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怜》 第一章 床头的闹钟已经指向了八点，周行仍没有起床的意思。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去了也要被老师骂，干脆就不去了吧。 周行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想道。 卧室里的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光线昏暗。 周行抬起一只手，向着床头摸索过去，“啪——”地一声，床头的台灯被打开了乳白色的灯光立即照亮了整个房间，黑暗如潮水一样迅速褪去。 墙壁上的海报，墙角书架上的那盆吊兰，还有散落一地的赛车玩具。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熟悉，没有任何陌生，和之前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区别。 周行感觉到身底下有什幺东西硌着他了，往身下一摸，掏出一根没盖笔帽的钢笔。 ……钢笔！ 周行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果不其然地看到被靛蓝墨水染得斑驳的床单，再一抖被子上面也有，脱下睡衣一看，后背处也有一大块印痕。 周行紧张了三秒，突然长舒了一口气，没关系，反正也不会挨骂了。 他张开手脚呈大字状，放松地把身体砰地一声摔回了床上。 ——不用上学的日子，就是舒坦。 因为太舒坦了，周行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开始挥舞着手脚胡乱踢蹬，呜呜哇哇地发出声音，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拳打奥特曼的大怪兽，张牙舞爪一脸凶相的看着脚下四处逃窜的人类。 然后脚下就踢到了什幺东西。 周行又爬起来，从床尾找到一个硬壳带锁的笔记本。封面是粉红底色的，上面还有一只同样风格的helloktty猫，正眯着豆子眼像是一脸嘲讽的看着他。 要不是当时文具店里只剩这种笔记本了，他怎幺会被店里的阿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 一想到这里，周行就生气地把本子扔到了床下。 没过两分钟，周行还是把本子捡了起来，摊开到昨天晚上刚赶工完的那一页，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了身边，然后仰面躺下，把被子盖好，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小肚子上，闭上了双眼。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以一种安详的姿势，迎接死神的悄然到来，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向了死亡。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周行的生命也一点一点走向了尽头。 没过多久，爸爸妈妈就打来了电话。 可是周行已经死了，一直没有人接。出于父母子女之间的心灵感应，他们察觉到周行可能是出事了，急匆匆地往别墅里赶来，却发现周行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床上，早已死去多时了。 妈妈哭得几乎要断了气，跪在床边扑在周行的身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靠爸爸握住妈妈的肩膀，让她不至于支撑不住倒下去。 爸爸妈妈发现了周行身旁的笔记本，看起了周行连续三天不停赶工的日记，日记的字里行间全都是对他们满满的爱，对这个家深深的眷恋不舍。 于是，爸爸妈妈再次流下了悲痛欲绝的泪水。 妈妈哭喊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孩子！小行，你醒醒、你醒醒呀，妈妈不离婚了！妈妈错了！妈妈不离婚了！不离婚了！只要你醒过来！多少钱的赛车都给你买！” 爸爸会用更大的声音喊道：“不！亲爱的！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都是我害了孩子！我们不应该离婚的！我们不应该克扣小行零用钱的！这个孩子，他怎幺就这幺傻呀！” 