?” 穆少雪无奈苦笑:“我也想知道。” “小师妹……会不会是给那设阵的人抓走了?” “不知道……” 再没有话,两个人都颓然坐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忽有气流簌簌颤动,穆少雪蓦然抬头,眼光变得凌厉,忽然间一跃而起,拔剑朝着半空便是猛地一刺。虚无中忽见一只铁爪,只是一张,爪剑相交,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穆少雪只觉手臂发麻,回剑再刺,那只铁爪却已不见。 他持着剑不动,极小心地转目四看。 丁洌却看的清楚,那只铁爪竟霍然出现在了穆少雪脑后,他蓦地便站起来,大叫:“穆师弟小心后……” 最后一个“面”字尚未来得及出口,他只觉后脑一痛,一头便栽了下去。 与此同时,穆少雪脑后那只铁爪也已以闪电般的速度罩了下去,只在空中虚虚一按,穆少雪立时如中雷击,身子一阵抽搐,手中长剑“叮”地落下的瞬间,人也随之倒了下去。 诡异的气息渐渐散去,月光投照下,已经昏迷的穆、丁二人身周出现几条黑影。 为首那人缓步上前,拿脚踢了踢穆少雪,轻哼道:“这小子还不错,居然能识破我布的幻阵。”微微一点下巴,示意手下上前,“搜他们身上。” 两条黑影很快上前,在二人身上一阵乱摸,各自拿了一只锦囊上前。 那人接过锦囊打开,取出内中两张字条看了看,又将字条按原来那般放回锦囊当中,而后收入袖中,道:“果然不出主上所料……这所谓的历练真不简单呢!” “慕容先生,这两人要如何处置?” “主上交代,暂时不要伤他们性命,先一起带回去。”他挥一挥手,一辆黑乎乎的马车辘辘驶来,在他身后停住。 几个黑影一起动手将穆、丁二人扔进马车。 车内早躺着一个少女,亦是昏迷不醒。 临水一间小小木屋,窗前正有一男子执笔在小小的纸笺上写字:三人并擒,欲往昆山觅取灵犀石,请主上示下。 而后他将那纸片卷成细细一个纸卷,塞入一只半寸来长,比筷子还细一些的小竹筒中,挥手朝窗外招手。一只黑色大雕扑棱棱飞落下来,落在他手臂上。他将那竹筒绑在大雕脚上,轻抚大雕头颈,道:“去吧!”手臂一抬,那大雕便展翅飞了出去,在小木屋上方盘旋一圈,朝北飞去。 他转头过来,目光落在木屋地板上,三个少年男女仍旧躺在地上昏睡不醒,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听主上说,一共有三路人马出来,另外两路也该出来了!” 门口一黑衣少年躬身答道:“回先生的话,蓬蒙江这一路上所有埠头都已着人留意,一有消息必会飞马来报。” 男子微笑颔首,吩咐道:“给他们喝点水,再喂一颗药,等主上的信回来。” 话方说完,便见一只大雕飞落窗前。 “这么快?”男子甚是吃惊,很快解下雕脚上那个竹筒,展开内中纸条。 纸条上却写着:主上已出城,不日即到。 男子不禁皱眉,将那纸条点着烧了,回了封信叫黑雕带走。 第三日清晨,小木屋来了客人,细碎光影下那人轻袍缓带,风采茂然。 男子迎上率众拜下:“慕容蓑参见主上。” 客人赶过来双手将他扶起,笑道:“我与先生并无高下,快快起来。”一边抬手示意其余下属起身。 慕容蓑道:“主上怎么这个时候出来?只怕黑雕城那边见疑。” 客人道:“我寻了个差事出来,不妨事。况且我还要去一趟苏蛟龙的铁甲兵营……此次机会难得,我要好好筹划一番。” 慕容蓑道:“虽是如此,可若被太子殿下发觉,只怕主上身陷险境。” 他微微冷笑:“就凭他手下那帮草包?” 慕容蓑再不言语,却自袖中取出那三个锦囊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一一打开看过,不由微笑:“果然大有玄机,人就先放回去,任其自行其事,待时机合适再做打算……”他的目光自地上那三个少年男女脸上掠过去,最后落在那少女脸上,沉吟片刻,道:“两个男的送回原处,女孩儿便留在这里。” 叶莲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没有迷雾笼罩,只见透窗而入的灿烂阳光。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有一阵还以为自己还是在小墨轩自己卧房的床上,直到看见一室清光下木板地的纹路,才恍然惊觉,“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这显然不是在小墨轩。 是一间粗陋的小木屋,四壁空空,没有字画装饰,亦无桌椅几案,只在靠窗处放了只矮凳,凳子上坐了个人,正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 叶莲险些从床上跌下来,语不成声地失口惊呼:“梅……师……师父?”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却正是梅君舞,他起身展展宽大衣袖,皱了眉道:“大呼小叫做什么呢?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啊……师父……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梅君舞缓缓走了过来,眉眼间都是笑意,他抬手指指屋顶,“这屋子可是我找到的。” “师父你……你不是在黑雕城吗?”叶莲一头的雾水。 他们才刚刚出城,梅君舞便来了,怎么会这么巧? 梅君舞斜她一眼道:“还不是你害的?弄坏了我的琴,又不肯去找琴弦,没奈何,我只好自己去木空山了。” 叶莲惭然,心里却仍有许多疑惑,只是找个琴弦,便可以随意出城么?垂了眼拿眼角余光溜他一眼,低声问道:“昨晚……是师父你救了我?” “那还用说……早起路过柳河镇外面那片林子,便看见你倒在那里,这才把你带了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大师兄跟穆少雪呢?” 叶莲呆了呆,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问道:“师父你没看到他们两个?” 梅君舞很干脆地摇头:“没有。” 这是叶莲最不想要的答案,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担心,垂头丧气抱住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坐了一阵却蹭地跳起来,道:“我要去找他们。” 梅君舞一把拉住她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你便要去找。” 叶莲被问得愣住,想了想还是道:“我去柳河镇看看,只怕他们也在找我。” 梅君舞一脸的无可奈何,松开她道:“也罢,我就做做好人,陪你回去找找他们。”一边说一边自床上将叶莲的包袱提出来塞给她,跟着又拿了一个大包袱丢给叶莲,道,“这是我 莲上君舞第12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这是我的,好好给我背着。” 叶莲虽有些愤愤,但想到他要陪自己去找人,又担心丁冽、穆少雪安危,便也懒得计较,见他出门,便背着两个包袱在后跟着。 路上梅君舞又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叶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将昨晚的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对付我们?我们才从黑雕城出来,并没有得罪过谁啊!”叶莲嘟着嘴摇脑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透。 梅君舞意味不明地笑笑,道:“也许人家是冲着黑雕城来的。” 叶莲道:“可是我们并没有跟人说我们是黑雕城的弟子。” 梅君舞转头看看她,伸手帮她将滑到胳膊肘上的包袱拉到肩膀上,微笑:“你们不说,难道人家不会用眼睛看?” 两个人所在之处离柳河镇并不算远,没走多久便到了那片树林。 叶莲跟着梅君舞在林子里找了一大圈,也没见着穆少雪、丁冽的人影,正在担忧不已,却见一个樵夫背着一捆柴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 梅君舞便上前问道:“大哥,你今早可有看到两个少年在此处出没?” 那樵夫先摇头,后来却道:“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两个人,一个穿着件蓝袍子,一个穿了身黑衣服,先生说的可是这两人?” 叶莲连忙抢着答应:“是啊是啊!你看见他们到哪里去了?”穆少雪昨晚上的确是穿了件蓝色衣服,至于丁冽,从来都是穿黑,那也是不假的。 樵夫指指叶莲与梅君舞二人来时之路,告诉他们那两少年今早辰时在找一个女子,没找到人便顺着那条路往前面去了。 这下叶莲总算放心,忙拉着梅君舞道:“师父,我们去追他们。” 走到半途却想起梅君舞要去找琴弦,忙将他放开,将他那个大包袱递还于他,道:“师父,你有事要忙,我还是自己去找他们好了。” 梅君舞望着她只是不肯接那包袱,脸上有温柔的笑意,道:“你们要去前面缻平关是么?刚好顺路,我是送佛送到西的善人,陪你就是。”说着话抬手轻轻又将包袱挂在了叶莲肩上。 告示 楼头一痕青影靠窗端坐,手握茶盏慢慢啜饮之际不忘观赏街景,悠闲自在之极。 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路中间却站着个淡蓝衫子的少女,看见有人过来,便上前拉住人家问个不停:“这位大叔,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两位公子?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个穿蓝色袍子,另外一个穿黑衣服。” “没有没有……”被问的大叔一脸不耐烦,甩开她拉住自己的手,骂骂咧咧走了。 少女遭冷遇,却并不气馁,继续锲而不舍地拦住一位中年妇女询问:“这位大婶……请问你有没有看见……” 话未说完,肩膀上却忽然伸过来一把扇子。叶莲回头一看,便见一个穿着蓝衣的少年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看见个穿蓝衣的公子是吧?我不就是……你看我也穿的是蓝衣呢!” 这人年纪不大,个头也不高,生的小脸小鼻子,却偏偏又长了双金鱼眼,看着甚是怪异。被拦住的中年妇女本欲待少女问完,蓦一看见这蓝衣少年,脸色便是大变,绕过一边急匆匆地走了。 金鱼眼口中有股恶臭,熏得少女直往后退,连连摆手道:“不是你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你不是找穿蓝衣服的男人吗?我就是啊。”那金鱼眼不依不饶,滛 笑着逼近前来。 少女急了,跺脚道:“我找的人不是你。” “你这贱人,才几日不见便敢不认我,瞧大爷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金鱼眼越发厚颜无耻,抢上前一把抓住少女手腕便往怀里拉。 少女大怒,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金鱼眼一个趔趄,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生疼,顾着要捂脸,不得不松手放开她。 旁边看热闹的一大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金鱼眼捂着脸气急败坏,怒声指着人群中正跟着人笑的几个家仆怒吼道:“混账东西,还不把这贱人给我抓回去。” 少女没想到他还有帮手,愣了一愣便见那三个腰圆膀大的汉子朝自己围拢过来。 她又是气又是怒,着实没想到竟有这般无耻之徒,握紧两拳摆了个架势等那几人过来。 那三人只当一个少女没什么好对付,当下饿虎扑食一般扑了过来,只是还没等他几人靠近,便见那少女身影一闪,“啪啪啪”几声,三个人有脸上挨掌的,亦有腰上挨拳的,最倒霉的那个脚底下挨了绊子,一个狗吃屎摔趴在地,“哎哟”半天也没起的来。 少女拍拍手,一脸肃然之色,凛然道:“早就说了,我找的不是你们。” 金鱼眼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挥手道:“上上……打死这臭娘们。” 几个家仆站在他身周比个架势就是不敢上前,一时僵持不下。 楼上那青衫男子见那少女还站在那里不动,左瞧右望只怕还打算这样一直跟人询问下去,不由微微摇头,将手中茶盏放下,拎起椅上两个包袱自窗口一跃而下。 “叶莲——”他冷着脸唤那少女,“走吧!” 叶莲一转眼看见他,由不住面露喜色,道:“师父……你不喝茶了啊?” “还能喝得下去?”梅君舞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包袱一股脑挂在叶莲肩上,叱道,“真笨,几个地痞无赖都对付不了。” 他的眼光自那几人身上冷冷掠过,凌厉无比,直如剑光一般锋利。 众人眼见这青衫男子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却是毫发无损,容颜又俊美如仙,气度高华,早都看呆了。 那金鱼眼自然也不例外,待听到叶莲唤那男子叫“师父”便知闯了祸,此时被他锐利的目光一看,顿时吓得两腿发抖,心知遇上高手,哪里还敢说半句话,只抱着脸望着他二人发呆,一时连逃跑都忘了。 梅君舞冷笑道:“怎么?还不走……等着我教你们怎么做人么?” 金鱼眼这才如梦初醒,踢一脚站在身旁同样呆的跟楞头鹅一般的家仆,掉头鼠窜而去。 梅君舞唇边泛起一丝讥诮笑意,反手握住叶莲手腕,拉着往前便走。 叶莲挣扎着不肯走,道:“师父,我还不能走,大师兄、穆师兄他们还没找到呢。” “照你这样找法,便是十年都找不到。” 叶莲一下愣住,呆了一会却忽然兴高采烈地道:“师父,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梅君舞有些不以为然。 “师父你等我一会啊!”叶莲将两个包袱丢给他,兴冲冲跑进梅君舞方才喝茶那幢楼中。 梅君舞也不知她在玩什么花样,不耐烦地站在那里等她出来,等了一会,便见她从里跑了出来,手里抱了卷纸奔到他面前,笑道:“师父,我写了很多寻人告示,只要贴出去,一定会找到大师兄他们。” “哦……这么容易?”梅君舞半信半疑瞅着她,一把将她手里的告示抢了过来,展开看时,却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大师兄、木师兄,我已到缻平关,见字请来悠然茶楼——叶莲。 梅君舞不禁笑出声来:“木师兄……哈哈哈,是这个木么?” 叶莲窘红了脸,道:“师父,那个‘穆’字要怎么写?我去改……” “改什么?就这般贴出去好了……” 当下找了好几处热闹的地方贴好告示,二人这才找了家客栈歇宿。只是告示发出去后依旧没有消息,一晃过去三四天,梅君舞再等不下去,便催着叶莲走:“我看他们一定是走了,再过半个月刚好是那冰悬蛛丝韧力最强之时,我得马上赶过去。” 叶莲便道:“那师父你去吧!我留在这里等大师兄他们。” 梅君舞沉下脸道:“是你弄断了我的琴弦,你竟叫我一个人去,不行,你得陪我一起去。” 叶莲听他说起琴弦,立刻便没了脾气,只是犯难:“可是……可是我要去昆山……没法子陪师父你去找琴弦。” “昆山?”梅君舞大感兴趣地将这名字重复一遍,笑道,“原来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昆山啊!” 叶莲忙道:“师父,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城主要我们保密的。” 梅君舞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道:“你知道么?这昆山其实就是木空山,你们……咳,咱们东宁人读混了音,于是这山变成了昆山。” 叶莲恍然大悟,虽是不服他,这时候却也不由由衷佩服,深觉他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看着他的眼光便有几分不同起来,也不知怎样,竟觉他今日格外高大英俊起来。 梅君舞伸手捏捏她鼻子尖,笑道:“小叶莲……你又在发痴了。” 叶莲红了脸大窘,忙转过眼不看他。 梅君舞道:“我看你大师兄跟穆少雪如今多半已不在这缻平关,不如咱们先慢慢往前走,也许在路上遇着,何必在这里苦等?” 叶莲听他说得极有道理,便也就点头同意。 巫术 因怕与穆少雪他们错过,叶莲又重新写了数张告示,贴于城中各处,言明自己已去昆山,要穆、丁二人见字后来寻。 之后梅君舞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匹马,将本该叶莲提着的两个包袱拎去放于其中一匹马的背上:“这下不用你扛包袱了,来,上马。” 叶莲却满脸惊恐地往后退:“我……我不会骑马。” “骑马有什么难?过来……” “哦……师父,还是……还是雇辆马车吧?”叶莲站在那里就是不肯过去。 “马车……马车怎有骑马快?” 梅君舞没那么好的耐心再同叶莲缠磨,忽然面色一沉,大踏步朝她走过去。 叶莲见他过来,惊叫一声,便要逃跑,方转了个身,脚还没迈出去,便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叶莲只觉整个人忽悠一下便到了半空,好像腾云驾雾一般,顿时便哇哇叫了起来,不等她惨叫完毕,忽觉身子一定,总算落到了实处。 她呆了呆,忙住了口,左右看看,这才发觉她已然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怎样?”梅君舞一手牵马缰,一手轻抚马颈上的鬃毛,“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吧?” 叶莲还有些惊魂未定,吃吃道:“它它……它不会把我摔下去吗?” 梅君舞白她一眼,甚是看不上她这样,哼了声却去将另一匹枣红马牵过来链在叶莲身下那匹青骢马的后鞍上。跟着他便上前,一跃而上坐在了叶莲身后。 他的胸膛紧贴住叶莲后背,两臂从她腰间穿过去控马辔,便好似抱着她一般。 叶莲只觉他身上热气透过衣衫直传过来,热呼呼的气息也喷在她后颈窝里,顿时别扭起来,红着脸道:“师父,那……那不是两匹马么?你干么要跟我挤……啊——” 话未说完,梅君舞忽然一抖手中缰绳,喊一声:“驾!”那马儿撒开四蹄便朝前跑。叶莲一时不妨,身子便是猛地一晃,吓得脸都白了,惊恐中哪里还再顾得上别的,只怕自己会摔下去,紧贴在梅君舞胸口上一动也不敢动。 隐约听见梅君舞笑了一声,跟着双臂一紧抱住了她柔软纤细的腰肢,而后他的下巴凑上前来搁在了她肩窝里,轻道:“放心好了,不会掉下去的。” 叶莲听了他这话,绷得僵直的后脊梁便慢慢松了下来。她靠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心里忽而欢喜忽而又觉羞惭,渐渐只闻风从耳过,马蹄声得得响脆,竟是什么也不想了。 出了缻平关向西,只过了一个镇子,便进入西肼境内。 一入西肼,风土人情便与东宁大不相同。 西肼境内自沙齐河以北大多是荒漠草原,这里的人多以游猎为生,风气比东宁更为开化。走到一个叫石州的小镇子时,集市上竟有一衣着鲜艳的美貌女子向梅君舞大抛媚眼,梅君舞也就反抛回去,引得那女子唱起情歌来。 叶莲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她这位风马蚤师父要回一首给人家,谁知梅君舞竟一拍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女子却也不生气,反在后面哈哈大笑,叫道:“美郎君,别走啊!” 叶莲想不到这女子竟如此胆大,不由盯着她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美眸流转,看到小嘴张得溜圆的叶莲,越发得意起来,笑道:“小姑娘,你怎么还不走?要我给你找个如意郎君么?” “啊——不用,不用了。”叶莲落荒而逃,打马在后赶紧去追梅君舞。 路途上有梅君舞指点,她已经学会了骑马,控着青骢马的马辔,跑得飞快,很快便赶了上去。 “师父,你怎么不回那姑娘一首歌啊?” 梅君舞瞪她一眼道:“有你这么笨的?我回她一首情歌倒简单,只怕她会赖死赖活要嫁给我,那可就糟糕了。” “师父你总之没娶亲,便娶了她也没什么啊?” 梅君舞叱道:“你知道什么?” 叶莲见他动怒,便不敢再说话,隔了一阵嘴里却忍不住咕哝:“那你没事招惹人家做什么?” 梅君舞回头道:“你磨蹭什么呢?这镇子过去便是大片荒原,若不快点,到晚上只怕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人紧赶慢赶,太阳落山时,总算到了处水草丰美的绿洲。 远处山峦起伏,梅君舞指着那里道:“看见没有,那便是木空山。” 叶莲闻言,先是喜,其后便忧,叹气道:“大师兄、穆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啊?” 梅君舞道:“你不是留了布告在缻平关?他们看到后总是会赶过来,你大师兄同穆少雪武功都不错,路上应该不会有事,你就别担心了。” 叶莲抬头看看他,欲语又止,想起那日遇到的诡异之事,又如何放心得下? 那绿洲上住着四五十户人家,统共有百来人,算是一个部落。这里的房子都是那种圆圆的小帐篷,族民大多为雅喾族,族民能歌善舞,无论男女都能信手唱两曲小调。 最令人艳羡的还是这里的女子,她们大多细腰貌美,性子又极温柔,实在是男子们梦寐以求的良偶。 两个人一下马便有三四个美貌女子迎上前来,甚是热情地问长问短,得知二人要求住宿之所,便将他二人带到了族长那里。 族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长着一大把白胡子,很热心地替他们安排好住处,还邀请他二人参加晚上的沐春节会。 夜幕完全降临后,河滩上便架起篝火,铺开席案摆上佳肴美食,一群少年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梅君舞与叶莲随着族长到河滩上,各自在族长下首席上坐了,一边享用美食一边观赏场中舞蹈。 看了一会,忽有一个少年人捂着额头走到族长面前,不住呻吟道:“族长……我头风病又犯了,快帮我治治吧!我要疼死了……” 族长忙一手握住那少年左手,一手按在那少年额上,闭目念念有词,念了一会,却自怀里取出个小盒子,打开来拈了一撮黑乎乎的东西朝少年头上撒去,撒的那少年满头满脸的黑。 叶莲好奇,不知不觉便挪到了族长身边,探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黑的东西不过就是些黑土而已。只是一会儿功夫少年人竟果真不喊头疼了,精神也好起来,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又跑去篝火边跳舞了。 真……真神啊! 叶莲在心里喃喃,只觉此事太过神奇,忍不住问那族长道:“族长爷爷,你这是用的是什么法子啊?” 族长笑眯眯道:“这是我们雅喾族的一种巫术,小姑娘很感兴趣么?” “巫术?”听起来好像很邪,叶莲眨了眨眼,又问,“什么病都能治么?” “哦,应该是这样……” “那……如果有人浑身冷得像冰,这种病能治么?” 族长皱起眉头来,不过显然是感了兴趣,反问叶莲道:“浑身冷的像冰?” “是啊!他一发作起来就冷得像冰块,盖多少被子都没用,冬天时发作的最厉害。用了很多法子治,都断不了根,隔一段时日就会发作。” 族长沉吟半晌,又问:“是不是月圆之夜发作的最为厉害?” “啊呀,族长爷爷,您怎么知道?”叶莲惊的跌脚,如看神祇般望着他,“您是神人么?” 族长摸着胡子微微笑:“我不是神人……”他望着天空凝神思索,不大确定地道,“这似乎是雕月之咒啊!” 叶莲更惊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道:“这这……这你也知道啊?” “只是听说过而已。”族长笑得很慈祥。 “那要怎么治啊?” 族长敛去笑容,正色道:“除非破咒,别无他法。”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么?”叶莲微有些失望,听那日韩伯的说法,似乎破咒会破坏什么立城之本,实为不可行之法。 族长道:“其他办法也许有高人知晓,老夫却是不知。” 叶莲呆了片刻,问道:“那怎样才可破咒?” 族长叹气道:“这法子我只是略有耳闻而已……虽说是咒,其实是却是毒,为的是增加自身内力武功,天份高者,可凭自身内力将此毒化解为己用,武功更上一层,无天份者至十八岁雕月之毒开始发作,胸口出现雕月印迹,每到月圆之夜则寒战发抖浑身如冰,痛苦非常。体质弱者,很小时即可发病,也许活不到十八岁。” 叶莲听得只发冷,原来……原来竟是这般阴毒的咒语,只为了要练成高深的武功。 族长继续道:“这其中大有玄机,只怕还要设咒之人才清楚解咒之法……旁人只怕无能为力。” 叶莲再没有话,哆哆嗦嗦站起来要回自己的座位,一抬眼却见自己的位子已被人占了。 那是一个美貌的雅喾女子,柳眉凤眼,雪白肌肤几乎吹弹得破。叶莲仔细一看,才知是白日在石州遇见的那女子,正风情万种地同梅君舞在那里说笑。 梅君舞半侧着身子对着那女子,叶莲只看得到他的侧脸,隐隐他在微笑,笑得眉目生采,想是欢喜得很呢! 叶莲在那里站着,怎么看怎么不对,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忽见那女子一双美眸朝她看来,眼见那女子笑得妖娆,胸中竟无缘无故生出一股怒气来,也不对那女子回笑,却极没风度地瞪了人家一眼。 那女子咯咯笑出声来,指着篝火堆旁道:“小姑娘去跳舞吧,那边很多俊郎君呢!” 梅君舞也转过头来,明灭篝火映照下,只见他玉面微红,眉梢眼角处春色泛滥,想是喝了不少酒,对着叶莲一挥手,道:“叶莲,为师只怕还要耽搁一阵,你先回去歇息。” 叶莲定眼望着他,也不说话,胸口却是一起一伏。站了一会猛地一跺脚,虽是气恼,却还是听他的话,回去睡觉了。 杀戮 叶莲一路跑回自己住的帐篷前,只觉满心不快,却又不知是为何? 站了一站,忽然撩起裙子,对着门前立着的一根木桩便是两脚,一边踢一边道:“踢死你踢死你……”如此踢了好几脚,心里顿觉好受许多,先前那种怪异的感觉亦随之消散而去。 她抬头挺挺胸,笑嘻嘻朝水晶冻子般的天幕上看了一眼,很快活地跑去洗漱一番,躺在铺着厚厚羊毛毡的地铺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够好,因为她一直在做梦。 梦里她在丛草不生的荒原上逃命般奔跑,在她头顶的天空上有一只巨大的怪鸟盘旋,时不时俯冲而下,伸出尖利的爪子想要抓住她。 叶莲拼了命的跑,起初还能逃脱怪鸟的袭击,后来就再也跑不动,被那怪鸟一下子抓住,拎到半空之中。 无论她怎样挣扎反抗都不抵事。 怪鸟拎着她一直飞一直飞,飞得很高很高的时候,忽然松开爪子将她丢了下去。 叶莲惊恐地大叫,身子直线下坠,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 等她能看到时,却发现自己掉到了一个院落里。 院子里很多人,都是她认识的,有则敏、山娘,还有许多童年时同她一起玩耍过的女伴。 叶莲欣喜不已,正要上前同他们倾诉离别之情,不想他们竟都围拢来向她贺喜。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待要问他们贺喜什么,却忽见门口那里涌来一群人,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一下子就将她围住,簇拥着将她送到了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里一片通红,置着红色的帐子、红色的床,红色的蜡烛,满目都是红。 叶莲迷迷糊糊站在屋中,许久才看到床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袭大红的袍子,头上蒙着块喜帕,也不知是谁。 这是在成亲么? 可是为什么只有新娘没有新郎?叶莲低头看看自己,赫然发现自己也是一身红衣,胸前……胸前还戴着朵大红花。 叶莲顿时惊呆了,这么说是她自己娶亲,可是……她分明是个女的啊! 这时便见那新娘子忽然站了起来,一抬手揭去自己头上的喜帕,面如玉雕,眼如清泉,正望着她温颜浅笑。 竟是薛棠! “薛……薛……薛棠!” 叶莲有些吃惊,随后便跑过去拉住他的手兴冲冲问他:“薛棠,你怎么来了?你病好了么?” 他的手还是冷得像冰块,面上的神情却是温暖的,笑得很是舒心,微微颔首道:“我好了……很好很好……”虽是如此说,他的脸色却在瞬间灰败下去,变得青黑一片,而后他便向后直倒了下去。 “薛棠,薛棠——” 叶莲大急,张口喊他的名字却怎样也发不出声,胸口沉甸甸的好像被什么压住,气都透不过来。 正难受时,额上忽被人“啪”地打了一下,跟着便听有人低喝:“起来……快起来,别睡了!” 叶莲胸口一松,总算喘过气来,睁开眼看时,却见梅君舞半蹲在她头边的地上,脸色甚是难看。 “师父,天亮了么?”叶莲一下子清醒过来,天亮了就要上路,糟糕!她又睡过头了,难怪梅君舞臭着一张脸。 梅君舞微蹙着眉,神色间不似平日那般没正经,极是严肃的模样。见叶莲醒来,他一伸手便将叶莲脱在椅上的衣服抓过来扔到她身上,背转身催促道:“快穿上,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透过天顶上的四方小窗,叶莲看到外面仍是沉沉一片漆黑,不由诧异。可看他面色不豫,便猜到有什么紧要之事,嘴里咕哝了一声,见梅君舞撩开帐帘走了出去,便忙起身三两下穿好衣服,套上鞋子,很快收拾妥当,拎起自己的小包袱走出去问道:“师父,是出什么事了吗?” 两匹马都在帐篷外,梅君舞牵过自己的枣红马一翻身坐上马背,冷着脸低声道:“别问了,快上马走。” 叶莲只得也上了马,心里却很是愤愤,这也不让问,那也不让问,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竟要半夜三更从别人家里溜走。 两匹马一前一后,驰出那雅喾部族,朝着荒无人烟的旷野间奔去。 驰出约莫有一箭之地,忽听身后隐约有喊杀声,叶莲一惊,正要回头去看,却忽听梅君舞喝道:“趴下!” 这一瞬间,梅君舞胯 下坐骑蓦然紧靠过来,不及叶莲转过神来,已有一股大力摁上她背脊,按得她立时便趴了下去。 顷刻间到处都是流矢破空之声,擦着头顶、耳边飞过,惊得叶莲冷汗淋漓。 一拨箭雨过去,周围忽然间寂静下来。 马蹄声倏然变得清晰起来,嘚嘚嘚—— 每一声都敲击在人心上。 叶莲回头,便见介于绿洲与旷野的边缘处,站着一排骑兵,正在搭箭拉弓准备第二轮的射击。 更让叶莲想不到的是,几乎是转瞬的功夫,在那排骑兵身后几乎是凭空冒出了一排黑影。 而后,刀光如电闪过。 喀嚓——喀嚓嚓—— 只是一霎那,那排预备搭箭再射的骑兵已变成了无头之鬼。 血如箭射,喷出三尺有余,连同那些戴着盔甲的脑袋,一起在天上飞。 叶莲的心脏猛地一悸。 她也算见过些世面,却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屠戮。 如此惨绝人寰的血杀场面,满眼血红,只剩满天的头颅在眼前来回飘飞。 叶莲只觉胸口闷痛,想吐却又吐不出,汗霎时如雨而下,强烈的刺激击得她脑中一片刺眼的白,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梅君舞怀里。 他们在一片齐腰深的草丛中。 四野无人,只闻虫声哝哝,两匹马正在不远处悠闲吃草,时不时亲密地碰碰鼻子,极是相亲相爱的一对。 “师……师父……”叶莲想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梅君舞修长的手指戏弄般轻碰碰她的睫毛,她的睫毛黑长如丝,密密遮盖下来,衬得那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越发幽黑,只是不再如往日那般纯净无邪,好似多了点什么。 “这点风浪都经不起……只是看到死几个人你便吓成这样?” “不是……我只是觉得……很残忍。”叶莲轻轻道,语声细如蚊蚋。她不是没见过死人,母亲、父亲她都是亲眼看他们死的,只是他们都是因病而死,死的虽然痛苦,却没这般刺激人心。 梅君舞不以为然道:“有什么残忍的,你早晚还不是要学会杀人。” “什……什么?” “你不知道?没错,黑雕城是教你们和睦相处的地方,但一出了那地方,到处都可能是杀戮,这次城主叫你们出来历练,不就是为此么?你以为只是在那里学点功夫便能是个人物?” 叶莲许久无语。 梅君舞又道:“只要是黑雕城的弟子,早晚都是逃不过杀人的,上战场也罢,在朝中做官也罢,去他国做j细也罢,怎样都是要杀人的。便是你们一向敬仰的那位……”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见叶莲脸色苍白没有反应,便又继续道:“那位云简女英雄当年也是一刀斩了西肼前往东宁亲征的睿嘉帝才创下这不世功名。” 叶莲愕然,惊道:“西肼皇帝?” 梅君舞淡淡笑了笑,是啊!那是前一任西肼皇帝,他的父亲。那时睿嘉帝一死,西肼京城那边便立刻政变,他的四叔燕白山夺取了本该属于他的帝位,成为西肼如今的皇帝。 那时他只有五岁,是他亲手将皇帝之位拱手送给了燕白山。 而后他被封瀚海王,到了沙齐河以北的这一片荒凉之地。幸而那个人还顾着叔侄之情,没有赶尽杀绝。 一切眨眼间翻天覆地。 原本在他脚下匍匐跪拜的人如今高高在上,而他却成了每日对着那些人三跪九拜的那一个。 只是这一切都是不能对眼前这个女孩儿说的,他望着叶莲,眸中是轻屑而满不在乎的笑意。她是他的弟子?东宁人而已,也能做他的弟子……倒是可以看作个调剂寂寞的玩意儿。 他忽然将她从怀里推起来,抓了把狗尾草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师父……”叶莲叫了他一声,随后便默默站起身来,犹豫许久却问:“师父,方才那些杀了那些骑兵的人……是师父你的部下么?” 蛛丝 梅君舞愣了愣,眸中有抹冰冷的光亮滑过,一闪即没入茫茫夜色之中。 “师父你……出门要带这许多人么?”叶莲满眼皆是疑惑之色,蹙着眉头,很费解的样子。 梅君舞微微笑了笑,忽然伸手轻轻抚了抚她头发,淡淡道:“黑雕城哪里有这许多人给我带出来?” “那……” 梅君舞的手指顺着她浓密的头发缓缓滑下,落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有那么一刻他很想掐断她的脖子,却没下得去手,只听到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小时候我在西肼呆过几年,认识了几个朋友,方才帮我们的就是我那几个朋友的人。” “哦……”叶莲半信半疑地瞅着他,脑中还有许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走吧!”梅君舞搂住她肩头半抱半拖地将她弄到坐骑边,“一会再有刺客来可就没人帮咱们了。” 叶莲听话地认蹬上马,却又问:“那些刺客……为什么要杀我们?” 梅君舞没有立刻回答,待上马坐稳这才道:“这也想不明白?东宁与西肼一向不睦,我们是东宁人,他们自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会来对付我们。” “可是……可是……” “罗罗嗦嗦做什么?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之处你再问不成么?”梅君舞不耐烦起来,一抖马缰先自催马走了。 叶莲只得闭嘴,拍马随后跟了上去。 天亮了又黑,一晃又是一天过去,傍晚的时候,两个人总算赶到了木空山脚下。 熹微星光下,只见奇峰林列、苍岩如削,山脊上生着大片云杉林,黑压压望不到头。 叶莲见梅君舞翻身跃下马来,忙也跟着下来。 梅君舞瞅她一眼,道:“带上包袱,跟我上山。” 叶莲不明所以,忙将马背上的包袱取下背在身上。 梅君舞顺手将自己的包袱也扔给她,而后却将两匹马各抽一鞭,赶去了北边。 “啊——师父,你把马赶跑了,我们回来骑什么啊?”叶莲眼见两匹马一溜烟跑得不见了影,不由得着急起来。 梅君舞哼一声道:“笨蛋,这不是为了将刺客引开么?” 叶莲闻言,只“哦”了一声,便羞惭的说不出话来,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想不到?果然是笨蛋一个。 这一带人烟稀少,那木空山便也少有人涉足,便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梅君舞找了把树枝绑在一起点着当火把在前先行,叶莲跟在后面,沿着树林间一条羊肠小道往上攀爬。 地上是积得厚厚的树叶,脚落下去总觉没踩到实处,让人心里没来由地发虚。 梅君舞却是如履平地般大踏步往上疾行,叶莲本就比他慢,又背着两个包袱,哪里赶得上他?不多时便被甩出老长一段距离。 起先梅君舞还耐着性子等她,后来便懒得再等,只提醒道:“再往上便是苋木林,你小心点,可别沾上蛛丝,被那冰悬蛛当点心吞了。” 叶莲一愕,心里便有点惴惴,还不及说话,梅君舞便已举着火把转身走了。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前面树林中。 叶莲抬头望去,只见一点红光在茂密的树林间忽隐忽现,终于连那点红光都看不到了。 浓密的树枝将天上的星光都遮挡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叶莲在黑暗里摸索着向前,到底看不清,走了一程便坐下来歇气。反正他也看不到,能偷懒便偷懒,谁叫他不等她? 叶莲拿袖子拭去额上的汗,愤愤想着,最后决定不往前走了,先找个地方睡一觉再说。她把包袱往地下一放,当枕头躺下,总想着地上会有蛇爬过来,躺了一会便跳了起来,在地上寻了几根树枝找到火折子点着,还是继续又往前走。 只是梅君舞如今到底去了哪里?叶莲拿火把照着到处看,却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只是生气,这个该死的坏师父,要她背这么大的一个包袱,害的她走不快也就罢了,居然连往哪里走都不告诉她,走得又那么快,眼下她可去哪里找他? 梅君舞此刻已在云杉林之上的苋木林内站着了。 苋木虽多,奈何冰悬蛛却极少见,梅君舞举着火把在林中仔细逡巡一番,方找到一株被冰悬蛛做了巢的苋木。 仲春时节,正是冰悬蛛发情繁殖之际,泌出蛛丝自比平时多而丰厚,莹白雪亮的数串,莹莹生辉,自没有枝叶的苋木上搭垂下来,好似垂了一屏雪纱幔帐。 梅君舞满意地点点头,因着那蛛丝所生的光亮已足够看清周围物事,便将火把灭了,自袖中取出一把玉剑,跟着拿出一张很大的金箔纸,动手开始取那蛛丝。 他显然对此熟门熟路,拿了金箔纸很小心地卷住一束最粗的蛛丝,将有两臂长时迅速以玉剑割断蛛丝,此事便算完成。 梅君舞捧着金箔纸包住的蛛丝走至一旁没有冰悬蛛做巢的苋木下,趁着蛛丝还未粘成一团,很快地将金箔纸摊到地上,一边却拿玉剑将蛛丝分成小指般粗细的七八束,各自再以金箔纸包好,收拾妥当后将这七八束蛛丝卷成一个个小卷放入袖袋之中。 诸事皆毕,他总算松了口气,将玉剑收好展开双臂伸个懒腰,却不妨树顶上忽然垂下一根细细银丝,一下子就缠住他手腕。 梅君舞一惊变色,抬头望时,才见这棵苋木顶上隐隐有个亮点在蠕动,他一霎时明白过来,原来这棵树上竟也藏着一只冰悬蛛。 一个念头尚不及转完,树顶上已有许多白色蛛丝垂落,梅君舞只觉两臂一紧,身子一瞬腾空,人便被吊在了半空。 蛛丝源源不断包绕过来,很快便像包茧子一般将他裹住。 梅君舞被困在这蛛网中,手足皆被黏住,浑身劲力顿如石牛入海般无处可循,又焉能自救?危急之中只来得及大吼一声:“叶莲——” 吼声直传出去,震得林间树叶簌簌颤动。 已爬到云杉林尽头的叶莲乍然听到这一声喊,便是一哆嗦,隐约觉出是出了什么事,拔脚便往声音来处飞奔而去。 只是她不熟悉路,又背着两个包袱,跑又跑不快,着急之下干脆甩下包袱轻装而行。 片刻之后,叶莲已到了苋木林中,眼风只是一扫便看到林中那处荧亮之地,忙快步走过去,还不及走近,便听头顶有人道:“小心点,别过来。” 叶莲抬头一看,便见那好似蚕蛹般吊在半空的梅君舞,他的身子大半已被蛛丝裹缚,只头胸还露在外面。 “师父……你这……这是怎么了?”叶莲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好一阵才开口问。 梅君舞闭着眼睛叹气,道:“我被这该死的冰悬蛛抓住了,你若再晚个把时辰来,我只怕已被它吃了。”想不到差点成为冰悬蛛点心的那个竟是他,这脸可丢大了。 叶莲在那里手足无措,结巴道:“那……那要怎么救你?” 梅君舞气道:“我不是给你看过那本书么?书上说:蛛喜洁,秽……”一语未毕,头顶蓦然又垂落两束蛛丝,一左一右朝着他脸上缠落,一眨眼间他口鼻皆被封住,别说说话,便是呼吸都不能。 梅君舞很恨自己多说的那句话,这个时候了还摆什么谱?这下可好,最关键的那句话没说,也不知叶莲这小笨蛋能不能领会? 叶莲满脸骇然之色,一双眼瞪得老大。愣了片刻,忽然自腰间拔出剑来,拨起两团黑土朝那裹住梅君舞的蛛丝撒去,黑土一沾上蛛丝,蛛丝立时便如潮水般退去。 梅君舞悬着的心这才落到肚里,只是那蛛丝虽退,叶莲却不停手,仍不停拨土朝梅君舞身上洒。 贴缚在梅君舞脸上身上的蛛丝霎时之间尽皆退去,于是叶莲拨过来的土泥便全到了他脸上、脖子里,他待要让她停下不要再撒土过来,却又怕说话时震动蛛丝,引得那冰悬蛛卷土重来,只得咬着牙任她往自己身上继续扔那些黑乎乎的土过来。 正不堪忍受,却忽觉两臂一松,缠住他两臂的蛛丝也已退去。梅君舞身子往下一沉,忽地一下便跳落在地上,对着还准备往他身上扔土的叶莲吼道:“真是个笨蛋,叫你做什么都做不好,往我身上扔这许多泥做什么?” 他浑身上下被那蛛丝裹住许久,身上本就沾了许多粘液,这时又混了许多尘土,只觉肮脏不可忍耐,一头冲出苋木林朝山下狂奔而去。 叶莲兀自后怕,手里抓了一把土,生怕会有蛛丝缠住自己。待从苋木林里出来,方扔了土迈步跟在梅君舞后面疾跑,一边追一边喊:“师 莲上君舞第13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师父等等我!” 这一路皆是下坡,叶莲一溜滑下山去,便见梅君舞身形一转,朝南而去。 她忙加快脚步跟上,走不到半里路,却忽有一个大湖横在眼前,沉沉暗夜下,隐约可见细碎波光闪烁。 梅君舞人还未到湖边,便已开始脱衣服了,脱一件便扔一件,等踏入湖中已只剩了一条白绸的亵裤。 寥落星光下,他近乎□地站在湖中,宽肩窄腰,挺拔而健美。 叶莲却只晃眼看到一片白,立刻便面红耳赤,低垂了眼哪里敢再看他?想起被自己丢了的放换洗衣服的包袱,心里只是发虚,低着头不声不响将那丢了一路的衣服都捡了起来,入手只觉黏腻沾手,难怪梅君舞这副模样。 她皱皱眉忍住厌恶继续去捡,方将半搭在湖水中的最后一件衣服抓在手中,便听梅君舞怒声道:“你捡这些衣服干什么?” 叶莲不敢抬头看他,低声应道:“我……我拿去洗干净。” 梅君舞道:“那些衣服被你弄得脏死了,还要来做什么?包袱里不是还有衣服?拿来给我换!” “……”叶莲拿着那堆脏衣服说不出话。 “还磨蹭什么?把这些脏衣服扔了。哦,对了,记得把我袖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叶莲嗫嚅半晌,终于道:“哦,那个……师父……方才我听见您喊,一着急,就把包袱弄丢了……眼下,没有衣服换了。” 梅君舞气结,指着她“你”了半天方道:“你怎么就这么笨?好吧,快拿去洗,洗干净些。” 叶莲抱着他那堆脏衣服,四处看看,看到不远处的湖岸边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便忙跑过去,绕到大石头那一边蹲下。有这块大石遮挡,叶莲看不到梅君舞,总算没那么难堪,便将外袍袖袋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好,开始洗起衣服。 衣服很快洗好,叶莲将洗好的湿衣服拧干抖开搭在大石头上,一时再没有事做,想到一会儿梅君舞洗好了澡没衣服穿,岂不是要光溜溜上岸来,便是一阵紧张。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回去将那两个包袱找回来,左右还有她的换洗衣物,丢了的话一直穿脏衣服可有多难受。 叶莲一念既定,马上起身,遥遥对着那边哗啦哗啦洗澡的梅君舞喊道:“师父,我去把包袱找回来!”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便顺原路又跑了回去。 她点了个火把凭着记忆一路找寻而去,竟在乱草荆棘间将那两个包袱找了回来。 叶莲抱着两个包袱欢天喜地赶回去时,梅君舞已经洗好了澡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还算有点廉耻之心,捞了他那件半湿的外袍盖在身上。 “这样也能睡着?”叶莲心里有些叹服地嘀咕,自梅君舞包袱里取出一套衣衫,找到外袍抖开来,闭着眼一把将他身上搭着的那件湿袍子扯掉,跟着却将那件干袍子盖在了他身上。 幸而他睡得沉,这样也没醒来,叶莲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怦怦跳个不停,将剩下的衣物丢在他身边,转身溜到湖边那块大石头边坐着。 夜静如水,叶莲跑了个来回,里衣早被汗浸湿,浑身黏腻实在难受的很,探头出去见梅君舞躺在那里睡得香甜无比,便决定也下水洗个澡。 梅君舞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阵撩水声,水声在静夜里清晰无比,一声声撩动人心。 他慢慢坐起来,看到搭在自己身上干净柔软的外袍,下意识便把袍子披上。只是那水声实在响的叫人心烦,他忍不住站起来,一步步朝那水声来处而去。 烤鱼 幽寂暗夜,山水亦是混沌。 但湖中那抹淡白的人影却好像一缕光,照亮了他的眼眸。 少女赤 裸的身姿在湖面上舒展着,仿佛一株含苞待放的白莲,随风徐徐摇曳。 他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她正将洗好的头发拧干高高绾成一个髻,于是便露出一段修长美好的后颈。 刚刚发育好的她还不够丰盈,两肩单薄,曲线尚未圆润,却是玲珑精致,细细的腰线向下延伸,隐约可见埋在水下若隐若现微翘的臀。 这样稚嫩的女孩儿原本他是看不上眼的。可这时他却莫名其妙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眼里倏然冒出火来,在静夜里幽幽跳动,几乎是不由自主便踏入水中,朝着那即将绽放的花蕾一步步走去。 忽如其来的水声将叶莲惊动,她的背脊僵了一僵,很快地回过头来,便看到只披了件外袍,大敞着怀,其实等同于什么也没穿的梅君舞朝她逼近而来。 只是这一转头,梅君舞已看到她坟起的圆圆的可爱的胸,那嫣红刺目的一点樱桃红。 叫人欲罢不能—— 叶莲有一刻间脑子里也僵成了一块木头,跟着她才醒悟过来,“啊”地大叫一声,两手抱胸很快地钻入水中。 她在水下奋力滑动两臂,蹬着两腿往前游。只是没游出多远,她的脚腕一紧,便被梅君舞抓住。叶莲羞愤交加,想要踢他一脚,却又怕被他看到羞人之处,只是这一犹豫,梅君舞拽着她纤细的脚腕向后一拉,她便如落网的鱼儿被他抱个满怀。 他抱着她从水里钻出来,她高绾上头顶的发髻已经散掉,湿漉漉的黑发披散下来,与他的头发纠缠到一起,水藻一般缠住两人的脖子。 叶莲在水里憋了许久,被头发一缠更觉无法呼吸,由不住大喘一口气,伸着两臂使劲推他,满眼都是愤怒的泪花:“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不放!”梅君舞唇角边流溢出坏坏的笑意,双眸如火凝注在叶莲脸上。 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成了挑动他情 欲的春 药,那失了血色的煞白的脸,惶如惊鹿却故作镇定的一双眼,微翘的急促翕动的小鼻子,还有那两片薄薄的正在微颤的粉唇。 他蓦然埋下头,托住她的后脑,深深吻住那张诱人的小嘴。 “坏蛋,唔——”叶莲的抗议声被堵回嘴里。 他的气息,他的味道刹那间充斥了她的整个感官世界。 两个人肌肤相贴,即使半截身子浸泡在沁凉的湖水里,体温还是灼烫无比。叶莲只觉两腿发软,意识在他的灼热的唇贴上来的一瞬四散飘飞,可是……有什么不对,藏在脑海深处,被她刻意遗忘的那段经历忽然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那个人…… 那个银面人! 叶莲脑中轰地一声炸开,有许多星星迸射跳跃,头皮一阵阵发紧发麻。 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他的舌头还在她嘴巴里,叶莲忽然就狠狠咬了下去。 所幸梅君舞反应的快,感到刺痛的霎那,一把便钳住她下巴,然后飞快地结束了这个吻。 “咬我?”他咬牙,口中有腥咸的味道,他拿手背在嘴角抹抹,拿开的时候忍不住瞥眼看看,上面果然有殷红的血渍。 叶莲怔怔望着他的嘴唇,眼里有恐惧之色,难道自己的感觉错了?他是梅君舞啊!是她的师父……怎么可能是那禽兽不如的银面人? 他的嘴唇丰泽红润,跟那银面人一样漂亮,为什么她以前没有发现?叶莲蓦地闭上眼睛,到底他们是不是一个人? 只是这句话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问,这不同于其他事情,叶莲很清楚,如果梅君舞真是那个银面人,她这句话出口便是死路一条。 也许…… 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梅君舞见她紧闭着眼不说话,那紧张的可怜模样看得他心里一荡,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见她没有推拒挣扎,不由微微冷笑。原来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看来女人大都是差不多的,连这般小小的丫头也这样。 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轻笑道:“死丫头,这回可不许再咬我!” 欲 望再度勃发,硬硬地顶在叶莲肚子上。 叶莲忽然“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有鱼……啊,鱼在咬我肚子。” “那是鱼吗?”梅君舞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叶莲兀自直了声喊:“师父,真的有鱼……鱼在咬我……” 梅君舞皱起眉瞪了她一阵,也不说话,却捉了叶莲的手往下伸,手把手教她握住那条“鱼”,问道:“这是鱼?” 叶莲只觉手中之物火热坚硬,还在一颤一颤地跳,便是再傻也有些知道那是什么了,忙不迭甩手,脸上火一般地烫,呐呐道:“鱼……鱼被煮熟了!” “你……”梅君舞语诘,略想了想,却坏笑起来,“那你要吃么?” “不吃——”叶莲大叫,想要推开他跑掉,可自己身上半根丝也无,一时进退两难。 梅君舞眼神闪了闪,忽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水淋淋走到岸上去。 叶莲完全糊涂了,也不知怎样竟搂住他脖子,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到岸边的草地上。梅君舞伸手自衣服堆里拉过一件干衣服垫在草地上,甩掉自己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袍子,拥着叶莲一起倒上去。 “小叶莲——”他低声唤,手指轻抚她额前湿发,柔声道,“别怕,我不会害你,我只是喜欢你,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总是想亲她抱她……想把你……” 他低下头,热吻便落在叶莲颤动的长睫毛上,然后是鼻尖,到唇上时却只蜻蜓点水般轻吻一下,大概心有余悸,只一路往下到脖颈、锁骨,最终落到那柔软却极有弹性的胸上,含住那嫣红的一点轻吮起来。 “不……”叶莲簌然一颤,只觉他一双大手在身上四处游走,火热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烧起来,烧得她浑身酥软,像陷入迷梦中无法醒来。这种感觉让她迷醉,却又让她恐惧,当那只手滑向小腹,向她最隐秘的部位移去时,她忽然一把将那只手紧紧抓住,再不让它往下。 “小叶莲……你难道不喜欢我?”梅君舞抬起头,试图抽出手来。 “我……可我们是师徒……不能这样。”叶莲双眼满是雾气,神情虽迷离恍惚,却紧攥着他的手坚决不肯放。 “谁说我们是师徒?我可从来没把你当徒弟看。” “那……那你把我当什么看?” 梅君舞嘴角向上扬了扬,当什么?不过就是当个玩意儿。他有些烦躁地想,却没说出口来,略顿了顿,忽然放开她翻身滚到一侧,半晌无声,似乎睡着了。 叶莲躺在那里不敢动,生怕一动他就会醒过来再度纠缠。 过了许久,叶莲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方慢慢坐起来,找了衣服穿好。眼光瞥到梅君舞赤 条条的身子,心里砰地一跳,忙拽过件衣服搭在他身上。 不想衣服才搭上,梅君舞便朝着她这边翻了个身,于是那衣服便又掉了下来,该露的一样不少又露出来。叶莲难堪地转过眼去,两手撑着地刚想站起来,梅君舞的一只手臂忽然搭过来,一把便将她又搂了回去。 叶莲倒在他怀里,头枕着他有力的胳膊,心头如小鹿撞,只怕他又会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 正担心时,却听梅君舞柔声道:“别动,让我抱抱你。” 叶莲也就没敢动,梅君舞果然只是抱抱她而已,很快便睡得沉了。叶莲闭着眼却睡不着,躺了一会便微微朝外挪了挪,将那件被梅君舞压住的袍子拉起来,盖住他关键的部位。 他却浑然不觉,似乎睡得不够舒适,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眉间有凌厉之色,唇角下沉,不带一丝笑意。 叶莲看他这样,竟有些心悸,看了半晌,却忽伸手过去,将他上半截脸捂住。 像吗? 是不是他? 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觉得像又不像,脑子里越来越迷糊,最后竟完全辨不清,只觉得疲累无比,眼皮子耷拉下来,昏昏睡了过去。 早晨醒来时,梅君舞却已不在身边,她身上盖着他的衣服,依稀还有他的温度。 叶莲站起身来,到处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他的身影,但见他的包袱仍在,想是并没有走多远,只怕在旁边林子里逛。 她走到湖边掬起清澈的湖水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看到湖中数条鱼儿游来游去,便觉肚饿起来。干脆脱了鞋袜,将裙子翻转扎到腰里,挽起裤脚露出一截嫩藕似的小腿淌水去湖里抓鱼。 小鱼儿机敏的很,叶莲试了五六次,总算逮到一条半斤多重的鲤鱼,正自欣喜,却听身后忽然传来梅君舞的声音,语气颇有些不善:“你在干什么?” 叶莲欣欣然回头望着他一笑:“我在摸鱼。” “你喜欢摸鱼?”梅君舞往前走了一步,意味不明地笑了。 叶莲“哦”了一声,直觉中也知道他这不是什么好话,一时干干地说不出话来。 “这鱼摸起来什么样?” “凉冰冰滑溜溜的……” 叶莲举起手中那条鱼给他看,满脸兴奋之色。 梅君舞弯了下嘴角,忽然低声问:“跟你昨晚摸到的有什么不同么?” “哦……”昨晚?叶莲霍然醒悟,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连嘴唇的颜色都变得鲜艳了许多,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一双眼黑漆漆湿漉漉。梅君舞一伸手就把她捞到了怀里,埋头狠狠吻了下去。叶莲手里的鱼滑下去,砸在水里,溅出一个大大的水花。 水花吻上叶莲卷起的裤脚,湿湿凉凉,可她的身子却像被火炉烤着,滚烫的唇,滚烫的身体,无一不与她紧密相贴。他的舌从她微张的双唇间挤进去,好像鱼儿一般在她嘴里游动,缠着她的小舌头想要勾出来,模糊呢喃:“让我也咬一口。” 叶莲脑子响了一下,不是他…… 他是梅君舞。 不是轻薄了她,却又差点杀掉她的那个银面人。 “唔……鱼……鱼跑了。”她好不容易趁着他换气的瞬间说了句话。 “没跑……还在这里,不信你摸摸。” 他轻轻咬着她柔软的唇瓣,一只手握着她纤细的腰往自己身上按,一只手却不怀好意地抓着她的手往下面那个部位去。 叶莲的手碰着那个东西,便是隔着几层布料也觉出火烫来,触电般甩手,含糊不清地喊道:“跑……跑了,做……做不成烤鱼了。” 梅君舞终于放开了她,握住她肩膀怒目瞪着她道:“你敢吃烤鱼?” 叶莲满脸通红,垂着眼不敢看他,嗫嚅道:“不……不敢。”呆了一会却抬起头道,“可是我饿了,咱们的干粮也没了,总得找点什么来吃吧!” “放心!有你吃的……” 梅君舞笑,只是他的话没说完便顿住,目光一凝,忽然一把抱住叶莲就地滚倒。 在这瞬间,数道冷光从湖边树林中破空激射而来,卷着风桀桀啸鸣。 受伤 叶莲只觉身子在湖面上虚虚打个转,跟着便被梅君舞带着半趴在了湖岸边那块大石头后。一切快如电光石火,只是须臾间的事情,暗箭密如蝗雨,有射在大石头上的,有射在草地上的,还有射落水中的,嗖嗖咄咄啵啵声不绝于耳,好一阵才静下来。 “别怕!”梅君舞半揽着叶莲肩膀,握住她的手安慰般捏了一下,“你会游水是吧?待会看情形不对,便跳水游到对面去。” “那你……”叶莲一手按在腰间剑上,紧张得额上手心上全是汗珠,却顾不上擦一把。 梅君舞道:“管好你自己便是,不用担心我。”说话时他已不动声色放开叶莲,将林立于周身不到半尺地上的那些箭全拔了出来,握在手上一大把,对叶莲做个噤声的手势,屏息侧耳倾听树林中的动静。 过了片刻,便听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从远处林中一直往这边而来。 梅君舞唇边微露笑意,转目朝叶莲眨了眨眼,下颌若有所指的朝上微扬。叶莲会意,往后退了两步,将腰间孤岑剑小心拔出,不发出一点声响,握住剑对准大石头上方。 方做好准备,便听忽地一声,果有一个黑影自大石头上掠了过来,叶莲挺剑便刺了上去。 那人身在半空,正往下落,这一剑端端刺在他小腹上,惨呼一声直跌了下来。叶莲眼见他挣扎,心内骇怕不已,跟着补上一剑,刺在那人胸口上,立时便结果了他。 梅君舞冲着她点点头,低声赞道:“好,做的干净利落!”弓身走过来一把翻过那人身子,将他背上的一把弯弓摘下,示意叶莲继续盯着上面。 这人显然是投石问路送死第一人,听到惨呼之声,石头那一面的人半晌都不见往这边来,约莫过了半刻,才又听风声飒然。 叶莲满头大汗地盯着大石上面,握剑的那只手只是抖个不停,眼见黑影当头跃来,手中剑下意识便刺了出去。 与此同时,梅君舞霍地纵身一跃,竟到了大石之上,展臂舒腰拉满一弓,弓上上下各六枝羽箭,统共十二株剑一霎时连珠介射出,箭影如电,竟分朝不同方向,只是转瞬便听惨号声连连。 梅君舞一簇箭射完,立刻从大石上退了回来。对方来的人还不算太多,总有二三十人,他一举射死十二人,叶莲方才又杀了一个,还剩十来个左右,对付起来便要容易多了。 只是叶莲那边却出了麻烦,他已经退了回来,竟还没有将那人杀死,反被那人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她手忙脚乱,满脸惊惶之色,梅君舞一肚子火便冒了上来,怒道:“怕什么怕?你已经杀了一个了,还在乎第二个,回剑,罗绶分香——” 叶莲咬咬牙,照他所说,回剑往后一撤,趁着那人进击之际,矮身一闪,剑尖颤巍巍点出数点剑花,晃得那人眼前便是一花,叶莲举剑跟进,耳听得“噗哧”声响,剑锋便已没入那人胸膛中。 她脑中木然,只是机械地拔剑出来,血立刻喷出来,喷溅在她脸上、身上,连睫毛上都挂上血珠子,定眼望去,一片诡异的血红。 叶莲眨眨眼,耳边听得周围一片喊杀之声,转头看时却见梅君舞身影在一群黑衣人中上下翻飞,手起箭落,几乎是一箭一个,一会儿功夫,那群人便被他杀的只剩了两个。 那两人显然被吓着了,举了剑不住后退,看样子是想逃跑。 叶莲呆了呆,正不知是不是要上前帮忙,却忽听身后湖里“泼喇”两声响,竟自湖里又跳出两个黑衣人来,一左一右手举雪亮大刀朝着她劈头砍下。叶莲挥剑击挡,却是左支右拙,明显落了下风。 脚底下只是一慢,左边那人手中大刀已朝她肩膀上砍了下来,叶莲根本来不及躲闪,危急中只觉后领一紧,竟硬生生被人从刀下拖了出去。跟着两枝羽箭从她两肋下一左一右唰地分射而出,一下子便将那两黑衣人射翻在地。 “笨蛋!”梅君舞的声音自脑后响起。 叶莲喘过一口气,还没缓过神来,却忽觉梅君舞揪住她衣领的手一松,跟着她便被狠狠一推,顿时便摔趴在地。随即便听梅君舞闷哼一声,好似受了重创,她心知不妙,翻身便爬了起来,抬头看时,却见梅君舞右胸处血淋淋一片,鲜血直往下流。 而他却浑然未觉,只铁青着一张俊脸一步步朝一个手举血糊糊长刀的黑衣人逼去,神情间有凶戾之色,一双眼发红,叫人望之胆寒。 那人方才趁梅君舞去救叶莲,暗中偷袭,所幸梅君舞反应的快,他挥刀砍来时一把将叶莲推开避让开去,饶是如此却仍晚了一步,被那人一刀砍中右胸。那人没将梅君舞砍死,便知凶多吉少,眼见他逼近前来,早已两腿发软,抖若筛糠,梅君舞进一步,他便退一步,终于再承受不住压力,蓦地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挥刀再次朝梅君舞砍去。 叶莲惊呼一声,举剑便奔了过去,却见梅君舞阔袖一翻,也不知怎样便将那人手里的刀抢了过来,回手一刀搠入那人胸膛,将他杀死。 至此所有的刺客都被干掉,梅君舞扔了手中长刀环顾四周,冷笑:“便派这几个草包就想杀了我,休想!”虽是如此说,然而胸口伤处血流如注,到底还是承受不住,身子便是猛地一晃。 叶莲扔了手中长剑,扑过去扶他,语声中带了哭腔:“师父……师父,你快坐下,我给你包扎伤口。” 梅君舞已有些散乱的目光慢慢转到叶莲脸上,手抬了抬却又垂落下去,咬牙道:“你这个笨蛋!”然后便直直往后倒了下去,他本就高大,自要比叶莲重的多,叶莲扶他不住,竟反被他拉得倒了下去。 叶莲扑在梅君舞胸口上,两手正按在他伤处,沾了满手的血污。她一骨碌爬起来,眼望两只血手,再看昏迷不醒的梅君舞,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师父……师父……你快醒醒!” 喊不见他应,推不见他醒,试试他鼻息却还有一口气。眼见他胸口血只是不止,叶莲再顾不上哭,撕开他身上衣服,检视伤处,竟是一条五六寸的长口子,自右肩往下到胸 ||乳|处,血肉翻卷,惨不忍睹。 叶莲翻出金创药一股脑儿倒在他伤处,又拿了件干净里衣撕开当绷带左一圈右一圈密密麻麻包扎好,那血才慢慢止住。 梅君舞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一天,他伤得重,叶莲也不敢轻易动他,在自己衣袋里翻出两颗伤药捏碎了一点点喂给他,中间喂他水,掐他人中,他都不醒。 叶莲心里急痛不已,奈何搬不动他,只好坐在那里等他醒来。 天色已晚,夜幕渐渐四合,天空升上半牙月,泠泠月辉泼洒下来,照着湖边这片草地。 到处都是死人,血腥气四溢,熏人中呕。叶莲抱膝坐在梅君舞身边,有一阵恍惚觉得他也死了,心里难过之极,眼泪便又流了出来,抽噎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笨,害死了你……” 正哭得伤心,却听梅君舞有气无力道:“既然知道错了,那便做鬼下来陪我吧!” 叶莲“啊”地一声大叫,一跃跳起,跟着却马上蹲下去,抓住梅君舞胳膊一阵哭一阵笑:“师父你没死啊……你活过来了……呜呜呜……你没死就好。” 梅君舞慢慢伸手过去,握住她一只手,轻道:“我死了……你真的很伤心么?” “嗯嗯……我我……我方才都难过死了。”叶莲一抽一抽地道。 “那薛棠死了……你也会难过么?” 叶莲抹着眼泪点头:“会……不管你们谁死了我都会难过。” 梅君舞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才道:“把我袖袋里那个小盒子里的药拿一颗喂给我吃。” 叶莲在他袖袋里翻翻,果然翻出个小盒子,自里面取出一颗药喂进他嘴里。 梅君舞服了药,精神略略好转,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看见那裹得密密匝匝的绷带,不由笑了一声:“这是你包的?” “嗯。”叶莲看他笑,总算放了心。 “包的真难看。” “包伤口,又不是穿衣服……还要好看。”叶莲嘟囔。 “小叶莲——”梅君舞眼波变得温柔,朝她伸出左手,“扶我起来!” 叶莲“嗯”了一声,便欲弯腰扶他起来,谁知他手臂一抬,竟一把搂住她脖子。叶莲猝不及防,一下子扑倒在他胸前,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吻住。 许久他才放开她,望着她微微喘气。 叶莲满脸通红,低着头只盯着他胸口的伤看,嘴里嘀咕道:“才好就……你看伤口又裂了……血……血都渗出来了。”她着急起来,眼看绷带上有新鲜血渗出来,便又想找衣服来撕。 “别管了……”梅君舞拉住她胳膊,慢慢自己坐了起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能行吗?”叶莲担心地问。 梅君舞笑着摇头:“死不了。” 月色宜人,叶莲一边肩膀背包袱,另外一只手还要扶那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大男人,走得极慢。 走着走着,梅君舞便趴倒她背上,抱住她脖子道:“干脆你背我好了。” 叶莲果然便试着要背他,折腾了半天也背不起他,倒弄出一身汗来,只得道:“我背不动……” 梅君舞笑道:“那我抱你好了……” “不行,会把伤口崩裂的……啊——快放我下来!” 叶莲虽是婉拒,梅君舞却不领情,一弯腰便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扛在肩上大步朝前疾走。 人质 因怕梅君舞崩裂伤口,叶莲并不敢挣扎,只嚷了几句,便乖乖伏在他肩膀上不动。 其实叶莲本就生的娇小,身子又软又轻,扛在肩上并没有多少分量。只是梅君舞受了伤,气力便有些不济,扛着她走下一个山坡便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叶莲看他微蹙了眉,额上隐约有汗珠晶晶闪亮,总担心他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忙问:“师父你……很疼吗?” “嗯,很疼……”梅君舞眉头舒开,侧脸望着叶莲弯了嘴角笑得很是不怀好意,指着自己的嘴道,“不如你亲我一下,便不会疼了。” “不……不亲……”叶莲想不到他这个时候还能如此不正经,一时无语,脸上发烫,着实有些羞恼,怕他真的会胡来,忙背着包袱慌慌张张地跑开去。 梅君舞跟上去牵住她的手,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顾念着他身上的伤,便也就由着他。 “生气了?”梅君舞低下头,眼里含着笑意低声问。 “没……没有……”叶莲说完这话便后悔了,他都能这般胡来,她又为什么不能生气?于是小声嘀咕,“你……你总是戏弄我,一点也不像是做师父的人。” 梅君舞不以为然地抬抬眉毛,道:“我又不是老头子,干什么要那般古板无趣?” 二人绕着山坡走了一程,到了一条峡谷之中,叶莲看走的方向与来时之路大不相同,由不住疑惑,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哪?不回去么?” “不回去……”走了这许久,梅君舞虽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精神却明显不济,面色也因失血过多变得略有些苍白,说话时懒懒的,“咱们顺着这条峡谷过去,翻过山到南面去。” “南面?”叶莲糊涂起来,“南面是哪里啊?” 梅君舞道:“南面便是昆山啊!你不是要去那里找丁冽他们么?” “啊……这里不是昆山么?”叶莲惊住,跟着便醒悟过来,跺着脚抱怨,“你骗我!” 梅君舞“嗤”地笑出声:“我若不骗你,你能陪我来取冰悬蛛丝?” “你,你……”叶莲气得说不出话来,甩开他的手埋头便往前走。 梅君舞在后道:“小心走错了路……那边密林里有野人,最喜欢捉你这般嫩嫩的小丫头。” “我才不信你。”叶莲走得更快。 “啊呀,就在上面坡上……瞪着两只红眼睛看你呢!” 叶莲心道:“又骗人。”却还是禁不住好奇,抬头朝不远处山坡上看,一望之下果见两点红光在暗沉沉的林间闪烁。 “那是灯!”叶莲撇嘴,看来那山坡上有人住,“才不是野人……就算有野人,我也不怕……它敢来,我就……我就杀了它。” “不怕杀人了?”梅君舞笑道。 叶莲眉心跳了跳,想起白日里那场血腥拼杀,垂下眼闷声不响了。 梅君舞上前摸摸她头发,若有若无叹了一声,拉了叶莲的手继续前行,一边道:“太晚了,我看那坡上有人家,咱们先去那里借宿一晚。” 叶莲点了点头,却道:“不知道大师兄、穆师兄他们怎样了?” 梅君舞没有作声,目光望向山坡上亮灯的那处,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道:“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山坡上果然有户人家,木栅栏围成的窄窄院落里,搭着三四间茅草房子,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尚未入眠,听到外面有人叫门,便披衣出来开门。得知二人想在此借宿,便很热情地将他们让进屋中。 “这位小姑娘是……主……先生的什么人?”老翁望着他二人,目中透出疑问,想来是在考虑如何安排住宿。 梅君舞坐在椅上很悠闲地喝茶,眸中含了戏谑之色去看叶莲。 叶莲脸上一红,生怕他会胡说八道,忙抢着道:“我们是师徒。” “嗯,她是我的小弟子……呵呵……”梅君舞捧着茶碗低笑,笑得有几分暧昧。 一通忙碌后,叶莲被老妪带去了西首一间小木屋住下,梅君舞却仍留在那里同老翁说话。 “主上受伤了?”叶莲一走,老翁对梅君舞的称呼立刻便变了。 梅君舞脸色倏然暗下来,神色间大有痛楚之色,紧皱着眉解开衣袍露出血迹斑斑缠了许多绷带的胸膛,指着右胸处道:“挨了一刀,那小丫头只怕处置的不够妥当,你来看看。” 老翁面色微变,帮忙将他衣服脱下后,便小心翼翼将那些绷带剪开:“主上遇险,怎不发七星烟火弹求救?” “阿蓑啊,你糊涂了,我那金可小弟派了一堆狗皮膏药跟着我,我若是发烟火弹为信,岂不是自曝行藏?” “是我糊涂!” 老翁略有些尴尬,一边已将裹伤布尽数取下,露出皮肉翻卷,仍不住往外流血的狰狞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惊道:“怎地伤成这样?” 又细细检视一番,方端来盐水替他濯洗伤口,长舒一口气道:“万幸不曾伤到筋骨肺腑……”不一时老妪返回,便也洗手上前来帮忙,因伤口太长,便取了针来一针针将伤口缝好。 梅君舞眉头拧成个大疙瘩,疼得汗如雨下,太阳|岤处的青筋嘣嘣直跳,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咬牙不吭一声。 “主上再忍一忍便好!”老翁不停地给他擦汗,一边却对老妪道,“阿簪,你下手也轻点。” 那老妪但笑不语,手底下却是飞针走线,不多时便将伤口缝好。 梅君舞微垂下眼看看自己胸口,伤处已经缝合好,活像一条大蜈蚣,好生难看。他不由一笑,冲那老妪道:“阿簪,你的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老妪伸手在鬓边一抹,竟揭起一张面皮,显出晶莹如玉的另外一张脸来,柳眉秀目,眼波盈盈,竟是那日在雅喾部落与他纠缠的那名美貌女子。 “主上谬赞,阿簪生受不起。”阿簪咯咯娇笑,一双玉手却挑了药膏在梅君舞胸前细细抹下来,而后仔细裹上绷带,便放手不管,到一旁坐得妖妖娆娆去喝茶。 老翁无奈,只好接手下面的工作,端来热水替梅君舞擦洗了身上的血迹,换上干净衣服。 梅君舞瞅着阿簪叹气道:“阿簪,你这就不管我了?” “我管你做什么?有慕容蓑服侍你呢!不成的话,还有你那小徒弟,嗳,我去叫她起来服侍你。”阿簪挑着细细黑眉,笑语嫣然,作势便要起来。 慕容蓑抬头瞪她一眼道:“胡闹什么?还嫌不够乱……” 阿簪面上微有难堪之色,气哼哼道:“主上都没发话,你逞什么威风?” “闭嘴!”慕容蓑沉下脸来。 阿簪顿觉失了颜面,挥手便将手里的杯子朝慕容蓑扔了过去。慕容蓑一把将那杯子接住,要待发怒,却又顾忌梅君舞,沉了沉,忍着气将杯子放在桌上。 梅君舞手托下巴,看看慕容蓑,又瞅瞅阿簪,忽然笑起来,指着他二人道:“果然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既是如此,改日我便把你两个分开,叫你二人这辈子也见不着。” 阿簪脸白了白,起身朝梅君舞屈膝一礼,道:“主上早点歇息,阿簪先告退了。” “阿簪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坏了!”梅君舞冲刚刚关上的木门扬扬下巴,对慕容蓑道,“你得管着点儿才成……” “主上说的是!” 慕容蓑低声附和,随即便转了话题,问道:“主上这次一入西肼便被人追杀,只怕是有人给太子殿下通了消息。” 梅君舞道:“嗯,他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恐怕在黑雕城布了眼线,上一次借着薛棠的手除了一批,看来还没料理干净。” “其实主上何必亲自出来,主上与苏蛟龙是至交,有什么事写封信不就成了,何必冒这样大的险?” “有些事情信上说不清楚,我必须到铁甲营与他面谈才可将事情安排的周密。” 慕容蓑叹气道:“几事不密则害成……还是主上考虑的周到。只是,主上要去铁甲营,难道还要带着那女孩么?” “不带!”梅君舞摇头,眸光变得深暗,却问,“叫你们盯着的那两个人如今到哪里了?” “估摸这两日便要到昆山,主上有什么安排?” 梅君舞闭着眼睛思虑片刻,缓缓道:“叫人跟紧点,等那两人到了,便想个法子把那小丫头带过去……” “是!”慕容蓑答,心里却还是疑惑,忍不住问,“主上这一路带着那小丫头,到底是为何事?” 梅君舞睁开眼,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道:“这小丫头跟黑雕城小城主过从甚密,只怕不是一般的关系,也许有一日拿来做人质……却也不错。” 重逢 被褥都是新换的,没有霉味潮气,干净柔软,躺上去很舒服。 只是用料似乎太过讲究,毕竟这是在深山之中,一个普通的山中猎户家中能有这些上等丝绸绢缎委实叫人纳罕。 枕上有股清淡雅致的香味,倒叫叶莲生出种错觉,仿佛这并不是山中粗陋的木屋,而是在她明波湖叶宅的香闺里,又像是在小墨轩那间小卧房内。 本已疲惫不堪的叶莲这时反倒睡不着了,躺在软绵绵香喷喷的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知怎样便想起方才送她过来的那个老妇人。老妇人的手真是保养的好,光滑如玉,那么大年纪,手都没变得粗糙。她的眼睛也真清亮,黑白分明,一点也不见混浊,怎么做到的呢? 不知等自己老的时候能不能如此? 叶莲怀着这些疑问,渐渐就有些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睡了也不知多久,忽觉有人掀开自己的被子钻了进来,一只温暖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在她脸上揉揉捏捏,一会儿拨她睫毛,一会儿捏住她鼻子,最后便滑到她嘴唇上,细细摩挲。 “则敏,别胡闹!”叶莲恍惚觉得那是弟弟则敏,伸手便是一巴掌。 “嘶……”也不知打在了哪里?叶莲竟听到对方痛楚的吸气声,跟着便听梅君舞咬着牙在耳边咒骂:“死丫头下手好狠!” 叶莲脑子里跳了跳,蓦地睁开眼睛,借着透窗而入的淡淡月光,便见梅君舞捂着胸满脸痛楚之色地并头与她躺在一张床上。 “你——”叶莲瞪大眼睛,好半晌说不出话。 梅君舞皱着眉慢慢欺近,眸中光亮一闪一闪,“怎么这次叫则敏不叫薛棠了?则敏是谁?” 叶莲冲口道:“我弟弟。” “你还有弟弟……”梅君舞对此饶有兴趣,慢慢伸臂环住叶莲细软的腰肢,“你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两个人脸对脸,离得格外近,他的气息灼烫炙人,一瞬包围住她。 叶莲一颗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忽然举起拳头在他胸口一阵乱捶,嚷道:“你快出去你快出去……” 只捶了几下,便听梅君舞“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叶莲这才想起他胸口有伤,忙收手停住,紧张地问他:“怎……怎么了?” 梅君舞捂着胸口苦着脸道:“不好,伤口只怕被你打裂了。” “我……我看看。”叶莲瞄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梅君舞立刻毫不客气地宽衣解带,敞开衣服露出裹满绷带的胸膛给她看。 叶莲伸指轻轻触摸他右胸伤处,问:“还疼不疼?咦,你重新包扎过了……”她心里莫名地有几分不喜欢,隐隐有些怪他这么快便拆了她辛辛苦苦缠好的绷带。 梅君舞伸手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处的手指,拿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微笑道:“方才伤口痛得有些厉害,便拆开来重新上了点药,下次再上药你来帮我?” 叶?br /> 莲上君舞第14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叶莲瑟缩了下,飞快地抽回手来,嘴里小声嘀咕:“我才不帮你!”呆了呆却又伸手推他,这次不敢推他胸口,却去推他左手臂,“你快走……这样……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想你了……”梅君舞一伸手又将她搂在怀里,埋下头忽然在她耳珠上咬了一下。 叶莲猛地颤了一下,反射性的便又要推他,手伸到他胸口,却马上想到他有伤,两手便缩成拳头慢慢收了回来。 “别怕……我就亲亲你,别的什么都不做。”他连哄带骗,双唇贴上来,一下下亲吻她嫣红的小嘴。 说是这么说,但是他的一双手很快便不规矩,自叶莲薄薄的绸衣下面伸进去,四处横行。 “你又骗我!”叶莲声音里带出哭腔,两手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动作。 “我就摸摸……”梅君舞轻声哄着她。 “不行!”叶莲坚决不答应,眼里汪着晶莹的泪。 “乖,听话……”梅君舞略有些急躁,手腕一翻轻松从她手里滑出,便去扯她衣带。 “不行!”叶莲大叫起来,跟着便委委屈屈哭出声来,“你说了你什么都不做的。”男女之事她还是不甚明了,却也知道有些事是要等到成亲之后才能做的,若不然便是苟且私通,会被浸猪笼淹死。 梅君舞微微怔住,他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只是想将她弄到手,不过她这么一哭,可就无趣得很了。他自嘲地笑笑,却还是伸臂将叶莲揽入怀中,抹着她的眼泪轻声安抚:“好啦,别哭了,我就抱抱你,就只抱抱你总成了吧?” 他的话真真假假,叶莲不知道该不该信,只是她的身体对他并不排斥,尽管他对她做了许多“坏事”。 昏昏沉沉中,只听梅君舞轻轻叹了一声:“小叶莲,你是喜欢薛棠吗?” “嗯。”叶莲觉得累,耳朵边嗡嗡嗡地像有许多小虫子在飞,并没有听清他在问什么。 “想嫁给他?” “嗯。” 梅君舞由不住冷哼一声:“他病成那样,你也要跟着他?” “嗯……别问了,师父……师父你快回去吧!”叶莲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脸。 “死丫头!”梅君舞这才知她是在胡乱应付,嘴里骂了一句,又把她盖住脸的被子拉下来,声线忽然间变柔变轻,“小城主到底得了什么病?” 叶莲已经进入了梦乡,梦里隐隐有个声音,缥缈而轻柔,却充满了诱惑:“他是中了雕月之咒,对么?” “对。”叶莲无力抗拒这声音,恨不能向其掏尽肺腑之言。 清晨醒来的时候,叶莲犹记得那个梦,她在梦里说了许多话,到底说了什么她并不完全记得,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关于什么“立城之本”的话。 叶莲有些惶惶然,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梦话说出了声,被梅君舞听了去。好在枕畔空空,他并不在身边,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她竟完全记不起。 穿好衣服洗漱过,老妇人过来叫她去吃早饭。她跟着过去,便见梅君舞早坐在桌前,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想起昨晚之事,叶莲不禁脸红,不大好意思看他,跟老翁夫妇打过招呼后,才转过来对他道:“师父早!” “嗯,坐下吃饭吧!”梅君舞应了一声,指指身边那张椅子。 叶莲还想坐远一点的,听他这么说,便只有挨着他坐了下来。 那边老妇人已舀了碗粥送到她面前,笑道:“小姑娘多吃点!” 叶莲忍不住又看一眼她的手,真白真嫩啊,她又看看自己的手,这么一比,她的手便显得有些黑。她正自卑,便见梅君舞将桌上一盘腌鱼干推了过来,笑道:“你不是喜欢吃鱼,怎么不吃?” “哦,谢谢师父……”叶莲咬着筷子头,有些糊涂,谁说她喜欢吃鱼来着?眼见梅君舞眼里光芒闪动,大有戏弄之意。她一下子便领会出话中所指,顿时大窘,一张脸儿霎时便成了红布,心里又气又恼,低了头只顾喝粥,别说那盘鱼,便连其它小菜点心都不吃了。 还是那老妇人好心,挟了个汤包给她。 吃了早饭两人辞别老翁夫妇继续赶路。 一路上梅君舞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对叶莲不理不睬。叶莲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碰了几鼻子灰,也就生了气,犹记着早起他不怀好意的戏弄,便也不理他,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连中途吃饭喝水都没一句话。 叶莲还记着他胸口的伤,隔了一日,硬着头皮问他用不用换药。 他只淡淡看她一眼,摇头答两个字:“不用!”便再没一句话。 叶莲好心遭冷遇,气得直握拳头,心道:“不换就不换,谁稀罕给你换……叫你的伤口烂掉疼死……”想想又觉自己这样咒人太过分,便忙捂住嘴巴。 两个人走走停停,在山里转来转去,叶莲转得脑袋都晕了。她本就不认路,这时越发辨不清方向,只是一步不拉地跟着梅君舞,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甩掉迷了路。 连着转了好几日,才算从山里出来,这一日晚上时,两人赶到一座废弃的山神庙歇息,梅君舞才跟她说了句话:“去找些柴草点个火堆。” 叶莲在那里站了站,想到他身上的伤,也就忍气吞声地找来柴草点着火。 梅君舞坐在火堆旁将水囊丢给她,跟着又丢给她一个馒头,算是晚餐。叶莲吃完东西,抱了两膝埋头靠在半截残垣上打盹,一个盹没打着,便听梅君舞道:“过来!” 叶莲抬头看看他,觉得很惊讶,定眼望了他一会,却又继续趴下睡觉,偏不过去。 梅君舞气道:“那里风大,你想生病么?” 叶莲心道:“这许多天都不理会我,这时候才来管我。”虽是气闷,却还是起身走到他那边,隔得远远的又坐下来埋头睡觉。 坐了一会却听旁边窸窸窣窣一阵响,转头看时,却是梅君舞挪了过来,一抬手将她搂进怀里。 “放开我!”叶莲扭着身子要挣开来。 “小叶莲——”梅君舞将她紧箍在怀里,不给她机会挣脱开去,“别动,让我抱抱。” 叶莲听到“小叶莲”三个字便要落泪,觉得他这人好生奇怪,高兴时便来逗她,不高兴时便拿她撒气,分明是把她当个玩物,便越发用力地要挣脱,手一挥便碰着他右胸伤口处。 梅君舞立刻便捂着胸呻吟起来,颇有些哀怨地望着叶莲道:“糟了,我伤口又被你打裂了。” 叶莲只当是真,心肠立刻软了下来,想起他这几日一直未换伤药,便要帮他换药。 梅君舞及时制止了她,笑道:“不用换,昨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我自己换过了。” 他拥着她,下巴在她头发上轻蹭,像是在给她解释:“我这几日在想事情,没顾得上你,你生气了么?” “在想什么?”叶莲问,什么事情要想这许多天才想的透? 梅君舞沉了片刻,方始开口,却是淡淡的:“很重要的事情,你还小……还不懂……” 叶莲仰头望向他,他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望出去,却不知望着何处,那神情叫人着实捉摸不透。 睡到半夜,叶莲被冷冷的山风吹醒了过来。 篝火将灭,只有一两抹红色的火星在灰白色的灰烬中忽明忽暗。她身上盖着梅君舞的外袍,而他的人却已不在。 叶莲坐起身来,挑了挑火,又加了根柴进去。 借着再度跳跃起来的火光,她看到山神庙外并没有人,出去找了一圈也不见他的影子。 叶莲心神不宁地回来,理理地上包袱,这才发觉梅君舞的包袱没有了。她一下子惊慌起来,背起包袱便往外跑,喊了几声师父也没人答应。 “去哪里了?”叶莲站在当地发愣,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他,过了许久,她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响动,回过头时,却见一个银色的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叶莲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追过去,那银色的人影时远时近,有一阵还停了下来。他转过脸,叶莲顿时呆住,月色下她分明看到那人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叶莲“咕咚”一声便坐倒在地。 她在那里坐了许久,那人却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转过身又自顾走了。 叶莲爬起来弓着腰继续跟着,如此反反复复,她都觉得那人看到她了,那个人却还是视她如无物。叶莲的胆子于是大起来,越发跟得近。 那人忽而上忽而下,身形飘忽,走得毫不费力,叶莲跟在后面却几乎累死。 有一阵那人忽然就消失在一片树林之中,叶莲跟着跑过去,四处都找不到,正疑惑时,却见那人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那人冷冷道,月影自枝叶间投下来,支离破碎,叶莲只看见他那张丰润的红唇在一开一合。 恐惧霎那间攫住她的心,叶莲惊声尖叫,抱头便跑,只是跑到哪里,那个人就出现在哪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如蛆附骨。 “我杀了你!”叶莲蓦地拔出剑来,朝着那人一剑刺过去。 噗—— 这一剑果然刺中。 只是,叶莲定睛看时,却发现刺中的根本就是人,而是一棵树。 她瞪着那棵树喘了半天气,最后还是将剑拔了出来,那个人又消失了,叶莲在树林里四处绕圈子,却始终找不到他。 天光渐亮,叶莲失魂落魄般走出林子。 迎着初升的太阳,她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山谷里,不远处有一堆篝火,正有两个少年坐在那里,一个蓝衫,一个黑衣,竟是穆少雪同丁冽二人。 “大师兄……穆师兄……”叶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头有些恍惚,满腹疑惑竟比重逢的喜悦更甚一筹。 穆、丁二人也都跳了起来,一起迎上前来,异口同声地唤她。 “叶师妹!” “小师妹——” 三人惊喜异常,一点也没留意到对面山峰上,那里长身玉立着一个银色的影子,正朝他们静静伫望。 宝物 三人互诉离情,叶莲方知穆少雪、丁冽那日在迷雾中遇袭被人击昏,醒来后发觉仍在原地,只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他二人只当是遇上专劫女子的采花贼,在柳河镇一带找了两三日,四处打听一番,却也并没有听到什么女子无故失踪的事情发生,方始安下心来。 只是没有叶莲的消息,他二人一直等着也不是计,无奈之下,只得先往缻平关赶。在那里看到叶莲留的布告,知道她安然无事,这才放了十二分的心。 两人紧赶慢赶地追却还是没追到叶莲,所幸自那日遇袭后二人便再未遇险,只是发现被人跟踪,他两个东转西转,想了不少法子才将那些尾巴甩掉,这一路走来可算是有惊无险。 问及叶莲这些日子的经历时,她却吱唔起来,半晌方道:“我跟师父在一起。” 丁冽惊道:“怎么师父也来了?他人在哪里……” 穆少雪也讶然:“弦音大人也出城了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就朝叶莲来时方向探头望去,只道梅君舞还在后面。 叶莲低垂了眼道:“我昨晚……昨晚跟他走散了。”说是走散,心里也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分明就是梅君舞甩了她独个跑了。 “怎么会走散的?”丁冽奇道。 叶莲道:“我也不知道,半夜里他……他忽然就不见了。” 穆少雪接口安慰道:“许是弦音大人有急事要办没来得及告诉你……过几日也许就会来找咱们。” 叶莲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便闷头不语,思前想后,脑中一时是梅君舞笑语晏晏的风流之态,一时却又是那银面人冰冷的影子。所有一切交织成巨大的疑云,笼罩在她心头,令她惶惑,叫她不安,却又没法说出来,只埋在心里,郁结成病。 后来丁冽又问:“你跟师父怎么碰到一处的?” 叶莲才又打起精神道:“我那日在柳河镇外跟你们走散后便晕倒了,醒来就遇上师父,是他带我过来的。”她说得很简略,除了把与师父梅君舞相遇这件事说清楚外,其他的事情就等同于没说。 穆少雪问道:“弦音大人此次出城是为什么事?叶师妹你知道么?” 叶莲怔了怔,想了片刻轻摇头道:“不知道,师父他没说。” 丁冽道:“只怕也是要办什么机密的事情……”他信口猜测着,接着又道,“幸而你遇上师父,说起来这件事也真是奇怪,那些袭击我们的人居然没有杀我们,既不打劫,也不杀人,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穆少雪半晌没说话,皱着眉头筹思良久,才缓缓道:“我只担心……咱们身上的锦囊已被人打开看过。” 丁洌闻言只是沉默。 叶莲却是一惊,望望穆少雪,又看看丁洌,吃吃道:“被……被人看过了?” 穆少雪微微点了点头。 “那……那不是……不是糟糕了?” 穆少雪苦笑道:“眼下还说不上怎样糟糕……对了,叶师妹,你不在时我已跟丁师兄看过第二个锦囊,是要去百邪谷。” 他说话时,丁洌已将自己的那个锦囊递给叶莲,叶莲打开来,里面却又是一幅地图,图的范围比之第一个锦囊大为缩小,只限定在昆山范围内,朱砂笔标注便在昆山西北方向的百邪谷。 三个人凑成一堆看了许久,丁洌忽道:“穆师弟,既然你担心锦囊中的密件泄露,不如便把你那一个也拿来看看,也好知道到底是什么秘密?竟叫那些人费这许多心机。” 穆少雪犹豫片刻,还是将第三个锦囊拿了出来,锦囊中却只是一张精致的小画,画上有一块形如半月的石头,微泛红光,右上角处写了三个小字:灵犀石。 三个人这下都明白过来,只怕灵犀石被人抢先拿去,当下再不多说,收拾东西便往百邪谷而去。 按照地图所标示的方向,先是朝西走了一日的路程,这才折向北边。好在路途上并未发现有人跟踪,行程还算顺利。 这一晚在一处山壁下发现一个岩洞,那洞也许曾是虎狼栖身之地,后来也许虎狼弃而不用,便被一些上山砍柴的樵夫拿来歇脚。洞内铺有干草,许是不久前才有人住过,还算干净,于是当晚便在那里歇宿。 岩洞口点了一堆篝火,穆少雪进去在干草上铺了件干净衣服,对叶莲道:“难得有这么个地方,叶师妹今晚便在这里好好睡一觉。” 叶莲愣了愣道:“那你们……?” 穆少雪道:“我们在外面守着。” 叶莲觉得过意不去,为难道:“那怎么成?” 丁洌在外面笑着接口道:“怎么不成?难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在里面睡大觉,倒叫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守着?” 叶莲一时默然无语,这一路上她的包袱不是穆少雪背,便是丁洌在背,他二人可算对她照顾备至,哪里似跟梅君舞在一起时那般受气?倘或今晚是跟他在一起,他根本就不可能把山洞让给叶莲,当然他也不会赶她出去…… 只怕……只怕又会趁机对她大做坏事…… 叶莲想着就红了脸,听到丁洌、穆少雪叫她去吃东西,便忙跑了出去。 篝火燃得很旺,一窜一窜地往上跳,红红的火光照过来,把三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丁冽打了一只山鸡,洗剥的干干净净,此刻正放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叫人忍不住要流口水。 等山鸡烤好,丁洌便掰下一只翅膀递给叶莲,望着她的眼光颇有疑色,问道:“小师妹,你这一阵怎么了?” “没怎么啊!”叶莲颇有些诧异,她哪里不对了? “我怎么觉得你这一阵心事重重的,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是在担心师父么?”丁冽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叶莲的确很不对头,以往总是欢天喜地的,看到什么都会好奇地问问,这几日却像是个闷葫芦,对什么都兴趣缺缺,跟在他们后面只顾低着头走路,连话都懒怠说。 “嗯……”叶莲先应了一声,愣了一会方弄清丁冽话里的意思,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师父他武功那么好,也用不着我担心。”纵使他受了伤,也远比她这个笨蛋强多了。 丁洌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笑了笑,转头去翻他随身带的包袱,一边对穆少雪道:“好像还有两壶酒,咱们拿来喝几口吧!” 穆少雪对喝酒颇有兴趣,自是不会反对,见丁冽扔过酒壶便顺手接住,拔了塞子灌下一口,又去大嚼香喷喷的鸡肉。 “小师妹要不要喝点?”丁冽想起那一日在柳河镇,叶莲豪饮之举,又忍不住逗她。 叶莲本还是没精打采的,一听这话两眼便变得闪闪发亮,忙点头:“要要……” 丁冽与穆少雪相视一望,都“呵呵”笑起来。 叶莲看他二人神情,才知他是逗自己玩,撇嘴气道:“骗人……不给喝就算了。” 穆少雪犹豫了下,还是把酒壶递了过去,待要递到叶莲手上时,却忽地又收了回去。叶莲一腔欢喜化成泡影,正是无比懊恼,却见他自怀里拿了块丝帕出来使劲在壶嘴上来回地擦,她这下醒悟过来,一边为他的细心而叹服,一边却又有些脸红。 穆少雪确定擦干净了才把酒壶丢给她,道:“只喝一口就好,别多喝啊!” 叶莲嘴上答应,喝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只觉那酒味醇香,入口爽甜,便一口接一口地喝个没完。 “嗳嗳嗳……别喝了,怎么一喝就喝个没完了?”穆少雪眼疾手快将酒壶抢了过去,顺手晃了晃,却已快见底,不由叹气,跟着又将火上烤好的馒头递了一个给叶莲。 叶莲抱着馒头啃了两口,脑子里昏昏的,胡乱跟他二人搭着话,不知不觉就歪倒在地上睡着了,她蜷在地上,活像一只猫儿缩成一团。 丁冽与穆少雪二人面面相觑,半晌丁冽方道:“外面凉,你把她抱到山洞里去睡吧!” 穆少雪摇头道:“还是丁师兄你抱好了。” 两人争执半天,没有定论,穆少雪看了看天,道:“外面也不冷,咱们把火生旺点,就让她睡这里吧!”说着话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盖在叶莲身上。 丁冽静静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忽然问道:“穆师弟一定很喜欢我这小师妹吧?” 穆少雪愕然,随即便涨红了脸,道:“哪有这回事?丁师兄不要乱说话。”转目看到丁冽一脸不信之色,便又道,“便是喜欢又怎样?丁师兄想必也知道,叶师妹她可一直跟小城主走得很近……” “那就是喜欢喽?”丁冽笑着拍拍他肩膀,随后却道,“不过,我听说穆师弟家里在京城是大族,只怕婚姻之事家中都是安排好的,却也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穆少雪面上微显尴尬之色,讪讪地正不知要不知说什么好,却见睡在火堆一旁的叶莲翻了个身,把身上盖着的那件衣服全部掀下去压在了身下。 他忙把被她压在身下的衣服拽起来,又帮她盖好。叶莲却一把便将那衣服掀了开去,拿拳头捶着地咕咕哝哝说了一长串话,穆少雪仔细听了一回,只听她说什么:“师父……师父……不是……你不是……他……坏人……” 语不成句,倒把穆少雪听愣了,转头对丁冽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丁冽叹了一声,抱着头在另一头倒下,道:“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到百邪谷找灵犀石,总算要到了啊!” 穆少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沉了沉却低下头掂了根柴丢到火里,许久方道:“丁师兄你知道灵犀石是做什么用的么?” 丁冽摇头道:“不是太清楚,该不会是什么宝物?” 穆少雪拧眉迟疑半晌,到底还是摇了下头:“我总觉咱们此行不那么简单……便是找宝物也用不着这般神神秘秘……那灵犀石多半是极为要紧的东西……” 丁冽猛地坐了起来,瞪着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穆少雪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其实他曾在师父薛青田书房里看到过一幅画,画上不止有灵犀石,还有另外两样东西……有一颗珠子,还有把剑,摆成奇怪的图形,倒像是幅咒纹图。 第二日早起,三个人继续赶路,快到黄昏时才找到那百邪谷。只是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雨越来越大,瓢泼一般,浇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丁冽在前面开路,不时回头提醒穆少雪、叶莲二人跟上。 叶莲拿着穆少雪给她的一片大树叶挡在头上,却也不抵什么事,很快便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前一脚水,后一脚也是水。 “小心点……这谷里只怕有机关暗器……”丁冽警惕性极高地拿着剑指指戳戳地探路。 穆少雪道:“这样不是办法,要不然咱们先找个地方躲雨,等雨停了再走。” 丁冽思忖道:“也好,前面有棵大树,就先到那里避避雨。” 那是棵古榕,想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大,怕要三四人合围才可将它抱得住,下面粗大的根茎也□在地面之上,于是三个人都站在□的巨大树根上。 穆少雪和丁冽都把叶莲往中间让。 叶莲颇不好意思,摸着湿哒哒的头发连连说“不用”,一边却往后退,退了两步,忽觉脚底有什么一弹,跟着便是一空,竟像是踩进了陷阱里,还不及回神,人已掉了下去。 蹊跷 谁能想到这树根竟会忽然裂出个洞来? 穆少雪、丁洌都是大吃一惊,眼见叶莲陷落,便都伸手去捞。两人方一人拽住她一只手臂,却不料他们自己脚下也是一空,那洞霎时之间裂开三尺见方,三个人顿时便全部掉了下去。 那洞并不深,三个人须臾便已着实地,除了叶莲摔了个四仰八叉不太雅观,基本上没什么大碍。 洞口处顷刻间便又合拢,四处漆黑一片,只听到头顶上方淅淅沥沥的雨声。 丁冽从水淋淋的袖子里摸出火折子,在那里打了半天方点着,举着环顾四围,才发现这里竟是一条石头砌成的甬道的尽头,不由叹道:“想不到这棵树还有这样的玄机!还好没什么机关暗箭,不然咱们三个的小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也好,就当咱们下来躲雨了。”穆少雪伸手把叶莲扶起来,仰头看看那已关得严丝合缝的洞口,一边却又问叶莲道,“叶师妹没摔伤哪里吧?” 叶莲其实也没摔着哪里,就是屁股摔得有点痛,却也不好意思说,只摆手傻呵呵地笑:“没有没有……”朝头顶上看看,却又担心起来,皱了眉头道,“这要怎么出去啊?” 丁冽笑道:“不着急,反正外面在下雨,咱们便在这里呆着也好……这条甬道也不知通向哪里?先去探探看……或许里面有宝藏,那咱们可就发财了。” 叶莲听到有宝藏便来了兴致,两眼放光道:“会不会灵犀石也在这里?” 穆少雪、丁冽对视一望,都点头道:“嗯,很有可能。” “那咱们快走吧!快点快点……”叶莲拎起湿漉漉的裙子便要抢先开道。 丁冽失笑道:“想不到小师妹比我还财迷。” 穆少雪提醒道:“还是小心为妙,这种地方大多都会设置机关暗器,千万大意不得。” “嗯。”丁冽颔首表示赞同,“小师妹别着急,若有宝藏,我们先由着你选。” 叶莲大不好意思,只好又退回来。 穆少雪将她拽到身后,跟丁冽并肩站在前面,对叶莲道:“叶师妹还是跟在我们后面,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两个少年举着火折子小心谨慎地前行。 叶莲无奈,只好在后跟着。有这两个处处为她考虑的师兄,看来她是做不了什么英雄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弱女子,满足一下他们的保护欲好了。 顺着甬道一径过去,约莫走了半里路,终于走到尽头,那尽头处却是一个开阔的天然石洞,洞内空荡荡并无一人,更无想象中金光灿灿的宝藏,只在正中设了一座祭台。 祭台中央荷花状的捧盘内却立着一块月牙状的玉石,正在一片幽暗里泛出点点红光,红光氤氲开来,笼罩住整个祭台,如梦似幻。 “是……是灵犀石!” 三个人全都呆住,望着祭台上的那块石头合不拢嘴,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城主让他们找的灵犀石,就这么容易找到了? 过了许久,丁冽才道:“小师妹,你可真是神人啊!”缓缓走到祭台边上,俯身盯着那灵犀石看了片刻,便要到去取。手伸到一半却听穆少雪道:“等等,只怕有机关,先扔个铁弹子过去试一试再取。” 他说着便自腰间布囊中抓了一大把铁砂子出来,招呼丁冽、叶莲二人俯身趴下,而后方将那一把铁砂子朝祭台底座扔了过去。 铁砂子扔过去那边纹丝不动,半点反应也无,三个人这才放了心,丁冽上前小心翼翼捧住灵犀石,却是轻轻一下就到了手中。 只是石头一离祭台底座,便即刻黯淡了下去,再没有红光射出。 如此容易便得到灵犀石,却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事情,一时雀跃不已,捧着灵犀石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方将那石头包了起来,交给穆少雪保管。 虽说得了灵犀石,但这石洞中并无离开此处的通路,却又多了一个新的难题。 三人沿着原路回去,正发愁如何打开那个洞口,却忽见那甬道尽头处竟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魁梧,穿着一袭黑色劲装,长着一脸的络腮胡,眉如棕刷,也是浑身湿透,却并不狼狈,站在那里顶天立地,极是威武。 叶莲一下子呆住,惊怔道:“韩……韩伯……”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专为薛棠治病的韩伯。 “把灵犀石放回去!”