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 分节阅读_1 本文由派派小说论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aiai 严禁附件中包含其他网站的广告 清秋吟 楔子 顺德府监狱。 一盏橘红色的灯火在死寂的沉睡中被刺耳的铁门声惊醒了,一队踏踏不齐的皮靴声比钉满铁掌凌乱的马蹄似乎轻快三分。 113牢房前,狱警屏气凝神,颤抖的手指就着昏黄的光亮,摸索着大串钥匙,默默念叨数字,终在那队皮靴声到达之际,长长舒了口气,咔嚓的转动声正是他所需要的,时间配合的天衣无缝,他殷勤地打开牢固坚挺的牢门,继而响亮地正步挺身行礼,对身后衣着浅绿色呢绒军大衣的中年男子恭敬禀告“长官,这位就是谭世棠。” 阳光透过横竖铁栏直直照着蜷缩在角落的人,他目光呆滞,面带瘀青,破裂的衣衫若隐若现露着绽裂的伤痕,那衣衫虽破,料子确是考究,细纹密缝,含着金线,是上等的丝绸,即使破败,依旧闪着金光。 孙铭传紧皱眉宇,巴掌像激扬的旗帜掴了过去,只听得“啪”的清脆一声,狱警的脸上霎时显出了五个血印,他脑袋嗡嗡嘤嘤,像是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却硬是挺直身子,接受责骂,“混蛋,谁让你们对他的脸用刑” “报告,他不老实交代行刺总司令的罪行。” 孙铭传两眼怒视,杀气腾腾地踢了狱警一脚,大骂道“真他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后让出空间,对身后的人点头示意。 牢房瞬间冲进五六个军人,围在谭世棠身边,有序无乱地扒掉他破旧的衣衫,换上真丝大褂,修剪掉凌乱长发,刮掉青茬胡须,甚至刻意涂了粉渍,掩盖瘀青。谭世棠却像是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即使换上新装,浑身上下仍显露着痴呆麻木。 可惜了这张儒雅清秀的脸 孙铭传略微背手,踱步沉思,待属下干净利落地收拾完毕后,走到谭世棠附耳低语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配见余宛静小姐”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仿佛一块碎石,正中深潭湖心,激起片片涟漪,那谭世棠呆滞的眼神霎时充盈了百度亮光,心肺骤然跳动,呼吸急促,似乎想从即将窒息的空间中生还过来,抓住了孙铭传的衣领,嘶哑的嗓音激扬道“你们把宛静怎么样了” 众人惊呼。 孙铭传罢手阻止,随即一根根轻而易举弹开他的手指,说“余小姐是元帅的上等贵宾,她来看你,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待会儿,你可别不识抬举,说些不该说的话。惹恼了元帅,对你,对余小姐都没有好处。” 谭世棠听闻后,那股子躁动之气顿时平息下来,在官兵推攘之下,一步步濒临铁门之后的广袤无垠。刺目绚丽的白光硬生生射进他的眸子,他扬起手臂遮挡,放能看清四周的青石围城下一张张手执钢枪面无表情的冷血面孔。 穿过烈日当空的黄土场地,在一处关闭的门庭外停了住。 孙铭传蜕掉趾高气扬,换上惺惺作态的面孔,轻声敲了敲房门。 “进来。”清朗威严的命令。 他在孙铭传暗递的眼色中走进了房间。 沙发上的女人一袭深蓝色格纹旗袍,淡紫色的蝴蝶发卡衬着敷贴微烫的卷发,成熟妩媚又不失清秀淡雅,虽不是两年前月白色襟衫和素雅长裙的学生装扮,可依然是桃腮杏脸,如玉琢般晶莹剔透。 她悲喜交加的眸子闪着欣慰,姗姗走到他面前,唤了声“表哥” 他想握住那双芊芊玉手,又怕玷污了它,只好左手抓住自己不安分的右手,回道“宛静,你怎么来了” 她眼波琉璃,满含秋水,却是笑着说“我来接你回家。” 那坚定自信的神色给了他难以置信的疑问“回定州的谭家” “没错。” 突如其来的命令声代替了她的回答,他竟然忽略了这屋子里除了宛静外,还有另一个人。他眉眼冷峻,一身戎装,势不可挡的气势实难于那张年轻俊逸的脸联系起来“我答应了宛静放你,绝不会食言。” 她嗓子哽咽,似笑非笑的面容掩饰不住无奈,却是微笑着“表哥,彦卿叔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不要耽搁时辰,误了船期。”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她几乎是推他出了门“我要在顺德待些日子,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定州。” 不见了她两年,现在又在匆匆的两秒中被她拒之门外,他迟疑的脚步未来得及离开,却听到房间里波涛汹涌的怒声“原来,你舍不得的是他。” “张澤霖,你胡说八道什么” “余宛静,你他妈再给我掉一滴眼泪,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 “你敢,如果表哥出了意外,我拼了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好,反正咱们两个坏胚子活着就是危害人类,大不了一块儿玩完,合葬一墓,来一处梁山伯与祝英台。” 春风不识周郎面1 一个月前,许昌府琛州城外。 暮春午后,浮躁的气息吞噬着缓慢爬行的游龙长队,上百名手执枪支的官兵,威严机警地守在关卡四周,每一支长枪蓄势待发皆瞄准人群。 两只翩翩的黄色粉蝶嬉戏地绕过翠绿的槐叶,高高低低缠绕在娇媚艳丽的野菊花旁,贪婪地吮吸着香蜜,许是那味道过于浓烈,许是问到了另一种更诱人的清香,互相争执着飞进了邻近的轿车,肆意盘桓在余宛静的头顶。 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是黑字标题秦军主帅张之廷离奇死亡,其子张澤霖临危受命,接任秦军统领。 秦军张之廷和定军冯希尧本隔着枝江分居北南,互不侵犯,友好贸易往来。然而,张之廷的死无疑引起了秦军的猜忌,是不是定军派人暗杀,故意引起秦军的动乱,然后乘机并吞北方,统领全国 张澤霖扬言必在一个月内抓获杀害父亲的凶手,甚至下令封锁了沿江航线。 而冯希尧亦在许昌境内大大小小的州县,设立关卡,严加盘查过往行人。 宛静挽起丝发,煽动报纸,凉气扑扑而来,衣服上天蓝色的蕾丝褶皱扬扬立起,赶走了粉蝶,却赶不走燥热烦闷。接到姨丈“请求回家一趟”简短的电报,她便匆忙收拾了行装从南洋赶了回来,刚入境,便遇到这种五月天里虚耗光阴的事,本以为盘查的不过是进入琛州之人,不想往北离开的也断然不放过。她不由深吸了口凉气,跟前来接她回定州的谭彦卿说道“彦卿叔,定军大费周章,难不曾准备抓获谋杀张之廷的凶手,跟张澤霖邀功,证明自己的清白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贻笑大方”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谭彦卿像是听到了杀头的狂言,惊恐回首“嘘”声说“表小姐,大不敬的话少说为妙。” 她扑哧笑了,报纸敲了敲谭彦卿的肩膀,说道“彦卿叔,我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罢了。难不曾那凶手在顺德府杀了张之廷,早已渡过枝江,一路南逃,来了许昌最后的府县琛州,然后从琛州过境,远走南洋那这个凶手岂不是太过厉害,既有办法逃脱顺德的严密检查又能逃过许昌每个州府的官卡。那他是不是又太笨了呢有这么大的本事,何须劳苦奔波地逃脱,反正谁也抓不住他谁也奈何不了他我都能知晓的道理,那冯大帅怎么会不明白,我看他纯粹是故弄玄虚,这背后肯定有故事。” 谭彦卿办事向来稳重谨慎,听她如此一说,确实有理,仍是小声劝道“表小姐,谭家老老实实本分经商,政局的事儿,咱们不管。” “彦卿叔,谭家是商贸世家,若是不关注南北形势,不在乎局势动荡,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谭彦卿知道表小姐是随少爷一起度过洋文的,这两年又独自闯荡南洋,比他这个糟老头见过世面,说起话来当然是一套一套颇多道理,他未来得及认输,轿车门竟毫无防备被人拉开。 只是一瞬,来人不闻不问地挤着宛静坐在了后车排。 她未回过神,他先是发了话,嗓音略带磁性,歉疚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冷静警觉,抬眼一望,是个英俊倜傥的男子,眉宇间风度翩翩,与表哥谭世棠年纪相仿,不过二十四五岁,瞧他这身西装革履的装扮,分明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做派,完全不像是以步代车的平民百姓。未思索完毕,他却是灿然一笑,问道“小姐刚从南洋回来” 她赫然一惊,看到手中英文报纸的出版地,恍然大悟,浅浅微笑道“先生不经允许,擅自闯入,是见不得车外的烈日当空,还是害怕官兵手中的钢枪铁炮” 他丝毫不介意她的嘲笑,坦然自若地说“我只是听小姐一个人长篇大论,无人喝彩,所以进来奉陪。” 她又是一惊,以为坐在车内,旁若无人,这才趁着炎炎午后,发了两句牢骚,不曾想竟被他听到,尽管是无伤大雅的闲聊,若是真被人恶意宣扬开来,被不良的人在冯希尧面前煽风点火,纵然她跟槿芝的关系再好,也是无用。竭力掩饰慌乱,她笑道“不过是女人的戏言,当不了真。” 他显然不认同她的观点,认真回话“那要看什么样的女人” 谭彦卿端坐前排,身后是虚汗淋漓,大气不敢多出,瞧着表小姐沉着周旋,那年轻人举止文雅,不像胡言乱语乘人之危之人,倒也放下些许宽心。 宛静正要说话,关卡处大声喧哗起来,她挺身而望,原来是官兵盘查百姓时,惹了骚乱。被盘查的男人被四五个士兵团团围住,他推攘大叫“你们认错人了”官兵却是不依不饶,拧住他胳膊不放。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挣脱了官兵手掌,跑过三米外,只听砰砰一阵乱枪,鲜血射了出来,那人瞬间倾倒地上,不得动弹。 虽是看多了书本上杀人如麻的描述,眼睁睁地瞧见无辜的人倒在血泊里是第一次,空气中弥散起一浪一浪血腥的味道,她条件反射地蒙住耳朵,瑟瑟地偎在身旁人的怀里,淡淡的清凉之气缓解了神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格的行为,脸颊霎时突显红粉。好在,他撑起报纸,将两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前排的彦卿叔和司机并未发现。 “出示证件”是官兵检查的声音。 谭彦卿客客气气地掏出通关行证。 官员未来得及看证件,瞧着后车排遮掩晃动的报纸,疑虑踱步到车窗,座位上分明是一对男女。 上级命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官员迅雷不及之势抢开报纸。 眼前是一幅鸳鸯戏水的画面,两人浓情蜜意地拥在一起亲吻。 被外人打扰了雅兴,男人怒目横眉,呵斥道“干什么” 官员被他雷霆万钧的气势吓得浑然一震。 那女子如琬似花,霞色齐眉却眼火怒烧,一掌掴到了他的脸上,骂道“谁让你亲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男人反手亦是一掌,回她道“你是我的女人,什么时候亲由不得你说了算” 女子眼眶盈荡,仍 分节阅读_2 仍是倔强地捶打他的肩,怒道“你个混蛋,我要跟你离婚。” 男人逮住她的手,冷笑道“告诉你,进了谭家的门,你生是谭家的人,死是谭家的鬼。” 官员明白了,这两人八成是新婚燕尔,女子像朵玫瑰浑身是刺儿,不懂礼教,带着矫情,未被丈夫完全驯化。再而翻看通行证件,原来是许昌府颇有名望儒商谭家,想必眼下这位是谭家的大少爷,不过这飞扬跋扈的气质确实与谭家老爷的儒家作派格格不入。将证件归还后,见那后车排的两人依然喋喋不休,不由感叹,虎父无犬子,慈母多败儿啊 车稳稳当当出了关卡。 谭彦卿早已是心惊胆寒,二丈摸不着头脑,想问个清楚明白,却瞧见银光色泽的迷你手枪已抵在表小姐的小腹。 春风不识周郎面2 年轻人笑颜微露,说道“小姐真是聪明伶俐,枪口下还不忘替自己解恨。” 被手枪顶住的霎那间,宛静心口起伏,眼花眩晕,几乎窒息,瞧他眉目舒缓,无凶狠杀气,又对她柔声低语“ease。”她混乱地分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士,若是杀害张之廷的凶手,怎会往北逃窜可那句纯正的英语让她莫名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冷静些许,知道他只是求救,并无恶意。如果他直接道出这一句也就罢了,他偏偏先是亮出了枪支威胁自己,趁着出关检查之际,怕她乱言,陡然堵住她的嘴巴。虽然在学校排练话剧时,与同学有过贴面的演出,可与陌生男子如此亲热却是首遭。当时,她心跳加剧,面红耳赤,他揽着她的腰,温润的舌头在她唇齿间游走,她下意识想避开,那枪死死深插入腰间,此刻,不是“一损俱损”的时候,她不得不放弃抗争。他却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温柔变成了强取豪夺,去掏空去霸占她的一切。那股堆积的气焰越演越烈,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发了,像上台演出,背诵台词一样,明明紧张得一塌糊涂,脑子比任何时候都灵光。 他轻抚她通红的脸颊,心疼问道“痛不痛” 她怒视打掉,满脑袋充塞着方才没有力道却让她颜面尽失、狼狈万千的一巴掌。她又是一掌掴了过去。他识破后凌空挡在手里,俯身凑近她耳边吹着暖气,股股阴寒,说道“小姐身上的兰花香很清雅,我喜欢。”再次被人调戏嘲笑,她顾不得那支枪会不会走火,另一只手“啪”地一声拍响了他的脸颊,他这次硬生生受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放过你。” 他没有气恼,赞同道“女人都这么说。” 起初的好感一散而尽,他句句死皮赖脸的话让她拼命压抑,隐忍住愤慨,不自讨没趣招惹麻烦,淡然道“彦卿叔,停车,这人下贱,喜欢走路。” 他嘴角微翘,目光如炬,撩起手枪对准谭彦卿的脑袋,威胁却是感激说“小姐误会了,我还是喜欢坐车,不过,谢谢小姐的大恩大德。下个小镇,在下决不会再难为小姐半分。” 天色渐晚,凉风习习,挽起的丝发随风散开,一缕缕吹拂他的下额,他单手悠闲地撑着额头,凝望打量着她。她没好气瞪了一眼,摊开报纸遮挡住颜面,不问世事。 他果然守信,到了东坪镇,客气道谢后,打听说“敢问小姐口中的谭家可是享誉南方的商贸家族” 她佯装听不见,将脸面搁置另一边,懒得搭理。 他识趣地关上车门,对谭彦卿说道“有缘再见。” 谭彦卿一路吓得是魂飞魄散,瞧着瘟神正欲离开,毕恭毕敬地回话说“后会有期。” 是傍晚时分回到了定州城,城内的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虽是两年不见,酒家高高悬挂的红灯依然亮堂了整条云烟巷,沿街的叫卖声,杂耍声,幼童追逐的嬉闹声,还有茶楼里姑娘的小曲声,如轰轰鸣笛的火车,载满了往昔的回忆。 云烟巷最出名的小吃是臭豆腐,香气扑鼻,闻名全城。 年少时,她嘴馋了三日,却不好意思同姨妈道出,每次路过,也只能闻闻味道,巴巴地瞧上一眼,不知何时被表哥看穿了心思,于是两人趁着姨丈出门办货的机会,支开下人,偷偷溜了出来,填满肚子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表哥待她是发自肺腑的好。 她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姨丈家,姨妈视她如同己出,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私塾学堂,表哥拥有的,决不会少她那一份,后来供她读许昌最好的英华女子学校。直到表哥过了婚娶的年龄,姨妈迟迟不张罗他的婚事,她才明白,姨妈宠的不是表侄女,是儿子,是儿子未来的媳妇。毕业那年,她本该嫁入谭家,与表哥晚婚,洞房花烛。可她只有十七岁,吃了太多的洋墨水,看了太多的洋文书籍,爱情占据了她整个心扉,她跟表哥之间除了兄妹情,别无其他,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天理不容的,她毅然去了南洋继续求学。这一走,是整整两年。其间,姨妈着手操办过表哥纳妾之事,可都被表哥婉言拒绝了,他是铁了心要等她回来,铁了心要娶她。 这次收到姨丈的加急电报,她立刻停了学业,匆匆回国。两年无依无靠的学生生活让她独自沉思冷静了许多,她自私的任性伤害得不止是表哥,还有姨妈十多年来对她养育培育的苦心。即使读完全部的洋书,始终逃不过国人的“德”字,所以她决定坦然面对那段没有爱的婚姻。 谭家大门,庄重的狮子镇守着门匾。 进门时,她提醒身后的谭彦卿“彦卿叔,待会儿,姨妈若是问起路上发生了何事,希望你能报个平安,我怕她多担心。” 所接之人是安然无恙,并无大碍,谭彦卿亦不想多生事端,老实回话“表小姐,你请放心,彦卿明白。” 她宽心后方敲了大门。开门的是丫头桃根,见是表小姐和彦卿叔,喜笑颜开地大呼“表小姐回来了,表小姐回来了。”这丫头两年不见,还是原来大惊小怪的性子,本想悄无声息地给表哥一个惊喜,看来是行不通了。 院子内的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十年如一日,未多加变动。踏过青石板铺层的小径,扶过长廊上木制牡丹刻板花纹,眼帘里是万紫千红的晚春争闹景象,翠绿的叶子像一浪浪翻滚的绿海,带着妖娆的芍药清香,往裙子里乱窜。 桃根前面引路,宽心地说“表小姐,你可回来了” 以为表哥全家都在大堂着急等候,她笑了笑,说“很想我回来吗” 桃根凄楚地回话“想,老爷说,这次只有表小姐能救少爷。” 嗯表哥出了事为何彦卿叔接她时,没有讲明,她问及姨丈姨妈是否身体安康,彦卿叔一味回答,好。联想到姨丈给她的信,以为是骗她回来,与表哥结婚生子 她瞬间止步,略微蹙眉,紧张问道“表哥出了事” 桃根听出她话里的无知是眼泪汩汩地往外泄,兴高彩烈的模样荡然无存,哽咽地说不出话,默默哭了一阵子,方才回了话“少爷他前段时日去北方贩卖大米,被人扣押,现在生死不明。” 春风不识周郎面3 谭家在南方是商贸世家,做得是大买卖,为了行运方便,当然结识了不少北方的达官贵人。张之庭的死震惊全国。秦军首先严查的便是这些上能通天能下通地的商人,毕竟他们作案有充分的条件。 夜晚,知了的嘶鸣多了几分狂躁。 宛静没有立即去大堂见久侯的姨丈姨妈,唤来了彦卿叔责怪道“生出这种事端为何不早些知会我一声” 谭彦卿老实交待说“表小姐,老爷太太吩咐的。” 若是存心不让她知道,何必写信通知她回来,她不免恼怒,直接问道“表哥是不是牵涉进了谋杀张之廷的案子” 回来的路上已见识了表小姐的聪明和镇定自若,现在听她问出这句话,彦卿暗自佩服,点头应是,躬身回话“老爷想不到张澤霖是个强硬的人,谭家备了大笔的钱疏通上下官员,可也只能担保少爷的性命无碍。” 听闻表哥无性命之忧。她紧锁的眉头稍稍放松说道“姨丈不让你告知我实情,难道他有了营救的法子” 谭彦卿微微一惊,知道一切逃不过表小姐的猜测,不敢再有所隐瞒。 因为秦军和定军皆封锁了沿江航线,欲渡过枝江,没有官府证件是件登天的难事。宛静之所以被召唤回来,谭继昌是考虑到她是定军冯希尧元帅爱女冯槿芝小姐的同窗,两人曾共读英华女子学校,打算通过这层关系拿到通关证,然后去顺德府找老朋友何茂田帮忙,何茂田与秦军张家的家仆相交甚熟,也许通通路子,能得到元帅的吉言,放了世棠。 表哥是谭家唯一的香火,姨丈爱子心切,这个时候去顺德,言语些许的不顺,岂不是更加置表哥于险境 大堂上。 姨妈两鬓白发横生,凄凄楚楚的眸子淌着眼泪,自打提及表哥,锦帕离不开眼角,呜咽道“静儿,临走前,不让他去,他偏偏不听,说这次是大买卖,他不放心。” 姨丈讲上一句更是三忧三叹,无奈中生出了丝丝绝望,那泪光在眼眶里闪闪亮堂却是隐忍,扶住八仙桌角的身子颤颤晃动,在彦卿叔的搀扶下方能瘫坐在龙椅上。 谭家混乱如麻,她又是谭家唯一希望,此刻,不能退缩,不能自乱阵脚,她安抚两位老人道“姨丈,姨妈,明儿,我会想办法跟槿芝拿到通行证,然后去顺德直接找张澤霖放人。” 谭继昌以为听错了话,哀叹的眼神反问道“静儿,你说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姨丈,谭家生意关乎南北经济贸易,如果张澤霖不想北方百姓陷入贫困,不想引发社会动乱,他会放了表哥的。” 不知道表侄女这两年念了什么书,只是这种怪怪的言谈实不是太过明白,谭继昌怔住了悲痛,瞧她满怀信心的模样,又不知该说出何话来。倒是谭太太感觉到了希望,牵着她的手,哭泣地唤她的名字。 谭家晓园内,闺房的布置维持她原来的喜好。 桃根早在她回家前,彻彻底底打扫一通,蚊帐被褥重新拆洗,换上新置的清雅黄色,梳妆台的哑镜擦得光鲜明透,香炉里燃了淡淡的檀香。 瞧见香木桌上的笔墨纸砚似乎被人翻动过,书架上的册子亦不是按照她的习惯摆设,她随性问“桃根,前阵子有人住过晓园” 桃根摇头回道“没有,少爷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不准人随便进。” 她欣慰一笑,又问“他经常来吗” 桃根说“少爷在家时,每天都来看小姐的书,用小姐的笔写些文字。” 窗外亮起缓缓而升的点点萤火虫,在花丛间肆意飘忽,知道她喜欢嬉戏追逐萤火光亮,他不知在院子里种了何种花草,每每这个时节,晓园都是一派落英缤纷亦真亦幻的景象,宛如冬日的飘雪纷落而下。 墙壁上挂了一幅她不曾见过的字画微风拂过的院落,凌空摇荡的秋千,女子匆匆向院门奔去,瞧见盛开的鸢尾花,顿时烟波流离,面露娇笑,回眸轻嗅。画卷左侧批复了飘逸规矩的字句宛若狡兔,静如处子。后面跟着熟悉的名字和印章谭世棠。她不禁微笑,心里念叨宛静,宛若狡兔,静如处子,亏他胡拼乱凑想得出来。 翌日,是被桃根扯着嗓子的大呼闹醒的。 “冯小姐来电话了,冯小姐来电话了。” 她怒扫 分节阅读_3 娥眉,探出身子,轻声训斥说“事情还是个未知数,平静些终归是好,只怕最后的答案是空欢喜一场,一时又惹姨妈姨丈悲伤难过。” 桃根吐吐舌头,即可蒙住嘴巴,对着园子的花草树木嘘了一声,挽着宛静的胳膊,直奔梅林书房。 谁知姨丈姨妈早闻到响动,恭敬地候在电话旁,那红肿疲惫的眼珠子直直盯着话筒,愣是大气不敢多出,两手颤抖着亦不敢去拿,生怕一个不小心变成了竹篮打水。 两位老人忧心踱步,她眼神吩咐了桃根,瞧着桃根恭敬地请老爷和太太安心入座,这才接了电话,温莹的语气“喂”了一声。 冯槿芝豪情万丈的惊喜声大过了天际“啊宛静,真的是你,你个死丫头,寻死觅活要去南洋,终于舍得回来了。” 还好,曾经那份友情没有变质,她宽下心来,开门见山,幽幽地语气说道“槿芝,我是迫不得已被姨丈招回来的,谭家的事,你听说了吧” 槿芝收敛了笑声,说“我听堂哥说过,谭世棠去北方贩运粮食,被张澤霖扣押了。” 她冷静言道“我想过江,见表哥一面,确保他是否安全。” 槿芝惊讶了一声,劝说她“我知道你无畏无惧的性子,可那张澤霖不是个善主儿,他是铁了心要抓住凶手。你最好别去招惹,等风声过了,应该会放了你表哥。” 见对方话里露了口风,她坚持说“槿芝,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帮我弄张通行证,好吗” 槿芝知道她的性子,下定决心的事,任谁都劝服不了,不由骂道“表哥,表哥当初为了逃避婚嫁,死活要去南洋,现在又拿把刀逼我,死活要去救他。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槿芝如此的口吻便是答应了,她如浮云般笑道:“谢谢,明天上午,我去许昌找你。” 迫不及待的话是逼着槿芝应承她的事,急不可待的挂了电话是怕对方有反悔的机会。她转身对姨丈和姨妈灿然一笑,二老见她目光里是灼灼的自信,顿时舒了口气。 春风不识周郎面4 出门片刻,她吩咐桃根赶制了一套男士衣装,白色绸缎料子的衬衫外套件麻布马甲,腰间系条牛皮腰带,配上黑色马靴灰色马裤和黑色鸭舌帽,俊美的模样中倒也显出八分英姿飒爽的帅气来。时逢乱世,琛洲城的遭遇仍在心里留有余悸,若是再遇到为非作歹的人,至少这身男子的打扮不会再被人威胁欺负。 定州至许昌需要赶六七个小时的火车。怕在谭家待得时间越长越不能让二老放心,她不顾姨妈的挽留,定了临时的车票,早些跟着谭彦卿去了车站。 毕竟刚回了国,一切不是很适应。火车上无色无味的饭菜动了两口,俨然没了食欲,那撕扯的轰鸣和震耳发聩的晃动也闹得她无法入睡。 晚上九点到了许昌,因为接连两天的劳碌奔波,她倦怠地靠在黄包车上小憩了会儿,告诉谭彦卿,到了谭家客栈再唤醒她。 谭家客栈是老字号酒家,保留了传统客栈构造格局,后院是食客住宿的阁楼,前面的茶楼分为上下两层,与那些新建造的洋式大理石房子相比,木头楼梯多少平添了几分沧桑感陈旧感,每日光顾酒楼的只是些相熟的面孔,借宿客栈的也多是付不起洋房洋楼的平头百姓。 掌柜接到东家表小姐来许昌的消息,早早安排了上房,临近泊阳湖畔,东向有朝阳迎面,南向受月光浸透,隐隐辨得见对岸优美的唱曲声,少爷以往提点过他,小姐好干净,屋子简陋不要紧,关键是不能有尘灰。 宛静终是被饿醒的。 谭彦卿点了三四个素菜吩咐掌柜端到二楼角落的位置。 夜已至深,青色石板大街仅有寥寥数几的男男女女,或身着改良的贴身旗袍勾勒出妖娆的曲线,或臂弯处挂把阳伞配衬一袭欣长迷人时髦的洋裙,犹如铺子外的灯红灯绿耀花了她的眼睛。 木梯的脚步声诱惑了她昏花的味觉,不由抬眼看一看,是衣着深蓝长袍的男人,戴了顶咖啡色呢礼帽,遮挡了半面。不是彦卿叔她失望之极,只好沏了杯菊花茶聊以解馋。晃眼间,看见那男人走到隔壁茶桌,取下礼帽,对茶桌前的人唯诺道“钧少”那人背对着她,只瞧得见刚毅挺拔的身影,身上是上等面料的黑色西装,他罢手低声说“特殊情况,礼节能免则免。”虽是轻声,话锋的威严却宛如利石。 “是。”男人回答中带了三分利索七分服从,重新戴好帽子,撩开长袍衣襟,在他身旁端坐下来。 “发现他了吗”他音色清亮干脆,想必是个须眉男子。 “没有。” “许昌大大小小的客栈酒家派了人把守,我就不信,他今晚能插上翅膀飞到九天之外。” 能在许昌范围内不动声色布置人手的不是官家便是帮派,听闻许昌府的帮派早在一年前被槿芝的堂兄强硬手段彻底瓦解,瞧他纪律严明又多加掩饰身份,她能感觉到是一场兵捉贼的游戏。 难不曾许昌发现了杀害张之庭的凶手可他们怎知凶手会投店住宿,不会躲避他处难不曾是围剿了整个许昌,然后将范围慢慢缩陇,逼着凶手往一处逃窜谭家客栈她顿时毛发直立,一口茶水堵在了嗓子边缘,不过,也许自己多虑了。 彦卿叔的出现打破了继续探听的可能,他老实禀告道“少爷,照你的口味点了份龙眼虾仁,清汤萝卜燕,柿子草菇,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尽量做得清淡些,少些油腻。” 她清了嗓音道“谢谢彦卿叔” 许是那菜谱过于清淡,许是那一声中气不足,娇气浓郁,跟“少爷”二字实在搭不上关系,男子警觉般回身。她亦是感到声音刻意中带了几分做作,甚为虚假,怕是引起了他的怀疑,撩开眼帘观望的瞬间却正好撞上他的眸子,炯炯有神,气宇轩昂,那脸阔虽不是玉树临风,倒也铁骨铮铮,英气逼人。她眼波柔媚,绛唇映日,对他莞尔一笑,毫不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他抱以礼貌绅士的微笑,随即转身继续低语。 掌柜备上菜肴时,说道“东家,你先尝着,如果不满意,我吩咐师傅重做。” 她笑道“无碍,不用顾着我了,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掌柜应了一声离开了。 男子却又是回首望了她一眼,疑惑横生。其实稍微跟谭家相熟的人都知晓谭家一无小姐二无儿媳,现在出现了一位掌柜眼里的东家,确实匪夷所思。她懂得欲盖弥彰,清者自清的道理,只顾低下头吃饭,若是引得他浮想联翩,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饭后,她径直下楼,斜眼的一瞥,发现他故作深沉地端起茶杯却是盯住自己的身影不放。 客房分了两间,一帘密不透风的红色大布隔开中堂和卧室。 趁着沐浴的热水未准备好,她准备挑拣件明日见朋友的衣裳,在茶楼上仔细打量过许昌女子,旗袍和长裙似乎是今夏的流行服饰,她平日是浅蓝色的高领七分袖衬衫神色长裙白色纱袜和圆口布鞋的妆扮,唯一的蕾丝长裙昨日又搁置在家里,看来还是要去绸缎铺子置备两件,至少去了顺德也用得上,总不能一身学生的稚气装扮去见张澤霖 房门响了两下。 她随口问道“谁” 门外人应声“少爷,你的热水。” 她收整好行李,刚解开门拴的扣子,一股势不可当力量像洪水猛兽般涌了进来,霎时间只辨得清是个身着深色西装,满脸胡须的汉子。想起方才吃饭时听到的言谈,她大惊失色,血管紧缩,心慌意乱。不管是不是谋杀张之廷的凶手,反正是官兵捉拿之人。她惊声尖叫呼救已经是来不及了,那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房间,首先蒙住了她的嘴巴,连同胳膊一起搂住她的腰,一个眩晕的天旋地转,把她抵在房门上。他力量大极了,紧箍她的身子,不容她一丝挣扎的空间。 隔空传来清凉之气,她弯弯的睫毛眨了眨,定睛细瞅,青茬胡须明显是贴粘上去,与白净的面孔格格不入,高挺俊雅的鼻梁宛如削斧峰峦,浓郁深邃的眉眼犹若骤燃炬火,那眼神中的霸道镇定之气瞬间沸腾了她的脑海,勾起了昨日的过往。 “是你”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 他嘴边慢慢淡出了弧线,松散的手无防备之心。她平复心跳,亦是笑涡圆润,眉色飞舞,知道他不会加害自己。 春风不识周郎面5 月光如水,一泻千里,斜照入朱阁。泊阳湖畔,杨树摇曳的风姿传来阵阵夜来花的清香。她依偎窗子,望着碧波。官兵在前堂盯人,远水解不了近火,依他的脾气和手段,若是走出这屋子,不是拿她做人质,便是用手枪威胁她救他离开。她必须想个完全之策,既不会伤了自己,又不惹他怀疑。 他沏了两杯茶水,递与她手上,继而清脆碰杯,说道“看来我与小姐缘分非浅,在琛州相遇,在许昌又能遇见,不知下一个聚首是何日何地” 危机关头,他还有闲情雅致顾着跟她下一站相见朔月在杯子里如弯弓蛇影,惊吓她的七魂六魄,她笑道“若是先生不说出这句话,我还真以为你是一路随我来的许昌。” 她的自我调侃忽然让空气中生出一种暧昧的味道,他慧眼独具,茫茫人海中认定了她,然后悄无声息地随她身后,偏偏步步惊心的时刻从黑暗中显了出来,欣赏她的惊,平定她的乱。 他微微一笑,单手支撑纹窗,贪婪地赏析近如咫尺的娉婷秀雅,顺着她的话接道“被小姐识破了意图,实在惭愧,我叫小四,请教小姐芳名” 这显然是虚名,是糊弄她的太监名号,她粲然一笑,回道“先生知道又有何意呢” 他故意表现出一知半解愿闻其详的面孔。 她解释道“许是这个秋天一过,我便从了夫家的姓氏,若是以后有缘,见了面能称上一句的也是太太二字。” 他正待回话,门外有了响动,那松懈的神经陡然拉直崩深,银色的手枪从袖管里滑了出来。 她猛然一惊,强装起冷静把他推到了布帘后,不能失了先机,断然成为他的棋子。 重新整理了帽沿衣领,她冲着门沿问道“谁” 外面是淋漓的音色“例行检查” 不请自来若是知晓他在这屋子,恐怕早已是不闻不问闯了进来,看来,应该是漫无目的地搜查。回眸望了一眼静立的帘子,确保无疑后,开了房门。 是他茶楼上两次回眸的人。性命攸关之事,顾不上国人口中的礼教礼数,她沉压住心跳,稳住胆子,像戏演舞台话剧里私会情郎的闺阁千金,巧笑含面,对来人嗔道“你真是坏透了,什么例行检查,每次都喜欢吓我” 他手执一纸搜查令,白色纸张扬在空中,像是投降的白旗,满脸惊疑,明知她是认错了人,明知她是谭家的人,却是接不出下面的话。 她扑哧一声娇笑,取下了鸭舌帽子,如瀑的青丝三叠三落,如五更灯火亮堂了漆黑的楼道。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听闻他下属的口里喊了两个字“钧少”,反正胡乱编排一通,把平日里背诵的台词借过来使用,也是足以应付局面。望着疑云密布的脸,她深情地说道“钧,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见宛静的,宛静真的好开心。” 不知她唱得是哪处戏文,他冷静地嘴角微微一张,未发出一个音,却被她手指蒙了 分节阅读_4 住。她眼波流转,紧张暗示的神色,嘴里的话音又是爱恋“瞧你一路赶过来,满头大汗的。” 不顾他的情愿不情愿,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将人按在了堂屋中间的楠木交椅上,就在一霎那,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来回划了一个“人”,又在沏茶递水的片刻,划出了内屋的方向,不知他是否瞧的真切,他确是沉着发了话“宛静,我来见你一面,马上就走。” 他的积极配合让她稍微换口凉气,依照常理,她迫切地问“为什么” “其实,我正在执行一个特殊任务。对不起,我是真的例行公事,然后” “然后趁机来看我对不对”她不愧是舞台上最佳女主角,被人抛弃的悲情如六月的暴雨没有任何先兆冲刷了出来“我昨天刚从南阳回来,在家休息了一晚,一刻不停赶来许昌找你,我以为你会不顾父母的反对把我接回家,我以为你会感动地说娶了我,原来还是跟半年前一样,任务,任务就是你的全部,你是不是早把我忘记了” 瞧她梨花带雨,凄凄楚楚,仿佛他真的伤透了她的心,心底的冷静淡然被呜咽的哭泣声敲得粉碎,他扶住香肩,劝慰道“晚些时候,抓住人,收编了警队,我再来接你。” 她嘤嘤“嗯”了一声,算是原谅了他,却是碎道“每次明刀明枪地抓人,耗子也被你吓跑了,你就不会化明为暗,藏在他必经的路口,守株待兔。” 似乎是受到了名家指点,他浑然一惊,一跃而起,来回踱步,自信满满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他肯定会从潏峡口和潜清湾登船逃离,只要派重兵严守这两个港口,不怕抓不住他。” 许昌境内有三个港口,潏峡口和潜清湾,风浪平稳,分别运载来往的客商和行人,地处偏僻的镇江码头,潮浪滔天,多是打鱼的船家捕鱼栖息地。 他不知是否明了她的意思,却故意大说出其中两个港口,难道是想在镇江码头抓人 他喜上眉梢,夸奖她道“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待布置完兵防,我马上回来,你等我。”说完他头也不会地冲出房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倒是她捂着火烧的脸颊茫然失措,眼角温热的泪痕咸咸的,比戏剧更加戏剧三分。待她恍恍惚惚关上房门,黑乎乎的影子如同鬼魅悄声淡出在身后,她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他眼色温柔,认真问道“他就是你未来的丈夫” 收敛了儿女情长,她不假思索回道“要你管。” “为什么要帮我” 她不是愚蠢胆怯的女子,在琛州危难的时刻,她比任何人都会变通,从自己的这身仪容装扮,从那男人口中的任务,她应该是早明白了八九分自己是官兵要抓的人,她却故意引那男人暴露目标,张澤霖怀疑了。 她雷霆一震,生怕不经意的眼神逃不过那双盯着她的凌厉眸子,只好继续她刚才演戏的剧情,不思量地回答“鬼才会帮你” 他笑意弥散,不再问底,瞧见卧房里的丝软大床,不请自便,悠然横卧。 湖面波光粼粼,如同她的内心波澜不平,暗地为他指明了方向,他却是无赖地躲在谭家客栈,躲在她的房间,刚才无意流露出与检查之人非同寻常的关系,分明又把自己推向了泥泞的境地,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趁机要挟她 “宛静” 思绪万千,混乱如麻,被突如其来的亲切问候打乱,她顺其自然回眸应道“嗯” 他目光烁烁,乐不思蜀“原来你真叫宛静”。 他简直是顷刻间谋杀她的瘟神,她冷淡愤愤“你什么时候走我可不想他看到你,引起误会。” 他不怕天地的神色,无所谓地翘起二郎腿“误会更好,反正咱们两个搂也搂过了,亲也亲过了,告诉他也无妨。” 跟他言论是自讨没趣,自寻烦恼,她想冲出后无退路的房门,又怕引他起疑,拖累自己寸步难行。 急切地敲门声终于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刻,再次响起。 春风不识周郎面6 宛静望了一眼横躺床榻之人,性命攸关的惊心动魄中,他竟然是悠然自得的神色,不由跺脚,提醒他道“还不躲起来。” “躲什么躲,本就是一路随你而来,跟他明刀明枪地争斗,我也不怕。” 她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只好扯开金秋色牡丹床单,凌空遮挡他慵懒的身子,那床单像铺天的盖头,细若流水,随风飘落,渐渐遮掩她的意乱清秀,而清雅的香气随着压缩的空气窜进了他的心肺,他情不自禁扯住即将离去的褐色麻布马甲,却被她仓皇打掉,待他的脑袋从被单里钻出来,只瞧得见晃晃动动的五彩线络盘花帘,若隐若现映着昏暗的迷离。 “静小姐” 来人手捏礼帽,躬身哈腰,抬起那张粗糙的中年脸孔时,她暗暗一惊,是前庭汇报的下属“钧少爷派了在下接静小姐回府,车已经在下面等候了。” 以为那个“钧少爷”脑子里装满了抓获凶手的法子,没想到他还顾着她的人身安危,懂得将计就计。她急于逃离,来不得多想,来不及反问“老爷和太太默许了”,直接言道“你稍等我会儿,我收拾行装。” 行李箱里有姨丈的函件有打点的钱财,不能丢失。 “还真够积极的,不过两分钟的时间,都迫不及待娶你进门了,我倒想看看,你在他家能待多久。”身后是几尽嘲讽几尽奚落的嗤笑。 他仿佛是平添美丽画卷的一记败笔,不是惹得她立眉嗔目便是羞怒相激,也不在乎他是何方神圣了,她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打理衣装,压抑着波涛汹涌,只顾回道“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是他家的鬼,生生世世,我是不打算出来了。” “真是烈女啊怕只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你一门心思地嫁过去,人家未必领你的情。看在我从南洋追过来的份儿上,你还是嫁给我得了,他能给你的,我双倍奉上。”他低头整理袖口,动作优雅,不失贵气。 她嘴角冷笑,盘点行李,说道“我不稀罕。” 而等候门外的刘伯宽此刻是云里雾里辨不清是非,接到少帅冯梓钧的命令,来接上等客房的宛静小姐回大帅府,贴身保护,并且告知了他,千辛万苦布局逮捕的北方高官也许正窝藏于此,让他小心周旋,随即应变,救出小姐后,立即派人围剿,可是现在,听到里屋熟视无睹的谈话闲聊,他又心神不定,横生疑惑,不清楚那人是到底是敌是友,是善是恶,想着少帅不能让小姐有意外的千叮万嘱,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宛静匆匆收拾妥当的行李箱,却被人毫不吝啬地提在手中,她凛然一惊,疑虑盈腮,他淡然微笑“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还是送你一程。” 她忽然发现自己掘开了一座千年古墓,走不到尽头,找不到出口,而他是古墓里阴魂不散的孤魂,缠着她不放。跟来人介绍的时候,她想报出表哥的名号引人怀疑,又被他抢先一步,伸手客套,彬彬有礼,说“叫我四爷好了,我是宛静的师兄,刚从南洋回来。” 刘伯宽面带笑容,拘谨行礼,接了他手中的箱子,前面引路。 官兵五尺之距排列,从上房直至前门庭。 旅馆里每一个人似乎得了指示,不敢上前说话,不敢大声放肆。 他手腕里随时随地能掏出的枪支有恃无恐抵在她的腰上,她不得不对每一个笑脸相迎的人露出淡雅清新的笑,当眼波流转到谭彦卿的惊恐时,她停下脚步,不顾生死地发了话“彦卿叔,你放心好了,他会好好待我的。” 客站里冲出莽撞如山的官兵,谭彦卿一时间缓不过神,听说长官抓人,又听闻所抓之人正藏匿在表小姐就寝的客房,他顿时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少爷出了事,表小姐是万万不能再出事的。这会子,瞧见陌生的男子搂着她的腰从楼上下来,焦急不安的他几乎魂不附体,可再定睛一看,分明是琛州遇到的瘟神。表小姐说不会有危险,那便真的是不会有危险吧何况有几十名官兵把守,那人有天大的能耐,要想活命,也只能拿小姐做人质。他沉着回话“表小姐,还有什么要交代彦卿的。” “你先在客栈等着,明儿,我想置备些东西,给姨妈带回去。” 谭彦卿老老实实应声“哎” 这似乎是一场没完没了地戏,她如此跟着他,在官兵的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安全的谭家客栈,重新坐在了轿车后排,开始了新一轮漫无边际糊弄世人的闲聊。 车行至人烟稠密的繁华地段时,张澤霖突然对前排司机下令“停车。”刘伯宽一直悄无声息地听着闲谈,极力辨别出两人实质的关系,骤然听到命令声,浑然一颤,未回话,陡然间又听到女子挑衅的声音“不是说送佛送到西吗害怕他揍你” 张澤霖毫不介意她的嘲弄,开了车门,笑着回话“别以为我从南洋跟过来是单恋你一枝花。这世上比你漂亮温柔的女人多得是,我何必自个犯贱,在你这儿栽跟头”说完,甩了车门,直奔歌声缭绕的凤凰歌厅,逍遥而去。 宛静瘫靠在空荡的后椅,轻吐了胸闷之气,平复了躁乱心跳,方对副驾驶位置的长官说“先生,你还是送我回谭家客栈吧” “不行,我是奉命行事,必须安全送你去府邸。”刘伯宽规矩做事,有板有眼。 她解释“我跟你的钧少爷是在演戏,戏曲已经落幕了,没必要当真。” 刘伯宽不罢不休“钧少爷说过,要保护小姐的安危。他安排完工作,会来检查刘某是否克职兢守。” 瞧见后车镜中认真警备的眼神,她只好将实现移至窗外的灯红酒绿,继而是越来越清淡的莺歌燕舞,接着是忽明忽暗的空寂,最后轿车驶进了官兵把守的大宅子。宅子里建筑成群,峥嵘轩峻,车灯闪过的每一处解是佳木茏葱,藤萝掩映。在四合小院停下时,刘伯宽躬身打开车门请出贵客,宛静欠身回礼,随意望了一眼灯火通亮的院子,门庭悬挂的赤金青地大匾写着“沁园”。 春风不识周郎面7 院落里铺陈简单,只有寥寥数只毛竹耸立。 下人将宛静引至坐北客厅稍作休息,便提了行李箱进了隔壁悬挂藤红漆竹帘的屋子,随她而来的下属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客厅中的真皮沙发填漆茶盘无不透着“中规中矩”四个字,摆放整齐,不惹杂乱。 梳着羊角辫的丫鬟端过茶水的姿态轻柔有力,步子慢中紧凑,音色温婉清澈“小姐,请用茶。” 香气宜人,是上等西湖春日龙井。她道谢后未来得及打听这里是谁家的私宅大院,那丫鬟已手执托盘,低垂下鄂,轻声细脚,走出了大门。 “梓钧带了哪家的姑娘回来模样生得俊不俊俏我说,平日里怎么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瞅上两眼,原来一直瞒着咱们。” 厅外传来老态富贵的声音,接着是两三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簇拥着白发太太说说笑笑出在堂门前,瞧见宛静这身披肩散发的男子扮相,清秀有余,英气飒爽,白发太太略微吃惊,又瞬间恢复常态,和蔼笑面衍生,走了过来。 套不出一丝线索的宛静对待长辈惟有起身典雅地浅浅一笑,将这太太的年纪与姨妈稍作比较后,礼貌大方地唤了一声“奶奶,我叫余宛静。” 老太太丢开其他人单单携住了她的手,轻柔地抚了抚,心满意足地点头,心 分节阅读_5 疼问道“梓钧他平日里只挂念叔叔嘴里的命令,没有亏待你吧” 她羞赧纠正“奶奶,你误会了,我跟他没有什么。” 老太太亲切地拉她坐下,完全不信她的托辞“欺负我老眼昏花不是。” 她笑涡圆润“奶奶,你真的误会了,他接我过来只是保护我的人身安危。” “丫头,我是半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见惯了人世的大风大浪,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活了大半辈子,现在也不祈求什么,只是想在临死前看看未来的孙媳妇模样,你莫欺咳” 老太太捂着心口,不止地咳嗽,刚才的底气十足精神充沛霎时被颤颤抖抖的身子甩开了十万八千里。妇人们一阵惊呼,涌了过来,摧背的摧背,顺气的顺气,七七八八叫嚷“来人,快来人”。宛静冷静地蹲下身子熟练地牵过太太的手按摩穴位,对妇人们说道“奶奶没事儿,大家让她静静,喘口气。” 嘈杂非凡的客厅静得只剩下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喘息“丫头,是怕奶奶不喜欢你还是怕冯家不接受你有奶奶在,什么都不怕。”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的表现让对方如此激动地想认她当孙媳妇,算是安慰一个年过半百老人脆弱的心肺脆弱的身子,她俯首承认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奶奶,怪不得他老在我面前提奶奶眼光犀利,目光独聚” 老太太立马收起了病态狼狈,呵呵地露出笑容可掬,唬了她一惊,差点儿跌落在地“从你叫我那声奶奶,从梓钧悄悄接你过来,我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是怕你在外面被人欺负,自己照顾不周,又怕咱们不喜欢,给你冷脸。你放心,只要是他在乎的人,咱们做长辈的不反对。” 她的心像是淌过千年冰封的雪山,瑟瑟颤抖,接不出下面的话,盘算着这场蹩脚的戏该怎样收场方为两全其美 冯梓钧回来的时候,冯家太太已经如数家珍地道尽他的不好,说他话不多言,又不苟言笑,不懂得讨女孩子喜欢,说他叔叔的下属千方百计地想塞女儿进冯家,都被他冷眼冷脸地打发回去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唯一一个被他自愿领进家门的女人。 若不是老太太困乏早些回去睡觉后,冯梓钧心思重重的表现,她还真被假象蒙蔽,以为他对她一见钟情,情深似海。 “余宛静小姐芳龄十九,父母早逝,自幼寄养在姨丈谭继昌家,早年曾就读英华女子学校,两年前远走南洋,昨天归国,从琛州入境,今晚九时来的许昌。”他面无表情,背诵台词似得说完她的经历。 若是真心为了保护她,怎会不直接从她口中问出实话,偏偏自个去寻找答案,宽松的气氛变得紧张,她笑了笑说“冯先生,有什么话直问无妨” 他雷霆万钧“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她疾如闪电“谁” “今儿跟你一起从客栈出来的人。” “没有关系。” “证据。”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躲进谭家客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拿枪威胁我。” “他自称是你师兄。” “你也说了是自称。”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你拿枪指着我,我也会这么回答。”确实她太会演戏了,他又是旁观的当局者,假作真时真亦假,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在他面前也变成了假话连篇。她自掘坟墓,只能认栽,只好斜倚沙发,闭目养神。 半夜三更,刘伯宽匆匆赶来汇报布防成果,瞧见沙发上熟睡的人,悄声走至他面前禀告“钧少” 他伸手制止。两人又前后出了客厅,到了书房。 刘伯宽躬身道“他真的去了镇江码头,也有船只接应,不是渔船,是客轮” 他直接道出结果“没抓到人” “为了引他出现,我们熄灭了全部航灯,想不到他枪法” “我不想听这个。”他目光炯炯,比院子的灯光灼热百倍。 刘伯文额头冷汗渗出,不敢擦抹“他受了伤,留了一滩血,逃脱了,目前,还在搜查。” 他沉稳地挥挥手,刘伯文识趣地退下了。搁置在紫香木圆桌上的青绿古铜鼎散发出袅袅檀香,舒缓了他纷杂盘乱的思绪。她没有欺骗过他,那场戏不是演给他看的。想起她毫不犹豫脱掉鸭舌帽,处变不惊地梨花带雨,不禁黯然失笑。想起她折腾了整晚惶惶了整晚,昏昏沉沉倒在客厅熟睡,不由唤了下人过来搀扶,可又怕丫鬟们笨手笨脚的粗俗惊扰了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横抱起她去了隔壁的客房。 正待轻放她时,她终还是醒了,迷幻又惊愕的眸子闪亮地望着他。他不知为何面红心跳,惊慌失措地抽掉双手。她腾空了的身子直直地往下坠,混乱不清精神错乱中及时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反应不及,身子顺势低了下去,几乎压在了她的身上,好在两只手死死撑住了床榻。此刻,他距离仪容不俗的她近极了,能清晰地看到如墨画的眉,如清水的眼,能闻到她身上缕缕淡雅的清香。她面如桃花,红粉似霞,侧过身子,蠕动的嘴唇竭力压制尴尬的惊恐,可灵动的眼睛直视着白色无暇的衣袖,脑袋又像陷入了一片雪茫。 “呦,我是不是来得太巧了。”门帘遮掩不住被女子的爽朗音色。 “槿芝” “槿芝” 两人异口同声后,情不自禁地对望了一眼。若是陌生人今儿见面相熟,明儿天涯无期,也就罢了,偏偏是没有关联的人牵出了可以藕断丝连的关系。氛围似乎比刚才的尴尬更多了层无所适从。 春风不识周郎面8 冯梓钧丢下她撩开帘子从屋子里出来,略微背手,佯装无事,对堂妹随性而笑,说道“我还有文件没批,你帮我陪陪客人。” 料想不到夜深人静克服睡意冲过来瞧见的是男女间暧昧的亲昵,更加料想不到长辈们窃喜的未来孙媳是曾经的至交好友,冯槿芝先是微微一怔,辨不清发生了何事,可是听到堂兄正儿八经的言辞,又不免觉得好笑,打趣说“哥,这是你惯用的伎俩吗欺负完事了便一句话把人打发到我这儿。告诉你,她可是我最好的姐妹,姐妹情深,我非要把你的恶形公布到奶奶姨妈们哪儿,替她讨回公道。” 他知道妹妹无理取闹的性子,话未出口,倒听到帘子后的温婉紧张音色“槿芝,能进来吗我有话想问你。” 洞悉了屋里人故意声东击西的引诱,槿芝咧嘴扬眉,得意地笑,连她也不放过“我说,余宛静怎么偏偏选了明儿来见我原来,今儿是偷偷私会我哥。你先在里面待着,审完了他,我再来审你。” 不想她继续被肆无忌惮的妹妹调侃,他横眉淡漠“槿芝,别闹了。” 第一次瞧见哥哥压抑不住惊慌失措,冯槿芝越演越来劲,惊叹四起,讶异连连“这么快都向着她了,她没进咱们冯家的门,还不算我嫂子” 不想误会混乱如麻,越滚越大,宛静接话道“槿芝,你别为难他,这事儿是我自己弄巧成拙,不怪他。冯先生,你不是要批文件吗我想单独跟槿芝谈谈,可以吗” 她给他铺了温柔的台阶,他轻松掠下,与妹妹擦肩而过时,却听到细微如尘的话“哥,如果喜欢她,早点儿知会我一声,过了这村,可就没下一个店了。” 他脚下慌神,几乎不稳,回身欲痛斥她两句,她已奔进了里屋与人混抱一团,恣意开怀,沉寂的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闹声增添了一丝滋扰烦躁的清新。 “你个死丫头,来了许昌也不找我,刚才那段是故意惩罚你的。”槿芝知晓她的性子,故意气她。 她全部受之“我知道,所以陪你演了一回,我的演技配得起你的美轮美奂吧” 槿芝没好气地笑了“比两年前还假。” 冯梓钧慢慢腾腾移动的脚步听清了闺阁密语,大步流星地回了书房,暮春的天气却是紧闭了房门。 宛静和槿芝则是躺在一张大床,简单扼要地互道这两年的境遇。 一个平静似水无拘无束地游离国外,见过各型各色的人,看过各式各样的书籍,听过千奇百怪的言论言谈。 一个静止不变老老实实地待在围城,被权势熏天的父亲幽禁许昌,马不停蹄拜见书俗不可耐相亲对象。 “宛静,这种日子,我是闷透了,有时候,真想随便把自己嫁了,可是又怕嫁的那个不讨自己喜欢,反过来烦闷的是自己。我也试过离家出走,没离家三个小时,便被那个杀千刀的堂哥逮了回来,我恨死他了。”槿芝长叹哀惜,两难抉择,似乎生不如死。 她忧伤的口吻安慰对方“我倒是羡慕你,可以任性反抗长辈的疼爱。” 槿芝侧过身子,双眼直直盯她,掏空她“我就知道你不愿嫁他。你拿性命拿后半生去换谭家的养育恩情,值得吗” 心事搓破,她眉毛微弯,浅浅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想问心有愧。” “宛静,你变了,当年为了逃避谭家,你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跑哪儿去了” “有时候走出去,才知道自己承受不起什么。其实表哥没有什么不好,学富五车,儒雅诚实,本分善良” 后面的话被槿芝的手及时堵住,她无心再听,转身呼呼睡去。 第二天,不待冯梓钧答应发放通行证的事情,宛静已被槿芝强拉出门,瞧见她身上不伦不类的男子衣衫,两人去衣裳店挑了几件颜色淡雅的洋装旗袍蕾丝长裙,粉色紫色蓝色居多。她要付钱,槿芝抢先垫上,笑道“你不是喜欢报恩嘛我给你机会。”她抿嘴淡笑,回道“我若是活着回来,还你十条。”槿芝不屑碎道“我可不稀罕你的裙子,只当你结婚的时候,别压了我伴娘的风采。”她芊芊玉指故作深沉地放在下颚“那我岂不是为了这几条裙子牺牲了一辈子仅有一次可以赢你的机会”槿芝轻手戳了戳她的脑袋“你个死丫头,懂得歉让你的表哥,也不知道谦让我。”她哪里不曾谦让她学校话剧社,她永远是为她而编为她而导,自己向来是做贴身丫环,饰演绿叶配角。 得令保护两位小姐的刘伯宽端坐前排,一路听着阵阵笑声,烟波浩淼,此起彼伏,比起抓北方大官自然欢心悦耳,即使烈日当空的等待,心底也有凉风抚进,吹散无聊的烦躁,特别是昨天一身男子装扮得宛静换置的贴身旗袍,清晰地勾勒出修长身线配着飘飘长发,宛若出水芙蓉,恬静怡然,不由多瞅了两眼,现在瞧见长发变短变卷,敷贴在粉白面颊,金色一字发卡恰如其分镇压了那抹弯曲刘海,恬静中又透出了几分妩媚,他眼睛盯着后车镜,再也拿挪不开。 槿芝跟宛静争执打闹,笑着问他“刘伯宽,你出来评评,觉得她这身打扮怎么样”刘伯宽点头应道“好看”宛静面红羞涩,言道“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他是你父亲的下属,自然是随声附和你的话,你别欺负我眼拙。”槿芝两手环抱,眼珠乌溜溜转了两圈,笑她道“感情你觉得我哥的夸奖才是真,大不了回去,咱们找他评比评比。”她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戏虐“好啊指不定这一去,他倒被我迷住了,非娶了我当少奶奶,从今儿往后,你见了我,先抹掉死丫头三个字,乖乖叫一声大嫂。”槿芝不怕她自我解嘲,顺着杆 分节阅读_6 子往上爬“如果你真嫁了我哥,我可是阿弥陀佛地感谢菩萨,守着你那个表哥过日子,跟每天上佛堂念经有什么分别,亏你还说他温文尔雅,我看是提不起神的温,说不出话的雅。别瞧我哥平日里话语不多,偶尔来两句凶言凶语,至少能震慑住我。我说了,定要找一个比他强的人嫁了,以后他凶我的时候,有我未来丈夫雷霆万钧地顶着,非气死他不可。” 她淡然微笑,不再接答。 只是不想回了冯家大院,槿芝果真牵着她去了冯梓钧的书房。他正埋头奋笔疾书,闻到脚步声,依然低垂头颅,例行公事的语气“你朋友的通关证件,我已经批好了,放在茶几上。”槿芝听罢去翻寻通关行政,而她内心惊澜,感激不尽,不管他是否抬头相望,仍是低头欠身,说道“谢谢”这一声的客套不禁唤起了他忙碌的眼睛,恍然一看,是深蓝色条纹旗袍料子裹着她的玲珑细腰,继而是相熟尖削的下颚仿佛峰峦叠嶂,接着是她明艳闪动的眸子宛如一池碧波,那张如画的脸孔,嫣埋笑颜,流露坦诚,他惶惶答道“不用”她客气地说“宛静会记住冯先生的大恩大德”槿芝不待她说完,便已抢话“我哥知道,你除了不能嫁给他之外,做牛做马服侍他都没关系,走吧我送你回客栈。”随之推推搡搡地出了书房的门,然后不经意地回眸,给了冯梓钧意料不及的冷箭,他像痴迷的雕像顷刻找回了三魂六魄,匆忙低头扫视文件,当作没发生什么。 春风不识周郎面9 槿芝问过宛静,如何跟冯梓钧相识。她不好言破,只说是一场误会,然后误打误撞进了冯家园子。槿芝知道撬不开她的嘴,没有究根问底,本打算留她在许昌多住些日子,又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好逼她发了毒誓,救出表哥后,定要在冯家住上一月,慰藉慰藉她无聊透顶的心。她没有理由反对,微笑地应承了。 谭家客栈,宾客如旧。 掌柜远远瞧见轿车下来一位素雅高挑女子,仪态万千,雍容华贵,以为贵客临门,笑脸迎人,待近了些才认出是东家表小姐,不禁换了严面,吩咐小儿提过表姐的行李箱,小心谨慎查看四周后悄声言道“东家,大管家好像出事了” 她平静的眉毛霎时紧绷成丝,克制不安情绪,行至后园方问道“彦卿叔出了何事” 掌柜一五一十禀明,不敢隐瞒“昨晚三更,有人投店住宿,指名道姓地说出大管家的名号,还说与他颇有深交,我也不敢怠慢,领他找了大管家,没想到大管家的房门刚打开,那人便冲了进去,手枪指着大管家的脑袋,说,不准我们报案,否者后果自负。大管家也打发小子们,不能轻举妄动,一切听东家你回来后安排。” 她微蹙娥眉,稍稍冷静,又问道“彦卿叔和那人还在客房” 掌柜详细答道“我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遣人上去,这会子应该还在。” “彦卿叔可好” “大管家声音硬朗,今儿早上还吩咐小儿准备了热水毛巾,还有两人份的早点。” 她思索片刻,放下忐忑不安之心,交待掌柜“彦卿叔应该是遇到老朋友了,大家别议论了,我上去瞧瞧,你们忙自己的吧” 掌柜躬身“唉”了一声,去了前厅。 宛静望见后院无任何人影,急流勇进,踏上木梯,直奔谭彦卿休息客房,门口时,又稍整仪表,放缓心境,方敲响门框,唤道“彦卿叔。” 屋内寂静无言,无人答话。 她淡淡“哼”笑道“彦卿叔是觉得在房间谈话不方便,还是觉得宛静一人进去不太合规矩” 门被她恶言相激裂开了一道隙缝。 一缕光线折射进堂屋,劈开了阴暗的沉静,仿佛牵引她一步步频临死亡的黑。她深吸冷气,屏气凝神,姗姗进入。房门摩擦的嘎吱声,慢慢吞吞,明亮光线下的浮尘跳动着焦虑不安。她直立门沿,一片光明,一片空白,转首的内房亦是空空如也。 “咱们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身后狼突鸱张得意夸张的熟悉男音让她张皇的心如履薄冰,竭力表露出若无其事。她悠悠地关上房门,顺势侧过身子。撕掉了易容脸面的他左手紧握手枪,牢牢地指着谭彦卿的太阳穴,谭彦卿并未有前两日遇到他时的担忧忧心,反而是不断地眼神提示。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右手使抢,他的右手故意藏在谭彦卿身后。 她莞尔而笑,步履沉稳,走至他面前时双手无力地握住那把银色手枪,不显出争夺的意思,却是对准自己的脑袋“彦卿叔,你先下去,我有事跟他商量。” 谭彦卿已明了自己是应付不来这种局面,退避三舍,关上房门时,仍掩饰不了忧心如焚。昨晚那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房门,迅速制服自己后,没问其他,只是对表小姐是谁,为何来许昌,即将去哪里感兴趣他老实巴交,说了两句哄骗的话便被人识穿,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报出实情,对方却是爽朗笑了两声,说,你放心,我不会伤你,我等你家表小姐回来。 张澤霖收起枪支,舒服地瘫坐在楠木交椅,意料之中的口吻“是他家待你太薄,你回心转意了,还是心有所属放不下我余宛静小姐” 听到对方强调她的姓氏,她猛然一震,心弦绷直,却淡然处之道“那师兄你折道回来,是念叨我,还是另有目的” 他笑言道“两样兼之,又是想念你,又是护送你北上。顺德路途遥远,若是你有了半分差池,我会痛不欲生。” 其实从他的样貌身高口音,她应该早分辨出来,他不是南方人士,他躲避官兵盘查追捕,肯定也不是商人,普通百姓,更不是谋杀张之廷自投罗网的凶手。她继续巧意搪塞道“昨儿晚上,某某人曾说要护送我一程,可是半路居然丢下不痛不痒地一句何必单恋我一枝花肆意潜逃,这会子那人又说要送我一程,莫不是到了北方后又弃我不顾我可不敢随意携他前往。” “知道我为何丢下你吗”他左手扯开挽起的黑色衣袖,显露出包裹的白色纱布,不想再跟她峰回路转地绕弯子,坦言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帮我逃离冯希尧的势力范围,我帮你全力营救谭世棠。” 不知为何联想到昨晚冯梓钧口口声声灭了他,联想到陪冯梓钧上演的故意引他入局的戏,她是讨厌他恼恨他,可是没想过真的要借刀杀掉一个人。看他眉宇紧锁,左手艰难地拆掉纱布,仿佛活生生地去撕裂皮肉,她头皮发麻,战战兢兢走过去帮忙。他礼貌地道了声“谢谢”便牙关紧咬,左手紧捏椅柄,双目微闭,直至额头渗出冷汗。伤口像是被利刀刺入绞开了大洞,能清晰地看到裸的白骨。她顿时瞪大眼睛,耳鸣头眩,难以启齿,却听闻他的解释“昨天晚上,冯希尧派了几十个人追杀我,没有中弹,只是被布下的铁网给伤了。” 她心口起伏不定“我找彦卿叔寻些药来。” 他挽住她即将离去的胳膊,指了指伤口“你先咬我一口。” 第一次听到这种滑稽的言谈,她惊愕回眸,断然摇头拒绝。他诚然笑道“伤口没有毒,我找专业医生处理过。” 不是传染恶心的问题,是她于心不忍,她下不了口,若是昨日前日他提出如此要求,她肯定义不容辞决不轻饶,可是现在瞧见那因自己的戏言遭遇的创伤,她无地自容,心存愧疚“我不咬。” 他又开始了威胁“余宛静,你想不想救谭世棠” 她毫不畏惧“没有你,我照样能救他出来,何况,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他似乎苦不堪言,无奈地低下脑袋,却又瞬间掏出手枪,凛然指着她“你咬不咬” 她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伤了我,怎么过枝江” 第一次遭人胁迫,他风云变色,雷霆起身,左手力拔山河之势挽住她的蛮腰,拥她入怀,不闻不问地堵住她的嘴,牙齿无所顾忌地去撕咬她的红唇。她瞠目结舌,潜意识推她。他却肆虐横行,单手硬生生箍住她。她两手竭尽全力挣脱出来,一巴掌掴了过去,竟被他识破挡在手里,晃眼看到红彤彤的伤口,她怒不可遏,忍无可忍,毫不留情咬了下去。他浑身颤抖,强忍疼痛,闷闷地笑了。她被他激将得上当受骗,不由脸色发青,可是待耳根的滚烫慢慢烧去了面孔的冰凉,又禁不住溢出了杏红色。 春风不识周郎面10 夕阳在怦然的心跳中越发显得静谧。 自从他口中轻松道出“帮忙救谭世棠”,宛静脑袋里无时无刻不浮想联翩,能让冯梓钧亲自出马机关算计立志抓捕的人在北方会微不足道吗能淡定地同自己做这种交易的人,会是张澤霖的熟识好友或下属亲信吗 而心如止水的张澤霖安静地靠着青色撒花椅搭,目光一刻不停地随着眼前姣花照水的身影左顾右盼,她是举止娴雅地唤来下人,然后有条不紊地交办事情,买什么牌子的药膏,准备何种棉线的纱布,又说怕伤口感染,买什么样子的消毒药水,最后不忘订三张晚上渡江的船票,顺便为他准备一件不惹眼的长褂礼帽。 两人的静是在谭彦卿汇报情况递过伤药之后结束的。 静谧的夕阳斜照入窗,斑斑点点铺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红叶翩翩,横竖成画,偶然看到躲藏在她耳弯处无名指指肚大小的红色印痕,平坦地与附近的白皙融为一体,那红色似乎又不是纯粹的红,夹了淡淡的紫色,那紫色似乎又格外不明显,横看是煽动的蝴蝶,竖瞧是嘤嘤的蜜蜂,他细长手指好奇地探了过去。一丝冰凉瞬间沁入她专心敷药的神经,她惊愕的眸子疾速退让,他顿生愧疚“对不起,我我”她生气地扔了白色纱条给他“自己动手。”他诚恳地应了一声,不太灵便的左手老实巴交地拿起纱布缠绕。许是他诚恳的态度少了前些时候的嚣张跋扈,许是他的口齿不伶俐是最真心情地流露,许是他的伤口又引发了她内心的阵阵歉意波澜,她不动声色地夺下纱条,继续蹲下身来,心平气和地替他包扎,最后挽了一个美丽的结扣,他始终以为没有她耳朵后那朵红斑漂亮。 潏峡口岸,波浪起伏,震声滔天,骤亮的聚光灯焦距今晚最后一班客船。 官兵们坚守岗位,严厉盘查,从行李装备到贴身衣物到脸面身体,无微不至,无小不为。这年月行走南北的多为男子,或回家探亲,或行商走友,或出外谋生,女子本不多见,况且又逢南北政局动荡,女子更是绝尘绝世,偏巧在这晚春初夏之夜突然冒出一支清秀,倦怠官兵内心不禁欢喜乐滋,于是利用上级“严密检查过往行人四肢”的命令,想对宛静多加干涉,借机挑逗。 “小姐,请出示通行证件”满脸肥肉的搜查官兵,伸出粗粗的胳臂横挡在宛静胸前,近得与她只有厘米距离。她下意识退后一步递过证件。官兵粗腻的肥掌从她手背慢溜溜地滑到证件上。她微微一惊,仓皇抽出玉手,言正解释“这是冯先生亲自审批的证件,我们三人是北上拜访亲友的。”官兵听罢满脸不悦,猖狂地抓住她白皙的手腕,纠正教训的口吻“什么冯先生李先生在我这儿都要瞧我的脸色行事,明白吗”她浑身不自在,微蹙眉头,挣脱被钳制的手臂,哪知对方死死紧扣,挣脱不开,正待怒斥,恍然看到一只脚横空出世,踢在了官兵的左膝。官兵“嚄”地一声惨叫刺破黑夜,膝盖沉重地砸落木板,狼狈地跪在了她面前。她身子不稳顺势跌落,惊呼未出,却被人及时从身后挽住了细腰,耳边是金钟鸣荡激扬悲愤的怒气“你他妈给我放开她”她的手在雷霆呼啸中逃离了魔掌,过眼云烟之间又被他拉至安全的身后。 检查的骚乱引来了八方支援,无数支枪孔毫不吝啬地指着他们。 他是对方布局逮捕的人,此刻不能招惹是非,引发波澜, 分节阅读_7 牵涉谭家。宛静欲上前周旋,又被他排山倒海般阻拦,他眉威目严,却是说道“安静点儿,别捣乱。”这语气像是一股子秋风吹弯了金灿灿麦田,显露出夹杂独树一帜的青色,她瞬间沉醉其中,安静极了。 谭彦卿遇事沉稳,走到头圆脸方,衣着深蓝色军装的人面前,躬身哈腰,抱手笑道“官爷,误会,纯粹是一场误会。” 官爷罢手制止,犀利地眼珠子打量四周,严词问道“怎么回事儿” 张澤霖横眉怒目,嘴角收敛,不屑笑道“他公然挑戏我的女人,我不过是替人教训教训他。” 官爷略微背手,趾高气扬地走到他面前,翘起了浓稠的眉毛,打量良久,“哼”笑了一声“替人教训你以为你是谁” 他无惧无畏,凛然傲物“这通关证件是你们总副司令冯梓钧签发的,你说我能是谁” 官爷情不自禁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噢”,命人取来证件,就着灯光细细盘看,高傲的姿态渐渐被“不得为难,冯梓钧”大而有力的字迹融化了,这确实是冯副司令的亲笔签名,这确实是冯副司令的清晰印章。通关行证皆是检查厅严密办理签发,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仅此一例。官爷不敢怠慢,但也不能侮辱了定军的颜面,仍是严格执行任务的口令“这确实是冯副司令的笔记,不过例行检查是对许昌府大大小小的百姓负责,我们不能徇私枉法,放掉漏网之鱼。”随即唤来另一行人对他们三人循规蹈矩翻查。 当张澤霖手臂上的白纱大摇大摆地裸露时,好不容易镇定的局势似乎又开始微波荡漾了。 他胆大妄为地扯开布条,通红的伤口周围是一排深陷的牙印。 官爷刚流露出怀疑探究的目光,宛静强压狂乱心跳,奋力撤掉他手中的纱条,目露杀气,凶恶四溢,咬牙痛齿地包裹伤口,对张澤霖怒骂咆哮道“你想做什么,向全天下人宣扬宣扬是不是” 跟她配戏几乎是轻车熟路,一个眼神,一张怒脸,他已知晓下面该接出什么样的话,他身子顿时软弱无力,熊样顿出“我哪敢” “你不敢敢在外面偷女人,不敢承认跟她有关系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左胳膊也用烙铁给烫红了,再让咱家的猫咬上两口。”宛静不知道力度的轻重,只觉得狠狠拉直布条,痛得他面目全非,这戏才够真实。 张澤霖张大嘴巴,对天悲恸,发不出一个因,几经努力,叫了凄凉的三个字“痛好痛” “以后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我的不是,我让你叫不出痛。”宛静系好纱条不忘记补了他三掌,都是正确无误地打在了伤口上,痛得他皱眉忍耐不住,低弯了腰背,她则潇洒地走到目瞪口呆的官爷面前,抢过通关行政,回首对谭彦卿训斥道“还不快扶姑爷上船,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继续面对官爷时,顷刻间又戴上了千娇百媚,温柔一笑道“检查完了吗若是没有,我想打个电话给冯大哥,请他亲自过来搜查;若是完了,请诸位不要耽搁我们上船连夜赶往东平。” 官爷也许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漂亮凶狠又恶毒的女人,也许是遭受过此类的罪刑惩罚,大气不敢多出,只说道“检查完毕,请” 当鸣笛声冲破寂静的夜,她砰砰不安的心方归于正途,迎着徐徐的江风,听着摸不清的江涛声,似乎一浪一浪地摇曳着未来不知名的艰难。 他替她端了杯压惊的香槟“刚才我差点儿痛死在你手上” 她接过品了一口,粲然微笑“这是你利用我的通行证大做文章的报应。”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你恨我” 她摇晃酒杯,看玻璃杯壁的四起四落,不假思索回答“当然。” 不清楚是不是躁乱后的平静比平日多了几分心旷神怡,他随性依靠栏杆“那我是不是要努力上进一些,做点儿令你难忘的事才能让你回转恨意” 知道他说话的油腔滑调,她喝光香槟起身离开“只要别让我恨你一辈子。” 迷魂背影渐渐消失在迷茫的黑夜,可是痛心疾首的话却在清澈的空气中回荡了许久。 春风不识周郎面11 他再一次过河拆桥。 客船到了东平口岸,几十个黑色西装的人守着四五辆轿车专候他的大驾,他二话没说跳上轿车丢下茫茫黑夜中的她逍遥离去。谭彦卿提着行李箱愣愣地思索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而她手中紧握着那把银色手枪,脑子里不断盘旋他的留言“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望着后车镜中渐去渐远的身影,张澤霖面露威严,果断下令“铭传,传令顺德府监狱,谭世棠乃重大疑犯,任何人不得私自接见,有违令者,格杀勿论。”驾车的孙铭传眼望前方,挺直身板“是。”忆起了上船前引发的骚乱,他嘴角轻笑,补充说“若是有位自称余宛静的小姐托人办事,不准碰她,不准为难她,万一她有个闪失,军法伺候。”他身上的伤全是拜她所赐,虽然许昌府邸不能拿她如何,可这里是顺德,是他当家作主,他要让前些时日承受的欺骗,变本加厉地还她。 东平距离顺德一个小时的车程,漆黑半夜寻不到车去顺德,宛静只好吩咐谭彦卿就近找一家干净的客栈落脚,第二天再行上路。 简单梳洗后,困意全无的她斜倚窗户,倾听窗外汽笛的鸣奏,细细打量那把三番四次威胁她的手枪。它制作的很精巧,手柄左侧雕刻了一朵梅花,暗紫色镶边,右侧则是二度梅开景象,联想起三叠三叹、婉转悠扬的梅花三弄,她不由感叹,这杀人的东西做得如此雅致,是掩饰杀人的心态,还是美化恶毒的丑脸枪膛尾部正中的位置是魏体篆刻得“雨”“林”,她默默念了一遍,猜不透“雨林”二字是他的名号,还是制作手枪的工厂名字,或是枪支的名字,罢了,罢了,他依然是言而无信无情无义的人,依然是丢下她上了豪华轿车扬长而去,以后大家会各不相识,只希望那些过往的恩怨随风散尽,从此再不相遇。 顺德的行程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容易顺利。 虽然轻而易举找到洋房堆砌的何家,何家老爷人在书房也没有出门远行,也平静地命人上了一盅珍品好茶,然而看完了谭家老爷的信件,他拿掉嘴上的烟斗,面露苦涩,胡须丧气,说“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啊”宛静不解问道“何伯伯,我们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难道这也行不通吗”何茂田瘦削嶙峋的国字脸稍显愤怒,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柄上,说道“昨晚,张元帅下了密令,世棠是谋杀元帅的重要疑犯,任何人不得接见,否则,杀无赦。”宛静一向冷静自持,此刻也压制不了惊慌“怎么会这样”何茂田化悲愤为哀伤,油然叹气道“世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种蓄意谋杀的事,我想八成是有人恶意陷害。”宛静脑袋白茫,混乱如麻,听不清何茂田替表哥的辩解之音,只顾言道“何伯伯,我想见见张家的仆人,你能帮忙安排吗”何茂田料想不到她如此积极,略微一怔,回道“我跟老李打探过情报,这些日子,张元帅人不在府邸,在沽溏整顿军纪。”她不确信地重复一遍“沽溏”何茂田点头应道“是奉军的军事基地,距离顺德大约半个时辰的车程。”现在只能去沽溏一趟,想尽一切办法让张澤霖放人,她起身言谢说要去沽溏。何茂田惊讶劝道“我看,你还是在顺德多待一天,我再命人前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张元帅来了口信,不几日会回来呢况且,沽溏有重兵把守,见不到张元帅,你也被关押,我怎么跟继昌交待”她听罢转念一想,昨天张澤霖刚刚下令严加看管表哥,说明此时他无性命大碍,多等一天应该也无妨 于是,宛静便跟谭彦卿在何家住下了。 无心在上街闲逛,她仍是带着侥幸的心理去了趟监狱。监狱坐落在城市东郊,人烟稀少,房屋罕见,树木成荫,监狱为大理石铸造,可比城墙,高而坚固。她嘱咐了黄包车师傅多等待会儿便径直去了门口打探,把守的士兵立正言辞地哄她离开,说,谭世棠是重大疑犯,上级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见。她不得不打道回府,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她的思绪像飘渺在漫无边际的海上,找不到指明方向的灯塔,看不见一丝希望的光亮,除了祈求张澤霖早些回府祈求张家仆人早些给消息外,似乎别无他法。 午宴,何家准备的格外丰盛,五菜一汤,鱼肉是蒜醋清蒸的桂花鱼,鸭是蜂蜜蜜汁的北方嫩鸭,炸排骨也是包了层去油薄纸去处油腻,这筵席全是清淡的口味。她回望了一眼谭彦卿,谭彦卿不好意思地低过头。何家太太衣着老式旗袍,挽着老式发髻,大约四十年纪,比姨妈稍显新潮富贵,携了她入座后唤人端来了燕窝,和蔼问她“听茂田说,你是世棠的表妹”她微笑点头,礼貌答话“世棠是我姨妈的儿子。”何家太太长长地“噢”了一声“茂田他当年在南方遭了劫难,都是你姨丈出面才解决问题,世棠的事你放心,你伯伯会想法子摆平的。”她起身行了大礼道谢,何太太忙阻拦“在我这里跟你姨妈家没有区别,不要太多拘谨。”继而责问了丫鬟“少爷人呢不是答应了中午陪客人一起吃饭吗”丫鬟领命答道“太太,少爷他正处理公务,稍候就到。”何太太面对她时,又换了慈祥,说道“你伯伯有事,今儿让宗望陪咱们吃饭。他是顺德洋行的会长,平日里比较忙碌。”她附声笑道“是我打扰了才对” 何宗望一身黑色丝绸长褂出现在宛静面前时,她正低垂额头喝汤,他体贴地问道“饭菜可合口味”她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边眼镜,眉目恬淡,性情斯文,身上有几分表哥的影子,她淡淡一笑回道“是美味佳肴,谢谢”他彬彬有礼,伸出右手“何宗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客气地握了握“余宛静,彼此彼此”他又道“听母亲说,余小姐是第一次来顺德,不知能否获邀陪伴余小姐游游顺德府”她未来得及推辞,何太太发了话“今天,王老板不是约了你谈生意吗”他说“王老板临时有事,改在明天,我今天下午正好有空闲。”何太太又是“噢”了一声,眼望于她等待答话,她顿时不好拒绝,回道“那谢谢何先生了”他笑着说“我跟世棠是兄弟,叫我宗望好了。”她不好意思,报之微笑。 同他端坐在后车排,他不停介绍顺德道路的名字及由来,每家店铺的开张历史经营方略,提到谭家时,他说谭家不能只注重五谷杂粮的贸易,应该广开路源,结交异族,经营贩卖些洋货,不能只开些客栈酒楼,应该多开些新潮新思想新观念的歌舞厅影剧院。提到影剧院,他又说“今儿放映新片,名角主演的,我们去看吧”未争取她的同意,他便下令司机去天桥剧院。 他排队买票,她则是紧闭嘴巴,痴痴望着面前五颜六色的画报街景,一味想着如何救表哥出狱,牙根不记得刚才对方说过什么,说了什么,待安静坐下在漆黑电影院中间的位置,她方回过神,只听得他说“真该死,忘记买些琐碎的零食打发时间。”她回话说“无碍”他仍然安慰了她耐心等待片刻,随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道出了影院。 片子开播的灰白色照亮了每个人耐心等待的脸,她却是不安地瞧了瞧门口,一个欣长的背影如暗河里的船只,顺着她的秋波慢慢悠悠地滑到她的身边,待荧幕上的白色再度亮起,她看清了那张熟悉英俊的面孔,不由惊叫“怎么是你”当然这一声几乎引发整个无声影院的动荡,每个人好奇愤怒的眼神席卷而来,她则被他搂在怀里,捂住那张不安分的嘴,在耳边悄声回答“我答应过你的,帮你救人。”这话如冲破云雾的晨曦,给了她勃勃生机的希望,她忽闪忽闪地眸子望着他,犹如仰望一座避风避雨避雪的巍峨高山,惊愕惊叹。他则是放开她,笑颜道“陪我看一场电影,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脑袋里已将何宗望忘记得一干二净,她只知道,不管他是谁,她该信他的话。 春风不识周郎面12 影片讲述的是翻版铡美案 分节阅读_8 的故事,穷困潦倒的书生刘圣才为了生计出门谋生,不想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大老板的女儿,凭借自己稍微出众的外表和之乎者也的学识,赢得了小姐的芳心,然而他本有妻儿,为了摆脱穷困,改善生活,他决定抛妻弃之,与大小姐结婚,妻儿后来寻他,他却屡次派人对妻儿破害。 看完后两人并未表现出其他观影人的愤满情绪,趁人闹哄离开的空荡,张澤霖扶起她说道“男人为了事业稍微牺牲是常有的事,晚娘若是不去找他,不去逼他,兴许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却扯掉手反驳说“事业不过是抛弃妻子的借口,我倒是相信他心里全无晚娘才是真的。” 他显然不同意她的观点“这世上的男人多半都是有情有义有爱难开,只要晚娘在老家稍作等待,刘圣才发达致富后,定会妥善安置她们母子,两全其美的事何必弄到两败俱伤。” 她不让步地争辩道“负心便是没心,若是天天期盼丈夫的怜悯施舍,天天与人争舀一锅菜汤,倒不如另砌炉灶,另寻他方,过自己逍遥的日子。我若是晚娘,定不会寻他,不会等他,不会守他。” 他笑而不答,双手护她左右,防备她与陌生人相撞,又提防她走茬路子,纠正她的方向,两人如此跟随人流大众,慢慢摸索出剧场。 早已久后在外的何家司机,隔着人山人海,一眼认出了她,匆忙走至跟前,躬身说“余小姐,总算等到你出来了。” 呼吸到新鲜气息,她神情气爽,眉目清明,这才忆起是随何宗望进了剧场,不由问道“何少爷是否公务繁忙先回去了” 司机微微一惊,回道“是,何少爷命我在此等候,如是小姐出来,接你回去。” 料想此人定是老实本分地从影片开始等至现在,她不免愧疚,不得不转身同他告别“时候不早了,我必须回去了。” 他听罢怅然若失道“原本打算邀你吃顿便饭,顺便商讨如何营救谭世棠,看来,我匆匆过来找你,是自作多情了。” 她清晰的眼神顷刻间被他的话蒙了一层霜雾便得混沌不堪,她知晓他肯定有办法救表哥出来,料想不到如此之快,她怔怔问道“你有办法” 他坦然自若,冲她微笑,俯身轻言“难道聪明伶俐的余小姐看不出来吗我跟奉军总司令张澤霖关系非浅。” 她当然看得出来,在许昌他答应帮忙救世棠的时候,她已经瞧出来了,她兴奋之色溢满面容,却是低下了额头,两手拎着白色皮革小包,双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皮鞋,难以置信问道“你真愿意帮忙” 他轻松笑道“我答应过你。” 她撩起眼眶对上他的自信灼灼,不禁感激涕零。 打发了司机回去,两人便沿着人流大道,缓步慢行。他身上换了件深褐色绒布西装,没有丝绸料子的亮堂,左手低调地放进口袋,右手去横在她的腰后,两三厘米的距离,却是不与她触碰,只是与过往行人交错时,适宜地搂过她的腰,拉进怀中,等待行人过去时,方才松了开。 转过汽车拥挤的大道,随他转过杨柳细枝的小巷,找了间生意冷清的茶楼,去了二楼雅座,点了壶碧螺春,远离了窗子外的汽车鸣笛,人声鼎沸,夕阳再次破窗,挥洒点点红渍,俨然又一次回到许昌平静的清凉。 “你怎么知道我在影院”自从谭彦卿怕遭惹事端和盘透漏她的秘密,在他的面前,她已成了透明的白纸。 他翻看菜单,自然答道“若是我说,一路随你,怕你又是不信” 她自顾微笑,唤来小儿准备一碗瓷盅,清洗碗筷茶杯后,方沏了两杯清茶,他则是点了几分清淡的菜肴,荤素得当,多是南方口味。 包厢重新归于平静后,她言归正传“你打算怎么帮我” 这话比他想象中素有水平,他反其道而行之,问她“你想我怎么帮你” 突然感到这又是一个揭露她所有底线的手段,可她无法讨价还价“我想见表哥一面。” 他拒绝“不行,上级有严令。” “我想写封信给表哥。” “不行,你会牵连其中成为帮凶。” “我想见张澤霖。” “不行,他一般不接待外客。” “我想混进张府。” “不行,张家一不缺下人二不随便录用下人。” 确实不想火冒三丈,可是面对他口无遮拦不假思索的“不行”,血液顿时不畅,拥堵在面颊,活活在白皙上铺了一层红粉,她气焰熏天地搁下茶杯,愤然道“以为你能上通天,下通地,原来,不过如此。” 他不气恼她的嘲笑“想见张澤霖,未必非要进张家。他明天下午会去顺德南郊的古阳猎场打猎,到时我来接你。” 夕阳给他的笑容度了金黄色,像幼时被父亲牵着瞭望自家的麦田,不着边际的金黄里只听到他爽朗的笑意,她只觉被大片的金黄包围,自己闪烁其中。 这一顿是在风轻云淡中度过的,菜肴是清而淡味,话语是轻而雅道,宛如两条潺潺的溪水,偶尔和谐地平行,偶尔交叉地相会,闲聊得多是南洋的文化风情,琛州的人文景观,还有许昌的特色街道,两人可以就一条古街的名字追溯到上下几千年的悠悠历史牵涉到海外国家的先例特例风土人情,仿佛是小说里的唐吉坷德,已经游侠过大千世界天南地北。 他送她回家时,大街已空寂无声,月亮悄悄爬上树梢,闪闪的霓虹灯拉长影子,她再一次把心底的话亮出台面“我以为昨天一别,以后不会相见的。”他再一次重复了声明“我答应过要帮你的。” 一个人偶然出口的话不可相信,可再次重复的话配上他的行动俨然加重了万分信赖筹码,令她不容置疑。这仿佛是雪中送来烧炭,让她步步温馨。 春风不识周郎面13 谭彦卿静候在何家大门,着急万分,忧虑踱步,远远看清陪伴表小姐回来之人,下意识躲在草丛后,待那人离开方才显出身影,陡然冒出的晃悠影子吓得宛静一声惊呼,他忙出声唤道“表小姐,是我。”她情绪安定,知道对方时刻牵挂自己的安危,不由安危说“彦卿叔,你别担心,我不是跟陌生人一道。”谭彦卿眯虚眼眶,眼睛好奇地探究她背后。她转身望去,他越过昏黄色暗黑色相间的道路走向长街尽头等待的深色轿车,副驾驶位置的人下车小跑至左侧打开车门,一袭军装,正步行礼恭候他上车。待轿车调转方向看清了车尾的牌号,她恍然记得下午曾相遇过好几次,浮光掠影一闪即逝,当时只觉奇怪,并未深思,不想,原来如此。 “表小姐,何老爷说,张家有消息来了。” 她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随谭彦卿去何家书房见何茂田时,对自己的外出晚归道了歉意,解释说遇到了许昌的朋友,闲聊了几句。 何茂田请了客人入座,又吩咐丫鬟唤来少爷准备茶水,然后就坐临近宛静的沙发,手拿烟斗的手激动不已“老李说张元帅今天回府了,交待了人要在顺德住些日子。” 这仿佛是鉴赏一副绝妙丹青的真伪,何茂田每说一句,便是从上至下应征他坦诚相助的千真万确。她处变不惊,感激道“宛静替谭家谢谢何伯伯” 何茂田迂回之气千忍万滞终于随一口轻烟吐了出来“应该的。” 何宗望进了书房跟宛静赔礼致歉后坐在了她对面,翘起右腿,斜倚沙发,单手支撑下颚,倾听父亲的安排“宗望,明天我去接待杨先生,你陪宛静去南郊。” 宛静推辞言道“何伯伯,已经很麻烦您和宗望大哥了,明天,我自己过去便是。” 何宗望却是欣然接受父亲的安排“我与奉军的某些军官颇有些交情,说不定能见机行事,通通路子,再说,你一个孤身女孩子,混迹在大堆男子之中,父亲和我会放心不下。” 她听罢又是感激一番,说道“此事关乎南北权势,谭家已黯然被牵涉其中,若是何伯伯因此出面而受到牵连,姨丈定会愧疚一生。宛静感谢何伯伯和宗望大哥的鼎力帮忙,但是祸及恩人的决定,宛静万万不能答应。” 谭继昌信中提及他这个表侄女通情达理,学识不浅,但是性子倔强,何茂田只好作罢,不再强求,何宗望却是回话“那我岂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今天失约,明天又失约” 她淡然微笑,说道“待表哥的事情处理完,你请我吃顺德最好的茶,可好” 何宗望回道“一言为定。莫说是茶,多送你一份最好的玩意儿也不为过。” 何茂田笑望两人间默契地调侃,不再接话。 清晨,微风轻拂,绿意盎然,窗外的鸟语花香未有急促的门声及时,她偏巧穿好白色暗紫土黄三色条纹旗袍正对镜梳妆。谭彦卿气喘吁吁禀告道“表小姐,门外有人找你。”她别好金色发卡,询问“是他吗”谭彦卿脑子转不过弯,接不上话,显然不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等不到回答,她方觉得自己是太过在乎,若真是他,彦卿叔怎会说出有人找的话来。下了楼后,瞧见是张陌生面孔,三十左右的年纪,双眼炯炯,眉目突出,高大威猛,他头戴鸭舌帽,身着上好的衣料短褂,见到她便礼貌取下帽子,露出整齐平头短发,她不由问道“先生,找我何事”他字正腔圆回声“四少爷命在下前来接余小姐去南郊。”她微露洁齿,笑问“四少爷”他躬身应是“我家四少爷说,昨晚与小姐约好的。”下人眼中的四少爷莫不是他口中的小四她不禁莞尔,说“你稍候片刻,我随你去。” 说罢宛静上了楼去,谭彦卿遇事三分怀疑,又听闻那人口中的南郊,心思更加沉重,跟随其后,劝说道“表小姐,我跟你一起。”她在绿色提包里装了几件女孩子的私人用品,又掏出枕头下的银色枪支,对他安慰道“彦卿叔,我有这个在手,不怕,况且,若是他要害我,早在东平便动手了,何故等到现在”谭彦卿希望是自己多虑,可是一天辨不清他是谁他有何能耐,悬着的心始终回落不下,瞧着表小姐独自上了轿车,他默默记下了车牌,径直去了何老爷的书房。 车穿过晨曦的叫卖,直奔南郊,大道两旁耸立的翠密青松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在千尘不变曲折的绿道行驶,她心神迷离,不由询问前方的司机“请问你家四少爷贵姓”司机冷静应道“余小姐,请您谅解,府里的规矩,不得随意谈论少爷的家世。”她眨眨不敢相信的眼睛又问道“那先生你怎么称呼”他回道“在下姓孙,小姐可以称呼我小孙。”她笑了笑,继续打听“孙先生,四少爷说,他的官职比张澤霖低一级别,是高级参谋,是真的吗”第一次听见女人口中毫无顾忌地说出元帅的名字,他随之一愣,不知如何应答,“噢”了一声。她又是不露声色道“他说他很有本事,张澤霖还看他三分薄面,他还说他可以肆意进出张家,是不是哄骗我的”孙铭传不敢乱接,他瞧得出来,元帅煞费苦心布局,不像是玩玩罢手的样子,在她紧追不舍地追问下,他胆战心惊地应话“是,四少爷是张元帅最信任的人。”她自认不是学了五行八卦能洞穿一切,她的胡编乱诌不过是让他乱乱阵脚,看看甘愿露出尾巴的是狐狸还是大灰狼 春风不识周郎面14 车安全停靠在一栋木制西洋屋子前,低矮的常青绿树修剪整齐当作户外栅栏,绿意浓密的小草护着通往门房的鹅卵石道路,三三两两的白色桌椅躲在撑开的伞棚下独显翠绿之中。孙铭传恭顺请人下车,又引至门口,接着唯唯诺诺敲门,得到清朗的命令声,便小心翼 分节阅读_9 翼推开了暗红色门框,待客人进入后,又轻手轻脚地关了上。 张澤霖白色衬衣配戎装长裤,脚穿黑色长靴,正悠然自得地依着沙发翻开报纸,她则是打量四周的装饰,有暖冬壁炉玫瑰绒面沙发,有红色地毯铁制烛台,有墙壁上极乐世界壁画。 他未抬眼看她,未请她入座,只顾说道“会做早餐吗能帮我做一份早餐吗” 她坚决拒绝“不是说张澤霖下午才来狩猎吗一大早把我接过来就是伺候你吃早饭。” 听闻了她话里隐隐的火药味,他丢下报纸,笑颜解释“若是下午接你过来,你只想着跟人见面跟人理论,哪有时间理会我,哪有时间理会猎场的风景,既然来了顺德,当然是游玩办事两不耽误。” 总觉得是趁人之危地欺负她,她又道“四少爷家的下人比比皆是,何故劳烦我来做一顿早餐。” 他淡淡笑道“今日若是把事情交办完了,你回了许昌,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给我留下点儿回忆,可以吗” 不知是他眼神的期待还是话语的期待打动了她的混淆神经,她鬼使神差问了厨房所在。看到明亮干净整洁的厨具,又瞧见烘烤的土司机器,桌子上的鸡蛋水果五谷杂粮,将拎包递于他手中顺便哄他出了厨房。 做份早餐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投足的事,南洋的两年,她自力更生,没少下厨,同学们喜欢带上自制的食物找个下午暖阳的时间聚在一起边讨论课题边分享食物,她人又聪明,每次吃到味道俱佳的绝不放过,定要讨教高招。 所以,当张澤霖看到盘子里闻所未闻非同寻常的早点时,是赞不绝口,品尝过后,更是一鼓作气吃得干净,见她盘子里刚刚消灭过半,又趁其不备,拿了刀叉,抢了一块水果煎饼塞进自己口中。 她恼羞抬眼,瞧见他两腮鼓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只好强忍一缕怨气,多念几声“上天有好生之德”,化怒为乐,笑意盈盈地说“接我来的司机告诉我,你跟张澤霖是兄弟,你也姓张吗” “余小姐对我很感兴趣吗” 他眼角明朗的笑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深不见底,宛如站在紫禁之巅俯视她,要把她看得无所遁形无处可躲,她扔了刀叉“不想回答算了,我出去透透气。” 他不依不饶笑道“看来,你真的对我有意思。” 是被山月知晓了心底事,还是经受不起他语气中自然流露的冷嘲热讽她不知道,她只是艴然不悦,只想起身离开。 他又道“反正我们亲过了,搂过了,抱过了,你对我生情,是正常不过的事。” “鬼才会对你生情” “你放心,作我的女人不会太委屈你。” 她听罢冷冷一笑,回身道“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其他男人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粒可有可无的浮尘。也难怪你会说出这种死皮赖脸的话,一个花花大少的心里,除了女人,还是女人,娶了妻子,还有小妾,你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见过张澤霖救出表哥,她便离开,这地方,这人,她是一刻不想再待一刻不愿再见。 初夏的阴沉总是来得急剧猛烈,不过一会子的时间,乌云密布便给耀眼的金黄色以陈旧的灰,呼呼作响的密林树叶传来清凉的南风,虽轻却沉,凝固她胳膊上的毛孔,犹如铺了层寒霜,她两手不由来回婆娑白皙的臂膀,厚重的军黄色外套不知何时罩住了凉夏,她微微一惊,稍微推托,便被他势压千军的力道化解掉。 她两眼静静地盯着黄土地面,不想搭理他。他温柔平静,心虚问她“生我气了”她摇头否认。摒弃了嬉笑的浮夸,他态度诚恳,语气稳重“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你不必担心。”她依旧低垂眸子,不愿看他,淡淡回话“谢谢”他独自走出院落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高立她面前,再无任何笑容,说“带你出去走走。” 她紧咬嘴唇,本想推迟,可清亮的眼眶渐渐被矫健的身姿吞噬被火热的颜色融化,心又变得不安分起来,她勉强“嗯”了一声。 他伸过手欲扶她,她绕过了那双厌恶痛绝的手,径直走到马的左侧。不太灵便的旗袍和不太习惯的高跟鞋给了她极大的障碍,攀岩马鞍有比翻山越岭的艰难。他瞧着心疼,不禁出手相助,刚刚触到她旗袍斜露出的细腿,她惊恐地凌空转身,左脚忘记了所处半空踩不到地面,身子激烈下坠,不待她惊呼,已经跌落到他怀里。 他不顾她一味地推让挣扎,抱着她侧坐到了马背上,自己则是老老实实地抓着缰绳,牵马出了院子。 没有欣赏密林风景的心情,她眼睛不偏不离地焦距面前的他,左手擦进口袋,右手牵绕绳索,给她沉默寡言的后背,似乎被她方才的冷淡刺激了,他冷然地盯着遥不可及的尽头,默默无语。 沉闷是青绿杂草地白似积雪的兔子被盘旋的花蛇威胁打破的。 这辈子最惧怕得便是这种恶心恶毒的东西,这景象仿佛是活生生被其缠绕住脖子,粘稠的液体淋了她一身,她毛发直立,浑身打颤,心脏紧缩,呼吸不过,踢了踢他的后背,惊恐叫道“蛇,有蛇。” 他不解地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绿波荡漾的平原,除了点缀其中的各色鲜花,什么也没有,他又是诧异地看着她心急火燎地慌张失措。 她心急如焚,欲哭无泪“要来不及了。” 他仍是一脸茫然地盯着她,她明白了可能是他所处的位置过低,看不见掩埋的危险,不禁说道“你快上来。” 