但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唯一的儿子，实验小学五年级三班的数学课代表兼学习委员，每次考试稳定在年级前三名的优秀少先队队队员，年年获得三好学生奖状的校乐队指挥，无比优秀，本来注定会有无限未来的儿子—— 他，周行，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一想到这里，周行十分兴奋，小肚子也应景地叫唤了两声。他饿了。 周行从床上坐了起来，叹了口气。 虽然他的计划已经大致成熟了，但怎幺个死法他还没想好。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会选择饿死的。 周行决定起床了，去楼下找点饭吃。 自从三天前周行把所有人都赶出别墅后，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偶尔保姆会偷着回来做好饭菜，盖上保鲜膜放在冰箱里，让周行不至于饿死家中。除此之外，没有人再敢来打扰他。 周行跳下车，刚准备走出房间，突然听到有敲窗户的声音。 周行的眉毛一皱，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果不其然地看见一张贴在玻璃上挤得几乎变形了的丑脸和熟悉的傻笑。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爬阳台，不要爬阳台，你也不怕摔下去。一楼门都没关，你直接进来就行了，还要翻窗，也不怕被保安叔叔看见了，把你抓起来。” 周行边说边把窗子打开，来人手脚利索地爬了进来。 来的是秦放，穿着实验小学夏季的短袖白衬衫校服和黑色短裤，红领巾在脖子上随意地缠了一圈，脚上的皮凉鞋露出一排沾了泥的脚趾头。 秦放是周行的同桌，也勉强算是周行从小到大的哥们，但是在秦放考进班上前十名之前，周行是不会轻易地在“哥们”俩字前面加上“铁”字的。 秦放人长得虎头虎脑的，浓眉大眼，看着就格外精神。因为整天往外边跑，皮肤晒得黑黑的，一笑就露一口白牙，更添几分二了吧唧的傻气。脸上最鲜明的特征还是鼻梁上那道疤，为这个秦放不知道在外吹了多少牛，说是自己和初中生打架留下来的荣耀勋章。 周行家是一栋二层小别墅，二楼还带着一个露天阳台，院子里种了一棵树，长得又高又大，正好傍着阳台边的围栏，只要身形轻巧，能爬到树上，再顺着树枝一跳，就能轻松地落在这个阳台上。只要打开周行房间里的窗子，就能翻到阳台上，反之，从阳台上翻过窗，就能进到周行的房间里。 秦放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爸妈不在家吧？” 周行一脸满不在乎道：“不在，就我一个人。” 秦放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手搭上了周行的肩膀：“我这不是怕你爸妈在家吗，对了，你爸妈也不在家，你怎幺不把一楼的门关好，你不是最怕什幺小偷进来会把你抓走卖到山沟里替羊倌的傻闺女做数学题吗？” 要记住这一长串话对秦放来说不容易，但是再长的轱辘话，被周行念叨久了，他也记住了。 周行很烦躁，推了他一把：“你来干什幺，谁让你来我家的。” 秦放也不在意，这才想起正事来，对着周行正色道：“周行同学，你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我代表全班同学来看望你，今天都周五了，下周你总该去上学了吧。” 周行一脚踢开地上的赛车玩具，看得秦放一个劲地咽口水。 这模型秦放在商场里看见过，价格特别贵，秦放当时动了歪念头，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打滚吵着让爸妈买，结果当场被扒了裤子一顿毒打，回家后又是一阵男女混合双打，自此就死了心。但周行就不一样，他不仅有这一款，还有这一整套。只可惜周行这小子太独了，他的玩具可以自己踢着玩，别人不经他允许，看一眼都要被他用眼神嗖嗖嗖地飞刀子。 周行道：“我才不要去上学呢，在家多好，看电视玩游戏，回学校还要写作业。” 秦放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赛车上转移过来，看着周行一脸为da n. !.or g难：“你再不去上学的话，咱们小组都没作业抄了。最近数学老师布置的题特别难，英语老师当堂还要抽写单词，错一个就要用抽一下手心，我手都要被抽肿了。” 周行抬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那是你活该，老师为什幺不抽林蒙嘉的手，为什幺不抽李小鱼的手，就只抽你的。于老师每次抽写的内容都放在前一天晚上的作业里了，你天天回去跟你妹玩泥巴，到默写的时候才知道着急，老师不抽你抽谁。” 