韩伯开口,声若洪钟,震得甬道顶上嗡嗡作响。 丁冽是从未见过韩伯的,一听他开口叫他们把灵犀石放回去,便恼道:“老前辈,这石头是你的么?你要让我们放回去。” “叫你们放回去便放回去……”韩伯冷冷盯着他三人,语气不容违拗。 穆少雪还是见过韩伯几面的,知道他是薛棠身边须臾不离的神医,只是他怎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穆少雪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却又想不通透,上前一步朝韩伯拱手施礼,道:“韩伯……我们是奉城主之命来取灵犀石,有什么不妥么?” 韩伯忽地把大掌朝穆少雪面前一摊,道:“把灵犀石给我!” 丁冽怒道:“你又不说因由,凭什么叫我们把灵犀石给你?” 韩伯两眼冷芒暴射,道:“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孩子,死到临头都不知道么?” 叶莲眼望韩伯,只觉困惑之极,在她印象中,韩伯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很少说话,但待人却和气有礼,这般凶蛮不讲道理的模样却是她第一次见,实在大出她意料之外。 只是听他此话,又似乎句句都藏着玄机,便问道:“韩伯,什么死到临头?这灵犀石有什么古怪么?” 韩伯叹道:“叶莲……这灵犀石动不得,你们快把它放回去,不然便会有大祸降临。” 丁冽沉声问道:“那么请问前辈,到底会有什么大祸呢?” 韩伯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终是没说出来,却只催他三人道:“你们快把灵犀石放回去。” 丁冽哼了一声,冷笑道:“前辈又不说是什么大祸……照我看并不是什么大祸,而是你也想要灵犀石。此次任务是由城主亲自交代,若有大祸,城主会让我们来取它?真是笑话……” 他这么一说,穆少雪便也点头,比起韩伯,他们自然更相信薛青田城主的为人。 韩伯眸光一暗,语声又变得冰冷,道:“既然你们不肯放回去,那就别怪我为老不尊,欺负小辈。” 他这一句话说完,大掌一伸,朝着丁冽头顶便拍了下去。 丁冽旋身一闪,堪堪避开,跟着便拔剑朝韩伯攻去。韩伯一套掌法精妙无双,内功也远比丁冽高了不是一个层次,很快丁冽便落劣势。穆少雪见势不好,忙将身上包袱丢给叶莲,道:“叶师妹,你快回去另寻出口。”也拔剑上前,以助丁冽一臂之力。 那灵犀石却正在穆少雪的包袱内,叶莲接过,背在肩上便往回跑。 韩伯立时便明白过来,两掌翻飞,掌影排山倒海般向穆、丁二人压下,逼得二人连连后退,根本无暇进击。趁着这个空档,韩伯飞身而起,便去追叶莲。 叶莲耳听得脑后风声呼啸,只一回头便见一只大手朝她抓来,紧急之下,忽地一弯腰迎着韩伯跑了回来。她此刻身手颇是敏捷,韩伯一下不妨,她便刺溜一下从他臂下钻了过去,一阵风般地朝着穆少雪、丁冽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大师兄、丁师兄快拦住拦住……” 穆少雪、丁冽二人立时返身举剑一左一右朝韩伯攻去,韩伯自恃武功高强,根本不将他二人放在眼里,仍是与他二人徒手相搏。却不料穆、丁二人一旦认真起来却也不弱,两剑轮番进攻,竟将他缠住,一时片刻间难得脱身。 那边叶莲已跑到甬道尽头处,四处找打开洞口的机括,越是着急越是不得要领,心急火燎下忽然拔出剑来朝着头顶木板便是一剑,但听喀的一响,竟果然有用,那封住洞口的木板居然慢慢裂开来,从外沙沙地漏进雨来。 叶莲欣喜不已,紧张地瞪着上面,只等洞口再裂开一点便跳出去,洞口越来越大,她背好包袱蓄势待要跳出,却忽听丁冽喊道:“小师妹快走!” 转头一看便见韩伯已摆脱穆少雪、丁冽二人的纠缠飞身朝她而来,叶莲忽地一下便跳了起来,头还没出去,便被一股大力拉住,她“咚”地一下便又掉了下去。 韩伯错身过来,将她身上包袱一把拽下,如铁塔般立在当地。 叶莲又急又惧,瞪着两眼看看韩伯,又抬头去看洞口,被韩伯这一阻拦,开了的洞口重新合拢,只剩一点缝时却又欻地大开,一柄利剑陡然从上刺下,如闪电般朝韩伯后颈处刺入。 “啊——韩……韩伯……”叶莲惊声大叫,却已是晚了,那剑霎时便没入韩伯后颈窝中,跟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了出去,鲜血朝天喷溅而出,猩红刺目,霎时之间便染红了天顶上重又合拢的木板。 韩伯瞳孔陡然缩小,随后却慢慢放大,然后他便重重地倒了下来。 叶莲已经呆了,眼见韩伯朝自己倒过来,竟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多亏丁冽在后面拉她一把,韩伯沉重的身躯才没砸在她身上。 “叶师妹……叶莲……” “小师妹……” 叶莲有一瞬就只知道呆呆看着韩伯的尸体,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直到听见穆少雪、丁冽二人喊她,才如梦方醒般转过头去,望着他二人上气不接下气道:“韩伯……韩伯……他他……他死了。” 穆少雪眸中隐有凄色,缓缓上前拿手试了试韩伯鼻息,难过地点了点头,涩声道:“嗯,他死了。” 叶莲两眼热热的,几乎就落下泪来,说实话韩伯这人不错,那次她被人重伤,九死一生,还是被他救过来的。没想到他一生治病救人,却救不了自己,竟被人一剑暗算。 丁冽也自黯然,抬头朝天顶上看看,道:“是什么人?出手好快……” 穆少雪抹抹眼睛,鼻中瓮瓮的,道:“这灵犀石……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对?韩伯他一向跟着薛棠跟师父,几乎寸步不离的,怎么……怎么忽然跑到这里来阻止我们取灵犀石?” 叶莲脑子里闪了闪,耳边隐约响起那次在雕月殿偷听到的薛青田城主与韩伯的一席对话,心里便是一颤,只觉莫名其妙的恐惧,却又不敢深想,眼望倒在血泊中的韩伯,只是心酸难过。 丁冽对穆少雪道:“是很蹊跷,只是咱们这次出行是城主亲自交派的……总不成是你师父那里有古怪?” 穆少雪半晌没做声,末了却叹了口气,指指天顶上道:“上面只怕有人守着,眼下咱们怎么办才好?” 叶莲吸着鼻子接口道:“总……总要把韩伯葬了……” 礼物 穆少雪的心情亦是沉重如铁,但见叶莲神色凄惶,显是受了不少惊吓,便好言安慰了她几句,道:“叶师妹,韩伯是要好好安葬,只是得解决了外面那些人才成。” 丁冽仰头看着天顶,不无担心地道:“也不知他们有多少人?方才那人剑法好快,如今他们在外等着我们,只怕咱们还不等跳出去,便会给他削掉脑袋。” 穆少雪眸色更沉,紧抿了双唇没答话,脑中急转,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天顶上的木板依旧紧闭,甬道内一瞬声息全无,静的可怕。 过了许久,丁冽忽咬了牙根狠狠道:“死就死,先出去再说!” 说罢猛地站起,挺剑朝上一纵,锋利的剑尖一触天顶,那木板便即破开,丁冽跟着连砍数剑,顿时将木板砍得稀烂,洞口大大敞开。 穆少雪到底犹疑,见他欲要跳出去,忙道:“丁师兄先等……”却已晚了,丁冽足下一弹,人已如流矢般直纵了出去。 外面大雨已停,谷内云气氤氲,仿如仙境般平静宁和,嗅不到半点血腥杀戮之气。 丁冽安然站在洞口边,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遇到袭击,他甚是意外,环顾四周却也并未看到有人,只觉诡异非常。愣了片刻,听到洞底穆少雪叫他,便回道:“穆师弟,小师妹,外面没有人,你们上来吧!” 穆少雪听到丁冽的声音,紧绷的心弦方始放松,虽是诧异却还是不动声色,催着叶莲跳出去后,便动手背着血淋淋的韩伯也跳了上去。 “那些人好像是专为杀韩伯而来的!”丁冽沉着脸帮穆少雪一起将韩伯抬到一处不那么湿的空地上放下,道,“难道说……他们知道韩伯要阻止我们,所以有意替我们清除障碍?” 穆少雪却没答这话,盯着自己染了韩伯血的两手道:“咱们是把韩伯的尸身就在此地葬了,还是运回黑雕城去?” 丁冽沉默半晌,道:“运回去只怕不大方便,还是先葬了,回去禀告城主再说。” 韩伯的墓便在谷中草木最丰盛的地方,坟头压了几株艾草,愈显凄凉。 经此一变,三个人再不似来时那般轻松悠然,各自心头都沉甸甸的,一个个都沉默寡言,郁郁不欢。 后来还是丁冽先开了口,道:“韩伯除了治病,似乎是不管城中事务的,怎地忽然来这里阻止我们取灵犀石?咱们此次出来历练,都是城主亲自交代,莫说旁人,便是我们几个都不知最后的任务是什么,怎么韩伯他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穆少雪只是不语,过了许久才道:“的确是很怪……” 丁冽又道:“还有那杀韩伯的人……倒好像是早守在那里的,他为什么要帮我们?既然帮了,为什么又不声不响便消失了?” “也许他是希望我们带走灵犀石吧!” “这个灵犀石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丁冽揪了一把草叶子狠狠扔掉,忽然定睛盯住穆少雪道,“穆师弟,你是知道什么吧?” 穆少雪并没出声否认,面无表情地看着韩伯坟头许久,方缓缓道:“我只是有些怀疑,却还没想明白……” “什么没想明白?”丁冽追问道。 穆少雪一字一顿道:“我隐约觉得此次咱们出来似乎不止历练那么简单……师父他要的恐怕也并不止是灵犀石,应该还有一把石剑……或许还有颗珠子。” “这是什么意思?” 穆少雪道:“我的意思是?br /> 莲上君舞第15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是除了咱们,应该还有两路人马,一路在找那把石剑,另一路跑去找那珠子。” “城主找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这几样东西感觉上像是什么法器……法器你总该知道是做什么的吧?要么设咒,要么破咒……无外乎如此……”穆少雪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为什么韩伯要阻止我师父做这件事呢?” 叶莲坐在旁边静静聆听,并不插一句嘴,然而脑中却如轰雷掣电一般。 咒—— 她蓦地被穆少雪这句话惊到,也不知怎样,立刻便便想到了雕月之咒。 那一日韩伯与薛青田二人的对话便又在耳边响起,清晰无比。 雕月之咒—— 立城之本? 穆少雪所猜当是八九不离十,不是设咒便是破咒,那么应该是破咒才对。要破的咒便是雕月之咒,对,一定是这样。 城主要破雕月之咒治薛棠的病,可是韩伯却不赞同,他说拿走灵犀石会有祸事,会是怎样的祸事呢?不管怎样,显然破咒是不妥之举,立城之本?难道说破了咒会对黑雕城不好? 她忽然一个激灵,这杀韩伯的人会不会……是城主呢? 韩伯不让城主破咒救薛棠,城主便起了杀机…… 叶莲被自己的想法很是吓了一跳,跟着便毫不犹豫将此念头摒弃在脑后,可心里却十分地惴惴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地烦恼。 穆少雪见她神情恍恍惚惚,一直不肯说话,只当她还在为韩伯的死难过,由不住叹了一声,上前劝解她道:“叶师妹……人死不能复生,韩伯即已入土为安,你就别伤心了!” 丁冽也道:“外面不比城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小师妹,你总不能一辈子窝在黑雕城里,迟早还是要行走江湖的,这些事早晚都会遇到……”话是如此说,心里却是百味陈杂。 他很知道,经历此番变故后,他们三个都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种心境了。 回去的路程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 沿途的风光并没能驱散韩伯死去的阴影,他们好像忽然间长大了,脱去了少年的意兴飞扬,三个人都变得深沉,一路上很少说话。偶尔也会说笑,却笑得一点也不畅快。 出了昆山之后,他们雇了辆马车,行程方加快了一些。 随着昆山的远离,三个人总算缓过劲来。 马车在路上行了七八日,这一日到达西肼都城悬都。 那是一座巨大的城池,金碧辉煌的皇城之外是繁华的街市,街市上车水马龙,人影幢幢,热闹无比。 到了这异域之地的都城,三个人都颇雀跃,穆少雪提议道:“好不容易来次西肼都城,咱们下去逛逛吧!出来一趟,也该买点东西回去。” 丁冽笑道:“我没什么好买的,便陪陪你们罢了。” 叶莲掰着手指头算了许久,皱眉道:“我要买……要买好多。” 丁冽笑道:“果然是女孩儿家,一听买东西便喜欢成这样。” 三个人下了马车,找到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一家家铺子逛过去。 丁冽、穆少雪两个逛得粗,每进一个店,大致看一眼便走,走没多久便发觉叶莲不见了。 两个人只好倒回去又找,穆少雪找西面那条街,丁冽找东面那条街,街上人又多,找的几乎急死。 穆少雪转过一条街角时,总算看到叶莲的身影,却是跑到一个算命的摊位上算命去了。 那算命先生据说料事如神,叶莲受不住周围人撺掇便也上前算了一卦,算得的结果却是什么运不通,尽皆空,梦一场。弄得她心绪极差,那算命先生还在继续念叨不休,说她面带桃花,虽有机缘,却无结果,遇人不淑,却又害人不浅…… 叶莲听得一肚子气,“啪”地拍给他两个铜子,抱着自己装的鼓鼓囊囊的袋子便走,一边走一边嘀咕:“真是胡说八 道,我什么时候面带桃花了?” 正埋头紧走,忽然头上罩下一道黑影,叶莲抬头一看,却见穆少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望着她。 “穆……穆师兄,我正要去找你们,我大师兄呢?”叶莲有些心虚,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方才在算命,便想赶快溜走。 穆少雪道:“他在后面……” 他手背在后面,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面上神色有几分紧张,略迟疑了下,还是将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却是一束栀子花。他将那束栀子花送到叶莲面前,露齿微笑,轻道:“好看吗?” 叶莲定睛看他,雪白的栀子花映得他的脸微有些黑,可是他的牙却很白,少年脸上的笑有些憨憨的,一双眼晶亮如天上星星,含着几许期待几许憧憬,绚烂如朝霞曦露。 “好看……真香!”叶莲由衷赞美。 “送给你!”穆少雪听到她这样说,方才松了口气,却又担心她会拒绝。 叶莲忙拿一只手抱住装满东西的布袋,腾出一只手去接花,道:“谢谢穆师兄。” 她将花接过去,凑过鼻子又闻了下,面上有陶醉之色:“真的好香啊!穆师兄你在哪里买的,咱们再去买点好不好?” 穆少雪愣了愣,心里有几分失落,却还是笑着道:“好吧!”伸手将叶莲怀里抱着的袋子接过去提着,果然带她去找方才那卖花翁,可惜的是卖花翁已不见,叶莲只得悻悻而回。 当晚找了家客栈歇宿,叶莲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一清理。 她买了许多东西,丁冽在旁看得啧啧有声,道:“小师妹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送人啊!” 丁冽摇头道:“这要送多少人啊?” 叶莲将东西一样样拿过来给丁冽看:“这镯子是给小桃的,簪子跟耳坠是给小青、小红姐姐的,这些书是给小城主的,还有给二师兄的烧鸡跟酱鸭,对了,我还给墨菊师姐买了一匹衣料。” 丁冽、穆少雪均失望不已,摇头叹气道:“就没有我们的。” “你们都在,所以我……那个,你们要什么我去买好不好?”叶莲有些讪讪的。 丁冽摇头道:“不要……要不你买点什么给穆师弟?” 穆少雪忙道:“东西太多不好带,还是算了吧!” 丁冽瞄着穆少雪笑了笑,却忽想起什么来,对叶莲道:“你连墨菊的礼物都买了,怎么就没记着给师父买点什么?” 叶莲“啊”了一声,有些发愣,半晌才嘟囔着:“他喜欢什么我又不知道,再说,他也看不上我送的东西。” 丁冽想想也是,便再没说什么,三个人坐在一处说了会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夜静如水,叶莲却睡不着,爬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只男式发簪就着月色翻来覆去地看,那是只白玉簪,簪上刻有许多莲花花纹,簪头处还雕成莲花的形状。 这个簪子他会喜欢么?他那么爱俏,该不会素了点…… 可是这簪上的莲花她真的很喜欢,唉,不管了,他不喜欢的话,就不送给他了。 她将簪子仔细包好,收进一个小木匣子里装着,然后压在枕下。睡下时却又禁不住好笑,丁师兄真傻,她怎么可能不给师父送礼物呢?只是……只是不好给他看到而已。 笑了一会,却又黯然,他如今在哪里呢?他身上还有伤,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为什么他要甩掉她,一个人跑了? 说也奇怪,自从他走了后,便再没有人追杀她…… 骑兵 过了沙齐河朝东,要不了几日的路程便是石州,自石州往东北行,很快便会到缻平关,一入缻平关那便是东宁的地界,离黑雕城便近的很了。 离东宁越近,三个人的心情便越激动,恨不能插上双翼直接飞回黑雕城去,故此自过了沙齐河他们便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 只是适逢雨季,路上泥泞难行,速度反而快不起来。这一日老天爷好不容易露了个晴脸,谁知走着走着天便转阴,一会儿功夫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离石州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马车陷在了泥坑里。 穆少雪、丁冽二人望天咒骂几句,嘱咐叶莲在车上呆着别动,便一起下去推车。 叶莲不甘落后,他两个前脚一走,她便也跟着下了车。好在那泥坑不深,尚未及她上前帮忙,车子便被推了出来。 三个人松了口气,正要上车继续赶路,却忽听马蹄声震耳,如狂风暴雨般一瞬即近。转头看时,便见一队黑压压的西肼骑兵如风般疾驰而来。 穆少雪忙叫车夫将马车赶到路边,三个人来不及上车,便也都退到路边,暂时避让。 那队骑兵足有两三百人,均是铁甲黑衣,威风凛凛,身下坐骑也都是清一色膘肥体壮的高大骏马,马蹄翻飞,踏破路上积水,一时泥浆乱飞,倏忽间便到近前。 一忽儿功夫,这支马队便从他们面前驰过。 几个人方松了一口气,气愤地抖抖溅得满是泥水的衣服要上车,不想又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紧跟着这支马队又跟上来两骑,马上之人穿戴与先前的骑兵略有不同,虽也是一色黑衣,却都披着黑色大斗篷,头盔也换成斗笠,斗笠下垂了黑纱,看不清面容。 两匹马转眼便自几人身边奔了过去。 只是经过的那瞬,叶莲分明看到其中一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黑纱后一双眼眸幽深如夜,含着莫名复杂的情绪,竟让她生出几分熟稔的感觉。 “这都是什么人啊?”丁冽朝来路又望了望,确定没有来人,这才叫车夫把马车赶上正路,催着穆少雪、叶莲上车。 那车夫是西肼人,听丁冽问起,便有些自豪,道:“这好像是铁甲营苏大将军的部下。” 穆少雪皱眉道:“看样子是往石州方向去,也不知是去干什么?” 石州这一带算是西肼边境,忽然间有这许多骑兵往那里去,显然不大寻常。 剩下的十多里路走得还算顺畅,申末时分马车终于赶到石州。 那车夫到石州便不肯再走,丁冽只好跟他结算了车钱,寻思着在这里重新雇辆马车好到缻平关。 天色不早,三个人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便去附近一家饭馆吃饭,穆少雪顺便又打听了下那队骑兵的事情,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便是一身冷汗,才知这一阵前前后后已有近千余铁甲骑兵从石州过去。 只是这些骑兵一出石州便如泡影般消失了,根本无人知其所踪。 穆少雪由不住纳罕,返回来坐在桌上继续吃饭,对丁冽道:“真是奇怪,西肼人怎地忽然调了这许多铁甲兵到石州这一带来?” “该不是想对怎们东宁不利?”丁冽思忖着。 穆少雪扒了两口饭到嘴里,闷闷道:“难说……” 叶莲闻言,也由不住紧张,三下两下吃光了饭,抹抹嘴站起来道:“那咱们赶快回去报信。” 穆少雪、丁冽二人不由好笑,正想叫她坐下来不要着急,却见她两眼放光,望着外面喜形于色,挥着两只手大声喊了起来:“小桃……莫小桃——” 他二人便都是一怔,顺着叶莲的眼光转目一看,果见莫小桃站在门口处,除她之外还跟着两个男子,一个也是剑阁的弟子,叫郭渡云,另外一个却是内城的桓海。 穆少雪、丁冽二人都颇惊讶,方起身去迎,叶莲却已跑过去与莫小桃抱在了一起。 “小桃,桓海大哥……”叶莲有些激动,叫了他二人的名字,却不认得郭渡云,只友好地朝他笑笑,便问,“你们怎么也来了这里?” 莫小桃回头看看桓海跟郭渡云,笑道:“我们跟着桓海大哥去办事,这才刚回来,就遇上你们。” 桓海朝叶莲微微一笑,见穆少雪、丁冽二人走上前来,便抱拳与他二人见礼。 “桓大人、郭师弟、莫师妹快请坐下说。”丁冽将他三人往桌上让,一面吩咐店家再上些酒菜来。 于是六人就座,穆少雪道:“桓大人你们这是去哪里办事?” 桓海一到人多的场合便不肯说话,只转头看郭渡云,于是郭渡云便替他答:“哦,穆师兄,这个……不大方便说。” 穆少雪微微一愣,随即便明了,又问他们的住所,却也是巧,都住在一家客栈,却也方便。他一面招呼郭渡云与桓海吃菜喝酒,一面对叶莲道:“叶师妹,你照顾好莫师妹。” 叶莲笑道:“我知道了。” 男人们一喝酒话便多,穆少雪、丁冽、郭渡云三个在黑雕城便颇熟,一会儿功夫便说到鼎会、大考中的种种趣事。只桓海不大爱说话,最多附和一声“嗯”,想来是不想别人知道他口吃的毛病。 莫小桃不似叶莲贪酒,只是埋头吃饭,叶莲看她不肯饮酒,也就不好意思去倒酒喝。待她吃完便跟桓海同几位师兄告辞,拉了莫小桃回客栈,道:“我给你买了礼物,走,跟我去看看喜不喜欢。” 两个人一径跑回客栈,叶莲从包袱中翻出一只玉镯给莫小桃。 莫小桃见那镯子晶莹剔透,玉的成色虽不是太好,却也十分欢喜,将镯子带在腕上,左摇右晃地看,一边却赧然道:“我都没有给你带礼物……这一路上连个能买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叶莲还是禁不住好奇,问道:“你们去哪里了啊?” 莫小桃朝她“嘘”了一声,看看门窗都是关好的,这才低声对她道:“我只告诉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我们去了寒地。” 叶莲道:“寒地……寒地在哪里啊?” 莫小桃手朝北边指了下,道:“在西肼最北边,冷死了,差点没把我们三个冻死。嗳,你们去哪里了?” “昆山……”叶莲提及昆山仿佛还能闻到血腥味,这一趟行程她确实经历不少,如今想起,后脊还是有些发冷。 “昆山啊,我知道,过了沙齐河往西走最大的那座山就是了。”莫小桃躺到叶莲床上,略顿了顿,却又问,“你们也是去取什么东西?” 叶莲点点头,跟着脱了鞋也趴在床上,托着腮看着莫小桃道:“你怎么知道?” 莫小桃笑道:“猜的……”随后却道,“你其实也早猜到了吧?听说莫谦他们也出去了……” 叶莲试探着问:“小桃……你……你是不是以前就认得莫谦啊?” “不认得。”莫小桃一脸的不在乎,忽然眼睛一亮,看到自叶莲怀里掉下一样东西来,便一把抓了过去,笑道,“好漂亮的木匣子,里面是什么啊?” 叶莲顿时便红了脸,伸手去抢时,莫小桃却已经打开匣子,将里面的白玉簪拿了出来。 “噫,这是男式的簪子啊?雕工真不错,全是莲花……” 她越说叶莲的脸便越红,几乎滴出血来,要待去抢,却又怕弄坏簪子,只不做声。 “哦,叶莲……”莫小桃笑嘻嘻盯着她,“你好像不大对头哦,快说,这是给谁的?” “不……不给谁……”叶莲硬着头皮道,“我自己戴!” 莫小桃将簪子又装回木匣子里,撇嘴道:“鬼才信!你平日根本不穿男装的。”想了想却吃吃地笑起来,凑到叶莲耳畔道,“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没有,别胡说……”叶莲一面否认,一面手忙脚乱地将木匣子收好。 莫小桃哼道:“哼,一点也不把我当朋友,什么都不告诉我。” 叶莲听她这么说,便有些尴尬,犹豫了半晌却反问莫小桃道:“那……那你有喜欢的人么?” 莫小桃没有立刻回答,静了一会却轻轻点了点头:“有!” 过往 那一晚,久未碰头的两个小姑娘在一起说了许多知心话。 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莫小桃在说,她对叶莲说起她的家乡。很小的时候她同父母一起住在罗月湖边上的一个小渔村里,有一年发大水,整个村子都被淹在了水中,侥幸逃出来的父母将年幼的莫小桃放在一个木盆里面,推着她往没有遭灾的高处逃命。整整一夜,莫小桃只记得不停下落的冰冷的雨,偶尔有父母吃力的说话声,也都被雨声湮灭了。 那一夜如此漫长,等到天亮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幸运的是他们父女已经逃到了水小的地方,莫小桃想问父亲:“母亲在哪里?”看见父亲红肿的眼,就没能问得出来,那一刻她已明白,母亲再也不会与他们在一起了。 她长眠在水下,也许化成鱼儿,也许变成莲花,或者成了美丽的仙子在默默看着自己,只是莫小桃却再也看不到她。 莫小桃没有哭没有闹,她怕自己一哭,父亲便也会不在,所以便一直忍着……忍着。 虽然保住了一条命,生活却依旧艰辛无比,好容易才逃荒来到落日峰下一个叫草店村的地方安定下来。 逃荒路上一直替莫小桃遮风挡雨寻找食物的父亲,在安定下来之后不久就病倒了,没有银两,没有食物,父亲终于撑不住了,咬牙把她卖给了一户还算富裕的寡妇家里去做童养媳。 得来的银两得以让父亲看病就医,只是他病得太沉重,村里又请不起好医生,拖了没多久还是不治而亡。 父亲死后,那寡妇,不,如今已是她的婆婆了,拿出银两来替她葬了父亲,又接她到家。未婚夫还小,比她大不到五岁,两个小孩子虽没有拜堂成亲,但是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小夫妻,拿他俩打趣时,会把他俩一个叫小丈夫,一个叫小媳妇。 令人欣慰的是,婆婆和小丈夫对她都很好,尤其是小丈夫,因是独子,见了她这般惹人怜爱的小姑娘,便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照顾。 说到这里,莫小桃唇边露出甜美的笑容,那一段日子,是多么恬静美好,叫她永生难忘。 叶莲没想到莫小桃竟有这样的经历,由不住动容,心头几多感概唏嘘,握住她的肩头道:“小桃,那……那后来呢?” “后来……”莫小桃脸上笑意微敛,埋下头出神片刻,微红了脸道,“后来,小媳妇就喜欢上了她的小丈夫。” 每长大一点便多喜欢他一分,总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一刻也不愿离开。 他走哪里也都会带上她,有一阵还带着她去学堂读书。小丈夫满十六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新的教书先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学子们便纷纷闹着要离开家门,去黑雕城学艺。 小丈夫便是这其中的一员,她舍不得他走,与婆婆一起苦苦相劝,也没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却反被他一番豪言壮语说动。婆婆却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想着莫小桃年纪还小,近几年也不能圆房,不如便让儿子出去闯一闯,男儿大丈夫确也该学点本事为国效力,于是便置办行装,欢欢喜喜地送他走了。 这么一去便是三四年,半点音信也无,莫小桃看得出来,婆婆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后悔了的。她身体本就不好,思念爱子忧思成疾,又不意感染了伤寒,自此便一病不起。莫小桃再是悉心照料,请医问药,她的病情还是不断加重,两年前一口气没上来,便也去了。 临终前只是拉住叶莲的手不放,含着泪对她道:“小桃……去把他找回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莫小桃自到他家便把老人当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看待,老人病逝,她又如何能不伤心?大哭了一场,将老人葬了后,将家门锁了交与村子的族长看顾,便上黑雕城去找她的小丈夫,无论如何,她也要把他找回来,让老人瞑目。 “原来你……果然是来黑雕城找夫婿的。”叶莲轻道,初见莫小桃时,她这么说,叶莲还当她是说笑,却不想这竟是真的。她微微叹气,想起那两次撞上,却没有看清的与莫小桃在一起的男人,试探着问:“那个人……是莫谦吗?” 莫小桃坐在床上,两手抱膝,一双眼只盯着自己的膝盖看,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目中却泫然有泪,好半晌才道:“他……他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叶莲不解地问道:“怎……怎么变了?” 莫小桃泣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当不认得我……还叫我回去,说他一直当我是他妹妹,况且并未与我拜堂圆房,算不得真是夫妻,叫我回去择人重嫁……可我已经和他定了亲,又怎么能嫁别人?” 叶莲愕然道:“他怎么能这样?太……太过分了……”看莫小桃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流,她心里也难受不已,却又不知该怎样安慰。 “他以前对我很好……在家里的时候一直很疼我,什么好的都留给我,为什么他现在会变成这样?”莫小桃趴在膝上,眼光变得有些怅惘迷茫,好似沉浸在旧日甜美的回忆之中,自语般低喃,如此片刻,她忽然一把抓住叶莲手臂,问道,“叶莲,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了别人?” 叶莲猝不及防,结巴道:“不……不知道……” “叶莲,你跟内城的人熟,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听到他的什么事情?那次鼎会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经常跟他在一起?”莫小桃有些失态,紧抓住她不肯放。 叶莲脑子转了半天,磕磕巴巴道:“没有……我没听到他什么事情啊!你说的那……那是小青姐姐吗?我……我好像是看到过他们在一起过……”这是不假的,那一次她被秋琪她们推到了臭水塘里,多亏了莫谦跟小青替她解围。 莫小桃面色灰白,颤着嘴唇好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道:“那就是她了,我就知道……他喜欢了别人……”说着话泪水直流下来,好似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流不完。 叶莲看她哭的伤心,泪水便也在眼眶中打转,抱住她道:“别哭小桃,等我们回城,我们一起去揍他,看他还这么没有良心。” 莫小桃这一哭便把叶莲的事忘在了脑后,后来哭得累了,便倒在叶莲床上睡着了。叶莲叹了口气,见她脸上泪痕还未干,便端了个脸盆到外面找小二打了热水回去准备给她擦把脸。 走到门廊拐角处时,却听忽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黑暗的角落里飞了出去,好像是一只大鸟,扑棱棱便飞得不见影子了。 叶莲吓了一跳,险些没将手里的水盆打翻了,定了神朝那里喝道:“谁在那里?” 喝声一停,便见有个宽袍大袖的人从阴影里转了出来,仔细一看却是桓海,这才缓了口气,叫道:“是桓海……桓大哥啊!” “叶……叶莲……你……做,做什么?” 叶莲道:“我打盆水给小桃洗洗脸,桓大哥,你方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飞出去?” “没……没有,小……小桃,在你……那里啊?” “小桃是在我那里,桓大哥,我大师兄、穆师兄他们也回来了么?” “回……回来了,都……喝多……了,回房……去去去……睡了。” 他说话实在费劲,叶莲听着总觉一口气掉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便不好再同他说什么,同他道了声“晚安”便端着水回自己那间客房了。 莫小桃睡得正熟,叶莲帮她擦了把脸,她也没醒。叶莲坐在床边,望着她只是怔怔出神,那一次小桃哭也是为了莫谦吧?想不到小桃同莫谦竟有这么一段往事,只是……莫谦似乎真的跟小青姐姐很好呢! 他们两个好了,小桃又怎么办?看这情形,小桃是真的很喜欢莫谦……唉,小桃喜欢莫谦还好,而她却喜欢上了那个人…… 叶莲轻轻叹了口气,又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问莫小桃:“小桃,我能不能喜欢我师父啊?” 莫小桃翻个身,抽抽噎噎嘟囔:“不……不能……你不能喜欢他……” 一夜忽忽过去,叶莲与莫小桃方洗漱完毕,穆少雪便提了包袱过来。 叶莲诧异道:“穆师兄,这便走么?马车雇到了?” 穆少雪将那包袱放在桌上,道:“叶师妹,你带着这个包袱跟着桓海大哥先走,我跟丁师兄、郭师弟他们还有些事办。” 叶莲这才发觉桌上那个包袱变小了不少,上前拎了拎,便也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了,不解地问道:“穆师兄,你们要去办什么事情?” 穆少雪顿了顿道:“这些日子西肼人往咱们边界上调了不少人马过来,我们三个想去打探一下。” 叶莲惊道:“你们要去打探消息,那不是很危险?” 穆少雪笑了笑,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们三个会很小心的。原本想大家一道分头去探消息的,可是城主要的东西等不住,所以,你们三个还是先走比较好。”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叶莲与莫小桃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只有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待早饭吃过,六个人便分成两路行动。 穆少雪、丁冽三人先走,叶莲与莫小桃跟在后面送了他们一程,便也就回来了,回到客栈时,却见桓海已雇好了马车,正牵着马站在那里同那车夫说话,看见她二人回来,便回过头来,笑着叫她们上车。 叶莲把她那一袋子礼物搬上车,却将装灵犀石的包袱牢牢绑在身上。 行了一天一夜到缻平关,本待转去柳河镇搭船,没想那边连日大雨,河水泛滥,淹了大半镇子,这条路便没法走,只得继续往前,准备从前面南口河埠头上搭船入蓬蒙江。 在缻平关宿了一夜,三人又搭着马车往南口河方向行进。 一路上桓海把两个小姑娘照顾的很好,虽然他有口吃的毛病,却还是主动地寻人问路,不用她两个操半点心。 车子辘辘地往前驶,马蹄声清脆而有节奏,合着咿咿呀呀的车轮声,倒好似一支欢快的乐曲。 叶莲见莫小桃心事重重,总没有个笑模样,怕她太闷,便打开话匣子跟她说个不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拿来说,说到最后难免没话,便打起桓海的主意,道:“桓大哥,你唱首歌吧!” 桓海摇头道:“不……不唱,会……会吓坏……过路的客人……” 叶莲见他死活不肯唱,不由扫兴,只得自己在那里乱哼哼,哼了一个小调又一个小调,等嗓子哼痛了,转头一看,莫小桃却已被她哼睡着了。 她尴尬地看看桓海,桓海却还没睡,望着她微微笑着点头,道:“唱的……唱的,很……很好听。” 命令 南河口说起来是个镇子,其实不过就是条临江的小街,紧挨着南河一排屋舍,对面靠山处也是一排屋舍,中间长长一条街衢,供行人车马来往。 远远青山如屏,近处绿柳成荫,河面上烟水渺渺,渔舟点点,来往穿梭。 叶莲下车的时候,桓海已在河口询问渡船之事,宽衣大袍的背影竟有几分像梅君舞,叫她的心不由自主乱了节拍。他站在一株柳树下,正跟一家船主说话,说了没几句便商量妥当,自袖中摸出什么来朝那船主递了过去。 一会儿他转了回来,路上又凑过来一人,跟他说了句什么。想是无聊搭讪的家伙,桓海那张脸冷得一点温度也没有,并没有理会,很快便走了回来,叫车夫牵了马车一起到前面饭馆去吃饭。 天色虽还不晚,埠头上的船大多却已出去了,剩下的船这个时候也不愿走。桓海说不服那船主当日行船,这几日雇船的人也多,怕船给旁人定去,只得先交付了定金,说好第二天一早便动身。 街两边许多小饭馆,桓海都不大看得上,最后在街尾看到一家临河而立的酒楼,方才走了进去。 却也是巧,一进去便看到莫谦在其中一张桌上坐着,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叶莲看一眼莫小桃,一个念头尚未转过来,桓海已叫道:“莫……莫谦……” “桓海——”莫谦却也已看到他们,立刻便站起身迎上前来,伸手过来,“啪”地与桓海击了一掌,笑道,“你们也回来了?” “叶莲……哦,莫姑娘……”他的眸光转到叶莲、莫小桃身上,在莫小桃脸上略停了停,很快便转开了去。 叶莲因为知道了他跟莫小桃的事,这时心里对他有了别的看法,却又碍不过脸面,很不自然地冲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再看莫小桃,自打看到莫谦后便一直半垂着眼往别的地方瞟,也别扭着。 莫谦却神色如常地招呼他三人到座位上去坐,等到了那桌,叶莲才看到桌上还有两人,却是一男一女,女的她跟莫小桃都认识,是城里眉刀夫人的女儿白梅,那男的却眼生的紧,好在莫谦给他们介绍了一下:“这是白梅,想必你们都认识,这是游利青,也是剑阁的,是紫翁先生门下弟子。” 叶莲、莫小桃便忙行礼叫了声:“白师姐、游师兄。” 白梅抿着嘴只笑着朝她二人点头,游利青却拍着桌子痛心疾首道:“桓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哪,居然有两美相伴……城主真偏心啊,竟然只给咱们这边一个女的,还是只母老虎……哎哟……” 话未说完,白梅已是柳眉倒竖,手伸过去便拧住了他耳朵,咬着牙根道:“你这死东西,再敢乱说……叫你再乱说……” 她使了劲只管拧,恨不得把游利青那只耳朵揪下来,不消片刻,那只耳朵便成了红烧耳朵,疼得游利青连声讨饶:“白妹妹……白姐姐……白娘娘,好了,姑奶奶饶了我吧!” 白梅禁不住“噗”地一笑,便也就松开了手,转眸看时,却见旁边叶莲、莫小桃也都在笑,便道:“这人最是个坏蛋,你们都别理他。”她模样与白蕊夫人有几分像,都是弯弯的柳叶眉,星眸樱唇,净白的一张鹅蛋脸儿,顾盼间叫人神魂予夺,确然是个极美的人儿。 叶莲虽与她同在百花阁,却不怎么熟悉,平日便是见面也都是远远打望一眼,难得坐在一张桌上离得这么近看她,只觉越看越美,不由便有些呆了,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只是点头。 桓海在旁接着游利青先前的话道:“游……游兄……你误会了,其实……我……我……” 叶莲听到他说到这样费力,忙替他说了:“游师兄,其实是我是跟着我大师兄和穆师兄的,中途他们有事,方巧遇上桓大哥跟小桃,所以我便跟着先回来了。” 莫谦闻言一愣,问道:“什么事这么要紧?” 这已是自家的地界,叶莲便也不隐瞒,道:“西肼那边忽然调了很多人马到边境上,穆师兄他们觉得有古怪,便去打探消息了。” 莫谦神色微变,与白梅、游利青对视一眼,道:“这事情不简单,咱们得快点赶回去,禀报城主知道才是。” 游利青道:“长岭一带行营任将军那里也要发封信过去才是。” 莫谦颔首赞同,道:“小游你笔下了得,任将军又是你亲娘舅,这封信便由你写好送去如何?” 游利青拍手道:“没问题,不过……我要小白姐姐跟我一起去。” 白梅啐道:“呸,我才不要跟你一起。”扭身起来对叶莲、莫小桃道,“走,咱们三个另外找桌子吃饭,不跟他们在一起。”一面说一面当真便拉住小二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布好菜肴,拉了叶莲、莫小桃便要过去。 莫谦见叶莲为难,便道:“也好,男女分开,大家都玩得随性些。” 游利青也道:“快走快走,你们在这里,我们连话都不方便说。” 白梅似嗔似怒瞪他一眼,当着这许多人到底没好说什么,与叶莲、莫小桃二人在那边坐了,还要了一小壶酒,望着她二人笑问:“两位师妹要喝酒么?” 叶莲忙道:“要要……我要喝的。” 莫小桃却只是笑笑,道:“随你们便是。”她虽一直视莫谦如无物,其实眼角余光却时不时还是往他那边在瞟,叶莲猜的不错的话,她的心思应该全在莫谦那边,对旁的事情多少有那么点心不在焉。 白梅见她二人都不反对,立刻动手将三个人的杯子都斟满了,笑道:“叶师妹,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真是难得,咱们两个多喝点。”她眉梢轻扬,与叶莲印象中那清冷矜贵的白梅完全判若两人,眉宇间妩媚之气尽去,却焕发出一股飒爽英气来。 叶莲不禁感叹道:“我也没想到白师姐这么随和爽气……以前一直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以为我不爱理人么?”白梅吃吃笑道,“那是在城里,有我娘看着,烦都烦死了,哪里有别的心思?嗳,叶师妹……你是不是跟我薛棠弟弟很熟啊?” 叶莲呆了下,点头道:“我们认识的。” “哦,就只认识?” 叶莲只好又道:“他人很好。” “薛棠弟弟人是很好,就是生了那样的病,唉,不好……”白梅说着摇了摇头,又喝了几口酒觉得没趣起来,便将酒壶中的酒找了只大碗全部倒进去,提议道,“咱们来猜拳吧!” 叶莲瞪大眼睛道:“这也太多了吧!” “这算什么?来啊,还有莫师妹……”她一转头,才发现莫小桃已经不见了,“莫师妹去哪里了?” 叶莲回头看看那边桌上,没看到莫谦,便知他们两个又一道出去了,想想那晚莫小桃所说,便觉不放心,想要出去跟着看看,白梅又拉着她不放。正无可奈何,游利青却忽从那边走了过来,伸手便将桌上那只碗端走了,一边瞪着眼睛恨道:“喝两口便好,还猜起拳来了。” 白梅跑去跟他理论,叶莲趁机抽身跑开,到那边桌上问桓海道:“桓大哥,莫大哥他们到哪里去了?” 桓海什么都没说,只拿手指指门外。 叶莲出了门,左右看看,不见有人,便往街尽头那边的山坡旁走去,只是疑惑着他们去哪里了?山坡下种着数丛竹子,修挺劲拔,她偏头朝那边一瞅,便瞧见莫谦的背影,对面竹荫下站着的那个却不是莫小桃又是谁? 她略放了心,正想退回去,便听莫小桃极力忍耐的声音:“你是喜欢了别人?是不是那个小青?” 继而便是莫谦在解释:“小桃,这与别人没有关系,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次,我把你当妹妹看,你还是……” 莫小桃不依不饶地问:“是她对不对?” 莫谦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你因为喜欢上那个小青,所以不愿意跟我成亲,你为了她连回去你娘坟头看一眼都不肯?” 莫谦沉吟道:“我在内城还有一年的任期,等任期一完,我便带小青回去给娘扫墓修坟,亲自给她老人家认错。” 莫小桃道:“那我怎么办?” 莫谦一时答不上来,好半晌才慢慢道:“我们并没有拜堂成亲,其实算不得真是夫妻,小桃,我真的把你当妹妹看……你人这么好,以后会找到好人家的。” 莫小桃许久都没说话,叶莲探头过去,只见她脸上呆呆的,稍顷却是惨然一笑,咬牙怒目瞪着莫谦道:“莫谦……我恨你……我恨你……我要去杀了她,杀了那个女人。” 她一边说一边后退,忽然捂着脸哇地一声哭出来,掉头朝河边跑去。 叶莲再忍不住,只怕她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便忙跑了过去,却晚了一步,只是一眨眼,莫小桃已从她面前飞奔过去。 莫谦掉头过来,看到叶莲,便是一惊,结巴道:“叶……叶莲……” 他不喊叶莲还好,一喊叶莲肚子里腾地便窜上火来,只觉他这人分外绝情可恶,立时便恶声相向:“你干么这样对小桃?小桃为你受了多少苦?她帮你照顾母亲,历尽千辛万苦来黑雕城找你,你居然这么欺负她……你太没良心了。”说罢一跺脚便跟着跑去河边追莫小桃去了。 莫谦愣在那里,被叶莲一番话骂得有些呆住了,是啊,叶莲说的不错,小桃这些年帮他照顾母亲,母亲死后又尊遗命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 莲上君舞第16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途跋涉来找他,又有哪里对不起他?倒是他不孝不忠,着实该死的很呢!只是……小青怎么办? 他越想越是烦恼,由不住叹气,却听身旁有人轻咳一声,转头看时,却是桓海,瞧他那副神情,方才的话显然他也已听到了。 莫谦怅然一叹,望着桓海苦笑道:“桓海……你说,我该怎么办?” 桓海木然望了他一阵,唇边泛出些恶意的笑纹来,道:“你,真……真是,麻烦。” 莫谦还待再说什么,却见游利青自那边匆匆走了过来,一见他两人便道:“两位大人,白蕊夫人来了,叫我们过去,好像出了大事……嗳,那两位师妹呢?” 桓海道:“我……去……去找!”他很快朝着河边走去,方巧叶莲也已把莫小桃劝转了回来,三个人一起便进了酒楼,游利青站在门口处等他三人一到,便带着他们直接上楼到了一间雅室中。 白蕊夫人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四个扈从,几人进去时,她正在那里训白梅,责她不该喝酒,白梅便滚在她怀里撒娇耍赖,倒把她弄得哭笑不得,见桓海他们进来,便将白梅推开,叱道:“给我站好,胡搅蛮缠的像什么样子?” 白梅笑嘻嘻走到一边,知道她不会再骂自己,便也就乖乖的站好了。 白蕊夫人眼光在他们六人脸上一一扫过,轻蹙眉峰道:“不对啊,还少三个人。” 莫谦忙道:“夫人,是这样,穆少雪、丁冽、郭渡云他们在石州那边发现西肼军队有异动,便去打探消息了。” 白蕊微怔,又把详细情况问了一遍,确认无疑这才对身边一个扈从道:“你即刻去长岭行营,把此事告知任将军。” 那扈从听命离去,白蕊这才道:“这么说,城主叫你们取的东西你们都取回来了?” 六人不知她是何意,但显见她是知道此事的,便都点头应了。 白蕊吸了口气,道:“好,幸而东西还没入城,那么,你们便把这些东西再送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满心疑惑,沉了片刻,莫谦上前道:“夫人,这是城主的意思么?” 白蕊面色变了变,摇头道:“不是,这是我们三翁七翼的意思。” 莫谦道:“既不是城主的意思,那么,恕难从命。” 白梅在旁小声嘀咕道:“我们辛辛苦苦把东西取了回来,为什么又要叫我们送回去?” 游利青附和道:“是啊,叫我们送回去也得有个理由,夫人总得说出个一二三,才好让我们信服哪!” 白蕊夫人闭了下眼睛道:“你们既然不愿把东西送回去,那便把东西交给我,总之不能带进城去。” “不行!”一直未说话的桓海忽然开口,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了。 莫谦却是犹疑,问道:“夫人,我们受城主之命,若没有城主手谕,此事万难从命,何况夫人连是什么原因都不肯告诉我们。” 白蕊微垂了眼,半晌长叹一声:“如果我说,这三样东西会毁了黑雕城,你们还不肯把它们送回去么?” 莫谦强笑道:“夫人……你这不是说笑么?这些东西如果真能毁了黑雕城,城主他又怎会叫我们去取?难道他疯了?” 白蕊道:“城主他……的确是疯了……” 莫谦一时不知真假,心里疑惑,竟有些为白蕊夫人说动,转目朝白梅、游利青看去,他们也是满眼迷茫,再看莫小桃,她两眼红肿,心思显然不在这里,而叶莲却只低垂着头,不知她是不在乎还是另有其他。 最后他的目光转到桓海脸上,桓海眼中却毫无动摇之色,只冷冷盯着白蕊,没有半点屈从之意。 莫谦试探着向他征询意见:“桓海,你看这事情……?” 不等他问完,桓海已经开口,一字字生冷坚硬如冰块:“我,只,听,城,主,的,命令。” 白蕊眸色一寒,一张芙蓉面霎时如罩严霜,冷笑道:“好,看来好言跟你们说,你们是不听了,今日我便拿你桓海开刀——”微举玉手,纤指朝桓海一指,吩咐身后余下的三个扈从道,“给我拿下他!” 一言既出,她身后三个扈从立时便拔剑跃出,三道剑影如电刺向桓海。 桓海却一点都不慌乱,极其沉着地朝后退,手下却是毫不犹豫,抬手之际,一道长虹划过,只是朝前一送,便刺中一个。 他的剑术简直快的惊人,也不见他做什么动作,只听刷刷声响,眼前白光一闪再一闪,另外两人便也躺了下去。 屋中一瞬又恢复寂静,桓海手握长剑,长身站在那里,神色平静的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在他脚下却是已成了三具尸首的扈从。 他轻轻抬起手中长剑,垂眼瞥了一瞥,剑尖上有血滴落,一滴滴落在木板地上。 白蕊夫人缓缓站起身来,眸中有惊叹佩服之色,缓声道:“真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有本事,我那三个手下没用,制不服你,看来,得我亲自出马才能解决这件事。” 真凶 雅室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 白蕊只向前踏出两步,脚下便是一片粘湿,雪白的裙裾一瞬沾染上殷红的血渍。她的长袖陡然翻卷,自袖内透出一道雪白剑光,朝着桓海击刺而去。 桓海立刻举剑格挡,“叮啷”一声脆响,两剑相交,一股沛然之力顿时迫得他倒退两步,脚下一个趔趄,竟险些摔倒。 “你不是很厉害吗?再来啊!”白蕊轻挑眉峰,冷冷讥笑。 “得,罪!”桓海勉力稳住身形,面色微有些发白,却不见慌乱之色,抱拳朝她一礼。 趁此机会,莫谦忙赶上一步,拦在两人中间劝白蕊道:“夫人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家人,何必动刀动枪的?” 白蕊冷笑道:“我倒是想好好说,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人并不想好好跟我说话。” 莫谦道:“夫人也知桓海一向死心眼。” 白梅也道:“娘,别打了!”她对母亲敬畏的很,这种时候就更不敢走近,只远远站着,软软哀求。 “既是死心眼,那便让我把他的心眼打活泛了,让开!”白蕊并不理会女儿跟蚊子差不多的声音,冷冷回了莫谦一句,抓住他手臂便朝旁一掀。 她身为七翼之一,排行第二的位置,那一身功夫自不是假的,虽是女流,内力修为却在莫谦之上,这一掀便将莫谦忽地扔到了一旁,莫谦立足不稳,朝后连退,多亏身后有人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了身形。 回头一看,却是莫小桃,他不禁一愕,带了几分愧疚道:“谢谢!” 莫小桃并没有做声,眼睛看也不看他,好似方才帮他那个并不是她,缓缓退到叶莲身边去了。 转瞬之间,桓海、白蕊便又斗在了一处,剑与剑交错相碰,乒乒乓乓响个不休。 一瞬剑气四扫,屋中桌椅板凳俱受无妄之灾,四分五裂飞得满处都是。莫谦等人也只得都避到墙角边去,虽都着急,却是无能为力。 白蕊手中长剑忽左忽右,幻出一圈又一圈光影,将桓海裹在其中。她的剑术比那几个扈从不晓得高出多少,对付桓海自是不在话下,手中雪吟剑如游龙般围着桓海团团打转。 桓海剑法虽快,比她却慢了一层。一时狼狈不已,只顾得上防守,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一退再退,直被她逼到后窗前。 白蕊瞅中机会一剑朝他眉心刺到,就在剑尖点中桓海印堂的一瞬,却见桓海一双眼蓦地变亮,含着怒意与杀气,焕发出刺眼锐芒。她只觉眼前一片雪亮银光,桓海消失在这银光里,她的剑刺去的方向霎那变成一片虚空。 什么都看不见…… 白蕊心知不妙,她只是略一大意,竟中了邪术,可是,谁能想到桓海会邪术? 这个时候看不见其实已经注定失败,耳旁有细微风声,她朝着那个方向便又是一剑。 一击而中。 却显然没有刺中人,她听到“哐啷”一声大响,这分明是窗棂破开的声音。 有大风迎面吹来,一下子就吹散了她的头发。 转机只是一刹那的时间,桓海忽然便从白蕊剑底脱身出来,而白蕊却一剑刺破后窗,后窗破开的一瞬,她整个人也从窗间穿了出去。 这酒楼临江而立,后窗之下便是南河,众人惊呼着奔到窗前时,白蕊已如断线的风筝投身到了南河之中,只是一转眼,那滚滚的江水便将那抹白影吞没。 “娘……娘——”白梅扶着窗台探身伸着手朝外大声哭喊。 莫谦却缓缓转过头来,满眼震惊之色地盯住桓海,一脸的无法置信:“桓海……你怎么能……” 白梅忽然转过身来,拔剑便朝桓海冲过去,一边怒声道:“桓海,我要杀了你!” 游利青眼疾手快将她抱住,劝道:“白梅,你冷静点,他也不是故意的。” 白梅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状若疯狂:“放开我,让我杀了他——” 正乱成一团,却听叶莲道:“先去救人要紧,小桃,快,我们赶快下去找船去把白夫人捞上来。”说着话已与莫小桃二人手牵手“咚咚咚”地跑下楼去了。 她这么一说,游利青也忙劝白梅道:“别胡闹,我们先下去找你娘……等找到你娘随你怎么胡闹都成。”他半抱着她往外拖,一双眼却盯在桓海身上,眸中复杂无比,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气愤,更多的却是痛心。 白梅被他这么一提醒,方清醒了一些,也就任游利青拉着她往外走。 他两个一走,这间雅室内便只剩了桓海、莫谦二人。 莫谦紧盯着桓海,目中分明有审视之意,好似从来不认识他一般。 桓海微撇过脸,避开莫谦的目光,也迈步朝楼下走去,结巴着道:“我……我也……下去……去找……” 莫谦在后道:“桓海……” 桓海顿住脚步,并不回头看他。 莫谦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道:“走吧,分头去找。” 天气不知什么时候转阴了,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莫谦径直往下游而去,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把桓海远远甩在了后面。桓海看他走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却又走回客栈,半晌他又出来,也朝河下游走去。 离南河口稍远,便是芦苇荡,桓海站在芦苇荡中仰头望天,天空正有一只漆黑的大雕在盘旋,他紧绷的唇角略微绽开一抹笑意,忽然嘬唇发出尖利啸鸣。 啸鸣声一传出,那大立刻便飞了下来,在他头顶转了两圈,落在桓海伸出来的胳膊上。 桓海自它左足上取下一个细竹管,倒出里面的信,跟着便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信放入其中,仍旧将竹管系在大雕足上,抬臂一震,那大雕便展翅飞上天空。 他微笑着继续朝下游走,走没两步却听空中一声悲鸣,桓海蓦然抬头,便见飞出去的黑雕从空中直坠了下来。 桓海顿时大惊,朝着黑雕坠落的方向飞奔而去,只是几个起落,便已赶到那里。不过,终归是晚了一步,他看到莫谦站在那里,手里提着那只已经死了的黑雕。 “莫……莫谦……”他愕住,失声低呼。 莫谦缓缓转过头来,将手中死雕扔入乱草中,当着桓海的面一点点展开从那竹管中倒出的纸条:“黑雕城起内讧,机不可失,望主上当机立断!” 他抬起眼,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望着桓海,冷冷道:“主上,不知桓大人的主上是谁?” 桓海愣了愣,道:“这不是我写的!” 莫谦怔住,跟着便“呵呵”笑了起来:“桓海,什么时候你说话变得这么利索了?” 桓海眸中有光微闪了下,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莫谦将那纸条紧紧攥在手中,道:“你不是桓海……你是谁?” “我……我……我是……桓桓……”桓海费力地争辩着,说到一半,忽然抬手指着莫谦身后道:“小青……” 莫谦一愕,虽知有诈,听到“小青”这个名字却还是忍不住掉过头去。 只是这一转头,背后便有冷风袭来,他心知中了桓海j计,躲闪却已来不及,危急关头只听有人喊道:“小心!”跟着他便被人大力一推,一下子便被推出三尺之外。 莫谦转过身来,便见半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倒着一人,桓海还站在原地,面上神色复杂难辨,有惊诧有失望,似乎还有一抹悲哀,手中长剑半举在空中,剑尖上正有鲜血往下滴落。 方才那声音分明是莫小桃的,莫谦冷不丁打个寒战,想要走过去扒开草丛仔细看看,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脚。 风呼啸着吹过,将芦苇吹弯了腰,桓海眼中光芒忽然一闪,抬手便将手中长剑朝莫谦扔了过去。 莫谦还知道躲闪,微侧了身子,一把将那长剑接住。 长剑方接在手中,便听到叶莲的声音:“小桃……小桃,你在哪里?”跟着芦苇构成的长幔便被拨开,叶莲从外面跳了进来。 “小桃……”叶莲一眼便看到躺在地上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将那人扶了起来,“小桃……你怎么了?” 莫谦看见那人的脸,脑子便是轰地一声,果然是小桃,她为了救他,竟不惜替他挡剑。 莫小桃一张脸惨白无色,气若游丝,一双眼似睁非睁,隐约是望向莫谦那里的。 “小桃……”叶莲抱着莫小桃使劲摇晃,血从莫小桃背上流出来,很快便染红了叶莲整整一只袖子。 她抬头看看桓海,又看看莫谦,当她看到莫谦手里那把正在滴血的剑时,顿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过来,怒目望着莫谦咬牙道:“莫谦……是你,是你杀了小桃。” 莫谦呆了呆,摇头连连否认:“不是我……是他。”他抬手指向桓海。 桓海却反指着他道:“是……是他!” 叶莲越发愤怒,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恨不能扑上去给莫谦一剑,恨恨道:“莫谦,你为了要跟小青在一起,居然杀了小桃……你简直……简直……” 简直不是人! 叶莲到底还是没骂出口来,怀里的莫小桃微微动了下,气息微弱地呻吟,口唇翕合,低低有声:“不是……不是他……”已开始涣散的目光慢慢转向桓海,“他……他……不是……” 语声到这里停住,她再说不下去,头软软垂落下去,垂落在叶莲臂弯里。 “小桃小桃……呜呜……小桃……”叶莲的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无论她怎么摇怎么晃怎么掐,莫小桃都没醒过来,叶莲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莫小桃已经死了,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再也不能陪着她一起笑一起哭了。 “莫谦,你好狠的心,他到底是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你怎么就能杀了她?”叶莲一腔伤心化成仇恨,愤怒地指责莫谦。 莫谦看看她,又看看桓海,无力地分辨:“不是我杀的……是桓海……不,他不是桓海。” “你,凶器都在你手里,你还……还诬赖桓海……”叶莲气愤地大叫,叫了一阵却又抱着莫小桃痛哭。 莫谦痛苦地闭了闭眼,忽然丢了手中的血剑,上前一把推开叶莲,不待叶莲反应过来,便弯腰将莫小桃抱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快把小桃放下!”叶莲一跃跳起,便要抢上前拦住他,却被身后桓海一把拉住。 莫谦道:“是我杀的……好,是我杀的……”他缓缓转过身,面上神情恍惚,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竟是疯魔了。 “他……他……放下小桃,你松开我,我不能让他带走小桃。”叶莲拼力想从桓海手中挣脱开来。 桓海却死抓着她不放,一字字道:“让,他,走!” “啊——”叶莲心潮激荡,一腔悲愤无处倾泄,简直要发狂,“放开我……” 桓海不耐地皱皱眉,忽然扬手,一个手刀劈在叶莲后颈,叶莲浑身一颤,随即便软软瘫在了他怀中。 回家 乱云翻卷,一层层堆压下来,很快天空便黑的像墨。 随后大雨像鞭子一样抽了下来。 冰冷的雨注浇打在莫谦脸上,一股股流下来,糊住了他的双眼,他却好似什么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雨水的肆虐…… 他只知道抱着莫小桃往前走,往前走……究竟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她死了! 为了救他,虽然怨恨着,一旦见他有危险,还是毫不犹豫就舍弃自己来保全他。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她要救他?他宁愿死的那个是他,尽管知道他死了她会伤心落泪,可他情愿那样,是,他把她当妹妹,一个整天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傻呼呼的妹妹,在他面前她连害羞都不知道,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她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嫁给谦哥哥,做你的媳妇啊!” 就这么简单,简单到让他恐惧。在他心里,能做妻子的人应该是小青那样的女子,知冷知热,美丽俏皮聪颖。而不是像她,通通透透一览无余,连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来黑雕城这几年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写信回去,只是起初那一年普通的弟子确是不能带信给家中。第二年他被选进内城,虽然被允准与家中联系,却认识了小青,便多了许多顾虑,怕这信一带回去,便会接到母亲催他回去成亲的命令,于是一拖再拖,仿佛这样拖下去,事情便会自动解决一样。 内心里其实还怀着侥幸,那就是这么拖着,等到小桃那边拖不了,也许母亲不忍心耽误她,会替她择人另嫁,那时便好办多了。 如今看来,他的确是个优柔寡断没有胆气的懦夫,别说配不上小青,便是小桃他也远远配不上。她是这样有勇气有担当的一个女子,坚忍决绝,只叫他自惭形秽。 去年从暨城回来,他总算鼓起勇气要回去看看,便跟薛棠请了十来天的假回草店村,原本是想说服母亲将小桃另嫁的,不想回到家中却只看到冰冷的铁将军把门。一问才知母亲已经过世,小桃也去了黑雕城找他,他后悔不迭,在母亲坟头痛哭一场,仍旧赶回薛棠身边。 回黑雕城的当日他便知道小桃通过了试练,只是不敢去见,若不是后来出了叶莲那件事,需要他亲自到场去清查,莫小桃只怕很难找到他。 他装作不认识她,她竟也能忍受,只是不肯听他的话回去,她执意留下来,还是那么傻等着他,纵然她胸无大志,却也能为他一点点改变自己,只是她不知道,无论她做的再好,无论她再怎样出色,她在他眼里始终都还是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圈的妹妹。 莫谦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两腿好像灌了铅一般,举步维艰。 眼前依稀闪过小时候小桃的模样,瘦巴巴的身子,面黄肌瘦,只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 “谦哥哥……谦哥哥……别丢下我,等等我啊!” 莫谦胸口有些发闷,抱着莫小桃在当地顿住,雨仍在下,一串串甩过来,在他脸上交横漫流,然后顺着脸颊一路流下去,倒好像是总也流不完的泪。 他轻轻道:“我不丢下你,我带你回家去,咱们一起回家去。” 这样一说,他忽然间便轻松起来,压在他身上那个巨大的包袱似乎变轻了许多,他抬起头,面上漾出一点笑意,却是悲哀的。 他继续又往前走,只走了两步便不再动,闪电自天际滑落,将漆黑的天幕一劈为二。 借着闪电的光,莫谦看到在他前后左右各站着一个黑影。 莫谦闭上眼,有些伤感地道:“桓海,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 他将莫小桃轻轻放在地上,缓缓走至一边,道:“来吧,速战速决,别磨磨蹭蹭。” 四条黑影霎时攻上,莫谦拔剑,奋力拼杀,把所有的愤怒跟悲哀都投注到这一场厮杀当中,一剑接一剑的击刺,雷声轰鸣中,他刺伤了其中两个,自己却也受了伤,肋下、背后都中了剑,却兀自不觉。 最后他赢了,那四个人均负了伤逃遁而去,莫谦摇摇晃晃抱起莫小桃继续又往前走。 走出芦苇荡,又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庵堂。 庵堂的大门在风里大敞着,咿咿呀呀地叫,他抱着莫小桃走进去,靠着香案坐下,两眼失神地望着外面。 雨声哗哗,无休无止,定眼望去只是沉沉的一片黑。 后来那片黑勉强凝聚成一个人形,踏过门槛缓缓走了进来。 有光亮起,照在那人形身上,莫谦动了动,眸中有霎那惊喜,他的神志已近恍惚,那好像是幻觉,又好像是梦,颤声道:“小青……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回城。”小青一步步走过来,然后在他面前蹲下,眼里有紧张之色,抓住他的手惊问,“莫谦,你怎么了?” 莫谦微笑着摇摇头,指指怀里的莫小桃道:“小青,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有未婚妻的,就是她。” “你……”小青面上有悲色,水杏般的眼湖里有潮水漫上,半晌却摇头道,“我不怪你,她怎么样了?” 莫谦黯然道:“她死了,我要送她回家乡去安葬,不能回城去。” “可是……城主等着你们回去。” 莫谦费力地自怀里摸出一只锦盒,道:“这是城主要的东西,你替我转交给他。我安葬了小桃就会回来,你还……愿意等我吗?” 小青点头:“我愿意!”她伸手过去,手指微微颤抖,终于再按捺不住激动,一把将那锦盒夺了过去,跟着她手腕一翻,腕底幽光闪烁,毫不犹豫便扎入了莫谦胸膛中。 “你……你不是小青……” 小青眼波流转,目中分明有讥嘲之色:“我当然不是小青,你真是个蠢人,认不出桓海便罢了,竟然连小青都会错认。” 莫谦胸口鲜血直流,他却连捂住伤口止血的力气都没有,虚弱无力地咳了两声,紧抱住莫小桃道:“我的确……是个蠢人,小桃,我们……一起回家去……” 风从窗间吹进来,吹得烛焰一挫一挫,好像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烛影下对坐着两人,却是梅君舞与桓海,正在仔细研究桌上的东西。 “这便是灵犀石?” “是,主上。” 梅君舞的手指在那柄玉剑上轻轻描摹,不以为然道:“这把瑶光剑跟我那把玉剑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哦,剑柄上的图案不大一样……”他盯着那图案琢磨半晌,忽然有些心神不定的站起,道,“那个什么……沧海珠果真是在莫谦身上?” “是,按理是在他身上。” “说起来东西也该到手了……有阿簪出手,想来不会出大问题。”他轻声低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只是眉峰紧蹙,显然还是在担心着的。 他的担心很快便被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冲散了。 门打开,走进一个美貌女子,朝着他一揖,道:“主上,东西拿到了。” 梅君舞接过锦盒,瞅着那女子飞个眼风,柔声赞道:“阿簪果然不负我望,辛苦了,快坐。” 锦盒中的珠子有鸽子蛋那么大,正往外发散出柔和的光,将一室照的通明,却并不刺眼。 他倏然将盒盖合上,正色道:“阿簪,你即刻出发,去穆尔军营通知列将军,让他十日之后发兵攻打东宁。” 阿簪没有半点迟疑,立刻领命而去,冒着大雨连夜赶往缻平关口。 桓海朝紧闭着门的内室看了一眼,道:“那个叶莲……如今该怎么办?” 梅君舞没做声,只将瑶光剑与沧海珠收好,交给桓海,道:“这三样东西虽然得手,要破咒却还要一番周折,这丫头只怕还小有用处,等她醒来,你便骗她回黑雕城去,见机行事便好。” 桓海道:“我明白了。” “列将军发兵攻打东宁之后,我会马上与慕容蓑带铁甲兵攻打黑雕城,其间仍放黑雕联络。” 桓海道:“只是那咒却不知怎么才能破,破了之后又会怎样?黑雕城三面皆是黑沼泽,号称不破之城,主上还是小心为妙。” 梅君舞微微颔首,拍拍桓海肩膀道:“这破咒的关键就着落在你身上了,至于破咒之后会怎样,我猜多半与那黑沼有关系……”他轻舒一口气,凝目望向窗外,脸上分明有志在必得的笑意。 昏黄的烛光自半开的床帷间落在叶莲脸上,她微闭着眼,长长眼睫垂落下来,在眼下投下两痕晕青。 她睡得很熟,一点也没觉察到他的接近,只是不知做了什么梦,紧蹙着眉,眼皮一跳一跳,好像在挣扎一般。 小嘴还是那么诱人,嫣红欲滴,像一颗熟透的樱桃。 他埋下头,在她唇上轻吻一下,手指轻抚上她面颊,她的肌肤光滑如丝缎,摸上去柔软腻滑,叫他有些舍不得移开,于是便又在她左右面颊上各亲了一下,跟着又亲上她蹙成一团的眉心,柔声低诉:“小叶莲,以后你会恨我么?” 她没有回答,放在枕上的拳头却猝然收紧,牙齿咬得咯嘣嘣响:“打死你……打……小桃……呜呜呜……” 梅君舞摇摇头,在梦里也能哭得这么伤心,还在流泪…… 他微有些失神地看着哽哽咽咽哭得不那么痛快的叶莲,缓缓伸手过去帮她抹去眼角泪水,叹道:“只是个开头你就哭成这样,以后你可该怎么办?” 选择 清晨时,叶莲被敲门声惊醒。 睁开眼,却已不在冷雨凄风的芦苇荡,而是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小屋内。 疯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歇,云散日出,透过半开的窗看过去,只见晨光灿烂,照着窗前绿树,斑驳光影下,被夜雨涤洗了整整一晚的满树绿叶,仿如翠玉一般夺目。 叶莲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天际处一道绚丽彩虹横跨南北。只可惜这一切莫小桃都再看不到了,她再也不会在叶莲面前大惊小怪的咋呼:“看,看彩虹……” 不会抱着她一通哇哇大哭后又破涕为笑。 更不会再厚脸皮地跟她说:“是啊,我就是来黑雕城找夫婿的。” 叶莲忽然低下头,捂住脸哽咽:“小桃,你在哪儿啊?” 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一觉醒来,小桃就好端端站在她面前,眨巴着大眼睛,跟自己说这说那。可是她分明看到小桃是死了的,在她怀里断的气,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袖,昨天穿的衣服还没有换,袖子上大片的血迹,不就是从小桃身上流下来的么? 叶莲的泪水直涌了出来,喉头那里像被什么堵住,透不过气来,只是哽得发疼。 “叶……叶莲……”桓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带着几分迟疑,缓缓靠近。 叶莲猛地转过头来,哭着问他道:“桓海,小桃呢?小桃她在哪儿?” 桓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半晌方道:“她……她被……莫……莫谦……带走……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莫谦要杀她?”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幕,叶莲心头的恨又升了起来,“小桃对他那么好,为他受了多少苦,他,他……怎么就……” 桓海神情木然,眼望着叶莲只是不说话。 叶莲流着泪继续道:“桓海大哥,你当时在场,为什么不拦住他?” 桓海道:“我……我到……的……时候,已经……” 叶莲呆了呆,心里虽痛,却又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怪错了人而自责,低头垂泪不语,过了片刻,脑中却忽地一跳,像是想到了什么,直声道:“不……不行,我要去找小桃,我要把小桃找回来。”抹了把泪,绕过桓海便要出门。 她心里有万般不甘,想起莫小桃被莫谦抱走,便难以忍受,不行,她不能让小桃死了还跟那样一个人在一起,他甚至都不配抱一下小桃,那样,只会令小桃蒙耻。 桓海忙退后一步拦住她,道:“叶……叶莲,我们……我们得……回去了。” 叶莲被他的话弄愣了,问他道:“回哪儿去?” “回……回黑雕……”桓海结巴着说不整句子。 “这个时候回去?不……不行,我要去把小桃找回来,带着她一起回黑雕城,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叶莲激动地摇头。 “叶……叶莲!”桓海着急起来,却又因口吃不能将所说的话一气说完,干脆便将叶莲拽到外屋的一张桌子边上,那桌上有纸,还有笔墨。 他很快取了一张纸,执笔在上面写道:“小桃喜欢莫谦,她愿意跟莫谦在一起,也许这样正是她喜欢的,你若是执意将她从莫谦手里抢回,她反而会不高兴。” 叶莲盯着纸上的字,不知怎样竟有些迟疑起来,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小桃一直喜欢着莫谦,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了,被莫谦在一起不就是她多年以来的愿望? 到底她该不该去把小桃抢回来呢? 或者便如桓海所说,任由莫谦带走她,以了小桃心愿? “可是……莫谦他……他下狠手杀小桃,小桃她会愿意跟这样狠毒的人在一起么?”叶莲喃喃问。 桓海在纸上又写:“也许她并不觉得莫谦狠毒,而且莫谦带着她去了哪里,我们也并不知道,你要怎么找她回来?” 叶莲一时无言以对,坐了片刻,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望着窗外出神半晌,轻声道:“也许……你说的对,我只是难过……小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到这里她再说不下去,泪盈于睫,只是一眨,那泪便又滴落了下来。 桓海半晌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静了许久,方又重新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推到叶莲面前,中指微曲轻叩了下桌面,提醒她看。 叶莲吸了吸鼻子,瞥眼看了看,却见上面写着:“小桃在天上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这么难过。” 叶莲抬眸看桓海一眼,沉默着又垂下眼睫,心头却有所触动,只是说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小桃死了,她怎么能不伤心?再是怎样想的明白,心里总是好过不了的。 白蕊被桓海打下水失踪了,小桃死了,莫谦似乎发疯了……大师兄跟穆师兄又还没赶回来,还有白梅跟游利青,他们总不至于一晚都还没回来。 叶莲忽然一激灵,站起身问桓海道:“白师姐跟游师兄他们回来了么?” 桓海看她一眼,跟着便转开了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那白蕊夫人……”叶莲越发惴惴不安,白梅跟游利青总不会也出了事? 桓海道:“没……没消息。” 叶莲心里“咯噔”了下,望着桓海,眼里有些许责怪之色,道:“你为什么要……要把白夫人打下水去?” 桓海皱起眉,沉了片刻,又执笔缓缓写了下去:“你也看到了,是她逼我,我并没想伤她。” 那时的情形叶莲确是看在眼里的,白蕊夫人出剑并没有留情,桓海反击也是无可厚非,她唯一想不通的是桓海当时是如何从白蕊剑下脱身的,那一瞬太快,快的她完全没有看清。 叶莲吸了口气,想到这一两日间发生的事情,只觉心头沉甸甸的好像压了块大石头,思前想后,心里忐忑不安,像是悬在半空中,许多担忧疑虑纷至沓来,叫她一刻也不得安宁。 “别……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得……赶快……赶快赶回城里去。”桓海见她久不作声,由不住着急,又催促起来。 叶莲“哦”了一声,抬头把他看着,眼中却甚迷茫,半蹙着眉道:“桓海,我总觉我们这时候不该回去?” 桓海略顿了下,问道:“为……为什么?” 叶莲道:“白蕊夫人说得也许是真的,咱们身上的那几样东西只怕真能毁了黑雕城……” 桓海提笔在纸上写道:“你怎么就能确信她说的是真的?” 叶莲咬了咬唇,道:“其实在此之前,就有人也这么说过,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在昆山时我们遇上了韩伯,他不准我们把灵犀……那……那块东西带回城里去,只是后来出了意外……”提起那件事,她仍是惊怖心酸,却还是把在昆山的事情大略跟桓海说了一遍。 桓海脸上有惊疑之色,只是一瞬便又变得木然,在纸上写下他的见底:“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轻信他人,城主跟韩伯、白蕊他们,总不至于信他们而不信城主?” 叶莲静下心想了片刻,仍是犹疑不定:“可是……已经不止一个人这样说了。还有……我以前在雕月殿曾……曾偷听到韩伯跟城主说话,似乎也跟此事有关。桓大哥,我们还是不要回去,若不然再等等,等丁师兄跟穆师兄他们回来,商量一下再决定好么?” 桓海叹了口气,继续写道:“你说的是雕月之咒对么?” 叶莲愕然看着他,吃吃道:“你……你也知道?” 桓海跟着写下去:“我自然知道,城主临走时跟我说过,你想的没错,城主叫我们去取这几样东西确是为破此咒,因为破了咒才可以治好小城主的病。至于破咒便会毁掉城池这个说法,却是没有的。” 叶莲道:“那为什么韩伯会说这是立城之本?” “所谓的立城之本不过是说,破了咒以后的城主人选便得不到雕月之咒的助力,武功达不到先辈们所要的境界而已。”桓海写的很快,唰唰数笔便写完一页纸,跟着便又换了一张。 “真是这样么?”叶莲仍是半信半疑。 桓海看她仍满腹疑虑,便又写道:“就算破咒于城不利,如果让你选,你是选择救小城主,还是不救?” 叶莲一下呆掉,救还是不救?在有可能会毁掉城池的前提下…… “小城主的病越来越重了,如果今年入冬前赶不及破咒,他恐怕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叶莲,你就真的忍心看他死?” 叶莲望着纸上那一排排字,脑中越发混乱,捂着头发了许久呆,却道:“我……我不知道……”其实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她不忍心看薛棠死,一定不能。可是黑雕城怎么办?但愿桓海说的是真,城主他总不至于连黑雕城都不要了。 桓海不动声色看了她半晌,伸手将那一叠纸都收起叠好放入怀中,对叶莲道:“把……把衣服……换换,走……走吧!时……时候……不早了。” 叶莲到底还是被桓海说服了,等他出去,便换上干净衣服,却将那染了小桃血的衣服仍旧叠好放在包袱最底层。 然后她背上包袱走出客栈,跟着桓海朝埠头走去。 莫谦他们那一路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破咒的东西没有齐备,似乎危险性小了那么点,叶莲有一阵因此松了口气,转而想到薛棠却又黯然,到底怎样才好呢?怎样才可两全其美? 两个人走到埠头,昨日定好的船只早便等在了那里。 桓海与那船家点头打个招呼,便跳上了船,在船上招手叫叶莲也上去。 叶莲却站在岸边踌躇不前,终于下定决心要上船时,却忽听有人在后叫她:“小师妹……桓大人——” 战船 来的是丁洌和郭渡云,穆少雪因为要去长岭行营没有跟他们一起赶回来。他们在西肼穆尔一带发现了大批屯集的军队,那地方是西肼与东宁交界之处,原本便驻扎有军队,大概有一万人左右,并不算多,最近一段时日却增加了接近十万的兵力,显然很不寻常。 是以他们才日夜兼程地赶回东宁,急着把消息报知边关长岭军营任将军,以做好防范措施。 “我们也得赶快回去把这消息禀告城主。”丁洌没见莫小桃,便探头去看船舱里,奇道,“咦,怎么就你跟桓大人,莫小桃呢?” 叶 莲上君舞第17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立刻便红了眼圈,低下头好半晌才道:“小桃她……她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她去哪里了?”丁冽一下子没领会过来。 桓海站在船头道:“她……她死了。” 丁冽、郭渡云闻言都震惊不已,忙追问因由。叶莲简短地将昨晚上所发生的事情跟他二人说了,说到悲愤之处,禁不住又是泪水涟涟。他两人也都难过无比,心绪无可避免地低落下去,丁冽黯然道:“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莫谦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郭渡云眼睛红通通的,只是咬着牙骂:“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桓海道:“有……有什么话,到……到船……船上……说吧!” 叶莲迟疑了下,忍不住道:“大师兄,连白蕊夫人都说那些东西不能带回黑雕城,况且如今白师姐跟游师兄也失踪了,还要回去么?也不知白师姐在哪里……咱们是不是再找找?” 桓海结巴着插嘴说他昨晚已经找过了,只是没找到人,因为还有要务,急着回城,一时耽搁不得,这才放弃寻找,不过已经托这附近认识的朋友在帮忙打听,一有消息当会发信传告与他。 丁冽略想了想,也很赞同桓海的意思,跳上船道:“事情紧急,眼下也顾不上其他事情,西肼那边只怕不简单,咱们还是尽快回去报城主知晓,也好早做打算。” 叶莲、郭渡云见他上船,便也跟着上去。 丁冽说得不错,若然西肼军忽然进犯东宁,黑雕城必是也要做出相应举措的,如此重要的事情,自然要急报回城才是。 只是白蕊下落不明,白梅、游利青又在这个时候失踪,这事情未免也太过蹊跷,叶莲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约约有种不详的预感,犹豫着道:“大师兄……你说,白师姐跟游师兄他们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船已开航,丁洌回首眺望岸边,叹口气道:“便是有什么事,如今咱们也顾不上……只盼他们吉人天相,安然完好。” 值此紧要时刻,还是要顾全大局,叶莲默然无语,船桨拨开水面,哗哗作响,朝着蓬蒙江方向驶去。 船在蓬蒙江上行了足有七日,所幸没遇上风浪,一路上还算顺利,到了第七日的傍晚几个人终于看见巍然屹立在落日山脉西麓的黑雕城。 丁冽、郭渡云都很是兴奋,从舱里出来,站在船头望着黑雕城方向舒展筋骨。 叶莲却没什么心绪,只趴在船尾往来处看。 西边天水相接处是一轮半沉入江的火红太阳,虽将沉没却有余威,四射的光芒将江面照的一片通红,远远望过去,蓬蒙江竟好似一条血红的毯子。只是那血红的毯子不太干净,上面还沾染了无数的小黑点。 叶莲揉了揉眼,再仔细看看,忽然惊叫起来:“大师兄,你们快来看,那是什么?” 丁冽三人听到她喊,便都跑到船尾顺着叶莲指的方向仔细一看,果见远处江面上浮着许多黑点。 “那是什么?” “好像是很多小船……” “这么多船……”丁冽睁大眼睛,眉头越皱越紧,那些船虽离他们很远,却也能看出个大概来,他蓦地想到了什么,不由扼腕道,“好大一支船队,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船队往黑雕城来?” 郭渡云道:“不好,会不会是西肼人来偷袭?” 丁冽忙转头去看桓海:“桓大人,你见多识广,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桓海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已开始变大的黑点,一字一字道:“战,船,那是,战,船!” 丁冽倒吸一口凉气,到这时候便是傻子也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了,立时大吼起来:“是西肼人,快划快划……”船夫奋力划桨,他仍觉得慢,上前一把夺过船桨,自己亲自动手划船。 其实他们已离埠头不远,这一下加快速度,转眼便到。四个人也无多话,立刻上岸。那船夫显是被吓到了,丢下船跟着便上了岸,尾随在他们后面也往城里走。 这种时候,丁冽他们几个自然没法制止他,也就任其跟着。 吊桥早被收起,城门紧闭,牛渚州上那几间茅草屋子里还住着几个等着试练的少年人,有大有小,清一色的男孩子,人不多,大概有十个左右,见有人从船上下来,便都站在门口张望。 叶莲有些不忍心,对丁冽道:“那些人怎么办?” 不等丁冽答话,桓海便朝那边走过去,大声道:“跟我们……进进……城!” 一群男孩不知出了什么事,听见有人叫他们进城自是再高兴不过,呼啦一下子便跟了过来。 桓海走到吊桥边,点燃烟火弹放了信号,不一时那吊桥便放了下来,跟着城门大开,一行人急匆匆上了吊桥进城去了。 一进城丁冽就大喊:“快关门收吊桥,西肼人打过来了。” 桓海却不慌不忙地吩咐:“鸣,金锣——”他这时说话却不结巴了,情势紧急,叶莲、丁冽他们却哪里有空想这个,便听桓海又道,“丁,冽,你去,找三翁,郭,渡,云,你,帮忙,安,置下,这些,孩子。” 他说得有条不紊,神情凝重而沉着,没有像以往那般磕磕巴巴,只是语速极慢。 丁冽、郭渡云竟也为他的气度震慑住了,并没有半点疑问,便听命各自去了。 桓海又转过头对叶莲道:“叶,莲,你……跟我,去内……内城!” 金锣激越昂鸣,一瞬传遍全城。 叶莲在这震耳欲聋的金锣声里,跟着桓海往内城而去。 内城城门因为外面的金锣鸣声已经打开,两个人到大门口时,正碰上两队黑卫从里面出来,队伍之后却是一辆马车。 桓海看见那马车,立刻便让在一旁躬身行礼,叶莲猜测里面的人多半是薛青田城主,便也跟着行礼。 车窗上纱幔一动,借着马车两旁侍人手中灯笼的光,果然看见薛青田正自车内往外看。 “桓海回来了?”他的神色淡然无波,镇定从容,仿佛根本没听到城门那边一阵紧过一阵的锣声。 “是!” 薛青田的眼光又转到叶莲身上,道:“叶莲也回来了?” 叶莲忙道:“是。”她有些紧张地摸摸包袱里那块石头,想到白蕊、韩伯,不知怎么竟冒起了冷汗。 “外面出了什么事?”他很平静地问。 叶莲看看桓海,答道:“西肼人有战船往咱们这边来。” 薛青田“嗯”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多着急,只对他二人道:“你们这一路舟船劳顿,先去我书房坐坐吧!”说完这话,纱幔便即垂落,马车很快自叶莲、桓海面前驶了过去。 书房内亮着几盏灯,照的内里一片通明。 外面的锣声已经没响了,桓海便没事人般在书架上翻书看,叶莲却是心烦意乱坐不住,在里面转了几个圈子便对桓海道:“桓海大哥,我坐不住了,我要去外面看看。” 桓海抬眼看看她,又翻了几页书,忽地将书一合,道:“嗯,不过,我们……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看……小城主吧!” 叶莲被他一提醒,方想起薛棠来,原本回城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薛棠,只是被西肼人的战船弄乱了脑子,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如今听桓海提起,心里惦念着薛棠的病,便有些着急起来,忙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去看他吧!”现如今不去看,等西肼人与黑雕城正式开战,便更顾不上他了。 从薛青田住的沉光殿出去,一路上都不见有人,等走到雕月殿前却见有重兵把守。 两人都是一愣,便见一个黑卫走上前来,一脸严肃地道:“城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雕月殿,还请二位离开此地。” 叶莲愕然,不甘心地道:“我们是来看小城主的。” “城主有令,不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叶莲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如白蕊所说,城主发疯了……可是方才看到他时,城主不是好好的么? 对着门口一众脸色冰冷的黑卫,叶莲只得后退,转头问桓海道:“小城主他是不是不住这里了?” 桓海摇头,继而却道:“我们……从后面……绕进去……看看。” 两人假装离开,走出老远,却又折回来,自西边那片树林进去,弯弯曲曲绕了一阵,总算从一个假山洞子下面到了雕月殿后。 到了那里,两人才发现雕月殿的后窗角门都被封死了,叶莲越发困惑,低声问桓海道:“城主他……不会是把小城主关起来了吧?”只是他为什么要关薛棠?那可是他的儿子啊! 破咒 叶莲有越来越多的疑惑,需要立刻见到薛棠才能解开。 两个人从廊道下溜过去,到拐角处时却忽听门口处有人说话,没多时便听紧闭的院门吱嘎嘎一阵响。叶莲猫腰探头望去,便见门那里走进一人来,却是小青,一边走,一边自腰里解下串钥匙,叮铃当啷走上殿阶,便要去开殿门。 “小青……小青姐姐——”叶莲连忙握着嘴小声地喊她。 声音虽小,小青那里却还是听到了的,微蹙着眉转过头朝这边廊下看过来,看到叶莲时,眼里亮了一下,便走了过来。 “叶莲……”她有些惊喜地叫,“你回来了?桓海,你也回来了。” 叶莲顾不上跟她倾诉离情,跟着便问:“小青姐姐,这是出了什么事?” 小青神色微变,左右看看,拉着他二人折到殿角边的花园里方才开口:“你们走后城里出了点事,韩伯不知怎么不见了,三翁七翼他们忽然联合起来反对城主,城主气不过,便将他们中几个闹得最厉害的关了起来,公子知道这事后,劝城主把他们放出来,城主不肯,公子觉得不好,就……就偷着去放,结果被城主发现,一怒之下,把公子也给关了起来。” 居然是这样,只是三翁七翼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反对城主呢?叶莲想到这里,便立刻问了出来。 小青有些犹豫,吱唔了一下,却道:“好像是为了公子的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叶莲听她说起“病”字,忙问:“公子的病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这几日跟城主生气,又加重了些。” “加重了?”叶莲越发担忧起来,道,“小青姐姐……我能去看看他么?” 小青点点头,道:“跟我来吧!” 院门自外面关着,是厚厚的大木门,所以外面的守兵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叶莲、桓海跟着小青走到殿门口,小青拿钥匙打开门上那把大锁,将要开门进去的时候,眼光闪烁,忽然低低问了一句:“叶莲……你们有没有遇到莫谦他们?” 提起莫谦叶莲便是一肚子火,待要把他臭骂一顿,看到小青那期待的眼神,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桓海在旁道:“遇……遇到了,他……他他……有事,没……没有……回来。” 叶莲只好跟着胡乱点头,想到小桃惨死的景象,再看到小青充满期待与思念的眼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她两个都这样可怜可悲,给莫谦那样的人骗去了真心。 也不知莫谦有什么好?她们两个都这么喜欢他,一个惨死他手上也不怨悔,另一个却还蒙在鼓里,若是小青知道了实情,她会怎样? 叶莲忽然有些不忍心,微转开眼,避开了小青殷切的目光。 还未及走入内殿,便听薛棠的声音响起:“小青……是小青回来了么?” “是我……”小青忙应着,一边快步往内走。 叶莲、桓海忙跟进去,就听薛棠又问:“我隐约听到金锣声,外面出了什么事?”他的气息不稳,说话时好像只吊着一口气,听得叶莲心里发紧。 “公子别担心,我打听过了,是外城那边的人错敲了金锣……”小青安慰着他,侧身指着身后的叶莲道,“公子,你看是谁来了?” 叶莲忙走上前,含笑望着薛棠道:“我回来了。” 两三个月没见,薛棠更瘦了,俊秀的面容苍白的叫人心疼。 薛棠盯着叶莲好半晌没动,那一双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眸中有一瞬的惊喜,转眼之间便黯淡了下去,眸中光波闪动,变得沉郁复杂,叫人捉摸不透。 “叶莲——”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便止了声,脸上并没有笑,好一阵才道,“你们回来了啊?” 叶莲点点头,感觉到薛棠的疏离,她有些不知所措,只站在那里,并不好走近。 “唉呀,叶莲……桓海,你们都回来了,快过来坐,都想死你们了。”倒是旁边伺候的小红热情的不得了,上前来一把握住叶莲的手便拉到了薛棠面前的那张椅子上,按了她坐下,又去搬椅子给桓海坐。 薛棠微皱着眉,明显很是烦乱,眸光落在叶莲脸上,转而便又掠开,飘到了桓海身上,缓缓道:“你们两个都变黑变瘦了……在外面很辛苦是吧?” 叶莲忙咧出个笑道:“不辛苦。” 小红在旁给他二人斟了热茶,一边朝薛棠挤眼,那意思好像是要他热情一点。 薛棠却只当没看见,拿着自己腰带上荷包的穗子摆弄来摆弄去,许久才道:“城主叫你们取的东西,你们取回来了,是么?” 叶莲呆了下,这么说连薛棠也知道他们外出的真正目的了,那么他被城主关起来,该不会就是因为此事?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东西都交给城主了?”薛棠轻叹了口气,神色略缓,眼眸间透出几分无奈。 叶莲摇头道:“还……还没有呢!” 薛棠“哦”了一声,又问:“你们俩是去拿什么?灵犀石……瑶光剑,还是沧海珠?” 他果然都知道,叶莲心里跳了一下,回头看看桓海,他也正看着她,只是脸上木然,看不出情绪。 叶莲顿了顿,心头忽上忽下翻搅不休,静寂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兀响起:“我这里是灵犀石……” “能给我看看么?”薛棠静静望着她。 叶莲犹豫了下,还是将绑在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从里面取出那块灵犀石,将要递过去时,却又迟疑起来,但等不及她收回,薛棠手已然伸过来,一把便将灵犀石抢了过去。 “这就是灵犀石?”薛棠将那半月形的石头捧到眼前,赭红色的石块,有半个碗口那么大,上面篆刻着许多细密花纹,不,并不是花纹,而是许多盘旋扭曲的字。 薛棠深吸了一口气,蓦然间便使出浑身力气将这石头朝地上砸了下去。 灵犀石重重摔在坚硬的地砖上,却并没有丝毫损坏,只是在地上蹦了两下,又转了两圈,便躺着不动。 薛棠只觉这东西可恨无比,一把抓过桌上的茶壶又朝那石头砸去,咣的一声响,茶水、碎瓷片顿时泼洒了一地。 “别砸……别砸……”小青跟小红都吓了好大一跳,她二人都是薛棠贴身侍女,对于这些事情多少都是知道点的,明白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忙都赶上前去拦着。 薛棠紫涨着脸,眦目尽裂地大吼:“去拿炉子来,点火烧了它!桓海,把你取到的东西也给我,一起烧了。”他挣扎着,那么虚弱的一个病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从小红、小青手里挣脱开去,走上前一步,一把拔出正要上前来拦他的叶莲腰中孤岑剑,朝地上便是一阵乱剁,砍得火花乱溅。 混乱不堪,叶莲从来没见过薛棠这样愤怒的模样,便有些反应不过来,惊乱不定下,想要去拦住他,但他挥剑乱舞,一时间竟无法靠近他。 便在这时,就见桓海一跃而起,飞身纵上,只是一闪便到了薛棠背后,跟着便听“当啷”一声,薛棠手里的剑便掉在了地上。 桓海扶着薛棠对叶莲道:“叶莲,把灵犀石捡起来。” 叶莲低头捡起剑,待要去拿灵犀石时,却忽然顿住,抬头望住桓海道:“桓海,你不结巴了?” “叫你把灵犀石捡起来!”桓海没有回答她,语声却变凌厉,一手向前扼住薛棠脖子,威胁道,“捡起来,不然我就杀了他。” “你——桓海,你这是干什么?”小青顿觉不妙,厉声喝道。 “桓海,你快放开公子!来人——” 小红更不含糊,直接开始喊人,只是一瞬,这殿内佣仆丫鬟们便全部赶到,一个个持剑对准桓海,只是不敢上前。 桓海抓着薛棠慢慢朝后退了两步,靠在中间桌边,环视着周围轻笑:“小红,这些人并不是我的对手,你们都退后,叶莲,你去破咒。” 小红、小青怕他会伤了薛棠,不得不招呼下人们退开,她二人也都朝后退了两步,转目看向叶莲。 “破咒?”叶莲喃喃,脑子里有什么破开,炫目的光直透进来,刺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对,破咒……你不想薛棠死吧?不想他死,就去破咒。” “不是我……是他,不,他不是桓海……” 莫谦的辩解声乍然在耳边响起,跟着便是小桃临死前微弱的声音:“不是……不是他……他,他不是……” 他不是…… 叶莲闭上眼睛,眼前漆黑,她却分明看到白蕊从窗间一跃坠入南河之中。 “你不是……”叶莲慢慢又睁开眼,望着桓海无比艰难地道,“你不是桓海……是你,是你杀了小桃,却诬赖是莫谦……莫谦他人呢?是不是也被你杀了?” 桓海若有若无笑了一下,轻道:“我没功夫跟你说那些,你快去破咒。” 叶莲抬眸看向薛棠,他也正看着她,眼眸间有哀恳之色,朝她费力地摇头:“叶莲……别去,不要破咒,我宁肯死——” “闭嘴!”桓海怒道,手指在薛棠后颈处一点,他便再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怎么破咒。”叶莲吸了口气,语声仍有一丝颤抖,却已平静了许多。 “你知道……这两个丫头也知道,你们三个一起去破咒。这是瑶光剑跟沧海珠,所有破咒法器都已在此,想想,只要破了咒小城主的病就会好,你们不肯破咒,难道很想他死么?”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放在一旁桌上,对叶莲道,“来,叶莲,快过来拿着这些东西去破咒。” 攻城 “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破咒。”叶莲再一次重复,如果说方才她还有怀疑的话,那么如今她已经完全确信,她相信薛棠的每一个字。破咒必定是对黑雕城不利的,但是能救薛棠的命。 只是她知道,如果她去破咒,薛棠一定会怨她,而且她也确实不知道怎样破咒。 桓海却没有半点通融余地,只冷冷盯着叶莲道:“你想他死吗?” 他的手卡在薛棠瘦弱的脖颈上,慢慢收紧,薛棠再是无所谓,也微露了痛苦之色,苍白的嘴唇明显发紫,额角上青筋鼓胀。 叶莲的心顿时一阵绞痛,小桃已经死了,她怎么可以再看着薛棠死?这样冷酷无情的事情她永远也无法做到。 “不……你别……不要杀他!”她忍不住哀求。 小红也按捺不住,嘶声喊道:“你别伤了公子,我们去破咒就是。” 薛棠转目看向小红,眼里有恼怒之色,只是这一眼,小红脸上已大有愧色,可是方才的话已收不回去,只好避开薛棠的目光对桓海道:“桓海,好歹以前公子也对你不错,你别伤了公子。” “你们去破咒,我就不伤他。”桓海挟持着薛棠,根本就有恃无恐。 小红咬唇攥着两拳,回头看看小青,又看看叶莲,三人目光交汇一处,有话却无法说。 好一阵叶莲才转开了目光,朝薛棠看去,两人眼光相碰,她看得懂他眼里的意思:“叶莲,不要破咒!” 叶莲以目光回应他,叫他稍安勿躁。 薛棠似乎看懂了,眼中微有一丝释然之色。 只是他看懂的同时,桓海也看出了其中端倪,冷冷提醒道:“别耍花招,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他。” 叶莲忙摇头:“不会不会。” “那就过来拿东西!”桓海一点也不含糊。 叶莲没再多说话,很快地上前将那布袋拿了过来。 “现下……你们都给我退出殿门外去。”桓海又吩咐。 于是小红与小青不得不带着一干仆役丫鬟退出内殿,接着又都倒退着出了殿门口。 叶莲一时也不知桓海要做什么,只有听他的威胁跟着退出殿门。 桓海押着薛棠一步一顿也跟着走了出来。 “到底要怎么破咒?”叶莲知道自己远不是桓海的对手,要从他手里把薛棠救出来,那简直就是妄想,只有拖延时间,希望薛青田或者三翁七翼他们赶快赶过来救急。 桓海迫着薛棠一直走到廊外,抬头朝檐头望了一望,道:“你去,把袋子里的珠子放入那只雕嘴里。” 叶莲心里猛跳一下,借着月光仰头望去,檐头那只黑雕此刻的确微张了喙,开合的弧度隐约是个球状。他们竟然都知道,那只雕果然有玄机的话,那么门前那半月池不是也有问题? “快去!”只是这一磨蹭,桓海已经发怒了,手上微微使劲,薛棠顿时呼吸不得,两眼往上倒插,半伸出舌头来。 “别伤他,我这就去。”到这步田地,叶莲还能说什么。 足尖点地,一跃上了殿前一棵大树,跟着再一窜,便上了屋顶,定下心神打开布袋,摸出里面的珠子往雕嘴里放去。 珠子一入雕口立时便有一道雪亮光芒射出,叶莲心里咯噔一声,便想将那珠子取出来,谁知那珠子一入雕嘴便如长在里面一般,分毫也撼不动。 叶莲不禁愣住,心知大错铸成一半,要想挽回只怕万难,又想到薛棠的病因此有好转,又似乎也算是一件好事,一时心头便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言。 便在这时,就听大门“哐”地一响,从外打开来,门外把守的十多名黑卫一拥而入,眼见内中景象,俱都变色,纷纷拔剑对准桓海,却又怕他伤了薛棠,不敢上前,双方僵持不动。 桓海有薛棠在手,并不将一干黑卫放在眼中,眼见珠入雕嘴放出异光,便知自己的猜测不错,大笑道:“果然如我所料,叶莲,你下来,到那半月池去。” 叶莲只得跳下来,慢慢往那池子边上去,边走边回头看,咬牙道:“你若敢伤了小城主,我就砸了这两样东西。” 桓海道:“别废话,快去放干池子里的水。” 叶莲走到池边站住,道:“我不知道怎么放水。”她如今已经不敢再看薛棠,满心的矛盾愧疚,倒恨不得先一头撞死才好。 桓海朝小红那边点点头,道:“小红,你去!” 薛棠圆睁着两眼盯着小红,眼睛血红,显是气恼愤恨到极点,若不是被封了|岤不能说话,他此刻一定会怒吼:“不准去!” 小红被他这可怕的目光震住,迈出去的脚便是一滞,呆了呆,把头一低,却还是朝池子那边走了过去。 薛棠眼见她走过去,面上显出痛楚之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小红走到叶莲身边,一手伸到池中在池壁上乱摸,一边却对叶莲低声道:“先拖上一阵,城主马上就过来了。” 叶莲没做声,只是微微点头。 过了片刻,桓海那边觉出不对,厉声问道:“水还没放完么?” 小红道:“太黑,我还没找到机括。” 桓海阴森森道:“别磨磨蹭蹭的,不想要你家公子的命就早点说。” 小红被他这语气骇住,忙道:“别急,马上就好。” 她一头的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便听薛青田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莲听到薛青田说话,绷紧的心弦方始松了一松,转头望小红,她也大松了口气。 桓海挟着薛棠退后一步,冷笑道:“没怎样,不过是帮城主破咒而已。” “阿棠——”薛青田一步踏进门口,便看到廊前胁迫住自己儿子的桓海,脸色一瞬巨变,喝道:“桓海你这是在做什么?” “城主心疼儿子的话,就去指点那两个丫头破咒……废话说多了,只怕令公子身体受不住。”