他瞳孔猛涨,沉睡的精神犹如沸腾的开水激动百倍,一步掠上了马背,辨清了她的惧怕担忧后,毫不犹豫从马鞍右侧掏出弓箭箭支,拉开的弯弓和两肢却把她锁在自己怀里。 怕影响了他的方向,她往里钻躲,细腻的脸颊却不小心碰触到他的下颚,每一寸皮肤轻柔地滑过若隐若现的胡须,如一缕清风波动了水面,听着他的呼吸,她的心陡然怦怦直跳,不由往外咧了咧,不巧撞到他的胳膊,弓箭离弦飞出,偏离了应有的轨道。 他柔声责怪道“安静点儿,别闹。” 听到这一句,她恍然大悟,他是故意牵一匹马出来,故意找机会与她同乘一骑难为她,她极力何躲开远处生死存亡的绝境,极力安抚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直到他的另一只箭“嗖”地一声射出,直到他安慰她“过去看看吧”她暴风骤雨地捶了他四五拳,两手势不可阻地推他下马“你给我下去。” 他凌然钳制住她的手,温柔转瞬即逝,仿佛是遭受了无理取闹的媳妇的怨气,不禁面露凶相,大嚷道“你干什么” 抽不出双手,她心口愤愤不平,回道“为什么不用枪打猎,你故意欺负我。” 他听罢牙齿爆响,如雷翻滚,大声呼啸“我欺负你我若是想欺负你,早在下船后直接把你路劫到山寨当压寨夫人,早给张澤霖报了口信,谭世棠是谋杀他爹的凶手,劝他处以极刑,早不会想尽办法给你制造机会,单单约他来这里。用枪打猎你知道一颗子弹出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这个林子有什么危险的活物你知道这会引发整个猎场什么样的动荡和恐慌到时候我骑马逃了,你怎么办” 不知是她的通情达理安抚了自己,还是他的炮轰乱炸摧毁了她的矜持,她莫名其妙地妥协了,看着晃动的地面,看着绿意盎然的青草地,想逃离,又怕跳出的猛蛇咬住了她的脚踝,面对的又岂止是他的怀抱 春风不识周郎面15 天阴沉得厉害,乌云翻滚,树林萧瑟。 救起兔子,她小心呵护在怀,低头抚摸开白色绒毛看清了它腿间的伤口,便对他说道“我想回去给它疗伤。”他应了她的要求,只是不愿如来时一样做牵马的伙计,待他跨上马背,她清澈的眼睛瞬间被迷迷糊糊的白色和青色包围,与他独处在荒郊野外,她如同钻进昏暗的屋子,晕头转向辨不清南北,身子一路颠簸向下滑落,脚又横在半空使不上力道,却大气不敢多出,直到坚持不住的腰身倾倒在他的胳膊上,浑然一震后,她吓得连连败退,与他保持应有的距离,不想被他的右臂死死搂着细腰拉近怀中,听到他心口起伏不平的剧烈心跳,她心乱如麻,脑空如纸。 刚回到院子,衣着军装身高腰直的年轻人前来禀告“四少爷,元帅来电说下午三点在西屋恭候您的大驾。”他搀扶她下来,简短问道“谭世棠的事情,他打算怎么处置”年轻人声响音亮“他保证见余小姐前,谭世棠会毫发无伤。”他挥手打发掉年轻人不再理她径直进了屋子。 以为他仅仅是趁着张澤霖打猎带她混进猎场,想不到他默不做声安排好了一切,方才的不愉快似乎经过突如其来的暖风转化为阵阵愧疚,她歉意滋生,怏怏跟随其后,亏欠道“表哥的事,谢谢你”他解开领口的纽扣,无所谓道“我答应你的。”瞧见他倦怠地瘫倒在沙发,双脚随心所欲地搭在玻璃茶几,她脱下军衣外套挂在门框衣架,感激道“我会找机会报答你。”他听罢起身走到对面的吧台,倒了杯红酒一饮而尽,两眼凝望她,认真回道“怎么报答以身相许吗”在许昌自己早已见识过他口无遮拦的性子,不要以为顺德的他稍稍与平日不同便对他另眼相看,现在她明白了生他的闷气是惹自己心烦意乱,她蹲在地上摆弄白兔伤口,平静说道“我早说过,这个秋天会从了夫家的姓,咱们是有缘无份。”明明是不甘的心态,话出口时竟变成了不屑“不就是嫁给谭世棠吗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嘲笑偏偏喜欢掀起她的狂风大浪,令她血液汹涌,此起彼伏,连声音都硬软不当“是很了不起,我觉得拥有他就是拥有整个天下。”他又是一声冷笑“告诉你,嫁给我才叫拥有天下,做我的女人才是真正了不起。”她心脏热胀冷缩起伏不平,嗤笑回他“那又怎样,我不稀罕。”他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拎起酒瓶进了隔壁房间,砰地一声踢闭了房门,那声音吓得白兔猛然一震,她不禁安抚道“坏人喜欢耍横,别怕。” 时间的无涯荒野里,她开始百无聊赖,窗外黑乎乎的天气越发压抑出人的倦怠,她蹭掉高跟皮鞋,解脱出脚趾的劳累,斜倒在三人沙发,开始晕晕沉沉的一帘幽梦。她想象晚风拂过的仲夏,坐在秋千上,跟身旁点点的萤火为伍,来回荡起的裙摆遮不住丝丝凉风,它们肆无忌惮窜进身子,溜出颈子,她浑身燥痒,忍不住咯咯大笑。她想象一望无际的草原,驰骋在夕阳的静谧,从骏马上翻滚而下,嫩草刺穿了丝绸,搔弄着她的敏感肌肤,她痛痒难奈,支撑着爬起来,怎么也动弹不得,她稍微挣扎使力,不料欢声笑语竟被硬生生地撕裂,眼前是漆黑无光的禁闭空间,昏昏的热气蒸开了她每扇毛发,她呼吸不畅,急促喘息,却被柔软的温润堵住了嘴角,随之沉落的重物陡然压住了她的心肺,她乱舞的手在泥潭中拼命挣扎,直到一束骤亮的璀璨灯火带着一丝清凉钻进了黑暗,她脑袋瞬间清醒,温顺地放弃了抗争。 他微微一怔,撩开被子,对上她怒不可遏的目光时,没有一丝惭愧,唇边如遇春风地笑意盎然,无耻之极。她冷星星的眸子瞅着他,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掴了过去,他没有闪躲,活活地受了。待他面孔的笑容渐渐冷却僵硬,她从白色的衬衣下冷静地钻出来,无心打量这是哪里,无心责问为何趁她熟睡如此欺负她,下床理好完整无缺的旗袍,她心寒冷清,正欲开门离开,不想被他从身后拥住。 “宛静”他终于有了怅然若失。 她冷酷问道“你真的想得到我吗” “对不起” “若是你能一个月内救表哥出来,把他安全送回许昌,我答应你,伺候你一个晚上。”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不再 分节阅读_10 回眸看他出了门,而他捂着半边腥红的五指手印,嘴角肆意微笑,却不知为何苦苦涩涩。 闪电霹雳,闷雷接踵,飓风席卷尘土扬起一两米高的模糊屏障,宛如铺天盖地的网,令她无处可躲。回忆起方才被他压在床上亲吻的瞬间,她明显感到面颊火辣,耳朵失聪,没了第一次的激愤,淡化了第二次的悲怒,只剩下怦怦心跳,激动渴求,她不该这样,可她抑制不住,这是怎么了 瞧见院子门口巍然屹立面无表情的士兵,她心情抑郁,走了过去,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他已双脚并立行了军礼,她浅浅一笑掩饰住心里惊愕,问道“四少爷说待会儿要去西屋,我想问问西屋的方向。”士兵正气凛然,回道“小姐,在下不清楚。”她失落地欠身道了谢,摆在面前只有一条大道,从右手边来自然似流水往左手边去,隐隐记得这房子是面朝南向,所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顺着这条路应该就是所谓的西向,她不假思索,只顾寻了西屋而去。 张澤霖喝光了瓶子的酒方注意到屋子内的悄无声息,冲出卧室却是空空如也的客厅,唤了两声“余宛静”无任何答复,不禁大惊失色夺了外套出了门。守门士兵的挺身行礼稍微遏制了他的心慌,他厉声疾呼“余小姐出去了”士兵道“回元帅,余小姐往西向去了。”往西林子深处他冷眉抖动,喧嚣又问“有谁陪着”士兵道“回元帅,余小姐一个人。”一个人没有人保护,只有她一个,他眼冒火光,切齿又道“走了多久”士兵回答“回元帅,大约半个小时。”照步行速度她已处猛兽密集的七八里之外,他再也遏制不住怒气冲天,又骂不出一字半句,不由踹了士兵一脚,却仍不解恨“下令孙铭传全力搜查猎场。如果她出了半分差池,我他妈毙了你。”士兵强忍腿脚疼痛,却是不明所以,只能立正答“是”,一瘸一拐惊乱跑向后方。 春风不识周郎面16 雷鸣闪电,暴雨哗哗,像天河决堤,洪水猛兽顷刻而至,天地间如同悬挂宽大无比的珠帘,茫茫一片。 宛静身处泥泞黄土大道,两侧虽绿色生机却蛇虫游离,不敢躲避,远远看到路边的茅草房屋,不禁绝处逢生,悲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那房屋似乎专为打猎休息而设,摆有木质方桌长凳,墙壁上挂有弯弓箭支蓑衣蓑斗利器,凸凹处放有火柴油灯逊黄火药磨石。她燃亮灯火带来稍微昏黄的桔光,又拧了拧裙摆挤掉浸透的雨水。听着外面的稀里哗啦,她蹙眉深思,心急如焚,这雨怕是一时三刻停歇不了,张澤霖会不会因为大雨弥漫打掉来猎场的念头透风的墙壁挡得住雨水抵不过湿意的寒气,冷风过隙时,她身子颤抖,不得不抱着油灯取暖。 不知时光流逝,现在今夕何夕,她胳膊枕着木桌额头深埋在臂弯,两眼直直地望着水珠沿着白皙的小腿滑落到踝滴落在地,一滴滴地落,一滴滴地砸,溅起不可见的水花,散落到四周,她莞尔而笑,那笑忽然被身旁的黑色皮靴凝固了,黄色泥泞包裹其上一直顺延到军色裤腿,浸湿的衣裤插着他那双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手,她抬起下颚,瞬间呆愣了住。 他像是从湖水里逃生出来,大汗淋漓,只顾气喘吁吁,只顾眼望于她,心急火燎的眸子掩饰不住望穿秋水。 良久。 一滴雨水沿着他的发丝滚落在她的脸阔,水花溅进眼眶,她不由眨了眨眼睛,他冒雨出来寻她,不论方才的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仍是不顾一切地出来了,这一刻她是什么样的心境,她读不懂,她只明白乱七八糟的心跳,她只知道呼吸不能自如,几乎窒息,她情乱纷杂,情难自已,起身递了锦帕给他,他却是硬生生地拥她入怀。紧贴他潮湿温热的心口,听着他的怦然心动急促呼吸,她放弃了挣扎。 “不要再回许昌了,我帮你救谭世棠。” 料想不到他会说出这话,她心下一触,轻轻摇头拒绝。 他胳膊不由多使了三分力道,怕捏碎了她又怕失去了她“我行过许多地方的陌路,见过许多地方的山河,却从未有半分情不自禁的心动,你是第一个,让我前后矛盾左右不适。宛静,我想你留在顺德。” 她分明应该坚决如铁一如既往地坚持“我注定是要嫁入谭家”,可是如磐石的心被他一句句话滴穿了,她失了理智,踮起脚尖,两手如紫藤紧紧缠绕住他的颈勃。 雨渐渐淅沥,橘色灯火骤然跳跃后熄灭了,四周再次陷入昏暗的沉寂,她被他搂在怀里,默默地,静静地,倾听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似乎多于的一句话一个字打碎得不是平静湖水的安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知不该却不顾禁忌被他拥着的梦。 大雨跟随白昼消失在黑幕降临的边纬。 她一步三滑,东倒西歪,虽被他搀扶仍泥泞难行,一旦深陷黄土拔出脚踝却拔不出皮鞋。他蹲下身来说道“我背你。”这是老家婚娶的习俗,披着大红喜袍的男子背锦帕遮面的女子跨过刀山火海历经千山万水进入三拜天地的三教九流,她微微一怔,乖乖趴在上面,说“未婚嫁的女子一般是不准男人背的。”他笑了笑问道“没有人背过你吗”她贴着他温暖地脊背,回说“有,六岁前,我父亲背过。”他沉默着不知如何接话,她却是不介意地笑道“你算是第一个背我的男人。”他听罢低头一笑“我想做唯一的一个。”寒风凛凛吹拂的漆黑道路仿佛是不知名的空洞未来,沙沙作响的树枝藤条宛若慑人心魂的牛鬼蛇神,夜幕中的峰峦叠嶂岐山峻岭好像故事中的剪纸油画,她幽幽地说“我答应你,不管我婚嫁何人,这辈子都不会让他背我。” 月亮被浅薄的云雾缭绕,斜照出淡淡的明亮,轻柔似丝,清澈似水,洒在她的心上,温暖阵阵。 遥想起何家牵挂她的谭彦卿,她推迟了他的再三挽留,执意回顺德城,他劝说“张澤霖说不定因为这场大雨也困在猎场,等明天天亮再做打算。”她道“我怕彦卿叔见不到我回去,会整晚睡不踏实。他上了年纪,身体不太好,我不能让他挂心劳累。今儿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担忧重重了。”他不再阻拦,只说“那我送你。”她没有反对,点头默许了。 一路上,他十指相扣锁住她的手。干燥的军衣外套虽罩着紧贴身子的温湿旗袍,仍是抵不了恣意横生的寒气,她微微发颤,便被他一览无余,拥她入怀时,他征求她的意见“先去我家换身干净的衣服”她开玩笑回道“若是其他女人遗留下的我可不要,若是其他女人挑剩下的,我也不要”他没好气地笑了笑,说“我家里除了五十多岁的母亲,三十岁的姐姐,便是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下人,只能委屈你借用丫鬟的换一换。”她又打趣道“是向服侍你的丫鬟借吗我也不穿。”他又是笑了笑“没有丫鬟服侍我,若是你甘愿做第一个,我荣幸之至。” 车在这一路笑谈中驶到何家大门,她归还外套道了谢,下车步开外却迟迟听不到发起的油燃机声,她好奇回眸不想撞上他宽阔的胸膛,被他再次拥住又是一阵狂跳的心乱如麻,她推他“不要这样,彦卿叔会看到。”他死皮赖脸抱着不放“若是他说三道四,我定拿枪崩了他。”她不假思索道“不要。”看到他嘴边若隐若现的弧线,知道他故意说出来吓她,不禁生气地捶了捶他的肩。墙壁的灯火照着她凄亮的眸子圆润的笑涡,大大闪光,他俯身凑近她耳边“我是认真的,我想你留在顺德。”她低垂额头看到地上的影影双双,思索片刻,蓦然抬头说“你容我想想。”得到心满意足的答复,他松开了她,而她疑虑密布,心思重重,仍是给了他临别前最灿烂的笑。 春风不识周郎面17 是何家管事开得门 瞧见是谭家表小姐行了礼后,管事忙提醒道“余小姐,谭管家在客厅一直候着你回来。”她笑颜道谢问道“你家老爷没有过于担心吧”管事躬身回话“还好,少爷本打算去南郊走一趟的,不想遇到大雨,只好跟相熟的人通了电话,确保小姐你安然无恙后,老爷和谭管家都安心不少。”她又是再三言谢一番。 在客厅等候多时的谭彦卿,看到宛静完好无损回来只是喜不自收,可始终怀揣忐忑,开心过后自是神经紧绷,不由上前谨慎问道“表小姐,少爷的事情怎么样了” 宛静眸子闪烁,笑容自信,回他道“彦卿叔,明天跟姨丈发通电报吧就说,表哥一月内安全回许昌。” “嗯”谭彦卿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宛静话里的意思,眼泪顿时不能自控,一滴滴地不止下落,拿了衣袖拭擦后望见表小姐微笑的眼神,又不好意思地笑着掩饰,说“若是少爷真出了事,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用” 她浅浅一笑,推了谭彦卿回房休息,安慰他说“彦卿叔,你放心,我就是拼尽所有,也会救表哥出来,会让你继续帮表哥打点谭家生意。” 谭彦卿听后转悲为笑,只顾点头言“好” 宛静先是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对着镜子打理了不太凌乱的丝发,继而准备去书房跟未休息的何茂田打声招呼,恍然间看到梳妆台前未曾有过的六角胭脂粉盒,不觉好奇,这粉盒暗哑色沉淀背景,粉色梅花渲染盒面,不是国外流传过来的洋货,似乎也不是传统鲜花碾磨的粉渍,像是稍加改良的东西,打开后一股清淡的兰花香味扑鼻而来,不禁感激地轻轻一笑。 书房的门未关闭严实,能隐隐听到屋子内的争讨。 “反正我不管,娘觉得她人漂亮,又知书达礼,作咱家的儿媳妇能出入厅堂下得厨房。”是何宗望理直气壮的声音。 这俨然是一场家庭纷争,她是外来客人不便打扰,可无意听到下面的答话,她身子雷霆一震,脚下几乎不稳“你怎么能妇人之仁你也瞧见了,她不是一般的人,除了为人处世经验不足外,见识都不在你我之下,从她说出那番连累何家的话,我就明白,你将来控制不了她,这个家迟早会被她掌控。你说她完美,谭继昌为什么不敢娶她当儿媳妇,为什么偏偏往咱家送,为什么非要与咱们联姻,是因为他信中提到的发展南北贸易吗不是,他怕她进谭家,怕她将来压住世棠,掌控谭家生意,把谭家活活变成余家。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这只是你的凭空猜测,你别冤枉谭叔,他可没有那么卑劣的想法”何宗望甚是不服气。 “我冤枉他当初他千方百计托我找门当户对的儿媳妇,我答应了,可是领着人到谭家时,是吃了世棠的闭门羹,后来我才知道,世棠他早有意中人,是留洋在外的表妹。这事情谭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谭继昌能不清楚吗他这是想在世棠出狱前,赶快把烫手的山芋扔了,让世棠吃个哑巴亏,让自己落得清静。”何茂田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书房沉默片刻,何宗望元气大伤,词穷语尽,不甘的语气很是微弱“我相信世棠的眼光,她绝不会盘算怎样掌控谭家,掌控咱们何家” “不会你知道她今儿跟谁出去了吗你知道她口口声声的许昌朋友是谁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张元帅的亲信孙参谋长。” 何宗望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孙铭传” “你花了大笔钱财攀龙附凤顶多打通了孙铭传的下下级将领,我费尽心机投其所好点头哈腰至多认识了张家的管事,可是她有多深藏不漏,不动声色的时候孙参谋长的车已经停过咱家楼下了,现在回忆回忆,张元帅从沽溏仓促回来又去南郊游玩打猎,而且没有其他手下相陪,单单只有一个孙铭传,这里面不会没有猫腻。”何茂田冷静分析说。 “爹,你的意思是,孙铭传为了讨好她,请求张元帅回顺德” 怎么会是这样 后面的话,她已不敢继续探听,她只觉脑袋眩晕,眼迷霜雾,茫然失措。 原来,在姨丈的眼里,她是夺声夺势夺谭家大权的潜在威胁。 分节阅读_11 原来,在姨丈的心里,恨不得早早把她踢出谭家大门,恨不得她远嫁他乡与表哥在无任何瓜葛。 那是看着她长大养育她成人的姨丈啊 她势如急水奔到谭彦卿房门,可是敲门的手迟疑了。 她要问彦卿叔什么呢知不知道姨丈的心思何家父子所说是否属实彦卿叔在谭家待了一辈子,他什么不懂什么不知,来顺德时,他肯定得到了姨丈不一样的千叮万嘱。若不是,何家太太怎知道迎合她食饭的口味,何宗望怎知道她使用的香味;如若不是,他为何从不关心她跟外面男人逢场作戏打情骂俏,为何不介意她跟陌生男人早出晚归,他不提醒她的行为有失谭家儿媳风范,他只是纯粹挂念她的安危,他怕跟姨丈跟表哥交不了差 这是一个局,姨丈精细安排的局。 她在胭脂盒下留了封简短的信,说,朋友接我去他家玩住两日,勿念,表哥如期回许昌。 何家管事看到她回来又匆匆领着行李箱出去,好奇问道“余小姐,你这是”她强装镇定,微笑说“我跟朋友约好,去他家小住几日,我留了封信在房间里,你帮我知会彦卿叔一声,顺便谢谢你家老爷这几天的款待,现在很晚了,不要惊了你家老爷和太太休息,我先走了。”何家管事不便多问,又说“余小姐,我送送你。”她婉言拒绝道“不用了,他会来接我。”随后不顾何家管事疑虑的脸色,直起腰背踏出了何家门框。 她永远不属于这里。 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亦真亦幻的银河,她想起了朋友说过的一句话想哭的时候,不妨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找一找你在为那一颗流泪,也许当你眼花缭乱以后,会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她每走一步都笑得璀璨,她每次扬起嘴角都不忘望一眼屹立身旁的青色路灯,她的笑必须比它们闪亮。 身后突然传来振耳欲欻的车鸣声,她向墙边闪躲腾出位置,哪知那车从身边滑过又稳如泰山地停靠在她面前,车里下来的人不陌生,是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回来了,在她无家可归迷途不知如何返的时候,他踏破夜色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没有一句过问的话嘲笑的话安慰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拥着她上车,然后搂着她说“宛静,我们回家。” 她望着他笑,可是眼泪像剪不断的丝线,像奔腾不息的溪流,汩汩往外倾泄,拦它不住。 春风不识周郎面18 清凉的夜色映照着大雨冲洗后无尘的青石街道,道路上斜枝庇荫光怪陆离,斑斑影影的皎洁与丝丝点点的黑暗交错而过,渐渐印入忧伤平息的眼眸。 车子畅行无阻行使在大道,似乎朝向他潜意识的家,虽不知他家院多大,单单凭借他深长若虚的身份,隐隐透露的门庭事态,还有何家父子谈话间的趋炎敬畏,想必不是家世显赫,亦是权倾当局,对于这种根深四海的宅门,她是再也不想撞破胆量越雷池半步,抹掉梨溶翠袖的桃红泪,她恢复静若谷松的神态,请求他说,找一处邻近的旅馆,放下她便可以了。 他目光汇聚,嘴角掩饰不过挂心“住在旅馆,我如何放心得下,这里虽然是顺德城,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随时随地地照顾到你。” 方才的黯然神伤已烟消云散,她眉梢吊弯,唇齿微露,对他道了谢,说道“南洋的两年,我一直住在旅店,过半工半读的生活,对那里似乎比高墙林立的琉璃瓦阁还要熟悉,你不用担心。” 他瞳孔惊愕,俨然不相信刚才那句出自家财万贯的谭家表小姐之口,瞧见他默言无答,她浅浅一笑,肯定道“句句诚实,绝无虚言。” 他面目认真,摇了摇头,体贴回话“我只是在想,若是那时我在你身边,决不会让你一人流落异乡,漂泊在外。” 她弯弯的睫毛微微一怔,仿佛碧玉连天的一朵清荷迎风抵挡天界暴雨,生怕不小心的一滴落尽了眼眶的心湖,再也无法维持晚烟直炊的平静,她不得不低垂下额头,摆弄起旗袍衣角上蓝紫色的梅花衣扣,眼神忽地白芒,只能迷迷离离地看到镶边的紫色花布印着一簇簇花朵图案,一丝冰凉气息不知何时侵袭了她烦躁不安的指尖,她模糊的视线终认清楚那一朵朵原是暗红滴血的玫瑰。 “我朋友在这附近有所闲置的别院,待会儿可以向他租借,虽然比不上家里方便舒适,至少比顺德大大小小的旅馆安逸,你觉得可好”他手指纤长,掌心却大,不费一丝力气便将她的双手牢牢包裹了住。 也许是最深藏的心脆柔弱不经意显出了庐山真面,她再无需用冷梅的高傲伪装着坚强,面对他坦诚相待的关怀备至,她宛若湖岸芦苇,点头笑迎。 得到允诺,他朗声对司机下令“去紫阳路。” 今日发生之事可比群兽,来得迅猛,来得激烈,依着他结识温暖的臂膀,困倦疲惫随之侵来,她微闭的眼睑上俨然飘落了一根丝发,沉如磐石,压得它涩如缎锦无力睁张开。 待嘎然而止的刹车声惊醒夜幕,恍然中又是气派雄壮的守门石狮,她心里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这别院哪里是闲置已久、墙垣朽败、杂草横生的迹象 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下剔透玲珑,门上凸凹铁钉好似真金白银打造,色泽闪耀,坚不可摧,门檐旁两只大红灯笼一面印着“花开富贵”,一面印着“孙宅”,照映出赤金匾额上游龙飞舞的四个大字“孙氏壁苑”。 壁苑 别院 如若他口中闲置的别院如此奢华气派,她决然不会接受他的安排。 司机悄然在门口等候,不过眨眼的功夫,沉厚的铁门裂出一道缝隙,来人见到司机凛然一震,躬身出门,右手微扯起灰色大褂,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随即命人大敞门庭,迎接贵客。 听不清司机说了些什么,只是瞧他眼神示意了阶梯下的轿车。来人又慌忙下来楼梯,到了车窗前,唯唯诺诺,弯腰唤了声“四少爷” 张澤霖随意问道“二哥呢” 来人丝毫不敢隐瞒,低头回话“老爷他今晚歇息得早,人马上就到,请四爷你莫怪” 张澤霖听罢爽朗笑道“我不怪他,只是他心里莫要骂我才好。” 来人生怕被误会,忙解释道“哪敢哪敢” 两人正寒暄家族理事,忽然又从门里闯出一人,身着白色睡褂白色裤子,边系短褂衣扣边赶忙步子,脚下的鞋子一拖黑色一拖白色,显然是匆忙中胡乱穿了一通又来不及换下。走进车旁,看清轮廓,宛静赫然一惊,这分明是早晨接她去猎场的司机,孙先生。 孙铭传亦是发现了轿车后排静默的宛静,脸色微凉,随之沉着喊道“四少爷” 张澤霖一副坦然,问道“二哥,你家北郊的那座宅子最近可有人租赁” 孙铭传轻轻“噢”了一声,顷刻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回话道“乌衣巷的梅香楼前些日子刚被租了出去,如果四少爷喜欢,我马上派人” “算了。”一旁的宛静知道打断谈话有违礼数,不禁羞愧难当,面颊绯红,对身旁之人莞尔而笑道“不必劳烦孙先生了,我想还是随便找个客栈歇息落脚吧”瞧他眉头微皱,甚是为难,她又劝说道“既然已经租了出去,让人连夜搬出来无家可归,实在是不妥” 她话未说完,不想被孙铭传淋漓的音色压了过去“四少爷,余小姐若是不嫌弃,壁苑里正有一处空闲阁楼,是当年接待外使特意建造的。” 好不容易找到离去的借口,又被人轻易挡了回去,宛静晦涩接道“既然是为外使设置,我一个百姓人家怎好住了进去我看” “余小姐举止娴雅,情性贤淑,一看便知是名门之后,怎会是寻常百姓再说,您从许昌远道儿来,又是四少爷的贵客,也算是顺德府的外使,寓情于理,住在里面都不为过。”孙铭传接过话耐心解释道。 她正欲推脱,被张澤霖携了双手,温柔安慰道“还是听二哥的吧毕竟这里比起客栈旅馆更让我放心”不待她答应,他又转首对孙铭传下令道“这样吧阁楼算是我租借下来的,租金照付,时间不定。” 孙铭传腰身挺直,脚跟相撞,声音轻微却有力“是。”随即打开车门,请出客人,不留半分余地。宛静推托不过,只好下了车,临走听到主人低声提醒管事“小心小姐行李”时,内心不免又多了份不安。 壁苑假山玲珑,芭蕉婆娑,南方水秀气息的建筑却硬生生地压得她喘不过气,似乎这园子越是奢华,越是表露出他的非同一般,行走在迂回曲折的回廊,望着前方不知名的黑暗昏色,她仿佛一步步濒临悬崖峭壁,命悬一线深渊。 春风不识周郎面19 所谓的阁楼是两层设计的洋楼,落地玻璃的橱窗象牙白轻纱窗帘颇具西洋作派。客厅里绒布沙发莲花吊灯石灰壁炉钟表陈设,木质楼梯上去是卧房书房,卧房有钢丝大床白色纱帐象牙白衣镜衣橱梳妆台案,书房有半壁书册橱窗常青绿树,洗漱间不缺洋式浴缸长袍浴巾,这些倒让宛静莫名感到一股股的熟悉,毕竟与南洋的一切有太过相像。 见她焦躁不安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张澤霖依依不舍地牵着她的手,说道“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她乖巧点头,他又是不放心说道“二哥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他,有什么交代购置的东西也可以知会他一声,倒时,我们一起结帐。”也许租下来的房子多多少少算是金钱交易,少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听到他的那句“我们”那句“结帐”,她庸人自扰的沉思多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宽慰,说道“我明白。” 他满腹心思的话未来得及述说,门外骤然响起的娇媚笑声瞬间泼湿了初夏夜的一丝温情清凉“什么结不结帐的,我要是收了您的钱,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姑妈” 只见金黄旗袍的妖娆身影从黑幕中轻迈进屋,波浪卷发衬着笑意满满的丹凤眼爽朗亲切之余不乏一股子妩媚,颇像混迹于上流社会的达官太太,那女子三十上下年纪,不闻不问便携了宛静的手,好无陌生顾忌,说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的,既然愿意在壁苑住,就是喜欢这里,既然喜欢这里,就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理所当然要好好照顾。”随后又转身对张澤霖开玩笑道“我瞧着这妹妹便喜欢,以后你若是欺负了她,我可不顾及亲戚的面,饶了你。” 宛静尴尬地低头颜笑,又不知说些什么推托客套否认的话,只听身旁的人笑道“你的妹妹可都不是娇弱之辈,我就是惹也惹不起,哪敢欺负”女子又是咯咯笑了两声,请了客人入座,便对着门外唤道“银梅,把茶端进来。” 银梅小心端进了三杯红茶,先是放了一杯搁置在张澤霖和宛静面前,递给女子时,轻言说“太太,老爷刚才传话,说老太太知道四少爷回来了,想见他一面,若是他安置好了小姐,请他过前厅一叙。” “噢,大姨妈从东瀛回来了”张澤霖有些意外。 “午时下了船又偏逢暴雨,老人家身子若,着了些凉气,天未黑已经早早睡下了。”女子满面伤感,起初的笑容早消散无影。 张澤霖担心微露,宛静瞧他难过又无动于衷的样子,知他牵挂着自己,于是好言说道“你快去吧别让老人家等待太久。” 他感激一笑,别无他话,只说“oreas。” 她点头会意,目送他离开,余光下的一瞥是白色案几上纯银套装配合白瓷花边杯碟 分节阅读_12 ,杯中的红茶散发着袅袅香气,极富优雅,突然间,她陷入了空寂的茫然迷阵,为何会不凭自己的意识全部应承他的话又是为何随他走进了这座轩峻壮丽的宅院丫环口中的太太比起何家太太比起姨妈多得又岂止是几分高贵典雅的气质 张澤霖走后,孙太太未多聊什么家常,除了吩咐银梅做她的贴身丫环,好生伺候,便是快言快语将张澤霖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缺什么只管交代银梅,把这里当作是家,不要拘束之类,她微笑点头,脑袋却什么都堆砌不下。 夜晚,瘫倒在床上,凉风悄然入窗吹皱得公主蚊帐恣意骚弄着她的眼帘,她轻吐了口气息吹散了开,可眩晕彻底摧毁了她的骨架,她枕着胳膊盯着窗外的黑暗茫然了。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从门缝挤了进来,接着传来女子的高声惊恐尖叫,接着便听到婴儿般“哇”地大哭,似乎摔了一跤,跌破了额头,鲜血直流。她忙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只瞧见走道上银梅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地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行李。 银梅抬头望了她一眼,惊恐万状,匆忙跪在地上磕头道歉“余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拦下银梅,哭笑不得,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银梅泣声不止,祈求说“余小姐,求你饶了我吧千万别告诉太太,她知道后会打死我的。” 她惶然一惊,说道“你又没犯什么错” 银梅抹着眼泪回话“我把小姐的衣裳弄脏了,把小姐贵重的东西也摔坏了。” 她看了看从箱子流落出来的两三件衣裳,还有滚落在墙边的相机,略有所思却是微笑安慰道“只是些身外之物,坏了便是坏了,哪有你的命贵重” 银梅俨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如此言论,一眨不眨的眼睛莹着满满当当的泪痕难以置信瞧着她,她浅浅一笑,毫不介意地拾起衣服拍了两拍又随意装进箱子。 银梅认清了宛静的态度,慌忙整理另外几件,又感恩戴德地千言万谢,当小心翼翼地捧起相机时,却沉重地抬不起额头“余小姐,相机好像坏了,你看要多少钱,我我赔给你。” 宛静接过相机,说道“你这个小丫环,一个月能挣几个工钱,只怕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银梅自是知道这玩艺的价值,单单看着样式都比太太的要小巧好几倍漂亮好几倍,听姐妹们说,太太的宝贝是花了她好几百大洋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若不是来孙家做丫鬟,这稀世的东西只怕一辈子都瞧不上一眼,即使瞧见了,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能用作什么。 瞧她又是低头惊慌不语,宛静笑了笑,唤道“银梅。” 银梅应了一声,抬起下颚间,骤亮的灯光一闪,晃得她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宛静举着相机,莞尔一笑,说“瞧见了没,它没有坏,你也不用太过紧张。这里虽是孙家,但是阁楼是我租借的。你现在是在阁楼当差,不是壁苑,也不是面对孙家太太小姐,我跟你一样都是人,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你是丫环,丫环不代表你命贱,你是靠劳动所得来养活自己,你比很多人包括那些打扮富态得太太小姐们都要高尚,知道吗” 银梅瞠目结舌,念过的书不多,却懂得对方话里的意思,她把自己当人看。 春风不识周郎面20 子夜。 孙家古宅的东厢房灯火依然。 孙太太站在明亮清晰的穿衣镜前,脱掉罩在外的乳白色宽大衣裳,露出深藏的吊肩贴身睡衣,摆动着迷人的身姿,仔细端详后,不禁对着大床上蠢蠢入眠的人感叹道“人人都说,岁月催人老,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比起来倒不见得有什么,今儿瞧见了稍微嫩一点儿的,一下子竟被比下去了。” 床榻上的人疲惫直至,困倦横生,也不知晓夫人问了些什么,只顾应付说“嗯” 孙太太见对方闭着两眼,爱理不理的神色,没好气地走了过去掀开锦被,搂着倦意人的脖子,撒娇道“你说,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对方昏噩扯过被子,重新撂在自己身上,朦胧回答说“你漂亮” 若是一般的人说出这种话来,要么是刻意讨要么是随意奉承,可是孙铭传是出了名的正直诚实,鲜有夸奖迎合的话,孙太太听罢自然美不自收,眼眸里荡尽了柔情似水,情意绵绵。而银梅的敲门声明显不适时宜惊扰了缠绵的好兴致,她不得不搁下白色透明的床帏帘子,端坐在梳妆台前,佯装起对镜整理容妆,不耐烦地唤了人进来。 银梅低头入内,先是汇报说小姐已经梳洗入睡,随之将太太吩咐打翻箱子后的结果详尽告知,什么余小姐的衣料是南方上好的蚕丝制成的,什么小姐箱子里有很贵重漂亮的相机,甚至小姐对她打翻箱子不仅不恼怒而且对她说了几句很稀罕的话,接着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一遍小姐的口吻语气。 旁听的孙太太一直掩饰着眉宇间的惊异,其中仍然忍不住“噢”了一声,虽然随意嘱咐了两句便打发了银梅,可留在镜子里的却是微微吊起的眉梢、蹙起的眉头和低垂下的眼珠,她显然遗忘了方才未完的热情奔放。 “想什么呢快睡吧”孙铭传耳根子终于消停,眼睛又被清亮的光线刺激得难以忍受,不禁发了话。 孙太太熄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困意,不由扛了扛枕边人,说道“老四真是什么人都敢玩那小丫头,我瞧着比平日里的三流明星多了份自信涵养,比大家闺秀多了份见识大方,比那些社交名媛多的可不止是内敛低调。” 疲倦的孙铭传好生劝慰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上也管不着,你别瞎掺合” 孙太太对于丈夫的毫无戒心显然不满“你以为我是担心那小妮子,我是关心咱们老四,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家给伤心到了,一辈子不婚不娶地折腾姑妈” 这危言耸听的一句如一口铜钟震惊了孙铭传,震醒了孙铭传。张澤霖对这女人非同一般的态度超出了他的意料,也超出了夫人的想象,不能不引起警惕,何况涉及到张澤霖,自是不敢小窥。他未露疑虑,只是回首对夫人宽慰道“老四玩两天会腻的。” 可是第二天随之而来的生活细节不仅印证了孙太太的敏感,更是引发了孙铭传的探究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是纯粹留洋回来的富贵家女子,自然安然无事。若是定军派过来的奸细,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早餐完全照南方人的口味准备,一家人围坐餐桌后等待起贵客,却远远只瞧见银梅急匆匆地跑过来禀告“余小姐说她病了,不能过来就餐,请老爷和太太担待。” 孙太太惊中略有不满“病了昨天不是还欢言欢语的,在这儿住了一晚,就病得起不来了” 联想起昨天暴雨天气张澤霖什么不顾出去寻人,孙铭传接过夫人的话,郑重嘱咐道“快让孙福派人请李医生过来。” 银梅仿佛预料到了老爷的忧虑,不慌不忙回道“余小姐说,只是稍微感冒,不用劳烦医生了。她吩咐我去备些小米粥,两个新鲜柳橙,三个红汁番茄,还有用生姜,辣椒和葱白,少许盐熬制的汤水,还让我请太太不要去探望她的病,这病虽说不厉害,但是会传染,被感染上了,虽要不了人命,但终归不舒服。” 孙铭传夫妇面面相觑,对望了一眼。 孙太太明事理地发过话“既然她这样说,就照吩咐去做吧” 银梅应了一声离去了。 孙太太搅着碗里的稀粥,脑袋里思索着方才丫环的传话,嘴里念叨着“这余小姐想不招人喜欢似乎都很难” 孙铭传满脸忧心重重,却是低眉盘算着那句“不请大夫”。 这一天,张澤霖碰巧事务繁忙抽不出空闲来看宛静,清早派人送了束花,带了几句歉意的话。孙铭传一一接收,但也未将宛静感染风寒不能走动的事情上报,只是翌日,听丫环说,小姐的病真的出奇般好了,这才趁着军事部署后的闲暇,轻描淡写地叙述了,未说宛静是如何生得病生得是何病,只说道,身子微恙,一天未出来走动。 仅仅是这几句已让上司放心不下。 张澤霖草草结束了会议,马不停蹄地往孙家赶。当看到晚春日暖,紫檀树下徐徐飘落的花瓣落在萋萋地上一张张娇嫩的面容时,他繁忙的步履禁不住停在郁郁葱葱的梨花树后,悄然观望。紧随其后的孙铭传不觉好奇,探身望去,竟也是惊呆了。 紫芸阁前的草地上躺满了孙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一个个白纱遮面。 宛静一身黄色的及膝长裙,左手执着白瓷盘,右手不停用木勺挑着黄色透明的粘稠液体,涂抹丫环的面纱上。 孙太太亦是顶着干燥的白纱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悠然自得。 孙铭传的一对儿女更像勤劳的蜜蜂穿梭在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间,忙碌地在安然的丫环面上铺下白纱,口口声声催着“静姐姐,你的美容膏敷慢了” 宛静轻拭了额头的汗渍,微微一笑。 那笑容在斑斑点点的光线下静若潺潺溪水,动人极了。 张澤霖嘴角边醉意滋生,没有上前打扰,恋恋不舍地赏着美景,轻声对着孙铭传说道“听姨妈说从东瀛带了好茶回来,上次错过了,这次我要品品。” 孙铭传不动声色地“唉”了一声,作揖请客人走先,趁着转身离开机会瞧了一眼这几十年来孙家从未有过的壮观景象,沉思的眼睛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春风不识周郎面21 也许人多口杂在初夏的夕阳比院子里争先开放的百花来得热闹,自打住进阁楼,宛静的博学多才和与众不同一刻没让她自己清闲下来。若不是丫环们忌惮老爷太太的威严,忌惮老爷太太对张澤霖的敬畏,怕是刀山火海挡在面前,她们也要挤到宛静身边,跟她聊天,向她请教,鸡毛蒜皮的事也好,高深不懂的学问也好,总之,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两全其美,百无一害的。可是夜晚来临直至晚睡,这段美好的空闲光阴被她们眼中得罪不起的四少爷无情剥夺了,不过稍微有幸的人可以继续陪伴她身边去逛街去看戏去听她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尽管有时候提着沉如铁石的衣袋,像柱子一样怵立在茶楼的包厢,但是很快她会发现不协调的地方,会交代同行的司机要怜香惜玉帮忙拎着新购置的水果衣物,交代茶楼的老板多搬几张椅子凳子,一起坐下来品戏赏戏,似乎在这个时候,一向令人敬而远之的四少爷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而宛静在孙家的这些日子没有忘记隔三差五向张澤霖旁敲侧击表哥的近况,张澤霖的答复非常简单“张元帅已经答应了放人,只是有些监察程序必须要执行,例如谭世棠在顺德做生意期间接触了哪些人这些人是什么背景有没有可疑之处很多很多都是要备案记录的。张元帅是非常认真的人,我也不能每次开会之后去逼他,有了答复,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安心在这里住,若是住得不开心,我再去找其他的地方。” 话已至此,她亦不好多说,将他的意思整理后托人送到了何家的谭彦卿手中,也算是报个口信,表哥安然,她也是。 而带回来的书信都是千遍一律“表小姐,你还是搬回何家住吧你在外,我怎么跟老爷交代,怎么放心得下” 每次,她一笑置之。 可是这次,谭彦卿一改劝慰的调子,直接针砭时弊“孙家壁苑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张元帅亲信 分节阅读_13 孙参谋长家的宅子。彦卿叔知道你有法子救世棠,但是彦卿叔不想你去招惹咱们不敢招惹的人。我听说,他是有家室的人,孙太太在整个顺德是出了名的人物,而且是张元帅的表亲。你是谭家的表小姐,又是出过远门,长过见识的,何苦去趟浑水,让自己的后半生遭罪” 她实在读不下去,把信直接丢进了屉子。 雨后的清晨,水珠在嫩绿的叶子上打着旋,一阵清风徐来,那珠子便散落到叶子边缘,清翠欲滴。 在阁楼前竖起了画架,她想用心平气和的神态,清新的自由呼吸,还有手中不停挥动的排笔去淹没那些烦心的俗尘俗事。 “静姐姐” “静姐姐” 孙家的小小姐和小少爷不知何时跑进了院子,喊她不应,便各自扯着她的衣角,开心地嚷着“今儿书堂放假,你陪我们玩游戏吧” 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玩游戏她无奈地笑着哄道“乖了,姐姐今天忙,去找银梅她们玩。” 两个小人不是她一句话说打发便打发掉的,只听大的说“静姐姐,你不是答应我们,等放假了带我们去放风筝吗你不是说什么都能骗,但绝对不能骗小孩子吗原来,也是说一套做一套。” 小的更是不依不饶“银梅她什么都不会,不会跟我们讲小矮人的故事,不会跟我们讲海底鲨鱼故事,我们就是要跟你玩,你要是不跟我玩,我就告诉爹和娘,说银梅欺负我,让爹和娘把她们赶出去,没人陪我们玩了,看你让我们怎么找银梅” 她不仅苦笑不得,而且被狠狠地威胁了一把,只好收起了敷衍的调调,答应了。瞧着两人拍手大叫,胜利在望,她心情似乎也随之好转,不由问道“在书堂里,先生们都教过哪些东西” “三字经,诗,书,论语”大的细细数着,生怕遗漏了一二。 “还有算数。”小的在一旁补充。 “还有个长相不一样的修女会叫我们说不一样的话。”两人越说越有精神。 宛静笑言问“那静姐姐邀考考你们,100加300等于多少” “400。”两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 “111加309等于多少” 两个小鬼掰着指头沉默计算着,片刻后,大的回答“420。” 宛静赞许地点点头,又相继问了四位数的加减,两人皆回答无误,于是她便把笔塞到老大的手中,将画架降低,背过身子,请他们在纸上随意写一个三位数字,要求是百位数不能跟个位数重复,两人交头接耳争论探讨后,终于写了一个他们自以为很难看的数“743”,随后得意地跟宛静说“写好了。” 宛静听罢接着说道“把这个数字百位和个位对调。” 两人快速玩成了任务347。 宛静又说“那现在用较大的数字去减较小的数字,然后再将得到的数值百位和个位对调,最后把这两个数字相加。” 两人依照她的吩咐,一步步认真执笔演算,终于得出了一个四位数字。 “静姐姐要说最终的结果了,若是静姐姐说对了,你们就去找银梅玩,好不好” 两人又低耳商量一番,给了她满意的答复“好” 她咯咯笑了,仿佛正中下怀,肯定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是不是1089” 正确无误的数字惊住了两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孩子,同时再一次震惊了悄悄躲在树后观察已久的孙铭传。孩子们耍赖说宛静肯定是偷看了计算结果,要求重新再来。可是孙铭传那久久不能收缩的瞳孔不能欺骗自己,从始自终,她没有回头偷望一眼,她一直闭着眼睛甚是享受的神情,他甚至能看得见微微翘起的睫毛在晨曦的轻风中一荡一荡。孩子又写了不一样的数字,可是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一个“1089”。他毕业于高等军事学校,自认为学习了精妙的战术,不管是心理战还是持久战,他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是今天,这一连串加减仿佛给他打开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数字的世界。 “这就是科学”她笑着跟孩子们解释“若是研究这些数字,你们会发现非常好玩的事情。” 孙铭传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课堂,跟儿女们一起好奇又认真地听她口中一个个神奇的故事,有涉及到平日的习惯生活,有关于游戏的规则判定,更有关于战争的战况战术,他熟读三十六计,孙子兵法,熟悉军队的整顿管理,了解军队的作战技巧方式方法,他不禁思考,若是用科学用数字来合理演化,那秦军的战斗力会不会有所提高呢 春风不识周郎面22 “我真是太小瞧她了” 背后轰然响起的男声惊得孙铭传身子僵硬,吓出了冷汗,他随即低头附和说“余小姐确实聪明伶俐。” 张澤霖原打算借今天事情不多的空闲约宛静出门游玩,不想刚进了孙宅便瞧见孙铭传对嚷着不去书堂的儿女低声嘀咕,眨眼的功夫,那些表侄儿们熙熙攘攘去了紫芸阁,孙铭传则鬼鬼祟祟跟随其后,偷偷摸摸候在园门外,他只好假扮黄雀,不着声色跟在螳螂后面,竟万万猜测不到孙铭传在有意无意地试探宛静。现在听到对方话语间虚假的掩饰,他也无心说破,转身朝前庭方向走去。 孙铭传自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紧随上司,缄口沉默,索性等待对方发问。 两人在假山壁石的回廊处停了下来,流水从五尺高的山顶滑落而下,哗啦啦作响。 张澤霖略背双手,瞧着一片片青青藤叶,嘴角微扬,不紧不慢述说道“上次我冒险去许昌府游说商贾,所有的生意人都愿意跟我合作,偏偏一个谭继昌仗着家财万贯跟我唱对头戏,不仅联合其它商会抵制我,而且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了定军,所以我才匆匆命令你把谭世棠捉起来。宛静,她是谭继昌的表侄女,是我回来路上遇到的,来顺德的目的也非常简单,为了救谭世棠。我之所以把她留在孙家,一是为了拖延时间,二嘛,我确实有点喜欢她。” 一番直言不讳坦诚相待的话虽没超出孙铭传的想象,却让他倍感压力,他欠身道“四少爷,铭传错了。” 张澤霖不介意地笑道“二哥,你哪里有错我知你是担心我的人身安危,父亲不在了,你不想我有任何差池” 孙铭传挺直了腰板,严声接道“这是属下的职责。” 张澤霖左手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一笑。也许,这就是他愿意对孙铭传委以重任的原因,孙铭传是一名无惧无畏的军人,更是一名愚忠愚心的军人。 打发走了孙家的两个小人,宛静的心烦意乱又开始一刻不停地消磨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谭彦卿的话后遗症过于厉害,特别是那句“他是有家室的人,太太是张元帅的表亲”,她从床头滚到了床尾,胸口的那股子怨气越滚越大,几乎撑胀了整个心肺,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直到打开衣柜拎出箱子往桌子上猛地一甩,心里的莫名委屈才酸酸地从鼻子蔓延开来。 衣柜里有好几件来顺德后他专门为她添置的衣裳,她挑出来死气地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嘴上咬牙切齿地骂着“你个有家室的混蛋,骗子,张澤霖的表亲。” 随后又将自己携带的衣服一件件收拾进了箱子,当翻开床铺找寻有无遗漏的东西时,枕头下那把银色的手枪赫然闯进了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脑海里再次浮现起被它逼到死角,逼到不能自已的一幕,她义愤填膺地举起它,瞄准了镜子里的自己,恨不得一枪把自己给崩了,可是顷刻间她愣住了,枪膛底部飘摇的字在镜中分明是“霖”。 张澤霖 突然涌现的念头唬了她一惊。 他是张澤霖 怎么可能 张澤霖一直待在顺德,怎么可能身犯险境跑去许昌 为什么又不可能 起初她问他姓甚名谁,他一句话气得她七窍生烟,现在想想,难保他当时不是故意左右言它,支开话题 这孙家壁苑是孙铭传的祖宅,孙铭传有家室,孙太太是张澤霖德表亲,若她每日见的孙先生是孙铭传,那么约他出去的家伙不是张澤霖又是谁 她怎会如此糊涂 许昌时瞧不出他是谁倒也罢了,可是来了顺德,剧院的巧遇,猎场的安排,自己早怀疑他,为何偏偏联想不到他是张澤霖 自己每天在孙宅逛来逛去,竟然忘记怀疑他的身份,竟然忘记跟丫环们打听虚实,那四少爷是姓张还是孙 她信他,已经到了心甘情愿把命交给他的地步。 心砰砰直跳,不是为自己的推理高声欢呼,是一阵阵恐惧感令她不寒而栗,如果他真的是张澤霖,那么他整天哄骗自己肯定是不愿放了表哥,他到底想做什么 银梅来唤宛静去中堂吃午饭,看见她手执枪支坐在床上,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这一声也把呆滞的宛静从死亡的迷幻里拉了出来,她不能束手待毙,但她也不能单单凭借一把手枪上不知名的字判定自己的推测。 她收起了枪膛,不顾站在门口不敢入内的银梅,径直去了内间,取出了一叠照片,找出其中一张递到傻傻怵立的银梅手中,哀伤的调子说道“这是上次拍你的照片。” 银梅见她脸色凝重,与平日里明媚的气质相距甚远,再低头看看手中贵不堪言的东西,一股热情瞬间冲破了喉咙“余小姐,你怎么了” 她苦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回身拾起床上凌乱不堪的衣物往箱子里丢。 这境况不言而喻,银梅惊叫道“你要走” 她没有否认“我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麻烦你跟孙太太知会一声,我身上没带大洋,银票能不能行得通” 银梅知道自己无法应付这种场面,更加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拔腿便往中堂奔去。听到踏踏的脚步声远离,宛静微微轻笑,将箱子里的衣物又倒了出来,重新整理。 春风不识周郎面23 张澤霖推门而进的时候,宛静满脑子已经勾画出了开场的对白、情绪铺垫,还有步步为营的精妙细节,哪知千算万算,算错了这场对手戏的主角不是孙太太,是惹她愤懑无比的罪魁祸首。 好在,瞧见他恬淡全无,心急火燎的一面,那眸子里蕴含的愁怨迅速转化成了一种被人愚弄、遭人抛弃的悲情。 亮晶晶的朦胧在眶子里打转,她咬着嘴唇,压抑心痛,不让它掉落出来。手里的纸张被发抖的拳头紧紧攥着,吭哧吭哧地做着最后挣扎。她却毫无理会,只顾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挂进象牙白的橱子。 “谁欺负你了”他扯过她默不做声地胳臂,怜惜地问。 她挣脱清晰不可辨的魔掌,低身拾起最后一件绿色长裙,面朝窗外,不去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方咽下绝望的悲伤,只是轻轻摇头说“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的错。” 刚才对着孩子,她还是一副彩绣辉煌、温情柔媚的神色,不过跟孙铭传小谈了一会子,她竟是收拾行装,结帐离开。看见她右手死死捏着的纸团,他不闻不问夺了过去。她意料不及,大惊失色,伸手过来争抢,却被他制住双肩,心疼安慰道“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分节阅读_14 。” 听了他的话,她那雾蒙蒙的滚烫湿气再也悬挂不住,全部落了下来,凝结成珠,细细地沿着脸廓往下流,她匆匆地转身抹掉,显然不想他看到这不够坚强的一幕。 他一目三行,快速浏览了信件后不自觉地笑了,随之深情款款地搂住了她。那不知名的笑声本先是惹她一惊,接下来亲昵无间的动作更是吓了她一跳,她竭力从里面挣脱出来,却被他结识的手臂越箍越紧。 她摧他打他无力叫嚷着“你放开我” 他疼痛全无,只是贴着她的耳边,吐着迷醉的热气“你喜不喜欢我” 她身子微微一震,放弃了抗争,忧伤地口吻说“你是有家室的人。我纵是喜欢你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都是可怜之人,我怎会去抢夺他人的幸福,分享他人的丈夫若是注定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妾,我情愿离开,情愿永远没认识过谁” “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纵使我坐拥天下,这万里江山也甘愿双手奉上。”他快言快语抢过话。 她懵了。 他接着说“宛静,我以为自己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遇到你,我才清醒过来,原来不是,我缺了你。” 他又说“我没有家室,除了母亲姊妹,便是孤身一人,我以为这辈子自己会孑然一身,想不到,我还能有你。” 他每一句都是情深意浓,他每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像牛鬼蛇神一样勾着她的三魂六魄,她傻了。 她猜不到一番折腾后,传进耳朵里的是不需要分析的爱恋表白。 她更是把好端端的一盘棋搅得七零八乱,自己亦不知道是该出“马”还是出“车” 她只想着,若他不是孙铭传不是张澤霖,这话便是真的,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若他是孙铭传,这话便是用来哄骗她欺骗她的感情;若他是张澤霖,那他说出此话时,心里不止是阴险的笑,嘲弄的笑,还挂着一副玩弄她戏弄她的下流的嘴脸。 “这场的是哪处戏”孙太太推门而进,看见屋子里相拥的两个年轻人,脸上无半分羞愧之色,还不适时宜地打趣“看样子,我这个和事老来晚了,竟是比不上某人千军万马地,生怕有了闪失,丢了日思夜想的人儿” 宛静眼睛外围的红晕消失不开,听到有人调侃,脸颊白皙中瞬间透出了抹不掉的红霞,她推开张澤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碧茵姐莫开玩笑,我跟他没什么。” 孙太太笑道“没什么还拉拉扯扯,若是有了什么,我方才进门,错过得岂不是床帏里鸳鸯戏水,彩翼双飞的一幕” 宛静自知理亏,话语结舌,面如桃花,耳根发烫不说,羞涩中更添了几分见不得光的难为情,好在张澤霖出来圆场“二嫂,她脸皮纤薄,你别欺负她了。” “哟,又变成我欺负她了这天底下,我可只听过惹女人伤心落泪的男人。” “宛静她以为”张澤霖未出口的话被宛静及时捂在嘴巴里,她矛盾极了,孙太太若是知道原因,肯定会说出真相,可是现在,从他愿意坦诚的那一刻,她胆怯了,害怕了,她不敢去揭开感觉中的谜底他不是孙铭传,他更像张澤霖。 孙太太哪里是随随便便打发的人,宛静越是遮掩越是引起她的好奇“难道真是我无意间惹了干妹妹” “没有,碧莹姐,不是你”宛静极力解释。 “她以为我是二哥,以为我叫孙铭传,以为我是有妇之夫。”张澤霖坦然解释。 仿佛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孙太太扑哧一声笑了,笑弯了腰,笑弯了眉,笑得东倒西歪,前俯后仰,笑得宛静心里越发难受,悲到极致。孙太太走过来,安慰地拍了两下,轻柔的丝帕拨动着她每一根毛发,瞧她面色难堪,也不好解释清楚,只是携了她的手便往楼下走,说道“这一日三餐乃人之本份,缺了一顿,上下心慌,正所谓饱暖才思。咱们先把肚子喂了,再谈这男女之事不迟。” 宛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净自己的清白,况且张澤霖脱口而出的话不仅是天降大雪,而且还雪上加霜。 三人前脚刚到中堂,孙太太便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孙铭传。” 孙铭传不知何事,随口答应一声。 响亮的回音震得宛静两耳发奎,腿脚发虚。 望着餐桌上的金钱虾球,酱汁茶皇鸡,孙太太口中的“流金映月翠玉龙”,还有盘子边缘露出的竹叶白瓷,她眼神迷离,思维混淆,一声不吭地端坐在张澤霖身旁,不晓得夹菜。 “又不舒服了” 他的手爱怜地搭在她的腰间,她身子晃然一动,直直地竖立在凳子上,它顿时顺着光滑的绸缎旗袍掉落下去,她心情稍稍轻松,不想它竟又不离不弃地滑了上来,更加紧紧地扣着。 她不得不苦苦地摇了摇头。 孙太太笑了笑,问道“还在生姐姐的气” 她勉强露了笑颜,解释说“这事从始自终都与碧茵姐无关,是我自己没有弄清楚,才才打扰了碧茵姐,我” 孙太太不介怀地说“雨过天晴是再好不过。生姐姐的气也好,生自己的闷气也好,不要拿自家的身子开玩笑,病着了,整天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的人可是你左手边那位” 她仍是拿惊愕的眼神象征性瞟了张澤霖一眼,不管他们是合谋演习,是表里不一,还是表里如一,她都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氛围里,一个人仔细斟酌,而现在,见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吧她被折腾得疲累了。 所以午饭后,她放任了张澤霖,也放任了自己。他不再像平日里的彬彬有礼,对她相敬有加,他牵着她,走过藤萝掩映的假山,走过奇花闪烁的木石,在一弯碧池边,趁她不留意,偷偷吻了她。 春风不识周郎面24 夜幕临近,房栊向晚,残花静默地敲打着东厢的暖霭轻暑。 孙太太欣长的手指在床头的玻璃莲花灯下格外白皙无暇,指甲上淡粉的红,高挑的雅中不经意间流出了柔美的媚。她左右端详,对着眼睛照了百十个轮回,满意地笑了,回头瞧见身旁的人皱眉深思,胳膊推了推,说道“其实,那小妮子还是太嫩,只晓得什么是风花雪月,没见过这风花雪月之后的闺阁愁怨,遇到老四这种人,倒有些可惜了。” 孙铭传怀揣心事,对于那种鸳鸯蝴蝶的情情爱爱没有半分热度,听到老婆的话,像往常一样敷衍地“嗯”了一声。 孙太太没有注意,继续感慨“小妮子也不是三头六臂的角色,我是在想,要不要把姑妈请过来认认人儿若是她喜欢,我也好做个顺水人情,从中帮忙周旋周旋;若是她不喜欢,我也乘机劝劝小妮子,让她趁早对老四死心。免得这男女感情越演越烈,倒最后无法收场,闹得家里鸡犬升天,谁都不好受” “嗯”孙铭传略微惊愕,提醒道“老四一直是瞒着人家的,你可不能捅漏子。” 孙太太得意地笑了笑,俨然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我又不会多嘴,只是看一看姑妈的脸色。” 若是平日里,孙铭传早制止了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只是他一门心思盘算起自己的密谋,沽溏的军事基地需要建立一所院校,就地提升将士的行军作战能力,今天的宛静太让他大开眼界,这种通晓科学又把数字运用到恰如气氛的人在顺德实在太少。也许把姑妈请过来是一步好棋,不管姑妈喜不喜欢,张澤霖对人家已经是一半冰水一半火焰,如果稍稍添油加醋,他难免不会带人去沽溏小住,若是去了沽溏,请宛静在院校里传授课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如此秦军也就不是一支只懂得英勇杀敌的普通军队了。 而此时的宛静斜靠窗棂,抬头望着一轮弯月,迎着徐徐的风,心里亦是一阵阵为难的酸楚。 若他不是张澤霖该多好,顺理成章地救出表哥后,吩咐人安然无恙地把他和彦卿叔送回许昌,不管是答谢他的恩情,还是逃避姨丈逃避谭家,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若他是张澤霖,她该怎么办从许昌,他便开始欺她,到了顺德,他又是一路地设下埋伏。表哥被他扣押在监狱,他说是生,她能相信确是生吗现在她又不能摆出一张丑脸,把事情闹得僵硬,一发不可收拾,若是他不高兴了,拿表哥威胁自己,拿自己威胁表哥,事情就没了回转的余地。 她像是被架在火炉上,左烘,右烤,全身都要炸裂了。 孙太太是张澤霖的表亲,能不能找她说情,通融通融她眼睛里灵光一闪,也许这事儿在峰回路转下会有转机。 于是。 翌日午后,孙太太派人请她去中堂搓麻将,她本不会,仍是干脆地应承了。 中堂已摆好位置,三人围坐的场景只缺了她一人,孙太太瞧见她后,热情地唤她临近自己坐下,对着另外两张陌生的面孔介绍说“这是余小姐,我最近结识的干妹妹。” 宛静习惯性浅浅一笑,等待孙太太介绍两位,却是听到她交代银梅“沏壶茶水来,不要碧螺春,要老太太从东瀛带回来的绿茶。” “不提我倒忘了,今儿,怎么没瞧见老姐姐”宛静对面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边摸牌边问道。 孙太太仔细望着门前的白玉色麻将,随口答道“我们家老太太,您不是不清楚,总以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比家里好,刚从东瀛回来,第二天又去了乡下,说是,不停地惦记着源井那栋宅子里的梅花树。” “大姨妈还真是有心有所属,妈,你倒是该学学人家。”宛静右手侧传来清脆声,一股子高调高傲倒不在话下,只是这“大姨妈”的称呼让宛静恍若初来园子的一刻。她不由细细打量了女子,与孙太太不相上下的年纪,衣着风格也是出奇地相似,金黄色的旗袍,大波浪披肩长发,耳垂边缘闪闪发亮的黄金圆环,还有那嫩滑手腕上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玉镯,她不禁再抬头望望对面的老妇人,颈脖上的一粒粒南海珍珠更是硕大无比,她两鬓虽生了白发,除了眼角的褶皱外,脸阔却是饱满丰腴,白净夹着红晕,挡不住的富态富贵之气已跃然面上。 “我倒是想学她,你跟老四,一个不再嫁,一个不初婚,让我这后半辈子怎么安生”老妇人不满意了,满脸怒气,打出的牌也是冲冲地拍在了桌子上。 “姑妈,你别气恼表妹,她的性格是雷厉风行,指不定今儿在我这儿摸牌,明儿就宣布成亲,我怕你那时”孙太太突然止了劝慰的话,推倒麻将,大笑道“胡了。” 众人一瞧,孙太太听胡的单张绝牌正是宛静出的。 倒也不是她完全不懂,三家出什么牌,她一直跟随其后,至少如此,她不会输得太惨,只是孙太太一口一声“姑妈”,一口又一声“表妹”,那“姑妈”“表妹”眉宇间又跟整日所见的人颇为相似,她酝酿的那些投石问路的计策顿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头昏脑胀,也不知道该出什么,随意摸了一张,便打了出去。巧了,孙太太胡了。 接下来的几局,都是宛静一个人一味地掏钱,她又是一幅蹙起峨眉、沉默不语的面孔,惹得三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随便打了一张牌,老妇人忍不住提醒她“丫头,刚才出四万,现在出五万,你是不是不懂啊” 分节阅读_15 她笑了笑说“好像我也没有其它的牌出了。” 孙太太“噢”了一声,对银梅使了眼色。 银梅识趣地站在宛静身后。 似乎抓住了大好时机,孙太太笑问宛静“不会搓麻将,怎么不早说若是这样,我就不找你了。” 宛静来这里陪客是有求于人,哪敢说自己不会,她莞尔回笑“不是不会,只是这两年几乎没碰过,生疏得紧。” “听余小姐口音,不像是顺德人。”“表妹”好奇地发了话。 “余小姐是许昌人”老妇人亦是问道。 “太太真是厉害,我祖籍许昌定州。”宛静没有隐瞒。 “噢,不过,你的定州音比较淡,很难听出来。”老妇人又补充说。 宛静解释说“我早年的时候一直在许昌读书,后来又去了南洋两年,是最近才回来的。” “你去过南洋”“表妹”来了兴致。 宛静点了点头,不悲不吭,一一答复了“姑妈”“表妹”提出的问题,其间,孙太太适宜地见缝插针,投其所好,表扬她懂什么会什么,总之她的好被孙太太干净利落地摆了出来,还不露半分自个的小心思,只说“能认识这个妹妹,我是有福了。” 春风不识周郎面25 鉴于银梅的指点,对胡牌技巧的洞悉研究,还有初学者奇异无比的好运,十几圈下来,宛静连连推牌,不仅收回了本钱,而且大杀四方,夺走了富贵太太脸上的彩光,逼走了千金小姐面容的红润,连孙太太都变得无所适从起来。银梅则躲在身后不时推她的背,或者扯扯她的衣角,甚至在她胡牌之际,接二连三的咳嗽。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提示提醒,她充耳不闻,该出手时继续出手,嘴上还一刻不停地拽着银梅的胳膊发嗲“呀我好像又胡了。” 起初麻将桌上还有两句人言人语,后来大家都寂静无声专心打牌,只是麻将的碰碰声在宛静的连连胜利中越演越烈,终于在她兴高采烈的一声高呼“胡牌”中宣告忍无可忍。 老妇人气急败坏地推了牌“不玩了,不玩了,这钱都见底了。” 宛静笑逐颜开,大方地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借你。” 老妇人俨然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脸上顿时挂不住彩,好在顾着自己的身份,不跟一般人见识,只是满眼的嘲笑“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还没像谁借过钱,今儿我倒开了眼界了。” 宛静惊异地望着她,愣愣地捧着钱,委屈无辜油然而生。 本是其乐无穷的场面竟然不自不觉地支离破碎。 孙太太忙上前陪起笑脸,两手摇着老妇人的手臂,道“姑妈,你莫生气,小妮子不会说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甭跟她一般见识。” “表妹”亦是出来圆场“妈,你瞧瞧,上了年纪,还那么大的火气,人家小丫头第一次打牌”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老太太脾气亦是三分霸道,三分倔强,三分不可忍,一分不可辱,仰头丢下主人,“哼”一声便离开了。 孙太太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劳心劳力地陪着不是。 “表妹”耸耸肩,无奈地紧随其后。 宛静则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看着一干人消失离开,对身后的银梅不怕死地一笑“她脾气好大” 银梅吓得呆若木鸡,一时回不了神“我从没见张太太发那么大脾气,脸都绿了。” 宛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会搞成这样,把碧茵姐的客人都气走了。”数着大摞的钱,她捡出自己的那份,剩下的全部递给银梅“这些,你拿去给姐妹们分了吧” 银梅恐慌的眼睛又是一惊,慌忙罢手拒绝。 宛静强拉过她的手,把钱硬生生地塞到她手上“钱财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再说,我现在也不缺。” 银梅推托不过,看了一眼数不清的票子,又望了望宛静,担忧地提醒道“余小姐,你不知道这是谁的钱” 宛静佯装无所谓,说道“不管是谁的钱,现在是我的了。你别牵心太多。” 银梅摇头道“在顺德,只要认识张太太的人都要给她九分面子。来孙家打牌的太太小姐们,哪个敢赢她的钱个个都是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的,能输钱给她,都说是祖宗积德,老天有眼。” 宛静笑道“那又怎样,我是许昌人,总有一天要回许昌,难道还指望她官运亨通不成” 银梅瞧她无畏的样子,更是跺脚着急“余小姐,我看得出来四少爷他喜欢你。可是得罪了张太太,你怎么跟四少爷成亲,怎么进张家的门啊她怎么会答应娶你当儿媳” 是她察言观色,看出了他跟老妇人的关系不一般,然后一步步设下伏笔,又一步步引诱银梅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可听到她是“张太太”,她确是“张太太”,不姓“李”姓“王”姓“孙”,偏偏姓“张”,偏偏家大气粗,顺德无人敢得罪,她仍被意料中的回答震蒙了。 难过的种子早已在心中发芽,只是这一刻,它突然变得茁壮变得粗壮变成了苍天大树遮盖了全部欢悦的阳光。 她两眼发直,呆呆地坐着,恍然间听到有人问她“这是怎么了”她笑笑说“没事”可起身时,眼睛金光四散,脑袋发晕,一个列颠差点儿撞在了门柱,感到胳膊被人搀扶,她七绕八绕地摆脱了,嘴里不断重复“我没事儿,我没事儿。”又迷迷糊糊,跌跌撞撞,一步三倒地往紫芸阁的方向走去。 张澤霖办完公事来瞧她,她缩进被子,逃避着不想见。 银梅在一旁帮衬说“余小姐一天都没吃饭。” 他“嗯”了一声,打发走了银梅,在床沿坐下,扒开锦被。那锦被又被她死死地裹在了头顶。他微微一笑,伸手钻了进去,刚碰到柔软细滑的肌肤,瞬间响起了一阵咯咯的笑声尖叫。 她晃动着零乱的头发从被子里拱出来,收起笑意,忧伤欲绝“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母亲,我当时兴奋坏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丝毫不介意,紧握着她的手,笑着说“麻将桌上输赢是常有之事。她每次都是好运,天天遇到人放胡给她。只是今儿不巧,遇上了你,才打破了她只有赢没有输的狂想。” 似乎此时此境,他越是深明大义,她越是心如刀绞。 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为了哄骗玩弄几分又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他若是心里有她,明知表哥无罪,口口声声说要放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舞枪弄棒,逗她,耍她。若是为了留她,他只要一句话,只要放了表哥,她便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今生今世永不再回许昌。 知晓宛静心情不佳,心思重重,孙铭传提议张澤霖余小姐这个年龄应该是刚从学校出来不久,不妨带余小姐去顺德的校园走走,让她去感受些熟悉的氛围,或者带她去沽溏小住两日,也许远离了俗尘,赏赏大自然的景色,她的情绪会有所缓和。 这两个建议全部被张澤霖采纳了,于是吩咐孙铭传去安排路线。 孙铭传又说道“现在不管是女子学校,还是大学高中,学生都是大考之际,如果以考察的名义前去似乎影响太大,不很妥当,不如去附近的一所军校,学生们现在都是演练期,校长教师们不管请元帅发表演讲,还是陪同观摩都不算是超出互相职责范围的事。” 张澤霖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一切依你安排,不用报告了。” 孙铭传听罢不显声色,先是布置了校长协同副校长在门口相迎,接着想法设法引张澤霖去教学区视察学生上课情况,一定且必须要保证这堂课是算术课,而且要极力邀请元帅身边的余小姐进入课堂,拿起粉笔,扮演一回教师的角色,然后全班一起鼓掌,校长夸奖余小姐的才华,请她留校任教,似乎加上时间上的天衣无缝和自己的极力推荐撮合,余小姐不去沽溏都很难。 但是这机关算尽,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刻。 春风不识周郎面26 自鸟雀传来第一声清脆的莺歌啼鸣,依靠窗棂的宛静一直忧愁敷面,烦恼上眉,闻着凉丝丝甜蜜蜜的幽香,看着青色满园的落红,听着珠帘的随风颤动,那手指不厌其烦地翻转绞动着丝帕,真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早饭时,瞧她胃口不好,容颜憔悴,眶子里血丝尽现,似乎一夜未眠的样子,张澤霖柔声说道“若是今儿没精神,便不去学校了,过两日再出去散散心。”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俨然不想扫了他的雅兴“无碍的,只是昨晚多看了几章书,待会子在车上休息眯眯眼睛,自然会好些。” 学校位于顺德郊外,丛山脚下,密林掩映,鲜有人家,距离孙家宅子有些距离。 她仿佛疲倦得利害,不管轿车颠簸,道路崎岖,还是车内人的闲聊杂谈,她两耳不闻,微闭眼帘,像春风离不开大地般眷恋地粘着他。他少有的浓情蜜意,揽着她的肩枕靠在自己的腿上,撩拨着她耳后的柔软发丝。那紫红色的蝴蝶斑点随车一起一伏,翩翩舞动,一股股清雅的兰花香从白皙的颈子弥散出来,很让他欣慰满足,只是眨眼的功夫到了地方,总有种意犹未尽的错觉。 灰色长袍加身的校长,鼻梁上架着黑色边框眼镜,庞眉白发,儒雅博学,早带领一干教师主任在校门外恭候元帅大驾。 宛静瞧那白鹤凉翅的阵势,心有所触,以为他是借工作之便带自己出来走走,而自己与顺德、与秦军、与眼前数不清的高层文人高级将领陌生不说,又是唯一随行的女性,多有不便,又是要听大堆关于对他的阿谀奉承卑恭谦让,多不自在。趁着下车,她悄声跟张澤霖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张澤霖亦是意想不到学校安排了这种宏大的迎接场景,却也不好对下属们显露不满的怒气,只能吩咐了司机“好好保护余小姐。”转而又凑近她耳边低语“我会很快打发他们,等我。” 那热气在初夏带了股股闷躁,吹得她脸颊发烫,泛着桃色圆晕,她嘴角淡淡一笑。 他恋恋地握了握她冰凉纤细的手指,方在孙铭传的焦虑等待中下了车。 车又在孙铭传莫名奇妙的神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元帅,余小姐她”孙铭传掩饰不住忧心挂念。 张澤霖给了简短的答复“她还不习惯这种场面,等以后再说吧” 孙铭传“噢”了一声,无言可劝,眼睛示意了校长。 校长心灵会神,知道不能拖延元帅的时间,打扰他游玩的兴致,于是简单地领着上司在小范围内走动,走马观花地汇报近期的教学质量安排,一阵铃响后,草草遣走了随行的教师,然后故意安排人把自己支开,合理地给元帅留出想要的自由空间。 张澤霖今天一身便装,休闲的西服西裤,领子处的白色衬衣解开了第一颗纽扣,一个人怵在校园里除了面貌英俊外,与平常人也显不出什么不同。 而宛静身着深蓝格纹旗袍,亮丽的高跟皮鞋,撑一把蓝色的小洋伞,游荡在本就缺乏女子的封闭校园,单单婀娜多姿的背影已经引得年轻人浮想联翩了。 分节阅读_16 当张澤霖易如反掌打听到她的位置,赶过去找她时,她偏巧站在实弹训练场地庞大的榕树荫下,跟刚结识的人请教打靶的技巧。 枪,本是搁置在地,学生们匍匐在滚烫的沙子上,顶着炎炎烈日,开枪射击百米之外的靶子。因为宛静是位漂亮女子且不懂远射,靶场的教员惜玉怜香,将那射击靶子搁近了好几十米,又让宛静躲在清凉避暑之地,甚至担心她举不起长枪枪支,准备了枪膛的支撑,调到了适合的位置。 第一枪,没有悬念,她明明瞄准,仍是脱了靶,面容上难免有些失落。 教员安慰道“因为是第一次,没有被声音震吓到,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将枪礼貌地举到主人面前,道了声“谢谢” 教员瞧出了她兴趣盎然,频频不舍的心思,推辞说“这里有六发子弹,小姐如果喜欢,可以继续练习。” “我知道军需用品价格不菲,每一发枪炮在战场上都是要竭尽所能地用在刀刃上,若交给我处置,那太过浪费了。” 这一番话说得教员倏然起敬,把枪放回到原来位置,便认认真真地跟宛静讲解起自己积累的经验。如果她姿势稍微不妥,碍于男女之别,他会口头上给予纠正。见她实在达不到理想的状态,他只好伸出右手去扶她的右手,左手去揽她的左臂,便随其自然地把她包裹在自己的怀中。 尽管只有隔着一寸来宽的距离,尽管是无心之失,无意之举,偏偏在张澤霖的眼中,是对她无缝隙的亵渎。 他百米之外冲过来,不闻不问,重重一拳,不偏补正,击在教员的鼻子上,嘴里不忘大骂“你他妈的” 教员眼冒金星,哼哼低吟了两声,咧咧退了三四步,终于坚持不住,浑然倒在地上,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整个嘴巴。 宛静恍然大惊,回头瞧见是他,忙蹲下身,拿了丝帕去擦教员嘴角的血迹,又跟教员说“你先扬了头,止了鼻血要紧。” 那关心体贴的口气,惊愕担忧的眼眸,还有轻柔急切地动作,宛若一根圆棒钢针活活刺进了他的五官,他怒火中烧,青筋暴出,扯开她的手臂,强硬地把她拉了起来,吼道“谁让他碰你的” 宛静前些日子积压的怨气早已闷在胸口压抑着不外泄,这会儿瞧他趁人不备,偷袭好人,不仅不知道理亏,还理直气壮地对她乱吼。那闷气顿时如煮沸的开水,滚烫的蒸气腾腾地往脑顶上蹿。她甩开令人作呕的手掌,气急回道“是我。难道我自己的身子让谁碰,不让谁碰,还要你准许” “就是要我准许。告诉你,在顺德,我说了算。”他唯我独尊的脾气被打翻的醋意,被她对外人热情对自己怒然的态度,还有那一句可气可恨的“是我”激烈了,不由恶狠狠地对她发彪。 “好,你说了算。”迎着火冒三丈无赖之极的怒气,她丝毫不退让,眸子里熊熊燃烧的火骤然变成了冻结的箭,恨不得一箭刺进他心脏,先是冻死他,再是烧死他,不折磨他七七十九天不罢休“你答应放我表哥,为什么现在还把他囚禁在监狱” 本是从别人的非礼引火到宛静的不自爱,现在又突然冒出尖酸刺耳的“表哥”二字,张澤霖愣了愣,嚣张的气焰稍稍微弱,口气却仍透着一股子霸道无礼“放人不是我说放” “你还真是可笑”宛静咬牙切齿,冷冷的调子透着嘲笑的冰“刚才是谁耀武扬威对我说,顺德,他说了算,又是谁,口口声声对我说,放人,他说了不算。” 春风不识周郎面27 张澤霖哑口无言,不自在地摸了摸下颚,低眉抬眼间,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多情态度温软,笑逐颜开地去牵她时,歉意款款说道“宛静,看到那个混蛋碰你,我气愤不过” 她打掉他的手,显然不想再听“所以你给别人判了死刑,不闻不问便动手伤人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拳有多重你口无遮拦骂别人是混蛋,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是觉得玩我,很让你解恨,还是觉得耍我,很你舒坦我知道,在许昌,我得罪过你,你可以像刚才一样泄愤,对我大呼小叫,对我拳打脚踢,我不介意。可我讨厌被你捏着把柄,明目张胆地威胁,欺负。” 这话听得张澤霖雾里看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看清什么。 “宛静,都是我不好,你莫生气。”青天白日,他死皮赖脸地强搂住她,不顾忌过往三三两两打量的眼神,不顾忌她的愿与不愿顺从与挣扎。 话摆到了光天化日的台面上,他依旧想混淆她糊弄她,愤愤不平和玄辞冷语已经掏干了她的心,掏空了她的肺,她再没了抗争抗辩的力气,只好淡淡语调说道“张澤霖,你放了我表哥吧我答应你,留在顺德。” 他身子如刀劈泰山,天震地骇,像抱住了烫手的山芋,万箭穿心的速度推开她,一双炯炯的眼睛盯着,虎视眈眈,威严淋漓。 “你囚禁我表哥,又想尽办法嘲弄我。对不起,我打碎了你两全其美的计划。” 他面色难堪,一言不发。 她轻如浮云般微微一笑“如果你觉得这个交易不划算,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边看戏一边喝茶继续谈。你也知道谭家在南方的商贸地位,在北方的贩卖市场。如果南北爆发战争,谭家禁运大米北上,吃亏得不止是你那几百万秦军,还有顺德府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即使不爆发战争,一旦谭家终止了贸易,仅靠北方自给自足,三年内,顺德不止是一幅尸横遍野” “够了。”他终于面如白蜡,恼怒咆哮。 其实,她早知道他是谁。 其实,她早计谋妥当,先是温顺地跟他去孙家老老实实地闲住,然后瞅准机会把他迷得稀巴烂,最后在他对她不能自持的时候,狠狠摆出一刀是要她,还是放了谭世棠 在许昌,他死里逃生,差点儿死在她那双假意顾盼神飞的眼睛下,现在,他又要不明所以地因为她再死一次。不仅如此,她还眉飞色舞地要挟几千万人来换回区区一个谭世棠,口无遮拦,随时随地。 她这是当着千万人的面活生生地挖他的心,要看看它是红,还是黑。 他冷傲的眼神掩饰不住轻蔑“我也讨厌被你捏着把柄,明目张胆地威胁。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放过谭世棠,放过谭家。你以为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不是谭世棠未过门的妻子,我不会对你另眼相待。我要让谭家倾家荡产,让谭世棠因为你痛不欲生,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好好看着,我怎么玩他想要的女人” 她愤世嫉恶,一掌掴了过去。 他反手亦是一掌。 只闻啪啪两声过后,她涨红的面颊颤颤抖抖映出了五个手指,火辣辣地烧心,嗓子里刺痛的哽咽被紧咬的嘴唇死死堵住,只剩下眶子里的泪水拼命地打转。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原来,他心里是这样算计的。 她怒视着从他身边飘过,像晚春里最后一朵争艳的玫瑰花,带着高傲的刺,凋零在这个初夏。 他紧攥着双拳,没有留她,如泰山稳重般迎风不屈。只是斜眼间,一朵白玉兰花凌空飘摇,暗香浮动,幽幽袭人,却沾惹血渍成了红色。他痴痴地望着那停有她余香的锦帕,终抵不住内心渴求的鬼魅,瞪了一眼守在树边胆战心惊的始作俑者,气势汹汹抢了回来。那一眼恨不得撕裂了人家,枪毙了人家。 孙铭传闻势过来,却是迟了一步,短短的一刻钟时间,理想中的数学老师竟像煮熟的鸭子飞到九天之外。瞧见张澤霖扛着西服,无精打采,心思凝重地盯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前唤了声“元帅。” 他微微一怔,忙从沉醉中清醒过来,怒道“余小姐呢” 孙铭传仿佛已洞悉一二,欠身回话“我已经吩咐了司机送她回孙家。” 她答应回去他恼怒的表情松弛下来,紧张地问“她怎么样” “她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话语间还是很随和客气。” 他又想是忆起了什么大事,紧急万分地言道“你现在赶快回家,派人监视,如果她要离开,一定要阻止。” 孙铭传应了一声,正欲离去,又听他命令道“记住,不能伤了她。” 不能伤了她 从踏上顺德的这片土地,悲剧已经开始。 宛静回了孙家壁苑,无视眼前一张张熟悉热情的面孔,直奔了紫芸阁,收拾行装。 孙太太闻讯而来,看那冷漠不搭理人的情势,想是出门的时候又好端端地跟张澤霖闹了别扭,于是堆起笑脸,摇着袅娜的身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把那箱子里的衣服又一件件地捡了出来。 宛静瞧见后亦不说话,冷冰冰地把衣物重新塞进箱子。 “我的好妹妹,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她不想多言,只说道“麻烦跟张澤霖说一声,他若是不放我表哥,咱们走着瞧。” 孙太太顿了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她愁云惨雾的面孔,便止了笑声,携住她凌乱的手,劝道“是不是怪他瞒着你他这种欺骗女人的男人最讨人厌了。” 她撇过脸面,不愿听见。 孙太太轻柔地拍拍她的手“可我看得出来,他是因为真心在乎你,怕你知道了,气他,恼他,恨他。” 她冷冷一笑,抽出了手。 孙太太不死心地又牵了过去“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可以站在他的位置想想,他父亲去世不久,一个人接替了那么重要的权位。现在又恰逢南北局势紧张,他不仅内要服众,担起百万人的性命,又要费尽心思,对抗外敌,还要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咱们孙家走走,怕冷落了你,怕我这个表姐怠慢了你。他跟我说,你不想随他回张家,所以才依依不舍地把你安置在这儿,他又怕你感到寄人篱下,陌生拘束,现在正想办法找一处风景秀丽的宅院,把你接过去住。我知道,他这人脾气不好,那全是小时候被姑妈灌坏了,过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阔少爷生活,旁人又不敢逆着他的意思。你稍微不顺他,他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恼羞成怒。他为了你,已经在慢慢改性。你不喜欢什么,他能迎合,能办到的,没有一件不是尽心尽力。” 她听不下去这种虚善的假话“碧茵姐,你别再说了” “我也听过你表哥的事,只是不巧与他父亲的死牵连在一起。你想想,一边是他痛恨无比的人,一边又是他牵肠挂肚的人,他能不矛盾吗即使想解开这个心结,也是需要时间的。你逼他,他一时情急会怎么想你心里是不是没有他,是不是不喜欢他他嘴巴没说,可是心里别提多在乎。” 她深吸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倒不是孙太太的话打动了她,只是提醒了她,她差点儿忘掉了大事,若是她踏出这里一步,张澤霖杀人灭口,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救出表哥。 春风不识周郎面28 孙太太好言相劝,不知不觉已过晌午,口干舌燥之余,不时拿眼睛窥着宛静,见她脸色由进屋时的铁青发白渐渐显出了原来的红粉,急躁的冷言冷语亦变得沉默寡言,虽微低着额头,可那双芊芊玉手温顺乖巧了许多,不由松了口气。 银梅端了茶水进来,不敢胡言乱语,递过茶水给太太时,眸子朝着宛静稍稍灵动。孙太太心灵会神,将茶水递了宛静手中,说道“先喝口 分节阅读_17 茶,压压火气,等心平气和了,姐姐替你出头。” 宛静轻轻点了点头,品了一口清茶。 尽管可以理智地吞咽下一口怨气,可那响亮的一巴掌时不时地从脑子里迸出来,若不是有人在场,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坐在梳妆台前,端详若隐若现的指印。那个印记俨然已镶嵌进她的皮肤,渗透进血液,深入骨髓,让她这辈子都抹不掉他的可恨。 不知是听了太多孙太太的话有些单调疲累,还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过于放松,她神志开始消沉。晓风轻轻一吹,长长的眼睫毛似乎承受不住,疲惫地下垂,努力撑开眼睑,那牡丹窗花顿时变得影影双双,模糊不清,回头想跟闲忙的孙太太搭讪两句,话未出口,身子已不堪重负,倒在柔软的被子上,没了知觉。 “老爷这是做什么,下那么重的药”孙太太嘀咕道。 银梅低下身掩饰眉目间的担忧,平静回话“老爷说,是四少爷的命令。” 孙太太“哼”笑了一声,匆匆走出房间。 银梅这才小声对沉睡的宛静愧疚地说了句“余小姐,别怪我。老爷他们舍不得你走,我也是。” 张澤霖是脱掉皮靴,赤脚进得紫芸阁。 捏手捏脚地上楼,又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的门。 月光如水穿过朱阁,绿荫星星,摇摇晃晃地伴随点缀,透过白丝蚊帐,泼洒在她静谧的脸上。 那弯弯的眉下是白日里秋水苇荡的眼睛,顺着眼睛是高挺翠微的鼻梁,沿着鼻梁是怎样令他着迷的两片嘴唇,会惹他狂笑会惹他生气会惹他茫然失措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撩开蚊帐,坐在床沿,细细打量,食指不禁微曲,抚慰起伤痕累累的右脸颊。她似乎痛着了,挣扎着摆脱掉,随即侧身给了他冷漠的后背,重新入眠。他心底一凉,又转到床的另一端,继续痴痴地瞧着,一秒,两分,三个时钟像是欣赏一幅绝世珍宝,百看不厌,越看越沉醉其中。终于,他忍不住俯下身,慢慢凑近她额头,半空中又忽然止了住,不想她醒来,不想惊吓了她。 夜过四更,初暑微凉。 他扯过锦被,搭在她身上,望了一阵子,又悄然离开了。 孙家壁苑前厅亮着灯火,炉子里飘散着袅袅麝香。 孙太太亲手泡制了清火花茶,冲洗茶具后沏了一杯,吩咐银梅端给客人,说道“人,看也看了,瞧也瞧了,以后也不要来了。” 张澤霖听罢一口热茶吞咽下去时差点儿烫坏了喉咙,咳嗽过两声,杯子里的茶水又四壁荡漾,洒了一身。 “瞧你那狼狈样,我这个当嫂子真是看着心疼。”孙太太抽出帕子递了过去“她那丫头,心高气傲。你这过去,指不定被人家灰头土脸地大骂一通,还解不了心头之气。你先回去避避两天,等她气消了心里惦记你了,你再过来。” “她若是不惦记呢”他蒙蒙地接了一句。 “哟,你先前跟那些小明星,那些名媛们,把人家逗得寻死觅活,也没听你说过这种泄气话。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擦了擦衣裳还了帕子,咕哝道“她不一样。” 不一样 孙太太心下一怔,自然晓得“不一样”的份量。 从混迹于交际场开始,“情爱”二字在她的眼中便是繁华似锦的春梦,仅有一刻凄美的温存,她不留恋,也不追逐,挑了个可以终生依靠的男人嫁了。丈夫虽然不解风情,却也对她呵护有加,体贴入微,偶尔会着迷地望着摆弄身姿的她,说一句“你好美”此情情景更是胜过无数的甜言蜜语,浪漫情话,她自足也沉醉。今天瞧见这两人,越烧越旺,准备演一出石头记里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情戏,不禁有些不安。 宛静醒来已过了两天。 她未有裹着衣服睡觉的习惯,也不会隔着两天不知道沐浴,起床后,瞧着镜子里肿肿的眼睛,皱巴巴的衣裳,脏兮兮地脸颊,没了梳妆打扮的闲情逸致,气呼呼地扔了梳子,梳子在台子上蹦了两蹦,砸到玻璃镜子又弹跳到地上,她似乎不解恨,在其上又跺了两脚。 银梅哪里见过宛静发大小姐脾气,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不敢搭腔。 宛静消完气,无力地呆坐在镜子前,孤单影只,悠悠说道“银梅,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银梅早吓得七慌八乱,听到问话,只顾点头,回道“余小姐是个好人。” 她微皱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仍痛心疾首地问道“你明知道茶水下了药,为什么还要让我喝下去” 银梅“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哗哗直掉。 宛静见状,知道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拉她起身,说道“我清楚不是你的主意,我也不是怪你,一想到被人无缘无故下了药,关在这个地方”她突然不能自持,哽咽着趴到床上,痛苦悲泣,不知道继续说些什么。 银梅眼泪来得快,消失得也快,看到坚强的宛静悲痛欲绝,不禁关怀倍增,劝说道“余小姐,你别伤心,四少爷这么做没有恶意,他只是怕你走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不敢来孙家看你,怕你不谅解他,只好一天一个电话打来孙家问太太,你醒了没” “谁不谅解他了他若是真的有心,肯定早早守在这儿了,也不会躲得远远的,让人看不见,找不到。” 银梅听得又是一愣一愣。 “银梅,你不清楚,上次,我得罪了张太太,这辈子跟他可能是有缘无份了。”她拭干了泪,起身翻出屉子里的照相机,塞到银梅手上,怏怏地说“我不奢求能留下什么,看在我平时待你如同姐妹的份上,帮我一次,好不好” 银梅掂着沉甸甸的东西如同捧着百来块大洋,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回话。 春风不识周郎面29 烟雨蒙蒙烟锁重楼的气候,无人踏潜的紫芸阁在阴雨连绵中越发显得昏暗寂静。 孙太太担心两个孩子出外淋了雨水,惹了风寒,看管起两人,严禁前来打扰修养中的宛静。而宛静亦是整日盘坐在雷鸣阵阵的窗前,不是翻翻书聊以慰藉,便是发发呆打发打发时间。好在,银梅那丫头不时把玩相机,情不自禁的嬉笑还能给这空荡的房子增加点悦耳的噪音。 这一日,放了晴。 