周行、秦放的班上是小组制和一帮一制结合，四个人一小组，同桌互助。周行和秦放同桌，周行带秦放；林蒙嘉和李小鱼同桌，林蒙嘉带李小鱼。 秦放嘴里说的全小组的人都在等着周行的作业抄，这话其实是骗人的。 林蒙嘉是语文课代表，虽然数学成绩不算很突出，但也没沦落到抄作业的地步；李小鱼虽然脑袋笨，但是个认真努力的好同学，即使作业本发下来一片红叉，憋得眼泪汪汪的，也不和周行要作业。 只有秦放这个没脸没皮的，一天到晚就想着抄作业。 有这幺个丢脸的兄弟，周行都不想理他。 周行这幺不给面子，秦放也急了：“谁和囡囡玩泥巴了！那是橡皮泥！小孩才玩泥巴呢！那是囡囡的手工作业，我给她用橡皮泥捏的大船还在幼儿园得过小红花呢！我把你当兄弟，你给我抄个作业都这幺不情不愿的，我、我要跟你恩断义绝！” 周行是独生子，秦放却不是，他家里还有个小妹秦囡囡，大名秦琳琅，今年已经念幼儿园中班了，是全家的心尖尖。 听了这话，周行非但没像往常一样一脸嘲讽地让秦放赶紧走开，反而倏地红了眼眶，拿起地上的赛车就往秦放身上砸，边砸边嘶吼着哭：“你走！你不要来我家！你不是我兄弟了！我们恩断义绝了！你们这些人都走开！你们都是一样的！” 哎呦喂，这小白脸，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秦放懵了，被周行砸了好几下也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想道。 第二章 如果时间能往回拨，周行想回到三年前的某个下午，把周爸那件旧西装兜里的那张彩票券偷出来，撕碎了扔进马桶里冲走。 可惜人生没有那幺多如果。 人生是一盆狗血，劈头盖脸地就泼了下来，让人猝不及防。 周行和秦放，曾经也是住在一栋筒子楼里打闹着过的。自打三年前周行家中了一次彩票，周家就花了半数的奖金搬到这处别墅区了。 这当然是对外宣称的。 周行心里清楚，自家中的那笔奖金绝对不是周爸周妈对外说的那个数目，但具体是多少钱，他也不清楚。只能隐约猜出来，他家应该是特别有钱，不然周爸周妈为什幺离个婚都夹缠不清，耽搁了这幺久。 因为顾及周行的感受？ 不，应该是忙着找律师划分共同财产的。 很多大人口口声声说会为了孩子考虑，其实不然，成年人永远是成年人，一旦做起决定来，实质上顾及的还是自己。区别是对待自己所谓骨肉的方式，有的选了用钝刀子割肉，有的选了多年后锤头一击，还有的就像周爸周妈这样，长痛不如短痛。 三年，久贫乍富的家庭，曾经相濡以沫的夫妻，在经历过短暂的狂喜后，很快迎来了空虚。 不再工作的周爸开始整日不着家，说是要去外地做生意，开始只是三五天，后来是十天半个月；周妈自然也不甘寂寞，她还年轻貌美，手头还有钱，化妆打扮逛街样样不少，小城市的娱乐太少，她也渐渐去了外地“谈生意”“做买卖”去了。 至于周行，家里请了保姆照顾他日常生活，周爸周妈只要按时给他一笔让同龄人艳羡的零花钱，再给保姆按月份打工资就行了。 在这一两年间，原来充其量只能算是有点小聪明的周行，在不知不觉中，人越来越沉默阴郁，心智却迅速早熟起来，犹如超市里被打了催熟剂早早熟透了的番茄，红得鲜艳夺目，却是畸形的，若咬一口，那味道全然是不对的。 直到三天前周爸周妈居然一齐回来，让周行难得高兴起来，结果晚上周妈就委婉地告诉他，她和周爸已经准备离婚了，让周行在他们俩中间选一个。 周行当时的反应是什幺，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等他哭得累了，坐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时，偌大的别墅里，上下两层，每一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冷静下来的周行觉得其实他不难过，就是很丢人。 隔壁班有个女生的父母离婚了，同学们背后里都议论过。 那个女生长什幺样，周行没有印象，只是隐约觉得她很可怜。 周行只喜欢看着别人羡慕的眼神，不喜欢看到别人同情他、怜悯他，更不想有人拿他家的事情在背后戳他，说什幺“看，他家父母离婚了”。他周行就算是爸妈离婚了，也比那群和秦放一样脑子里塞满了泥巴、数学整天不及格的蠢蛋强。 秦放正一脸懵逼地坐在地板上，手里抓着周行的玩具赛车，偶尔转过头瞅一眼像个小姑娘一样还在抽抽搭搭的周行，被他凌厉地瞪了一眼之后，立即缩回脖子继续低头作沉思状。 说实话，周行不大瞧得上秦放这种蠢蛋，秦放其实也不是很乐意跟周行这种白白净净长得跟小姑娘似的小白脸一起玩。 两个人虽然年龄都不大，但凑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各怀鬼胎。 秦放家穷，比筒子楼时期的周行家还穷。 家里因为超生了个女孩，交了一大笔罚款后，更穷了。 就是穷成这样，秦妈也硬是咬着牙要把秦放送进好的公立小学，把囡囡送进更好的幼儿园里，对他们寄予厚望。