桓海面上虽没多变,眼眸中却有了焦躁之色。 “你——”薛青田向前逼近一步,眼眸中波澜起伏,到最后终于凝定成一抹痛楚的深黑色,淡淡道,“你可以杀了阿棠,过后我会将你剁成碎块陈于阿棠坟头。” 桓海眼中微有诧异之色,道:“你不打算救你儿子了?” “人生总有一死,阿棠他不会怪我。”薛青田继续进逼。 桓海脸上已经绷不住,朝后再退一步,扼住薛棠的两手忽然收紧,厉声道:“我这就扼死他。” 薛青田脸上阴晴不定,眼中有大恸之色,一转眼便即消失,正要飞身上前拿住桓海,却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般,一霎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撼。 遥遥听得外面山呼般的喊声:“西肼人攻城了……攻城了……” 天好像要塌了,叶莲站在那里只觉天旋地转,一个摇晃,险些倒进池子里去,还好及时抓住池边,才没又掉入池内变成落汤鸡,手里的灵犀石与装瑶光剑的那个布袋却滑脱开去,悄无声息落入池底。 就是这么一转瞬的功夫,池内蓦然腾起巨大光束,同时间,雕嘴中沧海珠的光芒也蓦然增强。 天地一瞬变得璀璨无比。 然而须臾间,那光束便黯淡下来,眼前所有一切都变得灰暗,好像褪去了颜色,死寂一片。 “哈哈哈——” 接近寂灭的雕月殿前忽然被桓海放肆的笑声打破。 他猛地将薛棠往前一推,跟着便一跃上了檐头,大笑道:“恭喜城主破了雕月之咒,爱子从此无恙。” “抓住他!”薛青田怒声厉喝,却已来不及,桓海身形在檐头只是一晃,便已不见。 薛青田一拳狠狠砸在花台上,转头怒目看向叶莲。 叶莲下意识想往后退,却是无处可退,只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 薛青田咬着牙根道:“你不是故意的?” 一切好似天意,只是谁能信?她真的是不慎失手将那两样法器掉落,原来……原来就这样便能破咒。叶莲在心底里无声叹息,垂头闭上眼道:“叶莲知错,但凭城主发落!” 门外有人急急奔来,却是一个白卫,一到门口便即禀报:“禀城主,西肼人已经开始攻城!” 薛青田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望着叶莲苦笑一声,又冲已被下人们扶起的薛棠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般道:“都是我的错,不怪你们。”然后他转身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却对一众黑卫道,“你们赶快再去调一拨人来,务必把桓海找出来。” “是!” 他一步不停地走出去,放声嘶吼:“余下的黑卫全部调到外城去跟我杀西肼人。” 雕月殿前的人转瞬间便散光了,寂静极了,只听到外城那边一声接一声的炮鸣。 薛棠静静坐在殿阶上,眼光望过去,死水一般。 叶莲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挣扎一般道:“薛棠,我不是故意的。” 薛棠好像没听到她说话,只是愣愣望着远处,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叶莲垂下头,低声道:“对不起!” 他仍旧不说话。 叶莲觉得眼酸,却并没有落下泪来,许久,她终于站了起来,轻声道:“我走了——”什么都不能弥补她犯的错,她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去外城杀敌,阻止西肼人攻进来,哪怕死了也不足惜。 她已经走出去很远,纤细的身子从大门口隐没,再看不到。 薛棠的眼睫方始动了一动,哑着喉咙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战火 遥遥看见火光冲天,震天介炮鸣一声接着一声,屋宇楼台树木全都在抖动摇晃,檐头有瓦滑落,坠地一瞬,发出訇然脆响。 叶莲越走越快,最后便是跑了,眼见出得内城门,却听身后有人唤她。 “叶莲……叶莲,你先别走,等等——” 叶莲驻足,便回头看到小青,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袱,却是叶莲用来装礼物的,方才情势紧急,早将这些事情忘了。 “这包里都是给你们的礼物……里面那几本书,是给小城主的。”叶莲垂下眼,这个时候说这些话多少有些不妥,但她还是说了。 小青呆了下,却好似根本就没听见,心神不宁地问叶莲道:“叶莲……莫谦他……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莲面上有羞愧痛楚之色,一时无法启齿,过了片刻,神色方缓下来,道: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照如今看来,他很可能……是被桓海杀了。”这是十有八九的事情,若不是她那时太过愚笨,被桓海所骗,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事。 说完她都不敢去看小青的脸,低头转身便走。 半边天都是红的,外城郭那边烧的很厉害,天空中有流矢飞窜,带着明锐的火星,一闪既没,像下着流星雨。 到处都是人,蚁群般蜂拥向城郭那里,一队又一队,行色匆匆。 叶莲提着剑,跟着人群也往那边疾走,只是没走多远,便被人拉住,有不怎么熟悉的剑阁弟子对她道:“你乱跑什么?快去百花阁那边,听你们金夫人指派。” “哦——”叶莲顿住脚步,随后却又跟上,道,“我要去杀西肼人。” 那弟子将她猛地一推,怒目道:“女孩儿家乱参合什么,快回你们百花阁去。” 叶莲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等站稳时,那人已经跑得远了。她不由苦笑,却还是听从了他的劝告,转身朝百花阁而去。 炮声隆隆,一刻也不停歇,震得山摇地晃,站都站不稳。 叶莲听到外城郭那边的喊杀声,一阵又一阵,忽远忽近。 百花阁如今已临时改成了医治伤员之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受伤的弟子,十几个女弟子正在金牡丹夫人及外城巡医的指点下给他们包扎伤口。 金牡丹夫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叶莲知道她顾不上招呼自己,便不声不响地走到一个还没有人照管的伤员跟前,剪掉贯穿出他手臂的箭头,拔出断箭,替他包扎伤口。 一连处理了好几个伤者,听到金牡丹在那边喊:“来五个人再跟我去抬伤兵。”便忙站起来跟着金夫人往外走。 战事越发激烈,城内所有人加起来统共不过两三千人,但凡能调用的都上了城头,在城主薛青田及三翁的指挥下,顽强杀敌。 西肼那边在接二连三的强攻,先是火器,无数火箭铺天盖地般射入城中,烧毁不少房屋,浓烟滚滚,裹挟着熊熊烈焰,仿佛一条喷火的巨大黑龙,随时都会将黑雕城吞没。 此刻狡猾的西肼人改用了垒石,巨大的石头被抛石机接二连三掷过来,有的砸在城墙上,发出轰天震响,有的落入城内,立时便砸出大坑无数,死伤者甚众。 叶莲跟着金夫人,一路捡有遮蔽的墙角护着头顶躲避着四处乱飞的碎石子往城郭处疾行,到城墙下时,那里果然又躺了许多伤兵,但是大多已被巨石砸成重伤,眼见不能活了。 她与一个叫文兰的女弟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活着的弟子,立刻便架着将其扶去百花阁医治。 再去的时候,西肼人已开始第三轮攻击,这一次攻击持久而激烈。因为城墙下再找不到活着的伤兵,叶莲便上城墙上去找,埋头猫腰寻找的间歇,到底忍不住朝城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已震惊。 城下早连成一片火海,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长风如练,吹得战旗猎猎作响,舒卷之际,便见墨黑两个大字:西肼。 蓬蒙江上密密麻麻停满大小船只,那是西肼人的战船。 而城墙外围大片的黑沼泽不知何时竟变小许多,远没有往日慑人的气势。 连天炮火声中,隐隐闻得歌声:雕月咒,固城池,咒既破,城必亡…… 忽高忽低,唱的阴阳怪气,仿如魔咒一般击在每一个黑雕城弟子心头。 叶莲只觉心里一阵悸动,头顶生风,便有一拨箭雨射了过来。 她一下子趴下去,借着城雉的掩护,躲过了箭雨的攻击,耳边只听得咄咄、嗖嗖声,不绝于耳。 “快滚下去——”头顶蓦地一声厉吼。 叶莲抬头一看,却是薛青田,他怒睁着通红的两眼,身穿铠甲,头戴铁盔,好似一尊铁塔巍然立在面前。 只是一夜,薛城主已然发须尽白,满面焦灰之色,嘴唇上全是燎泡。 叶莲抖了一下,心里酸痛,只道:“是!”便匆匆退下了城墙。 她立在城墙下,满心惶惶,暗自祷告道:“老天爷,千万保佑,让我们打退西肼人吧!”只是不知这祷告老天爷听得到不,正要去寻文兰一道回去,却见文兰匆匆走过来道:“叶莲,金夫人不见了,那边有事找她,急得不得了,咱们赶快分头去找找。” 说着话两人便分了路,文兰去了西边那条街,叶莲却往中间长街去找。 叶莲一路找去,远远听到鼎楼那边有打斗喝斥之声,便忙朝那里奔去。等她到时,那里却已没有人,叶莲转了一圈,方在鼎楼后的石柱子旁发现了金牡丹夫人,她正扶着石柱,一手提着把剑,衣襟上沾着大片血迹,似乎气力不济,竟连站都站不稳。 “夫人……夫人……”叶莲大惊,赶上前将她扶住,问道,“你受伤了?” 金牡丹冲她微微一笑,捂着肋下伤处道:“刚才没留意,被j人所伤。” “j人?是谁……桓海吗?” “不是,是墨菊。”金牡丹淡淡道。 “什么?”叶莲正撕下一片里衣给金夫人包扎,听到这话手便抖了一下,墨菊也是j细……黑雕城这许多弟子,还有谁是? 城门那里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撞的整个城墙都在摇撼。 难道说西肼人已经越过黑沼在破城门了? 叶莲只是一呆,金牡丹已将她一把抓过去,道:“好孩子,只怕城池保不住了,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叶莲摇头。 城门那里便又是一声巨响,好像哪里破了一个口子,喊杀声忽然高昂起来,如同决堤的洪水,一瞬全都涌了过来。 “杀啊——” 跟着脚步声杂沓,好像有无数人朝这边飞奔过来,叶莲听到太翁在喊:“跟上跟上,全都退到内城去!” 金牡丹惨然一笑,眼中大有悲意,握住叶莲肩膀道:“听我的话,跟着太翁他们退到内城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夫人你呢?” “我去杀几个西肼狗过过瘾再说。”金牡丹眼角似有笑意,拎着剑拔身而起,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夫人……夫人……”叶莲连忙跟上去,她受的伤不轻,再去与西肼人拼杀,无异于自寻死路。 叶莲只跟了一段路便被一队西肼人挡住了。 她别无选择,只有挥剑迎上前去,一剑接着一剑,血光飞溅。最后她终于挨到了金牡丹身边,金夫人正被十来个西肼人围攻,身上受伤多处,一袭淡金色的衫子变成了绛红色。 叶莲冲过去,劈杀了数个铁甲兵,终于将那队铁甲兵杀光,然而金夫人却也在这个时候倒在了血泊中。 叶莲扑上前扶起她,已说不上自己是悲伤还是愤怒,没有眼泪,心头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只知道抱着她摇晃:“夫人……夫人,我背你走。” 金夫人慢慢抬起手来,指指前面,道:“别管我了,方才墨菊刺我那一剑有毒,叶莲……你快走吧!” 叶莲觉得眼角有点湿,拿手抹了一把,却只见殷红的血渍。 “叶?br /> 莲上君舞第18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叶莲,你是个好孩子,跟小桃一样好,小桃她……是不是不在了?”金夫人眼里含着笑意,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不……我不好。没有小桃好……”叶莲点着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她说得很乱,几乎是答非所问,金夫人却听懂了,已经失了神采的眸子里有惋惜痛心之色,终于再支持不住,手指滑落下去,永远闭上了双眼。 金夫人也死了。 叶莲尚不及痛哭,便见大队的西肼人冲了过来。 无数的西肼铁甲兵,密密麻麻,黑压压望不到头,怎么也杀不光。 叶莲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机械地刺出,拔剑,再刺。浴血满身,头发上,眼睫上全是血水,望出去一片蒙蒙的淡红。 她身上也似乎挨了不少下,刚开始还疼,后来就不觉得了,只是手脚像灌了铅,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后腰上狠狠挨了一下,她一下子便扑倒在地上,心里想,这下只怕要被剁成肉酱吧? 却听身后有人道:“瀚海王有令,别伤她性命,把人留下,你们去别处!” 这是桓海的声音。 叶莲趴在地上想,难道他还顾念着同门之情? 悬在她背上的数把刀没有落下,却有人揪住她后领将她提起来。 有人咒骂道:“这死娘们下手还真狠,伤了咱们这么多兄弟。” 跟着便有人狠狠在叶莲腿上踢了一脚,一阵剧痛袭来,叶莲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也没吭。再然后便有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走过来连甩了她五六个耳光。 叶莲闭上眼,竭力镇定,然而眼前还是有金星四冒,口内隐约有腥咸的液体渗出,耳朵嗡嗡直叫。 “行了!”桓海在旁低喝。 “妈的,便宜这臭娘们了。” 几个人依旧在旁不干不净地骂着。 就听城门处一记炮响,有人高声唱道:“瀚海王驾到!” 一时间铁甲军俱都跪了下去,呼啦啦跪了一地。 “参见瀚海王!”声音此起彼伏,在叶莲身周响起,震得她耳膜簌簌鸣响。 车声辘辘,战车缓缓驶过来,叶莲抬眼望去,一片血红色里,便见那车上站着的黑衣黑甲的大将正朝她这里看来。 那张脸分明再熟悉不过。 修长的黑眉,微有些上吊的凤目,眼角含春,只是一个眼神,便已风流入骨,即使是一身戎装,也不见半点更改。 “师……”叶莲将那个“父”字连同嘴里的血渍一起吞了回去。 他不是师父,他是瀚海王,可是谁来告诉她,这个瀚海王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梅君舞? 易主 他的目光隔着那许多人望过来,有那么一刻,叶莲觉得他是望着自己的,然而目光冷淡,毫无温度,却又好像不认识她。 而后他转开眼去,战车不停,继续朝前驶去。 西肼人源源不断进入城中,叶莲只觉眼前晃过去一片又一片的黑,冷汗如雨而下,腌渍着大大小小的伤口,火炙般痛。两个粗鲁的家伙一左一右反扭住她双臂,她浑身脱力,却也无力挣扎。 恍惚中听到马蹄声响,有一骑倒走回来在她身边停下,有人道:“先找个地方关起来,别让她死。” 跟着便听桓海应道:“明白了,慕容大人。” 叶莲被拖到城北边的一所空屋子里关了起来,她一直睁着眼,努力保持清醒,却到底支持不住,被推进去时,她一下子便倒了下去。 桓海从外面丢进来一盒药膏,面无表情道:“这是伤药,自己上一点吧!” 叶莲仿佛没有听见,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双眼直直望着天顶,却没有焦点。 脑子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血……到处都是血,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不停的倒下,遍地都是尸首。 还有人的脑袋,一颗、两颗……无数颗,全部在天上飞。 它们在天上跳舞。 最后那些脑袋全部重合起来,幻化成一张大大的脸,清晰无比,她可以看得见他的每一根眉毛,他的眉飞起来,生动而鲜活,眼中盈盈含笑,轻轻唤她:“小叶莲——” 梅君舞…… 西肼瀚海王? 叶莲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只咳了一声,便有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 天已透曙,一抹朝晖映照在雕月殿前。 西肼人已然破开内城城门而入,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像铁桶一般,数百枝明晃晃的箭镝齐齐对准院中之人。 薛青田站在院中,乱发苍苍,仰首凝望檐头那只黑雕。 都毁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面上一片悲怆之色,目光落下来,自殿阶上坐着的大总管李儒、太翁、紫翁、天翁,朔初轩虞、残月林天翔脸上一一掠过,弦音梅君舞外出办事还未回来,眉刀白蕊偷跑出城下落不明,晦胗金牡丹、盈凸秦祟阳、下戎段品战死,于是便只剩了这么几个人。 苦战一夜,余下的几个人、包括他都已负伤挂彩,精疲力尽,还有几百名弟子,也都是伤的伤、残的残,横七竖八躺在院子里。便是他武功再高,又如何是人山人海般西肼铁甲军的对手? 还有薛棠,就算痼疾痊愈,到了如斯境地,难道他就真的能活下去? 车轮声滚滚,直响至院门外方停住。 自车上步下一人,背负双手缓缓走了进来。 众人目光一起落在那人身上,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薛青田朝前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惊道:“梅君舞?” 梅君舞一双凤目微微眯起,唇边是傲慢而自负的笑意:“我忘了告诉你们,我不姓梅,我姓燕,燕君舞——便是被你妻子杀掉的那位西肼睿嘉帝的儿子。” 薛青田猛地倒退一步,原来如此,他竟是西肼人! 这个人在黑雕城甘居人下这么多年,竟是处心积虑来报仇。 太翁颤巍巍自殿阶上站起,抬着染血的手指指住燕君舞道:“你在黑雕城这么多年,原来是寻机报仇的?” “报仇?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燕君舞轻笑。 “西肼人一向便是这般卑鄙无耻,不过是些魑魅魍魉,竟连报仇都都不敢光明正大,小人!”太翁怒指他道。 “小人?”燕君舞嗤笑,不以为然道,“只要达到目的,我不在乎用什么手段……倒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如今不是做了我的阶下囚么?” “妖人……” 薛青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方道:“你既是来报仇的,杀了我父子就是,放过我的部署弟子,他们与你无冤无仇……” “薛城主错了,只要是东宁人都是我的仇人,还有,我西肼志在天下,东宁早晚会是我囊中之物,破黑雕城不过只是计划的第一步,城主也许不知道,我西肼大军已然攻陷东宁五个城池,明波湖往西,如今已属我西肼所有。” 薛青田眼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都是他的错,为一己私利,置城池属下而不顾,实在不配做这个城主。 他忽然仰天一叹:“都是我害了你们!” 他薛青田上对不起薛家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妻子儿女,中间对不起部署从人弟子,他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都是他的错啊!是他毁了黑雕城。 薛青田望天怆然而笑,笑声愈来愈大,既然丢了城池,他还活着做什么?他忽然拔剑,猛地朝前一步,狠狠刺向燕君舞。 燕君舞面色陡变,身子后仰,朝后便是一翻,不及脱身,薛青田跟着便又是一剑,却在这时,两道人影一闪而至,在燕君舞身前叠成一道人墙。薛青田手下运劲,“噗噗”两声,竟是刺个对穿。 薛青田定睛一看,刺中的却是黑雕城的弟子,他愕然呆住,转目看时,却见燕君舞已退在门口,身前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甲男子,这两个弟子便是被他拖过来当作人墙替燕君舞挡剑的。 “你们——真无耻!”眼见两个无辜弟子丧命,薛青田由不住咬牙怒骂。 那男子冷笑道:“薛城主不介意的话,可以再动手试试……下一次就不止他们两个。” 燕君舞在后道:“城主稍安勿躁,我其实并不打算赶尽杀绝,黑雕城这里不错,你们也都是些身怀绝技的高人雅士,日后教导我西肼子弟,为我西肼效力岂不两便,何必喊打喊杀的?” 薛青田几乎要把牙根咬碎,紧握着剑冷笑:“我便是死,也不会做你们西肼人的狗。”他眼里有悲恸之色,回头看一眼薛棠,忽然回剑朝着自己脖子上便是一抹,血溅当场,竟是自刎了。 “父亲——” 眼见父亲高大的身形倒下去,薛棠由不住热泪滚滚,嘶声大喊着膝行到他身前,抱住他悲声大放:“父亲,不是您的错,都是孩儿的错……” “阿棠……”薛青田还有气息,挣扎着一字字道,“我……对不起你,还有你娘……” 他抓住薛棠的手,将一条白绢塞入儿子手中。 薛棠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父亲还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是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间有血泡子不停冒出,扯风箱般“呵——呵”地响。 耳边有隆隆声。 ——一直不停地响。 人影交错纷乱,叶莲站在人群当中,只见一张张脸闪电般从眼前滑过。 山娘、则敏、小桃、莫谦、桓海…… 还有薛棠。他望着她一脸悲哀,摇头且行且退:“叶莲,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如是说。 “薛棠……”叶莲在后面哭着追,“你等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是薛棠走得很快,只是一眨眼,他便退到城墙边上,整个人顿时如泡影一般消失在城墙中。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跑不动,于是坐在地上埋头痛哭,后来她看到一双脚慢慢从远处移过来,黑色的薄底快靴,好像犹豫着,一点点往她这里挪。 叶莲猛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张银色的脸。 “小叶莲——” 他埋下头,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张丰润红唇在她眼前翕张开合。 叶莲“啊”地一声大叫,冷汗淋淋。 睁开眼时,她却仍在那间空屋子里,只是屋子里又多了几个人。 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好像才经历过一场酷刑。 “叶莲……”有人唤她。 她茫然朝声音来处看去,便看到文兰:“文兰姐姐……你们,也被抓来了?” 成为俘虏的还有秋琪、杜鹃、乐桂她们几个,都坐在另一头的墙边,脸上、身上也都有伤,一个个木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朝她这边望着。 文兰将她扶起道:“叶莲,你好些没有?” 叶莲腰痛的厉害,她怀疑自己的腰是不是被砍伤了骨头,竟然连坐都坐不稳。 “我……还好,城里怎么样了?” 文兰面色忧郁,低声道:“内城也被西肼人攻占了……听说城主自刎了,太翁他们几个不肯被俘受辱,也都……头颅都被西肼人砍下,挂在城头上……”她很平静地说着,已经听不出是哀伤还是害怕,大概已经麻木了。 “小……小城主呢?”叶莲心口处好像破了个大洞,咝咝地往里灌着风。 文兰道:“小城主……还不知道……叶莲,她们说雕月之咒是被你破的,是不是这样?” “我……”叶莲只觉浑身都在发抖,正要点头,却忽听门响,跟着便被打开,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叶莲眯着眼注目看去,因为是逆光,看了许久才看出那个人是墨菊。 她一身绫罗,打扮的很是漂亮,极傲慢地朝室内看了一圈,却并不往里走,只问:“叶莲醒了没有?” 文兰冷冷看着她道:“你自己不知道看么?” 叶莲警觉地坐直身子,盯着她不作声。 墨菊探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讥嘲地笑了笑,道:“醒了啊?那就起来跟我走,这次破城,你居功至伟,主上说要好好奖赏你呢!” “主上?”叶莲有些呆呆的,好一阵才想到她所说的主上可能是瀚海王,也许还是梅君舞,他要见她了?她脑子里乱得很,下意识逃避着,“我能不去么?” 墨菊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指着文兰、秋琪她们道:“不去也成,你愿意看她们几个被砍头,那你就不去好了。” 叶莲挣扎着站起身来,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秋琪眼里愤怒的光。 “无耻的j细!”秋琪恨恨骂着,手一扬,一只碗便朝叶莲砸了过来。 叶莲往旁闪了闪,奈何行动不便,还是被砸中了额头,立刻便破了皮,有血流出来。 文兰扑过去拦着秋琪道:“你干什么?什么都不清楚你乱砸什么?” 秋琪道:“你没听墨菊那个贱人说么?这次破城她居功至伟。” 叶莲心里绞痛,一句也辩白不得,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扶着腰慢慢走了出去。 走出门外时,她忽然站住,定定望住墨菊道:“是你杀了金夫人?” 墨菊冷冷看她一眼,道:“是又怎样?你要为她报仇么?” 叶莲别转脸去,轻轻道:“我是不能拿你怎样……” 院子外面停着辆马车,她跟着墨菊上去,马车便朝内城方向驶去。 除了被烧毁的房子,城里大部分恢复了原状,连遍地的血渍都被冲洗干净了。沿途到处都是铁甲兵,空气里仍弥漫着硝烟的味道,隐隐还有血腥气。 车子一直驶到薛青田住的沉水殿,那里被装饰一新,显然已成为瀚海王的住所。 只是几日,这黑雕城便已然易主。 叶莲心里百感交集,一阵揪着一阵的痛,站了片刻方一瘸一拐慢慢上了殿阶。 瀚海王此刻在偏殿中,殿内纱幔低垂,居中一张很大的矮榻,那个人便坐在榻上,在他面前还跪着一个人。 那是丁冽。 生死 风从窗间吹进来,吹得纱幔四处乱飞。 殿内隐约有暗香浮动,一片沉静里,只听到梅君舞金石般抑扬顿挫的声音:“你好好想清楚,咱们总算有师徒情分,我也一向很看重你,并不计较你是东宁人,只看你如何选?” 丁冽跪在那里,许久都不发一声。 他又道:“我也不逼你,若今日答复不了,我可以再宽限你几日。” 丁冽终于抬起了头,却即刻就伏地叩首下去,语声喑哑:“弟子……愿意为师父效力。” “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真的决定为我效命,你就不担心被东宁人唾骂?”梅君舞似乎有些不大相信,再一次询问确认。 “是。”丁冽很快地答,大约觉得不妥,随后又跟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所谓成王败寇,师父英明神武,实乃天纵英才,弟子早对师父佩服之至,被人骂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梅君舞没想到他竟如此能言,颇有些意外地笑了一笑,眼光朝殿门处瞥过来,在叶莲身上停顿了一下,拍拍丁冽肩膀道:“这才是我的好徒弟,既然你已想明白了,那便下去吧!这几日事情多,你多帮衬着点。” 丁冽应了一声,伏地又磕了一记头,起身拜退。 他一转身便看到叶莲,脚底下便是一顿,迟疑了下却还是走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叶莲眼里有质询之色,丁冽并没有回避,目光落在她红肿的额角,泛起一抹怜惜之色,当着梅君舞的面,却也没法问。 他站了好一阵,脸上神色复杂难辨,似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却到底没说出一个字来,只低低叫了她一声:“小师妹。”算是打了招呼,随后便走了出去。 丁冽竟然投诚于西肼人…… 叶莲觉得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照理说,大师兄并不是那种为了保命便没有气节的人啊!就算梅君舞曾是他们的师父,然而东宁、西肼誓不两立,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为什么…… 难道他是有什么苦衷? 他方才想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叶莲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翻天覆地,好像什么都颠倒了,这么多的变故,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刺激的她几乎就要崩溃。 然而最痛苦的还是要面对那个人。 叶莲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每一步都好像走在火里,反反复复地被焚烧煎熬,叫她痛苦的无法自拔。 他坐在那里,少有的正襟危坐,一双眼望过来,无波无浪,却锐利如刀,仿佛一眼看看到了她心里面。 “来了?”梅君舞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叶莲停下脚步,离他三尺以外站定,也不行礼,只是“嗯”了一声。 梅君舞微皱起眉,面带愠色轻轻哼了一声:“见了师父连礼都不行么?” “这里有师父?”叶莲半垂着眼反问,语声苦涩、悲凉,隐隐还夹带了一丝恨意,“不是只有瀚海王么?” 梅君舞看着叶莲的目光微起波澜,道:“我难道不是你的授业恩师?” 叶莲缓缓抬起眼来,终于直视着他,一字字问:“那你告诉我,你是谁?是在驿馆外村舍打伤我的那个银面王爷,是在黑雕城小墨轩教授我学业的弦音大人,还是如今大破黑雕城、坐在我面前风光无比的这位瀚海王?” 梅君舞微有些发怔,转而却笑容满面:“如果我告诉你,这三个人都是我,你会怎么样?”他紧盯着叶莲,看她神情一瞬急速变化,跟着又补上一句,“我难道只是这个时候风光?” 叶莲显然对他最后那句话不感兴趣,她的所有心思都落在他前面那句话上,是的,都是他,她早就该知道,只是她不想知道,因为他是她师父,因为她总想着这个世上只有光明,所以毫不在乎的忽视。 是她错了,原来,只是一点点阴霾也可以变成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的鼻翼急促翕动,有流泪的冲动,可是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哭的,于是狠狠把泪逼了回去。 叶莲闭上眼,跟着便又睁开眼。 这一瞬,她宁愿他就是瀚海王,只是瀚海王,而不是梅君舞,不是与她有授业之恩的师父,不是那与她有这样或那样,暧昧不清的那个人。 可是她心里清清楚楚,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如果他只是瀚海王…… 可该有多好。 她就可以把他当仇人,直接杀了他。 为什么要掺杂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被她说对了,他果然不是好人,他是个阴险j诈、诡计多端,做事情不择手段的大坏蛋。 他利用她破了黑雕城,杀了她这么多师尊长辈,这许多同门兄弟姐妹,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可她居然还喜欢过他…… 真是可耻! “说话啊!”梅君舞不耐烦地催促。 “这么说我初入黑雕城时,那个杀我的白婆婆是你派来的?”叶莲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却不答他先前的问话,她心里有许多疑惑,需要当面问清楚,即使他不肯回答,她也要问。 梅君舞扬扬眉,道:“是我。” 没有半点的犹豫,他承认的干脆之极。只是这态度,便已像一把刀,立刻便将叶莲的心捅出一个窟窿。 “桓海早就是你的人?” “不错,早在三年前便换了人……他们两个长得一样,扶中练了不少日子,总算是惟妙惟肖,不然也不能将薛青田骗过。” 哦,原来那个假桓海叫扶中。 叶莲好一阵没说话,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歇了许久才又问:“既然如此,当日你为什么不让他在井底杀了我,却要留着我到今天?” “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不好干涉,事实证明,他很有远见。”梅君舞淡淡说道,面上似有欣赏之色。 “那你后来还有很多机会……为什么不杀了我?却让我活到今天……”活着原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侥幸活了下来,却要受一辈子的煎熬、折磨。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梅君舞眸中闪烁,有烦乱之色,忽然厉声道,“我叫你来不是要你跟我算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你不要再跟我乱扯。” 叶莲静静看着他,轻问:“那么请问,您这位尊贵的瀚海王,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是算新仇么?” 梅君舞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缓缓朝她走过去,柔声道:“小叶莲……你又把自己弄伤了,过来,让我看看。”他的手伸过去,拨开叶莲乱蓬蓬的头发,便要抚上她额角,她额角上高高肿起一块,青紫一片,中间的血已凝结,鲜红的一点。 叶莲有一瞬的呆滞,跟着便猛地朝后一退,尖利地叫了一声:“别碰我!” 她望着他,眼中满是戒备恐惧之色,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梅君舞顿住,继而便沉下脸去,慢慢退了回去,盘膝在榻上坐正。 “好吧!”他冷冷道,“方才你也看到你大师兄了,虽然你们都是东宁人,到底也都是我的弟子,所以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你大师兄已经答应为我效命,你呢?” 叶莲默然无声,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梅君舞又道:“好歹你我师徒一场,好好想一下,是继续乖乖做我的徒弟,还是要跟我做对?” 叶莲道:“若与你作对,你打算把我怎样?” “我对敌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梅君舞注目看她,语声冰冷,隐有杀机。 她当然知道,他这样杀伐决断的人,又怎会心慈手软? 叶莲想,他实在是个厉害人物,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将人逼到绝境,再拉一把。是死是生,全在她一念间,不由她不动容,死倒是简单,一死万事俱了,何等洒脱,何等壮烈!活着……活着能做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杀人么?还是能救人? 她脑子里有一点亮光,虽是一闪即过,却明亮无比。 也许活着……便有希望! 她可以死,可是有些人不能死,譬如薛棠…… 叶莲低头想了许久,终于艰难地开口:“我脑子很乱,还无法答复你,容我,多想几日成么?” 梅君舞哼道:“你怎么就这么麻烦?还是你大师兄听话。” 叶莲垂首不语。 “也罢……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你必要给我一个答复,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他眸中兴起几分怅然之色,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烦意乱,端起茶盅呷了口茶,扬声对外面道,“惠熙!” 语声一落,便从外面走进来一人,却是二师兄肖惠熙,一见梅君舞便躬身道:“主上!” 梅君舞道:“惠熙,带你小师妹去小墨轩。” 肖惠熙应了一声,转目朝叶莲道:“小师妹请!” 叶莲目不转睛看着他,目中有惊愕沉痛之色,他却毫不在意,转身便走了出去。叶莲扶着腰跟在他身后,想要走快点,奈何腰痛的厉害,只是走不快,只能慢慢挪过去。 将要到门口时,梅君舞忽然叫了她一声:“叶莲——” 叶莲驻足,却并没有回头。 梅君舞又道:“我姓燕,叫燕君舞。” 叶莲鼻子便是一酸,这个时候,他告诉她这些做什么?梅君舞也罢,燕君舞也罢,不都是瀚海王?又有什么分别? 肖惠熙一直没说话,他本就不爱搭理她,这个时候更是如此。 叶莲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想不到二师兄也投靠了西肼人。”语声中微有嘲讽之意。 肖惠熙转头看她一眼,道:“我和墨菊本就是西肼人,是大师父把我们送到东宁来协助主上来破黑雕城的。” 又是一桩没想到的事情。 不过已没那么震惊,太多的变故,连梅君舞都可以是瀚海王,还有什么不可能? 瓦全 小墨轩并没有遭到破坏,还是完好如初,甚至还修整了一番。 略有些脱色的大门被新油过,庭前依旧绿树红花,垂花架下还放着他睡过的躺椅。 眼中所见再熟悉不过,一瞬勾起回忆无数。 往事一幕幕滚滚而过,仿佛就在眼前。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那时他就在西边的书房里睡觉,一醒来便戏弄她。 就在垂花架下,几个月前她还帮他梳过头。 叶莲痛苦地闭上眼,心脏一阵阵挛缩,似乎有无数根牛毛小针在锥刺,一根根密密麻麻,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被肖惠熙带进原先住过的那间小屋子里继续关着,屋子里没什么变化,打扫的很干净,只是封死了前后窗户,唯一可以进出的门也从外面锁上,只屋顶上的小天窗开着,大约是怕她闷死,所以留着让她透透气。 便是她受了伤,他也依旧不放心。 肖惠熙临走时道:“早中晚会有人送饭菜来,你想通了就告诉他们一声。” 三天,能做什么呢? 她出不去,外面的消息也无法知道,到底城里还有多少东宁弟子活着?薛棠、小青、小红他们在哪里? 她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跟文兰她们在一起,或许还能商量一下对策,可是如今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他把她隔绝在这里,分明就是要把她逼入绝境。 叶莲想到未来,头一次觉得如此无望。 逃跑,如今已经完全不可能,到处都是西肼铁甲兵,连小墨轩外都有十数兵卒轮番替岗值守。别说杀开一条血路跑出去,就是门前那几个铁甲兵,她都很难对付,何况她腰上还有那么重的伤。 委曲求全,虽是一时之计,却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她死了。 早中晚果然有人送饭过来,均是不认识的西肼人,面目森然,冰冷无情。 叶莲一点机会都没有。 食不下咽,寝不能安睡。 三天。 可以很短暂,也可以很漫长。 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看不到天,看不到希望,几乎不辨日夜。却又睡不着,腰上的痛楚在昏黑中放大,一点点折磨着她的神经。 实在困倦的时候也会睡着,只是会做噩梦。 梦里一场场厮杀,炮火刀剑血光交叠来去。 后来她看到满树桃花,他在灼灼桃花间悠然抚琴,笑意盈然:“小叶莲,你喜欢我是不是?” “不,没有。”叶莲怒声反驳,然而语声微弱,出口却像是喃喃呻吟。 还看到木空山,明澈如镜的湖水,他与她在其中赤 裸相拥,纠缠不休…… 叶莲羞愧地捂住脸,可他却还在眼前,还在笑,轻忽不屑的笑。 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小嘴长得还算勾人……那就亲亲吧!” 叶莲闭上眼伸手去捂耳朵,可是他的笑、他的声音还是像魔鬼一般纠缠着她。 眼前有人影闪过,银色的脸,红色的唇,只是这样魅惑人心的唇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没有人可以骗我!” 他一掌击来,她飞出去,在碎木烂屑间一直飞…… 最后重重摔落。 而他却在弥漫的硝烟中纵马驰来,铁蹄踏破城墙,黑衣铁甲,冷峻如山,毫不留情朝她踩下最致命的一蹄。 这才是真相。 叶莲从梦里醒来,心脏一阵紧缩,胸口很闷,只是喘不过气。 她颤抖着两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木盒子,经历了这许多天的动荡,那只簪子居然还没丢。 他不过只是在玩弄她利用她,可叹她竟不自知,居然还喜欢上他,还精心选了这个簪子想要送给他。 叶莲觉得自己简直可笑之极,禁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笑了两声,忽然扬手便将那盒子扔了出去。 盒子撞在对面墙上,再反弹下来,“叮”地掉落地上,盒盖盒身顿时分家,里面的白玉簪也摔了出来,断成了两截。 叶莲倒下去,后腰的伤碰到床板,好像撕裂开来,痛得她险些晕过去。她在床上躺了许久,鬼使神差般又爬起来,走到屋中,将那断了的簪子又捡了起来,放回木盒之中。 她也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觉得那簪子、木盒碍眼,于是便打开一只装衣服的箱子,将那盒子丢了进去,又找了些衣服压住,这才关了箱门躺上床去。 昏天黑地中,她过得有些数不清日子。 几天了,两天还是三天? 她算不清。 这不要紧,有人记得很清楚。 有一天早晨,墨菊来了小墨轩。 她站在门口冷冷提醒道:“已经第三天了,主上叫我来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想得通?” 叶莲坐在床上,形如枯槁,许久方应了一句:“不是还有一天……急什么?” 墨菊点着头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叶莲道:“最多不过一死……” 门砰地又关上。 叶莲接着侧身倒下,是玉碎,还是瓦全? 还有一天,可是她却已疲惫得无力再想。 昏昏沉沉一夜过去。 房门再一次打开,这一次来的人是丁冽。 叶莲有些意外,强忍着腰痛慢慢撑起身子,端端正正做好,看他一步步走过来。 丁冽走得很慢,面色沉重,看得出他很犹豫。 “小师妹……”他终于走到叶莲面前,半蹲下身,与她面面相对。 叶莲鼻子有点酸,想要开口叫他,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来。 “小师妹,你还是听师父的话好不好?不然……他真的会杀了你。”丁冽的语声有几分哽咽。 这当然是意想之中的事情,叶莲心里一片木然,竟并未被“死”字所震动,只紧紧盯着丁冽问:“大师兄你,已经决定为他效命么?” 丁冽眼神微微一闪,垂首道:“如今我也只有这个选择。” 叶莲激动起来,语声由不住抬高,道:“大师兄,我们是东宁人。” “小师妹……”丁冽抬起头来,眼中隐约有泪,忽然伸臂将叶莲一抱,贴着她耳边道,“小师妹,若我们不能活着,又能为东宁做什么?” 他很快便放开她,怕下一瞬忍不住便会痛哭,转身便朝外走去。 叶莲没有叫住他,眼望着他走出门去,门关上的那刻,泪水夺眶而出。 是,若不能活着,她又能为东宁做什么? 她做了错事,害得黑雕城被毁,难道一死就能赎罪? 叶莲坐了许久,天黑前终于还是走到了门前,捶门朝外面喊道:“我想通了,带我去见瀚海王。” 她喊了没几声,外面便有人开了门锁。 打开门出去,便见肖惠熙在外面等着她。 于是再一次到了沉水殿。 他半歪在榻上,应该是刚吃过晚饭,侍从们已经撤去桌上的残羹冷炙,却端了鲜果换上来。桌旁坐着墨菊,头上乌云高绾,戴着闪闪的金钗,衣饰得体,正略挽了袖子,露出纤纤玉指,帮他一颗颗剥葡萄,每剥好一粒,便亲手喂进他嘴里,状极亲密。 叶莲微转开眼去,只当没有看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对他的所有念想斩断,却没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你终于想通了?”他的眼光不经意瞥过来,眉头锁住,似有厌恶之色,大概是嫌她蓬头垢面难看,立刻便转开了眼。 “是,叶莲想通了,愿意为师父效犬马之力。”她到底还是又叫了他师父,叶莲在心里自嘲,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还有血渍,已经干涸了,变成了紫黑色。 燕君舞“唔”了一声,攒着眉道:“真是脏的不成样子,带她下去洗一洗。” 他没有继续逼问,叶莲由不住松了口气。 有侍从过来,带着她到后面浴房,在那里上上下下洗了个干净,腰上的伤口有些长,虽说文兰帮她上了药,包扎过,却还是没能愈合,仍旧裂着一个大口子,沾了水便痛的浑身打颤,几乎就站不住。 叶莲摸到那里翻卷的皮肉,也不知有没有化脓,以后会不会因此瘫掉呢? 若是瘫掉,那她还不如死了。 才换了衣服梳好头,外面侍从便在催促。 叶莲只好又跟着回了偏殿,墨菊这时已经不在,只有燕君舞一个人懒懒躺在榻上,颇有些无聊地盯着不远处的玉炉花窗。 玉炉中焚着香,香雾袅袅腾起,一忽儿是粗粗一股白线,一忽儿却又摇曳着化成一个圈,又一个圈,好像绳索,左右来去将人死死捆住。 叶莲的心不知怎样猛跳了起来,站在那里进退不得,硬着头皮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燕君舞这才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盯着她,眸光锐利,好似两把刀,直欲看到她心里面去。叶莲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由不住慌乱,却还是竭力稳住心神静静回看住他。 他看出了什么?是不是看出她的臣服只是逼不得已的敷衍? 许久,他才移开目光,唇边泛出一抹不辨喜怒的笑意,朝她招手道:“小叶莲……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叶莲喉咙顿时发紧,两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坐!”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空处。 “我就站着,师父有什么教诲,弟子聆听便是。” “我叫你坐下。” 叶莲垂着眼看地,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坐了下去。 不等她坐稳,燕君舞一伸手便将她拉躺在他臂弯里。 他抱住她,手指抚上来,在她煞白的脸上摩挲。叶莲只觉气紧发闷,情知他这必是在试探自己,硬是忍着没动。于是他更加放肆,捧住她的脸便去吻她的唇。 叶莲再忍不住,猛地偏过脸去,他这一吻便落了空。 “你不是要为我效力么?那怎么连这个都不愿意?”他的语声中微带了怒意。 “这……这也算是效力?”叶莲气得双唇直颤。 “你是女孩子,又不能替我统兵打仗,叫你去东宁做细作,只怕你便跑了,何况我也不舍得,你说,除了这个,你又能为我效什么力?”他的手臂从她腰间穿过去,猛地勒紧。 叶莲顿时疼得一个哆嗦,眼前发黑,由不住痛呼一声。 许是她叫得太凄惨,燕君舞抱住她的手臂便松了松,皱眉问道:“怎么了?” “我……我腰上……有伤。”叶莲直冒冷汗。 燕君舞很快将她翻过来,撩开她衣襟往腰上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道:“伤成这样怎么不早说?” 叶莲趴在那里,不言不语,手伸到背后拽着衣襟直往下拉。 这伤还不是他的手下弄的,亏他问得出口,再说就算她说自己受了伤,他就能大发善心放了她? 燕君舞站起身来,显然对她没了兴趣,却对外面喊道:“去叫阿簪来。” 阿簪不多时便到,叶莲认出她便是在雅喾族部落时与燕君舞打情骂俏的那个美貌女子,心里又是别一番滋味。这么说来他们那日留宿的雅喾族部落,其实也是他的下属。 那阿簪看到叶莲,却也并不惊奇,只望着她微微的笑。 燕君舞朝叶莲方向扬扬下巴,对阿簪道:“帮她看看伤。” 阿簪应承着,走过来便伸手去解叶莲衣服,一边道:“把衣服都脱了,我给你好好看看。” 叶莲捂着衣服眼瞅着燕君舞那边不肯就范,在他面前脱光衣服,还不如把她杀了,她忍耐着拒绝道:“我只腰上有伤,别处没有。” 燕君舞在旁冷声道:“叫你脱衣服是看伤,又不是叫你去死。” 虽是如此骂,却还是叫人进来放下幔帐。 榻前帷幔全部放下,将里面的人完全遮住,隐约看到两个淡淡的人影。 燕君舞在幔帐外面,缓缓走到花窗边抱臂朝窗外看。 “主上你也真厉害,这丫头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你居然都不知道。”阿簪在里面笑着戏谑。 燕君舞没做声,转头朝那边看看,便又掉过头去,眉头却慢慢蹙紧了。 “嗯,旁的伤倒不要紧,?br /> 莲上君舞第19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就腰这里,算你命大,差一点就被人腰斩了。” 燕君舞终于忍不住接口:“你别夸大其词,若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她还能走路?” 阿簪在里面道:“主上你真英明,是没有伤到骨头,只是伤口有些长,还好没有化脓,不过得缝几针。”她又问叶莲,“忍得住疼么?” 叶莲“嗯”了一声。 阿簪的手脚麻利,穿针引线动手缝合,不多时便将伤口缝合。 叶莲虽痛得冷汗直流,却硬是咬着牙没叫一声,直到她缝完了,方一头栽在榻上,浑身虚脱般软了手脚。 恩宠 叶莲有一瞬的昏眩,意识微有些模糊,恍恍惚惚听到阿簪在耳边说着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听清。后来她替叶莲披上衣衫走了出去,依稀跟燕君舞说了一阵话,便再没了声音。 殿内静了下来,叶莲挣扎着想要起来,却睁不开眼,鼻中闻到渺渺的香,蚀骨侵肌,叫她浑身无力,懒懒地只想睡去。 静寂中,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她心里不安的很,隐隐生出恐惧,蓦地睁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抬头时,却见燕君舞已在面前。 她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一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避过他举步朝外走,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臂:“去哪儿?” “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回去了。”叶莲有些心慌气短,勉强应着他的话。 燕君舞道:“不是说了?就在这里养伤,还有药没服,你急什么?” “我……我没事。” “就在这里。”燕君舞又重复一遍,语气不容违拗。 叶莲也知道这时是任性不得的,稍许违背他意愿,只怕便会被他见疑,只得无声听他安排。 燕君舞叫人在后殿给她置了间寝房。 阿簪每天都会过来给她看伤,顺带调整内服药方。 因为腰上的刀伤,燕君舞并不急着对她怎样,只是与她在一起时,举止一日比一日亲昵,有什么意图显而易见,着实叫她坐立不安。 到这时,叶莲倒为那伤庆幸起来,她甚至盼着那伤口一直不愈,或者好的慢一点,只是阿簪开具的伤药效力奇佳,又兼每日里汤水补品不断,调养得当,腰上的伤口半月不到便结痂愈合,眼见就要好了。 他对她的戒心很重,并不准她到沉水殿以外的地方去。 殿内如今多了许多侍女,却都是从西肼那边送过来的,似乎都是肖惠熙口中那位大师父训练好的人。 燕君舞特地拨了三四个给叶莲,明是伺候,其实是在监视她,每日里寸步不离跟着她,丁冽也一直没来过,叶莲根本就没机会知道外面的消息。 外面到底怎样了?不提薛棠,便是文兰她们已足够让叶莲担心。 也不知燕君舞会怎么对她们? 叶莲悬着一颗心,有一日陪他用早饭时实在耐不住问了一句,有心替文兰、乐桂她们求个情,不管怎样,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带笑不笑地斜睨着她,眼里的光却是冷的。 叶莲的心立刻便冷了下去。 “那几个女孩儿……”燕君舞丢下了筷子,接过旁边侍女递过的帕子擦擦嘴角,慢吞吞道,“似乎都不大听话啊!” 叶莲只得道:“她们恐怕还没想通……若不然,我去帮师父劝劝……” 燕君舞道:“用不着劝,我没打算杀她们,这黑雕城女子本就稀少,城里这许多铁甲将士,总不成让他们一直做和尚,留着给他们开开心倒也不错。” “你……”叶莲一口气哽住,好半晌说不出话,想要怒声指斥,却只怕将文兰她们几个推入更坏的境地,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心悸,跪到他面前不住哀求道,“师父,求你饶过她们,我求求你……饶了她们,别让她们去……” “你闭嘴!” 燕君舞怫然大怒,面色铁青,微弯下腰指着叶莲鼻子尖道:“难道伺候我西肼铁甲将士是她们的耻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委身于我就那么难?很可耻很肮脏是么?” 他霍地站起身来,扬手指住殿外:“还有丁冽,你们都是一路货色……嗯?都想着暂时屈就伏低,待有机会便绝地反击,杀我一个措手不及?你们都以为我是瞎子是聋子是蠢材,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么?” 叶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头怦怦乱跳,他都知道,她与丁冽想什么,他全部都知道,他这么聪明的人又有什么想不到?可是为什么他还要留下他们两个?她仰头看着他,逼出些泪意来,无力辩解:“我没有……我没有这样想。” “没这样想?”燕君舞扯起嘴角笑了一声,眸色变沉,慢慢蹲下身,伸手抬起叶莲下颌,轻道,“小叶莲——只要你愿意。” 他微微闭了下眼,接着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宠到天上去。” 叶莲呆呆地点着头。 “可是,如果你背着我跟丁冽搞出什么妖蛾子来,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们。” 他说完这话便拂袖而去。 眼看他离去,叶莲好一阵心神不宁,到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回自己房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其实她如今也没什么事做,唯一可做的便是看看书,下下棋。 这都不是她喜欢的事情,但一个人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喜欢的事也能够做的下去。 书都是他的,无外是兵书战法,她起初一点也看不懂,后来倒觉得有些意思,可以看懂那么一点点。 看了一阵书,她便去摆弄桌上的棋子,一个人在那里杀来杀去,苦中作乐而已。 午饭后,他方从外面回来,神色间并不见有怒色,看见她还笑了一笑,也不知得了什么喜讯,看来心情不错。 只是他的喜讯多半便是东宁的噩耗,叶莲想到此处就再玩不下去,心头涩然,却还是强作欢颜,回了他一笑。 侍女瑞鱼帮他卸下薄披风,他便打发她出去,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画册丢给叶莲,笑道:“给个好看的东西。” 叶莲看他笑得颇不怀好意,便知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还是禁不住好奇,将那画卷打开来看,画册才展开一点便见许多裸身男女抱在一处,姿势各异,简直不堪入目。 她顿时便红了脸,手一抖,便将那画册扔了出去。 燕君舞走过来将画册捡起,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我好不容易才从书楼那边翻出来,特地拿来给你开开窍。” 叶莲心慌意乱地走到窗边,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她懂他的意思,知道这次恐怕再躲不过,一时无计可施,只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已是入秋,风瑟瑟吹过,满树落叶萧萧而下。想到去年这时她和小桃还在为鼎会苦苦准备,可如今小桃已然命殒南河口,而她却成了西肼阶下囚。只是短短一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心里滋味难言,只觉一阵寒意透骨而入,由不住打了个哆嗦。 燕君舞缓缓走过来,自背后轻环住她的细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今晚我们一起看画如何?” 叶莲不知该如何答他,微垂下眼睫不做声。 “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饶了她们……”他又道,“只是,不能放她们离开。” 她喘过一口气,模棱两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事到如今,什么事能由得了她? 燕君舞走了后许久,她还立在窗前,手指在窗台上画来画去,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没人看得到那是什么字,可她却看的清清楚楚,那是许多个“碎”字。 画册还在桌上,怎样看怎样刺眼,她望着那里许久,忽然走过去执起想要撕碎,只是微微一动,便看到里面的图,忙不迭又将那画丢开,只是终究讨厌,叶莲左顾右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找了个地方将那画册藏了起来。 好像画册没了,晚上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发生。 真正是自欺欺人。 情事 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晚饭后,几个侍女备好香汤给她沐浴梳洗。 叶莲由着她们摆弄,她觉得自己如今好像是那待宰的羔羊,等着人剥皮拆骨,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掌灯时分,燕君舞从偏殿过来。 定是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是半干,没有梳髻,就那么散着,自脑后两肩流泻而下,好似一匹乌缎。 他看起来随意而闲适,然而一双眼眸却灼灼炙人,朝叶莲望过去时,热烈而急切,隐隐有火焰在跳动。 叶莲不自觉便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竭力保持平静。 好在他没有立刻过来,望着她笑了一笑,问道:“我给你的那卷画册呢?” 叶莲坐在矮榻上,心里七上八下,模糊答道:“不知道,大概是在桌上吧。” 他果然走至桌边翻找,结果不言而知。 叶莲听到他“咦”了一声,颇有些纳闷地道:“没有啊,你到底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 叶莲只做不知,看他四处翻找,却是一无所获,心头不觉升起些恶意的快乐。 后来他哼了一声,走过来指住叶莲道:“是你藏起来了吧?” “没……没有。”叶莲一本正经地否认。 燕君舞忽然走上前来将她一抱,叶莲的心猛跳起来,他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把她放到了一边,揭开榻上锦褥,笑着将叶莲藏起的画册取了出来,顺手掸了一掸,道:“这可是孤本,你居然这般不爱惜,看,差点压坏了。” 然后便脱了家常软鞋,挨着叶莲也坐上榻来,伸手将她揽至怀里,将画卷展开。 叶莲心跳如鼓,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闭上眼再不敢看。 他倒没有逼着她看,自顾一幅幅图看下去,看着看着呼吸便沉重起来,忽然扬手将画卷抛至一边,紧抱住叶莲从她颈后吻了上来,火热的唇在叶莲修长润白的脖颈上游移,落在她耳垂上,噙住,轻咬了一口。 叶莲由不住抖了一下,便听他轻道:“小叶莲,这是人间至乐,让我教会你,你就不会怕了。” 她完全不能自主,只听凭他任意妄为。 薄薄的衣衫很轻易便被他除下,里面只剩下抹胸、亵裤,叶莲伸手护着,只觉浑身发冷,想要哀求,却到底忍住了。 他将她的两手推开,跟着脱下她仅剩的一点遮蔽。 她裸裎在他面前,羞愧的无法睁眼,只觉他的身体压上来,还穿着衣服,茧棉衣料有些许凉意,贴着她的肌肤,很薄,她可以感觉到衣料下面他强韧有力的肌肉。 他吻着她,将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吞没,手指滑行在她不甚丰满却玲珑可爱的胸前,轻柔地抚摸,在那两处小小的樱桃红上流连忘返,一圈又一圈,而后滑下,一直往那里滑去。 叶莲浑身抖成一团,两腿蜷起,下意识拒绝他的侵犯,嘴里呜咽出声:“别……”别这样!她在心里呐喊。 燕君舞的动作停滞下来,眼里微含了探究之色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有些不快,叶莲很快将后面的两个字吞回去,强迫自己舒展开身体,接受他的抚摸。 “小叶莲……”他叹了一声,低声道,“我会让你快乐。” 她含着泪只是点头,他俯首下来,吻住她的嘴,一直吻下去,吻她娇蕊般的□,吻她圆圆的肚脐,最后落到那一处最柔软芬芳的萋萋谷地。 他是一流的琴师,她却是他手中的三弦琴。 柔软的舌在峰尖谷底轻捻慢挑,那样的爱抚是让人羞愤难言的。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跟着沉沦,有电流从那里漫溢开来,在四肢百骸间飞窜,叶莲弓着身子颤抖,她本来一直都是清醒的,这时却如触电般昏晕了。 身体像花瓣般一层层绽开,凝珠滴露,又像是他手中的琴,铮然吟鸣,发出拨玑撞玉一般的靡音。 身体整个酥软,像泡在温水里。 她听到自己的呻吟低泣,只觉羞耻,却无法控制。 手伸出去,握住的却是他柔滑的头发。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将他的头发狠狠撕扯下来,撕扯的他血肉横飞。 到底理智战胜了冲动,她的手紧紧攥住那些发丝,却在拔下的那刻松开了来。 “小叶莲……”他喘着气呻吟,倾身过来,脱去自己的衣服。 再无一丝阻隔的纠缠。 他将她的双臂拉过来,环住自己精瘦却充满韧力的腰。 早溜到榻边的春宫图被一只雪白的足踢落下去,寂然寥落,榻上却热情似火。 他分开她的腿,带着火,坚硬地逼近。 “会有一点痛……”他柔声道,气息不稳,带着情 欲的气息,“我会慢一点。” 叶莲闭着眼点头。 他开始侵入,动作很慢,叶莲却还是感到了疼痛,痛楚霎那将她的意志击溃,她颤抖起来,身子蜷缩,痛苦低叫:“疼……” 疼,身体疼,心里更疼。 她想起木空山,那时候他抱着她时,她并不排斥,可是如今,他与她每亲密一分,她都会痛苦的无以复加,更何况如此。 他分明是侵占她家园国家的魔鬼,她却要委身于他,这是何等的耻辱! 眼角有泪滴落,跟着便汹涌不止。 他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身下却毫无犹豫地继续往前,倾力穿透,就此与她紧密贴合在一起。 “忍一忍……过一会会很快乐。”他停了一会,握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腰间,在她身体里缓慢上下。 “还疼么?” “嗯!”叶莲点头,心里忽然泛起浓浓恨意,觉得他像是一个鬼魅,钻入她四肢百骸中,吸走她骨血,咬噬着她的灵魂,最后将她整个儿囫囵吞下,一点也不剩。 “我恨你……”她攀着他的脖颈颤抖着低泣,喃喃地一遍又一遍说那句话,“我恨你……我恨你。” 他吻着她的唇,一声跟着一声应:“我知道……我都知道。” 是,他知道她恨。 恨又怎样?他猛地翻身覆上,握着她的腰一阵乱撞,眼看着她颤抖低吟,他心里有一种欢畅的快意,问道:“还恨不恨?” “恨……我就是恨你!”叶莲脸色发白,颤声又道,“就是恨你……” 他头上的热汗滴答答下落,滴在她胸口,瞬即便冰凉。 燕君舞幽幽低叹,俯下身紧抱住她笑:“是喜欢吧?” 她举起拳头在他胸口一阵乱捶,最后呜呜咽咽哭了,边哭边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觉得有些心烦,一边抱着她继续欢爱,一边却威胁道:“不准哭。” 叶莲果然没有再哭出声,只是她的眼泪无休无止,将整个枕头都打湿了。 燕君舞不得不草草了事。 叶莲抓着衣服要起身洗浴,却被他一把搂过去。 “你可真是败兴……”他皱着眉头,显然没有尽兴。 叶莲僵在他怀里,扯着锦被遮住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办?隐隐有些失悔,后悔方才不该失态。 “睡一会再去。”燕君舞伸手将她长长的头发捋到脑后。 叶莲“嗯”了一声,翻身背对着他,有意又往外挪了挪,闭着眼沉沉无声。 一会儿功夫,她似乎便睡着了。 燕君舞却睡不着,榻边灯婢中的烛火还未灭,微弱的红光落在她身上,薄被不知何时翻到了一侧,她裸身侧卧,紧致而有弹性的肌肤隐隐还残留着方才情事留下的粉红色。 后腰上伤口处的结的痂已经掉落,新长出的肉还是淡粉色的,明显的一道痕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 他伸手轻抚一下,隐隐有些心疼。 她的腰肢纤细,两腿修长,豆蔻年华的身姿,最是美好,尽管没有沉鱼落雁般的美貌,却也是格外动人的。 他慢慢贴过去,将她扳过来,她的脸已不再是初见时那般肉嘟嘟,却仍是粉嫩,清减消瘦的脸庞显出清秀来,眉毛仍旧淡,形状却好,弯弯的两痕,很是清晰,眼睫很长很黑很密,低低垂下,丝一般轻颤。 最美的还是她的那张嘴,小小的薄薄的两片唇,透出淡淡的粉色,好似花瓣一样,叫他一吻之后再不能忘怀。 他低头又吻上去,不知不觉又与她纠缠在一起。 叶莲被他弄醒了过来,片刻的羞愤之后,还是勉力迎合着他。 这一次的情事绵长而无尽头,他的精力出奇的好,叶莲已经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他却仍在她身体里缓慢地动作。 “舒服么?”他拥着她不依不饶地问。 叶莲却羞于回答,手抚着他的胸膛默然不语,他右胸上有一道很浅的疤痕,应该是那一次在木空山下湖边为了救她所受的伤,想起那时景象,她不由有几分伤感,心头有一瞬的柔软,想要抱住他,却还是忍住,只喃喃叫:“师父……” 燕君舞皱起眉,道:“别叫我师父,我一直没把你当徒弟看,你从此以后便是我的女人,还是叫我君舞好了。” 他一出声,叶莲便清醒了过来,想到破城时许多同门的惨死之状,恨意便又涌上心头。 “我……”叫她如何叫得出口?燕君舞,这三个字到嘴边,她便恨不得咬碎。 “你……你没杀薛……薛棠吧?”她大着胆子问他。 他停下来,含着笑意的眸光忽然沉下去,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这个时候你还想着别的男人?” 叶莲顿时知道犯了大忌,但话已出口又怎能收回,索性豁出去了,望着他继续道:“你已经杀了城主……他死了父亲,已经很……就放过他吧!”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父亲怎么死的?”他冷冷道。 “你父亲?”叶莲愕然。 “我告诉你,我的父亲就是被薛棠的父母害死的。” “什么?”叶莲睁大眼,内心里很有些震动。 “我当然不会杀他,我还要留着他等你们的云简女英雄来……” 他的眸光在半明半暗的灯下生出异彩,跟着便一下一下顶进去。 叶莲只觉下面疼得厉害,却不敢反抗,只咬着牙承受,心里却有略微的松动,不管如何,她总是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薛棠还没有死。 觉醒 不到五更天他便起身走了。 叶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生了气,等他走后自己便也起来沐浴。 折腾了一夜,两个人都没睡好,叶莲走路的时候脚底下都是飘的,她在浴桶里泡着,一动也不想动,只望着窗子发呆。 她如今算是什么? 苟颜求生也就罢了,竟然还…… 泪水无声流下,一直不停,悲伤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她湮灭,根本就无法控制。 叶莲只能任泪水恣意流淌,所幸平日跟着她的几个侍女都在外面收拾床榻,并没看到她这副模样。 哭了一场,她的脑子渐渐清醒了过来。 经历了这样的屈辱,她是很想死,但不是现在。 薛棠没死。 这让她欣慰。 只是他被关在哪里? 黑雕城大概有几处囚室地牢,她也大概了解一些,外城似乎有一处地牢,听说雕房其实也可算是囚室,那里一向是桓海……应该说是扶中负责的。 不过这种大家都知道的地方,只怕燕君舞不会拿来关押薛棠。 至少不会是雕月殿那边,一来燕君舞没那么好心,二来这几日她也听那几个侍女说起,似乎阿簪、墨菊她们住在那边。 叶莲的思路忽然间很清晰,再不似前一段时日那般混乱无绪,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救薛棠,还有文兰、乐桂、秋琪她们。 只是这件事做起来要费些功夫,很危险,一不小心只怕就会失败。 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试一试。 他对她心防很重,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消除他的戒心。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那些侍女看她久不出来赶来催了。 叶莲慌忙掬了两捧水洗了把脸,将脸上泪痕洗去,只是哭了那么久,眼睛已经肿了,看来还是掩饰不住的。 “洗好没?”来的人却是阿簪,她走到木桶旁站住,见叶莲低着头不出声,便凑近前瞅了一眼,一眼便见她红肿如核桃的眼睛。 阿簪微微怔住,伸手试试水温,拿过手巾替她擦擦背上的水珠,轻道:“水凉了,快起来吧!” 叶莲有些难堪,怕被她看到昨晚身上留下的痕迹,便道:“我想再洗一会。” 阿簪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只好回头叫人再添热水来。 “其实,主上对你很不错……”阿簪缓缓道,“若不然他也不会叫我来看你。你要知道,那么多女孩子等着他宠幸呢!” 叶莲不置可否,只垂着眼不说话,虽然阿簪治好了她身上的伤,终归是西肼人,在她面前话自然越少越好。 阿簪坐在桶边继续又道:“你也别想太多,战乱之际,别说女子,便是七尺男儿也不一定有所作为,你又能如何?何必这般自苦……再说,主上聪睿明断,又是一表人材,你能委身与他,可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旁人想还想不来呢!” “我……我洗好了。”叶莲再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了她。 阿簪听她这样说,便顿住了,问道:“要起来了么?” 叶莲点点头,抓过桶边的毛巾裹住身子站起,便自桶内走了出来。 阿簪跟在后面递给她一盒药膏,眼中颇有深意,笑道:“主上担心昨晚伤到了你,你若觉得不舒服,还是涂点药!” “不……不用……”叶莲的脸腾地红起来,有些羞恼,这种私密的事情,他竟……竟告诉别人。 “还是拿着。我也好交差啊!”阿簪笑吟吟将那盒子塞进叶莲手中,转身走了出去。 阿簪一路走出去,到了书楼。 书楼敞阔宏轩,燕君舞正与慕容蓑在那里议事,她在外面由人通禀了一声方走了进去,便见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书案前看一张羊皮地图。 见她进来,两个人的谈话便停顿了下来。 燕君舞抬眼看着她,正欲开口问她什么,阿簪便已发作起来,嚷道:“我说主上,咱们西肼有的是美貌女子,哪个不仰慕你?你偏要喜欢个东宁小丫头,不识情不识趣的,我说了一大通她当没听见,真是气死人了。” “阿簪,怎么这么跟主上说话?”慕容蓑听见这话先沉下脸来,低声斥责着。 燕君舞却没什么事,眸中虽有阴霾,面上仍是笑嘻嘻的:“谁说西肼女子都仰慕我,你不就不仰慕我么?”他拍拍慕容蓑肩膀,“你仰慕的人不是阿蓑吗?” 阿簪面上微红,嘴却是硬,不屑地瞥慕容蓑一眼,道:“谁仰慕他啊,呆头鹅一个。” 慕容蓑只是皱眉,板着一张俊脸并不做声。 阿簪又道:“主上,其实我墨菊小师妹人又美貌又聪明又听话,比那东宁的小丫头不知好了多少,你怎么就一点不上心?” 燕君舞朝她看了一眼,便又低头看向面前的地图,唇边似有微笑:“她有你说得那么好么?” 慕容蓑道:“主上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阿簪悻悻道:“我是明白了,主上就喜欢不听话的,伤药我都给她了,劝也劝了,这差事可算是办完了,主上没别的吩咐,阿簪可就告退了。” “嗯,去吧!又辛苦阿簪了。”燕君舞温言颔首,眼见她出去,便又转头与慕容蓑商量事情。 慕容蓑顿了顿,却偏了话题,道:“主上,阿簪的话主上是不是考虑一下,我也知道那女孩儿曾是您的弟子,多少有些舍不得,只是,她到底是东宁人,再怎样也是有隔阂,留着终归是个麻烦……” 燕君舞摸着下巴但笑不语。 慕容蓑还待再劝,他却出声阻止了:“好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继续说正事吧!列将军他们到哪里了?” 慕容蓑忙指住地图上其中一点道:“如今屯扎在徐湖口,正等主上示下。” “徐湖口,再往东南行进两千里地便是东宁京都暨城,列将军似乎也太过神速了,叫扶中传信过去,让他们驻扎在那里别动,急报入京,就说军需不足,请皇上拨运粮草……至于数量,叫他们计算着要,只多不少。” 慕容蓑笑道:“主上好计策,这几年国库空虚,这样一来,悬都那边只怕要吃不住了。” 燕君舞微笑道:“未必叫我替他们打天下不成,黑雕城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我也不急,慢慢跟他们磨就是。” 一整天燕君舞都没过来,叶莲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为不能立刻实施计划感到失望。 不过晚上的时候他还是过来了。 看到他进来的一瞬,叶莲有几分紧张,心里忽上忽下,原来想好讨好的话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坐在窗边怔怔望着他发呆。 燕君舞似乎忘记了昨晚上最后的那点不愉快,也许他觉得那些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根本不在乎。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伸手摸摸她头发,笑道:“我有这么好看么?看到我便呆成这样?” 这样的话竟让叶莲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离城之前,他像个孔雀般在她面前招摇,得意扬扬道:“你师父我是不是很英俊潇洒,嗯,看呆了?” 叶莲忽然掩住嘴一阵咳嗽,低声道:“才不是。” 燕君舞眸中光芒闪了一下,坐在一旁伸手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顺了一阵却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附耳问道:“药上了没有?” 叶莲虽有些惊慌,却还是乖乖任他抱着,红了脸道:“你……你怎么告诉别人?” 燕君舞看她微垂着眼睫,一脸娇羞的埋怨,心情不觉大好,俯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害羞了?” 叶莲低头摆弄着衣带不作声,他便一把将她抱到了床榻上,眼看她面露恐惧之色,他不禁好笑起来,道:“知道你伤着了,今晚不碰你。” 正如他所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宠她到天上。 他的确很宠她。 叶莲学会了察言观色,慢慢地知道只要自己不提及薛棠、文兰他们的事情,不管她怎样,他都不会生气。他并不喜欢她刻意的讨好,相反他更喜欢自己缠着他撒娇,甚至是无理取闹。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爱好,叶莲觉得奇怪之外,便也就放松了下来。 一段时候后,他不再那般管着她,甚至还允许她在瑞鱼她们几个的陪同下在内城之中四处逛逛。 她曾去雕月殿那里转过一圈,远远的,并不敢走近。 虽然只是一个多月,却恍如隔了一世。 她清楚的记得那里是薛棠住过的地方,而今物是人非,薛棠他们到底在哪里?她如今还无从知道,不过她总会知道的,无论有多艰难。 一切只因她的错,才致如今这个局面,她也知道这样的大错是怎样也弥补不了的,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遛马 只是出去逛了很多次都没遇上丁冽,内城中的人除了她外,已全部都换成西肼人,除了墨菊、阿簪没一个她认识的。 外城的消息她依然不得而知。 计划的事情虽没有一点进展,却总算是有了好的起点。 至少她的行动有了部分的自由,这可算是成功的第一步。 叶莲开始琢磨着如何到外城去转转,只不过城内守卫森严,一层层关卡从里到外设着,每层关卡上都需特殊的通牌才能过关,这事情除了在燕君舞身上动脑筋便别无他法。 只是想让他同意,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叶莲不敢贸然探他口气。 只有意无意越发的粘着他,一连好几日,早起时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 燕君舞难得见她如此,诧异之余,不觉好笑,眼见袖子被她拽的皱成一团,便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掰开。 他如今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早晨五更天过一点就会起床,洗漱穿戴好后随便吃些早点,便会去外城,一直到午饭时才会回来。回来吃过午饭不多久便又会出去,很少有大白天呆在沉水殿的时候。 除了晚上,两个人腻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他并不觉得叶莲如此是舍不得自己,不过她此刻的模样格外娇憨可爱,便由不住打趣两句:“怎么了?就这么舍不得我?” “好无聊……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一点都没有趣。”叶莲眼睛半睁半开,迷迷糊糊嘟囔,口气极为不满。 他伸手摸摸她脸蛋,笑道:“怎么就没人?殿里这许多人,你随便找谁说话都成,若不然叫瑞鱼她们陪着你到处逛逛……” 叶莲咕哝:“我不,我要你陪着我。” 她滚在床边,身上的大袍子扭结成一团,像裹粽子般将她白净玲珑的身子裹在里面,两只大袖子却褪在腋下,露出两条玉雪可爱的手臂,臂上一只玉镯,映得肌肤莹泽生辉,正是他前两日才送她的。 燕君舞心头便是一动,神色间松动开来,眼中有笑意涌上,轻抚着她光裸出的手臂,俯下身凑到她耳边道:“好,等吃午饭的时候我回来,今日余下的时间全拿来陪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哭。” 叶莲悟出他话里的意思,由不住机伶伶打个哆嗦,他却已笑着走了出去。 他在男女情事上极是温柔耐心。 无论叶莲心理上怎么排斥,到最后他总能让她沉沦迷乱,敞开身体任由他长驱直入。 她在他身下颤抖战栗,阵阵酥麻从欢爱那处漫溢开来,燃烧融化。 她那么柔软、火烫,紧紧包裹着他,燕君舞抱着她,沉溺在她身体中,时而狂风骤雨般的冲撞,时而和风细雨般的缠绵,只想一生一世如此纠缠。 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叶莲攀着他的脖子,嘴里喃喃嗡哝有声:“给你……全都给你。” 燕君舞的心轰然一声,一霎那间开出花来,低头吻住她:“我也全都给你。” 那是完美的一瞬,他带着她一起攀上高峰,然后一起缓缓落下来,胸臆间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欢喜。 结束的时候天色还早。 燕君舞抱着她许久,下巴亲昵地蹭着她的发鬓,轻声道:“小叶莲,你是真的,愿意跟着我?” 叶莲红着脸点了点头,反手紧抱住他,她的脸贴在他肩上,眼里微微有泪光,在暗沉沉的房内一闪即灭。 “去洗一洗,时候还早,你再睡一会,我去书房看会书。”他凑过来亲着她的嘴角。 浴房内早准备好热水,他抱着她清洗干净,又把她送回卧房,替她盖上被子,自去书房看他的书。 看了没多时,却见房门打开,叶莲自门口探进脑袋来。 “不是叫你睡觉么?”燕君舞叹口气,皱眉问她。 “睡不着。” 她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泛着水光,还带着方才亲热的春色。走过去替他沏了杯茶道:“我不打搅你,我在旁边自己玩棋。” 他笑了笑,伸手捏捏她软软的耳垂,威胁道:“若是打搅了我,那可该怎么办?” 叶莲扬起眉:“我不会打搅你的。” 燕君舞微笑着摇头:“好啦,玩你的棋吧!” 叶莲果然听话地在一旁摆弄棋盘上的棋子,玩了一阵便坐不住,见窗台上有几只鸟儿昂首阔步走来走去,便趴过去逗鸟儿玩,谁知那些鸟儿一见人来,呼啦一下子便全飞跑了。 她只好又回去玩棋,没玩多久便将棋子弄得哗啦啦一声响。 燕君舞心知她是有意惹事,却也没生气,抬头瞄她一眼道:“又怎么了?” 叶莲嘟囔道:“好无聊。” 燕君舞叹道:“无聊就让瑞鱼陪你到外面花园里转转。” “不去,她又不陪我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燕君舞皱眉看她半晌,失笑道:“小丫头,鬼心眼不少,来,过来。” 叶莲磨磨蹭蹭走过去,被他一把抱在膝上,跟着便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道:“别胡闹,等我看完这两页书便来陪你。” 她捂着脑门嘟嘴吸气,却也没有埋怨,只规规矩矩坐在他膝上,终究觉得无趣,一双眼也跟着朝书上看。 那是一本兵书,叶莲前些日子看过,方巧有段不懂,便好奇地问他。 燕君舞也是心情好,也就耐心地给她讲解,叶莲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一会儿两页书便也就看完了。 “好了,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现下可以陪你去了。”燕君舞将书合上问。 叶莲眨了下眼,略一犹豫,便道:“我想骑马。” “骑马?” “嗯,咱们骑马去外城逛逛好不?自从你教会我骑马后,我一直都没骑马了。” 燕君舞注目看她半晌,似有狐疑,却还是点头答应了,将她抱在一边,站起身走到门口,冲外面道:“我要带夫人出去遛遛马,快去备马。” 叶莲听到“夫人”二字,心头微微一颤,莫名有些难受,面上却是笑意盎然,一脸欢喜之色。 燕君舞回身走至她身边,笑道:“我答应了陪你骑马,你要怎么谢我?” 叶莲呆了呆,随后便望着他展颜一笑,踮起脚尖来,很快地凑到他唇上亲了一下,她头一次这般主动,脸早红了,只是轻碰了下便要退开。 燕君舞一滞,随即却微笑起来,一把又将她拉回去,两手环住她腰肢,俯首便吻了上来,炽烈狂热的吻,似乎要将她吞进去。 正吻的热烈,却忽听门外有人道:“主上……”接着便没了声。 燕君舞只得悻悻地放开叶莲,转头看时却见慕容蓑站在门口。 旁边还站着个侍从,两个人面上都有尴尬之色,见燕君舞注目看过来,那侍从忙躬身禀报道:“主上,马已经备好了。” 燕君舞很快肃容颔首,转头对叶莲道:“你先去看看,我等会就过来。” 叶莲满脸通红,低着头便自慕容蓑面前跑了出去,随着那侍从去前面看马了。 “有什么事?”燕君舞这才问慕容蓑。 “呃……主上……”慕容蓑紧蹙着眉,觉得难以启齿,“主上当真要纳那女子为妃?我方才听外面人喊她夫人……” 燕君舞略犹豫了下,道:“只是这般称呼而已。” 慕容蓑道:“主上还是要三思……” 燕君舞笑道:“阿蓑不必担心,该怎样做,我心里清楚,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慕容蓑拿出一封信呈上,道:“大师父要来了。” 燕君舞打开信看过,道:“大师父来的正好,不知道可不可以想个法子恢复那雕月之咒。” 慕容蓑道:“我也这般想。” 燕君舞笑着拍拍他肩膀,道:“等大师父到南河口,我亲自带人去接。走吧,一起去遛遛马。” 殿前广庭上正有两个侍从牵着两匹马等着,叶莲跑过去选了匹马先骑上去,在那里等了一阵便见燕君舞与慕容蓑一起走下台阶来。 燕君舞笑道:“就这么等不及,这就上马了?”一边说一边纵身跃上叶莲那匹马上,正好坐在叶莲背后,手伸过去牵过马缰将她半抱在怀内。 又转头对慕容蓑道:“阿蓑,那匹马归你了。”催马便奔了出去。 慕容蓑无奈摇头,眼看着那马扬蹄朝前奔去,只好也上了马,随后跟了上去。 燕君舞带着叶莲在内城溜达一圈,便兜转马头朝内城门而去,出了城门绕着城郭边道一路转过去,不多时便见外城门楼远远矗立。 远远地,叶莲便看见城楼上挑着一面极大的旌旗,旗上两个大字:西肼。再往下看,便看到几颗头颅在风里摇晃,已经挂了那么久,头面都变成了烟黑色,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 燕君舞略顿了下,却还是纵马驰了过去。 叶莲心头一阵钝痛,强将悲恸压了下去,低下头只当没有看到。 莲上君舞第20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到。 燕君舞很快催马从城门那里奔过,沿着城郭朝另一头驰去,驰了一阵却放慢了速度,信马由缰地任马儿自已悠悠前行。 “这下可算满意了?”他伏在她耳边低语。 叶莲半侧着脸朝他粲然一笑,点了点头:“我想去鼎楼那边看看。” 燕君舞皱了下眉,想要拒绝,不知怎样又没出口,侧转马头朝城中心去。 自巷道间进入街道,到处可见铁甲兵。 叶莲转目四看,并没看到其中有可能投诚西肼人的黑雕城弟子的身影。 沿着长街往前,足足两里路才是鼎楼,叶莲隔着老远,便看到鼎楼前旗杆上吊着一个人,那竟是个裸身女子。而那旗杆下却聚集了一群铁甲兵,正拿鞭子不停抽打着什么人。 喧闹声阵阵。 叶莲凝目看去,总算看清楚了,他们抽打的人竟也是几个女子,都被绳索捆缚,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群铁甲兵鞭挞。 “那……那是在做什么?”叶莲两只拳头悄无声息攥紧,胸膛一起一伏。 燕君舞忽然掉转马头,朝另一条路转去。 “不要……让我看看,啊——”叶莲扭着头一直朝那里看,终于看清楚了,旗杆上吊的人是文兰,而地上那几个却是秋琪、乐桂、杜鹃。 “别打她们……快放开她们,你骗我……”叶莲嘶声厉喊,“你说我听你的话你就放过她们,你骗我——” 希望 燕君舞带住马,转头对跟上来的慕容蓑道:“阿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还待挣扎质问的叶莲听到他这话,脑中一个激灵,顿时便安静了下来,眼见慕容蓑踅转马头朝鼎楼前的广场走去,忙低声哀求道:“让我也去看看好不好?我只看一眼……” 燕君舞没做声,稍顷,却还是拨转马头随在慕容蓑之后朝鼎楼走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进入广场之中,内中铁甲兵早已看到,立刻停止了对秋琪她们的鞭打,一时人群肃立,笼鸣噤声,跟着便全都跪拜下去,声音在广场上此起彼伏:“参见主上,参见慕容大人。” 燕君舞抬手做了个“起”的手势,淡淡颔首道:“都起来吧!”不动声色转目瞥向慕容蓑。 慕容蓑会意,肃容沉声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铁甲兵中有一人出列躬身答道:“回慕容大人,那吊在旗杆上的女子今日无故刺伤了先锋营原将军,故而做此惩戒,另外这三个女子平日也不听话,是以将她们带来观看,以儆效尤。” 慕容蓑认得那人正是原将军手下的一个副将,只不知叫什么,便道:“主上有令,这几个女子平日只在浣衣局做事,怎地跑到原将军住处去了?” 那副将被问住,眼光便有几分闪烁,道:“这个……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 慕容蓑道:“先把人放下来。” 那副将只得听命,挥手叫人放文兰下来。 叶莲朝那旗杆上看去,只见文兰身上一丝不着,被反绑着双手高高吊在旗杆顶上,隐约可见脖颈处血淋淋一道,鲜血流得满身都是,衬着白森森的肌肤,叫人触目惊心。 一看见那道伤口,叶莲便知凶多吉少,再是在心里提醒自己镇定,却还是禁不住一阵阵发冷。 秋琪她们几个虽然穿着衣服,却也被鞭子抽碎了,遍体都是血痕,亦是惨不忍睹。旁边还站着丁冽,方才本是被两个铁甲兵反扭着双臂架着的,这时便也被放开,正站在那边揉着胳膊朝她们这里望。 不多时文兰便从上面被放了下来,叶莲再也忍不住,低头从燕君舞臂下钻出来,忽地跳下马来,便朝旗杆底下跑去。 到近前时,却听丁冽低声道:“没用了,早死了。” 叶莲闻言,如被五雷轰顶,一时什么都忘了,不管不顾扑上前去,抱住文兰连声喊道:“文兰……文兰,你快醒醒。”却哪里还有动静,触手之间,那身体已是冰冷,肌肤惨白,毫无生机。 在她颈间那条深长血口,分明是连喉管一起割断的。 叶莲心里恨极,却是欲哭无泪,只觉悲哀无比,抱着文兰朝周围铁甲兵喊道:“松开绳子,快把她的衣服拿来。” 丁冽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上前搭在文兰身上,目光掠过文兰娟秀的面容,由不住凄然,闭目撇转脸去。 叶莲也知道文兰是救不活了,心头惨然,忍着泪拿丁冽的那件袍子将文兰裹好,又跑到秋琪、乐桂、杜鹃三人跟前,伸手帮她们松绑。谁知那绳索都是牛筋细绳,又是死结,根本就解不开,叶莲气急喊道:“松绑松绑,放开她们。” 却不妨秋琪猛地转过脸来,瞪着两眼便朝她啐了一口:“呸,卖身求荣,无耻下贱。” 旁边跪趴在地上的乐桂、杜鹃也跟着啐道:“滚开,用不着你假好心。” 叶莲一呆,连秋琪吐在她脸上的口水都忘了擦去,只怔怔盯着她三人发愣。 燕君舞脸色甚是难看,跟着下马走过来,一把捉住叶莲后衣领将她拎起来,从袖子里甩出块丝帕拍在她脸上,强压着怒气道:“自己擦干净!” 叶莲拿着帕子胡乱抹了一下,仍是呆呆出神。 他便一把将她抱起来,放上马背,一边却转头对那副将道:“这三个女子都送到扶中的雕房那边去,死了的那个找个地方埋了。” 叶莲道:“师父……别杀她们。” 燕君舞掉头怒目看她一眼,跟着便又转过头去,却对丁冽道:“丁冽,送你小师妹回内城去。” 丁冽应了声“是”,忙走过来牵住马缰,燕君舞又将通牌给他,方走了开去。见叶莲还要说话,丁冽忙低声劝道:“小师妹别说了,她们几个到扶中那里便不会有事。” 叶莲定眼看看他,心头凄楚无限,只冲他微微点了下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再不知收敛,只怕便会惹恼燕君舞。她没再说话,低垂下眼睫,任由丁冽牵马从鼎楼前走开。 几个铁甲兵将秋琪她们拽起来,押着往北边的雕房而去。 慕容蓑也早下了马,这时走过来问那副将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副将只得道:“中午的时候那丫头给原将军送衣服,也不知怎么,她竟抢了将军的剑刺了将军一剑,跟着就自杀了。将军气不过,才叫我们……” 慕容蓑冷哼道:“只怕没这么简单……原老五一向好色,只怕又是在这上面坏的事,这是在军中……又不是青楼妓馆,主上已经赏了他好几个女人,怎么还嫌不够……” “阿蓑……”燕君舞伸手握住慕容蓑肩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却问那副将道:“原将军伤的重不重?” 副将道:“还算好,已经找医官看过了。” 燕君舞颔首,冲慕容蓑道:“阿蓑,我们过去看看原将军。” 路上幽寂无人,马蹄声嗒嗒作响。 这是靠城郭边的一条小路,避开了西肼铁甲军,丁冽方放缓了速度,抬头朝叶莲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叶莲不觉红了眼圈,道:“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来黑雕城,若不是我,黑雕城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文兰也不会……” “你也别太难过,文兰这样离开,或许是一种解脱……”丁冽牵着马缓缓前行,沉默了一会却又说道,“没有什么后悔的,小师妹,你不来,西肼人一样会攻打过来,只是早晚而已,而城池也一定会破……如今西肼人已经攻占了咱们东宁大片土地,你家里是不是在明波湖?那里……也已经落在了西肼人手中,就算你没来黑雕城,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 “什么?”叶莲喉头发紧,异常艰涩地道,“我二娘跟弟弟都还在那边……” 丁冽叹道:“只盼吉人天相,他们先一步逃去了安全之地……我们如今这样,就算担心又有什么用?” 叶莲闭上眼好一阵,方平静下来,低声道:“大师兄,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丁冽点头道:“只我们逃出去还不成,无论如何得把小城主一起带出去,黑雕城骤然被攻破,东宁人心大乱,所以才节节败退……十八年未战,大家都指望着云简大将军复出,可是云大将军一夜间丧夫失子,又怎能安心作战?只有把小城主救出去,让她母子团圆,东宁才有希望……” 叶莲道:“我知道……可是,小城主在哪里?我在里面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丁冽四下望了一望道:“我四处打探过,小城主并不在外城,城破那日,就没人看到小城主被押出来过,只怕还是在内城。” “内城?”叶莲有些意外,思索片刻道,“我想不出他们会被关在哪里?只有再慢慢想法子找,只盼云简将军不要中了他们的j计,到黑雕城来。” 丁冽“嗯”了一声,停下脚步,仰头注目望着叶莲道:“小师妹,你如今还好么?” 叶莲听得他如此问,喉中便是一哽,偏过脸去道:“还好……” 丁冽颓然低下头来,道:“我就知道他对你一直不怀好意……当日,我也许……真的不该劝你。我真是没用,你们谁都救不了。” 叶莲看他满脸痛苦之色,只是以拳捶额,忙伸手阻住他,道:“大师兄你别这样,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谁也不怪,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下去,只是我方才一时忍不住,恐怕他又要怀疑我了。” 丁冽吸了口气,将一腔悲愤自怨压下去,道:“小师妹,你方才做的很好,你本性善良,若是看见同门被残害致死,却无动于衷,他反而会不放心……” 叶莲一颗心这才放下,道:“大师兄你在外面要多保重,他的戒心很重,一直不肯信你呢!” “我知道,小师妹……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凡事多留点心,事到如今,我们唯有忍辱负重,才有机会救出小城主,为东宁尽一份绵薄之力。”丁冽面上虽是平静,语声却是哽咽,险险说不下去。 叶莲眼里含泪,只是点头。 眼见快到内城城门,丁冽忽然想起什么,伫足对叶莲低声道:“忘了告诉你,穆师弟回来了。” 叶莲吃了一惊,急道:“他疯了,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 丁冽喟叹道:“人都已经回来了,还能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想个法子再出来一次,大家见一面,也好商量一下对策。” 叶莲想了一阵,道:“我尽力,你们在外面千万小心,切莫被人发现了,死了这许多师兄弟姐妹,你们两个若再有事,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们知道。要进城了,别再说了。” 丁冽牵着马到城门口出示了通牌,方得以进城,他一直将叶莲送至沉水殿前,这才挥手道别。 夜幕四合,叶莲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方转过头来。 有侍从过来从她手上将马接过,瑞鱼从殿阶上跑过来将她迎进去,道:“夫人,饭菜都已备好了,正等你跟主上回来呢!咦,主上没回来……” 叶莲“嗯”了一声,前去换了衣衫洗了手脸回来,瑞鱼已将饭菜摆上桌,道:“夫人先用吧!主上的饭菜我叫人留着。” 叶莲在桌边坐下,却并不动筷,轻语道:“我还不饿,等主上回来一起吃吧!” 她等了许久,燕君舞方自外面回来,面上平静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怒,卸了外袍洗了把脸过来,吩咐瑞鱼等人将已经冷了的饭菜换下去,若有所思望住叶莲道:“饿了自己吃便是,不用等我。” 叶莲垂头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我还以为是你下的命令……” 圈套 燕君舞对此话并未立刻做出回应,他端坐在那里,幽暗双眸长久凝注在叶莲脸上,看的叶莲心口上咝咝地冒凉气。 “你……你真的生我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燕君舞面上总算泛出一丝笑意,轻飘飘反问她:“你说呢?” “我……”叶莲一下子噎住,半晌方如蚊呐般说了一句,“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么?” 燕君舞盯了她一眼,若有若无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也不用这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在这城里呆的日子可比你要长多了,那几个女孩儿我原叫阿蓑放在浣衣局的,谁知她们竟跑了出来,这才出了事。” 叶莲狐疑地看他一眼,真是这样么?只不过这话却是不能问的,只有等它烂在肚子里。 燕君舞又道:“我看她们几个呆在外城也着实不方便,想让她们过来陪你,可惜你这几位师姐们都觉得这会让她们蒙耻,真是难办啊!” 叶莲怔了怔,一时辨不清真假,愣了一阵方道:“我可以去劝劝她们,也许……” 燕君舞道:“你去劝?你忘了先前她们是怎么对你的?” 叶莲迟疑了下,还是道:“让我试试吧!” 燕君舞不以为然道:“也罢,明日你就去扶中那里劝劝她们。” 叶莲望着他嫣然笑道:“多谢师父。” “我说过不要叫我师父……”燕君舞不满地瞄她一眼,一边慢吞吞继续道,“今日你大师兄有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没有……”叶莲心里惴惴的,否认了之后又觉不妥,于是又接上一句,“他叫我好好跟着你。” “是么?”燕君舞淡淡道,眼中有轻飘的笑意,却是一闪而过。 夜静谧无声,檐下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脸上。 他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晦不明,然而鼻梁冷峭,分明有狂狷之气,即便是睡着了,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仍叫人感到逼仄。 叶莲在这气息的笼罩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朝他凑近些,伸手抚上他太阳|岤,就是这里,只要用她手里的簪子用力一戳,他就永远也醒不过来。 只是如此一来,就得连累丁冽、薛棠他们一起死了。 燕君舞忽然翻了个身,手臂搭过来,将她一下子搂了过去。他搂的那么紧,有一瞬间,叶莲觉得自己差不多就会窒息死在他怀里。 只是,如果就这样死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叶莲闭着眼,心头千回百转,她听到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那么清晰,每一声都在折磨她的神经。真想掐断这声音,掐断……一了百了,可为什么想到掐断,心会这么痛? 许久,或者只是一瞬,燕君舞才慢慢的放松了手臂上的力量。 叶莲又在他臂下躺了一会,轻轻将他的手臂挪开,缓缓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望了他许久,伸手将已滑至他腰上的锦被拉上来,给他盖好,自己却站起身披上衣服走至窗前。 沉沉黑夜里,只听到绵长的呼吸声,想来他已睡得很熟了。 她开门出去,绕过守夜的侍卫,沿着通廊一直往后走去。 快交四更时叶莲赶了回来,他还在睡,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她轻手轻脚脱去外衫又躺回去,他立刻便贴了过来,将她抱住,下巴抵在她肩膀上,不知为何,叶莲总觉他胸口那处是凉的,她伸手过去,却触碰到一片潮意,像是经了夜露的浸染,润哒哒的。 他的手毫无预兆伸过来,一把将她正在他胸口上胡乱摸索的手紧紧握住,柔若无骨的一只小手,只是冰凉,他将那只手拉到唇边,梦呓般唤道:“小叶莲——” 叶莲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眼中发热,一时滋味难辨,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落泪。 五更天的时候他照例起来,临走时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轻声道:“再多睡会……吃完早饭瑞鱼会陪你去扶中那里。” 她低低“嗯”了一声,却忽然又拉住他,道:“我的剑没有了,再送我把剑好不好?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练剑。还有我的铁锥,你到底都扔哪儿去了啊?”孤岑剑自那日被俘掉落后就再没了影子,想来是被铁甲兵们征用了。 燕君舞轻轻哼一声,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道:“剑我去给你找,铁锥就别想了,你是想用那个东西再戳我两下么?” 叶莲不言语了,过了半晌却道:“那你还打了我一掌,我差一点就被你打死了。” 