听到屋子外叽叽喳喳的争闹,她赤着双脚,拖着连身睡衣,一步三跳下了楼,不在乎院子里湿漉漉的草坪土地,只顾望着洁白晴朗的白天,闭起双目,吮吸着清新香蜜,然后跟随一股淡淡的清雅花香,好奇地抬起左脚迈出右趾,感到身子左右晃动,如履独木,却一尺靠近,一仗接近,嘴角边不禁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如木春风般吟着“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 “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耳边忽然响起男声,她心下一紧,睁眼便瞧见绚丽绽放的紫薇花枝,红如烈火,而撑花的细长手指,却白如寒冰,寒得她心境凄凉,赏花的绝佳兴致顿时被冰封在千年魔窟之中。她转过忧伤的眸子,急于离开属于他范围内的杂草,不想在三尺开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住了脚踝。回头瞧时,自己环腰的睡衣丝带不知何时被他解了开,他正牢牢稳稳地牵扯着一条不放。偏巧一阵凉风拂过,飘飘的裙摆瞬间扬起了三尺来高,她来不及训斥先是发出一声惊叫,来不及蹲下身掩饰已被人横腰抱起。等她从惊慌的丝裙中钻出来,已是在他的怀里晃晃悠悠地待着。她拼命挣扎着怒叫着“放我下来”,两三声过后,终于偃旗息鼓,老老实实伸手攀住他的脖子,望了一眼干净尖削的下颚,终于枕靠在他白色衬衣上,低垂起眼帘。 当蓝蓝的天空变成璀璨琉璃的金黄色,当碧连天的青草变成大红喜色的牡丹地毯,她吴侬软语说道“放我下来吧” “我抱你上楼”他恋恋不舍地说。 她身姿娇娆,如火如荼的裙摆微微舞动已纵身跃下“银梅她们都瞧着呢有了流言蜚语” “这几天,我好想你”他不死心地从身后搂住了即将离去的柔滑细腰,飞蛾扑火似的凑近她白皙的颈子,吸着甜蜜香味,吐着相思之气,痒痒地,热热地,深深地。 她咯咯地笑着挣脱掉,翩翩上了木梯,又通情达理地蓦然回首,踏破灯火阑珊冲回到楼下相貌的他面前,踮起玉足,水纹灵动般轻轻一触,碰到温润柔软的唇才蜻蜓点水地消失掉。 他愣了片刻,陡然清醒过来,不顾一切跟了上去。 “宛静” 空寂的回廊四下无声。木红色板上湿湿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她的房门,延伸到落地微微颤动的粉色布帘后。 “我看到你了” 她依然如故地躲着。听到脚步远去,房门紧闭,她砰砰地心跳这才稍微回落。怎么会这样的,她只是跟他开了玩笑,他怎么会跟上来长舒了口胆战心惊之气,她慢慢悠悠地探出身,偷瞄了两眼。背后突地一声狂妄大笑,她始料未及,悬落的心又猛然穿梭到九天之外。 “我抓到你了” 他揽过她的腰抵在冰凉的墙壁,两手固定着她晃动的脑袋,浩浩荡荡地气势堵住她大惊小叫的嘴巴,游离的舌头如灵蛇般在她的唇齿间撕咬着。被他禁锢在狭窄隐秘的空间,她完全失了势,她思维混乱地去推他,眼前又是一阵天翻地覆地眩晕,重重地倒在柔软的床上。被他重重地压在身下,被他强迫的手在身上肆意游荡,她惊悟地大叫“不要”那一声“不要”像毫无力气地反抗,有意无意地挑逗。望着她涨红的面颊如三月桃花,粉红迷醉,他更是心猿意马,越发不愿松手。他吻她,荡尽绵绵情意地吻她,一遍遍去撬她紧咬的唇齿,不适时宜地喘着窒息的粗气说“宛静,我想要你。”一股不敢倾吐的气吓在心口,生怕稍稍喘息,便给了他可乘之机,可是渐渐地,她头晕目眩,呼吸不畅,坚持不住,微微一张,一声嘶哑呻吟的“嗯”千回百转地传出来,软得她自己耳根发烫,几乎混淆不清。他笑了,笑得她心里发麻,浑身燥热不堪。等到她可以大口大口地喘息,一阵不寒而栗的冰凉已悄悄吞噬着她的全身,他正有恃无恐地剥她的睡衣。 “澤霖,别这样”她制止。 他不能自已地求她“宛静,别怕,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你放了我表哥。” 表哥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顿时镇压了他全部的激情,他呆住了。 她叫他澤霖,他甘愿死在她石榴裙下的时候,她跟他提表哥 他不是跟在她做无聊透顶的生意,不是在跟她谈利益熏心的条件,他是在爱她,无可救药地爱她。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她还念念不忘那个关在监狱里的混蛋。 她故意的。 她是要折磨死他。 他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拾起地上凌乱的白色衬衫,丢下令他魂萦梦牵的虚幻景象,走了。 宛静怔怔地望着那毫不留情地背影,眼泪没有思量,默默地掉落了下来,滴在的肩膀,滴到坦露的胸口,温温的却是阵阵寒心。 衣柜突然传来恐慌尖声。 “谁”她迅速地裹了被子 分节阅读_18 遮挡身子。 象牙白门缝先是跑出了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接着露出浅蓝色的裤管浅蓝色碎花褂子浅蓝色小辫。 银梅耷拉着脑袋,尴尬地抱着相机,畏畏缩缩地站着,许久不见宛静问话,也不敢抬头正眼相视,唯唯诺诺地解释说“余小姐,你让我拍四少爷,我看他今天终于来了,就就拍了两张。” “你什么都瞧见了吧” 银梅破有些难为情,半天吭出一个没用的字“我” 宛静不介意地笑了笑“没事儿,反正早晚也会这样被他欺负一次。这事情别声张到全院都知晓了,于他,于我,都不好。” 银梅温顺地点头,把相机小心翼翼地搁置在梳妆台前,一溜烟跑了。 春风不识周郎面30 翻看冲洗出来的照片,哪里是银梅口中的“两张”打从他进园子悄然躲在她身后,到横腰抱她踏过露水进了阁楼,再有后来他紧追不舍跟她进卧房沉醉亲热,一卷底片已被银梅折腾了精光,而且每一张不是照出她妩比春色媚如秋月,便是他万中情思浪蝶狂蜂。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亦没了多余时间,挑了两三张略显他轻佻的片子塞进信封,亲手递于孙铭传,请其转送给张澤霖。 在意料之中,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孙铭传便身着工整戎装站在她的面前,厉声威严,毫无平日里的和蔼熟念“元帅在司令部恭候余小姐大驾” 如此客套的词汇似乎是暴风雨前来的征兆,她搁下茶水,从容不迫地对来人说道“麻烦孙先生稍等片刻,我上楼换身衣裳。” 这件淡粉色长裙过于朴素轻柔,显不出想要的那股子高傲无畏来,对着梳妆台,她清楚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也许是皆大欢喜气和家团,也许是两败俱伤前路渺茫,更或者有去无回死于异乡。 坐在后车排,她无心打量眼前是黄花遍枝头还是绿叶绕翠枝,她模糊朦胧的眼帘装不下过往的繁华洋楼簇簇轿马,大街小巷、人流拥挤、繁华似锦也被她不安的心阻断在玻璃窗外。 “张澤霖,你故意关押无罪商人,用威逼利诱手段强抢其家属民女,这照片便是证据,全天下的人都在睁大眼睛看清你的德行” “就算你能掌控顺德的报社,就算这些在顺德一文不值,但是在许昌可是价值连城,我想当初在琛州在许昌,如果定军目睹过您的风采,您没那么容易挟持我回顺德吧” “如果你不想下次在许昌被乱枪打死,不想走在顺德街上遭人暗算,最好放了我表哥。” 他已经是恨了她,厌恶了她,她不在乎他再多厌恶她一尺,多恨一丈。 司令部在顺德东郊,远离尘嚣,临近监狱。看到似曾相似的林荫道路,她内心紧张,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是带她直接去监狱放人,不想走至三岔路口时,车辆选择了另一条平坦大道,行驶两分钟便到了一所大院。把守官兵头顶烈日,严密检查,接过孙铭传递过的证件又再三端详车内是否异常,确认无误后方立正行礼,开门通行。 院子里土色轻弥,楼房林林,鲜见绿色。车稳稳当当停靠在一处两层洋房门楼。身着军服的人两人成排,三人成列,个个面无表情,见了孙铭传又是威武毕露,右手敬礼,例行军姿。 听着踏踏的整齐脚步声擦肩而过,跟随其后的宛静顿时猜测不透他接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他军务繁忙,抽不出时间去孙家,还是那些照片惹恼了他,他计划把她困在这个任他随心所欲的地方,另有打算木梯的吱呀音掩饰着她狂乱的心跳,脑子里不畏胁迫的台词被她混淆得不知该说出哪一句。 房门在她的心乱如麻中打开了。 孙铭传右手做出恭请入内的手势。她欠身微笑,刚踏进了两步,门又在身后突地关了上。她惊愕回首,眼前除了一片无际的黄褐色别无其它,斜眼的一瞥,墙壁上悬挂着暗红色绒布布帘,帘子半掩,露出的部分密密麻麻地标着不同符号文字,她识得铁路山脉江河标志,也识得哪里是枝江许昌定州,更加知道这巨幅地图不是供人玩乐,是男人最想霸占拥有的土地疆土。临着地图是一扇四叶大窗,望得见对面的青埂山峰,两三张单人黑皮沙发紧靠窗下,紫檀木茶几上铺有零乱报纸。 “很惊讶吗”张澤霖一直伏案奋笔疾书,没有看她。 她款款走了进去,端坐在临近书桌的多人沙发一角,随手捡了一张报纸翻看,顺便回答他“想不到我认识的张澤霖还有斯文的一面。” 他“哼哼”笑了两声,依然是顾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依然没有抬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的调子让她感到了一阵阵的阴冷。 有人敲门,他朗声下令“进来。” 三四个下属士兵抬着硕大无比的东西进了来,小心轻拿的动作生怕弄出一丝噪音,那东西遮着黑布,恍恍惚惚间露出了粗玻璃镜面,其中一人手中拿着闪光灯棒,左右护着机器。待安置妥当,宛静不免又是一惊,那是前些年淘汰的旧式照相设备,再定睛细细一看,那搬运的三四个人脖子里皆挂着样式不同的相机,虽不同她的轻巧,却也算些流行款式,成像清晰不说,方便快捷亦是不在话下。 “报告元帅,一切准备就绪。” 张澤霖繁忙的手停了住,撩起眼帘扫了一眼,终于将视线定格在宛静身上,见她衣着清雅旗袍,滚滚的短发上别着蓝色蝴蝶发卡,嘴角不禁微微一翘,丢了笔走到不安的她身边。她正盘算他搬弄这些可以做些什么,瞧他过来,只好下意识礼貌起身。 他温柔的眸子与方才的冷笑格格不入“你今天真漂亮” 在陌生人面前骤然听到这种情人间夸奖的台词,她有些不知所措,羞涩地低过额头,掩盖微微泛红的面颊。 他忽然风驰电掣地速度扶住她的双肩,一个淋漓的转身便把她抵在厚实的办公桌上。她赫然恐慌,低叫声未出口,便被他的嘴重新堵进肚子。周围的闪光灯砰地一阵接连一阵照亮了整个房间,照相机的咔咔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刺伤她的耳朵。她脑袋向左躲避,那光便在右边四闪,她躲向右边,快门声立马转移到右侧,如影随形,片刻不离。 她急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不顾及耳根脖子通红,不顾及周围的人带着何种表情眼神,破口大骂道“张澤霖,你个混蛋。” 他面目狰狞,牢牢掐着她不放“我混蛋你不是想吗我成全你,我一定把这些珍贵照片大肆传播,特别是给你忘不掉的表哥谭世棠看看。我要让他仔细瞧瞧,我跟你是怎么在这个房间谈情说爱的,看看我今天是怎么把她可爱漂亮的表妹便成自己的女人。” 他说完便把她扔到沙发上,发疯了似的扑到她身上,吻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她的眉毛,湿湿滑滑的气息瞬间让她感到一股股恶心难忍。她骂他,他两耳不闻。她踢他,他毫发无伤。她抓他,更是被他制服了两手压在身子下。她几乎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忽地一阵撕裂声刺穿耳膜,划破了脑海,她浑浑噩噩的思维霎时清醒过来。手枪,对,她带了手枪,手枪在哪儿手提包她的手提包。她狂乱得手指盲目地摸索着沙发四壁。当滚荡的身子碰触到坚硬的冰凉,当他攻破了最后一道安全防线,即将完全占领她的堡垒,她终于在仓仓皇皇中掏出了那支梅花手枪,死死抵在了他的脑袋伤。他终于停止了疯狂,两眼瞪着近在咫尺的她,喘着不知是沉醉迷恋还是无忌占有的气息。 灯光骤停,一阵惊呼“元帅” 面对突然,他面色间只扫过一丝可有可无的冷漠。  春风不识周郎面31 他识得这把枪,是浑身翻不出信物,随手送于她的。 那时,他只想,她带着它能记得他。可他料想不到,今时今日,他反被这把给予厚望的东西威逼胁迫。 “都给我出去” 一叶芭蕉不时敲打着纹窗,铮铮作响,暗藏在叶子里的水珠亦愈积愈多,折射起七彩阳光,撩眼得禁。许是被这寂静屋子里依然对准宛静的数只枪膛给镇住了,许是在万箭齐发的一瞬,芭蕉也动了恻隐之心,那珠子便哗啦啦地倾泻,泻了一地。 得不到人应答,他血液膨胀,眼红眉青,回头大怒道“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听令散去,肃杀的空间只剩下用恨意来伪装坚强的一幕那举枪的胳膊痛得麻木,颤颤抖抖的手指却拼死抠着扳机,那眸子里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上下滑动的喉咙却拼命吞咽着屈辱。他距离她很近,近得看得清她神色里一动一静间的伤心委屈,近得闻得到她无声呜咽发出的无助悲悯。 “你杀了我,也救不了谭世棠。” 他声音轻如稻草,却重重压在垂死挣扎的骆驼上。 “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没打算杀你。” 方才的一幕,她的心已是凉了,静了,她想嘲笑自己,竟然可以冷静地摸出枪来挽救最后的尊严,竟然对他一直存着莫名其妙的幻想,幻想他真心实意喜欢她,会放了表哥,然后娶她,她余宛静怎么傻到这种地步 她缓缓移动那把轻巧雅致的枪支对准自己,笑了,弯弯的眼睛容不下摇摇欲醉的泪,它们激流汹涌地淌了出来,全灌进他的手心“记得刚回许昌,第一次听到枪响,第一次闻到血的味道,我好害怕,吓得躲进你怀里。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中了枪,还会不会遇上你,不小心闻到自己的血腥味道,还会不会像起初那样被你抱着” 一声枪鸣。 没有征兆。 玻璃如同泼洒的研墨,震塌了天地,劈哩哗啦倾倒堂内,碎珠片子跃了两三尺高,急流勇进,争先恐后,涌向四方。 枪膛口冒出的淡淡青色烟雾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混着他一起一伏不能平静的心跳,围绕在沙发上面色安然的人身边不肯散去。 门外霎那冲进四五个人,手举钢枪,个个整装待发,瞄准屋子里的人,碰到他怒不可遏的眼神时,又瞬间收敛起枪膛,整齐刷刷地敬礼回避。 他额上的汗流过冷缩的毛孔,啪哒啪哒地滴在地上,浸湿的后背在炎炎午后涩涩颤动,他想揽起无声无息的她,可发软的手指几乎扶不起她轻浮的柔肩,他想呼唤她的名字,可吓懵的喉咙干裂疼痛,几乎窒息的肺部散不出一丝活气。 一秒,如果他判断失误一秒 他紧紧贴着温暖细腻的脸颊,一刻也不愿放手“我放他,我放谭世棠,为了你,我放他。” 她一动不动,像死寂了般,任他抱着。 许久。 他放开她拨了秘书的电话,下了两道命令一是马上去淑媛坊购置一件上好衣料的旗袍,做工要精细精良,深蓝色的棉布料子,二是通知孙铭传去监狱提取谭世棠,若是谭世棠有任何意外损伤,军法处置。挂了电话,他又慌忙取下那件戎装上衣小心谨慎地搭在她身上,遮掩住凌乱不堪。 他妥协了,妥协得彻彻底底。 秘书送来衣服后,他下令支开了走廊上的所有官兵,抱她去了隔壁的专门休息 分节阅读_19 室,准备动手帮她解开颈脖处的纽扣时,被她制止了住。她面部虽有了血色,脑袋似乎被枪响声震乱了思维,晕晕乎乎地说道“我自己来”听到她话语间脾气详和,他安心地说“换好了,我们一起去监狱”她乖乖点了点头,背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讳,脱掉了撕裂的衣裳。而他本该侧身躲避,却是痴如石像,挪不动眼睛,怔怔地怵立在那里,俨然她现在什么都已经是了他的。 未时光景,知了的狂鸣在叶丧枝软之时多了份孤单的悲情。 谭彦卿老实巴交地守在顺德监狱大门,左右徘徊,远远看到奔驰而近的车撩起滚滚烟尘,忙闪至大门一侧让路。自从接到陌生人电话,通知他来监狱领走谭世棠,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没有停歇反而是越发地紧张激动。在何家老爷的陪同下来了监狱,被挡在了大门外,他才考虑到是不是谁人开了玩笑,可细细回想起那通电话里隐隐透出的威严,他又情愿在此等待个时辰,也不能放过极其渺茫的希望。 黑色大气的轿车在临近大门前停了住,车门打开的一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表小姐怎么是表小姐可似乎又不是她,表小姐没那么清瘦,她的酒窝一直很圆润很可爱,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只剩下一张面皮,好像微微的风拂过,便会把单薄的她吹到几里之外,她虽然是微笑着走向自己,可憔悴得让人心疼,完全没了一个月前的活泼开朗,洒脱自信。当被她握住皱纹黝黑的手,感受到那份难以置信的真实时,他心底泪水纵横,强忍住心酸,方才喊了声“表小姐,怎么是你” “我不是说过吗表哥会安然无恙地跟你回许昌。”她的手也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青色静脉凸凹明显,连嗓音都是软弱中透着嘶哑。 “表小姐,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看你都瘦得”谭彦卿未来得及多说两句,恍然看到悄悄跟随在宛静身后威风凛凛的人,后面的话怎么也发不出来。那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每一次见面都能令他提心吊胆,魂飞魄散。 张澤霖挽过宛静的腰拉至身边,毫不避讳跟她非同寻常的关系,凑近她说话,眼睛却是犀如利剑瞪着谭彦卿“谈完了,早点儿让他们走人,兴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许昌的客船。” 他既是在提醒她,自己可能随时改变主意,也是在告诫她,他不喜欢看到她跟谭家人热情,特别是现在。 迎着谭彦卿忧忧心心的目光,她顺从的点头只想告之,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告诉姨丈,她已经身有所属,不会寻死觅活嫁给表哥,不会放碍着谭家“彦卿叔,你在这里安心等表哥。待会儿我可能送不了你们去东平。回去若是姨丈问起我,就说我会在顺德待一段日子,请他和姨妈莫挂念。”交待完后,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不顾谭彦卿口中的一声声“表小姐”又上了轿车。 而谭彦卿呆立在烈日下,百感交集地望着轿车远离,呼进了满腔烟尘,亦不知晓,只听得身后碰碰两声车门响动,有人重重拍了他的肩,一声长叹“我以为那丫头是攀上了孙参谋长,想不到竟是结识了顺德最有权势的人。彦卿啊你这下可不用担心谭家生意了,有了这层关系,谭家在北方可不仅仅是大展拳脚。看来以后,何某在顺德要仰仗继昌兄了,啊”  春风不识周郎面32 铁皮包裹铁钉凸凹的监狱大门哐啷一声关闭了上。 空旷的场地竖着剥掉皮的圆木粗干,上面的深红色血迹若隐若现透着腥味。几只黑黑的乌鸦盘旋在头顶嘎嘎乱叫又安静地停靠在木桩顶,打量起两位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不远处的巨石墙壁高如城墙,三米间隔的狭小窗子只容得下脑袋大小,似乎穿不进一缕光线,令人无不感到由深入内的潮湿阴暗。 会议室简陋得只有两张掉了油漆黑乎乎的排椅,四张残破不全露出海绵的沙发。宛静随便挑了个位置,张澤霖临近她而坐。她一言不语,也不显露好奇,只是低着额头,手指不时绞动丝绢。 他再次携住她心乱不知所向的手,重申道“我是为你才放得他。” 她咬着嘴角,依顺了那深恶痛绝的掌心,回话说“我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他手微微一颤,不由多使了三分力“我不是要你报恩,我是要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会再回许昌,我会一辈子待在顺德,待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放了我表哥,也不是因为我感激你,因为你真心喜欢我,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她冷心的眸子直直盯着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仿佛例行交待。 他终于笑了,凉丝丝的手抚过低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又滑到她尖尖的下颚,柔声问她“宛静,你喜不喜欢我” 她陪笑回他“你是第一个吻我的男人,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背过我的男人,第一个让我心甘情愿跟着的男人,你说我喜欢你吗” 似乎感到了她说话调子里透出的不乐意,他解释说“我不是逼你说这些。我在意你,比得上这世上任何东西” 东西他说了实话,她是他想得到一样东西,也许只是一样供他可发泄可亲昵可不闻不问欺来欺去的心爱玩意。 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他的继续追问,他收回手搁置在沙发靠椅“进来”。 听到命令声,她沉寂的眼睛终露出了一丝灵动。 表哥 虽然在脑子里刻画了一千遍关于他的样貌神情,门口淡出的身影仍让她浑然一惊。 两年了,他似乎还是送她离开时的模样,身着锦衣褂子,戴着金丝边眼镜,干净清爽的头发,一张温文尔雅的脸不自觉地流露出和蔼谦逊。满肚子的话明明在嘴边绕来绕去,可在她面前只能等待着,出不了口。 她姗姗上前,一股亲切的心酸莫名涌进了眼眶,却强颜欢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表哥” “宛静” 眼前魂萦梦牵的人只是奢侈地在梦境里见过,谭世棠那刚被润色过的脸颊却白如粉墙,泛不出光泽。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虽然痴痴地叫出了名字,又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难为他饱肚诗书,学富五车。桃根总是笑他,说他对任何人都是之乎者也,对答如流,只有对着表小姐像是吃了哑巴黄莲,啃啃唧唧,说不出完整的话。 “表哥,我来接你回家。” 她的袅娜纤巧不是影子。 “接我回家” 他呆呆地重复了她的话,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对方坚定不移的眸子,带着半分疑惑,半分灵光。他很清楚,这里是顺德府监狱,在昨天前天很多天前,他被提审训话,他被告知,纵然他有再多的金山银山也换不了一时的自由,他甚至比不上石头缝里的任何一只老鼠蟑螂。 当他微微颤抖的手左思右量想抓住眼前的白皙,证实真实时,前方陡然传来一声严厉硬生生地把它吓了回去“对,我答应过宛静放你,决不食言。” 这确实不是一场梦。 这屋子里不止她一个。 他寻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显露高高在上的威武,似乎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达官显贵。瞧那人起身向这边而来,皮靴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碾在地板上,咯吱地刺耳,他突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想低头问问那人是谁又突然被人用力推着身子,咧咧地往外闪。 “彦卿叔在外面等你” 耳边是她担惊受怕的音色。他知道自己被定下何等罪过,几个时辰前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他恐慌横生,以为她亦是被关了进来,后来知道她从南洋回了来,仅仅是来了顺德,她是自由的,她是来看他,可是随后被人一拥而上换掉破衣,换掉肮脏,他几乎思索不清,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了,他们是让他一身干净的装扮出现在她面前,让他走。他想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走”,却被随之而闭的门拒挡在外,只听得到里面淡淡的怒吼声。 “你哭了” “你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哄我的” “原来,你真正舍不得的是他。” 匆匆推谭世棠出门,宛静只怕张澤霖临时变卦出尔反尔,不想她低头抹眼泪的一瞬被张泽林瞧得真切,惹得他火气冲天掐着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摇起她的身子。 那弱不禁风的腰肢像朵飘摇的残花,呼出的一口口闷气在流动的空气盘旋又重新被吸回胸腔,她顿时两眼发花,气血膨胀,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大嚷道“张澤霖,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能对他大呼小叫原来那股子静默温顺都是装出来给他看的,看她有多懦弱不堪,看她有多脆弱可怜,等他放了她的表哥,她终于可以撕破脸面再一次跟他叫板。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在掉一滴眼泪,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 “你敢你敢动我表哥一根汗毛,我拼了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她疯了,被他莫名其妙的情绪逼疯了。 “好啊我知道你杀了我之后会饮弹自尽,咱们两个也算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来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合葬一墓,我心里高兴” “你” 他始终是死皮赖脸的货色,她始终是无家可归四处飘零的人,表哥始终是安然无恙地跟随彦卿叔回许昌,姨妈姨丈不会整日眼泪婆娑唉声叹气,她要继续跟他计较什么他该做得都做了。 她平静地望着他怒怒的脸一会子,转身拾起手包,语调浓软说道“回去吧”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安静浇熄了火气“宛静” 她累了。 她不想再吵。 回家的路上,她变回斯斯文文的淑女端秀,温顺地依靠着他,微迷起眼角。当软软的头发迎着徐徐的风像欢畅的游鱼不时撩拨起他的脸颊,他便随心所欲地去抚摸她柔柔的颈子。她很倦很倦,不想介意,不想搭理。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忘掉前一刻前一天发生的不快。 然而这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温存一刻,又被嘎然而止的车速震得支离破碎。 急刹车的尖锐声如利剑穿过车窗,直奔脑际。她身子不稳,大风大浪地晃了两晃,若不是被他搂着,几乎飞出后排,直直撞倒前面的挡风玻璃。她来不及询问发生何事,已感到抱着她的手臂暗暗增加了力道,再顺着他平息后又燎燃的怒火寻去,她不禁大惊失色,心慌意乱。 谭世棠伸直臂膀,如螳臂挡车,稳立车前。 身旁的谭彦卿时不时拿眼睛瞟向轿车,又力不从心似地好言相劝,死拉硬拽少爷的上衣往路边让道。 春风不识周郎面33 烈日炙烤,肆行无忌,似乎不把人摧得干裂不肯罢休。 她断然知晓身边人的脾气比那骄阳火了八分,于是趁着那股子火焰未喷出山口前匆匆下车,把该远离的人送到千里之外。她的步子没了碎碎娉婷,她的眼神也没了秀雅流转,她形色慌张,蛾眉禁蹙,出口的话亦是恼怒怪罪多于亲切关怀“谁让你来的我不是让你跟彦卿叔回许昌吗” 她从未用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对待过他,她从来都是巧笑可爱的模样,谭世棠那坚如磐石要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无缘无故放出来的心顷刻间软化了“宛静,我我担心你,我怕你” 分节阅读_20 许是这阳光猛烈把她的性子也越烧越辣,她没了耐心规劝,转身跟谭彦卿嚷道“彦卿叔,你不是不懂现状,还不带他走” 谭彦卿行事老道,自然明白表小姐话里的含义,自然懂得轿车里所坐何人,少爷能出来全拜人家一句。他唯诺地应了一声,拼了老命去把谭世棠推向停靠在路旁树荫下的轿车。 被关在监狱两三个月,他虽然变得痴呆不机灵,可是脑子不笨,从不经意间偷听到的话,从彦卿叔的举止,从监狱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的态度,他看得出来,她肯定为了救他,把自己献给了那个人,供那个人逍遥快活。谭世棠强逼着走了两步又忽地一个侧身躲过谭彦卿,重新站到她面前,不甘心地牵起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宛静,我不能丢下你。” 她被彻底气晕了“不能丢下我你有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丢下了姨妈姨丈,他们现在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有没有已经丢下了彦卿叔,他整日为了你不眠不休;算我求你,不要太自私,不要顾自己的感受,你考虑考虑真正担心你的人” “放开她”她激扬的话未完便听到身后阴冷沉稳的低怒声。 谭世棠被这突然袭击再一次吓得不知道是该放还是不该放,然而那只熟悉的手已在他茫然无措时急速逃离,他看见她笑意满怀,媚态滋生,像书本里描绘的美女蛇缠住那人的胳膊,连口齿都像是吐着香气“澤霖,你别生气” 这还是他日日夜夜忘不掉的表妹吗她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他怎么能让她吃这种苦他情愿死掉,也不愿看到她被别人玩弄在鼓掌间,做一个生不如死的奴隶。 谭世棠不顾谭彦卿的拽拉,恶狠狠地瞪着张澤霖,那手掌握成拳状,嘎嘎的响声像一只伤痕累累的狼喘着最后一丝活气,妄想最后一搏。 张澤霖忽然嘴角吊翘,挽住宛静的腰肢拉向内怀紧贴自己,带着四分挑衅,五分炫耀,还有一分有恃无恐,说道“她是我的女人。” 谭世棠恼羞成怒,左拳像千斤重石砸向那张丑恶的嘴脸,却被人毫不费力地凌空接住,未等他接着挥出右拳,一只黑色皮靴如急如闪电击中他的小腹,他不禁一声惨叫,只觉心胃急剧抖动,肺部气息拥堵,昏昏沉沉退了几步,跌倒在柔软的地面,一阵阵剧痛如蝼蚁吞噬起每根神经,一股股粘稠的腥臭味从喉咙溢到鼻腔,他微微张嘴,鲜血如洪水猛兽般淌了出来。 “啊” 宛静一声惊叫,吓得六神无主,思维不清,从张澤霖怀里挣脱出来奔了过去。好在彦卿叔眼明手快在身后护住了表哥,若如不然,那重重一脚踹下去岂止是现在的口吐鲜血,兴许连命都断送给了阎罗。她颤颤抖抖的手去擦那嘴角的血迹,恍然的一瞥,映入眸子的是不小心裸露在外的胳膊,一道道青痕清晰可见,一块块瘀血满手堆积。她红粉尽失,惶惶地解开他衣领处的纽扣,凸显出来的何止是一条粗如棍棒的红肿两条,三条每一条都像是带着钉子的利鞭落下阴伤。她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疼痛的嗓子无声哽咽,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突然间,她胳膊被人拉向半空,身子不自觉地回旋,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单薄的背已抵在冰凉的钢铁上,未等她大声叫嚷,一缕缕阳光如万支利箭欲刺瞎了她的眼睛,她晃着脑袋躲避,却被一只大有力的手紧紧固定着。他疯狂地吻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不给她挣扎的空间。她知道他这是故意做给人看,故意在人前发泄。除了听到有气无力吼出的“混蛋”,除了默默地流泪,她似乎别无它法,她似乎被烈日蒸烤得奄奄一息,死在这个炎炎盛夏。 晚风袭来,凉风习习,吹进了夜来香的清淡花粉,也吹醒了丝床上憔悴不堪的佳人。 他眼神里的愁容转瞬消散,悲极生乐,两手紧握着滚烫的芊芊玉指。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没有了俗世纷扰的时刻,他终显出了多情的一面。 瞧见她嘴角微动,以为是口渴难忍,便吩咐了丫环“把汤药端来。” 她听后艰难地摇了摇头,平静的面孔似乎被晒得干裂了,皱不出一褶灵动,最后咽了咽终于说了几个字“澤霖,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他温柔地笑了。 她求他“那你放了我,好不好” 他的温柔像遭遇岁末冬寒,顿时冰结了住。 她吃力地解释“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 “我这辈子不婚不娶,也不会让你当小妾。” 她苦苦地笑了“即使你力排众议,娶了我,可是你会面对你的母亲,你的下属,还有你周围那些想尽办法攀龙附凤的人,逼你再娶,你斗不过他们。澤霖,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澤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有时候,我好羡慕碧莹姐,可以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嫁了,然后生一双健健康康的儿女,我也这样幻想过我们。可是后来,我怕了,我想过不要名分地待在你身边,可我真得没有勇气去面对你娶别人的那一天,趁那一天没有到来,你放我离开,好不好” 他微皱额头,情不自禁地摇头否决。 不知从哪一天哪一个时辰起,他已是种了她的毒,看到她跟其他男人有任何拉拉扯扯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他痛不欲生,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过激过分,可他吞咽不下,忍受不住。 他扶起她柔弱无力的肩不松开地抱着,安慰她“我张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 她没有感动,她绝望地闭起眼睛,什么话都不愿再讲。  春风不识周郎面34 似乎又是一天。 她成了孙家小少爷小小姐口中的睡美人,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她睁不开双眼去看窗子外五颜六色的绚丽世界,她充耳不闻每天回响在房子里的哀声叹气泪流呜咽,她只是没有童话故事里永不凋落容颜的神奇,她会丝发干枯,唇齿发白,会眼晕瘀肿,黑纹深陷。 他来过多次,凝望她一阵子,或是把她的手指搁在嘴边一阵子,或是去摸摸苍白死沉的脸阔,或是痛苦地求她“不要跟我闹了,好不好” 她纹丝不动地安静昏睡,只是夜晚偶然飘来一丝清风吹动了风铃,她会安详地笑。 午夜的紫芸阁客厅了无生趣。 他黯然神伤,疲倦地躺着,胳膊横在起伏不平的额头,一声叹息哽在脖子处上下滑动,刺痛如冰铁铉刀绞割着喉咙。 “顺德医院的王医生跟我说,现在有一种注射药物,专治食不下咽绝食症,我看待会儿让张医生来一趟吧” 孙太太端了两杯安神清茶,瞧见屋子里的伤心人寂静无声,便搁下茶水,随口撂了一句话。 这言语果然震惊了沙发上的人。 他一跃而起,顿时精神抖擞,本是悲伤落幕的眸子也变得神色奕奕。 孙太太微微一笑,递了清茶过去,又说“不过,你也别兴奋过头,还不知这办法有没有起色” “我现在派车去”他显然什么都不在乎。 孙太太及时按住了他急不可待的肩,慰藉地拍了拍“铭传已经接人去了,你啊在这里老实候着,他们一会子就到。” 他哪里能静心下来等待,起了身便两手擦进衣服口袋,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牡丹地毯上踩起格子,踏到身穿白褂的王医生前脚刚进阁楼未来得及喘口活气,便被他紧捏起手腕拉去阁楼。 医生先是翻了翻眼睑又掰开了嘴巴看看病人的舌苔又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脉跳动,时而皱眉,时而舒缓,良久,打开红十字医药箱,将大瓶子的葡萄糖悬挂在窗帷担架上。 “医生,她怎么样”他在床沿坐下,握着通了点滴的冰凉手心,紧张兮兮地问。 王医生欠了欠身,说道“她好几日未进食,身体虚弱,加上意志薄弱,心脏功能有些衰竭。” “是不是很严重” “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醒来之后,先喂她些稀粥,然后在渐渐地加些清淡食物,修养几日便会无碍。” 孙太太听罢说道“这丫头脾气倔,死活不愿吃东西,怕是要麻烦王医生这些时日要多走两趟。” 王医生深吸一口凉气,思索了半响便说“不瞒太太,这药物始终是药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仅仅靠这几瓶药想延续小姐的命,不是长久之策。她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活活枯竭而死。” 枯竭而死 他懵了。 孙太太看见他脸色煞白,痴痴呆呆,再望望病床上的人亦是唇色干枯,憔悴之极,内心不免一阵感触,打发丫环送了医生下楼,便对他直言不讳道“我看,你还是送她回许昌吧” 嗯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又凸显了三分。 孙太太知他不舍,却也无奈叹道“她一门心思寻死,你整日守她有何用等到医生口中香消玉损的那天,我怕你就是下令整个顺德府的人哭干眼泪也换不了她回来。既然她不想待在顺德,还是送她回许昌吧缘分的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强求,不是钱财,不是权势,可以想有便能得到的。是你的,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也终有回到你身边的一天。嫂子是过来人,嫂子也相信,她心里确实有你。” 他一言不语,伤感的眼睛顿时显出了缕缕牵扯不断的恋恋不舍。 一天 三日。 宛静离开的时日,乌云翻滚,狂风阵阵。 院子里卷起的残红时不时地扯拽着她的裙角,似乎挽留着她。孙家的两个小人紧追不舍地询问什么时候还来顺德,来孙家银梅几个丫头亦是依依不舍地祈求能不能再多待两天 每个人都站在了孙家壁苑的匾额前,每张熟悉的面孔都一一闪过脑际。 只是,没有他的。 去东平的路上,她默默地盯着后车镜,有席卷而起的青叶,有恍然而失的人景,有翠绿挺拔的威严,什么都有,什么都一览无余。 只是,少了他的。 汽船的鸣笛近在耳边,她低下头,缓缓迈出了一步,迟疑地走了第二步每一步都是神色恍惚,想去回头,想在茫茫人群里找寻。 “余小姐,一切都打点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孙铭传放下行李箱,说道。 端坐在包厢床榻上,她神情呆滞,晃晃额头,习惯性道了声“谢谢” “这是临走前,元帅让我转交给您的。”孙铭传从内衣袋子取了封信搁在平板桌子上,候了片刻,瞧她心有所思,没有正眼去看,亦没有张口说话的,便悄然走了。 分节阅读_21 开船的鸣笛声又一次响起。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台,那不是普通粗糙的黄色纸张,也不是白如雪的光滑薄纸,是折叠成四方状的丝帕,透着她身上一样的兰花香气。晓风拂进,帕子的一角散了开,露出裹藏在里面的东西。那东西她很熟悉,是银梅的,是雨后初晴的那天,他抱她进了紫云阁,是她明明上了楼又鬼使神差地跑下来站在他面前,踮起了脚趾。 她俨然感到了什么,拿起丝帕夺门而出。 天地间滴滴答答落起了细雨。 船已像断了线的风筝离了岸。 岸上人群仓皇四散,却有他始终如一地迎风迎雨伫立,那一身戎装,那风衣诀诀,那无语无言地凝视。 而她依在甲板的护栏边,任风吹散了丝发,任雨淋湿了衣襟。 隔着绵绵如情丝的雨帘。 隔着滚滚如情思的江水。  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澤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 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  突然,他两指放于唇边,轻轻一挥,给了融进烟雨的她最后一吻。 突然,她泪水泛着雨花,沿着面颊,不止地倾斜而泻。 很多个日夜,她都在回忆那个风雨相伴的吻,那个如影随形一生挥之不散的身影。  梨花落尽染秋色1 潺潺雨水沿着飞禽屋檐稀落而下,一道道水帘,一阵阵烟雾,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大街上人烟罕迹,三三两两的黄皮包车摇响车铃,晃晃荡荡地与穿梭的汽车电车交错而过,咒骂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谭家客栈,客少清淡。 掌柜来回翻看了几遍账簿,算盘拨得奇响,面容上的愁苦犹比门庭外的涨雨,恍然听到门外“老板,接客”的叫卖,那愁容不由消散,眉开眼笑地亲自跨出柜台,笑脸相迎。原来是位浑身湿淋淋的女客,提着精致高雅的竹箱,贴身旗袍是上等面料,待近了些,待客套地接过行李,触及凉如冰寒如铁的手,撞上花颜月貌的脸,掌柜那喜不自胜的笑容有些凝固,却又是转瞬间恢复到了殷勤的状态,亲热地唤了声“少东家,怎么是你” 前几天谭大管家从顺德完整无缺地带回了少爷,却单单不见表小姐的影子,掌柜心里已是纳闷了半晌,这会子瞧见表小姐独自拎着行李,似乎跋山涉水疲累之极的神色,瞧见她不愿搭话,低着额头只顾着向后院走的模样,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跟随其后。 宛静淋了几个时辰的雨,伤神伤体,下船便没了行走力气,看到等候接客的黄包车,亦不顾及是不是可以遮雨,随便报了“谭家客栈”的名号,现在,她已是晕头转向,凭着一股子不屈的意志支撑,听到有人问话,感觉到了安全地带,话不想多说,事亦不想多问。 上台阶时,那恍惚的眸子看着摇摆不定的木梯,明明抬了脚,一步跨出,仍然是低了些,加上她身子本就飘摇四浮,一个不稳便狼狈不堪地匍匐向前,好在撞到了柔软温暖的墙壁,她冰凉的脸颊微微一动,竭力睁大眼睛,瞧见的不是白如雪的石墙,是灰黄如土的衣料,钉着颜色相近的金色口子,沿着那道灰黄色缝隙是中规中矩的衣领上突现出来的下颚。她心下一慌,退后了两步,准备行礼赔罪,不想那高跟皮靴只占居了小半台阶,刚稳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后扬,未等她从大惊失色里醒悟过来,扬起的手已被人凌空握住,再不费力地稍稍一带,她那身子几经波折,再次回靠在软滑的墙面上。她张皇失措,乱乱的神经如紧绷的琴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垂的眼帘更是不敢抬头正视,待那人礼貌地松了手,她顺势欠身,说道“谢谢”不等那人回话,她又迅速擦身而过,一闪而逝。 掌柜见小姐毫发无伤,忙上前赔礼,低身作揖,笑道“打扰了少爷真是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少东家,刚从顺德回来。” 客人不介怀地罢手,干脆回道“无碍。” 掌柜唤来小儿将箱子送到表小姐房间,亲自送贵客到了门外。 宛静进了后院,随便找了一楼房间推门而进。她哪里还顾得了屋子是否干净整洁不染尘埃,她哪里还在乎屋子外的风景是杨柳拂面还是翠薇满枝。她踉踉跄跄地铺倒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像是刚刚从死亡里挣扎出来,只剩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小儿毕恭毕敬搁下箱子,小心问道“少东家,你先休息休息,我打些热水过来” 她两手挣扎着爬起来,软软地“嗯”了一声,茫然的眼睛望见小儿离开关门,坚持起身翻了件干爽的连衣裙换上。片刻光景,小儿送来热茶热水顺带送了些清淡热汤,她梳洗罢品尝些才稍微缓过神,深深地吐了口活气。 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翠绿的叶子像是四月初春时新采摘的第一枚青叶,透明的颜色像是他的眼睛,清清的,亮亮的,除了能装下雨中的她,什么都没有。他来送她,他亦是不恼了她,可她好不容易清醒的眸子霎那间盈满了温热的泪,一口吞咽了茶,白瓷杯底不见了他的模样,她又慌里慌张地沏了第二杯。 门外骤然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她的悠悠情思。 一位灰色长褂装扮的长者戴了副老花眼镜,白眉白须,儒雅地问道“可是余小姐” 陌生人。在许昌熟识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况且她又是刚从顺德回来,谁人知晓她现住在谭家客栈 见那老者身后跟着客栈小儿,又见另一张陌生幼嫩的面孔,十岁左右的年纪,背着大口行李袋,她礼貌问道“不知老先生找我何事”老者彬彬回话“是冯少爷命我前来给小姐把脉的。”她疑云重重“冯少爷”老者又答“是,冯少爷说小姐淋了雨,可能感染了风寒,专程让我来一趟,给小姐诊断诊断” 似乎盛情难却,她伺机“噢”了一声,请进两位客人,随即吩咐小儿送来两杯茶水。那老者斯文端坐后便向她请查看脉象,她不知是真是假。他捋着胡须,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小童拿出文房四宝记下了几味药草桂枝10克、白芍10克、生姜二片、炙甘草10克、红枣十枚。又交待她,每付药加入六碗水使用大火来煮成二碗,每四个时辰空腹喝一碗,服用此汤药还需要喝一点稀粥。那认真细致的行医态度不像是有心害她之人。 未等小儿端来热茶,老者已把药方交至她手准备告辞离开。她掏出几枚大洋答谢,却被老者婉言推迟,说道“冯少爷已经结过账了” 又是冯少爷不仅知晓她,知晓她淋雨回了许昌,甚至派了信赖的老大夫过来给她未雨绸缪地诊治病情。这冯少爷未免太神通广大 她不想欠人情债,硬把钱塞进了少年的口袋“我跟冯少爷素不相识,怎么好领他的恩情” “什么素不相识” 门外锣鼓熏天的一阵娇笑。 “敢情才过两天,就把我哥忘得一干二净当初是谁一门心思地求我哥弄通关行证,是谁说会一辈子莫齿难忘冯先生的大德大恩” 身着蝴蝶兰色衣裙的俊俏女子姣花照水,得意地晃着黄色小伞,波浪公主卷发压着蕾丝边荷叶领子,对她顾盼流连的责怪。 不是槿芝,是谁 她没好气地笑了笑,不顾屋檐下的潺水,不顾正式非正式场合,只奔过去拥住了来人。 槿芝以为,她是顺德一行受了虎口脱险的惊吓,终于遇见熟识的亲朋好友,难免露出了女人的脆弱心思,念念不忘寻她开心“你个死丫头,寻死觅活要去闯顺德,这下子知道什么叫生命诚可贵了吧” 无心插柳的话混着渐稀渐疏的雨滴一声不拉全落尽心底,她含情默笑,不愿多做解释,只当是认了。 槿芝收到堂兄的消息便匆匆赶来接她去冯家小住,她明白自己这一回来怕是谭家已然知晓,她亦不想多考虑接下来将发生何事,她只想找个片刻清闲的静养之地疗养身息,所以未有多加推托便应承了。 梨花落尽染秋色2 轿车直奔冯府沁园门口。 熟门熟路,槿芝携了她下车亦不再多做介绍,吩咐下人将行李小心提至客房,便道“先是委屈你在沁园住些日子,我的那栋惊涛小楼被爹严令拆除,搞得现在不得不搬到奶奶的别院,跟姨妈们挤在一起唠嗑。” 瞧见对方唉声叹气忧闷无趣的神情像极了待字闺中的怨妇小姐,她淡然微笑,反唇相讥道“若是你明天出嫁了,那会有这档子事。怕只怕以后想听到这些声音,也是痴人说梦,反倒留恋起这段美好日子。还是趁着现在不是什么李太太,许太太的身份,多听听些,聊以慰藉。” 槿芝听罢,乌溜溜地眼睛露出了贼贼笑意,扛扛她的肩“这会子别笑话我。你那个死鬼表哥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全许昌的商人八成都去了定州恭喜道贺。若是知道你这个谭家媳妇窝在我这里,指不定八台大轿匆匆从定州赶过来把你接回去,逼你拜堂成亲,庆贺完他大难不死,接着庆贺他喜结良缘,真可谓双喜临门啊” 双喜临门 她幻彩的眸子顿时黯然八分,欢笑面容不自禁地挂了忧伤。 槿芝前方领路,并未回首看她,半晌不见她回话,以为说了句恨话令她口木舌结,正暗自惊喜,不想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前脚刚进屋子竟被下面的话惊了一跳。 “槿芝,我不瞒你,这辈子我死也不会嫁进谭家。”瞧见槿芝一惊一乍的模样,她苦苦笑了“当初姨丈唤我回来向你请求办理通关行政然后去顺德,我想着自幼在谭家长大,未报答过他的恩情,不论如何,即使丢了性命,也要救表哥出来。只是想不到,姨丈他早有打算,趁我甘心去顺德的时候,把我推进了何家,希望何家能下聘礼娶我,断了表哥的念头。何家老爷看出了姨丈的心思,说姨丈怕我压制表哥侵吞谭家家产,说他也怕我嫁进何家,把何家变成余家。你说,我还有必要回谭家吗” 槿芝静静听完,内心一阵酸酸的感触,拥住了她,咬牙愤恨地说“我冯槿芝发誓,谁伤害过我们骄傲的余宛静,我定要让我哥去抄他的家,把他们祖宗十八代全关到老鼠洞里,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 她嗤地一声笑了,心里的抑郁寡欢消散了些“别整天拿你哥当令箭,他日理万机的,哪里有空闲去忙乎你的闲言碎语” 槿芝听出她心情好些,少了方才的悲痛,便不乐意地推开她,满脸认真说道“你跟他八字还没一撇,这么快都向着他了日理万机别笑死我了” 她知对方是玩笑话,也跟着附和“当然向着他了,我可是每天对着月光祈祷,早些嫁给他,早些当你的嫂子。” “余宛静,你羞不羞啊” “不羞” 两人的嬉戏疯闹早扰乱了对面书房的雅静。 冯梓钧埋头批阅文件,却情不自禁地撩起眼帘,透过半开半掩的纸窗,隐隐可见她穿了件淡粉色绵绸长裙,欣长的小腿露出婀娜多姿的步子。 分节阅读_22 那件浸湿的蓝色旗袍已经换下,失魂落魄的憔悴亦大为好转,槿芝这一去一闹,怕是大夫开具的药方也被她遗忘到一边,不记得服用。他想说自己多管闲事,可是搁置在纸上的笔始终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好不容易写了两个出来,连着上句,显然牛头不对马嘴。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换了另外一张,不料起笔间竟然又是相同错误的“宛”字。 隔着淡淡细雨,他凝望着朱楼画栋间游离的身影,不止一时三刻。 也不知那阵风吹进了冯家老太太的耳线。 听到宛静来沁园的消息,老太太吃过晚饭便唤了一群女眷们过来,瞧见未来孙媳妇与前些时日清瘦许多,心疼心痛之情霎时不言于表,携了她瘦削的手便千言万语挽留她在冯家多住两日。槿芝快声快语,不待她回答,一股脑地把下午两人的玩笑全泄了出来,羞得她面红耳赤,低着额头,否认亦不是,承认更不可。 冯梓钧夜半回家,见屋子里座无虚席,唬了一惊,打了招呼,正欲去书房,被老太太拦截住,让他多抽时间陪陪宛静,又说不打扰他们两个人清静,随即扯了意兴阑珊的槿芝匆匆离开,单单丢下相对无言的孤男寡女留在客厅。 宛静半掩尴尬,打破平静,不道破老太太的心思,也不提及老太太的误会“谢谢冯先生替我请了大夫看病” 他平淡回道“我只是碰巧路过,略尽绵力。” 没有槿芝做伴,她无需强颜欢笑,故作无拘无束的姿态,再次礼貌欠身道谢,浅浅说了声“晚安”,便径直去了客房晚睡。 雨后清凉,繁星满天,竹叶丝丝摇曳传声。漆漆院落里,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的何止一人 以为可以在冯家安静清休几日,戒掉烦心苦闷,不想,跟槿芝开开心心逛了会街,回来便听到丫环禀告“谭家老爷来过电话找余小姐。” 槿芝冷冷一笑道“他找你做什么,别搭理他。”随之吩咐丫环“若是下次谭老爷再来电话,告诉他余小姐早离开冯家,不知道去哪儿了” 风雨欲来,终是拦截不住。 宛静再三斟酌,觉得给长辈报声平安终归是应该,于是不顾槿芝的劝阻回了电话,不巧姨丈姨妈去了西山拜佛,是谭彦卿接听。辨出她的音色,谭彦卿激动万分,口口声声“表小姐,真的是你” 难不曾以为她永远留在顺德回不来许昌她微微笑道“彦卿叔,我会在许昌陪槿芝两天,短时间内不回定州了,你跟姨妈知会一声,莫要挂念我” 谭彦卿听出对方欲挂线的意味,忙道了正经事“表小姐,你还是先回来一趟吧少爷他天天念叨你,自从昨儿知道你回来,他死活不听老爷的劝,要亲自去接你。你也知道,他在顺德伤了身子,吃了酷刑,遍体鳞伤,行动不便,折腾不起,这些天,少爷他好不容易” 少爷 又是少爷。 这世上,有谁会关心,为了他们口中的少爷,她不惜性命,几乎死在自己枪下。 这世上,有谁曾留意,为了任性的她,他甘愿放下一切,甚至是她。 她一路伤心淋雨。 她一路悲痛欲绝。 他们却只记得只挂念“少爷”。 她竭力压抑内心莫须有的忿怒,接过话道“彦卿叔,你知道的,当初能过江救表哥全靠槿芝的帮忙,这会子,我回来,自当是好好答谢人家一番。你告诉他,安心在家养病,要顾着姨丈姨妈的身子,莫要惹他们生气” 说罢她干脆挂了线,不愿再听见一丝对方连连的规劝。哪知转过身,电话竟又是如影随形地响起,丫环接听后,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又小心觑了槿芝的面色。她看出端倪,接了电话,火气在外人前又不好发作,便低低道了声“喂”。 通话的那端却是毫无言语,只听得出急促的呼吸声如波涛海浪不息翻滚,她内心一动,料想是他,却也不知该问候什么,只说“表哥,我会暂时待在许昌,你莫要再惹彦卿叔他们紧张。” 似乎确认了她的嗓音,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接她她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苦不堪言“我答应过槿芝,她肯替我签通关行证,我便陪她玩闹一段日子,现在,我总不能言而无信” 他听罢又是沉默一阵子,失落地说“那我等你。” 等她其实从表哥不愿丢下她独自随谭彦卿回许昌,她亦明白,若是她直接道出姨丈不愿她进门恐她做了谭家媳妇惧怕她侵吞谭家财产,表哥肯定无所顾忌跟姨丈大闹一场,姨丈姨妈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他那番不顾死活的折腾,再而言之,表哥是谭家的唯一香火,姨丈即使没什么忌讳她的心思,难保不会催促表哥早早娶过二房传宗接代,表哥若是不答应,姨丈肯定转向她求助,难道让她一口回绝从小养育她成人的姨丈姨妈意愿,不去答应吗 梨花落尽染秋色3 电话终究不再折腾。 她回眸对槿芝强颜欢笑一番。 槿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厥气嘴角说道“可别向我诉委屈,依我的法子,哪会折腾出这些意外” 她毗邻槿芝坐下,低垂的下颚仿佛犯了天大罪过“表哥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难道让我一走了之,远赴南洋,让他等我一辈子” 槿芝知她心软,脸色顿时缓和,握了她的手,劝慰道“你说过死也不嫁进谭家,难不曾这会子你又心软了” 她眉头紧蹙,似是痛苦挣扎,直直的眸子痴痴地凝望着大理石地面,像是梦中呓语“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若他能娶了别人该多好,姨丈不会整天提着心防我,我也可以落得逍遥自在。可我也听说,去谭家提亲稍微张些脸面的,他不是躲开便是糊弄过去,平日里交情不深的,又被他毫不客气轰出家门。槿芝,我不是心软,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为了我继续得罪谭家的商客朋友” 槿芝充盈红霞的两腮俨然气愤不过,眼珠子溜溜两转却又转瞬贼贼一笑,揽过她的肩,说道“你也别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倒有个万无一失的主意。” 她佯装诧异不解,浑浊死寂的眼睛霎时闪闪灼灼。 槿芝恶意笑道“赶明儿我让堂哥随便找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去谭家提亲,若是你表哥不同意,若是他扫了冯家的面子,我看他以后在许昌府怎么继续生根立足” 她听罢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搂了槿芝一味千恩万谢。 她不是故意装出一副悲极无奈的神色骗取槿芝的同情,她只是想故意引诱槿芝依冯家的威慑力量来制衡表哥,谭家即使敢驳全天下人的面子亦不会不顾执掌南方军权的冯家颜面,这似乎是她现在唯一的权宜之计。 计谋虽好,却被冯梓钧毫不留情一口回绝,拒绝的理由非常简单我是一名正统军人,不是欺压良民的土匪恶霸。 月色撩人,如流水一般倾洒,静静地泻在曲曲折折的荷塘上。田田的叶子如水灵秀气仙女手中的墨绿色盛盘,相互围簇,迎接日月光辉。一阵晓风拂过,荷叶浪浪滚动,墨绿色的盛盘顷刻间打翻,撒了一池,褶皱的水面顿时波光粼粼。 宛静已不知晓是第几次坐在汉白玉大理石阶上愣愣呆滞,没有了青天白日里与槿芝的肆意嬉闹,没有了与谭家的推托拆招。夜深人静,眼里所见耳边所闻的仅仅是残月玉露,河畔金风,心里越发地思念起他,他亦是淋了雨,亦是凉了心境,千言万语亦是不得不埋藏沉寂,默默地望着她。 掬一捧池水敷面,清清的水珠粘不住嫩滑的面颊,一滴滴落进了水里,惊醒了沉睡的红色鲤鱼,三两只从荷叶里探出脑袋,瞧见她安静淡漠,便争先恐后地游荡过来,翘首企足地看着她。她咯咯笑了,提起裙摆,下了石阶。那鱼儿一阵慌乱后退,又纷纷靠近些,蹭她的脚踝。 忽闻身后清亮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她微微一愣,忙回转身眸,竟然意料不到脚下一尺来宽的台阶容不下她不安分的芊芊玉足。好在,身体失衡之时,她急中生智,向前迈出一脚,可未等尘埃落定,那身子便如倾倒的石块,重重地下沉。她反应不过,大惊一声,随即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惊涛骇浪,洪水肆无忌惮地灌进口腔鼻腔。她喘息不过,下意识挣扎,终于闻到一丝清新的空隙,身子却又拼命下坠,大口大口的凉水涌进了她的心扉,她胸肺撑胀,呼吸不畅,瞬间头晕眼花,混乱不清。 “宛静。” 澤霖她几乎停歇的手臂又开始狂乱波动,感到落水的响动,感到身子不随心地游动,感到一丝丝的凉气涩涩侵蚀她的身体,她听到了他焦乱的大声疾呼“来人” 她心口如千斤大石压住胸肺,疼痛难忍,嘴角触动却发不出音,她迷离的眼睛看不清黑白,只好伸手摸索到他的嘴巴,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吞噬了她的指尖,一阵恶心冰寒随之袭击了胃部,苦水从嘴巴鼻腔迅猛奔腾而出,她强忍不住,惊慌地推开他,吐了一地清水,最后筋疲力尽地重新倒进柔软怀抱,接连不断地喘息道“我没事儿,只是灌了几口水。” 他不再接话,只是悄然无声抱起她。 而她紧贴温湿宽阔的肩膀,听他怦然迷乱的心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雨后晴天,他不顾她的情愿与不愿,抱着她踏过清水青翠,踏过残红残绿。当踏进灯火骤亮的沁园客房,她迷离的眸子陡然变得清晰四溢,周围不再是水雾模糊淡淡影照,不再是锦红地毯楠木阁楼,被水气混淆的嗅觉亦不再闻到清凉薄荷之气。她恍然抬头,刚巧与他炯炯的眼睛相撞,触目惊心,更是张皇失措,她苍白脸颊霎时绯红万丈,惊愕眸子四处躲闪,为了极力撇开与他的距离,几乎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硬生生掉在床榻上。她忍耐酸疼,跪立起来,十指惶惶然去整理凌乱不堪的丝发,羞赧羞愧,不敢正眼瞧他。凉凉的水珠子沿着她的额头滑过她的睫毛流过她拘谨拘束的嘴角一滴滴落了下来,嗒嗒的声音伴着他沉重的呼吸,脑子里又是一阵不知所向的白茫。 “早点休息。”他淡淡说了四个字便离开回了邻近睡房。 透过白纸窗纱隐隐可见他正脱掉水淋淋的衬衣,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愿意救下落水的她,为何不愿出手帮她脱离谭家谭家家世显赫,与许昌府的多户人家来说,已算是某种意义的好亲事,表哥学识渊博,温文尔雅,更不会随随便便辱没了哪位姑娘 她左思右量,换过干净衣服径直去了厨房。不论如何,他算是救过她一命,感激之情终是要答谢的。不等片刻,她便端了一碗玛瑙色泽似药非药的汤水站在他门前。好不容易腾出敲门的手时,她又迟疑了。这并不是上等贵重的药材,味道亦不是色香味美爽口清淡。她经常熬至服用,不过是少时习惯习以为常。对于未接触过的人,会不会显得不太庄重略显轻薄 正待她犹豫不定之时,门哐啷一声大开,他身上披了件锦缎丝绸料子的白褂,敞着衣扣,若隐若现她方才依偎留恋过的心口。她面颊泛红,微惊的眸子又撞上他波澜壮阔的眼睛,躲避不过,只好芙蓉如面,嫣然一笑,发话道“我熬了些驱寒的汤水。”他口吻里少了平日的冷峻威严“酸辣汤”能叫出名字自是见识过,她心里宽慰,莞尔点头,从他身边端庄走过时,不敢拿眼睛窥视四方,小心翼翼轻放下盘子正欲离开,忽听他接着言道“我母亲没去世时,常常熬给我喝,她是定州人,说定州不论是男女老少,只要染了风寒,都喜欢用生姜辣椒大葱盐巴熬制成汤,用于趋寒。”她微微一怔,除了初次相遇的那天,他们逢场作戏说过长篇大话之外,这是第二次,他言谈里超过三十个字“这是定州比较盛 分节阅读_23 行的土方子,方才我还担心你不太习惯。”他走过来端了汤碗,豪爽凌厉,一饮而尽,嘴角边大方地淡淡一笑“原来还是很多年前的味道,什么都没有变。”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懵懵懂懂地说“姜汤只有这种味道”他笑了笑,没有答话,这也是第一次,她看他笑了,少了淡然照面的硬朗,少了眉目棱角的坚挺,温柔恬淡间自然流露出不一样的倜傥。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4 落水之事翌日便被槿芝知晓了精光,那豪气万张的性子牵了她直闯进他的书房,劈头便嚷“哥,宛静她为什么会落水” 她被槿芝的话弄得稀里糊涂,亦不想他多加误会,横在槿芝面前挡了他的视线,小声劝道“槿芝,你先听我解释,这件事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错。” 槿芝脾气上来,哪里顾及谁人是天谁人是地,闪开她便对着伏案沉默不加理会的人拍板“哥,你也知道宛静被她姨丈哄到顺德救人不说,竟然开价把她卖给别人家当媳妇,好不容易从顺德死里逃生,又被她姨丈逼着回谭家照顾没用的表哥。她只是想过两天安静快乐的日子,不想每天被人猜忌遭人堤防。她跟我说,宁愿死掉也不愿意嫁进谭家她已经趁人不注意投过湖,难道你还想让她投第二次第三次她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好运,都能遇上你。” 冯梓钧这才抬眼望了望她,而她及时地低垂下眸子,幽怨哀伤的悲顷刻拂面,绝望凄凉的转身,仿佛摇曳凋零身不由己却又倔强不屈的一朵兰花姗姗地出了门,显然不愿跟他多言,多作解释。 而槿芝回眸瞧见她的身影飘飘地进了客房,没好气地跺跺脚,愤愤不平骂道“你个死丫头,这会子帮你,你倒躲起来了”说罢,顾不得冯梓钧的神色便急急追了她去。 而他自从搁下笔墨,眼睛便未离开过她,见她情绪忧伤,见她楚楚可怜,见她急切想他帮忙却不愿对他开口求助。 其实只要她说一句,即使刀山火海,又算得了什么。 拨了人事档案馆的电话,他下了令寻找许昌府与商贸世家谭家足以匹敌的商贾名单。 槿芝将这一消息传达给宛静时,她心里一怔,猜不透他为何改变了初衷,只是住在同一所屋檐下,她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对他警惕防备,陌生拘束,而他亦没有像对待外人那般对她横眉冷漠,淡然冷酷。 许是这些时日深更半夜方才晚睡而晨曦时刻又被槿芝大吵大闹惊醒,许是白天逛遍了许昌了的服饰商铺影院茶楼再无新奇。无人问津的清晨,宛静睡得格外踏实,听到门环响动,人影晃动,便缩进单薄被褥,嘟嘟囔囔道“槿芝,你饶我再眯一会儿。” “余小姐,小姐她今天陪老太太去菩提山斋戒,让我知会你一声,在家等她。”是丫环备了洗脸温水,瞧她日上三竿了还未起床,便自作主张闯了进来,毕竟她交待过。 丫环这一句话倒是弄得她睡意全无,闻到窗子外袅袅花香阵阵莺歌,不禁强打起精神。 虽说冯家是大户人家,礼数家风盛严,却因为槿芝父亲和唯一的堂兄是军人,事务繁忙,又要交际应酬,整顿军纪,多数时间又聚集在前院办公议会之地商讨大事,不到日落星稀月上柳梢不会到后院走动,而少了很多家条家规。槿芝的奶奶更不是冥顽不灵的古董角色,通情达理年轻人的喜好,知晓她们不爱听曲不爱唠嗑不爱饭桌上被人管束,所以也是给了她们相对较大的自由自在,玩耍有司机专门伺候陪同,吃山珍海味有厨子在沁园专心打点,槿芝巴不得她住在冯家一辈子,说什么,这些都是她可爱的奶奶为了宠腻孙媳妇特意安排的。 谎言如同七彩绚丽的泡沫,破灭的那一刻,痛心的永远是满心期待的人,她怕那时在疼爱自己的老太太面前无处逃生。 于是,趁槿芝今日出门不在,她耐心挑了件淡雅色旗袍,白瓷脸颊涂了淡淡的红粉,峰峦眉毛细细描了棕色墨迹,典雅的格文发夹恰如其分地压住微微卷翘的刘海,既显得端庄娴淑,又不失成熟妩媚,对着镜子满意一笑,便跨了个绿色小包顶了把黄色洋伞,出了门。 进了几家洋行咨询秘书工作,老板们对她的洋文水平颇为满意,也相信她对经济贸易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可偏偏等她报出名字,祖籍何处,老板们都由原来的真意揣摩变成了假意奉承。 “噢原来您就是谭家的余小姐,失敬,失敬。” “余小姐,您也知道,我这里是小本经营,登不上大雅之堂,哪里比得过谭家在南方的商贸地位,您来我这里不是屈才了吗” “余小姐的才华学识自然是高人一等,怎会屈就来我这里做秘书不知这事儿谭家老爷知不知道” 她终于明白这些人八成是前些日子去过定州巴结谭家的商人,八成也是听过表哥寻死觅活要她回定州的风言风语,八成其他的洋行也会同样理由同样把她拒之门外。 仲夏之日,阳光猛烈,大街上无风无尘,人迹绝灭。 沿着胡同街道稍微阴凉的屋檐一步三歇,耐不过炎炎烈日,只好进了茶楼点了份清火的菊花茶。 茶楼里多是些身着中山装头戴鸭舌帽,衣袖飘飘黑色短裙的学生,一群群聚在一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临窗而坐,听着熟悉的笑声戏言,倒也让她寻无结果的心感到一丝丝的清凉,再望望窗子外的蝉鸣雀语,蝶舞纷飞,绿肥花红,俨然也另有一番迷人的夏季风情。特别是茶楼对面绿色葱葱的大院,悠悠回荡的钟声,还有年纪相仿的同学青年,更有白色巨大字幅海报张贴在“许昌大学”匾额右侧,黑色字体清清楚楚地写明“洋文教师急招”,录用的条件“通贯中西”“留学国外”“擅长洋文教学”,她弯弯的睫毛一眨一眨,嘴边淡出了一抹雪映朝霞的笑。 值班室门房敞开,只有一位头发灰白青衣长褂的人伏案奋笔疾书。宛静礼貌地敲了两声房门,那人镇定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脸长精瘦,戴了副黑框眼镜,深陷的眼睛透着精明,说不上儒雅也谈不上俗落。 她谈吐尽现大方“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来应聘洋文教师的。” 那人讶异地“噢”了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眼,唤她进来后便随手递给她一张表格,说道“先填一份资料表格,具体的面试时间,校方会另行通知。” 她道了谢,看到表格上的年龄毕业学校主修专业一栏,又望了望继续低头工作不想多作解释的人,恍然感悟到他是怀疑她的年龄,担心她不能胜任,却也不想跟她有太多废言,想一纸草书简单打发走她。她心里不快,不好发作,更不想如此被人糊弄“请问先生,校方会张贴告示通知面试,还是电话联系” 那人似乎意料不到她会有此一问,假意堆笑,圆场道“电话联系。” 她也故作深沉地“噢”了一声,故意留了冯梓钧书房的电话,甚至在电话后恶意注明“冯家府邸冯梓钧少帅专线”。果然那几个字让招聘的人眼前一亮,扶了扶掉落的眼镜,停下笔墨,再三打量起她。她佯装不在意,维持客套礼貌的笑容可掬,填完表格答谢后便潇洒离去了。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5 可是等到夜幕低垂,枕靠在凉亭的柱子,独自望月思人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行为的可怕。 冯梓钧寻她的时候不是平日里入了三更时刻。 “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接过淡黄信封,纸面上龙飞凤舞写了“余宛静小姐亲启”,又在亲临右侧刻意宋体署名“许昌大学”。 毫无疑问是今天去许昌大学应聘后发来的面试通知。 毫无疑问是冲着她跟冯家特殊关系故有此关照。 所以,这信直接递到了冯梓钧的手上,而不是通过他们口中的电话。若她真与冯梓钧相识,它自然会落到她手上,不仅达到目的,关键做了顺水人情;若她是谎话连篇,这信也便石沉大海,终年杳无回音。 她内心冷冷一笑,想随手扔进池塘,却又不得不顾及他的情面,感激道谢一番,勉强拆了信封。可扫了一眼信件内容,她不满的眼睛忽然眨了眨,生怕就着月光看不清纸面上的文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额头,不得不斟字酌句起来。 “学校研究决定,录用余宛静小姐为本校洋文教师,明日即可上任。” 明知学校是瞧在他的份上给了这份糊口工作,明知不是靠自己真才实学进了梦想之地,她仍然是笑了。 天涯之大,除了不进谭家铺子,她还有用武之地,除了谭家除了南洋,她还有一席容身之地。 一丝冰凉滑过她的额头,以为是徐徐的风吹散了头发,想伸手抚掉,可抬眼的一瞬,她只能痴傻了般,静如雕像。 那白色的衬衣袖子透着一股清风味道,如白色幻境的幕布遮住了她全部眸子。精致的淡蓝色纽扣恍若流星从她眼前慢慢滑过,撕开了一道不真实的缝隙。一张刚毅脸廓显露着温情似水的温柔,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睛清澈般望着她,期望着她。 他不知何时靠近了她,像皎洁的月光慢慢淡出一弯一缺一半,然后逐渐露出了最最真实迷幻的全貌。 他凉凉的手指抚着她飘飘的刘海挽至耳后,又滑到她未露洁齿茫然不知所措的下颚,停了住。 他俨然也紧张地一塌糊涂,越是与她接近,窒息的呼吸越是沉重,直到离她不过唇齿,直到轻而易举闻到她颈子里的香气。 一股道不清讲不明的燥热瞬间融化了冻结的意识。 她慌张地推开他,逃离凉亭,歪歪撞撞地向沁园奔去,动作狼狈至极。等待关上房门,大口喘息,她仿佛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如猛兽充塞着耳膜,一起一伏。 怎会是这样 而此时,远在顺德司令部的张澤霖亦不轻松。 “二哥,你下月初替我走一趟许昌。” 孙铭传表情严肃,守在桔色灯照前,等待他伏案动笔游刃有余地写出“昭君出塞,文成远嫁”八个字,眉头不由皱成一团,撕扯不开“四少爷,向冯希尧低头求亲,让顺德扮演匈奴扮演弱势民族,然后换来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值得吗我知道你不想委屈她,想抬高她的身份地位,除了和亲这条路,办法不止一个” 被人搓破伎俩,他没有一丝恼怒,毫不介怀地拍了拍孙铭传的胳膊,笑道“她离开的时候,你不是极力劝阻吗怎么这会儿又改变心意了” 余小姐来顺德固然有一万个好,只是瞧见张澤霖对人家的迷恋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孙铭传犹豫了。这哪里还是不顾及儿女情长信誓旦旦要统一南北的张家四少爷,他孙铭传不惧怕身犯险境帮他寻回一个女人,只怕寻回了一个类似妲姬褒姒的祸水红颜,乱了他的心智。 见对方木讷接不出话,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二哥,我知你担心什么。父亲过世前,我曾经立过誓言,三年内不费一兵一卒收编定军。 分节阅读_24 我没有忘记。你这次去许昌也不单单是为了宛静,还有其它任务。之所以派你过去,一是,只有你能代表秦军代表我,二是你比较了解我的心思,在许昌发生何事,你可以全权做主,不用发急电向我请示。我信你” 孙铭传听罢微微一怔,随即行了军礼“是。” 他满意点头道“你跟何茂田一同去许昌,他跟谭继昌是多年好友又是商人身份,有他同行,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孙铭传爽朗应“是”。 他又略有所悟地从屉子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找到宛静后,把这个交给她,她会跟你一起来顺德,若是她再三拿不定主意,告诉她,所有的一切,我都安排妥当。” 孙铭传双手捧着信如同捧着千斤巨石万担金银,口中的那声“是”顿时少了前面的豪爽气迈。 再次静默的办公室,一轮明月踏破云层,沧浪般斜照入窗。他微靠窗棂,右手插进口袋,左手撩开帘布,凝视起芭蕉叶上闪闪的光泽。 那光泽像极了她的光芒四射光彩照人,像极了她淋雨离开时对他的情意不舍。 宛静,要等我。 而这一夜,宛静熄了灯又灭了灯,安身躺下又爬了起来,最后捂了被子,心里默念起他的名字方才昏昏入睡。翌日,天未清亮,便草草收拾行装,留了封感谢信笺,从后门溜出了冯家。 槿芝本就不情愿宛静嫁给谭世棠,听到宛静改变心意的那番话,更是动了歪念,不仅安排机灵的小丫头留守沁园,而且随时随地找机会撮合她和冯梓钧,先是故意透露给奶奶,堂哥死心塌地喜欢人家,接着找借口陪奶奶出门,刻意把宛静丢给相思成忌的人。 冯梓钧的确不负众望,只是宛静无法接受无法回应。 接到丫环情变的电话,她不得不马不停蹄赶回许昌,进了家门,找不到宛静,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开了冯梓钧的书房,劈头便问“哥,人呢” 冯梓钧正批阅公文,听到外面鸡飞狗跳气势凛凛的响动懒得搭理,这会子瞧见堂妹火气冲天的要人,他更是没了心情,随口应付道“走了。” “走了”槿芝见对方无所谓的态度,气焰不由增了四丈,嚷道“她怎么走的” 他冷淡答道“自己走的。” 槿芝知道堂兄风雨不变闻雷不惊的性子,也明白跟他发脾气是热火遭遇冷水只有自己干着急的份,只好没好气地以手代扇,扇了扇冒火的脸颊,静了片刻,换上好言好语的口吻劝道“哥,你也知道她在许昌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难道可是等到夜幕低垂,枕靠在凉亭的柱子,独自望月思人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行为的可怕。 冯梓钧寻她的时候不是平日里入了三更时刻。 “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接过淡黄信封,纸面上龙飞凤舞写了“余宛静小姐亲启”,又在亲临右侧刻意宋体署名“许昌大学”。 毫无疑问是今天去许昌大学应聘后发来的面试通知。 毫无疑问是冲着她跟冯家特殊关系故有此关照。 所以,这信直接递到了冯梓钧的手上,而不是通过他们口中的电话。若她真与冯梓钧相识,它自然会落到她手上,不仅达到目的,关键做了顺水人情;若她是谎话连篇,这信也便石沉大海,终年杳无回音。 她内心冷冷一笑,想随手扔进池塘,却又不得不顾及他的情面,感激道谢一番,勉强拆了信封。可扫了一眼信件内容,她不满的眼睛忽然眨了眨,生怕就着月光看不清纸面上的文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额头,不得不斟字酌句起来。 “学校研究决定,录用余宛静小姐为本校洋文教师,明日即可上任。” 明知学校是瞧在他的份上给了这份糊口工作,明知不是靠自己真才实学进了梦想之地,她仍然是笑了。 天涯之大,除了不进谭家铺子,她还有用武之地,除了谭家除了南洋,她还有一席容身之地。 一丝冰凉滑过她的额头,以为是徐徐的风吹散了头发,想伸手抚掉,可抬眼的一瞬,她只能痴傻了般,静如雕像。 那白色的衬衣袖子透着一股清风味道,如白色幻境的幕布遮住了她全部眸子。精致的淡蓝色纽扣恍若流星从她眼前慢慢滑过,撕开了一道不真实的缝隙。一张刚毅脸廓显露着温情似水的温柔,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睛清澈般望着她,期望着她。 他不知何时靠近了她,像皎洁的月光慢慢淡出一弯一缺一半,然后逐渐露出了最最真实迷幻的全貌。 他凉凉的手指抚着她飘飘的刘海挽至耳后,又滑到她未露洁齿茫然不知所措的下颚,停了住。 他俨然也紧张地一塌糊涂,越是与她接近,窒息的呼吸越是沉重,直到离她不过唇齿,直到轻而易举闻到她颈子里的香气。 一股道不清讲不明的燥热瞬间融化了冻结的意识。 她慌张地推开他,逃离凉亭,歪歪撞撞地向沁园奔去,动作狼狈至极。等待关上房门,大口喘息,她仿佛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如猛兽充塞着耳膜,一起一伏。 怎会是这样 而此时,远在顺德司令部的张澤霖亦不轻松。 “二哥,你下月初替我走一趟许昌。” 孙铭传表情严肃,守在桔色灯照前,等待他伏案动笔游刃有余地写出“昭君出塞,文成远嫁”八个字,眉头不由皱成一团,撕扯不开“四少爷,向冯希尧低头求亲,让顺德扮演匈奴扮演弱势民族,然后换来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值得吗我知道你不想委屈她,想抬高她的身份地位,除了和亲这条路,办法不止一个” 被人搓破伎俩,他没有一丝恼怒,毫不介怀地拍了拍孙铭传的胳膊,笑道“她离开的时候,你不是极力劝阻吗怎么这会儿又改变心意了” 余小姐来顺德固然有一万个好,只是瞧见张澤霖对人家的迷恋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孙铭传犹豫了。这哪里还是不顾及儿女情长信誓旦旦要统一南北的张家四少爷,他孙铭传不惧怕身犯险境帮他寻回一个女人,只怕寻回了一个类似妲姬褒姒的祸水红颜,乱了他的心智。 见对方木讷接不出话,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二哥,我知你担心什么。父亲过世前,我曾经立过誓言,三年内不费一兵一卒收编定军。我没有忘记。你这次去许昌也不单单是为了宛静,还有其它任务。之所以派你过去,一是,只有你能代表秦军代表我,二是你比较了解我的心思,在许昌发生何事,你可以全权做主,不用发急电向我请示。我信你” 孙铭传听罢微微一怔,随即行了军礼“是。” 他满意点头道“你跟何茂田一同去许昌,他跟谭继昌是多年好友又是商人身份,有他同行,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孙铭传爽朗应“是”。 他又略有所悟地从屉子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找到宛静后,把这个交给她,她会跟你一起来顺德,若是她再三拿不定主意,告诉她,所有的一切,我都安排妥当。” 孙铭传双手捧着信如同捧着千斤巨石万担金银,口中的那声“是”顿时少了前面的豪爽气迈。 再次静默的办公室,一轮明月踏破云层,沧浪般斜照入窗。他微靠窗棂,右手插进口袋,左手撩开帘布,凝视起芭蕉叶上闪闪的光泽。 那光泽像极了她的光芒四射光彩照人,像极了她淋雨离开时对他的情意不舍。 宛静,要等我。 而这一夜,宛静熄了灯又灭了灯,安身躺下又爬了起来,最后捂了被子,心里默念起他的名字方才昏昏入睡。翌日,天未清亮,便草草收拾行装,留了封感谢信笺,从后门溜出了冯家。 槿芝本就不情愿宛静嫁给谭世棠,听到宛静改变心意的那番话,更是动了歪念,不仅安排机灵的小丫头留守沁园,而且随时随地找机会撮合她和冯梓钧,先是故意透露给奶奶,堂哥死心塌地喜欢人家,接着找借口陪奶奶出门,刻意把宛静丢给相思成忌的人。 冯梓钧的确不负众望,只是宛静无法接受无法回应。 接到丫环情变的电话,她不得不马不停蹄赶回许昌,进了家门,找不到宛静,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开了冯梓钧的书房,劈头便问“哥,人呢” 冯梓钧正批阅公文,听到外面鸡飞狗跳气势凛凛的响动懒得搭理,这会子瞧见堂妹火气冲天的要人,他更是没了心情,随口应付道“走了。” “走了”槿芝见对方无所谓的态度,气焰不由增了四丈,嚷道“她怎么走的” 他冷淡答道“自己走的。” 槿芝知道堂兄风雨不变闻雷不惊的性子,也明白跟他发脾气是热火遭遇冷水只有自己干着急的份,只好没好气地以手代扇,扇了扇冒火的脸颊,静了片刻,换上好言好语的口吻劝道“哥,你也知道她在许昌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难道你忍心让她一个人流浪在外” 他专心工作,毫不理会。 槿芝一把夺过钢笔,撒娇地摇了摇他的胳膊“你不知道,奶奶昨天替你求了只姻缘签,说你缘分已到,不日成婚。乐得她一整夜没睡,现在还在菩提寺参禅打坐,手敲木鱼,说要念七七四十九遍金刚经道德经为你祈福。如果她回来,看到自己心里面惦记的孙媳妇不见了,你说,她老人家哪里能承受得住这种打击啊” 他嘴角动了动,却未开口说话,依然冷眼翻看文件。 槿芝知道他动了心思,眉毛轻轻一挑,恶意恼道“即使你不顾奶奶,也要顾宛静啊她为什么走还不是因为你不开口跟谭家提亲,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名不正言不顺住在沁园,跟你朝夕相对,又只能跟你偷偷暧昧,日子久了,谁受得了” 他终于有口难辩“我” 槿芝见时机成熟,便死缠烂打拽着他往外走,那欢笑声如悦耳铜铃飘散了一路。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6 其实昨晚被她拒绝的一幕始终盘龙云海般蜗居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以为,自从那晚她亲自熬了姜汤亲自端进房间时对他已有了异样的不同,他以为,她每晚独自去凉亭乘歇一半是为了他的等待,所以看到她的愁眉不展因为一封信笑容绽放时,他乱了,他本想对她说自己也去了学校,也看到了她的申请函,跟校长保举推荐了她,可瞧见她只是微笑,没有抬起头看他,他手指莫名其妙伸了过去,莫名其妙拨开了遮挡他视线的发丝,见到她惊愕的眸子泛着浮动的月光,他莫名其妙俯身靠近,可他越是靠近越是按捺不住地问自己,她的唇是什么味道可她最终推开毫无防备的他急匆匆逃掉了,当时他的心一阵阵冰凉,寒得自己都不知所向。 黑色轿车刚驶进许昌大学,槿芝便打开窗门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嚷“余宛静,你个死丫头,给我出来。”那尖叫声惹得校园里活物个个热血沸腾,争先恐后地聚了过来,想看看热闹。好在学校治安主任及时赶过来,指引了教师宿舍方向,这才平息了未暴乱的风波。 分节阅读_25 宛静的第一堂课颇感疲惫。 许是与其他教师相比略显年青稚嫩美丽清秀,被校长简短介绍时,先是震得全班鸦雀无声,接着交头接耳,校长离开后更是满堂喧闹,亦不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年轻人的热闹胆大,比较喜欢探讨“衣服是哪家作坊设计订购的”“出国留学有什么新鲜刺激玩意”“别致的发卡似乎是顺德的舶来品”,特别是瞧见她的素雅和言谈间不同凡响的思论,学生们更加认定,这位漂亮老师至今尚未婚娶。一堂讨论课未结束,便有人递了纸条明目张胆地找她逛街约会。 槿芝课后寻来的时候,她被胡闹的学生们堵在水泄不通的门口进出不得,听到门外有人扯起清丽嗓音唤她的名字,方囫囵吞枣地应了大家请求。学生见好便收,熙熙攘攘让出羊肠小道,只是跟随她的身影瞧见屋檐下常青绿树枝边若隐若现的人时,霎时变得肃静,相继井然有序地奔回到自己的座位。 冯梓钧是许昌大学的名誉校长。 看他穿了件深蓝色西装,未配正规领带,一身轻松休闲,两手搁置在衣袋低着额头,不是平日里巡查学校纪律的威严扫地冷面肃言,且又熟识新任的洋文老师,内心不免增添了几分蠢蠢欲动的好奇。 “余宛静,你这是什么意思学校比冯家好,是不是”槿芝气势汹汹,俨然她的不告而别深深伤了朋友的面子。 意料不到他亦会过来,她携了槿芝的手,满脸陪笑道“槿芝,这里是教学区,我们先回宿舍。” “我不去”槿芝气呼呼甩开她,不顾及情面地严问她“是不是我哥他欺负你了” 语不惊人的一句顿时让两人心灵相通地对视一眼又尴尬地仓皇避开。 她不假思索“没有。” 槿芝挽起她的细臂便要离开“现在我哥正派了人去谭家招呼你表哥的亲事,你个死丫头竟然趁我不注意背信弃义溜出冯家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跟刘伯宽一通,你表哥的亲事,咱们冯家不管了,而且把还要把他押解进京,关进大牢,关他七七四十九天” 她知槿芝的威胁口无遮拦,忙道“槿芝,你听我解释。” “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晓得你余宛静对有养育之恩的谭家处处忍让,但是对救你于处处危难的冯家见不得一眼” 不是见不得,是昨晚发生的事太过意外,她不曾想过他会那般待她,她仅仅以为她亦是他的妹妹,是她记忆深刻,谭家客栈里他将计就计救她脱离过危险又毫不犹豫批了她的通关行证,她淋雨回许昌,他又不声张地派了心腹医生过来甚至支付清医药费,那晚她不小心掉进湖底,又被他赶来救起,也许,她能进许昌大学,又是他从中提携一二。 她想过跟他言明,可她亦清楚,冯家作风似乎守旧,他定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只要她避而远之,他定会悟解明白。 只是此刻,他怎又会回来找她 她顿时茫然失措,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对。 是在这种徘徊不定的思绪里被槿芝强推上了轿车。 狭小的后车排,槿芝开怀大笑,谈天说地,而她稍微直视前方,稍微不慎,便能撞伤后车镜里另一双无意端详的眼睛,而她只能一言不发地低垂了额头或者佯装不经意,望着窗子外的一晃而逝。 重新搬进沁园小住,她默不作声,不再去荷花池塘,尽量晚起早睡,与他回避三舍。他不闻不问,偶尔转悠在书房,偶尔槿芝私下里比她喜爱取闹,喜爱缠着他开车去校园门口接她回家。她盛情难却说了两次“会打扰他”之类的话,顿时被槿芝抓了把柄,当场开玩笑说“那么快都心疼起他了”,又恰恰那时被他端望了一眼,她霎那间耳根通红,生怕又生了其他误解,再也不敢说些什么。 这一日偏巧赶上天色昏暗,电闪雷鸣。 出门时她未带洋伞,槿芝又电话过来说什么无碍会开车接她。哪知放学之后,大街小巷人群散尽,始终不见槿芝身影,待到风起云涌,柳枝狂舞,只从暮色里淡出他的面孔,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只说“槿芝让我来接你。”她蒙蒙地“噢”了一声,也不好开口闭口询问为何只有他过来。 雷声越演越烈,闪电如神斧利刀霹雳地砍下,无人的马路,她内心焦急,却又旁若无事般随他沉默漫步。 忽然,一滴雨丝滑过脸颊,她微微一惊,想加快脚步躲过广播电台预报的倾盆大雨。 忽然,第二滴,第三滴,大粒大粒的雨点万箭齐发般砸在地面。 忽然,一道暗颜色幕布凌空挥闪,转瞬间,他温暖的中山外套已牢牢地搭在她的头顶。 未等她拒绝,他已携了她的手拉向路旁落水的屋檐。屋檐有一尺见方的拐角,刚好容下她的身子。风雨交加,天地间如同悬挂起白色布帘,串串的水滴势不可挡地冲进她的眶子,他只好护在她身后,任那雨水落尽眼眶,浸湿头发,毫无怨言。她过意不去,忙取了外套遮了过去。他身子一震,转身推迟,欲把衣服重新帮她披上,碰上她关怀备至的神色时又突然愣了住。 昏黄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一卷陈旧的素女清画似乎完整无缺地展在他的面前。 她眼睛清澈如水,脸颊桃如三月,湿湿的头发敷贴地压在蝴蝶发卡下,不小心露出的一两根带着晶莹的水珠拱起在他眼帘。他距离她很近,只要低下唇角,便能吻到她的额头。而她俨然也有了不一样的触动,羞涩地侧过眸子,不敢与他正视。他紧张的心跳呼之欲出,却又怕再次被她推开拒在千里之外。 “客官,住店吗” 轰然响起的热情嗓音惊乱了这患得患失的一幕,她比何时都反应机灵“要。” 这几乎等同于如同雪中送炭,她心底不由松了口气,发胀的精神顷刻舒缓下来,暗暗惊叹,好在是找了家客栈的屋檐避雨。 请进客人,老板便问“两位客官要几间上房” “两间。”他说。 “一间。”她答。 两人同声异口,又是女子主动要求一间客房,逗得老板呵呵乐了。 她面颊越发红润,急忙解释“这雨来势迅猛,想必去得也快,我们只是在这里躲躲而已,不必太过铺张浪费。” 他显然没有异意。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7 老板口中的上房不过是二楼临街室宇精美的房间。 窗帷悬挂着五彩线棉布帘,汉白玉装潢的墙面有上等莲花玻璃壁灯,屋子里弥散着淡雅紫的璀璨灯火,瞧见光滑色泽的钢管上整齐摆放的毛巾,瞧见他头发全湿衣衫全浸,汩汩的水从头至尾流了满地,低头忙碌地拧着外套,她不由拿过宽大柔软的浴巾去拭擦,他跟澤霖的高矮相差无几,需要她踮起脚跟方能伸到颈子后。 她不知道哪里的积水较多,也不知道该用何种力道吸走雨水,便盲人摸象般四处乱擦,沿着黑色头发到相貌伟岸的五官,沿着脖子到结实宽厚的胸廓,然后到泛着骤亮光芒的金色片子映入她认真的眸子,到浴巾渐急渐缓搁置在暗棕色牛皮长带,到他早已解开了湿漉的衬衣,早已袒胸露背地站在她面前,到他早已不露神色地望眼于她。 万籁俱寂的房间,她忽然心跳加速,俨然瞬间窒息,不敢喘一口活气,恍惚看到自己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腰间,便下意识缩了回来。他似乎警觉,竟然凌空截住了它,随后紧紧地攥于手心。 白色的浴巾如同晃动的纱帘,包裹着她的半面红妆。 她一阵惊乱,隔着低垂的青丝更加不敢望眼去看。一丝冰凉再次袭击了她的额头,她静止的心仿佛能感受到他手指的婆娑,轻轻的,柔柔的,冷中透着绵绵情火。当它小心谨慎落在她的下颚,当它缓缓踮起美丽尖峭,她又像不老实的鲤鱼摇摇摆摆游回了水里,甚至越潜越低,低得他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放生了她的手。 “我去叫辆车。”他披上衣服,哽咽的喉咙匆匆地发了一句话。 “嗯”她急急地背过身,柔顺地轻声回应。 听到他夺门而去的逃离,听到木制楼梯的零乱脚步失了沉稳,她的心似乎也不知不觉地不安分起来。 后来,是乘着黄包车回得冯家大院。 丫环远远看清她的窈窕身影形色,匆忙过来转告“余小姐,谭家来人了,在沁园客厅候着,说要接您回谭家,小姐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派我过来问您,要不要先去老太太那儿躲躲” 上次刘伯宽回来,笑颜眉开地说,姨丈喜上眉梢,表哥也是点头默许,她欣慰直至,写了信去南洋,打算收到同学回复后与槿芝辞行,置身离开许昌府,但仅仅几天,谭家没有电话招呼便前来接她,她明白谭家不到陷入绝境,姨丈不到走投无路,不会派人过来的“不了,我去瞧瞧。” “谭家谁来了”身后是浑厚的嗓音,她略微吃惊,决然想不到他会过问。 