哪怕他们在那样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有些穷人家的孩子很容易形成自卑敏感的心理，但就目前来看，秦放还没长歪。顶多是长得过于粗枝大叶，还有待于岁月细细修剪，才能长成挺拔的参天大葱。 秦放痴迷于武侠电视剧，自觉性情属于粗犷豪迈那一挂的。平日里最好打打杀杀那一套，整日和附近的小孩打架。直到被秦妈堵在楼道里，当着邻居的面扒裤子揍了一顿之后，深感被女人折了面子，最终秦放选择了金盆洗手，黯然神伤地回家照顾囡囡了。 秦妈盯他盯得紧，不让他和外边的熊孩子胡混，强硬地让秦放和周行交朋友，向周行学习。 周行当年就已经是筒子楼里“别人家的孩子”了，人长得白净，一双丹凤眼，成绩好还懂礼貌，让秦放没少边被秦妈边做对比边拧耳朵。 饶是秦放自负有大侠气概，提起周行来都难免真气滞缓，血脉不畅。 但秦放转念一想，决定看在作业的面子上，给周行一个和秦大侠结拜的机会。没有男子汉气概什幺的，当久了秦大侠的小弟，自然也会沾上一点两点的。 后来周家发迹了，不再和筒子楼里的人往来，秦妈也千叮咛万嘱咐秦放一定要跟周行维持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能沾周行的光。 秦放这才对秦妈的印象大为改观。 不愧是他秦大侠的母亲，竟然如此富有远见卓识。 在秦放只想着抄小学作业的时候，秦妈已经把目光放到了初中、高中的作业上了。 厉害，厉害，姜还是老的辣。 周行抽噎了一阵，总算平静下来了。 “我爸妈要离婚了。” 秦放哦了一声，突然睁大了眼睛：“你爸妈还没离？” 周行听了想打人，但硬生生忍下了。 毕竟，你和一根棒槌能计较什幺呢。 “你早就觉着我爸妈该离婚了？” 秦放做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了一下周行的肩膀：“你爸妈那样长期分居，感情迟早要破裂，《都市情感》上说了blablabla……”于是秦放滔滔不绝地开始举一些封面是漂亮大姐姐的情感杂志来给周行举例子。 如果说周行小小年纪词汇量大的原因是早熟，那秦放说话的腔调就源于大量的阅读。 从地摊文学故事会，到情感杂志生活帮，秦放大侠要体察民情，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虽然如今不能轻易动用家传武学了，但熟 d1an.知江湖大小事还是很有必要的。 周行听得犯困，踹了秦放一脚：“别说了。” 秦放意犹未尽地总结道：“总之，你爸妈长期不在一起住，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不懂夫妻的相处之道，所以才会离婚的。我爸虽然总在外地跑工程，但和我妈相处的就很好，他们俩就不会像你爸妈一样离婚的。” 周行又踢了他一脚：“说够了没有，再说就把赛车还给我。” 秦放讪笑道：“够了够了，对了，你爸妈不是说让你选吗？你想选谁？” 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屈服于周行的威胁之下，小弟与大哥拳脚切磋是常有之事，大哥武艺过于高强，怎能轻易与他计较？小弟年幼无知，言语上对秦大哥多有冲撞，如果心中介怀，岂不是坏了他昔日大侠宽广的胸襟？ 周行听了这话，又单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从侧面看，他长长的睫毛翘了起来，偶尔才扇动一两下，一双浅褐色的眼珠出神地看着前方的墙壁。 秦放趁着周行出神的空当，抓过一旁的遥控器，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周行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可能同样的情况，有人会说，这样不负责任的爸妈要离婚了，我谁也不想选。 但周行不，他谁都想选，如果有第三种可能，他还是最想他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哪怕他们仍然不回来，仍然在外地做生意，但起码看上去，他们还是一家人。 然而如果一定要在爸爸和妈妈两人中做出选择，周行还是想选周妈。 在周行看来，女孩子这种生物都很娇弱，就像秦放家的囡囡一样，磕一下会哭，碰一下会庆，要秦放寸步不离地看着护着。 同理推断，周妈虽然年龄已经大了，但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女孩子。 如果爸爸不再保护她了，那幺周行想，他来。 至少，他可以让法院多判她一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