燕君舞待要走,听到这话却止住,俯身凑到她跟前道:“你很记恨么?我做了这许多让你记恨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要杀我?” 叶莲翻个身趴在枕头里,有意躲避着他的目光,沉默了一会方道:“我不知道……” 他没有再问,在榻边静立片刻,转身走了。 早饭后瑞鱼果然叫人备了马车,带了五六个侍从,吩咐车夫赶往外城北边雕房之中。 扶中早在那里等候,见叶莲下车便迎上前来,拱手道:“夫人请随我来。” 这雕房叶莲只是听说过,真正看到却是第一次,就见外面高墙坚固,顶上拉设密密匝匝的铁网,仿如一只不透风的大铁桶。 从厚厚的橡木门进去,中间是一条夹道,两边却是很阔大的雕笼,里面养着许多只黑色大雕,大多目光凶恶,野性十足。 叶莲心里想,这雕房却也名副其实。 继续往里走了一段,转过廊角,那边才是囚室,沿着甬道往前一直到最里面那间牢房,扶中才停住脚步,自腰里取出一串钥匙,将那门打了开来。 门内往前三尺还隔着一道铁栅栏,秋琪她们三个就被禁锢在那里面。 叶莲见她们已脱去绳索捆缚,衣衫也换过,心里略微好受了些,上前唤了一声,三个人却都只瞟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 她也不再磨蹭,径直将来意说明。 三人都只望着她不作声,脸上表情各异,看不出所以然,好一阵秋琪才开口道:“怎么,叫我们去侍候你?” 叶莲忙道:“不是,只是叫你们陪陪我。” 秋琪“哈”地笑了一声,道:“陪你,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总之内城那边我是不会去的,就算是死,我也要死的坦坦荡荡,绝不要跟你一样,贪生怕死,毫无节气,让东宁蒙羞。” 杜鹃跟乐桂也道:“我们也一样。” 叶莲也不能把自己的处境及真实想法当着瑞鱼与扶中的面说出来,见她们不肯却也无奈。她实在没想到秋琪当初那样害她,到了关键时候却有这样的气节,心里由不住佩服,眼望着她好一阵,方道:“我只是为你们好,外城中铁甲兵众多,总是不那么方便,万一再遇上文兰那样的事,你们可怎么办?” 秋琪淡淡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同文兰一样,绝不给黑雕城……绝不给东宁蒙羞。” 叶莲微垂下头,秋琪说的话每一字都像利剑,一瞬在她心上戳出无数个洞,钻心刺骨的痛楚。 “你们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她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门外好一阵,都将要转过廊角,却忽听一阵脚步声响,那看门的狱卒追上来禀道:“扶大人,里面有两个丫头答应跟夫人去内城。” 叶莲心里微松,扶中已经吩咐道:“去把她们带出来吧!” 出来的是乐桂跟杜鹃,秋琪死活不肯随叶莲进内城。叶莲也无法勉强她,能把乐桂杜鹃带出她已是很满足了,便也就不再多说。 将要踏出雕房大门时,扶中却在后面叫住了她。 叶莲如今只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厌恶,犹豫了下,却还是回过头去,道:“扶大人还有事么?” 那张脸与真正的桓海一模一样,叶莲看到这张脸便想起莫小桃,就是这个人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小桃,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替小桃报仇。 “叶莲……”扶中没再叫她夫人,却直呼她的名字,“那天我也是情非得已……我是西肼人,生死攸关之际只能选择为国效力。” 那天?他说得是破城那日胁持薛棠威胁她破咒的事么? 叶莲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说完这话她很快地转过身,不想再跟他多说一个字。 “叶莲……”扶中又叫了她一声。 叶莲不耐烦地再一次停住脚步。 “我不是有意要杀莫小桃的……”扶中的声音放低,听着有那么点哀伤。 “有什么分别么?” 叶莲问他,扶中愣住,嗫嚅半晌,却是什么都说不出,眼看着叶莲迈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高云淡,透着秋日的干净爽冽。 叶莲站在台阶上望了好一阵天,直到瑞鱼催她,才往马车跟前走去。 将要上车时,却见一个大胡子西肼兵扛着袋东西朝雕房走来,也不知怎么走得歪歪倒倒,将到马车边时,忽然一个趔趄,差一点撞到叶莲身上去。 瑞鱼怒道:“瞎眼了你,乱窜什么?你差点就撞到夫人。” 那大胡子西肼兵稳住身形,丢下那袋东西,连连拱手朝叶莲赔礼道歉:“东西太重了,小人一个没刹住,冲撞了夫人,还请您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瑞鱼哼一声道:“快滚!” 叶莲如今哪有心思跟这些西肼兵计较,待要上车,却见那西肼大胡子兵不停朝自己眨眼,不由大是奇怪。等上了车才想到,这西肼兵竟然如此懂礼,毫无跋扈之气,倒是与那些铁甲兵大不相同呢! 就是说话的声音难听了点,粗嘎嘎的,怎么听怎么奇怪,倒像是故意粗着嗓子在说话。 还有,那个人朝她不停眨眼干什么?难道他们认识? 她蓦地愕住,脑子里一个激灵,顿如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掀开车窗帘后望,那人却已不见。 叶莲不由一阵失望,心却跳的厉害,怎么都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思,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瑞鱼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我肚子疼,这里哪有茅房?我忍不住了……” 瑞鱼只得叫车夫停住,跳下车扶着叶莲下去,四处看了一圈道:“那边马厩旁有个茅房,我扶您去那里看看。” 叶莲捂着肚子道:“不用,我自己去,这车上还有两个人要你看着。” 她跑得飞快,一溜烟便跑到茅房里去了,那茅房被马厩挡着,叶莲进去又探出头来,飞快地顺着茅房边的小路跑到后面的一片竹林之中,才刚刚立定,寻思怎么回雕房那边看看,便听有人叫她:“叶莲。” 叶莲偏头一看,便见方才那大胡子西肼兵站在一丛竹子中间朝她招手。 她迟迟疑疑走过去,心里忽上忽下,一边却细细打量那人,这身形面容都不熟悉,但那一双眼,却温暖明亮,并不是那些冷酷残忍的西肼铁甲兵所能有的。 叶莲一瞬茅塞顿开,快走几步上前望住那人道:“穆师兄?” “是我。”那大胡子西肼兵吁出一口气,一把拉住她朝竹林深处走去。 叶莲跟着他走过去,竹林深处幽谧异常,再无他人,二人这才站住。 “你这个时候跑回来做什么?你疯了?”不等穆少雪开口,叶莲便急着问他。 穆少雪想去按叶莲的肩,手伸出去,却又收了回来,道:“我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莲,那些西肼人为什么叫你夫人?” “我……”叶莲愣住,一瞬泪盈于睫,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穆少雪又道:“我听丁冽说,那个瀚海王便是梅君舞……他对你……”他说到这里,终于想明白,眼见叶莲背转脸抹泪,不由攥紧拳头,咬牙道,“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正说着便听远远有人在喊:“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叶莲一个机伶,忙道:“她们在找我了,穆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值此时候,穆少雪不得不收住心头愤恨,将一块白绢交到叶莲手上,道:“这是内城的地图,要浸水才看得到,你仔细看看,会知道小城主关在哪里。” 叶莲连忙将那白绢收好,道:“我明白了……”却从怀里取出一只锦袋交给穆少雪,道,“这里面是两块通牌……” 穆少雪心知那必是她冒着风险偷出来的,不禁动容,握住她手道:“叶莲,你要撑下去,等我救你。” 叶莲点点头,听到外面喊得急切,便道:“我走了。” 她转身朝外走,方走了两步便听穆少雪在后唤她:“叶莲——” 叶莲回过头去,他却又不说话了,眸中却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难以尽述。 呆了片刻,他忽然紧走几步到叶莲面前,低声道:“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和小城主出来。” 叶莲愣了愣,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笑意,道:“多谢穆师兄。你们在外面要小心,不要轻举妄动,他也许……已经察觉了。”或者已经设下了圈套,在等着他们钻进去,不过,便是个套,她也还是要钻,若她不是笨蛋,他又怎能放心呢? 相见 白绢被浴水浸湿后即刻便显出墨笔勾染的内城框架,屋舍井然,道路明晰,每一处要害之地都有标注。 叶莲一处处看过去,很快便看到了两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一处是在雕月殿、一处在沉水殿,很不起眼的位置下藏着两个地下密室。 叶莲想,雕月殿如今住的是阿簪、墨菊她们,按照燕君舞一贯的做法,似乎不大可能把薛棠关在那里,倒是很有可能便在沉水殿这边。 趁着燕君舞白天不在,杜鹃在叶莲、乐桂二人的掩护下先去了沉水殿那处地下密室附近打探,不得不说,三个人行起事来,手脚更容易施展的开。 得知叶莲真实的想法之后,杜鹃、乐桂二人没再对她冷嘲热讽,凡事也都倾力配合。 没几日杜鹃便把那里的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回来跟叶莲说:“真跟你想的一样,那里每日都会有侍从在正午前后进去送饭,小城主他们必是关在那里无疑。” 那里甚至没有守卫,只是铁门上的那把大锁,需要费点心思。 “我得亲自过去探一下虚实,怎么也要见小城主一面。”叶莲道。 乐桂朝窗户对面的凉亭那边努努嘴道:“听那几个说,她们的什么大师父要来了,姓燕的这月下旬便会去南河口接人,咱们可得快点,趁着他不在才好行事。” 正是秋老虎猖狂之际,天气闷热无比,瑞鱼那几个侍女都在对面凉亭里歇凉,她们几个原本就不愿服侍叶莲,自乐桂、杜鹃一来,便退居其次。虽不再围着叶莲打转,却还是无时无刻不盯着她们。 三个人便也时时防着,总是会安排乐桂、杜鹃其中一人在外面放风,这时都在,便干脆开了窗户瞅着凉亭那边小声说话。但看到那边有动静,便转了话题或去做其他事。 叶莲的目光瞟向那凉亭,见那几个侍女也正往这边望,便转开眼,轻道:“我知道。” 第二日正午时分,三人留下乐桂放风,叶莲与杜鹃二人自内室后窗翻上屋顶,朝那密室方向而去。 大日头下,侍从们也都到阴凉处避暑去了,并无人发现二人的行动。 那一处的位置比别处要低,是在一个花台之下,绿藤蔓爬满雕花格子的半墙,郁郁葱葱一片苍绿,不注意看根本不会想到那下面还有另外一方天地。 叶莲半隐在半墙之后,等了一阵,便见一个年轻的侍从提着个饭屉从路口处走来,快走到时,叶莲丢了块石头扔在路旁,弄出了点动静,引得那侍从转头去看。 趁着那侍从转头之际,杜鹃跳了下去,紧随其后,一指便点中那人后颈|岤道。 那侍从身子一滞,人便倒了下去,叶莲在他倒下之前手疾眼快接住他手中饭屉,取下他腰间钥匙,前去开了铁门上的大锁,眼见四下无人,两人便一起动手将那侍从很快拖进那铁门内。 杜鹃将大门拉过来半掩上,一边瞄着门外一边对叶莲道:“你快去看看小城主他们在不在里面,我在这里放风。快去快回……” 叶莲点了下头,拎着饭屉便朝内快步行去。 铁门之后是狭窄的甬道,阴暗潮湿,石壁上一盏油灯发出微弱光亮,勉强能够让她看到脚下的路。 走了百来步远,是部短石梯,拾级而上,空间略微变大,再往前便见精铁铸成的牢笼。 叶莲一眼便看见铁栅栏跟前站着两个人。 “叶莲……是叶莲么?”其中一人开口,果然便是小青的声音。 “是我。”叶莲一时心潮起伏,强压着激动的情绪慢慢走了过去。 “真的是叶莲啊!你……你没死啊……”这是小红。 叶莲苦笑道:“没死。”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小青隔着栅栏伸出手来,捉住叶莲的手,小红也伸过手来,三只手紧紧握在一处。 隔了快两个月,总算找到了他们,他们还活着,能活着相见,已是无比幸福的事情了。 “穆师兄回来了,给了我一张内城地图,总算找到你们……小城主呢?”叶莲语声发哽,与她二人握了一阵手,便抽出手来,拿出从那侍从身上得来的钥匙,一把接一把地试着去打开铁门上的那把锁,却没一把管用,只得暂时放弃。 “公子在里面呢!”小红应声答她,伸手朝后指了指。 “穆少雪回来了?”铁牢深处有人低低说话,声音有点沙哑,但叶莲却还是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那是薛棠。 她定眼朝那里望去,便见靠墙那张石床上坐着一个黑影,却是动也不动,好似泥胎木偶般,头微垂着,并没朝着她看。 “回来了……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薛棠仍是不抬头,只轻轻道:“外面还有多少人活着?” 叶莲想了一想,道:“除了我跟丁师兄、穆师兄,还有一部分被俘的弟子,加起来恐怕有个百来人。” 薛棠轻叹一声道:“想好逃脱的办法了么?” 叶莲道:“还在商量,这月下旬,燕君舞会离开黑雕城,我们打算趁此机会逃出黑雕城去,只是通道只有那么一条,只怕死伤会很惨重。” 薛棠这时才抬起头来,朝她这边凝望半晌,方道:“可以另有逃脱路径……” “另有路径?”叶莲一愕,随即心中却是一松,望着薛棠长出一口气。 薛棠没有立刻回答,眼光转开去,望着石壁沉默好一会才道:“不用走外城,咱们可以直接从内城离开,只是……要把外城的人带进来怕也不那么容易。” 叶莲道:“我们会想办法把他们带过来。” “那就好。”薛棠轻道,沉了一沉,又补上一句,“你们在外面小心。” 叶莲心里一热,道:“为免打草惊蛇,我如今还不能救你们出去,你们再忍耐几日。” 小红笑道:“不要紧,这许多天都忍过来了。” 叶莲看她与小青二人形容憔悴,本来青春俏丽两个姑娘,如今却是蓬头垢面,便由不住一阵心酸,低声道:“你们受苦了。” 小红语声微涩,却仍微笑道:“却也没什么,若不是那姓燕的狗强盗封了我们的功力,只怕我们早就出来找你们了。” “封了功力……那你们如今……” 小青道:“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总算冲开了,你别担心,叶莲,你现今可好?” 叶莲微笑道:“小青姐姐不用担心我,我和丁师兄假意屈服于他,虽未哄得他完全相信,至少目前他还不会杀我们。” 小青道:“既如此,那你便赶快回去,免得他生疑心。” 叶莲“嗯”了一声,打开饭屉,将内中饭菜自铁门下小窗全部送了进去,好在饭菜还不错,并没有馊臭腐烂。她心里稍安,提了空饭屉起身,对他三人又道:“那我先走了,等一切准备好,我立刻过来救你们。” “等等!”眼看叶莲要走,薛棠忽然站起来,缓缓朝着铁门前走来。 叶莲站住,转头看他一步步走过来,他似乎更瘦了,因为不见天日,肤色便越发苍白,一双眼影影沉沉,他伸手握住铁门,沉声问道:“燕君舞什么时候走?” “只说是下旬,具体什么时候还没打听清楚。”叶莲有些惭愧。 薛棠没说话,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一转,忽然问:“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已不再是双髻垂髫,头上松松挽了一个发髻,刘海也全都梳了上去,虽是俏丽,可这分明是妇人的打扮,还有她身上的衣衫,也都不再是少女装束。 他的心沉下去,见叶莲垂首不语,便已完全明白过来,只觉胸口痛得厉害,好一阵都说不出话,待到出声,却是冷冷的:“你走吧!” 叶莲走了两步,回头过来对小青道:“小青姐姐,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迷|药毒药之类的东西?” 小青愣了愣,随即便道:“有。” 自怀里取了两只小瓷瓶待要递出来,却听薛棠道:“只给她迷|药,毒药留下。” 她立刻便醒过神来,将其中一只瓷瓶又收回去,却把剩下那只递给叶莲,道:“没几颗了,小心点用,别伤着自己。” 叶莲收起瓷瓶,吸了口气转身硬着忍着没回头,一直走了出去。 杜鹃早急得满头大汗,见她回来才算松了口气,两人又将那侍从抬出去,锁上大门,把钥匙挂回他腰上,空饭屉也丢在一旁,顺着原路急赶了回去。 从后窗跳进寝房时,瑞鱼正在门外跟乐桂吵的不可开交,几次要冲进去都被乐桂拦住。 总算她二人回来的及时,才没出什么乱子。 一搏 断黑时分,燕君舞从外面回来,兴致甚好,将一把剑丢给叶莲道:“你的孤岑剑,我替你找回来了。” 叶莲接过那剑望着他嫣然笑道:“好久没练剑了,我出去比划两下。”说着话便拎了剑跑去花园之中,抬手举剑走了一路剑法。 燕君舞也随后跟了出来,站在凉亭台阶上握着两手含笑看她。 天光微暗,侍女在花间掌了灯,叶莲一袭白色淡装在庭院中冉冉起舞,腰肢柔软,身姿灵活,长剑涤荡之际,衣袂随之翻飞。她一招一式甚是用心,点点剑花激越破空,并不浮华虚飘,柔韧有力,举手抬足间透出飒爽英气,叫人由不住肃然起敬。 燕君舞有些恍惚,一瞬只觉庭院中那白衣女子飘渺的虚幻,仿佛并不是那任由他揉捏欺负的傻女孩叶莲,却有几分神似行走江湖的女侠,仰之弥高,不可接近。 他心头泛起几许怅然,眼见她舞完一套剑法,还待再继续下去,便阻止道:“好啦,别练了,休息一阵便该吃饭了。” 叶莲这才收了剑,他走上来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手自袖子里拿出丝帕抹掉她额上汗珠,笑道:“累了没?” “有点。”当着乐桂、杜鹃的面,叶莲有些难堪,偏着头想要躲闪,却到底忍住了,定下神望着他娇笑道,“好久不练剑,生疏了许多,是不是错了很多剑招?” 燕君舞微笑着将她拥至凉亭中坐下,道:“也没有错多少,女孩儿家总是相夫教子才对,把剑法练那么好做什么?” 叶莲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并不反驳他。 瑞鱼过来问是不是要开饭,他微摇头道:“夫人才练过剑,要休息片刻才能吃,不然会伤了肠胃,再等等吧!” 叶莲半靠在他怀里,耳听得他柔声吩咐,心头由不住泛起涟漪,虽是浅浅微波,却总不那么舒服,只是不作声。 燕君舞抬手捋一下她鬓边发丝,忽然想起什么,道:“我那架琴修好了,大师父已将冰悬蛛丝炼化成琴弦,今日才叫人送过来,不知音色如何,便趁这会弹两曲试试,我可有好些日子没摸这东西,只怕也生疏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叫侍从过去拿琴。 叶莲转了转漆黑的眼珠,问道:“大师父是谁啊?” 燕君舞笑道:“自然是我的师父,等过些日子他来了,你便知道。哦,对了,过几日我要出门接他?br /> 莲上君舞第21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他,只怕有些日子不在,你可要乖乖地等我回来。” “就是拿大竹杖打你的那个师父?”叶莲想起许久前的旧话,不由抿嘴微笑。 燕君舞在她脑袋上拍一下,道:“死丫头,偏记得这个。” 叶莲哧哧笑了好一阵,却又嘟起嘴挽住他手臂道:“我不想你走。” “又去不了几日。”燕君舞眼光忽闪,唇旁笑意浓酽。 “那……那什么时候走啊?” “这月二十左右罢!”他不大经意地答着,见侍从抱了琴过来,便走去琴座,凝神细细调好弦后,方放手弹奏起来。 琴音丝丝流转,如风过幽簧嗡嗡鸣颤,又似流水溅溅,起先尚自欢快,到后来便含了些许伤感,风渐急渐紧,水浪涌动,暴风急雨一般,悲怆凄切,弦声激越到顶点之时,忽然铮的一声,就此低落,尾音袅袅,经久不息。 他坐在那里,神情间仍是不辨悲喜,眼神却微微凝滞,好一阵都没有转动一下。 叶莲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弹下去的意图,便拍手道:“真好听,怎么不弹了?” 燕君舞目光缓缓转过,落到叶莲身上,问道:“只是好听而已?” “嗯……我就觉得好听……别的,我也说不出来。”叶莲老老实实地答。 他叹了口气,气道:“那我可算是对牛弹琴了……” 叶莲低声道:“我就这点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燕君舞隐约笑了下,凝目盯着她,望了许久,忽然问:“你真的不想我走?” 叶莲不想他竟回转到先前的话题,一时有些诧异,顿了一下,很快地冲他点头,不满地埋怨:“你走了便又只剩我一个人……” 燕君舞道:“如今不是有乐桂、杜鹃陪着你么?” 叶莲嘀咕着:“她们又不是你。” 燕君舞静静看她半晌,缓声道:“你这都是真心话?” 叶莲有点抵受不住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心头涩然一跳,微垂下眼若有若无“嗯”了一声。真心话?难道他对她有过真心的时候,真是可笑。 燕君舞微倾了身子朝前,想要逼近她,语声里含了那么几分自嘲:“你难道不盼着我离开?最好一生一世不见……这才是你心中所想,对么?” 叶莲眼皮蓦地一跳,低眉片刻,还是抬起头与他对视,竭力使语声变得平静:“是啊,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想,我应该安安分分做你的玩物才对,直到你厌弃为止。” “玩物?”燕君舞眉头猝然拧住。 “难道不是这样?”叶莲轻语,好似一点也不在乎。 燕君舞太阳|岤上青筋突突跳个不停,忽然离开琴座,走到叶莲面前,抬手捏住她下巴,逼她与自己面面相对。 “小叶莲……”他说,语气轻蔑,夹杂着怒意,“你以为你够资格做玩物?你知道那些玩物是怎么伺候男人的?有你这样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物?由着你恣意胡闹,不管不顾,你还不知足?胡闹终究有个限度,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最好掂量清楚,别到最后弄得大家都收不了场……” 他捏的很用力,叶莲只觉下巴疼的厉害,却仍稳住心神与他静静对视。 燕君舞目中怒气很盛,两眉倒竖,隐约还浮着一丝杀气,也许他此刻很想杀掉她,为什么还不动手呢?叶莲等的有些烦躁,闭上眼轻声喟叹。 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手,霍地站起,愤愤丢开她,转身拂袖而去,竟连琴都不要了。 叶莲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发了会怔,便也就站起身来,在亭子里转了转,踱到琴座跟前坐下,伸指漫不经心拨弄琴弦。 乐桂从外面溜进来轻悄悄坐到她身侧,低声嗔怪着:“你干什么要惹他生气?” 叶莲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我就是要惹他生气。” 乐桂急道:“这个时候,你就不怕……”她没说完,眼瞟着不远处站着的瑞鱼,将话停顿在半中腰。 叶莲淡淡道:“我当然怕……”很怕很怕,真怕这样终日的耳鬓厮磨,会一点点磨去心里的恨意。 “那你还……跟他赌气。若给他察觉我们这边的动静,大伙儿可都别想活了。”乐桂叹气。 叶莲拨了下琴弦,手底下立时叮咚有声,她伸手按住,可那声音还是继续响着,她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们如今做什么他不知道?” “你是说……”乐桂愕然,“他都看出来了。” 叶莲抬眸看她,苦笑道:“他不是看出来,而是什么都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下,只是不拆穿而已。” 乐桂震惊不已,道:“那我们怎么办?” 叶莲道:“还能怎么办?他既然这么爱玩猫捉耗子,那我们便陪他玩下去好了。” “你这样……会害死小城主的。”乐桂呆了片刻,终是无奈,只轻叹了一声。 叶莲静静看她片刻,眸中满溢悲伤之色,轻声道:“生死有命,拼死一搏,总好过迟疑不前,我不想再拖下去了。” 挑衅 那晚,燕君舞一去便没再回来。 夜露深重,叶莲久等他不归,便将琴包好带回寝房之中。 半夜时隐约听到偏殿那边传来洞箫之声,凄清而幽远,搅得她一夜无眠,直到天亮时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没多久,却又被外城的号角声惊醒,这时却已是卯时了。 叶莲再睡不着,便起身起来梳洗,吃过早饭,一直没露面的瑞鱼从外面进来,躬身道:“夫人,主上叫把琴拿去偏殿。” 叶莲随手指指放在案上道:“就在那里,你抱去就是。” 瑞鱼并没有立刻上前去取琴,顿了下,却道:“哦,夫人,主上的意思是叫您亲自把琴送去。” 叶莲心里疑惑,略坐了片刻,还是抱了那架琴往偏殿那边而去。 晨曦微茫,平日这时燕君舞多已去前面鼎楼议事或是看兵士操练去了,叶莲想他不在,便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走进去后才知事有例外。 纱帐重重垂落,帷幄深处有女子的娇语莺声,和着那熟悉的男子的低低笑声,从帐中飘飞而出,暧昧旖旎,叫人很难不浮想联翩。 叶莲恍惚看到纱帐后有模糊的两个人影,拥在一处,紧密相偎。 她忽然有些慌乱起来,仿佛看到鬼魅一般,只想转身便逃,却还是稳住心神,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到桌案前,将琴小心地放了上去。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原本她可以悄无声息离开的,不想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出了岔子。 叶莲的腿软了一下,于是便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幸而扶住门框,才没有摔下去。 门轻响了一下,只是这一声,燕君舞便已在里面沉声问道:“谁在外面?” 她没有应,撩起裙子飞奔出去,跑到回廊尽头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燕君舞正衣衫不整拥着一个女子立在殿门处朝她这里望,目光幽暗,隐约含着些叫人揣摩不透的情绪。 叶莲一眼便认出那是墨菊,她很快地掉过头去,心里有些后悔,为什么偏要去看这一眼?他们怎样,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略收整心绪,若无其事回到自己房里,对瑞鱼等几人幸灾乐祸的目光视而不见。 乐桂很快察觉不对,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我刚听她们在那里说,昨晚上那个人在偏殿招幸了墨菊。” 叶莲不语,却抓了把粟米溜到窗台边上逗引花园中飞着的几只雀儿。 乐桂不甘心地跟过来又问:“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嗯。”叶莲漫不经心地应。 “真是太过分了,她们这是故意捉弄你。”乐桂气得咬牙切齿。 “我知道。”叶莲轻轻道,撒了把粟米在窗台上嘬着唇打呼哨,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 乐桂盯着她看了半晌,凑过去低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叶莲笑了一下,道:“他们怎样,同我有什么关系。也不对,应该说还是有一点关系的,这样也好,有他在咱们做什么还得遮遮掩掩,他不来,咱们便不用顾忌了。” 这样真的很好,叶莲伸指将窗台上的粟米一颗颗按碎,脑海中有光影闪过,正是她方才回头看到的那一幕,那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可值得她介意? 乐桂还待再说什么,却忽听杜鹃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转头看时,便见墨菊在瑞鱼等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墨菊显是精心打扮过一番才过来的,衣饰鲜丽,一头乌云高绾成髻,髻上簪着一只四蝶玉步摇,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隐约可闻珠玉轻响。她高扬着头缓步走入,神情倨傲,下巴抬得高高的,分明是来挑衅的。 乐桂眼看墨菊趾高气扬地走进来,便觉不妙,转头看叶莲,她却仍浑然不觉地望着窗外。乐桂有几分心急,忙拿胳膊肘偷偷撞她腰里,一边小声叫道:“叶莲……叶莲……” 叶莲这才转过头来,看见墨菊却也没怎么惊讶,只道:“墨菊师姐怎么有空来看我?” 墨菊自顾在桌边坐下,一边转目四下里看一边道:“小师妹这里不错嘛!” 叶莲就在窗边坐下,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粟米,淡淡道:“墨菊师姐喜欢的话,我可以让给你。” 墨菊面色变了一变,冷哼道:“可惜太小,主上说再过阵子会让我也过这边来,到时会把花园对面那间最大的屋子给我。” 叶莲微抬起眸看她一眼,唇角弯了弯,似是在笑,又似在嘲讽。 墨菊心头火腾地窜上来,却忍着没发作,上上下下看了她好一阵,道:“小师妹怎么不好好打扮一下,这通身上下素的,难怪主上看着烦。” 叶莲冷冷看她一眼,别转脸又去看窗外,问道:“主上可有说过把这里赏给墨菊师姐?” 墨菊愣了愣,面上忽红忽白,好一阵才咬牙道:“没有。” 叶莲“哦”了一声,微微点头:“既是如此,那便请师姐早点回偏殿去梳妆打扮,免得误了时辰,错过了讨王爷欢心的机会。” 墨菊霍地站起,气得面红耳赤,上前几步逼到叶莲近前,咬牙道:“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个苟颜偷生的东宁贱婢,若不是主上被你迷惑,你只配呆在外城红帐中,也不知会给多少男人……” 不等她说完,叶莲便腾地站起身来,墨菊只道激怒了她,心里好一阵得意,却没想叶莲竟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将手中粟米忽地一下子全撒去院中,几只黄雀唧唧叫着飞起来,在半空中盘旋来去。 “我累了,乐桂,替我送客!”叶莲终于还是看了墨菊一眼,目光沉静无波,对她的话显然没有丝毫在意,随后便绕过她朝内室而去。 “你——”墨菊这一记拳好似打入了棉絮中,空荡荡软绵绵好不难受,忽然伸手一把拉住她,骂道,“你这东宁贱婢,不过就是主上的玩物而已,摆出这副清高模样给谁看?” 叶莲皱了下眉,淡淡道:“墨菊姑娘就不怕我这东宁贱婢污了你的手?还是放开为好,不然你也变成了玩物,可就糟糕了。” 说罢她伸手一推,墨菊一时不妨,竟被她推得退后一步,眼看着她缓缓走入内室去了。 乐桂走过来伸手朝外做个“请”的手势,道:“墨菊姑娘请——” 墨菊面子上下不去,心头好生不甘,将乐桂的手“啪”地打开,便想跟上去,却被瑞鱼从后拉住。 “姑娘,主上快回来了。”瑞鱼一边摇头一边朝她使眼色。“走吧,我送你去偏殿。” 墨菊这才止住脚步,心头怒气却是难平,暗道:“总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上。” 她随着瑞鱼回到偏殿,等了没多久燕君舞果然回来,一看见她便皱眉道:“不是叫你回雕月殿去,怎么还在这里?” 墨菊想起他临走时的吩咐,心头微有几分忐忑,低垂了头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墨菊想留下来侍候主上左右。”说着便走上前,想要帮他宽去外袍,换上家常便装。 燕君舞抬手止住她道:“我这里还不缺使唤丫头,你自回去做你的事,改日有空我再叫你过来。” “主上……”墨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我今日还有许多公务要忙……不想有人打扰。”燕君舞面色微沉,话语里透着不耐。 “那晚上……?”墨菊仍不死心。 燕君舞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变得阴沉,冷冷道:“出去!” 墨菊万料不到一夕缠绵换来的竟是他如此冷遇,捂着脸便奔了出去,到得庭中,却朝着后殿叶莲的住处狠狠咬牙,心头狂吼道:“叶莲,若有一日你落到我的手中,我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日子一天天流淌,很快便到十九。这一段时日燕君舞一直没有在叶莲面前出现,也没着人过来交待什么。乐桂她们有时会旁敲侧击套瑞鱼她们的话,却都被她们打马虎眼含糊过去了,只知道如今燕君舞每晚还是宿在偏殿,至于有没有再招幸墨菊之类,便不得而知了。 趁着燕君舞不在,叶莲又去见了薛棠一次,丁洌也偷空来过,事情大体安排的不差,只待时候一到便行动。 燕君舞虽然将她抛在了一边,不予理会。不过叶莲知道,临走前一天他必定会过来看她一眼的,可能提醒可能威胁,亦可能会杀了她,这才是最危急的一刻。 果然给叶莲料中,晚饭才刚摆到桌上,便听瑞鱼在外面道:“参见主上!” 迷|药 随着话声,便见门前一暗,燕君舞已然迈步走了进来。 叶莲虽说已做好准备,却还是有几分紧张,眼看他走进来,心头由不住猛跳几下,微转了脸看向已布好菜肴的桌上,低声对杜鹃道:“叫瑞鱼拿壶酒来。” 燕君舞缓步走到桌前坐下,目光淡淡掠过桌上各色菜品,道:“你好像算准了我今日要来,准备的倒也丰盛。” 叶莲回道:“原本便打算请你过来的……” “这许多日子你都没过来找我,怎么今日倒想通了?”燕君舞注目看她,唇边若有若无泛着一抹自嘲的笑意。 叶莲没有立刻回答,见侍女端来洗手的银盆,便道:“先洗洗手吧!” 燕君舞颇有些心不在焉地伸手入盆中洗了两下,接过手巾拭干手上水渍,又转头去看叶莲,虽未开口,叶莲却也知道他是在等她回话。 “我……你那天生了气,我以为你不想看到我……所以就一直没去。”她斟字酌句地说着,一边却缓缓伸指过去牵住他衣袖,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想你,就怕你会不理我……” 他神色微缓,反手握住她软软的手指,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叶莲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真是假?他难道不够清楚,又何必多此一举与她做戏? 燕君舞抬臂将她拥入怀中,见瑞鱼送上酒来,便吩咐道:“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叶莲很快地朝乐桂、杜鹃递个眼色,因是早商量好的,她二人自是心领神会,跟着瑞鱼她们躬身行个礼,便都拜退了下去。 一干侍女俱已退出门外,眼见房门合拢,燕君舞便将她一把抱在膝上,执起酒壶往玉杯里斟酒,笑道:“想的还真周到,连酒都备好了。” 叶莲道:“你明日便要出门,我这是为你践行。” 酒注在半空中一飘,有几点酒珠洒出去,落在桌上。 燕君舞眉头渐渐蹙紧,握住壶把的手背上青筋微跳,轻嗤了声,继续斟满另一杯,方将酒壶放下,不咸不淡地道:“若我明日不走呢?” 叶莲愣住,他竟然改注意了,明天不走?其实也应该想得到,这都是提前考虑过的,便是他不走,今晚的行动也耽搁不得,该怎样还是得怎样。 “不走?”她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惊诧,“你在逗我开心?” 燕君舞凝目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开心么?” 叶莲对他嫣然一笑,道:“你若不走,我自然欢喜。” “是么?”燕君舞隐约笑了,话语里透着怀疑,转而却道,“难为你花那许多心思,今日这践行宴岂非便浪费了?” 叶莲知他话里句句都藏着玄机,却只当听不出,转了明眸望住他笑道:“那就改成赔罪宴好了。” “赔罪?” “我那日……说错了话……”叶莲垂下头,那模样倒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正等师长教训。 燕君舞不由笑了一声,伸手抬起她下巴凑至近前道:“那你要怎样向我赔罪?” 两人呼吸相接,四片唇几乎就要贴在一起,叶莲面上有红晕徐徐染开,微直起身擎起桌上玉杯,轻声道:“这杯酒就当是叶莲给王爷赔罪。” 燕君舞并不去取桌上的另一杯酒,只冷眼看她行事,不想她扭身一转,很快调换了坐姿,竟直接跨坐在他膝上。他一时惊呆,随即唇边却有笑意浮现,握住她腰身往前又抱了抱。 叶莲脸色绯红,还未饮酒便仿佛醉了,眼眉间有丝丝媚色,却是他从来也没见过的。 他一瞬有些失神,呼吸便紧迫起来,只觉她呼气如兰,身上某处即刻便绷紧了,只想翻身将她压倒,却又想看她接下去的表演,硬是忍着没动,反而往后一仰靠在垫了软靠的椅背上,等她过来相就。 叶莲小饮了一口酒含着,慢慢俯身凑过来,终究还是害羞,眼睫早已垂下,一眼也不敢看他,只横着一条心将唇贴上他的,柔嫩唇瓣先是在燕君舞唇上轻蹭,后来便伸出小小舌尖在他唇间轻舔。 一直以来这样的事都是燕君舞主动,叶莲总是太过矜持,如今这般风情,却还是他头一次见,虽知她必是为着明日的事情在虚以委蛇,却还是由不住动情,仿似受到蛊惑,张唇将她樱桃小嘴噙住,任由她将酒液度过来,酒液甘美,微带着辛辣之气,满口俱是酒香,热辣辣一路滚下肚去,烧得他浑身如沸,这许多日没有碰她,被她这么一勾引,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她却咯地一笑,身子后仰有意避开了他,燕君舞微有些恼怒,欲待拉过她狠咬一口,却见她又饮了一口酒慢慢凑了过来。 燕君舞不觉一笑,伸手按住她后脑吻了上去,一口酒便又度了过来,只是酒内有什么东西,圆圆的一颗,和着酒液转瞬便下了肚腹。这是始料不及的事情,他猛地一滞,情火霎那熄灭,一把将叶莲推开,瞠目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叶莲笑得甜美无邪:“没什么啊,迷|药而已……” “你——”燕君舞拧眉切齿,忽然伸手一把将叶莲拉了回来,大手扼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扼紧,“小叶莲,你竟然……竟然算计我……” 叶莲一颗心跳得又猛又响,好似擂鼓一般,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好在那迷|药效力奇快,燕君舞的身子慢慢后仰,终于软瘫下去,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再也不动,扼在她颈上的手也缓缓滑落了下去。 时光好似凝滞。 叶莲仍坐在他膝上,有那么一瞬觉得这一切是梦。 跟着她便跳起身来,走至门边朝外压低声音喊道:“乐桂、杜鹃。” 外面有击掌声,三下,叶莲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房门打开,乐桂、杜鹃很快从外走进来,反手又将门关上,看到椅上晕迷不醒的燕君舞,两人也都松了口气。 乐桂道:“瑞鱼她们几个已经被我们制住了,眼下该怎么办?” 叶莲颔首道:“你马上去城门那里给外城发信号,拿了通牌骗守卫打开城门放丁师兄、穆师兄他们进来。杜鹃你去地牢接小城主,我收拾一下随后便到。” 说干便干,三个人即刻分头行动,叶莲换了身方便行动的便装,将路上要用的紧要之物全部装在一个锦袋里系在腰间,随后却拿起那把孤岑剑,刷地拔出走至燕君舞身边。 她咬了咬牙,持剑便朝燕君舞胸口一送,剑尖锋利无比,只是轻轻一下便穿透了他身上衣衫。叶莲听到剑尖洞穿皮肉的声音,心头竟是绞痛,好似那一剑竟是刺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么一迟疑,那剑便没有刺进去。 叶莲吸了口气,回手便将剑拔了出来,刺得不深,只是刺伤了外皮,应该不至于致命,却立刻便有鲜血涌出,瞬间便在他胸前开出了一朵血花。 她闭了闭眼,片刻后,毅然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出逃 灯在高高的屋脊上闪烁,三明两暗,这是预先约定好的接头暗号,告知对方事情进展顺利,叫他们即刻准备好进城。 外城那边有灯讯返回,乐桂得到那讯息,便将手中小灯掩在袖下,轻轻巧巧跳下屋顶径直往城门处去。城门此刻已然关闭,门前只有十个兵卒留守,她拿了通牌与那几个守卫看,一边轻言慢语:“阿簮姑娘有急事找慕容大人,烦劳几位大哥了。” 阿簮是这内城中的特例,外城中将领生病,总有那么几回会在半夜三更请她出去,守卫们已见怪不怪,听说是她的人根本不予多问,只有一个守卫多瞅了乐桂几眼,道:“这位姐姐有些面生啊,平日没见你跟着阿簮姑娘。” 乐桂紧张的两手微抖,幸而有衣袖遮着,她笑微微道:“我都在雕月殿伺候,很少陪姑娘出来。” 那守卫“哦”了一声,便没再问,当下开城门放行。 城门打开刹那,立刻便有一队人杀了进来。 守城兵士未料此变,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只是一转眼,上前开门的四个侍卫便已被全部杀掉。 余下六人均是大惊,眼见涌进黑压压百来十人,只道是东宁人攻破黑雕城打了回来,震愕惊恐之下却也只得上前迎击,也有人转身便逃,一边放声大喊:“东宁人打回来了……” 乐桂直到这时才定下心神,跟上前一步,拔出短刃一刀杀了那人。 另外的五人也都被冲进来的黑雕城弟子扑杀干净。 穆少雪、丁冽很快指挥人将城门又关好,走上前问乐桂道:“小城主跟叶莲他们呢?” 乐桂道:“叶莲跟杜鹃去接小城主了,叫我们先去雕月殿东面的柞树林。” 穆少雪皱了皱眉,道:“也好,方才那人喊了一声,只怕会引来其他西肼兵,咱们先赶过去,内城的兵防要害你都知道么?” 乐桂点头道:“知道,我带你们绕过去。”这些日子以来,内城各处值守她们已经摸清,当下带着他们从安全之路绕过几重守卫朝柞树林而去。 只是方才那人临死一喊到底惊动了人,他们的人数也不算少,目标颇大,很快便有侍卫赶了过来,穆少雪怕有伤亡,能不正面冲突便一力躲过,实在避不过便趁其不备全数杀掉。 黑雕城弟子虽不及铁甲军凶猛善战,但武功剑术却是远胜于他们,解决起来却也不难。 总算有惊无险,到达目的地。 到柞树林时,叶莲、杜鹃及薛棠主仆三人却已在林边等着。 从地牢中弄出薛棠他们并没有费多少功夫,钥匙是提前一个时辰偷到手的,这些日子来杜鹃有意无意往沉水殿一干侍从中晃悠,跟那个专管送饭的侍从混的很熟,钥匙便也偷的很顺利。 叶莲也知道这一切其实是燕君舞在有意放水,若不是如此,事情也不会进展的这样顺利。 他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入他设好的圈套之中,只等最后那一刻来个瓮中捉鳖,好叫她看看自己有多愚蠢。既然如此,那她便如他的意,索性就按他的意思把蠢事一件件做到家。 聪明如他,亦有一击既溃的弱点。 他太骄傲太自信,总以为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惜的是,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总是那么绝对,某些时候只是一点差错便可是截然不同的结局。他终究还是有想不到的事情,譬如没想到她会将逃跑的时间提前,又譬如只想到他们会经外城出逃,却不曾料薛棠会有从内城出逃的路线。 她还是没能杀得了他,毕竟他曾是教授她武艺的师长,甚至还是她曾喜欢过的人。不管他们在一起的这一段时光,是真情是假意,是恨还是爱?叶莲知道,他都会是她心底最深的那一道印记,穷其一生只怕都难以忘记。 会合之后,众人并没有感到喜悦,劫后余生再相逢,每个人都有几分心酸。 薛棠已不再是当日那抱恙在身的冰雪少年,他站在那里,披着一件长披风,神色冷峻,面上多了几分沧桑,一双眼深邃暗沉,再看不到昔日那温和善意的笑。 穆少雪、丁冽上前来率众躬身向他行礼。 他也顾不上回礼,只与穆少雪、丁冽等人握了握手,环顾众人一眼,问道:“城里活着的黑雕城弟子都在这里了么?” 穆少雪迟疑了一下道:“雕房还关着几个,可那里看守太严密,实在弄不出人,怕耽搁了时间,只好……放弃他们了。” 薛棠眉头蹙成一团,面有痛苦难过之色,但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总不能为少许几人害了大家,只轻叹一声道:“却也只好这样,时间紧迫,咱们得赶快走,跟着我一直往前,你们留几个心细的断后,免得有人掉队。” 吩咐完毕便再不多说,带着众人朝柞树林深处走去。 统共一百来人的队伍被分成三组,薛棠那一队集中的大都是这群弟子中的拔尖人物,丁冽、穆少雪、叶莲都在其中,另外两组稍差,却也有两位声望武功都不错的弟子负责。 柞树林幽深不见尽头,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方走出去。 出去后却只见一屏陡峭山岩,斧削般笔直耸立,高达十丈以上,根本就无下脚攀爬之地,只怕插上双翼也未见得飞得出去,却不知薛棠要怎样带他们脱逃? 正疑惑间,却见薛棠伸指在山岩右上角摩挲了几下,回头跟小红要了根发簪在那里拨弄数下,将岩上泥沙拨净,便显出一个椭圆形的小窝来。 薛棠跟着便自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椭圆形的玉石,恰恰便与那小窝相合,玉石一印上去,山岩立刻便晃动了几下,轰轰地响声中,山岩甓开,显出一条一人多高可三四人同时并行的暗道来。 众人都大是惊奇,却也都只是看着,并不议论。 薛棠挥手叫众人按顺序进去,他却一直站在外面,穆少雪知道他的意思,便叫他们这一队人最后入内,待其他两队都进了暗道,方带着人与薛棠一同进去。薛棠叫小红点亮火把,找到机括,故法重施,又将暗道门关上。 暗门关上的最后一瞬,隐约闻得柞树林中有吵嚷之声,并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正朝他们这边靠近。 暗道其实不长,也无迂回弯曲,只是一直笔直向前,大约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到尽头,打开尽头处的石门,进入一带谷地。 月上中天,照着谷地中摇曳的草木,宁静幽谧,一片平和之气,叫人几乎忘记不久之前的战火硝烟。 众人一时都有些激动,几乎要欢呼雀跃,却听薛棠道:“沿着谷地继续往前,今晚上咱们不能停,得一直往前走。” 于是又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悄寂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帖帖哒哒的脚步声。不觉又是一两个时辰过去,将到寅时时,忽然一声震天介轰鸣声自暗道那边传来,好像是忽然发生了地震,脚底下的草地竟都晃动起来,周围树木也都簌簌地颤个不休。 穆少雪愕然,回头看了一看,道:“这是炮响?” 叶莲心里忽上忽下,道:“是从黑雕城那边传来的声响。” 薛棠看了他二人一眼,目中不无忧虑之色,忽然道:“只怕西肼人发现了暗道入口……不好,他们炸毁了入口,快传令下去,加快步伐,火速前行。” 命令传下去,众人立刻跑步前行,速度霎时加快。 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出了那片谷地,可是西肼人的铁骑却也追了上来,隔得老远,众人便听到有激越的马蹄声响。 谷地外面是另一番天地,往南是大片的森林,向北则是落日山脉,往东却是沐风草原,茫茫看不到边际。 穆少雪低声对薛棠道:“一直朝南走,过了那片森林便到清河口,云将军已经置兵在那里,只等小城主安然到达。” 薛棠听到他说起母亲,神情间便有些激动,想起父亲,却又黯然,问道:“你见过我母亲了?” 穆少雪道:“是。” 薛棠定了下心神,道:“西肼人很快便会追上来,咱们不能一起走。” 穆少雪、丁冽也都赞同,三人很快议定,为防被西肼人一网打尽,还是按先前分配的三组人分头行动,一组朝北去落日山暂避,另外一组则从沐风草原而行。 薛棠毕竟是这其中最为关键重要的一人,便由丁冽、穆少雪等武艺高强的弟子亲自护送往清河口。叶莲自也在这一组中,乐桂、杜鹃却被分去了另外两组,三人相处相近一月,同心协力才有今日,感情不比从前,临别时不免有些不舍。 只是情势紧急,却也来不及多说,只匆匆告别,便各自上路。 因为没有马匹,一队人朝南沿着森林边上的小路一刻也不停地赶路,从朝阳初升一刻直走到正午,却只绕过小半个森林。 众人疲累饥饿交加,在林中略休息片刻,匆匆吃了点干粮,便又接着赶路。 快到天黑时,自那条小道分出另外一条路来,道路敞阔,直往东去。穆少雪拿出地图一看,才知那是往清水河去的方向,正自欣喜,却忽听天空中有尖锐的鸟鸣声,仰头一看,便见一只大雕在他们头顶逡巡盘旋。 他顿觉不妙,转头去看薛棠、丁冽,他二人也均变了脸色。 “西肼人来的好快。” “没有弓箭,要不然便射死这只扁毛畜生。”丁冽奋然道,想起这些雕原本是黑雕城的象征,如今却变成西肼人的猎鹰,便是一肚子恶气。 “别管那些了,丁师兄你带几个兄弟护送小城主、叶莲先走,剩下的人跟我一起断后。”穆少雪当机立断道。 丁冽道:“我来断后,你带他们先走。” 穆少雪急道:“别争了,快走!再啰嗦,等西肼人一来谁都别想走。” 他这样一说,丁冽也不好再争,当下带了几个兄弟拥着薛棠主仆三人及叶莲快步前行。 穆少雪伏地侧耳在地上听了片刻,遥遥听得马蹄声阵阵,正自北边往这里来,大概还差着一两里路的距离,当下站起吆喝其余人道:“快走快走,西肼人马上就到。” 天色已完全变黑,因怕点火把暴露目标,他们便摸黑前行,所幸还有月光照着,却也并不觉怎样。 一路疾奔,夜幕当中叶莲听得薛棠的急促的喘息声,他自幼体弱,而今雕月之咒既去,他不再被寒症缠身,身子却仍虚弱,走不了多久便喘个不停。 叶莲瞧他如此,几次伸手去扶他,都被他推开了。他如今只叫小红、小青,甚少与叶莲说过话,叶莲心里也清楚,他嫌她什么,便也就有意离他远些,落后一步与丁冽走在一处,道:“丁师兄,小城主身体只怕有点撑不住,你看……” 丁冽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赶上前一步,俯身蹲在薛棠面前道:“小城主,让我背你一程吧!” 薛棠由不住生出怒意,转头看了叶莲一眼,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丁冽道:“小城主,东宁百万子民都指望着云将军复出,你若有什么好歹,东宁子民可就没指望了。” 薛棠皱起眉头,道:“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虽是如此说,却还是听从了丁冽的建议,任由他背起自己。 行了没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河,幸而中间架设有木桥,不然他们这三十余人可真是无路可走了。 薛棠已缓过来,便要丁冽放下他,与小红、小青一起走上木桥。叶莲随在后面,走了没几步,薛棠忽转头过来,低声跟她道:“以后你不要管我的事情。” 叶莲怔了一下,并不反驳,眼见他掉转头走远,竟立足发起呆来。 丁冽上前推推她道:“怎么不走了?” 叶莲“哦”了一声,继续又迈步前行,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声:“或许我该死在黑雕城才对。” 丁冽闻言一愕,待要说话,她却径自走了。 桥对面是一大片芦苇荡,一行人方过了桥,便见对岸火光冲天,马蹄声劲急,已有数百西肼铁甲兵疾驶而至,一到桥边立刻便张弓搭箭对准桥那边,只待主将命令一下,便射出铁箭。 熊熊火光中,叶莲只见三骑人马越众而前,一直催马到桥头处,方停了下来。 闪闪烁烁的火光照在居中那人脸上,一时明一时暗,在他突兀的眉骨与冷峭的鼻峰,交错出诡异的光影。 “小城主,我燕某人待你也算不薄,你这样一声不响便走了,未免太不给我面子。就算要走,也该打个招呼,我燕某人再不济,也会亲自送你一程。”他扬声喊话,语声冰冷,透着浓浓杀机。 他到底不肯放过他们,纵使中了迷|药,受了伤却还是亲自追了上来。叶莲心急如焚,推着穆少雪、丁冽道:“你们快带小城主走,我在这里拦住他们。” 穆少雪怒道:“胡说,要走一起走。” 推拉之间便听桥那边燕君舞嗤笑道:“小叶莲,你凭什么拦住我?就凭你是我睡过的女人么?” 痕迹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没什么分量,但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剑,在叶莲心上扎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还有身后那数十道目光,或善意或怜惜,或轻屑鄙弃,抑或厌嫌憎恶,此刻统统都变成了锋利的刀,一刀刀将她凌迟,而她却无处躲也无法躲,只能一力承受。 从此以后,谁都会知道,她是委身事敌的无耻贱妇。 火光将半天映红,那个人勒马昂首,笔挺的身姿无比清晰映入她眼帘中,叶莲望着那里,烈焰焚天,她却觉冷得厉害,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发抖,脸色煞白,口唇一瞬乌紫,如同置身冰雪之地。 她恍惚看到薛棠朝她这里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别转脸去,叶莲知道他一定很失望,她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个梦,在梦里他对她说:“叶莲,你太让我失望。” 所有人当中,只有丁洌、穆少雪没有看她,有一刻丁洌伸了伸手,想要拍拍叶莲的肩,安慰她一下,只是这安慰又能有什么用?他当初没能保护她,甚至还在无意之中促成了这一切的发生,他有什么资格安慰她? 于是,伸出去的手便悄无声息地又缩回了袖中。 穆少雪看了丁洌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太阳|岤上青筋鼓胀,显然已怒不可遏,冲着对面高声吼道:“姓燕的,好歹你还是西肼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折辱糟践一个弱女子,就不怕有辱身份?” 燕君舞眸中黯了一黯,心头颇不是滋味,桥那头暗沉沉一片,但他却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身影,淡白纤瘦的一抹影子,伸手轻轻一抹便能擦去,也许会留痕迹,终归是会留下一点痕迹的吧? 他好一阵都没说话,在他左首的先锋营将军原五却耐不住了,扬声吼了回去:“废话少说,不想死就乖乖束手就擒,若不然便叫你们葬身乱箭之下。” 穆少雪霍地拔出长剑,向前一步用剑尖指向对岸,冷笑道:“有种就放马过来,乱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咦,这王八羔子当我们是笨蛋呢!告诉你,这个时候乱箭伤人就是他 妈的本事……唉,扶大人,你说是不是这样?”原五在那边嘻嘻哈哈,说的得意起来,便转头去问燕君舞右边那骑马上的扶中。 扶中淡淡笑了笑,道:“原将 莲上君舞第22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说的是。” 薛棠再忍不住,几步走到桥边道:“他们要的人是我,你们走,让我在这里拖住他们。” “师弟,如今不是犯糊涂的时候。” 穆少雪回头一把将他推回去,跟着便对丁洌道,“丁师兄,这一带地形你比较熟悉,便先带二十个弟兄保护小城主跟叶莲她们从芦苇荡逃出去,剩下的兄弟跟着我断后,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退进芦苇荡去。” 情势紧急,却也容不得丁洌多想,当下应了,点了二十弟子站成|人墙将薛棠主仆三人及叶莲挡在了身后。 穆少雪喊了声“一”,继续与那边周旋:“姓燕的,这边可有你喝了拜师茶收的两个嫡传弟子,你若真下得了手,那就尽管叫人放箭吧!二——” 燕君舞的眼皮跳了一跳,缓缓开口道:“弟子不从师命,自是格杀勿论……我可以给他们机会,只要他们带着小城主过来,你们这些人我都可以放了。” “哼,说的好听,当我们真不知你打着什么注意么?想骗我们,没那么容易。”穆少雪冷笑一声,“三”字已喊出口,身后丁洌在这一瞬,带着二十弟子拥着薛棠、叶莲等四人立刻便往芦苇荡中隐去。穆少雪却大踏步朝前,手腕蓦地一扬,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葫芦扔至木桥中间。 这一阵雨水稀少,木桥被风吹日晒,早已焦干如柴,一沾油火,登时便噼里啪啦燃了起来,霎时之间浓烟滚滚,竟在顷刻之间形成了一道烟幕障,借着烟雾的遮蔽,穆少雪带着剩下十来人,很快全数退入芦苇荡中。 燕君舞的反应却也快,只略顿了下,便挥手厉喝:“放箭!” 箭矢如蝗雨般铺天盖地向对岸芦苇荡中射去,一瞬耳边尽是箭矢嗖嗖嗖的破空声,似乎还有惨叫声…… 燕君舞的心脏猛然挛缩,也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恐惧,忽然抬手喊道:“收箭!” 铁甲兵得令立刻停止射击,天地转瞬静了下来,只有河上那座桥烧得热闹,火焰熊熊跳跃,映得燕君舞脸上一片通红。 原五大为扫兴,悻悻道:“主上怎么不让射了?” 燕君舞没说话,扶中却道:“这样无的放矢,也不知要浪费多少羽箭,主上明鉴。” 原五恍然大悟,想了一想忽然大笑道:“主上,末将有好计策,那边全是芦苇,只需放一把火不就成了。” 他这一计虽然简单,却着实有用,只是太过歹毒,恐怕有人会不答应,扶中转目看看燕君舞,由不住笑:“原将军所言极是,这把火只要一烧过去,管教这些逃虏一个不留。”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主上,快下令放火箭吧!”原五嗜杀成性,越说便越是兴奋。 一个不留! 燕君舞注目朝那片芦苇荡看去,一个不留,这的确是最好不过的办法,只要火烧过去,这片芦苇荡将会被烧个精光,别说是人,便是深藏地底的蛇鼠,都会被大火烧个干净。 等大火熄灭,他也许会在灰烬堆里找到她烧焦了的尸首,或许连尸首都找不着,他再也不用听她娇嗔的埋怨:“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也不用听她满含怨愤的哭诉:“我恨你……我恨你……” 更不用听她含着几许悲伤无奈的嘲讽:“我该安安分分做你的玩物才对……” 是,她说的没错,原本他便只当她是个小玩意的,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小玩意竟会这么让他揪心? 他这样想着,心头竟又是一阵痉挛,他微眯起眼,脑中激烈斗争,半晌后还是摇头否决了原五的建议,那木桥被烧去大半,显是不能用了,他催马到河边,从一个骑兵手里夺下火把,低头观测了一下那河水的缓急深浅,很快下令道:“铁甲营听令,即刻催马淌水过河给我到芦苇荡捉人。给我一寸寸地搜,不许漏掉一个,男的格杀勿论,女的留下。” “主上,你这样会让我们损兵折将。”原五跟上来不满反驳。 扶中驱马上前朝他使个眼色,道:“原将军,这里离清水河不远,大火一烧起来,只怕会引来东宁军队,咱们没带多少人马出来,到时只怕会吃亏。” 原五是个粗人,哪里有扶中那么多心眼,想了一想,也觉大有道理,连连点头称赞起来:“还是主上英明。” 燕君舞没答他的话,一双眼只紧盯着铁甲营兵卒催马泅水过河,那河并不深,只到马匹肚腹之处,水流也不急,不多时铁甲营一百骑兵便已尽数渡河。 扶中见他目中有焦灼之色,也知他担心什么,在旁低声劝道:“主上放宽心,方才那一拨箭未必就伤到了人,夫人她应该无恙。” 燕君舞转目看他一眼,便又扬声继续吩咐:“神箭营在后跟上随时待命,剩下先锋营一百将士留守桥头。”说完话便催马淌入河中,扶中、原五看他过河,也都连忙跟上。 箭雨过境的霎那,叶莲伸手随意拉了个人,一起匍匐下去。 尖锐的箭鸣声嗤嗤嗤不绝于耳,或从她头顶飞过,或在她身边坠落,她拿剑机敏地将有可能会扎到自己的箭拨开,没拨几下,便有一人扑过来将她护在了自己身下。 那人身上的味道不是很好,应当是许久没洗澡了。 叶莲没有动,任由他伸出手臂护着她的头,眼角有湿意,却并没有泪落下。她仍记得,很久以前他也曾如此将她护在大氅之下,那时他是不沾一丝尘埃的清贵公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飞箭流矢终于停止。 薛棠方抬起身子来,一点点挪开。叶莲偏过脸去看他,月光下,他的脸色接近惨白,神情淡漠,目光游移,仍是不愿看她一眼。 “快起来走。”丁冽从后面冲过来,两眼通红地大喊。叶莲立刻便跳了起来,旁边小红、小青过来也已将薛棠扶起,几个人没有多话,迈开步子跟着丁冽朝东南方向疾行。 丁冽带了两个人在前面开路,小红、小青护着薛棠紧随其后,叶莲则落后他们三人两步,若即若离跟着。再后面是另外十几个黑雕城弟子,穆少雪他们还没跟上来。 “小叶,快跟上来。”小红和小青时不时会转头喊叶莲一声,或者错一步拉她一把。 叶莲忙道:“你们不用管我,顾着小城主便是。” 薛棠蓦地顿住脚步,忽然回头一把攥住她的手拉着便往前走,只是没多久叶莲便会不动声色将手抽出来。她抽出来,薛棠便会又回来拉住她,如此反复几次,叶莲终于忍不住道:“小城主,你不用可怜我,真的不用……” “叶莲——”薛棠的眼睛在月下隐隐有些泛红,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手指缓缓松开,到底还是放开她掉头走了。 叶莲自然还是跟着,这个时候她不会掉队,她一直都不是使小性子意气用事的人。就算生无可恋,至少她不能拖累别人,何况眼下情势如此危急,无论生也罢死也罢,总归要看着薛棠他们安然脱身。 这样走了约莫一刻,身后骤然传来厮杀之声。 兵戈相接一起的激烈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一声声敲击在他们心上,却不能停下来前去助战,只是咬着牙根往前狂奔。 铁蹄声劲急如雷,丁冽急躁起来,高声喊道:“快,马上便会出芦苇荡,前面还有座桥,过了桥便是清水河口,云将军正在那边接应咱们,大家快一点。” 众人一路疾跑,奈何徒步终不及马匹速度快,不多时西肼铁甲兵便已追了上来。 叶莲回头看时,她身后的那二十弟子已挥剑迎向手挥长戟杀过来的铁甲兵。 她迅速拔出剑来,朝来路紧走几步,眼见一骑铁甲兵驰近,挥剑便斩向马腿,那铁甲兵得了燕君舞命令,驰近时见是个女子,手中长戟便没有刺下去,被叶莲一剑削去马腿,那马“咴儿”一声悲鸣,便一头栽倒下去。 马上铁甲兵顿时从马上滚落,叶莲赶上一步,毫不犹豫便结果了他,接着又去拦截飞驰而来的下一骑。 一转眼已连杀十来个铁甲兵,她杀得几乎红了眼,一剑接着一剑,只见血肉横飞,正杀的兴起,却忽见迎面一人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朝她厉喝:“叶莲,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快点给我走。” 食言 那是穆少雪。 他赶了上来。淡淡月华下,他浴血满身,手提长剑旋风般朝这边奔来,只是一瞬便到叶莲眼前。 两骑铁甲兵自后追上来,手持长戟猛地朝他背心扎下,他纵身跳起,身子在半空一旋,长剑挥出,立时便将其中一个铁甲兵砍下了马背。叶莲在旁抢上,挥剑将另外一个铁甲兵扎来的长戟架开,穆少雪解决了跌下马的那骑兵,回手一剑,又将那与叶莲缠斗的铁甲兵杀了。 铁甲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先前那二十弟子死伤亦是惨重,如今只剩了七八人在那里顽强抵抗。丁冽已带着薛棠、小青她们出了芦苇荡,穆少雪大松一口气,又上前帮着一个弟子杀了两个铁甲兵,返身过来却见叶莲仍在那里杀敌,怒气腾地便上来了,冲上前朝她怒吼道:“快走——” 他心急不已,一剑撂倒一个铁甲兵,跟着便一把抓住叶莲手腕,回头冲其余弟子喊道:“快走快走,跟着我们走。”一边喊一边已拽着叶莲纵身往前疾跃。 只几个起落,便到芦苇荡外。 又往前走过一片草滩,便见前面悬着一道长长的铁索桥,桥上铺着木板,方便人行走,桥下黑汪汪一片看不清楚,对面草木葳蕤,有低矮山峦起伏,是一带丘陵。 桥那头有微弱灯光,依稀看见几个人影,看来丁冽他们已经顺利过了桥。 穆少雪将叶莲推上桥道:“你先走,丁冽他们在那边等着咱们呢!” 叶莲回头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呢?” 穆少雪抽出手来将她往前推,道:“过你的桥,别管我……” 后面又跟上来五个伤痕累累的弟子,穆少雪将他们也都让上桥去,眼见只剩这点人,想起自己方才带着那十几个弟兄也禞婷耐繁抟眩慈圆桓市牡匚剩骸霸倜挥腥肆嗣矗俊?br /> 那五名弟子尽都垂头不语,扶着铁索上了桥后方有一人道:“不知道,恐怕没有人了……” 穆少雪再没有问,只催道:“快走,西肼人要追上来了。” 他的话才说完,数骑铁甲兵便已冲出芦苇荡,越过草滩朝铁索桥这边而来。火光霎时照亮草滩,穆少雪急道:“你们快走。”说着话将剑横在胸前也退上铁索桥。 叶莲在前走了几步,终究不放心,停下来侧身让那五个弟子先行,却去拉穆少雪道:“穆师兄,快走。” 穆少雪见她落到了后面,禁不住急恼,却又心疼,不耐烦地吼她道:“快走快走,你给我快走。” 叶莲无奈,只得转身跟着那五个弟子又往前走,穆少雪语气虽然恶劣,却是为她好,如今也只有他同丁师兄不嫌她。叶莲想着,冰冷的心头不禁微泛出一丝暖意。 西肼兵卒转眼即到桥头,一部分下马冲上桥头,杀了过来。另有部分却照着桥下直冲了过去,谁知那一带竟是大片沼泽地,马匹一跃进去,立时便连人带马陷落下去,一霎时便成泥中恶鬼。 也有机灵的,在马陷下泥沼之时,立刻便跳将起来,一跃从尚未被泥浆吞噬的马背上跳上草滩,如此方捡得一条性命。后面的骑兵见此都是大惊,再无一人敢纵马过去,纷纷下马抄起兵器往桥头涌去。 穆少雪持剑边退边阻截西肼铁甲兵。 铁索桥摇晃的厉害,叶莲扶着铁索好容易才到桥中央,听到后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只想回去帮忙,却又怕会让穆少雪分心,正左右为难,忽听后面传来燕君舞的厉声大喝:“叶莲——” 叶莲听到这声音便觉透体冰凉,双手发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又追来了,像个幽灵般总也甩不掉。 “叶莲——回来!”他再一次喊她。 她不理,加快步伐继续往前。 只走得两步,便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带着冷冽劲风擦着她鬓边而过,“咄”的一声,正正射中最当先那位师兄的背心,那位师兄身子晃了一下,一头便栽进了桥下黑汪汪的泥沼之中。 叶莲睁大眼睛,满腔恨意涌上心头,蓦地便回过头去。 桥头草滩上到处都是火把,火焰霍霍地在静夜中燃烧,他骑马在一众西肼铁甲兵的最当先,手中弯弓搭箭,也正看着她。 “回来!”他在心里将方才喊出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 箭已在弦上,她若再往前走一步,他便用这支箭再射死一个东宁人,直到她示弱回来为止。 可是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含恨意,隔着那么远,他都可以感觉得到。 “叶莲,快走。”穆少雪手里长剑荡出,又将一个西肼铁甲兵砍翻到桥下泥沼里。那桥晃得厉害,西肼人显然不善在这种地方作战,他守在那里,竟有一夫当关之勇。 叶莲吸了口气,听从穆少雪的命令,继续又往前走。 只是一步,铁箭破空的凌厉呼啸声便又擦着耳边而过,她前面的那位师兄惨呼一声,翻出铁索往桥下疾坠。叶莲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将他拉回来,却是晚了,她整个人匍匐在桥板上,眼睁睁看他坠入泥沼中,然后慢慢沉没。 却也只能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燕君舞已收了铁胎弓,铁甲兵也不再上桥。 穆少雪有些诧异,却也顾不上多想,提了长剑疾步往前,走至叶莲身边一把将她拉起来,道:“快起来走。” 叶莲却将他推到前面,道:“你们走,我不能走。”她知道,她若再走,他一定会把剩下的这几个师兄一并射杀,连同穆少雪一起。 “要走一起走,无论怎样我不能丢下你不管。”穆少雪瞠目嘶喊。 “那就都别走了!”一道黑影忽然凌空而至,一足轻踏于铁索之上,轻飘飘半悬空中。 “扶中!放他们走,我跟你们回去。”叶莲大急,猛地将穆少雪往前一推,两臂张开挡在扶中面前,一边转头朝剩下三位黑雕城弟子及穆少雪大叫,“你们快走!” 那三名弟子迟疑了片刻,还是听叶莲的话含着泪掉头朝桥那边去了。 穆少雪却不领她的情,蓦地从她身后一跃而前,长剑分成点点光影,直刺扶中面门。 扶中仰身倒翻,半空中自袖中递出一剑,剑气激荡,朝着穆少雪手中长剑直压而下。两剑“叮”地相交,一错既分,穆少雪登时便往后退了两步,虎口处一阵剧痛,竟已被震裂。 扶中挑眉,闪电般举剑又刺,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忽地一声拂过穆少雪眼睛。 穆少雪只觉眼睛一疼,由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霎那,扶中腾身而起,一脚踢在穆少雪左肩上。铁索桥本就晃晃悠悠,穆少雪顾着眼睛,下盘便不大稳,他这一脚又劲力奇大,登时便将穆少雪踢得从扶索上翻了下去。 不过他反应快,翻下去那刻,一把便抓住了铁索,人悬在桥下,却并没掉下去。 扶中叹了一声,挥剑上前便要去砍紧攥住铁索的手,不想一道冷光迎面劈来,他往后一退,便见叶莲举剑对着他。 “夫人……”扶中皱眉,转头看看桥头勒马立着的燕君舞,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滚……滚开。”叶莲又是一剑刺过来。 扶中无奈,只得暂时避让。 叶莲拿剑指着他,弯腰捉住穆少雪手腕,用力想要将他拉上来。 穆少雪那边却有松手的趋势,叶莲一惊,忙用力将他的手攥住。 “叶莲,快走,别管我。”他喘着气道。 “不行,你别松手,我这就把你拉上来。” “叶莲,别傻了……你救不了我……”穆少雪仰头望着她微笑,“你快走,别管我。” “不行,我一定得把你拉上来。”叶莲丢了手中剑,两手一起握住他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 “我不能不管你……要走一起走!”叶莲拼力往上拽他,眼前有些模糊,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砍了!”遥遥听得燕君舞冰冷的喝令。 叶莲只是一恍,便见刀光闪过,“嚓”地一声脆响,血雾喷溅,她紧抓着穆少雪不放的那只手顿时一松,血珠子尚挂在她眼睫上,一片血红中她看到自己手里抓着的仅仅只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而穆少雪却在霎时远去,他从桥上坠下,“噗嗤”一声下陷入黑汪汪的泥沼中,只是一转眼两条腿便不见了。 “叶莲……快走……”他的面容痛苦扭曲,伸在半空的那只手臂只剩了半截,血水喷泉般汹涌。 他在泥沼里下沉,烂泥先只到他腰间,渐渐便漫上来,到他的胸,再到他的脖子,然后是下巴。 叶莲眼看他一点点消失在自己视线里,早已泪流满面。 “穆师兄……穆师兄……”她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半截身子从扶索下面探出去,两只手伸的长长的,若不是扶中在后面拽着她,只怕她也已仆身泥潭了。叶莲拼命挣扎着,哭得泣不成声,就算要死,死的那个也不该是穆少雪,该死的那个人是她,是她自己啊! 污泥淹没嘴唇……鼻子,最后是眼睛,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看着她。 终于消失无踪。 只剩几个气泡在淤泥上汩汩作响,后来连气泡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她再看不到他,那古道热肠曾替她耐心指路的少年,那曾在异国巷陌间拈花一笑的少年…… 他说,要走一起走。 为什么要食言? 叶莲捧着穆少雪的那只断手,跪在桥上恸哭不止。 许久,她忽然站起身来,将那只断手紧握在左手中,右手却迅速拎起身边的孤岑剑朝扶中刺去。 扶中闪身后躲,她持剑紧逼而上,一直追上岸去,桥头边站着的几个铁甲兵只稍退的慢了一步,便被她砍倒了下去,血花溅开,喷在她脸上,眼前一片血红,她似乎变成了嗜血的女魔,见人便杀。 燕君舞眼见她一路杀过来,眼中光芒越来越冷,忽然翻身跳下马来,迎着几乎疯狂的叶莲走了过去。 “我杀了你!”叶莲长剑霍地刺了过来,直指到他胸口,他却并不后退。 “你要杀我吗?”他轻轻问。 叶莲的剑在他胸口顿住,这一瞬她好像清醒了,望着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却不知在犹豫什么,并没有立刻刺下去。 “你要用我送你的这把孤岑剑,用我传你的剑术杀我?”燕君舞继续问她。 叶莲死死盯着他,眼里恨意灼灼,但手里的剑却怎么都刺不下去,半晌,她开始发抖,抖得简直拿不住手中孤岑剑。 燕君舞看到她眼里的悲伤,她那么绝望,眼里的光一瞬便黯淡下去,死灰一片。 他心里蓦然一紧,便见剑锋倒转,叶莲闭上眼,横剑便朝自己颈中抹去。 成灰 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死。 而是死都不能。 不等剑锋抹上脖颈,燕君舞便已动手,闪电般伸过手去,猝然间就捏住了叶莲右手手腕,一把便将剑夺了过去。 她张嘴欲咬舌自尽,他立刻伸指在她下颌一拂,跟着便挥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拍中她身上软麻|岤,叶莲即刻委顿,一跤摔趴下去,紧握在手中的那只断手也脱手掉落在地上。 燕君舞眼看她倒在地上,却也没有伸手去扶,只慢慢伸剑过去将那只断手拨到了脚下,她就那么舍不得?这样肮脏污秽的一只断手也要紧抓着不放。 他瞥眼看向叶莲,她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可那双眼,那双黑漆漆的眼里满是泪水,随着眼泪流溢出的是她最无望的乞求:“不要,别扔……别扔啊!” 舍不得?她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舍不得? 燕君舞无声冷笑,心头有无名之火腾起,忽然飞起一脚将那只断手狠狠踢了出去。 “不——”叶莲在心里悲泣,奈何口唇难动,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睁睁看着那只断手在空中画出一道血淋淋的弧线,朝泥沼中坠下。 她还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眼前忽然间暗下去,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 她闭上眼。 万念俱成灰。 燕君舞将剑扔给扶中,走过来弯腰将她翻过来抱在怀里,拿袖子狠狠擦拭着叶莲脸上的血渍,只是血渍已经干涸,有那么几处总也擦不干净。 他擦了一阵只好作罢,起身打横抱起她,走至自己的马匹前,把她面朝下横搭在马背上,扯下根衣带将她牢牢缚在马鞍上,叫过两个心腹侍从吩咐道:“你们两个先送她回去,叫瑞鱼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寻死。” 山风呜咽,薛棠站在山坡上驻足回望,丁冽仍没跟上来。 过桥之后丁冽便叫小红、小青护着他朝东先走,他却带着另两个弟子去桥畔接应叶莲、穆少雪他们,可是去了这么久,他们人都一直没跟上来。 薛棠心里越来越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徘徊,沉甸甸压下来,令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铁索桥那里有凄厉的惨号声传来,他心里一悸,蓦地刹住脚步回头凝望,起伏的山峦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公子,别看了,咱们得快点走!”小红焦急地拖着他手臂往前拉。 薛棠心神不定地道:“丁师兄、穆师兄他们还没跟上来,咱们等等。” 小红急得直朝小青眨眼,道:“公子,他们会跟上来的,咱们走得慢,好不容易到这里,万一西肼人追上来可怎么是好?” 小青也道:“公子,穆公子、叶莲他们费劲心思才把我们解救出来,若我们再落入西肼人之手,可就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心了。” 薛棠听到她提起叶莲,心里更是难过,她如今在哪里?怎么还没跟上来?在芦苇荡时只是一错神便不见了叶莲,那等紧急的时候却也不能回头去找。他也知道自己冷淡的态度伤了她,她一定是以为他嫌弃了她,她为了救他,牺牲那么多,他怎么可能嫌她?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一想到他堂堂一男儿竟要女子委身敌国将领来相救,便无颜以对。 恨啊!恨她太轻看她自己,更恨他无用。 人世无常,是不是一错身,便会永不相见? 小青看他忧心忡忡,神魂不守的模样,也由不住动容,轻叹一声道:“公子,你跟小红先走,我回去看看。” 薛棠点点头,看她转身回走,却忽赶上去一把拉住她,道:“不,别去了,事已至此,我不想你再有事,走吧!” 小青道:“没关系,我往后走一段看看,如果有什么不妥,我便立刻赶回来找你们。” 薛棠想了片刻,看她坚持,便也就由着她,道:“你小心点,遇到西肼人能躲便躲,不要跟他们硬拼。” “我知道。”小青答应着,却又对小红道,“小红,你要好好保护公子,公子若有一点闪失,瞧我回来跟你算帐。” 这个时候她还能说些玩笑话,小红不由苦笑,哪有心情跟她打趣,只道:“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保公子完好无恙。” 小青没再接话,拔剑在手,掉头往来路方向走。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风吹耳际的声音,静寂的路上,她的脚步声便格外响亮。 她一路找回去,并没有看到丁冽、穆少雪、叶莲中的任何一人,她越走越是心冷,便知他三人必是凶多吉少,又想到当初曾陪她左右的那个人,心里便是一阵绞痛。 离铁索桥还有一大段路,前面却忽有大片火光,和着一阵嘈杂声,向着她这边快速移过来。 是西肼铁甲兵! 小青转头便往回跑,身后西肼兵却已看到她,一边兴奋地大叫,一边跟着追了过来。小青本是要跑回去给薛棠、小红报信,但这时又哪里来得及,疾跑出一程,脑子一转,却朝旁边的一条岩谷里奔去。 岩谷里长满荆棘灌木杂草,她飞奔过去,仓促间裙子被挂去半幅却也不觉,只是不停往前跑,试图将那队西肼兵引过去。 她轻功不俗,没多久便已到岩谷尽头,而那些西肼人竟真的被她甩开了。 只是这样一来,小青又怀疑他们是不是拐去追薛棠跟小红了,正担心,却见火光一现,她这才放心,忙矮身钻入灌木丛中,屏息不动。 来的却只是两三个人,火光越来越近,小青透过枝叶缝隙看过去,便见桓海举着火把带着两三个西肼兵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桓海——”小青蓦地咬紧牙关,记起这个人其实并不是桓海,他是杀了莫谦的西肼j细扶中。 攥住剑柄的拳头捏的嘎嘣嘣响,她要杀了他为莫谦报仇,杀了他。 小青忽然从灌木丛间一跃而出,朝着扶中便是一剑。 剑如电闪,一瞬即到扶中胸口。 扶中眼中光芒闪动,很快仰身后避,让开她这一刺。 手中火把却在霎时暴涨,直到小青面门,小青挥剑削挡,那火把却在半空中绕了个圈子,又收了回去。 “小青——”扶中半皱起眉,退后一步看向她,眸色瞬息变幻,叫人捉摸不透。 “你这j贼,我杀了你。”小青怒喝,撩剑再次攻上,剑影纷纷如雨,将扶中包围。 扶中连退数步,火把忽左忽右,不着痕迹间将小青攻来的剑招一一化解。 “你这无耻j贼,枉我们当你是朋友,你竟这样欺骗我们……”小青一直怒骂不停,他只是默然不应,左右铁甲兵欲要上前助阵,也都被他喝止。 小青越发恨极,长剑翻飞,“嗤”地一响,竟将扶中衣袖削下,便在这时,扶中忽然矮身欺近,一指点中她肋下。小青只觉肋下一阵剧痛,半身立刻麻木,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自知难逃一死,闭上眼只待他下狠手杀她。 扶中却并没有立刻上前杀她,只抬手看自己左臂,方才小青那一剑却也厉害,削去了他衣袖不算,竟连他小臂上的肉都被削去了一块,一时血流如注,他干脆将整幅衣袖都扯了下来,胡乱将伤口裹住,对那几个铁甲兵道:“我们走吧!” 小青万料不到他竟不杀自己,睁眼见他带着人慢慢走远,只恨自己技不如人,直声喊道:“扶中,你杀了我……你连莫谦都杀了,为什么不杀我?” 扶中站住,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我不杀女人。你们以前对我不错,算我欠你们的,你还是……自寻生路去吧!” 扶中一出岩谷口,便见燕君舞带着神箭营赶了过来。 见扶中从岩谷出来,燕君舞便问:“里面有人么?” 扶中却也没犹豫,点头答道:“没有,只怕都往前面跑了,我已派人去追了。” “你胳膊怎么了?受伤了?”只是燕君舞眼尖,一眼便看到他臂上的伤。 扶中顿了下,指着岩谷中道:“里面到处都是荆棘,一不小心竟把我这袖子刮破了,索性便撕下来凉快凉快。” 燕君舞一向很信任他,却也没想到他会有事瞒着自己,这时又急着追薛棠,便再没多问,带着人继续朝前又追。 追了没多久便有兵卒回来报信,说是前面发现了两人,是一男一女。 燕君舞道:“一定是薛棠,给我赶快追,务必拿住这二人。” 扶中紧随在他身后跟上,一边道:“主上只管照顾好夫人便是,这里有我呢!” 燕君舞一张脸冷峻异常,斜目睇他一眼,道:“一个女人而已,未必叫我整日守着她?” 扶中忍不住一笑,道:“这可真是口是心非啊,不过我看这次主上很有些麻烦,却不知怎样才可讨得佳人欢心哪?” 燕君舞横目扫过来,冷声道:“你给我闭嘴。” 到处都是火光,虽没有马匹,西肼人的速度一样快的惊人。 身后有羽箭破空之声,薛棠下意识抱着小红便扑入了前面的杂草丛中,那是下坡,这一扑两个人便从山坡上直滚了下去。 直滚到山脚下才停住,西肼人已从山上搜了下来。 两个人也不敢起身,只是匍匐着往前爬,灌木杂草齐及腰膝,风吹草动,西肼人一时也无法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只是打着火把到处搜索。 赶在西肼人之前他们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不大,被一块巨石掩着,四周草木繁盛,将这处完全隐藏了起来。 两个人弓身蹑足钻进洞内,暂做躲避。 外面不时传来西肼人的吆喝声,离此处越来越近。照这样搜下去,他们早晚都会发现这里。 小红再坐不住,站起身走到薛棠身边,凝目深深看住他。 “小红,你怎么了?”薛棠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小红伺候他许多年,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小红道:“我怕西肼人会搜到这里来,那可怎么办?” 薛棠知道她的心思,心头负疚,只觉难过无已,低头道:“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小红摇头望着他一笑,道:“看来我要和公子死在一起了。” 薛棠定睛看她半晌,叹气道:“我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你。” 小红眨了眨眼,泪盈于睫,忽然道:“公子,你能抱抱我吗?” “小红……”薛棠呆了呆,稍顷还是伸臂过去将她抱在了怀里,心头几许哀恸,钻心蚀骨。 小红依偎在他怀内,柔声道:“我一直很喜欢公子,很喜欢很喜欢……” 薛棠环住她的手臂僵了一僵,心里酸楚,却不知怎样回答,他只知道她待自己好,是他身边最忠心不过的那个人,却没想到她对他有的并不只是主仆之情。 “小红……” “我知道公子喜欢小叶,我一点都不生气,只要公子快乐,小红就很快乐,我愿意为公子做任何事……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不……”薛棠觉察出不对,却已经晚了,身子猛地一滞,他被小红点了|岤道,再动不了。“小红,你要……你要干什么?” 小红双臂环至他腰间,紧紧抱了一抱,站起身很快解下他身上那长长的披风披在自己身上。 薛棠顿时明白了过来,颤声道:“小红,你别这样,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别去送死。” 小红低首很快在他唇上一吻,轻轻道:“公子,小红去了。” “别去——”薛棠挣扎着喊道,“别去。” 小红注目又看了他一阵,将风帽戴在头上,转身走了出去。 遗愿 小红猫腰从山洞口出去,低俯着身子在杂草丛中小心翼翼沿着山脚往前走,直走到离山洞很远的地方才站起身来,大步往前狂奔。 正在草丛间搜寻的西肼兵忽然看见前面草丛里冒出一个人,都大喊起来,纷纷朝小红那边追去。 “站住……站住……” “再跑就放箭了。” 身后一众西肼兵士不住威胁喊叫,小红却是置若罔闻,只是用尽全力飞快往前奔跑,她如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引开他们,只要把他们引开,就可以救公子。 追兵果然全部朝她这边追来,连站在山坡上观望指挥的燕君舞、扶中都紧随着跟了过来。 “是薛棠?”燕君舞快步往山坡下走,远远看去,那人穿着一件长披风,个头不高,背影羸弱,的确很像是薛棠,但为什么只剩了一个人?他身边不是还有个女婢么? 扶中听出他话里的怀疑,道:“看穿着似乎是。” “叫前面铁甲兵散开,弓箭手出列。”燕君舞朝后面神箭营中一招手,身后那一队神箭手立刻执弓朝山坡下而去。 铁甲兵得令迅速散开,弓箭手很快越前,弯弓搭箭对准前面逃跑的小红。 “薛棠,不想死就站住,再跑便休怪我手下无情。”燕君舞扬声喊道。 前面亡命逃亡的人好像完全没听到,脚底下丝毫未停。 “放箭!”燕君舞再不犹豫,挥手下令。 一排铁箭霎时离弦而出,箭风凌厉无匹,呼啸着朝小红射去。 那般快的箭速,小红又如何闪避的开,顿时身中数箭,一跤仆身于深深的杂草丛中。 燕君舞甩开大步迅速赶过去,那边已有铁甲兵将奄奄一息的小红拽了起来,胡乱嚷嚷着:“是个女的,居然是个女的。” “女的?”燕君舞一愕,上前一步一把抓着小红领口将她揪过来,火把照的清晰,却不是薛棠的贴身女婢小红又是谁?“小红……怎么是你?” 小红口角处鲜血长流,面上却有微微的笑意,轻蔑地望着燕君舞一言不发。 “铁甲营听令,立刻给我去搜,就是把这座山头翻过来,也要把薛棠找到。”燕君舞沉声下令,回过头来恶狠狠质问小红,“说,薛棠在哪里?” 小红笑了笑,忽然朝他啐了一口血水,气息微弱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燕君舞被她啐了一脸的血,眼中顿有厌恶之色,拿袖子在脸上擦了两下,一时气怒,丢手便将她往地上一掼,小红背上箭镞被泥地一抵,顿时自胸口洞穿而出,抽搐了几下,双目仍是大大睁着,却晦暗一片,分明已咽了气。 扶中皱着眉,虽有几分不忍心,却也没做声,待燕君舞转身,方伸手过去将她眼皮合上。 这一带山坡面积不小,草木繁盛,隐藏个把人并不易找到,铁甲兵手持火把沿着山脚又反方向搜回去,约莫搜了半刻,仍未发现薛棠踪迹,却忽然看见东边清水河方向有大片火光朝这边而来。 燕君舞立时警觉,又不想就此放掉薛棠,一时两难。 正犹豫间,扶中却已着急起来,道:“主上,那只怕是东宁人的军队,咱们这次出来没带多少人,还是赶快走吧!” 燕君舞思索了片刻,眼见那片火光越来越近,隐隐还有旌旗飞扬,马蹄声急骤密集,想来这支队伍人数不少,起码有万余人之多,而他们却只有两百来人,扶中说得不错,人力悬殊如此之大,又怎能与之抗衡? 他再是不甘,却也犯不着为个薛棠去冒这等大险,当下下令收队,匆匆带着人照原路返回,避开与东宁人的正面冲突。 外面忽然间没了声音,嘈杂声、羽箭破空声一霎那间尽皆消失。 薛棠心头急如火焚,却是无论如何都动不了,挣扎着想要冲开|岤道,只是没一点效力。这样又坐了半刻,|岤道总算自动解开,他站起来,两腿血脉还未通畅,仍是发僵,只往前迈了一步,他便摔了下去。 他又爬起,踉踉跄跄朝洞外跑去。 四野寂静一片,只有脚下荒草的断裂之声,他不辨方向地到处寻找,一边呼喊小红的名字。 后来他在一片被踩踏下去的荒草中找到了小红,她却已不能应他了。 她背上中了足足七支箭,羽箭从后背洞穿至前胸,鲜血染红了周围的荒草,她整个人仿佛浸泡在血池中。 “小红……小红……”薛棠颤抖着双手将她抱在怀里,禁不住嚎啕大哭。 他真是没用,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为自己牺牲,却无能为力。 自小他便是个累赘,一直拖累着身边的人,父亲、母亲、韩伯,小青、小红……还有黑雕城那许多前辈弟子。 他真是个不详的人,活着只能给人带来灾难。 “都是我害死了你……都是我……”薛棠口中喃喃,从未有过地痛恨自己。 一只手安慰般地轻轻搭在他肩上,有人低声劝道:“小城主,别这样,不是你的错,都是西肼人,是西肼人害我们如此。” 薛棠转过头去,便见丁冽半蹲在身后,旁边还站着小青,夜色已褪,天空微微发白,晨曦 莲上君舞第23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白,晨曦中他二人都是满脸悲怆之色,眼中泪光闪烁。 “丁冽、小青……小红,她死了,都是我害死了她。”薛棠悲痛地闭上双眼。 小青俯身过来,伸手轻抚上小红面颊,哽咽道:“身为婢子,能为公子死,这是她的荣幸……人死不能复生,公子就别再难过了,我们还得赶路,去跟夫人会合。” 薛棠深吸了口气止住哭声,一边却又自责,他是糊涂了,这种紧要时候竟还没有小青有见识。 顿了顿,却问丁冽道:“穆师兄呢?” 丁冽黯然神伤,语声中充满哀伤:“死了……”他将薛棠送走,回身去接穆少雪、叶莲他们便遇上穆少雪坠落沼泽之中。 最恨的是他竟然只能看着,却不能相救。 然后忍着心痛回身去追薛棠他们,不想半途便被西肼人追上,于是只有东躲西藏,将他们引开一部分,好在他颇熟悉这一带地形,竟将西肼人甩开了,待西肼人转回离开,他方回来,路上遇上侥幸活下来的小青,这才一路寻了过来。 薛棠胸口如被重锤击中,好半晌喘不过气来,隔了一阵却又问:“叶……叶……她也……”叶莲,那是他最在意的那个名字,可他却问不出口,心头像被大石头压着,满满都是恐惧…… 丁冽沉默许久,方道:“她被燕君舞抓回去了。” 抓回去了! 薛棠心头犹如被刀割一般疼痛,他一下一下捶击着额头,简直恨透了自己,只是道:“都是我害了他们……都是我。” “小城主别再自责了,也不知西肼人还会不会回来,我们还是快走吧!”丁冽叹口气,脱下外袍盖在了小红身上,对着那已冰冷的尸身拜了一拜,轻道,“小红,你好好安息吧!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你报仇的。” 说罢这话,不由分说便将薛棠背起,对小青道:“我们走吧!” 小青含着泪也向朝夕相处多年的同伴叩了一首,起身跟在丁冽身后向前而去。 走了一程,前面忽有隆隆的马蹄声传来。 三个人如今已是惊弓之鸟,都不由怔住,丁冽放下薛棠用手搭起凉棚朝前看了片刻,激动不已地指着前面道:“小城主快看!咱们的人来了。” 薛棠注目望过去,便见一面大旗正迎着晨风猎猎作响,旗上斗大一个“云”字,正在灿烂朝阳中熠熠生辉。 “母亲……母亲!”薛棠顿时热泪滚滚,迈步踉跄着朝那边奔去。 那队人马转眼即近,当先一骑白马,马上坐着一员银衣银甲的女将,正纵马朝这里飞驰。 “是棠儿么?阿棠——”她颤声询问,快到近前时从马上一跃而下,迎着薛棠疾步走来。 “母亲,母亲——”薛棠一头扑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小青立在那里看他母子相逢,心头一时悲痛,一时狂喜,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鼻中酸涩,泪水便也流了出来,她偏头在袖上拭去,可泪水不停,竟是怎么也擦不干。 旁边丁冽伸手过来,轻轻拍拍她肩膀,安慰般地冲她笑笑,笑中虽带着苦涩,却怀着几许憧憬。 总算……总算都过去了。 在死了这么多人后,他总算将薛棠安全送到了云简将军手中,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完成了穆少雪的遗愿? 回去的路上,叶莲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 到黑雕城时遇到墨菊,墨菊一看叶莲被抓回来,便命令两个侍卫将她押到雕房去。 两个侍卫没敢听她的话,婉转地拒绝了:“墨菊姑娘,这个恐怕不太好,主上没这样交代过,只叫我们把她交给瑞鱼姐姐看管。” “什么?这女人弄出这么大件祸事,主上他竟然还不处置她?”墨菊走上前指着马背上的叶莲咬牙,恨不得将她一把拽下来下油锅才好。 阿簪也在,适时在旁拉了她一把,劝道:“要怎么处置那是主上的事,咱们还是别管为好,就让两位侍卫哥哥把她送去沉水殿好了。” 叶莲一直伏在马背上,恍恍惚惚听到几句,便被两个侍卫送去了沉水殿。 瑞鱼同几个侍女将她抱下去,又送入之前她住过的那个寝房。 燕君舞没有回来,没有人敢解开她的|岤道,只将她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服丢在榻上,便不再管。 叶莲僵卧在榻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糊涂的,迷迷糊糊中一场又一场地做着噩梦,梦里遍地死尸,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头颅骨碌碌四处滚动,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笑声。 背上衣衫被冷汗湿了又湿,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中途有人给她喂过食水,只是她既不能张口咀嚼,也不能吞咽,最终还是一口也没吃下。 却也并不饿,她的身体好像真的僵死了,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燕君舞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做噩梦,梦醒之后便见他坐在榻边。 他正阴沉着脸看着她,眸色暗沉复杂,她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两个人目光对视,他竟然笑了,然后他慢慢俯身过来,一把将她抱坐起来,伸指抵住她下颌,咬牙道:“你这么对我?嗯?我待你这样好……你居然骗我,你居然骗我……” 他说她骗他?难道这不是他教的?有其师必有其徒,枉他这般聪明一个人,竟连这也不知么? 叶莲说不出话,眼中却有鄙薄的笑意,只想放声大笑。 “你想说什么?”燕君舞受不了她这般的眼神,手指轻动,解开她下颌的|岤道。 叶莲喉咙里响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已能说话,却并不急着说,只静静望着他笑,笑了一阵才缓缓道:“我骗你?你难道没有骗过我?你骗我……利用我,我为什么不能骗你?师父,我这可都是跟你学的,能骗过你,也算青出于蓝,你该高兴才是。” 燕君舞滞住,面上微有烦躁之色,两手紧握住她的肩,道:“你到底想怎样?你不过就是个女人,国家争斗与你何干?为什么非要跟我做对?让你乖乖听话就这样难么?” 叶莲咳了一声,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半晌方幽幽道:“谁说与我无关?你率军东征,毁我家园杀我同胞,就算你我曾有师徒之情,我始终是东宁人,注定要与你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燕君舞攒眉质问,“你说你要跟我誓不两立?” “是,誓不两立……”叶莲微笑,话语间却是斩钉截铁的决绝。 教训 “呵,誓不两立……”燕君舞嗤笑着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似是不屑,目中光芒却渐凌厉,握住叶莲肩头的手指蓦地收紧,像要嵌进她身体里去。 良久,他的手指方松开了一些,却猛然将她一把推开,叶莲“咚”地一声仰跌下去,后背狠狠撞在床板上,几乎背过气去,却连声都没吭一下,只看着他,一双眼静如死水。 那是比漠视更叫人无法忍受的目光,燕君舞试图从那双眼望到她心里去,却怎样都看不进去,她的心门已然对他无情关闭,叫他愤怒,除此还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恐惧来。 “我倒要看看你怎样与我誓不两立……”他唇边有轻蔑的笑意,似乎在以此掩饰心头的张皇失措,“就凭你如今这副模样么?或者再去寻死?你死我生,也算是誓不两立……” 叶莲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就凭你如今这副模样? 就凭你是我睡过的女人? 他总是能想到最刻薄的话来羞辱她…… 她虽不说话,死水般的眼眸里却分明泛起微澜,那是愤怒还是仇恨?抑或二者均有? 燕君舞心头微有松缓,不管叶莲此刻心里想什么,他到底成功地激起了她情绪的波澜,那么,她该不会再寻死了吧? 他俯身过去,伸手轻抚她苍白皲裂的唇,轻叹道:“你总是我的女人,何必非要跟着别人同我做对?你难道非要逼着我杀了你?”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语声微弱几不可闻:“不过就是你睡过的女人而已,杀便杀了,又算得了什么?” “叶莲——”燕君舞被她话语中的讥嘲激得火起,大手握在她颈上,一字字道,“别再惹我生气,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燕君舞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头怒意澎湃,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你害我损兵折将,我既往不咎便也罢了,你竟然还不知好歹……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叶莲没有一句反驳,只定眼望着他,这世上就有他这样颠倒黑白的人,损兵折将?那穆少雪呢?追杀路上他杀了她们多少人,他全当是蝼蚁么? 舍不得…… 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舍不下? 燕君舞在她这样的目光下,竟有些承受不住,那目光叫他心慌,叫他无措。 舍不得,他有什么舍不得? 不过就是个女人,他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 只是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令他如此烦乱,怎么可以这样?他怎能为了个女人徘徊犹豫,举足不前,这不是他…… 这不是从前那个狠绝果断的他。 是,他是有几分喜欢她,想要她留在身边,可是女人就是女人,乖乖站在他背后一角看他施展他的雄才伟略,看他雄霸天下便是,为什么偏要站到他面前来,拿刀拿枪地跟他唱反调? 更可怕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已成了他的牵绊,时不时会左右他的情绪,叫他犹疑不定,不……不能这样! 与其如此,倒毋宁舍弃,也许舍掉,这一切麻烦便会烟消云散,从此他仍是他,没有人可以再左右他。 “好,我成全你……”燕君舞蓦地开口,握着她脖颈的手猝然收紧。 她合着眼不做丝毫挣扎,随着他手指的收紧,口唇渐渐发紫,面上微有痛楚之色,却始终不出一声。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手指颤抖的厉害,终于再扼不下去,丢手松开了她。 他踉跄着后退,抬手抚额,只觉头痛无比,他就知道自己杀不了她,下不了手,从一开始就下不了手…… “来人……来人……”燕君舞扬声冲外面大吼,既然他下不了手,那便叫别人动手,她已经成了他心上一颗毒瘤,若不下狠心切掉,那毒便会一天天浸入他四肢百骸,终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两个侍从应声从外面进来。 “拉她下去,把她给我带到雕房去……” 两个侍从应声领命,上前将叶莲从榻上架起来,朝外面拖去。她只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便不再看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一直倒拖出门,像是一袋稻草。 终于,再看不见。接下去要怎样? 真的就叫人杀了她,也许不等他下命令叫人动手,她便已咬舌自尽。 燕君舞颓然坐倒在榻上,想要闭上眼平静一下心绪,却无论怎样都定不下心神来,心头好似有无数只手在翻腾,乱糟糟一团。 耳边反反复复响着她说的那句话:“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她要跟他誓不两立! 实在可恨,一想到此,燕君舞就恨得咬牙,忽然一抬脚将榻前的矮几踢了出去,矮几直飞出去,撞上雕花的窗格,发出訇然巨响,然后弹下来,四分五裂。 他狠狠抹了把脸,冲着外面吼道:“来人。” 侍女们都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好半晌才有个人缓缓走了进来,却并不是瑞鱼她们几个,而是墨菊。 “主上。”她敛衽行礼,语气里陪着几分小心。 “怎么是你?其他人都死到哪里去了?”他出声厉喝。 几个侍女立刻从外面跑了进来,不等他发话,便全部跪到了他面前,捣蒜般磕头求饶。 燕君舞挥了挥手,又道:“都滚!” 几个侍女面如土色地又滚了出去,只有墨菊站在那里没走,欲要劝说两句,但见燕君舞这般盛怒,便也就没敢说话,只惴惴不安地站着。 燕君舞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咬牙切齿:“居然要跟我誓不两立……誓不两立……”然后他转头看到墨菊,脚下略顿,忽道,“墨菊,你马上去雕房,去给我问叶莲,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和我誓不两立?” “是。”墨菊躬身领命,却又问,“主上,若小师妹还这么说,那该怎么办?” 燕君舞怔住,半晌却冷了脸问墨菊道:“你说该怎么办?” 墨菊大着胆子道:“在墨菊看来,主上平素也太宠着小师妹了,若是不给她吃点苦头,只怕她一辈子也记不起主上对她的好来,不如便趁此机会好好教训她一次,日后她才会对主上俯首听命。” 燕君舞许久没做声,墨菊的话里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她打着什么主意,他也清楚。 “主上……” “你以为教训她一顿,她便会听话?”燕君舞转头看墨菊一眼,话语中透出七分怀疑。 墨菊素来忌惮他,若说不怕,那都是假的,一时紧张的两手都是汗,却道:“若不试一试,又怎知是否行得通?” 