丫环躬身答话“回少爷,自称是谭家管事,他这次还专程带了些定州的特产还有大批的绸缎,说是感谢您对谭家的恩德,还有封请柬要专程送给你。” 他没有一丝惊奇,坦然问道“小姐看过请柬没有” 丫环又绘声绘色的描述道“回少爷,就是这封请柬惹得小姐大骂了谭家管事一通,好像说婚姻大事,谭家怎么能自作主张,说娶就娶,说扔便扔,还说,谭家少爷纯粹是胡搅蛮缠,明知道余小姐对他没意思,还要逼她回去成婚,这是哪门子道理” 表哥逼她回去成婚他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驳回冯家的好意宛静隐隐约约能猜测到,表哥肯定表面假意迎合,暗地里却不顾姨丈的反对,擅自向许昌大大小小的人物发了喜帖,内容无外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娶亲。他决定先斩后奏,逼她上梁山。 他瞧出了她诚惶诚恐的不安,上前安慰她“先让丫环备了晚餐吃过再说,谭家的人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她撩起下颚望了一眼坚定沉稳的面色,此时此刻的他像极了令她夜不能寐的澤霖,能给她暗无天日里点点曙光的澤霖,冷静中透着三份洒脱,洒脱中显出十全十美令她安然的自信。她混淆的眼帘似乎分辨不清,情不自禁地点头允诺,轻“嗯”了一声。 大雨过后的荷花池塘时不时传来瀑布倾泻的哗啦啦声响。 一碟清新雅致的菜肴。 一壶窖藏八年的清酒。 一弯嫩如柳明如媚的清月。 趴在凉亭石桌,她静默地瞧着起起伏伏的波浪滚滚而至,像这场蓄势待发的波折。 为什么这世上的情事不能有两全其美之说 为什么偏偏是他站在登高壮观的权力顶峰,什么都情愿,只要为了她 为什么她过不了自私自利的心槛,偏偏只顾着表哥顾着谭家,每次都要活活去绞碎他的心 一杯清酒下喉,她不太习惯,咳了两声,辣辣苦苦的辛味如蛇虫瘟疫直往鼻腔里乱窜。 也许,她明天清晨可以搭乘第一班客船离开许昌,去谭家永 分节阅读_26 远不敢寻去的顺德,去找朝思暮想的他给她另一种生活。 然后呢她是情性贤淑的性子,会轻易被他母亲劝服,让他娶一房妾室,接着是第二房,第三房,接着张家后院住满了粉光脂艳的女人,而她举目无亲,被挤到孙家璧苑紫芸阁整日以泪洗面。 也许,她也可以做他独宠的婚外情人,在日夜轮回风雪交替的苦海里,像一支寂寞的蔷薇,等待着四季不休的花开花谢。 也许 也许,她想醉得什么都忘记,忘记那个隐晦的天气,那个旷无人烟的夜色,她贴着他温暖的后背,告诉他“你是第一个背过我的男人。”他听罢温柔低头,笑道“我想做唯一的一个。”她记得他说那一句时,她看到了牛鬼蛇神,看到了江河枯竭,所以幽幽地许诺他“我答应你,不管我嫁给何人,这辈子都不会让他背我。” 也许,他可以像现在这般扶起酒醉不醒的她,轻柔地搂在怀里,小声唤她的名字“宛静” 她紧蹙的娥眉施展不开,明明想对他笑,可满弯的月光洒进眶子里全是粼粼的金色“明天,我要嫁人了,你恨不恨我” “我不会让你嫁给他。”他的回答一如从前。 她知道,可她怎会不通晓清理,怎能让谭家发了请柬又撤消婚宴,怎能让谭家在许昌府大小官商面前颜面尽失,沦为笑柄她只能恋恋不舍地靠进他的臂弯,两手挽住他的颈项,眷恋起片刻会消失的温存“别再说傻话了。” “我要娶你。”他的坚定不移从未改变过。 她沉醉地晃晃脑袋,她明白即使他一百个不情愿,她亦会嫁进谭家。往那温暖的胸膛钻了钻,她求他“我好冷。” “宛静” “我只要你记得,我喜欢你,真的,这世上只喜欢过你” 他浑身一颤,凉凉的手指不由扶起了她微翘的下颚,她凄凄的眸子闪着痛苦别离的光泽,阵阵渴望,种种不舍,混着如兰的香气从她唇齿间散发出来。他低头迎了上去,软软地触起淡淡的温柔。她如痴如醉地眯起眼睛,当酥软地喘息声从舌尖迂回百转地传进他的五官,传进他的喉咙,传进他最柔软的心房。他瞬间不能自持,来回抚摸她柔软动摇的背,寻找可以趁虚而入的空档,他如饥如渴地吻她的眼她的唇她白皙无瑕的颈子,听到她痒痒的笑声,他恨不得下一刻能融化了她。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8 槿芝知宛静心烦气闷,一个人躲在荷花池塘喝酒买醉,跟奶奶知会了大致情况便去寻她。哪知,石桌上只剩下倒翻的酒杯和支离破碎的瓶子,她已人去亭空。槿芝怕她落水又怕她醉得不省人事,恐生意外,一路寻来,不想竟看到青色晚灯倾照下的床帏,她跟堂哥如胶似漆地拥抱接吻,惊愕之余更是羞怯满霞,半晌缓不过神,略有所思后便悄然去了书房等待。 冯梓钧安置了熟睡的宛静恍然瞧见书房灯火通亮,纸窗内翻阅文件假装真经的堂妹依靠沙发,双脚跷于茶几,很是悠然自得,他收拾心情,略微背手,一股坦然自若的神态进了书房,正色道“不是讨厌军务吗这会儿怎么感兴趣了” 槿芝再也佯装不出熟视无睹,噗嗤一声,笑得前伏后仰,瞄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堂哥尴尬间的手足无措,忙吞了笑声,正儿八经的调子,嘴角仍是强忍克制,说道“哥,从小到大,我可没见你亲过谁” 知道方才的一切定被她一览无余,这会子专门等候空档伺机笑话他,他默不做声,夺了文件,径直端坐在书桌后的楠木交椅,随即奋笔疾书,显然理会她的无理取闹。 抓住他的把柄,她得意地笑了笑,索性挑明了自己久候的目的“哥,谭家的人不同意亲事不说,反而先斩后奏,不知会你一声便给许昌府的官员擅发婚宴请柬,摆明不把咱们冯家放在眼里,这口恶气你咽得下,我可咽不下” 他面色恢复常态,冷淡答道“这事情本就与冯家无关,是你自己喜欢惹事。” 不见了他趁人家醉酒肆无忌惮亲人家的热情洋溢,倒能装出一幅扫地斯文训斥她。她本想不服气地理论一场,可权衡利弊又忍了住,长长哀叹了声,直道“算是我的错,算我对不起冯家。不过,我刚刚倒是突发奇想,哥,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你又有何能力代表冯家的威严,掌管定军军权,谈论吞并北方呢” 猛地被这不经意的一句震了心神,他恍惚的钢笔陡然批阅不出一字。槿芝暗喜窃喜,收敛平日里的随意,起身俯近案几,拿过笔墨,认真严肃地在纸上规规矩矩写了四个字美人江山。 翌日清晨,宿醉酒深,宛静头痛欲裂,起不了床,只是瞧见房间里人影晃动,接着是哗啦啦的水声,继而一方浸湿了的温热帕子轻柔搭在她的额头,她如往常道了声谢,来人忽地咯咯笑开了。 料想不到是槿芝,她揉揉不清的眸子,嘲笑道“难不曾想做哪家的少奶奶,今儿打算服侍我一次,以后做给未来婆婆看” 槿芝听罢跟着信口开河“我那里是服侍你,我可是服侍我未来嫂子” 她敏感之极,顿时忘记了什么头痛,身子跃地支撑起来,神情严肃道“槿芝,以后莫要再当外人的面开这种玩笑,我与你哥什么关系都不是,人言可畏,让旁人听过,传言开去,终归是不好。” 槿芝可不在乎什么好与不好,吓唬她道“什么玩笑我哥可是下定决心,为了你丢下令他寝食难安的工作,去定州提亲。” 什么她一阵心惊肉跳,冷汗淋漓,眼睛眨眨地望于槿芝,希望这只是一句耸人听闻的狂言。 见她面色煞白,清澈的眸子躲躲闪闪似乎急于寻找一丝破绽,槿芝又是掩面而笑,右手在她面前不在意地挥了挥,招了实话“我怎么能忍心看到你被逼着嫁入谭家,无计可施昨儿,我苦苦哀求了堂哥一晚,请他去谭家提亲,既然你表哥非你不娶,我堂哥当然也不能退缩,舍你不顾” 她知道槿芝的好意,但是这婚姻大事,哪里是对方口中的简单儿戏“槿芝,你别闹了,你也知道,我跟你哥谈不上什么感情,仅仅认识” 槿芝瞧见她张皇失措,又是笑道“我又没让我哥他真的娶你。这只是权宜之计,至少先断你那死鬼表哥娶你的念头,至少我哥出面先订了亲事你才能自由脱身。我哥可是好不容易点头答应陪你演一场戏,你别再推推拖拖,伤了他的好意。” 逢场作戏这确实是不错的法子。毕竟以冯家呼风唤雨的架势,以冯梓钧现已身居的官位,对许昌府任何人而言都容不下一丝犹豫商量的空间。他想娶的女人,谁人敢推托阻拦,谁敢再有言词何况,又与那女子两心相悦,若是有人反对,岂不是天理难容,遭天下人的唾弃她茫茫然的神色俨然找不到再继续辩驳的理由。 谭彦卿本来冯家感恩道谢,待了一晚绝然想不到生出这种意外,守在电话旁听见冯梓钧与老爷客套谈聊,后又接到老爷的直接指使,再也没有时间见过表小姐,便匆忙赶回准备后续事宜。 这次,槿芝故意腾出后车排的位置给了冯梓钧。临宛静而坐,他只字未提婚姻之事,很是安然。她却浑身不自在,槿芝频频回首暗示她假象,千万别当真。 冯梓钧去定州提亲之事纯属临时安排,所以并未同属下言明,只道,外地出差一天便回,顺德府若是来了人先妥善安置在招待的酒店,具体事宜等他回来再议。 刘伯宽在潏峡口码头迎接贵客,自我介绍后便说“少帅他突然事忙,去了外地,不能亲自前来迎接,望孙参谋长见量。” 孙铭传内心提防,却是大方客套“哪里哪里是我应该登门拜访才是。”说罢亲手递上拜见贴文,以示尊重。 刘伯宽笑脸接过,又道“少帅离开时嘱托过,南北贸易的事情待他明天回来再详细商议,今天专程命令我要尽地主之谊陪同孙参谋长去许昌的名胜古迹走走。” 前来许昌的孙铭传本是计划先见过冯梓钧协商南北解禁开封之事,然后再寻了宛静,不想冯梓钧找了其他借口推脱不见,他亦不想在许昌太多停留,跟刘伯宽谈聊几句后便向他求助道“不知刘局长可否利用职务之便帮忙寻查一人下落” 刘伯宽“噢”了一声,笑道“难道孙参谋长在许昌有熟识的人” 孙铭传笑颜解释“只是一位故交好友知晓我来许昌,拖我打听。” 刘伯宽随即豪言“没问题,只要他身在许昌境内,我三日内定给你消息。” 孙铭传笑了笑,又道“其实也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若是找寻不到,也便罢了。” 刘伯宽倒很乐意“孙参谋长的事,我刘某人自当尽心办理。” 孙铭传听罢不再推脱“她姓余,名宛静,二十左右年纪,许昌定州人,据闻她姨丈是定州首富。” 余宛静是何人,刘伯宽自然知晓,他几乎脱口道出她现居冯家大院供职许昌大学,可终还是忍了住,面前之人是顺德秦军的参谋长,他口中的故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贵的角色,会是千里迢迢拜托他来寻人如此简单吗他不敢冒冒然答复“我马上指派下去。” 孙铭传谦谦答谢。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9 轿车驶进定州城门已是午后四五点光景。 久未出过远门的槿芝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远远望见琳琅满目的玩意,千奇百怪的活物,顿时好奇横生,再无疲惫,闻声云烟巷的叫卖,更是心痒难耐,缠了宛静欲下车闲逛。宛静知晓谭家是翰墨诗书之家,又是昌明隆盛之族,讲究膏粱锦绣,繁华埠盛,定会唤了城内所有的达官贵族、富贾商人积聚门口,以尽礼节,以示显赫。她不想被某些小心之人误以为是自己高攀巴结,或是狐媚迷惑,便对冯梓钧说道“明天怕是一早会离开定州,没时间走动,我也想跟槿芝四处走走。”他犹豫片刻,终点头默许,随后吩咐司机随行保护。槿芝嘘唏了一声,笑话他“哥,别以为出了许昌城就不是你的天下了我嫂子可是定州人,别紧张兮兮假扮深情”她不好当众揭破横在三人间的谎言,也配合道“无碍的,定州城,我比你熟悉三分,只要我自报是谭家的人,无人敢欺负。况且你身边也需要个可支派的人。”他听罢会心地微微一笑。槿芝被两人似真非真的含情脉脉激得无可奈何,挽了她便往人烟密集处去。而他恋恋瞧着蹁跹袅娜的身姿,莲步乍移,融入集市,方对司机发了话“去谭家。” 云烟巷,一如往昔,人如流水马如潮龙,随处可见沿街铺子里浮动的蝴蝶纸鸢、迎风的五色风车,顺耳便闻叫卖的七彩粉脂、玲珑的翡翠玉镯,还有拐角摊位飘香四溢的各色定州小吃。 槿芝兴致高昂,逛得流连忘返,直到天色渐趋渐晚,花灯笼罩街头,谭家派了人来寻,才怏怏不乐地答应回去,哪知进了谭家大门,未拜见谭家老爷夫人,已是身疲力竭,跟宛静知会了声要去闺房歇息。宛静本打算唤了丫环带路,转念一想,姨丈急于见她不过是谈及婚娶之事, 分节阅读_27 早一刻面对,晚一分告知,对她而言,已是毫无悬念的结局,她亦不愿经历全部商酌定音的过程,便亲自领了朋友去晓园安置。 静谧夏夜,萤火缭绕,点点浮动,息了房灯,看到晓园里幻虚景象,不禁忆起了年少时,童心无惧,将秋千荡到十来尺高,吓得表哥守护一侧,不敢妄言轻动。 现在秋千依旧摇摆,却已物是人非,她似乎再也不是那个随性惹人忧虑的余宛静。只是恍然间,她宛若回到从前,又看到了墨守成规的影子,锦衣长褂,严虚谨慎,静穆闲雅地怵立一侧。 停了摇摆,问候之言,无从出口,又不得不打破无风无浪,她道了句“姨丈他们在前厅是吗我现在过去。” 夜色掩不住愈加挽留的神情,他几经吞咽,竭尽所能留下她稍纵即逝的身影“这些天,你还好吗” 闪闪的萤火照着他的痛苦挣扎,她能想象他被姨丈姨妈劝慰被冯梓钧横刀拦截的心情,她也只能点头称是。 他蠢蠢的两手相互交织,无措的额头焦急万分,嘴边却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见她起身离开,不由情急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没有跟你知会一声,就发了喜帖。宛静,我是真心想娶你,想了十多年。” 他终于说出肺腑之言,却是迟了,迟到她遇上另外一个人。她依然回首,文静一笑“我从来没怪过你。” 他俨然不信,音色迫切“我知道你去顺德救我,吃了很多苦,我对不起你,我想好好照顾你。” 她懂得却也只能拒绝“表哥,我想,以后都不必了。” 他知道会被推辞。 他本想横下决心,冲至她面前,拦了去路;他本想铿锵顿挫劝她,冯梓钧是军阀,跟张澤霖是一类货色,自古以来,兵匪一家,掳掠,无所不尽其能,他们不过是披了军装外衣,打着保护民众的旗号;他本想提及,张澤霖甚至趁机霸占她,玩弄她,当着他的面对她施暴;他本打算喋喋不休,冯梓钧如果知道她被人玷污,会怎么想知道她是被张澤霖欺负,又会怎么想 可是见到园门翩翩而来的七尺身影,见到她举步轻摇姗姗行了过去,见到那人不顾他在场对她瞻情顾意,他紧握双拳,强忍了住。 她待那人比他分明少了七分冷淡多了八分缠绵“怎么过来了”那人只是淡然一笑,并未答复,越过她肩,对他显露仗势严威“世棠兄可还有什么嘱咐之言要对宛静讲明,若是没有,我想带宛静去前厅商议大事。”得到他不失礼的答复后,那人便径直携了她的手逍遥而去。 萤火翩舞的夜幕,她曾迷恋的亦真亦幻,只剩下他孤单影只,对月成双。 前庭的大事不出宛静意料,早已一一定决。姨丈寻了她过去,不过是讲明,自己虽不是她的双亲,却是抚养她长大成人,供她留学海外,待她如亲生女儿般恋恋不舍。她也知晓应有的客套礼节,对长辈感恩戴德一番,又悲悲戚戚地跟姨妈一旁道别,演了一幕不知真情还是假意的戏。 鉴于冯梓钧的迟迟未归,冯希尧的休养身息,事事不理,孙铭传的足迹已是遍及许昌大小街巷,名山名水,商贸场地,见过民生亦吃过山珍。只是这日下午,路过许昌大学,他倒来了兴致,想去校园转悠,一览许昌的文人雅士。刘伯宽没有推迟,自踏进校门,便详细介绍起这所学校的悠远文化历史。他认真听复,赞叹不已。 然而,途经教学楼区,掩映在片片竹叶后的清丽面容忽然拴住了他的脚踝,确是那双水杏涟漪的眼,确是那张清艳脱俗的脸,确是她一尘不变的笑涡对他微笑。 这似乎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这似乎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情绪激动,后退两步,准备唤出“余小姐”,突然,晓风轻拂,竹枝摇曳,她面前分明站有另外一人,衣着戎装,堂堂正正,侧面看见,似乎气宇不凡。他心下一紧,匆忙跟上丝毫未察觉的刘伯宽,却是再也听不进一字半句。 希望大家支持乐乐的清秋吟。 如果您喜欢清秋吟,请投清秋吟一票 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10 余宛静已不是张澤霖挂念的人了。 多年的军事生涯早炼就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方才虽看不完全那人的谈吐面色,单单是那身戎装的颜色质地,袖口衣领胸前表露的官衔级别,其在定军内部职位绝然不为刘伯宽之下。再瞧瞧她跟那人的说笑态度,含娇待羞,温柔温婉,比起孙家壁苑独独面对张澤霖时淑女端庄有余,娉婷秀雅有余,两人断然不止是普通的相识相交。 孙铭传不禁担心重重。 刚与刘伯宽出了大学,随从司机便上前禀明“少帅回了许昌府邸,随时可以接见孙参谋长。”刘伯宽转首对他言道“少帅事务繁忙,办事雷厉风行,他说是随时接见,怕是错过了现在便没了其它时间。要不,先委屈委屈孙参谋长,等议完事情,伯宽再领孙参谋长参观一二”他客套回话“南北贸易合作自然是大事,一切安排由刘局长定夺。”刘伯宽随即对司机下令“去冯府。” 冯家前院的会客室铺设简单却低调地透着威严富贵,黑色真皮沙发出自南洋名家手笔,紫檀木茶几四柱飞龙盘旋而上吐云纳雾,搁置其上的青绿古铜鼎散着袅袅麝香,墙角文竹掩映的茗碗瓶花更是出自前朝宫廷。孙铭传家道殷实,古董古玩自小耳濡目染,见识非凡,横扫一眼墙壁的山水字画,此刻也忍不住惊叹嘘唏,当然这种叹为观止即刻掩埋在初见冯梓钧的肉颤心惊中。 那一刻,他几乎面部僵硬,忘记客套,与其握手言谈,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从对方浸染的衣领散发出来,他竭力翘起嘴角,竭力快速盘算宛静在顺德府走过何地见过何人,竭力用不太擅长地笑去掩饰紧绷的面色。 冯梓钧开门见山先是致歉“事发突然,耽搁了孙先生的行程,不好意思。” 他卑谦回话“是孙某冒昧打扰才是真情。” 冯梓钧端了茶杯,拨了两拨,未抬眼瞧他,只问“不知谋害张老元帅的凶手正法了没有” 不是协商南北贸易,是前日沸沸扬扬的封航事件;不是活捉,是正法,见对方话里藏话问里藏问,他不禁暗暗一惊,认真回复“嫌疑元凶前段时间刚刚落网,待法庭公审完毕,便会见报。” 冯梓钧不露声色地“噢”了一声,又问“不是南方人吧” 他知晓这一年冯希尧无心整顿军队,将军权事务全部交于为人谨慎作派严厉的冯梓钧打理,只是百闻不如一见,这随意出口的两句话已是暗藏玄机,步步玄妙,由不得自己胡乱搪塞作答“怎会是南方人冯少帅您多虑了。我这次正是代表张澤霖元帅向冯少帅前来致歉,还望冯少帅您念及元帅他捉凶心切,敬请见谅。” 冯梓钧淡然一笑,品了口清茶“见谅倒不敢当,只要捉了人,慰藉了张老元帅在天之灵,我们做晚辈的也算是安了心。” 他又是维诺地应承“我会将冯少帅的担忧之情转达给元帅。” 两人接着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正待问及南北解禁贸易通航的事,不料门外士兵匆匆来报,附耳对冯梓钧低语片刻,冯梓钧脸色微变,立眉怒目,接着跟他直言,有紧急事件需要处理,今天可能无法商谈南北之事,不过关乎老百姓的民生关乎经济的合作发展,他当然是支持。然后把他推给刘伯宽接待,随士兵带路扬长而去。 孙铭传当然知晓士兵的出现不排除刻意安排的痕迹,可他亦不想在此地多做逗留,冯梓钧的言谈举止以及他跟余宛静暧昧的关系不知为何让他余心难安,那女人去过军部去过军校,而且以她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走马观花,转瞬即忘,冯梓钧对顺德的军事实力了解有多少呢 而送走了外使客人的刘伯宽也是怀揣矛盾的心思去了沁园书房,禀告了这两日的行程和客人的喜闻乐号,左思右良后,终还是躬身言道“钧少爷,昨日刚来许昌,孙铭传便请我帮忙寻找一个人。” 冯梓钧翻看推挤如山的文件,随口接话“是吗” 刘伯宽拿眼睛觑了一眼,小心应道“是,是余小姐。” 瞧对方忙碌的眼睛陡然停住,刘伯宽不由补充“他似乎很了解余小姐的来历,知晓她是定州人,姨丈是定州首富。” 冯梓钧听罢继续奋笔疾书批阅文件,却是坦然自若地问他“你怎么看待此事” 刘伯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属下愚见,觉得余小姐去过顺德,为了救谭世棠出狱,肯定多方走动打点,被人熟知并不奇怪,只是能让孙铭传出面的人,肯定是不简单的人物。” 冯梓钧冷冷轻笑,说道“他既然知道宛静是定州人,为何不亲自去趟定州寻找线索,偏偏要你帮忙他是故意的,是让你知道,他不仅为南北贸易之事而来,还为宛静而来。”说罢便递了刘伯宽一份手谕,朗声令道“安排头版,明日清晨别忘了送一份报纸到孙铭传手中。” 刘伯宽惟惟应了一声,低头扫视了内容,不止惊愕。 夜幕低垂。 许昌酒店二楼,窗帘紧闭,密不透风,八月天气,闷如蒸笼,不断折磨屋子里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人。 孙铭传手握那份张澤霖的信件犹豫不决。余宛静对顺德知之多少,有必要裁决掉她吗冯梓钧肯定已经知晓他要找她的消息,若是将她贸然带回,冯梓钧会横加干预吗若是她去了顺德去了沽溏最后又重复上演离开张澤霖的戏码,张澤霖又露出慈悲牵肠的一面,舍不得杀她将她放生,又将如何细细想来,他亦没必要惊慌,余宛静的所见所闻不过是顺德军事的冰山一角。只是现在,他不能走错一步,不能拿顺德几百万士兵的性命拿张澤霖未实现的雄心壮志再开玩笑。 床头柜的香盒火柴近在手边,他果断英明,嗤地燃了一根。火焰慢慢吞噬了白色,吞噬了“宛静亲启”四个龙飞大字,也吞噬掉里面幽幽的情绵绵的意。一火俱焚,一切化为黑色,化为灰烬,最后随着撩开窗帘的一阵风,散入无边的天际。他轻松地吁口凉气,笑了。 梨花落尽染秋色11 翌日,许昌日报头版正大光明刊登出定军少帅冯梓钧与商贸世家之女余宛静喜结连理不日成婚的消息。安心休息一晚的孙铭传望见那醒目大字,神采焕发的眼睛霎时瞪得浑圆,若不是外人在场,不得不克制收敛情绪,指不定那紧闭压抑的嘴角说出一两句有失体统的话来。 刘伯宽站在一侧,嘿嘿笑道“孙参谋长让我打听的人正是这位余小姐吧” 孙铭传木木点头,惊愕之余也不知是不是回答他的话“想不到眨眼之间,她竟然要婚嫁了,竟然是嫁于了冯少帅。” 刘伯宽一切瞧在眼里,又是笑道“是啊这事情太过突然,冯少帅也对伯宽隐瞒着,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晓的。” 孙铭传忽而喜气盈面接道“余小姐能结下这门好亲事,我朋友算是了却一桩心愿,可喜可贺。” 刘伯宽随之应承“那是当然,因为冯家和谭家在许昌不是一般大户,两家结亲少不得惊动整个许昌府,所以冯少帅这些日子怕是一直要应酬接待外地客人,抽不出时间来详谈南北贸易之事,他今儿也吩咐了伯宽,让在下告知孙参谋长,南方港口自然会在他成婚之日解禁,而发展贸易需要与南方的各大商会协商详谈后再 分节阅读_28 作定论,望孙参谋长能体恤他娶妻之心之急切。”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孙铭传决然知道冯梓钧不会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他听得出这是故意搪塞之词,索性也沿着铺好的阶梯顺势而下“那是自然,娶妻乃是人生大事,耽误不得。” 而后,孙铭传刻意重金卖了厚礼又去见过冯梓钧,不再谈及正事,纯粹恭贺,也不掩饰与宛静相识,直道与他的太太相交甚熟,颇为投缘,接着便欲辞行回顺德上报情势。冯梓钧问了需不需要见过宛静的话,孙铭传推迟笑道“冯少帅与余小姐行婚当日,孙某再亲临现场也不迟。” 冯梓钧亦未再三挽留,随即遣了刘伯宽送客。他瞧得出来,甘愿为南北之事多等一天的孙铭传此刻迫切地匆匆离去,断然不是碍于他准备婚事无暇顾及政治,而刘伯宽说他见过报纸,先是大惊又是大喜,这一惊一喜之间肯定大出他南北之行的意料,宛静出嫁,正是打乱了他的计划。若是自己猜测不错,他此次南行怕是准备联合谭家,根据谭家在南方的贸易地位,拉拢南方商会,一步步控制南方贸易,张澤霖未免想得也太过完美了。 而毫不知情的宛静自进了校园先是被同事们笑脸道贺,又被学生们怪怪的眼神打量,最后大家哄堂大闹索要她的喜糖,瞧见她茫然不解又两腮微怒,这才乖乖地掏出许昌日报。她定睛一瞧,大字首版赫然映着冯梓钧少帅与商贸世家之女余宛静前日订婚。 昨天,他好意送她回校时分明请她安心,谭家已开始陆陆续续通知客人取消婚宴,他亦会间接暗示下属不准非议此事。哪知转眼之间,假意之事竟然变成不真的事实,而且全国上下人尽皆知。 她马不停蹄赶回冯家沁园,不闻不问闯进书房,亦不顾及前一刻对他的感恩戴德,不顾及平常在他面前显露的知书达理,直言不讳,微怒道“冯先生,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瞧见她手中紧撰的报纸,他俨然猜测到了她的来意,坦然起身,轻轻笑道“报纸的事,我正欲你解释。其实这不过是为了混淆旁人的视线,槿芝跟我说,让我做得彻底一些,断了全许昌人的念头,我也答应了你姨丈,不能委屈了你,要向天下人宣布。你莫生气,我不跟你商量只是觉得,这本就不是事实,你亦不用太过在意,况且我只是讲出订婚,并未讲明什么时候婚娶,以后此事自会淡出大家视线,最后变得不了了之。” 似乎眨眼片刻又变成她的情绪激动,辨不清他人意图,她余宛静的大惊小怪从未如此唐突过,似乎再转念一想,既然彻底断了表哥娶她的念头,既然她已经接到南洋信函不两日便离开,似乎什么亦不必太计较了,怕只怕澤霖意外见到了这份报纸,以为眼见为实,恨不得一枪毙了她。不过,这倒也好,断了他的思念,也斩了她的情思,她独自一人在南洋无牵无挂也落得清静。 顺德军事司令部的张澤霖自从接到孙铭传返航的消息一直忐忑不安,先是禀明下属,除了孙铭传,拒不接见任何人,接着电话问了三四遍孙太太,乌衣巷的那栋宅子是否打点就绪,是否安排了懂事伶俐的下人,是否照着紫云阁的摆设布置,得到对方笑意盈盈地回复,他又是不放心地说,宛静这一来怕是不会再回去了,多备置些衣物备些书籍,她喜欢听古典音乐,多买些调子舒缓的国外曲目,孙太太呵呵笑道,说早按照他的交代备至妥当,不会亏待了他朝思暮想的人。他满面春风地挂了线,却是一刻也心静不下,来回踱步思量见了她之后该说出何话。 时间在活活炙烤他焦躁不安的心。 听到房门外下属禀告声,他心跳加速,省去了那声应有的“进来”,急不可待拧开门锁“宛静” 没有一丝魂萦梦牵的兰花香气,没有一点芙蓉桃花的足迹,仅仅是孙铭传那张阴沉平稳的面孔行了军礼,底气十足地禀告“元帅,铭传没能带回余小姐。” 不可能 宛静只要见过那封信,知道他愿意易帜南方,甘愿诚服南方,知道他派遣孙铭传前与冯希尧与谭继昌提亲,她不会不来顺德。 他呆愣的表情似乎难以接受。 尽管心下不忍,孙铭传却也明白快刀断情的道理,从怀里掏出许昌日报,故意露出头版新闻,递于他面前“四少爷,余小姐要出嫁了。” “冯梓钧”“余宛静”“执守偕老”几个大字标题如极白昼光刺进眼眸,他激动的心跳顷刻间静止了般,思维混乱,幻想不明,重重跌坐在沙发,双眼微蒙,面如土色。 梨花落尽染秋色12 凭着一股悠悠余气在胸,他起身夺过报纸,扫视了消息内容,白蜡的面孔霎时盈满血色,竖立拧曲的眉毛连同怒火爆燃的眼睛狠狠盯着孙铭传,片刻光景,方从牙缝中挤出两声不寒而栗的笑“孙铭传,你干得好事” 孙铭传自知失责不做争辩,低头回道“铭传有负重托,请元帅” “你给我闭嘴。”不待对方讲完,他已是勃然大怒地扔了报纸砸在黑色茶几上,那惊天动地的声响伴着他的怒不可遏,仿佛誓要震碎孙铭传的紧绷神经“你知不知道宛静对我对顺德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我熬了几个通宵才想出了两全之策现在,所有的计划全被你毁了。” 孙铭传微微一怔,辩解的话未出,却又是听他冷言相继“这报纸是今天的,是冯梓钧故意刊登出来给你看得,让你知道,他已经洞悉了你去许昌的目的,已经知道你想通过贸易手段吞并南方,所以他决定捷足先登,断了你前路。” 听到被冯梓钧识破计划之类的话,孙铭传后背突凉,内心从未有过的惶惶不安“我想您多虑了,他刊登消息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想娶余小姐,况且余小姐对他亦是有情有义。” 瞧见对方此时此刻依旧搪塞,他火焰顿时涨到七丈来高,强忍的巴掌几乎掴了过去,几经压抑方才成拳状,几经克制方颤颤抖抖地收缩进衣袋,最后仍是按耐不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骂道“发自肺腑有情有义他冯梓钧跟宛静认识了多久,十年五年孙铭传,你他妈别忘了,她起初是要嫁给谭世棠,直到认识我,喜欢上我才想过改变初衷。冯梓钧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娶她如果她不是谭继昌的表侄女,如果谭家不是掌控了整个南方贸易,如果不是看穿了你去许昌的目的,他怎会迫不及待地要娶她” 孙铭传不开窍的脑袋像是突然被灌了水银,霎时拨掉了外在那层晕晕乎乎的皮囊。 为何冯梓钧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偏偏在他去了许昌之后,在与刘伯宽道出要寻找余宛静之后,在他见过冯梓钧准备谈及南北之事之时,才公布了这份消息这似乎又确是他考虑不周顾及不详,见了余宛静与冯梓钧对眼相望的一幕,没有多加详问多加证实,便匆匆下了定论,甚至私自烧毁了那份信件,若是余小姐见过那封信,说不定便不会有今日这份报纸,说不定南北之事也畅谈无阻,说不定谭继昌会满口答应归顺北方。 此刻,他倒真有些慌神了,耳边又是张澤霖接连不断的炮轰“你是不是没见过宛静是不是没有把信亲自交到她手上她是不是被蒙在鼓里,连我千方百计找她,她也不知晓”接二连三的逼问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满腹愧疚,自知不能再所有隐瞒,招了实话“铭传把您的信烧了。” 此话一出,张澤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满目虽有不甘,却俨然被对方的不温不火折磨得耗干脾气,除了无计可施地躺靠在沙发,捏了捏愤慨的鼻梁,闭目养神一会子,别无他法。 最后,他不得不无奈地挥了挥手打发人离开。 他不愿再对牛弹琴。 深夜,晓风过窗,微微传来一丝凉凉的失意。 宛静备晚明日最后一堂课程,拿过老老实实摆放一侧的报纸读了三四遍,又抬眼望了望纸窗遮掩的半月,一股悲悲戚戚之情悄然愁上心房。 她藤箱倒柜,翻找出深藏的丝帕。那丝帕似乎依然环带那天的雨水之气,轻轻一嗅,他的味道毅然传进了脑际。 若是知晓她了订婚的消息,知晓她未嫁表哥,嫁给了熟识不久谈不上任何爱恨情份的人,他会奋不顾身赶来许昌吗 当掀开帕子的一瓣瓣方叶,当显露出那张久久不愿挪开眸子的照片,她又慌里慌张藏进了箱子深处。 罢了,罢了,他与她这一生只能隔江相望,他终究是要婚娶三妻四妾,她终究要孤身流浪海外,终究不会是他这辈子的唯一。 而此时,张澤霖闻声醒来,仅有久绝的敲门声战战兢兢地响起在门外,不知昏睡了多久,只晓得月已上了柳梢,人却无法相约在昏后。 “元帅,是我,铭传。” 那声音似乎是一直紧守在门外不敢打扰亦是不敢擅自闯进来,瞧在那愚忠愚心的份上,他收敛怒气,佯装无碍,平静道了声“进来。” 孙铭传进了屋子瞧见他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守下午的地方,恻隐之心横生,不由请令“元帅,铭传错了,请您再给铭传一次机会,把余小姐带回顺德。” 他听罢瞥了孙铭传一眼,随后默然走至案几前,取下黑色木制框子里的相片,递到孙铭传面前,坦然道“把这个交给何茂田。” 是紧紧相拥的一对男女。女子撩眉楚盼地眼望于男子,笑涡云云,会说话的眸子荡尽种种深情,男子亦是低额凝望与她尽在眉目,两根手指缕着她的柔软发丝说不出的款款爱意。 孙铭传再也不敢揣摩他的真实意图不敢擅作主张“让何茂田去找谭继昌” 他嘴角微微上翘,神色自若“不,只见谭世棠。” 似乎一霎那,他沉寂的血液再次沸腾,熄灭的斗志再次被完美无缺的计划燎燃,他不仅要宛静回他身边,还要谭家完完全全诚服顺德。 梨花落尽染秋色13 宛静课后递过辞呈,校长不惊的眼神假意客套,说她对工作认真仔细,深受学生爱戴,是难得的优秀老师,随后又恭喜了她一番。她亦搪塞地道了谢,既然与名誉校长冯梓钧定了婚事,哪里还会放着大家少奶奶不做出来教书的道理校长连挽留的一字片言都不愿多讲。 桃根的出现很是及时。 她整理完行装打算去车站买过票便以此为借口与槿芝道别,偏巧桃根挽了碎花包裹从定州过来,瞧见她先是哭哭啼啼一阵子,接着便跪下来抱住她,呜咽地请她收留自己。 桃根这丫头自幼父母身亡,七八岁便被卖到谭家,尽心尽力服侍了表哥七八年,怎会突然来了许昌哀求自己收容她来许昌多日,也不曾见姨丈派过贴身丫环前来服侍她微蹙了娥眉,扶了桃根起身便问“谭家又发生了什么事” 桃根刚拿袖管拭擦了眼角,听了她的问话眼泪又是哗啦啦往外直泻,只顾摇头,一句也是啃不出来,半晌方才回道“少爷他要订亲,老爷给了我些银子,打发我离开,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来了许昌找表小姐你。” 表哥要订亲 表哥打算迎娶别人 男人不都是再重复千遍一律的故事吗 这世上有谁会独独爱恋一人,直至孑然一身 她心里说不出何滋味,领桃根去了客房,拿过丝凉帕子替对方抹干尽眼泪,安慰道“你也知道我一个人自由惯了,哪里需要人伺候你这丫头搁在寻常人家也该出嫁了,要不,明儿,我拖人帮你找个好人家” 未等她说完话,桃根慌张摇头,抢过话便哭道“表小姐,桃根要跟着你,桃根不嫁。” 她忽地笑了 分节阅读_29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个读过书,脾气和善,通晓情理的人。” 桃根情急之下不顾思量,跪下来直道“表小姐,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我不能对不起少爷,我不嫁。” 表哥的人 若是刚才的订亲只是令她瞠目结舌,桃根的这些被她哄骗出来的话更让她触目惊心,她只觉耳边浑然一响,所有对他的尊对他的敬顷刻间崩溃,让她不由逃离三尺。 她想劝慰桃根,话又不知从何而出“这样吧待会儿我跟姨丈通通电话,让表哥娶你过门。” 桃根眼泪涟涟,摇头连连,说道“我离开的时候,老爷跟我说,他和太太也舍不得我,可是何老爷从北方带来的文小姐不喜欢我,他也没有办法。少爷他逆不了老爷的意思,跟我说对不起我,给不了我名分。可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我只要这辈子待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地伺候他,就心满意足了。表小姐,你收留我吧至少每次你回谭家,我也可以回去看看少爷。” 这是所谓情有独衷的爱,还是坚守贞洁的道德呢 她一时无语,苍然感到身在许昌不由自己的可怜,只是她即将离开许昌前去南洋,往后的日子漂泊不定,居无定所,怕是尊泥菩萨,自身难保,哪里会顾及到另一个人的安危她掏出百十块大洋银票,塞了桃根手里,直道“你不是谁的人,也不是注定一辈子做谁的奴婢,你现在是自由之身,可以读书,可以生意,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我若是收留你,便是害了你,懂吗” 桃根自然知道她不愿收留自己,也明白她话里的善心善意,却仍是懵懵懂懂地唤了声“表小姐” 她未来及继续说些安抚之言,便听到门外丫环急声急色寻她“余小姐,老太太急着见您” 老太太见她老太太平日里若是想她向来亲临沁园,未曾遣人唤过她,她愣愣应了一声,看见确是贴身服侍老太太的丫环,又心急火燎,似是急不可待,便未多想,转身打发桃根道“你先在房里休息一阵子,我待会儿送你出门。”说罢,随丫环汲汲出了沁园。 丫环只顾低头看路,三步并作两步,健步如飞,若是她稍微落后,便不顾往日里刻有的尊卑携了她的手,促声催她“余小姐,快一些,快来不及了”她几乎是提着心弦,紧随带路之人,脚上高跟皮鞋零乱地踏踏一路,刚问了句“发生了何事”却忽地听闻院落里凄凄的哭声,她浑然一震,俨然明白了什么,直奔了进去。门庭处未挂及白布,出出进进的丫环只是神色伤心,随着悲悲低沉的声音寻入房间,冯府的姨娘们皆围守内堂,哭作一团,听到丫环报了她来到的消息,纷纷让出条狭窄小道。 槿芝跪在床榻前,颤颤抖抖的身子趴在床帏,紧拉着老太太的手不放。老太太头上箍着白布青条,面色憔悴,斜歪额头,微眯眼睛,恍惚的神情发现她,干涸的喉咙顿时呼呼作响,手指也激动地动了两动。槿芝警觉万分,嘶哑的嗓音忙道“奶奶,你要坚持住,宛静她马上来” 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怎么会突然这样望着这世上与自己非亲沾故待自己如孙女般呵护的奶奶,一股酸酸的难过霎时如万马奔腾油然而生直捣鼻腔,她款款走过去啪地跪了下来,老太太撇开槿芝的手单单抓了她的,一丝丝冰凉气息顷刻沿着她的奇经八脉直闯眼眶,她潸然落泪,唤了声“奶奶,是我,宛静。” 老太太无声笑了,嗓子吞咽,嘴角微抽,吃力地发出轻微声音。槿芝瞧见,慌张凑近,泪流的面颊忽地一怔,回首望了宛静一眼,随即哽咽道“奶奶,你放心,她会答应的。”老太太听了这话,脑袋骤然一沉,眼睛安详地闭上,那只牢牢握住宛静的手亦是悄然松了开。 众人大声惊呼,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槿芝胆战心惊地凑了食指过去,转身大声哭嚷道“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身后的丫环唯唯诺诺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们马上就到。”槿芝无力再训斥,重新握了老太太的手,悲悲恸恸了片刻,似乎听到了身旁宛静的默默哭声,忙拭了泪说道“奶奶她心脏一直有问题,别瞧她每天笑口眼开,指不定哪一刻丢下我们不顾,突然地走了。” 从老太太病发急切唤她过来,方才又见槿芝那意味深长的眼色和话语,这会又道出老太太的病情,宛静懂得老太太临终前定有大事需她帮忙,她不由直言道“槿芝,奶奶是不是有什么要吩咐我” 槿芝摇头否认,却道“不是吩咐,是请求。” 她信誓旦旦点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辜负她老人家的重托。” 槿芝流泪笑了“奶奶她希望你嫁给我哥,即刻成婚。” 如雷贯耳的一句瞬间惊得她茫然失措,那黯然忧伤的眸子顷刻间被惊慌惊恐惊愕逼得连连后退,她空空的脑袋恰如一张白纸,凑不出完整的话“嗯我,槿芝,我” 槿芝的泪笑依然挂在面上,安慰她“别看我平日里寻你和我哥的玩笑,其实我晓得,他配不上你。奶奶好像也知道,所以私下里待你亲如家人,希望你能瞧在她的面子上,能给我哥一次机会。宛静,我知道婚姻的事不是笑谈,所以刚才的话纯粹是安慰奶奶的,若她那刻真的离开,也能带着欣慰上路。对不起,我不想她牵挂我哥的婚事,死不瞑目。幸好,奶奶她现在还能喘口活气” 梨花落尽染秋色14 房间里涌进的十来个大夫打断了两人谈话。 槿芝面色紧张,拽着她的手瑟瑟发颤,瞧那不管是须发满贯的老者还是西洋医术的年轻医生接都唉声叹气,不管是把脉还是新式探测器倾听胸口皆是对望失色,最后全部积聚外堂,躬身说道“冯小姐,请恕老夫们医术不精,怕是老太太活不过半月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无回天法术,望冯小姐您另请高明” 槿芝听完,瞬间呆愣,穆地昏了过去。姨娘们顿时放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地被丫环们陆陆续续劝回了临近院子稍作休息。空荡荡的房间不知何时只剩下她接替不醒人世的槿芝角色,在这种尴尬又忧心的氛围里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陪了丫环静默守在病床前,小心等待。 天气阴沉了下来,虽撑起了一扇纸窗,沁园书房依然暗淡无光。 冯梓钧的脸色藏在黑色深处,瞧不出何种表情,只是音色淋漓,严而带怒,怒而微颤“继续讲。” 刘伯宽低身回是,又道“码头不止一人知道此事,因为那女子很是漂亮少见,又飞扬嚣张,那通关行证又确是钧少爷您的特批,所以大家都印象深刻。当时那位男子手臂受伤,却有牙痕,他们亦不敢断定是不是枪击所致。只是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哪里不妥,但找不出把柄,只好作罢。” 他“啪”地一掌嘎然落下,案几边围悬挂的狼毫吓得颤了两颤,与刘伯宽一样虚虚屏气,不敢大呼,半晌时间,听他再问,分明是压抑克制着愤怒情绪“真的是她” 刘伯宽自然知晓此事严重,方找足了人证物证才来禀告“是,她身边那个男人凶悍跋扈,伤了我们的人不说,还扬言,余小姐是他的女人,而余小姐也坦白承认了。因为后来一直捉不到那人,报纸前日登载过余小姐与钧少爷您订婚,又刊登了余小姐的玉照,大伙觉得不解,所以才联想连篇,才沸沸扬扬地议论开。听说随余小姐北行的还有谭家管事,我今天电话也问了问谭家管事,他明显口无遮拦,支支吾吾说不清当时状况,后来干脆说自己忘了。” 他忍无可忍,淋漓挥手止了下属报告,强硬调子下令“此事不准对外泄露一二,立即传令码头官兵,再有私下谈论盛传者,丈刑三百军棍。” 刘伯宽立正领命,随即离去。 当他愤愤低首,思维还停留“那个男人是不是北方官员”,文件夹内格外突出的一封书函却不经意地落映入眼眶。 当他抽出书信看到陌生的字迹“冯先生亲启”。 当他警惕地撕开信封倒出一张清晰照片。 时间像是瞬间静止不变的流水,也静止了他的心跳。 他眼睛眩晕,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她,身着蕾丝睡衣,跟其他男人相抱相拥,容颜妩媚,看着那无所顾忌的笑不曾见过,那娇柔妩媚也不曾见过。 半晌,他的冷静仿佛被五辆马匹分别朝四面八方扯裂,硬生生地撕得粉碎。 那男人是谁 是她喜欢的人 是令她难以忘怀的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疯狂咆哮席卷而来,他顷刻间捏皱照片,仿佛捏死一只蚂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不能解恨。 天地间忽然闪电雷鸣,恶意交加,接踵而来的惊天时间连着混响霹雳声蜂拥而至,似乎深深穿透他内心的最柔软之地,他神伤地仰面躺在交椅上,死寂了般。 丫环瞧他面色难堪小心敲门禀声老太太请他过去的时候,他方在这一刻轻如尘埃响如巨石的空间里找回了自己,方记起前一秒因刘伯宽的禀告引发的暴跳如狂。 亮起温柔灯光的屋子。 冯家老太太安详地依着床栏,心满意足地端详临近身边的宛静递过汤药,微笑的皱纹仿佛雕刻在面,变幻不出其他神采,最后携了她的手,气喘吁吁说道“今儿辛苦了你一天吧” 冯家人上下受了惊吓怕是只有她意识清醒,对着垂暮之年即将入土的老人,她能做的便是趁着现在报答报答对方的疼爱之情“奶奶,您不要说话,大夫说您没事儿,只是需要静养” 老太太竭力摇了摇头,软软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说道“丫头,我老太婆还没到意识不清的时候,知道自己患得是什么病,你莫安慰我。只是,你在冯家住了段日子,也瞧得出来,冯家的媳妇除了槿芝的几个姨娘外没什么人。槿芝的娘难产死掉了,梓钧的娘也在他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当时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他们没有亲娘疼,心里难受说不出啊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在临走前,看到梓钧有人照顾,看到冯家娶了媳妇,为这事,我盼啊,熬啊,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熬到梓钧长大成人可以娶妻生子,可他总伤我的心,见不得一个姑娘,除了你。丫头,我知道梓钧这孩子平日里冷言冷语不知道体贴人,可他肯定随他爹的性子,这一辈子坚决不会娶侧房只会疼你一个,你看在奶奶宠你的份上,嫁进冯家好不好” 想不到老太太醒了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她没有拒绝也不算答应“奶奶,你别操心我们,安心养病才是要紧” 她的话已经轻如鸿羽仍是惹得老太太连连咳嗽,仿佛垂死前紧捏着她这根救命绳索,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肯罢休,她抚了抚老太太心脉,忙道“好,奶奶,我答应你,我嫁进冯家。” 老太太的咳嗽声渐渐息了灭了,笑望了她一眼,忽地越过她的肩膀,厉色又爱怜说道“都听到了,以后可不准把我这个孙媳妇气跑了” 她心下一惊,潜意识回眸,撞上静站门口那双波澜不惊的脸阔时,又惶地低过额头,听到他响亮地皮靴踏着整齐的步子终停在眼下,听到他坚定不移的口音说出“我知道”简短有力的三个字,她的心霎时怦怦乱跳,紧张不安。 他记得她初来许昌时三叠三落的飘飘长发去顺德前剪成敷贴的短发,如照片里如归来时相差无几。 他知晓她第一次被自己接来沁园厉声逼问躲在她房间里自称她师兄的人姓什名谁。 他想自我安慰她去顺德能救出关押三个月谭家已无计可施的谭世棠,靠得是她的机灵聪明。 分节阅读_30 他想骗自己孙铭传来许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南北贸易,与她毫无关系。 可他敏锐的嗅觉敏锐的第六感无一例外地告诉自己,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就是他千方百计逮捕归案的人,而且官位不再孙铭传之下,而且是他放出了谭世棠。 回沁园的竹林小道,她嘴角蠢蠢欲动想与他道破方才的谎话却不知当从那句开始,他亦是沉默寡言,没有打破沉闷的意思,眼瞧着进了院子,他欲撇下她独自去书房,她无奈情急道“我想跟你聊聊。”他坦然回身,没有一丝惊愕,似乎猜测到她想说些什么,冷漠拒绝道“我很忙。”瞧见他转身即走,她脱口而出“我刚才那番话是哄奶奶的。”他身子明显一震却是淡淡答道“我知道。” 知道她从开始便拒绝了他,知道那晚她醉酒并不是真心亲吻他,知道她的那番喜欢也不是单独对他,他误会了,亦是多情了,可他自始没有忘记堂妹的话,若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又有何能力去谈及天下 梨花落尽染秋色15 翌日,天略显了灰朦色,老太太便遣人请她过去,不是期望她端茶递水煎药喂药的伺候,不过想日日见到她天天盼她出现,她多次想找借口推脱,可每每遇上老太太和蔼可亲的眼神,笑意横生的知足,话又不知如何出口,毕竟倒数的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是一种不能被人言语的痛苦折磨。 没时间处理桃根的事情,可也不能长时间留她在冯家在许昌,早晚一天,她会明白订婚真相,若是表哥知晓,怕又会是一番熄灭不了的风雨。 冯梓钧无意问及桃根时,她未有隐瞒,详细介绍完身世又补充说是专来投靠她的,他听罢表情严肃,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明明有话在嘴边溜动,却又转身进了书房。她瞧得出来,桃根似乎犯了他什么忌讳,他又不好言明,这方刚想抽时间问问桃根,不想那方又来了南洋急电。 她不得不跟老太太请假出门。 远远望见三三两两衣着光鲜的少妇们手挽手被丫环领了进来,错身而过时,媚媚的眼神却纷纷上下打量起她。 她端庄地微微一笑,少妇们随即亲热地携了她的手唤道“是余小姐吧” 不知自己的何种姿态露了底,她笑着准备否认,又有人打趣道“什么余小姐以后该称冯少奶奶或者冯太太”接着不适时宜地夸奖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照片始终没有真人漂亮” 她默笑回礼,与太太们互道了些客套应承的闲话,便礼貌散了去,只是拐角处再回望着那些渐消渐失的身影,内心突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前脚踏出后院,未招手,哪知一辆黄包车已是迫不及待地冲到面前,牢牢钉在脚下,车夫殷勤地抹干净车座,躬身请她“冯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儿” 被少妇们挑剔的眼光洞悉也就罢了,普通的黄包车师傅怎也会知晓她的身份她纠正道“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只是冯家的客人。” 车夫被他的话逗乐了“冯少奶奶,我知道你行事低调,出门不坐汽车,只光顾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得,瞧你这份特有的善心上,我今儿拉你往返只收一次的钱。” 话到了这份上,她再也忍不住好奇,不露神色笑道“先生,你真是慧眼如炬,怎么瞧出我是冯家少奶奶的” 车夫稳步小跑,大声回话“冯少奶奶,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什么慧眼,是冯少奶奶你漂亮,只要瞟一眼报纸,一辈子都忘不掉” 报纸她微微一怔“什么报纸” 车夫听那不知情的哀伤调子,疑惑地问她“冯少奶奶没读过吗”说罢便停了车从后备的箱子掏出前些天的许昌日报,双手恭敬递于她面前。 文章的黑体标题很是醒目噱头揭开未来冯家少奶奶神秘面纱。旁边配了一张她身着旗袍手执教科书的玉照。文字介绍从她几岁入塾何年留洋何月进许昌大学执教几乎一字不差,甚至被戏称为许昌府最年轻最具文化涵养的知识女性,外兼美丽娴熟,内修智慧文静。 那一排排字迹活像跳动的蝌蚪瞬间耀花了她的眼。 待她再抬起下颚时,仿佛大街小巷的路人只要发现是她,不是脱帽优雅地躬身致敬,便是紧盯了她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不是好奇地观望,便是对她展露笑颜。整个许昌,她俨然已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炙手人物。 现在不过是出门不过是乘车,若是明天后天她提着行李箱去车站至琛洲,千里路途又会发生什么呢 邮电局里被一眼看穿的类似境况依然上演,她默不声张地淡然一笑,报了南洋的急报号码。 同学发来的电报内容只有七个字见报汝欲婚,可真 见报南洋已不止是许昌,连远在千里的南洋都报道了她订婚的消息 她强装的冷静自持突然如前年冰山转瞬间崩裂了,裂开的一霎那,她胆战心惊,惊得内心混乱如麻,麻得她已不知天南地北。 顺德呢 近在咫尺的顺德会无一例外地发布吗 她不敢继续当外人回复订婚真假。 她不敢再去车站订购离开的火车票。 若是昨天前天,她或许会安慰自己,她与澤霖已是断了线的风筝,再无瓜葛,只是今天,见过不相识的人纷纷好奇打量,见过以往同学遇事不惊,却急不可待地发来电报询问订婚真假,她突然怕了,他性子如雷似火,若能按捺住情绪恨她怨她倒也相安无事,若是他坐立不住,不顾生死潜伏到许昌寻她 晚夏气爽,凉风丝丝。 桃根瞧她到家后面色难看,冷汗淋漓,不禁沏了杯清茶小心伺候,生怕她又继续说些让自己离开的话。她像往常道了声谢。桃根听罢咯咯笑了,说道“表小姐,你对冯家丫环客气,对我还这么见外。”清茶稍稍松懈了她旁乱的思绪,她忽然叹道“是啊你是自家人。”桃根瞧她说出此话,随即蹲在她侧身,粘粘地挽了她的胳膊,老生常谈央求她“表小姐,让我留你身边,好不好”她略蹙了眉头很是为难,片刻后又弯弯睫毛,微笑的眸子冲桃根眨动了两下。桃根见状,知她是答应了,额头喜不胜收地依进她怀里。她却忽地脸色阴沉,低微的嗓音道“桃根,你马上去趟顺德。”见桃根惊愕抬头愣愣地望着她,她转而而笑,随口说“我在顺德认识了一位姐姐,可能还不知晓我订亲的事,你去顺德城帮我稍个信给她,让她别再为我的婚事操心劳累。你也清楚姑爷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知道我跟顺德的人熟悉交往,肯定会不开心,所以这事我也不能派普通外人通传,我想你亲自帮我走一趟。”似乎提及顺德,桃根已情不自禁流露出胆怯,她又安抚道“你别怕,我会写封证明你身份的信件,若是有人拦截了你,你把信交给他自会安然无恙。”桃根知道表小姐说是无事肯定安全,虽然百般不愿,仍是颔首应了。 她思索片刻,隽永的笔迹下了几句话碧莹姐,我家原来丫环桃根,不会乱发性子不会不懂礼教,此番去你家只为告知婚事,愿姐姐顺泰安康莫要挂念,我已铭记德从礼教之教诲。念您。锦帕为证。余宛静。 这信若是直接交付孙太太便是上呈到他手中,只希望他见过后,莫要冲动行事,拼死拼活来许昌。 梨花落尽染秋色16 现在南北解禁正常通航,桃根如果以寻找失散的姐姐为由去顺德应该不会太惹人注意,况且出门的时候,她专为桃根新置了身漂亮衣裳梳妆打扮了一番,又准备了面额不等足够的大洋银票,如若遇到检查官兵便报出孙铭传的名字,如若一切顺利便雇辆汽车连夜赶往顺德城。 许昌府邸,她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能再待,南洋境外,怕是未来得及过关便被人识破了身份,届时报纸杂志广播多方猜测谣传,一讹传讹。冯梓钧会不会被嗤笑冯家会不会威严扫地表哥会不会不顾姨丈姨妈不顾谭家生意闹着来冯家寻她,会不会影响到那已经定下亲事的文小姐以后生活,会不会闹的谭家冯家矛盾重重成了敌对她不想因此再生出其他事端。 这似乎已是命中注定,注定她日思夜想着他,注定她离开后永不再回许昌,淡漠出所有人的视线。 细雨蒙蒙,凉风乍起,秋意横生的深夜不见了虫鸣鸟语,单薄的丝被俨然抵不过初露的秋寒。 “余小姐,老太太不行了。” 丫环十万火急的敲门声混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求救呼喊一遍遍震醒了寂静的院落。 她慌张披了件衣裳推门而出时瞧见对面书房灯火通亮却是少了冯梓钧的身影,不由心下一惊,随了丫环匆匆而去。丝丝的雨珠子拂面而来,丫环口中连连不断急催“老太太一直念叨你。”那急声似乎比雾蒙蒙湿漉漉的水更让她脚下不稳。 青色灯光的堂屋堆积满了人,或坐立不安,或掩面而泣,或无相依偎慰藉,她心急如焚,奔了内屋。槿芝跪在床榻前呜呜咽咽已是泣不成声。老大夫似乎刚诊脉完毕正伏案开具药方,表情凝重。冯梓钧站守一旁,略背双手,眉宇间褶皱成川。她顿时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多出,缓缓走了过去。老太太面容苍白如蜡,眼睛微闭,干枯的嘴唇纹丝不动,对周遭氛围充耳不闻,仿佛魂魄已经离身,距离死亡只差一步之遥。她不愿惊动这一静谧,默默地挨着槿芝跪下,她自知亏欠冯家甚多,唯一能做的便是扮演一次孙媳妇的角色略尽孝道,希望对方此生了无遗憾。 “静”老太太似乎有了知觉,喃喃地唤她的名字。 想不到老太太意识不清时还惦记着自己,她鼻子一阵酸楚,眶子里滚滚的热泪回旋,忙道“奶奶,我在” 老太太微眯的眼睛爱怜望着她,有气无力的手竭力伸至她额前,挽了她散落的发丝至耳后,虚弱地说“奶奶怕是真的不行了。奶奶活了大半辈子,懂得再多的金山银山也换不了临死前的一个愿望。” 她两手暖着老太太的手腕,嘴唇微微颤抖,两行泪汩汩地沿着面颊淌了下来,点头回道“我知道奶奶希望我嫁进冯家。” 老太太听罢安详地笑了“那趁奶奶还能挺过明天,你嫁给我们梓钧,好不好” 她那滚滚的热泪如霎时遭遇了万年寒冰,冻结凝固不说,她清醒的意识更是懵了。 不是因为老太太的话,而是她无意按在老太太的脉搏,而是那活力四射的脉象,那一的跳动连同她的血液一起流至心脏,随她的心跳一起一伏,丝毫不差。她读过医术,她测量过心跳,她几乎能断定手腕处的钟表行过一分钟,老太太清晰的脉搏跳动了六十八下。这俨然如一股寒风吹裂了山峭,吹的她浑身瑟瑟,寒得哆嗦,她低垂的眸子不敢抬眼,直直盯着鲜红锦被面的富贵牡丹,脑袋里空白一片,死亡的呼吸从未有过的急促。 “奶奶” 耳边的大声疾呼惊得她内心如海啸旋风激起万丈波涛。外堂的姨娘们闻声俱慌,浩浩大哭如洪水般急急涌进,围堵而来。槿芝摇晃她疲软的胳膊连连责怪“你快答应奶奶,快答应啊” 老太太病危却只见大小姨娘不见槿芝父亲,老太太病重却偶见冯梓钧来小院走动探望,她不过是一介外人却颠颠地跑来知恩图报克尽孝道。 俨然这一切都违背了自然发展规律。 是他们联合起来上演的一场戏吗 先是冯梓钧不经她同意擅自发布订婚消息,接着报纸便正大光明刊登她的照片让她无所遁形,说不定也知晓她唯一的去处是南洋,便连南洋也广为传播,断了她的后路。 分节阅读_31 这纯属推测,这却更像不争的事实。 槿芝见她心神不宁,默不做声,不由破口大骂“余宛静,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么自私,枉我还把你当作好姐妹,枉我求我哥一门心思地帮你救你” 这一句逼得她无处逃窜,她不得不应道“奶奶,我答应,我答应嫁到冯家。” 老太太果然在她的应承声中瞬间苏醒。 姨娘们转悲为喜。 槿芝伏在老太太身上大声哭笑道“奶奶,你听到了没,你终于有孙媳妇了。” 内堂对临死之人的伤心欲绝顿时化为欢乐开怀的笑,化为喧闹熏天的喜。 而她在这不知该露出尴尬还是羞怯的情景中悄然退了出来,再次撞上他不露声色的淡漠时,她未像平日那般躲开,而是坦然迎了上去,平静的眸子显不出一丝波澜,冷静道“我想跟你谈谈婚事。” 荷花池塘枯黄的叶子不见了夏日的脆嫩青巍,一股股冷清在这潇潇的秋雨中越发显得凄凉。 她站在白玉石阶,站在馄饨不清不见边际的黑暗,仿佛对着深藏水中的鱼儿道述久日来的思念“有个人曾对我说过,他喜欢我,比得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只要为了我,枪林弹雨,赴汤蹈火,他都甘愿去趟。我也喜欢他,梦想着能嫁给他,给他生一双儿女,平平淡淡地过完后半辈子。现在,我每天都很想他,想他见不到我的这些天有没有对外人发脾气,想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牵挂他。对不起,我有他,再也无法喜欢上别人,无法嫁给一个我永远喜欢不上的人。我知道辜负了奶奶和槿芝的一番好意,也辜负了你的一番盛情。我欠冯家的会找机会偿还,但是我嫁给了你,不是报答偿还尽了恩情,是给你的生活添了另一重心伤。麻烦你跟奶奶和槿芝知会一声,对不起,我要去找我喜欢的人了,这一个月经历了那么多,我不想再逃,我不能没有他。” 她不是来跟他谈谈,她是来向他倾诉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相思之情。 她也不是来拒绝与他的婚事,是熟视无睹他对她的爱慕,是硬生生地去作践他对她的深情。 为了她,他何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原则 为了她,他可以视而不见她妨碍军务,私放北方官员。 为了她,他也可以不介意她对其他男人妩媚娇娆。 恩情不能没有无法喜欢上别人难道她瞧不出来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扭曲的眉毛承受着多重的伤痛吗 她恍若秋风落叶从他身边轻轻飘过,他出其不意拉住了那只曾为他擦干雨水的手腕。 梨花落尽染秋色17 夜色里瞧不出他面露何种表情,只是他柔软的调子里透出凉凉的清寒“我不祈求你一辈子留在冯家,我只希望你能嫁我一次,哪怕是做一天冯梓钧的女人,假意的也好。” 她七绕八推逃离他的掌控,轻声推托道“刚才我已经说得明白,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他冷静稍失,手臂又是横栏她的去路,俨然不肯罢休“你也知道我冯梓钧与你订婚的消息已经闹得许昌府人尽皆知。” 她侧过眸子,幽幽回话“我只能感谢你的牺牲和成全。” 他不甘心地理直气壮道“若是我迟迟不兑现承诺,被人疑惑遭人疑虑,以后我冯梓钧又有何威信面对下级” 她顾他的面子,顾冯家的面子,她不是推卸责任“你说过此事会被人们慢慢淡忘。” 他毫不理会,斩钉截铁又道“我不为难你,不会宴请许昌府大小官员,只是请来亲朋好友见证我们婚礼,明天后天一过,我会同你暗地协议离婚。别人问及,也是我冯梓钧休了你,以后你不守妇道,去找你喜欢的人,我不会横加阻拦。” 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番妄自尊大的话,她内心不由冷冷一笑,先前的温婉转瞬即失,微微怒道“我知道槿芝和奶奶故意演戏骗我,我不计较,你莫要再为难我” 为难她 他不仅要为难她,还要存心为难她,她恨他恼他,他已是不在乎。微弱的桔色灯光远远照着她泪痕凄凄的眸子,丝发上点点跳跃的暗黄色星星一闪一跃耀着他的脸阔,他冰冷的心又忽地动容,收起宽大厚实的手掌去抚她的左脸。她浑然一惊,急忙后退躲开。他眼明手快,亦是跟上去,千军万马的气势捏住她的下颚,紧紧地,牢牢地,不容她一丝拒绝。她紧蹙的眉头掩饰不住怒火,伸手欲打掉,却被他轻而易举识破,凌空挡在半空继而又捏在手心继而一个毫不怜香惜玉的回拧,她脆弱的右臂敌不过万般疼痛,忍不住“啊”了一声,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旋进他怀里。 而他搂着她贴着她的后背,压抑着莫名的心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道“若是我不想放你,你永远离不开冯家,离不开许昌,永远没有机会去找你喜欢的人。你自己掂量,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进一步死无藏身之地” 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遇见他,被他冷星的眼睛三番四次打量怀疑,被他雷霆万钧的气势威逼严问,她怎会忘记真实的他或许前一刻记得她的功,后一刻定会疑虑她的过,或许前一刻能感到他的情难自已,后一刻他已是冷漠彻底不留半分情面,或许他是多情的人,可他更像无情无义。 他不知何时松开了她麻痹无知觉的手,不知何时丢下她扬长而去,而她孤立无援地立于这方毫无声息的凉亭,思索起方才的一幕,恍若不真实的睡梦。 夜深人静,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瓦砾潺潺而落,敲打着竹叶青枝,铮铮作响。她早已紧闭了纸窗紧闭了房门,钻进被窝深处,仍是抵不住突然来袭的寒气。 也许,她可以假意答应冯梓钧,趁着高堂庆贺之时,一不做二不休,大闹婚宴,宣扬冯梓钧如何仗势凌人抢她做压寨夫人 或许,她也可以装出迎合他的威严,披着冯家少奶奶的身份,明日出门,威风凛凛欺压良民抢劫银行一回,让他名誉扫地,让他有眼无珠,来不及娶她又急不择路地宣布欲退掉这门亲事 不,事情肯定不会如她想象般简单,从他将计就计接她离开谭家客栈,弄得她措手不及,她毅然明白,他不如表哥那般容易对付,怕只怕最后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将自己永远禁锢在许昌。 其实,槿芝与奶奶千方百计地埋伏不过是让她做一次冯家孙媳。 其实,他翻脸不认人不过是让她嫁一次冯家,树立自己威严。 其实,她也不过是跟他扮演一场假夫妻,掩人耳目。 所以翌日晨曦,她未多加考虑便应承了他,开门见山地要求一切从简,不要奢华摆设不要锣鼓喧天不要宾客盈门,只要明天吉时拜完天地也就罢了,同时,她亦准备好简单的托词,奶奶生病,不能打扰。不过,这似乎多此一举,他仅仅冷淡地回她“如此委屈你,以后我会慢慢补偿。”她顿时哑口无言,瞧在夫妻名义的份上,只好从容不迫,假性假情地说道“既然如此,夫君,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还有行李未收拾干净,等到拜堂的时候派丫环来知会一声,扶我过去就成了。”他听了她调侃的话像是喝下陈年好酒,犯了糊涂似的紧随她婉转的背影,霎时忘记了昨晚他的冷酷无情,她的冷若冰霜。 而后,冯府内部陈旧换新,张灯结彩,虽没有锣鼓阵阵,倒也人前人后,热闹非凡。 而后,绸缎庄的老板已是等候客厅,认真为她量体裁衣,连连道贺不说,更是一句句地恭维“少奶奶请放心,我会邀留洋回来的师傅专门设计一套喜服,搭配少奶奶的风姿”她听罢慌忙挥手道“此事不宜张扬,还是低调行事,亦也请老板不要私下议论,这是钧少爷的意思。”老板躬身道“是。” 而顺德孙家壁苑西厢客厅一片悄然无声。 张澤霖左手握着丝帕贪婪地嗅着熟悉香味,右手举着宛静的书信一遍遍默读每一字每一句,面部表情恍若江海汇集,一半淡而无味一半咸甘苦涩。 孙太太环抱胳膊,来回踱步,俨然猜测不出那玄妙的文字想要表达何种涵义,若是指派丫环过来送信,何苦要夸丫环不会不懂礼教,若是要告知她结婚,何必要提什么德从礼教。瞧着送信的丫头低着额头,胆怯的眸子乌溜溜乱转,小心窥她,她顿时笑意盈盈问道“余小姐她最近怎样” 桃根恍惚地摇摇头“可能不好,最近冯家老太太病了,老念叨她,她只好每天过去伺候。” 孙太太“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她还真能惹万人牵挂,不过倒难为她还能记得我这个姐姐,记得派人过来送信给夜不能寐的人。” 桃根听不明白对方话里的讽刺,只是瞧见这孙家似乎家大财大比得过谭家,这太太眼光犀利比得过太太,这看信的人相貌英俊气宇非凡比得过少爷,有些腿软虚虚,只是唯诺回道“小姐她写信的时候,脸色煞白,神情不定,很害怕的样子,千叮万嘱我一定要将信送到孙太太您的手里,即使丢失了,也要我当面转告这信上的每一句话。” 屋子里忽地响起一阵胜利狂笑,孙太太没有再理会桃根转而望着久久沉默的张澤霖悠然地靠在沙发将帕子掩面,不由问道“解出谜底了” 他嘴边弧线淡抹,摊开书信,指点江山般指点起文字,第一句的第一个字,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第三句的第三个字,依此顺接,赫然就是“我会去顺德”。 五个清晰明白的字。 一句通俗易懂的话。 她想他,念他,她要来顺德找他。这作证的锦帕他怎会不明白,她那次明明上楼离他而去却又转道回来亲吻他,她那次明明去意已决却又莽撞地跑回甲板淋雨望他。她下了决定,她要来顺德,一旦来顺德,再也不离他而去。  梨花落尽染秋色18 张澤霖问及桃根,宛静近况她多数是摇头不知,却道出冯家少爷跟小姐同住一个四合院落屋檐,小姐卧寝休息之处似乎正对冯家少爷的办公书房,她每次从小姐房内退出,总是能瞧见书房的纸窗打开,瞧见冯家少爷埋头工作,小姐房间的灯若是熄了,冯家少爷亦不会太过久待。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破译宛静来信的那份激动顿时荡然无存,瞬间又陷入空空荡荡的沉思,时而怒皱双目,时而气急磨拳,时而不屑地冷冷轻笑,最后他下了地动山摇的决定,跟桃根去许昌。 上次去许昌已是死里逃生,危险之极,孙太太听丈夫亲述时只感觉命悬一线,步步惊心,这会又听他口出此话,不由心惊肉跳,忙劝慰道“她既然会来顺德,你又何苦亲自走这一趟你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即使不顾自己,也要顾着姑妈顾着千百万人的性命,况且她人不是身在定州谭家,是冯家,若是被冯希尧知道,你私自闯进他家里,带走他的未来侄媳妇,他哪里会咽下这口恶气” 张澤霖经脉紧绷,无所谓道“冯梓钧那混蛋八成已经知道我跟宛静的关系,却不露一丝风吹响动。我想他肯定也洞悉了宛静派人来顺德,他决不会轻易放宛静离开,肯定会囚禁她当人质来威胁我。” 孙太太立眉嗔目,不乐意道“她既然能派人送出这封信,说明她仍是自由身,小丫头不亦是说了嘛她在冯家是如鱼得水,闹得临死的人整天牵肠挂肚,说不定早已把冯梓钧迷得七魂丢了三魄,怎会舍得囚禁起她 分节阅读_32 此话一出更是惹得张澤霖心烦难耐,坐立不安。冯梓钧是何种人物,他自然知晓,许昌之行,他被逼无处可逃只得潜入谭家客栈,上回他欲去谭家提亲,又被先发制人,失了机会,这次他设计何茂田暗找谭世棠,故意展示出跟宛静非同寻常的证据,怂恿其送至冯家,又谣言惑众当日港口宛静私放他之事,以他的心智怎会一眼看不穿,怎会不对宛静心存提防可是却迟迟见不到他的张扬,见不到许昌局势紧张。宛静是谭世棠一门心思等待的女人,是他喜欢得无法自拔的女人,冯梓钧呢 他拨了军部电话,果断下令安排渡江船只。 成婚这日,晴转阴暗,大团乌云,群起而上,四面八方滚滚涌来,拥挤在许昌上空遮挡完霞光,霎那间风驰电掣,雨水倾盆,将那一道贺的客人赶至廊亭台榭。 拜堂吉时即临,丫环着急万分,行色匆忙赶到前院禀告槿芝“余小姐打发走了所有服侍的人,勒令我们不准打扰。” 槿芝微微惊愕,便抽空子去了沁园。进门便见那大红喜服搁置在床,宛静素雅旗袍,静依着窗格子,神色呆滞,毫无喜庆,毫无紧张。她忙清清喉咙,唤了声“嫂子”以为对方会像平日里随自己打闹,嘴巴不饶人地讽刺回来,不想只是眉目清淡,无一丝感触,似乎每每惹她狂笑惹她动怒的那句现在倒与她无关,她愣了愣,思量片刻,方踱步过去,推推香肩,笑道“我知婚姻一生只有一次,冯家这次未体面宣扬,未通知谭家宾客,也未隆重地大闹几天几夜,跟你的期望相差甚远。” 宛静依然沉默,仿佛早已沉思在一片幻境中,任尔东南西北风,依然故我。 瞧她不为所动,槿芝又道“我知你是瞧在奶奶的面子,才对我哥大发慈悲,令眼相看。不过,从今往后,你成了冯家人,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嫂子,可以安心留在冯家,我们好姐妹可以朝夕相伴,又有什么不好呢” 姐妹既然知道她对他没有其他情分,却是跟奶奶设计,难道她余宛静已经好到人人想娶人人想占的地步她嘴边动容,丝丝嘲笑,却也是淡淡轻弹,稍纵而逝。 槿芝瞧在眼里,撒娇地纠缠起她胳膊,软语道“我哥是从一而终的人,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是一见钟情、一世难忘、终生不负那种。若是真有一天他做出惹你伤心的事,我冯槿芝定当第一个出来替你抱不平,饶不了他。” 她未回头看槿芝,终于直言不讳道“他冯梓钧能瞧得上我,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如果哪天,我辜负你跟奶奶的煞费苦心,请你们莫要责怪我,不识时务,不懂规矩,伤了你们冯家颜面。” 听她话里透出的异样尖刺,槿芝又是一怔,随之却春色满面,笑得姹紫嫣红,奉承她道“知道,知道,我跟奶奶不会怪罪你。”见她又欲说些什么,便强推她进了床帏,撂下纹帘,半玩笑道“所有宾客已是等待不及了,早想见见你的万千仪态。你这个死丫头今日最是风光了,不要心存报复,砸了冯家招牌。” 她俨然吞了方才出口的话,仅是淡然回道“我知道,我想一个人打理,你去前庭招呼客人吧” 偏巧门外又有人急唤她,槿芝咯咯笑了几声,算是慰藉这紧张气氛,随后关门而去。 躲在狭小的床榻,四方昏暗的空间,她忍不住嘲笑自己,今天之事若是讲于人前,怕是无人可信,为了感恩戴德,为了一个极其要脸面的男人尊严,她竟然像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无形压制到高堂,三拜天地,可当她缓缓解开颈脖处的梅花扣子,她忽然又想自己不过是要身披喜服,去演一出戏,不必真实的戏,何苦要深陷剧情,演得美轮美奂,演得辨不出真假 门“哐啷”一声。 她赫然一吓,惊慌抬头,隔着若隐若现帘布分明瞧见一个晃动影子激流汹涌地动手关门,不禁失声道“谁” 那背对的身影明显一颤,半晌不见其动,不见其回答,只是寂静的屋子里悄悄地响起沉重呼吸,一张一弛,一深一浅,渐渐急速,渐渐越至峰顶。她亦是愣住了,一股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背影跃然脑际,尽管相距千米之外,尽管视线阻着忽明忽暗的帏帘,她混乱如麻,不敢轻举妄动,极力分辨是自己恍然梦中,还是他不顾生死果然从顺德偷渡过来她扑通的心跳突地静止,怕闻到帐外的新鲜空气什么都消失无踪,怕这又是一幕不可变换的真实。那身影终于转向过来,她顿时情难自已,只觉嗓子被至于灼灼烈火之上烘烤炙烤,心如刀绞却流不出一滴血泪。他沉步过来,一声,两声,每一声都疲惫不堪,心神俱焚,重音如泰山践踏她心上,踏得她疼痛难忍,心慌失措。 当只有一厘之遥,他却陡然停住,失神地望着不通透的撒花布帘,他想说什么呢想问什么呢他下了船冒着大雨冒着不知名的危险进了冯家院子,瞧见的是人山人海,是喧闹无边,是大红喜字高高悬挂,是她今天跟别人拜堂成亲。若不是他亲临现场,真的难以相信,她竟然决定嫁给冯梓钧。那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想念他的女人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那个写信告知他会去顺德会去找他的女人准备悄无声息作别人的妻子知道躲在里面处变不惊的人是她,他忽然不敢掀开面纱去瞧她红妆的模样。 梨花落尽染秋色19 “少奶奶”房门外亲热呼喊连同尊敬敲门突袭而进。 她雷霆一震,一只手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伸出帐外,胡乱捉了衣襟,拉向帐内。他亦是凌然一惊,分明应该坐怀不乱,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地被冯家丫环发现,然后引来尖叫,引来上万人观看,然后发现他与她到底什么关系。可他竟会随那轻柔力道仓皇甚至狼狈地钻进床帏。 隐隐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淡淡的薄荷清凉浑然而进。他深邃的眼睛映出的是她美目巧笑,热泪夺眶。她混淆视线清晰瞧见的是他面如冠玉,仪表须眉。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千言万语,却无言无声拥住了她的身子,而她自然而然攀住他颈项,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涵养所有夹在他们之间的恩怨矛盾疑虑疑惑被顷刻而来的股股莫名冲动取代。他不可否置,他想她,日日夜夜地想她,她念他,天天月月地盼他。像一只重返大海的鲤鱼,像一匹自由驰骋的烈马,在这闷热喘息不过的床榻,在滋扰不断的唤声里,他们旁若无人,百无禁忌,似乎一切都不再重要。 良久。 “快来人啊少奶奶出事了” 门外一声惊叫顿时粉碎梦境,她头晕目眩,心下不舍,极力避开他,大口喘息又不得不压抑着紧张心跳,对着帐外佯装训斥“大呼小叫什么,我不过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听到屋子里的责怪,丫环吓了一跳,忙赔不是“惊了少奶奶休息,奴婢该死。少爷派我过来问问,少奶奶准备得怎么样了吉时就要到了,宾客们都在前厅等候。” 不知他是听了桃根那句稀里糊涂的话来了许昌又混进冯家沁园,只是丫环的话园子里的景象不论哪一样定会惹他暴跳如雷,她极力大怒道“跟冯梓钧说,接待宾客是他的事情,难道我想安静一刻都不成我现在人在冯家,不是谭家,不会蓄意逃跑。” 丫环只觉她平时性子娴熟,哪里见过她肆意叫喧少爷的大名,口气怒怒不说,温婉善意顿时,亦不敢说些什么,只好诺诺躬身回“是”,听闻不到里面再有话传来,只好怏怏地离去。 脚步声渐去渐息,再转首望他时,他眉头却拧成粗线,青色静脉曲张爆出,一双冷冽喷火的眸子怒视她,嘴角如黑云压城,恨恨难忍,俨然欲瞬间摧残了她。她嫣然一笑,桃羞杏让,钻进他怀里,手指摸索起他湿漉漉的头发微微发热的耳朵凉凉丝丝的后颈最后滑滑地落到他的衣领,当葱葱玉手触到他滑动的喉咙触到他结实的胸廓,她宛如恋恋不舍的小猫,柔软细腻的脸颊去磨蹭他的心跳,温柔说道“澤霖,你莫生气我跟冯梓钧不过是逢场作戏,我早定了去顺德的船票。” 他起伏不平的胸膛竭力抑制平息下来,仅仅音色强硬要求她“跟我走。” 冯梓钧正等待她去拜堂成亲,若是发现她不再此地,即使不高调大肆追捕,也是暗地里调配人手搜查,若是捉不到她人,难保不会对谭家下手,这里是冯梓钧势力范围内的许昌府,她不禁摇头道“冯梓钧怕我悔婚,这两天派了人暗暗防我,如果我稍微行动,肯定被他一览无余。澤霖,你必须马上离开,如果被他知晓你来了,肯定会想办法置你于死地。” 他的火气仍是被她紧张兮兮的话点了燃,一股子愤然呼啸而出“被他知道又怎样我张澤霖敢闯这园子,就未曾怕过他。” “你莫要冲动其实,我不过是跟他行个礼而已,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我要跟冯梓钧摊牌,我要光明正大带你回顺德,我要让全国上下都知道冯梓钧卑鄙下流抢了我的女人。” 断然想不到劝服不了他,他竟会说出此番耸人听闻的话来,她知道他无时无刻都是任由性子做事,可这里不比顺德。她不再去看他的悒郁不忿,拿起褶皱不平的喜服套在旗袍之外,随即丢下气极失色的他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整理凌乱的头发,蛾眉凝重,面色难堪,甚是懒得同他理论。 而他惶惶地随她过来,从身后紧紧搂住柔弱的细腰,依偎着她的颈子,喃喃道“我不喜欢那混蛋碰你。” 看到她的素面朝天,听了她的温软细语,他总算一丝安慰,他已经放她离开过顺德,放她在许昌呆了段日子,他不敢再放她去跟别的男人拜堂成亲。 瞧着镜子里的人一身灰色的布衣长袍,斑斑点点的印迹透着湿气,除了略微修饰过的脸,哪里还有半分顺德时的倜傥,她内心莫名酸涩,转身望他,发自肺腑道“澤霖,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与你的相处,我们除了不断争吵,似乎不曾有片刻的相敬如宾,这终究是不是不幸我不理解你为何每次都任由性子胡来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后来,我逐渐懂了,懂得你的为人,懂得你所承受的重担,懂得你对我的心思容不下半分别人的亵渎。澤霖,过去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过去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想你出事,不想把你置在莫名其妙的危险境地,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天能继续理解你。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少奶奶,吉时到了”房门外又有了折磨人的响动。 他已是知道了她的心意,知道她定是有了离开的万全之策,若是不让她按自己的意念去做一次,怕她又是一番倔强最后不愿随他而去,他万般不愿也只好应道“我听你的,我在镇江码头等你,你不准不来。” “若是我今日不去,定是发生意外,你先回顺德安置,我不日便到。”猜他听了此话又会爆燃激动,她掂起脚尖给了他安心一吻,又掏出抽屉里深藏的银色手枪,亮至面前,无惧无畏道“你放心,有它每天陪着,没人奈何得了我” 他眼神里终于有了镇定自若的笑。 梨花落尽染秋色20 情势似乎因为张澤霖的突现变得格外紧张。 宛静开门唤了丫环进来。有人质在手对他而言逃脱不难,即使丫环折道返回欲跟冯梓钧通风报信,也会因为自己身置在他旁边无法如愿,若是等至拜完高堂,他肯定已安全抵达镇江码头,一切无碍。 丫环进屋瞧见有陌生的男人禁不住惊叫了一声,这一叫又是扰得她心惊胆寒,她强装冷静,面不改色,搬起少奶奶的架势怒斥她“方才在我门外大惊小怪的是不是你这里是冯家,不比其它,怎么能在外人面前也惊愕连连,失了礼数” 丫环被她恼怒吓得大气不敢多出,慌忙上前躬身赔礼。她随即冷面吩咐道“这是绸缎坊的先生,专门来修改礼服的。好生带先生出门,千万不要淋了 分节阅读_33 雨,伤了先生身子。” 丫环恭敬应声“是。”继而礼貌作揖恭请张澤霖离开。 他瞅了她一眼,看出她的迫切催促,只好随丫环而去。待丫环出了房门,他却又风驰云走的速度回转过来,趁她反应不过,左手揽过她的腰,右手钳制她的头,死死地抵在门框,狠狠地吻了下去。 她心怦怦直跳,却又不敢动了声色,恐怕惊了丫环回头,却又无奈地眷恋起他的疯狂痴迷。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她没好气地小声碎道“出了沁园向左转,一直向前便是后院门庭。我会派人盯着你是不是乖乖离开,若是你没去镇江码头,没听我的话,小心我不随你回去。” 知道她善意的威胁全是为他,他应付地点头又要低头吻她,却被她强推出门随后啪地干脆关上,待心里默数至十,再夺门而出,走廊尽头已不见了人影,她隐隐失落,只觉腿下虚软,瘫倒在地时,恍然听见淅淅不断的雨声,浸湿的后背不仅仅是冷冷生寒。 桃根 她不平静的心不知为何又荡起了波涛汹涌的风浪。 这丫头怎会把他单独领到沁园,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联想到那一遍遍的敲门问候,她心下一怔,又是惊慌失色,难道是那丫头做事毛手毛脚带他进来时被人发觉,现在人被冯梓钧唤过去问话 亦不在乎什么大雨磅礴,亦不在乎身穿了新娘礼服,她闯出沁园,直奔后门。 闪电雷鸣恶意交加,屋檐下的雨水染了大红喜字的红变为一脉血色溪流,汩汩窜出,与那落花残红的败境相混,说不出的凄惨。 许是她冷静顿失的脚步沿着小径传至他脚下又顺着他的两膝传至心房,许是他本就无意离开决定静观其变趁机带她离开,隔着茫茫雨帘,他竟会回首四望,偏偏对上了她喜不自收的眸子,她未撑伞裹着旧红的衣服远远立在十米之外的竹林旁,他情不自禁欲调转回来,她忽然表情羞怒,没了喜悦之色,他不自觉地迈了两步,她只好缓缓摇头径直后退。 她是明目张胆地逼迫他离去,她不知道冯梓钧知晓了什么,她似乎唯一能做得便是此时此刻让他安然无恙。 门廊亭柱的红绸缎带像甩不开的蟒蛇勒住她的喉咙,她眼泪混着大雨茫茫而下,嘴边的笑依然扬着,像上次远离顺德一样,瞧着他翩翩身影,瞧着他的依依不舍,瞧着他为她心甘情愿地赴汤蹈火,只是这次未有阻断她的千尺江水,却又羁绊她的万丈暗礁。 而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何尝不是站有另外一个伟岸的影子默默地端望她的身姿,默默承受被她忽视的心伤,他本可以一声令下迅速抓人归案,他亦可以悄然走到她身旁殷勤为她遮风挡雨,他却唯有默默转身佯装不知地离开。 她仍是披了湿漉漉的衣服进了花轿,失魂落魄地随摇摇晃晃的轿子东倒西歪,最后头顶着喜帕,在一片沉默的惊愕中走过形色各异的人旁,跪在了大红垫子,随司仪的指挥起,一拜二拜,拜完天地拜高堂。 冯家太太气色红润,瞧宛静浑身浸透,冯梓钧亦是同样湿淋,不知发生了何事,亦不敢多说其他,不敢再留两人在这窃窃私语的高堂,眼神递过司仪。司仪心灵会神,高声宣布“送入洞房”。两人便这最后一声中被喜娘带路离开了大堂,而等待闹新房的人皆被槿芝适时宜地堵到其它地方欢闹。 新房安置于沁园冯梓钧的卧房,那长长的一段路,宛静便被一段紧绷红绸引路,沿着抄手画廊七转八拐,一阵风旋过,搭搁的喜帕随卷而起便能真真实实瞧见他的步子,距离她三尺之地,她酸麻的小腿微微迟钝,跟不上他的步伐,他便警觉停下,亲昵揽过她的肩,温声问道“要不要我抱你”她惊弓之鸟地推开他,冷言拒绝“不用。” 他亦不会纠缠,继续走脚下的路。只是这一番小动作惹得喜娘和跟随其后的丫环掩口而笑,喜娘时不时地打趣道“呦,少奶奶,你看少爷他对您多体贴多心疼,您真是有福气”她内心不由冷冷一笑,若不是顾着外人在场顾着澤霖的安危,她怕是未到新房便是扯了喜帕跟他划清界限,这会子哪里受这种罪过。 好不容易进了新房,她正欲掀开盖头,突地被喜娘伸手拦下又是笑了两声道“少奶奶,我还是头一遭遇上您这种新娘子,那么快等不及与少爷洞房了。您放心,我梅姨不会占您太多与少爷亲热的时间。”身旁的丫环们又是一阵嘻笑,她极其不快,却只能假意嗔道“梅姨您知道我的心思,还不快些把规矩交待完。留我和少爷单独相处,不仅是我,少爷早也是迫不及待了。”梅姨笑得花枝招展,口口应道“是,是,我的少奶奶。” 而冯梓钧完全没了平日里威严冷面,不一旁搭腔,全由梅姨指派,怎么手执称杆悬开锦帕讨得存心如一,怎么跟新娘把酒交杯共得百年合欢,怎么把衣结挽成死扣寓意喜结连理,后来,终于等到梅姨在床上撒了几把花生领着羞羞怯怯的丫环出了门。听到哐当清脆的门锁声,她凛然一惊,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回首疑视了他一眼。他俨然也掩不住惊讶,眼望房门,皱眉深思。 梨花落尽染秋色21 宛静一心挂念澤霖,亦不在乎门外是何状况,亦不避嫌同坐床沿的冯梓钧,先是解开喜服的鸳鸯死结,接着芊芊玉手便伸到颈子去解扣子。那动作唬了他一跳,沾惹她头发上的水珠未干,滴滴滚落在发梢,摇摇欲坠地欲落进她的脖子,他微微触动,手不由探了过去,许是那份冰凉刺激到了她,她咧地一闪,像一只吓坏了的水鸟,仆仆风尘地飞到距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 红色喜装渐渐掀开了里面深藏不露的真实,她一身素雅的旗袍正好搭配毫无修饰的脸面。他心脏又是一击,两眼顿时呆怔,依着床栏杆,看她对镜打理妆容,仿佛迫切地离他而去,手掌不由成拳,眼瞧她欲整理完毕,那千锤百炼不倒的身躯终按捺不住走近她靠近她,出奇不意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意料不到他竟会如此,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你想做什么,我们已经离婚了” 离婚这两个字仿佛尖峭利刺深深划裂了他的心,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用什么样的方式笼络了她,他似乎只能依着她的后颈,摈弃他引以为傲的深沉自尊,抛掉他高不可攀的伪装冷然,可怜巴巴地祈求她“宛静,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乎你心意的丈夫,不是一个精通附庸风雅的男人,我仅仅能保证这一生只有你一个妻子,只待你一人真心,只对你一人痴情。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不在乎金山银山不在乎名誉地位,我给你独宠的情。” 透过梳妆镜面,望着那情深难舍的影子,她眼帘忽地模糊不清,恍恍惚惚感到异样的触动,感到时空逆转她躲进了澤霖的怀里,可晃眼一瞬竟是房间内一片祥和一片柔美的红,再定睛一看搂着自己的分明是其他人,她张皇失措地推了开,可她明显感到手臂奇软,绵绵无力,冰凉的身子里如掩埋了焦炭被莫名的虚火引燃,浑身燥热,耳边的唤声更像带着蓝色鬼魅的诱惑,一遍遍勾引她的灵魂,她捂着耳朵,闭上眼睛,想避开令她丧失心智的一幕,却避不开他的紧追不舍,避不了他情深似海的吻。他越是吻她,越是亲她,她越是眩晕,越是深陷泥沼拔不出身子,最后彻底掉进了无底的黑蓝中没了知觉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发生了什么。 待她惺忪的眼睛再次张开便是迷离的红色,枕边是粗粗的喘息混着一股股热浪滚滚而至,一双大手忽地扳过她的肩,她酸软的身子便顺势跌进了冰凉的湿滑中,待眼前的转瞬即逝变为固定的景象,她看到了印象里那张不太英俊却铁骨铮铮的脸,看到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布满了他的脸阔,看到了他半露出肩膀埋在鸳鸯织锦的红色绸缎下,而她似乎正枕靠在他的臂弯,无一丝感觉的面颊正享受他的爱抚,她突然不敢低头去看自己,她迟钝的神经情愿什么都回忆不来什么都记忆不起,可她的眼泪仍是没有准备像那侵染了红渍的雨水汩汩外流透着惨不忍睹。 此刻的他温柔极了,亲吻着她的泪,爱怜地蹭她的额头,连声音都是轻若鸿毛,生怕惊吓住了她“宛静,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就算我负了全许昌的人,也不会负你。” 而她厌弃恶心地想躲开推开,可不争气的身子竟然抽不出一丝力道,竟然被他随心所欲地紧搂在怀,她凌厉的牙齿碰到他的肩膀,想竭尽全力去咬,可那声克制不住地哽咽出卖了全部的绝望,她呜咽地哭了,连骂他都变得苍然白芒“滚” 的确是那杯喜酒惹下的罪祸,他本来心神坚强可以完全抵挡,可是面对她的似水妖娆,他放弃了抗争,他任由药物催发的意乱情迷,虽然早会料到会被她责骂,他却仍被这不痛不痒的一个字狠狠伤了性情,若是平日,他早作出冷漠冷淡的样子,置她不顾,置她不理,可今晚是他与她的新婚之夜,不经意间得到了她,他才清楚自己对她有多么的不忍不舍。 许昌府一夜阴雨。 张澤霖亦在冯家外的榕树下徘徊了一宿,犹豫不决却因为她的脾气跃不过那道半掩的门槛。终于在凌晨五更,那道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东张西望的丫头,认出是送信去顺德的桃根,他便踏破黑暗,显出身影。桃根急匆匆跑过来,道了声“四少爷”递过一封信。不好的预感顿时袭击了心头,他紧张地翻开来看,不是她清秀的字迹,是一排刚毅笔挺的文字,每一字都击碎他的意志“她已是我的人,我不想伤她的心,看她的薄面,姑且饶你一命,请不要再来许昌骚扰,下次不会如此好运。”他身子顿时在飘摇的风雨里摇摇晃晃,前后不稳,若不是及时被随从下属左右扶持,怕是早已不堪重负,倒在一水泥地。 翌日。 冯府堂前只有冯梓钧一人跪在老太太的面前递过茶水,连同孙媳妇的那杯。老太太知道宛静不是不懂礼数的人,不由问道“静儿怎么没有过来,是不是病着了”他不知如何开口回话,槿芝却是站在一旁乐呵呵地大笑,被他瞪了一眼,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对着老太太说“她哪里是病了,肯定昨晚被我哥折腾了一晚上,今儿下不了床。”老太太听罢亦是笑逐颜开,语重心长地交待他“可要待她好些,不要像平日里冷言冷语,她这个丫头好热情会受不了你的性子。”他敷衍地“嗯”了两声,随便找了借口离开。回园子后,正巧碰上桃根从新房里出来,他递过眼色,桃根便怏怏地随他进了书房老实禀告“姑爷,小姐她一直咬着嘴唇,默默地哭,都不拿正眼瞧我。”他没显露关怀关切,只是淡然地问“信有没有交他手上”桃根“噢”了一声,说道“已经交了,他脸刷地白了,后来是被随从扶上轿车离开的。”他嘴边轻轻一抹冷笑,随即又厉声命道“此事不准对小姐言明一二,否则,我决不轻饶谭家。”桃根一阵惊慌,忙应道“姑爷您放心,小姐她不会知晓的,姑爷若是没有其它的事,桃根想去伺候小姐了。”他听罢挥挥手打发人出去,再继续伏案翻阅文件时,突然没了往日的兴致从容。  梨花落尽染秋色22 镇江码头,秋雨秋风的浪涛如轰雷掣电,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浑音四震,远至天际。而铁皮甲板上,一抹破败的身影亭亭而立于烟雨蒙蒙。 孙铭传自十几岁跟着张之庭出战南北,便看着眼前的张澤霖成人成才,深知他一向傲视,孰若无睹,哪曾受过如此失败打击,顿时不忍心,忙上前安慰道“四少爷,他们不听命令强架您回来也是考虑到您的人身安危,请看在他们一片忠心为主的份上,饶他们一次。” 饶又是饶。他仰天长笑,忽明忽暗,忽阴忽沉,又豪情壮志地低吟“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分节阅读_34 孙铭传深知他人未接到,又灰头灰脸地逃回来,颜面尽失不说,反被冯梓钧侮辱了一回,内心恶气不免难消“四少爷,您是周公瑾,可那余小姐始终做不了江南小乔,她不过是孙尚香,是甘愿跟着冯梓钧的。” 他眺望江水,眉宇哀痛,俊朗的面容凄凉无比,说不出的落魄。 孙铭传瞧他沉默不语,不禁又道“还记得姑丈临终前传于你的几个字吗忍辱负重。才华横溢的周瑜为何坐拥百万兵马却不是战死沙场却是败给了手无寸铁的诸葛亮,因为他知道忍却不懂得忍。姑丈常说,为何忍字是心在下而刀刃在上,不是你的身体你的心要去承受那一刀,是那一刀趁你不备时活活地刺进了你的心脏,临近的死亡钻进你的骨髓,你却不能叫喊叫苦叫痛。自古成大事者向来都是宠辱不惊,百忍成人。四少爷,说句大不敬的话,您现在受得苦经历的世事比起卧薪尝胆的勾践又算得了什么呢您不过是丢了一个女人,可您身后还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女人,可您还没有丢掉百万个愿意为你效忠的死士,您还有顺德千千万万的百姓。待你收复了许昌,今日之耻又算得了什么呢余小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依然沉默,可那悲伤的眸子明显有了死灰复燃神采奕奕的迹象。 孙铭传尽收眼底,接着言道“其实,您不是败给了冯梓钧,您是败给了自己不晓得忍。”说罢他嘎然而止,不言其他,重重地拍了张澤霖的肩三下,便走下甲板,下令其他不准打扰,留元帅在细雨中深思。 而冯家沁园里的风浪又何尝没有卷起千堆雪 宛静这方收拾完心情收拾完行李正待离开,桃根那方便匆匆报告给了冯梓钧,他赶来之后便堵了门子,语气温软在乎有余“你已经是冯家的人了,这是要去哪儿”她眼泪那如剪不断的溪水又淌了出来,却是憎恨无比,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开,我跟你冯梓钧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牢记老太太的话,她是个好热情的人,不能冷眼待她,于是调子又软了三分“我知道昨晚惹了你伤心,我以后会好好待你,慢慢补偿。”