好在燕君舞没有动怒,竟似乎给她说动了,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也好,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鞭笞 石牢里有微弱的光,叶莲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看到铁门上悬挂着的大铁锁,还有一侧被灯油烟子熏得发黑的石壁,石壁上有长长的铁链垂落下来,一直拖到地上。 “叶莲……叶莲……”一片静寂中竟有人唤她。 叶莲转目朝另一侧看过去,便看到被铁栅隔着的另一间牢房,铁栅之后站着一个人,依稀像是秋琪。 “秋琪么?”叶莲挣扎着问了一句,身上被点|岤道的时效似乎已过,她用了下力,竟慢慢坐了起来。 “是我……”铁栅后的人立刻应是,跟着又问,“叶莲,你不是带着他们逃了么?怎么……又被抓回来了?” 叶莲苦笑着“嗯”了一声,站起身朝着秋琪走过去,两腿还是木僵的,走起来有些费力,脚底下便有几分不稳,好在没有摔倒。 “那乐桂、杜鹃她们呢?” “她们……”叶莲伸手握住冰冷的铁栅,不知该怎样答,“她们……跟我不在一起,到底如何,我如今还不大清楚。”若是燕君舞当时分了几路人马去追,另两队弟兄姐妹也难保不出差错,只盼他们吉人天相,能安然逃脱才好。 秋琪颇是失望,看着叶莲的眼光大有同情之色,道:“跑也不跑快点,这下被抓回来,只怕他们不会饶过你。” “无非是死而已,也没什么可怕。”叶莲神情却还自若,唇边有笑意,略带几分苦涩。 秋琪叹了口气,盯着她看了片刻,撇撇嘴道:“这些日子牢里除了你就没来过别人,看来也只有你一个被抓回来,小城主他们应该是安全脱身了吧?” 叶莲脸色变了变,立在那里静默不语,半晌方道:“我不知道……”穆少雪已然殒命,但愿……但愿薛棠与丁洌他们没有惨遭毒手,能够安然无恙到达清水河口,与云简将军会合。 “唉……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秋琪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 “秋琪……你,你还好么?”叶莲无奈一笑,注目打量她,秋琪已被关在这里许久,不过看起来还算不错,除了瘦得厉害,其他并没什么变化,身上脸上并不见有伤痕,头脸衣服都还算得上整齐干净,应该没受过太多的折磨。 “还好,那个姓扶的没叫人三天两头来找茬。”秋琪说的轻描淡写,看起来有些不大在乎,顿了顿,又瞅着叶莲道,“我看你失魂落魄的,似乎不大好啊……喂,我看他们不会对你怎样的,最多跟我一样就这么关着,别想太多了。” 叶莲勉强对她笑了笑,微微摇头,昔日的冤家对头如今同处一囚室,终能一笑泯恩仇,却也算是这绝望境地里一件叫人欣慰的事了。 秋琪叹了一声,自嘲般道:“想不到咱们以前跟仇人似的,如今倒被关在一起做了伴……真有趣儿。” 正说着,却忽听得一阵囊囊的脚步声,两人转头过去,便见墨菊带了几个西肼士兵自铁门外的甬道那头走了过来,很快走到叶莲这间牢门前,取钥匙打开大铁锁,叮里咣当一阵响,铁门哐啷啷被推开。 眼见墨菊迈步走入,叶莲面上并无什么变化,铁栅另一边的秋琪却颇有些紧张起来,低声对叶莲道:“只怕她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小心点儿。” 墨菊侧目瞥她二人一眼,冷笑一声,却也不多说,指着叶莲便道:“把她给我吊起来。” 两个西肼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叶莲,便往那挂着长长铁链的石壁处拖,叶莲转目静静看住墨菊,既不挣扎反抗,也不怒骂指斥,一声不吭任由那两个西肼兵将她拖至石壁跟前。 几个西肼兵一起动手,很快在她手腕脚腕上锁上铁环,将长长的铁链绑在她腰上,与铁环相连,转动机关,顿时便将她成大字型掉在了半空中。 “墨菊……你这个死贱人,你想干什么?”秋琪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是无能无力,只在那一边怒声大骂。 墨菊回头狠狠看她一眼,拿手指指她道:“你最好闭上嘴巴乖乖一边去,若不然便连你一起教训。” 秋琪并不畏惧,高声道:“来呀,有种就放马过来,你以为我会怕你这点教训?” 墨菊微微冷笑,一双美目中有狠戾之色浮现,指着叶莲头道:“好啊,待我先拾掇了她,回头再来消遣你。” 秋琪怒骂:“无耻卑鄙的西肼贱人……” 墨菊反唇相讥道:“说起无耻卑鄙,秋琪师妹却也不遑多让,想当初你不也想方设法害过她,如今倒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也不知有什么好装的?” “你——”秋琪语塞,想起曾对叶莲做过的那些事,只觉羞愧难言,眼望被吊在半空的叶莲许久无语。 石牢中间架起炭火,火光熊熊,将叶莲苍白的脸映得泛出那么一抹嫣红,竟有一种病态的媚色,看得墨菊妒火如焚。 那女人有她美么? 也许是有几分姿色,却怎及得上她?总算主上今日想通透了,如今这小妖妇落在她手中,便是不死,也要叫她脱层皮。 烙铁置入火中,不多时便烧的通红,五花八门的刑具被西肼兵抬入牢中,一字排开摆放开来。 墨菊执起红通通的烙铁,对叶莲道:“你不是要寻死么?眼下你还有机会,若是怕痛,你尽可以咬舌自尽。” 叶莲的长发散下来,遮住了脸,一双眼望过来,却是从容无谓,唇角微扬,轻轻道:“我便是自杀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难道向你认输示弱么?”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墨菊哼了一声,冲旁边一个西肼兵吩咐道,“先叫她尝尝鞭子的厉害。” 乌黑的长鞭呼啸而下,只一下便将叶莲背上的衣服抽碎,叶莲紧攥住拳头,死死咬住唇硬是将痛呼声忍了回去。 十几鞭之后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血珠子顺着衣角一串串滴落下来,惨不忍睹。 秋琪已不忍再看,只是望着墨菊咒骂:“你这毒妇……” 又是十来鞭下去,叶莲终于撑不住,唇角一线殷红血渍缓缓流淌而下,闷哼一声,头颅软软垂下,痛晕了过去。 “墨菊姑娘,她晕过去了。”行刑的西肼兵停手禀告。 “拿盐水来,泼醒她。” 于是一大桶盐水尽数泼在了叶莲身上,叶莲微抬起湿漉漉的脸,醒了过来,盐水浸渍着鞭伤,那是叫人无法忍受的痛楚,比上刀山下火海也许好不了多少。 墨菊慢慢走至她近前,仰头笑问:“小师妹,滋味如何?” 叶莲面色惨白,微喘着气道:“你可以上来试一试。” 墨菊“嗤”地笑了一声,道:“我可没有小师妹这么好的福气,你知道么?这都是主上的意思,旁人想都想不来呢!” 叶莲微垂下眼,不再做声。 “时候还长,小师妹不必着急,我们尽可以一样样地试过来……”墨菊走到火盆前,执起通红的烙铁轻笑,“你看,还有这许多东西等着你,炮烙,拶夹,金针……” 叶莲抬起眼睫看她一眼,断断续续道:“人说最毒妇人心,我一直不信……今日才知……这话没错,这世上总有十分歹毒的妇人,就比如墨菊师姐你……” 墨菊脸上忽红忽白,一时大怒,执着烙铁便走了过去,冷笑道:“我便是十分歹毒又如何?你说,我若在你脸上留个印迹,主上他还会不会喜欢你?” 沸烫热气逼面而来,叶莲闻到焦灼之气,却闭上眼淡淡道:“随你的便。” 墨菊握着烙铁的手微有些发颤,却不敢当真烙下去,半晌咬牙道:“说我歹毒,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装傻卖痴爬到主上的床上,夜夜承欢……哦,我忘了,你这是舍身救主。可惜,谁会知道?真回了东宁,人人都会骂你是无耻滛贱的贱妇……” 叶莲只觉一颗心翻来搅去地痛,痛得她连呼吸都不能,就这样死了吧!死了也是滛贱无耻的东宁罪人,天地不可恕…… 墨菊见她死咬住唇再不出声,面上大有痛楚之色,不由得意起来,挥手又道:“打,给我继续狠狠的打……” 天色已渐昏黑,在屋里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的燕君舞自榻上蓦地坐起,手触到锦褥上,一片温热,却没有她的气息。 他觉得燥热,可天时分明已近深秋。外面凉风习习,吹面冰寒,混沌的大脑顿时一个激灵,微有几分清明,只是依旧想不清他要做什么? 在房内踱了无数个来回,却仍是焦躁不已,有什么东西堆压在心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 燕君舞强耐着性子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翻看,却看不下去,最后他只有将书从窗口丢了出去。 有侍女战战兢兢道:“主上,该用晚饭了。” “不用,滚出去。”他有些歇斯底里地怒吼,顺手将桌上的东西全扫落下去。 等侍女逃出去,他却又觉得自己太失态,捂着脸深吸气竭力让自己平静,终究还是没用。 她会死吧? 墨菊定然不会手下留情,他不着痕迹便达到目的,有什么不好? 只痛这一次,狠一下心便好。 燕君舞捧着头,头痛,他有些忍受不了,又出声喊人,等侍女进来,却忘了该说的话:“去叫……”叫谁来?他有些糊涂了,忽地站起来,拿起披风便往外走,却忘了他原本是想叫阿簪来给他看看头痛病的。 他走得很快,心里急惶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到雕房门口时,不待门完全打开,他便冲了进去。 “扶中呢?”他神不守舍地问。 “禀主上,扶大人不在。” 燕君舞愣住,浑身都是一冷,转而立刻问:“墨菊来了没有?” 那兵卒指着前面道:“墨菊姑娘来了一晌午了,在里面审问犯人。” 燕君舞再不多说,径直往里便走,他极力稳住心神,待走到那灯火通明的牢房时,一眼便看见吊在半空中的叶莲,她如今已成了血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套在铁环中的两手软软耷拉着,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刺得他两眼生疼。 “主上!”墨菊见他面无表情地进来,顿时慌乱起来,连忙躬身行礼。 燕君舞直愣愣看着半空中的血人,一字字道:“放她下来!” 几个兵卒哪里敢违抗命令,忙上前拉动机括,将叶莲放了下来,燕君舞一步上前,将叶莲抱住,解下身上披风裹在叶莲身上,打横抱起便往外走。 “主上,我只是替您教训她……这是经您允许的事情。”墨菊慌了神,心头骇怕不已,忙赶上来解释。 燕君舞只冷冷盯她一眼,便跨出了牢门,一边走一边吩咐跟来的侍从:“快去雕月殿请阿簪姑娘来。” 她身上冰冷,一点气息都没有,他把耳朵贴到她胸口处,隐约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和着轻弱快速的心跳,一下下拧着他的心。 阿簪没多久便赶了过来,切脉诊视之后很快开具内服外用之药,指挥人小心翼翼清理叶莲身上的伤口。 鞭伤很重,她全身几乎没有一处好地方,虚弱的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他不敢伸手去碰她,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也不知是悔是恨? “怎么样?阿簪……” “难说……”阿簪伸手又去把脉,叹气,“主上,你这是何苦?” 汤药端来,却一口都喂不进去,全部顺着嘴角流出来,眼看酱色的汤汁弄污她新换上的衣衫,阿簪只是摇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夜过去,她仍没有醒来。 阿簪道:“主上,阿簪真的无能为力了。” “救活她……”他亦一夜未合眼,头发凌乱搭在额前,看起来憔悴不堪。他靠窗站着,一双眼怔怔望着窗外,乌云低低压下,将一室染得幽暗,他脸上的神情因此而阴晦不明,只是重复那一句话:“阿簪,救活她。” 阿簪有几分恼意,道:“主上,要救活她也总得服下汤药才成,她这样一口药都喝不下去,您让我怎么救?” 燕君舞沉默许久,缓缓走至榻前,将叶莲抱在怀里,道:“我想法让她服下汤药,你帮我救活她。” “那也要她自己想活下去啊……” “我想办法。” 阿簪同情地看着他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放手 他知道她有知觉。 只是不愿意醒来,不想看到他。 她这么恨他,恨到宁愿死。 叶莲齿关紧咬,汤水不进,服不下药。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燕君舞小心地环抱住她,一口口将汤药从自己嘴里哺喂至她口中,喂的时候手指只需捏住她下颌轻轻一叩,便能要她松开齿关,汤药入口,轻按她脖颈,叫她吞咽,药便下腹。 这比撬开牙齿灌药,要有用的多,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服下药不要多久,叶莲便会呕吐,势必将他辛辛苦苦哺喂与她的汤药吐出大半来。 喂药的时候,涩苦药汁满布口中,一寸寸浸入舌苔味蕾中,他也不觉得。 却在看到她吐出汤药的一刻,觉出从未有过的苦涩,满嘴满心的发苦。 她不想活,求死之志如此明白清楚。 无声与他抗争。 “叶莲……”他抱住她,额头紧贴住她苍白的面颊,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不着边的话。譬如外面的树叶落了,鸟儿飞了,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雨,天气越来越冷,也许不用几天雨便会变成雪。 诸如此类。 可她却没一点反应。 脉细如弦,气若游丝,险险吊着一口命。 燕君舞有好几日没去过鼎楼议事,每天的大半时间都耗在沉水殿里。 外面雨淅淅沥沥地下,他守着她,哪儿也不敢去,连觉都不敢睡,生怕一闭眼她就会永远睡去。 令人欣慰的是她身上的鞭伤在渐渐愈合,雪山猪油与许多名贵药材熬制成的外伤药膏,外敷的效果很是不错,不几日便生肌结痂,又兼天凉,总算没让她受更多的苦楚。 阿簪劝他:“主上也别心急,虽然她吐的厉害,总归还是吃了一些东西进去,慢慢来吧!” 可他却等不得,过些日子大师父便会到黑雕城,那时他就再也没这么多时间陪着她。 燕君舞紧锁眉头,目光久久凝注在病卧榻上一动不动的那个娇小女子脸上,不经意般地问:“阿蓑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阿簪听到那个“蓑”字,面上便有红霞蕴开,随即却展颜笑道:“快了,主上在担心什么?担心大师父来会干涉您的私事么?” 燕君舞于是沉声不语,叶莲串通薛棠逃跑,在时间上弄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时之误,令得他不得不亲自带人去追,如此一来,便只好由慕容蓑去南河口接大师父。 慕容蓑回来,便意味着大师父的到来,阿簪这样心思机敏的女子,又怎会猜不出? 阿簪自知僭越,便也不在此事上停留,又安慰他道:“主上这些日子都没好好睡过觉,还是休息吧!也许一觉醒来,她也就醒了。” 他没做声。 阿簪又道:“主上不能总这么守着她,另找个人服侍她吧!” 她说的不错,便只是这几日外城便已有微辞,再这样下去,恐怕许多将士都要不满了。 只是找谁来服侍她呢? 她对西肼人恨之入骨,瑞鱼她们照顾生活起居还成,贴身侍奉却还是要找个能跟她贴心的人。 他不怕她再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跟他耍心眼,只怕她无声无息凋谢萎败。 燕君舞和衣躺在一边拥着她闭眼苦思,她离他很近,他却感到那么遥远,即使身体与身体紧贴,唇与唇相触,呼吸相接,依旧仍是远。 她的唇柔软却冰凉,隐隐有汤药的苦辛气,刺得他眼角泛起湿意。 想要紧抱住她,却又怕碰到她身上的伤,弄疼了她。 反反复复,矛盾不已,只是不知该如何? “叶莲,你醒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个弟弟,我这就叫人把他找来,让你们团聚好不好?这样……你就不寂寞了……”他柔声说着,好似在跟她话家常,说着说着一颗心却剧烈的痉挛起来,酸涩疼痛,终是无言相对。 静默中,她的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只是那么轻轻的一下,他便已觉察。睁开眼时,叶莲却依旧昏迷着,并没有半分醒的迹象,但眼角湿润,却有一滴晶亮的泪珠渗出。 墨菊曾哭着来认错,在沉水殿外的广场上跪了一个晌午,他懒得理会她,却也不能处置她。毕竟此事是经他首肯,他对属下素来宽容,又有阿簪替墨菊求情。他指着阿簪救活叶莲,到最后,此事便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对墨菊来说,最痛苦不过的便也就是他的漠视。 那个人眼里没有她,一点也没有她,她已经是他的人,可他提都不提,叶莲好歹他还交代人称呼声夫人,而她却什么都没有,无名无份,那是最尴尬不过的境地。 燕君舞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他在沙场厮杀,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终于夺回属于自己的帝位,所有人都跪地臣服,只有她傲然立于人群之中,挥刀指向他:“我要跟你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他蓦地睁开眼来,额上冷汗涔涔,凉冰冰一片。 一切如初,她仍在他怀中,眉间却有挣扎之色,软垂的手指在榻边乱抓,也不知要抓什么,用的力太大,指节处攥得发白。 “叶莲……”他欣喜不已,只差就要欢呼,她醒了,她活过来了。 他将她半抱起来,连连朝外叫道:“去叫阿簮来……” 跟着又低头问叶莲:“你要什么?是不是口渴?快端碗水来…… 侍女很快送来一碗温水,他拿了银匙舀水小心喂至她唇畔,不想她竟伸手将侍女跪捧至头上的碗一把抓了过来,她抓着那碗忽地一下便朝燕君舞脑门上扣下。 一碗水全泼在燕君舞脸上,合着热辣辣的血混流下来,还有一块块的碎瓷。 她那一下可算狠,“砰”地一声脆响,青花瓷碗碎裂成两瓣,锋利的碎瓷片划破了她的手,也刺破了燕君舞额角,两下里血流个不住。 燕君舞喝止了要上前按住叶莲的侍女,很快抓过叶莲那只手,叫人打水擦净血迹,清去掌心瓷渣,细心涂上伤药后以净布细细包好,并不理会自己鲜血长淌的额头。 “杀了你……杀了你……” 叶莲呜咽着喊,这许多天,她总算说了一句话,却是要杀了他。 他抱着她轻叹:“等你伤好,再跟我喊打喊杀行么?” 叶莲咬着牙,额角隐隐可见青筋贲张,嘣嘣地跳个不休。一双眼却仍紧闭着,挥舞着那只没受伤的手在他脸上乱打,打了几下,双手软垂,人便又软软瘫在了他怀中。 “快叫阿簪来……”燕君舞大吼着,将上前来给他清理额上伤口的侍女一把推开老远。 总算等到阿簪来,看见他头上伤口便要先来替他包扎伤口。 燕君舞拿手挡住,望着叶莲道:“别管我,你快看看她,她方才醒了的。” 阿簪便只有先给叶莲诊脉,诊完又检视了她身上其他伤处,最后长出一口气,微笑道:“可算救转了过来,脉象虽仍细弱无力,却趋于平稳,就照如今的方子继续调补,攻补兼施,应当没有大碍,眼下她是睡着了。”一边却又骂旁边侍女,“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主上受伤了看不到是么?教了你们多少次,连这点伤都处置不了。” 侍女们委屈不已,却都不敢回嘴,只由着她教训。 燕君舞得知叶莲无碍,便也就放下心来,长吁一口气,任由阿簪给他包扎额上伤口。 阿簪清洗伤口的当儿便不停叨念:“主上也真是的,她是个病人,能有多少准头,您就不能避一下?” 燕君舞弯唇微笑,先是不语,隔了半晌却喟叹道:“总要叫她出口气吧!” 叶莲再次醒来是在第二日的清晨,醒来后情绪激动,一见到他便尖声利叫,倒像是只刺猬,怒张着满身尖刺,凡是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被她抓去,不管是硬的,软的,能不能伤人?全都一股脑地砸向他。 他怕她挣裂身上已结痂的鞭伤,只得迅速点了她的|岤道,令她安静下来。 她是安静了,却仍圆睁着两眼瞪着他,眼里除了恨还是恨。 这样一直闹了几天,只要他在她醒着时进入她的房间,她便会歇斯底里地发狂,屋子里那些危险的尖利的东西,他全叫人收走,只留了几个枕头等她扔。 再后来,她终于闹够了。 看到他进来,不会再扔东西,只是坐在榻上瞪着眼看他,眼里有深切而刻骨的痛恨,无药可解。 燕君舞一时竟无法与那样的目光对视,微别转脸去,垂目看手掌中那只纤瘦的手,安慰般道:“我知道你恨我,想杀我对不对?可你这样能杀得了我么?还是乖乖等到伤好后再想这些事如何?” 叶莲牙齿咬的格格响,如此良久方哑着嗓子道:“我弟弟……” 他心里顿时松了一下,知道她有所牵念,不由微笑:“我正在叫人找,还没找到,等找到他们我就叫人带他们过来陪你。” “无……无耻!”她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燕君舞忍不住笑,心里却是别样滋味,抬手轻抚她拧成一团的眉心,凑到她唇边低声道:“只要你不寻死,我就不会杀他们……” 她闭上眼,眼角隐约有泪,到底没有流下来。 许久,她才睁开眼,凝眸望向他,一字字道:“放我走——” 她说,放她走! 燕君舞蓦地失笑,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那就,杀了我。”她继续道。 燕君舞哭笑不得,拥住她柔声威胁:“你难道不担心你弟弟他们了?” 叶莲转开眼不看他,微喘着气道:“你方才说我不寻死,就不杀他们……但我可以让你杀了我。” 燕君舞头有些大起来,耐着性子好言跟她道:“叶莲,我们好好在一起成不成?别再说什么杀不杀了……我不会杀你,以后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受委屈。” 叶莲“咳”了两声,缓缓道:“跟你在一起……我会每天都看到死尸……看到血……看到穆师兄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她不像他,屠戮的是别国人的性命,可以毫不在意,杀完人翻过一页便是新的一天。 “你……”燕君舞深吸了口气,竭力使语声平和,“那不过是个不相干的男人。” “是与你不相干……”叶莲望着他,很快地道,“我没有办法跟你在一起,?br /> 莲上君舞第24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跟你在一起,我会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你,不想着报仇……” 燕君舞缄口无语,这的确是个问题,他其实知道,只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她走。 “放我走。”她又一次道。 他微抬起头,凝目看她半晌,终于颔首:“好,等你伤好后,我放你走。” 恩赐 秋雨淅淅沥沥绵延了半月,仍兀自下个不停。 随着冬日的临近,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 夜里时,殿内已需要生火盆。 燕君舞这些日子来一直宿在自己的寝殿里,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作息,每日不到五更天便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去前面鼎楼,与一干门人、将领议事。 自从答应放叶莲走后,他已有些日子没去看她,一是因为大师父左丘立的到来,二是因叶莲不想见他。 她没醒来时,他整日想法设法让她醒过来。 等醒过来才知,还不如不醒的好。 最起码,他那时可以抱一下她,可如今,他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她不让他碰她一下,稍许的靠近,都会让她狂躁。 于是只有不见。 阿簮不时会来告知他叶莲的伤情,他知道她的身体恢复的不错,身上的鞭伤已大部分脱痂愈合,而且没有留疤。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伤愈便意味着她要离开。 叶莲已经托阿簮催问过好几次,他便以她伤还未痊愈敷衍着。 一次两次还好,到第三次第四次时便再敷衍不住。 悬都那边也在催,已经发来几次诏书,要他带军回去接受封赏。 明摆着是鸿门宴,他又岂能回去? 只是目前形势不妙,云简忽然带兵反击,已将列贤逼得节节后退,短短月余,便收复明波湖一带失地,将列贤逼到了上阳诸岭。 凭着上阳关,列贤还可抵挡一阵,只是眼下天气转冷,军需补给便成了问题。 燕白山那边显然已不再信任列贤,已经断了给列贤的补给,列贤每每去催,便以各种理由推脱。 列贤无奈,只得暗中求助于燕君舞,燕君舞也不能眼看着列贤不管,还是得资助一二,多亏黑雕城还有囤粮、又叫人在北地赶做了一批过冬衣物送过来,如此方勉强助列贤撑过此冬。 前方战事失利,城中将士便也人心浮动,议事会上此事便成为争论的重点。 连带黑雕城是守是弃,也一并搬上了台面。 殿堂上吵吵嚷嚷议论不休,甚至还有人唇枪舌剑的大声争执起来。 燕君舞一直都没表态,只是聆听诸人意见,正思虑时却听左下首坐着的大师父左丘立一叠声咳嗽,转头看时,果见左丘立拿眼把他望着。 正在争论的诸人听到咳嗽声,顿时噤声,一个个敛声屏息,殿上立刻静了下来。 左丘立对燕君舞来说,既有授业之恩,又有养育之情,当年燕君舞帝位被夺,多亏他力保,带着年幼的燕君舞远赴沙齐河以北之地,这许多年也一直是他在背后为燕君舞出谋划策。 因此缘由,燕君舞对他自是与别不同,犹若亲父母般尊崇有礼,便是在人前,态度都十分谦恭,当下温颜问道:“大师父有话请讲!” 左丘立这才开口,只问燕君舞道:“主上打算如何?” 燕君舞不疾不徐道:“列贤连吃败仗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云简那边连着猛攻,到上阳关这一带只怕便要修正一番,且与她耗着,吃了败仗未必就是坏事,不是正好让悬都那边安心么?黑雕城是弃是守,如今还要看大师父最后的论断,暂可不谈此事。” 左丘立捻须颔首道:“嗯,看来主上早就胸有成竹,只是悬都那边又要如何回话?” 燕君舞半歪着身子抚额,微转了眼看向右下首的慕容蓑,道:“阿蓑,即刻修书一封去悬都,就说大雨不便行军,将日期推迟至明年开春便好。” 如此这番争论才算罢休,一时又谈起其他事宜,燕君舞看看时辰,差不多也是该散的时候了,正待众人将最后议题商讨完毕,却忽有一个心腹侍从湿着半边身子从身后小门那里匆匆走了过来。 那侍从直走到他身旁,凑过来附耳禀报道:“主上,夫人闹着要走,瑞鱼姑娘拦不住?特地叫我赶过来……” 他还没说完,燕君舞便已挥手打断他,低声道:“回去,叫扶中拦住她,我随后就到。” 侍从得令很快退下,可殿堂上众人却还讨论的热烈,他心里烦乱,实在听不下去,便叫过慕容蓑低声交代一番,眼瞅着左丘立不留神,带了随侍便自后面的小门溜出了议事大殿。 左丘立转过头来不见了燕君舞,便问对面的慕容蓑道:“主上呢?” 慕容蓑对着旁人尚能面不改色地撒谎,当着左丘立心里总有那么点忌惮,面上便有点不大自然,晒然道:“大概出恭去了。” 左丘立皱了下眉,却忽听风雨声中,隐隐传来马蹄声响,不由起身走至前面,推开窗扇往下一看,便见一辆马车停至楼下,大雨中两个侍从手撑大伞帮燕君舞遮风挡雨,护送着他上了那辆马车,转眼之间,马车已疾驶而去。 他转身走回来,脸色便不大好看,问慕容蓑道:“主上出个恭竟要回内城才成么?” 慕容蓑故作不知,装傻道:“啊,主上回内城了?” 左丘立哼了一声,又道:“我听说主上自破城后便宠着一个东宁女子,可有这回事?” 慕容蓑只好继续装傻,应道:“这个……内殿中事,阿蓑便不清楚了。” 左丘立斥道:“你不清楚,阿簪还能不清楚?” 慕容蓑被他问住,不由汗颜,呐呐道:“大师父……妇人家的话,阿蓑一向是当耳旁风的。” “你?”左丘立斜眼乜他,道:“也就只在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背地里那耳朵根子也不知有多软。” “哦……”慕容蓑脸上忽红忽白,虽是端坐不动,头却微微垂了下去,“大师父谬赞了。” 马车一路疾驶回沉水殿,不等车子停稳,燕君舞便一跃跳下,冒雨大步往里面冲。身后侍从忙不迭撑开大伞,紧跑几步方追上他。 走至大殿前的丹墀上时,瑞鱼已迎了上前。 “人在哪里?” “回主上,夫人在后殿,扶中大人正在劝她。” 燕君舞心中有数,略松一口气,扔掉身上被雨水打湿的披风,径直往后殿赶。 叶莲被扶中堵在通往前殿的回廊内,却不知怎样竟把扶中的剑抢了过去,拿剑抵着他脖子,威逼阻拦她的众侍卫后退,一边道:“退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扶中张着两手小心后退,边退边劝她道:“夫人,外面雨大,就算你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何必急于一时?” 叶莲咬牙道:“我不管,我今日一定得走,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走。” 燕君舞推开挡在面前的侍卫上前,沉声道:“我说过等你伤好便送你走,你如今身体还未复原,急什么?” 叶莲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燕君舞“哦”了一声,慢慢往她跟前靠近,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道:“真好了?那先回房,让我看看再说。” 叶莲忽地一下把剑指向他,涨红脸怒骂道:“你无耻,滚开,让我走!” “叶莲……”燕君舞变了脸色,语声扬高,似要发作却忍住了。 “你说过等我伤好便放我走,为什么总是推三阻四?君子一言,燕君舞,你说话到底还算不算数?”叶莲怒声质问。 燕君舞不置可否,然脸色阴沉,凝目看她片刻,嗤地冷笑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你难道不知道?” “你——”叶莲气得嘴唇发白,她就知道信不得他,他这样的人又怎能相信?可恨她竟然就信了,真是愚不可及,她又恨又悔,颤声道,“骗子,你这骗子!” 燕君舞看她如此,又有些心疼,软下声道:“眼下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身体又不好,遇上什么谁来救你?我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莲咬牙苦笑,他把她害成这样,还说是为了她好,也亏他说得出口,“你若真为我好,就放我走。” “叶莲……”燕君舞想要靠近她一些,叶莲手里长剑却立刻便毫不留情往前送了一寸,迫得他不得不站住,旁边的侍女、侍卫已在扶中的示意下退出老远,廊下便只剩了他二人。“有话咱们回屋慢慢说,你看,底下人可都看着呢!” “别过来,放我走……我没话跟你说,我只要离开。” “非走不可么?” 叶莲没有再答,只看着他,眸中冷冷,毫无留恋毫无温度。 “好啊,走,可以……”燕君舞心头一股怒意上涌,忽然抬手叫道,“拿剑来。” 后面的侍卫应声递来一把剑。 燕君舞一把接过,缓缓举起长剑道:“走可以,打败我就放你走。” 叶莲紧握长剑,几乎把嘴唇咬破,二人对峙许久,她忽然举剑对准燕君舞胸口便是猛地一刺。 燕君舞横剑,半途将这一剑挡住,两剑激碰下发出叮然脆响。 叶莲只觉虎口一麻,剑上反冲力令她不由自主退后两步。 她攥紧剑柄,举剑上前又刺,他再挡,立时又将她拍了回去。 其实这是徒劳,他是她师父,她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只是不能认输,就算拼不过,也要拼。 到第三剑,她换了招式,剑尖忽左忽右,到他面前时却直取眉心。 燕君舞很轻易就识破,似是不耐,忽然出剑反击,将她刺来的剑格挡在外的一瞬,蓦地翻腕,长剑宛如铁鞭,迅如急电般平拍下去,正击在叶莲胸口。 叶莲顿时如受锤击,手中长剑脱手飞出,血气翻涌间,仰身直跌下去,一跤坐倒在地,好半晌都喘不过气来,只觉胸口憋闷,竟好似被巨石压着一般。 耳旁嗡嗡嘤嘤响个不休,依稀夹杂着燕君舞的嘲笑声:“你败了,要走,什么时候打败我再说走的话。” 叶莲在地上挣扎着爬起,咬着牙道:“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打败你……” 她捂着被抽了一剑,奇痛无比的胸口,跌跌撞撞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你去哪儿?” “放开我,让我走!”叶莲使力想要挣脱开来,却无济于事,气愤痛楚之下,两脚并用,在燕君舞身上又踢又打,“你放开我,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燕君舞一双眼定定望住她,目光幽深晦暗,隐有暗潮涌动,缓缓道:“好,我放你走,不过走之前得算算帐,你这一身武艺是我所传,先还给我再走。” “我还给你,你拿去,还给你。”叶莲伸出两手到他面前,双目尽赤,竟有几分癫疯之态。 燕君舞伸手将她两腕握住,拇指紧按在她脉门上,一字一顿问:“你真的不后悔?” “我只后悔认识了你。”她吸气,决绝地回他。 燕君舞目中寒洌如冰,血却涌上头去,拇指用力,压着她的脉门便摁了下去。 只一下便将她两腕筋脉废掉,叶莲“啊”地惨叫一声,整个人立时便软了下去,他松开她双手,很快抱住她滑下去的身子。 她已痛晕了过去,燕君舞心头一阵凉一阵痛,一言不发将她抱至偏殿中放于榻上。 扶中进来告退,话语里有劝解之意,他心神恍惚也没留意去听,只挥手让他下去。 叶莲静静躺在榻上,再也不哭不闹。 他看着她,脑子里好似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只是无法理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我可以走了么?” 燕君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语声轻飘:“可以,只是,你如今这样,能走得出去吗?” 叶莲只觉浑身酸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道:“你放心,便是爬我也要爬出去。”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榻上坐起,站起来往前走时,却是举步维艰,勉强迈了两步,便一跤扑倒在地。 燕君舞就那么坐着,也不去扶,硬着心肠看她一点点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直到她爬到门口才扬声吩咐道:“让她走,谁都不要拦着,内外城门都给我打开,给她一路放行。” 她爬出门去,在他视野中消失。 他想跟出去,却硬是逼着自己坐在那里不动分毫。 时光在这一刻变得漫长,他如泥胎木偶般坐着,只怔怔望着窗外,窗外大雨如注,哗哗不停地下着,空气里有冰冷的霉味,慢慢弥漫过来,包围住他,满身满脸的霉烂气息,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后来,侍女进来问午饭如何安排,他才回过神来,心头却揪成一团,痛不可挡。 “她……她到哪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语声仓惶,竟是莫名其妙的狼狈。 侍女愣了下,很快走出去,过了片刻,扶中从外进来禀告他道:“禀主上,夫人她现如今在书楼前面的广庭里,爬到那里……就没再动过。” 燕君舞这才动了动,似乎是想起身,却终究坐着没动,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站起身来,举步便往外走。 扶中适时递过伞来,他伸手接住,便匆匆往外走。 大雨下的越发紧密,一串串甩下来,在地上砸起豆大的水花。 书楼前面的广庭中积满雨水,一脚下去,便漫至脚踝。 叶莲伏身卧在地上,半边身子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中,大雨浇下来,没有丝毫怜悯地泼在她身上,将她淋得透湿。她却没有丝毫反应,无声无息地静卧在泥水中,一动不动。 她竟爬了这么远,好在还没有出内城,若出了内城给大师父知道,那时可就真没有人再救得了她。 燕君舞举着伞站在纜|乳|芟仑2蹋痪跣乜诖Α岸!比灰幌欤盟朴惺裁此榱眩故墙释茨涯汀?br /> 他丢下伞大步走过去,大雨一瞬浇了他满头满脸,他也顾不上擦,弯腰抱起意识全无的叶莲便往沉水殿去。 燕君舞没再派人去请阿簮来,只着人准备热水,亲手剥去她那一身水淋淋的衣服,将她放在浴桶里。 叶莲的神志在清醒与半清醒之间,偶尔会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他将她洗干净抱起来放上榻去,拉过锦被盖住,然后上榻隔着被子紧抱住她。 她的身体许久都是冰凉的,他的手伸进去,触到她凉凉的肌肤,肌肤上已无疤痕,摸起来柔软光滑,肌理细腻骨肉匀,他已好久没有这样抱过她。 燕君舞俯首凑到她修长的颈间,鼻中闻到幽香阵阵,他慢慢吻下去,却没觉得甜蜜激动,心口那里翻搅着痛,好似这一吻便是最后的诀别。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死都不肯跟着我?既然你决定好死,这个身体想来你也不会在意……”他喘着气撩开被子纠缠上去,眼角却有泪滚落,抚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低低道,“就当是给我个恩赐,临死之前满足我一次。” 成真 叶莲昏睡着,丝毫没有抵抗能力。 于是他轻易就占有了她,一寸寸攻陷深入。 她的腰肢那么软,软的像水,好像随时都会从他指缝间溜走。他紧紧握住,不让她溜走,近乎疯狂的掠夺索取。她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吟哦,面色潮红,皱着两条淡而纤细的眉,鼻翼急促翕动,一脸痛楚之色。 他知道她痛,他也痛。她的身体虽火热紧 致,却是干涩的,一来一去仿佛磨着层砂,撕裂着脆弱的神经。 “叶莲……小叶莲……”燕君舞垂首下去吻她蹙成一团的眉心,吻她微翘的鼻子尖,热汗顺着头发丝一滴滴落在她腮上,他伸手抹去,轻捏她软软的脸颊。她如今瘦了许多,两腮再不似以前那般鼓鼓的,那时他最喜欢就是捏她的脸,然后她会生气,脸红红撅起小嘴,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 他呢,就看着开心不已。 可是已经多久没再见她这样了,自从破城后她整个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便是在那些虚情假意的日子里,过去那个她也没有回来。 他知道,以前那个叶莲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他一手毁了她。 他在她身体里肆意冲撞,痛到极点的时候是极致而虚幻的快乐,恍惚中好似看到她快意的笑,娇媚明艳,像一朵花儿盛开。 浑身就那么一紧,然后爆发,亦在她身体深处盛开。 而后他颓然伏趴下去,汗淋淋在她温软的胸口喘息。 许久之后,他身体某处再一次苏醒,借着留在她身体中体 液的润滑,与她再一次契合。 叶莲有一阵似乎有了知觉,微微睁开眼在黑暗深处看他,那目光有些虚飘,像是看到了他,又像是没有看到,渐渐一双眼眸竟有惊骇之色,仿佛看到了魔鬼,忽然微张着两瓣嫣红的唇惊声喘叫:“不……不要砍……穆师兄……” 她的声音虽低弱没有份量,却是凄厉,嘶声喊过之后,两眼直直翻上去,再无声息。 燕君舞胸口猛然一滞,俯首下去,扳住她的脸,让她面朝向自己,咬牙道:“叶莲,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我是燕君舞……我是燕君舞。”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漆黑的眼珠上映着他的影子,却是黯然无神。 外面雨还在下。 耳畔是漫无边际的潺潺水声,一层层帷幔低低垂着,殿内暗沉沉一片,分不清是白天黑夜。 侍女们鱼贯进来,端水帮榻上人事不省的叶莲擦洗,然后再一件件穿好衣服。 天气很凉,她们给叶莲穿的很多,厚厚地裹了好几层,最后又披了一件狐皮大氅在外面。 燕君舞坐于一边默然看着,等她们收拾妥当,便起身上前抱起叶莲往外殿走去。 扶中已在那里侯了多时。 “都准备妥当了?”燕君舞走至他面前,微顿住脚步问。 扶中道:“都照主上的意思准备好了。” 燕君舞“哦”了一声,默默点着头,再没有话,抱着人径直往外走去。 殿外空地上停着一辆三架马车,侍从撑起大伞一路将他送至马车边,先一步上前撩开车帘让他将叶莲放入马车内。 马车内立刻有人伸手来帮忙,那是个面貌清丽的少女,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燕君舞皱眉看了一眼,知道那便是扶中提到的那个秋琪。 眼看秋琪将叶莲接过去,安置在铺设了厚厚被褥的卧榻上,除去外面的大氅拉过被子盖好,燕君舞这才放下车门帘,退身走至一边。 扶中跟过来,他便问:“那个女子信得过么?” “主上放心,我答应放她回东宁,所以她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夫人,毕竟她们都是东宁人……” 燕君舞道:“如此就好,你们便从柞树林后面那条路走吧!这些日子大雨,蓬蒙江上风浪也大,坐船只怕会出危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扶中心里却很明白,坐船危险倒在其次,到上阳关惊动列贤与云简这才是重点,他不想叶莲跟薛棠在一起,就算是送叶莲回东宁,他也不想他们相见。 扶中应了一声,便躬身行礼,跳上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即刻便驶了出去。 燕君舞转过身,耳听得马蹄、车轮声远去,并不回头看一眼。 此后,可还有相见之日? 也许还会再见,却要等到他吞并东宁那日了,那时她只会更恨他,相见又能如何?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缓缓走入偏殿内。 殿内空荡荡的,风吹过来,有雨丝拂在他脸上,泛起一阵湿潮的凉意。 卧榻上的被褥已被换过,收拾的齐齐整整,再也嗅不到她的味道。 燕君舞仰身躺上去,他觉得累,身心俱疲,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的跋涉,想睡却偏睡不着,折腾了许久,方晕晕沉沉睡着。 却睡得并不踏实,只是不停地做梦。 混乱不堪的梦,好似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有一阵他看见自己小时候,穿着厚重的礼服,费力地迈着两条腿攀爬上高高的殿宇,再一步一晃爬上他的龙椅。还不及坐稳,便有一只大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他后脖领将他扔了下来。 他一惊而醒,喘了两口气闭上眼继续又睡,这一次却看到大师父跪在面前。 “主上……这天下是您的,您不去夺,谁又会替您夺回来?” 他每天都在苦学,不是兵书战法便是治国之道,武功剑术那更是不能少的。 大师父的竹杖常在身边挥舞,他有一天偷懒,身边便会有人死在大师父杖下。 就是这样逼出来的。 燕君舞在梦里叹息,恍惚中看到第一次为他而死的那个孩子,那是他的陪练,只因放任他多看了一阵树下的蚂蚁窝,便被大师父一杖打碎脑袋,红的白的脑浆流得满处都是。 他抱着那孩子哭泣,便连累所有伴读陪练在瓦砾堆中跪了一整天。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为谁哭过。 燕君舞这一觉睡了很久,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看到大师父来过。 大师父很严厉地斥责他殿中侍女,之后便有人端来汤药。 燕君舞生气地挥手将其斥退,他并没有病,只是想睡一会而已,只睡一觉也这么多烦心事。 浑浑噩噩中又是一场梦,这一次他梦见小墨轩,他在绿树红花间抚琴,琴声忽高忽低,总是不成调,他烦躁地调着琴弦,却忽见丁冽跑了进来,扎手扎脚一点也没规矩地大喊:“小师妹回来了……小师妹回来了。” 他听到这话竟是惊喜异常,抬眸看去,却并不见有叶莲的身影。 “骗我……”他愤怒地咬牙,心里却忽然明白起来,叶莲走了,他分明叫扶中把她送走了,又怎么会回来? 燕君舞终于醒了过来,坐起身来时却见床榻边怯生生站着个侍女。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主……主上,扶……扶大人回来了,正在外面候命。” 燕君舞一愣,皱眉问道:“他才走了几日,怎么就回来了?” 那侍女道:“走了不到两日……听说半途遇到山崩,道路被阻……” 燕君舞没听她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 扶中侯在外殿,见他出来便躬身行礼。 燕君舞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回来了?” 扶中道:“出了那暗道没走多远便遇上山崩,路全被堵死了,一路上飞石泥浆乱滚,卑职只好又退了回来。” “叶莲呢?” “还在马车里……等主上安排。” 燕君舞一时有些失神,想不到梦境成真,她竟真的回来了。他舒了口气,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心头忽然轻快了一些,问道:“她醒了不曾?” “还没有醒。”扶中摇头,慢声试探他口气,“不如等雨停了再送她走罢!” 燕君舞许久无话,末了便点了下头。 “那人……还是安置在主上这里?” 燕君舞沉默,闭目凝思片刻,却摆手道:“不……”他知道她不能见他,那样,她会疯掉,不……不是疯掉,而是死掉。 “把小墨轩收拾出来,送她们两个去那里住一阵……等天气转好,她若还活着,你便送她离开黑雕城。” 扶中道:“好,我这就去办。” 他跟着补上一句:“全部用你的人看守,任何人不准靠近……便是大师父也不准。” 扶中应命,躬身退出,将到门口时,却听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自语般道:“还是请阿簪再给她看看病吧!” 雨还是未停,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 燕君舞踱出殿门,便见扶中叫人赶着那辆马车离开了。她就在马车里,他只要跑几步便可以拦住看看她,可他却站着没动。 他真的很想再看她一眼。 却只怕一眼便会再舍不得放开。 疮疤 叶莲还记得她晕去之前的情景。 雨好大,好冷。 她泡在泥水里,浑身冷得像冰,每往前爬一点,都会用尽她全身的力气。两臂肘、大腿膝盖从粗糙的积满雨水的鹅卵石路面上蹭过,冰刀割肉般的痛楚。 可是她却顾不上,只是用力地往前爬,往前爬……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爬了多久。 只知道,后来她再也爬不动,如今的她简直形同废人,伏爬在泥水中,一点也挪不动。 漫天冰雨落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终于什么都看不见。 一片漆黑,只是感觉冷。 她在黑暗里抱着双肩哆哆嗦嗦往前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后来天边终于有了一缕微光。 她朝着那光亮跑过去,一片银白的光晕里便见穆少雪犹如天神般站着,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回去……”他说,“叶莲,你给我回去。” 叶莲哆嗦着哀求:“我冷,穆师兄,你带我走吧!” 穆少雪忽然怒容满面,伸手便朝她推过来。 不等他的手伸至面前,一柄雪亮长刀忽然从天劈下,她抬起头便见燕君舞挥刀朝穆少雪伸出的双手砍下去。 她惊骇地睁大眼,大叫:“不……不要砍……穆师兄……” 却已晚了,长刀落下,血雾喷溅。 她直直倒下去,依稀看见燕君舞伸手来扯她的衣服,一边还在愤怒地大喊:“我是燕君舞……我是燕君舞……” 她当然认得他是谁,便是剥皮拆骨,化为飞灰,也认得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只记得自己忽而冷忽而热,冷得时候全身抖如筛糠,如坠冰窖之中,热的时候通体上下灼烫无比,又仿佛被火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轻唤:“叶莲,快醒来了,我们要回东宁啦!” 回东宁!叶莲听到这几个字,心头便一阵激动,想要挣扎着起来,但眼饧力疲,竟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一次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叶莲……叶莲……雨停了,天气转好了,你还不醒吗?” 叶莲拼力地睁眼,这一次总算睁开了眼。 有阳光从窗间射入,叶莲看到自己是在一间很有些眼熟的小屋内,她睡在床上,帐帏半垂,床边却坐着一脸惊喜的秋琪。 “叶莲……你终于醒了!” “我……我们……这是在哪里?”叶莲的身体还很虚弱,只是这几个字便已气喘吁吁,却还是挣扎着继续问,“是……是在东宁吗?” 秋琪面上顿有沮丧之色,垂目叹气道:“不是……这里还是黑雕城,是小墨轩啊,你以前就住这里的不是?” 叶莲“哦”了一声,就觉眼前暗了下来,呆了许久,缓缓闭上了眼睛。 秋琪道:“那个姓扶的本来是送咱们回东宁的,谁知走在路上遇到山崩,路也断了,又只好回来……却也真倒霉,什么都赶在一块儿,好不容易有机会走,还遇上山崩。” 叶莲微偏过脸去,只是不语。 秋琪又道:“不过那个姓扶的答应等天气转好,就送咱们走的,你看,天晴了,我已经跟那姓扶的说过,只怕过一两日他们就会又送咱们走的。” 叶莲听见这话,便又慢慢睁开了眼,看了一眼秋琪,低声问:“秋琪,这一段时日……是你在照顾我?” 秋琪微笑道:“就只剩咱们两个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啊?”见叶莲想要坐起,便忙过去扶她,顺手拽过个软靠放在她背后。 “多谢你……”叶莲轻喘着道,觉得不够,又跟着加一句,“真的谢谢你,秋琪。” “别谢了……你快点好过来就好啊!”秋琪叹气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好好活下去吧!无论怎样,黑雕城也回不到以前,你就算死了也于事无补,又何苦折磨自己?” 叶莲怔怔看了她半晌,垂下眼道:“可我活着又有什么用?”武功也废了,就算回到东宁,也是百无一用。 “有用啊!谁说没用?”秋琪睁大眼反驳道,“最起码咱们可以吃光他们的粮。” “那……那本来就是咱们的粮。” 秋琪一笑,点着头道:“是是……吃回咱们自己的粮。” “就只咱们两个,也吃不光啊!”叶莲苦笑着。 秋琪笑道:“能吃一点总是一点……” 大雨过后,很有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 但扶中却并没有履行诺言,送她们走。 甚或连面都不露了。 秋琪气得每天在房里骂,早中晚送饭送汤药的人过来,便会拽住问他们扶中的下落,奈何那几个人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骗子……死骗子……”她愤愤地把饭菜摆到桌上,然后发狠般舀了满满两大碗饭,道,“吃……吃掉它们。” 叶莲望着她无语,默然拿过筷子,动手吃饭。她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能够起身在屋内走几步,只是两只手腕没什么力气,拿不得重物。 许久她才道:“也许……他们不会放咱们走了。”这样的事那个人不是做不出来,出尔反尔是他的拿手好戏。 秋琪哼道:“咱们等云简大将军打回来。” 一晃十来日过去,扶中那边只是没消息。 天气却又变得恶劣起来,整日整日呼呼地刮着北风。 如此一来,那所谓的送她们走的承诺便越发遥远了。 扶中这时却又托人带来了话,叫她二人稍安勿躁,等明年开春天气转暖一定会送她们离开。 夜里时,风会刮得更凶猛,呜呜地在外面嚎叫,将窗纸吹得“嚓擦”直响。 外面虽冷,屋里却还暖和,扶中早叫人送来银炭,火盆烧得旺旺的,两个人到了晚间左右无事,便只有围着火盆取暖。 耳听得窗外鬼哭狼嚎的风声,秋琪由不住发牢马蚤:“这鬼天气,总是跟咱们做对。” 叶莲道:“怕是要下雪了吧!” 到了半夜果然就下起了雪,沙沙落了一晚。 第二日早起,秋琪开门出去便见门外白皑皑一片。 北风已止,雪霁云收,空气清冽无比,秋琪吸了口气,在门外叫叶莲道:“叶莲,快起来了,出来看雪。” 叶莲自从病好后,便一直有些怯寒,虽不想动,却也不想拂了她的兴致,也就穿戴好,披上大氅出来。 眼见素白的一片,不由心神一恍,想起去年此时某个大雪天,也是这般白茫茫一片,可那件大红斗篷却红的似火,好似能把整个雪原都燃烧起来。 耳畔依稀有个声音在笑:“再不回去,小叶莲可就要变成小雪人了。” 她冷不丁打个哆嗦,转目看时却见秋琪正握着雪团朝一棵树上扔,一边扔一边骂:“死老鸹,大清早起来便叫,打死你。” 叶莲抬头看去,果见那树顶上站着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鸦,大约被雪块砸到,已然扑棱棱振翅飞了起来,一边却还在“呱呱呱”叫个不停,跟着便在空中打个旋儿飞远了。 “手法真准!”叶莲不禁展颜微笑,由衷赞了一句。 秋琪回过头来,格格笑了一声,却忽然抬手朝她掷来一团雪,叶莲躲闪不及,正正被她砸中胸口,几星雪粒飞入领口,沁凉入骨。 “来,咱们又来一决高下。”秋琪一边笑一边说,跟着又弯腰去地上捧了雪握成雪团。 叶莲孩童心起,也自地上抓了团雪,笑着扔了过去,只是抬手间没多少力气,雪团便没掷多远,根本就没打中秋琪。她脸色变了变,扔掉雪团便慢慢转身走了回去。 秋琪跟过来问:“怎么了?” 叶莲望着她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有些不舒服而已。” 不知不觉间,便已是一个多月。 这期间扶中偶尔会来,大多都是询问吃穿用度可还够用,不够便即刻着人添上。 叶莲的精神好了许多,两人没事的时候,秋琪会跑到外面打套拳,也会做点针线活,给帕子上绣朵花,或者做个荷包什么的。叶莲却是不大会这些的,一来没有兴趣,二来手上无力,便只有找点书看打发时间。 书房中的书被搬走了一部分,还剩着几本书,叶莲看书慢,却也足够她看过这一冬去了。 秋琪看她这般专心便道:“你呀,没事也出去练练功,我可一直记着鼎会上的事呢!什么时候咱们再比一回啊?” 叶莲便只是笑,她的武功已被废,有什么好比?只是秋琪不知此事,她便也就不说。 秋琪在外面练拳的时候,叶莲会半开着窗户观看。 日子便这样慢慢溜走,她最近一段时间变得有些发懒,什么都不想干,每日里只是头昏脑胀想要睡。 一睡便是许久,秋琪起初还担心她睡出病来,过不了多久便喊醒她,后来习以为常便也就由着她睡。 叶莲睡的时候她便在一边偎着烘笼绣花,有一日正绣着花,却听叶莲那里哽咽着哭起来,她哭得异常伤心,显然是给梦魇住了。 秋琪费了点功夫终于把她喊醒过来,拿了帕子给她擦去满脸的泪,好奇地问道:“你做什么梦啊?哭成这样?” 叶莲怔怔无语,过了许久才道:“我梦到我二娘跟弟弟了。” 秋琪不由撇嘴,道:“梦见他们是好事啊,你应该笑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 叶莲又是一阵沉默,末了却还是说了:“我梦到我回到家,可是……他们都看不起我,朝我吐口水,扔石头……他们都说明波湖没我这样无耻的贱妇……叫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秋琪闻言怔住,隔了片刻却安慰她道:“这都是梦而已,当不了真的。” 叶莲眼望着她,眼里有悲伤质疑之色,迟疑了一阵,却拉住秋琪的手道:“秋琪,你也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 秋琪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有……”隔了一会却又道,“其实我有看不起你过,不过那是以前……”秋琪还想说自己很佩服她,佩服她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但这话势必触到她的疮疤,也就没能说得出来。 叶莲没再说话,心神恍惚地发了阵呆,便又睡了过去。 晚饭时,她也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一碗饭便又去睡,睡没多久却忽然爬起身来,捂着嘴跑出门去,将所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秋琪以为是那饭菜不对,可她吃了又偏偏没事。 到了第二天,她又是如此,连着几日,翻江倒海地呕吐,不管吃什么都吐,只是喝水也要吐,吐到胃里空空,便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才养好了一些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很快便虚弱的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是昏昏地睡。 秋琪眼看她一天天病势沉重,只是担心不已,连着几日跟门前守卫说好话,总算才求得扶中过来看了一眼。 扶中不懂医,却也无奈,只是应承道:“好吧,改日我找个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断簪 天气的变化无常多少顺了燕君舞的心意。 中间有几个和风丽日,扶中来问过他的意思,他只做糊涂,含糊回道:“再等几日看看吧!”而后却又道,“她的事你看着办便好,以后不必再来回禀与我。” 他这样说,扶中又怎好自作主张?便也就跟着装糊涂。 这一拖,天就变了,于是叶莲走的日子便被推到了第二年开春。 燕君舞想,等到第二年开春,或许叶莲在他心里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下决心要彻底把叶莲从心里赶出去,所以有意地放纵自己,连着许多日子都纵情声色歌舞。其间也招幸过几个女子,他试着将心思投注到别的女子身上,却发现根本就办不到,纵使容色再美,再是伶俐可爱,他也提不起兴趣,到最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 大师父左丘立也 莲上君舞第25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隐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地询问,令他好不心烦。 再后来内殿总管来问晚上侍寝之事,他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吩咐道:“以后不要再叫人过来伺候了。” 扶中不再向他禀报关于叶莲的事情。 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心里却依旧烦躁,并没有因为没她的消息就轻松多少。 夜里他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梦到最后总会是她,浑身血淋淋连手指尖都在滴血。有一晚他梦见她死去,立时便惊醒了过来,披上衣服叫人准备车马要去小墨轩看她,等走到内城大门时,却又叫人将车赶回去。 回去后却再也睡不着,心神不宁下坐立不安,到底还是叫来瑞鱼吩咐:“去,到小墨轩看看……” 瑞鱼小心地问:“要叫阿簪姑娘一起去看么?” 他不作声,瑞鱼便也不敢再问,转身退出去,匆匆赶去小墨轩。 后来瑞鱼回来,说那边安好无恙,他这才放心,却问:“她在做什么?” 问完之后却是苦笑,大半夜的她除了睡觉又能干什么? 他总是睡不好,常常半夜醒来便再睡不着,因为睡不着,便只有早早准备,每日五更天一到,便起身叫人驾车去前面鼎楼。 有时,车行至小墨轩附近,他会很想叫车夫把马车赶过去,下意识里总想要看她一看,却还是忍住,一言不发,任由马车辘辘驶去鼎楼。 上阳关传来捷报,风雪之夜,列贤冒着大雪率军出其不意突袭正做整修的云简大营,虽未擒住云简,却将其十万大军又逼回了明波湖附近,可算是大获全胜。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军中士气一时为之一振。 燕君舞因此心情略有好转,一面令幕僚修书嘉许,一面却暗地交代慕容蓑去密函提醒,穷寇莫追,小心中了云简诱敌深入的j计,令他退回上阳关坚守不动。 他这一段日子,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便是议事会上也常常神游太虚,不知想些什么,难得有这般专注的时候。 左丘立总算放下心来,待此事搁住,再议其他事,燕君舞却又微眯着眼望天,不知神游去了哪里?左丘立那边正在讨论明年开春的安排,见他久久不发一言,便知他又走了神,连叫几声“主上”,他都不应,便再忍耐不住,忽然击桌大吼道:“主上……” 燕君舞这才回神,却也没太大的反应,缓缓坐直身子,和颜悦色朝向他道:“大师父请接着说。” 当着众人的面,左丘立却也不好责备他,重重叹了一声,继续又接着说他方才没说完的话。 燕君舞松了口气,又半歪下去,目光一转瞧见扶中在屏风后面的小门处露了个头,却没有进来,随后便退了出去,再不见人。他想起那一晚梦境,心头便有些乱,直觉扶中过来应是为了叶莲的事,只是,为什么他竟又走了? 他想跟出去问问,却又不便离开,忍了半晌还是安排了个侍从去找扶中。 一时事毕,大家便都散去。 左丘立见燕君舞披了大氅欲走,便上前拦住问道:“我看主上这些日子精神不济,是不是身上不好?且让微臣诊看一番,如何?” 燕君舞心里虽急,却不好推脱,只得坐下任他把脉诊治,一边笑道:“也没什么,只是睡不好觉而已。” 左丘立切完脉,提笔开具方剂,道:“心血不足,血不养心,难怪主上这一向都心神不宁的。” 燕君舞微笑,看他开完方剂,便谢过了准备起身离去,左丘立却又道:“听说前些日子主上招幸了雕月殿那边的几个女子,可有这回事?” “大师父……”燕君舞不喜,微皱起眉。 左丘立也看出他不喜,却仍接着道:“按说主上年纪不小,也该娶亲了。只是能与主上匹配的女子一时难寻,立妃一事又唐突不得,还待日后从长计议,虽是如此,却不妨碍主上收几房妾室,主上如今尚无子嗣,此事也该考虑了,之前招幸的那几个女子,若有主上合意的,便收了也无妨。” 燕君舞沉默片刻,颔首道:“大师父说的是,待我过几日有空,便叫人着手安排此事。” 左丘立也知他如此言说,无非是敷衍而已,心里虽不高兴,却也不好再说。待燕君舞离开,便拉着慕容蓑发气道:“主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还想着那东宁女子?” 慕容蓑笑道:“大师父多虑了,那女子早被主上厌弃,如今丢在小墨轩自生自灭,大师父你又不是不知?” 左丘立哼了一声道:“我看,只怕没那么简单。” 燕君舞到鼎楼门口时,正遇上那出去找扶中的侍从回来,一见他便禀报道:“主上,扶大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有人生了病,他打算去营里找个医官过来看看。” “混账东西,为什么不找阿簮?”燕君舞咬牙骂了一句,心头虽是火烧火燎般焦急,却并不行于颜色,只匆匆上了马车命人赶去小墨轩。 快到小墨轩时,他打开车窗帘往外看,恰巧便看到扶中,带着个一把年纪,模样还算斯文的医官正往桥上走。 “扶中……”马车在桥边停住,燕君舞从车上跳下,却又觉自己过分急切,还是按耐住,肃容沉声问,“你这是干什么去?” 扶中带着那医官一起朝他行礼,礼毕朝小墨轩望了一望,走近他身边低声道:“夫人她病了,我找个大夫过去看看。” 燕君舞眸中闪烁,又问:“病的很重么?” “似乎不轻,听说吃什么都吐,精神也差,已经昏睡了一两天了。方才我本要把这事禀告主上,主上那里又忙,所以……” 燕君舞“嗯”了一声,斜目看那医官一眼,心里虽不喜欢,却还是道:“那你去吧!回头过来跟我说一声。”说着话便要回马车上去,迟疑了下,却又转回来,随在二人身后慢慢跟着也进了小墨轩。 小屋门窗紧闭,扶中在外面喊了一声,秋琪方开了门出来,这时扶中与那医官却都已退到了燕君舞身后,秋琪乍一看到他,不由吃了一惊,愣了愣,还是侧身让在一旁。 燕君舞回头瞪了扶中一眼,负手走入屋内。 屋中生着火盆,还算暖和,他一眼便看到床上的叶莲,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躺着,一头乌发半垂下来,拖曳在床边,衬得一张脸雪白。 燕君舞缓缓走过去,接近两个月没见她,她并没有大变,眉还是淡,好似一笼青烟,似乎瘦了,脸颊上都没多少肉。他伸出手去,想要捏一下她那如莲子般尖尖的下巴,不知为何又没捏下去,却抬手将床帐都放了下来,然后将她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拉了出来,那只手白的几近透明,细细五指微微蜷着。 他轻轻将她垂下来的衣袖翻卷上去,露出纤细的手腕,拿过一只小小的瓷枕垫上,这才对那医官道:“你过来好好给她看看。” 医官得他允准,这才上前,知道是燕君舞心头之人,便也不敢多看,闭目凝神给叶莲切脉。 过了许久,医官方睁开眼来,抬头对上燕君舞颇含了些恼愤的目光,道:“这个……这个,这位夫人并不是生病,而是有了身孕。” “身孕……”燕君舞一愕,心头一瞬激荡翻涌,有点不大敢置信,问道,“你确信?” 医官的医术受到怀疑,这让他大有受辱之感,涨红了脸道:“主上,下官行医已有多年,难道连喜脉都诊不出?” 燕君舞看那医官瞪着眼,胡子都翘了起来,便知他所言非假,却仍沉着脸不假辞色,转头吩咐扶中打赏,送医官出去。待医官一走,便马上吩咐人去请阿簪来。 阿簪没多时便赶过来,燕君舞又叫她切脉诊治,结论自是与那医官论断一致。 他到这时才算相信了此事,心里一时狂喜一时忧虑,便听阿簪笑道:“差不多有接近两个月的孕期了,恭喜主上喜得贵子。” 燕君舞回想送叶莲走之前的那个午后,她腹中胎儿应该就是那一日有的,算一算差不多便快要满两个月。 这一切可算是天意? 她没能走得了,幸而她没走,若不然,他这一生只怕都不会知道自己和她有了孩子。只是,她会喜欢这个孩子么?她那么恨他…… 想到此处他便觉揪心,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转头漠然吩咐:“把这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箱笼等物全都搬去沉水殿。”后来又转头看了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秋琪,问道,“你叫秋琪?” 秋琪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也跟我去沉水殿……” 秋琪皱着眉好半天不吭声,燕君舞也没再问,上前俯身抱起叶莲往外面便走。过了片刻,进来几个侍从二话不说便开始搬东西,她这才慢慢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小心点,别把东西弄坏了。” 燕君舞仍将叶莲安置在原来的那间寝房,只是屋内的布置却换成与小墨轩那间小屋一样。 叶莲一直都昏昏沉沉,不大清醒,燕君舞看阿簪继续给她诊脉,不无担心地问:“她如今什么都吃不下,可怎么办才好?” 阿簪“嗯”了一声,道:“只能慢慢调补,以后的饮食都做的清淡可口些,除此却也没有他法,待过了孕吐之期,应该会好一些。”随后便又列了一个单目,将需要忌食的东西全都写在上面,交与燕君舞。 秋琪在一旁无事,听得二人的谈话,心头微有触动,看来这个姓燕的对叶莲倒是真心,回头想起叶莲在雕房中所受的酷刑,便又将方才的想法一股脑儿推翻,什么真心?若是真心,这姓燕的又怎么舍得让人那么折磨叶莲?说来说去,只怕都是看在叶莲肚里那孩子的份上。 侍从们还在往房内抬箱笼,一个个粗手粗脚,不提防竟打翻了一只,那箱笼没有上锁,里面的衣物便倒了一地。 秋琪忍不住要骂,但看燕君舞在旁,便也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气哼哼上前收拾。那箱子里的衣服大都是叶莲当日从家乡带来的,颜色都很鲜嫩,最适合豆蔻少女穿着,秋琪一件件重新叠好,心里还想,这么好看的衣服也没见叶莲穿过,真是浪费。 正想着,却忽听“叮”的一响,她手一抖,便从一件衣服里掉出个精致的木盒子来。 盒盖翻开来,露出一只白玉莲花簪,可惜断成了两截。 秋琪“呀”了一声,捡起来仔细看看,才认出是只男人戴的簪子,心里正奇怪,却听头顶传来燕君舞的声音:“这是什么?” 她愣了愣,举着那断成两截的簪子道:“是只簪子。” 燕君舞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忽问:“这是叶莲的箱子?” “嗯……”秋琪看那簪子玉质雕工都不错,叶莲又这么宝贝地藏在箱子底,只怕是心爱之物,不由有些自责,呐呐道,“我不小心把它摔断了?” 燕君舞没做声,手持那簪子只是怔怔出神,这是只男人戴的簪子,应该不会是家传,便是家传,叶莲有弟弟,那也该传给她弟弟才是。那么这簪子应该是叶莲买的,她一个女孩儿家买个男式簪子做什么? 虽说这簪子在他眼里只是寻常之物,但做工精致,并不是粗劣之物,看来她选的时候很是用心,而且簪头雕莲…… 他静静坐在那里,又细细看了一回,心里忽然一动,看来这簪子是叶莲拿来送人的,却没能送的出去。会是送给谁呢?薛棠,还是穆少雪?如果是他们,又为何没送出去?这簪子的断口之处并不是新的,想来已断了很久,是无意跌断,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无意跌断倒还罢了,若是有意为之…… 叶莲有意摔断买了送给心爱之人的簪子,那个人会是谁? 燕君舞蓦地呆住,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他心头却一瞬大乱。默然许久,方叹了口气,将那簪子又装回木盒中,却没有交还秋琪,直接收入自己袖袋里,道:“不是你摔断的……断了很久了。” 身孕 阿簪给叶莲行过针后,便先回了雕月殿。 秋琪也去隔壁收拾自己的小屋,房内便只剩了燕君舞与叶莲二人。 一片寂静里,他坐于榻边握住她的手俯首细看,秋琪方才已服侍她吃过一些稀粥,加上阿簪的针疗,她面上略有了些血色,雪白颜色里透出一点粉色,整个人略微有了些生气。 他叹了一声,伸指轻抚她微蹙的眉心,却忽发现她的睫毛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 然后她的眼睛便缓缓睁了开来。 燕君舞滞住,眼看那乌黑的眼珠茫然望过来,竟有一刻想转身躲开,伤害了她这么多次后,他真的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双唇微动,发出一声喑哑的呼唤:“叶莲——” 叶莲散乱的眸光蓦地一凝,在他脸上停伫片刻之后,却有惊怖之色。跟着那一双乌亮的眼燃起熊熊怒火,喉中“嗬”的响了一声,双手撑住床板,便要挣扎着起身,可是手上无力,只抬了抬身子便又倒了回去。 燕君舞伸出手待要扶她起来,她立刻如惊弓之鸟般大叫了起来:“啊——走开,你走开……”两只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有一下没一下砸落在他脸上、肩上、胸膛上。 其实也没有多疼,但她情绪太激动,燕君舞担心她伤着自己,忙将她两只手捉住,压在枕头两侧。 叶莲两只手动不了,下边两条腿便开始乱踢,一张脸儿挣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嘶声叫道:“我杀了你,杀了你。” 她的身子乱扭乱动,燕君舞怕会伤到她腹中胎儿,也不敢压着她,又担心她这样大吼大叫会将好不容易吃下的一点东西吐出来,一时无计可施,只箍着她两臂柔声道:“叶莲……你有孩子了,你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乖,别乱动,这样会伤着孩子……” 叶莲在榻上乱踢的两腿忽然顿住,两眼蓦地睁大,孩子?他说什么?孩子…… 燕君舞见她不动,方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抚摸叶莲微有些干裂的唇,低语道:“你肚子里有了我的骨血,你看,上天注定,我们终究还是分不开的。”不管她怎么恨他,这个孩子的出现必定将他们紧紧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他满足地叹息,忽然便俯首吻了下去。 反正他在她眼里已是那最无耻的一个,索性便再无耻一些。 叶莲立时又开始反抗,呜呜叫着挣了两下,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狠狠咬住他的嘴唇。 燕君舞只觉唇上一阵剧痛,血腥气立刻在口中漫溢,他若有若无的叹气,大手从她颈后伸过,轻捧住她后脑,任凭她继续咬。 许久,她才松开齿关,浑身力气耗尽,软瘫在榻上,怒睁着双眼望住他一动不动。 燕君舞下唇上深深一排血痕,有殷红血珠渗出,却仍是笑,抬袖拂去唇上血渍,将她鬓角的乱发理顺,不顾她满怀敌意的眼光,笑吟吟道:“累了没有?累了就睡一会,等醒了再跟我闹。” 她果然是累了,眼睫下沉,缓缓闭上了眼,口中却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他眼中一黯,面上微有失落之色,却微笑道:“好,我叫秋琪过来陪你。” 叶莲闻言,猛生警觉之心,挣扎着又睁开眼,声色俱厉:“你别害她。” 燕君舞苦笑一声,叹道:“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能陪你的人,我怎么会害她?乖,别胡思乱想了,放心睡吧!” 她偏过脸不再看他,语声微弱,仍是那两个字:“你走!” 他走出去后,没多久秋琪便进了屋,叶莲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到是秋琪,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朝她伸手道:“秋琪,这是哪里?我们在哪里?” “这是沉水殿……”秋琪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略迟疑了下道,“你有了身孕,所以那个姓燕的就又把你接来这里,我也没办法拦住他……” 叶莲痛苦地闭上眼,轻道:“我知道……我没怪你……”可是,她怎么会有了身孕?自从被他抓回来后,她就没让他近过身。倒是上个月的月事一直未来,她还当是生病所致,却不想竟是有了胎儿。叶莲慢慢侧转身子背向秋琪,只觉心痛不已,不由自主便蜷缩成一团,捧住脸喃喃自语:“我怎么会……有了孩子?” 接下去的几天叶莲都是恍恍惚惚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清醒的时候便坐在那里发呆。秋琪同她说话,她也好似听不到一般,只是傻了般望着窗外,偶尔会看到她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然而眼眸间却满是忧伤痛楚,叫人望之心碎。 她还是吐的很厉害,每次只能吃很少很稀薄的粥,略吃的多些,便会吐个精光。因为她只吃得下粥,燕君舞便叫厨子在粥上格外下功夫,只那碗粥便不知费了多少只鸡鱼肉蛋,却还要做的不显山露水,没有一点腥味。 阿簪每日会过来给她扎针止吐,如此方要好一些。 “别整天的睡……”阿簪来时会劝她,“好歹也起来走走,出去透透气。” 叶莲不语,看她娴熟无比地将针慢慢扎入自己虎口上,胸臆间便会略微好受一点。 “能吃就多吃点,便是吐,也总是吃进了一点不是?”她不理人,阿簪也不生气,该说的话一句不漏,“你肚子里可是主上第一个孩子,主上心里喜欢的很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叶莲仍是不说话,目光却慢慢垂下去,落在自己小腹上,许久方低低说了一句:“我……怎么会有的孩子?” 阿簪被她这么一问,便说不出话来,脸上通红,转而又忍不住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跟主上的日子也不短了,难不成不曾侍寝,竟连孩子怎么来的都不知?” 叶莲定睛望住她,过了一刻,方悟出她话里意思,脸上微有绯色掠过,转瞬便又是雪白。 阿簪道:“别想了,你如今安心养胎便是,前番那些折腾,把你这身子淘虚了,胎儿不是很稳,虽说已快有两个月,你还是要小心点,忧思过度,总是对孩子不好,到底,孩子是无辜的。” 叶莲自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待阿簪走了,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是瘪瘪的,却已有了个小生命,是她的,也是他的。阿簪说已经快有两个月,叶莲怔怔望住窗外,依稀记起那日在大雨中晕厥之后的某些片段,看来其中发生的某些事并不是梦。 所以,她才会有了孩子。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本该厌恨,本该憎恶,本该想方设法弄掉这个孩子。 可是她竟然没有。 她甚至还有些期待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会长什么样子?像她还是他?若是像他,那该会很好看吧?生下来粉嘟嘟团团可爱。 然后孩子长大,又会对东宁不利…… 叶莲捧住脸低下头,一滴泪便落入了掌心中。 燕君舞还是会厚着脸皮来,叶莲情绪已经平复,看见他不会再发狂,只是不理不睬。 这虽然会让燕君舞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看她皱着眉逼着自己吃东西,却又觉得欣慰。这样看来,她应该不讨厌肚里那个孩子。 叶莲的精神慢慢好起来,偶尔也会跟秋琪说笑,不过若看到他来,脸上笑意便即刻隐去,一眼也不瞅他。 有一天他从鼎楼回来,先就赶过去看叶莲,还没到门前,便听到里面传出秋琪咯咯的笑声,中间夹杂着她懊恼的嘟囔声:“好啦,别笑了,人家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东西。” 秋琪还是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道:“你呀,还是安心将养身体,这些东西那姓燕的自会安排,你着急什么啊?” “别人做的,怎么能跟自己亲手做的比?”叶莲反驳。 燕君舞站在门外,听到她那软软的声音,不禁微笑,他能想像得到她此刻的神态,撅着小嘴,一脸的娇嗔可爱。想到这里他竟有些不忍打搅她了,却又想看她一眼,便轻手轻脚将门前厚毡帘掀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看进去,便见她正坐于桌前,手里拿了件大红色的小小衣服在那里愁眉苦脸地比划,衣服前面短,后面却又长出一大截,显然是做废了。 “做了娘的人到底不一样啊!”秋琪笑个不停,一伸手将那衣服便夺了过去,拎在手里道,“算了,改日我教你重做一件,这件咱们改改,给你肚里的小娃娃做个肚兜吧!” 叶莲听她这样说,眉头展开,面上便有笑意绽放,雪白两腮上荡漾起浅浅两个笑涡。燕君舞在外面看到,也由不住欢喜,一撩帘子便走了进去,望着她二人笑道:“做肚兜可以另拿布料,这件我看也不错,就留着做个纪念好了。” 秋琪皱眉拿眼瞄瞄他,微微福了一下算是行了个礼,把衣服放桌上叠好,对着叶莲扮个鬼脸咕哝:“说得没错,留着给你做个纪念,嘻嘻……”边笑边就走了出去,留下叶莲一个人与他相对。 叶莲伸手将那衣服卷卷,抱在怀里也不看燕君舞,起身走至衣柜边,把衣服放进去,回身和衣背对着他侧身躺在榻上,依旧不跟他说一句话。 燕君舞呆了呆,还是跟过去拍拍她肩头,道:“该吃饭了,吃完饭再睡。” 她闭目不动,只冷声道:“别碰我。” 燕君舞碰了一鼻子灰,却还不死心,又道:“那就脱了衣服好好睡,这样睡凉了,不单你受苦,孩子也要跟着受苦……” 叶莲仍是不搭理他,手却伸去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 燕君舞坐在榻边怔怔望住她纤瘦的背影,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心酸,知道她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便慢慢俯过身去,横过一只手臂抱住她的细腰,脸贴在她背上,含了笑低声道:“叶莲……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胎语 叶莲背脊一僵,不由自主哆嗦了下,想要将他横在腰上的手臂拿开,听到这句话便顿住了。 燕君舞又继续道:“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叶莲伸出去推他的手悄无声息又收了回去,儿子还是女儿呢?她倒是很喜欢顽皮淘气的小男孩儿,却又怕将来长大,会变的跟他一样阴险毒辣。女儿,也不错,但如像她这般无用,将来岂不是便要给人欺负? “若是儿子最好长得像你,女儿便像我好了……”燕君舞接着在她背后轻言慢语,“听人说,这样孩子将来会很有福气。” 他的声音很温柔,羽毛般轻拂过她耳畔,仿若梦呓,听得叶莲也有些恍惚起来。 “不然……我们再多生几个,你说可好?” 叶莲没有做声,但已没有像前几日那般推开他。 他便有些得寸进尺,贴上前将她整个儿拥在怀内,隔着衣服握住她手臂慢慢摩挲,一边埋首在她颈窝里撷取芬芳。 叶莲咬住唇,忽然反肘朝他腰腹间猛撞,多亏了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手臂按住,调笑道:“嗳嗳……你要谋杀亲夫么?” 她默然不语,过了一刻方低低道:“我不过就是你睡过的女人……又算什么谋杀亲夫?” 燕君舞微怔,站起身苦笑道:“这么久的事,你怎么还记恨着?” 她当然记恨,他做过的每一件坏事,她都忘不了。 门外有侍女询问安置午饭之事,燕君舞应声安排了,便拉叶莲起来,笑道:“好啦,快起来吃饭吧!” 叶莲却也没反对,起身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外厅去。 饭菜已然布好,侍女端来热水,他二人净手完毕,这才入席吃饭。 他不停往她碗里挟菜,不多时叶莲碗里便冒了尖,叶莲不由撇嘴,将碗一推,道:“我不吃了……” 燕君舞便耐着性子劝道:“乖,多吃点,你看你都这几个月了,孩子就没见长。” 叶莲斜他一眼,却也不说话,低头自顾吃饭。几个月,不过就是两个多月,两个多月的孩子能有多大?他倒是想孩子长大,最好她立刻变得大腹便便,这样便跑不动了。 这天之后,两个人像是和解了。 叶莲看到他虽还是不大说话,态度却已没那么冰冷。 她已经跟着秋琪学会了做衣服,连做了好几件幼童穿的袍服衣裤,样子还不错。 后来还学了几天绣花,大约真是对这个提不起兴致,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于是大部分时间她都拿来看书,什么经史子集,兵书战法,只要是书,她是来者不拒。有时候燕君舞过来看见,便忍不住笑:“你这都成女夫子了……”随后却又心疼,“你没事便多歇歇,这样看法非看坏眼睛不可。” 叶莲闻言,虽是听话地放下书,嘴里却嘟囔:“人家也是为了孩子好。” “哦?”燕君舞不由好笑,“原来你这是教儿子,嗳……看来,夫人是打算把我儿子教成文韬武略的奇才啊!” 叶莲低哼一声:“也不要太厉害,只要比过你便好。” 燕君舞一口茶喷出来,伸臂将她搂在怀里,笑道:“夫人高瞻远瞩,为夫佩服之至。” 他晚间时还是来她这边睡,无事时,会陪着叶莲下一盘棋,因怕她劳心,便有意让着她。输了几次之后,被叶莲觉察出来,一怒之下把棋秤都给掀了,说他看不起她,当她是三岁小孩糊弄。 他没奈何,听阿簪说怀孕的女子大都喜怒无常,便只好顺着她心意,认真与她对弈,这下立刻便把叶莲考住,常常一步棋要苦思许久才走得了,她有身孕,自是熬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累了便搁下去睡,待睡醒,也要他有空才又能接着下。 于是一局棋便要几天才有结果。 偶尔有时他回来晚了,她多半都已睡着,只剩下案上那局残棋等着他。 一灯低黯,淡淡光影斜照棋盘上黑白两子,他一人独坐棋秤前,手边一杯清茶,却也并不觉孤单,因为不远处的床榻上有她。 心里隐隐生出奇怪念头,只希望这局棋一直下不完,无休无止继续下去才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怎么会忽然就这么喜欢她?他知道,她并不是绝色,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中上之姿,身子单薄纤细,有两条漂亮的长腿。一年多前初见她时,他还很为此挖苦讽刺了她一番,到最后却不由自主吻了她那张勾人的小嘴。 她的唇温温软软,又甜又糯,好像是化了的糖饴,滋味好极了。 就是这样,他还是毫不犹豫想要将她灭口。 却不曾想,这个他以为无关紧要,可以任他生杀予夺的女孩如今竟会成为他不可割舍的人,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惩罚? 或许是因为她的天真可爱,还有拜师大会上那句:他不是好人。所以他才会对她另眼相看?也许他一直便喜欢她这一类的女孩儿,不是很聪明,有些冒傻气,会示弱,却又有些小小的坚持。 只看着她那小模样,他便会想笑,想逗她,捏她的脸,看着她有气不敢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情便会变得轻松。 久而久之便有些舍不得,也会心疼。 只是如今的她,却已跟以前大不相同,既不天真,也不乖顺,还会动不动给他脸色看,凶起来像只小老虎,他怎么竟会比以前喜欢的更厉害?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两人和解之后,燕君舞的心情变好了许多,议事会上已很难见他走神,晚上睡得也还不错,也有睡不着或是整晚整晚做梦的时候,不过那已经很少。 只有一晚吓到了他,他梦见她忽然就不见了,找遍了整个黑雕城都不见。他在梦里想她还怀着孩子,一个人可该怎么办才好?若是遇到什么危险,连个救她的人都没有。 他那么怕,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进去找她,急的大声呼喊:“叶莲……叶莲……” 她却没有任何回音。 就那么消失的无影无踪。 燕君舞被这梦吓醒了过来,醒来看到她还躺在身边,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伸臂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喃:“叶莲……别走,别离开我。” 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却并没有醒来,然而眼角处却有晶莹的两滴泪渗出,顺着面颊在黑暗里无声无息滚落下去。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晃便是年节,再一晃便到了春暖花开时节。 冰消雪融,外面的枯树抽出嫩绿的枝条,晨间会有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一派盎然春意。 叶莲肚里的孩子已接近有六个月了,却并不是很显,因为衣服宽大,要仔细瞧,才看得出来。 燕君舞为此很是烦恼,问阿簮道:“怎么她的肚子总是长不大?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 阿簮觉得好笑,原来再英明的男人,也有犯傻的时候,便道:“你叫她多吃点不就成了。” 回头他便逼着叶莲吃这样吃那样,逼得紧了,叶莲也受不了,两个人没少为此闹过脾气。到最后,还是他妥协了。 阿簮过来问及此事便笑个不止,道:“你就多吃点,让肚子大起来,也好让他放心不是?” 叶莲道:“他就想我肚子大的连路走不动……” 阿簮点头道:“他是怕你又跑了,主上心里到底是舍不得你,这许多年,也就只对你这样。” 叶莲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心头却有细细涟漪,沉了半晌,轻哼道:“他又不是没喜欢过别人。”譬如墨菊,这么久过去,她仍清晰记得那天去送琴时看到的一幕。 “没有啊,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他喜欢过谁?主上十三四岁便被送来东宁,十七岁时到的黑雕城……不过他的确有过不少女人……”阿簮凑近叶莲压低声道,“那时候大师父怕他被女色所迷,特地找了不少绝色女子给他……给他……你明白吧?” 叶莲似懂非懂,茫然点了点头。 阿簮叹口气,道:“不过,他还是给你迷住了。主上他真的很少对哪个女子有这般耐心……你自己仔细想想,就会知道……” 叶莲怔怔不语,阿簮的话在她脑中反反复复回想,她知道,他这一段日子是真心待她好,什么都顺着她,想着她。她还知道他那晚做了噩梦,惊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醒来后紧紧抱住她,抱得那么紧,一直都不舍得放开。 随着春天的到来,黑雕城中变得不那么平静。 燕君舞经常会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当着她的面虽是笑容满面,背转身便一脸烦忧之色,略微有点事不对,就会对底下的侍从侍女们发脾气。 叶莲隐约猜到是出了什么事,具体是什么事,却又不是她所能知道的。 她试探着问:“这一阵你总是心烦意乱的,是出什么事了么?” 他抱住她摇头,伸手抚着她圆圆的肚皮,笑道:“没什么事……嗳,咱家宝贝儿子又踢你没有?” 叶莲摸摸腰腹一侧,轻笑道:“刚刚才踢了我一下。” 燕君舞不觉莞尔,眉间阴云散去,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谛听良久,道:“我听到宝儿在说话了……” 叶莲自是不信,笑道:“又骗我。” 燕君舞一本正经望住她,道:“没骗你,他真的在说话。” 叶莲忍俊不禁,抿着嘴道:“那他说什么?” 燕君舞注目望着她道:“他说,妈妈心里藏了许多话,就是不肯告诉爹爹。” 叶莲呆了一呆,脸上忽红忽白,伸拳在他肩上一阵乱捶,道:“坏死了你,又捉弄我……你捉弄我……” 他将脸贴在她胸口上,一动不动任她捶打,耳听得她急鼓般的心跳声,闭上眼轻叹道:“叶莲……小叶莲……咱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后山的桃花开了,燕君舞说,要带她去看桃花。 他不想被人跟着,只想跟她两个人,便只准备了一匹马,将她抱上马去。 叶莲大着肚子,坐在马背上很有些害怕,问道:“不会颠着孩子么?” 燕君舞看她一脸紧张之色,不觉好笑,道:“放心好了,有我呢!”他在背后抱住她,双手控辔驾着马不疾不徐往前走,果然稳当的很,一点也不觉得颠簸。 桃花开得正好,雪白轻粉深红,一簇簇如火如荼,一眼望去,绚烂如朝晖粉霞,叫人由不住陶醉。 他将她小心地抱下来,找到一处绿盈盈的草地坐下,问道:“喜欢吗?” 叶莲点头道:“喜欢,很久没来这里了。” 燕君舞拥着她许久没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抚摸她的黑发。 叶莲承受不住这样的寂静,转头问他道:“你怎么不说话?” 燕君舞咧唇一笑,忽然埋下头,猝不及防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却是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叶莲被他忽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惊疑不定,不觉便红了脸,抚着嘴唇羞赧不已,过了片刻却问他:“有什么事么?” 燕君舞眼波闪动,沉默许久,方缓缓道:“我打算弃了黑雕城回西肼去……叶莲,我知道我做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可是……我舍不下你,你跟我一起去西肼好不好?” 叶莲望着他脉脉无语,他便有些急,又道:“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说不好有用吗?”叶莲垂下眼低低道。 燕君舞道:“我原本是想送你回东宁的,可是你一个人……又怀着孩子,我不放心。” 叶莲没说话,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后,她方道:“好……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派人好好把秋琪送回东宁去。” 弃城 回去时,燕君舞特意带她绕着外城转了一圈,方催马往内城去。 还未到城门前,便见一侍从迎上前来,一问才知大师父与慕容蓑二人有事与他相商,已在沉水殿外侯了多时。 燕君舞应了一声,命侍从先回去招呼,他驱马随后跟上,并不让马儿快跑,仍是不紧不慢地前行,只怕会颠着叶莲。 到了沉水殿前,却见左丘立与慕容蓑都站在广庭里,方才来禀报的侍从很有些为难地在一旁劝说二人入正殿略坐,左丘立却不理会,慕容蓑便也不好自作主张,只好在他身旁相陪。 燕君舞“吁”一声带住马,翻身跳下,跟着便伸手过去,将叶莲抱了下来,顺手又把插在她鬓边那朵桃花稳了一稳。叶莲当着人不习惯与他这般亲昵,顿时便红了脸,侧转头微微避闪。 他却不以为意,牵了她的手迎着左丘立二人走过去,笑道:“大师父如何不进去坐?” “参见主上。”左丘立与慕容蓑一起拱手朝他施礼,一双眼却落在叶莲身上,目光严厉,好似两把剑直刺在叶莲身上。虽说左丘立来黑雕城好几个月,二人却还是第一次碰面,终于见到这让燕君舞神魂颠倒的东宁女子,便很是留意了一番。 叶莲微微缩了一下,往燕君舞身边靠了靠,已猜到他便是众人口中那位颇有威望的大师父,穿一袭宽袍大袖的黑衣,高冠博带,仪态威严,叫人望之生畏。叶莲暗自思量着,也不好直视于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觉他面貌清癯,竟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燕君舞在衣袖底下安抚似地轻拍她手背,笑道:“这是大师父!” “大师父!”叶莲也就跟着叫了一声,对着左丘立、慕容蓑微微福了一下。 左丘立面色先还是冰冷,这时却不知为何缓了一缓,道:“哦,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啊!” 叶莲微有些糊涂,依稀是有印象,却又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怔怔发呆。 燕君舞带笑点着头,抬手摸摸叶莲头发,转头对她道:“你先回房休息,等我忙过再来陪你。”一面吩咐侍人送叶莲回后殿去。 叶莲沿着长长的通廊缓缓往后殿而行,一边却在想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位大师父?走到拐角?br /> 莲上君舞第26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角处,她放慢脚步,微转了头不经意般回望,便见燕君舞已引着左丘立、慕容蓑步上高阶往正殿中去了。 远远的,左丘立正好面朝向她,面上带了点笑,原本看起来凶巴巴的一张脸看起来竟有些慈祥了。 叶莲脑中一闪,忽然顿住脚步,她已经想了起来,原来这位大师父不是旁人,竟是去木空山时雅喾部落的那位族长。 她站在那里,怔怔出了半晌神,直到旁边侍人唤她“夫人”,方转过神来,朝那侍人嫣然一笑,道:“我还有件事没跟主上说,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说着话已转身朝正殿走去。 虽已有快六个月的身孕,叶莲身子却还轻盈,不多时便已到正殿,却并不从正门进去,反倒放轻了脚步绕去后面的那扇小门,进了小门却有一道云母屏风掩着。 叶莲没有继续往前去,驻足在那里屏息站住,便听内中传来左丘立的声音:“雕月之咒既已无法恢复,如今这黑雕城便等同于一座废城,多留无益,主上还需早做定夺。” 燕君舞沉吟片刻,道:“如今悬都那边催的正紧,列贤那里做戏也做的差不多了,便按大师父的意思,弃城退回西肼,大师父先带人回北地准备,我按原计划与列贤随后去京城与燕白山父子周旋,阿蓑还是去苏蛟龙军营一趟……” 左丘立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明日微臣便动身回西肼去。” 慕容蓑也道:“微臣明日与大师父同行罢!” 燕君舞道:“也好,今晚阿蓑便着手安排准备!雕月殿中那些女子也随你们一道走罢!” “臣遵命!” “我处理完后续之事后,会去上阳关与列贤会合,然后再一起回西肼,倘有要务,便飞马急报于我。” 慕容蓑仍是应命,左丘立却道:“主上还是打算将那小丫头带在身边么?” 燕君舞沉了一沉道:“她身怀有孕,在我身边比较好。” 左丘立显然不满,接着便道:“主上往悬都这一路,势必战事连连,带个女子在军中实是极不方便,况且她又有孕,万一有个不慎……” 不待他说完,燕君舞便打断了他,道:“还是大师父考虑的周到,原本是打算让她跟着大师父往北地修养待产,只是她是东宁人,性子又孤僻,恐怕不合群,反倒会惹出麻烦事来……如今便先跟在我身边罢。” 内中好一阵无话,叶莲略站了站,便也就从小门退了出去,蹑足溜出老远,方快步往后殿而去。 多亏她回去的快,再晚一步,那等她的侍人便要找去正殿。 她心里有事,便走得很慢,许久方到寝房门口。 秋琪听见脚步声,出来相迎,看她没精打采的模样,便伸手将她扶了进去,快手快脚地卸下她外面的斗篷,笑道:“怎么了?桃花不好看……还是累着了?” 叶莲将鬓边那朵桃花取下来,往秋琪眼前晃晃,道:“呐,送你。” 秋琪“啪”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横目道:“我才不要,这准是那姓燕的讨好你做的把戏,却来消遣我……” 叶莲便有些讪讪的,将那桃花在手指间拈个圈子,便又戴回发鬓上,眼瞅着秋琪好像呆掉了般许久都不转眼。 “干什么呢?”秋琪被她看的莫名其妙,一边给她倒水一边拿手指在她眼前晃悠,“怎么这样看着我?” 叶莲喝了口水,轻笑:“你好看呗!” 秋琪瞪眼,冲她扬扬拳头,道:“小心我揍你儿子。” 叶莲“噗哧”一笑,跟着却又望住她发起了呆,许久才道:“你恐怕等不到揍他了。” 秋琪闻言一愣,皱眉道:“你说什么呢?” 叶莲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却展颜一笑,道:“放心,不是坏事,是好事。” “什么好事啊?”秋琪不以为然地摇头,到了这步田地,又能有什么好事?她笑,“难道是送咱们回东宁?” 叶莲一愕,跟着便笑了:“你猜的可真准,不过,是你一个人回去……秋琪,他已经答应我送你回东宁了。” 秋琪好一阵说不出话,似乎难以置信,眼里有一瞬是惊喜,转而便是焦躁不安,急道:“那你呢?” 叶莲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腹部,苦笑着摇头:“你知道的,他不会放我走。” 秋琪心里百样滋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回东宁,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事,可是她若走了,叶莲又怎么办? “我走了,你怎么办?” 叶莲轻抚着小腹,强笑道:“有这个孩子,他不会对我怎样。” “你不走,我也不走。” “秋琪,你必须得走。”叶莲微有些着急,望望门口低声道,“西肼人要弃城离开,你若再不走就没机会走了,也就这几天的事,要不了几日,扶中便会亲自送你走,你有空便收拾收拾。” “这么说,你要跟着那姓燕的去西肼……” 叶莲垂下眼,好一阵才开口说话,语声很轻,几乎就听不到:“我没有办法……秋琪,我没有办法……” 秋琪心里酸痛,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只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叶莲道:“回东宁去……秋琪,你一定要回东宁去。” 叶莲估计的不错,没两日燕君舞便叫扶中来接秋琪。 她乘着马车一直将秋琪送至蓬蒙江边。 一路上秋琪都沉默不语,倒是叶莲左一句右一句地交代个没完没了。到后来秋琪终于忍不住,抬眼瞪着她道:“说这么多,也不怕累着你儿子。” 叶莲禁不住笑,心头却是酸楚,道:“也许是个女儿呢?” 秋琪探身往前,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哽咽道:“你要保重,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叶莲笑道:“你放心,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秋琪含泪笑道:“带你儿子回来找我比试武功么?” 叶莲啐道:“你就不怕担上以大欺小的坏名头?” “那又怎样?” “我看,你回去后还是快点找个如意郎君嫁了,日后生下儿子,便可接替你跟我家孩儿比试武功了。” 秋琪的脸腾地红起来,也啐她一口,道:“呸,不害臊。” 船已行远,遥遥秋琪还站在船头向她招手。 “叶莲……叶莲……”她的呼喊声随着风飘至耳畔,语声在风里呜咽,忽高忽低,总也散不去。 再后来,船变小了,叶莲却还是看得到秋琪,她伏在船首,似乎真的在哭。 叶莲转过头,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许久,她方又回头去看,那船却已变得极小极小,只看得到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帆。 叶莲在岸边站了许久,直到车夫催,方才坐上马车返回城中。 城里少了几乎一半的铁甲军,左丘立与慕容蓑走时带走了不少人马,却也并不见冷清多少。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随处可见忙忙碌碌收拾辎重行囊的兵卒,城内屯集的粮草兵器都被从库中抬出,搬上战车,然后运至城外蓬蒙江上停泊着的一艘艘大船上。 叶莲隔着小窗望着正在奔忙的那些铁甲兵卒,心头极不是滋味,那本是黑雕城的东西,如今却都为西肼人所有。 行至藏书楼时,却见成箱成箱的卷宗书籍都被一股脑儿搬至了楼前空地上,堆成一座小山样高,却还没有搬完,仍有兵卒陆陆续续从楼中抱着一摞摞的书往外搬,到了空地上,便哗地扔在地上,一点也不爱惜。 叶莲忙叫车夫停下,下车上前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小卒应道:“辎重太多,这些书没法搬走,主上吩咐,搬不走的东西一律焚毁,分毫也不给东宁人留下。” 叶莲上前捡起一卷书册,细细将弄卷的书页抚平,这都是黑雕城多年来收藏的珍贵书籍,内中许多书只怕已是绝版,他竟一点也不知爱惜,只为了一己私恨,便焚烧殆尽,同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正自难过,却忽听身后有人轻声问道:“怎么了?” 叶莲回头,便见燕君舞正低头看她,面上神色复杂难辨,似隐忍,又似忧闷,叫人捉摸不透。 “我……没什么,只是看到这些书就这么毁了有些难过……” 燕君舞似在给她解释:“这些书确是极珍贵的典籍,只是太多,无法搬运,行军途中总是要轻装简行……” 叶莲仰首望住他,央求道:“能不烧么?” 燕君舞叹了一声,回手将她揽入怀中,扬声吩咐道:“把书全部搬回去。” 偷袭 之后的几日,便是收拾行装。 叶莲的衣装用物装了足有十来箱,却还是有没有装完。几个侍女忙上忙下还在那里搬弄箱笼,叶莲在旁看着,觉得麻烦,便道:“不常穿的衣裳就别带了,免得占地方。” 但燕君舞早吩咐过,她的东西一样不少全部带走,侍女们又岂敢违逆?虽是口中答应,手底下却并不停住。 叶莲招呼了几次,见无人听她的,便也就懒得再管,任她们忙个不停。 午后小寐醒来,恰逢燕君舞从外面回来,她方又提了一次,燕君舞见所余之物大多都不太用得着,便也就顺了她的心意,拥住她问早起中午都吃了些什么,一面又道:“这几日多睡睡养好精神,等到了路上,摇摇晃晃的怕不是那么好睡。” 叶莲只是“嗯嗯”地应,却并不多说。 燕君舞抚着她头发笑道:“还没睡醒么?”看她不是太有精神,便从怀里取出一物,道,“给你看样东西。” 叶莲注目看时,便见他手里拿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她心里蓦地紧了一下,等他打开,看见内中之物,脸色便微微发起白来。那是一只白玉莲花的男式发簪,只是居中之处却镶着圈金,想来是断后才被修复,方为如此模样。 她微转开眼去,面上颇有些不自在,想起当日自己千挑万选买了这支簪子,那样心心念念想着要送他,还怕他会不喜欢,却终究没能送的出去。后来被她摔断压在箱底,这么久,叶莲几乎就要忘记,却没想这簪子竟会经秋琪的手被他看见,到底还是到了他手中。 “我叫人修好了……你看怎么样?”他伸指将簪子取出,特意拿到叶莲眼前给她看。 叶莲“哦”了一声,道:“可惜不能戴了。” 燕君舞还是把着玉簪转来转去地看,若有若无叹了一声,道:“怎么就断了?你是故意摔断的?” 叶莲眼睫猛颤了下,便要起身,却被他紧紧拉住。他贴近前,将叶莲紧抱住,低声又问:“这簪子你当日买来,是要送我的对不对?” “没有……我没买过什么簪子……”叶莲立刻矢口否认。 她虽极力否认,燕君舞又怎能不明白?便知自己的猜想不假,可看她涨红了脸不肯承认,却还是有些失望,放开她默然将簪子收回木盒之中,重又放入怀中,强笑道:“还不承认,是害羞了吧?” “没有……这簪子不是我买的。”叶莲高声嚷起来,如果可能,她宁愿这一生都不曾见过这簪子,也不曾……喜欢过他。 燕君舞由不住叹气,语声低沉:“你还恨我,是不是?” 叶莲没做声,腹中孩子又在淘气,也不知是在打拳还是踢腿,在她肚子上顶起个包来,久久都不下去。 她伸指轻按住那里,幽幽道:“我从没叫孩子恨过你。” 那就是说,她真的还恨他。 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忍了下来。 燕君舞凝目望住她,眼中也不知是悲还是喜。良久,他忽伸臂将她拥入怀内,这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她肯在他身边就好。 他用下巴轻蹭着她鬓发,柔声道:“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和孩子受委屈。” 很快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在蓬蒙江上颠簸几日后,船队在一处河岸停靠,弃船换马继续南行。 铁甲骑兵行进的速度很快,叶莲被安置在一辆四驾马车上,内中虽然铺设厚厚的兽皮被褥,但道路崎岖,路上她还是被晃得晕晕乎乎。 燕君舞大多数时候都在骑马,速度慢下来的时候便会进马车内来陪她,怕她冷着,又怕她饿着。路上行军不便,可她的三餐却还跟在黑雕城一样精致讲究,此外还准备了许多可口小点,拿小银炉温着,饿的时候便拿出来吃一两块。 马车里放着她平时爱看的书,还有许多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夜里安营扎寨,大帐中的陈设布置卧榻用具,燕君舞也都要一一过目,但有一处不合意,都会叫人换掉。叶莲这时节似乎很怕热,睡着睡着便会将身上的被子踢掉,倒跟小孩儿似的,他便一遍遍起来不厌其烦地给她盖被子。 次数多了,他精神再是好,也总有熬不住的时候,又担心会影响第二日行军,便将她侧转过来,横过一只手臂揽着,不让她乱动。 二人面对面时,她圆圆的肚皮便与他的胸腹之处相贴。她的肚子原来也有这么大了,燕君舞心里禁不住感叹,隔着一层衣衫,隐约可以感觉得她温热滑腻的肌肤,他伸手细细抚摸,时不时会感觉到她肚里小家伙的动静,那应该是个活泼淘气的小家伙,长着一张与她一般纯洁无害的面孔,却有一双同他极为相似的狡黠的眼眸。 她是他心爱的女人,腹中孕育着他的骨血。 血浓于水,便是她再恨他,又怎能分得开? 叶莲的身体如今丰腴了许多,尤其是胸,长大了不少。 他一只手掌上去,竟有些握不住。难免便有心猿意马的时候,手指在那里辗转流连,十分舍不得离开,常常还会气息不稳地凑过去在她脖子里嗅来嗅去。 可惜叶莲睡得沉,完全不解风情,觉得脖子里痒酥酥,便会挥舞小爪子当他是蚊子般狠狠拍一巴掌。 他被一巴掌打醒,便不得不收敛住邪念,松开她翻过一边去睡。 睡不多时,却又担心她踢开了被子,便又转过身将她抱进怀内。 上阳关一带多高山峻岭,地势险峻,风光却是独好。 正是黄昏,夕阳斜照,漫天都是烂醉的霞光,将青山绿水披上一层五彩丝帛。 队伍停下来,再不往前,却也并不安营驻扎。 叶莲禁不住好奇,撩开车帘往外看,却见队伍最前面的燕君舞勒马驻足不动,对面迎来十来骑人马飞奔赶来,一到他面前便纷纷下马跪拜。 燕君舞下马搀扶起当先那将领,二人把手,相谈甚欢。 说了一阵话,便又都各自上马,他身旁副将向后招手,队伍便又浩浩荡荡往前开去。 “那是谁?”叶莲撂下帘子,问旁边伺候的瑞鱼。 瑞鱼笑道:“是那黑的像碳,壮的像熊,满脸大胡子的那位将军么?” 叶莲便点头,也只那人跟燕君舞说过话,她自然问的便是此人。 瑞鱼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那位列将军吧!” 往前走了大约十来里地,便见前面一大片白色帐篷,想来此处便是列贤驻军营地。 铁甲营便在离列贤军营约莫一里开外处停住,纷纷下马卸车,开始扎营。 叶莲也从马车上下来,翘首往东凝望。 营地往东不远,便是上阳关,过了那个关口是东宁大片平原,站在关口,也许会看到明波湖,那里是生她养她的故乡,可是她却回不去。 落日在她身后沉落,流云似火,把西边的天幕烧的一片通红,她却看也不看,只怔怔望着东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上忽然一暖,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她身上,转目看时,便见燕君舞正望着她笑,他顺手一带,将她连斗篷一股脑儿抱入怀中,柔声道:“站了这么久,不累么?” 她摇头,下意识往他怀内靠了靠,把脸贴在他胸口上,轻道:“不累。” “想家了?”他注目也往关口方向看,眸中光芒忽明忽暗。 叶莲微微点了点头,道:“嗯,真想回去看看。” 燕君舞许久没说话,过了片刻却道:“扶中回来了。” 叶莲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就在这里,你有什么事不放心便问问。”燕君舞笑着指指身后,牵住叶莲的手一同转过身去。 “夫人。” 叶莲一转头便见扶中微躬了身向她行礼。 燕君舞笑道:“起来吧,夫人有话问你,你好好答她便是。” 扶中笑了笑,也不待叶莲问,便道:“回夫人的话,扶中已将秋琪姑娘安然送至明波湖,一切都已安置妥当,还请夫人放心。哦,这是秋琪姑娘给夫人的信,夫人请过目。”一边说一边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与叶莲面前。 叶莲伸手接过,只是天色渐黑,却也看不到,又怕她信里写了什么要紧之事被燕君舞看到不妥,便也就没有立刻拆封,只问:“她还好么?” “还好,一路之上还算安稳。”扶中答道。 叶莲也知自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便也就不再多说。 回到帐中,吃过晚饭待燕君舞去大帐议事,方将信拆开来看。 秋琪在信上并没有说什么,略微说了一下她将往徐湖寻找家人,再后便是叫她保重身体,万勿生轻生之念,信末墨迹蕴开,也不知是泪痕还是水迹,言道:“唯望来朝再会,与汝子一决高下。” 叶莲眼中温热,隐隐有湿意,却硬是将泪逼了回去,收好书信,梳洗后自去安寝。 却睡不着,翻腾了一个更次,燕君舞方从外回来。 她只好忍着不动,假装睡着,燕君舞洗漱完凑过来唤她两声,见她不应,便也解衣躺下。 快到四更天时,静寂暗夜忽然被一声巨响惊破。 战鼓声一瞬大作,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摇撼。 战马嘶鸣,刀枪利剑激越碰撞,厮杀声如狂风般呼啸而来,瞬即间便到帐前,震天般响彻。 燕君舞一骨碌便从榻上爬起,伸手按住将要起身的叶莲:“别怕,起来穿好衣服,我叫扶中过来。” 叶莲点了点头,坐起身有条不紊开始穿衣服,看来是云简带军袭营,她有什么好怕? 燕君舞却有些急躁,伸手抓过外袍套上,跟着便套上铠甲。 帐门忽然被人一掀,瑞鱼带着几个侍女已冲了进来。 扶中跟着进来,拱手抱拳禀报:“主上,大营被袭,列将军那边损失惨重,原将军正拼力阻截。” 燕君舞微微点头,将头盔戴好,接过扶中手中递过来的长枪,道:“保护夫人。” 扶中应命留下,燕君舞却迈着大步走出帐外。 帐外火光熊熊跳跃,无数人影在火光中晃动,刀来剑往,不时有号哭惨嚎之声,闻之惊心动魄。 叶莲理好发鬓,站起身对扶中道:“扶大人怎不去应战?” 扶中道:“主上有令,扶中要保护夫人。” 叶莲缓缓走至帐门前,欲待掀帘而出,却被扶中伸臂拦住:“夫人,外面危险。” “我只是看看。” 扶中皱眉摇头,伸手将帐帘掀开。 叶莲走至门口,便再走不动,帐外三尺开外密密围了一圈手持弩箭,随时准备应命放箭的铁甲兵,将她所住的寝帐牢牢护住。 一片混战中,一骑白马踏过营地外围栅栏,凌空而至,铁戟飒然刺破长空,朝着营地中奋力反击的铁甲兵刺到。 只是一戟,便将那铁甲兵钉在地上,血水霎那染红草地。 马上白衣银甲的东宁将领隐在面盔下的一双眼冰冷锐利,毫无怜惜之色,将贯穿那铁甲兵的长戟拔出,挥戟纵马朝着大帐急驰。 半途中忽有黑衣铁甲的铁甲军将领杀出,更不抬头,挥舞长枪猝然迎上,枪戟相交,磨擦出刺耳锐铁声。 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在火光下血战。 长枪铁戟翻飞,马蹄踏碎营地中青青绿草,卷起尘沙无数。 叶莲知道,那黑衣铁甲的人是燕君舞,他甚至没来得及骑上战马,便上前仓促应战。而那白马战将却是早有准备,一来一往间高下立分,白马战将手中长戟连挑,逼得燕君舞不停后退。 她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惶恐,手心里捏了把汗,也不知是为谁担心。 有一瞬,她看到那白马战将长戟直刺燕君舞咽喉,几乎刺中的一刻,燕君舞却翻身从长戟下一滑而出。 然后,燕君舞开始反击,长枪连珠般刺出,快若惊雷闪电,根本看不清来路去势。 最后“喀”地一声脆响,那白马战将忽然仰身从马上翻下,将要落下马背的一瞬竟又挺身而起,“吁”地一声带转马头,朝营外飞驰而去。 “退兵,撤!”远远传来一声清叱,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东宁士兵顿如潮水般从营地里退了出去。 坠崖 白马战将一瞬去远。 燕君舞手握长枪,一双眼紧盯住那远去的白马,眸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着牙根吐出两个字:“云——简!” 他左臂衣袖上有暗红色液体无声滴落,旁边副将提醒道:“主上,你受伤了!” 燕君舞却毫无知觉般地站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怒睁着双眼转目四望,恰巧一兵卒牵着战马过来,他一个箭步抢上,一把将那兵卒掀开,纵身上马,提缰“驾”一声,竟拍马朝着那白马战将遁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扶中看燕君舞飞马奔出,一时愕然,急忙从弩箭营保护圈中跑出,朝着燕君舞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又停住,见原五骑了马从营地另一头朝这边驰来,便忙赶过去道:“原将军,主上去追云简了,你快带一队人马过去保护。” 原五神色微变,马上调了一队精骑飞奔而出。 扶中这才略松了口气,转头回去看看叶莲,她却还在寝帐门前站着。 厮杀声渐渐远去。 营地里渐复平静,东宁士卒丢盔弃甲败退之时,铁甲营将士士气却是高涨,哄然大喊声中全都紧跟着追击。 扶中撤下寝帐外围部分弩箭手,安排去前面护墙巡守,又转回身至叶莲寝帐前。 叶莲仍站于帐前,翘首四望,火光映照在漆黑眼眸中,熊熊跳跃。 扶中走过去道:“敌军已退,夫人不必惊慌,眼下时候还早,夫人先进帐再歇歇!” 叶莲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扶中又劝了几句,她却只当是耳旁风,站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扶中又不敢用强,便只好由她。 略站了片刻,平地里忽然一声惊雷,蓦地急鼓轰鸣,远去的厮杀声由远及近,竟又排山倒海般冲了回来。 探子来报:“禀扶大人,东宁人又杀回来了。” 东宁人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杀了个回马枪回来,这委实让扶中大吃一惊。 营地中一瞬又乱了起来。 飞箭流矢四处乱飞,到处都是胡乱奔跑着的兵卒、战马。 “快回帐篷里去。”扶中一面指挥弩箭手阻截敌军,一面回头朝叶莲大喊。 这一回头,却吃了一惊,原来叶莲已不在帐门前。 他心里略微狐疑,嘱咐弩箭手继续不停射箭,返身走回帐前,掀帘叫道:“夫人!” 帐内无人答应,竟是空无一人。 几个侍女也不知去了哪里? 扶中退出帐外,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找到个侍女,抓过来问时,竟是一问三不知。 “混账!”扶中一把将那侍女丢开,便知出了大乱子。 叶莲——跑了。 她趁着乱局,竟然逃跑了。 火光渐渐远去,叶莲披着厚厚的斗篷,一手紧握锋利短刃,另一只手却在袖底掩了一盏小小琉璃灯,非常小心地前行。她并没有往上阳关口方向去,那里如今是最危险的战场,去那里无疑是自寻死路。 所以她一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行,小心翼翼避开刀剑流矢,往寂静黑暗处去。 越是离上阳关远,厮杀搏斗就越是稀少,最后便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风声,和着一声声锐利的响箭声,在耳旁呼啸。 后来,她越过护墙,到了营地之外。 营地外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山坡,层层叠叠,逶迤向上,直至最高峰。最初两三个山坡都很平缓,叶莲提着琉璃灯,顺着山势缓缓上爬。这样一步步离上阳关越来越远,但是不要紧,她可以找个地方先避一阵。 这一带虽已被西肼人占领,说到底还是东宁属地,待燕君舞大军返回西肼,这里便又会是东宁国土,那时,她再想法回明波湖也不迟。 去哪里都不要紧,只要离开他,怎样都可以。 她不能再同他在一起,更不能被他带去西肼。她已经对黑雕城、对东宁犯下大错,若然再去西肼,那便是彻彻底底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她也不想去找薛棠,而今她只想找个幽僻之地,好好生下孩子。 叶莲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沿着山路往上攀爬。 实在走不动时也会坐下来休息一会,却不敢逗留太久,略坐一坐便继续前行。 腹中孩子经受不住她这般折腾,动的有些厉害。 她又有些害怕,怕会伤着孩子,那已经在她腹中呆了六个多月的孩子,如今已会不时牵动她的心。叶莲时常会想孩子的模样,那样可爱的小手小脚,他会笑,笑起来天真无邪,也不知有多讨人喜欢。 然后一天天长大,牙牙学语,奶声奶气叫她“娘”。 也许他会问:“爹爹在哪里?” 那她该如何回答呢? 这一别,永生不见,他还会不会记得曾与她有个孩子? 燕君舞与云简这一战到底谁胜谁负?还有没有命活着? 她已经隐隐猜到,他是中了云简的计,不是被困住,便是被伏击,眼下只怕已溃不成军。 他会死么? 如果死了,她就可以告诉孩子,你爹爹去了天上。 叶莲想到这样的场景,竟有些心酸,他那么阴险恶毒,害的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她那么恨他,为什么想到他死,还会潸然落泪,她本该畅意大笑才对啊! 她在黑黢黢的山坡上坐了许久,终于等到孩子平静下来,琉璃灯中的蜡烛也已燃尽。 灯灭的那瞬,天色也已发白。 远处的村落里有雄鸡报晓。 叶莲站起身,挪着灌了铅般的两腿继续又走,山路已开始陡峭,借着初升的阳光,她循着一些痕迹,寻找出路,不再继续往上攀爬。 只是没走多远,她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急骤如暴风急雨,很快驰近。 有人在大声呼喊:“叶莲——” 叶莲的心猛然一跳,这是燕君舞的声音,他竟然没死。 她回头,便见一队骑兵朝着她这边疾驰而来,当先那人隐约便是燕君舞的身形,他果然很厉害,竟然能逃脱云简的伏击,还是他已经打败了云简,得胜归来? 叶莲只是略微一顿,便开始继续往上攀爬,专找陡峭的小道行走。她知道他们已经看到她,躲起来已经来不及,就算躲起来他也会将她搜出来,何况这一带除了低矮灌木,就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往陡峭的山峰上爬,因为那些小道马匹完全无法行走。 很快那支马队便驰至最陡峭的那座山峦前。 叶莲还在往上爬,已经快至顶峰,可是他们的马却无法前行。 燕君舞带马在下面绕个圈子,眼睁睁看着叶莲颤巍巍爬上峰顶,心头一瞬冷透,她怎么能这么对他?她怎么能在有了他的孩子后还想着离开他?在他对她完完全全放下心防之后,一个转身,便消失无踪。 她这么爱骗人。 一次又一次的骗他。 “叶莲——”他在崖下仰首嘶喊。 她站起身,毫不犹豫便往前迈步,根本就没有回头,一眼也没有看他。 “拿箭来!”燕君舞怒吼,语声却在微微发颤,紧咬着牙根拉开长弓,搭上羽箭,瞄准。 “主上……”扶中在旁迟疑着,似要劝他。 明晃晃的箭镝已经准准对着她后心,燕君舞微微偏了一偏,靶心便从她后心移开,到了肩胛一带,他再偏,左臂上却蓦地一阵剧痛,他手一松,羽箭便直射了出去。 尖利的呼啸声划破长空,那一箭奇准无比,“噗”地一声便没入叶莲背上,巨大的冲力将她已有些笨重的身子带的猛地一晃。 燕君舞脑中顿时嗡地一声,隔着那么远,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利器洞穿皮肉的声音,然后他看到她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仿佛无法置信,含着悲楚哀恸之色,别有幽恨,仿如沉沉黑夜,只一眼便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然后她转过头,一头栽下去,朝着山崖那一边直坠而下。 她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逼着他拿箭射她? 他分明不想伤她,他也没想着要射中她,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回来,让她回来…… 为什么竟会射中了她? “叶莲……叶莲——” 嘶哑的喊声在群峰间回荡,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只没有人回应。 燕君舞丢掉手中弓箭,翻身滚下马,跌跌撞撞朝着山崖上攀爬,一边怒吼:“快去找……无论如何都把她给我找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从来没有像这般懦弱过,竟然根本就站不起来,更别说爬什么山去找她。 只能坐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扶中已经上了峰顶,翻过那边山崖去找叶莲,只是一直都没有回来。 其他人也都陆续过去。 整整一天,除了他,所有人都在崖下搜索,却没有任何结果。 后来,扶中也赶了回来,望着他悲哀的摇头。 “我不信……不信……你们都在骗我!”燕君舞抓着扶中的衣领发狂般摇晃,一遍又一遍地说,“就算死了,也总能找到尸首,怎么会什么都没找到?她是化成灰还是变成了烟,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捧住脸,泪水便顺着指缝间流下。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怎么就这么狠心? 初战 “报——” 远远一匹飞马驰来,纵蹄自营门而入。马上探子不待马匹停稳,便飞身落下,如冲锋般直往中军大帐狂奔,待到帐门外,立刻便刹住脚步,趋步走入大帐之中,单曲一膝跪于大案前,禀道:“禀将军,西肼铁骑忽然从前后两翼向歧水大营包抄而去,歧水大营数千人马已陷西肼重围。” 案后正襟危坐的少年将军眉峰微蹙,问道:“任之水作何反应?” 探子道:“至今不见一点动静。” 少年将军眸中已有怒意,却未发作,道:“再探。” “遵命!”探子站起,躬身很快退出。 少年将军这才拍案而起,大怒道:“任之水是死人吗?敌人已经打到眼前还没有丝毫察觉。游利青,常烨听令!” 闻言左右两侧立刻有两个军官步出,一起拱手抱拳道:“末将在!” “命你二人各点五千轻骑,从南北两翼插入,速去营救。”少年将军虽是气怒,却是毫不迟疑,有条不紊地布军。 “末将得令!”两个军官得了令牌,也不耽搁,快步走出大帐自去点兵出发。 一霎时铁蹄如雷,黄沙滚滚,两路人马便如两支巨大的剑,分从南北朝着歧水大营疾奔而去。 马蹄声尚未远去,便又有探子回报。 少年将军不待探子行礼,便扬声问:“怎样?” 探子道:“回禀将军,歧水大营任将军已然突破重围,如今正率约莫两千骑兵逃往北部凉风谷地。” 少年将军眸中光芒大放,面露喜色,一时大松了口气,拍手笑道:“好,正合我意。我就说任之水怎么会不动,原来另有打算……丁冽听令!” 话音方落,下首将领之中已有一位年轻将官走出,抱拳等候命令。 “点二千精骑,速去凉风谷埋伏等候,待任之水将西肼铁骑引入,便予重击!” 丁冽肃容道:“是!”更不二话,转身出帐,速速点齐辖下二千精骑部队,沿着黑山山脉如风般朝凉风谷驰去。 这已是战乱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上阳关一役,大将军云简绝地反击,一举将西肼大军赶出东宁,大部分失地都已被夺回,只长岭一带还没有完全收复。 之后云简便抱病不出,而那位攻破黑雕城,引发东宁、西肼两国大战的西肼瀚海王自回到西肼后,便也如石沉大海,从此再无消息。有传言说,上阳关战役铁甲军大败,西肼损兵折将,于是皇帝大怒,将那始作俑者囚禁了起来。又有传言说,大战中那位瀚海王被云简大将军一戟刺落马下,伤重不治,已死在归国途中。 诸多传言不一而同。 如今东宁大部地区都已恢复平静,只长岭一带仍被西肼占据,东宁另派将领统帅大军前去攻打,却是久攻不下。 之后双方一据守长岭要塞,一驻守长岭之东山地,隔河相望,呈对峙之局。这一对峙就是接近两年,期间双方时不时会趁对方不备,发兵偷袭,大仗小仗不断,这一带常常战火硝烟弥漫,就很少消停过。 周围百姓被连年战事弄得苦不堪言,没有一个人不盼着东宁大军能将西肼人赶出去,好早日结束战争,还他们安宁平静的生活。 人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在元康三年暮春时节等来了这一天。 大将军云简再度复出,率军开赴长岭,誓要将西肼人全部赶出东宁。 薛棠被授命为先锋将军,带领五万兵将先一步赶至长岭,谁知一来便遇上西肼人突袭任之水的歧水大营。 这位任之水将军,便是战争初始丢掉长岭的那位任将军。 云简击退西肼大军后,因为受伤无法再统军继续作战,他便主动请缨,想要从西肼人手中夺回被自己丢掉的长岭,将功赎罪。岂知西肼人耐力惊人,战事一拖便无休无止,他又有轻敌冒进的毛病,中间打了败仗无数,却依旧坚守歧水一带,却也算是奇迹。 丁冽所率精骑乃是最精锐的部队,速度奇快,他们赶至凉风谷地时,任之水的人马尚未到达。 凉风谷地居中是大片低凹洼地,两翼则是草木繁盛的山坡,埋伏隐蔽最是方便不过。丁冽观察了下周围地形,却也并未将人马隐藏于山坡上,只吩咐部下藏匿于谷口附近不远处的树林中,静待任之水引西肼铁骑进谷。 才将人马安置妥当,便听谷地那头隆隆有声,马蹄声密集如鼓,朝着谷中疾驶而来,转瞬便见一队东宁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入谷内。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骑兵队伍已然全部驰入谷内,其后紧跟着的便是西肼铁骑。 丁冽挥手,正待发令出击,便听一阵震天战鼓轰鸣,却是从南面那山头上传下,跟着便听喊杀声起,一面牙旗从茂密的草木间冒出,牙旗被风一吹,猎猎作响,旗上大书着个“任”字。 随着牙旗之后出现的是一辆战车,战车上金鼓作响,一个将官手握令旗居中指挥。令旗指向之处,便见旌旗飞扬,密密麻麻的士兵自草木中间杀出,喊杀声震天动地。 方才仓皇逃窜的东宁骑兵忽然尖声啸叫,大喊着拨马掉头杀了回去。 丁冽心头大喜,当下发令道:“留五百精骑守住谷口,其余人跟我一起杀进去。” 一霎时,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在山谷中此起彼伏。 西肼铁骑接近上万的人马,本是稳打胜仗的,那主将入谷之前也觉不对,欲掉头返回时,却不妨竟从背后两翼杀来两支东宁轻骑,被逼无奈下只得冲入谷地,一入谷地果然有诈,立刻便被合围。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令西肼铁骑大乱,直如无头?br /> 莲上君舞第27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头苍蝇般在谷中乱窜。 东宁将士士气高涨,一个个勇猛直前,无一人退缩,将接近万人的西肼铁骑杀了个落花流水,斩首千余,俘虏数千,几乎全歼敌军。那西肼主将却也凶悍,带领两个副将亡命般狂杀,竟给他突围而出,可算是这一场大胜仗的唯一遗憾。 丁冽吩咐部下押解俘虏回大营,便上前与任之水及游利青、常烨三人会合,游利青是任之水的外甥,甥舅见面格外亲热,在那里握住手只是说个不停。正说时,却见薛棠带了一队精骑过来。 任之水官位如今比薛棠还矮着一截,慌忙迎上前来,与丁冽、游利青三人下马一起拜见。 薛棠忙跳下马将他扶起,笑道:“任将军是长辈,何必多礼!”一面又叫丁冽他们起来。 任之水接近四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浓眉虎目,一脸的络腮胡,举手投足都透着豪爽之气。当下也就起来了,握着薛棠的手道:“多亏薛将军援手,此次才得全胜……终于打了个大胜仗,痛快啊痛快!” 薛棠笑道:“任将军言重了,若非任将军早有妙计,我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任之水笑道:“妙计……哈哈哈,这都是叶先生的功劳……” “叶先生?”薛棠听到这个“叶”字,心头便有几分难受,不由自主便重复了一句。 “是啊,叶先生……”任之水看薛棠一脸好奇之色,便笑着解释,“就是我的参军……” 丁冽凝目看薛棠一眼,心里轻叹,想起刚才南面山坡上那个将官还没下来,便抬眼往那里逡巡,一抬眼间,便见三骑人马一前两后嘚嘚地朝谷底驰来,驰到半山腰时,当先那人却忽然便停住了马,转头朝旁边一人说了句什么,竟掉转马头朝西面谷口驰去,余下二人却继续往这里驰来。 任之水笑着左右环顾,问身旁副将道:“啊,叶先生呢?怎么不见人……”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驰近,从山坡上下来的一个将官接口应道:“叶先生说他到前面看看,处理尸骨掩埋之事。” 任之水“嗯”了一声,朝那将官道:“你们也过去帮着叶先生,别让叶先生太过劳累,他身体原本便不好。” 两个将官应声,兜转马头去了。 薛棠缓声道:“叶先生出此妙策,居功至伟,择日必得重赏才是。” 任之水笑着附和:“是啊,一定得重赏。” 薛棠初战告捷,心里欢喜,把住任之水的手道:“打了个大胜仗,弟兄们士气正高,将军便同我一起回我大营中庆贺一番。” 任之水喜不自禁,点头道:“好好……” 薛棠转头对丁冽道:“留下五百人在这里清扫战场,余下的都回营做休整!” 丁冽含笑道:“末将便留下处理善后,将军不必担心。” 红日不知不觉间沉落,如血残阳斜照染血草木间,有一种凄美的壮烈。 负伤的东宁将士都已被医正营抬回大营医治,剩下的便都是牺牲的部分士卒。这次大战东宁军士死伤并不多,丁冽心头微慰,叫部下将死了的士卒抬上大车运回大营外,等候安埋。 至于那些死在东宁将士刀下的西肼亡鬼,他们也没那个义务管,便任其在谷地里做猛兽、秃鹫等的食物。 诸事处理妥当,丁冽催马驰上山坡,朝着谷口处悠然行去。 这时节,那位任之水所说的叶先生也不知是否还在?他姓叶……丁冽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由自主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姓叶的师妹,叶莲,她如今是在西肼么? 他一边想一边任马由缰的往前走,不觉间竟已到谷地尽头,尽头处是悬崖,晚霞铺照下来,一片绚烂奇景。 绮丽晚景下,他看到崖边伫立着一骑人马。 马上之人身穿战袍,战袍外是两当铠,被晚霞一映,明晃晃射人的眼。 他正注目凝望落日,专注无已,竟连身后来了人都没有觉察到。 丁冽看不到他的脸,心里微微犹疑,试探着叫了一声:“叶先生……” 那人显然是惊到了,头微微偏了一偏,却没有转过来。 丁冽又道:“您就是任将军所说的叶先生吧?” 那人顿住,许久都没动,丁冽心里对他抱有几分敬意,也不好贸然上前,只好在当地立住不动。 静默许久。 那人终于缓缓转过头来,金红色的霞光映照在他脸上,他戴着盔甲,很是年轻,并不是他想象中老朽不堪的人物。那是个最多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戎装将他衬得颇有几分英气,然而五官眉目却清秀如女子,尖尖的下巴,微翘的鼻子尖,长长睫毛上仿如镀了金粉,在夕阳下闪闪烁烁。 丁冽一瞬愕住,呼吸几乎停顿,那么熟悉的一张脸,他说不出话,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过了有那么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静寂中响起:“叶——莲。” 污痕 红彤彤的落日余晖刺得丁洌眼睛有点涩涩的疼,可是他却清楚无疑地确信那是叶莲。纵使她改头换面成了任之水身边的谋士叶先生,纵使她女扮男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身下马儿不堪长久的沉默,不耐地拿蹄子刨着地,似乎比它背上驮着的主人还要焦躁。 她望着他,眸中忽明忽暗变幻不定,神情却有些木然,看不出是喜是忧,就只那么怔怔望着他。 丁洌心头复杂无比,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原来她没有跟着燕君舞去西肼。 她被抓回去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得出她变了很多,想来她那一段经历不是一般的惨烈。 时光悠悠过去,他不知她是否还想再见到他?往事历历在目,那些都是她不愿想起的吧?之前在谷地,她一定是看到了他跟薛棠,所以才辄身避开,这么说,她的确是不想见到他们的。 只是事与愿违,他们终究还是见面了。 他心里酸楚的很,忽然有些后悔,想要掉转马头离开,就当没有见过她,还她一个安宁,可这未免也太自欺欺人。 “叶师妹……”丁洌再次试探着叫她。 她依旧没有反应,望着他的眼里隐约有那么一丝哀伤,然后她很快转开了眼,轻轻叫了一声:“丁师兄。” 丁洌释然出了口气,眼中却是一热,几乎落下泪来,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叶莲翻身下马来,牵着马缰走到他身边,唇边带了一点涩然笑意,道,“天不早了,我还要回营,咱们边走边谈吧!” 丁洌也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与她并肩而行,叹道:“我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们。” 叶莲淡淡道:“怎么会?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而且我如今……” “我知道,你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我不会说出去的。” 叶莲站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掉头继续往前走,轻声道:“我信得过你。” 丁洌有许多话想问她,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踌躇半晌方道:“叶莲,你是怎么到任将军军中的?” 叶莲微微笑了下,眼眸中却蒙了层淡淡阴翳,故作轻松道:“从那个人手里逃了出来,后来又遇上任将军,就这样便到了军中。” 她说的轻描淡写,好似毫不在意,丁洌却能想象得出那其中的艰险,从燕君舞手中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丁洌深叹了口气,道:“我们那时都以为你被他带去了西……”他的话没说完便已然后悔,只得硬生生煞住,只是失悔不已。 叶莲许久没说话,看来真被他这一句触到了痛处,丁洌想要说句什么补救,却又怕错的更多,正为难不已,却听她淡然道:“就是死……也总要死在东宁是不是?” “对不起……”丁洌听她这样说,心里便又是一阵酸痛。 叶莲却摇了摇头,望着他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丁师兄别只问我,也说说你自己吧!” 丁洌心头微微开解了些,微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呵呵……自从逃出来后,我便跟着公子留在了云大将军军中,一直到现在。” “公子……他还好吗?” “公子很好,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行军作战一点也不成问题。” 叶莲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说完又觉自己的语调沉重了些,便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问,“公子他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丁洌怔了怔,随即含笑摇头:“没有……” 叶莲“哦”了一声,也不知怎么竟有些难过,却仍笑道:“那你呢?” 丁洌被她问得一愣,颇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转而便正色摇头:“也没有……敌虏未驱,何以为家?” 叶莲颔首表示赞同,神情却渐趋凝重,牵着马默然往前走了一阵,却忽转头道:“我该回去了,丁师兄,我们就此作别吧!” 丁洌道:“今日先锋大营庆功,你不过去么?” “不去了,人太多的地方我会不自在。”叶莲摇头,认蹬上马,待要催马离去,却又顿住,转头凝目看向丁洌,话语里含了几分求肯,“丁师兄,别跟公子说你见过我成么?” 丁洌知道她的顾虑,喟叹一声,却也只得答应她,一边却道:“你在任将军手下做事,早晚都会碰上。” “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叶莲低垂眼睫,轻语,“云将军大军所到之处,西肼人必会闻风丧胆,战事应该会很快结束……他不会有机会见到我。” 丁洌总觉她这话里有话,由不住紧张,急问:“叶莲……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莲抬眸朝他莞尔一笑:“我随便说说而已,丁师兄别多心……我走了。”说着话已兜转马头,扬鞭一挥,朝着山坡下的谷地飞驰而去。 丁洌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看那一人一骑隐没在淡红色的斜阳中,终于消失不见,方上马返回先锋大营中。 薛棠说是庆贺,却也没闹腾的太大。丁洌回到营地时,各处已悄然无声,只中军大帐还亮着灯,帐篷上映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薛棠,他还在伏案处理军务。 丁洌将战马交给勤务兵送去马厩,在帐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薛棠看他进来,便问:“你去哪里了,怎地才回来?庆功宴都结束了……” 丁洌笑道:“这庆功宴也太潦草了吧!” 薛棠仍埋头军务,淡笑道:“只是鼓舞士气而已,如今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丁洌又将此次战役的伤亡损毁情况一一报给他听。 薛棠将之前捷书统计的数据拿出来核对一遍,大致不错,便叫来信使,命其将阵亡将士名单速报京都,方便朝中抚恤。 丁洌在旁看他一样样交代安排,心头只是犹豫,不知该不该将见到叶莲一事告诉他。有几次话到嘴边,想起叶莲的嘱托,便又咽了回去。 正自挣扎烦恼,却忽见薛棠转过头来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眸中微有质询之色:“丁师兄有话对我说?” 丁洌被他勘破心事,有几分狼狈,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薛棠摇头轻笑,继续转回去看他案上的兵书,口里却道:“有话便说吧,闷在心里可有多难受……” 丁洌迟疑了半晌,还是没说,叹了一声却问他道:“公子不肯听从云将军安排与白梅姑娘成婚,是为什么?” 薛棠一顿,皱眉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 “公子还在惦记叶师妹是么?” 薛棠半晌不语,良久,却将手中书卷搁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白梅跟游利青的事,母亲她乱点鸳鸯谱便也罢了,我又岂能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其实白梅姑娘未必便对公子无意……” “梅姐对我止姐弟情意,你呀,还是管好自己,别让小青跟人跑了才是正经。” 丁洌见他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便有些无可奈何,讪笑了声,道:“公子今日没见到任之水身边那位叶先生,只怕很有些失望吧?” 薛棠愣了愣,忽然眼眸一亮,反问道:“怎么?难道丁师兄见到了?” 丁洌连忙摆手,笑道:“我倒是想见,只是没那个眼缘……时候不早,将军早些安寝,末将也告退了。” 他起身朝薛棠一鞠,笑着退到帐门边,待要掀帘出去,却听薛棠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见过了。” 丁洌没有回他的话,一笑便走了出去。 帐帘落下来,将他一个人留在帐中。 薛棠心头忽然莫名烦乱,闭目靠在椅背上想要稳住心神,可是一闭上眼便是刀光剑影,熊熊战火映着她的脸,他一次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她却一次一次挣脱,她对他说:“小城主……你真的不用可怜我……” 丁洌今晚为什么忽然会提起她? 那位叶先生难道与她有关? 他心里有种冲动,想要即刻前往歧水大营,却终究坐着没动。静了许久,他伸手铺开宣纸,砚墨提笔在纸上乱圈乱点,想要写些什么,落笔却是女子的倩影,梳着双髻娇憨可人的小女子,那面容五官他从未画过,今日却提笔就勾了出来,已经两年多未见,她的一颦一笑却仿如就在眼前,那么生动鲜活。 待画作完成,薛棠看到画上那鲜活如生的面容,心头惊震,手中狼毫无声坠落,漆黑的墨顿时蕴开,在佳人俏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无法补救的污痕…… 点兵 灯芯很快燃到尽处,帐篷里蓦地暗下去,书页上的字便有些模糊了。 叶莲抬手从头上拔下发簪,将灯盏里桐油泡着的那一小截棉芯拨上去一些。火焰倏尔变大,帐中再度亮起来。 就这么撑到她把那本书的最后一页看完,灯芯也已燃尽,“噼啪”一响爆个火星,继而熄灭。帐中登时一片漆黑,叶莲也不去另寻灯芯来点,将书合上,静坐于黑暗中,许久都不动一下。 黑夜像一头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口,毫不怜惜地吞噬掉她身周少的可怜的那一点宁和温暖,却将那些冰冷纷乱、血腥凄厉的记忆释放了出来。 那些忍着伤痛在黑暗里徘徊的日子。 那些屈辱难堪的日子。 那些怜悯、失望亦或是鄙薄的目光。 还有,逃亡途中最惨绝人寰的一幕。 她清楚地记得,那曾经拈花一笑的少年沉没泥沼的那个瞬间。 记得他血淋淋的断手。 也还记得,不顾自己生死,曾经两次将她护在臂膀之下的小城主。 记得那个动荡纷乱的逃亡夜,他紧握住她不肯放开的手…… 就在一错身之际离别。 本以为再不会相见,却不想又会在此地重逢。 其实,她原可以不必回避,大大方方上前拜见便是,小城主同丁师兄都是好人,又怎会当着那许多人的面拆穿她? 只是…… 到底做不到坦然,她知道她不行。 云淡风轻一笑,覆手间便抹去所有痕迹,她做不到。 正如背上的箭伤,终究是伤痕,纵使痊愈,风吹雨打之时也会隐隐作痛。 时不时会提醒她,那里曾经有个伤疤,她曾经有那么一段耻辱的日子。 于是记忆的闸门打开,好的坏的一起,全部堆压下来,沉重的叫她喘不过气。 还有那个孩子。 她的孩子…… 猝不及防地来,又猝不及防地去。 她甚至连看那孩子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活着,不能不说是万幸。 幸运在山的那边并不是万丈深壑,所以留给人一线生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么陡峭的山坡,她又身怀有孕,可想而知一路滚下去的惨局。她在那时候唯一想到的便是护着孩子,下意识中身手竟变得敏捷,在乱石嶙峋的山坡上骨碌碌滚了两个圈子后,抓住了一根□在外的树根,这才没有继续滚下去。 扶中找到叶莲的时候,她还强撑着一口气,抓着那树根死活不肯让扶中带她回去。 “别带我去见他……”她说,“否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夫人……你伤的这么重……总要回去治伤……” “别叫我夫人……别带我去见他……”叶莲苦苦哀求,“求求你……扶中……我不能……不能去西肼,你让我死在东宁吧!” 扶中没有让她死,也没有带她去见燕君舞,而是将她送去了附近一户山民家中。 叶莲知道,扶中不算是坏人,若不是因为两国敌对,他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扶中一直劝她,最终却还是只能无奈地叹惋。 孩子到底没有保住。 剧烈的身心刺激,令她早产了。阵痛与箭伤将她折磨的死去活来,后来终于不堪痛楚,晕厥了过去。 从昏迷中醒来,扶中便告诉她孩子没有了。 那是个女孩儿,因为还不足七个月,生下来便没有呼吸、心跳。 替她接生的那位大娘说,夭折的孩子会把阴气过到母亲身上,所以他们不等她醒来便将孩子送至深山之中掩埋了。 叶莲没有因此而怨恨责怪他们,她知道他们只是不想她看到死去的孩子难过伤心。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什么都比不过丧子之痛…… 虎毒尚且不食子。 这天下有谁能如他这般狠毒决绝?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射出那绝情的一箭。 那一箭射死了他们的孩子。 也射断了她与他之间本就如游丝般勉强维系的那一点牵绊。 不管后来扶中怎样替他开脱解释,她都不为所动。 时过境迁,而今再想当日事,已是恍如隔世。 她没那多时间沉湎往事,感怀伤心,所以只有向前看。 偶尔会想起那个人,却连面容都记不清,好似一片浓雾里无意相逢的陌生人,错身而过之后便各走各路,谁知道这以后谁会怎样? 她甚至都没梦到过他。 也许梦到过,却是一晃而过面目模糊,连记住的机会都没有。 就像这一晚她那混乱的梦,漫山遍野的桃花,只是桃花,桃花树下似有人影,却不真切,隐约铮铮淙淙响着忽高忽低的琴音。 那样的美景,她却只觉恐惧,想要离开,却分毫也动不得。 后来…… 她还是离开了,因为那渺渺的琴音不知怎么变成了高昂的号角声,于是她便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立刻便想起昨晚任之水曾说,今早薛棠要过来点兵。 任之水大营内兵将不多,朝中已有指令,命云简重新整编以方便统军作战。 看来,丁洌所说不差,同在军中,早晚他二人都有碰面的时候。 叶莲无暇多想,迅速穿戴好衣冠出了帐门。 帐外一片繁忙景象,却并不混乱,任之水手下三千骑兵纷纷从营帐中奔出,手中各持兵器朝东首那大校场奔去,不多时便已齐齐整整列好队形,由司兵组织操练。 叶莲收整心绪四下里一看,见任之水身披战甲,披挂整齐带着一干下属军官也往校场而去,便打算也跟着过去。 没走出几步,却见任之水的副将迎面走来,一见她便道:“叶先生,将军有令,命我等前去营门迎接薛将军。” 这是军令,叶莲也不好违命,心头喟叹,却还是很利落的应命,随在他身后与其他几个颇得任之水赏识的军官一起到了营门口,分列营门两边等候薛棠到达。 在营门口没站到半盏茶功夫,便听马蹄声响,放眼看去,就见尘沙飞扬,一队骑兵已然飞驰而至,当先那少年将军正是薛棠。 一别两年多,如今的他意气风发,已再不是当日那被病魔缠身、气息奄奄的羸弱少年。一双眼炯炯有神,气宇轩昂,身姿挺拔有力,坐在高大战马上,威气逼人。 叶莲很快地扫了他一眼,便与身周诸将官一道拱手行礼。 众人高呼:“恭迎薛将军。” 薛棠肃然颔首,扬声问道:“”任将军何在? 副将应道:“禀上将军,任将军正与歧水大营众将士在校场恭候上将军检阅。” 薛棠点了下头,催马往前便行,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营门一侧,却看到一众铠甲戎装的军官之中,站着一个儒服纶巾的文弱书生,微低着头,正与旁人一般朝他行礼。他不由自主便勒住了马,军营之中很少有人不穿战袍,这种打扮多是随军谋士、术士、医官之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只是那张脸…… 他虽低着头,但大体轮廓却还是看得清,是很清秀斯文的一个少年,一头乌发整整齐齐束在发顶,一丝不乱。 这样浓密乌黑的头发本该是梳成双髻垂髫的样式,然后戴上他送的那把珊瑚梳子。 叶莲知道薛棠看到了她,那正往前行的马蹄忽然在她面前停下,令她不由一惊。她很有些后悔,后悔今日没有穿战袍,要不然站在人群中也不至于这般醒目,叫他一眼便看到。 她注目盯着那将行不行的马蹄,心里颇有些无奈,却只当不知,仍旧埋头不动声色静静伫立在当地。 好在薛棠没有多做停留,略顿了下,便催马朝前走了。 叶莲微松了口气,待薛棠与随行军官全部走过,方抬起头来,与任之水的副将徐和一道跟着往校场而去。 校场上鼓声雷动,任之水站在高高的校台上,正目不斜视指挥士兵操练。 陪同薛棠一起前来的游利青正待扬声高喊一声“薛将军到”,却被薛棠抬手制止,带着众将一起翻身下马,立于校场外围观看。 直到操练结束,任之水方下台来,请他上台去训话。 薛棠微笑摇头,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看看,任将军,叫他们继续操练吧!” 任之水微有些许尴尬,扬手示意台上司兵继续坐阵指挥,却陪着薛棠到营地各要地查看防务。 薛棠边走边道:“任将军,重新整编不过是为了方便统兵。合军聚众,务在激气,兵却还是你的兵,一切还是照旧。我只希望战场之上,任将军能与我齐心协力,大家一起同仇敌忾,共效东宁。” 任之水道:“这个自然,薛将军放心,之水即已归云简将军制下,必当遵从云简将军调派。” 薛棠伸手与他相握,道:“多谢任将军。” 叶莲默默随于众将之后,只看到薛棠的背影,他如今长高了不少,原本只比她高一个头顶,而今却已同任之水差不多高,很窜了一大截。身形也不似以往那般单薄,宽肩窄腰,体魄强健,已然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了。 其后还跟着游利青,这人叶莲是见过一面的,白蕊夫人坠水后他与白梅一同失踪,却原来是投去了云简军中。 待看完防务,薛棠又随任之水上巢车去观测敌情,看了许久才从上面下来,带着众人一起进任之水的大帐商谈军情。 早有人呈上近日搜集的敌军情报,薛棠一页页翻阅,面色凝重,道:“看来西肼防守很严,若要偷袭却也不易。” 任之水道:“那西肼主将周行,最善布防工事,却也是个人才,那日大战本已将他包围,竟给他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去,实在是可惜。” 薛棠点了下头,道:“据探子回报,西肼国内也正在调集兵力来长岭,咱们还需早做准备。” 任之水道:“如今士气高涨,趁着周行锐气大挫,不若以最精锐部队予以强攻。” 薛棠沉吟片刻,又问其他将领的意思,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大家各抒己见,争论的热火朝天。薛棠静听了片刻,忽转目看向任之水,问道:“不知任将军上次提到的那位叶先生可在?” 任之水“呵呵”笑了一声,便朝下首看,指指坐在末位的叶莲道:“那便是。” 叶莲略一犹疑,知道躲不过,还是起身躬身行了一礼,道:“参见薛将军!” “叶先生不必多礼,请坐!”薛棠含笑望着她,神情温柔态度谦和,然一双眼眸却含着几许复杂的情绪,“不知叶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 帐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斯文俊秀的少年书生身上,静待他开口。 叶莲略踌躇了下,很快理清思路,斟词酌句,缓缓言道:“可虚张声势假意攻之,却于要塞关口设置精锐伏兵,布一大瓮,待西肼救援大军赶到,便一举歼灭……” 薛棠一愣,半晌忽鼓掌笑道:“先生果然高见,如此甚合我意。” 叶莲垂目,拱手谦然道:“卑职初至军营,孤陋寡闻,只是些许浅见……诚恐贻笑大方,还望诸位将军前辈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先生太过谦逊了。”薛棠笑吟吟的,目中却有怔忡之色,望着叶莲颇有些恍惚,这是她吗?一言一行进退有度,从容沉稳,不卑不亢,当初的懵懂少女已然长大,且见识非凡,竟有一种男儿的胸襟气度。 薛棠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她与两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相提并论,真怀疑那不是她,可不是她又是谁呢?那张脸,他死都忘不了。 任之水摸着大胡子点头笑,眼望叶莲,面上微有得色,笑道:“叶先生一向便是如此谦虚。” 薛棠道:“任将军识人善用,堪比伯乐,却不知将军是从哪里挖到宝的?” 任之水被他一夸,便有些飘飘然,当下便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跟众人说了一遍。 那差不多是七八个月前的事情了。 任之水有一次率兵与周行大战,不想中了j计,被杀的大败,仓皇之间,只得带了数千骑兵往上阳那边的山地丘陵败逃。 逃至一带山谷中,忽见前面有个布衣少年。任之水当是出来砍柴的山民,便朝他大喊道:“西肼人杀来了,还不快快逃命!” 那少年闻言,却并不惊慌,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反朝他大声喝道:“云简大将军援兵在此,何惧贼人?还不杀回去?” 任之水被他喝的愣住,举目望他身后尽是荒地野草,分明一个人也没有,又哪里有什么援军?不过他反应快,很快脑子便转过弯来,掉转马头挥刀朝前便去,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大声呼道:“云简大将军援军已到,大家随我一起杀回去……杀啊!” 旗下兵将信以为真,只当云简大军果然来到,顿时士气高涨,纷纷拿着武器返身杀了回去。 他这一喊不单唬住了自己人,也令西肼军心大乱,东宁骑兵猝不及防杀个回马枪,又是勇猛无比,登时便将西肼兵将杀了个人仰马翻,西肼军顷刻间大乱,一时竟也无反击之力,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乱成了一锅粥,最后只剩下周行近身精兵数百骑脱身败逃而归。 这可算是个出乎意料的胜仗,薛棠不禁唏嘘,叹道:“果然是兵不厌诈,叶先生这一诈便让任将军反败为胜,实在高明。任将军明知是诈,却勇而回击,亦是难得,可敬可敬!” 众人也都赞声不绝。 稍后,薛棠又笑问:“这么说,自那日起叶先生便来了任将军军中?” 任之水摇头道:“却也不是……那一仗后我回去寻叶先生,却没见到人,后来机缘巧合,又在南碑亭那边的旗亭子里见到了叶先生……同他喝了一夜的酒,下了一夜的棋……哈哈哈……唉,我这个笨人,没有一局棋赢他便也罢了,便连酒也喝不过他……被他灌了个烂醉。” 叶莲忍不住道:“那是任将军有意相让……” “哪里是有意相让?叶先生可算是酒中豪杰,千杯不醉啊!” 薛棠面上带笑,心头却是怅然,他与叶莲最早相识,竟没有同她喝过酒下过棋。千杯不醉……原来,她还有这个本事。 “想不到叶先生如此文弱,竟是酒中豪杰……”薛棠感叹,犹疑了一下却还是问,“不知叶先生名讳怎样称呼?” 叶莲沉吟片刻,还是道:“卑职……名则敏。”她知道,薛棠记得这个名字,很久以前,他曾执笔帮她代写过一封家书。那时,她还是半个白丁,错字连篇,很在他面前丢了一回脸。 但也只能报上这个名字,怪只怪当日与任之水相识之时她没想的太多,所以冒了弟弟的名字,这时想改却也不能了。 “是从刀从贝之则,敏悟之敏?” “正是。” 薛棠定定望住她道:“我有个故人的弟弟也叫这个名字,真是好巧,只是她那个弟弟如今也不过十二三岁,想来并不是先生你。” 他面上黯然,眸中有失落神伤之色,夹杂了几许试探质询之意,叫叶莲不忍直视。 叶莲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他,想起弟弟心头便由不住凄然,低声道:“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不少,却也没什么奇怪。” 午饭时分,军情方议完。 叶莲自回帐中去吃午饭,薛棠却留在任之水大帐与任之水一同用饭。 军中饭食甚是简陋,叶莲已经很久没吃过热饭,都是一小片特制的干粮泡热水,便管一天一夜。今日还是因为薛棠来此,军中才烧了些野菜,和着些肉干,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了。 也不知一向锦衣玉食的薛棠吃不吃得惯? 犹记得初见面时,他那马车上讲究之极的精致果点,同如今相比,那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饭菜不多,她很快便吃完,正要收拾碗筷,却听帐门外响起薛棠的声音:“叶先生在么?” 叶莲手上一顿,便又席地在毡毯上坐下。 还没决定好应不应,帐帘却已被掀开,随即有黑影投落地上,他竟已迈步走了进来。 帐内光线不是太好,他侧身而立,叶莲举目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颀长挺拔,再没有一点羸弱的痕迹。 “薛将军请坐。”叶莲下意识欠了下身,却没有动,只指了下门边的一把椅子。“哦,我这里的饭菜已经吃光了,没法招待薛将军。” 薛棠站着没动,默然将手中撩着的帐帘放下,往前走了一步,却并不落座。 叶莲一时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呆了一阵,起身走到粗陋的桌案前,提起茶壶找了个杯子斟茶。 “只有些粗茶淡水,薛将军不嫌弃的话……” 叶莲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薛棠已然走到了她背后,隔着咫尺的距离,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 “叶莲……叶莲……”他低声唤,语声有些颤抖。 “将军……认错人了吧?”叶莲没敢回头,只在心里无奈低叹。 “叶莲……”薛棠又往前走了一步,呓语般低喃,“叶莲……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那时候,父亲死了,我害死了父亲,害了那么多人,一切天翻地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保护你……我一个大男人,却要你一个弱女子牺牲来救……叶莲……我还有何面目见你?” 他的头埋下来,落在她肩上,语声越发颤抖的厉害。 叶莲有些无措,难堪之外还有些酸涩羞赧,肩上的衣服不知怎样湿热起来,他……他竟落泪了么? “你……你如今已是将军了啊……”怎能……怎能当着部下如此失态?叶莲低低叹了一声,忍住也想落泪的冲动,任凭他伏在自己肩头无声哭泣。 “那不怪你……”叶莲道,“真的,我没有怪过你,小城……将军,你不用自责,那个时候,谁都无能为力。” 是的。 那个时候谁又能怎样?他被关在地牢里,而她却被那个人威逼利诱。 那个人是那么强大,根本就没有人能跟他抗衡。 “我真的没有怪你。”叶莲低声又道,她的确没怪过他,她只是自悔,没有早一点发现那个人的真面目,没有早一点识破那个人的阴谋,好提醒大家早做准备。 如果早一点,能在韩伯被杀那时便停止所有行动,或者在白蕊夫人前来阻止他们时醒悟过来,是不是这一切可以不用发生。 谁知道呢? 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走错一步,便注定万劫不复。 薛棠良久都没说话,隔了一阵,他缓缓抬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拿袖子狼狈地擦着脸。 叶莲这才转过身来,却也没有刻意去看他,只从袖子里拽了块绣帕递给他。 薛棠接过,胡乱擦着脸,红着眼圈道:“见笑了。” 叶莲又将倒好的水递过去:“喝点水。” 薛棠便将那绣帕随手掖进束紧的袖口,接过水喝了一口,水有些腥涩,像是泪和着黄莲,很不是滋味。他慢慢转目打量着这个小帐篷,帐篷里几乎没什么陈设,一张简易的床,一张桌案,还有一把椅子。床前席地铺着一张毡毯,毡毯前是一个矮几,上面放了只缺了半边的碗,毡毯上堆放着十来本书。 真是难为她了,好在这是个单独的帐篷。任之水待她果然还不错,如此,她的女子身份才不至于轻易暴露。也不知任之水知不知道他的心腹谋士是个女子? 他缓步走过去,在毡毯上坐下,随手翻着那些书,强笑道:“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看书。” “你不是说,要做女英雄并不能只练剑么?” “我没认错人是么?”薛棠注目看她,她也平静地注视着他,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反倒是他自己,心浮气躁不知该怎么好。 “这是军中……”叶莲轻言道,“我也怕身份拆穿被拉去砍头。” 薛棠由不住一笑,道:“我怎么舍得砍你的头?” “将军……”叶莲道,“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薛棠微怔,半晌才道:“是我鲁莽了。” 虽是如此说,却也并不马上走,眼望着叶莲只是发呆,想问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却又怕害她想起伤心事,只有不问,隔了好一会方道:“回过明波湖吗?” 叶莲许久不语,后来却还是点了点头,就是遇到任之水之前,她终于养好身体辞别那老大娘一家回明波湖去找弟弟跟山娘,却并没有找到,她住的那条街被毁坏的很厉害,差不多成了废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她在附近打听了许多日也没有山娘他们的消息,终于心灰意冷,于是便又回了上阳。 “有你弟弟跟二娘的消息么?” “没有。” 薛棠定睛看她,轻声安慰:“别急,我早叫人去找了,前些时候似乎有些线索。” “嗯?”叶莲眼睛睁大了些,一双眼就变得圆溜溜,依稀可见当日那纯真少女的影子。 “吉人天相,他们应该还活着……”薛棠眼望她如此,便由不住生出怜爱之心,随即却又是一阵闷痛,愀然不乐,“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变了很多……” “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薛棠轻叹,“变得……我都有些害怕了……” 然后他自嘲地笑,颇有些好奇地问道:“是跟什么人学的用兵之道?” 叶莲“哦”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脸色却有些发白,跟谁学的?追究起来源,应该还是那个人吧!起初她有不懂的,不都是问他么?到底……还是脱不了师徒这一层关系。 薛棠道:“今日在大帐里你说的很好,简直就说到我心里去了。” 叶莲回眸望着他一笑,道:“这不正是将军早便打算好的事情么?我只不过帮你说出来而已。” 薛棠起身,走至她近前,好似哀恳般轻道:“叶莲,叫我薛棠……叫我薛棠……” 叶莲微微转开,低垂下眼道:“将军……唉,薛棠……” 薛棠舒了口气,心头一时有些激动,想要伸手握住她的手,却听帐外靴声囊囊,游利青在外唤道:“将军……将军……” 他便只有收回手,讪讪地望着她一笑,道:“我走了。” 叶莲拱手朝他一礼,扬声道:“将军慢走不送。” 薛棠叹口气,又看她一眼 莲上君舞第28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看她一眼,方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叶莲木然看那帐帘落下来,外面传来他的笑语:“与叶先生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谈的忘形,便把时间给忘了。” 随后便有马嘶之声,夹杂着任之水及一干下属军官的恭送之声。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后,营内又恢复了平静,应是薛棠他们离开了。 薛棠的先锋大营在离歧水大营不远的一带山坡上。 出了歧水大营,游利青方跟近他身边低声探问:“将军,我怎么看那位叶先生有几分面熟啊?” 薛棠微微一怔,笑道:“你有见过他?” “好像见过……记不清了。”游利青满不在乎地道,“这位叶先生还真有些才学,不过……长得过分清秀了,我差点要当他是女人了。” “胡说什么?”薛棠厉声喝止他,心头却想,那不就是女人么? 游利青还想争执两句,但见薛棠脸黑下来,阴沉的吓人,便没好再乱说话。 转眼即到大营,薛棠翻身下马,扔了马鞭便进了中军大帐。 桌上有新到文书,是母亲云简叫人送过来的,他翻开阅完,一颗纷乱的心方静了下来,叫人唤丁冽前来。 丁冽到时,他正扶额翻看文书,眉头紧缩,好似头痛一般。 “将军唤我,有何要事?” “母亲那边身体又不大好,恐怕要推迟几日才来……”薛棠目中不无担忧之色,“这边只有靠咱们自己了。” 丁冽道:“末将知道,不知将军要如何安排?” 薛棠略想了想,问道:“前去西肼打探的探子回来没有?” “还没有,不过已叫人送回急报,探得那边前来支援的主将。” “是谁?” 丁冽略顿了顿,道“还是列贤。” 薛棠面露疑色,奇道:“怎么还是他,西肼无人了?有多少人……队伍行进到哪里?” 丁冽将所有情报一一告知于他。 两人相商片刻,总算布署完毕。丁冽待要告退下去安排,却听薛棠道:“丁师兄,我今日见到那位叶先生了。” “叶先生?”丁冽站住,注目看向薛棠,面上却是淡然,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见到了不是?”薛棠一手在额角慢慢揉捏,轻轻道,“方才我们所说的计策,便是她今日所提的高见……” “哦……”丁冽道,“这不是很好?” 薛棠点头,唇边却有苦涩笑意,轻道:“是……很好很好……” ======> 替身 这是西肼北地的一处宫苑。 正是春夏之交,尚不是莲花盛开的季节,只有接天莲叶无穷无尽,碧盈盈一层一层,重叠于湖面之上。 吹面不寒杨柳风,风中有琴声,一直飘到不远处的八角亭里。 “主上怎么还未服药?”左丘立不满地看看矮几上那碗冷了的药汤,皱着眉望向湖畔。湖畔草地上幕天席地而坐的燕君舞,却并未看到他烦忧的眼光,仍兀自在浑然忘我地抚他的琴。 “主上在抚琴……”亭中侍奉的侍人战战兢兢地道。 慕容蓑在旁打着圆场:“算了,拿去热热,待主上奏完琴再端来。” “是。” 侍人捧了药碗离去,左丘立却仍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湖畔,哼道:“又在弹那什么‘思莲曲’……这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慕容蓑笑道:“大师父错了,主上说这曲子名叫‘莲上君舞’。” 左丘立心里颇有些恼火,对此嗤之以鼻,这算是什么不着调的曲名?虽如此想,却并没有说出来,毕竟那是冒犯不敬之词,燕君舞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子,却总是有君臣高下之分,这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琴音萦绕许久,方慢慢停歇,左丘立递上眼色给慕容蓑。 慕容蓑顿时会意,快步走上前去,抢在燕君舞弹下一曲之前,将手里的一封信奉上:“主上,京里暗线来信了。” 燕君舞“哦”了一声,抱着琴缓缓起身,道:“什么事?” “周行在长岭吃了个大败仗,如今被云简大军围困,朝中已另派人马前往援救。” “主将是谁?”燕君舞将琴交与一旁的侍人,接过慕容蓑手中信函,拆开看了一遍,回头看见亭中的左丘立,便举步往亭中走。 “列贤。” “燕白山真打的好主意……知道我一时不好跟他翻脸,便将我的人马调走。”燕君舞微微冷笑,“东宁那边当真是云简挂帅?” “云简至今未见出现,据东宁那边传回的密报来看,这一次东宁不过是借云简威名,实则是其子薛棠挂帅!我仔细思量过,当年云简分明被主上重伤,她又有宿疾在身,上个月还无法下地,又怎会这样快便披甲上阵?” 燕君舞颔首,转而轻嗤道:“周行真是越来越没用,这半年便没传回一次喜报,任之水几时变得这样厉害了?” “哦,似乎有传闻说任之水得了位厉害的谋士,这才……” “厉害的谋士?”燕君舞微眯起眼,想了一刻道,“没派人探探这人的根底么?” 慕容蓑点头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还没消息回来。” 两人一同走入亭内,左丘立早叫侍人将热好的药呈了上来,吩咐道:“伺候主上服药。” 燕君舞在居中那围了一圈锦屏、铺的软软的榻上坐下,微蹙眉峰道:“大师父,我这一阵好多了……” “好多了也得服,主上体内余毒未清,万万大意不得。” 燕君舞无奈,只得将药端过来一气喝光,神色却是倦倦,缓声道:“大师父如何看此事?” “凡事还是多留点心,这世上变得最快便是人心,列贤那里……主上是不是派个信得过的人过去盯着?以防万一。” 燕君舞合上眼斜倚枕上,淡淡接道:“那就派扶中去罢!告诉列贤,云简不在军中,叫他不必有太多的顾忌。”大师父的担忧不无道理,便如两年前,他一个不妨,便中了燕金可暗算,大师父一手调教出的肖惠熙居然会是燕白山父子放在他身边的细作,在他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偷偷将毒药下入酒中,差一点便要了他的命。 那可算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幸而他内力高强,立刻便强撑着将毒逼出来一部分,否则,只怕早便一命呜呼。大师父与阿簪一道翻遍医书,费尽心思配置解毒药方来医治他,如此方将他体内之毒一点点驱出,用了两年时间也未将那毒驱净,至今还有余毒在体内作祟。 他的身体因此而元气大伤,内力损耗大半,武功也大打折扣。 于是,所有计划都不得不停下来,这一拖便是两年。 都是因为她…… 她到底要比他狠心。 就算是死都死的这般惨烈,一定要他刻骨铭心地记住。 燕君舞抬手捂住双眼,脑海里却还是有她的影子浮现,从高处急速坠落,带着他和她的孩子,飓风般呼啸而去。 西肼大军开至长岭的前夜,薛棠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了周行的大营。 数日的围困已令周行疲惫不堪,东宁忽然间的强势攻击,顿时便将其所有防守击溃,周行不及逃脱,被任之水生擒活捉。 随后周行大营中换入了伪装成西肼兵士的东宁将士。 所有战斗痕迹在凌晨前被清理干净,恢复成未战之时的原样,只待列贤前来。 天亮的时候,一切方安顿完毕。 列贤的大军还没到达,前方哨探回报,西肼大军行进的很慢,恐怕要到午后才能到达。 趁着这点功夫,奔波了一夜的将士们都在各自营里略做休整,随时等待号令。 叶莲也在帐中和衣小睡了片刻,却并没有睡着,略养了下神,听到外面有动静便起身出帐。 循声而去,那点动静却是来自于任之水的大帐。帐外有百来个兵士,身形都不是太高,不知为何穿着女式的甲衣头盔,在那里站着,一个个笑嘻嘻的,你看我,我看你,却都不敢嘻笑出声,场面颇是滑稽。 叶莲诧异地看着众人,正待要问,却见丁冽带着一个兵从帐中走出,看到她略怔了下,便笑着同她打招呼:“叶先生来了啊?” “丁领军。”叶莲躬身朝他打了一揖,心想丁冽既然在此,保不准薛棠也在。 丁冽不好制止她,只道:“叶先生不必多礼。”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找出个最瘦小的小兵,唤那人随他一起进帐,一边回头跟叶莲道,“叶先生也请进来吧!” 叶莲随他一起走入大帐,果见薛棠坐于帐内,任之水与其他几个将领也在。 薛棠抬眸看到叶莲,端俨的面容上便含了点微笑,见她过来行礼,便忙制止,笑道:“叶先生快请坐。” 叶莲听命坐于下首,丁冽已命那跟进来的小兵拿过案上那套盔甲换上,却也是套女式盔甲,只是级别不同,并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银色,头盔是鹘形,却是大将军才能装备的行头。 叶莲略一思考,便已想出个大概,却也不问,待那兵士穿好衣甲,方注目去看。 薛棠叫那兵士转了个身,又走了两步,却还是摇头。 游利青道:“大概差不多了,两军对阵,再戴上面具,该是很难看出端倪。” 薛棠道:“那列贤与母亲数度交手,很难唬住他,凡事做的慎密一点总没什么错,还是再挑几人来试一试!” 丁冽答应一声,叫那兵士除下那套银色铠甲,正要出去再寻合适的人选,却听任之水笑道:“我看叶先生那身形倒与云大将军有几分相像,不如让叶先生试一试。” 薛棠闻言一愣,转头看看丁冽,摇头道:“叶先生是文官……这不大好吧!” 丁冽也道:“还是另外找人来试,战场上刀剑无眼……” “不要紧,卑职试试再说。”叶莲忽然出声,一面已站了起来。 丁冽未想叶莲竟会这般爽快便应允下来,便不好再说什么,转目望向薛棠,看他如何决断?薛棠犹豫了下,便也就点了点头。 叶莲上前,接过那身盔甲,好在都是外面的披挂,不用脱换,当下当着众人的面便穿在身上。 待戴好头盔,众人都不由愣住,只任之水拍着手大笑:“我的眼光如何?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云简大将军?” 薛棠盯着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叶莲许久说不出话,她这一身装束蓦然走过来却真有几分神似母亲云简,只面貌不同而已,若戴上面盔,别说是列贤,便是他自己都可能弄错。 “戴上面盔看看。”到这时,薛棠却也不好说不像,只吩咐人将面盔递过去。 面盔也是银色,雕成阴气森森的鬼面,意在震慑威吓。 叶莲也不多话,接过戴在脸上,这下众人便都再无异议,尽皆交口称赞。 任之水道:“这下可算万事俱备了,只是叶先生身体不好,到时身边需有两三个武艺高强的将领护卫才是。” 薛棠还有几分迟疑,略略将大体事宜跟叶莲点了一下,皱眉问叶莲道:“叶先生以为如何?” 叶莲其实大体已猜到此是为何,薛棠这一点拨,便更清楚明白了。薛棠此番决议速战速决,各方布置虽已妥帖,所缺只是威武震慑之力,故而才用此计。 以她为云简替身出战使敌方惧怕胆寒,以达到乱其军心的目的,却也不失为一妙计。 叶莲也不是没有顾虑,当日她被那人废去武功,这两年来她虽不忘习练刀剑,却已今非昔比,那等阵仗,是容不得有半点错的。 她略想了片刻,犹豫归犹豫,却还是很利落地应了下来:“卑职但听薛将军吩咐。” 薛棠温颜一笑,心里虽不愿,当着众人却也无法,轻道:“既如此,事情便这样定了吧!” 混战 当西肼军队的大纛在地平线上出现时,薛棠已然部署好一切,只待列贤大军完全进入包围圈,到达那早已改换成东宁将士的周行大营,便内外合击,来一个瓮中捉鳖。 铁骑浩浩而来,渐行渐近。 却在离周行大营约莫有十来里地的塘口峡外停了下来,就此再不往前,甚至还有掉头退回的意图,显然发觉情况有异。 薛棠当机立断舍弃第一个方案,立刻下令改换第二套作战计划。 战鼓声蓦然急作,两个千人骑兵队出其不意从塘口峡后翼的山坳里杀了出来,一左一右快若雷霆闪电般从后朝西肼大军尾部夹击而去。 西肼大军忽遭偷袭,军中有动荡混乱的迹象,却并没有失控。 转瞬之间,尾翼侧翼分出数千兵马来迎上与突袭东宁军队混战在一起,其余各队却忽然向前冲杀而去。 数万大军霎时之间冲入塘口峡。 与此同时,从塘口峡两峰也有东宁伏兵出现,一瞬箭雨如蝗。 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西肼军队的阵型仍然未乱,反而冲的更快,须臾间,其首军便已出了峡口。 出得峡口却只见更多的东宁军队。 漫山遍野旌旗林立,峡口外几丈开外的山坡上整整齐齐列着数个千人队,一队一色旌旗,迎风招展。 居中大战车上竖着一面火红的大旗,旗上大书着“云”字,而那战车两翼却是数千女兵,当先那女将笔直坐于乌骓马上,一袭银衣银甲,威风凛凛,面上狰狞无比的银色面盔更添威武之气。 没有人看到她的面容,列贤也不例外,可他知道那就是云简。 “云简!”列贤心头巨震,带住马转头看向紧随身边的扶中,“主上不是说云简不在军中?” 扶中尚来不及回答,山坡上已有震天吼声响起:“云简大将军在此,贼虏还不弃甲投降!” 震天动地的吼声如同一记巨大无比的重锤,霎时之间将人神魂击碎,西肼军中无不变色。一瞬人心浮动,军中隐隐有大乱之象,列贤脑中急转,忽然提起双锏朝云简伫立之处纵马疾驰。 他的目标显而易见。 叶莲透过面盔眼孔望见那长相凶恶的汉子挥舞双锏朝自己奔来,她记得这个人,那脸黑的像碳,壮的像牛的西肼战将列贤。看来薛棠此计并未奏效,列贤这等悍勇,又与云简有过数战,岂会因此便胆战心惊? 他这是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这个时候是万不能退后一步的,可是叶莲早已没了武功,不退便危险之极。也不能不进,若她不上前迎击,东宁士气便会低落。叶莲很快地权衡完毕,霍然执起手中长戟,策马迎了上去。 叶莲很明白自己不能输,硬战显然不行,只怕一招便给他击落马下,只有靠智取。 乌骓马风驰电掣般驰近,列贤手中双锏立时朝她直砸下来。 叶莲手中长戟似要去接,却在兵器相交的刹那,忽然间提缰偏转马头朝另一边飞纵而起,就此错身而过。 列贤双锏砸了个空,立刻掉转马头再击,回转之际便见那乌骓马凌空飞跃,那杆精铁所铸长戟正以迅疾无比的速度从后反挑而至,对准的方向却并不是他,而是他胯 下那匹神骏白马的后臀。 一击即中,白马吃痛,“唏律律”一声悲嘶,顿时发狂,一下子人立而起。 列贤猝不及防,顿时便被颠下马来,那马却疯一般在乱军中狂奔,也不知踩中了多少人。 他这一落马,西肼军中立刻便是大乱,趁此机会任之水迅速赶上前来,一瞬将列贤团团围住,便要生擒列贤。 列贤跌落马下,尚有余威,翻身又起,挥舞双锏在人群中混战,妄图杀出一条血路,却哪里有那等容易?只见东宁骑兵越聚越多,而他失了坐骑,已是颓势,又被任之水挟头挟脸一阵猛攻,到底还是落了下风,苦战良久被任之水长枪刺中大腿,到底被生擒了去。 扶中见此大惊,已知列贤凶多吉少,想要将人抢出根本不易。一转神见云简还在乱军之中,心头顿时有了计议,忽然纵马挥剑朝云简疾奔而去。 叶莲歪打正着,令列贤败落马下,挥戟撂倒几个西肼兵士便想退回,却忽见一西肼将领挥剑飞驰而至,定睛瞧时竟是扶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不欲与他正面冲突,当下打马便走,却是晚了,眼见扶中冲到,挥剑直刺过来,忙举戟反击。 剑戟相交,巨大的冲力险些将叶莲手中长戟震飞了去。 扶中一剑跟着一剑刺来,简直叫叶莲无法招架,正着急间便见薛棠飞马而来,她心头略松,虚晃一招想要退走。扶中看出她企图,哪肯放她?翻腕抖剑忽地一下朝她没有甲衣保护的脖颈横削。 剑短戟长,叶莲一时来不及回击,危急之下仰身后避,总算堪堪避过,然而长剑来势迅捷凶猛,剑尖竟出奇不意挑中她颌下头盔系带,擦着她颌下肌肤一划而过。 叶莲只觉颌下一阵刺痛,湿湿热热,有热辣辣的血滴落。头盔已然连带着面盔从头上滑脱,乌黑长发如飞瀑倾泻而下,她狼狈不堪地挺身起来,虽知自己下颌被划伤,却也顾不上去管,只端着长戟对准扶中。 “夫人——”扶中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挥剑再刺,整个人也仿佛呆了,怔在那里望住她好半晌转不过神来。 他万没想到竟会在战场上与叶莲再次相遇,既知云简是为叶莲假扮,他便无法再跟她动手,眼见薛棠率人急冲而来,当即便策马后退。 列贤已为任之水生擒,这场仗显然必败,他很快择定主意,吩咐身周将官带人即刻撤退,很快带着余下数千兵将自层层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且战且往西败退疾走。 这一仗西肼败得一塌糊涂。 扶中方退回穆尔,便收到北地快马书函,却是燕君舞的密令,令扶中立刻赶回北地见他。扶中不敢有违,连夜带人飞骑往北地急赶,一路上换了五六匹马,总算赶在第三日晚到达北地宫苑。 殿堂上除了燕君舞再无旁人,扶中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额上冷汗直流,不敢抬头目视。 “你还敢回来?”燕君舞端坐于宽大椅中,目中有冷光浮现。 “主上召唤,卑职不敢不归。” “列贤被擒了?” “是。” “混账!”燕君舞霍地站起,一脚踢翻面前几案,案上书卷茶具顿时飞坠而下,一瞬四分五裂,狼藉不堪。 扶中不敢稍动,定定跪在一片狼藉里道:“卑职有负主上重托,罪不可恕,但凭主上发落!” 燕君舞点头道:“好。”便再没第二个字,然而面色铁青,却已分明是怒不可遏。他缓步走过去,手中握着一杆带着铁刺的长鞭,也不做声,猝然间便挥鞭而下,在扶中背上重击十几下,直打得他血肉模糊,方停下手来,一脚踩在他背上,将他整个人踩得趴在地上,恶狠狠问:“说,你负了我什么?” 扶中脑门上全是汗,咬着牙一字字道:“卑职没能劝阻列贤将军,致使他轻敌冒进,中了东宁人的j计……” 燕君舞两眉紧拧,冷笑一声,踩在扶中血糊糊背上的脚便更加重了几分,他还穿着外出打猎的长靴,靴底密密麻麻全是倒钉,那么踩着便已是钻心的痛,他还要狠狠蹭两下。 扶中一个没忍住,便呻唤了一声,却马上便道:“卑职罪该万死。”他也知燕君舞对待属下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便是直接拉去砍头。这样折磨他无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要问个清楚。 “你是罪该万死……”燕君舞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恨恨道,“说,你负了我什么?” “卑职吃了败仗,令主上蒙耻。” “混账东西。”燕君舞大怒,猛朝他腰上狠踹,跟着又是一顿鞭子,末了停下喘着气又问,“说,负了我什么?还不说……要我提醒你?我问你,东宁任之水军中是不是有个姓叶的谋士?” 扶中沉默片刻,终于道:“卑职不知此事,只在两军阵前见到了夫人,夫人她假扮云简,成了女将军。” “夫人……她没死对不对?”燕君舞面色越发阴沉,额上青筋突突跳个不停,又踢了扶中两脚方问:“你竟然骗我……竟敢骗我说她死了,我从未对你生过疑心,一直坦诚相待,你竟然骗我。” “卑职不是有意欺瞒……”扶中忍着疼辩解,“卑职那时只是觉得夫人再回来,也无法与主上和睦相处……这样放开,对主上对夫人或许都是一种解脱。” “所以你就敢自作主张把她送走,你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送走。” “卑职知罪!” “孩子呢?”燕君舞厉声问,“她既然没死,那孩子是不是也在?” 扶中好一阵没说话,燕君舞气恼不已,坐在他面前当胸又给他一脚,喝问:“说,孩子呢?” “那孩子不到七个月便产下,根本无法养活,卑职存了一丝念想把孩子带去交给无妄林那对神医夫妇救治……也不知救活没有,前一阵我特地去看,却不想那对夫妻已不在那里,到处找都找不到……出了这样的事,卑职实不敢对主上提及此事。” “大师父跟阿簮医术都不让于人,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回来?” “孩子娇弱,卑职担心拖延太久会……” 燕君舞心里又气又恨,隐隐还一阵阵的酸疼,只恨不得杀了扶中,叫人拿了把大刀来,在扶中脖子上来回比划许久,到底还是没舍得杀,只怒声吼道:“滚,滚去把那对夫妻给我找回来,若找不回来,我便把你一刀刀活剐了。” 说完他扬声朝外叫慕容蓑:“阿蓑,去回钦差大人的话,就说我甘愿为圣上效力,不日便起程东征。” 而后他转目盯住正在艰难爬起的扶中,唇边有怪异笑纹浮现:“女将军?那就让我亲自去会会这位女将军。” 情意 塘口峡一役,东宁完全收复失地。 薛棠当日便叫人火速至京宣露,随后却写了一封长长的表功书,将此次战役的主要功绩加于叶莲,言她身为女子却不忘效忠国家,实在难能可贵。他也知叶莲女扮男妆入军中之事瞒不住,只得如此,以期朝中因功免过,不咎叶莲混乱军纪,欺君罔上之罪。 至于军中,叶莲是女子之事,他都严令相关人员不得妄加议论,更不准将此事传扬开去。军中纪律严明,故而无人敢造非议之词,却不曾想民间却渐渐有了传言,关于那叶姓女将军擒住敌军主将,大破西肼铁骑等等越来越多,竟不知是从何处起的源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薛棠再是厉害,也不能叫百姓不张口说话,却也无计可施。 长岭一带终于再度屯驻了东宁兵力,边境防守得以重新加固,老百姓总算又过上了太平日子。只是还未等到凯旋回朝,却得到西肼再度来犯的消息,大军因此不便撤回。 随着西肼军队的进逼,长岭也在做各项周密部署。 短暂的松懈之后,全军上下又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兵士们每日都在辛苦操练,直到黄昏方息鼓归营。 五月下旬时,西肼大军到达石州。 同时间,消息也传到了薛棠的大帐。 “主帅是燕君舞。”薛棠将那密报看完,佯作无事般轻轻道,“左翼大将军苏蛟龙……” 丁洌沉默半晌,道:“他果然没死。” 薛棠叹了口气,收了密报起身往帐外走。 丁洌随后跟上,道:“早起叶参军随任将军去巡视军防,还没回来。” 薛棠被他勘破心事,略有些尴尬,皱眉冲他笑了笑,却也没有别话,只令马童牵马过来。丁洌见他要出去,忙叫了副将点齐十来个随侍一并跟了出去。 长岭一带多山,一行人沿着山峦纵马驰出不多远,便遇上任之水与叶莲带着人回来。 薛棠迎上前向任之水问完边防驻守之事,便落后与叶莲并骑,侧目朝她颌下瞄了一眼,问道:“叶先生伤愈了么?如今军中事情不多,叶先生不用太操劳,安心养伤才是正经。” “多谢薛将军体恤,卑职那点伤并不算什么,早便痊愈了。”叶莲微笑应着,其实她颌下那点伤并不重,可薛棠却整日念着,紧张的不得了。 丁洌已同任之水先行带着人走了,有意无意间将他二人甩在了后面,不知觉间空旷的山野里便只剩他二人缓缓而行。 已是黄昏,斜阳脉脉照在山坡上,坡上是大片的杜鹃花,正开得浓烈,深红、淡紫、玫红、粉白各不相同,满山鲜艳,似锦缎又似彩霞,绚烂无比。 叶莲朝那里伫望许久,不由赞道:“真美。” 薛棠含笑看她一眼,忽然就跳下马来,对叶莲道:“等等。”一边说一边竟朝山坡上奔去。 叶莲只好勒缰驻足,也跳下马来。 薛棠很快爬上山坡,在那杜鹃花丛间选颜色最艳,开得最好的数丛杜鹃花折了一大把,捧着个大花束又返身回来,送至叶莲面前笑道:“给你。” 叶莲不接又不好,只得伸手捧过来,苦笑道:“将军要我捧着这么大把花回去么?” “也未尝不可。”薛棠挑眉笑道,“改日我叫人把这坡上的花全部种到营地里去。” 叶莲由不住一笑,道:“营地里土质并不一定适合这些杜鹃花,只怕将军好心做了坏事。” 薛棠道:“只要尽心养护,总能开出好花来,你说是么?” 他凝目盯住叶莲,目光温热灼人,话里话外显然另有深意,叶莲不禁有些忐忑,微垂下头避开他的眼光,并没有话,只淡淡笑了一笑。 “叶莲。”薛棠吸了口气,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等战事结束,我们一起回京师去,母亲的府邸里有个大花园,随我们种多少花都成。” 叶莲一愣,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京师太热闹,何况我还要找则敏他们。”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薛棠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深吸一口气道,“嫁给我……我们在一起。” 叶莲神色间颇有几分张皇,挣了几下没挣开,便没再动,轻道:“将军别这样……叶莲,叶莲配不上将军。” “我不在乎。”薛棠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我在乎……” 叶莲垂下头,怀里的花也像受惊了般不停下落,她忙不迭地俯身去捡,却在猝不及防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他紧紧抱住她,仿佛怕她跑了一般。 “花……花瓣碎了……”叶莲低声提醒。 薛棠却恍若未闻,如此拥抱良久,久到天都黑了下去,他才放开她。一片蒙蒙夜色里,她的一双眼幽幽望着他,浮着些诉不清说不明的怅惘之色,叫他心疼不已,他抬手轻抚上她那双眼,她的眼睫微微颤了下,却没有躲闪,于是他的手便慢慢滑到她苍白的脸庞上,摩挲间最终落在她的唇边。 “叶莲……”他呓语般低唤一声,慢慢俯首,朝着那薄薄的两瓣唇吻下去。 只是不等他的吻落下,叶莲便忽地别过了脸,她的身子微有些颤抖,脸转过去轻贴在薛棠胸口,眼角有泪光闪动。 她不想伤他,她知道薛棠对她好,他对她一腔情意,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再爱别人? 薛棠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最终只在她鬓角轻吻了下。 夜静寂无声,暗处有淡淡的黑影,静静伫立,垂首看营地中两骑人马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温言细语声隐约从风中传来,飘入耳际,仿佛昨日她还在他身边。 可惜所对之人已不是他。 随后一人远去,她也进了帐。 营地间防守很严密,每半个时辰便会有巡守卫兵走过,只是夜色那么暗,终究有他们发觉不了的死角。 她帐中灯光熄了许久,他才如鬼魅般飘过去,掀帘迈步入内,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到她均匀细微的呼吸声,想来是睡得熟了,他慢慢朝她走过去,在榻边坐下,伸指小心翼翼抚摸她的头发。 “你要什么?叶莲,名望地位……我都给你,我成全你……”他伏在她耳边低语,“你会成为东宁的女英雄……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夙愿 第一声号角鸣响之时,天还没亮,帐篷内灰麻麻一片。 叶莲翻身爬起,摸索着穿衣服,穿着穿着便觉不对,从枕头上滑下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腿,垂目看时,依稀是把剑的模样。她心中疑惑,特意低头仔细看了看,这一看心头立时巨震,蓦地站起身,打着火石小心翼翼环顾帐篷四围。 没有人,帐篷里除了那把剑几乎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可是,的确是有人来过。 她握着那把剑冲出帐篷,外面才刚刚透曙,营地里除了匆忙来去的兵丁,并没看到可疑之人。 叶莲站在那里心头卟卟跳个不休,两腿竟有些发抖,呆了片刻却将剑裹在衣袖里,返身回帐取了令牌出了营门直往中军大帐而去。她走的很急,几乎是在跑,脑子里一团纷乱,不停胡思乱想。 他来了,阴魂不散地又闯入她的生活。 如同巨石投落水中,一瞬便掀起了滔天浪头,势要将她再度卷入深渊。 枕畔留剑,其用意所在,显而易见。他在威胁警告她?告诉她,只要他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依旧是强者,而她只是他的囊中物,可任他生杀予夺。 这样的机会,他能放过薛棠?凭他的本事,若起心暗杀薛棠,即便隔着重重防卫,也不是办不到,一旦暗杀成功,东宁军中失却主将,后果……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叶莲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大帐门前看到一切井然有序,一颗心方落下来。她微舒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走上前对门外侍立的执勤兵士说出来意,请其代为通传。 薛棠在内中听到禀报,便是一愣,随即却是满怀惊喜,连忙道:“快请叶先生进来。” 他心头有几分雀跃,更多的却是紧张,不知觉间额上已沁出汗珠。想起昨晚叶莲曾说,要好好想一想再答复他,便以为她是为着此事而来。她终于愿意嫁他了么?薛棠只觉欢喜无限,却又摇头,将此念头打消,叶莲那性子,就算愿意也不会这么急着来告诉他啊! 转眼,叶莲便从帐外匆匆走了进来。 他忙迎上去,却见她神情间有恍惚之色,口唇发白,竟有些失魂落魄。 “你怎么了?”薛棠敏锐地察觉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他来过了。”叶莲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什么?” 叶莲这时才意识到失态,略定了定神,道:“昨晚有人潜入我的营帐,还留下了这个。” 她说的很快,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将衣袖里罩着的那把剑呈了上来,那剑粗粗看来与寻常佩剑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整把剑做的细巧精致,应是专为女儿家特制的。 “这是孤岑剑,你记得么?是……是那次大考,那个人作为奖赏给我的,后来我被他废掉武功,这剑便一直在他手中,我逃出之时,也并没有带这把剑,可……可是今早我起来,它竟……竟搁在我床头。” 叶莲虽说的快,却是很有条理,神色间并无太大的波澜,可以称得上是平静。可薛棠却一眼便看到了她眼底的惶惑,她分明已慌乱无措到了极点,连捧着剑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别着急。”薛棠心头虽是震惊,却还稳得住,一手将剑接过去,一手握住她手臂将她扶至座椅上坐下,才问,“你是说昨晚燕君舞进了你的营帐?” “是,我能肯定,他留下了这把剑,大概是警告之意,我怕会出什么意外,所以赶过来禀报将军,营中防守只怕……只怕还需加强。”叶莲脸色仍是煞白,言辞间却不乱分毫。 薛棠低眉看看手中那把剑,忽扬声朝外叫道:“来人。” 帐外侯命副将应声而入。 薛棠不动声色对他交代一番,将各营区白日夜间防卫做了一番调整,吩咐副将即刻传令下去,末了又叫人唤丁洌前来。 副将应命而去,丁洌还未赶来,薛棠又看了看那孤岑剑,只觉心头恶寒,顺手便搁在案头,转而又安抚般拍拍叶莲肩头,话语里有几分悔意:“都怪我疏忽,昨日得到消息便该增强防守……叫你受惊了。” 薛棠满怀歉疚,防范如此严密的大营,那个人居然如入无人之境,竟叫他潜入了叶莲的帐中,将她惊吓成这样。燕君舞来的还真快,昨日才有消息说西肼大军到石州,夜里他人便到了长岭。速度之快,行踪之诡秘,怎不叫人心惊? “我没有事,将军不必自责。”叶莲强笑着宽慰他。 薛棠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她还能这般沉着冷静地为他着想,可他呢?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无声叹了口气,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 叶莲伸手来接茶,两手依旧抖的厉害,茶盖碰着茶碗,叮铃当啷的响,到底暴露了她心里的恐惧。 薛棠眼望她如此,只是心疼不已,半俯身蹲在她身前,两手覆上她凉冰冰的手背,帮她稳住茶碗,轻道:“别怕……别怕……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容他伤你半分。” 叶莲道:“我不是怕……”她顿住,脑子里有个声音即刻反问:“你不是怕那是什么?既然怕,又是在怕什么?”恍惚间耳边有低低语声反复回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总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深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以为那是梦里的声音,却不想竟真的是他。 这么久……她已经差不多可以平静地回顾过往,没有恨亦没有爱,一颗心淡如止水,可为什么他一出现,她就会乱成这样? 薛棠道:“我们一起打败他。” “好……”叶莲胡乱地点着头,打败他,她记得自己曾歇斯底里冲他吼过这句话:“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打败你……”可她真的能打败他么?在失去了武功一身伤病之后。 薛棠心里有些酸涩,不无伤感地道:“你没了武功……怎么不告诉我?我真是糊涂,竟然让你在塘口峡战役里担当那般凶险的任务……差一点就让你送了命。” 他后怕不已,回想起叶莲被扶中伤到那一幕,只觉心都揪了起来,跟着却是刻骨的愤怒仇恨,那个人当真是个畜生,竟下狠手废她武功,她被抓回去后,他是怎么折磨她的?她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最最可恨的却是他,因为无法与那个人匹敌抗衡,所以无法保护她。 “将军。” 丁洌忽从外走进来,却只冒了下头,看到帐中情形,即刻便退了出去。 叶莲听到这一声喊,蓦地便醒转神来,脸上一红,便想将手从薛棠手里抽出来。自二人重逢后,薛棠难得见叶莲露出小女儿羞态,如今见到,便由不住一恍,却还是收回心神,冲着叶莲微微笑了下,也就放开了她,站起身对外喊道:“进来吧!” 丁洌这才从外走了进来,眼望他二人笑嘻嘻道:“将军有何吩咐?” 薛棠对他那怪异的眼神视而不见,正色将叶莲过来禀报的事情跟丁洌说了一遍。丁洌闻听,神情便凝重起来,再不复先前嬉笑之态。 “末将这就去找任将军,今日先将次右营各处仔细清查一遍,营中兵士也都要逐个排查,若有j细,即刻缉押严加审问。” 薛棠道:“好,行事谨慎些,若非有确凿证据,不得妄动,如今正是用兵之际,切莫令营中将士心生不安惹出乱子。” “是。”丁洌拱手应命,临走却朝叶莲一笑,那笑里含着几许关怀与祝福,脱去了沉重,却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随后几晚,燕君舞再未出现。 薛棠曾想把叶莲的营帐搬至中军大营内,只是不合军规,便也就不了了之。不论?br /> 莲上君舞第29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论怎样,防患于未然总是必要之事,营中夜晚防守因此大大增强,换做了三轮两班,一些隐蔽死角也都特意安排了人轮值。 丁洌与任之水对次右军营一番严密清查,也并未发现有可疑之人,薛棠更派重兵在方圆几百里地搜寻,各要塞关口检查严格之极,虽是如此,却依旧没有燕君舞的行踪,想来其人已经返回石州。 如此众人方松了口气。 西肼大军临近穆尔的前后数日,云简也率五万兵马进驻长岭。 大军进驻长岭当日,大营里锣鼓齐鸣,一片欢腾,数万将士列队迎候,举手高呼:“云简大将军……云简大将军……”而后山呼万岁,声音此起彼伏,在长岭群峰间震荡回响,经久不息。 云简坐在战车里,挥手向三军致意。 一番纷繁复杂的仪式,薛棠方将云简迎入中军大帐。 云简身披战甲,接近四旬的女将军身姿笔挺,威风凛凛,只是下战车时,叶莲才知她的腿脚不便,竟是坐着辆木轮椅下来的。 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英雄,叶莲总算了结多年夙愿,即便云简如今两腿有残疾,不再有往日英姿,却依旧叫她激动感慨。叶莲不由想起入黑雕城的初衷,时隔三年之久,她已不再是当日那一心要做女英雄的小女孩,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自己仰慕多年的云简,却真可算是造物弄人了。 随后是军中主要将领入见,叶莲心里是极想去见一见云简的,但她仅是一参军,这种重要的场合自是轮不到她去的,便只好按耐住心头念想,辄转回营。 只是不及她走至次右军营,便有人疾追上来传令:“叶参军,大将军请你去中军大帐。” 叶莲甚是意外,想到要见云简便激动不已,忙跟着传令之人去了中军大帐。 帐内肃穆非常,居中大案后正坐着云简,身后立着两个女将,也都是英气逼人,薛棠于左下首坐着,余下各将领分居营帐两侧,依照职位高低一个个排下来,井然有序。 “卑职叶则敏参见大将军。”叶莲忙微躬了身朝云简行军礼。 “你就是任之水将军营中的那位生擒列贤的叶参军?” 云简神态威严,语气冷冽,叶莲也不知怎样竟觉这话语里颇有几分不善,心下一沉,忙道:“生擒列贤乃是任将军之功,卑职不敢居功。” “你虽不敢居功,却敢女扮男妆混乱军纪。”云简冷冷接话,忽然一拍大案,厉喝,“来人,给我拿下她。” 笞刑 云简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两个执刑校官自后而上,一左一右反扭住叶莲双臂,不由分说将她摁跪在地上。 薛棠大惊,忙起身问:“大将军这是为何?” 云简斜儿子一眼,道:“此事薛将军也脱不了干系,且待我发落完她,再慢慢与你清算。” 薛棠道:“末将自知有错,但凭大将军发落便是。但叶参军自入军中以来,所立功绩足以抵去她一时无心之过,大将军总不能视而不见?” 云简冷声道:“功是功,过是过,一桩归一桩,东宁历来不禁女子从军,既要从军,便该到红妆营去,却偏偏女扮男装,混居于男子军营,视军规法纪而不顾,便是她有天大的功劳,错就是错,若不处置,军中法纪要来何用?” 她一番话说完,帐中先前还有些不知所以然的各位将领便已全然明白,但军中纪律严明,却也并不交头接耳的议论,一个个仍旧站的笔直,动都不动一下,只薛棠、丁洌这两个知道内情的人着急不已。 同样着急的还有任之水,乍闻此事真相竟有些茫然了,呆了片刻,方醒过神来,向前一步插言道:“大将军……末将能不能说一句?” “任将军有话请讲!” “这个……”任之水道,“这个其实是末将的错,叶参军当初并不是自己投的军,而是末将生拉硬拽请来的,叶先生她并不清楚军中法纪,只能是无心之过,要追究也只能怪末将老眼昏花,不辨雌雄,闹出这等笑话来,还望大将军看在叶参军屡建军功的份上既往不咎,要处置便处置末将好了。” 丁洌也趁机在旁为叶莲说话:“任将军说的不错,叶参军也并不是有意触犯军规……何况凉风谷地、塘口峡两场战役都是用了叶参军所献计策,才打了大胜仗,这般大的功劳,也够功过相抵了。如今西肼又来犯,正是用人之际,还望大将军念在叶参军赤胆忠心报效国家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如此一说,其他将领也都跟着替叶莲说起情来,请云简赦免叶莲无心之过。 “丁领军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先莫忙着为她开脱罪名,你自己便有包庇隐瞒之罪,至于任将军,识人不清,不辨男女,以致混乱军规,也有罪责在身,容后一一清算。” 云简抬手止住众人,面上并无缓和之色,一番斥责后又接着道:“就算如此,女扮男装擅入男营亦是不可赦之罪,论理该处斩以儆效尤,但念其献策合围周行,塘口峡枪挑列贤于马下,功过相抵,可免其死罪,然活罪难饶,拉下去当众责军棍四十,以示惩戒!叶参军,你可服气?” “卑职服气,谢大将军不杀之恩。”叶莲低声应道,云简说的很明白,她也深以为然。军纪不可乱,云简身为大将,若不明法审令,又如何统军作战?自己既破坏军纪,便要受罚,不管当初有什么理由,这都是不可推卸的罪过,所以她心甘情愿认罪服法。 “既然如此,那便拉下去行刑!” 两个校官应命,就要将叶莲架起往帐外走。 “慢着!”薛棠急了,蓦地出声喝止,一边已跪于案前,道,“大将军,末将愿代叶参军受刑。” 叶莲已被架着走了几步,听到这话忙道:“薛将军,此事是卑职的错,大将军不予重罚卑职已很感激,既是军规,卑职心甘情愿接受惩处,岂有叫薛将军代为受刑之理?” 薛棠却只当没听见,只顾对云简道:“她是女子,四十军棍如何承受得住?还请大将军准末将代为受刑。” 云简冷哼一声,心头颇是恼怒,道:“你早知叶参军是女子却不按军中法纪处置,徇私包庇便已是大罪,虽说此次立了大功,你也将实情报与圣上,却仍难脱罪责,本就该严厉惩处,按例该受六十军棍才对,既然你要替她受刑,便一起算账,连带她的四十军棍,共计一百,因是战时,先暂行刑一半,等打退了西肼人之后再受另一半刑。” 薛棠伏地叩首,道:“多谢大将军!” 云简挥手道:“请薛将军出去受刑!” 薛棠起身,解下身上甲衣,大步走了出去。 叶莲被两个校官押着,此时此地又不便挣扎胡闹,眼睁睁看他自身前走了过去,急道:“大将军,这是叶莲自己的错,与薛将军无关,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军令如山,叶参军要抗命么?”