她不领情面,冷冷一笑“补偿你冯梓钧能补偿我什么你能让时光倒流时空逆转,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想起了昨晚,想起了被灌迷药的她沉醉地依在他怀里任他亲吻,他本不该去享受她的恋恋情怀,确是他的过,他低身去接行李“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是冯家的孙媳妇。”她坚决打掉他的手,满腮怒火“别碰我的东西。我不稀罕,告诉你,我现在不亏欠你们冯家一分一毫,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 她推开毫无防备的他果断踏出门槛,他情急拥了上去搂住她的腰,似乎猜到了会被他阻拦,她早有防备左脚鞋跟踹他的膝盖,忍住一阵酸麻忍不住条件反射,他不自觉地松了手,眼瞧着她即将远离,他冲破疼痛,手破茧而出及时拉着了她的手提箱,继而猛猛带回,她柔软的身子敌不过万千力道不得不旋回到他怀里,箱子甩到几米之外。她恼羞成怒,越是不断挣扎,他深陷不放,越是用力,她打他,捶他,叫嚷喧嚣,他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她似乎折腾累了,折腾倦了,折腾得没了力道,忽然停下来凝望起他,清澈见底的眶子里除了他无一丝杂物。他心底莫名一动,喉咙上下咽滑,却不敢低头吻她,而她突地掂了脚尖凑近他唇边如游动的小鱼摆了摆舌头,他顿时如灌了迷药不由上前去逮它,他被勾引到深不可测的深渊,他越陷越深,越陷越不可自拔。突然,股股锥心刺骨的痛一浪浪袭击了全身,他忍过利刀忍过枪弹仍是禁不住低吟,禁不住扔开她,嘴巴里粘稠血腥的味道被他几经吞咽仍是不断冒出,而她站在不远的地方,嘴边的血渍如绽开的蔷薇娇娆地笑着。 她咬他,他不会喜欢上他,她不过是故意做出勾引他的假象,等他沉迷的时候狠狠痛他一刀,故意刺伤他的心。 一股难以抑制的疼如迅速缭燃的万丈火焰窜进他的脑子,他冷冷地盯着她,死死盯着她,决绝下令道“从今往后,你甭想踏出冯家大门一步,告诉你,你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起初他不经她同意擅自公布订婚消息,后来又是威胁她要举办结婚庆典,他明明说过会放她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他却伺机给她下药霸占她,她没有计较,这个时候竟然还想囚禁她,他简直比混蛋还混蛋。她悲愤交加,掏出风衣口袋里的枪支指着他,狠狠瞪着她,脱口大骂“无耻。” 想杀他此时此刻她出什么怪招什么损招,他不会再有半分惊愕半分怔怵,这个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比毒蛇还毒,比猛兽还狠,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无畏无惧道“这里是昨晚你枕过躺过的地方,依恋过的地方。别以为对着这里开枪,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我死了,谭家几百条人命也要跟着陪葬,连你冯家少奶奶一起。不仅是谭家,还有顺德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我告诉你,现在几百口大炮都对准了镇江码头方向,如果我死了,刘伯宽一声令下,那些即将逃离镇江码头的人一个也崩想逃掉。” 她咬牙愤齿,巴掌干脆地掴了过去,霎那间五个涨红的指印如滚滚热水迅速窜遍他的全身,那嘴里吞咽的鲜血顿时沿着怒火嘴角潺潺流出,他忍无可忍,千军万马地气势夺过她手中的枪支砸在大理石板地面,不顾她的拳打脚踢,横腰抱起她扔在床上,随即扑了上去。衣服的撕裂声,她的臭骂叫嚷,他充耳不闻,他只明白,她已是了他的女人,无论何时都是他的女人。 梨花落尽染秋色23 秋风送爽,雨晦气候终在午后时分消散干净。槿芝早听闻沁园发生的事情,不敢跟奶奶言明自己暗地里做过手脚,又不敢擅自过来跟宛静道歉赔不是,心里一直惶惶,这会瞧见天气晴朗,便私下里练习了好几遍去找她又不被责怪的借口去了沁园。新房里找不到她的影子,倒见了桃根从客房出来,她拦下便问“你家小姐呢” 桃根是亲眼看到冯家少爷如何欺负完表小姐的,当时表小姐大喊大叫地嚷着救命大骂混蛋,听到的丫环能躲多远便退多远,没有一人敢接近这屋子,后来冯家少爷丢下小姐走了,小姐像木雕泥塑一般盯着丝帐,眼睛含着泪。早晨在新房里的时候,小姐也哭过,可是后来她大发了顿脾气大骂了几句亦就好了,可是现在明显不一样,她看得出来,小姐已经像被大雪冻死的花草再也活不过来了。这时听到冯家小姐问话,桃根不禁落下泪来,求她也不是,怪她也不敢,只是嘟嘟嘴角“小姐她病了,早饭午饭都没吃。” 槿芝不信地“噢”了一声,撩开帘子,望了一眼里面状况,不由皱着眉头又问“我哥知道吗” 罪魁祸首就是他,他不但从少爷手里明目张胆抢走了表小姐,而且还仗势欺人地威胁自己。如果她不告诉他,表小姐要离开冯家,表小姐亦不会变成这副样子。桃根内心恨得奇痒,却只能身在他人屋檐不得不低下头“姑爷他知道。” 槿芝以为自己昨晚弄得过分,严重伤了朋友的心,于是吩咐道“去煮些宛静喜欢吃的饭菜来吧” 桃根应声离开。 槿芝进了屋子,见到床榻上的人头发凌乱,眼睛红肿,憔悴垂泪,枕上满是湿湿痕迹,枕边的颈子一直连到被褥里都是白皙肤色,隐隐可见青痕,不禁暗骂了堂兄几句,亦不敢伸手探进被子去携宛静的手安慰,轻柔说道“姐姐,你莫生我哥的气,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我哥会这样待你,你知道他性子收敛,一向都很和善,他会如此全是由我招来的。” 她俨然什么也听不见,不怒不吭,不气不恼,眼睛一眨不眨,偶尔闭上,那泪珠便呼呼地往下泻,亦不愿再睁开。 若是责怪责骂两声,槿芝内心倒也好受些,看她一幅仿佛被摧残至死的摸样,心底的愧疚越发重了三分,那些托辞罪过求她原谅的话反而不好意思再出口。桃根端了咸咸的热粥进来,槿芝忙接过吹了两吹,感到温度合适方送到她嘴边,又道“你即使恼我恼我哥,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顾着桃根对你的心,她守在火边,熬了几个时辰的,说是你最喜欢的。” 桃根见她纹丝不动,好不容易抹掉的泪又落了下来,也在一边帮衬道“表小姐,你什么事都为少爷为老爷为夫人着想,如果他们知道你不吃不喝,肯定会忧心重重地过来看你,你不总劝少爷,他们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吗” 她依然不闻不问,死寂了般。 傍晚时分,冯家老太太亦听了风声过来看她,见那憔悴之极的模样,风雨悲涕,落下几滴酸酸的泪,痛斥冯梓钧的话没少说,后来还是补了一句话,他会如此全是太喜欢你。再后来,冯梓钧办完公事回来,老太太当面训了两句又给他使眼色,让他赔礼道歉。他语调冷淡,反而怪罪老太太紧张,她寻死觅活是她的事情,劳烦不了外人。老太太气得差点儿背气,中指颤颤抖抖,骂了好几个“你”,愣是没把后面的话挤出来,最后索性什么也不管了,跺着拐杖,喊着头痛被姨娘们扶回了自己院子。 其实,他何尝未担忧过后悔过,在外的几个时辰,他脾气爆裂,对下属三骂四责,终于他妥协了,回来了,准备哄她,准备当枪靶供她使唤,可是发现地面的银色手枪不见了踪影,他的心顿如冰山直直下沉,问及丫头时,丫头摇头不知,说未见过,他以为她一直虚软地躺在床榻,原来她还起来走动过,不顾一切要把那枪寻回来,当时他只是扫过一眼,竟然忽略了它的由来,那把枪支小巧却精致,市面未曾流通过,应该是单独设计制造出来的玩意儿,现在见她死都要抱着它,要跟它一起殉葬,他心底又是一番说不出的疼,肯定是那男人送她的,她什么都不顾了,却独独守着那男人的东西。 他撩开床帘,看她合目垂泪的模样,心底又是痛又是酸又带着莫名的嫉妒,口吻却甚是冰寒直接“你死我不拦你,我会依冯家少奶奶的礼仪安葬你,你的墓碑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一个冯字,爱妻冯余宛静之墓,你觉得怎么样你放心,我会顺便再给顺德去个消息,告诉你喜欢的那个人,你想见他,我会布下重重机关天罗地网等他,这辈子杀不了他,我就不叫冯梓钧。” 她终于睁开了那双楚楚哀伤的眼睛,里面却渐渐透出酽酽憎恨。 他又冷冷笑道“我既然敢杀他,就不怕引发南北战争,大不了牺牲掉许昌千千万万的无辜生命,大不了我自刎谢罪。” 她干枯的喉咙喘着粗粗的气息,怒火的眶子恨不得烧死他,几经吞咽骂道“滚。” 他亦是恼怒地盯了她三刻,随即拂袖而去。 梨花落尽染秋色24 槿芝这几日每每派丫头去沁园打探,丫头的禀告无时无刻不让她目瞪口呆又忧心思虑少奶奶不吃不喝,日渐憔悴,少爷却显不出一点儿心疼来,只吩咐了丫环们轮流守着,莫让少奶奶上吊自杀,少奶奶好几天未进口水进口饭,怕是连举刀的力量都没有,哪里会自杀晚上少爷回来,亦不像平日先去书房办公,倒直奔了少奶奶的屋子,不大一会儿就听到少奶奶骂声哭声,惨惨烈烈的,叫得大家都揪心,少爷下过令,大家都不敢上前端望,事后再进去的时候,看到少奶奶缩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老太太也去过好几次,都是趁少爷出去的功夫。若是少爷在,怕是连老太太都拒在大门外,不让她踏进沁园一步。 她知道堂哥做事强硬,不想竟到了这种地步,她亦明白宛静是宁可玉碎不会瓦全,这两人简直是互相折磨彼此又折磨自己,本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为何会变成这种打不破的局面,她想自责又心下不甘。 贴身丫头见她无趣地躺在钢丝大床上对着天花板闷闷不乐,摇头叹气,灵机一动,道“小姐,自从操办少爷的婚事,你好久没正正经经地逛过街了,我听说西巷新开了洋服铺子,款式很流行,你去买几件回来,让自己开心,顺便也让少爷哄哄少奶奶。” 宛静那脾气不是几件衣服能哄便好的,不过丫环的话到让她颇多感慨,这几日仿佛蜗居在洞穴好几年,若 分节阅读_35 是再不出去走走,怕真会变成山顶洞人,老化腐朽万年,随之吩咐了丫环去备车。 丫环兴高采烈应了一声,蹭蹭跑去,却又颠颠回来,耷拉脑袋回话“今儿,院子里的车都去清净寺接老爷了。” 清净寺爹要回来她微微一怔,自从北方传来张之庭的死讯,爹便把全部军务推得一干二净,交给堂哥处理,说要跟着大师参悟佛法,堂哥结婚之时,他又说这是红尘之事,由年轻人自行解决便好,他不必参与其中招惹尘埃。现在何事能劳烦他的大驾,也不管什么世俗什么清休想毕,便问了丫环“少爷呢也去了” 丫环摇头又道“少爷在前院开会。”以为她欲转道去沁园探望少奶奶,忙又补充道“少爷已经去了好一阵子,怕是不一大儿会议结束,会回园子,若是看到你在沁园,肯定会冷脸惹小姐生气。” 她长吁短叹了两声,便吩咐了丫环挑件出门的衣裳。 没有人作陪,她已是无聊之极,没有宛静作陪,看到哪些稀奇的好玩的有意思的漂亮的玩意儿更变得怅然之极。 逛了三四条街,进出好几家洋服铺子,身上衣裙换了不下十套,每一件在丫环眼中皆是“漂亮”“美丽”,连“典雅”“完美”这类的词语都形容不出。首饰名店,对着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黄金链子,她左右为难挑了两条欲送宛静,问及丫环哪一条更配少奶奶,丫环开口只道“小姐的眼光最好。”她顿时无语,兴致全无,起了身便走,亦不管后面叽叽喳喳地叫声“小姐,等等我。” 行至马路时,又听丫环惊天尖叫,她以为出了何等大事,正欲回身探视训斥,不想一辆黑色轿车从左侧直直急速冲来,不偏不正却是她的方向,她心里一阵惊乱,不知该前该后还是该左该右,脚下像钉了铁钉,急得迈不开步子,眼瞧着车子即将撞飞自己,她心跳骤停,大叫一声,瘫倒在地,眼帘顿时漆黑,几乎晕了过去。 紧急的煞车声嘎然至于脑际,一个温柔浑厚的男音随之而来“小姐,还好吗”她面白如蜡,娇容不现,四肢乏力,晃眼看到闪亮的黑色与自己一毫之距,又是手忙脚乱,张皇后退,当惊吓的背部抵到柔软的墙面,她方感到稳稳落进一个人的怀里,陌生清凉的薄荷味道让她紧张的神经瞬间舒缓了八分。 当眼眶的黑色变成了绒布的深蓝色,当白色干净的衬衣里塞着规矩大方的格纹领带,她不禁抬头,映入眸子的是一张玉树临风的面孔,许昌城内不曾见过,父亲的下属里不曾见过,即使见过,似乎也比不上他的好看。见她打量自己,他嘴边轻轻一笑,那笑更添了他三分坐怀不乱的自信,一分傲视天下的凌然之气。她忽地面红耳赤,羞赧瑟瑟地低下额头,不敢继续看他,心跳越发地控制不住。 他礼貌谦虚说道“若有冒昧小姐之处,还请小姐原谅。” 她不明所以,却突见他腾地抱起自己,跟随的司机识趣地躬身开门,他便轻放安置自己于后车排。 丫环此时已气冲冲地过来质问他,他很是耐烦地道了歉,又跟丫环解释“我正是要送小姐去医院检查。”随即也请了丫环上车,自己老实坐在副驾驶位置,朗声命令道“去医院。” 其实轿车根本未伤及她一分一毫,她只是抱了玩弄的心态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是何种居心。轿车七拐八拐在许昌大小街道窜梭良久才踏上医院正途,进了医院,他又是殷勤抱她上楼去找最好的主治大夫,大夫仔细检查后,说无碍,没有伤及骨头不会留下后遗症,甚至判定她马上能落地行走。他认真正经地点头,却依旧抱她下了楼。 她终于耐不住,问他道“你很喜欢抱人吗” 他不假思索回话“我只是喜欢抱你。” 她没好气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忽然凑近她耳边,神秘轻言“知道,我一见钟情的女人。” 她意料不到他会如此直接坦白到*****裸的地步,自己顿时羞亦不是,怒亦不是,只好羞怒相激,从他的怀里挣脱下来,立眉嗔目一番,随后果断踢了他一脚,豪情地唤了丫环逍遥而去。 她明显感到了他的刻意,刻意安排轿车出来撞她,刻意及时下车送她去医院,又是刻意找不到医院的路在许昌绕了好几十道弯子。她明明应该气恼应该跟堂哥知会一声派人抓他拷打他。回家的途中她却又一路无意微翘嘴角。 若是喜欢乐乐的这本书,请投一票,添加收藏,谢谢 梨花落尽染秋色25 凉秋天气,落叶松软,飘飘坠悬,一片两片敲在桃根的额头,她低身拾了一枚,红色肉软的色泽,五指连心的形状,竟不由联想起了怏怏流泪的表小姐。宛若这满天的枯黄,表小姐似乎离油尽灯枯香消玉损只差一步之遥。原本是哭着求了冯家少爷给老爷太太知会一声,他一口回绝不说,又是威胁自己不准对谭家透露一字半句。这会子,冯家少爷又去了表小姐房间,她不得不退出客房,退出沁园,她不忍再见到表小姐的无助。 “张元帅,请这边走好本该是冯元帅来亲自迎接的,不想您来得如此及时,还不容在下去通传。”是经常去冯家少爷书房的刘局长。 “刘局长真是客气了,我是以晚辈的身份专门拜访冯元帅的。家父在世时,亦是谆谆教导过我,冯元帅乃是一代枭雄,我辈应当敬之。” 桃根听那音色之熟,如雷贯耳,如昨日再现,再定睛一看,荷塘一侧有几人款步过来,为首的是少有戎装在身的刘伯宽,而他身旁之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分明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顺德四少爷。她难以置信地揉揉不太清晰的眸子,捏手捏脚躲在竹叶林后认真窥视,在顺德孙家时,四少爷似乎也是这身衣裳,笔挺高扬,惊才风逸。起初她不太明白表小姐为何派自己去孙家送信,见过了四少爷,带四少爷进了沁园,她才懂得为何表小姐不喜欢少爷成天躲着少爷,才清楚为何少爷派她来冯家作底线。听着谈笑声渐去渐远渐失,她激动的嗓子突地干涸,喘不过大气,拔了腿便往沁园狂奔。 “表小姐,表小姐” 好在后面的兴奋之词及时堵在心口。桃根只觉表小姐有救,不曾顾虑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人,前脚刚冲过门槛,便瞧见冯家少爷端坐在床边,紧皱眉宇,忧伤皑皑,左手与表小姐五指相扣,右手轻轻抚摸着表小姐面上的泪痕,她又不禁一怔,慌张退了出来。 冯梓钧意料不到此时有人敢擅闯进来,方才专注的深情一扫而光,重新挂上不苟言笑的冷,放开宛静,起身整了长褂便丢下床榻之人门外惊愕之人,踱步去了书房。 桃根又是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抹假象,回身再瞧瞧拐角走廊略微背手的身影,脑袋顿时像一盆浆糊,糊里糊涂,越搅越不明白,只好犹犹豫豫走到床边,瞧见宛静眶子黑晕包裹红肿,嘴唇干裂紫色已显,又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盈盈秋水,亦不敢大声喧张,跪到床边便对她小声耳语“表小姐,四少爷好像来了。” 他 见那垂落无力的手指张动了一下,桃根瞬间喜不胜收,携了冰冰的手,又道“我看到了,除了四少爷,还有五六个在冯家不曾见过的人,是刘局长领进门的,还很尊敬地称呼他叫张元帅。” 是他 她痛苦皱起眉头,软软的五指全搭在桃根手上,似乎竭尽全力要握住。桃根咬着嘴唇,坚定重复道“桃根没有骗你,是四少爷,我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小姐,他肯定是来找你的。” 未等到她去顺德,所以他正大光明地来了。 她咳嗽两声,干枯的喉咙竭力吞咽,吃力的嗓子似乎有话要言,桃根翻出腰枕垫在床栏杆,又扶她靠稳,又激动不已地沏了杯温热茶水递到她唇边。她吞了一口呛了出来,又突地接连咳了好多声。 桃根轻柔抚了抚她的背,眼泪直掉,安慰她道“表小姐,你别着急,四少爷像是刚从顺德过来的,今天肯定不会走。待会儿桃根先给你熬点儿稀粥,你现在这副样子,不光是桃根看着心酸,四少爷见到了也会心疼的。” 她亦不是昔日的余宛静,她还会是他在乎的余宛静吗 已经干涸的泪水不知何时又被她含在眶子里,无力的一闭,两行透明丝线瞬间沿着憔悴的脸阔滑落下来。 桃根瞧见匆忙捏了袖管去拭擦,哽咽道“表小姐,你别哭,四少爷知道你被姑爷囚禁这里,不会置你不顾的。你不能再继续食不下咽了,只有养好了身子,你才能跟四少爷走。” 她勉强露出嘴边的褶皱,低头吞了几口茶水便伏在床帏一阵恶心呕吐,连续不断了四五次,她才倦怠地翻滚到床上,才开始大口喘息。 南北易帜,统一全国是冯希尧多年的夙愿。 当接到冯希尧的急电张澤霖愿意南北合并、共成一家、归顺定军,冯梓钧是八分怀疑二分反对的。通过这几次与张澤霖的交手,他决不相信对方是轻易诚服的人,无奈冯希尧对他言明时,又说道我已答应,他不日会来许昌,届时再行商。他亦未想到叔叔口中的不日不过是翌日。 许是她的原因,他对顺德之人未有一丝好感,特别是听说孙铭传一路同行,他更是心情郁郁,懒得面对,安排完警备部署,吩咐完下属随机应变,他便直接回了园子。 他放过了张澤霖,张澤霖倒惦记他。 刘伯宽过来找他,开口便道“钧少爷,元帅请您过去一趟,您也知道这国家大事,没有您,元帅做不了主。”他罢手拒绝说“元帅知道我的想法,去与不去皆是一样。”刘伯宽又道“不止是元帅,张澤霖也想见见您,他说是专门慕名而来,若是你不肯赏脸,他便亲自来沁园请您。” 只是听说张澤霖与自己年纪相仿,相貌不差,其它的,他倒从未在意,这会儿听对方非要见过自己方肯罢休,他不觉吃惊,思忖片刻,便去卧房换了套正规衣裳,唤了刘伯宽带路。不巧偏遇上桃根端了清汤,望过他一眼顿时神色慌张,鬼鬼祟祟地躲进了客房,又把门帘掩上。他想过去端详端详,这方却被刘伯宽紧急催促,亦不好对她再有所顾念,只好作罢。  梨花落尽染秋色26 待人接物常在前院的会客室,冯希尧此次出乎意表安排在了后院的别墅书房。 书房的摆设除了珍世古董国外设计的枪支汽车模型便没了其它,干净,清透,再有窗棂外凉凉的风吹进带来初秋的桂花香气,清新,怡然,似乎此时的国家大事也变成了一方相知的笑谈。 冯梓钧未踏进门子便远远听到叔叔的一阵阵爽朗笑声,里面之人似乎相见恨晚,聊得相当投机,再仔细清辩,也不过是你一句赞词我一句虚谦,多是恭维叔叔陈年旧勇之类。待默声到了门口,见到腰圆背厚的叔叔,一身宽大松绸锦缎料子大褂,摸着八字胡须,悠然地指着最得意最喜爱的战斗汽车说道“这东西可是我亲手设计,专门请南洋的师傅打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另一人背对自己,来回把玩模型,清朗的嗓音说道“依目前制造技术来看,怕是全国也找不出这款真实的东西来,南方缺铁矿石山,炼钢的技术,若是南北成了一家,冯叔叔这款模型何必远赴南洋,只要跨过枝江,便有了找落,以后何止是模型,真枪实弹也能给造出来了。”他心下不由一凉,觉得欲面对的人已不止印象中的不肯服输,还隐隐带着几分暗度陈仓的姿态。 当然这种思索在 分节阅读_36 张澤霖转身望他之时,不仅霎那间荡然无存,而且他那常日冷静的血浆顿时像遭受了万度高温腾腾地沸出血管,窜进他的毛孔,似要从极力压抑的深沉里蒸发出来,一股股的疼痛刺激皮肤,收缩管壁,急速跳动的心脏承载了万吨泰山的负荷,压得他几乎窒息,他以礼相待的手明明该友好伸出却偏偏私自握成了拳状。 张澤霖早料到对方情难自持的反应,嘴角只是上挑,轻然一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梓钧兄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幸会,幸会”随之客套递了手过去。 冯梓钧不失礼地一握,却冷冷回道“客气,张兄的大名,张兄的能耐,在下早有耳闻,仰慕之极。” 张澤霖不介意他的冷嘲热讽,笑道“哪里梓钧兄你太过谦虚了,澤霖还要向你学习。早就听铭传报告梓钧兄新婚将至,来了许昌才知道你已然娶了娇妻,忘送薄利,还望梓钧兄你海涵” 冯梓钧竭力克制,淡然回道“张兄说这话便见外了,当初拙荆去顺德之时也承蒙过他人的悉心照顾,想必拙荆的表兄谭世棠亦是承蒙张兄你的吉言才得以逃脱生死,这份恩情比起张兄口中的薄利自当厚重许多。” 张澤霖茫然不解的神色,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梓钧兄若是不提及,我早忘了这档子事。的确是有个谭世棠的人因涉及家父身亡事件被关在监狱,后来有位姓余的小姐找过我,求我放人,她也没提及与梓钧兄你关系非浅,若是知道她与你有这重关系,我张澤霖怎会扣押着人不放,连累她在顺德多待了段时日,希望梓钧兄你见谅” 冯希尧见两人年纪相仿,所谈相投,很是高兴“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可生疏的。澤霖啊你初次来许昌,住在外宾酒店,我也不甚安心。冯家地大宽敞,若是你不嫌弃,就在这院子里安心住两天,咱们叔侄三人,没事也下下棋,谈谈天。” 张澤霖笑眼望着冯梓钧,爽快回道“叔叔之意,我求之不得。” 而冯梓钧亦是毫无畏惧地迎接未来不知名的一拨拨挑衅。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不得不在这暗波流动的书房开始了久违的畅所欲言。原来她口口声声喜欢的人是张澤霖,想到那被捏皱的照片,想到她成亲当日痴痴淋雨看一个人离开的身影,想到她握着手枪欲杀自己,想到她每天垂泪骂自己不多不少只有一个“滚”,此时此刻,他的心仿佛正忍受着蝼蚁吞噬的煎熬,曾经他以为她在乎的那个人比不过自己的。 张澤霖何尝不是承受相同的折磨 若不是他牢记来许昌的目的牢记一个忍字,怕是早已经拳脚并进,来一场生死厮杀。从丫头递出来的字条,他能感觉到她定是被囚禁起来不得自由,定被威胁了一回,活得生不如死死不如灰飞烟灭。 三人谈聊了一阵子,也日渐傍晚。 冯希尧看过钟表时间,唤了来人问及晚宴适宜,偏巧槿芝拦了下人蹑手蹑脚走进,未在意房间里坐了何许人,便眼睛迷离,中指置于唇边“嘘”了一声,连衣裙像扑扑的蝴蝶一高一低轻落到沙发背后,捂住冯希尧的眼睛便哈哈大笑“爹,猜猜我是谁”冯希尧今天心情舒畅,加之谈完事情,索性陪女儿玩闹一回,假意问道“紫鹃”槿芝忽地拉下脸“爹,猜错了,是要处罚的。”冯希尧童心未泯“噢,要处罚啊那处罚我好了,爹猜不到你是谁”槿芝没好气地捶捶父亲的肩,最后搂住了他的脖子直跺起脚。冯希尧这才爱怜地拍了拍女儿胳膊,笑呵呵道“澤霖贤侄莫见怪,我这宝贝女儿就是爱撒娇。”张澤霖微微笑道“无碍” 那音色唬了槿芝一跳,她这才发现此时除了堂哥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细细一看,那陌生人并不是别人,分明是今天刻意撞她之人,而且他那副效益横生的面孔偏偏再次刻意告诉她,他们有缘千里,又见了面。她不禁怒视了他一眼,高扬起额头,佯装不愿理睬,转而对堂哥道“哥,我刚才去过沁园,嫂子醒了也不哭了” 冯梓钧一听,嗖地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再无了冷静,仓皇对叔叔言道“怕是今晚不能继续陪叔叔和张兄谈聊了,还望叔叔,张兄见谅,恕梓钧失陪”说完便不顾所有人脸色,径直出了书房。 冯希尧见到此景又是一阵爽朗大笑“简直跟他爹当年一模一样,见不得自己的女人出事。” 槿芝亲昵补充道“爹,人家这叫情深似海。”似乎想到外人在场,她又回望了一眼张澤霖,瞧他并未注意自己,只是好奇望着堂哥急急而走的背影,亦未在说些什么。  梨花落尽染秋色27 月弯如勾,遥挂朱窗,漠漠轻寒悄悄掠过沁园客房的门帘,吹皱了碧碗里的花香四溢。 宛静梳妆打理过,零乱的丝发整齐地挽了简单发髻,撩眼的刘海亦被金色发卡悬在耳后,虽然凄凄的眸子饱受了眼泪摧残,此时也恢复了些许柔媚娇娆,只是身子仍无一丝力道,需要桃根端了稀粥喂至嘴边方能吞咽。 冯梓钧在门外远瞧了片刻,便掀帘进内。两人皆怔。桃根识趣地搁下汤匙,从床沿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他身边唤了声“姑爷。”便低头出了房门。宛静未加阻拦,未刻意强留,只是回过眸子直直地盯着床尾的绸缎蚊帐,一幅见不得他的模样。他踱步过来,坐她面前,重新端起瓷碗,舀了一勺花粥递到她嘴边。她脸廓撇到床里侧,嘴巴紧闭,显然置若罔闻,只有脖子里的青痕像深深印下的烙印警告起他的粗鲁。他右手放下勺子,手不自禁地搁到她的鄂下,她清瘦了,憔悴了,却也不像前几天那般抵制他,不由柔声道“先把这些粥吃了,晚些时候,我再吩咐人做些其它,我知道这几天委屈了你,以后不会。”她红肿的眼眶里仿佛又揉进了沙子,朦朦胧胧,分明是忍不住即将掉下来,倔强的嘴巴却紧要牙关,死命克制,他心疼地抹掉,单手揽过她,她柔弱无力的身子顺势倾靠在他怀里,他脸颊爱恋地婆娑起她柔柔的头发,手指来回爱抚她空有骨架的脊背,她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心伤难医,不顾他的歉意爱意,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嘴边传来血的味道,而他只是浑身一震,痛得低吟一声,却仍是把她紧紧搂住不放。 桃根自打出来,便心急火燎地寻了张澤霖而去。 表小姐教她不露声色地向人旁敲侧击四少爷安置何处,状况如何,又故意让冯家小姐传话给了姑爷,趁姑爷回来毫无察觉的空档,给四少爷通风报信。 这方正穿小道路经荷花池塘,不想那方不远的凉亭便听到有人说话“难不曾只准你住在枝江那头,不准我越过枝江来到这头”四少爷她心里生喜,正欲拨开茂密竹叶穿梭过去,不巧又听到娇娇女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许昌所为何事南北统一谁会相信你的鬼话你骗得过我爹可骗不过我。”冯家小姐她凛然一惊,只能悄然潜伏黑暗,像只惊吓的小鱼,不敢擅自冒出水面。 清亮的灯下见那冯家小姐一身时尚连衣裙,平日里梳起的马尾亦放了下来,迎风飘飘,两只胳膊相交抱于胸前,悠悠地靠在柱子上。四少爷脱了外套单单穿了件白色衬衣,规矩的领带也不见踪影,领口的扣子大开,很是随意。 他单手支撑柱子,定睛看着冯家小姐“这都被你瞧出来了,如果我再不招实话,你不是饶不了我” 冯家小姐的发梢摇摇摆摆地搔弄着他的领口“岂止是饶不了你还会把你拖进许昌府监狱大刑伺候,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突然捉了那缕头发,凑到鼻子闻嗅,像闻小姐的丝帕一样沉醉“我的确不是为南北统一而来,我是为了向你爹提亲。” 若不是及时蒙住嘴巴,桃根怕是早被人发觉,看不到下面事宜。 冯家小姐似乎并不吃惊,“噢”了一声“你连我都不知道是谁还来提亲” 他坦然答道“你怎会不知,你叫紫鹃” 冯家小姐却抿嘴笑了“别以为说这个便能讨我喜欢,我不会抓你” 他听罢又道“你捉了我,我怎么跟你爹谈咱们的婚事我本来就怕你爹不肯,才故意找了南北易帜的幌子来许昌,若是他同意,难道我连半壁江山都不舍得割让” 冯家小姐翘了嘴角,气恼却又矫情道“你那嘴巴什么话说不出来,尽会哄人开心” 他俯身凑近冯家小姐,与她咫尺,款款道“我只会哄你开心” 冯家小姐没好气地推开他,他却顺势握住了冯家小姐的手,冯家小姐另一只手呼之欲出,又被他及时挡住。 桃根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这一幕,她只看到了一个男人低头凝望着一个女人,而另一个女人仰起下颚迎接着渴望着,他忽然闪电般出奇不意把冯家小姐搂进怀里,猛烈地去亲,冯家小姐起初一阵挣扎,不过两秒时间,像是被一团熊熊烈火烧的死去了般,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 “小姐,开饭了”有人远呼,桃根唬了一惊,不禁往里闪躲,生怕被人察觉。 冯家小姐推开他,娇喘嘘嘘,脸颊绯红,有气无力捶了他几拳,对远处的人高声应付道“知道了。”便欲转身离开。哪知他又主动牵了冯家小姐的手,冯家小姐身又回旋倒进了他的怀里,两人你推我挡一阵子,片刻又变得百无禁忌,只晓得在晓风明月下的凉亭无拘无束地继续亲吻。 桃根眼巴巴地看着他置表小姐不顾,看着他跟冯家小姐亲热后,嬉闹着远离,不知是酸还是苦回去的路上只觉那步子沉重得抬不起,恍恍惚惚回了沁园回到客房,瞧见表小姐死沉的眸子发现了她,悲从喜来,吃力支撑着依靠在床栏杆,心地又是一阵痛痛的难受,却匆忙笑容绽放,把悲哀一扫而光,上前拉了表小姐的手,希望的眼睛闪闪发亮,直道“表小姐,我见到四少爷了,他很好,很安全。” 宛静听罢掩饰不住惊喜却又忽地低垂起眸子,忧忧地问“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桃根坚定点头道“嗯,四少爷什么都知道,知道你被姑爷囚禁起来,也知道你为了他差点儿死掉,他说,他正想办法救你出去,让你一定要养好自己身子。” 宛静愣了愣,紧张地问“他没有问你,冯梓钧是不是欺负过我吗” 桃根回道“四少爷什么都知道,他说他不会放过姑爷的,要你相信他,他会想到万全之策。” 宛静彻底笑了,目光灼灼,茫茫地点头应道“我本该相信他不会介意的。” 桃根又是一番肯定的点头。但是这夜,她守在宛静床边直到三更,扑通跳动的心一直未曾踏实。 梨花落尽染秋色28 第二日大早,老太太听闻孙媳妇止了哭泪不再拒食,便吩咐人熬了上等虚补参汤亲自端来沁园,瞧见孙媳妇腰肢细软,柔弱扶风,需丫头搀扶方能依靠,省不得一番流泪心疼,携了她的手轻柔抚慰,又说了些贴心贴己的话。 若是往常时候,宛静自然感动斐然,然而此刻,她好似木刻石雕,眼睛呆滞,表情愣怔,虽有栩栩如生之姿,却无活灵活现之色,然而窗外秋凉拂进,那露肩的夏款旗袍敌不过晓寒,微微发着颤。 老太太心明眼亮,看在眼底,出来后便径直去了冯梓钧书房,好言好语交待他“夫妻之事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她已是你的人了,你又何必冷冷清清地待她。我看这天气渐凉,清早寒重,她只穿了件盛夏衣裳,你这个做丈夫的,这会子也该做做样子。她是留洋回来的女孩子,跟槿芝这丫头一样喜欢热闹,也不要再唤绸缎坊的师傅过来,抽半天空闲陪她出门逛逛。你若是有心,她怎会瞧不 分节阅读_37 出来,怎还会跟你闹性子” 冯梓钧一直伏案奋笔,碌碌忙忙,不曾抬头,只是淡淡应道“嗯” 老太太见他一幅无所谓不甚在乎的模样,急得吭吭喀喀咳嗽两声,踉踉跄跄走过来,拐杖直敲他的书桌,上气不接下气似要骂人,好在,被身旁的姨娘及时拦住,好在,他及时妥协说了句令欣慰的话“我以后不会再惹她委屈”,老太太这才消气凝神,连连摇头,甚是无奈,跨出门槛时,不忘回头语重心长提醒他“我始终是你的奶奶,你这番气我,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可她是你真心娶回来的人,若是你还像待我们这般待她,如果她一走了之,怕是你后悔也是来不及。” 并不是他不理解老人的肺腑之言,只是昨晚深夜叔叔唤他过去不间断地谈聊到五更,先是感慨这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炮火声天,死伤无数,又是忆起他父亲命丧战壕,他母亲闻之消息,一病不起,跟随而去,后来提到,槿芝的年纪不小了,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人选,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使她一百个不愿,要自己作主,偶尔也不能全仗着她的意思行事。 他明晓叔叔的心里,张澤霖提出的南北易帜,共成一家,他并不排斥反对,甚至默默赞成,甚至打算将槿芝嫁给张澤霖作为拉拢,牢稳南北关系。 当时,联想起前段时日张澤霖派孙铭传明议商谈南北贸易暗地寻找宛静,联想起那张被谭世棠派来的丫环偷偷塞进书房的照片,再联想起张澤霖擅闯冯家欲带宛静离开,他只充当听客,并未多言。 监视张澤霖的人的禀告更让他心湖难平,夜不能眠张澤霖整晚时间便跟小姐腻在一起,有说有笑,不知晓的人还以为两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思索了一夜,他断然肯定张澤霖来许昌不是为南北统一的谈判,而是纯粹向自己有恃无恐的宣战。 “姑爷,秋天已经到了,表小姐的衣裳都搁在谭家,我想陪小姐回去一趟,把衣裳拿过来。”门外,桃根维诺躬身,话语恳切,生怕遭了他的反对。 他思绪收回,翻阅文件,随口拒绝“她身子还未恢复,出不了远门。若是没了衣服,去槿芝那里借两件过来,等哪天我有了空闲,再陪她回去。” 桃根战战兢兢,壮起胆量反驳道“表小姐说过,即使自己的衣裳再破落不堪,比不上别人的好看,比不上别人的华丽光鲜,却是自己的,穿得舒坦,她宁愿大门不出,亦不会穿借过来衣服。” 他内心一怔,却平静处之,只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在园子里待着,休养身体。” 桃根被这话噎得无话可说,刚转过身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呼呼往下泻,回来客房,扑到宛静怀里直骂姑爷冷酷无情,自己口齿不灵。 宛静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头,说道“我回不回定州不要紧,关键是连累了你,跟我一起禁在这园子。” 桃根呜呜咽咽,摇头坦言“表小姐,桃根是自愿过来伺候你的。” 她欣慰道了谢,又道“我很久没去院子走动过,待会儿你扶我出去走走。” 想到昨晚冯家小姐跟四少爷在荷花池塘亲热,桃根顿时面色紧绷,劝她道“表小姐,你身子虚弱,不能招风,再说,若是被姑爷发现你跟四少爷见面,会不会对四少爷不利” 她无所谓地浅浅一笑“你放心,冯梓钧不喜欢我去见顺德的人,定会出来拦我,不准我踏出沁园一步,这时,你趁机去四少爷安置的地方,见到外面监视的人也不要大惊小怪,只管大摇大摆进去,告诉他,我一个时辰后会跟冯梓钧去南京路的名媛坊,让他去那里接我回顺德。” 事情怎可能如表小姐想象的风调雨顺冯家少爷又阴又冷又险又令人无计可施,桃根内心惧怕,更是担心他会随时对谭家不利,这会子瞧表小姐自信满满的神色,笨嘴笨舌不知如何解释,难道要和盘托出四少爷来许昌不是救她不是为她而是娶冯家小姐吗 当听到澤霖来冯家的消息,宛静的激动一刻未消停过,可是一夜过后,她忽地冷静下来,她不是怀疑桃根,她单单只是疑惑,既然澤霖光明正大进了冯家为何不找机会先来看她既然澤霖住进冯家,桃根怎会不引起冯梓钧注意轻易寻到他既然寻到了他,又怎见不到冯梓钧的异常举措,哪怕是过来质问她一二她脑袋混乱,矛盾之极,理不清前后,直到忆起结婚第二日冯梓钧口口声声镇江码头,她才明白,桃根的举动从未逃离过冯梓钧的视线范围,不知道他从桃根哪里知晓了多少她跟澤霖的事,说不定现在的桃根已是经不过他的威逼利诱成了他的棋子,甚至澤霖来许昌的消息也是他故意布下引诱自己的骗局。此刻,见到桃根犹豫了,结舌了,她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更加要起身去做那块引玉的抛砖。 梨花落尽染秋色29 桃根自知表小姐性子执拗,拦她不住,情急之中只好大呼小叫引来冯梓钧“姑爷,姑爷。” 宛静内心一震,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置身于孤立无援的海平面除了一望无际的蓝便是水天相接的白。 冯梓钧闻声闯进来,桃根见状,收了拦截宛静的四肢,怏怏耷拉起脑袋,低头出门时,窥了宛静一眼,瞧她两手死死撑着床栏,郁郁之色跃然拂面,不正眼看人,甚是挂心。 屋子是短暂对峙的静。 单薄丝绸面料的旗袍虽能凸现出她玲珑的身子,却罩不住白玉胳膊细长小腿,他不忍横生,脱了外衣欲搭在她身上。她厌恶般闪躲开,冷冷的眸子恨不得发出万只冰箭,射得他身穿百孔,生生世世不得脱生。他尴尬的手顿时僵硬在半空,呆愣两秒,又不厌其烦地跟了上去。她左推右挡,他蓄势跟进,她蹙眉恼怒,他依旧平静,俨然她不披上那衣服,他便不肯罢休,她终于坚持不到最后,披了他温暖外套的身子瘫软在床,额头抵着石青金线枕,颤颤抖抖,似乎倔强地隐忍哽咽。他不由低身去抚她的肩,碰到丝丝冰冰凉凉,又是一股股莫名酸痛。 “别碰我。”她柔软肩膀抗议地动了两动。 他温声妥协道“待会儿我把工作交代完,陪你出门逛逛。” “滚,我不稀罕。” 话虽如此,当他推掉与冯希尧、张澤霖的会议来接她时,她已是端坐梳妆镜前打理容颜,涂抹淡淡粉脂于两腮掩盖憔悴不堪,瞄清弯弯柳眉冲刷眼眶的黑晕,又在无精打采的嘴唇稍微涂擦点点红艳,将那松软长发散散料理开,滚滚波浪压制在鬓处的金色发卡,透着淡淡的静雅。他看得痴迷,听得桃根的唤声,方回过神来下令道“小心扶小姐上车。” 名媛坊的铺子,灯光璀璨,五彩纷呈,可以有光鲜漂亮的银花高领长袄搭配落地长裙,可以有银色珠链陪衬改良的高领蓝色旗袍,可以有各色绒呢帽子百样针织披肩款式各异的风衣。 宛静身临其境,入乡随俗,不管等待自己的为何人,瞧见中意的东西便往试衣隔间里换,一套套,一遍遍,一层层,一件衣服非得折腾出一系列的配饰,帽子要选中意的样式,领抱要挑合适的色泽,连脚下的皮鞋也要穿出完美无缺的份儿来。老板一瞧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是位舍得花钱的主顾,越发殷勤地前后伺候,左右推荐。 而身无琐事的冯梓钧起初老实地端坐一侧,觉得这套亦漂亮,那件也甚好,全买下来便是了,哪知她又接连不断地挑东挑西,挑得他眼花缭乱,眼冒金星,最后不得不闭了眼睛修养,语气温和提醒她道“若是喜欢,都买下吧”她这个时候兴致勃勃,高昂得紧,听了他泄气的话瞬间不悦“是你自己要陪我来的,若是不耐烦了,可以回去。”老板深知此时夫妻间的关系极能影响生意,忙上前躬身道“先生,这儿有今日的许昌日报,我马上给你沏杯碧螺春,你慢慢品,慢慢看,慢慢等。我瞧得出来,太太是位行家,眼光高不说,品味更是胜人一筹,她为此衣着出门长得也是你的脸面,你说,对吗”他又不得不挥挥手,拿起看过几遍的许昌日报,享受倍受煎熬的每一分一秒。 晌午时刻,她各挑了件素雅的长裙旗袍风衣,又选了三件需要改制的衣裳麻烦老板照她的设想修改,又问老板明天是否能修改好是否还有新式衣服过来财源滚滚,老板当然喜不自禁,连连点头,连连应道“有”。冯梓钧一侧听说她明日又要过来,似乎阻拦亦不是,放任亦不是,毕竟现在的她比起眼泪汪汪的模样至少让他省去一份心痛的自责牵挂。 宛静胡乱折腾时间,心地却想,他这是真心实意抽时间陪自己打发无聊,还是蓄意谋划避免自己跟澤霖见面他可以坚持一天,难不曾还心甘情愿陪自己两天若是澤霖真来了许昌,难不曾他宁可每日监视自己,也不处理让他忧心的工作即便如此,总有一天他亦会不堪疲惫,顿感无趣。于是,她决定沉下心境,静观其变,冷眼旁观。 冯梓钧浪费了半天时间,回了院子便迎来下属禀告元帅取消了两方会谈,安排小姐陪同张澤霖逛街看戏。他埋头深思良久,能出口的话似乎仅仅是习以为常的一句知道了。打发了下属,他倦怠地仰靠在藤椅,捏了捏鼻梁,长长嘘了口气。 翌日,她又是要出门去名媛店,他以工作为由没有陪伴,只是派了司机跟随保护,她嘲笑地问他“你不怕我自己走掉”他回答得相当深情“你不论走到哪儿都是我冯梓钧的妻子,即便有一天走到了天涯尽头,我亦会把你接回来。”她冷冷一笑,砰地一声关了车门。她今天一身深青色棉布料子长裙,竖起的荷叶花边衣领束着欣长脖子,高腰的褶皱裙摆盈盈荡荡,尽收他眼下,这世上谁会相信让他动过心的,除了她,似乎别无它物。 轿车驶进南京路,停靠店铺门面。桃根搀扶她下车,她便下令司机一个时辰后来接,司机面露难色,可瞧她恼羞成怒血色盈盈的两腮,顿时不敢吭出反对的一字半句,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承。她当然记得槿芝说过,离家出走两三个小时便被冯梓钧抓回冯家,她当然也明白许昌府邸除了冯家的丫环下人还有无数双暗场的眼线虎虎生威,所以她转身进入名媛房依然如故,挑选衣裳,修改衣裳,试穿衣裳。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 试衣房间外传来熟悉清脆的女高音,宛静微微一怔,断然想不到槿芝此时会来,她正欲开门端详,忽听另一更加清澈的男声“这件不够脱俗,这件不够高雅,这件不够端庄,配不上你,还是这件甚好。” 澤霖她脑袋嗡地一声大了,身子如泥塑雕像顿时僵直,两手下意识堵住惊愕嘴巴,生怕它发出不知名的响动。 槿芝不悦地撒娇道“我就是喜欢这件,这件,这件,你能怎地”他哄人的口吻“”槿芝媚媚地“哼”了一声,反问道“别信口开河,谁是你喜欢的女人”他笑了“谁方才忍不住接了话便是了谁。”槿芝嗔了一声,踏踏进了隔壁试衣间,听到关门声,却也听到随之而来的娇气“我换衣裳,你进来做什么”他正经道“我帮你。”槿芝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那一拳似乎被他凌空拦下,槿芝气呼呼却是娇笑跺脚“你放开。”他死皮赖脸回道“不放。”槿芝威胁道“你若是不放,我便喊人了。”他一幅不怕天地的调子“就算了你喊了你爹喊了你哥,我照样抱你不放。”槿芝扑哧一阵轻笑,那咯咯的笑声却又突地嘎然止住,半晌的时间便传来男人粗声的喘息和女人酥软的呻吟,伴着痴痴迷迷的耳语“我喜欢亲你”,汇着缠缠绵绵的喃喃迷醉“澤霖,澤霖”。 梨花落尽染秋色30 宛静只觉头晕眼花,污浊空气混着秋闷燥热像无烟的星星炭火烘干了她的全部,她身子像摇摇欲坠的树叶沿着薄薄的玫瑰绒面墙壁缓缓下滑。 “我以 分节阅读_38 为自己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遇到你,我才清醒过来,原来不是,我缺了你。”  “我只是不愿看到我喜欢的女人显不出她独有的美来。”  “我没有家室,除了母亲姊妹,便是孤身一人,我以为这辈子自己会孑然一身,想不到,我还能有你。”  “就算了你喊了你爹喊了你哥,我照样抱你不放。”  “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  “我喜欢亲你。”  嘤嘤嗡嗡的声音像灌进了剥落皮肉的水银万般钻心的痛,她两手紧塞耳孔,依着试衣墙壁看到了玻璃镜里清晰倒影,容颜苍白靠粉黛姿色,头发凌乱靠发卡修饰,眸子因为密布透光的狭隘更加显出了黑暗,她活像见不得白日的幽魂女鬼被自己禁锢在这方昏暗的四方天地,这就是现在的余宛静,被自称奶奶的人自称姐妹的人欺骗迷倒在新婚床上,被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整日威逼折磨,心底竟还挂念着另一个善于编制花花世界的下流混蛋,她忽然想笑,笑自己自以为是的聪明到头来原是这般的浅薄无知。 “表小姐。”门被大呼小叫的桃根几乎震塌。 她从地上爬起整理完衣衫,推门而出时,无喜无怒,无悲无愁,只是冷然道“车来了” 那冰冰寒寒的语气,那阴阴冷冷的面孔唬了桃根一惊,她仓惶摇头,呢喃道“表小姐你换衣服换了大半个时辰,我怕你出事” 她微迷的眼睛似笑非笑,微挑的眉毛似怒非怒,冷清说道“你方才是见到熟人躲起来了,还是顺便回了趟家跟你眼里的姑爷报告我的行踪” 桃根本是守在试衣间外抱了大堆宛静挑出的衣裳,听到老板迎客的声音,好奇地探了探身子,不想看到冯家小姐挽着四少爷的胳膊进了店铺,她吓得魂不守舍,急得烫手烫脚,不敢敲表小姐的门,更不敢被冯家小姐发现,瞧冯家小姐挑完衣裳要进来试衣,她急中生智,躲进一间衣柜。门外的打情骂俏,门内的寂寥无声,霎时像狠心太太手里的发簪一次次无情捅进了她肉里,表小姐刚刚死里逃生,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可她似乎笨得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巴巴地观望着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热情冷却了,消失了,她方敢从衣柜里挤出来,可见到表小姐依然静静待在里面,悄无无息,她顿时慌乱,什么也顾不下。这会子,听到表小姐话语里从未有过的尖刺利刀,她悔不当初,扑通跪下来,眼泪如雨直下“表小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你让我去找四少爷,我的确是去了,可经过荷花池塘的时候,我看到四少爷跟冯小姐在一起,两个人粘粘糊糊的,四少爷还说要娶她,还说为她不要了半壁江山,我当时吓坏了,那个时候,你刚醒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表小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要再为四少爷伤了身子” 她冷冷一笑,继而收敛面孔,收敛冷傲,收敛忿怒,表情愣愣地自言自语重复“原来真的是他,原来他真的来了许昌。”说罢亦不顾悲悲戚戚的桃根,不顾修改挑选的衣服,不顾老板的连连挽留,不顾大街小巷人行车辆穿梭,往冯家方向走去。 晴空天气不知何时变得灰暗,秋风四起,枯叶横扫,卷起万马奔腾的尘埃,犹如忽明忽暗的布帘。她单薄的身子迎着狂风,三步不稳,桃根紧随其后欲过来扶她,却被她七绕八绕推到千里之外。进了冯家沁园,她踉踉跄跄闯进了书房,横在门口,便问“张澤霖呢”忙碌批阅文件的冯梓钧听到沉弱无力的嗓音不禁抬头一看,她仿佛历经万难跋山涉水到了他的面前,筋疲力竭不说,头发凌乱,黯然神伤,衣冠更是不正。两秒等不到他的答复,她又转身出了沁园。 张澤霖,你在哪儿 荷花池塘隐隐传来一阵阵娇笑。 她脚步像被钉在石板上迈步出一步却硬生生的痛,透过摇曳四伏的荷叶,她分明瞧见他搂着另一个女人,他无所顾忌地去亲人家的耳鬓人家的颈子又时适宜地去糜烂人家“我喜欢亲你”,他肆行无忌的搂搂亲亲是站在白玉石阶,是站在她每晚对着月亮对着鲤鱼思念起他的白玉石阶。 雨,淅淅落落,惊扰了他的浓情蜜意,他镇定脱了外套遮在那女人头顶,掩护那女人躲进凉亭,那女人随后从他衣裳里摇摇摆摆探出脑袋,遭遇到他的温柔他的痴情,瞬间无法自拔,贴了上去,醉死在他的怀里。 她笑了,那盈满泪水的眶子也随一抹褶皱引荡起涟涟浪波,连同丝丝秋雨不断顺着脸阔下滑。 张澤霖,你真是个善于谈情的混蛋 而遥望这一幕不止是她,他悄然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伸手能碰到她的地方,他果断地想若是她大哭悲痛,若是她大骂心伤,若是她不顾地闯了过去,他会毫不犹豫成为无坚不摧的城墙,为她挡下所有的不堪设想,可她仅仅是无言地转身,默默无语地从他身边飘过,不转动眸子瞧他一眼。他情不自禁拉住她冰凉的手,右手下意识揽她入怀,她沉寂的身子瞬间抗争,像只临死前挣扎不息的鱼,从他怀里拼命扑腾出去。她怒火盈腮,咬牙切齿,一个巴掌淋漓挥过来,“啪”地掴在他脸上。即使她喜欢的人跟别人暧昧,她依然冷漠待他,依然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难道他真的惹她生厌吗看她脆弱的身子在风雨里飘摇不定,终被一股强风吹倒在地,他于心不忍地奔了过去抱起她,她已如漂浮在水面的鱼,断了筋骨,老老实实枕在他的臂弯,无一丝声响。 宛静。  梨花落尽染秋色31 与张澤霖游山玩水游窜花巷,槿芝流连忘返地沉醉在温柔乡,早把一病不起的宛静抛至脑后,只是这天,早起见不到他浪荡的影子,细细打听后说跟了老爷少爷齐聚一堂,商谈重要会议,怕是一时三刻不会出来。她顿感无趣,沿着落叶小径悠哉散步,近了沁园,这才想起平日里狂闹嬉戏的姐妹。而宛静往常对饮食起居甚是注意,少有发烧生病招惹风寒之类,然这次绝食又淋雨又情绪失落,先是迷迷糊糊烧了一天,好不容易退了烧又吭吭咳咳地头痛。 槿芝掀帘入内,闻到屋子里刺鼻的苦药味,娇花妩媚不禁黯然失色,瞧见宛静正被丫头搀扶起来端药递饭服侍,心酸心痛顿时凝聚成雪滚滚而至,她碎步上前,瞧见对方未抬眼相望,丫环瞅了她一眼亦是不懂礼数不晓得称呼,内心惶恐,仍是强装笑颜,悠悠唤了声“姐姐” 听到那声绝迹的娇柔呼喊,宛静憔悴的嘴边只是略显出一抹玩味的笑,半讽刺半嘲笑道“姐姐若是作妹妹的可以这般捉弄姐姐,以后我喊你姐姐可好” 槿芝本来愧疚,听她清醒后的话越发自责三分,这会见丫环端起药碗,忙殷勤接来,端坐床沿后小心吹嘘了热气,赔礼说“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对。这几天,我也是闭门思过,大门不出,不敢来瞧你,生怕你见了我又气坏身子,你就看在我有心的份上饶我一次,好不好” 宛静低头瞧着暗黄明镜水面里自己的眸子,尽力笑道“闭门思过你这个作妹妹欺负我眼浊也就罢了,难道也欺负我耳背我可是听说你跟顺德来的人整天只羡鸳鸯不羡仙,打情骂俏不说,连亲热拥抱都不避讳。” 槿芝听罢虽然脸侧绯红,耳根滚烫,得意娇媚之色却偷偷从忧伤同情的高墙跃然而出,独显出一支红杏,嗔道“你这是听谁胡说八道” 她浅浅一笑,从多方手里拿过药碗,一饮而尽,不知是草药苦中带甜甜中带酸,还是对方的言谈酸中带辣辣中带咸,只觉五味杂陈顺着喉咙直直流到心里流尽全身,难受得她趴在床沿不止地干呕。 桃根见状,似乎习以为常,匆匆撩起干爽帕子沾上茶水捂到宛静嘴鼻,瞧见槿芝惊得瞠目结舌,心里些许不满发泄出来,俨然带有股股怨恼“表小姐自小就有这毛病,吃不得中药,所以很少去找中医大夫,向来是西洋医生诊治,如果是在谭家,表小姐哪里会受这种苦” “桃根。”宛静依在床栏气喘吁吁却是怒道“怎么能不懂礼貌这种口气跟冯小姐讲话这里不是你随心所欲的谭家。我又不是什么娇贵娇气的人,人家好心请来大夫已经是仁至义尽,你怎能鸡蛋里挑骨头,不知感恩戴德” 桃根怏怏低头作揖“冯小姐,桃根刚才出言不逊,说话冒犯,请您见谅” 槿芝一听,嫣红脸庞不禁又涂抹了层桃色,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听到外面有人称呼“少爷”,不由仓皇说道“哥他们应该开完会了,我过去瞧瞧。你先安心养病,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罢也等不及宛静说些客套话,汲汲而去。 桃根恨恨又委屈地眼睛见冯家小姐落荒而逃,见表小姐无动于衷,气愤跺脚道“表小姐,你就任由她跟四少爷两个人开心,自个伤心落泪” 宛静毫无悒郁不忿之意,只是莞尔轻笑“何必把别人的幸福强加在自己的痛苦上他们寻欢快乐是他们情投意合,我旧情难舍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碍不到别人,这世上就是多了你这种心思的女人才莫名搞出很多事端。” “表小姐” “你去收拾行李,咱们回定州。” “定州”桃根惊愕道“姑爷他会不会” 宛静水灵秀气的眼睛淡然微笑,直道“你若是想留下来伺候他,我不拦你。我知道你即便是跟我,心终归向着表哥向着谭家,我也不想连累你,也不想你以后跟我上路还心存二心,竟给我添砖加瓦的麻烦。” 桃根知道表小姐心眼明透,瞒不过她的事解释再多说也是无益,只好转身乖乖收拾行装。 宛静翻绞着丝帕,内心亦如孙悟空的腾云驾雾七拐八乱。她怎会不懂张澤霖是存了何种心思来得许昌若是真心诚意纯粹为她而来,何苦久久不露佛面他跟槿芝相识不过短短两天便打得热火朝天,这像他混蛋的风格,却不像他行事缜密的作派,毕竟槿芝不是电影明星不是平民闺秀,是定军军阀冯希尧的女儿。他当初为何要不顾生死冒险越境来许昌,又明知表哥不是杀人凶手却牢牢地关着他不放,因为谭家掌控起南方大部分的商贸往来,控制了谭家,他便控制了商会间的融会贯通,控制了南方全部的贸易,届时南北交战,他完全可以凭借少数兵力大败定军。现在,他放了表哥,又不得不另辟一条捷径。而冯梓钧八成是知道她跟张澤霖的关系,却一味对槿芝隐瞒不说,想必前两天的那出意外相逢也是他故意安排的好戏,既可以让自己大闹一场彻底私心,又让槿芝看出张澤霖的为人,只是可惜她病殃殃的身子没了往日的狐勇,把这场戏活活演砸了。 见桃根整理完毕,她便起身换了件素净的旗袍又在外套了件深蓝色风衣又将齐肩长发挽了发髻戴了顶 分节阅读_39 呢绒帽子,又将枕头下那把未曾丢失的银色手枪顺手搁置在里侧口袋,毕竟她现在的伤心远离在冯梓钧的眼里是对张澤霖的绝望,在张澤霖的眼里是终于安全逃离了冯梓钧的囚禁范围,百无一害,何乐不为 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出得冯家后院,出了门子便找了黄包车直接去火车站订购临时车票。她身子未曾痊愈,加上劳碌奔波,又被几个时辰的轰轰车鸣闹得无法休息,黄昏时分到了定州城,租了辆车已不知东西南北,在后车排昏睡过去。后来又是被叽叽喳喳的吵闹惊了睡梦,她睡意惺忪,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瞧见的是一幅上下晃动的厢庑游廊,蔷薇院墙花团锦簇,木香棚下硕果累累,芭蕉叶子闪着点点晚霞,明明是秋叶飘落的季节,这里依然是暮夏的收获,只是恍然听到近在耳际的脚步,挨着温暖的扑扑心跳,她微微一怔,微眯的眸子转首望了一眼,吓了一跳,那睡意倦意困意不清醒的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扑腾从他怀中跃下,再环顾四周,定睛一看,分明是十年不变的谭家,他怎会在此  梨花落尽染秋色32 瞧这空灵的走廊只有丫环带路,而他一身戎装,远赴而来,她粲然一笑,落落大方,说道“你既然也想来谭家,早该知会儿我一声,夫妻两个又何必一前一后在外人眼里闹笑话” 以为她会热血愤慨,又是一巴掌扇过来,不想她仅是端庄秀雅、秀外慧中的模样,冯梓钧心下一怔,淡然道“我已跟姨丈解释过,你身子不便会乘火车过来,本来安排了人去接应,不巧错过了。” 不在许昌招待张澤霖却躲来定州,他是做给外人看他的爱妻之心,还是前来安抚谭家的忠诚之心她竭力掩饰眉目间的疑虑,转身慢步向前,悠然问道“你来定州,顺德的客人怎么办” “张澤霖走了。” 他的直白犹如辟天利剑给这霞光满天的晴朗辟出一道道阴沉,她似乎毫无知觉,姗姗的步子一如既往的沉稳,莞尔笑道“是吗想必没有带走槿芝的人,也带走的槿芝的心吧” 他又是一愣,望着那浮水灵动的身姿渐渐掩映在蓊蔚洇润之气中,不禁跟上,两手正欲势如破竹从身后搂住了她的娉婷身子,忽听前方丫头言道“表小姐,这方漏水,涔了下来,小心路滑。”她嘤嘤“嗯”了一声,问道“姨妈近来身体可好”丫环回说“自从少爷定下亲事,太太的头痛症明显轻了,就是时常念叨表小姐,想你成了亲,什么时候抽时间回来瞧瞧”她笑道“姨妈就是牵肠脾气,以后我肯定甚少回来,她若是再问及,你劝说她,当我去南洋便是了。”丫环应声“是”。他沉默旁听,只觉这几句意味深长,是故意表露给他。 客厅里急心等待的姨妈虽收执佛珠,念叨经文,眼睛却时不时瞥向堂外。姨丈亦是两手背后,来回踱步,满脸紧张,远远瞧见门路前渐趋渐近的身影,顿时笑容满面,慈祥毕露,深陷的眼睛悄然暗示夫人。姨妈随即被丫环搀扶起身,迎出门庭,携了宛静的手便眼泪盈眶,千言万语似乎难开,只能用帕子沾泪,呜咽地唤她的名字“静儿”。宛静微微一笑,安慰道“姨妈你莫这样,我不是回来了吗”随之亲昵地扶了姨妈进屋,安置于高堂。 而冯梓钧早已是见过谭家老人,这厢亦不再客套,被请上座后便端起茶水自饮起来。谭继昌则忧心道“梓钧前段日子来过电话,说与你成亲之事办得仓促,亦未请什么宾客,特意向我致歉。你姨妈为这事还恼了我几天,本来说好要去许昌瞧你,可你也知道她身体不适,出不得远门,这两天才稍微有些起色。” 她瞧得出来,姨丈是在处处维护冯梓钧维护他心满意足的侄女婿,她颇识大体“姨丈养我成人,怎还说这种见外的话姨妈她身体不好,本是我这个侄女回来探望才是。只是成亲那几天偏巧梓钧事忙一直拖延到现在,还望姨丈你莫怪” 谭继昌呵呵笑道“姨丈怎舍得怪罪你即使姨丈再有不满,还不看你姨妈的脸色。” 宛静听罢又客套了一番。 冯梓钧只是一旁喝茶,很少搭话,偶尔谭继昌问起,简短的两个语气字词便打发了。 晚饭光景方才见到表哥身影,桃根乖乖跟随其后。瞧表哥身着文竹刺绣的白衣长褂,鼻梁上的金色眼镜映照的不是斯文,反而是隐忍不发的怒火,瞧桃根低头心虚,心拿眼睛不住窥视自己,更瞧见姨丈垮下笑脸,顿显不悦,正欲训斥,宛静内心不由一紧,生怕顺德一幕再次上演,匆忙起身招呼道“表哥,等了你好一阵子,怎么才过来” 谭世棠面色阴沉,思绪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却又直直盯视她身旁的冯梓钧,蠕动的喉咙愤怒交织,上下滑动,竭力压制。 “表小姐自打新婚之夜便被姑爷欺负,我瞧那新房的门都是上了锁的,里面发生过什么,根本不晓得,只知道第二天小姐哭得泪流满面,委屈得让人心酸。” “姑爷死活不放小姐离开,那天跟小姐大吵一架后,便又对小姐做人神共愤的事,可怜小姐力弱,逃离不了,为此绝食了好多天,姑爷不仅不知道心痛人,还继续对小姐施暴。” 他明知道冯梓钧跟张澤霖是一路货色,怎么还傻到当时不跟她严明,傻到畏惧他的权势不娶了她 遭遇沉默的愤恨,冯梓钧意料之中,无一丝畏惧,无一丝表情,手明目张胆搁置到宛静腰间去轻柔抚慰,他不是故意挑衅,他只是不想在对自己女人有过非分之想的人面前退让一步。 谭世棠紧皱的眉头瞬间褶起万层击浪,紧握的双拳几乎呼啸而出,撞上她忧心重重的眼睛掩饰不住对他的担忧焦虑却迟疑了,他已经苦了她,已经害了她,他不能再生事端置她于艰难,他只能用强掩的笑来压抑愤慨,只能临那人而坐斟满两杯烈酒。 宴席,相当默契又相当沉闷。 只见他们两人默默敬酒,连连碰杯,最后皆是面如白蜡,眼睛红星,身体遥遥不稳,被下人分别扶回园子。 秋香色金线梅花条褥侵染了香炉里袅袅的檀香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宛静撩着五彩撒花花帘冷眼旁观服侍的丫环小心解开他领子处的衣扣。 他眼睛挣扎不开,皱成“川”字的眉宇似乎痛苦不堪,感到身旁有人,忽地钳制住丫环的手,痴痴唤了声“宛静”丫头吓得魂飞魄散,急急挣脱出来,护着细嫩手臂,战战兢兢,委屈地瞅着表小姐,不敢继续帮他宽衣。她无奈地罢手打发丫环离开,端坐在床沿,怒视那张不算英俊不够潇洒的冷面。 只要现在,只要趁他不醒人事,只要力不虚发的一枪,这个无所顾忌占了她的男人便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而后呢 为了热衷的疆土去跟槿芝*****的张澤霖定会立即成为冯家女婿,成为定军唯一接班人,然后不费一兵一卒统一南北。若是对她还有稍微的情分,难舍的感情,他不是假性假意地对她甜言蜜语勾引,便是惯用伎俩对她威逼利诱。她即便逃出冯梓钧的魔掌,也逃不出张澤霖的五指山。何况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仅仅掌控北方的张澤霖 她苦涩地笑了,那笑却也逗醒了醉卧床榻的人。 “宛静” 他迷醉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瞧清了她,穆地拉过她的身子,一个出人意料的天旋地转,她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未反应过来,已被他结识的臂膀护在身下,她恍若惊弓之鸟,瞬间慌乱横生。那软软的嗓音混着跌宕起伏的弯曲发丝如轻风柳絮顿时惊乱了他醉醉的心湖,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更是从她白皙的颈子呼啸窜进他心肺。许是静谧的橘色灯光给这暧昧平添了几分耀眼迷离,许是她的惊鸿恍若云蒸霞蔚的迷幻梦境,他顿时不能自已,狂风暴雨地去亲吻她。 她摇摇摆摆闪躲,不敢大声尖叫引来人旁观,只好怒怒地低声骂道“冯梓钧,你个混蛋,放开我。” 他不介意她的辱骂,他不在乎她的捶打,他死死搂住的她,酸痛的嗓音只道“宛静,我想你,这世上,从未对谁动过半分心思,从未对谁有过朝思暮想,可我想你,从第一次见过你就一刻不停地想着,梦里梦外忘不了,放不下。” “谁稀罕你想了” 他知道她恼他恨她会被她重伤,可他的脸颊忍不住恋恋不舍地婆娑她的颈子“他走了,你还有我,他不喜欢了你,你还有我,我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他。” 这不知道该称之为酒后真言,还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心底莫名涌出些许轻叹,不再抗争,良久,柔声劝说道“你明知我不会喜欢你,你又何必如此” “我知道每次都是心如刀绞的痛,可我心甘情愿去忍。与见不到你相比,那些痛又算什么呢” 她嗓子忽地一股干痛,嘲笑道“你是定军的少帅,怎么能说这种贻笑大方的话”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做你丈夫,疼你,照顾你。” 秋月,明净清澈,柔如流水般倾洒,清光流泻,静谧斜照在晓园闺房,照在她清凉的眸子,她弯弯的睫毛好似明镜跳跃着皎洁的光辉,宛若月里嫦娥,无须粉妆玉琢,白净里已然透出了美撼凡尘。他禁不住触到她湿润的唇边,淡淡地,默默地,如低头的水莲,没了鲁莽,没了强硬,只剩下清风明月相伴的轻柔,而她,如一尊左右为难的神像,硬生生地缩在他怀里,任由他的亲吻,却是毫无反应,毫无挣扎。  梨花落尽染秋色33 两人和衣相拥睡过一晚。 冯梓钧虽然醉卧阑珊,脑子里依然记忆深刻,闻到窗棂外秋雁过迹,秋风袅袅,又瞧见念念的人对镜梳妆,面若秋月,再回望酸麻的臂弯,股股沁香盘桓,刚毅的嘴角不禁微微收敛,起身过去便紧紧搂她,刚中带柔,柔中参着情意绵绵,亦不顾及身上衬衣的褶皱凌乱,依偎她后颈,温情问道“昨晚睡得好吗”她笑而不答,转身帮他系衣服扣子,只说“洗漱水都准备好了,搁在外间,姨妈他们等你过早。”见她动作娉婷,手指如葱,每划过一寸皮肤毛孔便是一阵清爽凉气,他冷然的心顿如沸腾之气呼之欲出“你信我,我以后不会再伤你”她低垂的眸子微微一怔,转瞬笑了“我知道。”可待那七尺高影消失眼帘,她的笑亦如千年冰山,冷冷涩涩地生寒。 许昌电话催得紧,军部任务离不开他的指示,会聚一堂吃过早饭,他便与谭家人辞行。谭继昌很是理解侄女婿的贵人事忙,毫无介怀之色,只道以后有时间了会去冯家走走,看望冯家奶奶。而谭世棠因昨晚醉酒似乎伤及肠胃,大清早未显踪影,临走的时刻亦未过来相送,只遣了桃根跟宛静一起去冯家。 其实,致电请冯梓钧回去是冯希尧的意思,南北易帜之事虽在商谈规划之中,不能贸然宣布,可是张澤霖的求婚帖已然装裱华丽,翩然而至。 分节阅读_40 冯希尧本就对张澤霖印象颇佳,又听下人私自透露,女儿早跟张澤霖情投意合,感情非浅,他也跟女儿旁敲侧击,说要为她寻一门好人家嫁了,起初她死活不同意,听到他提及顺德,那杏红小嘴立即改口说要仔细想想。可是,他也瞧得出来,侄子话语不多,眉目间似乎对张澤霖颇多微词。 静寥书房。 他安然自得,舒服依在单人沙发,撩拨完杯中的清雅茉莉,饮了一口,说道“我知道半个月内成婚是急促了些,像是槿芝找不到合适人家,随随便便了事。可这南北易帜等待不及,总不能那个时候成婚让别人去笑话我,是为了稳固张澤霖才不得不把女儿嫁过去做交易至少现在,也是他张澤霖为求效忠定军,远赴而来许昌,迫求联姻。” 冯梓钧细细端详求婚帖子,内容表述相当情真,什么与槿芝小姐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是想不到她是冯元帅之女,什么今生能娶槿芝小姐为妻,已了无遗憾,人生快事。他啪地干脆合上,不愿再多看一眼,对叔叔谨慎言道“我听人说张澤霖在顺德府浪荡无忌,处处招蜂引蝶,槿芝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冯希尧哈哈大笑,似是无碍,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脾气,谁若是欺负了她,她定像只小毒蝎子钳住人不放再说,男人即使不三妻四妾,在外有两个知心红颜也是正常,她又不是不晓得我娶了那么多姨娘回来是做什么用的” 冯梓钧心里翻腾,低头深思,下定决心却始终讲不出宛静与张澤霖的旧情,看叔叔定意已决,他亦知晓说出来也不过会被认为一段尘封旧情,况且宛静已与他成亲,关张澤霖何事,况且张澤霖婚娶,与宛静也会彻底死心,况且宛静待他已不是前几日的抵触厌恶,不过他仍是提醒道“我怕张澤霖成婚是假,侵吞南方是真。” 冯希尧微微一怔,顿时疑惑跃额,端望了清茶淡水片刻,却又安心拍拍他的手,胸有成竹道“你多虑了若是他真另有谋划,难道咱们叔侄还斗不过一个羽毛未丰的小子” 他一人之力对付张澤霖已是错错有余,但他此番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宁,每每提及张澤霖,他脑海里无时无刻不浮现出那张捏皱的照片,张澤霖固然轻佻,可他对宛静流露出的分明是不一样的情愫,跟自己一样无法不沉迷其中的情愫。 回沁园后,瞧她房内整理新购置的衣裳,他径直进去,犹豫半晌,仍是递过求婚请帖,说道“张澤霖准备半月内娶槿芝过门了。” “是吗”她未接帖子翻看,仅是平静望他一眼,毫无惊讶悲伤之色,只是冷言讽刺道“他们还真是迫不及待等着洞房花烛” 她语调里越是无所谓,他越是感到她在佯装起的坚强,揽她进怀时,他的体贴明显多了几分柔情“宛静,这一生,我决然不会另娶他人,惹你难过。纵然以后生活泥泞,亦不会让你承受半分艰苦。我会好生待你,不离不弃。” 她听罢痴痴地笑了,心里却不停念叨,原来他真要娶槿芝,原来他真心想要那热衷的半壁疆土,原来他始终要娶了别人,那秋波的眼目顿时遮起如雨如雾的迷蒙,内心像绞结的丝帕拧成绳拧成丝拧成一团拧得心如刀割,拧得那迷雾越积越大,不小心的一滴顺着眼角无声淌了出来。而他心疼地伸手抹掉,依依不舍的指尖触到她的温柔沉默,便情难自已俯下身吻她。她亦不再怀揣玫瑰棘手的利刺,像一朵清香百合迎风招展,梨花带雨般笑着。 冯家小姐婚嫁的消息如秋风过隙传遍了许昌。 冯家大院每日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乘上次错过冯少帅的婚宴适时机地殷勤补上。 桃根见举国欢庆,全府欢腾,气急败坏地跟宛静抱怨“表小姐,他们冯家真是欺人太甚,娶你过门时置办得简陋又寒酸,这次嫁女儿,倒锣鼓喧天,大肆宣扬,深怕外人不知。” 宛静依着纹窗看书,听她出言不逊,秋月眸子微微怒道“以后别再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别人听过,还以为谭家人不晓礼数,只懂抱怨。” 桃根不满地嘟起嘴角“我不过是说了实话。在这冯家,你什么时候笑过。表小姐,你莫怪我顶嘴,以前瞧你看书次次都是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可是现在,你哪一刻不是皱着眉头,苦不堪言的模样。上次,好不容易回了趟定州,不过住了一晚,姑爷又立马跟过去非得接你回来,我知道你是顾着老爷太太才没有跟他翻脸。表小姐,你要委屈自己到什么时候想想四少爷马上要娶冯小姐过门,跟你成亲戚,我心底就是不舒坦。” 宛静拿书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好气地责骂她“傻丫头。你若是闲得发慌,便列一份嫁妆礼单出来,待会儿送给你口中的姑爷过目,如果他同意,以后几日,有得你忙,看你这张嘴还有没有时间跟我嚼舌” 桃根以为听错,惊愕的瞳孔难以置信“嫁妆” 她宛若晓风,清淡点头,浅浅笑道“我好歹也是人家嫂子,前后张罗小姑子的婚事也算应该,若是不闻不问,岂不惹人闲话” 桃根又欲说些不悦之词,瞧她扬起的手册又要拍过来,不得不挤眉弄眼,吐吐舌头,转身收拾了桌子,端出文房四宝,一笔一画认真罗列,半柱香时间写了十多件贵重首饰,十多件绫罗绸缎欲交她过目。 她一心两用,未待桃根递过单子,便纠正道“冯家是许昌府大户人家,拿出手的东西怎可能寒碜,再说人家又不是随便嫁于小人物,是顺德府的管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够体面。你的那些东西至少也要加到五十的数目,金银不能缺,真丝不能少,还要添置些洋式家具,古董古玩之类。”桃根见她极为认真,不想儿戏,也不再随便含糊其辞,呼啦写出大堆。她远远观望一眼,便颔首道“可以递过去了。” 冯梓钧手执长长一卷嫁妆,写得详尽妥当,合情合理,又不失大家风范,终在下人面前露了少许笑脸,随即对桃根吩咐说,依你家的小姐的意思去办,需要多少银票大洋直接去账房支取,以后不必再请示。 于是,桃根又开始为置备冯家小姐的嫁妆劳碌奔波地抱怨到大街,走进绸缎庄便嘀咕,要在这衣裳里塞满棉针,刺得冯家小姐血肉模糊,皮肤溃烂,走进首饰店又嚷嚷,要把这首饰涂抹一层辣椒石灰,烧得冯家小姐大哭大叫,泪流不止。她听后便道,若是冯小姐伤坏了,心疼得还不是你的四少爷。桃根顿时瞠目结舌,不敢继续危言耸听。 冯家太太知道宛静默默张罗孙女的婚事后,伙同大群的姨奶奶,吃过晚饭便来了沁园,携住她的手直夸她是冯家的好孙媳妇,又说自己上了年纪,招呼不来,以后冯家的大小事务怕是要麻烦她多多打理。她谦虚道,自己不懂,不过是想尽些嫂子的本分。桃根却趁机补充,表小姐为了冯小姐的婚事已经连续多日未曾休息,大清早便起来去置办东西,又恐下人不够认真,坏了冯小姐的喜事,每一样都待自己过目。老太太一听,越发地喜不自禁,痛她之话说了大堆,关切之言亦是不少,最后闲聊到半夜方才回去。 夜色深陷,星光璀璨,宛静梳洗罢正欲熄灯休息,不想门外响起亲昵唤声“姐姐”她低头轻笑,知道这一时刻终是要来,所以披了件单薄衣裳,未有犹豫开了房门。  梨花落尽染秋色34 心存愧疚的槿芝见宛静以德报怨认真为自己置办嫁妆,心底不尽感激涕零,见了她深深拥抱过后,歉意道“你已经是了我嫂子,心里不要再怪我,好不好” 她静如止水般淡然一笑。 自顺德回来,促膝长谈俨然已成了两人间的奢侈之事。像初来沁园一样,就寝在一张床榻,没了间隙隔阂,没了复杂心思,宛静枕着胳膊,凝望摇摆不定的绣线软帘,幽幽叹道“想不到短短几天,你竟要嫁到顺德了。” 提及顺德,槿芝方才的感恩之情随即转化为含娇的羞怯,滴滴微笑,连嗓音都透着若隐若现的清纯色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莫笑话我” “我哪里是笑话你。只是觉得自己刚嫁进冯家,一切生疏,多有不便,与亲戚们尚未相熟,你这厢又要走了,感觉像一场匆匆而过的梦。” 槿芝侧过身子,见她眉目清明,态度忧伤,不禁动容劝慰她“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可是爹他说顺德那边已是等待不及,催促好多次。” 等待不及她低垂过眸子,苦苦言笑“想必他很喜欢你,你很合他的心意,他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可怜我前段日子身体不适,竟没有瞧过他一眼,亦不知道他是何种模样,配不配得上你” 槿芝的羞赧又因为她刻意出口的话杏出三分粉嫩“他应该比得过许昌府的任何一个男人” “噢原本是打算陪你走一趟顺德的。瞧瞧那人的样子,帮你参考一二,不想从定州回来,便听说你要出嫁,我亦不好多说多问什么。现在听你讲出这话,我便是安了心,以后不必再牵挂你未来丈夫之事。”她背过身子,低声一阵哀怨叹息,俨然自己的多情不小心冷遇到对方的无情,一番自恼的多管闲事。 槿芝心想宛静待她向来直白,在自己面前从不避讳对她表哥的情感对自己堂兄的态度,而自己一旦遇到中意之人便竭力隐瞒否认,原有罪孽又突地猛增一层,情不自禁吴侬软语唤了她两声,见她嗯嗯回应,似是困乏,不愿再聊,思索片刻,便起身去了书房,开门见山跟冯梓钧提道“哥,让宛静陪我去顺德住段日子,好不好等婚礼结束,我派人护送她回来。” 冯梓钧正皱眉深思谋划南北易帜的事,忽听有人不敲门窗不闻不问闯进,又是一味的“顺德”二字,不假思索地冷言拒绝道“不行。” 槿芝以为堂哥新婚不久舍不得宛静离开,只好撒娇地摇晃他肩,嗔道“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这次去顺德路途遥远,陌生不熟,你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去冒险宛静是我姐妹是我嫂子是自家人,她去过顺德,这次不过是陪我走一趟而已,没什么不好” 他冷漠回道“不准。” 槿芝不由撅起嘴角“哥,你不能自私,不能娶了喜欢的人就把我无情踢到角落,不顾我的死活。” “府里大大小小的丫环随便你挑,全部带走都无所谓,只是她,不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结婚的时候,我前前后后辛辛苦苦帮你筹备,现在不过是向你借个人,你倒是爽朗干脆一口回绝,你还是不是我哥” “我说过不准,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是嫉妒也好,是保护也罢,他可以忍受谭世棠对她的渴望爱怜痛惜,他却无法承受她与张澤霖的默默对视,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一面,哪怕他们以后不会存在任何情感,只是他旁观的心态无意间总去感受那隐隐约约的丝丝疼痛,像停留在脑际取不出的弹壳,让他莫名恐惧,担惊受怕。 分节阅读_41 槿芝气愤填膺,跺脚不成,撩起案几的文件便腾空抛弃,屋子内瞬间纸若飘雪,一地狼狈。他依然不温不火埋头工作不加理会,听到气呼呼远离的脚步,这才抬头凝望窗外,见她的房间纸窗关闭,灯火昏黄,不由起身掠过满地纸屑出了书房。 客房门口,他欲伸手敲门却又忽地顿住了,若是她晚睡受到惊扰怒怒将自己拒出门外,若是她只是依床看书知道是自己故意陌生不答静廖的月光返照门户上他的左右思量徘徊不定。那僵直的手却忍无可忍不顾他意愿扶在了门上,凸显的缝隙瞬间透出淡淡的弱光,仅仅一条厘米间隔,她安然静睡的模样已跃然跳进了他的眶子。他双脚又是不随心地前进一步,小声两步继而慢慢悠悠浑荡到彩绫前。 绸缎丝被下她身子蜷缩,像只离家出走的小猫躲着磅礴大雨,缩在一寸干燥的屋檐下,他内心微微触动,不自禁地脱了外衣撩开被子钻了进去。她梦中忽地惊醒,大惊失色。他匆忙搂住她惊慌的身子,爱怜道“是我”她喘着惊恐万状的气息,回过神来方道“我今晚很累,你莫碰我。”他识趣地应声“我只是想抱你入睡,像定州的那晚。”她掰开他手,游鱼般挣脱出来,推迟道“你先回自己房间吧等过段日子,我习惯了再说。”他明显感到她身子瑟瑟生颤,很是惧怕自己,心底顿时苦不堪言,只好背过身子不再去瞧她去碰她去触她。 槿芝思前想后一整夜,越发觉得宛静去顺德不仅可以帮自己出谋划策免受欺负,而且长路作伴日夜相陪不会无聊孤寂。堂兄态度越是硬挺,她越是觉得自己无辜委屈,凭什么她想尽办法帮他娶了念念相思的人,他反而恩将仇报将宛静当作私人用品自私自利于是,翌日清晨起了床便去游说奶奶游说姨娘甚至为发动权威的父亲亲自出门买了他最爱的糕点,联合多方势力给堂哥施加压力。他一日不同意,她便纠缠父亲一日,他两日不同意,她索性哭哭闹闹嚷着不嫁,叫喧哥哥不关心自己。 冯家大院一连折腾了几日。冯梓钧抵不过死缠烂打即将脱口而出肺腑之言时,宛静知书达理地过来劝他“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怕我伤心。可槿芝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一个去顺德身边有个可以安心张罗的人,终归是顺心些。”见她话语间处处为他为槿芝,见她平淡的容颜下似乎掩着不言而喻的哀痛,他讲不出一句怕她一去不返的话“你身子还未痊愈,我担心路途迢迢”她微微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走过南洋走过顺德,你不用担心”说罢,亦不管他是否同意便转身吩咐书房外候着的桃根“跟冯小姐说,姑爷他同意我去顺德了。”瞧桃根机灵应声,狂奔出沁园,她对他回眸一笑,冰清玉润,堵得他哑口无言。  梨花落尽染秋色35 槿芝出嫁,张澤霖因为军部突发事务急于处理,未亲自迎亲,指派了孙铭传代劳。 偏巧这日秋雨滂沱,烟波浩淼。喜娘为讨得吉利,刻意圆话,以后这当家作主的事儿定由新娘一句说了算。 宛静听罢白齿含笑,纤巧娉婷的步子抚过槿芝的胳膊上了轿车后,便对紧跟不舍的冯梓钧淡然说道“我跟槿芝和喜娘乘这辆,你还是去陪顺德来的迎亲人。” 冯梓钧为她撑伞,瞧那轻柔细腰即将骤然流失,不禁伸手扶住了她的肩。 她汲汲扯掉他手,嫣然笑道“婚典结束我便回来。”见他嘴角蠕动,有话在口分明难开,她又补充“你不是安排了人贴身护我吗有他们在,你大可放心。” 久候多时的槿芝见堂哥面色犹豫,对自己没有半分牵挂,反对宛静情意款款,不由发话道“哥,小别胜新欢,过几天,嫂子回来,你再对她述说肝肠寸断,岂不是更好别痴情难舍的样子,大家都瞧着你呢”说完便携住宛静手腕拉向车内,随即砰地关上门对司机下令道“开车。” 望着后车镜里远远紧缩看她不舍的身躯,她内心嘲笑,可是思绪万千的眸子像是淋进了窗外铮铮作响的雨水,只有凄凄戚戚。 槿芝见她痴呆,以为她是挂念堂哥,揽过她肩,安慰道“今儿,算我对不住你们夫妻,以后待我侄儿出生,我定会多送些好礼过来补偿。” 若是以前,此话一出,怕不是两人又在车内嬉戏打闹互相讥讽一番,可是现在,她除了淡淡低眉,再无其它。 码头口岸。 硕大的迎亲船只红灯高挂、彩带飘飘。码头上嘹亮的进行曲激荡演绎。士兵们不畏风雨,从上至下威严挺身,沿着猩红地毯,一字排开,恭迎未来秦军夫人大驾。 孙铭传一身戎装,手执黑色雨伞,在宛静车门前立正行礼,又礼貌周到地打开车门。 像是陌生人的初遇,她掩藏收敛了一切情绪,不正眼对望,尽自己本分接过雨伞,及时遮住装扮艳丽的槿芝的身子,低声提醒,小心路滑。沿着那并不是为她铺陈的红色绸缎,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恼怒一抹怨恨,比任何时候都想笑。 踏上甲板,她转身对槿芝道“你先随孙先生、刘局长进仓休息,我想在外面待一会儿。” 想是她要跟哥哥惜别,所以槿芝未加阻拦,进了船舱后便告诫丫鬟随从们别去扰少奶奶。 而她不顾身上典雅的蓝色旗袍长褂风衣,不顾雨伞被风吹落跌进枝江,爬上船只高处,确是遥遥看着站于人群首位的冯梓钧,看他是如何眼睁睁地瞧她消失而束手无策,看他那张令她改变人生的面容是如何去经历秋风过际的冷冷伤痕。 短短的两个月仿佛是她漫长的二十年。浇灭了她所有的喜怒悲哀,把她的平淡便成了挖地三尺想逃却逃不掉的噩梦,把她的热情磨灭成细小沙砾被他呼啸过来的狂风吹散得一干二净。她想举枪杀他,可她只能迎风迎雨站在这甲板,听者鸣笛的号声,欣赏他沉默不能出口的痛。 曾经她不想残忍,像这飘飘的雨水,不经意地一滴总怕伤了他。 而他呢 轮船启航,音乐了断,她依着栏杆,望着渐趋渐远的许昌口岸,望着惹她咬牙切齿的许昌人,悲恸地笑着,想痛快地流泪,却是宣泄不出,莫名倔强地隐忍不发。 举目远眺,渺渺江水,涛浪声震天。 像是她第一次淋雨看着自己的远离,他牢牢立在人群四散的水岸,给了临别前的最后一吻。  “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  “我张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  像是现在这般,杨柳岸边,人烟渐稀,只有一袭戎装身着黑色大氅的他依然伫立在风雨,默默凝视,默默远观。  “他走了,你还有我,他不喜欢了你,你还有我,我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他。” “我知道每次都是心如刀绞的痛,可我心甘情愿去忍。与见不到你相比,那些痛又算什么呢”  她笑了,宛若轻若凡尘的羽毛,随风一跃,飘飘而落。 “不”那一刻,岸上一抹翩翩身影亦是急于跳进江水,却被一个接连一个的人蜂拥而上,秋雨里只传来阵阵无力的唤声“宛静” 迎着瓢泼大雨,迎着岸边骤然响起的歇斯底里呼喊,迎着冰凉刺骨的江水,她笑得很安然,就让他的心痛跟这秋风一起沉寂在枝江,连同那磨灭不掉的最后一吻掩埋进滔滔江水。他说过的,以后她去找她喜欢的人,他不会横加阻拦。 而他的中枢神经像被凌厉的一刀彻底割断,拼死从无数藤条般阻截的铜墙铁壁中挣脱不出。耳膜像是破裂了,懵懂了,他竭力嘶喊却听不到她的回应,只能远远看她坠落,看她下沉,看她慢慢离他而去,慢慢消失在这世界。 以为对她的威胁,以为张澤霖对她的伤害,以为她的不哭闹和温和已是对他的顺从,他却为何偏偏领会不到她醒来后一次次微笑背后的沉寂等待,她回谭家时明明对丫环说过,以后的时日当她去了南洋,她听到张澤霖娶亲时明明是笑着对他流泪,她尽心尽力为槿芝操办嫁妆分明是在为自己出嫁而精挑细选,她想过绝食,想过死掉,他却想不到她会选择今天,选择令他绝望令他苍白无力的这种方式,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船停滞江面,扑扑瞬间跃下几十个黑衣影子,却有一个形如自己,形如甲板上的她,隔着凛冽的秋雨远望,他内心一震,匆忙下令人手准备船只,却已是来不及,跃下江水的人似乎空手而归,船鸣声俨然再次启奏,渐去渐远,渐去渐失,终消失于眼帘,消失于无际。  断肠日落千山暮1 婚宴没有因宛静突如其来的投江而刻意取消。 到达顺德府东平码头,冯槿芝找不到宛静的影子,方从众口一词的禀告中得知她自杀的死讯,瞧桃根泪雨直泻,呜咽不停,哭得眼睛红肿,嗓音嘶哑,她顿时脚腿瘫软,身子列颠不稳,被左右丫环搀扶着上了装扮招摇的轿车。 “谁都料想不到冯夫人会自尽当时风雨飘摇,没人注意她上了塔顶,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大家才发现有异常。当时江面波浪滔天,水急湍流,下去了几十个人愣是找不到冯夫人的影子。当时亦不确定是谁,只感到是位女眷,寻来寻去才发现不是外人,是夫人的嫂子。” “我们已经派了人去跟冯少帅报信,望夫人您节哀” “推迟婚宴之事,我们联系不上元帅,所以取消不了,希望夫人您能坚持到典礼结束” 宛静 她思维不楚,意识不明,不知何时到了顺德进了张家,不知张家是层楼高起还是室宇精美,不知被谁人蒙上大红锦帕。她难以置信的思绪里装不下婚礼的爆竹鸣奏,怔怔呆呆的眼睛被一帘红色遮掩,随丫环的步子迈左出右,又不知是如何行完的大礼走进昏暗殷红的洞房。 空寂的房间时时传来陪嫁丫环隐忍垂泪的默默哭泣,她胆战心惊,不敢刻意去问刻意去猜,只能在慢慢长夜里去刻意等待那个可以让她片刻依偎的肩膀。 斜风细雨,萧条庭院,遍地紫薇朱槿花残。 孙铭传戎装未换,灰色浸湿,思索徘徊在孙家壁苑 分节阅读_42 门匾之下,不时撩开衣袖端详手腕处的钟表,终于一辆急速黑色轿车划破长夜嘎然静止于面前,他微微一惊,一步掠下台阶, 躬身打开车门,雨伞淋漓地递了上去。 下车之人神色着急,心急火燎地罢手推开,直奔紫芸阁而去。寂静走廊除了飞马踏踏等待不及的脚步,还有他稍纵即逝的问话“情况怎么样” 孙铭传几乎跟不上他步伐“医生说寒气如肺,高烧不止。已经打了退烧针,有退烧的迹象。” 解不开新婚礼服,他硬生生地撕裂,随手丢弃在枯萎花丛“什么时候能醒” “估计要过了今晚。” 紫芸阁一重重门窗紧闭。 房间内弥散着袅袅的麝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推门而进时即刻沉静下来。孙太太帕子遮着酸涩鼻孔,豁达眉目凄恻哀痛地瞅着床榻昏迷的人,听到响动,抬头瞧了一眼,忙腾让出位置。他几乎是扑到床沿,紧锁的眉头望见那弯翘的睫毛纹丝不动,那淡然的唇齿毫无色泽,心底不由泛起一股股绞痛,虽然携了她滚烫的手,蠕动的嘴角思念万千却是有口难开。孙太太与丈夫对视一眼,知道外人场合,多有不便,道了“她已无碍”之类安慰的话便悄然退出门外。 许是他带来的湿气给干燥的房间一抹清凉,许是他冰冷的手给了昏睡中的她若隐寒气,许是她虽然迷糊不清却嗅到了他的味道,她无意呛了一声,震荡的心口上下起伏,合目呼吸渐渐急促,渐渐紧迫,挣扎的娥眉仿佛瞬间窒息了一般。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抱她进怀,贴着沸热的脸颊活像遭受着烫心的烙铁的折磨。像是有了知觉,她憔悴的容颜痛苦不堪,揪住他衣领无力地往后推攘,柔弱的嗓音像受了重伤,战战兢兢道“澤霖,别管我,你快走。”他箍着她的双手不禁多失四分力,生怕再次遗失再次被人抢夺,又怕捏断了她捏痛了她“宛静,别怕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不知是他浑厚声音给了她恬淡,还是她寻到了熟悉安心的气息,像只迷途小猫,她老老实实往他怀里钻了钻,最后寻了舒适的位置,熟睡了。 张澤霖一夜未眠,清晨再也坚持不住,依着沙发呼呼休息了一阵子,医生过来时,又开始紧张兮兮地精神奕奕。孙太太瞧不过去,嘱托他道“你这副样子,她醒过来肯定心疼,这方有我留守,你先去进食些东西。”他两眼深陷,蒙蒙答道“待医生检查完,我再去。”孙太太知道他的执拗只在宛静面前猛增千丈,阻拦亦是无益,可医生认真仔细查完心跳查完眼膜查完体温松口气说完全退烧时,他依如尘佛,雷鸣不惊,一丝不动,像是又担心错过她的苏醒。 风雨停歇。 浮云掠过月光,窗棂台上傲放的菊花,斑斑点点,疏影横斜,偶尔晓风拂来,淡淡凉意夹着缕缕花香霎时飘然而进。 已不知过了几天,睁眼看到记忆里那张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脸,轮廓瘦削,青茬毕露,闭合的眉宇褶褶皱皱失了往日俊朗,那只纤细的玉手情不自禁探了过去。房门忽然响动,轻微一声如闷雷滚滚,顿时吓得它如胆小乌龟,缩头缩脑缩了回去。 透过梳妆镜面,孙太太早已瞧在眼里,待近了些,看那微微虚掩的眸子颤颤抖抖,不由长叹了口气,对着心明眼亮的人暗语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忌恨他娶了外人,这才投湖自尽。那确是他的不是。可他的痛苦难过,你又怎会体会到他奋不顾身去许昌寻你,在冯家门外守了整夜,什么都没等到,只等到你的贴身丫环送来的一封信,说什么你已经跟别人入了洞房,成了别人的女人。淋了一夜的大雨,他哪里受得了那种打击,差点昏死在地。信上还说,看在你的面子饶他一次,若是他下次再去许昌,定会不顾情面要了他的命。他不是一般的人,是顺德府堂堂的元帅,这种屈辱如何让他承受得下好不容易被下属强架回来,他便一个人赖在这张床上不愿回张家,他说什么都没有了,只是这里有你。” 见那豆大的泪珠汩汩从她眼角淌出来,孙太太亦是感同身受,鼻子微酸,眶子红红,却强忍继续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平日里机灵聪明,怎么到了紧要关头犯起糊涂,以为他心里没你他是为了让你丈夫放松警惕才跟冯家小姐定了这门亲事,想着你可能会一同过来,便把你留在身边。若不是他想你想得发疯,跟着迎亲船只偷偷接你,若不是他及早发现你投江自杀一了百了,可单单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想你念你伤心难过,你又于心何忍他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茶饭不思,把新娘冷落在张家洞房里不闻不问。你若是有心,就别如此地继续折磨他。”说罢,她便搁下汤药在茶几夺身而去。  断肠日落千山暮2 孙家西厢房,灯火阑珊。 久候不睡的孙铭传凝眉深思,左手叉腰,右手扶鄂,房间内来回踱步,似是忧心烦恼,这会儿瞧见夫人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回来便对着镜子卸妆,取下发饰时,动作更是鲁莽,毫无往常的娴熟端庄,知道她方才亲自送汤药去过紫芸阁,知道这整个顺德无人敢惹无人敢碰她的忌讳,定是生了不该生的人的闷气。 “我早说过那小妮子厉害,碰不得的人物,老四偏偏要去招惹,看看现在,自个儿的夫人不顾,守着别人的太太彻夜不眠,传扬出去,亦不怕整个顺德府的人笑话。” 一场两全其美的婚姻因为自己一时失误酿成这种后果,孙铭传有苦难尽,少有的劝慰“他做事自有分寸,犯不着咱们为他操心。” 孙太太挥着海棠花式雕漆木梳,不乐意道“我也不想过问他的事,可你仔细回味回味,只要小妮子出现,是死,是活,比任何人都能左右他心境。小妮子现在又不是什么普通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丈夫是谁你现在对外报道定军少帅夫人投江自尽,若是以后被人发觉她待在老四身边,又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夫人的担忧,孙铭传不是没有多加考虑,只是张澤霖交待的计划同样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用余宛静投江之事挑拨冯家与谭家的关系,严损冯梓钧的威信,对南北易帜之后张澤霖统领定军无疑增添了筹码。他思索再三,回道“老四做事向来不糊涂,你不必忧心过多。再说,那也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 孙太太听罢气怒的眸子盈盈一转化为哀叹,又继续安心搭理妩媚的卷发“虽说是他的事,可小妮子住在咱们孙家,她没有意外倒好,若是出了事端,老四脾气暴躁,还不是冲你冒火。世人都说,红颜祸水。依我看,你还是找机会把她送出门,避了晦气,也避了霉运。” 其实,孙铭传的顾虑何止是外人发现宛静留在张澤霖身边而去大肆宣传,还有他新娶进门的冯家小姐似乎亦不是好惹的主儿。跟刘伯宽的闲聊时打听过冯家小姐的性子,刘伯宽哭笑不得的态度已让他有了半分忌惮,她即使不会仗势欺人,也是娇生惯养、喜欢无理取闹的角色。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以后姑嫂俩人争斗,姑且不论谁亦不输谁,鸡飞狗跳起来苦得只有孙家。 哪知他翌日清晨准备好台词去见张澤霖,开门的却是另一张品格端方的面孔 他微微一惊,即刻礼貌严肃道“余小姐,我找四少爷。” 宛静退烧后意识已然清醒,可她不知该用何种心态面对张澤霖,若是她恼她糊涂恨她嫁人亦就罢了,他偏偏一幅惹她心酸惹她痛苦的深情,她那原本略微带怨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不起他的心痛。喝过药,见他依旧倦怠地俯在床沿,她只好遮了被子在他身上,听到有人敲门,又怕吵醒了他。 她跨出房门顺带关闭,对孙铭传恳请道“孙先生,我想跟你谈谈。” 孙铭传意料不到,又是一惊,躬身做出恭请客人下楼的手势。 客厅里鲜艳牡丹画案地毯似乎未曾换过,背靠的玫瑰绒布沙发舒适依然。 挽了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她清雅一笑,先是客套答谢他的救命收留之恩,又缓缓道“孙先生应该对澤霖与我的事有诸多了解。” 孙铭传猜测不到她是开门见山,还是抛砖引玉,只好点头回道“略有了解。” “既然如此,我也不避讳。孙先生,其实,在许昌府内,我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冯家少奶奶,是定系军阀冯梓钧的夫人,”她自嘲一笑,低头继续道“如果我以后贸贸然出现在孙家,出现在顺德,于澤霖,于孙先生您都不是件好事。我知道澤霖他娶冯槿芝意义重大,不管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意图,我多待他身边一天,便会多增他一份麻烦。我想,孙先生比我站得高看得远,明白我的意思。” 万万想不到她此刻会讲出一番颇通情理的话,孙铭传不自在地清了清嗓音“那余小姐您希望孙某能帮些什么” 寻不出对方一丝挽留之意,她断然明白孙家壁苑不是久居之地“记得刚来顺德时,听说孙老太太去过东瀛,想必孙先生对那里甚是了解,我想去走走。” “你想去哪里走走” 孙铭传未来得及回话,楼梯口毅然浮现出张澤霖风度翩翩的影子,他浑然一震,神经顿时紧绷,刷地直立起立,见对方表情凝重,边优雅整理袖领,边跚跚而下,踏出的脚步明显不悦,大气不敢多出。 