云简语中大有威慑之气。 叶莲语塞,转眼看到丁洌朝她连连使眼色,便只好道:“卑职不敢。” 行刑之地便在中军大帐外的空地上,帐中可以清晰听到外面的棍笞声。 帐内诸位将领除了监刑官并无一人出去观看,因在行刑,云简便不再议其他事情,只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待外面执刑完毕,一时鸦雀无声。 棍棒击在皮肉上,一声声叫人心惊。也只有棍笞声,薛棠连声都没吭一下。两个校官已然放开叶莲,她垂首站在那里,一颗心像在滚油中,煎熬的难受。 五十棍,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好不容易等到行刑完毕,薛棠终于一瘸一拐的进来,她才喘了口气。鼓足勇气抬眼看去,薛棠也正望着她微笑,身上战袍隐隐透出血痕,眸中却亮闪闪的,似是在说:“我没事,别为我担心!” 云简虽心疼儿子,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对诸将道:“还望在座诸位引以为戒,今后再有类似之事,一概严惩不贷。”随后又转头对丁洌、任之水道,“丁洌知情不报,任之水识人不清,念你二人战功卓著,可免皮肉之罪,自今日起一律罚俸半年,薛棠身为主将,有不可推卸之责,罚俸一年。你三人可有异议?” “没有!”三人异口同声。 云简又道:“叶参军既是女子,即日起便搬到红妆营去,暂领典军之值,其余事情容后再说。” “卑职遵命!”叶莲脑中乍然一醒,这时才开了窍,原来云简对她竟是明罚暗赏。回头来想,云简若不如此,又如何能名正言顺将她归入女营?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至此时,叶莲对云简所有的已不单单只是佩服感激。薛棠显然也已领会出母亲此举的真意,扶腰望着母亲许久都不转眼,竟不觉身上的棒疮有多痛了。 云简侧目剜他一眼,正色道:“诸将为国尽忠,奋勇杀敌,塘口峡大破敌军,一举将西肼人赶出东宁,圣上为此深感欣慰,随后不久会遣使劳军,至于各项嘉奖,待凯旋回朝之后,朝中会一一封赏,还望众将同仇敌忾,再退敌军。” 云简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名正言顺恢复了叶莲女子身份不说,还竖了将威。其后军中提起云简大将军都颇是畏惧,因她不徇私情,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照打不误,由此军纪更为严明,无人再敢蔑视军规法纪,任意妄为。 因增驻兵力,营地格局在原来基础上稍有变动,但中军大营并未改换地方,薛棠仍居中军大帐中主管军务,云简却带着亲卫居于中军大营左翼的红妆营中,两营毗邻,有紧急军务方便随时通传。 叶莲已然搬去了红妆营,因为有云简惩处在先,故而叶则敏参军为女子的事实并未引起非议,也就顺理成章。临离开次右军营时,叶莲前去拜别任之水,为此事向他表示歉意。 任之水却只哈哈一笑,道:“不就被罚了半年军俸?算不得什么。”说完端详着她摇头叹气,“可不就是个女娃儿,我这双眼睛可真是老花了,竟没认得出……” 正值大敌当前之际,薛棠身上虽有棒疮,却也不敢懈怠军务,因暂时还下不得床,便在床头办起了公。 叶莲抽空去看他,见他趴在床头看卷宗,心里便越发内疚,歉然道:“将军……都是我带累了你。” 薛棠有她陪着,心里欢喜不已,道:“有什么带累不带累?为你,我便是多挨几棍,也是心甘情愿的。” 叶莲脸上微红,嗫嚅半天方道:“将军若再多挨几棍,我……我便越发罪不可恕了。”他话里的意思如此明白,竟叫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叶莲不由怀念起当年那个内敛含蓄的小城主,时光匆匆,他同她都已经长大,再回不到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再想唯叫人心伤,那些懵懂年少的岁月,那些凄厉悲惨的记忆,一并都随着黑雕城的破灭消失在了硝烟战火中。 “叶莲……”薛棠伸手握住她的手,话语里微有不满之意,“叫我薛棠,怎么总是将军将军的?” “这是军中,给人听到了不好。” “可现在没有别人。”薛棠执意要求。 “我怕我叫习惯了,当着人也叫出来,那可就……太不好了。” 薛棠叹了口气,便也就由着她。 “将军的伤怎样了?” “母亲叫人送了最好的棒疮药来,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了,不碍事的。”他微有些尴尬地笑。 叶莲心头微松,想起自己曾用过的那种雪珠玉肌膏,那药膏对付棒疮鞭伤这类外伤最好不过,正想开口提一提,便听外面传来木轮车的嘎吱声响,随后便听云简的声音自外传进来:“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若不送最好的棒疮药,痛的还不是我?” 薛棠一晒,叶莲已经面红耳赤甩开了他的手,刺溜站去了老远。 “参见大将军。”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从容,躬身朝坐着木轮车被小青推进来的云简行礼。 云简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还以为是梅儿,原来是叶典军。” 叶莲握着两手呐呐道:“薛将军都是因卑职才受军棍之责,卑职心里不安,特地过来看望。”说话间隙,她朝着小青微微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小青也含笑跟她点头致意,她如今与白梅都算是云简的近身随侍,也是红妆营中的高级将领,叶莲自到红妆营便一直受她二人照应,三人相处甚好。 云简笑道:“薛将军治军不严,自是该受杖责,叶典军不必自责。” “谢大将军宽慰。”叶莲一向仰慕云简,但云简真到了她面前,却不敢抬头直视她。略略扫过几眼,只觉她容貌极美、气度高华,不可逼视。薛棠的面貌大体随了她,却没有她这般逼人的气势,温和清雅,叫人更容易亲近。 叶莲心里不由自主做了个比较,忙趁势告退:“大将军只怕有要事与薛将军相商,那卑职就告退了。” 小青伺候薛棠多年,早看出他神色不对,忙也道:“婢子先回去看看参汤熬好没有,好了便给公子带过来。” 薛棠含笑点头,眼看叶莲、小青退出去,面上的笑容便也跟着敛去,微有些嗔恼地道:“母亲……好好的您提梅姐做什么?” 云简朝薛棠腰臀那一截瞟一眼,答非所问:“还疼吗?” “不疼。母亲,您以后别再当着叶莲的面提梅姐了,您也知道,梅姐她只当我是弟弟,我也只当她是姐姐,我们不可能在一起……”薛棠低声央告。 云简道:“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姓叶的姑娘,可是你应该知道,她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喜欢。” “我……母亲从哪里看出来的?” “眼睛,她看着你的时候眼里一点爱意也没有。”云简一点也不给儿子留面子,“棠儿,你真的看不出么?” 薛棠沉默良久,面上渐有郁郁之色,点头道:“我知道,可是……我喜欢她,这就足够了。” 云简叹了一声,摇头道:“总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够,你会想她像你一般喜欢你,你会失望……我不想我的儿子受这样的苦。” 薛棠微微别转脸,神色颇有些黯然,过了片刻却转头问云简道:“那母亲您,是不是也不喜欢父亲?”他没有等云简回答,跟着便接了下去,“这就是您不肯回黑雕城的因由吧?父亲他一直都想挽回……”为了挽回,所以他不惜冒着毁掉黑雕城的危险,也要治好儿子的病,只因他知道,没了儿子,他们夫妻间便再没有一丝瓜葛。 名存实亡的夫妻,相见亦不过是陌路。 云简许久不作声,末了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莲走出没多远,小青便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大将军自小与白蕊夫人交好,如今白夫人不在了,大将军便总想要多疼白姑娘一些,其实大家都知道,白姑娘跟游将军是一对的。” “哦……”叶莲不知该怎么接话,便只有笑笑。 小青又道:“公子对白姑娘并没有什么想头,他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叶莲面上并无什么变化,仍是微笑着,轻轻说道:“多谢小青姐姐,只是……你也知道的,我配不上你家公子。” 是配不上,家世地位都匹配不上,何况她还曾被敌国掳去,失去了清白之身。 小青心里正做如此想,可叶莲当真说出来,她却又不知所措了,颇有些羞愧地开不得口。叶莲与燕君舞的事情大将军早晚都会知道,那时公子将更加无法得偿心愿。 她由不住叹息,驻足不前,而叶莲却已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战幕 红妆营是清一色的女兵,叶莲就住在主将大帐的右后方的一个小帐篷内。 因司典军之职,她仍旧是一个人住,平时有两个执勤女兵过来照管起居。帐篷内布置的略比在任之水军营中时讲究,地上铺了厚厚的毡毯,各样器物用具都备的齐全。 帐侧木架上挂着她新领取的头盔战甲,除此之外,还挂着一把薛棠特意从兵器库挑选来做她兵器的宝剑。 叶莲抬手抚摸冰冷的剑鞘,心里无端烦乱。 他总是对她这么好,这么好…… 明知道她根本就不值得这样,还要执意如此。她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的答复,可是她该怎么答他?答应他,他那样白璧无瑕的人,岂容她这污浊不堪的失节妇人玷污?拒绝,又怕伤了他,一时两难。 叶莲无声叹了口气,把纷乱的思绪略整了整,回头去看案上卷宗。 说起来西肼人也该到了,战火不日便会燃起。 只要那个人一出现,便会给东宁带来祸事,竟是百害之源。 帐外忽然传来声响,有人扬声报道:“大将军到。” 叶莲慌忙起身,帐帘从外被人打起,已有女兵将云简推了进来。 “卑职叶莲参见大将军。”叶莲躬身鞠了一礼,云简过来,是为方才的事情吧?她微有些忐忑,虽然心头坦荡无私,却还是觉此事有些难办。 云简微微颔首,道:“叶典军不必多礼,随意坐吧!”说着话她朝后挥一挥手,跟进来的几个随从便都退了出去,帐帘也被放下,帐中便再无旁人。 叶莲听命坐于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待云简发话。 云简沉了片刻,缓声道:“方才得到消息,西肼大军已进驻穆尔了,呵呵,还没扎好大营站稳脚跟,便遣使送来份战书,你且看看。”她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书函,向叶莲递过去。 叶莲犹豫了下,直觉这封战书跟自己有关,便探身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将书函接了过来。拆开很快看了一遍,便又还给云简。果然不出所料,战书上明言,要与塘口峡一役枪挑列贤的叶姓女将一战,时间定在三日后午时三刻。 “明白我为什么过来找你了?” “明白。” 云简凝目看定叶莲,似若有所思,半晌才又道:“你以前的事情,棠儿都对我说了。” “哦……”叶莲短促了应了一声。 “你救了棠儿,我该谢谢你。” 叶莲什么都说不出,匆匆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强笑了下。 “你这孩子啊,怎么总是这么拘束,来,到我身边来,挨着我坐。”云简无可奈何地摇头,顺手在扶手上拍了拍。 叶莲不知她是何意,却又不好拒绝,想了想,还是起身将椅子搬至云简身边坐下。 “我听棠儿说,你一直很仰慕我,怎么真见了我倒跟老鼠见了猫一般?” “哦……”叶莲语诘,面上泛起尴尬之色,“不……不是这样。” “哦?你原来不仰慕我。”云简皱起眉。 叶莲忙道:“不是,卑职自小便仰慕大将军,就因为仰慕大将军威名,才去的黑雕城。” 云简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摸摸叶莲头发,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呀,也别总想着,凡事还要往前看,多想想那些让人开怀的事情。” 叶莲未料她竟有这般温柔的时候,心头又是诧异又是感动,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酸楚,想起小时候母亲没事便喜欢这样抚摸自己,不由心潮涌动,眼中有泪意,她却硬是忍了回去,轻声道:“多谢大将军提点。” 云简又道:“我知道棠儿喜欢你,他说他要娶你,你愿意么?” 叶莲愣住,呆了呆便摇头:“不,不行,我配不上他。” 云简道:“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上,何况你还对棠儿有救命之恩,只是,你得喜欢他,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妻子,那样对他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呢?” “我……我……”叶莲结结巴巴答不出来。 云简等了她半晌,摇头喟叹道:“看来你是不喜欢他的。你心里装着的,是这个下战书的人吧?” 叶莲大惊,急着表明心迹,立刻便跪于她面前否认:“卑职万死不敢有此心。” “起来!”云简道,语声很轻,却有不容违拗的威慑之力。 叶莲略顿了下,知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便默然站了起来。 云简又将那战书打开来细看,一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燕君舞……跟他父亲还真像,都喜欢一味地强取豪夺。” “他父亲?”叶莲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以前燕君舞对她讲起自己幼年之事,她一点也听不进去,这时却无缘无故好奇起来,竟盼着云简能多说一些。 云简眼中微有怅惘之色,却是一闪而逝,道:“就是那位西肼睿嘉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是大将军将他斩于马下而死?” “嗯。”云简颔首,语声却冰冷,“那样的人,该死。” 叶莲一时无言,真如燕君舞那般心狠手辣,确也该死。 云简沉默片刻,伸手拉叶莲道:“敌人如今又在咱国门前叫嚣……咱们却也不能让他们小看了,你说是不是?” 叶莲知她心意,便道:“是,卑职愿听大将军吩咐。只是,有一言在先,卑职早被人废掉武功,恐有什么闪失影响了士气,于我军不利。” 云简拍拍她手背,柔声道:“可怜了你,我原本不欲派你去应战,但军威为重,你又才在塘口峡一役枪挑列贤,对西肼人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至于是不是应战,倒可随机应变。对了,我带了医官来,先给你好好看一看。” 她说罢便出声叫人,不多时果然有个四五十岁模样的男子背着药箱走了进来。 云简道:“这是王太医。”跟着便把所知道的情况跟他大致说了一遍,请他给叶莲诊脉。 叶莲跟那王太医打了个招呼,看这人眉目和善,不爱多言多语的奉承,便知是个实实在在行医之人,也就伸手任他把脉。 王太医凝神切了许久,又换了只手继续诊脉,一边又细细观叶莲气色。 如此足耽搁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下来慢慢开口:“典军大人当初是被人废了双手筋脉?” 叶莲不语,只微微点头,脑海里霍然浮现出当日景象,心头便是一阵紧缩。 “那人下手还留了点分寸,并没将典军大人筋脉尽废,后来可能也用了些续断之药,所以大人的武功并未被全部废掉,若再以我特制的玄龙续筋散裹敷,或许可慢慢恢复。”王太医眉眼含笑,颇觉欣慰。 叶莲也望着他微笑,笑里却微带了几分苦涩,留了点分寸……这是不是说他还念着几分情意?若是一点分寸不留,她这双手是不是也就废了? 云简道:“那就按你的法子为叶典军医治便是,只是三日的时间会不会太短?” 王太医道:“三日时间已足够叶典军恢复七八成。” 云简这才略缓了脸色,道:“这三日我还需指点你些剑招,那燕君舞与我激战一场,招数来路我大体都摸清了,他虽武艺超群,却还是有薄弱之处,我这几年反反复复琢磨过,如今也都一并传于你。” 能得云简亲自传授武学,曾是叶莲梦寐以求的事情。这时忽然成真,叶莲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好一阵才跪地拜倒:“多谢大将军厚爱。” 之后三日叶莲便一边接受王太医治疗,一边跟着云简学习一些战场之上破敌的小技法,这是实战经验,以往叶莲并不曾在兵书上学到过,但每个小技法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三日转瞬即过,很快便到了约战的时刻,两军在长岭、穆尔两地交界的大坪拉开战幕。 其时,艳阳高照,无数旌旗在天宇下飘扬翻飞。 两军东西对峙,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集聚了多少人马,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擂鼓三通之后,东宁这边飞驰出一人,却是丁洌。 西肼战营里却并无人出来应战,过了片刻那边纵马驰出一人,却远远便站定,再不往前,对着东宁这边大喊道:“我家主帅说了,请你们那位姓叶的女将军出来应战,呵呵,不是说东宁娘子军厉害的很么?怎么到关键时刻便不出来了?还是你们东宁男人知道老让女人出战伤了脸面,才如此为之?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啊,你们东宁的男人都是废物吗?怎么每次都要女人出面才能打赢啊?哈哈哈哈……” 那人粗声粗气的,语声却很是宏亮,声音直传过来,震得人耳膜都在发颤。 叶莲注目看过去,依稀看出那人便是曾随燕君舞攻破黑雕城的原五,再往前看,才看到西肼战营正中那辆巨型战车,战车上站着一人,全身黑甲,观形貌应是西肼军这次的主帅,也正举目往她们这边看。 是那个人,叶莲心头蓦地紧了一下,是他,虽然隔着那么远,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那就是他。 燕君舞,他终于出现了。 丁洌怒声骂道:“去你妈的,要打就打,你啰啰嗦嗦什么?” 谁知那原五竟一点都不生气,继续又嚷:“哎,我说你们这位叶姓女将军相貌如何?嫁人了没有?若是长得还过得去,又没有嫁人,不如就跟了我们主帅……我家主帅刚好还没娶亲,人又年少英俊,家有万顷之田,更有财富珍宝无数,啊,你们看不上这些,哈哈哈,那再告诉你们,我家主帅除了这些,琴棋书画也无所不会,真正是个大才子!来,弟兄们,给他们唱一曲听听。” 话音一落,西肼军中竟真的唱起曲来,歌声响亮齐整,分明是训练过的。 娇娘娇娘,眉笼淡淡,笑颦浅浅,思卿思卿,我心悠然。 俏娘俏娘,手玉纤纤,靥绯点点,思卿思卿,我魂飘然。 美娘美娘,青丝蔓蔓,意态婉婉,思卿思卿,我魄驰然。 歌声飘向云霄,夹杂着些猥琐的嬉笑声,久久在两军阵前流转。 诡计 影窈窕,桃林间,调弦丝竹,花舞对相眠。 共梳妆,小墨轩,丹朱粉白,眉妩发似泉。 碧流烟,木空山,绰绰约约,心誓无须言。 凭栏远,沉水殿,琴瑟和鸣,月圆人更圆。 那歌声起先调子十分欢快,唱了一小节便转了韵,调子缓缓沉下去,歌声也沉下去,似愁绪满怀,扯不断理还乱,缱绻缠绵。而那曲词,却分明将她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过往,没有丝毫遗漏地一笔笔点了出来。 除了木空山,只要是当年曾在黑雕城呆过的人,差不多都会知道小墨轩、桃花林、沉水殿,而那曲词唱的如此清楚明白,便是傻子怕也能听出点道道来。 且不说叶莲本人如何,薛棠、丁洌二人已然变色。 便连任之水都听出了内中玄机,知道那是西肼人侮辱嘲笑之词,一时怒火冲天,忍不住破口骂道:“西肼人这是疯了吗?他奶奶的,要唱情歌回家对着自家娘们唱去。” 他一边骂一边便要操刀催马上前,吼道:“薛将军,我们趁着这会杀过去。” “慢着。”薛棠强自忍耐着沉声制止,“只怕是西肼人的诡计,先不要冒然进击,以免中了埋伏。” 薛棠是此战的主将,主将发话,从将焉能不听?何况薛棠所言也都在理,任之水虽是火冒三丈,却也只有耐住性子不动。 西肼阵营中仍在没完没了地高歌,他们一遍遍地唱,措辞愈来愈香艳旖旎。 简直……不堪入耳。 再让他们这般唱下去,不用多久,军中上下便会知道这曲中真正含义,虽然那都是燕君舞自说自话,却难免不会有人信以为真。 薛棠眉头紧蹙,目中隐隐有怒火闪动。他忧心忡忡地朝叶莲那边望去,她还稳得住,神色间并不见有何变化,只是脸色煞白,一手紧握住腰间宝剑,手指扣得太紧,竟在微微发抖。 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紧张到极致,也脆弱到极致,一不小心就会“嘣”地断掉。 薛棠抬了抬手,想要传令神箭手射掉战车上那正悠闲自在看笑话的无耻之徒,谁知那人却身子一转,便从战车上下去了。车下是密密麻麻的西肼铁甲兵,那人身形隐入其中,薛棠便失去了目标。 然而西肼人的歌声却未因此停止,一声声响彻,彷如魔音一般无休无止击刺着每一个东宁将士的耳膜。 薛棠再忍受不住,忽然召过传令官,道:“传令,鸣金收兵。” 传令官大惊:“将军,还没有开战。” “你敢抗命?” “末将……不敢。” 锣声骤然大作。 鸣金收队之声一下子便将全身戒备的叶莲惊醒了过来。她愕然掉转头,满眼不解地朝薛棠那边望,只是薛棠已经掉转马头,叶莲便只看到他的背影。 旁边有将领提醒她道:“叶典军,收兵了。” “哦,好。”叶莲方始应了一声,松开紧握剑柄且已攥出汗水来的手,握得太过用力,这时才感觉到虎口有些发酸。东宁军已全数开始撤退,她不得不拨马跟上。 任之水也不得不听令策马返转,嘴里兀自不满地道:“怎么就收兵了?老子还没动手呢!” 不战而退,这可是行军大忌,可将令既出,便是覆水难收,任谁都不能违抗。 叶莲知道薛棠如此是想要顾全她,他不想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 那个人果然使得好计策,不单羞辱了她,更羞辱了整个东宁。 他如此做,无非就是要激她出来,而她差一点也就中了计,几乎就冲了出去。 东宁临阵不战退兵,西肼那边顿时欢声雷动,嘲笑辱骂之词不绝于耳,却还算君子,并没有趁势追过来。 燕君舞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战车上,扶栏满意而笑,那如潮水般退去的东宁军中应该有她的身影,他举目眺望,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她,但是人太多了,她就像一粒沙混迹其中,根本就看不到。 慕容蓑自短梯上缓缓踱上车,笑道:“呵呵,不战而退,可是斩首之罪。” 燕君舞含笑点头:“让云简下手斩了儿子,也不知要怎样心痛?” “主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对方损失一员大将,真好计策。” 燕君舞但笑不语,眼中掠过些微阴冷的光芒,薛棠自是死了最好,免得整日跟个苍蝇似的跟在她身后。 只是她就更恨他了。 他闭上眼,心道:“没关系,小叶莲,我总有法子叫你回到我身边。” 果不出燕君舞所料,云简在营中大怒,拍案厉声质问不战而归的儿子:“为什么要不战而退?就为了西肼人那不着调的曲子?你难道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竟然给我临阵退兵?” 薛棠无法辩白,只跪着听她喝问。总不能说是怕叶莲承受不住吧?这次确是他意气用事了。 “来人,给我拖下去斩了。”云简痛心疾首,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可她能怎么办?总不能置军纪国法而不顾。 左右执刑校官受命,不得不上前去拿薛棠。 “大将军手下留情!”大帐中呼啦啦跪了一地,俱为薛棠求情。 云简道:“薛棠身为先锋将军,知法犯法,不斩不足以正军纪,任何人不得为他求情。若有一意孤行者,与之同斩。” 众将闻听云简之言,一时都开口不得。 叶莲眼看薛棠被押出去,仿似被一个霹雳打中,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燕君舞激的人不是她,而是薛棠。他就算准了薛棠心软,知道薛棠宅心仁厚,会不忍见她受此奇耻大辱,算准了薛棠会承受不了最终不战而退,甚至还算准了云简不会徇私枉法。 于是他不动一兵一卒,除掉了东宁这位新崛起的少年将军。 叶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忽然趋前一步,道:“大将军,请容卑职进一言。” 云简道:“讲。” “卑职以为,我们可能是中了西肼人的诡计了。” 云简冷如寒冰的脸上微有一丝松动,眸光微凝,道:“中计?” 叶莲连忙点头:“对,两军尚未交战,便斩先锋将军,只怕正合了西肼人的心意,还望大将军三思。” 云简略有迟疑之色,叶莲所说不假,她不是没想过,若是其他人她便也饶了,偏偏是她儿子。 丁洌见她犹豫,趁机上前又道:“还望大将军三思。” 他如此一说,帐内其他人也都跟着出声,一人道:“卑职方才默占了一卦,阵前斩将是为大凶,大将军万万不可行此险着。”那是军中的占卜师,每次征战之前司占卜吉凶天象。 众将闻言是大凶,忙又一起进言:“还望大将军收回成命。” 云简沉默片刻,终于道:“既是如此,那便暂留薛棠一条命,明日继续出战,若再敢临阵退军,定斩不饶。”说完此话,她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心弦方松弛了下来。 薛棠被推至法场,却未如某些人所愿被当真处斩。 这一消息很快便传至西肼主帅帐中,紧随而来的是东宁使者送达的战书,约于第二日午时再战。 真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燕君舞拿着那战书,百般不肯相信,皱眉恨恨地咬牙:“云简竟然徇私包庇……哼,女人就是女人,简直视军规法纪当儿戏。” 慕容蓑摇扇微笑:“也可说是聪睿过人,人家识破咱们的用心了。” 燕君舞不以为然地轻嗤,出神半晌,却道:“明日对阵,可再唱什么曲子好?” 慕容蓑笑道:“主上,此计用一可奏效,再而三便不经用,恐会事得起反,弄不好还会引起悬都那边的猜疑,兵贵神速,明日起便再玩不得了。” 输赢 一夜忽忽过去。 午时三刻时分,两军再度在大坪对阵。 阳光下甲衣生辉,战旗猎猎,到处都是兵刃利器折射的刺眼光芒。 鼓声震天而响,这一次西肼再没玩什么花样,三记鼓声一过,既遣将出战。 最先出来叫战的是昨日出口笑骂东宁无人的原五,东宁应战者为任之水。 马蹄翻飞下一时尘沙滚滚,一片黄|色烟尘里,只见二人长枪大刀在半空中你来我往,锵锵声不绝于耳。约莫厮杀了五六十个回合,只听原五惨叫一声,应是被任之水伤着了哪里,竟然打马便逃。 任之水纵马去追,行至半途,西肼战营中飞驰出一骑将他截住。 来者一身黑衣战甲,正是西肼主帅燕君舞。 他一冲至任之水面前便挥剑连刺,任之水虽说勇猛,说到武艺却远不是燕君舞的对手,不过数招便露了败象,危急中丁洌拍马疾驰上前,将任之水换下。 眼见丁洌杀到,燕君舞眸光一寒,挥剑便朝丁洌劈面斩下。 丁洌带马后退,举剑堪堪将那一剑格挡在外,但燕君舞力沉如山,他险些就承不住,差一点被按仰在马背上。 燕君舞面色如冰,冷冷望住丁洌道:“念在咱们师徒一场,我放你一马,去换你小师妹来。” 丁洌红着眼挣扎着道:“师徒?从您破城那日起,我们就不再是师徒。”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学的东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丁洌咬牙反臂一格,霍地将燕君舞压下来的剑震开,而后挺身而起,道:“战场之上只有国恨家仇,没有师徒父子。若师父大人要跟我算不敬不孝之罪,那只有另找时间私底下解决。” 燕君舞嗤然冷笑:“何必另找时间?哼,我现在就解决了你。”他目中光芒大炽,下手果然再不留情,一剑剑挥下,招招都欲致丁洌于死地。 丁洌自知不是他对手,却还是奋力苦撑,来去间已过数招。丁洌略微诧异,照理他根本敌不过燕君舞二十招,今日居然竟与他拆了三十多招还能勉力应付,他隐约觉出是有什么不对,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接近第四十招的时候,丁洌终于被一剑拍落马下。燕君舞的长剑斜劈而下,?br /> 莲上君舞第30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半途剑锋转向,朝他当胸猛拍而下,长剑夹带劲风,却不及想象的凌厉,丁洌只觉胸口一滞,下颌处一阵刺痛,再一转眼人便从马上翻下,重重摔在了黄沙中。 不等他起身,燕君舞手中长剑已然抵中他胸口,却并不刺下,抬头眼望东宁疾奔过来抢人的数骑人马温颜笑道:“叫你们那位姓叶的女将军出来应战,只要她能赢我,我便放了他。” 丁洌在燕君舞手中,众人已无法抢到,又怕他一剑刺死丁洌,却都不敢再往前去。 燕君舞哈哈大笑,这时他的近身护卫也已赶到,三五人一起上前,很快将丁洌五花大绑起来拖去了西肼阵营。 燕君舞带马在当地转了个圈,笑道:“怎么,还不肯出来?东宁盛传的女英雄就这点胆量?”他端坐马上,目光定定望住对方阵营中的一点,久久都不转开双眸。 她一身戎装骑马立于女兵营之首,正静静坐在马背上注目朝他这边看。隔得太远,他看不出她眸中有什么情绪,只知道她在拔剑,然后她催马缓缓驰了出来。 越来越近,燕君舞终于看清了她。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木然一片,双唇紧抿,一双眼幽黑不见底,沉沉郁郁,好像并没有看他,却在将要驰至他马前的一瞬迸出火花,而这一刻,她手中长剑“唰”地劈下,没有半点迟疑就斩向了他。 他轻带马缰,后退之际,挥剑迎上,两剑在空中交击,绽出火星点点,然后“嚓”地一响,交错而过。 燕君舞很快掉转马头,返身的瞬间,叶莲也已兜了个圈子自那一头转回来,再次催马冲过来,挥剑朝他刺来。 “你没用孤岑剑?”两剑碰在一起,发出锵的一声响,燕君舞微皱起眉问。 她根本就不理他,跟着一剑又斩过去,锵锵锵锵,一瞬便交击数下。 燕君舞一边接招一边低声道:“你穿戎装还有点味道,不过……”他唇边绽出一抹古怪笑意,“我更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他的语声就在耳边,暧昧无比地从叶莲耳际一擦而过。 叶莲眉头微攒,仍紧抿住唇一言不发,眼里却有刻骨恨意渗出。 燕君舞就知道她恨他,剑锋毫不留情自上斜削而下,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而过。他很快地仰身避过,心里也生出恨意,腕上加了几分狠劲回剑反击。 两剑激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巨大的撞击力,令叶莲虎口一阵疼痛,手上一松,那剑便要脱手而飞。 燕君舞唇角泛出一抹狡笑,眼里有得意之色,却不想叶莲手腕蓦地下压,只是一恍,便又将剑紧握在了手中。 “不能输……绝不能输。” 叶莲暗暗咬牙,重新握紧剑柄的刹那,扬剑平拍,蓦地便朝燕君舞胸口抽去。他有了准备,横剑便将此招化去,含了几分讥嘲道:“学的不错,原来你还记着我教你的剑法,是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 这剑招名叫送君千里,确是他曾教过她的。可留在叶莲记忆深处的却是那个大雨天,他用这一招将她一剑抽倒在地,然后告诉她:“你败了,要走,什么时候打败我再说走的话。” 他就这样无耻食言,然后狠心废了她的武功。 前尘旧事,新仇旧恨,一瞬尽皆涌现,叶莲目中有火苗窜起,心头山呼海啸般呐喊:“打败他……一定要打败他。” 燕君舞说完这话便后悔了,因为叶莲忽然间把手中的剑朝他扔了过去,她是念念不忘,念念不忘的是杀他。剑凌空飞下,朝他心窝刺下。燕君舞恨一声,挥剑将半空中朝他射来的那把剑挡开,长剑飞开,嗖嗖嗖在空中翻转,最后“噗”地一响,扎入一丈开外的个沙窝子里。 叶莲袖中却在这刻另有剑锋掣出,迅雷不及掩耳般刺向他胸口。 燕君舞眼中有讶异之色,那是孤岑剑。 他甚至忘了躲闪,厉芒刺眼,呼啸而来。 削铁如泥的宝剑,任是铁衣寒甲也一样穿的透,剑尖在铁衣上划出刺耳金音,而后透甲而入。 噗嗤—— 利刃刹那洞穿他右胸,跟着便迅速拔出,冷风霎时便灌了进来。 他从马上一翻而下,咚地一声,狠狠砸在了沙砾堆中。 叶莲没有跟着上前,勒住马立于当地静静看住他,她终于开了口,但眼神迷蒙,竟有恍惚之色,好像在梦呓:“我打败了你,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她低下头,看到手中低垂的孤岑剑,剑尖上有绯红的一点,正往下缓缓滴落。 这把剑到底还是沾了他的血。 燕君舞的亲兵护卫几乎是一瞬间便簇拥上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圈,将他围在中央。 东宁阵营中有欢呼声,一声比一声高,形成巨大的声浪,猛烈地扑过来。 叶莲却仿佛没有听到,她抬目定定望住他,唇角有笑意一点点绽开,却在盛放的一刻敛了去,唇角抽动,似有痛楚之色。 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她眼中便波平如镜,仿佛这一切都与她全无关系。 “你——赢——了。”燕君舞一字一字道,呼吸紧促,说得十分困难。 叶莲凝目盯着他道:“是,我赢了,那你就该履行诺言放了丁师兄。” 休战 长风浩浩,卷起无数尘沙。 绣着巨大“东宁”二字的猩红大旗迎风招展,仿佛一把猎猎燃烧的火炬。 叶莲就站在那面大旗之下,平和安静,安静的好像根本就不曾经历过方才的血腥厮杀。 燕君舞觉得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输了,她不担心他的伤势,不在乎他的生死,甚至都不恨他。 “小叶莲……”他慢慢吐出那三个字,咬牙,“你真狠心。” 叶莲沉默,片刻后缓声道:“这一剑我是替穆师兄、小桃、小红姐姐她们刺的。”仅仅只有一剑,实在是太少,还有她自己跟已经故去宝儿的那两剑,还有很多无辜枉死之人的许多许多剑,要真那么算下去,他可以被她扎成筛子。 燕君舞再没有说话,护卫们已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警惕万分地朝后退去。 叶莲道:“瀚海王殿下还不放丁师兄,是打算再度食言吗?”食言也不稀奇,这个人从来说话都不算数。 燕君舞在斗篷里微微睁了下眼,深吸一口气,低低吩咐:“放了那个姓丁的。” 差不多是亲兵护卫队保护着燕君舞归入西肼阵营的同时,丁洌被西肼人扔了出来。 游利青迅速指挥人马将丁洌救了回来。 那个人总算言而有信了一回。 随后西肼鸣金收兵,当日的战斗便告结束。 长岭军营一片欢腾,胜利的喜悦令东宁将士备受鼓舞。叶莲被赞誉为东宁第二位女英雄,颇多溢美之词,不一言表,一时间名声大噪。 全军士气高涨,只待大将军云简下令,便向西肼大营发动攻击。 正当东宁整肃军情,准备痛击西肼之时,西肼军中却派来使者。 来人是燕君舞手下大谋士慕容蓑,此来是为求和,虽是求和却另有条件,要在两国正式议和前要叶莲前去西肼军中见燕君舞一面。 薛棠闻言大怒,拍案道:“做梦,叫他死了这份心吧!” 慕容蓑也不生气,他涵养素好,虽受白眼无数,却还是从容自若,言道:“两国自交战以来,死伤无数,且连年征伐,耗费巨大军资,国库空虚,赋税沉重,受苦的始终都是黎民百姓,云大将军就忍心看贵国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不顾?”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且对方彬彬有礼,云简也只能以礼相待。况且此人所言不假,自两国交战以来,东宁已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军费开支巨大,早晚要动摇国之基本。 只是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就是西肼那位瀚海王么?亏他还好意思派人前来和谈。 云简道:“是否修好还要看我主圣皇的意思,云简做不得主,还需将贵国的意思转达至朝廷再谈。” 慕容蓑道:“大将军明鉴,为表诚意我家主上特命我献上东珠十颗、美玉一百,貂皮千张、珍贵药材千斤,还望大将军笑纳。自今日起,我大军屯守穆尔,绝不犯边境一步。” 云简点头道:“如此甚好,议和之前暂时休战,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休战期间,若你军中有人扰我边境,定杀不饶。” 慕容蓑温然道:“大将军放心,我家主上治军严谨,必不会容此发生。只是,叶典军之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薛棠冷冷打断:“求和的是你西肼,并非我东宁,你们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慕容蓑皱眉道:“薛将军这就不对了,两国议和重要的是诚意,若论资格那就没有可谈之处了。” “那就不谈。”薛棠气冲冲道。 “薛将军。”云简侧目看薛棠一眼,出言制止了他,又对慕容蓑道,“此事还要看叶典军的意思,她若不肯去,便强求不得。” 说着便问叶莲的意思:“叶典军意下如何?” 叶莲本是坐着的,听到大将军问话,便忙站起,躬身道:“叶莲但听大将军安排。” 她这么说便是不愿意了,却把问题又推了回去。 云简微皱起眉,却又忍不住想笑,转头对慕容蓑道:“慕容大人,此事还需缓一缓,改日我再给你答复。” 慕容蓑颔首笑道:“也好。”虽如此说,却还是不肯罢休,忽然转头对叶莲道,“叶典军饱读诗书,可曾读过这一句话?君子以国为先,宗祖次之;居官以民为先,子孙次之。” 叶莲目不旁视,只不言语,心头却翻覆起来。 慕容蓑又道:“叶典军深明大义,想来不会因一己之私误了国家大事。” 叶莲抬头看他一眼,便又转开眼去,仍旧默然。 慕容蓑只好向云简告辞:“慕容蓑此行任务已完,就此告退回营复命,还望两国早日和谈,从此和平相处,再不使黎民百姓受苦。” 云简不动声色回敬:“我东宁历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贵国不涉足我边境,便可国泰民安。慕容大人巧舌如簧,还是好好规劝你家主上安心养伤,再莫做那害人害己之事。” 慕容蓑恭恭敬敬对她行一礼,笑道:“慕容蓑谢大将军教诲。”转而又对叶莲施一礼,朗声道,“我家主上随时恭候叶典军大驾光临。” 说罢再不停留,一笑而去。 慕容蓑一走,帐中便炸了锅,游利青拍着桌子大骂:“什么狗屁东西?在这里指指点点的,真想一刀剁了他。” 其他将领也都愤愤不平,跟着游利青一通乱骂,直到云简咳嗽声起,方收声噤口。 军务已毕,云简挥退大部分将领,只留叶莲、薛棠、丁洌在座。 “叶典军……还没有想好?”云简和颜悦色笑问叶莲,“还是根本就不想去?” 叶莲还没来得及答话,薛棠便霍地站起来,大声道:“就不能去。” 云简横目瞪他一眼,斥道:“你住嘴,坐下。” 薛棠只得坐回去,却不肯闭嘴,仍旧坚持己见:“燕君舞诡计多端,谁知道打着什么注意?倘若叶莲到了西肼军中被他扣下,可怎生是好?” 丁洌附和道:“薛将军所言不差,我也不主张叶典军前往西肼军营。” 云简皱眉思索,正踌躇时,却听叶莲道:“大将军,卑职还是去一趟,探一下对方虚实也好。” 薛棠惊得跳起来:“叶莲,你这是要送羊入虎口么?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逃出来……你怎么能……” “将军,叶莲心里有底。”叶莲很快出言打断他,“我不会有事。” 薛棠张了张嘴,却又无话,人缓缓坐下去,眼望叶莲,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时烦一时忧,一时痛一时苦,却是无奈,只怔怔望着她,望了一阵却面露喜色,道:“我陪你一起去。” 丁洌道:“我也去。” 叶莲摇头道:“薛将军、丁领军都有重命在身,此去不便,另派人手随我去吧!” 云简转目看看儿子,思虑片刻道:“就让棠儿陪你去吧!丁洌留下,陪从亲兵不能太多,但要武艺高强才成,把精兵营里那几个武林高手都带上。” 悔悟 西肼大营是由原穆尔行营扩建,背倚穆尔山脉,扎成一个偃月城营。 营地中壁垒森严,通过两道营门,进入前营。在那里,叶莲、薛棠一行十几人被要求下马,与在此相侯的慕容蓑一起进入中军大营。 慕容蓑引着众人走到一处有重兵把守的营帐前,却忽驻足不前,微躬了身对叶莲道:“叶典军请先行。” 叶莲微怔了下,心知燕君舞就在里面,这个时候顾虑再多都是白搭,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理,当下也不多言,举步便往内走。薛棠在后跟上,却不妨帐前左右两排护卫忽然将手中长朔一横,两相交加一处,竟将他挡在了外面。 当先两人高声道:“主上有令,只见叶典军一人,其余人等概不相见。” “岂有此理。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薛棠冷笑,自知跟他们没什么道理可讲,便要硬冲进去。 而那两排护卫就是不让,长朔“当当当”瞬间交叠成墙,不容他迈进一步。 叶莲还没有进去,回过头来隔着长朔叠成的障碍对薛棠嫣然笑道:“将军不必担心,客随主便,便听候主人安排吧!” 薛棠急道:“可是……”他怎能不担心?燕君舞那样无耻的人,什么坏事做不出来? 叶莲轻颔首道:“不要紧,我不会有事。” 慕容蓑亦上前宽他心道:“薛将军用不着这般紧张,我家主上伤势沉重,不会对叶典军怎样,他只是想跟叶典军单独说几句话,不方便有其他人在场。” 薛棠沉声不语,只定定望着叶莲,眼看她转身慢慢步入,而后消失在帐幕内。 慕容蓑见他不再坚持进去,便松了口气,陪笑道:“薛将军别生气,请随我去迎宾大帐,已经设好宴席,就等各位入席了。” 薛棠冷冷看他一眼,道:“不去,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慕容蓑碰了一鼻子灰,想了一想,道:“也好,天气闷热,帐篷里不够清凉透气,便摆个露天席罢。”说着便命亲兵搬来几幅屏风,就在帐前围成四方,铺红毯落案几,竟果真在露天里摆起宴席来。 叶莲还没出来,薛棠不好太早跟他们翻脸,见慕容蓑招呼入座,便也就入内就座。只是对桌上吃食酒菜却看也不看,更不动其上杯箸,他如此,随行而来的十几个精兵便也不动,一干人的心神全在大帐那边。 慕容蓑只好与另几个作陪将领自斟自饮,笑道:“薛将军是担心这酒菜里有毒么?” 薛棠凝目看他一眼,道:“我是替慕容大人担心,主帅寝帐前置宴,只怕罪名不轻。” “多谢将军体恤。”慕容蓑微笑,“有外客到,自然以待客为重,其他为次。” 薛棠冷笑道:“把客人拦在外面设个露天宴席,也叫待客为重?” 慕容蓑面上有尴尬之色,只讪讪的笑。 大帐内宽敞而华丽,分设内外两帐,外帐中设着紫檀木书案,是处理军务之处,内中却是燕君舞就寝之所,中间以数幅云母石屏风隔断。一应陈设用具极尽奢华,倒像是直接把燕君舞的寝殿搬来了这里。 叶莲听到里面有低低的咳嗽声,一声声辗转反复。她一步一步慢慢朝里走去,木红底如意锦纹栽绒毯很厚,踩上去绵软无声,叶莲却觉自己像踩在刀尖上,举步维艰。 帐内焚着香,香气清淡,和着沉郁苦涩的药香漫溢开来,隐约还夹杂着些什么古怪的气味。 叶莲闭目静了片刻,闻出那是血腥气。 然后她心一横,转过了屏风,于是就看到锦帐堆中半卧着的那个人。 他似乎真的伤的很重,面色苍白,神情恹恹,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就那么直直望着她,郁郁失神。 叶莲又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卧榻十来步远的地方站住,再不往前。 “叶莲……”燕君舞有气无力地唤她,“你总算肯来看我了?” 叶莲微转开眼望向别处,没有只言片语。 燕君舞不由苦笑,道:“你为什么不走近些……你还怕我?我被你刺穿了肺,如今也没力气对你怎样,你还怕什么?” 叶莲终于转目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是冷冷的,问道:“听说瀚海王殿下打算与我国修好,这可是真?” “听说?”燕君舞叹气道,“当然是真,你总是信不过去我。” 叶莲眼中有不屑之色,道:“出尔反尔不就是殿下的拿手好戏?” 燕君舞语塞,稍顷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一次不会了。” 叶莲点点头,然而那眼光那神情却分明是不以为然的。 燕君舞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相信他的话。 叶莲缓缓往后退了一步,道:“瀚海王殿下说要我来见你一面,既已见过,那我也该走了。”说着已经转身,快步往外便走。 “叶莲。”燕君舞蓦地抬高声音,话音落下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叶莲脚下微顿,待听到他咳嗽声止,才又迈步。 “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么?”燕君舞咬着牙道,“还是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你打败了我?打败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怕我?” “我怕你……我是怕你,你这样的……”他这样的魔鬼,谁能不怕?叶莲眼中微热,略顿了下,接着反问,“我不该恨你吗?” 燕君舞沉默,片刻后道:“你是该恨我,我知道我做了许多叫你伤心的事情,破黑雕城,杀薛青田、杀穆少雪……逼你委身就范,可是这些事我都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那一箭……那一箭……” 他抬手蒙住眼睛,却仍清晰地看到那一箭射出去,呼啸着将她穿透。 “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有多后悔……扶中说你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我每夜每夜地梦见你,梦见我们的孩子,可是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 他的语声微哑,仿佛包含着无尽苦涩,说的那么动情,叫人不由自主跟着悸动。叶莲有一刹那都被感动了,听到“孩子”二字时,几乎就要落泪,却硬生生逼了回去。 “叶莲,对不起……”燕君舞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那么久,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错,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却一直不肯承认,所以当“对不起”这三个字出口后,他很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他喃喃道,“叶莲,你能原谅我吗?” 叶莲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有一颗泪没忍住,从眼角滑了下来,顺着雪白的腮一路滚下去,坠落,嗒的一声落在脚下的地毯上,一瞬便不见,只在毯上留下一点深红的印记。 “你不用说对不起,大家各为其主,没有谁对不起谁。”她深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 燕君舞眼中有惊喜的光亮,微撑起身子急问:“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没有。”叶莲渐复平静,语声冷冷,好似寒冰一般,“我永远会记得你做的每一件坏事,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 燕君舞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纤细单薄的身姿,却倔强地挺立着。他只觉满心颓然,一时失落已极,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我可以走了吗?” “……” “那——告辞了!” 燕君舞没有再开口,她很快走出去,好像逃一般。 不多时,营门口响起马蹄声,由慢到快,渐渐向东而去,越来越远。 丧报 一出西肼大营,叶莲就纵马狂奔。 薛棠见她神色不对,忙带着一干精兵在后拍马急追。 一行人马如风般向东疾驰,很快便出了西肼地界,到了长岭一带。 此来西肼大营,薛棠原以为即便不被扣押,也不会那么容易脱身,总之少不得有一场厮杀,谁知竟这般轻易便被放了出来。那慕容蓑却是好说话,见他们要走,也不予阻拦,甚至还亲自随他们至前营,命人将他们一行人的坐骑好好送过来,一直看他们出了营门,方转了回去。 叶莲始终遥遥在先,直到进入长岭才缓下马速,却并不急着回大营,而是转了个方向朝附近的一座矮山上奔去。 薛棠怕她有什么事情,只随后跟着。 一会儿功夫,叶莲驰上矮山,总算停了下来。 薛棠只留了两个精兵在附近守着,却把剩下的人都派到山下去巡视,安排好后他方催马上了山顶。 叶莲已从马上下来,正背对他站在山顶上注目凝望远方。 薛棠勒马停住,翻身下马,一步步慢慢走至她身后。她听到了动静,却没有转过身来,仍定定望着前面一动不动。她执拗地挺着背脊,仿佛谁都不能打垮她似的,可是薛棠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他在她身后踌躇了很久,方伸过手去,轻按住她的肩,唤道:“叶莲。” 叶莲回过头来,脸上隐约有泪痕,不等薛棠看清,她的头便迅速埋下去,贴在他胸口上。 薛棠顺势将她抱住,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她不作声,甚至连抽噎声也没有,只肩头在微微耸动。 薛棠心内五味陈杂,有对她的疼怜、亦有对自己的痛责,更多的却是对那个人的愤怒与仇恨,想到她如今这般伤心又是那人所赐,一股怒火便腾地冲了上来,忽然放开叶莲道:“那个畜生,我去找他算账。” “不。”叶莲一把拉住他,“别去……他没有对我怎样,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有些伤心。”她是真的伤心,原本以为已经忘记,可当他提起“孩子”二字时,她还是禁不住崩溃。 叶莲由不住自嘲,抹掉眼泪微笑:“真的没有事。” 薛棠半信半疑地看她许久,轻喟一声,伸臂又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嫁给我,让我保护你。” 叶莲伏在他肩头怔怔无语,眸中微有恍惚之色,许久方点了一下头,道:“好。” 回营后,叶莲、薛棠二人将在西肼大营所见到的情形向云简一一细报。 云简随后召集军中高级将领及若干谋士对燕君舞求和一事做了一番商讨。大部分将领都认为西肼包具狼子野心,求和只怕是诈,暗地里应有其他布置,如今两军虽在休战,却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也正是云间心头所虑,众人议论许久,最终定下方案。虽是休战,营中防守却比往日更为森严,另外又增派许多细作与探子暗中前往西肼,紧密监视,西肼军中一旦有变动,立刻予以回报。 一时事毕,天色也已落黑,众人各回营帐用饭歇息。 吃完饭后,离熄灯还有些时候,叶莲就着灯便在案头看一些公文,心头却总静不下来,那个人好像鬼魅般悄无声息溜入脑海,苍白虚弱,却又无赖的可恨。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原谅我……叶莲……原谅我。” 叶莲在心里一遍遍坚定的回答:“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 她有些心神恍惚,竟连外面嘎吱吱响的木轮声都没听到,直到帐帘被亲兵掀开,云简从外被推进来,方愕然醒觉过来,慌忙站起行礼:“不知大将军驾临,未及相迎,还请恕罪!” 云简挥退两个亲兵,温颜笑道:“叶典军不必如此,快请坐吧!”看叶莲在她下首坐下,便又道,“方才在想什么?想的那般入神?” 叶莲忙道:“哦……不是,我在看公文。” “真辛苦你了。” “这是卑职该做的。” 云简摆手道:“私底下就别这般跟我客气了。” “是。” “你啊!”云简由不住苦笑,凝目望住叶莲看了半晌,忽然问道,“我听棠儿说,你答应嫁给他了,可有这回事?” “哦……”叶莲一怔,隔了半晌,方红着脸点头。 薛棠竟然这么快就把这事情告诉了大将军,倒让她没有了退路。 云简得她确切答复,一时默然,半晌方问:“你是真的喜欢棠儿……还是被逼无奈?” 叶莲看她神色中有几分不喜,却还是道:“他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知道我配不上薛将军……如果大将军不喜欢,我……” 云简抬手止住她,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你,你心里喜不喜欢他?” “我……薛将军人很好,我……” 云简道:“你既然答应了棠儿,就要把那个人忘掉,以后再不能三心二意。” 叶莲惊震不已,连忙站起身否认:“大将军,我没有三心二意,我没有记着什么人。” 云简喟叹道:“我也曾做过女孩儿,怎能不知道你的心思?那个人虽与他父亲相貌不大相像,性子却是一样的,人长得俊美,又风流多情,惯会甜言蜜语讨女儿家欢心,那样的人,也难有几个不喜欢的。” 叶莲被她这些话惊得目瞪口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云简却不以为意,抬手捉住叶莲手臂,拉她坐下来,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杀那位西肼睿嘉帝么?” 叶莲忙点头,这自然是因为当时睿嘉帝带兵东侵,意图灭掉东宁,所以才招致了这个结果。难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因由? 云简低低叹了口气,道:“他带兵入侵东宁,这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因由,却不是我杀他的真正原因。我杀他,是因他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害得那女孩儿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无处容身,却还在两军阵前幸灾乐祸地嘲笑。我那时候年轻,为国为民的心思远没有如今这么重,只是想替那女孩儿报仇……所以才会一刀斩了他。” “那女孩儿……”叶莲想问那女孩是谁,想了一想,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难道云简所说的那个女孩是她自己? 云简继续又道:“那女孩儿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父亲是朝中重臣,家世好,人也美貌,原本这一生可以过得很好,却没想竟会遇上那个姓燕的,她年纪小不懂事,遇上那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哪有不喜欢的?很快就被他迷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居然把父亲密室里藏着的许多机密文书都拿去给了那人。那人拿了东西一去不归,没过多久便率兵大举入侵东宁,她父亲因此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一家人都被带累,全部被杀。” “那她为什么没有被杀?”叶莲听得出神,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是大将军帮她逃脱的么?” 云简苦笑:“我那时候胆大包天,冒着杀头的危险央人将她从天牢里偷了出来,然后送到黑雕城,如此才算救了她一命。可是后来事情还是露了馅,圣上气极了,狠狠打了我一顿,让我自己想办法将功赎罪,不然就连蕊儿一起杀了……” 叶莲结巴着问:“是……是白蕊夫人?” 云简顿住,无可奈何摇头,真是老了,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她笑着点头:“是她。然后我就立下了军令状,说一定杀了西肼狗皇帝,不然就甘愿受死,后来我就真的杀了他。” 叶莲怔了半晌,吃吃道:“那……那白梅姑娘她……” “跟那个人没有关系。”云简脸色微变,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叶莲失悔起来,就此闭嘴不言。 云简微缓了脸色,握住叶莲的手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话?我不想你走了蕊儿的老路……忘了他吧!” 叶莲眼睫微颤,摇头道:“我不会……大将军,我不会那样。” 云简抬手摸摸她发鬓,道:“这就好。”她凝目望着叶莲微笑,笑容慈和,却隐隐泛着些无法言说的苦涩。她没有对叶莲说后来的事,因为后来最好的朋友变成了敌人,她替白蕊杀了那个负心的男人,却没想到白蕊会因此恨她。白蕊恨她,所以处心积虑报复她,趁着她在养胎,一次两次勾引薛青田,终于给她勾引成了。 她还记得那曾看到的一幕,那么不堪入目,风拂过层层帷幄,他们纠缠在孔雀蓝金枝花的绒毯上,几案翻倒,酒液流了一地,浸入她薄薄的鞋底,中人欲呕。 而蕊儿却就在他身下望着她笑。 她倒退,然后飞奔出去,被大雨浇得透湿。 后来,她就一直留在雕月殿,无论他怎么哀求都不再回去。 然后生下棠儿。 只有她最明白,棠儿身上的病是怎么来的? 也只有她最明白,他们合谋报复她的真正原因。 因为他们全都想当然地认为,她心里爱的那个人就是被她亲手杀掉的那个男人。 朝中使节还未到来,和谈的事便一直搁着。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没有等到正式和谈,却从秘密派出去监视西肼军营的探子那里得来了燕君舞重病不治,一命呜呼的消息。 中军大帐内一片哗然,云简、薛棠对此消息都报怀疑态度,敕命再探。 一天后探子回来,报道:“禀大将军,西肼军中悬白灯,挂白旗,将领士兵均穿孝衣,的确在办丧事。” 云简道:“怎么可能?半月前他还是好好的……只怕又在使诈。” 探子道:“听说那燕君舞早在受伤之前便身重奇毒,此次被叶典军刺伤,伤势加重以致不治。” 叶莲始终无言,面上并无惊疑之色,看起来平静之极,一双手却在桌底慢慢攥成了拳。 “再去探。” 第三次探回的消息便是西肼官方函报:“禀大将军,燕君舞的确是死了,已经发丧报奏西肼悬都皇室,不日便扶灵柩南下入京,于皇陵厚葬。” 婚宴 他死了!? “是真的吗?”无数的声音在耳边问,争先恐后,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 有人在笑:“真的真的,他死了,那个魔鬼死了。” 也有人在哭:“不……他没有死,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脑子里盘旋:“对,是骗人的。他最喜欢骗人,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一直到如今,他还在骗我。” 黑暗里有几星亮点,从远处一点点飘来,越来越近,然后叶莲看到一个人踏着荒草缓步走过来,他的身躯很高大,罩着很大的袍子,可是他没有头。 叶莲怎么找都没找到他的头。 那是一个无头人! 她攥着两拳,却无法压制心里的恐惧,只能眼睁睁看那无头人走至面前。 可是他却会说话,他轻轻唤:“叶莲……”然后他的右手从背后拿出,往上举,举得很高很高。 叶莲看到了,在他手上拎着的赫然便是一颗人头,人头正往下滴着血,可是那张脸却很干净,干净的一滴血都没有沾染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就在她眼前,清晰无比,又熟悉无比。 与那个人如出一辙的面孔,是燕君舞。 他的眉毛扬起来,一双眼很亮很亮,轻咧了唇笑:“叶莲,我死了,你喜欢吗?” 叶莲满头大汗地从梦里醒来,好一阵子心绪都无法平复。自从得到燕君舞的死讯,她便经常做噩梦,各种各样怪异的梦境,或多或少总与他有点关系。 她起身倒水喝,握着茶杯的手指犹自不停发抖,只是心神不宁。 叶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人是死是活分明与她毫无关系,也许还是有点关系,他若真死了,东宁少一个劲敌,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死对两国和谈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西肼悬都那边派来的使节在月底赶到,与刚刚到达的东宁钦命大臣在缻平关官署经过长达半月的商谈,终于达成协议,两国修好再不复战。 与此同时,运送燕君舞灵柩的队伍也由穆尔出发,一路南下开赴悬都。 长达四年之久的战争总算落幕,举国为此欢庆。 长岭除留下部分驻军外,大部分都随云简、薛棠撤回了上阳郡。 云简不日将带薛棠、叶莲、任之水等立有战功之人回朝接受皇帝封赏,临行前干脆做主把丁洌、小青的婚事办了。 婚事筹备之期,郡府一些富商官吏听说云简部将要办婚事,前来逢迎巴结者甚众,送来许多丝绸布匹衣物及首饰珍宝。云简见着,只是皱眉,叫人一一将那些物品退回,只着人向一户豪富借了个大宅子,张灯结彩,装点的一派喜庆,就此敲锣打鼓办起了喜事。 喜乐声声,祝福声声,三乡五里的百姓都跑来贺喜,婚礼热闹非凡。 众人围着喜堂,看一对新人拜天地祖宗,拜堂上权作父母高堂的云简大将军,而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欢声笑语中许多女宾都涌去了洞房,在门外望着内里的新郎新妇,嘻嘻哈哈说笑。 薛棠自然不方便过去,只含笑在一旁看着。叶莲也跟着一干女将女兵们跑去洞房那边凑热闹,神色间有喜悦欢欣之色,颇是应景。只是看着她一日日快乐起来,他很是欢欣,却又总觉有那么几分不真实,仿佛她并不是真的快乐。 那些欢颜笑语不过是浮在她脸上的一层面纱,拨去面纱,那个真实的她,到底是怎样的呢? 薛棠有很强烈的直觉,却不敢去揭开那层面纱。 宴席已经开场,他同一干将领入席,桌上杯箸往来,不亦乐乎。 游利青等不到丁洌来,便拿薛棠当靶子,不停擎酒相敬。薛棠瞧出这人不安好心,喝了几杯便不肯再喝。游利青颇是扫兴,道:“今晚又不是薛将军当新郎官,多喝几杯怕什么?” 薛棠只是笑,并不与他饶舌。 游利青又道:“不过也快了,等回了京,便该轮到我们喝将军的喜酒了。” 薛棠笑道:“你少喝点,越喝话越多。” 游利青哈哈笑了起来,抬手指指厅门,道:“呶,人出来了。” 薛棠只道他是在骗人,并不转头回看,隔了一阵还是没耐住,掉头一看,果见叶莲已从内中走了出来。她今日已卸下盔甲,换上了鲜艳的衣裙,面上有浓甜的笑意,整个人也喜气洋洋的。她在女宾席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席桌上人还没齐,她便坐在那里静静地等。 灯烛晃耀,周围人影在晃,薛棠却只看得到她,她一个人,眼光迷离,神思恍惚,分明有些心不在焉。 薛棠趁着游利青在那里跟人胡乱纠缠的功夫,便悄悄离了座,挨到叶莲那边去。叶莲这时却正望着什么怔怔出神,薛棠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才知她看的是白梅,白梅也方从后厢出来,也不知讨到什么彩头,兴高采烈地在跟人说笑,一张俏脸红通通的。 “梅姐最喜欢热闹。”薛棠由不住好笑,都以为男子好美色,却不想女孩儿家看到美貌女子也一样喜欢不转眼地看。 叶莲回头看到他,脸微微红了下,顺着他的话便道:“白梅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薛棠注目望她半晌,小声道:“你也很好看。” 叶莲微垂下眼睫,羞赧之外却有些心虚,轻言道:“白梅姑娘同游领军也该成亲了吧?” 薛棠道:“快了……”他伸手过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见女宾们大都从内堂出来,一个个姗姗步入席桌,便又将手收了回来,起身道,“少喝点酒,我过去了。” 叶莲点头,面上有柔柔的笑意。薛棠只觉她这模样又乖巧又可爱,心头不觉便摇曳起来,想要摸摸她柔滑光润的面颊,但当着这许多人,到底不好意思下手,只得怏怏地去了。 白梅已然到了桌上,看到薛棠离开的背影,便朝叶莲挤眼。叶莲脸上腾地烧起来,赧然朝她一笑,心里却是恍惚,?br /> 莲上君舞第31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云大将军说她不是睿嘉帝的女儿,会是谁的女儿呢?若她真是睿嘉帝的女儿,岂非跟那个人是兄妹?那个人也没道理会不知道…… 看来云大将军的话不假,而且,他们两人确也不怎么相像。 叶莲愣了一阵,方明白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一时惊骇,忙收摄心神,与桌上众女宾说笑,将那些纷乱的思绪赶了出去。 吃了一阵,忽听身后有人叫她,回转头看时,却是那豪富家的门人,手里拿了一样物事递了过来,道:“叶典军,有人叫我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叶莲略有些疑惑地将那东西接过,见是只锦盒,她心头忽然扑通扑通猛跳起来,只略掀了条缝便又蓦地合上,却已是看清了的,盒中是一只男式莲花玉簪,簪中箍金,是曾修补过的。 她许久都喘不过气,好一阵才低声问那门人:“那人叫什么?” “他没说,只告诉小人,有要事告知典军大人,求典军大人无论如何见他一面。” “不见……叫他走。”叶莲很快做出决定,无论那个人是谁,都必定与燕君舞有关,不能见。 门人呐呐道:“可是,小人已将他带了进来。”他微偏转头朝外面看,一脸为难之色,仿佛不忍似的。 叶莲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却并没看到什么,目中所见,只有厅门口悬挂的那两盏大红灯笼,依稀还可见庭院内许多彩灯流转的光华。 骗局 门人见叶莲似有几分不悦,忙小心翼翼地解释:“那人说是典军大人的旧识,小人想今日是丁领军的大喜之日,三乡五里地不相识的百姓都赶来贺喜,何况是典军大人的旧识,这才……既然大人不喜,小人这便去打发他走。” “等等。”叶莲起身止住他,这门人说的倒也没错,她那样反应确也过度了些,只是这事情处处透着诡异,不能不让人心生警惕,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于是不动声色地将那锦盒收入袖中,缓步往厅门那里走,一边低声问,“就只一个人么?男的还是女的?长什么样子?” 门人随在她身后低声应道:“男的,就一个人,身量挺高,二十来岁,长得还算精神。” “人呢?” “小人本要带他进来,可他说怕大人不方便,小人就只好把他带去隔壁院子的偏厅稍坐。” 叶莲微微颔首,走至厅门外时却转到一个负责巡守的伍长面前低声提醒道:“今日来往宾客太多,难保有什么居心不良的人混进来,烦劳伍长大人多留心些。” 那伍长忙不迭答应,即刻带人前去四处巡视。 叶莲随那门人出了庭院,转到隔壁一所大院落中,一径到偏厅之外。 门是开着的,叶莲一眼便看到厅内之人,是扶中,大概等的有些心急,竟坐不住,正负手在厅内来回踱步。 见是扶中,叶莲紧绷的心弦方松了一松,她也知道,就两国关系来说,他是敌人,可实际上扶中这个人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他不是彻底的冷血,心底里或多或少还有那么一点温暖的良知,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帮忙照拂秋琪她们。 诚然,这一切并不能抹杀他的罪过,他杀了莫谦,杀了小桃,破城之时更不知杀了多少黑雕城的兄弟姐妹。 叶莲曾恨过扶中,但最终还是想透了,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人,扶中不过只是他的一件杀人工具而已。如今他死了,却还阴魂不散,又想利用扶中达到什么目的?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死? 叶莲想着便浑身一冷,将要迈步进去时,扶中已转头看到她,当下拱手拜道:“卑职参见典军大人。” 当着人面,他还是有所顾忌,没敢再称呼叶莲为“夫人”。 叶莲微缓了脸色默然走进去,身后那门人很知趣地留在门外,顺手自外将门关上。房内再无旁人,叶莲这才轻轻说道:“扶大人不必如此多礼,有什么事请坐下说话!” 扶中却不肯坐,仍躬身立着,见叶莲皱眉看他,便越发弓下腰去,道:“卑职此来有要事相求,还望夫人看在……” 屋内只他二人,扶中说得顺嘴了,“夫人”两字便脱口而出。叶莲闻听那两字,目中一凛,面上便有厌恶之色,蓦地出声打断道:“别再叫那两个字,我不是你家‘夫人’。” “夫人……”扶中执意不肯改口,自顾说将下去,“夫人,求夫人看在与主上往日的情分上,去主上灵前看一眼吧!” “我不会去。”叶莲毫不犹豫回绝,本打算以礼相待的,却不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嘴边的一番客气话立刻便被一股无名怒火烧了个干净,“最好别提什么情分,否则……” 扶中怔了怔,忽然撩袍跪倒,继续哀求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主上只有这一个遗愿,只求夫人前去他灵前看上一看,人一死万事俱了,还有什么恩怨仇恨放不下?还望夫人成全。” 叶莲心头冷如坚冰,往事却在眼前一幕幕滑过,满满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她蓦地退后一步,摇头道:“你走吧!我不会去……你说的没错,人死万事俱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我便是去他灵前看一眼,又能怎样?” 扶中长跪不起,仍旧苦苦哀求:“主上这一生放不下的只有夫人,临去之时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万望夫人成全。” “我不会去……”叶莲略定下心神,静静望住扶中叹了口气,“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 扶中大失所望,默然片刻却忽咬牙道:“夫人不看主上的情分,难道连孩子的情分也不看么?” “不看——”叶莲冲口便道,待话出口却愣住,颤声问他,“你……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扶中目的达到,这时却也不跪了,冷着脸站起身道:“想来夫人是什么情分都不念的,既如此,扶中告辞。” “站住。”叶莲喝道,“你说什么孩子?孩子,孩子不是……不是……” 扶中迟疑了下,还是道:“孩子没有死,还活着……当初那孩子体弱,夫人也命悬一线,所以扶中才将孩子送走,这两年一直养在西肼,如今主上已故去,孩子没了父亲,可怜她母亲也不愿意来看她。” “我不信……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夫人既然不信,扶中也无话可说。” 叶莲脑中一连打了数个霹雳,她努力镇静想要理清思路,却是越来越乱,眼见扶中开门欲走,再忍不住,紧走一步问道:“孩子在哪里?” 扶中道:“夫人若有心,便去石州……再晚些日子,主上的灵柩便该过沙齐河了。” 他说完此话,再不多言,一脸黯然地埋头疾步走出房门。 叶莲说不出话来,一颗心陡然翻搅起来,愣怔片刻方跟着追出去,却已不见扶中的人影。她站在院中,一时只觉天地都旋转了起来,孩子,她的孩子还活着?不……不可能,这是骗局! 骗局……陷阱! 就算是骗局,就算是陷阱,她也会往里面跳不是?叶莲深深吸了口气,仍是觉得气闷,却也顾不上,匆匆跑出院子,扶中早走得没了影子,只有院门前悬着的大红灯笼分外刺眼。 石州。 是了,她如今要去石州才对。 叶莲一再地警告自己,不要这样做,今晚上是丁师兄的好日子,她不可为了一己之私便不告而别,惹得大家都不痛快。却又哪里是能控制得住的?她要见她的孩子,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去看一眼,就算这一切都是西肼人设好的圈套,她也顾不得了。 心里那样想的时候,她人已经冲到门前一侧的拴马桩前,拽出一匹马来。 那也不知是哪位宾客的马,却还温顺,叶莲一跃跳上,回头看见那门人还跟着,便对他道:“烦劳你去跟薛将军说一声,就说我有急事出去一下,不要多久便赶回来,叫他们不要找我。” 门人笑道:“大人放心,小人明白。” 叶莲心急火燎般催马往西赶,一路上不忘寻找扶中的踪迹,却并没有看到这人的影踪。 快到上阳关口的时候,薛棠带了一拨骑兵追了上来,将叶莲截在半途,脸色很有些难看,一见面劈头盖脸便问:“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里?” 叶莲未想他竟追了上来,虽是愧疚,却不便跟他直说,只道:“我去西边办点事,过几日便回来,将军不必担心。” 薛棠紧攥手中马缰,忍了又忍,还是由不住发怒,道:“你是要去西肼?” “我……”叶莲无言以对,半晌道,“我有急事,不能不去。” 薛棠苦笑一声,将随行的亲兵护卫打发去了一边,耐着性子好言问道:“到底什么事?你总要跟我说清楚,你这样风风火火地走了,我会担心的。” 叶莲垂下头,心头难过,却也不想再瞒着他,只低声道:“我知道,对不住,可是我必须得去……将军,我不想瞒你,其实当初我跟那个人……有过一个孩子……” “孩子?”薛棠目中有震惊之色,眼望着她,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莲道:“我不是要存心瞒着你……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以为那个孩子早已经死了……可是我没想到……” “他们现在告诉你,说那孩子没死,让你去西肼看那孩子对么?”薛棠蓦地上前一把抓住叶莲手臂,月色下他满脸紫涨,分明怒不可遏,“叶莲,这是个陷阱,他们是骗你的,你就看不明白吗?” “别去。”薛棠道,“你有过什么我都不在乎,跟我回去,不要中了他们的j计。” 叶莲摇头道:“不,你让我去,不管是不是陷阱,我都得去看一眼,看看那个孩子。我是她的母亲,我不能不管她啊!” “可到底有没有那个孩子,你不是说孩子早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亲眼看到孩子死……”叶莲激动起来,“孩子生下来便不在,扶中告诉我孩子死了……可他现如今又说孩子活着……薛棠,你让我去,我没法子不去……” 她挣扎着想要摆脱薛棠紧握住她手臂的手,却挣不开,薛棠紧紧抓着她就是不放。 “扶中,他来过?” “嗯。” “我不相信这个人,叶莲……”薛棠眼望着她,眼眸中沉沉一片,大有挣扎之色,“叶莲,我们成亲,以后也会有孩子……” 叶莲抬手捂住脸,道:“我会回来,你让我去看一眼,弄清事情的真相我便回来。” 薛棠知道无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她下定了决心要走,谁都拦不住。 “那好,我陪你一起去。”他定下心神,轻叹一口气,手松开滑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掌。 叶莲果断地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云大将军怎么办?难道你要让大将军一个人进京?你放心,我没事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万一他是诈死呢?”薛棠脑中忽然打个闪。 叶莲怔住,思忖片刻,道:“那就当是让我去刺探敌情,薛棠,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傻丫头了,我会见机行事。” 薛棠良久无语,一双眼望住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峰,慢慢松开了手,怅然道:“不让你去,你始终都不会安心……这些人你都带去,遇到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了……人太多反而招人的眼,我会快去快回。” 薛棠勉强冲她一笑,道:“你会回来是么?” “嗯,我会回来。” “那我在京城等你。” 叶莲眼中一热,却望着他一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东宁是我的家,我总是要回来的。” 薛棠也由不住笑了,忽翻身下马,拍着马鞍道:“换我的马去吧!你那匹马行不得远路,典军大人偷人家客人的马骑,传出去总不大好听。” 叶莲微有些尴尬,低笑了声,也就听从薛棠的建议换了他的马骑,二人和颜悦色地告别,叶莲偏转马头错过薛棠往前,走出十来步远,却停住转回头笑问:“你没告诉大师兄吧?” 薛棠含笑道:“没有,不过等明早起来,他便知道了,到时他生起气来,我可劝不住。” 叶莲莞尔一笑,道:“等我回来,任打任罚便是。”她轻轻笑了一声,扬手挥鞭,那马便驰了出去。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薛棠才转过头来,眼中酸涩,心里只是翻涌不休。 有亲兵催马挨至近前,低声道:“将军,我们要跟上去吗?” 薛棠“嗯”了一声,缓缓吩咐:“跟上,不要让典军大人发现就好,有事情随时遣人回报与我。” 恶当 叶莲知道自己是疯了。 明知道石州那边等着她的可能是一个牢笼、一个火坑,还是要执意前去一探究竟,只为了一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结果。 她知道这么做很蠢,可是没办法,她管不住自己。 这世间最可悲的事情恐怕也就是如此,明知自己在做傻事蠢事,却仍要义无反顾地做下去。 她出来的急,几乎什么都没带,幸而换了薛棠的马,马上行囊里什么都备的有。换洗衣物、通关文书、干粮、水囊、长剑,还有几大锭银子,足够她在路上用了。 叶莲打开行囊的时候发了很久的呆,薛棠真是细心周到之极,竟然什么都为她备好了。他什么都肯成全她,什么都肯为她做,可她呢?除了辜负他,又为他做过什么? 踽踽独行之际,心思也纷乱芜杂,一时这样想一时又那样想,最终归于平静,变成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负薛棠,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从此以后就跟他在一起,再也不去想别的什么人。 为了方便行路,叶莲改换了男装,故意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每日颠簸于路途之上,疲累不堪,夜里歇宿却总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常常会听到孩子的哭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在耳际飘来飘去。那个人通常会跟着孩子的哭声一起进入她的梦境。 梦里他穿宽大的袍子,仿佛幽灵般在旷野里游走,她追着他,一遍遍问:“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藏哪里去了?” 他不回答,只是东走西奔。 走到后来,旷野变成了一座城池,有幽深的巷道,黑魆魆望不到头。 地上有血汩汩流淌,粘腻冰冷,叫人无处下脚。到处都是狰狞恐怖的死尸,他弓着腰在死尸堆中胡乱扒拉,然后从中抱起一具小小的尸首慢慢朝她走过来,对她轻笑:“孩子在这里。” 叶莲立刻便被吓醒了过来。 梦境并非总是这样不堪,偶尔也会有温馨惬意的时候,满山遍野的桃花,他拥着她,极温柔地往她嘴里喂热气腾腾的汤包,眼中唇边俱是绵绵的笑意:“慢点吃,别烫着。” 而她就那么没骨气不知羞耻地靠在他怀中,甚至连推开他的念头都没有过。 他在她耳边低低说着话,说了许多许多,到底说些什么等到叶莲醒来已经记不清了,大抵是他小时候不听话挨揍的事情吧! 接近半月的时间她都在赶路,可等她马不停蹄到了石州,护送燕君舞灵柩的大部队却已经离开了。 因为丧葬队伍声势太大,叶莲不用打听,便从街边巷角的传言中知道了消息。 叶莲几乎没做停留,便催马继续南下,往沙齐河方向追去。 沿途随处可得瀚海王治丧大队的传闻轶事,快到沙齐河的时候,乡间议论之声更多,传的沸沸扬扬的便是队伍并没过河,而是开入了附近一大豪强的坞堡之中。 叶莲起初并不大信,在临近沙齐河一个小镇子上打尖时遇到百来个兵丁,一窝蜂地把镇子上仅有的两个棺材铺的匠人带走了。 旁边有人低声嘀咕:“看见没有?那就是送瀚海王灵柩的官兵……听说这几日进了孔家堡,嗳?他们把棺材铺的匠人带走做什么?” “这还不明白,是为瀚海王制作棺椁啊!孔家堡那边匠人不够,便补几个去。” 叶莲把这些话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待那队兵丁走得稍远些,便付了饭钱随后跟上。 那群兵丁一出了镇子就走得很快,一队人马浩浩地朝西边山地而去。 山路崎岖,七拐八弯的,走到接近天黑时,方看到那个传说中孔家堡的影子。 那坞堡坐落在半山之上,足有两三个石州那么大,城郭谯楼一应具备,守卫森严,寻常之人根本不得入内。 叶莲眼看那些兵丁带着几个匠人进入堡内,却也不好冒冒失失再往前去,便下马隐入路边林间,琢磨着天完全黑透后到坞堡四围观望一二,好寻找机会进去。 夜幕完全四合,四野悄寂无人,只有虫声哝哝。 一小牙月亮挂在树梢头,微淡的光投下来,晕染的四野一片模糊。 坞堡厚重的城门早关上了,城头谯楼上挂起风灯,隐约可见护卫兵丁在城郭上来回走动。 薛棠派来的那几个人一直没见跟过来,看来是被甩掉了,这样最好,免得都跟着她陷在这里,白白害了他们的性命。 叶莲放下一颗心,提上长剑寻没有光的暗处慢慢朝坞堡靠近,直到城墙根下。城垛底下虽离守城士兵最近,其实大多数时候反而看不到。她绕着城郭一路转过去,想要找一低矮处跃入其内再做打算。 叶莲走了许久,也没找到可以翻越入内的低矮之处,却看到另一处城门,那门比之前的正门要窄小许多,却不知为何这时候都还是开着的。叶莲正觉奇怪,却见从那门内驶出一辆马车来,随后还跟了一队百来人的骑兵。 马车驶到门外便停了下来,车帘一动,借着谯楼上的灯光,叶莲看到一高大男子从车上下来,细细看时,竟是慕容蓑。 看来燕君舞的灵柩果然在这坞堡之中。 叶莲心中正自计议,便见骑兵最末匆匆赶上来一骑,马上男子衣着华丽,并未穿戎装,径自翻身下马,走至慕容蓑面前躬身一鞠,道:“慕容大人好走。” 慕容蓑回了一礼,道:“多谢孔堡主相送,主上这里就烦劳堡主多费心了,慕容蓑就此告辞。” 两人又客气了一回,慕容蓑方上了马车,一时车马行动,径自去了。 那孔堡主这才转身回走,牵马入内,一边吩咐守门卫兵道:“没什么事了,下匙关门吧!” 守门卫兵应命便要关门,叶莲眼见机会错失,急中生智,忽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丢出去,砰地砸在门边石柱上。 卫兵听到动静,一下子警觉,在那边嘀咕了几句,派了其中一人往叶莲这边而来。叶莲忙伏身隐在杂草丛中一动不动,那人提溜着灯笼四下照照,没见着人,气哼哼地骂了一句,回头对门前大喊道:“没人,大概是野猫。” “既没人就赶快回来,要关门了。” 那人应了一声,待要回去,却又停住,将灯笼挟在腋下,拉开裤子竟对着草丛中哗啦啦撒起尿来,一边道:“老子先撒泡尿,等我一会。” 叶莲心头一阵嫌恶,却也顾不得,蓦地起身,长剑横拍过去,一下子便将那人拍晕在地。 那边听到声响,立刻有人出声喝问:“怎么了?” 叶莲一边迅速剥下那人身上衣物罩在自己身上,一边粗着嗓门含含糊糊回道:“没什么事,你们走吧,门留着我关就是。” 她三下五除二将那卫兵的衣甲穿好,戴上头盔,特意往下拉低,防着人看到她的脸,一边提着已经灭掉的灯笼飞跑过去。 那几个卫兵却已等得不耐烦,眼见跑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只道是自家兄弟,便也不再多问,嚷嚷着往城楼上去了,一面走一面还骂:“就你屎尿多,妈的,自个把门关好了。” 叶莲见那几人自顾走了,便松了口气,将门关好上匙,一转身便没入了黑暗之中。坞堡很大,她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正踌躇时,却听马蹄声响,循声望去便见一骑人马缓缓朝东而去,马上之人手里提着盏灯笼,依稀是方才那位孔堡主的模样。 方才慕容蓑跟这个人说什么主上,跟着他走总是没错。 叶莲略一迟疑,便也就悄悄跟了上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一座大宅院外,那人催马入内,叶莲便又失去了目标。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跟进去,于是寻了处隐蔽之地翻墙入内,落地时才知那是个小院子,院内一排屋舍,正中那间还透着光,应该是间厨房,正往外飘着浓郁的饭菜香味。 有两个女子在里面说话,一个道:“给小郡主熬的粥好了,你快端过去,晚了王爷可又该发怒了。” 另一个忙忙地应着:“好,我这就去。” 片刻间便见一个女子端着一只托盘从内疾步走出。 叶莲随后踔着,若即若离,心里却是狐疑不已,她们说“王爷”,王爷是谁?难道真的是他?他果然是诈死么?这么说她是真的中了圈套了,难怪方才进来的那么容易。 她越想越觉不对头,却又不想就此放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那女子。 穿过月洞门,走过一座假山,再过一个花池,进入冗长的廊道,然后转一个弯,那女子终于在一扇雕花格子门前停住,举手叩门。 门内传出人声:“进来。” 叶莲听到那声音,整个人便如被雷劈了般定在那里,跟着响起的还有软软的童音:“爹爹……父王,我不要她喂,我要爹爹喂。” “好,爹爹喂你。” 她无法控制地一步步走过去,透过半开的窗,便见内中桌前坐着的那人,他穿一袭宽大闲适的袍服,面色柔和,正端着只碗一小银匙一小银匙地往面前坐着的那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儿嘴巴里喂粥。 他真的没死…… 是他,真的是他。 还是那张脸,尽管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却仍然是他。 叶莲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头一阵阵翻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到后来她已经完全辩不清楚,一双眼只是盯着那小女孩儿看,那小小的人儿坐在椅子上一刻也不安稳,只是动来动去,旁边的侍女不得不伸手扶住她。 只有两岁多点的孩子,最是纯真可爱。眼珠乌黑如宝石,纯净澄澈一如湛蓝天空,半点阴翳也没有,眉目五官大体是像他的,小脸却是圆鼓鼓的,很有点像小时候的叶莲。 叶莲有些昏眩,这真是她的孩子? 她的宝儿没有死,还活着,活生生的,已经会说话,会叫他爹爹。 “爹爹……”她在咯咯地笑,而后叫,“娘……娘……” 叶莲的心立时缩成一团,她微躬下身,浑身发抖。 燕君舞温柔的语声透过窗户传到耳边:“你娘,你娘也该来了,好孩子,咱们一起去接你娘好不好?” 叶莲一个哆嗦,机伶伶便站了起来,中计了,她又一次上了他的恶当。 她下意识转身奔到廊外,便在这时房门“嘎”地一声打开来,灯光直透出来,将院中照的雪亮,令她无所遁形。 燕君舞抱着粉嘟嘟的小女孩缓步走出来,目光瞟过来,却又轻轻飘开,然后落回小女孩脸上,很轻很轻地道:“好孩子,那就是你娘,快叫娘。” “娘——” 那孩子脆生生的语声好似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叶莲,她再也走不动,只站在院中怔怔望着廊下那父女俩,一步也动不得。许久她方清醒了一些,拖着灌了铅似的两腿费力地往后退。 “叶莲……你真就这么狠心?”燕君舞向前跨了一步,却又顿住,凄然道,“你真的忍心,弃我们父女不顾而去?” 大量 那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知道此刻父母那些复杂而矛盾的心思?依旧欢天喜地不停叫着:“娘……娘……”她脸上的笑灿烂无比,一边还朝叶莲那个方向欢快地伸出两手,好像在等着随时扑入母亲的怀抱。 叶莲脑子已经动不了,一颗心紧紧揪着,眼前心上有的尽是那小小人儿明媚天真的笑脸,还有那一声声娇嫩童稚的呼唤。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啊!叶莲的脚不由自主便迈了出去,朝着廊下走过去,此时此刻,她只想要抱一抱她的宝贝,只要抱一抱她就好。 除此再无他想。 只是等她走至廊下,伸出两手叫着“宝宝”去抱孩子的时候,小女娃娃却忽然就变了脸,蓦地转过头去“哇”地便哭了起来,捂着脸趴在燕君舞肩上,再也不肯转过来看叶莲一眼。 叶莲登时傻了眼,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先头她不是还很热情的叫自己娘?怎么一转眼小丫头便像见到了鬼一样怕成这样。 燕君舞拍着孩子的背柔声道:“乖,别哭,那是你娘啊!快转过来让你娘好好看看你。” 可是无论他怎么哄,那孩子就是不肯转过身来,只趴在他胸口上不停地蹬着两腿呜呜地哭:“怕……怕怕……好怕……” 燕君舞没奈何,盯着一脸狼狈、茫然无措的叶莲看了半晌,低声道:“不然你去洗洗脸,换件衣服再来?” 叶莲怔了怔,便也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孩子家高兴起来大人让叫什么便是什么,这也不足为奇。方才又隔得远,那孩子没看清她形貌,自然是欢欢喜喜的,可等到真看清了人便不是那么回事,偏她又穿成这样,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也难怪孩子会害怕。 叶莲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套从守门卫兵身上剥下来的甲衣,默默将头盔取下,垂目思索,天人交战片刻,还是跟着前来伺候的侍女去后面浴房梳洗更衣。 她并不敢当真就解衣入浴,怕燕君舞会突然闯入,更担心洗浴当中有人做什么手脚,所以叶莲只将头发打散洗干净,匆匆擦洗一番便换上侍女准备好的衣服。她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回去看她的宝儿,却不想到那里时小丫头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燕君舞人也不在,叶莲因此松懈了不少,烛光透过半开的帐帷投照在床上,小丫头两只小手举在枕头两侧,像只小青蛙般蜷着两腿睡得正香,那模样可爱极了。 叶莲坐在床边,伸出手握住枕边放着的那只白嫩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绵软的小手在她掌心,好似一块随时要化了的棉花糖,叫她怎么都舍不得放开。这就是曾在她腹中又踢又打的那个孩儿,一转眼长这么大了,可她这个当娘的竟然后知后觉,到如今才与女儿相见。 她静静盯着那张可爱的小脸看,怎么也看不够,仿佛这样便是一辈子。 小孩儿的皮肤水灵灵,嫩的像豆腐,一点瑕疵都没有,粉嘟嘟的小嘴微微上翘,该是做着什么香甜的梦吧?叶莲忍不住伸手过去在那张小脸上轻抚一下,又怕弄醒了她,只一下便收回手来。 小丫头并没有醒,砸吧砸吧小嘴,忽然抬起两腿非常迅速地踢了两下,便将盖在身上的薄被蹬在了一边。 叶莲愣了愣,却又由不住好笑,忙将薄被拉上来帮她盖好。 只是小丫头并不领情,即刻便将被子又踢了下去,叶莲只好接着帮她盖好,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不少次,叶莲都累了,小丫头却一点也不累。 “别踢了,不盖好被子会生病的,乖啊,再别踢了。”叶莲无奈地小声嘀咕。 侍女实在看不过,便走上来帮忙,将那薄被横搭在小丫头胸腹上,却将那两只小脚丫露在外面,一边道:“这样小郡主就蹬不到被子了。” “不会受凉么?”叶莲担心地问。 侍女笑道:“不会,小郡主是睡热了,天气热,不用盖得太严实。” 叶莲“哦”了一声,心里一时愧一时哀,想到自己虽生下这孩子,却没有一天照顾过她,便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侍女在旁又道:“夫人放心,夜里小郡主有人照顾,夫人远道而来,必定累了,您的卧房已收拾齐整了,奴婢带您去休息如何?” 叶莲戒心又生,摇头道:“我还不累,再坐一会。” 侍女见她执意不肯离开,却也不好多劝,只退到一边守着,并不过来打搅。 叶莲牵着女儿的小手,心里彷徨惶惑,百样滋味尽在心头,酸甜苦辣无一不有,这以后该怎么办?就此离开么?总不能不管孩子…… 留下?就意味着背叛,是与狼为伍,她是东宁人,怎能与西肼人共居一处?怎么能跟燕君舞这残害过她同胞兄弟姐妹的恶魔在一起? 更何况薛棠还在东宁等着她…… 该怎么才好? 这无耻的人总是能抓到她致命的弱点,他知道她没办法抉择,有哪一个母亲能舍得下母子亲情? 叶莲苦苦地想,只觉疲惫不已,可等她目光投落在孩子脸上,心头便如蜜糖遇见水,即刻便融化了。她抬手一遍遍抚摸孩子娇嫩的脸颊,心里忽而喜悦忽而悲伤,渐渐便有些支持不住,伏在床边上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人抱了起来。 叶莲大惊之下,立时便睁开了眼睛,便见燕君舞打横抱着自己正往外走。她只觉脑中嗡地一响,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天灵,一拳便打了出去,正正打在燕君舞胸口上。 燕君舞闷哼一声,面上大有痛楚之色,叶莲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跳出老远站着。 小丫头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父母之间发生的事情。 叶莲也不敢大声叫嚷惊醒了她,只铁青着脸恨恨瞪着燕君舞。 燕君舞一手抚胸,似是痛得难忍,眼望叶莲哀哀道:“我只是想抱你到你自己房里去睡,那样也睡得舒服一些……” 叶莲瞪他半晌,终于将心头怒火压了下去,冷冷转开眼,绕过燕君舞径自走出房外。 燕君舞随后跟上来,拉住她袖子道:“你去哪里?” 叶莲怒道:“无耻,放开——” 燕君舞却是不放,望着她笑道:“我又哪里无耻了?” 叶莲咬牙恨道:“竟然诈死诱我入局,还不无耻?”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什么下作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燕君舞怔了下,轻喟一声,颇有点伤感地道:“可惜,就算我是真死,你也不见得伤心半点,若不是为了孩子,你根本就不会来。叶莲……你真的就这般恨我?” 叶莲别转脸不肯看他,心头隐隐生疼,恨吗?应该是恨的……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已经没有那般刻骨,更多的时候她不想恨他,而只是想把他当作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不成,总有这样那样的纠葛,比如房内那正做着美梦的小妞妞。 燕君舞见她不理,由不住叹气,顿了顿接着又道:“我知道你恨我射你那一箭……可那时我是气疯了,我那么信你,可你却拿一腔假意对我,你骗我……骗取我的信任后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我而去……我说过,从来没有人可以骗我,可你算算,你骗了我几次?” 叶莲许久无言,心头却是一抽一抽的痛,往事忽如潮水般涌来,一瞬将她淹没,她垂下头,耳边有他的声音,却是冷而狠绝的,与此时此刻他的语声腔调完全不同:“没有人可以骗我——谁也不能!” 她只觉背上发冷,由不住苦笑,反唇相讥道:“你难道不曾骗我?连诈死都用上了……” 燕君舞听她语气有所缓和,不由松了口气,便也就顺杆往上爬,挨近她一些,柔声道:“你看……你骗过我,我也骗过你,我知道我射了你一箭实在该死,可你不是也刺了我一剑?如今我死也死过了,你便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遭好不好?” 思卿 夜寂静极了,淡淡月下只见墙下树影婆娑,和着若有若无的风,徐徐摇曳。 叶莲扶栏而立,只是不作声。饶过他?原谅他?隔着那么深的仇恨,隔着那些血腥残忍的过往,隔着那许多同胞的鲜血,她怎么可以饶过他原谅他?不是她心胸不够开阔,不是她不够大量,有些事发生了便无法更改,就像一堵高墙横亘在那里,任谁都无法逾越。 可他怎么能说得这般轻松?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将曾经入侵东宁的罪恶过往洗刷的干干净净。他是心存大志的人,也许不把这当一回事,该忘记的一定早都忘了,可她却不能忘,也无法忘记。他也真是可笑,还以为她是当初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可以任他欺蒙哄骗? “叶莲……”燕君舞又上前一步,语声里有绵绵柔情,“我这两年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叶莲仍是不肯转过头来看他,心里却微微悸动,想她?这又如何……便是他想着她,她也想着他……叶莲猛然一惊,心头怦然而跳,原来她竟也是想着他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一定是受了他的蛊惑。 她恍然醒觉,他整个人却已几乎贴在了她背上,一手伸过来抓住她手臂,就要拥她入怀,温热鼻息轻拂过来,在她耳际低低起伏:“叶莲——别走,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好不好?” 叶莲抖了一下,狠命甩掉他的手,跟着一把便将他推开,心慌意乱中口不择言,恨恨道:“谁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你拿来骗我的?” “你说什么?”燕君舞脸色倏然一变,目中幽芒闪动,似惊似疑,更似愤怒,到最后却化为满眼的郁愤伤怀,怅然道:“叶莲,你怎么……你怎能怀疑孩子不是真的?你,你既不信,那好……你走,随你怎样,我都不拦你。” 叶莲往后退出两步,心头翻涌,只是犹疑不定。燕君舞这番态度倒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一时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孩子是假,她一走了之,自是最好不过,可若孩子是真的呢? 房内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咿咿呜呜的,模模糊糊在喊:“爹爹……爹爹……” 叶莲心里一紧,便见燕君舞转身匆匆走了进去,她站在那里,一颗心也跟着走了,心头疑虑早随着孩子的哭声烟消云散,呆了一会,竟身不由己地也跟着走进房内。 孩子已没有哭,揉着两眼趴在燕君舞肩头哼哼唧唧:“爹爹不走……爹爹不要走。” 燕君舞拍着她的背低低道:“乖……快睡吧!爹爹不走……”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叶莲便沉下脸来,撇开眼不看她,自顾哄他的孩子。 叶莲怔了片刻,到底忍不住,慢慢朝那父女俩走过去,伸出两手,吃吃道:“能……能让我抱抱她么?” 燕君舞许久都未做声,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 叶莲有些难堪,怎奈舐犊情深,又如何抛得下?虽是尴尬,却仍伸着两手不肯收回。 这分明是她生的孩子,如今竟连抱一下都这么难,她心里颇有几分委屈,鼻中酸酸的不是滋味。 燕君舞有意磨蹭了片刻,方将孩子递过来。 叶莲激动不已,颤抖着两手将那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抱过来。小丫头本都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这时便醒了过来,看到抱自己的人换了,小嘴一撇便要哭出来。 叶莲连忙柔声哄她道:“乖啊,别哭,我是你娘啊!”她是第一次抱小孩儿,本就不大顺手,见她要哭,便更是紧张,又怕她摔下去,一时急的满头是汗。 小丫头哪里肯听,哇地一声哭出来,扭身伸着两手拼力向燕君舞那边扑,只叫:“爹爹……我要爹爹。” 别看那孩子小,使起蛮力来劲一点也不小,叶莲竟有点抱不住她,眼见燕君舞过来,只得悻悻地将孩子又还给他。 孩子到了燕君舞怀里,立刻便不哭了,只是两眼噙泪,可怜巴巴的,叫人由不住心疼。 燕君舞轻拍着小丫头的背柔声哄劝:“别哭了,那是你娘啊。你这小 莲上君舞第32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头整天都在叫娘,怎么你娘来了你倒不让她抱了?” 如此哄了片刻,那孩子才收了眼泪露出笑脸。叶莲上前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她起初不理,只缩在燕君舞胸前偷偷瞅着叶莲,瞅了半晌伸出小手去抓叶莲耳上的坠子。 叶莲忙将耳坠取下,晃悠着勾引她:“让我抱抱好不好?” 小丫头心系那晶莹透亮的坠子,便也就点了点头,叶莲这才将女儿抱在了怀里。 燕君舞凑过来一起逗小丫头玩,一边在叶莲耳畔低声道:“你不是说孩子是假的么?怎又赶着过来当她的娘?” 叶莲腾地红了脸,见小丫头抓着耳坠往嘴巴里放,便也顾不上与他斗嘴,忙去将坠子抢回来,柔声劝告道:“这个不能吃的,吃了肚子会疼。” 可是小丫头却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张嘴便哇哇哭起来。燕君舞在旁看到叶莲不知所措的那副窘样,由不住“嗤”地一笑,自桌上放玩具的篮子内拿了只拨浪鼓摇的梆梆响,小丫头的注意力才被引了过去。 真要熟络起来虽说不是那么容易,但小孩儿家多半都是谁对她好她便喜欢谁,很快小丫头便腻在叶莲怀里不肯走,一会要她陪着玩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一会又要她唱歌听。 