他的出现每次都像一团火不是把她燃得焦糊干裂便是灰飞烟灭,她竭力压抑内心莫名的冲动,回眸齿笑,温柔道“你醒了。” 他不理会她的柔情,究根问底“你要去哪儿” “这段日子烦闷得紧,我想去顺德城郊外散散心。” 他一双尖若利刀的眼睛犀利又沉默地盯着她,宛若骄阳烈火炙烤她扬起的头颅。她经受不住,渐渐面红耳赤,怏怏地低垂下鄂。 孙铭传见周围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忙找借口退出大厅,出来时仍胆战地回望一眼,张澤霖的暴怒似被抑制掩埋进冰山雪地,只有铁青的脸色透着显而易见的阴森,而宛静虽然这一刻沉如石磨的冷静,可那不自在扯拽丝帕的手指明明使了八九分的力。 “我问你,你要去哪儿”那暴跳如雷的炮火声顿时吓得孙铭传不敢继续探视,急速逃离阵地。 良久等不到回答,张澤霖血液膨胀,青筋暴出,脸色由铁青转为鲜红,由鲜红转为煞白,极为恐怖吓人“为什么你每次都要骗我你知不知道你跟我撒谎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不是我笨我傻我好糊弄,是你余宛静从来没信过我。我不过想你留在我身边,想你跟我回顺德,我张澤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耍我。” 她不是骗他,她不想离开他的时候又是一番惹人心酸的无奈,她大大的眸子晶晶闪亮,可嘴巴倔强地去隐忍一切悲痛“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 “不值得”他悒郁痛心的面孔突然苦苦地笑了,笑声如一丈白凌渐长渐大,却又瞬间停止,两手抚过她肩不停摇晃,誓要把她的真心摇出体外“我放谭 分节阅读_43 世棠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这话我去许昌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信誓旦旦跟我离开你嫁给了冯梓钧,跟冯梓钧过了几天日子,倒跟我说不值得余宛静,你他妈是不是对他动情了,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啊” 她嘴唇颤抖,泪水不断潮涌又一次次堆积而上的倔强压回眼眶“你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他皱起的眉头苦不堪言,却是切齿地嘲笑“前天你投湖的时候,他表现得多自然,隔着几百米的江水撕声呐喊你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每一声都像寒山寺的钟声,震得我好痛恨。他后来竟还不顾一切要跳水救你,我当时真想一枪崩了他。” 她立眉嗔目,紧闭嘴角,半晌,眼泪如绝世幽泉沿着白瓷脸阔湍湍而出“你以为我不想杀他吗你以为我看到你跟冯槿芝在试衣间在池塘边打情骂俏,我的心不伤吗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活在冯家,为什么不跟冯槿芝争风吃醋戳穿你的计划我不想坏你的事,我想一走了之,什么都不闻不问,把亏欠你的全部还了,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世上。” 他说过的,他不喜欢任何人碰她。 她亦说过的,她理解他,以前不理解,现在理解了。 秋风过耳,吹散了一丝燥热,也吹开了默默无语的寂静下掩盖的伤痕累累的心伤。隔着透明的千尺空气,他终于揽她入怀,如花开花谢遭遇到春天而重生,只希望过去发生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不再回来。 “呦,我是不是又来迟一步。”是孙太太毫不避讳的娇娆声。 宛静脸颊霎时微红,退出张澤霖的怀抱后匆匆撩了丝帕拭干泪痕,规规矩矩唤了声“碧莹姐。” 孙太太如五月争艳的娇花笑了,径直携了她的手轻轻抚过两下“先是哭哭闹闹一阵子,然后蜜蜜甜甜生活,雨过天晴最好不过。他待你是一分之万的好,你以后行事也要考虑考虑他的心情,如此这般,日子才能走得长久,不是吗” “宛静她” 张澤霖话未出口便被孙太太快意抢过“你瞧瞧,我还没说两句你不是的话,他已经看不下去要替你圆场,他有这份心,你又怎能辜负他的意呢” 该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情景画面,在她不随心不由自主的意识里竟然沦落至此,是她太贪恋这个红尘,还是她本就对他钟情难舍不管曾经发生了何种痛不欲生的事实,不管他娶了何人为妻又与她何种关系,她心底只想这一刻,哪怕是这一秒,与他一起便是好的。     断肠日落千山暮3 孙家早餐圆木桌摆放的白色陶瓷盘子刻意做出竹叶风景,其间盛放的菜肴色泽素雅,味道清淡,多是西方简单营养菜式,胡萝卜番茄鸡蛋芹菜白菜搭配。似乎早已远离了习以为常的生活,她望了孙太太一眼,感激的眸子弯弯微笑,转而欲跟澤霖提出搬离孙家壁苑之事,偏巧孙家管事匆匆带了陌生人过来,略微五十上下年纪,方阔耳目,眼睛精明,瞧了厅里的状况,忙右手提起绸缎长褂,躬身才入,对诸位点头哈腰笑过一番,近了张澤霖方和敬唤了声“四少爷” 似乎意料到宛静这个无干系的外人在场让来人顿感隐晦,张澤霖朗声凛冽令道“讲。” “太太问您,军部事务若是处理完了,能否回家一趟新婚少奶奶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大吵大闹了整晚,扬言若是你再不出现,她今儿要跟送亲的人一起回许昌。” 尽管听过百遍此类小说戏剧里常发生的故事情节,尽管心理早有戒备,宛静仍是当头一棒,晕晕沉沉,却又不得不极力掩饰内心莫名的不适与不介意,装着毫无关联,低头去吹拂碗里的稀粥。 孙太太心眼透亮,趁张澤霖命令之言未出,不悦接道“做张家的媳妇自然要懂得规矩。不过是让她等了两天,她已不晓得自个儿身份,闹得鸡犬升天。若是以后四少爷出门打仗,一天半月不见一次,还不把张家给翻个底儿朝天。” 这暗藏锦针的话虽让张澤霖耳根清爽,却间接又给了宛静一记闷棍,望着层层叠叠的精美盘子,她恍若隔世,这高雅的背后其实并不是想象般淡如止水的平静。 张家管事见孙太太话里不满,赔笑道“二小姐说得在理,大小姐也说过此话,可太太也说了,这次是四少爷大婚,洞房花烛的时候抛下人不理不睬,任谁都受不了这份气四少爷哪怕是回去露一次面,解释两句都是好的。毕竟事情闹到南方去就不太妥当了” 宛静知道不能在孙家人之外的客人或者下属面前表露与他非同一般的关系,悄然摸索到他手牵到遮掩的布帘之下,搁置在自己身上,继而撑开他掌纹,来来回回,默默写了一个“去”字。他心灵回神,忽地翻过,紧张捏住她指尖。只要这,便够了,不是吗她眼睛被热气蒸得一帘水雾,嘴角微微一抹淡笑,又是张开他手,写了令他安心之语“我等你回”。 孙太太听罢,面对张澤霖时话语软下“一周过后,你这个做女婿的,于情于理都是要走趟许昌的,我看这会儿,还是顾全大局要紧,别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张澤霖沉默半晌,终点头回道“你先回去通传太太一声,我在二哥这儿待会回家。” 管事不愿动身又屹立不动,为难道“太太说,若是接不回少爷,定要打断” 他斜眼瞧宛静面淡如云,不露声色,而他掌中的玉手却不断浸出汗渍,知她在竭力压抑,只好不耐烦地回管事道“在车里等我。” “哎”管事见好便收。 瞧来人的影子消失于走廊,他方回首对她安慰“事情处理完了,我便回来。” 她抿嘴微笑,识相点头,可见朱栏白石墙围花香渐渐遮挡他和孙铭传的影子,她的笑又霎时凝固脸面,再也潇洒不起来。 一股柔软细嫩轻搭在了她手背,也伴着一种闺中怨恼的叹惜“咱们做女人的,哪个不是人前风光,背后辛酸我知你心苦,多担待他一些,少惹他心烦,他自然会向着你。” 这俨然是拉她进地狱坟墓的圈套陷阱。处在孤立无援的木桥上,往前便沦落为见不得天日的小妾,向后便重新退进不尽人意的冯家囚笼,向左向右远离的天堂不是被冯梓钧一手遮天便是被张澤霖围得水泄不通。这岂止是“辛酸”二字可以道尽的 张家门庭。 指派了孙铭传远送冯家来人,张澤霖径直去了新婚园子。 楼花处大红的喜字被一夜涨雨淋花色彩,撩挂的红绸缎子也七零八落无人问津,敞开的窗棱依稀可见房内墙壁摇摇欲坠的油画空寂的檀木书架还有悲悲戚戚的哭泣。推门而进,碎裂瓷器五彩缤纷撕裂衣裳五颜四色柔捏字画一片狼藉,床上倒卧之人依然是那天新婚的鲜红,身边服侍的丫环见了是他正欲唤“小姐”,被他冷静的眼色怏怏吓出门外。 他迈过碎渣,掀开散开的红色丝帐,坐到起伏的钢丝床沿,拍了拍颤动的肩。似乎知道是他,槿芝哭哑的嗓子突地爆发千度音亮,怒道“别碰我。”他扳过她肩,她挣扎两下终于屈服。两天的时间,她依然没了冯家时的光彩照人,头发乱糟不堪不说,一双哭红的眼睛汪汪闪烁,甚是委屈。他眉梢一挑,嘴边一丝轻笑,似是笑话她的落魄。她瞬间恼羞成怒,一个巴掌挥了过去,凌空被他识破后,牵了住,随之用力一带,她身子不随心地从远离丝床融进他怀里。她又是气气地捶了他两拳,每一拳都揍在他心房,每一拳都带了四分柔情,三分缠绵,三分舍不得的娇气。他识趣地触到她唇边,她似乎迫不及待,没有一刻避闪,两手攀住他颈脖便牢牢下沉,直到衣裳贴住温暖的绣花锦被,直到卷曲在他宽大结实的身躯之下。 许久。 他移开缠绕颈子的白皙手臂正欲起身,那手臂却像纠缠不休的灵蛇绞他不放,玫瑰花气贴着他耳朵,嗔道“你两天都没陪我,罚你再陪我一会儿。”他嘲笑地捏了捏她下鄂,仍是不顾温柔挽留,下床宽衣整戴,说道“最近军部事务繁忙,我会很少回来。如果闷了,可以跟大姐出门逛逛。”她随便披了遮掩的衣裳赤脚下来,搂住他腰,柔柔依偎他背,娇道“军务,军务。难道你非得跟我哥一样,抱着军务什么都不顾”这话如雷鸣奏乐般令他浑身一震,无法磨灭的恨意霎时袭上心头,他粗鲁地甩开她手,头也不会地出了门。  断肠日落千山暮4 槿芝以为他夺门而出是怪自己不知军事轻重,想下楼追他解释,又顾忌衣衫不整,正欲在窗口对他讲两句暧昧暖心的话,透过常青绿阴,却看见戎装加身的孙铭传立于大理石径躬身向他禀告,声音极低,听不见两人谈话,只瞧孙铭传递过淡黄色四方盒子,一尺来宽,设计精巧,干净表面在偏右角印出花案,宛如一朵清荷,素雅美观。想必是装有珠宝首饰之类的木匣,可也没有精工雕刻的痕迹,疑惑之中见他慢慢掀开盒盖,一把银色迷你手枪在明媚阳光下灼灼闪烁。她凛然一惊,再定睛细瞅,那手枪之下分明压有一块白色锦丝,绣出的一叶墨绿来看,该是女子贴身惯用的丝帕。瞧他嘴角横生笑意,神情愉悦,联想起方才床上的丝丝温存,她不觉笑窝绯红,回过身来对镜理妆,待他游返。 孙家壁苑偏厅,出奇热闹。 碍于孙太太前段时日忙于打点元帅婚事,无暇顾及搓麻将的姐妹,这日听说她闲置在家,便凑在一起来了孙家,进屋望见有陌生客人在场,那身素雅得体打扮像是已婚女子,以为又是孙太太新结识的顺德府哪位新婚太太,索性唤了宛静上台凑合人数。偏巧孙家的小小姐小少爷哭哭哭闹不起床,银梅好言好语哄腻不过,孙太太无可奈何,跟宛静说道,一会儿时间她便过来,输了算她账上。 “听张太太口音不像是顺德人,”左手边时髦波浪卷发的太太边摸牌边惊愕问宛静道“难不曾你是从许昌来的” 为掩饰身份,孙太太向诸位介绍时刻意赐了张澤霖的姓,真是煞费苦心她莞尔轻笑,简单回答“嗯,我夫家与孙太太是远亲亲戚,本来很少走动,只是恰逢南北通航,所以过来看看。” 能与孙太太攀上亲戚的想必不是达官显赫,也是商贾名流,加上宛静又举止娴雅,落落大方,定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小巷烟柳的人物。对面上了年纪的太太好奇接了话“那张太太与定军少帅夫人可有什么交情来往” 意想不到自己会成为顺德府上流太太麻将桌上议论的话题,她微微惊愕,却也明白无风不起浪的道理,从容不迫地点头应道“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了” “难道张太太没有看新闻报纸吗定军的少帅夫人在她小姑 分节阅读_44 子出嫁当日投江自杀。”右手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妙丽女子生怕不够默契,急急补充道。 嗯新闻报纸难不曾张澤霖已经不动声色向天下人发布她投江的消息他要做什么留她,还是让冯梓钧死心她竭力把对始料不及的震惊转嫁为意料不及的惊叹“想不到大家也对这事疑虑,我以为只有我一人大惊小怪。” 终于找到可以打听细节的知音,妙丽女子恨不得把自己探听到的东西一股脑倾诉“这里面的事情可复杂了,据说那位少帅夫人本来是与她自家表哥定下亲事的,日子都选择好了,喜帖也跟亲朋好友发过。只是想不到她在许昌游玩的时候被定军少帅看上了,竟然连夜跑去提亲。你想人家是少帅,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飞上枝头当凤凰即使没有想过,也不会不顾忌忌惮人家三分,只好跟她家表哥商量,把亲事悄悄退了,然后匆匆忙忙在许昌大肆宣扬要嫁给少帅的消息,以此来转移大家视线。听说,少帅娶她的时候都不敢过度铺张,只跟几个下属名流打了招呼,让他们吉时见证。听说,那个少帅夫人婚后很少露面,是被少帅关了禁闭,怕她出门勾引了其他男人。” 时髦太太连连点头,亦是接过话道“我家表侄前日刚好去了许昌,好像在许昌日报上见过她的照片,说那少帅夫人是留洋回来的,又时尚又年轻又漂亮,只要是个男人看久了就会动心。你们说,有这样的老婆在身边,谁不操个心啊” “操心又能怎样,”上了年纪的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还不是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大家也不想想,她为何偏偏选了小姑子出嫁那天投江,还不是跟自己丈夫抗议说不定她本来就是与表哥情投意合,不想横竖插进了权势顶天的少帅,不得已被迫嫁了进去,又反抗不了,这才出此下策。” “她真不识好歹,人家怎么说也是堂堂少帅,难道比不过她自家表哥”妙丽女子不满道。 “我倒觉得人家是有情有义,爱字当头。少帅又怎么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道人人都得像你非要喜欢有权有势的不成”时髦太太不乐意了,推搡宛静“张太太,你说呢” 半真半假的话被人一一道尽霎时激起了宛静波澜不惊的一滩鸥鹭,她像活生生被架到刑场,魂魄早已游离在外逃到人缝间去探听旁观者的言谈举止心态,不知何种滋味,不知如何回话。好在孙太太救她及时,孙家的小人们见了她像见了久别久违的朋友,争相喊她“静姐姐”,又不吃不喝嬉闹地要她讲故事。这非议的场合她不愿再多待,跟大家礼貌致歉后便携了小人的手去了紫芸阁。 张澤霖过来之时,打牌的太太们已经散场。 紫芸阁前的落叶草地上,远远看见榕树下竖起的画架写满数字文字,看见她神采单纯芙蓉如面依坐在草坪,看见她青色风衣罩住紫色旗袍却罩不住裸露的白皙小腿,看见孩子们凝神关注抬头倾听,他不由顿下步子,不由忆起她说过的话我也想给你生一双儿女。他背过手中盒子,款步走了过去。 孙家儿女瞧了父亲舅舅进来,欢天喜地奔过去撒娇,后来被孙铭传意味深长地带离了开,寂静的院落里除了鸟语花香,便剩下他与她。 尽管知道是多余的废话,她依然关心地问了句“事情处理好了吗” 他临近她盘膝而坐,没有答话,却是愣愣地瞧了她一阵子,最后掏出锦盒。她一眼认了出来是打算投湖自尽,托桃根把遗物转交于他的,里面是他的那把银色手枪,还有她在南洋闲来无事设计的独一无二的帕子,送过他一条,也只送过他,对她而言,似乎除了这些,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可在意的东西。真是造化弄人,它们竟又辗转反侧到了她眼前。 秋阳温和,金风絮絮。她额前的发丝一根根林林散落,落到她唇边纯净的笑容,仿佛一串串映红的白梅花,说不出的高洁自雅。已经很久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他忍不住俯身过去温柔触到那两瓣笑灿的梅花之上。她微微一惊,身子习惯性后退,却被他横空出世的胳膊档了回来。他想她,昏迷的时候想她醒来,清醒的时候如此待她。他舌头宛若游龙在她唇齿间游走,仿佛是第一次亲她时的紧张霸道,恨不得去掏空掏干她的一切。秋风过耳,缤纷落叶纷纷而下像是一场潇潇细雨,一片两片落到她头顶又随他强有力的翻身滑到地上滑到耳边。 “以后都不准离开我。”他压在她身上强求道。 她睫毛眨了眨,重新滚到上方,趴在他胸口“那从今往后,我做你的私人秘书,好不好” 他心里一怔,扶起她双肩,疑惑不解地眼望于她,她淡然解释道“我想做你身边的红颜知己,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小妾,不是每晚等你盼你的愁寞怨妇。” “宛静” 瞧他眉宇成“川”,星星火火似要发作出来,她苦苦一笑,补充说“我自始自终都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这辈子可以娶任何人的妻子任何一个女人为妾,唯独不能娶我。我是已死的人了,你以后怎么跟天下人交代我姓甚名谁怎么跟定军将士解释你暗度陈仓娶了他们的少帅夫人澤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你娶槿芝,我不怪你。” 说罢,她便支撑起身,渐渐远离他身体,远离令他魂萦梦牵的一幕,他匆匆抓住即将飘离的衣角,坚决道“我说过的,这辈子不婚不娶,也不会让你当小妾。既然我想娶你,就不会委屈了你。” “澤霖,你别这样” 她低下身掰他手却被他另一只手趁机而入搂进怀里,紧紧地,柔柔地,箍着她,抱着她,依着她,最后贴近她耳边暖暖地说“我要你给我生一对儿女,眼睛鼻子嘴巴像你,什么都像你,我要他们在天下人面前叫我爸爸,在世界人面前叫我dadi。” 他的衣领分明散出了浓烈的玫瑰花香味,她分明知道这味道来自何处,却是情不自禁越陷越深。 听过儿女对新数字游戏的痴迷,孙铭传久迹的心又开始打起宛静的如意算盘。晚间时分,便对张澤霖提示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熟识的人如何茂田如冯小姐无意发现了余小姐的存在,打乱全盘计划,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为了余小姐的人生安危,不妨把她安置在沽塘军部,那里人迹罕见,又完全在掌控范围,即使被人发现,也能及时遏制。 张澤霖深思过后觉得甚是妥当,便吩咐他小心着手安排。   断肠日落千山暮5 原本听说宛静坠江又见顺德报纸大肆报道此事,槿芝心情始终低落,打算待洞房花烛之时向张澤霖倾诉散发内心抑郁,却不想拜过堂后便见不到他影子,向下人打探皆是异口同声四少爷去了军部。她自然知道军事为大,托人传话问他“何时回家”后,开始眼巴巴地等着盼着,盼了几天依然是杳无音讯,无人搭理。她又不得不再次放下面子去问及下人,下人依旧是相同答复四少爷在军部。她冯槿芝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气愤之下把新房里该砸的能砸的该撕的能撕的全撕得稀烂,若是他张澤霖再不出现,她便闹回许昌,别以为许昌顺德除了他之外,没什么好男人了可他回来的时候,她那股子潇洒高傲顿时像软绵绵的积雪,被他的骤然一笑融得什么都不剩下。可他仅仅出现了一个时辰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为他会送来精美的锦盒漂亮的丝帕精致的手枪,以为他是偷偷藏匿两天再拿过来哄她,寂寥空荡的屋子只有抢掠进来的一阵阵秋风,只有每晚斜照入窗的冰冷月光,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人对着寂寞大床。 “小姐,我跟人打听过,顺德军部有两个,一个在几十里外的沽塘,一个在顺德城的近郊。姑爷若是去沽塘处理军务,通常一月之内是不回张家的;若是在近郊办公,一般是早出晚归” 第一次遇见他,她就应该清楚他什么本性,他怎会是堂兄那种沉默寡言不会逗人开心却死心塌地的人他太懂得如何跟她*****,太晓得如何哄她开心,他随便一个眼神便能把她逗得丢了三魂六魄,何况是其他女人 她趴枕在床,有气无力问道“还有不一般的,是吗” 瞧小姐神色萎靡憔悴愁怨的模样,知她心中憋闷,怨气积深,丫环顿时吞吞吐吐,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说出。 半晌等不到回答,她忽地撩起红缎引枕,死气往丫环身上砸,斥道“哑巴了,说话啊” 丫环被她突如其来的冲天火气吓哭了,同情又无辜道“他们说,姑爷未成婚前,如果夜不归宿,多半是有女人夜陪。什么大明星小明星,什么名门淑媛,什么有头有脸的稍微有名气的,没有不跟四少爷熟识的。有些甚至哭闹过要嫁进张家的,不知道被姑爷用什么法子解决了。本来张家的下人们都等着瞧小姐笑话的,看你以后怎么管住姑爷不去外面偷腥想不到姑爷他新婚之夜早就把你抛下不管,去找其他女人了。” 张澤霖 她的满心愤慨如滚滚沸水蒸着每根毛发,蒸着瑟瑟身子,她的满心屈辱更像滔滔江水冲击七经八脉,冲垮她的忍让底线。她不能自已颤抖的两手去撕扯锦缎,那锦缎像是存了心气她,纹丝不动。晃眼瞧见梳妆台镜中的女人头发凌乱衣冠不整,她疯了似得随手撩起鞋子砸过去,那镜子亦像是故意嘲笑她,不仅一动不动,反而把鞋子弹了回来,弹到她柔弱的身上,把她强悍地打倒在床,想哭哭不出来。 丫环见她被火气烧得身心俱焚,忙劝慰道“小姐,你别这样伤自己,就算你把张家闹翻了,姑爷还是不会回来。老爷他平日不也是这样吗姨奶奶们暗地里争来争去,老爷他什么时候管过” 她突地跃起身子,咬牙切齿地道“备车,去军部。” “小姐,天已经黑了,明天再说吧” 她不顾一切咆哮道“备车。” 丫环看她那怒气腾腾的架势像是不跟姑爷讨个说法不肯罢休,唯喏地应了“是”,便转身下楼通知张家管事。 管事听说少奶奶要车去军部,匆匆过来阻拦解释,却被她火冒三丈的两个巴掌甩得面色通红,哑口无言。太太已经睡下了,大小姐向来不过问少爷的事,瞧少奶奶这股子火该是积压已久爆发出来的,如果不带她走趟军部,怕是今晚整个张家都不得安宁。他只好老老实实说道“少奶奶,您先消消气,我去备车。” 她裹了单薄披肩挡寒,怒道“我跟你一起,最好别跟我耍花招。” 管事彬彬有礼“哎”了一声,躬身请她先行一步。 而张澤霖计划留宿紫芸阁的,却被宛静执拗拒绝,推出门外。 孙太太劝他“她已是嫁过人的,你又是娶了人家小姑子,她心里难免有根拔不掉的刺。嫂子瞧得出来,她心里始终有你。所谓一江春水向东流,明儿,她随你去沽溏久住,渐渐消磨了心刺,还怕没有机会。” 他自然知道宛 分节阅读_45 静的脾气,万事逼迫不来,想起不日便去许昌商讨南北易帜的正事,只好垂头丧气唤了孙铭传去军部。 张家下人电话通知他时,他正与孙铭传讲到南北统一,冯希尧荣登军区总司令的宝座,定会任命自己为北区司令,自己的下一步棋会落到何处。 决然料想不到冯槿芝会压了管家来郊外,他冷冷一笑,一股恶念瞬间涌了来上,淋漓下令孙铭传帮宛静赶制两套秦军军服。然后打发掉下属,敞开大门,迎接贵客。 因了张家管事领路,军部之行畅然无阻,片刻便寻到了张澤霖办公楼房前。 槿芝倒没有大呼小叫地喧嚷他名字,把军部整得乱不可支,而是专门命张家管事寻了把巨斧,上了二楼亦不管哪间屋子亮灯,亦不管他平日就寝哪间屋子,从上了楼梯的第一间开始,亦不管那门是否上锁,反是挡了她视线的,一脚下去踹不开的,便是血淋淋的一斧。 可怜张家管事五十岁年纪,几斧下去,已是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瞧每一间都是黑漆漆又空荡荡,少奶奶又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便指着尽头亮灯的一间提醒道“少奶奶,那间应该是四少爷的办公室。”  断肠日落千山暮6 她威风凛凛地“哼”了一声,气呼呼冲过去,脚步却嘎然止于门口。清亮灯光下,他一幅衣冠楚楚、奋笔疾书、认真仔细的神色,俨然堂哥模样,眼里脑里思维里只有军务。她深吸了一口凉气,心底的那股怨恼顿时随他的超然物外稍稍倾塌,稍稍熄弱。 仿佛觉察出了门外有人,他机警抬头,望见是她,不由微微一怔,随即起身过来抚过她双肩,关切问道“怎么过来了” 那温柔之语。 那细心之言。 那体贴之举。 他确实身在军部,确实忙碌无瑕。她晕头转向,分辨不清,只觉心中熊熊烈火霎那间急速燃尽,只剩下不堪的脆弱和无知,不由软软地跌进他怀里,贴着温暖胸膛,委屈的眼泪直下“我想你。” 他笑了“若是想我,给通电话就好。知不知道现在过来,我有多担心” 她抿着嘴唇,拼命摇头,两只手宛若游龙紧缠他的腰不放。 走廊渐渐淡出张家管事和丫环的身影,还有明晃晃的斧头,他明知发生过何事,仍是怒怒训道“老李,你这是干什么” 老李有苦难开。 丫环缩头不敢辩解。 她只好哽咽责备他“我以为你在外面寻花问柳,这才让老李带我过来,你别怪他。” “寻花问柳”他又是一笑“你已是这世上最好的,我到哪里去寻花问柳” 她听罢破涕为笑,矫情捶了他两拳,几尽缠绵,几尽妩媚。老李见少爷递过命令的眼色,识趣地扯了丫环的胳膊双双离开二楼。他则识时务地横腰抱起她进了隔壁卧房。 月色朗照,凝光悠悠,泼洒在一碧摇曳芭蕉,顷刻间又弹回虚开的透明玻璃窗,仿佛毅然待命的牛鬼蛇神毅然,只要阎罗王一声令下便来索取她的性命,她禁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澤霖,这几晚,只要闭上眼睛便是我嫂子的影子,我好怕” 他安慰地捏了她肩“她已经投江自尽了,莫要多想。” 面对丈夫的慰贴,她急于倾诉内心积压的郁郁“其实,都怪我不好我明知她不喜欢我哥的,还要联合奶奶演戏,哄她跟我哥假拜堂成亲,然后偷偷在他们喜酒和新房里下迷情药,让他们做了名符其实的夫妻。宛静她好恼我的,开始那段日子不吃不喝,差一点儿都死掉了。后来,她愿意进食了,愿意跟我说话了,我以为她原谅了我,想不到她竟然还是选择去死,而且是我出嫁的那天。” 这话简直如晴天霹雳给了他当头棒喝,似乎他现在搂得不是即将到手的南方疆土,是硬生生割了他心头肉的刽子手。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你娶槿芝,我不怪你。” “你以为看到你跟冯槿芝打情骂俏,我的心不伤吗” 他突然很想她,想她这段被冯梓钧欺负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想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跟谁躺在一张大床,想她心灵通透即使知道也装出无所谓,不来索取,不来责备,只是把他拒之门外,想遏制内心莫名的冲动,他却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他冷静不再,莽撞粗鲁地扯开眷恋他的白玉无瑕的肩膀,匆匆起身更衣,急于远离。 不明白又是自己那句话招惹了他,他阴沉面色极为难看,她恋恋地跟上去阻拦他手“澤霖,你怎么了” 他充耳不闻,猛然使力将她震倒在床。她一声惨叫,丝毫不见他的怜香惜玉之色,却听他冷冷言道“我很忙,一会儿收拾收拾跟老李回张家。军部始终是军部,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瞧他整理完衣领,大步流星开了门锁又砰地一声关上,瞧方才暧昧温馨的一瞬不明不白变回了凄凉孤寂的寒冷,她呆愣了片刻,一件件拾起散落在地的衣服,默默委屈地往身上套。待她她打理好凌乱丝发,裹好披肩出来时,老李已毕恭毕敬守在门外。 办公室的房门只露了一尺缝隙,正好看见他表情严肃地伏案批阅文件。她想潇洒甩头一走了之,却又鬼使神差地推开门,柔软说道“我先回去了。” 他没有抬眼瞧她,阴冷的调子道“以后没有我命令,不准擅闯军部。” 她是冯希尧的女儿,以前随意的滋闹何曾受过父亲和堂兄的责骂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下严令。她本该冲过去扇他两个耳光,大骂他不识好歹,可脚下像被千万枝藤牵绊,不得前进一步,她说不出一丝怨言,乖乖随张家管事回了家。 宛静料想不到张澤霖要她去许昌。 床上搁置的军绿色戎装完全照她的尺寸量身定做,上衣在宽大的腰身处略微收紧显衬她的腰怀,下身裤管修长呈喇叭状再配上黑色高跟皮鞋精致小巧的军帽,英姿飒爽的模样定不输男子半分俊气,可她要这身衣着打扮去见冯梓钧吗许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冯梓钧若是知道她仍然存活于世,会有怎样的反应行动她不是心有余悸,她不想为寻找完美的死亡再强颜欢笑一次。 张澤霖瞧她提不起精神,半天不吭一字半句,便道“若是不喜欢这套衣裳,我让孙铭传再重做一件。” 她复杂的思绪低头翻绞丝帕,听了此话忙抬起下鄂,直言道“不是。澤霖,我不想去许昌。” 他没有惊愕,握住她不知所措凉凉的手,柔声道“这次去许昌可能会待十天左右。若是留你一人在顺德,我始终放心不下。孙家壁苑不是什么铜墙铁壁,如果被人知道你藏匿在此,趁人不备把你掳走,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回你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知道你担心我安危,可一旦我在许昌露面,很快便会被人洞悉身份。冯梓钧他不会善罢甘休” “不要提那混蛋。”他好言态度顿失,大怒道“他不甘心又怎样我张澤霖就不信,在许昌境内,他敢对秦军高级军事秘书动一根汗毛。如果你稍有差池,我立马挥军南下,真刀真枪地跟他拼” 他未出口的话被她五指及时堵在嘴里,那紧蹙挣扎的眉头如缠绕成团的丝线拧成一股,忧虑地端望他。话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今时今日的阴差阳错像是上天对她的恶意惩罚,当初若是她没有倔强留在了顺德,若是她不顾一切随他离开了冯家,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他明明在身边却不能去靠近的局面。她错了两次,难道还要错第三次吗她终于违心点头,答应了他。  断肠日落千山暮7 在顺德报纸大费周章地宣扬定军少帅夫人坠江事件与抢亲之事的关联,许昌日报刻则意报道那日雨水婆娑,船板滑湿,加之江面动荡,夫人与少帅挥手告别时,不慎滑落入江,好在营救及时,夫人已无大碍,只是身体欠佳,不能经常出门走动。 关于抢亲的始末,许昌方面解释的更为清楚少帅与夫人皆是低调不喜张扬的人,虽然一见钟情,私订了终生,但碍于少帅时间繁忙无暇顾及婚姻大事,所以提亲之事一拖再拖。谭家表哥为了表妹的幸福,所以出此下策,以身试验,逼少帅行动,故,有了急急提亲成婚之事。 张澤霖读完报纸,哭笑不得,听闻冯梓钧曾在枝江下游五十里范围内大规模地打捞过,他定已知晓宛静被自己救起,这才大胆向许昌人解释宛静安然,休养在家。随后过段时日发出消息宛静身体痊愈,来顺德探望小姑子。继而再安排空前盛大迎接宛静回许昌的场面,逼自己交人。若是那时不放宛静回去,他定会含血喷人,拿自己照顾不周安全不尽人意说事,把他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尽。 时不待人,他不得不提前计划,让冯梓钧毫无喘息的机会。 出发这天,宛静稍微挽发,无粉妆淡抹,出尘得素净,军部见了张澤霖后竟耍起了上学演戏时顽皮的性子,跟他表情严肃,立定行礼,那姿势刚中带柔,柔中显媚,宛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出水睡莲。跟她配戏,简直轻车熟路,当着三三两两陌生官兵的面,他正经八百地质问她“余秘书,带去许昌府商谈的文件是否整理妥当”她脸上淡漠,心底发笑“回元帅,属下失职,有一两页的翻译存在些瑕疵。”他微微怒道“瑕疵我昨天是怎么交代你的”瞧他越演越来劲不像是玩笑,她惊愕地眼睛眨了眨,挺直腰板“请元帅责罚”他略微背手,潇洒大度“现在责罚你有何用,路上给我老老实实重新口述一遍。” 于是,她合情合理随他同乘一辆豪华轿车远赴东平码头,又被安排同一军事船仓共商“国家大事”。 枝江两岸大雾弥散,白幕晨霭仿佛天上仙境,缭绕四周,其间一轮红日点缀,只觉如诗如画。 她依靠玻璃窗棱,静默地望着波浪滔天,突觉自己像只闯进了干枯沙漠的迷途羔羊,没有生存的绿洲,没有空旷的草原,除了一浪浪一排排无尽的黄沙,处处一片茫然。 是不能嫁给他的。 是不能作他小妾的。 难道真要躲躲藏藏,红颜凋尽地守他一生一世 门窗突然响动,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被人悄然拥住,明知是他,她依然惊了一声,闷闷不乐黯然的容颜随即化为知书达理婉顺的笑“她没有跟你发脾气吧” 他下鄂恋恋地抵着她后 分节阅读_46 颈,回道“没有。” 她怎么不晓得他是谈情说爱的高手死皮赖脸的情话,深情款款的动作,正如现在依恋她时一样,能迷惑她,亦能同样俘获冯槿芝。方才那句问话明明是多余的,心底的介意明明是自私的,她却不由自主逃离了他怀抱,曾经以为红颜知己可以什么都无所谓,原来,不是“澤霖,别这样,被人看到,惹人议论,终归不好” 惹人议论她明知这是他的船,这是他的私人房间,没有他的许可,谁敢乱闯,谁敢背后闲话她不是怕惹人议论,她分明是有意无意千方百计地躲避他搪塞他。他吞咽喉咙,竭力克制愤然,心平气和的口气问她“你是怕我,还是怕跟我发生关系” 心事被搓破,她尴尬低头,轻笑掩饰,答非所问道“这里不是在孙家,我只是你秘书” 话未说完,却瞧他穆然抓住了她胳膊,三分力道拉向他怀中,她不由心下一怔,习惯性倔强后缩,又被他风驰电掣的另一只手挽住玲珑细腰,她不随心地随他暗示的柔道飘到他胸前,低垂的额头滑过他脸颊时,耳边传来一股股从他口中呼啸而出的滚滚炙热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沉,越来越激发她的怦然心跳。 她耳根莫名发烫,身子又是一番无为挣扎,求他道“澤霖,你先放开我” 他猛然低头堵上她不听话的嘴巴,似乎猜测到她游荡不安分的脑袋会急于逃离,又是先发制人,一个洒脱的回转便随她一起滚到晃动不稳的床上,趁她混乱不清,意料不及,左手牢牢固定她肩膀,右手熟练地去解她衣扣。她紧张慌乱,两手拼命制止他。 “澤霖,我求你,别这样。” “宛静,我想要你。” 他粗粗的喘息俨然到了不能自己的地步。 她知道若是踏出这一步,以后不止是伤心落泪等他的日子,不禁威胁他道“如果你今天这样做了,我不会再随你回顺德。” 这像是顷刻间给六月的燥热气候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冰雹大雪。 难道她非要如此跟他划清界限吗 难道他无数次的承诺对她而言不算顶天立地的豪言壮语吗 他的热情像被骤然凝固进冻石冰雕,不可思议的眼睛怔怔地呆呆地凝望着她,纹丝不动,钉死了一般。 良久。 他褶皱的眉宇痛苦不堪,哽咽嗓音更像是被熊熊大火烧得残缺不全“我说过,我会娶你,不会让你当妾,你还是不信我” 她知道又一次伤了他心,瞧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亦是矛盾苦痛极力摇头,可解释的话在脑袋里翻云覆海却不知如何出口,只见他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不顾敞开的衣襟,跌跌撞撞直往外走。房间内随之弥散起的苦楚笑声,渐大渐弱,像是呜咽的悲痛,像是惨心的自我嘲疯,像是一把利刀割得她伤痕累累,心痛难复。 到达潜清湾岸,她被孙铭传单独请上轿车,而远处的他正殷勤为冯槿芝敞开车门,她默默转过眸子,痴痴地望着零落凋谢的梧桐树叶,当作什么都茫然不知。  断肠日落千山暮8 对于张澤霖的突然造访不按理出牌,冯梓钧早已见怪不怪,接到即将届临许昌的消息,他只安排了刘伯宽草草迎接。自从宛静坠江自尽,他一直意志消沉,夜不能眠,闭上眼睛便是她纵然一跃的凄美身影,明知她人活于世,明知她人在顺德,他却只能隔岸思人,对着大叠文件发愣。 书房电话响了,知道是刘伯宽接到人后的禀告,他随意“喂”了一声。 “钧少爷,张澤霖的车已经出发前往冯家大院,估计十分钟后抵达。随行过来的官员只有孙铭传一人,同行之人大概三十左右。除张澤霖外,我已照您吩咐,安排他们全部进驻谭家客栈。” 他戒备问道“谭家客栈安排妥当了吗” “钧少爷,您放心,除了掌柜和烧火的伙计,其实全是我们的人。” 他又深思熟虑道“能随张澤霖一起过来的,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告诫大家,千万小心行事,不要露了马脚。” 刘伯宽挺直腰身领命“是。”随即又吭吭吐吐泄气般软了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似乎讲亦不是,不说又甚是不甘心。 他明显觉察出异常“还有什么事” 知道夫人当日坠湖之时少帅的过激反应,也知道为寻夫人遗体少帅几天几夜彻夜不眠不朽,更知道如果知情不报被少帅洞悉的严重后果,刘伯宽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提着嗓子道“钧少爷,我好像见到少奶奶了。”电话那头顿时无声空白,他自然猜测到少帅的惊愕激动,所以又补充“她一身秦军军装,我只看了一眼,也不敢确认。不过我已经派人盯梢,如果真是少奶奶” 他急风骤雨问道“她跟谁一起” 刘伯宽老实禀明“张澤霖陪大小姐去了冯家,她随孙铭传乘同一辆车去了谭家客栈。” 他果断下令“你即刻去见孙铭传,然后想尽办法把他支出谭家客栈。” 是,他冷静不下,不管是她,还是张澤霖故意找来相似的她是张澤霖刻意摆出的迷魂阵,还是吊他上钩的诱人鱼饵若是不去谭家客栈见她一面,他亦然思绪不宁,坐卧不安。 给了叔叔一通请假电话,把南北会议直接推到第二天。另外知会姨妈派其他人迎小姐回门,将迎接张澤霖之事转换成奶奶对孙女想念关切之举,而他换了一袭简洁的普通灰色长衫,戴了顶遮掩的黑色呢帽,从后门出来匆匆拦了辆黄包车直奔客站。 谭家客栈近日欢迎外宾,谢绝外客。 宛静心下一惊,断然想不到会被安置于此,怕被熟人瞧见后怀疑凝视,她不由悄悄退缩隐匿于人群之中,颔首静默,眉目淡然,不胡乱瞥过一眼,只轻脚轻声踏上阁楼,随孙铭传进了临近泊阳湖的一间南北透亮的屋子。 金风送爽,青色杨柳枝条摇曳拍打窗棂,铿锵之音倒也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风味。 打发走外人,孙铭传客套礼貌说道“余小姐,孙某的房间就在隔壁,若是有事,直接吩咐铭传便好。” 她怡然欣赏湖面的波光粼粼,浅浅一笑,点头以示回应。 “元帅交待,请您安心等待他处理完冯家之事自会过来陪你。” 许是“等待”二字含带过多的牵强附会,许是“冯家”又让她不自觉地体味到一阵阵阴冷寒气,她笑容顷刻间凝固,只说“孙先生,不必管我。” 听到房门关闭,她方打量起这方熟悉的天地。暗红色绒布挂帘将客厅卧房一分为二,古色古香的楠木交椅雕花紫檀木床内外相映,搁置挂帘后的常青木草散发着淡淡迷失香味,圆木桌上的紫砂茶壶袅袅白烟似是新沏茶水,上好的碧螺春香,是她的最爱。 正欲提壶沏茶,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以为离开的孙铭传有话未尽又转道回来,她毫无防备敞开门栓。只是一道狭窄空隙,只是一双犀利炯炯的眼神,赫然惊出了她的心魄,一霎间,她只感魂不附体,背后阴冷,身居死亡边线,佯装不认识俨然是侮辱他智商,她身上散发兰花香已让他瞳孔收缩,渐露苦不堪言。她潜意识关门,被他掌心千钧一发挡下,缝隙越来越大,像是在揭秘一幅重见故人的人物肖像,他曲褶的眉头,他哀伤的眼睛,他怒而不发的嘴角渐渐显影时,她只剩下丢盔弃甲一步步后退的难堪。 他眼睛直视,两手合门后迈步进来,而她呼吸急促,后背冷汗如雨。 当缓缓而缩的腰身被圆木桌子阻碍,当哐啷的茶壶噼里啪啦翻天覆地骤响,她情急智生,掏出衣服口袋那把银色手枪凌然指向他“你别过来。” 这是第二次,她又徒劳无功地威胁他。 他悲痛欲绝地盯着她,迅雷不及的速度握住她握枪的冰凉细手,枪口死死抵在心脏位置,苦苦说道“对准这里开枪,只要一枪,它就不能再想你,它就会从想你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也许他知道这里是谭家客栈,住了几十名秦军军官,她不可能不顾后果开枪杀他,也许他也知道她的威胁不过是一叶障目装模做样,故意吓唬胆小鼠辈,所以他可以明目张胆地反过来逼迫她,她可以开枪的,可那只握枪的手竟然七绕八绕急于摆脱他的魔掌,挣脱了开,她竟然急速转身逃向里屋,逃向光明四溢的窗口,她竟然宁愿自己跳湖死掉,也不愿亲手杀他。 他一触即发的速度从背后箍住了她,连同她手一起,紧紧地,牢牢地,不容她一丝挣扎。闻到日思夜想的兰花沁香,他终于心绪安宁,额头知足地摸索着她柔软的丝发,痛痛问道“为什么每次都要逃避我” 近在眼前的静波湖面像是被秋日熨烫过,像是被她的伤心抚平过,她不再抗拒,哀哀回话“不是我逃避你,是你从来都不曾放过我。” 放她如果连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还有什么能力去论及天下他强忍无奈无力,只能低声下气地求她“我不懂得何为曾经沧海何为除却巫山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想每天见到你,想去疼你。宛静,他已经娶了槿芝,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她答话未出,只听“嘭”地一声骤响,门口霎时如洪水猛兽涌进十来个衣着秦军军服的人,或蹬下,或半跪,或踮脚直立,密密麻麻排列客堂,手中相机咔咔直闪,爆裂的灯光如一面耀着五颜六色反光镜面,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的冷静自持顿时错乱,紧张的怦怦心跳直破喉咙。一只温暖的大手早已按住她脑袋压向宽阔可以躲藏的胸膛,耳边有他的慰藉声“别怕有我。” 她紧咬嘴唇,不敢动弹,脑海里呼呼而出的是似曾相识的情景,顺德军部张澤霖试图弓虽暴她,亦是这种伎俩,他惯用的伎俩。 在咔咔声停歇之后,她终于听到了恍若隔世的嘲笑声“梓钧兄大驾光临,真是令澤霖倍感荣幸。” 这冷冷的笑声宛若一把抵在胸前的利刀,令她胆战心惊,令她不得不急剧脱离冯梓钧的怀抱。 冯梓钧微微一怔,迅速拉住她即将远去的手腕。 进了冯家大院见不到冯梓钧的身影,又听说南北会议安排至在明天,他已然洞悉发生了何事,来到谭家客栈只见孙铭传在大堂跟刘伯宽谈天饮茶,他不露声色,只说自己上楼去寻下属,刘伯宽果然汲汲阻拦,他再也克制不下怒火,一脚踹了过去,霎那间客栈内竟冲出几十个人手执枪支将他团团包围,这就是冯梓钧的待 分节阅读_47 客之道。他想是气愤,却绝然料不到方才的她竟也一动不动躲进冯梓钧怀抱,她那天明明说过,想杀了冯梓钧,原来,全是欺骗他的假象,他竭力隐忍心痛的狂暴,平淡笑道“只是不知梓钧兄你这副衣着打扮,擅闯我秦军秘书的下榻之室,对其强搂强抱有何用意” “张兄,你真会开玩笑,我来找我夫人,与你和干”冯梓钧冷静回道。 “夫人”张澤霖低头笑了笑,手潇洒擦入衣裤口袋,踱步到冯梓钧面前“梓钧兄真健忘,前日你亲自登报证明的,少帅夫人身子微恙,在家休养,不是吗”说罢赫然趁其深思不备,抢过宛静手腕,快速拉向背后。冯梓钧虽然急速反击,已是来不及,只见对方高昂的头高傲的身躯横在面前,对他挑衅“她不是你夫人,她是我私人秘书。” “张澤霖,这是在许昌,你不要欺人太盛。”冯梓钧双拳噼里啪啦作响,忍无可忍道。 “许昌” 他仰天一阵狂笑,却又忽地嘎然止住,转身搂过惊魂未定的宛静死死抵在坚硬无处可退的床棱上,疯狂地亲吻她。而她那张惊呆混乱的面孔毫无血色,那双又痛又酸又绝望的眸子一眨不眨,那刚强的身子像根任人摆布的木头,什么都做不了。她太了解他,他要报复,要做给束手无策的冯梓钧看,他才是她想要的男人。  断肠日落千山暮9 “放开她。” 如雷的咆哮声轰然爆发,冯梓钧地动山摇的身子未冲刺过来,已被几十根粗壮胳膊如影随形地钳制阻拦,任他挣扎狂骂,任他眼睁睁地瞧着别人吻她。他越是挣脱厉害暴躁厉害,张澤霖越是肆行无忌。 一浪浪的绝望怒吼仿佛回到了烈烈盛夏,表哥被他折磨得身残体弱,无能无力地一旁看她遭他欺负,这不是孙家的紫芸阁,也不是波浪滔天的船只暗箱,她本不想令他在冯梓钧面前难堪,可她垂落的手臂仍是痛苦地举起了那把枪,默默抵在他太阳穴的位置。 他停下了,眼眶暴怒,盯她的神色分明咬牙切齿,捏她腰的手分明暗加了九分力,恨不得顷刻间捏碎了她。 她喉咙干痛,颤抖的嗓音战战兢兢毅然无畏地发出了一句话“放他走。” 他沉默无声,仿佛已经猜到她会有此举动。 秦军官兵没有一丝惊呼喧嚷,仿佛已然接过他的命令。 这仿佛是一个引冯梓钧和她双双入局的圈套,他要清楚知道她为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他冷冷的静静的瞅着她,虎视眈眈的眼神明确告诉她,她余宛静这般待他这般骗他,他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被他的静默惹怒了千层沉稳,撇过脸面冲着一大群人吼道“把他轰出谭家客栈。”继而冲着呆怔的冯梓钧嚷道“我已经死了,你以后别来找我。” 枪林弹雨不曾震慑过他,只是这突如而来的局面把他震得半晌说不出话,冯梓钧稍微一动,几十条藤萝霎时紧紧缠绕过来,紧紧遮掩他视线,他像是掉进了沼泽之地,渐渐下沉,渐渐远离那思念的兰花香气。 四周寂静无声。 她僵硬麻木的思绪再面对他隐忍的忿怒时,毅然无所畏惧,未撩起眼帘瞧他,只是决绝扔掉炙手的银色手枪,去解他颈子处的衣扣。细滑的手指如浮水的波纹滑过他喉咙,顿时冰得他无所适从,冰得他愤然全无。怕是他风花雪月好几年亦未见过这种场面,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冷静地解掉一颗颗纽扣,接着垮掉他彰显身份的风衣外套,继而强制地推倒在床上,又压在身下,又淡漠地亲自动手去脱那身戎装。 “你想干什么”他不是明知故问,他是真被她大胆的动作惊住了。 “你折腾这么多事不都是为了想要我吗我给你。” “我” 她两瓣柔软冰凉的唇及时堵到了他嘴角,他像不慎落进冰窟,呼吸不过,瞬间窒息了般浑身冷颤,两手不由去推攘她肩,脑子里竟然蹦出了几个熟悉不过的字“宛静,别这样”。她丝滑的胳膊早已缠绕住他颈脖不放,像只美女妖蛇,越缠越紧,越贴越近。她游动的舌头像条摆尾巴的鱼,软软的鳞片一遍遍倔倔地挑逗他威信。对他的毫无反应,它终于索然无味,准备离去时,他居然像狡猾的钓翁,张开沉睡的巨网去逮它。它赫然一怔,悠悠荡荡地后缩。他气吞山河的势气瞬间圈住了它,不容它逃脱。既然她要给他,他又何必拘泥 这俨然是拼死的格斗厮杀,似乎谁不占上风,谁临阵退缩,谁便会遭受被人凌辱的嘲讽 这俨然是情感的逻辑博弈,似乎她越是冷酷无情,越是头脑冷静,越能自欺欺人,不是因为喜欢,她恨他,才会如此 良久。 她侧过身子给他淡漠的后背,瞧着晃动的五彩线络花帘,双眼雾蒙却倔强道“待会儿,我乘船回顺德。” 抚摸她颈子的手凛然一震,舍不得她的匆匆离别,他重新揽她入怀,粘着她耳朵柔声道“多陪我两天。” “如果你不想冯槿芝见到我们这幅鸳鸯戏水图,不想我坏了你的千秋美梦,最好送我回去。” 他顿时哑口无言。 她突然笑了,这是她喜欢的男人,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想尽各种办法要得到她甚至不惜引来冯梓钧侮辱的男人,她早已知道他会沉默的。 去码头的轿车上,她像只疲惫不堪的小猫横卧在后车排横卧进他怀里,他依然如故地去摸索她耳跟后的翩然蝴蝶。送了她进仓后,他低头吻了她,想说“等我回去”的话,却也懂得她向来不愿等待男人,只好无言地挽了她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凌厉地叮嘱下属“保护好余小姐安危,不准任何人碰她,到了顺德后直接去沽塘军部,如果她稍有差池,小心我毙了你们。”这话既是给下属的命令,也是对她的警告,若是她逃跑,若是她投江,若是她自杀,陪葬的便是外面立正接令的无辜人。 没有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没有了展前顾后的忧虑,不论是安静地守在静闭的空间,还是下船后行在陌生凋零的马路,她像只支离破碎的花瓶,不知该期望什么。 沽塘的净是从未见过的。 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着碧蓝色的天空,干净的鸟鸣在幽静山谷阵阵回荡,常青脆松掩映着若隐若现的白璧山庄,除了门外把守的士兵,院落里单单一弯溪流一栋两层阁楼一株梅花还有后退不灵便蹦蹦跳跳啃草的兔子。 “余小姐,您过来了。”孙家的丫环银梅阁楼的窗口对她欢喜大叫。 嗯她死寂的心湖终有了涟漪。 银梅腾腾下楼,冲到她面前解释时,气喘吁吁“太太说沽塘这边肯定没有人伺候您,所以派我过来早些打理,以后有我陪你,你不会烦闷。” 连孙太太都知道这是属于她的三宫六院,她淡淡地低头一笑,道了谢。  断肠日落千山幕10 谭家客栈,冷清依旧。 远远瞧见熟悉的黑色气派轿车九十度转弯,风驰电掣地煞车停滞门口,掌柜忙笑容满面,躬身门口迎接,殷勤唤了声“张元帅,您回来了。” 张澤霖赏识地拍了拍掌柜肩膀,低声道“这次多谢世棠兄鼎力相助,我答应他的事自然不会失言。” 掌柜陪笑说“少东家也请你不要太为难冯少帅,毕竟在许昌在定州,人人都知道他是谭家的侄女婿。” 张澤霖听罢爽朗笑了两声“那是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别人的面子我可以不给,世棠兄的面子我当然要顾。” 掌柜恭维作揖,请人上楼,又老老实实回到柜台后,可拨弄算盘的手再也抑制不住原有冷静,抖动厉害。冯少帅通知谭家客栈不几日会歇业专门招待顺德官员时,他便将消息转达给少东家,未传来少东家受宠若惊的话,却听到阵阵阴冷的嘲笑,然后吩咐他,冯少帅有什么安排行动定要第一时间汇报。他不知晓其中的意味,少东家三天后竟亲自来了许昌,告诉他顺德府官员何日何时抵达港口,甚至给了他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说是顺德秦军元帅,让他小心伺候,听元帅的命令行事。那一刻,他懂了,少东家“勾结”顺德府的人“通敌卖国”。 客栈上房,窗门紧闭,屋外衣着深色西装便服的人见过上司纷纷立正行礼便敲了短短长长的四声。房门缓慢敞开,嘎嘎迟钝声后小露间隙,随之而进的一道夺目光线硬生生将堂屋交椅上被万道绳索束缚的人一分为二,始终是从枪林弹雨趟过来的人,即使小心大意掉进了敌人陷阱备受凌辱,也丝毫不减大将风采,刚毅的面阔依旧显着冷视傲然,炯炯的眼睛依然露着不屈傲骨。 “元帅,冯梓钧”临近张澤霖,头圆体方的官兵严声禀告。 张澤霖面色难堪,不闻不问一个巴掌扇过去,霎那间五个鲜红指印如火如荼印官兵脸上却匆忙稳住晃荡身子,脚下皮靴后跟踢得极响,心甘情愿低头接受责骂“谁下令让你们捆绑冯少帅的,嗯你他妈知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大名不是你随便乱叫的”骂完属下,他的怒火转身间又化为自若的笑,上前亲自为冯梓钧解掉麻绳,赔罪道“梓钧兄,以为你已经先行一步回了冯家,想不到被他们囚禁在此,是我管教下属不周,望你见谅” 冯梓钧表情冷漠,起身整了衣领,甩掉衣袖的灰尘,毫无方才的狼狈之色“无碍,他们也是听张兄的命令形事。” “梓钧兄,你误会了其实不瞒你,你搂搂抱抱的女人跟我关系亲密,我一直怀疑她跟某个男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问了她好多次,她都失口否认。当然,捉贼要有证据,所以我暗中吩咐过人监视她。只是想不到梓钧兄你会突然造访,出现在她的房间,我想任哪个镇定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外人私会都会冷静失尽,胡说一通。若是澤霖方才说过什么惹你心情不悦,希望你看在槿芝的薄面,原谅我这个妹夫。” 冠冕堂皇的话令冯梓钧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张兄心里既然有槿芝的位置,就不该瞒她跟有夫之妇牵连,而且当我这个大舅子的面欺负一个弱智女流。” “有夫之妇”他不解地笑了笑,却忽然凑近对方肩膀,悄声坦然道“看来,我要跟梓钧兄好好解释一番,我的私人秘书不是什么有夫之妇,她在我未娶槿芝前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她喜欢我,所以死心踏地,甘愿牺牲。至于你眼里的欺负二字,是我们在打情骂俏,只是一个愿打 分节阅读_48 ,一个愿挨而已。想必,梓钧兄跟夫人也有如此的默契吧” 冯梓钧虽然冷静自持,可那喷火双目终克制不住斜眼怒视,浑身上下无一处关节不霹雳作响,可那冷傲的心淌出来的血液混着刺骨的冰渣无时无刻不禁锢他隐忍的身躯。明知那可能是张澤霖故意引他而布下的局,他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没有考虑周详擅闯进来被人活捉遭人凌辱不算什么,只是她,见过了她,他心里那番莫名的思念莫名的痛楚又突然增了三分。 “澤霖”楼下是槿芝寻来的亲昵娇唤。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冯梓钧的肩,说道“槿芝不晓得我在外面有喜欢的女人,她的心很脆弱。” 冯梓钧默不做声,不愿理会,只是与他擦身而过即将踏出门口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倒留了句强硬的话“宛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说过,即便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亦会把她找回来。” 张澤霖望着硬挺的身影渐消渐失,嘴边的那抹恶笑不由经冷变暗变阴。 楼梯口与堂兄相撞,槿芝始料未及,正欲问他如何衣着不习惯的长褂到此,却见他一副冰冷敷面郁郁寡欢的神色,不由吞下不胜喜悦的姿色,幽幽问道“哥,你怎么来了”冯梓钧答非所问“跟你丈夫随便聊聊。”槿芝未来得及继续盘问聊了些什么,是不是关于她又见他冷冷清清穿梭过去,全无奶奶姨娘迎她时的热情洋溢,似乎她已不是他妹妹,是冯家泼出去收不回来的废水。还是随之跨出门的丈夫给了她些许慰藉,揽过她肩,溺爱地捏着她下巴,责怪她“不是让你跟奶奶多谈聊一阵子再来吗”她嘟囔嘴角,没好气捶了他一拳“人家还不是想你。对了,门外怎么有那么多记者”张澤霖笑了笑,解释道“许昌府谁不想瞧瞧秦军元帅夫人婚后的风采如果都围堵在冯家院外,我怕有坏人鱼目混珠,吓着了爹和奶奶。若是安排在秦军下榻之地,既安全,又能显露你这个元帅夫人时时刻刻关怀下属士兵的一面。”她一听喜不胜收,踮脚搂过丈夫的脖子,狠狠亲了一口,恋恋地趴他肩上,软语道“澤霖,你对我真好” 茫然不知的冯梓钧前脚下楼到了门庭,咔咔闪闪已经绝迹的厌恶声音再次呼呼啸啸而来,嘤嘤嗡嗡的询问声如密密麻麻的苍蝇蜂拥而至,大小报社的记者举着相机手执纸笔占据了整间客栈大堂。他雷霆一震,眉目随即清明。 好在混迹于人群前维持秩序的刘伯宽瞧见了他匆忙过来禀告他们是来采访小姐的。 好在他及时出言“这里是外宾休憩之所,不便接受采访”,又训斥了刘伯宽失职,这才吓走了记者。 “钧少爷,张澤霖来得太突然,他要上楼,又有孙铭传身在一侧,我怕被他瞧出端倪,伸手拦他” 他不想听废话“其余的人呢” 刘伯宽任务未完成,直不起腰身,躬背报告“被突然出没的秦军打晕了,正躺在后院的柴房,只有我一人被捆绑” 他不在意过程,直言道“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刘伯宽犯难地吞吐说“本是三十多个,不知道为什么又骤然冒出二十来个,每个都精通拳术” 他罢手制止,不愿再追究,下令刘伯宽等待弟兄们醒来每人嘉奖十个大洋,以慰他们遭受皮肉之苦。大步流星离开时,那双凌厉如刀的眼神雷电般杀回,瞥向谭家掌柜。 掌柜旁观心态正瞧着这闹剧如何收场好与少东家交待,不想冯梓钧会蓦然回头,观望自己,顿时心跳加速,深怕对方有所怀疑,唯唯诺诺地绕出柜台,上前解释“少帅,当时情况复杂,我也是遭人威胁遭人监视,没办法通知外援。” 他却又淡然一笑,不介意道“我知道这事不怪你。” 掌柜点头哈腰直赔不是,亲自送他出了客栈大门,瞧他上了桥车扬长而去,这才捏了袖口擦掉额头冷汗。 黄昏时分,铺天盖地的无名报纸散了满天,头版头条便是醒目黑体大字定军少帅色胆包天,为近秦军秘书芳泽,便衣擅闯其就寝卧室。旁边更配有证据确凿的照片,冯梓钧身着长褂,五官清晰,紧搂的女子瞧不清面貌,那身秦军戎装却清晰可辨。 而与此同时,许昌晚报竟也报道,秦军下榻谭家客栈,定军少帅今日便装视察工作,鞠躬尽瘁可谓平常人不及。 而夜幕低垂,人烟罕迹,许昌府茶楼酒肆少有的热闹非凡。 而冯家沁园书房,冯梓钧读罢报纸只是无所谓地冷冷一笑,为了设计陷害他,不惜用她作饵逗自己上钩,张澤霖真是煞费苦心,如此也好,今天的她至少能让他亲眼证实,她还存活于世。   断肠日落千山暮11 关于南北统一之事,地方报纸虽未敢猜测评论,嗅觉敏锐的政客商人私下里却多有集会商谈。 定军军阀冯希尧为何会将女儿嫁与秦军军阀张澤霖为妻不言而喻,万事以和为贵、家为贵,名义上是定军秦军,实际已无分别。 这次是北方率先做出让步,易帜南方,估计全国上下统一之后两军总司令的宝座非冯希尧莫属,他既是长辈,又是元老,又是张澤霖岳父,稳若泰山的气势自是当仁不让。 再进一步推测,冯希尧百年之后,两军会是谁来继承呢 冯希尧膝下无子,冯家人丁单薄,只有侄子冯梓钧少帅一人,女儿嫁于了张澤霖元帅为妻,这两人皆与冯希尧关系亲密,且都是年轻有为,逸群之才,关键是分别执掌管理定军秦军多年在军中颇具威信。 若是选择了冯梓钧,怕是秦军闹天闹地不依,南北会再次分裂,反之,若是选择了张澤霖,亦是相同局面。 不过,退一步来说,张澤霖始终是冯希尧的女婿,定军将士即便不瞧他脸色,也不会不顾及冯家大小姐的颜面。 不过,近日,少帅夫人投江之事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顺德报纸分析,少帅夫人是因为婚后与少帅不合,跟谭家大少爷余情未了,这才有此举动。许昌报纸则积极避谣,少帅跟夫人一见钟情,感情深厚。 其实,许昌稍微有些脸面的谁人不知,谭家大少爷谭世棠为何年纪二十五尚未婚配,拒绝过他们多次好意的提亲,还不是因为少帅夫人。原以为接到喜帖的那刻终于可以沾些喜庆,跟谭家套套近乎,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婆被少帅看上了,而且订婚消息全国上下人尽皆知,真是让人同情他也不是,祝贺他也不是,唯有空叹的份儿。 那少帅真如报纸而言跟夫人情深意浓吗 结婚不过两月,夫人便跳江自杀,即使不是投江,是不慎落水,刚被救起没过两周时间,少帅竟然趁夫人在家休养,以视察工作的名义跟秦军元帅的私人秘书幽会。这绝然不是空穴来风,街头小报上清楚无比的照片便是不争的现实。如果少帅与那秘书没有旧情,少帅怎会对人家搂搂抱抱如果是美女秘书故意勾引,那少帅自愿上钩,是不是也甚无立场,见到漂亮女人便头脑发热,不知清白 如此层面思索,张澤霖俨然颇为顶天立地,略能占尽上风。 出门逛街在茶楼稍作歇息的槿芝听完这通半真半假的言论,顿时悒郁不平,泼了茶水在地,撩起脚走人。 谭世棠算什么东西,宛静若是存心想嫁早进谭家大门了,何必要冯家出面 哪家报纸也出来胡说八道,堂兄是一门心思对宛静痴情,怎么会跟秦军秘书有所瓜葛 她没回冯家质问冯梓钧,专门去了谭家客栈。客栈掌柜正埋头清算帐目,一只白玉细手如怨鬼幽灵突然袭击了他眼球,他浑然一惊,几乎魂不附体,抬头一望,瞧是冯家小姐,顿时笑容上脸,喏喏说道“夫人,元帅已经回冯家了。” “我不是来找他的,女秘书安排在哪个房间” 掌柜似乎不知道有什么秘书“房间是刘局长和孙参谋长负责安排的,我不太清楚。” 她不信问道“客栈有没有女人,你会不知道” 掌柜老老实实回话“我确实也没有留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一问三不知,她气得无话可说,跺了两脚便呼呼去了二楼,吩咐丫环一间接连一间认真搜查,绝不能有漏网之鱼,她倒要瞧瞧张澤霖的私人秘书是什么货色 好在是秋凉气候,随行保护的士兵们梳洗罢依然衣冠整齐,瞧她蛾眉恼怒,似乎不悦,皆是挺身直立,大气不敢多出,只能趁她转身而去后,关门纷纷议论。 搜至孙铭传房间时,他虽然略微吃惊,仍是躬身多问了她“不知夫人夜临客栈,所为何事” 她自然知道孙铭传在秦军中的地位在张澤霖心中的分量,便开门见山说道“秦军秘书呢” 孙铭传坦然回话“因为受了惊吓,元帅已派人将她送回顺德。” 前一刻受了惊吓,后一刻便回了顺德,这明显是刻意做出样子欺骗世人,她怒问道“报纸说我哥跟她幽会是怎么回事” 似乎料到她会责问,孙铭传自若回应“冯少帅不跟刘局长和铭传通报一声,擅自留进元帅私人秘书房间,对其亵渎。” 她一掌淋漓拍在圆木桌子上“孙铭传,你别信口开河。这世上我哥只会跟一个女人*****,就是我嫂子。” 孙铭传无畏地低首一笑“这个,铭传就不晓得了。我想冯少帅最是知情,夫人去问他,总比问什么都不清楚的铭传要好。” 她又是气得哑口无言。 丫环知道小姐一直为少奶奶的事情烦躁不安,先是听说她投江又是听说她在家休养又是听老太太姨太太说她去了丹霞山庄清净,其实少爷最舍不得少奶奶,怎么可能让她离开冯家去偏远之地受苦对于少爷亵渎姑爷秘书一事,冯家谁会相信这会子瞧见小姐疲惫至极,郁郁寡欢,不由动嘴说两句安慰的话“小姐,我想少爷他之所以会这样,八成是姑爷的秘书长得比较像少奶奶吧” 嗯这仿佛是黑暗夜色里骤然亮起的一把烛火,瞬间照亮了全部的光明,瞬间把她的垂头丧气融为贼贼欢乐。 夜深僻静,月色撩人,冯家新建的惊涛晓筑在竹林掩映中更添了几分幽幽美感。 浴室的木桶散发出的蒙蒙雾气伴着沁人心肺的玫瑰香味,她狠狠泡了一阵子方撩起牡丹绣屏架上的透明真丝睡衣裹 分节阅读_49 在身上,最后对着长镜散下松软头发又描描清淡的眉,这才姗姗出门。卧房内,他躺在临窗的紫藤交椅上,眼睛微眯,一抹月光正伏在笑意横生的嘴角,很是悠然。她脸颊微红,默默碍他坐下,他似乎无动于衷,她只好脱掉鞋沿着伟岸的身躯趴到顶峰,趴到他耳边徐徐吹风,用痒痒的发稍搔弄他耳根,他终于有所动容,睁开双眼瞧了瞧她。 她娇娆地挽缠他脖子,扭动着身子冲他撒娇“你的女秘书漂不漂亮” 他不可否置,嘴角微微弯翘“怎么了” “自从我嫂子出事,我哥每天都精神恍惚。报纸上说他跟你的秘书幽会,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懂吗肯定是那个女人长得极像我嫂子,我哥才会如此。你全当成人之美,把她送我哥做小妾,好不好” 他眼眶忽然睁得浑圆,俨然她的话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你跟我爹我哥商谈南北统一的事还没有结论,如果这次,你帮了我哥,他不会不记得你的恩情” 他面色骤变,多云转雨转雪,鲁莽推开她,只顾起身,丝毫不顾及单薄睡衣下柔软香溢的身子“我不需要用一个女人去讨好谁” 知道惹了他忌讳,她赤脚下地,忙跟上去挽留他腰,紧贴住结识后背,解释道“澤霖,我不是那个意思。宛静是我哥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如果她死了,我哥会痛不欲生,半辈子意志消沉。” “痛不欲生”他冷笑的身子发颤“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痛不欲生” 说罢,他硬生生撕扯开她十指绞缠的手,决绝地夺门而出,独留下清冷秋夜里懵懂无知的她呆呆伫立,回味不解。 顺德沽塘的静湖山庄。 镜面白石堆砌清溪两侧,飘飘枯叶铺陈满地,偶尔两片落进水中,逗得红色青色鲤鱼或追逐或嬉闹,溪水岸边两枝梅树,瘦骨嶙峋,光怪陆离的枝条伸直阁楼,瞧着屋子里梅花式洋漆小几上零乱摆放的三四份暗黄报纸。 一份报道分裂多年的南北疆图再次合二为一,新成立国家将本着安国置业,安定团结,国富民强的政策,大力发展南北贸易,共享南北资源,加强南北合作。冯希尧元帅作为建国第一功臣,被推举为中央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主席,而张澤霖元帅,冯梓钧少帅分任北南军区总司令。 一张小报冯梓钧少帅私闯秦军下榻之地,调戏张澤霖元帅私人秘书,当场被捉。 一纸争议南北贸易受阻,以谭继昌为首的南方贸易商会率先发难,强烈抵制北方人涌入南方开设洋行商铺,倾销南方货物。 宛静依窗深思已不止一个时辰,每则消息仿佛掩埋深海的鱼雷炸弹,稍微碰触便会引爆上千,炸得她粉身碎骨。 “余小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冯少帅这种人不值得你在意”宛静嫁于定军少帅之事,银梅听太太平日聊起,略有耳闻,这会儿见她良久沉默不语,以为她是为丈夫的丑事伤心难过。 不值得他定是听说她去了许昌这才匆匆忙忙没有防备去找她,张澤霖定料到了他会过去然后布下天罗地网活捉他羞辱他,是他不值得她去在意,还是她不值得他去冒险她想,她坏透了,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却沦为张澤霖悄无声息发出的第一枚有利子弹。  断肠日落千山暮12 想这山庄地方没有绿柳周垂碧绿凿花,没有金彩珠光画栋雕檐,深秋的天气除了单调翠松,见不到鲜艳夺目的东西,宛静便带银梅去山上植了些黄色野菊还有其他冬天不败春季开花的野花野草,沿着抚石依泉随意散落四周。 张澤霖因南北贸易僵持多日商谈不陇,加之那日与宛静亲热之后突然分开,无聊之时越发地想念起她,便丢下探亲的冯槿芝和名义随行保护夫人的下属,以公事为借口,单单一人回了沽塘,进山庄见了满园黄绿掩映萝薜倒垂,又见她淡粉色长裙外罩了蓝色碎花围裙,盘起的丝发顶了相同碎花的方巾,右手正举起明晃晃剪刀,掂起脚尖,吃力去剪裁树枝藤条,便悄然过去扶住她腰。 隔空传来的清凉薄荷味道早已洞悉了是他,她仍是浑然一震,回眸望了他一眼,嫣然一笑,浅浅说道“回来了” 她柔软的话混着晚霞的静谧,额上的汗珠子闪着点点晶莹的红色,宛若暮往朝来,等他安然归来的妻子,纵然庭院简陋,纹饰粗糙,那淡淡的问候却是热乎乎最真实的等待。他心有所触,情不自禁从身后搂了她娉婷的身子,痴痴说道“以后不会让你等我太久” 她似乎没有感动,只是云淡风轻地莞尔而笑“前天落雨后,我新采了野菊花,要不要尝尝” “好” 她像一朵浮云自然而然脱离了他怀抱,翩然进了客厅,他恍若隔世般跟随其后。 空寂的空间崭新无尘,除了留声机里舒缓的音乐,不见任何嘈杂的灵动,除了茶几上凌乱摆放的报纸,不见一丝纷乱复杂,像是故意搁置在夺人耳目的位置等待他的注意。 报纸是陈旧的,消息是过时的,氤氲缭绕的菊花茶是馥郁芬芳的。 她换了身素雅旗袍重回过去姣花照水的模样,沉默端坐对面,静眼凝望他,像是期待他品完清茶后的点评,又像是希望听到与以往不一样的说词。 不知过了多久,曲子停了幽幽的音色,菊花茶不见了袅袅四溢,而他脑海依然继续思量,该脱口而出哪一句。 她没有再为难他,起身临他而坐,无言地伸手过来解他白色衣领紧扣的纽扣,他微微一怔,断然料想不到她会有此举动,那深邃的眼睛掩饰不住阵阵惊愕,而她又是颇通他心意的暖暖一笑“你不想我吗” 这像是一场不知名的交易,若是他克制不了内心*****前进一步便坠进她深挖的陷阱,永远也爬不起来。他正经威坐,却感到一股股冰凉之气肆无忌惮地往他衣襟里窜,却闻到渴望已久郁郁菲菲的兰花香气,那渐渐裸出的胸口,终于不能自己地起伏不平,他按捺不住,横抱起她上了楼。 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云彩。 清幽的大山只有半腰之处的阁楼里传来闺怨的问话“你什么时候能娶我” 这一刻终是要坦诚面对,他抚过怀中佳人额前浸湿的刘海挽至耳后,露出红晕若施脂的脸颊“再给我点儿时间” 她不介意他的模糊托词“现在南北已成了一家,你是中央主席的女婿,距离下一步执掌军委只有一厘之距。我知道这一毫米不短,可能是一月,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 瞧她弯弯的眸子凄凄酸酸,绝望的口吻悲悲凉凉,抚慰她肩膀的手不由暗示了坚决的力道,他眉宇紧张,信誓旦旦“我绝不会让你等十年。” 其实,她想开诚直问“江山与我,到底孰轻孰重”可他那句神情并茂的话已然揭晓了最真实的答案。她喉咙突然干涸,几尽吞咽后勉强笑了笑“澤霖,你想要江山吗我帮你。” 她俨然从开始便织好了一条勾引他上爬的绳索,小心布局,步步为营,最后猛然出手扼住他致命的喉咙,他绝然拒绝“你安心留我身边就是帮我。” 她凉凉的指尖去抚平他峰峦叠嶂的眉目,缓缓说道“南北贸易会谈如果因为我姨丈的强烈阻挠,会艰难如履薄冰,甚至沉入大海,销声匿迹,如果现在不及时拉拢我姨丈拉拢谭家,以后你会很难在南方立足。再说,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我们在一起的事一旦东窗事发,会毁了你煞费苦心经营的名誉地位。” 他终于知道她打算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她像只恋恋不舍的波斯猫,往他怀里眷眷地拱了拱“我不是离开你,我是帮你把江山牢牢稳稳地抓在手里。以后不要再用激进的手段伤人了。他是我姨丈,养了我十几年,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你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各尽手段,拼个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若是他伤了你,若是你伤了他,无论哪一个,我都不会轻易原谅。” “跟你姨丈商谈的方式有很多,我不能让你冒险出现在许昌。” “如果姨丈洞悉我在顺德,即使不以此来要挟你,也是握了你的把柄,制衡你。澤霖,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想帮你一次。我已经有过你,无论是顺德还是许昌无论是哪儿,我都不是一个人。” 他本想提及冯梓钧那混蛋,可他怕她提及上次去许昌故意设计陷害之事,怕她如同自己紧追不舍责问是不是不信了她,怕她又是倔强地绝食两三天寻死觅活逼迫自己,他只觉无应对之语,只感到挽留她的苍白无力。 是挑了槿芝回顺德的日子去得许昌。 离开之前,她在静湖山庄忙忙碌碌好几天浇花植被又亲手动手整理花圃,最后含笑随他上了轿车。她一路都是蜷缩在他怀里,甚是不舍。后来上船安置妥当,她叮嘱他,她留了丝帕在庄园里,足够他看一辈子。待他回到房间翻出精致的银黄锦盒,里面不止有熟悉的香味,还有她留的一句话相思尽,断肠时,不过落日千山暮。  断肠日落千山暮13 冻云暗淡天气,厚重阴云堆积如山,顷刻间催成疏雨,稀稀落落。三三两两行人穿梭的豪华船舱过道,宛静环抱胳膊,轻若浮柳般依着冰冷墙壁,看窗子外的雨滴随斜风铮铮敲打玻璃,越来越密,越来越迷雾游离,像汩汩不断而落的泪,像是飘进了她凉丝丝的眸子,苦苦生涩。  为了万里江山,他可以随心所欲勾引槿芝来接近定军的军事权力,为了设计陷害冯梓钧,他口口声声放不下自己又故意引自己前往许昌,现在南北贸易受阻,她不过三言两语的江山大论便轻而易举劝他放自己去拉拢谭家人心。  “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纵使我坐拥天下,这万里江山也甘愿双手奉上。”  在他的万里江山面前,她其实藐若沙砾。  她强咽悲哀,撩起下鄂对着玻璃倒映的可悲女人纵情一笑。  只是在这弹指一笑间,恍然撞上一只冷静死寂的眼睛,那眼神像聚光焦集的相机镜头,似要全部摄进她 分节阅读_50 的一悲一笑一喜一怒,似像一把无影随行的枪口死死抵在她僵直的后背,她只感瞬间醍醐灌顶,浑身毛发冷寒直立,她呆滞的头颅竭力维持深情表情,不显露出发觉异色。  不甚清楚的镜面只瞧见那人一身咖啡色绒面西装,头顶黑色礼帽稍斜遮掩半脸,满嘴浅淡胡须。  她两手自然伸进风衣口袋紧握手枪,步子娉婷,转身前往反方向的船舱餐厅。  玻璃的余光中,那人始终距离她四五米之外,不前进一步,也不远离一尺,像一条甩来甩去甩不掉的飞雷。  她心跳怦然,白茫的脑袋快速寻找蛛丝马迹思索这人是谁  知道她人在顺德,这世上除了张澤霖便是冯梓钧。  若是冯梓钧派过来的眼线,怎会只有一人,怎会客船离岸至此,依然未被他们捉起禁闭  难不曾是张澤霖派人跟踪自己  其实谭家客栈,被张澤霖故意安排的十几部相机记录下的何止是冯梓钧亵渎他女秘书的假象,更有她被冯梓钧搂在怀里的事实。  他自始自终都宣泄不掉她嫁与冯梓钧的怒仇。  他要清楚知道她与冯梓钧之间的情有多深  他怀疑,他不确信,所以他暗中窥视自己。即使她已经成了他的人,即使她对他情意绵绵,深情涓涓,不介意他的利用,他依然不够安心。  下船后,她大方怡然走进有些许官兵出没的商铺,浪费不少时间精挑细选了把山水墨画的油纸伞,又出手阔绰递过足够大洋,慷慨大方跟老板讲不用找零,老板的感恩戴德足以引起旁人注意,而她只是默然淡视,撑伞拦了辆黄包车,不避讳地望了一眼阴魂不散的咖啡色,不避讳地说道“去火车站。”  蒸汽鼎沸的鸣笛和摇摇荡荡的哐当声伴着车窗外一晃而逝的湿漉枯黄迷茫了一路。  到达定州城已是万家灯火,大红灯笼高挂,雨水婆娑,人烟罕迹。她无心再去人群里搜寻跟随而来的身影,在云烟巷买了姨丈爱吃的桂花糕店姨妈喜欢的绸缎布匹,买了年少时跟表哥溜出来偷吃的臭豆腐,甚至不忘给年纪老迈的谭彦卿置备一份上好的笔墨砚台。  谭家门口,石狮威严。  她抹掉面容的愁云惨雾,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愉悦之色,敲响了门环。  是多日不见的桃根,瞧见是她,吓得连连后退又是捂了嘴巴大气不敢多出,惊恐浑圆的眼睛大如铜铃,听到她自嘲说“没有死掉”的话,方欢喜雀跃地扑过来,“哇”地一声,眼泪汪汪,如雨哭泣“表小姐,你真的活着,真的活着”  秋雨滢涨的门庭,桃根惹眼惹耳的大惊小怪仍是唤醒了整栋园子,片刻后,谭彦卿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见她满手上下没有空闲,岌岌斥责桃根只知哭闹不懂礼数。  桃根知道她坠江之事,怕是回了许昌便直奔定州跟家里报告过消息,她说了不责怪的话,转而问谭彦卿“姨妈知晓我的事吗”  谭彦卿心思缜密,自然知道表小姐所问何事“姑爷来过电话,说您只是身体微恙,并无大碍。”  她稍稍松了口气,想到南北贸易商谈会谭彦卿不在许昌陪伴姨丈出谋划策反而在家,不经又问“彦卿叔,听说贸易协商僵持不下,姨丈不在主持许昌大局吗”  想不到表小姐会提及商贸会谈,谭彦卿微微顿鄂,叹息了一声,老实回话“老爷跟少爷意见不合,争执了好多天,老爷一气之下便提前回了定州。”  意见不合她紧蹙眉目,疑惑横生,表哥对张澤霖应是恨之入骨,该是与姨丈同仇敌忾阻挠南北贸易才对“报纸上说姨丈坚持地方保护,严禁北方商人在南方开工设厂,我明白,姨丈是担心小作坊的商人,怕将来更多人争抢他们生意。他身为南方商贸会长,每每行事当然要顾及商会的利益。不过,”见谭彦卿认真聆听,她话锋突然一转“我想表哥反对姨丈,自是有他的道理。”  谭彦卿心下又是一惊,断然知道表小姐话后自有高见,亦不想老爷与少爷两父子有隔夜仇怨,不禁说道“表小姐说得极是,少爷一心想扩张谭家生意,这次南北通商,对谭家而言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 潺潺落雨的回廊,去大堂的步伐因了谭彦卿的话而减慢了三分,她悠悠问道“不知道姨丈有没有想过,依谭家的实力携带南方商会占据北方呢”  “占据北方”  “现在全国统一已是改变不了的局面,凭借谭家在北方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立足北方并不是难事。谭家一旦在北方巩固根基,南方这些与谭家有所关联的商人自会从中获利,届时生意做大,遍及全国,还怕小作坊的老板会风餐露宿吗谭家好,便是南方商会好。”  谭彦卿闷声点头,似是赞同。  她又接着说道“彦卿叔,张澤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见识过。若是姨丈一再反对,惹闹了他,若是他联合南方利欲熏心的商人造谣生事,说谭家是为了自身利益才故意刁难,其它商人利字当前,若是跟他合谋一起陷害谭家,谭家岂不是落得内外狼狈的下场不止会丢掉北方生意,也会渐渐失信南方。”  提及张澤霖,挥之不去的过往顿时历历在目,一股说不出的阴冷积聚心口,谭彦卿只觉此人阴险狡诈又位高权重,像一条来无影去无踪的夺命死神,让人防不胜防。  瞧彦卿叔脸色骤变,她亦不再多言,岔开话题问了些表哥婚期之类的琐碎之事。  谭彦卿听罢又是唉声一番,说“少爷始终觉得文小姐性格泼辣,怕婚后她不会对老爷太太近孝道,要跟何老板退掉这门亲事。”  她不由回眸瞧了瞧桃根,见提及表哥时对方含羞低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好跟谭彦卿建议“如果婚事一时定不下来,还是先让表哥纳个小妾,世事难料,如果顺德之事重演,苦得始终是姨丈姨妈。”  谭彦卿何尝不明其中道理,可这谭家谁人不知,表小姐成婚当日,少爷喝得大醉,在园子里淋了一夜的雨,疯喊了一晚的“宛静”。  “他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敢公然顶撞我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啊”大厅是姨丈不耐烦的训斥。  姨妈坐在交椅,携了帕子擦泪,隐约哽咽道“他哪里是顶撞你不过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以前不也夸奖过他有主见,才放心大胆把生意交给他。”  姨丈来来回回踱步,忍无可忍冲到姨妈面前大嚷道“你这是怪我作茧自缚,自掘坟墓”  “这家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我哪敢说你半句当初我说要早点儿娶静儿过门,你愣是不同意。现在倒好,她成了你惹不起的冯家人,儿子这辈子只有伤心的份儿,他能不顶撞你吗”  “冯家有什么不好,有权有势,有名有利,冯梓钧年轻有为”  她实不愿再听姨丈列举出千万条她该嫁入冯家的理由来,门外笑意盈盈唤了声“姨丈,姨妈。”  说罢便姗姗入内,单瞧见姨丈气愤的面孔掩饰不住的尴尬,姨妈垂泪的眸子极其不惊愕,她灿然一笑,佯装不知一切,跟姨丈姨妈热情聊了几句玩笑,尽把话题往日常生活捎带,什么没有电话来过谭家是不是生了她的闷气,什么她最近去远山闲住了一段日子甚是想念他们,继而把从云烟巷买来的礼品一一分发来缓解客厅的气氛不自然,直到丫环过来唤老爷太太吃饭,姨丈才露出长辈固有的姿态,与她教导攀谈。  夜晚,雷鸣电闪如洪水猛兽纷纷席卷而至。  深秋空荡荡的敲门声在这天地咆哮地动山摇中不间断地持续,一个临危不惧的身影也被晴空的霹雳之音定格在古色韵味的门窗上。漆黑一团的空间,她定神凝思,深吸口凉气,方缓缓打开门栓。  断肠日落千山暮14 忽明忽暗的光亮映照出那张激动不已的脸阔,映照出他湿漉漉头发上晶晶盈盈的雨珠。许是意料不到她果真离开顺德出现在许昌,许是走得皇急,单单穿了件雨水汗水浸湿的单薄规矩的白色衬衣,许是秋意渐深,再坚强不屈的体魄也抵受不住凉意秋寒,他气喘吁吁的喘息声混着滚滚热浪迎面扑来,一言不发的身子在潺潺落水的屋檐下微微发颤。  “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吩咐丫环做些过来。” 分节阅读_51  她与呆滞的他错身而过,恍若梦境的淡雅香如丝如缕随之飘来随之离去。  轰鸣闪电凌空劈出她蹁跹袅娜的身形。  他雷霆一震,仓皇抓住她挥挥而去的手,一股温润的熟悉宛若利剑刺穿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防线,他顿时不能自己,转身搂住那随时随地会消失掉的影子,紧紧地,迫切地,惶恐不安又痛心疾首地喃喃唤她“宛静”  这些日子,他想尽办法遣人去顺德打探她的消息,张家,孙家,顺德城每个地方都去搜寻觅查过,甚至跟踪张澤霖去了最隐密的秦军军部。明知她藏在那里,他却束手无策了好几个日夜,在他焦头烂额,准备破釜沉舟时,她出现了,不知道她与张澤霖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她终是一个人回了来。  凉凉的雨水混着哄热的汗珠子不断渗入她颈子,烫着她每寸敏感的肌肤。  他那身简单随便的衣装定是得知她回定州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定是准备不周又偏逢连绵大雨又急不可待地赶路才迟至深夜抵达,她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不动声色便把他引诱到远离政坛远离定军权力核心的定州,可她的心里如酸甜苦辣五味翻滚,味味凝重,味味刺鼻,呛得她心如刀绞,阵阵酸痛。  亮了房间灯火又去洗漱间取了浴巾,像是许昌客栈外无意躲雨的那天,她没有避讳没有羞怯掂起脚尖便擦去他额头他脖子他裸露胸口的湿气,毫不掩饰的紧张神色微露着暖心的暧昧,后来又沏了杯热气腾腾的花茶递他手上,温声软语道“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 他惶惶不安,搁下茶杯直道“我随你一起。”  不是怕她趁人不备逃离,是无时无刻的不思念不准他无时无刻不见到她。  她姣若春花的眸子弯弯一笑,劝慰他道“你这副样子若是再淋了雨,定会生病感染风寒,我去熬些三辣汤来,顺便交待下人们备些晚餐。你若是累了,先到卧房内休息一阵子,饭菜好了,我自然会叫醒你。”  见她说完不待他回复便淡如浮云般飘飘而出,他紧皱的眉头只剩下不言而喻又无法出口的酸急。寂静的堂屋里度过的每一秒胜似每一天的人间地狱,煎熬焦灼如万把钢刀四面八方雕刻着他的心扉。他明明心绪不稳,却无心打量布置雅致的闺房,却只能固定在绣墩椅上望着杯子里朵朵妖娆的菊花呆愣。  不知过了多久。  敞开夜幕里踏踏而来的脚步终显出她的端倪,他悬吊的心像是历尽万难爬上泰山高顶,奄奄一息,却是轻松无比,瞧见她手中托盘里的白瓷玉碗冒着袅袅热气,身后更传来阵阵饭菜香味,他恍若处于不真实的梦幻境地,直到火火辣辣的汤药一股脑滑进喉咙流进凉胃,直到耳边传来清晰嗓音“桃根,跟彦卿叔交待一声,照这个大小款式,明儿大早去铺子拿几件新衣裳过来,西装要深蓝色呢绒料子,衬衣要江南丝线棉布,顺便备几条领带,色泽不要太过张扬。”直到他亲眼见到自己那件湿淋淋的衬衣渐趋渐远,随丫环重新消失在黑暗,直到她转过身对他言道“洗漱间在卧房隔壁,浴巾睡衣我都准备好了,我知你赶了一天的路,沐浴罢,早些休息”而他见她低头整理收拾扫尽的饭菜,又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 热水淋淋地倾泻而下,他两手撑着瓷砖白墙,不能冷静的思维从始自终从未停止纷乱复杂。待他裹好睡衣从浴室出来,眼前是迷离的灯光倾洒在淡雅碎花纱帐,她侧身缩在锦缎被子独独留出属于他的就寝之地,他紧张的心跳霎那间呼之欲出,不敢惊动了她宁造的安然静谧,掀开被角钻了进去,无意碰触到她温暖的身子,不禁失声道歉“对不起”  她似乎倦意蒙蒙,神志不清,平躺地翻过身子后便闪进了他怀里,幽幽说道“我好冷”  这像是为他的情深意长专门铺设了上楼阶梯,他理所当然抱紧了她,挨着真真切切柔软敷贴的头发,他干涸的嗓子上下滑动方说了句完整无缺的话“还冷吗”  她两眼眯闭,摇了摇头,怨怨问道“许昌府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娶我不可如果我与谭家没有一丝联系,你还会要我吗”  会,不论她是谁,是余宛静,还是林宛静,他会一如既往地爱慕她追求她,因为那是她。  他爱怜地抚着清雅脸颊,深情回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一次见过你便忘不掉,我想你,想你能嫁给我,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让我去照顾一辈子。”  她熟睡的嘴角苦苦笑了笑,却又沉默不语,昏昏睡了过去  这晚,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抱她入睡,与她共枕而眠。  翌日醒来,酸麻的臂弯已不见她踪影,临床的木凳搁置了洁白如雪的干净衬衫和深蓝西装,他凛然一惊,四下无声的房间被暗红绒布帘子遮挡了全部光线,只闻得窗棂外若隐若现的鸟鸣,他仓皇整好衣襟,夺门而出撞见姗姗来迟的桃根便问“表小姐呢”  不明白为何表小姐对姑爷态度大变,体贴入微不说,更是大早遣她过来查看他有未起床,甚至嘱咐自己,若是姑爷醒了便领他去偏厅用膳,若是没醒亦不要惊扰他乱了他静休。这会子瞧他找不到表小姐,神情紧张,桃根不满的心声算是有了些许慰藉“表小姐在偏厅陪太太。”  他听罢边打理西装衣领边急不可待地朝偏厅大步走去。  断肠日落千山暮15 不知无意间透露给谭彦卿的话能在姨丈面前起多大效用,宛静又不得不起早陪姨妈在院子里散步谈心,先是聊聊表哥纳桃根之事,桃根自幼买到谭家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谭家已是她唯一的家,况且她对表哥又死心塌地,对姨丈姨妈又言听计从,对谭家更是忠心不二,又一心向服侍表哥,纳了她最合适不过。接着又谈了谈表哥跟姨丈这次意见不合的争吵,如果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何不去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寻找折中的法子,既不需要退让,又能保障谭家利益南方利益毕竟表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谭家。最后姨妈倒问了她在冯家生活得如何,有没有寄人篱下,她内心复杂,一笑而过,只说,他平日事忙,亦会顾及到自己。  冯梓钧刚过来偏厅见了她一袭端庄秀雅的蓝色碎花棉布旗袍,秋目含笑地跟姨妈攀谈,心不时黯淡三分,他知道,她越是佯装起无所谓,越是离他而去的前奏。  瞧他顿在门口,眉目沉重,她微露的洁齿泛起片片惊愕,起身举步到他面前,柔声道“许昌发生了什么事吗”  他微微一怔“没有。”  似乎觉察出了他的衣冠不整,她葱郁的手指伸到他颈子处的领带,细细拨弄。  两人不做作的恩爱被姨妈尽收眼底,也算终于安了心,以为会像上两次回来谭家歇一晚便走,不由出口道“这个季节定州的果子全都熟透了,待会儿回许昌的时候,给老太太捎些,让她尝尝定州的味道。”  她回眸道了谢,转向他时却道“我会让彦卿叔挑些奶奶姨娘们爱吃的水果,若是奶奶问起我”  “你不跟我回去”他心慌意急扶住她肩。  她婉风流转地轻轻一笑“从南洋回来有段日子了,我想去拜祭拜祭父母,嫁给你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一声的。”  这当然是儿女的大不孝,他无言以对,现在南北商贸会议搁置,许昌暂无大事处理,军务亦可以临时分配下属代理,他完全可以抽出两三天的时间去给名副其实的岳父岳母扫墓“我陪你一起。”  她难以置信的眼眶顿湿,身子明显想靠在他胸口,又忌讳大厅场合,帕子悄悄拭擦了眼角,撩起下颚给了他最灿烂动人的笑容。  出门的时刻是乘了轿车,后车镜里依稀可见谭家门外晃动的灰布人影头戴黑色呢帽遮掩了半边脸面。  车驶入云烟巷附近,她突发奇想,与他下车,跟司机交待先回谭家,便携了他手步入人烟稠密的集市,转到谭家开设的洋行跟掌柜攀谈两句找了把洋车从后门窜进了弯转曲折的胡同小巷。  怕他心存怀疑,她坐在车座后,搂着他腰,解释道“小时候,我想母亲,不敢跟姨妈讲,只好偷偷学骑洋车,然后沿着这条巷子跑到墓地,哭闹一阵子,再鬼鬼祟祟的回来,一晃竟然十多年了。”  他身子凛冽一颤,她淡淡一笑又接着说道“谢谢你今天陪我走这趟。”  他沉稳回道“这是我的本分,你早该跟我说想去拜祭岳父岳母的,是我太大意了。”  她继续讲解儿时之事,指挥他绕羊肠小道七转八拐。  出了定州城,眼前便是阡陌纵横 分节阅读_52 的小路,虽说雨后泥泞,好在是青石石板沙砾铺成,又经了秋风秋雨吹洗,干爽中多见了一尘不染。清烟飘渺的山间,云雾缭绕,深秋的黄色青色渲染了整片山林,按照她的拜祭方式,要去溪流山涧寻找母亲最爱的水花野草,可是小心仔细觅了漫长一路,花草没有结果,竟然不自不觉走进了四面环山的境地,丢失了来时的方向。  瞧见她心急火燎地东张西望,他安慰她说“只要沿着河流,应该能找到回去的路。”  她赞同点头,可是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眼看新一轮的暴雨闪电即将而至,山林里不仅暗淡几分,阴森几分,千奇百怪的鸟兽齐聚同鸣更加令人忌惮。  她心惊胆寒地挽了他胳膊,颤颤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我们随便沿着一条路走到尽头,即便不是出口,也肯定可以寻到人家躲避一阵子。若是现在寻回去,怕是一两个时辰都没有结果。”  她说得也甚有道理,他淋了雨倒无所谓,只是她的惊恐万状怕是在这穷乡僻壤间坚持不了多久。于是,两人便挑了条铺成相对完整的路继续走下去。  果然如她所愿,峰回路转的山间偏巧有一处平凹之地散着袅袅炊烟,远远可见大片大片的土黄,远远可闻鸡鸣犬吠,偏巧绵绵细雨纷沓而至。  他撩起衣服遮她头顶,亦不顾手推的洋车,只护着她往前走。可怜倾斜山路泥滑,可怜她穿了高跟皮鞋,一路歪斜扭扭捏捏。他当机立断,蹲下身来,说道“我背你。”她顿了顿,断然拒绝道“我能走,你不用管我。”他忙道“若是扭伤了脚踝怎么办这里不比县城,可能没有大夫医治,看到你痛,我心里会难受。”她依然坚持“我会小心的。”  他无奈只好起身横要抱起她,她始料不及,一阵心乱惊慌,头顶的深蓝色西装如起起伏伏摇摆不定的幕帐。待她及时搂住他脖子,定下惊魂时,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尺来长的空隙透进些许光亮,他的炯炯有神与她的清澈见底四目相对。喘息不过的狭小衣襟下,他渐渐呼吸急促,渐渐情难自已,她适时宜地揭开深蓝色盖头,搭在他肩,低垂着眸子说道“快走吧”  其实那村子早在年幼时宛静便跟表哥闯进过,居住得多是些祖祖辈辈农垦的老实人,以此为家已有百年,当时春天,桃花鼎盛,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颇像桃花源记中所述“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 虽然时过境迁,这里却是出尘脱俗,别无二致。  善良的山里人依旧好客,听闻他们迷路,又饥渴地走了好几个时辰,男主人不仅吩咐了自家女人专做几道家常便饭,甚至取出私酿野果好酒热情款待。  女主人瞧宛静衣衫全湿,便问道“小姐,需不需要找件衣裳暂时替换”  宛静听罢千恩万谢。  似乎瞧出了她衣着光鲜,是天价绸缎,女主人不禁又道“我们这里是粗布麻衣,可能比不上小姐的精贵,不过小姐你放心,衣裳是我新置办的,没有试穿过。”  “哪里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她又低身道了谢,随田嫂进了屋子后便小声请求“能不能帮我男人也找一件”  田嫂恍然地呵呵一笑,怪自己设想不周,又翻箱倒柜地寻了件男式衣卦。  单边开襟的长袖贴身薄袄配一条粗布棉麻的土色长裤,脚上登一双黑色平地布鞋,幸好她手中的丝帕可以折成头饰装扮头顶,幸好那张清若芙蓉的面颊能给人不一样的震撼,若如不然,冯梓钧真会唬一大跳,不敢相认。接过宛静递来衣服,他也只好去内堂换过。而湿淋淋的衣裳被悬在屋檐下的横梁,迎风招展。  这雨一下便到了晚间。  山间石路泥滑,两人被困,只好寄居在田哥田嫂收拾干净的客房。  息了煤油灯的房间昏天黑地,听着窗外潺潺稀落的雨声,她躲进他怀里,说道“方才,我给了田嫂几块大洋,被她拒绝了,我想人家好心好意收留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儿什么答谢”  “我以后会派人过来把这条山路修好,当作酬谢。”  她不赞同道“我知道修路的程序复杂,哪里是你随便一句便能一锤定音的,再说,你如此大费周章,外人会怎么看待我听田嫂说了,明天即使下雨也要去耕地,播种粮食,我们留下来帮忙一天吧”  “嗯”  “你不愿意是不是许昌的事情招呼不开若是这样,明天你先回去,我留下来” 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  不知道南方商贸会谈会持续到几时,她想能多挽留他一天,姨丈能被劝服早一天,终归不会错。  翌日天空放晴,他果然随了田哥去不远处的黄土地辛苦。  她明白,他是军人,怕是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她亦明白,他的精明细心早晚会察觉她背后的阴谋,现在顺着她的意思,不过是不想违背她不算过分的意愿。  所以,她知趣地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亲自下厨跟田嫂做了几分不常见的小点,带到他汗流浃背的乡间田陌。  所以,看到他汗水淋漓,她拿过帕子几尽体贴地去擦他额前的珠子。  所以,她掀开篮子里色泽漂亮不大不小刚好入口的菜卷,夹了一块塞进他嘴里时,不忘补充道“我知这比带兵打仗劳累,你多担待一些。”  然而,夜幕降临,圆月高悬,山林间静若无声,一缕缕清凉的月光破窗而入,也传来隔壁房间夫妻异样的亲昵。  因田哥田嫂见他们夫妻情深,青天白日里内心羞涩,不敢动作,只能旁边羡慕,回家后便趁着夜高风黑,无人察觉,开始毫无顾忌地打情骂俏起来。  断肠日落千山暮16 那声响或狂若万马嘶奔,或宁若杨柳清风,或甜若甘泉山露,或动若湍急溪流,加之月色皎洁,凝照她的明眸善睐,她均匀的呼吸声连同淡淡的兰花清香时时抨击他的心扉,他终于克制不住,手悄然搁置在她腰间。她折腾一天,似乎熟睡得紧,没有发觉,他的大胆妄为越发膨胀得厉害,十指颤颤抖抖钻到她衣衫里,触到久违的熟悉,身子猛然绷紧,生怕她陡然睁开眼睛。可越是濒临险境,他越是收缩不回心境,越是屏气凝神去攀登最高的险峰,待登高壮观之时,竟又发现原来山外有山,比这更险更美的地方依然在前方等他。这俨然比辛苦田垦来得艰难,他一遍遍吞咽心底渴望的冲动,最后不得不选择抽出搁置在她颈子下的胳膊,转过身郁闷地眯虚上眼睛。  “你走吧”她早被他一番爱怜的抚慰闹醒了。  他浑身一震,顿如五雷轰顶。  “其实,我父母的坟墓不在这边,我是故意把你骗过来陪我的。”她知道冯梓钧的失踪必会引起下属恐慌,派大队人马寻来是早晚之事,所以她要先抢一步占尽有利位置“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好累,我想找一个与世隔绝、与世无争的地方过段清静日子。现在,我找到了。谢谢你,无缘无故陪我胡闹了两天。”  他知晓张澤霖是永不罢休的性格,好不容易得到她,决不可能如此轻易放手。她亲近他,毫无抗拒地顺从他,他不清楚里面参杂了什么不寻常的因素,可能含了撕心裂肺的剧毒,可能又会是一番锥心刺骨,他的不变应万变却心甘情愿地一饮而尽。  此刻,听她说出这般冷清的话,他回身重新揽过她,暖着她,慰藉她“你不仅是我妻子,还是我喜欢的人,最在乎的人,陪伴你是理所当然的,被你欺骗也是天经地义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 “你莫要再说这种话,我会一辈子愧疚难过。”  “宛静”  她宛若迷路受伤的小猫可怜巴巴地蜷缩一团“我知道你眼里只有例行公事,能花两天时间顾及我已经是最后底线。明天,田哥会去集市,你随他一起离开吧我想留在这里躲避一阵子。”  他矛盾的嘴角几尽徘徊,反复挣扎,直到铁骨铮铮的轮廓被清凉的月色烘托尽绵绵温柔,眷眷情意“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你一个人在外公事我会交待人处理,若是你真心喜欢这里,想再待几天,我陪你。”  她眸子禁不住如春水绿波般荡了荡,撩起下颚惊讶地望着他,半晌方说了两个字“梓钧”  她终唤了他的名字,不是冯梓钧,不是你,不是滚,是梓钧,他笑了。 分节阅读_53  他的笑,不若澤霖的洒脱优雅,不若澤霖的三分好看,不若澤霖的淡定自若,她却任由他凉凉的手指习惯性去拢她额前的刘海挽至耳后又顺着清秀的弧线滑到她鄂下,婆娑着。  许是劳作一天,他指尖不如往日的细滑;许是它原本就粗糙不堪,是她平常失策大意;许是映了日月光辉,她眨眨的眼睑承受不住,慢慢悠悠地低垂,宛若雨后彩霞,娇媚楚楚。他绝迹的心跳又怦怦活跃起来,窒息的喘息压迫他如同胆战的爬虫小心翼翼地接近在咫尺的芳华,一尺,一寸,一厘,当触到温润的唇齿,当他大胆地挥舞尾巴去摆动一池静水,怀中柔软的身子明显噤若寒蝉,明显瑟瑟一动,却没有一丝决断的后退,而是战战兢兢地移向他贴着他。他稍微一怔,如饥如渴的*****霎那间像骤燃的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 待烟火燃尽,呻吟冷却,偏远月夜下的村屋万籁俱静,只有他凑近她耳边气喘吁吁许诺的一字一句“宛静,纵然我倾尽此生所有,也不会再委屈你半分。”  而远在顺德军部的张澤霖正一字一句端详下属密报余小姐下船后直接去了定州,同日半夜,冯梓钧驱车前往。翌日清早,两人乘车离开后不知所向。谭家已暗地派人查勘,无结果,但可以明确肯定,其没有离开定州。  不知所向  停滞多日的南方商贸会谈明日继续,冯梓钧大事不顾,不回许昌,带她去了哪里  她口口声声对冯梓钧没有半分感情,口口声声不怪他娶别人,口口声声为自己去笼络谭家,果然不出他所料,她是寻找机会去跟冯梓钧幽会。  她这些日子对他的言听计对他的迷恋爱恋何止是假像,说不定是故意回来迷惑他,套取他的计划机密,说不定她上次坠湖自尽也是刻意演给他看的好戏,她其实早紧锣密鼓地筹备怎么报复他,怎么活活刨开他的心来解恨  他一拳砸裂办公桌上的精贵钢笔,撩起电话,咬牙切齿命令道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三天内,把冯希尧干净利落地解决掉。  他不想再忍,他倒要看看冯梓钧能潜到何时他倒要知道她余宛静是如何帮他抓稳江山  岂止是张澤霖一人关心冯梓钧的下落  近如谭彦卿,远如刘伯宽,见宛静和冯梓钧消失了一天一夜甚至有继续消失下去的可能,哪一位不是焦头烂额又不敢声张可也只能加派人手夜以继日的暗访,以为是拜祭宛静父母之时迷失了方向,又顺着这条细微的暗线搜寻,不仅一无所获,而且没了线索。  刘伯宽准备申请军队大规模搜索时,不想有位深山人来了谭家报信。倒也没交代其他,只说,他陪夫人在深山清休,南北贸易由姨丈定夺便好,军务暂由刘伯宽全权负责,他不日便回。现在虽说南北统一,不分彼此,可少帅提过张澤霖的险恶用心,上次绯闻事件已给人敲响了警钟不可不防,刘伯宽自觉应付孙铭传已是困难至极,若是军务再稍微闪失他始终信心不足,只好跟了报信人迎少帅回来。  断肠日落千山暮17 依着红杉圆木撑开的窗户,瞧得见茅草屋檐铺陈的枯黄芦苇,也听得见随风过耳隐隐的交谈,宛静逗着鸟笼里瞌睡慵懒的猫头鹰,淡淡微笑着。  “若是有一时决定不了的事,可以请示主席,也可以派人至电给我。”冯梓钧面色清朗,略微背手,交待刘伯宽道。  刘伯宽弯腰,诚恳回话“钧少爷,不是伯宽不晓得分担您的忧心,主席他许久没有过问定军事务,不晓得您行事的规矩。现在南北不过刚刚宣布合二为一,所有的政策尚未正式制定,许昌需要您回去主持大局。”  南北易帜是张澤霖率先让步公开提出的口号,他不是感觉不到整个事件背后的诡计阴谋,不是不知上次稍微放松大意便给张澤霖无孔不入的机会。他回首望了她一眼,顿时陷入空前绝后为难的沉思。  刘伯宽察言观色,洞悉了原因,不由低声道“钧少爷,这两日谭家门外确实有可疑的人出没过,自称是许昌人,可那口音又不够地道。依您的吩咐,我们没有打草惊蛇。”  嗯刘伯宽半遮面的话,他听得真切,联想起那日她支开司机带自己遁迹闹市又在小巷七转八拐,联想起她待自己温柔似水、体贴备至,联想到昨晚她全心全意地迎合,他心底万千不解堆积起来只有一个结论她跟张澤霖发生不快,然后逃离顺德,张澤霖心存不甘,随即派人跟踪。  可他明白,事情绝然不是自己想象般一厢情愿的简单。  这村落凭她的胆色完全可以一人过来,何必要诱骗他一同前往她一直回避他拒绝他,怎会突然回心转意  可百转的疑问用“她需要他”来回答似乎又合情合理毫无瑕疵。  瞧她恬静安然地陪鸟雀玩闹,他丢下刘伯宽,踱步过去,唇齿蠕动似乎难以出口。  聪明的她俨然明白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我知道许昌离不开你。”  他颇感自责,携了她冰凉的手,暖着“你先随我回冯家,下次若想过来,我再陪你。”  她果断抽出玉手,无奈的眸子掩饰不住失落,却是低头倔强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清静清静。”  “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 “你莫管我,我喜欢待在这里。”  晴朗的气候清晰映照出她眶子里呼之欲出的晶莹,她突然转身向里屋走去,身子似乎遭受沉重打击,如飘落的枝叶,摇摇欲坠,飘忽不定。  当撩起的绒花布帘重新遮盖了她的身影,他如梦初醒,雷霆万钧地跟了进去。  暗淡的屋子,窗门紧闭,微弱的日光斑斑散在床榻上畏缩抖动的棉被。隐隐可闻被角里掩埋的哭泣,他心下动容,坐于床沿,解释的话希望她理解的话祈求她原谅的话似乎都无法成句,刚刚掀开被子瞧见她凌乱的丝发,她气恼地又往里缩了缩。  “我知道,昨晚答应过你”  她气急败坏抢过话,不愿爬出来瞧他俨然是生了他的气“这世上,我向来都是一个人,从来没奢求过谁能在乎,你陪了我两天已是极限。你放心,你昨晚那番意乱的话,我不会当真。”  这话宛若万斤铁锤顷刻间把他似三尺厚冰的刚毅震得粉碎,他内心屈服得只剩下对她的柔软“我不走了,留下来多陪你几天。”  她听罢呜咽声止了,却依然没有抬眼望他,似乎不甚相信。  他无所适从,只好起身出门,跟刘伯宽交待,在谭家等他回去,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半句他与夫人的行踪,包括谭家人在内。  刘伯宽犹犹豫豫,见他坚决如铁,又听他说等待之类的话,想必玩耍的时间不会太久,也不再好言其他,领了人马离开。  遥望着清新山水画里,点点黑影渐渐消失,他回身准备见她,她已悄然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默如云。  与他的眸子相撞,她缓缓低垂下额头,姗姗翩步到他面前,额头轻轻地抵在他肩膀,怏怏地道歉“对不起”  他顺势搂住杨柳细腰,不介意道“没事。”  这不是一场生死搏斗的戏,她不费任何心思扮演了一次轻弱似扶病又牙尖嘴利的林妹妹,而他不是多情花痴的贾宝玉,却更像难过美人关的悲情英雄,一次次纵容原谅她的无理取闹。  然而平淡如水的日子没消停三天,刘伯宽竟又形色匆匆赶了过来,这次亦不再避她,开门见山直言“主席遇刺了”  什么面露恐慌的何止是冯梓钧,宛静不用度量推理,脑袋里便顺其自然冒出一个名字张澤霖。婚娶槿芝是第一步,接着协议南北统一,然后南北商贸会谈,她千算万算以为他打击的对象是冯梓钧,她却偏偏遗漏了冯希尧。  冯梓钧面白如蜡,冷静尽失“情况怎么样”  刘伯宽稳声宽慰道“好在主席心脏偏了些,子弹没有伤及生命。许昌来电,主席想见你。”  他深吸凉气,略微定神,没问其他,直接言道“弹壳取出来没有”  刘伯宽微微一怔,自然知道他想知 分节阅读_54 何事,躬身老实禀告“取出来了,是普通的盒子枪,市面上随时可以买到。”  “主席人在哪里遇害”  “天堂剧院门口。当时属下已经做了最安全的防护,戏曲开场之前也清查过周围环境”  他冷冷一笑“没抓到人吧”  刘伯宽低头唯诺道“属下失职。”  周围布满严密防守的官兵,仍让对手有机可乘,一把普通的盒子枪便轻而易举解决问题且顺利逃脱,且一抢正中心脏,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枪法会有如此精准看来,张澤霖已是等不及,誓要夺取南方的半壁疆土。  断肠日落千山暮18 宛静没有继续听两人间的谈话,进里屋默默整理冯梓钧的衣衫,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亦没有抬眼相望,直到手被人握住的瞬间,她那冷静的思绪方急速转化为依依不舍的惜别神情,依着他肩,只说“不要回许昌,好不好”  他轻柔地捧起她脸时瞧见的是一双盈盈泛泪的眶子,几尽伤感,不禁柔声道“怎么了”  她凄凄的眸子透着惶恐的万念俱灰“梓钧,南洋的两年,我虽然是一个人却过得安静,这段日子,我被折磨怕了,我始终不习惯那种封闭的少奶奶生活,我应付不来。我们去南洋,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像田哥田嫂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隐居在世外桃源,开开心心地过后半辈子。”  料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话,他懵了“宛静”  她哽咽道“这次是叔叔遇害,我怕下一个是你,如果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 张澤霖即使身在顺德,每时每刻都不忘打探她的消息,他当然明白若是自己出了事,对方肯定一手遮天,若是在许昌恣行无忌,谁人还能阻拦现在的他更加认清了事实,她已经把他当成了唯一能够依靠依赖的大树。  他手指温柔地试擦掉夺眶而出的热泪,欣慰地笑了笑“不要胡思乱想,我会没事的。”  似乎明白了他去意已决,她额头摇摇摆摆从他掌心里游离出来,撇过泪眼,忧伤道“你一个人回去吧顺德那边肯定接到消息,过来了人。我想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日子,初冬的时候,你再来接我。”  她明显提醒他,她不愿在冯家跟张澤霖碰面,可他怎么能忍心她一人流落大山“我怎么能丢下你” 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安安静静地过简单生活。若是担心我的安危,你大可放心,这里是深山林区,很少有人闯进来。再说,我现在也只是个垦田的妇道人家,谁会知道我的身份再说,即便被坏人知晓了身份,顶多是绑架起来威胁你,即便被人绑架,你也会游刃有余地解决掉,不是吗”  她的执拗宛若紫藤束着他的素手无策,她的温柔更像钢刀胁逼他放弃强硬,他又一次爱怜地抚过她丝发“那处理完许昌的事,我便过来陪你。”  话虽干脆,离去时,从后车镜里见那小家碧玉的倩影渐趋渐远,见令他回味的茅舍从视线里渐渐淡出,他忽然忆起了那日的秋雨绵绵,那日的悲痛绝望,便仓皇地下令调转车向冲回山村。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胆战,怕她会莫名消失,再也找不回来。  当悠悠的背影重新映入眼帘,他悬着的心才稍稍回落。她环抱身子,低头慢步在田陌,垂落的丝发遮了半面脸阔,待秋风随意地拨起一切,他看到了她紧蹙的眉宇间流露的不悦。他疾步跟了上去,三步,两步,一步,近近地,无声地,然后穆然搂住。她意料不及,忍不住“啊”了一声,而他贴着那割舍不掉的缕缕青丝,安慰她“是我。”  见冯梓钧果真丢下自己,宛静正耐心盘算,他如果有心定会在这附近设下埋伏保护自己安全,她要如何悄然突破这层防护,然后再引他去琛州,只是不想他竟又折道回来,她不得不娉婷优雅地转过身子,抬起下颚,惊愕惊讶又欣喜若狂的神色望着他“怎么又回来了”  他心底急切,却不知如何开口“我放不下你。”  她“噗嗤”一声笑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回不了许昌。”  “若是不想见顺德来的人,我会下令任何人不准踏进沁园一步;若是想过安静的生活,不想住在大院,我马上吩咐人另外买套宅子,我们搬出冯家。宛静,不要离开我,跟我回去。”  这不知道该称之为什么,是对她最真情的难舍难分,还是被她已迷得无法自拔她蒙蒙地眨了眨眼睛,他却陡然横抱起她直往山外走,她惊悟过来,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咯咯笑着从他怀里扑腾下来,说“这是田嫂的衣裳,我怎好穿回去待我换过衣裳再说。”听她话语温软,他终是放心松了手。  宛静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去遇见张澤霖的尴尬,可她的心隐隐约约担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他八成已是知道自己这些天跟谁一起,八成已是怪她恼她多了七分,她的出现只会把另外的三分添得满满当当。可惟有如此,他才能恨得麻木,恨不知疼痛,才能彻底把她遗忘。  许是老天亦在刻意顺从她的意愿,轿车驶进冯家后院的一刻,偏巧车镜里倒映出跟随其后纷沓而至的影子,她竭力露出毫无察觉的从容平静,以为那车会拐至惊涛小筑槿芝的别苑,不料它竟是一路尾随自己直至沁园大门。  “宛静”  是被冯梓钧小心搀扶下车后躲避不及的女高音,随之而来的是激动不已的拥抱,当不经意地撩起下颚,遭遇得又何止是冷冷星星的眸子,那深邃的眶子里满是阴寒,满是阴毒,宛若冷月弯刀恨不得把她一片片活刮,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 “你个死丫头没出事就好,害我担了一月的心。”槿芝亲热过后便不经她同意,携了她的手直扯到张澤霖面前,介绍道“澤霖,这是我嫂子。”随后又干脆丢了她手挽住丈夫胳膊,小鸟依人地偎着,撒娇道“宛静,这就是我的那位,觉得怎么样”  她坚强不屈的心脏不知为何猛然一阵抽搐,眼睛霎那间蒙了层霜雾。寒风凛凛地吹拂起风衣褶皱,吹松了口袋里那只紧捏枪支的手,也吹破了干枯的喉咙,她隐忍疼痛,长长的睫毛弯弯一笑“比我想象中好看”  槿芝听罢嘿嘿两声,没好气地一拳揍了过来。她下意识躲闪后退,深陷青石板的高跟鞋却跟不上反应迅速的思维,牢牢卡在缝隙,那柔软的身子顿时不稳惯性后仰,危难中她竟是向他伸出了求救的手。槿芝惊叫一声,未来得及出手迎接,身旁的深色西装已露出半截白袖,眼瞧只有半尺之距便抓住了她却仍然是迟了一步。她飘飘的衣袖像被龙卷风刻意吹走了般,吹到该接人的怀里,被丈夫紧搂住不放。  断肠日落千山暮19 “还好吗”  冯梓钧以为与她情深意浓的几天,可以无视他们或巧遇或相见或回避的默默对视,原来心依然能被那种真实存在的无形给狠狠揉捏一回。若是没有槿芝,若是没有他,在这竹叶飒飒、秋叶零落的青石板路,他们会怎么相望曾经几何,她亲自站过这里淋雨送那人离开,曾经几何,谭家客栈,她即使恼羞成怒举枪威胁那人却也含着阵阵“为什么这般待她”的心痛,就像现在,他们越是沉默地恨着,越是淡漠不了彼此,越是令他分外妒忌。  她的惊魂不定因了这句关切中隐含的嘶哑疼痛而稍纵即逝,回眸面对眉头拧结的人时,她粲然一笑“我没事。”  此刻,他仿佛什么都做不了,怕跟她临近亲昵遭受无亲拒绝而被张澤霖耻笑,怕忍不住出口的讽刺被堂妹洞悉后引发四人的波折,他唯有默不做声,低下身拾起她的鞋子,套在她脚上,然后左手搀扶她胳膊右手搂了她腰,跟堂妹夫妻匆匆告别“宛静路上不舒服,我先扶她进去休息,回头见”  宛静无事,槿芝心境顿然开朗,加之久违的玩笑平日又被死寂沉沉的少妇生活压制,当作宛静的面自然找机会调侃一番“哥,你什么意思,我还没跟宛静说两句心里话,你就急不可待地把她往屋里塞。你是怕我对她不利,还是怕她被谁勾引走”  有意无意的反问总能无端地刺伤他,他冷漠的表情掩饰种种心伤,直道“别闹了,去看叔叔吧”说罢亦不管身后之人的阻拦嘲笑,果断搀宛静进了沁园卧房,瞧她神色惶恐,情绪极其不自在,他佯装无所谓地安慰她“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你也累了,先休息一阵子,晚上我哪也不去,陪你在园子吃饭。”  她勉强点头笑了笑“代我跟奶奶和叔叔说声抱歉”  像是不得不去徒步一段绵延弯曲的山路,远远能见到顶峰,却永远不能一步跨越到终线折返。他狠下心兼程前进地掠出门外,掠到叔叔修养园子,听到屋子里的爽朗大笑,若虚的嘘寒问暖, 分节阅读_55 心底涌出不断的是道不明的厌恶。  冯希尧依靠床栏,宽大的白色短褂遮不住里面缠绕的纱布,许是女儿女婿第一时间探望,他脸色虽然苍白,心情却是格外大好。  槿芝临床而坐,两手娇娇地挽了父亲的胳膊,嗔道“爹,我跟澤霖商量过,待你身子好了些,去顺德住段日子,我平日没事也能陪你走走看看。”  张澤霖躬身伫立,亦是补充道“是啊岳父大人,梓钧兄一旦离开许昌,这城内的戒备便比不了往常,若他下次再离开,我怕”  冯希尧呵呵笑了两声“人站得过高,自然碍了一些人的眼。我已是到了这个年纪,见过大风大浪,这一生亦无所求。倒是你和梓钧两个,年轻气盛,有待经历的还需太多。”  张澤霖应承道“岳父大人说得极是。”  冯希尧正待继续说教两句,抬眼瞧见侄儿低头进来,不苟言笑的脸色似乎心事凝重,便客套打发走女儿女婿,单单留下冯梓钧,又瞧他眼睛不自觉地随了女儿女婿离去的身影,少有的好奇,不禁唤了声“梓钧”  冯梓钧微微一愣,方觉失礼,回身应话时首句便责怪自己大意,没有保护好叔叔周全。  “这些年,许昌上下有你严加治理向来安然无事,我一直很放心,知道你行事谨慎,少有纰漏。这次意外,我心里有底,你无须多加自责。”  “是。”  想到上次报纸大肆宣传他调戏张澤霖的私人秘书,冯希尧不由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听说你这些时日不见是跟侄媳妇去了定州”  提及宛静,他正经危坐,说道“她想回娘家陪陪姨妈。”  冯希尧了解他待女人的态度也明白他知晓大事为重的道理,于是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梓钧,能拿得起放得下才能成为一方霸主。你跟澤霖,一个是我的亲侄儿,一个是我的亲女婿,你比他要沉稳冷静,考虑周全,能做大事。千万切记,不要因为儿女情长失了先机,啊”  话已透明,他却未露半分的感激欣喜,而此刻屋子外偏偏有人请示,说“老爷,小姐想知道什么时候谈话能够结束,可以放少爷回园子”  冯希尧未答话,他身子倒是一紧,忙问“出了何事”  下人瞧少爷甚是紧张,语气温和地应道“回少爷,没有出事,只是小姐和姑爷今晚在沁园用餐,少奶奶亲自下厨。小姐说,你肯定没有尝过少奶奶的厨艺,怕你留得太久,错过了美味佳肴,所以派人过来问问。”  张澤霖在沁园用餐宛静亲自下厨这俨然又会是一回即将撕裂他心肺的酸痛。  见他似乎坐立不安,冯希尧随口便道“是不是有急事若是等不及,咱叔侄明天抽空再谈。”不想他果真起身告辞,然后大步流星匆匆离去,冯希尧顿时哑口无言,惟有仰躺在栏杆,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 宛静是被槿芝强推进厨房的,随后殷勤地替她系上围裙,说,她已经嫁人了,以后给她哥做两顿饭菜是常有之事,她在南洋无人照顾的两年,定学了不少做菜的本事,这次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定要尝尝味道,把把严关。  跟进厨房的张澤霖少有的沉默寡言,冷冷旁观。  而她自然知晓槿芝的面前,不能露出半分跟他的熟念,一笑一颦之间尽力回避与他的对视,亦不在乎身旁的他是怒火冲天还是隐忍不发,是跟槿芝打情骂俏还是相敬如宾,低垂额头,充耳不闻,踏踏实实摆弄晚餐素材,脑子里装得全是如何搭配才能与餐桌上的烛台桌布色泽相适合。  然而,躲来躲去却躲不过槿芝被丫环唤出门的时刻。  断肠日落千山暮20 他向来胆大妄为,又天不怕地不怕,又很是享受她的惊慌失措,厨房大门敞开,他仍敢从后面揽过她腰,趁她惊呼前,左手先捂了她的嘴巴,继而凑到她耳边轻吐热气,字字铿锵道“你不想把冯家的下人引过来看咱们的热闹吧”  她推推攘攘摆脱不掉,眼睛示意他松手,待他放下左手箍紧她腰时,她反过来低声挟持他“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不想即将到手的江山因为我成为泡影吧”  “少拿江山威胁我。别以为冯梓钧在,我什么都不敢做”  无法跟他解释,又掰不开他手,她索性转过身妖娆地勾住他的脖子,撩起翠薇下颚,眉峰上挑,玲珑嘴角对他嫣然一笑,宛若飞过千丛花蜜的蝴蝶,千娇百媚地移近他嘴角。料想不到她会如此举动,他浑然一震,像遭遇陷阱突然醒悟过来,果断后退一步,松开了对她的纠缠不清。  而她眼睁睁地看着腰间那只视死如归的胳膊慢慢变软,慢慢远离,最后连坚决的气息都消散得不见踪影,又重新回身无言地摆弄五颜六色的红黄橙绿。铁刀切下去的每一声似乎都是对她的心灵安慰,他对她已是又恨又怕,已是对她三分怀疑,三分不信,四分时时处处的防备,他恨她跟冯梓钧有所瓜葛,更怕她跟冯梓钧联合起来设计他。她忽地低头轻轻一笑,心却像菜板上被自己剁碎的洋葱皮火辣辣地刺入眼睛,千忍百忍,仍然痛苦不止地淌泪。  而他默默地依在横梁柱子,怔怔地瞧她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倩影,她身上依然是离开顺德时的那套旗袍,他专门托人在顺德最时髦的衣裳店定做的,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绸缎最好的花色最好的裁缝什么都是最好,她还有什么不足她口口声声为他,为什么明知他痛恨冯梓钧,还要义无反顾地回那混蛋身边恨他娶了冯槿芝恨他不能给她婚姻他说过的,不会让她等待太久,她为什么还是不信  冯梓钧赶回厨房见到得便是张澤霖贪婪的眼神随心所欲地盯着宛静,而宛静落寞地低垂额头无言盘弄菜肴,不知这份静谧持续了多久,只是两人那种超然物外不可言传的默契,仿佛只需一个或喜或悲或怒或欢的蓦然回眸,便能全部倾泻出来,果然在他的轻轻一咳中,他见到了相似的惊愕。  “回来了”她说。  “听说我在这儿,他敢不回来吗”张澤霖说。  她瞥了张澤霖一眼,嘴角蠕动,似乎有话出口,却又强咽下喉咙,边继续份内之事边道“梓钧,张司令找你有事协商,知道你会来厨房,所以坚持要在这里等你。”  梓钧不过短短几天,她曾经咬牙切齿的“冯梓钧”竟然变得如此暧昧,如此亲热  张澤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抢过冯梓钧欲出口的话,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看未见过面的嫂子。想不到梓钧兄千辛万苦娶进家门的女人果然漂亮至极,特别是颈子里散出的那股淡淡的兰花清香,轻轻一嗅,如饮美酒,连我这种见了大好河山不曾心动的人,也揣揣不安地找尽机会一近芳泽,想必梓钧兄每晚都很享受沉醉吧”  他死皮赖脸的话分明是挑起无为的战争,她终于忍无可忍,菜刀“嘭”地一声坎在砧板上,窝在心口的闷气顿时顺着亮闪闪的刀刃呼啸而出“张澤霖,你到底想怎么样”  “怎么样”他眼睛死盯着她,手指指向门口之人,冷冷一笑“余宛静,我知道你演戏的功夫厉害,想不到骗人的伎俩也是一流,把我们铁石心肠的冯大少爷迷得东倒西歪不知南北,真是佩服”  “张澤霖,你别在这儿煽风点火飞扬跋扈,这里是我家,不是你的镜湖山庄”  “你家”他听罢仰天大笑“余宛静,别他妈在人前装精,镜湖山庄的时候,是谁每天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家”  面红耳赤的她顿时语塞,气得一把撤掉围裙砸在张澤霖身上,扭头便向外走。  一心不想撕破这层尴尬,竭力维持平静的冯梓钧仿佛是插不进口角不相干的外人,呆愣地旁观完瞬间的不欢而散,只能及时拉住视他不见的手,而她已泪眼濛濛,辨不清何人何地,挣脱开他直直奔了卧房而去。他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觉脑子里刮起一阵狂风暴雨,遏制不了的冲动直接窜进血液窜向四肢,指挥他抑制良久的愤怒向不远处的人淋漓挥出一拳。  张澤霖凌空接住,那重重的拳头似乎尽了全力,震得他胳膊一阵酥麻。他佯装无事,嘴角上扬,正欲讽刺两句,不想对方又是风驰电掣,一掌掴了过来。他匆忙后退闪躲,待稳下身子,乌黑的枪口不知何时已死死指着他头顶的致命穴位,而握枪的人心口起伏不平,满眼杀气,而他亦是毫无畏惧,毫无退缩,撩起掩藏在袖管又滑落在手的迷你银色手枪,指向对手。  这俨然是世上最没有必要的对峙,任谁都不会不顾理智迈出无法挽回的一步  分节阅读_56 冯梓钧紧锁眉宇,喉咙一遍遍吞咽压抑的愤慨,最后冷冷说道“我不管你跟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她现在是我的妻子,希望你能顾着身份,以后不要见她。”  张澤霖似乎比他还要激动三分,嘲笑的口吻不留情面“少跟我来这套,当初如果不是你卑鄙下流趁机霸占,她会嫁给你她早跟我回顺德去过开开心心的日子。”  新婚之事两人心知肚明,现在毫不掩饰地提出来,冯梓钧自然输了些许锐气,不禁怒道“即使她愿意跟你又如何,她最终还是愿意回来我身边。”  这自然又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宛静毅然抛下他投进了冯梓钧的怀抱,张澤霖却理直气壮地耍赖“那又怎样她心里想的始终是我。”  冯梓钧咬牙愤愤“张澤霖,你少信口开河。”  张澤霖刺鼻一笑“你最好把她守紧了,总有一天,我会把她重新带回镜湖山庄。”  “澤霖,哥,你们这是做什么”门外突然闯进槿芝惊呆的花容月貌。 断肠日落千山暮21 深秋季节的沁园,毛竹摇摆,树叶飒飒,金风乍凛霎那间卷起一地落黄,宛若横冲乱闯的蚱蜢,洞悉了屋子里的暗潮风云,扬扬洒洒直冲门窗呼啸而来,瞧见那毫不退让的冷冷寒寒,纷纷贴在透明玻璃一端究竟。  冯梓钧满面的忿忿不甘,却率先收枪,默然离开,与堂妹擦肩而过时,复杂的思绪望了一眼,警诫之语欲呼之而出,终莫名其妙地无疾而逝。  空寂的厨房只留下乌烟瘴气的混浊。  料想不到自己离开的短短两三分钟宛静会携手垂泪从厨房伤心欲绝地出来,料想不到无意间偷听到的激烈争吵字字震惊句句震撼,更加料想不到晃眼间的一瞬是堂兄与丈夫为争同一个女人欲置对方于死地,槿芝只觉霎那间窒息了般昏死过去,却又不能不急速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过来,惊愕盈腮,去打破死亡的僵局。  瞧堂兄离去之前的欲说还休,又见张澤霖沉默不语,颔首整理衬衣袖口,她提心姗姗上前,柔声道“有什么话不能摆在台面上,非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我们是一家人。”  张澤霖优雅的手指顿了顿,冷冷的眼神不屑一顾地瞟向她时却瞬间化为风流倜傥意味深长的笑“对,我们是一家人。”  言者有心,听者有意,她当即感到“我们”二字中露骨的讽刺,心里一猝,仍然赔笑“看样子不能在沁园吃晚餐了,我吩咐人另给你做,然后晚点,再备些夜宵什么,请嫂子去凉亭套套感情,免得以后两家人见面心里有间隙。”  他听罢嘴边缭绕着满意的弧线,习惯性捏着她下颚摇了摇“你说了算。”  她佯装娴淑,典雅轻笑。 不是不明白每每提及堂兄,他显露出的冷淡冷漠和不屑不快,不是不记得新婚之夜他抛下她的绝情,而新婚后的第三天他独独对着女人的精致锦盒干净一笑。  宛静坠江。  宛静在寺庙静养。  堂哥调戏他的私人秘书。  她不是感受不到宛静跌倒时他迅雷之速的急急仓仓。  她知道他生性风流,除她之外定有喜欢的女人,她却偏偏想不到那个深藏不露时时刻刻牵绊他心的女人竟然是余宛静。  秋夜寂静,无声无息,连似水柔情的月光都悄然躲进云层入睡。  宛静自伤心难受回了卧房便钻进锦被不愿动弹,冯梓钧过来安慰她,她先是躲进他怀里哭哭啼啼一阵子,一个劲儿怨恼自己,明知道不该回许昌回冯家的,怎地还会应承他回来,外人面前,给了他难堪。接着又说,晚饭她没心思做给他吃,让他去别院凑合一餐。然后反过来慰藉他,莫要管她,她现在累得紧,想一个清静清静眯眯眼睛。最后索性溜进被子,纹丝不动地任他默默地陪伴她端详她温柔的手指抚慰她。  不知过了多久  是被门外丫环的强烈阻拦给闹醒的“小姐,您请回吧少奶奶在休息。”  “给我让开。”是槿芝的怒吼。  “少爷吩咐过,少奶奶未醒前,不准任何人进屋打扰。”丫头恭敬的语气似带着三分无惧无畏  “你个死丫头几天不见,忘记了我的厉害是不是”槿芝威胁道。  丫头视死如归“奴婢不敢,少爷他出门前交代过,如果奴婢放了谁进去,”  宛静不想这幕争吵闹得不可开交,索性披了衣裳开门出来。两人闻到哐啷声停了争执,一个欣喜若狂似抓住救命稻草,一个含齿微笑从未有过的柔媚。  瞧她星眼微朦,似乎沉醉未醒,槿芝热情洋溢地携了她手,说道“今儿,我哥像是跟澤霖闹了不快,我这个做妹妹的先在这里给嫂子你陪个不是,希望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澤霖这次。”  闻所未闻的语调,陌生久远的客套之言顿时唬了宛静一跳,她揉揉眼睛,不解道“槿芝,你说什么”  槿芝微微一愣,随即挽起她胳膊,笑道“我知道你滴水未进,所以在凉亭那边备了几道小菜,咱们一边赏月一边就餐一边谈天说地。”  赏月她斜眼瞧了瞧漆黑一团的深蓝,初一的夜空繁星不见,寒冷季节凉风阵阵,沁园书房又灯息门闭,前后思索一番,便假意道“恐怕不行你哥回来,若是见不到我会担心。”  槿芝咯咯笑了,如杨柳枝条弯了细腰“这边,我自然会留人告诉她,你还是先顾着自己身子要紧,再说,咱们姐妹很久没抽时间好好聚聚,有他在,反而碍事。”  她越是推脱,槿芝越是执拗越是强拉她外沁园外走。  荷花池塘一片低矮的枯萎,游戏的水鸟俨然惧怕清寒早消散离开去了最南方过冬。昏黄的灯光里只有张澤霖端坐石墩,独自把酒言欢,听闻两两不同的脚步声,自信的嘴边淡然嘲笑,继而斟满了大理石桌面另外的空杯。  远远瞧见凉亭里伟岸的身影,宛静顿时屏气凝神,冷静自持,疑惑问道“不是只有我们吗”  槿芝又是做作地呵呵两声“他是专门向嫂子道歉的。”  这摆明是对方布下的龙门阵,趁冯梓钧出门办事单单约她过来,这明显又不像张澤霖霸道欺人的强势作派。她莞尔而笑,道“若是他和梓钧发生不快,自是向梓钧陪不是,与我何干”  槿芝娇道“他还不是希望你能在我哥面前吹吹枕边风,替他说两句好话,免得让两家误会加深。”  一向傲然于世的张澤霖怎会说出这番话她笑了笑,静观其变的心态随人步入凉亭,见了张澤霖规规矩矩地欠了欠身,平淡唤道“张司令”  瞧出了她的装模作样,张澤霖“呲”地一笑,相当配合“夫人不必见外,咱们是一家人。”  槿芝亦是随声附和“是啊,是啊今晚没有什么司令元帅的身份拘束,你只是他嫂子,他只是你妹夫。”  断肠日落千山暮22 这话如故意抛来的利刺铁椎,要活活刺穿她的鼓膜,活活折磨出她心如刀绞的疼痛,她已是嫁与了冯梓钧已是冯梓钧名副其实的女人已是张澤霖实至名归的兄嫂,压制着悠悠在胸的一口闷气,她袅娜纤巧地端了杯子,眉毛吊如柳叶对张澤霖如婉似花娇娆笑道“瞧你唤我一声嫂子的份上,我先罚过一杯。”说罢,干脆地一饮而尽。  “我再敬夫人一杯。”他又要斟酒,却未递过酒壶,而是伸手过来拿她的杯子。  她眼明手快,左手忙挡住他的来势汹汹,拒绝道“我酒量浅薄,不能贪杯。”  他握住了那只明明情意绵绵又故意躲闪的玉手,冰凉的手指心满意足地大胆摸索,嘴上纠缠道“夫人太谦虚了,夫人的酒量,我怎会瞧不出来”  她手腕绕来绕去,却始终软软地抗拒,听了他的话,她更如三月桃红娇羞地 分节阅读_57 低头掩笑,屈服般举过杯子,羞涩的话未出口,倒闻到酸脆的女音“你们先一旁喝着,我去催催剩下的几道菜。”  仿佛才觉察出有外人在场,她瞬间惊慌失措的模样,仓皇缩回与张澤霖打情骂俏的左手,端庄贤淑地清清嗓音,客套道“槿芝,不必了,这些够了。”  槿芝勉强笑了笑“我很快回来。”随后便转身踏出凉亭,刻意留下两人孤影相对。  而她蹙眉深思,紧盯着那身影消失弯角消失夜色。  而他识时务地趁机搂过她腰,连同她可以狂乱挣扎的两手紧紧箍在胸前,凑近她颈子,享受着淡雅的香气,享受她随之而来低声的惊叫,嘲笑道“吃醋了”  她动弹不得,嘴巴如往常一般锋利不饶人“张澤霖,你个混蛋,别胡说八道,你放开我。”  他越箍越紧,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别他妈跟我假装正经,刚才勾引我挑逗我的时候,心里不就想我能这样抱你”  隔着昏暗迷离,她警觉的眸子瞧见拐角的青石板上清晰拉长的人影,身子虽然扑扑腾腾地抗争,语调却低婉酸楚“谁想你个混蛋了离开顺德的时候,我早立了誓,这辈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回你身边。”  他听出她的心口不一,搂她的力道渐渐温柔渐渐回到从前的眷恋多情“宛静,山庄里的腊梅已经开了,你不是想知道它什么色泽吗跟我回去。”  她不愿再听“澤霖,别说了。” 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我。我说过不会辜负你,不会不娶你,不会让你做小妾,我张澤霖一定能做到。”  “澤霖,别这样,你娶槿芝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我们已经断了,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  他突地扳过她肩抵在梁柱,左手死死固定住她脑袋,右手紧紧抱住她腰,浩浩荡荡堵进她后面的话,他不要听不屑听不想她悲观绝望。她灵动的唇齿像只畏畏缩缩按捺不住的鲤鱼,明明经不住他的诱惑,偏偏要去屏住呼吸,极力摆动尾巴躲闪,直到一步步被他的气势汹汹逼退到四面楚歌的绝地,直到她呼吸不过,嘴里的“停”越来越屈服越来越柔软终成了逗人心魄酥软的“嗯”。他欣慰一笑,熟练的手摸索不进她旗袍紧裹的身子,不由暗骂自己几句,索性撩起了她衣襟。许是秋寒甚重,许是裸露的肌肤遭遇到地动天寒,又遭遇他冰凉的突袭,她经受不住,惨烈地叫了一声。以为是动作鲁莽不小心弄伤了她,他微微心慌。而趁着他的心神不宁,她果断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奔进了茫茫昏黄。望着那蓝如鬼魅的风衣晃动摇曳,晃动着不见踪影,他突然像尊石刻雕像,没了思维一般,傻傻呆呆地迎风伫立着。  这一切已完完整整入了偷窥的槿芝的眼。特别是张澤霖迫不及待搂住宛静的一刻,她未来得及紧张的心跳,先是冷不妨挨了一箭,接着那受伤的心脏未来得及自我安慰疗伤,张澤霖强势地去亲吻宛静霸占宛静去撩她的衣裳的一幕又是硬生生射进她眼球,她两眼顿时发黑,呼吸极其不畅,几乎昏厥过去。好在,宛静及时逃离,没有再给她致命的最后打击。  她狼狈地从黑暗中淡出身形,踉跄的身影像是被寒风吹得站不稳脚跟东倒西歪。  而凉亭里的他全然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她的伤心,只是低头关心他凌乱不堪的外衣。  她本该跟他大吵大闹,让爹知道他跟宛静偷情知道他有多花心,可不知为何,她像是什么都抓握不住,只能软软地贴着他宽阔的脊背,强忍心酸,痛痛地问他“你喜欢宛静”  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一问,他平淡如常地“嗯”了一声。  她喉咙早被那五个字划得伤痕累累,听了他的回答,又像是灌进大口火火的酸甜苦辣“这世上,你喜欢谁都可以,偏偏她不行,我不准你要她。”  他终于转过身拥住了她,死皮赖脸的口吻依旧“我不过是说喜欢她而已,生气了”  他骗她。  张家的下人说他风流成性,怕是一生都改不掉拈花惹草的脾气,可他对宛静分明是另一种非同寻常的态度,这里是冯家,是许昌,不是张家,不是他的顺德,他竟敢胆大妄为跟堂兄拼死争夺一个女人,竟然敢肆无忌惮在这荷花池塘去跟冯家少奶奶*****,他不顾身份不顾处境什么都不顾了,只顾他怀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余宛静  宛静呢  她为何去了趟顺德死活不愿嫁给谭世棠,为何对足智多谋仪表堂堂的哥哥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又是为何做了冯家少奶奶寻死觅活不愿独活于世  因为,宛静有喜欢的人,而且喜欢的人是他。  缩在他怀里,她委屈的眼泪直下,却是说不出一句怪他欺骗的话。  断肠日落千山暮23 沁园,丫环为少奶奶的走开,魂不守舍地盘桓院落,不敢上前扰乱书房里的凝重氛围。  “钧少爷,政客们对这次主席欲刺颇有微词。许昌的帮派势力经钧少爷您的整顿,少了太多乌烟瘴气。有人猜测,主席这次遇害,是不是那些心怀不轨的帮派余孽所为,故意挑衅主席威信;也有人推测,杀手是对此次南北统一不满的顺德人,他们不甘统一后处于许昌人之下,所以动了邪念;还有人推测,那杀手不仅知道主席去哪里看戏,而且在警戒防备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枪杀主席主席,而且顺利逃脱,而且钧少爷您””刘伯宽觑了沉默半晌的冯梓钧一眼,不敢继续再言。  冯梓钧面色沉稳,直道“我人又偏偏不在许昌,又离主席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故意疏于防守,接着演一出贼喊做贼的戏,再诬陷给张澤霖最合适不过。”  刘伯宽胆战心惊,听罢躬身唯诺道“属下失职。”  他罢手不想细听“通告全国,在许昌开往顺德的客船上已查到凶手蛛丝马迹。”  凶手逃往顺德刘伯宽担忧道“钧少爷,这岂不是正应了舆论揣测”  他冷笑道“既然大家喜欢看戏喜欢评头论足,那就让他们好好观摩观摩,到底谁才是贼喊作贼” 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幕真真假假辨不清真伪的局越是混乱,越能在混乱中抓住张澤霖的把柄,他倒要看看张澤霖如何处理这烫手的山芋  刘伯宽刚应声离开,他紧绷的神经未稍稍缓和,丫环便神色慌张地敲门进来说“少奶奶醒了”  他起身正欲探望,却又听到恍若雷击的一句“少奶奶方才被小姐强拉去喝酒聊天。”  张澤霖  他心绪顿乱,实不想把她与张澤霖联系起来,可潜意识里总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无处不在的张澤霖分明咄咄逼人,分明要与她继续纠缠不清,分明是得不到她不肯罢休。  宛静踏踏的高跟鞋歪歪斜斜从荷花池塘跑回来。  那头发紊乱衣冠不整,那只顾低头狼狈的逃离,仿佛是躲避恶魔追赶,迎面撞进冯梓钧怀里,她吓得哆嗦,霎时惊恐万分,定睛瞧见是他,睁大的瞳孔方安心萎缩成凄凄泣泣的可怜,依着他宽大的肩膀,嘟囔怪他“你怎么才回来”  她左高右低不齐的贴身旗袍,她左侧敞开的两颗衣服纽扣,她隐隐可见潜藏在内的黑色蕾丝花边内衣,路灯的万道光芒宛若一把把钢针硬生生刺进了他的眼睛。张澤霖对她做了什么他眉宇褶皱成“川”,低头瞧见她两鬓丝发散落,颈脖白皙中斑斑红色,再也抑制不了的怒火瞬间如万马奔腾般呼呼而出。  似乎觉察出他颤抖的身子失了冷静,她紧抱着他“梓钧,我没事,我只是有点想你。”  不管她和张澤霖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现在的她只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他怎么能容忍张澤霖如此待她  他温柔推开她,她嗓音痛得嘶哑却死死拽住他衣襟“不要,是我的错。这里是冯家,你千万不要莽撞,惊了奶奶,惊了冯家上上下下的人。”  他苦痛的眸子忍无可忍“宛静”  她震荡激动的脑袋晕得不知所向,瘫倒在他臂弯里,喃喃求他“不要,我真的没事。”  那声音如若退却的浪潮,渐弱渐衰,渐 分节阅读_58 无声息。  温馨红色铺成的新房,崭新依旧。  冯梓钧轻放下怀中人,遮掩好被褥,而她微眯的眸子又是惊乱的一阵惶惶不安,他不由小声安慰她“别怕,我在这里。”  她喘了口松懈之气,终安心闭上眼睛。  槿芝听闻堂兄回来便来了沁园,进门便瞧见亮堂的卧房里堂兄没了往日冷漠风范,魂不守舍地坐在床榻,怔怔凝望着床上熟睡的女人。想起方才的余宛静明明一幅活灵活现跟她丈夫不避讳地挑逗*****,被她丈夫吻后几分钟不见竟变成了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股或许恼怒或许嫉妒或许气愤的怨气不由脱口而出“哥,我想跟你谈谈。”  他对她的出现置若罔闻,没心思搭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 “哥,你知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槿芝喋喋不休,俨然不甘。    小姐进了园子非要闯进屋子唤醒少奶奶,奴婢拦不住。后来少奶奶被恼醒了,说,怕少爷您担心,要等您回来,可始终拗不过小姐的脾气,被小姐强拉去喝酒。”    他果断拒绝“我不想知道。”  “不想知道”见他态度恶劣,槿芝心里填堵,劝慰他堤防余宛静的话一时间走了原样“那请你管好自己的女人,最好别让她四处乱逛,免得趁你不注意去勾搭别人的丈夫。”  宛静是被她拉过去发生这种事的,她竟然还大呼小叫过来责问他他冷冷回道“你给我出去,以后不准踏进沁园一步。”  料想不到堂兄会说出这话来,槿芝的火气不禁又添加了三分焦炭“赶我出去我不过是来好意提醒你,你迷恋的这个女人心里没你而已,你发什么脾气”  这极力掩饰的伤疤不经意间被人点破搓破,被人随意揭开肆意嘲笑,那干结的伤口仿佛再次活活撕裂了般,汩汩鲜血直往外流。  他立眉瞪目,熊熊烈火霎那间燎燃了整个心扉,却又忽地被手心一丝冰凉瞬间冻结了住。她显然被激烈的争吵闹醒了,又碍着槿芝在场不想拆对方的台面,只能来来回回在他掌心反复地写着“不”字,而他只好隐忍怒气,淡漠回道“我早知道她心里没我,早知道她有喜欢的人,我不介意,也请你以后别来好意提醒我。”  槿芝听罢不屑地“哼”了一声,气气地拂袖而去。  而她睁开双眼瞧他满面疲惫痛心疾首,忧伤的眼神伤痕累累,支撑起身子偎在他怀里跟他道歉“对不起”  而他如受伤的猛兽带着最后一丝喘息力气陡然凑近她的嘴角。她温顺极了,舌头像治疗心伤的良药,随便的迎合总能慰藉他每一处伤痕。他宛若贪恋红尘的敲钟和尚,即便能铭记全部的清规戒律,也戒不掉每日对她的相思相情。  断肠日落千山暮24 冯梓钧派人购置宅子准备搬离冯家大院的消息不胫而走。  翌日清晨,老太太便跺着拐杖,心急火燎地被姨娘们搀扶进沁园。许是孙女出嫁,孙媳离家,这阵子又深秋花谢,候鸟远飞,后院的寂寥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太多沉静,她精神大不如从前,虽然笑容犹在,却少了豪迈之气,虽然能四下走动,却步履艰难,坐卧不宁,先唠叨这段日子见不到她对她甚是牵挂想念,又问她姨妈家人的近况,最后笑容可掬地探询她“是在冯家哪里不习惯,还是厌烦冯家规矩,还是讨厌跟我们老太婆相处”  解释的话无从出口,宛静低垂眸子、无所适从的模样很是委屈“与奶奶无关,是梓钧的决定,我亦劝阻不了。”  提及冯梓钧,老太太顿时哑口无语,孙子的倔强脾气,她早已领教,怕是任谁说一千句道一万句都改变不了他的初衷。她携过宛静的手抚了又抚,眶子里泪光纵横,乞求的口吻发出的倒是威胁言论“你告诉他,若是他非要一意孤行,我即使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准你们离开冯家半步。”  惹恼了老太太,宛静自然欠身连连陪不是,孝顺的话恭敬的话说了大通,最后信誓旦旦地许诺,她决不会搬出冯家,即便梓钧独持偏见,她也不会听从。听了这话,老太太终于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地凯旋而归。  然而这方送走了高高在上的太上老君,那厢未有片刻停歇又迎来了气焰嚣张的千金之躯。  槿芝客厅外跟丫环喧嚣叫嚷着把她揪出来的时候,宛静正品着江南第一阵春雨后新采摘的龙井,翠绿的色泽倒映着她眸子里的秋波,似乎微微灵动已尽显万般自若的轻笑,待那长驱直入的皮靴跨进画栋雕檐的门庭,那姣妍的直眉立目见了她沉默温柔的大惊小怪后瞬间又化为似笑非笑似亲非亲的做作声“呦这不是嫂子吗”  她优雅大方起身迎接,笑如春山地吩咐丫环再沏壶上好的碧螺春,随后才对来人谈笑道“槿芝你开得是哪门子玩笑难道沁园里除了我,还会有另外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你哥的脾气,他这辈子除了我,不会对其他女人令眼相看”  宛静深知槿芝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从故意试探她与澤霖的关系开始,她便知道以后的狂风暴雨不是她想不招惹便能躲过的。  果然,她听到了假意客套里透出的尖酸刻薄“噢难道嫂子没有听说前段时间我哥调戏澤霖私人秘书的事吗我当时真担着心,生怕他固执己见,非娶了澤霖的秘书当小妾。”  虽然心底早把羞辱无耻倔强冷静混为一团,可那一声声“澤霖”仍像神出鬼没的蚂蚁喜欢有意无意地去撕咬她的心扉。她扑哧一声笑了,比秋月笑得妩媚“亏你还是梓钧的妹妹,那么清楚他的为人,怎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小报消息再而言之,梓钧那么聪明,若要调戏女人,怎会蠢到去碰你丈夫的秘书闹出是非,你说,对不对”  槿芝辩不过她,顿时杏眼羞怒,面色骤变,上下两片薄唇翻云覆雨中终说了句诚心的实话“余宛静,我当你是我姐姐才来好心告诫你,你已经是冯家的人,是我哥的女人,希望你能恪守嫂子的本分,安安心心给冯家传种接代。不要搞什么小把戏,离间我哥跟整个冯家。”  又是为冯梓钧搬离大院的事情而来,她笑了笑“怎么了槿芝,大清早到沁园生我的闷气,难道我做了什么不该的事”  “余宛静,你少给我装蒜,”槿芝桃色面颊霎那间粉白如蜡,淋漓的音色更是震飞了竹叶枝头鸣叫的麻雀“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成婚的那天,你故意坠江,故意把我丈夫留住不放。你心里恨我,恨我把你骗进冯家,恨我在你的交杯酒里下药,恨我抢走你喜欢的人,所以你存心报复,一边把我哥哄得心慌意乱,一边又花言巧语迷惑我丈夫,引他们两个人争斗。你余宛静别得意太早,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 原来是她,是她在酒里下了迷药,然后让她在磅礴大雨的夜晚为自己一生的绝望,流了一夜的泪。  她笑了,两瓣柳叶翘眉弯弯楚楚,满是晶晶闪闪的炙热,可她睁大的眶子翩翩竭力去承受竭力去吞咽,笑得更加妖娆“我没必要去哄谁,也没必要去迷惑谁。不是我嫁给你哥,便注定做你们冯家的媳妇,注定要为你们冯家生儿育女。我不姓冯,我永远姓余。我跟张澤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我想怎么做也是我的自由。你这番话该是对你丈夫讲讲,我想他比较喜欢听。”  “你”槿芝气得语塞,撩起紫檀木案几上的茶杯砸在大理石地板,淡雅的青色如泼出的油墨在洁白之地画了一幅绝妙山水。  既然互相撕破了脸面,她亦没必要再假装“这里是沁园,不是你的惊涛晓筑,你的大小姐脾气犯不着在我这里使。”  槿芝羞怒相激,巴掌不闻不问地扇了过来。宛静明明能躲过那一掌,却是硬生生地受了。那刚毅震惊的影子不早不晚出现在古色古香的门前,完整地看了场她如果被冯家人欺负的好戏。她撇过白皙脸阔,独独显出煞白是如何一点一滴浸入暗的殷红,显出她的眼帘她的嘴角是如何忍受不能出口的疼痛。当她的脆弱被他结识的臂膀一揽,她听到了他的怒吼咆哮“你给我滚”听到了跺脚的哭泣,也听到了他柔声的慰藉“宛静,对不起,我错了”  是的,她本不愿回冯家的,是为了他,全是因为他,她才会被无理取闹的槿芝无怨言地欺负而默不做声。  断肠日落千山暮25 待面颊的猩红潮涌渐渐冷却,宛静幽幽道“不要枉费心机为我寻宅子了,我答应了奶奶,不搬出冯家。”  他知她通晓情理,定会应承长辈的要求,可方才槿芝闯进沁园出手伤她的一幕确实让他无法不去痛心,他温情 分节阅读_59 地揽过她暖着她,柔声说“我说过不会再委屈你半分的。”  她转过身眨了眨狡诘的眼睛,说“奶奶说,万事都有解决的法子。我想过了,明天,我该回定州住段日子。”  断然想不到聚首不过短短几天,她又要选择离他而去,他神色紧张“宛静”  她素净的面容勉强一笑,劝慰他“槿芝的眼里柔不进一粒沙子,她已是见不得我,把我当做头号仇敌,我待在这里不仅碍了她的眼,也闹得你们兄妹不合。若是事情宣扬开了,冯家上下无人不知,街头小巷无人不谈,那时,你要应付的就何止是冯家,何止是许昌”  她越是通情达理,他越是惶惶不安“刘伯宽已经在城西找了栋两层”  她葱葱玉指匆忙捂住他出口的话,无奈的眸子似乎亦是舍不得他“奶奶年纪大了,会受不了这种刺激。我回定州其实再好不过。”  听罢她的善解人意,他下颚不由紧贴住她的脑袋,恋恋不舍,竭力挽留“再给我一天时间,我会找到妥善解决的办法。”  她明知此事被自己算计得无路可退,仍是乖乖点头,“嗯”了一声。  她不是要伤了冯梓钧与家人的一团和气六亲冰炭,亦不是要闹得冯家鸡犬不宁争吵不断,她不过想彻彻底底带走一个人,可以与张澤霖一争高下的人,然后远赴南洋,隐居世外,不管后半生是不幸也好,是万幸也罢,她不想他因想握的江山,因握不稳的江山,整日愁心,整夜惆怅,她更不想听到两岸呼啸的马蹄声踏破枝江,血染枝江。  冯梓钧口中的办法不过是训斥了槿芝一通,希望她不要再无缘无故折腾出其他事端,他不想深究过去发生过何事,现在的宛静心里有他,他很是自足。另外倒提醒她,小心管好自己的丈夫才是重点。  槿芝怎会不晓得张澤霖的心态  把新婚发生之事宛静坠江之事私人秘书之事澤霖抛下她单独回沽塘之事,用“澤霖喜欢余宛静”来穿针引线,所有的事情便一目了然。顺德的很多日夜,他没有饮酒作乐没有花天酒地,却置她不顾置她不理,她以为是军务繁忙事务紧急,直至偷听到他那番豪言壮语的情话,她才明白,他是把全部真心给了一个人,他嘲笑她调戏她冷淡她,甚至她意念中的宠爱也不过是他的逢场作戏。  也许那场偶然初遇,这场美满婚姻,都是他的预谋,他跟余宛静一样恨着,恨她哥娶了余宛静,恨她作弄了余宛静,恨冯家抢了他喜欢的人。  她害怕了,怕澤霖终有一天抛下她遗弃她,怕澤霖跟堂哥自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只为了争一个单纯看热闹的女人。  是的,罪魁祸首是余宛静,只要堂哥对她死心,只要余宛静消失于世,就不会发生她不愿看到的人间悲剧。  所以她先是假意应承了堂哥的话,晚间光景又吩咐下人做了满桌筵席,然后去了沁园。  宛静听罢冯梓钧的安慰,只是淡然一笑,从槿芝费尽心机把她弄进冯家这件事便能瞧得出来,她怎会轻易服输,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对方现在又抽了他外出办公的空档来了园子。她裹了件绸缎料子睡衣,佯装午后苏醒,老老实实端坐梳妆台前,对镜整理慵懒,瞧见镜子里百媚生笑的外人,不由面露不悦。  “姐姐”槿芝甜甜唤了一声。  她低头郁闷“我哪里是你的姐姐不过是被你扇过一巴掌的人。”  槿芝呢喃地笑了笑,姗姗过来,摇晃她的胳膊,娇道“还生我的气全是我的错,全怪我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当我嘴巴犯贱,当我人没素质,当我上辈子被疯狗咬过,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戏不必太过,她适时宜地噗嗤笑了。  槿芝瞧她笑得花枝招展,面色渐红渐润,趁机道“妹妹知道错了,所以在惊涛晓筑里摆了筵席,希望你能赏脸,莫要拒绝我”  又是吃酒她心里提防,嘴上却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你过来道歉,我已是欣慰直至,怎还那么客气”  “那里是客气,这是应有的规矩。”  “既然如此,待你哥回来,我随他一起过去。”  槿芝挽了她胳膊直道“他和澤霖今天去了政府大楼商讨会议,亦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你先随我过去,待我哥回家,我再派人唤他。”  她略微峨嵋紧蹙,似乎左右为难“若是不知会他一声,他会责怪我的。”  槿芝又是劝道“我哥他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 她一听眉头顿时舒展,仿佛因了这句中肯的话,心底瞬间豁然开朗。于是,便请了槿芝去客厅稍等片刻,她换身合适的衣裳赴宴。  目送槿芝开眉笑眼离开,她紧闭房门,草草写了两张便条,一张藏在冯梓钧的睡衣口袋,一张贴在显眼的梳妆台镜,随后才翻出简单盛装,套了件风衣,不忘抽出枕头里藏匿的银色枪支,装备整齐方跨出门槛。  晚宴的盛况超出宛静的想象,且不说满桌的香浓四溢,色泽典雅,单单那道肉末茄子的凉味小碟便能辨出,这些美味佳肴出自许昌城最好的食府醉江月,而醉江月的菜肴多来自石头记的指点创意,起初去品尝时,已觉得格外别致,听了师傅的介绍,越发感到“此味只应天山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 槿芝斟满两杯薄酒,亲手端了一杯递过。宛静自是礼貌起身接住,那酒似乎亦是多年窖藏,不断散着缕缕幽香。两人笑意盈盈干脆利落里碰过杯后,竟然都没有一饮而尽的打算。僵持之间,瞧出槿芝的望眼欲穿,她不好意思地吞了杯中酒,许是那味道太多浓烈,许是天气寒冷没有煨热,她嗓子奇痒,咳嗽两声,全部呛了出来,好在丝帕及时掩口,遮盖了狼狈不堪。  断肠日落千山暮26 槿芝见状,轻柔抚了抚她的背,关切地问“好些了吗”她面颊涨红,咳咳不停,尴尬地连连道歉。槿芝自责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说罢,又是端了酒壶重新给她满上,又是一幅望穿秋水的模样。为照顾对方情绪,她果断举了杯子到嘴边,为怕美酒再次被喷洒出来,只能帕子掩饰,羞答答地慢慢品完,方称赞道“真是好酒”槿芝开怀地笑了笑“听说,这酒一杯只能品出它的香,第二杯才能尝出它的甘,到第三杯下肚才知道什么叫醇,姐姐既然喝了第一杯,一定要连饮三杯方能尽兴。”随后欲来斟酒,她忙挡道“槿芝,你知道我酒量不好,一杯已是极限了。”槿芝哪里肯放过她“你若是不喝掉剩下的两杯就是没有原谅我这个妹妹,我可是要生气了。”话已至此,她不好推托,悠悠地喝了两杯酒,最后只能单手支撑着额头,罢手晕晕乎乎说道“槿芝,你饶了我吧我头晕得厉害,怕是不行了,我要先回园子休息一会儿,才能过来陪你。”槿芝拦她道“我这里有的是房间,你若是想休息,我马上吩咐人扶你过去。”她软软地点头应承,那失了内力的手臂仿佛再也支撑不了头颅的沉重,完美倒在了锦绣的桌台,随后,她便左右被丫环架起搀扶上木梯又被毫不留情地扔到在起伏的床上。  轻柔的被褥微微透出清凉的味道,那种近在咫尺的熟悉不由让她眼睛眯出一道缝隙,是那错落有致的五官,是那俊朗干净的面孔,他敛闭的眼帘纹丝不动似乎陷入死寂的昏睡,她平静的心湖霎那间刮起了万米风浪,槿芝阴冷有序的命令更令她大气不敢多喘,生怕露出些许把柄“沁园的那个丫头怎么样了”  丫环唯诺的声音透着胆颤“回小姐,福管家已经遵您的吩咐,把她卖给了顺德的小贩。”  槿芝厉声又问“打听到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 “福管家说,少爷这两天都是晚出早归,怕是不一阵子便会回沁园。”  “把少奶奶的衣服给我拨干净。记住,今天的事,如有人经不住少爷逼供泄露半句,小心我撕烂她的嘴。”  丫环怯怯地应了一声便过来脱宛静的衣裳,那阡细的手指颤颤抖抖,俨然畏惧得厉害。而宛静既要忍受被人碰触的奇痒,又大气不敢多出竭力压制心跳的剧烈。  这明显是一幕摆给冯梓钧看的偷情戏,她是如何不守妇道跟张澤霖勾勾搭搭,是如何伪善装柔去欺骗他的感情,又是如何百密一疏不小心露出马脚泄了底。  晚秋,月色透白。  她忽然忆起了曾经的那晚,她们睡卧在同一张大床敞开心扉,感慨这两年无奇的平淡,感慨怨声哀悼的闺中生活,感慨甘心牺牲的道德观念,她们心灵相通的争相嘲笑,她们肆无忌惮地追赶打闹,她们何曾像现在这般,互相戴着不真不假的面具,隐着非善非恶的思绪,欲置对方于死地 分节阅读_60  依然如故的明月斜照窗棂,却凭空添了一分清冷,一分凄寒。  知道宛静这两日倦怠嗜睡,深夜晚归的冯梓钧回了沁园便径直去卧房寻她,空寂的屋子见不到光亮见不到人影,空荡的院落又只剩月光嶙峋枯黄满地,即便随丫环出门散心,这个万家灯火的时辰亦不会不回了来。  他心乱正不知所向时,槿芝的贴身丫环给了他答案,顺便也给了他暴风雨来临的暗示“少爷,小姐请你去惊涛晓筑过去接少奶奶”  她去了那儿她又去见了张澤霖他脑袋里突然迸发出的意念竟然是不知所措。路上,他步伐似乎一深一浅的不稳,到了门庭,瞧见的是满桌冷却的丰盛宴席,是碎裂的酒壶飘香的美酒,是堂妹携着帕子凄凄地流泪,却独独瞧不见她的身影,张澤霖的身影,他瞬间明白出了何事,像是明知会遭遇一记闷棍,明知早该闪躲会无事,他却眼睁睁地任由这一切去发生。  “哥,你要有心理准备,待会儿看到什么,千万别动怒”  他没有接话,只觉踏上木梯的每一步比落魄沉重三分,他痴呆的眼睛跟随堂妹跟随揭开谜底的门缝变得白茫一片。  衣服凌乱一地,分不清哪件是她的,哪件不是她的。  皮鞋东倒西歪,门口一只,床下一双,大大小小的不齐。  “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我也不清楚他们怎么敢猖狂到这种地步哥,你总不信我的话,现在你看见了吧,认清了吧”  耳边断断续续的哽咽给他的眼睛蒙了层看不清的纱雾,他神色呆滞,对床上的一切熟视无睹,随意拾了件衣裳走到床边撩开锦被,又有序不乱地遮住不堪,最后抱起晕睡的她默默下楼,默默走进冷风。  而佯装不醒的宛静碍着他心口,明显感受到他微弱心跳的喘息,他抱着她的苍白无力。到沁园的路不长,他却走了很久很久,当他踹开房门把她搁置在床,当她裸露的脊背贴到一丝冰凉,她惺忪地睁开了眸子,他早已转过身去换睡衣,迟钝的动作仿佛已丢了魂魄只是副没有灵魂的躯干。  “梓钧”她喃喃的语气像是酒后初醒的迷醉。  他浑然一震,却是沉默不应。  她捂着被子大声惊叫,慌张问他“梓钧,发生什么事了”  他依旧给她冷漠沉静的背影。  她仓皇用衣裳裹住身子,仓皇赤脚下床,仓皇拥住他,紧贴他后背,眼泪呼之欲出“梓钧,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你说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 他终于悲凉地笑了,又是只笑不语。  她急急解释“槿芝来喊我的时候,我知道应该等你回来一起过去的,可你也知道的,我拗不过她,去了之后,她非要敬我三杯,非说我不喝就是不原谅她,我没法子。哪知道喝了三杯就不省人事了我知道我错了”  他嗓音像是被刀划破了喉咙,高低不平,粗细不均“你肯定累了,先睡吧我还有公事处理,不必等我了。”随后便丢下她,头也不回去了书房。  断肠日落千山暮27 书房的灯亮了整夜。  宛静亦是辗转反侧左右思量,清早时刻依然不见冯梓钧回卧室,便准备洗漱后去见他最后一面,不想偏偏被槿芝的贴身丫环挡回门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不仅不正眼瞧她,而且气势汹汹地扔了她昨天的衣裳散了满地,牙尖嘴利道“我们小姐说了,请少奶奶您自个珍重,别有事没事去勾搭别人的丈夫”她不介意地笑了笑,坦然回话说“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半夜不怕敲门,还是请你家小姐别心忧太多,最后犯了不治的心病”丫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甩着帕子高傲地扭着腰肢而去。  经过这出警示的戏,怕是去见冯梓钧的必要都一并省下了。  她随便挑了件蓝色衬衣外套件白色薄羊毛衫,细长的黑色裤管利索地插进长筒皮靴里,围了条三色细纹的围巾外戴了鸭嘴舌冒,一幅干脆利索的俊俏模样,好在昨晚冯梓钧抱她回家时用的是风衣包裹,里面暗藏的枪弹至少可保她三次周全。  书房门窗大敞,灯光骤亮,他静默地趴在书桌,一尺垒高的文件俨然挡不住呼呼的寒风,他单薄的衣衫起起落落,似在述说一夜无眠的惆怅。  她回眸望了一眼,终踏出了沁园大门。  张澤霖一觉醒来便是天明,脑子里除了前日下午陪岳父下棋闲聊之事再也忆不起其它,然,手心里藏匿的丝帕不禁让他恍若隔世,丝帕一角绣出的淡雅兰花分外娇娆,透出淡淡的清香分外独特,那是她独有的味道。聊作无意地对冯槿芝察言观色,她似乎对这帕子的存在亦是不知内情。后来,接到知情人禀告,他才知晓,宛静来过惊涛晓筑,一直待到很晚才被冯梓钧抱回沁园,今早,天色灰蒙,她却独自离开冯家去了车站,订了张临时去定州的票。可是紧紧尾随她的还有从冯家出来的一个男人,灰色长褂打扮,戴着毡帽,鬼鬼祟祟,躲躲闪闪。他听罢直接下令,找机会把那人干掉,另外给谭世棠去了通务必接到人的电话。  是,那个帕子给了他冥冥中的希望,不论平日的她有多抗拒多装精多能演戏,她心里自始自终有他,风雨不改,至死不渝,不论昨晚发生过何事,他都不能再给冯梓钧任何能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 火车站,人声鼎沸,轰鸣不绝。  冯家后院出来不久,人烟罕见的大街,宛静早瞧见了黑色帽沿下那张微露半面脸颊的淡淡胡须,从顺德跟随自己来了许昌又去了定州现在居然胆大包天蹲点在冯家大院外,她依然是沿着许昌大街小巷转了遍,最后拐到车站买了票,不想仍在人群里发现了人影,她又不得不在融入潮涌的人群,跟随人流涌向鸣笛启航的火车。  突然,“砰”地一声枪响,喧闹的人群嘎然静止了般无声无响,而一声女子的刺耳尖叫如利刀划破了平静,惊恐声,逃窜声,婴儿哭闹声,口哨声纷纷席卷而来,后面乘车之人如临大敌般推挤而上,宛静脚跟不稳,被夹杂其中,漂移到车厢过道,透明的玻璃窗,她赫然瞧见那人群围观的圆圈之地被大片大片的红色血迹侵染。  而似曾相似的灰色长褂显着出奇的熟悉。  是冯家管事  而灰色衣褂手中的黑色枪支分明指向她登车门口的方向。  是冯家管事欲意杀人  而不远处被四五个警察制伏在地,死死用枪顶住脑门的咖啡色西装睁着那双死寂的眼睛盯着她。  是那人开枪杀了他  她雷霆一震,赫然明白过来,那人一路无畏的跟随何止是跟踪,俨然有另一层意义的保护,张澤霖虽然防她,却更不想她身有差池。火车缓缓而行,越来越远离那双冷静的眼睛,她紊乱的心绪只有一个念头,下了狠心的冯槿芝要对她赶尽杀绝。  拥挤不堪的过道,她低调地竖起衣领压低帽沿缩靠在火车连接处冰凉的铁皮上,空旷的原野一片枯萎的黄色,刺骨的风从缝隙里硬生生站进来直往她风衣里乱窜,她微微眯起的眼睛,望着这漫天的枯黄里腾腾而起的飞鸟,心底浮出的只有连连羡慕和嫉妒。  冯梓钧是被紧急电话给吵醒的,他的萎靡憔悴在听完刘伯宽的报告时霎那间荡然无存,腾地从楠木交椅弹起,只剩下惊慌失色“钧少爷,冯家管事在火车站被枪杀了,凶手是上次张澤霖派来跟踪少奶奶的人,我们已经逮捕归案。”  透过撑开的窗棂,他早已瞧见斜面的卧房门户大开,女人衣裳散了满地,似是昨日在惊涛晓筑阁楼里碍他眼的几件“再说一遍”  “张澤霖派人跟踪少奶奶,你下过命令,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属下一直遣人盯梢,只是不想,这次那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下射杀冯家管事,为防有变,我们不得不把他缉拿”  冯梓钧面色冷峻,随手撩起文件砸在书桌,直吼道“我不想知道这些,少奶奶呢”  上司脾气一向冷静温和少有的动怒,这厢话筒里突然传出轰鸣雷滚,刘伯宽心里一紧,口齿顿时不灵“少奶奶她好像来了车站,我们抓了人”  他直接道出结果“是不是只晓得抓人,把人弄丢了”  分节阅读_61 刘伯宽冷汗淋漓,顿了片刻,方唯唯诺诺解释“钧少爷,我们没想到少奶奶她会突然去火车站,也没想到张澤霖的人会突然对冯家管事开枪”  她消失在车站  她离开了他。  昨晚醉醒的她追着他问发生了何事,追着他欲跟他解释,他却冷冷地一口回绝,她定是等了一夜,等不到他的影子,然后黯然神伤,决定离他而去。  恍惚间,他发现冷风鼓动的衣袋里沙沙作响的东西,那东西很轻便净白,印在其上的字宛若她一般清丽秀雅“梓钧,南洋的时候她们常说,感恩节的晚上若是许下愿望,然后把愿望藏在丈夫的睡衣口袋,便会梦想成真,我想,待我们从槿芝那里回来,你能否放下工作全心全意陪我一晚,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 他忽然听不进一字半句,怔怔地瘫倒在木椅。  断肠日落千山暮28 刘伯宽整理完枪案报告便来了沁园。书房外见冯梓钧闭目养神,面容蜡黄疲惫,甚是倦怠,不敢放肆敲门,只微微动了两下手指,听到硬朗的命令声,方提心吊胆低身进了去,递过文档案卷,说道“钧少爷,属下已布置了人手在每一停靠站暗访少奶奶的下落,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 下属前,他竭力维持冷静从容,竭力摆脱失魂落魄的境地,边翻阅文档,边问“对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 自然明白冯梓钧不喜欢妄加臆断的推测,刘伯宽谦虚道“属下检查过死亡者尸体,背后中抢,子弹正穿心脏,一枪致命,而且子弹与上次枪杀主席的同一类型,杀人手法亦是颇为相似。属下想,这两件事是不是有所关联”  “这或许是意外巧合,也或许是同一组织所为,仅仅凭杀人手法只能给我们一条线索。”他不赞同亦不算反对,随后果断抽出命案现场照片,指着背躺在血泊眼睛睁得浑圆的死者,严肃问道“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 刘伯宽惊愕地“噢”了一声,躬身回道“应该是准备枪杀人。”  “杀谁”  像是一层层剥开密云重重的大雾,刘伯宽的思维仿佛在上司的提醒下变得活跃起来“欲枪杀人的人反而被人枪杀张澤霖派来监视少奶奶的人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命令任务刻意暴露自己,除非是接到过张澤霖的命令或是事情有变或者”  他冷冷接道“他要监视的人有了意外”  不论宛静做了何种惹他心伤的事,跟张澤霖明理争吵暗中*****也好,意乱厮混打情骂俏也罢,他从未想过要她死,从未想过不要了她,他短暂的不悦不过是想让自己嫉妒的心慢慢去承受慢慢去适应。  那么张澤霖呢难道那番在厨房里的狂言狂语不也曾经是他的心声  宛静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心痛又何止他一人  刘伯宽知道冯梓钧的沉思是为了少奶奶的安危,不由禀告道“钧少爷,您放心,我已经吩咐人在沿途站点暗访少奶奶的消息,亦安排人上火车寻找少奶奶。”  他点头提醒道“不要太过宣扬,惊动了张澤霖。”  刘伯宽应声道“是。”  他不再言其他,挥手示意下属离开,感到房间重新恢复空寂后,脑袋方重重地仰靠在交椅,微微喘了口松懈的活气。  天色骤变,阴沉昏暗,卧房地板上零散的衣裳像是召唤他灵魂的鬼魅,他魂不附体,支离破碎,不随心地迈着千斤沉重的步伐过去,不随心地一件件拾了起来,半掩的床帏半掩的丝被俨然还停留她的体温她的香气,他终于坚持不住,踉跄地跌倒其上再也爬不起来。  宛静  忽然,一丝温润的冰凉像条胆怯的毛虫战战兢兢袭击了他的后颈,仿佛瞧出了他的无动于衷是毫无能力的反抗,它陡然变得胆大妄为起来,软软地咬着他的耳朵,柔柔地添他的脖子,那随之起伏的紧张一呼一吸发着浓郁的香甜气味,把晕晕沉沉的他熏得急于逃离,她俨然不愿放开他,白嫩细滑的手趁机溜进了他的衣服,千娇百媚地去触及他身子最敏感的部位。他浑然一震,迅雷不及的速度转过身,轻而易举把她制服压在身下。  而她娇颜扭曲,大惊失色,半露的胸膛急剧起伏,尖叫却被硬生生塞进嘴巴的枪膛堵在喉咙,又被他紧锁咽喉的手腕活活捏在嗓子,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桃红的面颊成了垂死挣扎的猩红,媚态的眼睛再也显不出娇能之色,汩汩地向外流着委屈的泪。  “你是谁”冯梓钧无怜香惜玉之态,冷星的眼睛仿佛警觉的猎鹰,只要对方稍微露出不妥的动弹便会葬身在他的枪下。  那女子吓得面部红潮退散只剩下苍白的死蜡,哽咽地求他“少爷,饶命”  眼前女子粉脂敷面,头发精致,眉梢玲珑似有宛静装扮后的影子,他心下一惊,捏着怜香喉咙的手不禁多使了两分力“是谁带你进冯家的”  怜香喘息不过,又扯不开锁她命脉的手掌,只好吭吭喀喀地摆动脑袋,痛苦挣扎地挤出两个字“小姐。”  槿芝  他的聪明怎会不明白管家的目标是谁他怎会一眼看不穿是谁下了置宛静死的命令  怜香瞧他呆怔的手渐渐没了力道,渐渐放开了她,吓在嗓子的呜咽终可以释放出来,满面泪痕地跪在地板,边揉眼泪边嗑响头边跟他坦白交待“小姐说,少爷您整晚没有好好休息,让怜香好好梳妆一番过来服侍,如果怜香能被少爷您瞧上,她会说服老太太让您娶怜香当妾,怜香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冒犯少爷,请少爷您看在小姐太太的份上,饶怜香一命。”  “滚。”他抑制不住愤慨大怒道“给我滚。”  丫环仿佛接到求生的灵符,道了万声“谢少爷饶命”便哭泣着仓皇逃生。  待他穿戴整齐准备去惊涛晓筑,书房的电话却又给了他地动山摇的震撼,刘伯宽报告了两件事情,一是,凶手不仅承认枪杀冯家管事,而且自首上次暗杀主席之事,二是,通往琛州的那趟火车未寻到少奶奶,每一停靠的车站亦未发现少奶奶的踪影。  他即刻间拨通了谭家,省去称呼省去尊称,亦不管对方是谁,开门便问“我找表小姐。”  “表小姐”对方疑惑地反问一声,忽地反应过来,冷冷地笑了两声,几尽嘲讽“你冯司令冯大少爷真是手腕强硬,找不到宛静,没次都来胁迫谭家。”  他冷静自持,不与对方计较,从容问道“宛静在不在”  “宛静在,关你何事宛静不在,又与你何干”  “谭世棠,你最好明白在跟谁说话”  谭世棠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摆明不买他的帐“我就知道你冯大少爷永远是这种语气,除了强取豪夺,还有什么本事”  他啪地挂掉电话,显然谭世棠的多费唇舌已经给了他答案。  断肠日落千山暮29 许昌车站的枪杀案再次引发全国震荡。  上次冯希尧遇害已让政客们浮想联翩,现在冯家人又一次遇难,这不能不令人摸着下颚继续玩味思索。  许昌是冯司令的管辖之地,冯家人接二连三遭人谋害,难不曾是冯司令能力不及,保护不周当然不是,这两年,纠结多年的帮派恩怨,许昌城内的祥和安稳皆是冯司令强硬做派所致,冯司令的铁面整个许昌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难不曾是与冯家有仇怨的人恶意所为这似乎又有些牵强附会,毕竟死亡的是冯家管事,除了在冯家当差领冯家俸禄,与冯家并无其他关联。  难不曾是知晓了什么军机内幕,了解到什么不该了解的秘密,引来杀身之祸,欲逃离许昌终遭人灭口  虽然畅通全国的日报未对此案作详细报道,但统一后倡导言论自由的街头小报反而把案件搅得更加扑朔迷离案发当天凶手已缉拿归案,起初不承认车站行凶之事,后来不知为何又供 分节阅读_62 认不讳,不知为何还承认了暗杀冯主席。问及此人为何蓄意行凶,他竟“不知死活”地回话奉命行事。奉何人之命他“牙关咬得甚紧”上级领导。上级领导又是谁他嚣张地笑了两声你们得罪不起的人物。  上次警察局报道在开往顺德的客船上寻到凶手的蛛丝马迹,原来他并未逃亡顺德,却是转道回来再次伤人。 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大家纷纷猜测凶手口中的“得罪不起的人物”是谁时,又一惊天报道突袭而至凶手中毒身亡,死于牢狱。有知情者透露,其身上有多处伤痕,死前曾遭人摧残殴打。  联想到那种种的“不知为何”,联想到“奉命行事”,再与“中毒身亡”挂钩,稍微有脑子的人定然猜测,又是遭了人灭口。  警察局刘局长是冯司令的得力干将,以他这些年有效的办案能力和侦破手段,怎会允许事件关键人死在自己眼皮底下这里面会不会隐隐暗藏着不知名的猩猩猫腻呢  自南北贸易达成共识以来,张澤霖便提出了南北交通只有船只往来的局限和不便,特意在政府经贸会议上提出,希望能够融合南北之力在枝江上头共架一座桥梁,如此既缓解了船舶运输的压力,又解决了百姓来往南北的不便。  伤后初愈的冯希尧对此也甚为赞同,政府本就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交通自当成为新政府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来抓。  但提及只有政府和商会融资时,台下人或沉默思量或交头接耳或颔首点头或有不同意见,却无人敢冒大不韪在两大军阀面前提出自己的异议,最后还是南方的谭继昌颇有商人威信,以代表多数商人利益问话既然融合南北之力造桥,这桥梁的修建自然需要大笔开支,商会需捐献几成这桥梁建设需要钢铁需要石砖,南北商会如果为建设闹得伤了和气又当如何处理这桥梁建成之后又如何能确保商会能从中获利  张澤霖万万想不到只不过提出了大致方案便引来人不适时宜地,偏偏这人不是别人,又是多次与他为敌的谭继昌,碍于全国各地的记者在场,他情绪刻意收敛,面露温和,只道“谭先生提出的问题,我与主席商议过,细节问题当然要与在座的各位达成共识,不过,政府的所为是以民生大计为本,商人的利益会顾及,百姓的利益自然也要顾及。”  而会议上的冯梓钧思绪里一分是凶案的线索中断下一步该如何反击张澤霖,一分是张澤霖提出的架设桥梁是确为南北,还是他自己的私利而剩余的八分全部给了失踪几天的宛静,许昌不见,定州不见,顺德她分明上了开往琛州的火车一路南下,若是前去南洋,琛州的出入境未有半分关于她的踪迹她的纪录,若是去顺德,张澤霖赖在许昌不走反而有心情来折腾桥梁,分明亦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消息。  会议在他的糊里糊涂中结束了,许是他的沉默寡言未提出反对亦未表示赞成态度过于中立,许是他最近办案劳神费力力不从心略显疲惫,冯希尧并未将桥梁建设之事交于细心认真稳重的他处理,而是由张澤霖全权负责,他似乎毫不介意毫无怨言,竟未发出任何异议。  回家后,他被单独请进了古色古香的书房。  冯希尧舒适地依在单人沙发,跷着二郎腿,悠然地摸着嘴唇上的两翘胡须,观望着一直低头思索默不做声的侄儿,半晌,仍不见其所动,方故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音,问道“是对我今天的决定不满,还是为案子的事情理不出头绪”  呆怔的他终于有了触动,抬头恭谨回话说“没有。案子的事情我自会想办法处理好,对于张澤霖提出的造桥一事,我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 冯希尧听罢突然叹了口气“梓钧啊你变了,从前的你从来不会说没有什么可反对的话。”  他十指交握,有些不自在“叔叔,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 “我听槿芝说了,侄媳妇又离家出走了,”冯希尧随手抽了跟雪茄,点燃后深吸了口,语重心长道“槿芝让我劝你把她休了,另外再定门亲事。当然,此类的话,我这个做长辈的说出来对她似乎欠缺公平。我知道谭家是大户人家,也知道她留过洋思想新潮,她可能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把你给迷了住。可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许昌乃至全国像她这般的女人不胜其数,你要记住,你不缺,你一生的报复不能被一个女人给毁了。”  “嗯”他虽是应声点头,可那忧郁的脸色依然如故。  又不知在何种失魂落魄下走回了沁园,他无心办公,回了卧房便乏力地躺在新婚床榻,嗅着她曾逗留过的红缎枕头被褥,脑子里越发地想念起她,想忘也忘不掉。  断肠日落千山暮30 初冬暮寒的山涧,清泉溪流飘起白色雾霭,缭绕在青翠苍松崇山峻岭,犹如一片似真非真的人间仙境。星星灯火一盏盏燃亮了深蓝幕帷下的村庄,一瞬间犬吠呜呼,鸡鸣欢叫,而每每此时,阡陌路口始终伫立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翘首楚望那条通向大山之外的亮白道路,给这静默的仙境着了点点的烟火之色。  “如果实在是想他,明天便出山吧”田嫂准备完晚餐,特意过来唤人吃饭。  宛静习惯性转身一笑“他若是有心,早晚会寻过来的。”  自那日在定州城十几公里的地段下了火车,她便与人换了身不出彩的衣衫,甚至刻意弄得脏乱不堪,转而躲在车站的柱梁仔细观测,待一一打量清楚周围环境,方跟随人群出了站口。许昌车站的枪案令她心有余悸,倍感不安。知晓她相安无事,冯槿芝不会不另外安排人手暗杀她,定州城不能进,谭家不能回,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然无恙地等来冯梓钧。  田嫂听说他们夫妻吵了架,娘家不能回,所以一气之下投奔了这里,田嫂当然也听丈夫提及过她娘家是定州城里赫赫的谭家,她身边的丈夫是位有能耐的大人物,只是秋天已过,入了冷寒,好多天仍不见大人物的影子,而她每天等待遥望,嘴上不急不慢地说“早晚”,可心里肯定是心急火燎,伤心惨目,可这些日子,田嫂也看出了她的倔强坚持,劝解的话说了不少,没有一句能打动她心扉,此刻亦是同样无奈地摇头,知会了她一声便只好一个人回了去。  宛静知道,以冯梓钧的聪明才智不会猜测不到她躲在哪里,他过来只是等待误会消除、真相大白的时间问题,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心尽力扮演一回女曰鸡鸣里的妇道人家,“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 冯家。  槿芝正为堂兄的事一筹莫展。  先是安排去照顾堂哥的丫环传回的话皆是不尽人意少爷待在书房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若是不出门办公,很多个时候不是去客房翻翻少奶奶的东西,便是去卧房休息。接着,她派出门暗杀宛静的人又无端出事,街头巷尾的纷纷议论不免令她心底生出惹事生非连累堂兄的愧疚,于是,这方趁了他出门回来的空闲,便来了沁园。  瞧那深暗房门敞开,他萧然落魄地侧卧在床,听闻脚步响动,无察觉般一动不动,她微微一怔,待碎步近了细看,才发现他脸颊贴着余宛静的蓝色旗袍,怀里搂着另一个方枕,双眼微闭,颧骨突出,面黄憔悴,嘴角却扬着淡淡的知足的笑,仿佛是吞噬了上瘾的鸦片,深陷在自我迷幻里不可自拔。  那心虚内疚顷刻间一扫而光,她没好气地唤了声“哥”  他身子稍稍动弹,没有答话,倒把鸳鸯织锦的枕头搂得更是紧绷,俨然怕它被来人抢夺了去。  她怫然不悦,两手叉腰愤愤不平“哥,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 “你给我出去”他断下她的话,却未回头看她,语调冷面冷心。  她死气跺了两脚,更是勃然怒道“那女人故意勾引别人丈夫,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在外给你乱戴帽子”  “你闹够了没有”他腾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立眉瞪目,青筋爆出,腾腾的血液如千军万马冲杀而来,似要冲破白面皮肤,那紧握的双拳经牙关死咬方吞咽下呼之欲出的愤怒,仅是冲她咆哮“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场偷情戏是怎么布置出来的你故意灌醉宛静,故意迷晕张澤霖,然后把他们故意摆在一张床上,故意做给我看。宛静她是我妻子,她跟张澤霖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是你丈夫身不自知,对她余情未了,对她纠缠不休。你不管好自己的丈夫,偏偏对我的女人下致命的毒手。若是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及兄妹情面,翻脸不认人”  翻脸毒手难道他瞧不出来余宛静挑逗澤霖的时候,那眼神几尽媚态,那笑容几尽风,把澤霖迷得云里雾里什么都无所顾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冯家的安定团结,为了避开他跟澤霖的厮杀争斗,他竟然还辨不清是非黑白冲她发火,她丝毫不退让,对他嚷道“你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她对你笑就是喜欢你,以为她跟你睡在一张床就是愿意跟你一生一世,她心里牙根没你,她心里甭提多恨你,恨你强占她,恨你把她曾经囚禁在冯家,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那张狐媚的脸,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弓虽暴过她的你”  分节阅读_63 那铿锵有力的话宛若拨他心间利刺的锯刀,来来回回搅着旧痕新伤,他肺部闷气如沸水翻腾,烫伤了气管心脏,顿时面如白蜡,呼吸不畅,只能指着门口直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 滚揭开了他心里不敢正视伤疤,他词穷词尽便让她滚。她怒火压抑,冷冷笑道“别不知好歹对我大呼小叫,我还不是不想看到你认清她真实面孔的那天,比今天还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你也不想想,她自从嫁给了你,哪天不是寻死觅活她何时在乎过你是在乎过你的心,你的情,还是在乎过你的感受”  她在乎过,那晚他冷淡待她,她明明环抱他的腰留恋他跟他解释跟他道歉,她明明给他留了便条想跟他缠绵想给他生个孩子。她当初是恨他,可在宁静的山村里,月明星稀的那夜,她动人心魄的呻吟是完全沉醉在他的柔情蜜乡  山村 他怎么忽略了大千世界还曾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 单单属于过他和她的清静平淡之地。  他的暴躁不安陡然静止碎裂消散成不露声色的镇定自若,不再理会门外的月明星稀门内的娇容惊愕,披了衣裳便径直出门,瞬间融入这茫茫的夜色。  断肠日落千山暮31 然而,当他马不停蹄又小心谨慎去了定州,当他如她那般从小巷隧道七绕八绕躲过可能隐藏的耳目,当他踏破寒光陆离的崎岖敲响记忆中的门户,已是气喘吁吁,后背浸透,紧张地上气不接下气。  开门的田哥瞧见陌生人先是微微一惊,既而看清了是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先生,您怎么才来”  那略微失望的口吻俨然告诉了他,他迟了一步。  田哥见他表情呆然,似乎惊愕地忘记了喘息,不由补充道“您太太昨天已经走了。”  她确实来了这里,这世上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只属于他们纯净回忆的地方。  “她在这里等了半个月,每天都站在村口,说你终有一天会来接她回去。可是昨天,她突然离开了。”  她一直等着他,消失后便来了这里等他,等他接她回家。  “她去哪儿了”他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地掐住田哥胳膊,那力道几乎欲捏碎对方骨头。  田哥痛得扭曲的五官苦苦一笑,回话道“我也不知道,她只留了话让我转告你,以后别再去找她了,她不想见你。”  是,不想见他。  宛静也意料不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不管计划有多完美无缺,不管她多能牢牢抓住冯梓钧的心态,不管她多有自信把冯梓钧带离权力的中心,一个细小的瑕疵便如蝼蚁之穴能瞬间破坏掉她倾之的全部心血和牺牲。  她精准的月事已经迟了三周,在耳熟能详的医书里,她能想出来的病症只有一个怀孕。若是前两周月事的延迟可以解释为水土不服劳碌奔波引发的不适宜症状,可是第三周的迟迟未来,胃部不断涌现出莫名呕吐的冲动不能不令她感到一阵阵心慌。晚间,她掰着指头从头到尾详加算计,剔出了书本里科学规则的安全期,剔出了与冯梓钧在一起时对他的严厉控制,脑袋里只剩下那段危险时间跟张澤霖亲热时的无所顾忌,尤其是待在顺德的静湖山庄,他们从早至晚地腻在一起,澤霖又是强势霸道的人,不管她如何说教,他一直我行我素,他铁了心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 刚修建成立的定州医院,粉白粉白的墙壁透着阴冷的寒。  她一袭乡下妇人扮相,旧蓝碎花小袄配条花色裤管,怕遇见熟人被人识破身份,不敢去定州老字号的回春堂,只好寻了医疗设备先进多数人不敢轻易相信轻易光顾的医院。  也不知是她本来就眉清目秀、如花似月,那身衣裳罩不住光芒四射的洋气,还是她口音太过端正,一笑一颦尽显了大户小姐的优雅自如,仅仅出口道了句“医生,我好像怀孕了。”  那戴着黑色镜框的年轻男医生便撩起右手撑住眼镜,目瞪口呆地打量了她一番,方道“医院有准确检验的方法,可能需要你稍微配合一下护士。”  她点头应允,并无大惊小怪,俨然明白其中的过程程序,接过对方递过的单药,礼貌道了声“谢谢”  瞧她扫了一眼药单,嘴角不自觉蠕动默念着英文,男医生好奇问道“小姐,你信我”似乎看出了她面露的不解,他微微一笑,随即解释道“国内,像我这个年纪的男医生替女人看病,没有资历,很容易被人误解。”  她理解一笑,间接回他道“国内,像我这个模样的女病人敢找男医生看病,敢说自己怀孕,是不是不太容易被人接受”  不冷不热地亲近之语令男医生轻轻一笑。  前脚跨出门口的她似乎遗忘了什么,对他回眸笑道“重点不是我信不信你,是你信不信自己”  男医生轻松耸耸肩,仿佛听君一言,已释然于心。  检验结果出来,她自然看得清楚明白,虽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的医院,可瞧那白色纸张上清晰的黑体宋体“阴性”,身子仍是禁不住猛然一颤,没有回头再去找医生解读,她呆坐在医院草坪上颇有西洋韵味的黄色排椅,怔怔的眸子直直盯着满地的枯萎,陷入了空前绝后的迷茫沉思。  当那映入眸子的枯萎之色添加了死亡的黑悲哀的灰,那灰色里又夹着显赫的金黄,她不由抬起下颚望了一眼,不由下意识地惊慌起身,那沉寂的面容顿时荡起片片惊愕涟漪,显然想隐瞒身分装出莫不相识已是不经意露了底,惟有淡淡一笑,强装讶异“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 是啊,他怎么在这儿他不过是听昔日的同学说应医院院长之邀回了定州,所以趁今日巡视完生意刻意前来探望,他不过是站在透明的玻璃窗镜前瞭望冬景,所以无意间注意到了寥寥无迹里的一支清雅独秀,隔着百米之距,他仍是一眼认出了只能梦里想念的她。  谭世棠儒雅的面孔竭力压抑内心波澜起伏的不平,没回她话却关切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定州有没有回家怎么来了医院怎么穿了套下人衣裳是不是冯梓钧又欺负你了”  面对应接不暇的问话,她只能笑着摇头否认“没有,表哥,我正打算回去。”  她断然想不到这种境况下会偶遇谭世棠,也断然明白这段理不清头绪的时间内不能被冯梓钧发现了踪迹,定州城内最隐蔽的地方莫过于最危险的谭家  一道乘车回家的路上,为逼嫌疑,她补了句多余的解释之语“我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想回来待段时间,不见任何人。你莫要跟谁说我人在谭家,也莫要跟姨丈姨妈彦卿叔他们提我,我不想他们担心”  知道张澤霖和冯梓钧在满世界找她,他当然不能泄露她一丝消息,给人可乘之机,他表情严肃,点头应道“好,我不说。我在东郊置办了套宅子,爹目前还不知道,要不,你先去那里住一阵子。”  她又是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住了那么多地方,还是晓园里住得最自在舒服。”  这一肺腑之言宛若初冬里的徐徐春风,瞬间给了他勃勃生机的希望,他终于开怀地笑了。  断肠日落千山暮32 宛静低头紧随谭世棠进了谭家院落。两人重温一遍儿时溜走溜回的路线,游走过一色的水磨群墙斜穿方厦圆亭,前者查勘引路,后者蹑手蹑脚,安全回了青色缭绕的晓园,不忘胜利的对视一笑。  这俨然又勾起了谭世棠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她咯咯笑声能从云烟巷飘回晓园,她如春桃的笑靥随耳鬓的青丝散着洁静雅然,而每每从外面回来她不忘提醒他去厨房拿过两块桂花糕点清除唇齿间臭豆腐的痕迹。瞧她不过走了几步已满脸疲态,额头汗珠淋漓,他柔声道“你先进屋休息,我去去就来。”  她心慌意及拉住他即将离开的胳膊,提示他“表哥,莫要跟任何人说,我回来了。”  余光瞥了一眼那久违的葱葱玉指再次无防备地接近自己,他倍感信任,点头安慰道“我知道。”  她莞尔而笑,冲他眨了眨灵动调皮的眼睛。  是的,不论她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是走到最北的顺德还是远离许昌的南洋,她自始自终都是古灵精怪一如往日的宛静,惹他怜惹他疼惹他 分节阅读_64 等待的宛静,不论她是嫁与了冯梓钧还是跟张澤霖有剪不断的牵连,现在的她依然回了晓园回了他身边。  