叶莲为着讨她欢心,自是有求必应,虽不想当着燕君舞的面唱曲,但为了让孩子欢喜,也还是硬着头皮唱了起来:“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中; 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小丫头在叶莲怀里跟着咿咿呀呀地学舌,燕君舞注目看她母女二人,眸中有盈盈笑意,忽然上前揽住叶莲肩头,柔声道:“留下来……别再离开我们,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叶莲当着小丫头的面被他搂着,只觉极不自在,一时面红耳赤,推着他扭着身子不让他搂,小丫头却看的有趣,拍着小手格格直笑:“抱……抱抱……” “你看,宝宝喜欢这样的。”燕君舞顺手又把小丫头抱住,将她母女二人一股脑儿搂在怀中。 叶莲只好不动,却道:“可给她取名字了?” 燕君舞凝目看她,柔声道:“原本是叫思卿的,你若觉得不好,便给她改改。” 叶莲垂眸不语,心头却是一紧,想起战场之上西肼军所唱的情歌,不禁发怔,愣了半晌,微微摇头道:“不用改了,很好的名字。” 小思卿坐了许久便有些耐不住,蹭起来要爬下叶莲的膝盖,一边咕哝着:“鸟鸟……鸟鸟……” 叶莲讶然道:“半夜三更的,哪里来的鸟鸟,明日早起娘再带你去看。” 思卿只是不依,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嘟囔:“鸟鸟……” 一旁侍女忽上前来,从叶莲手中将小丫头抱了过去,笑道:“夫人,小郡主是要小解呢!” 叶莲“哦”了一声,闹了个大红脸,眼看侍女抱着孩子转去床后,不多时果然响起哗哗的水声。 燕君舞只笑吟吟看着她,倒像是在看笑话般。 叶莲羞恼不已,忍不住狠狠剜他一眼,他却哈哈笑了起来。叶莲愣了愣,随即便脸红起来,想他二人如此,分明便同情人间嗔恼赌气无异,竟不觉惶然失神,他们……他们怎能如此? 国仇家恨如何能忘? 不……她不可以如此。 小思卿小解完毕,又回到二人身边,精神却明显不济,一会揉眼一会蹬腿,又不肯让叶莲抱,只伸着两手要燕君舞。 燕君舞只得将她抱过去,却望着叶莲笑道:“小丫头想睡觉了。”他轻抚着她的背慢慢在房里踱步,动作娴熟自然,很快便将孩子哄睡了过去。 待孩子睡着,他方轻手轻脚将思卿放在床上,叶莲拉过被子盖在小丫头身上,配合的倒也默契,一切再自然不过,与这世上每一对疼爱儿女的父母并没有两样。 叶莲怔怔无言,直到燕君舞来拉她的手方醒过神来,触电般抽回手去,朝后退开两步。 燕君舞叹口气道:“你也累了,早些去歇息吧!” 叶莲依旧站着不动。 燕君舞只好又道:“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我如今身体差的很,怕是有心无力了。” 叶莲红了脸低声啐道:“不要脸。” 补偿 孩子睡得香甜,叶莲怕扰了她好梦,便转身走到外间。 夜已很深,又有孩子挂着,叶莲知道自己暂时是走不得了。闹了一天,她已疲累不堪,脑中昏胀,乱纷纷一团,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至于其他事情,她眼下实在是无力去想。 为她准备好的卧房其实离小丫头的房间不远,便是这小院子东首那套最大的厢房。叶莲随着燕君舞走至门前,眼瞅着他举手开门,忽然一步上前将他拦住,道:“我自己进去,你请回吧!” 燕君舞皱眉,心知她还是防着自己,便微笑着往后退了一步,点头:“好。” 叶莲看他退开,略顿了下,很快推开门进去,跟着迅速将门关上。房门将要关拢的一瞬,燕君舞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里用力撑门,硬是将门推开一条缝来挤了进来。 “你干什么?”叶莲既惊又怒,被推得往后倒跌一步,竖眉厉声质问。 “就这么讨厌我?连门都不让我进……”燕君舞语声微沉,反手带上门,一步步朝她靠近。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里只见他一双眼晶晶发亮,叶莲心头忽上忽下,由不住后退,低声道:“我很累,想要睡了。” 燕君舞置若罔闻般继续向叶莲逼近,语声中含着些轻薄的笑意:“那就一起睡。”他还要继续往前,一手伸过去便要将她抓过来,却听“唰”一声轻响,一把剑便已抵在了胸口。 “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叶莲咬牙。 燕君舞愣了愣,抬手在自己胸口一指,道:“来,刺呀!客气什么?反正这里已经挨过你一剑,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果然就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剑尖抵上他胸口衣衫,立刻便穿透了进去。叶莲耳听得那极细微的裂帛声,心头不知怎样竟是一颤,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不由自主便朝后退。 燕君舞感觉到那冰冷的剑尖退后,离开他胸前,也大大松了口气,轻道:“舍不得下手是么?叶莲……你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 叶莲浑身发抖,挣扎一般摇头:“不……没有,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燕君舞轻声道:“你心里若没有我,又为何要来西肼?” “我是……为了孩子。” “孩子虽是你所生,却终归是我的骨血,你若真的恨我,又怎会在意孩子怎样?只怕这孩子没有了才最合你意……可你是喜欢这个孩子的,不是么?” 叶莲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收剑回鞘,只是默然无语,对他的话许久都没有回应。 燕君舞慢慢走上前,鼻中隐隐有她身上飘过来的淡淡香气,似兰似麝,叫人心猿意马,他伸手小心翼翼握住她的肩,柔声道:“你曾是喜欢我的,对么?从木空山那时便喜欢我是不 是?不然也不会想着送我发簪……” “我说过那发簪不是我买的……” 燕君舞叹道:“叶莲……你又何必自欺欺人?那发簪若不是你买的,当初又岂会在你的箱笼底压着?你恨我破了黑雕城,所以摔断了它不肯送我……”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伤感,当日种种浮上心头,在脑海里一一滑过,他威逼她,胁迫她,却没想她心里其实早是有了他的。 他们曾有过那样美好的一段过往,尽管他时时刻刻想着利用她,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沦进去,一看到她那憨憨的傻模样便忍不住想笑,想要逗她,破城之前的那些日子,他也多少是用了些心的吧?所以后来才会那般放不开。 叶莲没再反驳,拂开他的手背转身不看他,语声倦倦,哀求般道:“我真的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行吗?” 燕君舞点头,却并不立刻就走,反而往叶莲那边由靠近一些,道:“对了,那簪子如今是在你手上是么?你既来了便还给我罢!” “早扔了。”叶莲又气又恼,屋里黑呼呼的,他离得她那么近,几乎就靠在一起,温热的鼻息就呵在她后颈中,她由不住缩了一下,待要向旁避开,他却忽然伸手自后紧抱住了她。 “我知道你没扔,快还给我。”燕君舞轻笑着不肯松手,叶莲一臂肘便拐了过来,他也不躲闪,硬生生挨了这一下,闷闷地哼了一声,道,“轻点……再撞便死了。” 叶莲涨红了脸道:“死了最好。”她费了不少力气,却仍是挣脱不了,心头猛跳,微微有些喘。 “我若死了,思卿会哭的。”燕君舞伏在她耳边幽幽道,“你忍心让她变成没爹的孩子?” 叶莲怔了怔,想起早死的父亲,心里大有触动,不知不觉间竟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叶莲……”燕君舞将她转过来,轻轻抱在怀里,手指抚上她后背,停在她右肩胛骨上一处,涩然问道,“那一箭是射在这里对么?还疼不疼?” 叶莲只是不语,眼中却微微发酸,酸的几乎掉下泪来。 燕君舞叹了一声,将她又搂紧一些,仿佛是搂着失而复得的宝贝,道:“万幸你还在……叶莲,别再走,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叶莲苦笑了声,补偿,他要怎么补偿?再让她刺他两剑?如今这时候她可没这个心思,眼下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她吸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我累了,真的想睡了。” “好。那你好好睡,明早我带思卿过来叫你。”燕君舞嘴里说好,却并不放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叶莲滑溜溜的头发把玩,许久方松开手道,“思卿一直想去木空山玩,我们一起带她去那里好不好?” 叶莲没有立刻回答,往后退到桌边坐下,廊下些微灯光透进来,映在他身上,在桌上投下一个大大的黑影,她垂眸盯着那影子,心头起伏,一阵一阵揪着疼,只为着“木空山”三字,脑中隐隐有些模糊的光影,依稀是他伏在自己背上在笑:“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 可是她背不动,于是反过来变成他扛着她,而那时,他还有重伤在身。 “我好累,这些事……改日再说吧!”她惶然站起,转身摸黑往内室走。 他没再跟过来,只轻轻道:“好。” 盼归 薛棠是在半月后得到的消息。 信使马不停蹄,一路连换十多匹快马,赶在第十五日黄昏之时到了东宁京都。 暨城连日来阴雨绵绵,雨在外面不断下落,滴滴答答打在檐上,将信使的语声搅得有些不甚真切:“我们跟到沙齐河附近的山地的密林里,便迷了路,回头找到路出来便再没看到叶典军。” 薛棠没有说话,靠在椅背上怔怔望住窗外,雨丝密密下落,放眼出去只见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回来的路上我们探到一个重要消息,说是西肼皇帝敕令将燕君舞的棺椁运回北地,不得进京入皇陵下葬。” 薛棠微微蹙眉,终于开口:“这消息准确么?” “应该不假,我们在沙齐河一带细察过,发现南岸屯集有大军,已然封了水路。而北岸这边也似有兵动之相,燕君舞部下到处征集工匠入军,名义上是为棺椁之事,可卑职总觉不大像……也有传闻说,丘山孔家是在造战船。” 薛棠蓦地站起,负手起身走至窗边,许久方道:“这么说来,燕君舞多半是没有死……看来西肼免不得一场内乱,如此,只怕叶典军凶多吉少……” “卑职等办事不利,没能保护好叶典军……”信使诚惶诚恐,只怕薛棠怪责。 “不怪你们。”薛棠怅然一叹,和颜悦色安慰那人道,“一路奔波,辛苦你们了,你这许多日不眠不休,下去歇息吧!” 因为天气的缘故,还不等夜幕完全降临,屋里便已经黑的不成样子。 薛棠也不吩咐人点灯,只在黑暗里倒在榻上定定望着天顶,回到暨城已经差不多有一月,到底还是等来了这个噩耗。她不见了,凭空消失在他派去保护她的部下们的眼皮子底下。 门轻响,有丫鬟掌灯进来,他立刻捂住眼睛,制止道:“不要点灯,出去。” 丫鬟只得又捧着灯出去,走到门口时,却听他窸窸窣窣的翻身声,随后他的语声在黑暗里幽幽响起:“给我拿壶酒来。”丫鬟诧异,却不敢多问,轻手轻脚退出去,回头还是提了壶酒进来,陪着小心道:“奴婢马上就送些下酒菜过来。” “不用,把酒给我。”薛棠摇头,一把抓过酒壶,仰脖灌了下去,灌得太急,酒液淋淋漓漓顺着唇角流下,滑进脖颈里,凉冰冰的,喉咙里却似有火在烧,一阵阵冲上头,越发叫人烦闷。 薛棠抱头坐着,只觉头痛欲裂,心头忧闷不已,分明有什么事要做,却不知要从何做起。那一晚她走时曾说,一定要回来,回得来么?为什么他会这么恐惧慌乱?隐隐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她这一去只怕真是相见无期了。 屋中漫溢酒香,薛棠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不觉微醺,昏昏然倒在榻上,迷蒙中依稀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很大,踩得地砖笃笃作响,一直走到榻前。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面颊,薛棠听见来人低低的叹息声,轻婉低柔,是女子的声音。 他微睁开眼,便见屋内亮起灯光,有人凑至近前,淡淡眉下一双盈盈秋水,分明便是叶莲无疑。 薛棠又是惊又是喜,一腔担忧愁闷倏然散去,只余满心欢喜,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激动道:“叶莲……叶莲,你终于回来了。” 正欢喜间却听母亲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语中微带叱责:“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薛棠一震,神思刹那清明,定睛看时,却见母亲云简正微皱着眉看他,又哪里有叶莲在?一时只觉难堪失望,慌忙松开手,支起身子给云简行礼,道:“母亲腿脚不便,这下着雨,有事叫孩儿过去便是了。” 云简的腿脚确还是不便,虽未乘木轮椅,却还是拄着拐杖。见薛棠来扶她,便将手中拐杖放在一边,于榻边坐下,探身将薛棠甩在一边的酒壶拿过来,轻喟道:“你平日不饮酒的,怎么今日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薛棠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就是想喝点酒。” “你是在担心叶莲?” 薛棠沉了下,方微微点头。 云简道:“担心有什么用?当初你就不该放她走。” 母亲说得不错,叶莲走后,薛棠未必不是悔的?可是当时当日叶莲那样求他,他又怎能不放? 云简见儿子不作声,不由叹了口气,道:“西肼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我派去的那几个人把人跟丢了,现如今不知她在哪里?我担心燕君舞没死……只怕叶莲又到了他手里。”薛棠说到后来便有些艰难,心口很痛,痛到喘不过气。 云简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事到如今,你想再多也没有用,再派人去探一探吧!” 薛棠点头,道:“我想亲自过去看看。” 云简怔住,眸中有不悦之色,道:“棠儿,你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做起事来还是这么不管不顾?你如今是有官位的人,如何能说走就走?不是母亲泼你冷水,叶莲她心里若真有你,当初就不会走。” 薛棠被母亲一番话说得越发心烦,听她这话里话外分明对叶莲不满,便忍不住出言为叶莲辩白:“她……她也是有急事……” “什么急事?既已从了军,便该谨守军规法纪,她倒好,说走便走,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她……” “是为了孩子是么?” “母亲……”薛棠愕然,望着云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母亲原来是知道的,瞒有什么用?有些事从来就瞒不住,也难怪这一向母亲提到叶莲便不冷不热地,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失节的女子?何况那女子还与别人有个孩子。 “她与燕君舞的孩子对不对?棠儿……你还不明白,叶莲她心里没有你……她心里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姓燕的。” 薛棠霍然站起,脸色发青,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叶莲最恨的才是他,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逃出来。” 云简摇头,面上微有不忍之色:“她若是真恨他,又怎会在意那个孩子?人家一说孩子她便不管不顾地赶过去……” “她到底……到底是那孩子的母亲……”薛棠还在争辩,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云简。他只觉得气闷,站了一站却往门口走去。 “棠儿——”云简在后唤他,“你去哪里?” 薛棠打开房门,深吸一口气,道:“我出去转转……”他说着便迈步出门,转身顺着廊道朝后院而去。 他一路走至后院马厩,拽了匹马出来,将马鞍撂上去,便欲上马出府。方跨上马背,便见老管家抱了件蓑衣过来道:“公子,夫人说外面雨大,叫你穿上这个。” 薛棠这时又觉自己方才对母亲那样有些不对,只是心头闷的难受,却也不愿立刻回去跟云简陪不是,将那蓑衣接过来披在身上,跟老管家道:“回去替我谢谢母亲。”一头说一头已催马驰了出去。 出了府却也不知该去哪里,雨天,又是这个时候,街衢上根本就没有行人,冷清之极。天地间唯余一人一马,冒雨在巷陌间穿行。 也不知转了多久,才看到一条街道上的某个茶馆开着,内里灯火通明。薛棠自半开着的房门觑进去,竟见有不少人,隐约有惊堂木拍桌之声,和着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薛棠在那茶馆门前停住,下马入内,这样的天,也难得见有这般热闹的地方,不多的几张桌子几乎坐满,只有窗边还空着一个位子。他走过去要了杯茶坐下,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心里有些暖意。 堂中的说书先生正说得精彩,薛棠只听了一句便知这是在说大坪之战,却正说到叶莲一剑刺中西肼瀚海王这一节,一时群情激荡,不断有喝彩击掌之声。 薛棠静静坐着,含笑听那说书先生一路说下去,因为说书先生所说的事情都是他所知道的,所以他并没觉得怎样激动,只是欣慰而已。 叶莲如今的名声算是出去了,也算是达成了平生夙愿,当初她到黑雕城不就是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英雄么?不想竟真的梦想成真,若她此刻能坐在这里,该有多好才是。 雨渐渐收住,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到了尾声,有人问那位叶将军如今可在京中?说书先生笑着摇头道:“这个小老儿便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传闻,说是叶将军心系国家,自愿留在长岭戍边……” 人群中有唏嘘赞叹之声,薛棠心头却是一阵酸涩,她如今到底怎样呢?可还安然无恙?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回来?难道真的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或许真的如母亲所说,她心里喜欢着燕君舞……所以才舍不下,又兼有个孩子,只怕便回不来了。 不……她说过要回来,怎可以食言无信? 叶莲叶莲……你一定要回来,回来好不好? 茶馆内的人已散的差不多,薛棠却仍坐着,望着窗外怔怔发呆。 寂寂夜里,已无雨声,却有马蹄声得得而来,将薛棠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借着门前红灯的光循声望去,便见一骑人马踏着街道上的积水缓缓驰了过来。 马上的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是夜里,看不清相貌,然而身形却是极熟,薛棠略微想了一下,便已认出了那是谁。 那是桓海……不,如今应该是扶中才对。 那曾假冒桓海做了他几乎两年的贴身侍卫。 真相 这个人怎么会在暨城? 薛棠心里狐疑,将半撑着的窗子往下拉了一拉,防着那人看到自己。而扶中却也并没有看到薛棠,亦未在茶馆前停留,就那么马不停蹄地催马从茶馆前驰了过去。 大半夜的,扶中到底想干什么?薛棠满腹疑虑,耳听得马蹄声从房前走过去,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茶馆里奔了出来,马蹄声还在响,那一人一马却已模糊,渐渐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巷中。 薛棠想,得跟上他,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他伸手去牵马,却忽见一条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不由一惊,待要拔剑时,却见那是游利青。 “游师兄,你怎么在这里?”薛棠有几分诧异,随即便也想明白了过来。 “大将军不放心,叫我们跟来保护侯爷。”游利青并不隐瞒,实话回他。 “你带了多少人来?”薛棠也顾不上生气,心头很快有了计议。 游利青回道:“十来个。” “人手只怕不够,派人去再调些人过来,余下的立刻跟上方才过去的那骑人马,看看他要去哪里,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游利青朝暗处打个手势,立刻便有十来条人影闪出,待游利青上前交代过,便都从薛棠身侧掠过,一眨眼间即没入深巷之中。 薛棠跟着翻身上马,对游利青道:“那人是扶中,此来暨城只怕不怀好意,咱们跟过去看看。” 游利青闻听“扶中”二字,不由一愕,忙自茶馆一侧的巷弄里牵出自己的马来,同薛棠一道朝前而去。 走至半途,便有部从迎上将探得的消息及时禀报上来,才知扶中一路走去,进了巷尾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看来只是普通平民,不大点的一个院子,内中几间屋舍,正中的堂屋里有灯光泻出。 薛棠攀在墙头观望片刻,知道这种人家不可能有家丁巡视,便一跃而下,迅速摸到了那亮着灯的堂屋外,伏在窗边探听里面的说话声。 便听里面有一男子道:“扶先生啊,你看你都跑了这许多天,事情还没办好,主上那边又在派人催了。” 扶中接道:“我自然知道,若不然我今日也不会磨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丰鸣宣这个老骨头还是不肯把孩子交出来?” 扶中沉默。 先前说话的那男子便又道:“依我看,直接动手宰了那老东西,把人带回来便是。” 扶中叹气道:“虽说如此,当初丰先生总是救过小郡主的命,再说当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就会输给我,万一伤了小郡主可如何是好?” “问题是如今主上那里有点撑不住了,万一给夫人发觉身边的小郡主是假的……主上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薛棠在外越听越是心惊,假的……原来燕君舞身边的孩子是假的,他心头有狂澜翻涌,只是想: “姓燕的是在骗叶莲,他把我们全骗了……不行,我要去告诉叶莲,她被骗了。” 正懊恼痛悔不已,却忽听内里有人喝道:“是谁?”紧接着一物便自窗间掷出,打烂窗纸直飞了出来。 薛棠心知不妙,转身一跃而起,飞身纵至墙垣上。 便在这刻,扶中与那屋中男子也已穿窗而出,薛棠眼看扶中拔剑追来,只是冷笑,就是这个人当初挟持他逼着叶莲破了雕月之咒,因此害死了父亲,毁了黑雕城。 就是这个人。 薛棠站起身,蓦地自腰间拔出长剑,只是不待他出手,便有近百人跃上墙头,将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手持弓弩,齐齐对准院中两人,却是游利青调集而来的神弩手。 “扶中。”薛棠冷冷喊道,“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是小城主。”扶中成了众矢之的,便也不敢乱动,站于当地仰头望着薛棠道,“多年未见,小城主别来无恙。” 这人不愧是燕君舞手下得力干将,到了这等危急关头竟没半点畏惧,居然与薛棠话起家常来。薛棠想不明白这人怎就有这等厚的脸皮,哼了一声,转头低声对游利青道:“叫人马上去查查一个叫丰鸣宣的人。” 游利青点头,即刻便将事情安排下去。 那边扶中又道:“小城主今日如此厚待,真叫桓海受宠若惊。” 薛棠忍无可忍,手指他怒道:“闭嘴,你还敢自称桓海?你们实在是卑鄙,竟然用假孩子欺骗叶莲……” 扶中微怔,随即冷笑:“小城主,别怪我们卑鄙,要怪只怪你没用,欺骗又怎样?只要目的达到便是,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小城主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薛棠滞住,扶中的话好似当头棒喝,叫他猛地醒了过来。 你没用……你没用…… 他有些承受不住,身子一晃,险些从墙头上跌下去。 扶中一脸嘲讽笑意,继续又道:“我倒忘了,小城主自小锦衣玉食,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自然是看不上咱们这些人,只不过,人生一世总不能事事称心,有些东西不去抢,总是不会平白无故到你手里的,小城主你说是也不是?” 薛棠紧握住剑柄的手微微发抖,额上青筋嘣嘣地跳,一字一顿道:“抓他们回去,这院子里的所有人,一个也不准漏。” 扶中环顾四面墙头上黑压压的人影,满不在乎地笑:“看来我是说到小城主心里去了,小城主,难得你喜欢我家夫人这么多年,真可惜啊!”身处刀剑丛中,扶中自知无法脱身,便也不做垂死挣扎,弃掉手中长剑,张开两手束手就擒。 薛棠只觉肺腑都要炸裂,脑中轰然而响,却仍强自忍住。一干随从从墙上跳下,涌上前去拿剑逼住院中二人,用绳索缚住,押了出来。 那户人家并没有太多人,连同家眷仆从一起只有五人,被连夜送入天牢讯问。 游利青回去复命时,薛棠并没有一道回去。 “侯爷进宫了,说是有重要事情禀报皇上,卑职也不好多问是什么事情。” 云简却也不好多说,叹了一声便令游利青退下。 薛棠入宫便是一夜,与东宁皇帝做彻夜长谈,也不知谈些什么,直到第二日下了朝方出了皇城,却也并未立刻就赶回大将军府,而是与游利青一道去了城南近郊的小磨山下。 小磨山下有竹篱茅舍,住着一对老年夫妻,老翁便是扶中所说的那位丰先生。 薛棠到那里时老翁正在院子里教小孙女学步。 小娃娃长得粉团可爱,只有一岁来点模样,走路走得还不是太稳,老人家便在她胸前腰间缚了根带子,做十字交叉,然后自后腰里结上绳扣,余下长长一截布带,老人在后牵着,小娃娃便在前面张着两手欢天喜地地四处乱跑,却是方便,小娃娃也不会摔倒。 薛棠在外看着,只觉那孩子可爱之极,心内却是泛酸:“叶莲,你千里迢迢去寻你的孩儿,却不知这孩子原本便在东宁。” 到底这是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 道义 丰鸣宣对两位衣着光鲜的不速之客并不热情。 直到二人自报家门方失色道:“原来是击退西肼大军的宁远侯大驾光临,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侯爷将军见谅!”转眼他面上大有钦佩崇敬之色,带着小孙女同自家老妇一起躬身朝薛棠、游利青下拜。 边境战火停息,西肼人退兵,这是让整个东宁欢欣鼓舞的事情。云简辖下有功战将大多因此声名远播,尤其是薛棠、叶莲二人,如今京师之中已是无人不晓,老人自也不例外。 薛棠如今得封宁远侯,故而丰鸣宣如此称呼。 见老人施以重礼,薛棠慌忙伸手相扶,道:“丰先生快快请起。” 丰鸣宣一改起初冷淡之态,将他二人迎入院中,老妇也是喜不自禁,特地拿出家中好茶相待。 小女娃儿却是不认生,见薛棠伸手来抱,便笑嘻嘻地投入他怀中,只是口齿不清,说起话来咿咿呀呀的,要琢磨一会才能明白她的意思。 “叫什么名字?”薛棠将孩子抱到自己膝上柔声问。 “依依……” “依依,真好听的名字,来,告诉叔叔,你几岁了?” “爱水……”小女娃儿比着两根手指头歪头微笑。 “两岁多了……”丰鸣宣在旁听着由不住笑,叹气道,“这孩子不足七个月便生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活了命,毕竟没有足月,养的便要艰难些,长得也没有足月孩子好,身量小不说,走路说话也都迟了许多,好在头脑没有大碍,待到六七岁上应该会好一些。” 薛棠眼看那孩子眉目清秀,一双眼清灵澄澈,隐约透着几分叶莲的影子,一颗心方才定下,知道这孩子应该就是叶莲的女儿无疑,想到老人不肯把孩子交与扶中,可见老人对东宁也是一腔赤诚之心,便也不再隐瞒,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隐去孩子父亲是燕君舞的事实不说。 得知自己疼爱如宝的孙女竟然是那将西肼瀚海王一剑击下马背的女英雄叶莲之女,丰鸣宣大是震惊,感叹道:“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当年那桓海将孩子送来,只说孩子母亲难产而死,要我无论如何保住孩子的性命,我看在韩师弟的份上,方才留下孩子医治,幸而我当日没有拒绝,否则可就对不起叶将军了。” 薛棠微微一怔,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不由豁然开朗,道:“原来丰先生便是韩伯的那位师兄,那年桓海身受重伤,韩伯说带他去找神医师兄医治,说的便是您吧?” 丰鸣宣颔首轻道:“说来有五六年了吧!谁知那次救得竟是假桓海……我救活了他,却因此给黑雕城埋下了大祸患,总归是做了件大错事。” 这可算是无巧不成书了,薛棠有些激动,想起韩伯却又不免难过,听得丰鸣宣如此自责,不由怔忡, 开解他道:“丰先生不必自责,当日他伪装的太好,便是我们也不曾察觉,又何况是只见他一面的先生?” 丰鸣宣道:“他来送孩子时,我还不知桓海已死,后来知晓真情,这才从上阳一带迁居至此,谁知他竟又找了来,苦缠着要带依依走,我既知他是西肼j细,自不会将孩子给他。” 依依似是听懂了爷爷的话,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咿唔着插嘴:“不周……依依不周……” “好,不走不走。”丰鸣宣哈哈笑着,见依依伸手要自己抱,便将孩子接了过去。 薛棠微有些失落,也知老人不肯把孩子还给扶中,多是因与孩子有了深厚的感情,舍不得交还,当然知道扶中原是西肼j细,厌恶之心一起,便更坚定了不归还孩子的念头。 他自然不会点穿老人家的心思,只试探着问老人待孩子母亲回京,是否可以将孩子接回?老人犹豫不决,许久方道:“这孩子体弱多病,却不好照顾呢?” 薛棠知他不舍,便笑道:“老先生您看,这孩子离不得您跟老夫人,您二老也不放心孙女,既有这样的缘分,不若便做一家人,待叶将军回来,大家便在一处,岂不两全其美?” 老人对于薛棠的建议不置可否,笑哈哈将话题转开,只说待孩子母亲回来再说此事,话语里大有转圜余地。薛棠也知凭丰鸣宣人品,此事问题应该不大,好歹老人救了孩子,又细心照顾两年多,日后将他夫妇二人接近府中,便当叶莲的父母般好生侍奉也未尝不可。 其实这都不打紧,要紧的却是要找到叶莲,将她从燕君舞手上解救出来。 他需要即刻启程前往西肼,刻不容缓。 花了一夜功夫说服圣上同意他再度率兵出征虽是不易,却要比母亲云简那里又要容易多了。 “棠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圣上怎会降旨要你去长岭?”云简脸色发青,怒声质问才刚回府的儿子。“昨晚你跟圣上到底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薛棠满脸的无辜。 云简越发气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几年战事耗费国力民力,已让百姓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息战,你倒要去挑起战火?” 薛棠只是笑,讨好地上前帮母亲垂着两肩,软声道:“孩儿并不是去挑起战火,只是看看边境防守如何,西肼如今突起战乱,免不得殃及池鱼,早做防备总是好的。” “早做防备,还是坐山观虎斗?待人家两败俱伤,你便好得渔人之利?棠儿,你以前对这等行径一向不齿,如今这是怎么了?” “母亲……您怎能把儿子想的如此不堪?”薛棠辩白,却是心虚,语声轻的几不可闻。 “棠儿啊,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趁火打劫……” “西肼人从来没跟咱们讲过什么道义,母亲为何非要以此来约束儿子?” “好好,你说的很好,为了她,你竟然连道义都不顾了,都是为了叶莲……” “母亲——”薛棠忽然提高声音,末了却又自悔,垂首道:“都是儿子的错,不关叶莲的事。” “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棠儿。” “可是母亲你不觉得那样的棠儿很没用吗?”薛棠苦笑一声,“谁也保护不了,保护不了父亲,保护不了韩伯……小红……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去死。你知道那日扶中跟我说什么,他说我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棠儿,他说得不对……” “不,他说的没错,我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他不再试图说服母亲,转身缓缓走出门去。 天空朗朗无云,只有一轮红日耀眼,仰头上望,有无数金光泻下,如道道金针刺痛了双目,他不觉眯起眼,长吁一口气,从此后,他薛棠不会再做什么谦谦君子,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他定要一样不少地抢回来。 传说 丘山孔家在西肼宗族世家中可谓当首望族,门下徒附党羽不计其数,更掌控着西肼盐铁命脉,势力之大,便连皇帝都不敢小觑。 西肼立国时间不长,连着本朝皇帝也才四代,如何动摇得了早已盘根错节坚固无比的孔家,虽是忌惮,却也不敢妄动,只有一力安抚拉拢,是以这燕氏皇族中竟连出了三位孔姓皇后,除却本朝皇帝燕白山,前三位皇帝竟都立的是孔家女儿为后。 燕君舞的母亲便是如今孔家堡的主人孔颙的姑姑。 孔颙年纪比燕君舞只大两岁,相貌英俊,因是血亲,面容竟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头稍矮些,又留了胡须,看起来便老了许多。 “慕容大人方才传信回来,战船已造千艘,其他军备物资也都准备齐全,只待主上一声令下,便可挥军南下。” 燕君舞点头,唇边有笑意,似乎甚是满意,却并没有立刻便下命令,一双眼却望着窗外,许久都不转眼。 孔颙凑过去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便看到后花园廊架下坐着的那对母女。 几簇山茶花开得正艳,花光映在她二人脸上,晕红了那一大一小两张脸庞,小女娃娃顽皮的很,在那年轻的母亲膝上爬上爬下,时不时还会抱住母亲的脸“吧唧”亲一口,女子的头发被她无意弄乱,几绺鬓发垂落下来,软软贴在面颊上,她伸手拢拢,宽大的袖子便滑落下去,露出半截玉一般的手臂来,衬着暖暖的鹅黄,分外诱人。 孔颙忙转开眼,感慨道:“夫人同思卿很投缘啊!思卿这孩子也太顽皮了。” 燕君舞瞥他一眼,孔颙自知失言,忙改口道:“哦,是小郡主。”一边收回眼光,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要解释两句,却又怕言多有失,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燕君舞凝神望着那边,叶莲在笑,神情那般温暖宁和,眼底尽?br /> 莲上君舞第33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尽是疼爱之色,整个人好似被淡淡的光华晕染,倒还真是个慈母呢! 他看着看着,也不知怎样,竟有些嫉妒她怀中的小思卿了。只有同小思卿在一起她才如此,对他总是冷冰冰,如隔着万丈冰川。他由不住叹气,拖过椅子懒懒坐下,转头对孔颙道:“扶中那边有消息来了么?” 孔颙迟疑了下,摇头道:“还没有。” “这么久还没有消息……”燕君舞眉头皱紧,眸中有焦躁之色,“再派人去催一下。” “主上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 燕君舞还是紧锁眉头,隔了半晌方轻轻叹了口气,道:“阿蓑那边既已准备妥当,我们这边也该动了,后日一早便叫扶灵队伍前往北地……余下的事便交给你同阿蓑二人了。” “主上还是打算带夫人避开?” “战事一起,却也难瞒得住她,是得带她往远处避避……” 其实也可算是一个障眼法,一来让南岸燕白山的人产生错觉,二来也可令叶莲放心,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有些事终是无法放弃,他准备了这许多年,眼见便要成功,如何能放? 燕君舞轻喟,娇声软语不时从窗外飘入耳中,他站起来,立在窗边久久凝望,她正在给思卿讲故事,慢声细语,娓娓动听,那是关于明波湖的传说。 传说里明波湖中曾有恶龙盘踞,常常兴风作浪,令明波湖畔的百姓们苦不堪言,后来有勇士前来,想要收服恶龙,一人一龙大战三天三夜,勇士终于杀死了恶龙,自己也筋疲力尽沉在了湖底。 勇士的妻子悲痛欲绝,也跳入湖中,从此后明波湖便风平浪静,人们又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故事到此似乎是完满了,却终究还是有人牺牲,小思卿对此很不满意,睁着一双漆黑的眼问:“为什么那些百姓们不帮他去杀龙呢?” 叶莲似乎给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半晌才道:“也许……百姓们帮了忙,只是故事没有说而已。” “哦……勇士的妻子为什么也要跳入湖里啊?恶龙已经死了,她不用再去帮勇士了啊。” “这个……”叶莲微微蹙眉,随即却笑,“因为那是她的夫君啊?” “什么叫夫君啊?”小思卿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眼不依不饶。 这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可回答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这孩子原竟是这般伶牙俐齿的。叶莲又觉烦恼,又觉好笑,正在思索措辞,却听身后有人轻声道:“就是她心爱的人。” 叶莲顿时红了脸,一转头,便见燕君舞就在咫尺,正望着她笑。 “爹爹。”小思卿欢声叫他,咯咯笑着便往他怀里钻,一边却又问,“心爱的人又是什么?” 燕君舞一手抱住思卿,一手却落下去,牵住了叶莲的手,道:“就比如你娘,你娘就是爹爹心爱的人。” 小思卿眨眨眼,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过了半晌却不依了,嚷道:“那我呢我呢?思卿怎么办?” 燕君舞笑出声来,将叶莲抽出半截的手又捏紧些,道:“你是爹爹的宝贝女儿。” 小思卿这才罢休,燕君舞摇头道:“你这丫头,偏有这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问,看把你娘都难住了。” “娘笨笨……” “小思卿不乖了,不能这样说你娘。” 思卿见燕君舞沉下脸,果然听话不再乱说,面上似有惧怕之色,拿两只小手捂住嘴巴,黑漆漆的眸子里却有狡黠的笑意渗出。 燕君舞转头看看叶莲,见她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便有些泄气,松开叶莲在思卿脑袋上轻敲一下,道:“玩了这许久也该累了吧,去跟瑶娘洗洗,吃点点心去。” 说着已唤过那叫瑶娘的侍女来,小思卿确也有几分饿了,听得有点心吃,欢欢喜喜地便跟着瑶娘去了。 叶莲见状,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便也要离开。 “别走。”燕君舞迅速赶上,手伸出去,却又缩了回来,柔声道:“先别忙着回去,我还有话跟你说。” 叶莲往旁挪了挪,再次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虽没执意离开,面上却是一派漠然,仿佛他是陌生人一般。 燕君舞摇头叹了口气,轻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成全 叶莲看他一眼,便撇转脸去,只顾瞅她面前的那盆山茶花,口里慢慢地道:“王爷有话请说。” 燕君舞微皱眉,她非要跟他如此生分么?心里虽是不喜,却仍温颜笑道:“过两日我们要离开这里,回北地去,时间很紧,你提早准备下,到时才好动身。” “回北地?”叶莲回过头来,至此方直视他。 “嗯,先暂时在那里呆些时日,你若不喜欢咱们再去别处。” “可你不是已经……”叶莲蹙起纤纤细眉,一脸狐疑。 “死了是么?哎……”燕君舞不待她说完便接过了话,轻叹道,“你说的不错,瀚海王如今已是个死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燕君舞,朝廷不久便会另遣他人接手北地属权,小叶莲……我就快无家可归了,你都不肯可怜可怜我?” 他在不知不觉间走至叶莲身旁,顺势微倾□子亲昵地凑到她耳边,耳语般低低呢喃,暧昧之极。 叶莲微微缩了一下,很快朝后退开,面上微红,道:“你无端端诈死,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燕君舞眼中似有感伤之色,“你难道还不明白?” 只是为了跟她在一起?怎么可能?燕君舞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信。” “那你要怎么才信?难道真要我死么?”燕君舞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叶莲没有看他,她微侧着头,神情冰冷,唇角边却有一抹嘲讽的笑意,叫原本心里发虚的他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怒意来。 他咬紧牙根,一字字问:“你就这么想我死?” 叶莲沉默,眼睫低垂,几不可察地微颤。想他死么?他这样的人最最危险不过,只要活着一日必定是会掀起大浪来的,唯早晚而已,若真死了,对东宁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 她心口处有细微的抽痛,想到此处,鼻中竟有些酸涩……到底是会伤心的,哪怕再是恨他,都免不了如此,就像当初听到他的死讯一般,初时只是木然,过后却像是钝刀割肉,不很尖锐,但一直就那么痛,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 “看来你真的很想我死……”燕君舞见叶莲久不言语,心头越发失望,他是将她哄到身边了,可有什么用?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傻傻的女孩儿,会为他哭为他笑,纵使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即使有孩子,何况这孩子还不是…… 他怔了片刻,竟觉自己想好的那些话全都是废话,根本没必要再说,胸口有些发闷,连带头也痛了起来,燕君舞闭了闭眼,伸指捏捏眉心,深吸一口气,背转身缓缓走开,自语般低语:“你就没为我伤心过……” 燕君舞这一去便再没转回来,晚间吃饭时,也不见踪影。 瑶娘安置晚饭时顺带向叶莲转告他的话:“主上有事在忙,一时还脱不开身,请夫人小郡主先用晚饭。” 叶莲也不以为意,从||乳|娘那里抱了思卿过来,亲自照管小丫头吃饭。 思卿已不喜欢人喂,非要自己动手,拿着银匙将碗里的软粥搅来搅去,弄得到处都是。叶莲软硬兼施地威逼,却也不管用,小家伙将吃饭当成了游戏,玩的不亦乐乎,看到叶莲沉下脸,反而咯咯笑起来。 好不容易哄着她吃完一顿饭,叶莲也累出一身汗来,可看思卿把一张脸儿吃的像个花猫,便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吃罢晚饭,瑶娘又去安置她娘俩洗浴的事情,两个||乳|娘也都下去吃饭了,屋里再没别人,只有叶莲同思卿母女二人,小丫头吃饱了肚子,正有力气,拉着叶莲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花样繁多,叶莲却也乐此不彼,由着她闹。 她真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一万分的舍不得。 “思卿……”叶莲柔声唤,“跟娘回东宁好不好?” “东宁是什么?有漂亮的仙女吗?” “就是娘的故乡……我今日给你讲的那个故事还记得么?明波湖,想起没有?” “唔,就是那个有恶龙的湖?” “对呀,思卿真聪明,娘带你去明波湖玩好不好?” “思卿怕恶龙……” “不怕,恶龙已经被大英雄打死了。” “那爹爹也去么?” 叶莲顿住,迟疑了一下轻抚着思卿的头发道:“爹爹他忙,恐怕不能陪我们去。” “那我也不去。”思卿嘟起了小嘴,“爹爹去思卿才去。” 叶莲很是沮丧了一番,童言无忌,这自是思卿的心里话,她又怎能强求? 门外忽然传来瑶娘的声音:“主上……” 叶莲猛地转过头去,便见燕君舞的影子在门口一晃,跟着便不见了。 瑶娘一脸疑惑地端着盘点心进来,看看叶莲,又看看思卿,低声道:“主上怎么了?” 叶莲只是摇头,并不置一词,怎么了?方才她说的话他定是全听到了,真够无礼的,居然偷听她说话。她微微有些心慌,面上却是波平如镜,含笑拈了点心去喂思卿。 思卿嚷道:“爹爹怎么不进来?我要跟爹爹玩……” “爹爹有事忙,思卿乖乖的听话,等爹爹忙完就会来陪你玩了。” 叶莲安慰着思卿,一边引开她的注意力:“来,我们去外面看鸟儿好不好?” 外面廊上笼子里养着只漂亮的鹦鹉,时不时口出人言,思卿顾着看鸟儿,便把找爹爹的事情忘了。逗了一阵鹦鹉便揉着眼睛犯困,不多时便睡着了。 叶莲这才返身回自己房中,屋里还没点灯,漆黑一团,她推开门,脚还没迈进去,却忽见一个黑影,跟着一只手伸过来捉住她领口,将她一把便拽了进去。 门在她背后哐地关上,叶莲依稀闻到那人身上的气息,清楚地知道是谁,心里气恼,立时横臂反击,脚底下更不停着,估摸着方向狠狠地踩下去。燕君舞哪能由她得逞,错身让开,顺势一带,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厚厚的地毯上。 他整个身子都压上来,箍住叶莲两手摁住,叶莲羞愤之极,屈膝朝他要害猛顶。燕君舞敏捷地闪开,跟着便将她两只膝盖压住。 两人在黑暗里无声搏斗,翻滚来去,咻咻地喘着粗气。 终于叶莲落了下风,被他制住,一动也动不得。 “我还没成废物,就算中了毒,被你刺了一剑又怎样?你以为凭你那点本事就真能打得赢我?还不是我让着你?你还要我怎样……啊?我就算错了,这般低声下气讨好你成全你,也该够了不是?”他恨恨地将她两手固定在脑后,愤愤地低吼,“可你居然还想跑?自己跑也就罢了,还想把思卿也拐走……你到底有没有心,叶莲,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你让着我……成全我?好,既然是成全我,那就让我带着思卿回东宁去。” “休想——”燕君舞把牙齿咬的格格直响,“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我不会让你走,更不会让你带着思卿走。” “燕君舞,你无耻。”叶莲就不会骂人,再是愤怒,也只骂的出“无耻”两个字。 “随你怎么骂,我便是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你不是要成全我,你就这么成全我的?” “我还不够成全你?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败在你手下,成全了你在东宁的名声,东宁的女英雄……是不是?你进黑雕城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我对你的心你难道就一点都看不到?叶莲……你心里是喜欢我的,否则你也不会爱我们的孩子,叶莲……” 叶莲眼中大有热意,她强撑着不让泪水流下,道:“可是你杀了薛城主,杀了穆少雪……” “是,我是杀了他们,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他们?你知道么?我父皇就是死在云简手上的,既然她杀了我父皇,那我杀掉她的丈夫又有什么?妻债夫偿,父债子偿,自古来便是天经地义。就是因为他们害死了我父皇,我才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知道么?西肼的皇位曾是我的,可我只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八天……他们逼我让位,然后想杀掉我……那时我只有五岁,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叶莲僵硬的身子不知不觉软下来,的确,以他那样的身份,却要亲赴黑雕城做细作,可想而知他身份地位的尴尬。那时他还那么小,到底吃了多少苦?并不是她所能想象的,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他灭掉黑雕城,入侵东宁的借口啊! 她待要开口反驳,却听他幽幽道:“可这一切你都不知道,叶莲,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来不关心我,从来就不在乎我经历过什么。” 他说得凄恻,叶莲心头由不住一颤,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她一直恨他,那样恨他,的确从未从他的角度为他考虑过。 燕君舞的手抚上来,在她胸口游移。 叶莲脑中轰地一响,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她拼力地扭动身子挣扎,却没丝毫用处,他抓住她半开的衣襟猛力撕扯,“嗤”地一响,她的半边身子便似白莲花般裸 呈在幽暗中。 夜雨 那么黑,没有一点光。 窗外有沙沙的声响,依稀是在下雨。 夜雨如歌,叶莲恍惚中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明波湖,雨中的明波湖风高浪急,而她就像是湖里的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飘摇沉浮,头晕目眩,完全找不到方向。 叶莲也不知怎么会这样,起初,她是在奋力挣扎反抗的,可后来……她想不起到底从何时她放弃了挣扎,更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迎合?衣服褪到一半时,燕君舞将她抱起来,跌跌撞撞扑到床上,然后继续撕扯她的衣服,直到将那些碍事的东西扔的一件不剩。 她在昏昏沉沉中攀住了他的脖子,意识混沌,什么都思考不了。 他滚烫的身体紧紧贴着她,浑身都是汗,黏的,湿的,交融在一起,气喘吁吁。 眼前是黑的,只有喘息声无限放大,叫人不由自主沉沦,沉下去,一直沉下去,坠入地狱。 清醒过来时,叶莲听到自己的低泣声,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这让她羞愧痛苦无已,怎么会这样?她分明是恨他厌他至极的! 燕君舞还伏在她胸口上重重地喘着气。她伸手推了他一下,于是他滚开,躺在一边,手臂却伸过来箍住她细细的腰肢。 叶莲猛地一巴掌拍下,跟着便将他的手甩开去。 “生气了?”燕君舞吃痛,吸了口气,却仍不长记性地将手伸过去。 叶莲背转身不看他,捂住脸道:“滚开。” 燕君舞嗤地一笑,倒像是偷了腥的猫,颇有几分得意,柔声道:“好了,是我的错,给你赔礼还不成么?” 叶莲紧闭双唇不应他,静了半晌,伸手在床榻上摸索,拽起压在身下的锦被裹住自己,他仍抱着她不肯松手,跟着又贴过来,手指极不规矩地往下滑,就要往要害处去。 她不作声,在他手背上狠掐一把,燕君舞痛呼了声,这才松了手。 叶莲趁势挪开去,拿被子将自己整个儿包住坐了起来。 “去哪儿?”他嘶嘶吸着气,半撑起身子凑过来柔声问。 “你现下该满意了,那放我走好不好?” 燕君舞只是装傻,吭哧笑道:“谁说我满意了?”从后环抱住叶莲的腰,贴在她耳边低低道,“一点也不够……我还想……” 话没说完,叶莲回手便是两拳打在他胸膛上,燕君舞“哎哟”叫着捂胸往后倒,叶莲只觉恨意上涌,恨自己的软弱妥协,恨他的无耻惫懒,跟上去又是一拳,一边打一边咬着牙骂:“你这混蛋,混蛋……” 燕君舞起先还由着她捶,可是叶莲下手太重,竟是安心要把他揍死,他有些承受不住,忙将叶莲两只手腕紧紧抓住。 真较了真,叶莲便不是他对手,被他制住两手动弹不得,心里一时酸痛难忍,两行泪便流了下来,顺着脸颊一路流下,滴落在燕君舞手背上。 燕君舞微滞,将她拉过来拥在怀里,软了声道:“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坏……可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叶莲,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我?”叶莲垂泪苦笑,“你就这么喜欢我的?不是威逼强迫就是欺瞒哄骗,你何曾真正为我想过?你就只顾着你……” 燕君舞一时无言,顿了顿,微微叹气,俯首将脸贴上叶莲的面颊,她脸上还有泪,凉凉湿湿,他心里抽了下,偏转脸亲上去,语声模糊:“我要是不这样,你不就嫁给薛棠了?” 提到薛棠,叶莲心头越发愧悔,她如今这样怎么对得起薛棠?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他?胸口处闷闷地发疼,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薛棠就在这屋子的某处站着,正在黑暗里看着她。 叶莲心头噗噗一阵急跳,上上下下只是不安,别着脸躲开燕君舞的轻啄浅吻,一边挣扎着想要脱身出来。燕君舞在黑暗里皱起眉,双臂收紧,将她紧紧箍住,吻得越发深入急切。 “别走……”他在换气的间歇低喃,“我们在一起……思卿离不开你。” 叶莲哆嗦一下,脑中闪过思卿的影子,一颗心顿时便软化了,薛棠的身影刹那模糊,就此一退再退,最终在她昏乱的意识里消失无踪。 两人又纠缠在一起,夜那么长,可是怎么也不够用。 叶莲在失神般的欢愉里回转过来,一身汗湿,手脚酸软得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燕君舞却仍精力旺盛的叫人纳罕,只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你……你不是不行了么?”叶莲昏昏欲睡,晕沉中不知怎样竟想起初来孔家堡那晚上他说的话。 燕君舞在她耳边坏坏地笑:“是不行了,不过那是对别的女人,看到你我就又行了……我想了你两年,都快想死了。” 叶莲打开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游走的手,闭着眼有气无力道:“天都快亮了,你让我睡一会……明日我还要照顾思卿。” 燕君舞笑着将她弄乱的头发理顺,替她盖好被子,道:“好,就饶了你这一遭,哎……你待思卿比待我好多了。” 叶莲转过身蜷成一团不再理他,神思渐渐恍惚,依稀他还在耳边说话,语声轻柔温柔:“小叶莲……莲儿,跟我去北地吧!别再想着回东宁好不好?”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答他的话,沉沉陷入梦里,梦境如浮光掠影,跳跃离奇,却并不清晰,后来隐约听到思卿在喊“娘”,便蓦地醒了过来。 醒来时,外面天还不是太亮,床帏内昏暗一片,依稀看得到衣物凌乱地散落在床上,身边是睡得很沉的燕君舞,仍是赤 条 条不着寸 缕,好在还知拿被子遮住腰臀以下,虽是如此,却仍有大半身子裸 露在外,叶莲看到他光 溜 溜的身子,脸上便由不住发烫,忙不迭转开眼去,拉了被子将他露在外面的身子一股脑盖住。 谁知燕君舞手一挥竟又将被子撩开去,执意要向她展示他结实的胸膛,叶莲瞥眼瞧见他右胸处的伤疤,那不正是她一剑留下的伤痕么?心里微微悸动,想要伸手摸一摸,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坐在那里发了会呆,头脑方清醒些,心里却是烦乱,起身拿了衣服穿好越过燕君舞下了床,轻手轻脚开门出去,身上粘糊糊的,酸痛虚飘,整个人都是恍的,她需要叫人弄点热水来好好泡个澡,只是外面廊上并没有人。 果真是下过雨的,院子里湿漉漉一片,空气里有浓郁的水汽,很是清新。 叶莲深吸了口气,沿着廊道一路走过去,并没看到有人,直走到拐角处时才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听声音腔调似乎是瑶娘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却辨不清是谁。 “回去吧!主上他们就快起了……”瑶娘话语里微透着不耐。 “让我看看……”那女子似在哀求,语声很低,后面半句叶莲便没听得很清楚,依稀是个人名,听起来有点像是“思卿”。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瑶娘在叹气,“快回吧!七夫人你别在难为我了,若给堡主看到,又该罚你了……” 叶莲皱眉,心里疑惑,探头瞧时,便见前面瑶娘正在关那处的一道角门,门还没完全关上,半掩半开的门缝间隐约有个妇人的影子,孤零零站在那里,看来伶仃可怜。 柔情 瑶娘回转头来就呆住了。 叶莲仍朝角门处张望,那处门已经完全关上,妇人的影子已看不到,她满腹狐疑,蹙眉问道:“方才那与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瑶娘有些忐忑,也不知方才那些话叶莲听到了多少,只有含糊其辞:“那是外面的仆妇……” “仆妇?”叶莲顿了下,面上有些困惑之色,“我怎么听你叫她七夫人?” 瑶娘却也是极精灵的人,眨了下眼,凑近前低声道:“夫人你不知道,她原是孔堡主的七夫人,只是如今不是了,我们顾念她脸面,所以当着面还是尊她一声“七夫人”。” 叶莲“哦”了一声,却又问:“那为什么又不是七夫人了?” “这个……那位七夫人不知前番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堡主,堡主一生气便将她贬去里巷洗衣,所以如今只是个仆妇了。” 叶莲闻言许久无语,这么说来那位七夫人倒是个可怜人。 瑶娘看她不再追问,便上前扶了她道:“夫人怎么不多睡一会?外面凉,我扶夫人回去。” 叶莲挽着她的手走了两步,忽又停住,回首望那角门处道:“她来做什么?我方才听她说她要看什么人,是看思卿么?既是来看思卿,便让她进来看看吧!” “夫人,她不是来看小郡主……您不知道,七夫人她……”瑶娘拿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她这里受了刺激,动不动就会发狂伤人的,万一伤了您可怎么是好?” 叶莲略想了想,不动声色推开瑶娘的手,朝角门走去,道:“哪里就那么容易伤着人?让她进来坐坐。” “夫人,这样……这样只怕不大好啊。” “有什么不好的?开门,请她进来坐。” 瑶娘大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传来燕君舞的声音:“怎么了?”便忙向着燕君舞躬身行礼。 燕君舞走过来,伸手揽住叶莲,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这么早便跑了出来?” 当着瑶娘,叶莲顿时红了脸,极不自然地将他的手推开,低声埋怨道:“干什么啊?拉拉扯扯的……”面前的燕君舞衣冠齐整,又是一派玉树临风的斯文模样,唯一遗憾的是左脸上有两道血痕,却是昨晚叶莲挣扎间抓破留下的幌子。 燕君舞却是一点也不在乎,笑着又将她肩头抱住,道:“思卿醒了,在那边找你呢!” 叶莲听他如此说,心思方转了回来,被他一拉便也就跟着去了。 瑶娘眼看他二人离去,这才大松了口气,回头将角门上了锁,急匆匆跟了去。 那厢燕君舞拥着叶莲边走边低低耳语:“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便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又生气跑了。” 叶莲轻哼了一声,并不做声。 燕君舞又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叶莲瞥他一眼,道:“在说孔堡主的七夫人。” “哦……孔七夫人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叶莲不冷不热地道,“只怕不是孔堡主的七夫人,而是你的七夫人吧?” 燕君舞愣了一下,转而便笑:“胡说什么呢!我可只有你这一个夫人。” “是么?”又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轻飘飘的称呼算得什么?夫人,哼,也不知当日他招幸的那些女子算什么?他曾有过那么多的女人,被称为“夫人”的又岂止她一人? 叶莲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可眼眸之中却有淡淡的嘲讽。 燕君舞被她看的极不自在,咳了一声道:“好,我以前是做过不少荒唐事,可这两年我身边真的再没别的女人……倒是你,总跟那薛棠在一起,分明是想气死我。” 叶莲神情微黯,转过头去道:“他是我未婚夫婿,你又是我什么人?” 燕君舞闻听此言,不由动怒,用力抓住她肩膀道:“我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是你什么人?昨晚上也不知是谁在我身下又哭又笑的?” 叶莲涨红了脸,又气又急又羞,抬脚在他腿上踹了两下,咬牙道:“不要脸。” 燕君舞眉峰攒了攒,一把箍住她腰,将她紧紧按在自己胸口,道:“别跟我提什么未婚夫婿,我才是你丈夫。” “丈夫?”叶莲笑,“你有三媒六聘地娶我?” 燕君舞一怔,手上的力道便放松了些,她心里能如此想,便是在乎他的吧?他有些欢喜,不顾叶莲的抗拒将她又搂紧几分,柔声道:“只要你愿意跟着我,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么一说,叶莲反倒无话可说了,半晌才自语般道:“我答应过薛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我不能言而无信……” 燕君舞定定望了她片刻,道:“那思卿怎么办?叶莲,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要知道,没哪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若是薛棠知道我们昨晚……” “别说了。”叶莲蓦地打断他,难过地再也说不出话。 是,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她还有什么面目再去见薛棠? 燕君舞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凝目望住她道:“叶莲,莲儿,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你要信我。” 叶莲没有言语,能信吗?他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那神情是极认真的,确没有一丝半点的敷衍,可为什么她心里还是这么惶惶不安? 吃罢早饭,一屋子的人便都忙着收拾行装,叶莲抱着思卿在一旁坐着,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 思卿看两个||乳|娘将自己平日用的穿的都收拾到一处包起来,不由好奇地问:“娘,嬷嬷她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爹爹要带我们出远门,所以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一起带走。” “去哪里啊?”思卿两眼亮晶晶的,颇是兴奋。 “哦……”叶莲思忖道,“你爹爹说先去北地。” “那里好玩吗?” 小孩子家干什么都只问好不好玩,叶莲不觉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瑶娘在旁插嘴道:“好玩,听说那里有大湖,湖里有很多鱼的,小郡主一定喜欢的。” 思卿兴奋起来,从叶莲腿上爬下来,满地乱跑着叫:“我要去捉鱼,噢……要去捉鱼了……” 她欢欢喜喜地将自己喜爱的玩具捧着交给两个||乳|娘,一会指这一会指那:“这个也要,还有那个,包起来……嬷嬷快帮我包起来。” 小家伙有模有样地指挥完毕,回转头来却见娘亲叶莲捧着一张红红的脸不知在想什么。她再度爬上叶莲的膝盖,两只白嫩嫩的小手只管去摸叶莲的脸,咯咯笑着:“娘,你的脸好红啊。” 叶莲颇有些狼狈地捏捏她的小脸,与她嬉闹片刻,试探着问道:“思卿,你知道七夫人是谁么?” 思卿眨眨眼,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眼里却有恐惧之色。 “来,乖女儿,告诉娘七夫人是谁?” 思卿还是不说话,叶莲还待再问,她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过身扑向瑶娘:“我要爹爹……爹爹……” 瑶娘吓了一跳,忙上前将思卿抱去,思卿在她怀里只是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瑶娘一边哄一边疑惑地看向叶莲,低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叶莲懊悔地道:“我问了下七夫人……她就……” 她是主子,瑶娘却也不敢说她什么,叹了口气道:“夫人,那七夫人疯疯癫癫的,以前小郡主被她吓到过,后来一提到七夫人便这个样子。” 叶莲一时无语。 瑶娘又道:“都怪奴婢,没把事情跟夫人说清楚。” 叶莲摇头道:“不关你的事。”上前又去哄那小丫头,费了些功夫,总算又将她哄高兴了过来。 七夫人的事情便如此告一段落,晚间孔颙为燕君舞践行,第二日天没亮便动身启程。 不想临出城时忽然出了乱子,正当她抱着思卿上马车之时,孔颙所带的送行队伍中忽然一阵马蚤乱,跟着便见一女子披头散发地从人群中冲出来,朝着她这边发疯般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叫着。隔得太远,到底喊些什么,叶莲听得不大清楚,依稀好像是“孩子……我的孩子……” 只是不等那女子跑近叶莲、燕君舞他们,站在前面的孔颙便一把将她揪了回去。 叶莲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眼见孔颙反手给那女子一记耳光,跟着便取出一块什么东西将那女子的嘴堵上,叫人拖了回去。 “怎么回事?”叶莲愕然问。 燕君舞拥着她只是往马车上推,道:“没什么,上车吧!” 叶莲糊里糊涂上了马车,却见思卿乌黑的眼中亮晶晶全是泪水,望着随后上来的燕君舞可怜巴巴地道:“爹爹……娘……娘……” 燕君舞将她抱入怀中,轻抚着小家伙的头发安慰道:“别害怕,爹爹跟娘在这里呢!” 思卿紧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汪汪道:“我怕……我不要跟娘去,她要打思卿屁股,好疼好疼……” 叶莲皱起眉,有些莫名其妙,道:“思卿这么乖,娘不舍得打的?”她只是奇怪,望了燕君舞懊恼地问,“思卿怎么了?为什么说我打她?我心疼她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打?” 燕君舞拍着思卿的背,凑过来小声道:“大概被吓着了……” 叶莲坐在一边想了片刻,问道:“方才那女子就是孔堡主的七夫人吧?” 燕君舞脸色颇有些难看,点头道:“就是她,听阿颙说她原本生过一个孩子,可惜那孩子命薄,得了场病没保住,之后她便如此了。” 运送棺椁的队伍行进的很快,燕君舞与叶莲、思卿三人并不与那对人马同行,却是落在后面,由百来十人的轻骑护卫不紧不慢地在后跟着。 途中思卿动辄要下车玩耍,便更慢了几分。 已是初秋时节,田野里有大片油菜田,黄灿灿的一片,金子般炫人的眼。 思卿瞧见这般的美景,自是要下车去玩,燕君舞便只得命队伍停下来,携了叶莲下去陪同。 小思卿在油菜田边跑来跑去地玩,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又去扑蜻蜓,玩的不亦乐乎。 叶莲站在一旁含笑看她玩,不时提醒道:“小心点儿,别摔着了。哎呀……那是蜜蜂,别去捉,它会蛰你的。”正说着却忽觉一双大手搂在腰间,耳后是燕君舞低低的笑声:“我就是蜜蜂,让我蛰一下。” 跟着腮上便被亲了一下,叶莲面红耳赤,反手推他道:“放开,给孩子看到成什么样子。” 燕君舞却是不放,手上一使劲,蓦地便将她抱了起来,一连转了七八来个圈子,直转得叶莲头晕目眩,辨不清方向,燕君舞自己也转晕了,哈哈笑着抱着叶莲一起滚倒在金色的花丛中。 天是湛蓝的,金色的花粉洒落下来,落得叶莲满脸都是,像是镀了金粉般耀眼生辉,燕君舞笑着去抹,手触到她脸颊上,情不自禁便俯首吻了下去。叶莲大惊失色,手脚并用地踢打,一边惊道:“你疯了,思卿会看到的。” 正说着果然便听思卿脆生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燕君舞只得硬生生刹住,哭笑不得地转回头去,道:“你要什么?” 思卿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咯咯笑道:“我也要亲亲……” 燕君舞伸手将她接住,笑道:“这可不行。”伸直双臂将她举高,小丫头在半空中蹬着两只小脚欢喜不已,只是叫:“再来再来,爹爹再来。” 叶莲红了脸从地上站起,眼看思卿一双小脚在燕君舞胸前踩出许多金色的小脚印,胸中有暖暖的气息漾动,面上不觉便有嫣然笑意。 父女俩一阵疯玩,总算从油菜田中爬起身来,燕君舞将小丫头高高举起,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一手抓紧小丫头的腿防着她掉下去,一手却伸去握住叶莲的手,叶莲微侧过身,替他拂去胸口的花粉泥灰。 燕君舞怔了怔,竟有些受宠若惊,叶莲抬首,二人目光相撞,胸中都是怦然一跳,笑意自唇边漫开,天地广大,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一刻的柔情似水。 那晚队伍便在这片油菜田边安营扎寨,篝火跳跃,映红了叶莲同思卿的脸,燕君舞隔火光怔怔看她二人,心神微有些恍惚,如果一直这样,或许……或许他是可以放弃一切的。 只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他闭上眼,脑中却静不下来,身边有人轻碰他臂肘,附耳低语:“主上,慕容大人那边有消息来了。” 燕君舞蓦地一震,适才的徘徊犹豫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他站起身,回头看看叶莲,还是跟着那年轻的将领走至僻静之处,道:“继续说。” 那将领道:“恭贺主上,慕容大人昨日一举攻破沙齐河南岸虎羊关口,隔日便向徽城进发。” 燕君舞满意微笑,道:“立刻回书给慕容大人,叫他不必有所顾忌,只管大举南攻。” “末将遵命。”年轻将领拱手领命,却并不立刻便走,又道,“主上,末将还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东宁宁远侯薛棠近日忽率十万大军逼近穆尔,似有大举入侵之意。” 燕君舞不语,拧眉思索半晌,微微颔首道:“此事你暂时不必理会,我自有其他安排。” 琴曲 到达北地宫苑时还是卯时,天光未亮,灰蒙蒙一片。 马车辘辘驶入宫苑之中,透过薄薄的车窗帘,叶莲看到道路两旁的明角灯,黑漆杈子之外似有人影攒动,却是无声无息。 车行至内苑,方始停下。 燕君舞方踏出马车门,便闻此起彼伏的拜见声:“恭迎主上。” 叶莲掀帘出来打眼一看,才见宽阔的庭院中黑压压跪满了人,她微微怔了下,身子便是一轻,已被燕君舞一把抱了下去。这许多的人他也没有丝毫顾忌,叶莲红了脸将他推开一些,小声道:“快放开我。” 燕君舞瞥眼朝人丛里一扫,知道她面皮薄,轻笑了声,也就放开了她。上前一步扶起当先那虽未跪拜却躬身而立的一人,道:“大师父何必多礼,快请起吧!”一边环视众人,沉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来,一起道:“谢主上。” 燕君舞微笑颔首,与左丘立施了一礼,道:“这一向辛苦大师父了。” 左丘立慌忙将他扶起,道:“主上言重了,这都是微臣该做的事情。”眼光觑到燕君舞身后的叶莲,面上微有不悦之色,道:“夫人回来了?” 燕君舞回手拉过叶莲,拍拍她手背道:“快来见见大师父。” 叶莲心头极不是滋味,这里到处都是西肼人,而她一个东宁人却置身其中,燕君舞不是说只得他们三个,为何竟会有这么多的人?竟然连左丘立都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叛贼,远离了故土,却与敌人在一处,这样的热络场面,她竟毫无欢喜可言,唯觉负疚难忍。 “怎么了?”燕君舞看她呆愣着不说话,忍不住推她一下。 叶莲这才转过神来,朝左丘立微福了下,叫 莲上君舞第34部分阅读 莲上君舞 作者:rouwenwu 了下,叫道:“大师父。” 左丘立打鼻子眼里吭了一声算是回应。 燕君舞看叶莲神情不对,便将她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女官,道:“我与大师父还有话要说,你先随她们去房里歇息。”一头说一头却与左丘立并肩往外苑去了。 这时瑶娘也已抱着还在梦乡中的思卿下来,便与叶莲一道随女官们往下榻之处而去。叶莲随女官们步入九曲回廊,一路走去总觉背后有两道目光紧紧盯着,如芒刺般叫人极不舒服,只是待她回过头去,却又找不到那人。 收拾安顿妥当之后,天也完全亮了,叶莲方坐下来仔细打量这处叫“漪兰院”的居所,布置的虽是清幽,却于细节之处见奢华,阶壁带见黄金缸,中杂蓝田壁,窗扉亦为绿琉璃,几榻床也都是上好木料制作而成,象牙簟绿熊席,木画屏风,锦幔丝帏,异香冉冉。 小思卿没多久便醒了过来,瞧见此番天地,不免新奇,满屋子地乱跑乱转,咯咯笑着与两个||乳|娘捉迷藏,玩了一阵却忽然想起瑶娘说的大湖,于是便闹着要去看大湖。 叶莲与瑶娘哄着她好容易才将早饭吃了,却仍不忘记要去大湖里捉鱼。 瑶娘头疼起来,跟叶莲低声嘀咕:“这都是哄她的话,不想竟当真了,这可麻烦了。” 旁边女官听到此话,笑着接口道:“内苑之中确是有个大湖的,只是想着夫人、小郡主旅途劳顿,还没心思过去看,既然小郡主如今要看,卑职这便带小郡主过去。” 思卿既要去,叶莲也只得跟着。 湖岸边垂柳依依,绿草盈盈,一眼望去只见荷叶田田,层层叠叠延绵一去数里,正值花期,湖面上朵朵粉荷白莲摇曳生姿,隐隐有荷香四溢,沁人心脾。 思卿闹着要捉鱼,便有人送来垂钓之物,只是小丫头哪里有这个雅兴,在岸边跑来跑去,心思早飞到了别处,偶尔想起便奔回来问那负责垂钓的仆从:“鱼儿上钩没有?” 每每这个时候便惊得将要上钩的鱼儿逃遁而去,那仆从自是没钓到一条鱼。 叶莲坐在一旁无奈摇头,看她跑的满头是汗,便要上前去替她擦汗,却见思卿挥着小手朝她背后欢声大叫:“爹爹……爹爹……” 回头看时,果见燕君舞翩然从小径间行来,走至近前将思卿一把抱起,笑道:“思卿可有捉到大鱼?” 思卿嘟嘴摇头,一指岸边垂钓的仆从道:“没有,他笨死了。” 那仆从闻言,紧张地汗都滴了下来,呐呐地垂首立着,也不敢出言争辩。 燕君舞笑道:“这却不怪他,你在这里跑来跑去弄出声响,鱼儿便不肯上钩了。” 思卿转转眼珠,道:“哦,那我不跑了。” 燕君舞转目看看叶莲,抱着思卿走过去在叶莲身边的锦簟上坐下,道:“那你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别动,听爹爹给你弹琴如何?” “那不会吓跑鱼儿吗?”思卿睁大眼道。 “不会。”燕君舞笑,“鱼儿最喜欢听爹爹弹琴。” “真的吗?那好啊……爹爹快弹。”思卿欢喜地拍手。 早有人去取了琴来,燕君舞将思卿放至叶莲怀中,果真凝神抚起琴来,铮淙声响引得思卿兴趣大起,竟从叶莲怀里挣下去,钻到燕君舞怀里伸手去抓琴弦。她这一捣乱,燕君舞便不得不停下来,叹气道:“别胡闹,这样爹爹没法子弹曲了。” 思卿摇头道:“不嘛不嘛,思卿也要弹曲子。” 燕君舞看叶莲一眼,见她无动于衷,只好道:“好,爹爹教你。”说着抓住思卿的小手按上琴弦,果真一板一眼地教授起来,思卿照他所说弹奏,小手在琴弦上拨动,竟然有那么点意思。 “真聪明,比你娘强多了。”燕君舞满意地摸摸思卿头发,斜乜着叶莲,轻哼道,“你娘当初可是一下手就拨断了琴弦的人。” 叶莲闻言微红了脸,转目横他一眼,只不作声。 燕君舞讨个没趣,便又去找思卿说话,语中似有深意:“思卿,你知道这曲名是什么啊?” “不知道。” “我告诉你啊,这曲名叫莲上君舞……” 叶莲已经起身走开去,耳根隐隐发烧,叮叮咚咚的琴声里夹杂有那父女两唧唧哝哝的说话声,也不知又在说她的什么不是。 蓦地里那垂钓的仆从忽然兴奋地大喊起来:“上钩了上钩了,小郡主快来看,有大鱼啊!” 思卿立刻便从燕君舞怀里溜了下来,欢天喜地奔过去。 仆从甩手一拽,便见一条银色的影子从半空落下,“啪”地便掉在了草丛中,离了水的鱼儿扑腾腾地乱蹦,思卿喜极大叫,伸手去捉,脚底一滑却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是水,她也不哭,爬起来跟着又去扑鱼。 几个侍女跟在后面直叫“慢点”。 热闹了一阵,外面忽有侍卫进来,与燕君舞说了几句。 燕君舞闻言面上带笑,转过来对叶莲道:“大师父他们要给我们接风洗尘,筵席已经好了,咱们过去吧!” 叶莲愣了一下,却摇头道:“你去吧!那样的地方我不方便去。” 燕君舞皱眉,稍顷却笑了,低声凑到她耳边道:“你一向混在男人堆里的,怕什么?” 叶莲只是不肯,道:“代我谢过大师父他们吧!” 燕君舞看她执意不肯,便也就罢了,待要转身离去,思卿却跑了过来,拽住他袍角问:“爹爹,思卿也要去。” 叶莲忙拉住她劝道:“爹爹是去吃酒,你这小孩儿跑去做什么?” “我要去。”思卿跺脚道,“就要去。” “乖,不去,你是女孩儿家,不能喝酒。” 思卿昂首道:“我不是女孩儿。” 燕君舞哈哈大笑,道:“她要去就去好了,先去换身衣服,你看看你这一身都湿了。” 瑶娘先带着思卿过去换衣服,燕君舞与叶莲随后跟着过去,待走至漪兰院时,思卿却已换了衣服出来,却是玉冠束发,金丝番缎小窄袍,活脱脱一个小公子模样。 眼见那粉嘟嘟的人儿一本正经走至面前,燕君舞不由笑出声来,上前牵了思卿的小手回头对叶莲道:“娘子勿送,我带儿子去吃酒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转过廊道一忽儿便不见了影。 叶莲无可奈何,自回房中歇息,午饭完毕差了人过去接思卿,却没接着人回来,侍女回报说:“小郡主不肯回来,主上也是准了的。” 过了一晌午,天都黑了,两父女仍不见回来,可真是乐不思蜀了。 瑶娘见叶莲有些心神不安,便又差人去问,不多时差出去的人回来,却回说燕君舞已派人送思卿回了漪兰院。 “人呢?”瑶娘变了脸色,道,“送回来的人呢?” 叶莲也不免有些着慌,忙叫人都出去找,仆从侍女们呼啦啦都奔了出去,她仍是不放心,干脆便叫那随侍女官带着自己也去外苑宴客大殿去找。 宴客大殿内酒气熏天,隔门望进去只见席间众多武将,有猜拳的,也有倒在席上睡觉的,还有在殿上手舞足蹈的,叶莲与那女官看了一阵,偏就没看到燕君舞,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却也实在不想进去。 正着急时却见一个将官从殿后走来,女官上前询问,方巧便是送思卿回去的那个人,听得她二人发问,那将官颇有些狼狈地道:“小郡主不肯回去,走到后面阿簮姑娘的药庐,非要进去看看,我没奈何,只好带她进去,谁知她一进去就不肯再走……末将也没有办法,只好暂且将她留在那里,哦,对了,阿簮姑娘说,等小郡主兴头过了就送她回去,叫我回来禀报主上。” 结局 药庐离宴客大殿其实不远,叶莲在女官的带领下没多久便到了那处。 进去时小思卿正规规矩矩坐在阿簮身边有模有样地学着择草药,其实根本就没干好事,她手边那几样药材早就混淆在一起分都分不清。阿簮却仍是和颜悦色的,就任由小丫头那般胡闹。 看到叶莲进来,阿簮却也没觉得惊奇,冲她笑笑,手指了旁边的椅子请她坐。 思卿从椅上蹭下来,兴冲冲拿着手里一把乱糟糟的草药得意地给叶莲看,唧唧咕咕说个不停:“娘,看我做了好多菜……很香的啊,你要不要吃啊?” 叶莲哭笑不得,自是摇头拒绝了,回头与阿簮道谢。 阿簮微笑道:“夫人不用谢我,主上这里,小郡主不会丢的。”说话时忽见思卿趴在左侧那一排柜子上伸手去拿一个木盒,脸色不由一白,忙上前将思卿拉住,道:“好郡主,这里的东西可动不得,这边柜子里可都是剧毒之物,连阿簮姑姑都怕呢!” 叶莲也吓了一跳,上前将思卿抱在怀里,轻叱道:“怎地这般淘气?” 阿簮道:“夫人不必介意,阿簮只是怕伤了小郡主而已。”她一边说一边将盒子收捡好。 叶莲好奇问道:“这盒子里是什么?” “一种熏香,不过是有毒的,人闻到这种气味,不要半个时辰便会全身酸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阿簮随口解释完,伸手指指对面那排柜子,道,“那边多是补药,夫人身体不大好,可以用几样试试。” 叶莲愕然:“你怎么知道我身体不好。” 阿簮笑起来:“看你脸色便晓得了,要不,我给你切一下脉。” 她说的真诚,并不像是说笑,叶莲迟疑了下便听从了她的建议,坐下来伸手去给她把脉。 片刻后阿簮放开叶莲的手腕,点头道:“夫人自上次产后身体便没恢复,还需好好调养才是,我开副药给夫人如何?” 叶莲也知阿簮并不是坏人,对她向来都不反感,便道:“也好。” 阿簮执笔配方,叶莲回转头去找思卿,只一刻没看着,小丫头便钻到墙角的一个小木柜子旁边,蹲地上抓着只也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银镯聚精会神地摆弄,那银镯却比寻常的镯子粗了许多,上面篆刻精美图纹,甚至还嵌着数颗宝石。 “思卿,你这又在玩什么呀?”叶莲皱着眉挨过去,寻思那镯子必然价值不菲,可别给她弄坏就不好了。 思卿乐呵呵将那镯子举起,奶声奶气道:“我在玩这个。”说着话竟握着镯子便往地上敲。 叶莲连忙制止,道:“别砸,会砸坏的。” 语音方落,桌边坐着的阿簮也回过头来,见状大惊,忽地站起身来,便在这时那镯子忽然间“叮”地一响,蓦地有冷光流泻,竟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双刃小剑。 事发突然,叶莲没有心理准备,这一下猝不及防,眼见银镯蓦然变剑,剑刃竟是对准思卿,只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便徒手去救。 手伸出的刹那,便听阿簮叫道:“小心。”跟着一只笔凌空飞过,抢在她之前迅速在剑锋上一拨,登时将剑锋拨转,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一分,小剑虽被拨开,可那剑锋却还是堪堪在思卿手指上划过,顿时便见了血。 思卿手指一松,小剑“当”地掉落地上,愣了片刻,这才“哇”地大哭起来。 叶莲心惊胆战,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便去查看她手上伤势,却是伤的不轻,也不知割坏了哪里,鲜血如断线的珠子般只是往下滴个不停。 “别着急。”阿簮也是一脸灰白,显是受惊不小,却并不慌乱,上前拉了思卿的手过来查看伤情,万幸只是割去了手掌上一块肌肤,并没有削断手指,她这才回过一口气来,一边叫叶莲不要担心一边清洗创口敷药包扎。 待伤口包好,思卿才止了哭声,阿簮弯腰将地上的小剑捡起,她吓得看也不敢看,只是趴在叶莲怀里抽噎。 “小姑奶奶你今日可真要吓死姑姑我了。”阿簮将那剑小心收起,又恢复成银镯模样,拉开柜上高一层的屉子放进去,抚胸叹气道,“你怎么什么都能找出来玩儿?” 叶莲煞白着脸道:“原来是把双刃剑,怎么打成镯子的模样?” 阿簮道:“这都是做暗器防身的,谁知这小家伙一来便把它翻了出来。” 叶莲摇头,伸手捏捏思卿的鼻子尖,道:“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淘气了。”转头与阿簮又闲谈了几句,这才抱了负伤的思卿随女官回了漪兰院。 燕君舞回来时思卿已经睡了,见到思卿手上的伤自难免问起因由,叶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叹气道:“这孩子怎地这般淘气?真吓死人了,一点也不像我。” “那自是像我了。伤的应该不重,别担心,小孩儿家伤好的快。”燕君舞笑着安慰她,见叶莲坐于妆台前梳她的长发,便走上前道,“我帮你吧!” 叶莲愣了下,他便已从她手里拿走了梳子,轻抚着她的头顶缓缓梳理起来。 她才沐浴不久,头发还未全干,摸着还有些潮,隐隐有皂角的清香。燕君舞梳得很是专心,一下下轻柔之极,仿佛怕弄痛了她。 叶莲怔怔发着呆,镜子里映出二人的人影,那么亲密,温馨的有些不真实。 她的神思不由自主飞回过往,那是在小墨轩,他总是逼她给他梳头,过后却无一丝半点的谢意,一晃过了这许多年,他这还是头一次给自己梳头。 “想什么呢?”燕君舞手中的梳子停下来,微俯下身,按住叶莲肩头,轻吻上她乌黑的秀发。 “没……”叶莲不自在起来,推开他站起身来,道:“我再去看看思卿。” 他将她拉回来,环住她柔软的腰身,不放她走,叹惋着:“你待思卿这么好。” “她是我女儿,我自然要待她好。” 燕君舞皱了下眉,迟疑道:“如果她……”话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住了,若有若无叹了口气。 “如果她什么?”叶莲疑惑地看他。 “没有什么。”燕君舞展颜一笑,微偏转脸凑到叶莲耳边,“再替我生个儿子吧!” 叶莲面上烫起来,推着他道:“我要睡了……” “一起。”他的语声越发低沉,双唇却贴上她耳垂,忽然间含住。 叶莲瑟缩了下,他已将她抱起,两个人一起倒在榻上。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思卿的伤好的很快,燕君舞陪女儿的时候却并不是很多,他似乎很忙,只不知在忙些什么。 直到有一日思卿埋怨起来,他方呆在漪兰院没有出去。 叶莲问他:“不是说你什么都不管了,怎么整日里还这么忙?” 燕君舞听她话语里有怨气,不由微笑,解释道:“都是以前积下的旧事,大师父他们理不清,我只是过去帮帮忙而已。” “你不是说只得我们三个人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再等些日子便好,别着急。” 叶莲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道:“我不是着急,我只是要你记住你说过的话。” 燕君舞半皱着眉看她,眸色深黑复杂难辨,末了道:“我记得的,你放心。” 他呆了一整天都没有出去,只是天黑时却忽有侍卫急匆匆前来,似有要事禀报。燕君舞回头看看叶莲,到底没有跟着侍卫离开,只与那人一起走到门外,在那里低声说着些什么。 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传到叶莲耳朵里来,依稀听得燕君舞在发怒,咬着牙齿在骂:“扶中这个废物。” 叶莲脑中蓦地一跳,满腹疑虑一瞬时涌上心头,不由自主间已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只隔着一扇门,她凝神屏息,想要听到他们更多的谈话。 “主上息怒。”那侍卫低低道,“东宁那边说,扶大人多半是救不出来了。” “那孩子呢?” “孩子听说到了云简的大将军府……那里戒备森严,咱们的人还没法子下手。” 燕君舞气结:“一群废物,滚。” 那侍卫被他踢了一脚,转身跑去几步,却又回来,道:“主上,左先生请你过去。” “滚。” 侍卫仓惶退走,燕君舞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推门而入,珠帘后若隐若现可见叶莲的身影,安安静静坐在桌边在灯下看书,对身外之事完全没有知觉。 “莲儿……”他唤了声,叶莲才微微转过头来。 燕君舞接着道:“我出去一下。” 叶莲没有应,等他跨出门槛时却忽道:“早些回来。” 燕君舞回转头朝她一笑,柔声道:“好。” 左丘立人在外苑的八角亭内。 灯光蒙蒙,四处景物一片模糊。 连亭内二人的说话声都是模糊的。 “那个孩子落在薛棠云简母子手中,我看是很难再弄回来了……即便弄回来,主上又怎么跟她解释思卿的来历?难道照实说么?” 接下去寂寂无声,许久燕君舞才道:“那都是后话,当务之急要把孩子找回来才是,只要孩子回来,一切都好办。” “我看此事险哪!至今为止没人能亲眼看到那孩子,谁知此事是真是假?扶中的话而今也只能信个七分,主上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左丘立深深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主上,如今前方捷报连连,咱们这里可千万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出了差错。” “我知道,我有分寸。” “分寸?微臣倒觉得主上已失了分寸。” “大师父……”燕君舞轻喟一声,道:“大师父不用担心,虽然孩子的事情是个麻烦,可是叶莲总会再有身孕的,只要再生了孩子,便没什么大事。” “主上未免想的太简单,我叫阿簮替她把过脉,阿簮说她前次生产伤了元气,体质又偏阴寒,只怕难再有孕,最起码也得调养个几年再说。那女子性子极犟,若知道思卿不是自己生的,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主上当初就不该骗她回来。” “……”燕君舞只是不言。 左丘立又道:“主上说带她回来另有所图……日后好借着她的声名将东宁收为己有,可微臣怎么觉得主上如今是动了真心了,主上,微臣冒死再说一句,既是心系天下,就不能太沉迷于儿女私情,主上你……” “大师父。”燕君舞的语声微有些无奈,“您放心,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便荒废这许多年的计划,叶莲那里……日后确有大用,待天下大定时,大师父便会知道。” “微臣明白,联姻是么?主上娶了东宁的女英雄,两国安好,主上那时只怕便没有了将东宁变为囊中之物的心思了。” 秋夜寒凉,阵阵寒气袭来,令人不由自主哆嗦。 叶莲缩在一人多高的芭蕉树下,只觉自己冷得受不住,许久她方缓过来,从假山下面的洞子里悄无声息走至八角亭的那一头。 那边没有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路旁明角灯的光映照在前面那处宅院的门楣上,好大一个“药”字。 “药”字底下站着一个人,女子,极俏丽,只是眼光恶毒,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叶莲现在知道了,那日是谁在盯着她看,也只有这个人才会这么盯着自己看。 “小师妹你回来了?” “墨菊师姐,这么巧。” 那边的女子轻轻挑了下眉,颔首:“替主上生了个女儿很得意是么?” 叶莲低眉,眼睫低垂遮住了眼眸,看不出情绪。 墨菊于是笑起来:“可惜不是你的女儿,你疼了她那么久,可她竟不是你的女儿……你那可怜的女儿是生是死,如今你全不知道,却也真是可悲。” “你胡说。”叶莲咬牙,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那是真的,真的。” 墨菊吃吃笑道:“你真傻,被主上骗成这样,你以为主上疼你爱你?呵呵呵,爱吗?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是想利用你,东宁的女英雄,主上成全了你,不过到最后你总会成全他的是不是?主上心系天下,总有一日东宁也是他的,而你,将成为东宁的最大罪人。” 叶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色煞白,嘴唇不停哆嗦。 院子里忽然亮了起来,叶莲抬眼看去,便见阿簮一步步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墨菊背后,忽然伸手,一把将墨菊拽过去,然后“啪”地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了墨菊脸上。 “你再敢乱说一个字……”阿簮甩了下手,定睛望住墨菊,语声虽轻却字字有力。 “师姐……”墨菊捂住脸,愤怒委屈害怕,不敢置信,“师姐你竟然为了这个东宁贱婢打我。” 阿簮冷冷抬起手,指向院外:“出去,滚回自己该去的地方。别让人再看到你,否则,谁都保不住你。” 墨菊恨恨跺脚,满眼是泪一头冲出去,叶莲很快地往旁让了一步,方没让她撞到自己。 阿簮上前拉住叶莲,神情缓和下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似是在担心她,可叶莲却觉她是在审视自己。 “不要听墨菊的话,她是疯了,总是胡说八道。” 叶莲点头道:“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虽然有点不舒服。” 阿簮温颜一笑,握住她的手往房里拉:“难得你来,进来坐坐吧!” 叶莲踌躇了下,道:“我是碰巧路过。”却还是与她一道进了房内。 “最近身子如何?”阿簮给她倒了杯茶,“服了药似乎脸色好多了。” “都是阿簮姑娘的功劳,多谢你了。” 两人说着些闲话,后来叶莲便要告辞回去,临走却又转回来,颇有些难为情地道:“阿簮姑娘,我想找你帮我件事。” “夫人有事,但说无妨。” 叶莲吞吞吐吐道:“我想请你帮我带封信去东宁……” “给谁?” “薛棠。” “哦,这个……” 叶莲忙道:“我当初答应了他要回去,如今食言,也总要让他知道……总不能让他一直等着我,我……” 阿簮为难道:“其实这没什么,你怎么不直接跟主上说,他会答应的。” 叶莲垂头道:“他是会答应,可是……我不想他生气。” “你呀……”阿簮摇头叹气,问她,“信呢?” “还没写,便借你的纸笔用一下可好?” “这有什么?你只管用便是……”阿簮说着已将桌上纸墨备好。 叶莲动笔写信,却不知怎样竟将墨打翻,弄得满桌都是,桌上的纸因此全都洇湿,显然是用不得了,她甚是狼狈地给阿簮陪不是。 “你该不会是怕的?”阿簮打趣着,一边拿了抹布来擦,“不要紧,擦干净便是,这些纸都不能用了,我去拿点来。” 叶莲抢过她手里的抹布道:“那就烦劳阿簮姑娘了,这里我来就好。” 阿簮一笑,点了点头,开门去隔壁屋去拿纸张。 房门关上的瞬间,叶莲一转身便将左边柜上的那只木盒取了下来,打开迅速拿出一支熏香,照原样又放回去,跟着却拿了一标着“蚀心丹”的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最后她却跑去右边那排柜子,一连打开好几个屉子,总算在最高那层的屉子里看到了上次思卿摆弄的那个银镯。 外面有脚步声响,她很沉着地将拿到的东西收捡入袖中。门开的一刻,她又站在了桌案前,手里拿着抹布细细抹去桌上墨渍。 她回去的不算晚,赶在了燕君舞之前。 思卿早洗干净了躺在床上,只是没见到爹娘的面,还不肯立刻入睡,仍在跟瑶娘缠磨。听到外面的侍女喊“夫人”,又一骨碌爬起来,也不披件衣服便跑了出来,伸着两手朝叶莲跑了过来。 叶莲呆了呆,眼看那粉嘟嘟的小人儿跑近,心头的抗拒悄无声息褪去,不由自主地便俯身搂住了她,去揉她可爱的小脑袋:“怎么还没有睡?” “娘没回来啊。”思卿撅起小嘴,“爹爹也不回来,思卿睡不着。” 叶莲望着她微笑,这就是自己用尽全力去爱的孩子,可她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而她亲生的那个如今却不知生死,她甚至从来没有抱过她自己的孩子。眼角有潮意,心头不知被什么割扯着,酸痛难言。 “娘,你怎么哭了?” 思卿忽然伸手抚上她脸庞,叶莲这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她伸指将泪水抹去,依旧笑得温柔如水:“是沙子迷了眼。” “我给娘吹吹。”思卿说着果真便对着叶莲的眼吹了两口气。 叶莲笑着躲闪,拍拍她脑袋道:“衣服也没穿,小心着凉,快去睡吧!” “嗯,我不,我要娘陪我睡。”思卿跺脚摆手,哼哼唧唧不肯。 “娘要去洗一下,洗干净了再来陪你。” 思卿这才罢休,跟着瑶娘回房去睡,一边回头对叶莲道:“娘快点洗啊!” 窗间有风吹入,叶莲吸了口气,将窗子拉下关紧。 拨去香炉中将要燃尽的香,换上新的熏香,却并不急着点燃。 榻上小几上有新添的热茶,她捧了一杯慢慢啜饮,桌上是一局死棋,任人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出路。 耳边隐约有人声:“叶莲……日后确有大用。” “借她的声名,待天下大定,东宁必是我西肼的囊中之物。” 他一向便有称霸天下之心,有这样的野心有什么奇怪? 叶莲不由摇头,真傻,怎会相信他能改邪归正?怎能相信他待她是真心?他就是天下之祸,只要活着,东宁便难得安宁。这样的祸害……这样的祸害,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她的心蓦然抖了一下,手伸入袖间,尚未摸到臂上那只银镯,房门“嘎”地一声,便被推了开来。 叶莲猛地一激灵,定睛望向门口那条挺拔的身影。 燕君舞走进来,看到她也是一怔,问道:“怎么还没睡?” “等你。” 他走过来,俯身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一下,道:“莲儿,你这么好。”他的唇是温热的,可叶莲却觉得冰冷,微微哆嗦了下。 “这么有雅兴,一个人下棋?”燕君舞瞥到桌上的棋局,似乎感了兴趣,撩袍在对面盘膝坐下。 “好久没下过了,陪我下一局好么?”叶莲轻轻道。 燕君舞点头笑道:“好,就接着这残局继续?” “嗯。”叶莲应着,探身过去打燃火折将窗边香炉中的熏香点燃,转回来时又帮燕君舞斟满热茶。 燕君舞含笑接过茶盏,谢她:“娘子越发贤惠了。” 他动了一颗棋子,可那盘棋仍没有要活的意思,叶莲抬头看看他,他也在苦思,拧着眉头,时不时会啜一口茶。 屋里香气渐渐浓郁,她的头已经开始发昏。 燕君舞也觉察了出来,忽然吸了下鼻子:“你点的这是什么香?” 叶莲轻道:“不知道,是从阿簮那里拿来的熏香。” “闻着有点儿头昏,是不是你拿错了?” “错了?”叶莲喃喃,呓语般道:“我总是会认错东西,便连自己的女儿都认错了,这又有什么稀奇?” 燕君舞的手蓦然一抖,竟将茶盏中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颤,“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莲静静看住他道:“思卿不是我的女儿对么?燕君舞,你怎能这么骗我?” “不是这样。”燕君舞猛地直起身来,手肘碰到棋盘,顿时扫落数颗棋子下去,一盘棋就此毁了。 “你不用否认,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叶莲脸上的笑敛去,目光变得冰冷。“你骗我来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为了你日后的大计吧!” “叶莲……”燕君舞想要伸手去拉叶莲手臂,手伸到一半却顿住,闭目深深叹一口气,道:“思卿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 “她是谁的孩子?” 燕君舞静默半晌,还是道:“她是孔颙的孩子……母亲便是那位七夫人……” “你抢了人家的孩子来骗我。”叶莲忽觉可笑。 “没有……那位七夫人嫌弃思卿是个女孩儿,一见思卿非打即骂,我是看她可怜,又有几分像你才动了这个心思,孔颙已将她过继给我,算是我的女儿,叶莲……虽然这孩子不是你生的,可是日后我们总可以再生。” “再生……”叶莲笑出声来,笑了一阵却忽地止住,冷冷道,“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燕君舞定眼看着她,忽似回味过来什么,蓦地探身过去,手一挥便将香炉中的熏香打灭。 “你要杀我?”他陡然伸过手来,一把揪住叶莲胸前衣襟拽了过去。 叶莲并不回避他愤怒的目光,只是望着他笑:“我是要杀了你,为了东宁的安宁,非杀不可。”他就是个祸害,祸害,只有杀了这世间才可得安稳。 “杀我,你能杀得了么?”燕君舞唇边泛起些嘲讽的笑意,“就凭那点毒香?” “还有蚀心丹。”叶莲接口,转目望住桌上茶盏。 燕君舞皱了下眉,这才觉腹痛起来,她这是狠下了心要杀他,果然,这世上最毒不过妇人心。他微微笑了下,将她拉近些,大手扼住叶莲脖颈,慢慢收拢,一边缓声道:“蚀心丹是么?小叶莲你可真狠,可惜,阿簮那里有解药,你还是杀不了。”他忽然扬声朝门外喊,“来人……” 出声却是低弱,他这才觉手足也变得酸软。 虽没惊动屋外的人,叶莲却是吓了一跳,她不能让他在这当口逃掉,心里想着,手指已按动银镯上的机括,只听“噗”的一声,利剑霎时穿透皮肉,那是双刃剑,一头刺入他腹中,另一头自无可避免地刺入她身体里。 她还怕他跑了,只是死死抱住他不放,蚀骨的疼痛袭来,她定定望着他,眼中有泪滚下来,“滴”地落在他脸颊上。 燕君舞眼里有一丝光亮闪过,扼住叶莲脖颈的手松开,唇边泛出一抹苦笑,抬手抓住她肩头,艰难地往外推:“不要这样……走……” 叶莲只觉身体有个大洞裂开,冷风嗖嗖地往里灌,他的身体慢慢瘫软,喉中依稀发出一声低叹,想要推开她的手垂落下去,一双眼认命般地缓缓合拢。 漫天血雾中,叶莲忽然听到叮咚的琴声。 循声而去,只见满目桃花,绚烂似锦,绿树红花下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她在抚琴。 叶莲走过去,问他:“师父,这是什么曲子?” 他掉转头,回眸一笑,答她:“莲上君舞。” 静夜里只闻滴答声响,一声,两声,久久不绝。 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人持烛而入,竟是墨菊。烛火跳跃,照见木榻上紧密相拥的二人,他们抱得那么紧,这世间该是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墨菊缓缓走过去,光线洒落到地上,殷红的一片。 血还在滴。 滴答——滴答。 “死……死了……”墨菊喃喃,一步步退后,忽然仰天大笑,“死了,他们死了。” 手中灯烛落下去,火刹那燎着低垂的锦幔,火苗立刻便窜了上去。 熊熊地,直冲九霄而去。 后记 庚子年秋夜,西肼北地瀚海王宫苑忽起大火,偌大的宫苑一夜之间焚毁大半。 瀚海王燕君舞在这场大火中尸骨无存。 同年,慕容蓑攻破悬都,燕白山自杀,因瀚海王身死,群龙无首,慕容蓑被众将加黄袍,推上皇位。 翌年春,丘山大豪强孔颙与慕容蓑反目,率军南伐。 其他门阀应声而起,西肼大乱。 年末,孔颙与东宁宁远侯会晤,东宁出兵助其平定各处叛乱。 隔年秋,西肼大部为孔颙收服。 仲冬,孔颙大败苏蛟龙于蒙山,西肼内乱至此平息。 是年,孔颙登基,改国号为鲁。 壬寅初,宁远侯废元帝孔颙,鲁国面东称臣。 甲辰立春,宁远侯凯旋回朝,帝亲至京郊迎,并进宁远侯为宁远王,加九锡。 同年九月,帝称薄德,从太师游方之表,下诏禅位宁远王,王三辞而受。改国号为夏,东宁末帝降为安乐王,迁离宫。 夏帝登基,册士族游氏女为皇后,追赐叶莲为太尉,配享太庙,谥曰武肃。异姓义女叶依依为宁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