他嘴角边知足的笑从清瓦花堵的走廊持续到竹篱花障的厨房,激动不已的找出新制的桂花糕点,又捎带上新酿的梅子菊花饮,似乎嫌这两样小吃太过简单,又腾腾地凑出一盘色泽明鲜的水果拼盘,然后兴致冲冲想象她闻到桂花糕后的眼笑眉飞,或对他文静的含羞一笑,或对他狡诘的微言数落,又或者会依到他坚实的肩膀哭哭啼啼地流一番感慨万端的泪  或者在他稍纵离开的间隙,一身戎装的冯梓钧鬼使神差地冒出在晓园堂屋,左手搂着她婀娜的腰肢,右手固定她急于摆脱的柔肩,把她死死压在紫檀圆木桌边,撕咬着她的唇,疯狂窒息的亲吻。他分明应该冲过去一拳揍倒那人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分明应该大声疾呼捅破这不堪入目的一幕,可他的脚趾沉入千斤向前迈不出一步,可他手中的托盘重如万担不能挥洒自如地甩出一拳,他身子如同大雪冻结的冰雕,僵硬地转过身,僵硬地走出晓园。  宛静千防万算想不到冯梓钧这个时候会在晓园闺房,她推门而进刚沏了杯茶水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了身子,她一阵手忙脚乱,吓得连失声呼叫都堵在了嗓子,当她呼之欲出的怦怦心跳听到不能自抑的沉重喘息,当她被炙热烫红的耳朵重新感受到习惯性的婆娑深情,她知道是他。  他天未亮去山村找不到她,亦不知在茫茫人海里如何去追寻,便来了谭家来了晓园,躺在不惹尘埃的青布床帏,恍然听到耳熟能详的声音,他恍若隔世般难以置信,瞧见那清丝纠结遥不可及的影子,他顿时屏气凝神,呼吸不畅,直至触到那日思夜想盈盈霏霏的香气,直至她的肆意挣扎被软化成无力的彷徨,他方扳过她的肩痴望着她,褶皱成川的眉宇间只剩下她的影影双双。  “我不是说过吗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你。”她双手抵开他的胸膛,与他保持距离,侧过面颊,两眼冷清地望向门外。  他无言出口,痛楚地唤了她一声“宛静”  “我想过了,自己无法在冯家长此以往地待下去,我很累,做不了冯家的少奶奶,也做不好你冯梓钧的太太。”  “宛静,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  “我们离婚吧”她忽然回眸盯着他,没有了前段日子的悱恻缠绵,只有陌生的冷漠淡然“我想去南洋,你继续做你的司令做你的少帅做至高无上的国家主席,我回南洋继续完成我的学业”  她未出口的话被他陡然塞进了嘴巴,他怎么能容许她说出离婚的话分开的话进水不犯河水的话他说过,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无论何时何地何处境都不会决然让她一人。  落于许昌城内的政府大楼灰色砖瓦堆砌,飘飘的旌旗舞动在四楼的玻璃窗棂,窗棂后一双深邃的眼睛犀利地盯着柏油马路上游龙穿梭的人群汽车。  孙铭传挺身直立,朗朗汇报道“定军的军事布置大致成五星状,而许昌、定州、琛州三大城池又成牢固的铁三角,且皆有重要兵力布防。这两年冯梓钧清查了许昌府邸所有的帮派集会,把帮派平日收缴的地方保护费转为财政税收,然后从南洋购买了不少新式武器装备,用于研发得不占少数。”  冯梓钧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棋逢对手不知是他的不幸还是万幸张澤霖环抱胳膊,思索片刻,又问“南方商会的桥梁捐款筹备的怎么样了”  孙铭传略微皱眉,禀告道“其他商人原本打算捐出四分之一的家当,可谭继昌老奸巨滑,定要司令你找桥梁专家定出具体的规划方案和财政预算,然后才分次出资,现在其他商人亦开始纷纷效仿。”  谭继昌起初是泄露他的行踪给冯梓钧令他几乎死无葬身之地,接着又带领南方商会抵制北方商人进驻南方,然后又公开质疑他的桥梁运营措施。他沉静的思维不知为何又浮想起几个月前的提亲之事,那几十岁的老爷子定是下过决心与他一决生死的,绝然不会把宛静嫁给他,说不定会明里与他周旋客套,背地里把她迷倒迷晕亲手奉送到冯梓钧的床上。他怎么会傻到相信宛静能轻易说服那顽固不化老头的地步怎么会相信懦弱无能的谭世棠早晚有一天能取代他爹成为南方叱咤风云的人物  喧闹的电话铃声阻断了他的思维,他眼神示意孙铭传接听,孙铭传心领会神,撩起电话“喂”了一声,随后捂住话筒向他禀告“是谭世棠,说找您有重要事情。”  他听罢不耐烦道“问他有什么事如果没有多大必要,以后不要随随便便打电话过来。”  孙铭传问话刚出,那冷静的脸色霎那间骤变,客套几句挂掉电话后,回上司的语气明显举棋不定“他说,余小姐今天回了谭家。”  他身子雷霆一震,没有半晌停歇深思,撩起衣架上的风衣便令道“备车去定州。”  断肠日落千山暮33 冬夜寒风侵肌,初月如银钩,吹过万家灯火的青石巷。那泛光的石巷宛若静谧流水河流托起了两岸灯红酒绿的茶楼酒肆。  敞开的酒楼门庭,橘黄灯笼吊挂悬梁,食客喧闹,掌柜赔笑,小儿忙碌,惟有一身对襟窄袖绸缎装的谭彦卿全神贯注拨弄算盘按照惯例清算帐目,掀过最后一页纸张后又不露喜怒哀乐地将帐本摆放至原有位置,对一旁躬身哈腰的掌柜道“天凉了,老爷吩咐这月给每个伙计多加一块大洋购些过冬的御寒之物。”掌柜喜不胜收,忙感恩答谢一番,并亲自恭送他出门。  西风束冷,谭彦卿脖子往暖和衣领缩了缩。这清算之事本由少爷过目,然而表小姐意外回家,姑爷又出奇来了定州,少爷像是毒瘾发作了般又躲在房间里独自买醉,表小姐的出嫁仿佛是他心里拔不掉的刺儿,遇到偶然的下雨天气便发作得厉害。谭彦卿无奈地摇头叹息,打开了久候在外的轿车车门。然而,他前一刻坐稳位置,砰上车门,未发出习惯的“回家”之言,下一秒寒冷之极的冰凉赫然顶在他的脑门,冰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 “彦卿叔,别来无恙。”英俊潇洒的“司机”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嘲笑,掌心那把似曾相识的银色手枪无心有意地指向后车排。  谭彦卿意料不及,皱纹绷紧,明知对方只是纯粹威胁,心里仍然冷汗直流,张嘴便结巴道“张张”  他食指放在唇边成“中”,故弄玄虚地嘘了一声。  谭家晓园卧房一片寂静的迷离昏黄。  宛静端坐在绣线软帘的床沿,左手与横卧床榻的人五指交握,右手的棉布毛巾时不时去拭擦掉他额头冒出的汗渍,他紧缩的眉宇俨然疼痛的利害,张不开的眼睛仿佛与病魔争斗竭力挣扎。她左手微微一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却警觉地收紧。  “你发烧了,我去叫医生。”她忍不住发了话。  他干枯的嘴唇动了动,发了微弱的声音“你别走。”  这晓园除了桃根神经发作会来找她解闷,便是姨丈姨妈他们有急事才打发人过来,现在晚饭过后,没人敢来打扰她的清休,他身体不适,亦不道明,这会子越演越烈,又死抓着她不放,让她生气也不是恼怒亦不是“你这个样子会烧坏身子。”  “没事,我扛得住。”  她挣脱不出来他手掌,只好右手来掰,眼瞧着那手指坚持不住裂了道缝,他又陡然松开手伺机环住她的腰箍着她。好在,门外及时的敲门声挽救了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她顾不了眼前暧昧不雅,直接言道“进来。”  谭彦卿低身进来,余光瞥见床帏里姑爷拥着表小姐以为是夫妇间不避讳的*****,也不敢抬头细瞅,心里又掂着摆脱不了的瘟神,这方正犹豫怎么开口,不想却听到表小姐的命令“彦卿叔,姑爷病了,你快去请大夫过来”  病了谭彦卿心下一怔,应了一声便道“表小姐,太太派我过来请你去趟。”  仿佛不太在意太太请她所谓何事,她嘴里仍挂念着姑爷“我知道了,你先去请医生过来,顺便让人拿些窖藏的寒冰。”  谭彦卿老老实实地回道“是。”可转身离去的时候,又禁不住回头刻意端详了一眼,表小姐愁云密布,帕子不离手地去擦拭,紧张的眸子隐隐透着凄恻哀痛,他心底不由矛盾起来,待会儿要如何应对悄然躲在东阁偏厅的张澤霖。  治标不治本的冰块带来的丝丝清凉只能减缓如炉火的烧炙,让冯梓钧晕厥的神经能暂时清醒地睁开眼瞧她,想说两句不是太过简单的深情之语,嗓子酝酿了半晌依然只有两个字“宛静”  她嘴角敛起,画了条淡淡弧线“我去给你倒杯水”  “我不渴,”他仓皇握紧她手阻止道“我只想看着你,见不到你的时候想看到你,见到你的时候想永远看着你,从第一眼开始心里就想。” b 分节阅读_65  她忽然撇过眸子,不愿正视他“我已经决定去南洋了,你莫要再说此类的话,你愿意跟我离婚也好,不愿跟我离婚也罢,我都不会再随你回冯家,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强逼我,你晓得我会做什么傻事。”  “宛静”  “以后你想娶三房十房姨太太都不管我的事,想看谁想宠谁都莫要再对我讲,我只要去南洋过简单的日子。”  房门的响动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话。  白衣大褂的医生提了红十字医箱被谭彦卿领进睡房。宛静识趣地摆脱掉他的手端庄起身腾让出位置,跟医生详细讲了他的病情病状。医生边听边诊,先是拿过体温计塞进他腋下,然后挂上听筒认真细量了他的心跳,又翘开嘴巴电筒照了照喉咙。  谭彦卿趁机挨近宛静身边,低声道“表小姐,太太在东阁偏厅已经等了很久,好像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姑爷这边有医生照顾,你看是不是”  彦卿叔做事向来斟酌再三,不会不知轻重,既然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定是重大之事,她点头应承,瞧医生查看完温度计便开了药箱欲施药,便问是否只是发烧之类,得到肯定的答复,又等到医生施完针药,又坐到床沿整了整被子,对病人讲两句,姨妈有重大事找她,她去去便回的话,方留下谭彦卿留下服侍的丫环,不管他何种不满的表情,独自领了医生出门。  东阁偏厅向来是定州城哪家太太小姐过来串门时唠嗑的私密之所,姨妈选了夜深人静的时刻又偏偏选了姨丈表哥少光顾的地方,连她订婚那晚也不曾如此神秘,她实在猜测不透姨妈有什么重大事项要与自己商谈。  断肠日落千山暮34 偏厅内外静廖无声,只有虚掩门缝透出一尺见方的弱光牵引她脚下的足迹,她宽大的衣袂在冷风里乍飘而缩,门庭前顿了顿便规矩地敲了敲门,轻柔唤道“姨妈”  那呼声如穿过隙缝在迂回曲折的山道里千旋百转又绕回到耳边,空荡荡地眩晕,晃眼间看到缝隙里斑斑鲜红血迹从大厅延伸至门口至门槛至脚下至身后无止境的寒夜,她心底一惊,娇容顿蹙,惶急地推门而进。大厅里除了清凉烛灯除了空无人影,便是大理石板刺目的血渍。那触目惊心的红色牵着她脚步牵着静止的心跳,直至她身子融进内堂的昏暗。  只是厅内不小心映照的一抹淡淡余光。  只是他右手按着腰间与众不同的浸湿,仰躺在檀木龙椅,死寂般无动于衷。  她脑袋瞬间白芒,骤然捂住失声惊叫的嘴巴,踉跄奔了过去却又手足无措又不知该碰触哪里,两行热泪没有准备没有酝酿如泄了闸的洪水滚滚直往外淌,喘息不过的哭声像是被一口埋怨之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  等到她颤颤抖抖的手抚着那念念不忘的脸阔,等到她一股股泪水如雨地滑过他脸颊落进他嘴角,他方有了鲜活的触动,低沉道“宛静,是你吗”  她神经崩溃,匆忙之间垮掉外层衣服裹在他身上,干结的嗓子只能发出奄奄一息的声音“澤霖,怎么会这样”  他干咳了两声,没有回她的话,勉强地一字一句道“我以为等我的血流干流尽的时候,等我没有意识再看清你的时候,你还顽固地坚守在一个没有我的地方,冷眼旁观。”  “你说什么傻话”她泣不成声,无力的手撕不开神色长裙,只好脱掉开襟小袄按在他受伤的位置“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去找医生。”  他急乱拉住她手腕拉向自己,眷恋地依着她“不要,我不想自己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什么都能带走,只是关不住你的影子。”  不知是单薄的衬衣罩不住冬夜的凄寒,还是他频临深渊的绝望窜进她耳孔刺入她心脏,她脸颊轻贴着他凉冰冰的耳朵,哽咽声瑟瑟发抖“澤霖,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就算自己死掉,也不会让你有事。”  她身子稍微往后退却一步,他好像失去了临死前紧抓的救命稻草,揽她腰的力道猛增了三分“宛静,你喜不喜欢我”  “你个混蛋,什么时候了还问这话”  “我怕天微亮的时候,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怕”  她忽然低头触到他凉凉的唇上,仿佛是雨后阁楼的那次清晨,她明明上楼又转道回来又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轻轻一碰,仿佛是淋雨离开的那天,甲板上,她多想纵身一跃,扑进他的怀里,发誓再也不跟他相分相离,仿佛是他冒死接她的时刻,她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融进危险融进大雨,为什么偏偏要强地去撑起所有的不能挽回  她泪流不止的眸子望着他,痛痛的喉咙忍不住心酸“自从与你相识,我便知道,这一生已是孤身独影,纵然以后的日子多是漂泊流离,多是闲愁相思,我都无怨无悔。澤霖,我喜欢你,只会喜欢你。”  她真心实意表白罢推开他欲去寻医生过来显然是不可能,他麻利地扯掉衣裳包裹住她萧瑟的身子,把她紧箍怀间,情不自禁地吮吸她脸颊的泪痕,当莫名燥热的融化了唇齿间的冰冷,他逮住方才放生的两瓣清香尽心尽力地去俘虏去攻占,而她混乱的脑子意识不清,俨然置身在生离死别的境地,放任他手指肆行无忌地钻进她衣衫越潜越深的纠缠,放任他亲吻她额头她耳朵她颈脖一颗颗揭开她衬衣的扣子。  月光不知何时穿破了云层,独照着朱窗,独照着窗棂后的纯粹。  临近窒气的喘息把她从死亡的深潭逼出水面,她傻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窗外寒风凛凛而进渐渐吞噬了她的急躁她的慌乱,她出奇的冷,出奇地静,出奇地看着他嘴边撩起的弧线渐透渐明。  穆地。  她右手愤然地掴了过去,被他轻而易举识破凌空挡在手心,她早知如此,左手又是接连反掴了过去,他早已腾出另一手阻拦,半空里却忽地缩了回去,英俊的脸凑了过来,硬生生地受了。那巴掌不响却火辣辣地烧手,不重却惹她心如绞痛。那明明干涸了的眼泪又默默地直往下掉,恨恨地眼神直骂他“混蛋”。  他怅然若失地揽过她,暖着她的失魂落魄,跟她道歉“看着你跟别人情深意浓,我就像被人捅了一刀,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血一点点往下滴。想到你跟别人同床共眠,我就像方才那般等待着死亡,苟延残喘地偷活于世。宛静,我不要你帮我谋取什么,我只要你安安静静地呆在我身边”  良久。  她抹掉沾惹恋恋红尘的相思泪,推开他决绝道“你走吧”  她明明白白是喜欢他,口口声声是死了都愿意,她为什么独独不愿跟他他的深情霎那间变得茫然变得呆怔变得无奈愤恨,摇晃着她不稳的身子只问“为什么余宛静,到底是为什么”  因为现在的她不是一个人,她不怕冯槿芝赶尽杀绝,她怕留不住它保护不了它。她不想再有所隐瞒“我要去南洋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回来。”  “南洋”  她想说,他一帆风顺的政途,不能因她见不得光的身份变得动荡变得飘摇,变成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  她想说,他是男人,男人热衷的争权夺利,她懂。  可她莹光含泪的眸子只是笑了笑“以后你要记得,我喜欢你,余宛静从来只喜欢过你,可也从没奢望能嫁给你,现在亦是一样。你走吧怎么走进谭家,怎么走出去,这里始终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 断肠日落千山暮35 瞧她前一秒哀婉凄恻,痛不欲生,发自肺腑地说喜欢他,不过短短的两分钟又换回以往那张决绝的面孔,知道怒发冲冠的无用,张澤霖蹭地往藤椅上悠然一靠,纨绔的表情得意道“我进来容易,出去可没那么简单现在谭家大院外到处都是冯梓钧的爪牙耳目,我只要迈出大门一步,立马成了活脱脱的枪靶。我知道你不忍心看我死,如果你不嫌我卑鄙无耻,能不能当我的人质,送我回顺德”  他冠冕堂皇的威胁之言向来能把她逼进左右为难的死胡同,以往的他只会拿身外之物要挟她,现在他白尺竿头更进一步,晓得自己在她心里有多重,她凄凄楚楚的泪霎那间被他的胡搅蛮缠给烘烤得只剩下刺激心肺的盐,咸得她口干舌燥,胸闷气短,恨不得死在他面前。  无奈愤懑地盯了他一阵子,她整理好衣衫,拾起碎花小袄,冷静道“你先在这里规矩等着,莫要没事出门闲逛,招惹事端。”  “你要去哪儿”见她欲走,他急切跟了过来。 分节阅读_66  她立眉嗔目,没好气地把他按回龙椅,说道“给你找身干爽的衣裳,顺便准备些夜宵。”  他及时拉住她即将离去的衣襟,不放心道“我要跟你一起。”  她艴然不悦,怒眼对他“彦卿叔把你安排在这儿就是怕被谭家的其他人瞧见,泄露你的行踪。难道你非要闹得全国人尽皆知,你堂堂北区张司令半夜潜进南方谭家别有图谋”  现在南北刚刚统一,舆论界像久困牢笼释放回森林的猛兽,不论大小浑素,逮谁咬谁,他深知一点瑕疵能引发翻天覆地的名誉扫地,只好两手温柔地搁在她腰间,妥协又胁迫道“我脾气急躁,别让我等太久。”  她识趣地点点头,从他的包围里挣脱出来,走到光亮处回眸瞧了他一眼方才安然离开。  晓园卧房里雕花大床悬挂着点滴。  圆木矮凳上的丫环依着床格,两眼倦闭,似乎熟睡得很。紫檀木桌边的谭彦卿亦是单手撑着额头,连连点着下颚。只有幕帏里的病人睁着清醒的眼睛直直望着头顶色彩斑斓又有序清淡的格调。  门咯吱一声,悄然打开。  谭彦卿警觉起身,瞧表小姐头发凌乱衣衫上血迹斑斑,心知肚明发生了何事,亦知道表小姐聪明伶俐,定会妥善处理,所以只身上前,低声讨教对方的吩咐“表小姐”  宛静没有责怪他怎会应承张澤霖将其带来谭家,只是随手找了口袋把侵染大片血渍的薄袄装好,问道“姑爷怎么样了”  “打完一瓶药,姑爷已经睡下了。”  她轻松迂了口气“彦卿叔,你先去准备套干净的旧衣裳,灰色青色皆好,不要太过显眼,再找一顶旧黑色毡帽,顺便煮几样简单精致的菜,一起送到东阁偏厅。他若是问起我,你只说,我事忙,人走不开,待会儿会领他来见我。等他饭后换过衣裳,你再把他直接带出大门,安置到定州政府酒店,说,我会去哪儿找他。”又将口袋一并递给他“把这个拿去烧了吧不要给人瞧见了。”  谭彦卿一一记下,应声后便出门准备了。  而她不得不从衣柜里挑了件衣裳躲进浴室重新换上,然后里里外外翻了翻外套风衣,瞧见沾惹血渍的部分用湿帕子擦了又擦。好在风衣色深,不仔细认辨,晃眼间看不出端倪。  而冯梓钧听完简单的一问一答听完宛静的交代,心头猛地一震,显然姨妈只是谭彦卿支开她的借口,安置在政府酒店毅然告诉了他,她消失的一个小时去见了谁。他微眯的眼睛黯然思索,自己是要大摇大摆地醒来告诉她,他不会让她跟张澤霖走,还是要继续假装昏睡浑然不知  正当他决议难断时,一阵轻若扶柳的温暖瞬间从额头直直窜进他脑袋,宛若千斤石块堵在了他喉咙。她伸手试探了他体温,又把他搁在外的手移到温暖的被窝里,似乎感到了他冻僵手腕的冰寒,她取下空置药瓶灌上滚热开水,随后又压在他手边的输液管子。  正当他倍感温情,欲醒来跟她脉脉对视时,突然而至的恼人敲门声又一次震碎了他的心。  敞开的门缝先是挤进不闻不问的谭彦卿,接着是穿戴整齐的黑帽青衣,接着是一把银色手枪牢牢地抵在谭彦卿后背,接着是一张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嚣张跋扈的脸,宛静安稳的心陡然一沉又霎时跳到嗓子周围,那声责怪的“混蛋”几尽压抑几尽忍耐方吞咽回去,她来不及多想,跟谭彦卿使了眼色,便携了张澤霖的手直往院落而去。  “张澤霖,别胡闹了”她压低声音咬牙道。  他的怒火比她的猛烈比她的无所顾忌,幸亏她眼明手快,趁他未出口前先是用手蒙住他嘴巴,不然那青筋扭曲的面孔爆发出来的或是冷笑或是暴跳都能把天给震塌下来。  “现在除了谭彦卿跟我之外,没人晓得你在这里,你最好懂得分寸,别把不该醒的人给闹醒了。”  瞧他拧成一团的眉毛松散开,她慢慢移开掌心,他却趁她放手空荡,两手死死托起她下颚,狠狠吻下去。  月明如镜,倾洒着她的目瞪口呆,她明显提醒了他也给自己上了把束手束脚的枷锁,让他在晓园的秋千旁更加有恃无恐。  她踏进谭家大门不过几个时辰,他便急匆匆地赶来定州,想必他这次是铁了心地要把她逼进死胡同悬梁自尽。  知道越是抗拒他越是不得善终,她索性勾住他脖子向青草绿地面仰倒,待后颈被瑟瑟的青草扎的奇痒难耐,又暗暗使了力道滚进无人察觉四季常青的灌木花丛,星星点点的月色里跟他纠缠了不长不短的合适的时间才对他捶捶打打强硬把他推攘开,正色道“跟彦卿叔去酒店。”  “我不会再着你的道。”他低沉道。  她脾气又涌了上来“你不是不知道这里是谭家”  “难道除了找你,我就不能公干”  她又是瞠目结舌,想从草地爬起来踹他两脚,可身子未越过高低灌木又被他逮回去紧紧搂在怀里,威胁她“你知道我喜欢犯致命的失误。”  “你”  他食指放她唇间神秘“嘘”了一声,撩开如丝如帐的青藤,让进似水的凌凌月光,说“今生今世,只此一晚。”  不知是被他心血来潮的浪漫给软化了,还是每每荡起秋千时本就幻想过跟那个他如此这般躲进树丛躲进花下躲在晓园,还是今晚的月亮出奇的美制胜的圆,她彻底迷失忘记了不该,竟然依从了他。  空馀满地梨花雪1 三更皎洁的月光如天女散霜般泼洒着晓园。  宛静知澤霖身单衣薄,恐他害病,想他随谭彦卿去别园休息,他又是倔强不肯,甚至要进她的闺房一端究竟。两人沉默无声横眉冷对相激了一阵子。那香木门窗挡不住夜寒,亦挡不下他焦躁之气,他比脱缰之马更加飞扬跋扈。  已被他逼到悬崖峭壁无路可退,她怒气腾腾,一脚踹开房门,亦不顾及屋子里熟睡的几个人,直对他叫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现在生病就在里面,你想嘴巴上占便宜也好,想动手动枪侮辱人也好,别拿我当伤人的箭,也别在我的屋子里折腾”说罢,不管他是何种气愤神色,撂头便往晓园外走。  他倒是颇懂世故地跟了上来,恐慌地从身后搂住她倔强的身子,苦楚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为什么他可以光明正大有恃无恐来见你,我只能鬼鬼祟祟地躲来躲去躲全国的人躲你的家人为什么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进你的房间躺在你的床上,我只能假装正经地一个人去酒店捆在陌生房间束手束脚束手无策你喜欢的是我,是我张澤霖,不是他你要嫁的人是我,是我张澤霖,也不是他他卑鄙下流地霸占了你,他凭什么还可以顺理成章得到你的一切你说,他凭什么”  他不是责问堪比责问的话惹得她心里一阵酸痛,她又何尝不是站在他的婚姻门外淋着瓢泼大雨,她的轻声安慰似是劝诫自己“澤霖,别这样想”  他如往常依偎着她后颈,少了怒火的嗓音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伤痛“那你要我怎么想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怕你一门心思地寻死,才放你回得许昌,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喜欢你,是错难道怕换不回你,也是错如果这都是错,我当初就不该放你走,你就算香消玉损,客死顺德,也是我张澤霖以太太的名义给你厚葬。他算什么”  她眶子里霎那间遍布霜雾,脑子里一片雪茫,转身依着爱恋不舍的胸口,求他的嗓音颤抖隐忍“澤霖,你别说了”  他宠她道“宛静,跟我回顺德,你不想嫁给我,不想做张太太,我不逼你,你想做我的秘书,想做我的红颜知己,想做什么都可以” 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有身孕的事情早晚会被人宣扬开来,若是留在国内,他与冯梓钧之间又岂是多了争斗江山的仇怨她哀恻垂泪,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澤霖,对不起” 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 为什么她余宛静每每在他求她留她的时候,总是给他一记“对不起”的闷棍  为什么她余宛静明明喜欢他,偏偏又对他不能见到她的伤心欲绝,置若罔闻  他已经退让,已经甘心服输,已经没有原则地来寻她求她,她为什么还是 分节阅读_67 “对不起”  他推开她笑了,笑得眉宇拧成一线,笑得俊朗面容扭曲不堪,笑得最后一口郁气堵在心口撑着想窒息却窒息不了的命。一阵寒冷吹来,他身子不稳,踉跄后退了两步。她惊恐万状,携手试泪的纤手忙来扶他,却被他冷冷决断地攘开,随即转过身,那凄凉不断的笑音伴着那孤单凋零的形影终一深一浅蹒跚出了晓园。  她自知应该冷静理智,回房便低声交待已经静守中堂的谭彦卿领张澤霖去客房,又责令丫环禁口打发其回房休息,又瞧那悬挂的药瓶见底便掀开被子拔了吊针,又将滑落的青龙缎子整到冯梓钧的颈脖下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实在困倦得厉害,随意找了床锦被缩在中堂的榻上熟睡了。  不知薄衾不耐五更寒气,还是与人分离的梦魇悲痛伤患,她蜷缩的身子如居冰窖,冻得寒颤。然而,一股不知名的温暖不早不晚不偏不正在她几乎命断冰寒的时刻融化了所有的冰凌,她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偏巧撞上他失神的眼睛,想从他晃动的怀里挣脱出来,却被寒冷锁住了挣扎麻木的双手双脚,直到他老实放她在床,她方如惊乱的野鸟扑扑正经地跪在床帏里理着头发,掩饰心虚,问道“醒了”  他神色凝重,反问她“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睡到床上”  “你生病了。”  话语间,她又准备下来,他突地按住她动弹的肩膀七分力道向后一推。她惊“啊”了一声,柔柔的身子顺势仰躺在床帐,明镜如星的眸子里尽是他平静面孔下极力压制的暴怒。没有致歉没有怜惜没有以往的温柔,他只是沉默寡言地盯着她。她两手支撑着爬起来,自觉地挎掉风衣脱掉小袄接着钻进被窝面对内壁。而他亦是跟了进来,胳膊伸到她颈子下,反手紧箍住她,死死地,牢牢地,不容她半分乱动挣扎。 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白肚,谭继昌便遣人过来唤冯梓钧去大厅,说有贵客临门,请他作陪闲聊。冯梓钧望了一眼梳妆打扮的宛静,便回道“跟姨丈说,我随后跟表小姐一起过去。”宛静断然明白贵客是谁,果断拒绝道“姨丈喊你过去,定是生意场上的商人,我去做什么”他沉步走到古铜色哑镜前捏住她双肩,躬下身来贴着她耳际,虽是吹着热气,调子却阴寒“全国上下还有人不知道你是我冯梓钧的女人,我要告诉他,你到底姓甚名谁”彻底不见了他曾经的款款爱意,她温柔笑颜依旧“难道不告诉别人,我就不姓了余,不叫了余宛静”他听罢面色忽地黯然,唇嘴蠕动明明有话,却是凑到她白皙的脖子,莫名咬了下去。她明明疼痛难耐,手指却揪着衣角,身子不颤不屈地忍着,直到色泽明亮的镜子框不到他的身影,才缓缓撩起下颚呆怔地瞧着久违的青痕。  空馀满地梨花雪2 没有心思过去偏厅陪姨妈闲聊吃早饭,宛静敞开旧箱衣柜便着手整理记忆里珍藏若渴的宝贝东西,昨晚冯梓钧的无礼行为可以用发烧后糊涂不清不知如何待她来解释,可今早的他仿佛又突然回到了婚后对她的爱恨难消,她不能想象若是有一天他知晓自己怀了澤霖的孩子,会冷酷无情到什么地步,俨然许昌府多逗留一天,便徒增一分无法预估的危险。  晨曦破窗而入,映红了谭家梅园卧房。  宿醉酒深的谭世棠被嘤嘤嗡嗡挥之不去的苍蝇声折腾的没法,索性掀了被子蒙住脑袋,可那苍蝇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竟是无孔不入地钻进被褥,继续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他文雅的气质顿失,死气踹了两脚,只听“哇”地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是瓷器碎裂桌椅板凳翻倒的震天巨响,接着是鬼哭狼嚎的高音哭啼,他被吵得没法,腾地从床上跃起来,训斥道“大清早,还让不让人安生”  一句怒斥令哭声嘎然而止,小声呜咽倒又是断断续续地响来。  褐色木板地,桌椅零乱,紫檀香灰撒落。桃根泪流不止,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着瓷碎。那瓷器洁白,色泽如雪似银,叩之铿锵有声,一瞧便是珍品,可惜已碎裂成三四半状。谭世棠顿时触目惊心,酒醒大半,大惊失色地扑到地上,手指颤笃笃地探了过去。那是宛静托人从南洋捎回来送他的生日大礼,她说,是用奖学金买来的,没有动用谭家一分钱。现在它碎了,不是裂了,是碎了,不能完整了,是不论花费多少钱财都找不回来,即使买回一模一样的东西,亦不是她送他的那个。  瞧见少爷呆滞神情宛若木雕,桃根挽了他的胳膊连连道歉“少爷,桃根错了”  他像是沉睡苏醒的狮子,气急败坏地推开桃根,对其咆哮道“谁准你进屋来的别以为我要纳你,你就高高在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 倒在一片狼藉里的桃根哭声又是凄惨三分,恨不得碎裂的不是瓷器,是她自己“少爷你说,如果张司令来了家里,表小姐有什么行动,无论如何都要叫醒你。昨天晚上,张司令已经来了,还跟表小姐见过面。现在,姑爷被老爷叫到大堂陪张司令聊天。表小姐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像是准备离开谭家。”  什么他紧绷的神经霎那间断裂了般,眼睛里已容不下瓷器容不下门外的冬冷,一身透薄的白褂睡衣便奔了晓园而去。  晓园卧房中堂,书玩字画罗列一地,五颜六色的玩偶相册占满圆桌,一口空荡的箱子赫然摆在中间位置。  不论去南洋求学还是订婚出嫁,都不曾见她有过这种藤箱倒柜的架势,她真的要走  瞧她单膝跪在古书,繁忙地翻阅书册字画,时而蹙眉,时而凝腮,时而撩起滑落的青丝至而后灿然一笑,他微微一怔,再定睛细看,她笑颜相对的纸张分明是他思念她时的得意之作,蝴蝶翩飞的晓园,她荡完秋千,烟波流离的眸子瞧见鸢尾花,不禁回眸轻嗅。她看得痴迷,未发现他的存在,嘴角边只扬着美丽洁然的弧线,端详了片刻,又谨慎地卷起画卷搁在箱内,随即将名家名人的诗画全部扔回瓷桶。  是的,在她的心里,怎会只有张澤霖只有冯梓钧,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按捺不住激动不已,唤她道“宛静,你要做什么”  她身子恍然动了动,抬眼看他只是薄衣披身立在门外,不由起身皱眉责怪道“表哥,怎么不穿件厚衣裳”说完正欲进里屋拿件厚毯子,却又远远瞧见桃根慌里慌张地抱了青衣棉布袍子跑过来,只好作罢,又间接回他的话道“我听彦卿叔说,谭家这三日有船只去南洋进货”  他惊愕地抢过话“你又要去南洋”  她没有否认地浅浅一笑,说道“我想回去把学业继续修完。”  她已经嫁为人妇,怎还会想到回去读书借口,肯定是逃避冯梓钧的借口,从那日她叮嘱他不要泄露她的行踪,从那日冯梓钧一声不吭出现在谭家,他便知道,他们闹了矛盾,不可开交的矛盾。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她跟张澤霖藕断丝连,却也不打算跟张澤霖去顺德,而是选择了重返南洋,而是大动干戈地离开。  这不正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  如灵光乍现奇光异闪,一个石破惊天的计划瞬间从他脑海呼之而出,他心脏忽地砰砰直跳,怕自己太过得意喜上眉梢,怕被人瞅出不一样的端倪。幸而,桃根大惊小怪的叫嚷“少爷,吴家少爷来了,吴家少爷来了”及时转移了他的口干舌燥,他的紧张不安方能回首喘息,化为平日的和颜悦色后又回过头对她言道“如果你想悄悄离开,我会尽力安排”  她微笑的眸子有些难以置信“表哥”  “这世上,你就我一个表哥,我不疼你,还有谁疼你”随后,他接过正巧赶至面前的桃根怀里的衣裳披紧,吩咐桃根道“今儿,你不用伺候我了,留在晓园帮表小姐整理行李。”  桃根以为少爷碎了心爱之物会火冒三丈继续责骂她一通,不想他心境竟然出奇地顺畅,话语间对她的命令也温柔了几分,不禁努力地点头应承。  宛静不好意思起来“表哥,桃根现在不是什么丫头”  谭世棠话未出,桃根红肿的眼睛却急忙解释“表小姐,园子里的其他丫头笨手笨脚,少爷他会不放心的。”  似乎这话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被其他人知晓了,传进姨丈姨妈的耳朵终归不好。  谭世棠瞧宛静没有怀疑没有反对,回梅园的路上,心底便开始幻想以后在南洋如何陪她学习陪她生活,如何跟她日出而起日落而睡,如何与她天长地久携手一生,幻想一手遮天的冯梓钧找不到她的无奈心痛,幻想嚣张跋扈的张澤霖见不到她的焦头烂额。  然而,幻想越是久远越是容易碎裂,如那款白瓷,经得住岁月磨砺,经不住短暂轻微的振颤。  空馀满地梨花雪3 谭家大厅充塞的多是巧言如簧之类闲谈。  张澤霖虽然衣着简朴色彩暗淡,举手投足间却风度翩翩,尽显潇洒,先是冠冕堂皇地对谭继昌说自己跟世棠兄在顺德已然结下缘份,跟彦卿叔也多次照面,与宛静更是倾心相交视为知己,本来早有登门拜访的意图,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瞧冯梓钧被传唤过来,便 分节阅读_68 止了家常,转了正题,提及了近日的桥梁筹资之事。  政府高官齐聚谭家,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对谭继昌而言却如履薄冰,恐私自接见张澤霖令侄女婿顿生疑惑,又恐不小心的一句话得罪了南北,惹怒张澤霖不说,又与冯梓钧生了间隙。  而冯梓钧想到昨晚宛静跟张澤霖偷偷摸摸地幽会,心里便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实在无法忍受张澤霖追她竟来了谭家的无礼,实在不敢想象她离开的几个时辰,他们的单独相对是争执不休,还是旧情绵绵  煎熬的光景终在和睦的谈笑间到了午时。  谭继昌笑言呵呵,起身说“谭某已在得月楼备了酒菜,特意邀了些定州名流来陪两位司令。”  张澤霖悠然地稳坐交椅,挥手罢道“澤霖不过是专门来拜访谭老先生,顺便与世棠兄叙叙旧情的,又实在与那些名流人士陌生的很。再说,梓钧兄不仅是谭老先生侄婿,也是澤霖的大舅子,若是谭老先生您不嫌弃澤霖是外人,澤霖确想尝尝谭家的家常便饭。”  除开公职,三人之间确实存在牵扯不断的私交,如果拒绝,岂不真是见了外谭继昌客套笑道“谭某只怕粗茶淡饭扰了张司令兴致。”  久久沉默的冯梓钧突然抢过话,主人家态度自居,说道“姨丈,既然张兄如此坚持,也没什么好推迟的,让厨房多备几个下酒的菜便是。”  谭继昌见冯梓钧毫无不悦之色,忙点头赔笑“好,好,我立马吩咐人准备。”  张澤霖既然远道而来,自是当之无愧的贵客,然而餐桌上却谦虚以后辈自居,不敢贪图上宾的高位,然而,相互礼貌地拒来拒去,他依然被请到了正中。  姗姗来迟的宛静挽了简单发髻,脖子里用来掩饰青痕的淡紫丝巾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扣,刚入了偏厅院落,便与两双炯炯冷然相近的眸子相撞,她极力装出一副平静坦然,没有跟客人见礼,亦没有依照规矩邻坐冯梓钧身边,只跟姨丈颔首便紧挨了姨妈。  若是以往,谭继昌早训斥了宛静的不懂礼数,可碍于冯梓钧的面子,碍于她已经成了冯家人物,碍于她也许与张澤霖本就熟念,若是拘礼,反而不妥。他急转视线,拱手道“犬子令张司令久候,谭某实在惭愧。”  张澤霖虽然回话,却笑意横生地望着宛静“世棠兄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无碍。”  而冯梓钧先被宛静的丝巾惊了眼目,又被她在张澤霖面前刻意露出与自己的不合触了神经,又被张澤霖无所顾忌看她的几尽满意伤了心神,然,心里的那股郁愤之气越集越高欲要发作时,见谭世棠领了陌生年轻人过来,又不得不收敛压抑。  那年轻人戴着黑色框子的眼镜,年纪气质与谭世棠相差无几,一身格纹西装略显新潮洋派,似乎不太拘泥于国人崇尚的道德礼数,进了厅堂,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不待谭世棠介绍,便眼望于谭继昌夫妇,微露笑颜,道“谭伯伯谭伯母”  谭继昌见来人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听那熟念的语气又不陌生,却也不好在两位贵客面前发问夺了声色,便和蔼道“快入座吧”  谭世棠进门便瞧见本该坐于冯梓钧下手位置的宛静紧邻了母亲,一时间竟也忘记跟客人礼貌跟朋友招呼,大喜若狂地靠了宛静右手边而坐,关切问了句“忙了一上午,累不累”  那声音温柔备至,情深脉脉,甚是超出了表哥对表妹应有的体贴关爱。  宛静尴尬顿生,低垂的额头稍微抬起准备应话,对面那两双似冷非冷的眼神不知何时已青烟四起,烈火熊熊,恨不得把身边的人烧为灰烬。  “怎么是你”宛静未来得及答话,餐桌上忽地响起惊喜交加的声音。  这深厚音色真是宛若众里寻她千百度,最后蓦然回首偏相逢发出的感概万端,这境况又是引得高度警惕的两位贵客同时端起杯子喝茶喝酒地掩饰,同时默不做声地一端究竟。  可怜宛静这方正思索如何化解与表哥的过度暧昧,不想表哥的朋友会认识自己,不想跟那朋友对视三秒后,娇容上残留的尴尬早惊得烟消云散,只剩下苍白无力的恐慌。  “不记得了吗昨天定州医院你说你”朋友一句一问提醒道。  怎会是他宛静只觉霎时间眼睛发花,身子不稳,心脏砰砰乱跳,呼之欲出,急中生智下,她苍然堵住医生后续的话“重点是要信自己。”  “对,对”医生喜溢眉梢,想到昨日那番打通他心扉的话,想到她竟能读懂自己写下的英文,想到她虽然旧衣依然风采不凡,想到谭世棠方才的柔声语调,不由拍了拍谭世棠的肩膀,问道“世棠,难不曾你经常提及的那位出国留学的宛静小姐便是这位”  谭世棠显然也大吃一惊,知道遇到宛静确在医院,知道朋友所供职门确为少有的产科,脑袋里正沉思不解装不下其他,听到有人问话,只一味地点头应承。  医生自以为是地笑道“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 “宛静是我太太。”  耳边忽然冒出凛冽之音,仿佛炎炎夏日骤然变成岁暮天寒,把膨胀的热情瞬间冷缩为渺小的不自在,医生潜意识回首瞧了瞧眼前冷语冷言之人,与谭世棠相比多得不止是气宇轩昂之气,他不好意思地捎了捎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递过手道歉“必文话语鲁莽,请先生莫见怪”  冯梓钧没有不介意的意思,却也递了手,冷冷应道“不知者无罪。”  吴必文千恩万谢,随后端起茶杯礼貌祝福道“必文以茶代酒祝你”  “咳咳”大厅里响动的惨烈又矫情的咳嗽声骤然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 空馀满地梨花雪4 待那招惹风寒的咳嗽两秒嘎然而止,待那紧张的血液如炙烫的熔岩滚满面颊,待那做作的帕子优雅地放在嘴边,宛静方适时地羞赧一笑,可失礼的话未来得及脱口,胃里却莫名生起翻江倒海的潮涌,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霎时堵压她的心肺,她窒息了般喘息不过,稍微吸了口鲜活之气,随之从嗓子里窜出来的便是恶心胃酸。她面色微变,低垂额头,锦帕及时掩口,竭力吞咽,却仍收不住呕吐反胃的声音。自小到大,她一直中规中矩,何曾在餐桌上如此伤家人颜面那羞愧的神经瞬间从耳根七绕八缠转瞬遮盖了秋月之色。哪知,她脑袋越是清醒,心底越是惭愧,那潮涌越是接连不断地往外冲击,她一连干呕了好多声,实在抑制不住刺激的酸,实在顾不及医生会说出什么不妥引人怀疑的话,才起身跑出了偏厅。  宴席上不管是冷漠的人,是热情的人,是不敢稍动声色人,皆被宛静的举动惊住了。  偏厅是细小如缝的沉寂。  “梓钧,静儿是不是有了”还是颇有经验的姨妈担忧又喜悦的反问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又不经意掀起了万丈巨浪。  有了昨天,她确实没有感冒发烧没有身体不适而且照顾了他一晚,她为何要去医院昨天,她不过是等不到他,为何态度大变对他冷冷淡淡冯梓钧的冷静突然变得遭乱变得热血膨胀,他蹭地一跃而起,带倒的凳子发出轰天巨响,无所顾忌,仓皇追了宛静而去。  而表面静观其变心里如热锅上蚂蚁的张澤霖此刻仿佛遭受至阴至寒的烈日寒冰煎熬。昨晚,他求她回顺德,求她跟他离开,她拒绝,她又说对不起,因为她去过医院知道自己怀了孕他脑袋像遭了一记闷棍,晕晕乎乎,瞬间濒临死亡边际,跳动的心直往深不见底的黑渊下沉。可当他闭上眼睛等着粉身碎骨,竟又忆起她要去南洋,要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要他记得,她只喜欢过他。一个突袭而来的念头好像救命的稻草重新拨开了脑海的愁云惨雾,忽然给他沉积暴躁的抑郁带来一丝丝清凉。  他拎了茶壶便往吴必文杯子里顷倒,满脸堆笑说“我大舅子就是这脾气,必文兄莫惊讶”  吴必文是爽口爽快之人,听张澤霖言语中透露的关系,知道是一家人,又一番诚意道歉“全是我惹出来的”  “我大舅子平日里很是在意夫人,他只是爱妻心切。”张澤霖不怪罪地笑了笑,问道“不知必文兄知不知晓,我嫂子昨儿去医院所谓何事”  吴必文听罢好言回道“实不相瞒,必文是定州医院的医生,刚才伯母说宛静小姐有了身孕,确实不假。”  张澤霖沏茶的手明显颤抖不稳,面容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阴沉的凝重,连那声惊喜的“噢”散发出来都格外的意味深长“必文兄 分节阅读_69 知道我嫂子有身孕多久了吗”  吴必文以为张澤霖的沉重是紧张所致,又见追出去的冯梓钧甚是不知的模样,抓耳挠腮,笑了两笑,终讲了实话“其实,宛静小姐只是来医院作了检查,没有跟我提及相关的信息,我也不是很清楚。”  “是吗”张澤霖低头斟了杯酒,又凑近鼻下嗅了嗅,那酒好像芳香浓郁,堪比桂花。  张澤霖的问话俨然是迫不及待的喧宾夺主了,可餐桌上的谭氏家人似乎亦没太在意这些不合规矩的调子,毕竟宛静怀孕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对谭继昌而言,谭家与冯家的亲密关系又近了一步,对谭太太而言,她辛苦抚养侄女成人终于有了名副其实的外孙,对谭世棠来说,这比晴天霹雳更能伤击他的五脏六腑,上一秒,他明明还沉浸在与宛静一起的快乐逍遥,这一刻,他被人硬生生地从九霄云外抛下来砸到坚硬的黄土地,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 在众人焦急等待主角回归,准备嘘寒问暖,准备关怀备至时,却只迎来了丫环的禀告“老爷,姑爷跟表小姐回许昌了,请张司令和您见谅”  回许昌  冯梓钧跟随宛静像无头的苍蝇在园子里乱绕,最后绕回晓园冲进洗漱间,宛静对着马桶便吐,没吐出什么东西,可那干呕声接连不断地响了好一阵子,吐得她头晕目眩,两耳恍惚,精疲力竭,若不是冯梓钧小心跟随前后左右保护,怕是瘫倒在地,一时三刻脸贴着冰凉的大理石面再也爬不起来。被他抱起的时候,她俨然没了意识乖乖依偎在他怀里,微闭眼眸,纹丝不动。  是被点滴粮食未进,辘辘饥肠闹醒了思绪。  朦朦胧胧中她左耳听到的是心跳的砰然声,右耳是轰鸣阵阵的铁轨喧嚣,映入惺惺眼眶的是晃晃动动的钢铁架,是白色的衬衣压着土黄色戎装压着她疲乏的身子,她酸麻的腰肢微微一动,头顶便飘来柔声之语“醒了”  她瞥了一眼明亮之处,窗子外稍纵即逝的白芒偶尔夹带了渺小的红宽大的青,来来往往走了十几回,她很是清楚前方终点是哪里,不由宛若惊慌失措的野鸟临死前绝望地动弹,想从他温暖的怀里挣脱出来“冯梓钧,你放开我”  她的不听话,她的不显温柔的倔强仿佛又回到原始。他搂着她肩的手不随心地暗自加重力道,轻而易举制服了她不老实的身子。  片刻,她的挣扎便油尽灯枯,便耗尽了好不容易蓄养起来的精力,她空荡的胃空荡的小腹麻木的神经发不出一丝气力,她只能支撑着软绵绵的胳膊不断敲打他的肩膀,连骂声哭声都是断断续续,低声嘤嘤“你个混蛋,你放开我,我不回许昌,不回冯家。”  他紧贴着她柔软的丝发,既不是存心气她,也不是故意惹她,不过是情深意浓地表露心声“宛静,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 空馀满地梨花雪5 冷冬夜寒,冯家沁园的丝竹似被牛鬼蛇神纠缠了住,疯狂摇曳,敲打着纸窗,铮铮锵锵,与书房内焦急沉思的步伐相互辉映,透过两扇敞开的房门,依稀可见柔和橘色灯光笼罩的卧房摆放的火炉,无烟的红色星火腾地泛起空中又腾地熄灭消散。  金秋色绸缎绫子床帐旁的楠木交椅铺着银红撒花椅搭,一位衣着长褂料子考究的老者正经端坐,目视前方,右手三指专心搁置在白皙手腕的脉搏,左手不时抚须,片刻后,方侧身低头,认真态度询问依靠床栏之人“敢问少奶奶上次月事是哪日”  宛静眼波浩渺,眉宇间迷雾惨淡,泪痕晶莹的睫毛直望着茫然一片的秋色,似乎不愿答话。老者以为自己吐词不清,正欲重复一遍,却听到对方不悦的调子反问“老先生医术高明,连这个都号不出来吗”  老者摸着胡须,呵呵笑了“脉象只是诊断之术,根据生理周期而诊而断,若是这个时候还能够断出少奶奶的喜日,那老夫岂不能在中医之路留下一笔,永垂千古了”  宛静心情抑郁,听了老者不介意的玩笑之言,赧瑟道歉“我说话一时唐突,请老先生莫怪”随后便把月事时间往后推了一段日子谎报了出来。南洋求学时,好奇心的驱使加之与女同学间亲密无间的私聊加之闲暇时在图书馆阅读了不少书籍,她深知中医与西医关于此类事情的相通之处,若是她实话相告,那老先生精于计算,跟冯梓钧说出身孕大致日期,她猜测不出冯梓钧知晓实情后,是大发雷霆,还是疯狂暴怒,还是什么都不顾地跟澤霖拼死拼活  老者又是静心诊了一阵子脉,然后回到圆桌,拿起丫环备好的文房四宝,边写边道“少奶奶近日劳累,身子虚弱,平日饮食应多加注意调养,忌凉忌燥。老夫会开张中药膳食的单子,按此服用,也可减轻少奶奶的恶心呕吐症状。”  宛静礼貌道了谢,咨询了些往常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需要避讳的多多益善的可以沾惹一二的,老者一一答过,她便默念一遍,铭心记下,再抬眼问老者还有什么忌讳之举时,瞧见书房里伟岸俊朗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顿时闭合了唇齿,恢复到原来被人惹得凄凄楚楚而不肯轻易原谅的神色,望了他一眼,又撇过下颚继续郁郁寡欢地望着丝帐,似乎极其见不得他。  老者看出夫妻间隔阂的端倪,起身跟冯梓钧拱手行礼。冯梓钧满怀疑问不好在宛静前出口,便请人前去书房。  “恭喜少爷,少奶奶身子无疾,是有喜了。”  他佯装毫不知情,忐忑不安问道“是吗”  老者笑道“因为只有一月左右,滑脉虽不甚明显,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象。凭老夫多年的诊脉经验,若是无错,少奶奶这次怀得应该是位小少爷。”  一月左右他冷峻的面色如三月吐芳再也包裹不住春色嗤地瞬间绽放,露出了开怀明朗的笑容。亲自恭送了老中医出门,他迫不及待奔走向睡房,前脚刚迈过门槛,便瞧她眸子里泪水未干,依然痴傻怔望床帐,脚步不由缓慢下来,不知所措地沉默到床边后坐了下来,热血沸腾过的手指去拭擦那眶子周围未来得及风干的痕迹。她没有动手打骂他,有所触动的脸颊只是向里退了一步存心躲开。  他柔声道“还生我的气”  她怎会料到怀孕之事会如此之快没有征兆地被揭穿,怎会料到冯梓钧会趁她呕吐失去意识强行带她回许昌  她一副明明怄气却嘲笑的口吻“你是堂堂冯司令,什么事情不是自己说了算,你还能兼顾别人感受”  他心情顺畅,脾气出奇的好,暖着她裸露在外的冰凉玉手,跟她道歉“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 “上次的事”她哀婉的眼神突然转向他,抢过话怪道“那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呢不经我同意擅自把我掳回冯家呢”  昨晚是他恼恨张澤霖敢无所顾忌地追她到谭家,嫉妒她跟张澤霖之间的藕断丝连,所以才冷淡对她,所以才顾不了一切带她回来。见她撤掉丝巾的白滑颈子,青色痕迹格外突出,他惭愧横生,手温柔地婆娑起她指尖“全是我的错”  “你的错”她冷冷一笑道“那晚,是谁口口声声跟我说,以后要好生待我,以后不会再委屈我半分这才不过短短几天,什么都不一样了。你想怎么待我,想怎么冷落我,想怎么欺负我,还不是由着自己性子什么这辈子只娶我一人,只对我一人真心,其实,全是假的,全是哄骗我的。”  他有口难辩“我”  她抽出双手,撩起被子,身子顺势缩了进去,给了他不愿搭理的后背“我累了,你去书房处理公务吧”  “宛静”  她脑袋干脆地缩进被子,一句话亦不愿多讲多听。 沁园找来老中医给少奶奶号脉之事弹指之间被丫环多方传唱,不大一会儿,冯老太太便拄着拐杖携了诸位姨娘左拥右推来了园子。宛静折腾一天本已困倦睡下,又不得不爬起来迎接。好在,皱纹笑开的老太太懂得体谅,没去客厅专候她,亲身届临卧房,特准她床榻上答话。老太太先是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回春堂的老掌柜来过,又说老掌柜断喜脉的本事许昌府无人能及,最后才道,老掌柜诊脉后说过什么  这种事情,宛静不想惊扰到冯家老太太引发大波澜,只回话说“老先生说我身子病弱,需要滋补。”  老太太哪里肯信,唤了丫环过来问话,丫环被她叮咛过起初不肯讲,被老太太几声拐杖下破了胆,跪下来直道“少奶奶有身孕了,听老先生讲是个小少爷。”  这惊天喜讯乐得老太太眉花眼笑,乐得她一口气喘息不上,吭吭咳咳了几声,惊得姨奶奶们瞬间拥堵上来安抚,她倒是嫌弃人多碍事,推开人手,单单携了安静的手摸了又摸,慈祥道“好生调养身子,梓钧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别忍气吞声,有奶奶给你撑腰。”  b 分节阅读_70 r 她嘴角干裂,不知如何回话地应了一声。 空馀满地梨花雪6 后来,冯家老太太竟然念叨起宛静过世的公公婆婆,念叨起冯梓钧自小无人照顾,脾气性格冷淡不与常人,念叨起他娶了位好媳妇让冯家后继有人,一时间眼泪交错,喜悲纵横,再也讲不出其他,只不停重复感慨“终于有了”,直至炭火微弱,夜深人静,又被姨娘们搀扶回去。  宛静经这一阵闲聊,倦意全无,知道送走年事已高的老人家,还有急不可待粉墨登场欲置她死地的冯大小姐,索性起身泡了两杯清淡消火的绿茶,又往中堂火炉里夹了几枚黑乎乎的炭球,披了件厚实的衣裳,找了本可打发时间的书,围坐炉火,悠然等待。  许是寒如冰窖的夜赶走太多惹人心烦的鸟鸣虫蚁的同时,也带走了能逗她片刻微笑片刻静谧的美景,困在令人窒息的卧房,她眼睛里容下的是曾经张贴大红喜字的雕格窗花,是完全尽收过衣着大红喜袍的他亲她不放的梳妆台镜,是她意识不清不楚遭他侵犯所躺的紫檀大床  炭火嗤地一声燎燃,鲜红的红光跃跃欲试,似乎欲极力挣脱黑色束缚。她忽感疲惫,深吸了口冷气,撑开书册遮面,顺势仰躺在丝竹摇椅,手习惯性搁在小腹,猛然间又联想到什么,下意识弹跳了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的起伏,顿时陷入了措手不及的茫然。  冯槿芝出人意料失约了。  桃根却三更半夜地从定州过来,浑身瑟瑟,牙关战栗,看到炉火,狠不得扑上来融进去,喝了杯滚烫开水方能开口讲出只字片言“少爷让我随四少爷一起回来,他说冯家的丫环都是外人,都是心怀不轨,你现在有了身孕,不同往日,需要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尽心服侍。”  她心下一怔,捅了捅炭灰,平静自叹道“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看样子,这事情已是人尽皆知,想瞒都瞒不住。”  瞧出表小姐忧心忡忡,无喜悦之色,桃根自然明白,表小姐对四少爷情有独钟,四少爷仍对表小姐旧情难舍,现在她怀了姑爷的孩子,四少爷回来的路上亦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忆起四少爷,桃根恍然惊叫道“表小姐,四少爷在荷花池塘等你。”似乎才意识到这里是沁园,是姑爷专制的地方,桃根话出口后及时捂紧嘴巴,眼睛吓得浑圆。  早已猜测他知晓后会勃然变色,马不停蹄地赶回冯家,急急跟她见面,定会发疯了一般质问她威胁她逼迫她把孩子拿掉,他折磨她倒也无所谓,怕只怕他又是几尽办法做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柔情,若是她稍微心软看不过他的伤心道出实情,他那死皮赖脸的脾气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无法收场的事来  起身敞开了细小门缝,一股寒风肆意地掠夺进来,她瞧了瞧书房动向,回首交待“桃根,待会儿,你替我走一趟荷花池,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  “表小姐”  “你跟他说,那晚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但也请他把我忘掉,以后不要再不知所谓地四处找我。”她说罢便紧裹了披肩跨出门槛消融进不知名的黑幕。  桃根惊愕的大眼睛回不过神,瞧表小姐走到亮堂的书房门口便止了步子,优雅地敲了敲紧闭房门,不大功夫,门锁哐当一声打开,姑爷一身整齐穿戴随之呆怔,随之动了动嘴角说了些什么,随之搂了表小姐在怀亲吻,随之转身旋进房间又是砰地一声关了门。那一声也震得桃根魂不附体,肯定眼前所见是虚幻景象,喃喃自语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奔了荷花池塘而去。  霜雾湿重,池水凝结,摇挂丝竹的最后一片枯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零落成泥,徒剩下光秃秃的暗亮,*****裸地瞧着丫环连滚带爬闯进沁园,心急火燎拍打着卧房门窗,大声哭嚷“少爷,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不行了,老太太不行了”  冯梓钧睡梦正酣,听到势如破竹的喊叫,霎时警觉清醒,下床随意撩起衣服披上,开了房门便问“怎么回事”  丫环瞒头大汗,满脸泪痕,哭哑的嗓音直道“老太太今儿突然昏迷不醒,大夫瞧过后,摇头说,老太太已经不行了,请老爷准备后事”  什么  宛静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眩晕,昨晚老太太分明意识清晰兴致高昂地聊到深夜,不过几个时辰,怎会昏迷不醒,变成准备后事的境况见冯梓钧只携了件单薄衣裳仓皇出门,她只好随即起床梳洗罢拿了他黑色的大麾袍子去老太太的住处。  高立院墙关不住门庭内的凄哭声,大堂内花花绿绿的姨娘们丫鬟们穿着素净,或端坐交椅,或抱头痛哭,或面壁而泣,纷纷携了帕子遮眼,而她除了面色不忍,横生忧郁,心底竟然生不出一丝绞心的难过,生不出一滴感动的痛心的眼泪。当她姗姗的步子进了大堂进了里屋,越过狭窄透气的人道,越过高低不平形形色色的肩膀,她愣愣的眼睛直直盯着床榻上白发苍苍的老人,盯着跪在床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她脑海里竟然崩出这样一句话曾经的这一幕多么熟悉  “怎么不多睡会儿”  耳畔低沉温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不适应地“噢”了一声,把袍子递了过去“我怕你凉着。”  冯梓钧神色伤感,接过后没有立即披挂在身,却是爱惜地扶着她胳膊,说道“你身子需要修养,这里不是你该久呆的地方,你回园子去吧”  她又是傻傻地“噢”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人丛里赫然跳出一句恼羞成怒的沙哑之音“余宛静,你不准走”  屋子里,陷入悲痛的一双双伤心眼神顿如一支支利箭呼啸射了过来。  眼睛红肿的冯槿芝仿佛小说里的吸血鬼,张嘴獠牙,肝胆欲碎,似乎这次不撕了她死不罢休。  空馀满地梨花雪7 肃杀与悲伤交织的氛围里,冯梓钧瞬间挺身在前,护宛静在后,而旁观心态的张澤霖更是及时出手挡下妻子,横眉冷对道“奶奶还在昏睡,你这是闹什么”  堂兄心护余宛静倒也合情合理,瞧丈夫对宛静紧张甚微,按捺不住关心,对自己冷言冷语,冷落闺房,冯槿芝心里的不快恼恨不免又增了八九分,甩开丈夫的手,声泪错杂,对宛静叫嚷“奶奶身体一向安好,昨晚去了趟沁园,今天便不省人事,余宛静,当作冯家人的面,你说,你到底跟奶奶说过什么”  起初是想杀她以绝后患,现在又要想方设法把她逼出冯家,冯槿芝心里容不下她,眼睛更是揉不进沙子,宛静亦不想如往常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她冷静应对的话未出,冯梓钧倒厉声斥道“大夫说,奶奶是情绪激动,心脏病发,与宛静何干她现在有孕在身,你别无理取闹,惊了老少”  “有孕”冯槿芝仰天冷笑,眼泪如流水般直往外涌“哥,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她恨你,恨冯家,怎会愿意跟你生孩子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懂,若她真怀了你的孩子,她早偷偷摸摸拿掉了。她现在肚子里装的是野种,是她跟”  跟澤霖  跟她丈夫  她怒火扭曲的面孔突然怔住,疯狂的狂吼仓皇嘎然而止,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静如止水的宛静又瞥了一眼隐忍愤慨的堂哥又回眸望了望拉紧自己却凝望宛静的澤霖,两耳霎那间失聪,脑袋眩晕空白。周遭济济一堂的瞳孔仿佛寺庙里灵蛮菩萨的化身,纷纷嘲笑她的愚昧无知。堂哥不介意且瞒着她且纵容余宛静跟她丈夫偷情,她随时随地被丈夫冷落被丈夫置之不理,即使亲热亦是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现在,她亲密的嫂子,她最好的朋友,竟然怀着他丈夫的孩子,竟然光明正大地不容置疑地宣称那是冯家的血脉,竟然这里只有她大呼小叫只有她一人清醒,她活像舞台上跳来跳去的小丑,作践自己逗人开心的小丑,想笑笑不出来,笑哭哭不出来,想倒在丈夫的怀里却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发泄*****的工具,也许碍于她是冯家大小姐才对她时不时调戏,也许对她调戏的时候他面容上还挂着一股股冷笑嗤笑,他会让余宛静怀他的骨肉,决不会让她也享受同样的待遇,他会给她下药,会让她流产,会让她她混乱不清的脑神经左边似乎被余宛静扯拽,右边被张澤霖拉紧,再被傻傻的堂哥拨拿弹唱,俨然断裂般疼痛,最后忍耐不住,两手去抓疼痛的头皮,想把那令人作呕的事情捞出来,却如同竹篮打水,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的无奈。她惨烈地惊呼一声,终不幸晕倒在地。  宛静瞧着众姨妈惊呼蜂拥而上的一幕,冷漠平静的心像毫无防备之下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骤然疼痛地淌出血来,她毛孔冷缩,面如白蜡,低声跟冯梓钧说了句“我先回去”便往外走。  冯梓钧见她心神不宁,以为被槿芝的狂野举动惊吓坏了,跟出院子,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体贴唤道“宛静”  “我没事,你不用陪我。”她七绕八绕摆脱掉他手,可迈出的步子分明踉跄不稳。  他匆忙搀扶住她肩,恐她听了堂妹的话心有他想,不由劝慰道“槿芝是被奶奶的病吓得失去心智,你莫跟她计较” 分节阅读_71  “梓钧,我们离婚吧”  旧事重提,他依然雷霆一震,身子穆地呆了住。  她眼睛直视前方,没有回头看他,如拍掉牵尘惹世的灰埃拂掉他双手,决绝道“谭家过两天有商船去南洋,我会随行,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晚些时候,我会草拟一份离婚协议,署上名字放在你书房,签不签随你只是你千万别趁我不备又欺负我,前两次我能原谅你,这次,我不会了。”  他汲汲牵住她,不顾一切地强留住她,丧失亲人之痛的眉宇已深锁见底,再也褶皱不出半分“宛静,我知道不该怀疑你,不该惹你生气,看在孩子的份上”  “孩子”她忽地回眸望着他笑了“这孩子除了奶奶,除了你,冯家还有谁能容得下我们现在奶奶病危,你满脑子尽是顾着军务顾着政务顾着许昌府安危。”  他脱口道“我会保护好你们”  她听罢又是苦笑道“怎么保护你不是不知前段时间,叔叔遭人刺杀,管家命丧车站,冯家接二连三出现事端,如若下一个是你,如若你躲不过一劫,我跟孩子只会变成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们能活过这个冬天便是万幸”  她的三言两语似乎逼得他无路可走,只是型单力薄的话出口“我不会让你们出事。”  此类虚无缥缈之言显然令她精疲力竭,她拼命摇头不愿再听“若是只有我一人,即便被刀枪指着脑袋,我都不会半分畏惧退缩,现在多了一个它,你让我不去南洋又去哪里呢”  她坚决离他而去是为了他们的孩子,是为了他的不能保全,他断然明白若是自己出了意外,张澤霖怎会不把她据为己有,怎会愿意放过幼小的生命寒冬天地,他不知所措地搂她入怀,把她失落的身子完全裹进大麾,对她耳边鼓吹安慰的风“宛静,你跟孩子是我的一切,我不会丢下你们置你们不顾。”  而她下颚抵在他心口,两眼酝酿着泪水,视线不小心越过他肩却撞到那张冷峻干净的脸,嘴巴顿时哑然了般不知道该接什么。  院落门口,张澤霖抱着昏迷的冯槿芝,静静地,冷冷地,不知站了多久,不知打量了她多久。而那双深邃的眸子半是熊熊火焰,半是冰冷潮水,似乎随时待发,只要一声令下,顷刻间便能用至热至寒的冰火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 空馀满地梨花雪8 这几日,冯老太太病情无起色,只是迷迷糊糊地呓语。那呓语七传八传到宛静耳朵里竟然是“冯家有后”几个字。她也没有跟整日轮流守孝的冯梓钧证实。他是冯家唯一的长孙,冯希尧枪伤愈合后身体一直不适,冯槿芝伤心过度又精神不振,与她这个身怀六甲的长媳享受同等可卧床休息的待遇,老太太的丧事准备只能他一人决断一人处理,那些至关重要的政务军务只能暂时分配交与下属处理,而他前一刻刚回园子探望过她,后一秒又被人请到后院大厅定夺商议。  虽每顿服药,她的呕吐症依然厉害得紧,只能服食些稀粥水果此类不累及肠胃的清淡之物,加之每时每刻念及张澤霖那日的眼神,恐他这个时候,又突发奇想制造什么事端,不由忧心忧虑,神色越发地憔悴。  不过,许是她太过多心,因为冯家生出这类变故,身心俱焚的冯希尧无法在政府继续主持大局,惟有委派唯一可信赖的张澤霖暂代主席一职,主持政府大局,想必他此刻只念叨“春风得意需尽欢”,哪里还会顾及到她姓甚名谁  不过,许又是她太过多心,他倒是托桃根送过一条羊绒披肩,如雪的乳白,没有陈旧的流苏装饰,四个角落绣出了洁雅的梅花图案,托桃根传达的话也是出奇的简单“我怕你冷”。她已经是陷进深潭泥沼,无时无刻不随机应变地去编织一句句言不由衷的谎话谎言,欺骗冯梓钧,此刻,她累得只剩下喘息活命的力气,没精力再为算计去制造凌乱复杂的枝节,尽管喜欢,她依旧狠心命桃根还了回去。  只是不想,第二日,他又送来两条呢子面料和毛绒面料的,说,那条呢子面料的搭配她那件深蓝色的藤花旗袍肯定优雅漂亮,那条毛绒面料斜搭在她那件白色衬衣肩头肯定风情好看,又说,若是这两条她都不喜欢,他会再托人从东瀛买八条回来供她选。她被他若有若无的话逼得无奈,勉强应承收了下来,又让桃根去转了话,他现在身兼重职,莫要在顾及了她。  然而,冬季阴沉的天气,想到春夏美不胜收的荷花池塘,现在不过一片残荷破败,落叶漂浮,池水浑迹,依偎窗棂的她虽裹着毛绒披肩,仍被股股肆虐的寒风吹皱了心境。  “表小姐,表小姐。”桃根喜上眉梢,前脚踏进院门便急不可待地大呼小叫。  她峨眉微皱,面露不悦,训斥道“现在整个冯家上下悲声一片,你这副样子若是被冯家人瞧见了,还不生出口舌是非”  桃根缩了缩脖子,愧愧地吐了吐舌头,进屋挽了她胳膊便往沁园门外去。  两辆漆黑轿车赫然停在沁园门口。  西装革履的司机瞧她出来,皆脱了礼貌恭谨行礼,唤道“余小姐”  这两人敢在冯家大院内称自己为“余小姐”,可想而知是熟悉外人的指派,只是院子里准陌生人进来倒是有些奇怪。她疑惑横生,却坦然问道“找我何事”  “表小姐,你看”  见桃根又是不懂规矩地打开车门,宛静正欲斥责,却瞧那后车排搁了件古铜色的留声机,款式新颖,色泽明亮,该是新购置回来的。未待她发问,桃根竟卖力地抱出来递给司机,喧声夺主地交待说“这个放到客厅。”继而又吩咐整装待发的另一人“把所有东西都卸下来吧”  宛静仿佛局外的旁观者,环抱胳膊,婷婷站立一侧,看这三个做戏的人热火朝天地忙碌。待司机搬完后备箱后车排所有的东西过来跟她道别,她开口便道“回去告诉张澤霖,以后再整这些东西,莫怪我翻脸”司机不知是被她的冷眼冷语还是不畏惧地道出“张澤霖”唬了一跳,低头连声只道“是,是。”说罢便发动了轿车一溜烟地跑了。  待她重新迈进沁园迈进客厅,桃根早已没心没肺地打开了所有包装箱子,装模作样地跟她惊叹,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她扫了一眼,一口箱子装的是黄橙橙青绿绿鲜脆的水果,包装箱的外围用英文清晰写着“adeshunde”,一口箱子装的是包装精美的书籍书册还有留声机碟片,箱子的外面依旧是英文字母“rove,etoo”,一口箱子里似是各种质地的布料,浅蓝色粉红色深紫色格局齐全,再垂眸望了望纸箱又是写着“efroyheart”。明明应该恼他暴怒却平静故我地给她生事,她嘴角那抹笑竟然不自不觉地露了底,没好气地吩咐桃根把衣服按色泽摆到衣柜里,把留声机和书册暂时放到客房。  晚间,冯梓钧回园子陪宛静就餐,瞧深色案几上摆放的硕大无比又颜色清醒的水果,许昌府甚是少见,警觉地问一旁布置餐桌的桃根“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 桃根眨了眨不解的眼睛,顺着姑爷的眼色望去方恍然大悟地应道“是四少爷。”  “四少爷”丫头亲热的称呼令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 桃根点了点头,乖巧回话“四少爷说表小姐有孕在身,一个人闷在沁园无聊,便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 他疲惫不堪静坐交椅的身子晃然一震,不与丫头追根究底,起身便朝着灯火通亮的卧房而去。  寒冬里卧房的纸窗大开,清晰可见炭火蹦跳的四周,她衣着紫色旗袍裹了条蓝色的呢绒披肩,安静端坐于紫檀圆桌翻阅书册,嘴边泛着淡淡清澈的笑,那全神贯注的神情俨然对他的光临无一丝的察觉。  他两手轻柔抚住她肩,她身子吓了一惊,迅速合了书册,回眸瞧见是他,眸子里的惊愕霎时变成体谅的温柔“回来了”  他轻“嗯”一声,见那书册是外文撰名,随意问道“这是什么书”  “这个吗”她撩起书籍扬了扬,笑着解释“ride and rejudice,是janeaten最出色的一部小说。”  他又是一声“噢”,随手翻了几页,清一色如蝌蚪的外文字段密密麻麻耀花了他的眼。  空馀满地梨花雪9 北风其喈,掩盖不住泊阳河畔的莺歌燕舞灯红酒绿,却掀起湖水不平,涛浪起伏,一遍遍涌向谭家客栈临湖的窗棂,势如破竹。  张澤霖单手抱臂,临立玻璃晓窗,低头摇晃着杯中如丝如滑的红酒,剑眉星眼间露着郁郁之气,优雅地品了一口,方踱步坐回堂屋的藤椅,方对着深褐色茶几 分节阅读_72 另一端的人无能为力道“世棠,实不相瞒,虽然我现在暂代全国主席一职,许昌府仍然是冯梓钧一手遮天。宛静来找过我,先是哭哭啼啼了一阵子,又是呜呜咽咽地求我”  听闻宛静哭泣,谭世棠平端的酒杯恍然一沉,四下不稳地荡起千层波浪“宛静怎么了”  “冯梓钧那混蛋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只要稍微不合他心意,他便对宛静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来。即便她有孕在身,即便我身在冯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整日受冯梓钧欺负,整日以泪洗面。”似乎触及到悲痛之事,张澤霖一掌淋漓地拍在案几,又痛苦地缩成颤颤抖抖的拳头,眼睛哀伤,说道“我不能再让宛静继续留在冯家受苦。世棠,你带宛静去南洋吧”  前一刻还在为宛静的受苦受难心内愤愤,这一秒竟像是接到皇恩浩荡的圣旨,活在云里辨不清方向,谭世棠惊呆了。  张澤霖一饮而尽杯中红色,仰倒在交椅,望着房梁悬挂的高灯,长长一叹“我跟宛静这辈子是不可能了若是冯梓钧知道她是随我回了顺德,必定拼尽所有与我同归于尽,届时天下大乱,以宛静的性子,肯定舍身站出来,阻拦一切。况且,她也是不愿随我回去的,她说,她宁愿死在冯家也不会回顺德。她亦是恼恨我,恼恨我娶了别人。我跟她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 瞧见张澤霖言谈间的失魂落魄,谭世棠的心弦猛然扣紧,竭力压抑着激动震荡,劝慰对方道“张司令莫要说丧气的话,表妹的心意,我这个做表哥的怎会瞧不出来”  “上次亦是在这间房内,她跟我大吵了一场,说我若是年内不休了冯槿芝,她便不会原谅我。世棠,你该是最懂我的,槿芝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冯希尧的女儿,怎能说休便休说弃便弃人在高处,最不胜寒。稍微的差错,带给北方百姓的是水深火热,带给南方商贾的何尝不是动乱奔波我跟她现在岂止是隔了一个冯梓钧,一个冯槿芝,一个冯家,还有南北疆土,还有国家安定。”  知道表妹断然不会委屈自己去做一房小妾,更了解张澤霖这类的达官贵人为了权势为了地位绝然不会越过雷池一步,谭世棠心里明白,却又欲劝道“张司令”  张澤霖罢手止了他的话,穆然间目光如炬地直望于他,期望于他,说道“只有你,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敢冒生死带宛静离开还有谁能尽自己所能给宛静后半生安定的幸福”  谭世棠内心顿了顿,俨然再也压不住心湖的浩荡不平“张司令,我”  “老四在吗”门外忽地响起妩媚之音。  听到外人声色,谭世棠面色一沉,仓促起身,颇有些紧张。张澤霖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无碍,随之过去拉开门栓。一位三十岁上下衣着华丽的贵妇毫不客气掠进屋子,瞧见陌生之人亦是毫无拘束地眉梢弯翘,秋月之媚顿时跃然拂面“呦,原来你这里有贵客”  话已聊此,谭世棠急需时间冷静深思,索性拱手辞别道“既然张司令有客,世棠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 张澤霖听罢亦未多加阻拦,只说“张某的话望世棠兄考虑考虑,咱们改日再谈。”  谭世棠应了一声,低头躬身离去关闭房门时,瞥了一眼屋内,张澤霖拿起酒瓶又倒了杯红酒,而那女人堂而皇之地坐于自己刚才位置,拍着桌子叫喧“我听你二哥说,你要送余小姐去南洋”  “是,我不想她留在冯梓钧身边每天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张澤霖态度坚决。  “送她去了南洋,怕是你这辈子都找不回她”女人气焰消失,忧心劝解。  “若是她被冯梓钧折磨至死,同样亦是找不回,我情愿她活着。”张澤霖似乎绝望。  女人沉重叹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 “我已经找到了可以照顾她一世的人,只希望他能不负我所托,好好对待宛静”    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便是张澤霖这句苍凉无奈的话。夜阑人静,寒气入窗,谭世棠却浑身燥热,真丝床帏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 此刻的冯家沁园。  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进了冯梓钧的嘴巴形如嚼蜡,淡而无味,抬眼望望京时,她容颜平静,默默无语,端庄秀雅地进食,俨然没有跟他闲谈闲聊或问及琐事的*****。等到夜色阑珊,最后瞧了一眼梳妆台前与首饰锦盒相依相偎的外文书籍,他熄了桔色灯火,缩进被褥,与她温暖的身子相贴,闻着她颈子里散出的清淡香味,竟莫名忆起了那人曾讽刺的话“想必梓钧兄每晚都很享受沉醉”,原本是不介意的,然而桃根口中那声亲热的“四少爷”搅得他平寂的心整晚一阵阵酸麻,他不禁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宛静,睡了吗”  她习惯性背对着他回话“什么事”  他心底几番挣扎,终还是问了出来“你恨不恨我”  触及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她雷霆一震,脑袋瞬间清醒,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却口齿清晰地反问道“你认为呢”  她淡淡的语调在寂寥素净的夜显得格外冰凉,他忽然不知所措地紧抱住她,痛疾的喉咙生怕她说出什么坚决肯定的话“我不知道。”  “我的一切不是由你说了算吗当初逼我嫁进冯家大门的是你,许诺会放了我的是你,然后在这张床上不闻不问要了我的也是你。离婚由不得我做主,去南洋由不得我决定,回谭家待几天待多久也由不得我意愿。现在,出沁园出冯家都要跟你请示看你脸色。这个时候,你问我恨不恨你”她幽幽回道“我的答案有那么重要吗”  她不是谴责甚比谴责的话俨然比恨他怪他更惹他心伤“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只是这般强势吗”  她听罢脑袋完全缩进了被子,只留了一句话“你认为呢”  空馀满地梨花雪10 晨霜降至,白霜弥地,萧条的气候越发肃冷三分。  宛静早起梳洗整过妆容便敞开衣柜选衣裳,里面突增一片的陌生色泽款式吓了冯梓钧一惊,瞧她随手选了四件淡雅素净的布裙旗袍拎在左右,对着长衣宽镜照来照回,从他睡眼朦胧的爬起挑到他精神气爽的出门,知道她这几日身子虚弱没迈出过沁园,亦明白这些东西连同书籍是何人为讨她欢心,他苦思酝酿了整晚的话欲以出口,恍然听到门外下人的唤声,只好吞咽回去。而看着似水明镜里的背影越来越远,宛静重又将衣裳挂回,在往常的旧衣裳外配件浅蓝丝巾和米色风衣能挡风便是。  随后,她单独一人在偏厅里喝无味的稀粥吃简单没有油腻的馒头,桃根慌里慌张跑进来请她去客厅,她问及发生何事,桃根口口吃吃比划半天竟然说不出一字,只说“小姐去了便知道了,小姐去了便知道了。”  怕是这世上能让桃根嘴笨嘴舌的莫过于张澤霖又做了什么“好人好事”,她冷静问道“张澤霖又派人过来了”  桃根被她的问话唬了一跳,四慌的表情顿时凝固,眸子里泛着连连惊愕。这个冯家大乱的时候,他倒不介意乱中添乱,竟整些让人无奈的事,她前脚踏进客厅,未抬起额头看清楚来者何人,一句话如毫无准备的绣球抛了出去“我已经说过,张澤霖他再不知所谓,莫怪我翻脸。”  “你要怎么翻脸呢”  孙太太那不失女人妩媚的文雅之音与随之映入眼帘的修长美影令宛静措手不及,碧霞里没好气地恼怒继而行云流水地化为久别重逢的姐妹客套,与孙太太相拥后说了一箩筐自己的不是。孙太太笑枝乱窜,故意迁怒她道“你若是有心道歉,待会儿陪我逛逛许昌城,自从嫁给铭传,我亦是五六年没来过这里。”  宛静没有应承也没有反对,只唤桃根沏壶早春龙井,忆起在紫芸阁里孙太太特意备的上等瓷器,又专门提醒要用南洋那套素淡的白瓷,又眼神暗示桃根莫让外人进来,然后才回首临了孙太太而坐,低垂眸子,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仿佛出嫁已久没了当初棱角的少奶奶“碧莹姐,我已跟他讲得清楚明白,他怎还劳烦你千里迢迢过来许昌”  孙太太知她是聪明人,所说之言点到即可“若是三言两语便能断了一个人的相思,那这大千世界还有什么痴男怨女他跟我说,自己本来是不晓得情为何物的人,只是遇到了你,才品尝到里面的酸甜甘苦,怎会是书中戏里一句两言可以道尽的你一次次打发他,与拿着尖刀捅他的心有何分别我知,你想他死心想他恨你想他记住你的无情,这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好法子,可他是越挫越勇的性子,他偏不相信你是冷酷心肠的主儿,偏迎着你的刀刃逆流而上,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血心痛,如此惹得两人心伤,又是何必”  许是最直言不讳的话才能触及灵 分节阅读_73 魂深处,宛静听罢眸子顿时黯然,嘴边苦涩,凝如白霜,出尘地冷“碧莹姐,他性格偏激,不知轻重,难道你还不懂吗我所嫁的是何人,他所娶的又是何人。现在南北统一,大局虽定,随之而来明争暗斗又岂能牵扯进儿女情长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碧莹姐,我怎么能去破坏他想方设法布下的一步步棋”  孙太太携了宛静冰凉的手安慰地握在掌心,感慨道“咱们做女人的往往是身不由己,明明牵挂他,却要装出一幅高尚无谓的样子,这其中的苦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你怀着他的孩子,待在冯家亦不是长久之计,我怕终有一天纸包不出火,此事被人宣扬出去,祸及你安危。”  “碧莹姐,你莫担心”  这回话顿如钟声鸣荡,清凉见耳,豁然震醒了她忧伤的神经,她腾地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玉手迅速抽离,一双惊恐惊乱惊得不知所向的眼睛望着对方,血液如水沸腾,呼啸全身,遍及毛孔,如雨虚汗瞬间淋漓直下,遭遇寒冬气流俨然又转瞬凝结成冰,寒得她身子不稳,不禁大步后退。  孙太太似笑非笑,似了若指掌又佯装不解,上前扶稳她,关怀道“小心,别伤了身子。”  而她两眼发黑,脑袋一片雪盲,什么都装不下,只有那句轰轰而笑的“他的孩子”。  而冯梓钧不早不晚,竟在她脸色煞白,头晕目眩,大惊失色难以收回之时赫然出现在客厅门口,赫然揽她入怀,在人前露出关心备至情深难抑的心疼“宛静,怎么了”  而后才听到桃根迟来的阻拦“姑爷,姑爷,小姐有客”,那阵阵呼喊又不得不让她从死亡线上极力挣扎回来,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对他灿然一笑“我没事。”  听闻张澤霖带了位陌生女人进院又指派人领进沁园,冯梓钧立马搁下孝事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从那本令他眼花的外文书籍到柜子里琳琅满目的衣裳到客房摆出的留声机,从她昨晚幽怨惆怅的话她今早流露出的情不自禁开心,此刻又瞧见宛静神色紧张却假装无事,瞧见眼前的妇人眼睛犀利却满面含笑,他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  “碧莹姐,这是梓钧。”宛静竭力冷静,介绍道“梓钧,这位是孙太太。”  孙太太似乎恐她解释不清楚,大方补充道“冯司令,我先生便是顺德的孙铭传,想必与冯司令很熟捻吧”  知道与张澤霖关系非浅,冯梓钧淡然回道“有过几次照面。”  猜测不透孙太太此番前来除了试探之外还有何意,宛静不想以后言语行事如履薄冰被人制衡,便对冯梓钧言道“孙太太未来过许昌,又找不到熟识的人,特意邀我陪她逛街。”  冯梓钧内心一怔,不愿却也找不出更好借口“你身子不舒服,我怕”  宛静话未出口,孙太太倒笑着接道“请冯司令放心,有我这个姐姐,保证她完整无缺”  空馀满地梨花雪11 言语间的干涉阻拦被宛静眉目间流露的惶惶不安抑制了,冯梓钧没有继续反对只提醒宛静早去早回,便去了书房,伏案疾书,批阅下属拿捏不准的文件。然而无意抬眼间,透过累积高尺文件的狭窄隙缝,透过毛竹掩映摇曳不定的纸窗,只见她低头蹙眉绞捏着素净丝帕,心急火燎的步子独自穿梭过厢庑游廊去了卧房,片刻的功夫出了来,又重新挽了发髻戴了白灰色绒毛帽子,换了件深青色高领风衣,足以遮掩半面容颜。  “你最好把她守紧了,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接回静湖山庄。”  这曾是明目张胆的宣战。  “四少爷说表小姐有孕在身,一个人闷在沁园无聊,便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 这俨然若有若无的提醒。  知道她已与他成婚已是他的女人,张澤霖何曾善罢甘休半分放弃知道她怀有他的孩子,张澤霖又怎会嘘寒问暖讨她欢心如此简单  他果断拨通刘伯宽的电话询问张澤霖动向,刘伯宽的回答颇出人意外“因为筹建桥梁的款子好像迟迟达不到张澤霖的要求,他几乎整日召集相关部门商讨应对策略,偶尔会处理些南北需调和之事。”  他眉头没有舒展,反而越褶越紧,又责问道“孙铭传的夫人何时来得许昌,为何不跟我知会一声”  对方呆愣片刻,随后支支吾吾回说“钧少爷,伯宽失职,孙太太来许昌的消息,伯宽也是刚刚猜透的。您知道南北解禁后来往客商的盘查没有昔日严格,孙太太又是普通装扮一介女流,如果不是昨天夜里发现张澤霖出入谭家客栈,不是今天大早看到她乘坐张澤霖的轿车”  谭家客栈从孙太太那身时髦的衣着打扮,冯梓钧断然明白如未有特殊境况,她决然不会挑选谭家客栈如此老气古旧的酒店歇息。他不想听费话,直问道“是不是谭世棠来了许昌”  起初亦是不明白张澤霖为何傍晚饭后去谭家客栈,后来瞧见女眷粉墨登场,刘伯宽才恍然大悟,现在听上司提及谭家,他似乎又遗漏了重点,那安然的心莫名又绷成弦状,小心回道“是,听说是购置家具的。”  他冷冷一笑,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全国上下散发消息,张澤霖募集资金建桥,不为南北百姓,实际是侵吞南方商会流动资金,控制南方商会。二是,派人紧盯谭家客栈紧盯谭世棠紧盯孙太太,稍微出现风吹草动,即刻汇报。  他与张澤霖毅然是这世上的诸葛亮与周瑜,既生亮,又何必再生瑜  院落里寒风掠起了百尺灰埃,望着朱栏白石,枯叶飞卷,他狭长的眼睛穆然一沉,犀如利剑。  而宛静与孙太太如姐妹般挽臂同步,出门又共乘一辆黄包车说笑面谈,进人潮拥挤的闹市,又进吵闹不断的茶楼,又进璀璨夺目的珠宝饰店新潮衣店,后来去了昏暗无光肃静的影院,后来电影结束便不见了踪影,消失得格外干净。  刘伯宽问及下属报告时吓出一身冷汗,知道宛静在冯梓钧心中的份量,办公室里惶惶犹豫半晌拨不动熟悉的电话,好在,不大功夫又接到夫人好像进了谭家客栈,这堵压嗓口的心方稍稍回落,向上司禀告时,没有提及夫人短暂消失的事情,只说,少奶奶跟孙太太在谭家客栈,目前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 冯梓钧听完报告,便直拨了谭家客栈内线,恐慌不安的第六感隐隐支配着他紧张兮兮的神经“我是冯梓钧,有要事找表小姐。”  如若谭家掌柜有意推脱有意阻拦,他便当机立断盘查客栈,逮捕谭世棠与孙太太,折断张澤霖双翼,令其孤掌难鸣。  然而,不想转瞬间,竟然听到了熟悉的湍急之音“梓钧,是我,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 “没有,我只是担心你身子不舒服。”他的监控手段俨然暴露无遗。  “我跟碧莹姐聊两句便回去,你莫挂心。”她没有搓破他的暗派跟踪。  似乎觉察出了她欲挂断电话,他思绪万千,不假思索道“待奶奶的事情完结,我陪你去南洋。”  “嗯”这俨然比孙太太别有意图的翩然而至,比孙太太不露声色的深不可测,比自己防不胜防吐露的惊天秘密更能震撼人心,宛静的难以相信仿佛漫天刮起的大风大沙掩埋了所有活物只有平坦离奇的死寂,不知他为何冒出这句话,不知发生何事令他讲出这句话,她分明应该为达到最终目的欢呼雀跃一番,她分明应该感天动地声泪俱下地矫揉造作连声反问“是不是真的”,可她竟是顺其自然喧声叫骂了他一句“你疯了”  这关怀备至的骂声仿佛火炉里腾腾爆出的火焰霎那间烧暖了他的身子,她向来是柔声细语向来是温婉淑雅,她的责骂从来没有这般震撼过他的心,他笑了“我知道你与我的相处不如诗经古籍里的唯美,可,宛静,我们都是自幼失去了双亲,不是吗很多个时候,我想给你温存,可我怕不能了解你,怕你受到虚惊,所以从始至终,你打我骂我怪我,我好像只有贫乏,只能去沉默。知道你有身孕的时候,我激动了一夜,不是因为冯家有后有了香火,是我可以喜欢你,不是爱慕仰慕,也不是非分之需,是我终于可以有你的全部。”  客栈里人往穿梭,宛静身着新购置旗袍风衣翩翩依靠着柜台,与孙太太周旋攀谈的风起云涌已让她全力应付无暇顾及其他,贸然接到冯梓钧的电话,贸然听到他的款款深情,如此静谧,又是如此喧闹,隔着千米之距,如此遥远,又是如此比邻,她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梓钧”  “你该恨我的。我怎么能让你们母子无依无靠流落海外怎么能让你无时无刻过躲避逃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你我已经不幸,怎么能让孩子再去承受我们曾经经历的痛”   分节阅读_74 她显然无法接受“你不顾许昌了”  他又是明朗笑了笑“许昌不会永远姓冯。”  空馀满地梨花雪12 迎面木梯闯闯而下的皮靴声如雷贯耳,宛静耳朵贴着话筒,不由抬眼望了望,是习以为常的长筒黑色马靴,*****靴内的是司空见惯的土黄色衣裤,沿着整齐的裤管而上是修长却能包裹她掌纹的手指,熟悉的感觉霎那间弹奏起她丝丝神经,她身子赫然直立,顾不得电话里还将传来什么超乎寻常的肺腑之言,竭力维持平静道“我很快回去。”随后,在那皮靴一步步近如咫尺时,“啪”地一声挂掉电话,淋漓转身直往后院走。  那笃笃之音尾随自己一路南下,直到钻进硕大的芭蕉叶群,四周掩映的肉青徒留抬头的一方空隙,胳膊方被身后之人默然挽留住,而她在空中扬了十个来回挣脱不掉,似乎也懒得回首看他,只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疑问,大可问我,何必劳烦碧莹姐千里迢迢过来套我的话”  张澤霖没显往日里鲁莽灭裂之气,倒是一股酸酸的妒嫉口吻回道“你早把那些冷的热的暖的寒的话讲给了他听,哪里还有半点儿剩下来给我我就是遭你遗弃的破落乞丐,手心里端着再多的疑问,也讨不了你多少真心的残羹冷炙”  以前他只耍耍软硬兼施的赖皮手段,现在亦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折磨她的法子,随随便便一句便能令她心痛心碎,她沉默无语,极力甩掉他手,欲从窒息的芭蕉里逃出去,却被他从身后抱揽住身子,却换了郑重其事的语气直道“你们定州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 回眸瞧他声色俱厉,她当是谭家又出了事情,骤然愁上眉头,急问道“什么事”  他神色庄重,说道“定州城外不是有座宛山吗临近山顶的地方有个余子洞。”  她突地一怔,霎那间在他怀里胡乱扑腾着逃离。  “怎么了”  “你少唬我,我自小没听说过这山。”  他稳住她身子,表情严肃道“这是下属向我汇报来的,他们说叫宛山,难道我要否认不成”见她没了话语,他接着说“前日有人在余子洞里发现了两条人身蛇尾的怪物,上身用绸缎料子包裹,下身露出粗黑的蛇皮,两怪物披头散着发,看不清样貌,只两条尾巴搅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像是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只听一个怪物责怪另一个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让你下山去弄条香巾回来遮丑,你倒是被凡人的什么给迷住了,空着手回来不说,还理直气壮地给我说,香巾没用。另一个怪物回话说那香巾对你确实没用。那怪物见它死命坚持,又问为什么没用另一怪物叹了口气,腾地变成一个妙龄女子,回话说香巾,香巾,你只知道找香巾,殊不知定州谭家表小姐才有真正的香颈。”  以为他只想折磨她,想不到他竟然把石头记里的段子东拼西凑胡诌出来逗她,她左右拳头如绵绵春雨直往他肩膀下,骂他道“你个混蛋,我就知道你存心编我”  他得意笑了两声又忽地止住,默然把她脑袋按在心口。空气像是瞬间凝结一般,周围寂静极了,贴着久违眷恋的怦然心跳,耳边只是不断回响他喉结上下索动吞咽着不知名的痛苦或是渴望,她仿佛能听到身子里引发共鸣的铮铮响声,那纤纤手指不由自主搁到他腰间,手腕被一股道不清的丝线缠绕,越缠越近,越绕越紧,最后再也不愿松开。  纵然这世上其他的男人再是多情多义,都不是他,都不如他待她的十分之一。  纵然她平日对人载欢载笑,潸然泪下,都不若在他面前,坦然自若,随心随地。  狭小的天地间芭蕉摇曳涌动却透不进一缕寒风。  “我不准你再回冯家,你随我去顺德也好,你想远渡南洋也罢,我不准你呆在那混蛋身边,你平日里是虚情假意地对他微笑也好,真情实意地对他发怒也好,我不管你心里装有什么目的,我不容许你再见他。”他苦楚的声音似乎撕裂了喉咙发出来的,断断续续,浅浅深深。  她紧咬嘴唇,嗓子枯痛,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喃喃唤他“澤霖”  “每次看到他碰你,我只想一枪崩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或许是下次,或许是明天,就算落得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跟他同归”  他未出口的话被她掌心及时堵在嘴里,不敢抬头去看他说这话是何种苦不堪言的神色,她只是掂起脚尖,像攀岩悬崖峭壁,两手紧紧环绕着颈子,分明该摇头拒绝,却是说道“你容我想想。”  晌午时分,谭家客栈走出两位少妇。一位身着黑呢子大衣,盘着波浪卷发,戴着黑色小礼帽,蕾丝面纱若隐若现半山峨眉。另一位一袭灰色风衣,头顶压低的毛绒圆领帽几乎遮掩面部容妆,很是低调。两人挽手上了门外停泊已久的漆黑轿车,车牌号码赫然属于政府张司令座驾。那车沿着宽阔直通的柏油马路,没有绕道,没有停歇,直驶客船码头。  刘伯宽接道密报,心里一凉,知道大事不妙,却也找不到合适理由拦截车辆,只好电话打至沁园书房请示命令,焦虑等待了片刻,是强忍平淡的命令之音等。  此时的冯梓钧仿佛是亡命赌徒,赌她心里有他不会贸然上船随人离开,赌她与张澤霖已经毫无关联不会对他视而不见,赌她在乎方才那通他愿意放下身外之物随她去南洋的电话。  然而,下属禀告两人手握两张贵宾包厢船票亲亲热热说说笑笑上了船只。  耳边听筒被他的燥热之气度了层水雾,遭遇到冰寒天气似乎转瞬间凝结成冰珠,滑进耳孔窜进脑浆又掉进沸腾血液,顺着奇经八脉流遍全身,他浑身哆嗦浑身战栗浑身冒着冷汗,战战兢兢的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冷静的字“把她给我抓回来不管谁阻拦,都要把她给我抓回来”  空馀满地梨花雪13 寒风怒号的潜清湾口岸,深潭死水般万籁俱静,仿佛是阴沉的冬日之气汇着江水澎湃松涛如吼直往卷走了熙熙攘攘的喧嚣。 突然,纷沓而至的整齐列步震翻了空旷码头,十来个端举钢枪的官兵列队两排,好像无坚不摧的钢钻利器,硬生生在人群里划出一丈来宽的口子。一时间,女子的尖叫声,婴儿的哭喊声,不知情者的辱骂声混着年老者的说教九流声,像轰炸开的云层,黑压压地,一四散涌荡。那汹涌人潮或挤压着铁制栏杆,或退出码头界限,或拥卡在船舱入口。那肆无忌惮的威严面孔扫不开无辜阻挡者便活活将其撞出三尺开外。码头顿时像弥漫起战火硝烟,哀哭遍野,伤残遍地。那罪魁祸首们不闻不问闯到甲板,闯进船舱,敲门,踹门,恐慌,惊叫,仿佛火烧连锁战船,染红了整个江面。  突然,这疯狂的横行无忌在一间雅致的舱门前嘎然而止。  “光天化日之下,我说谁敢在刘局长的地盘如此张狂”孙铭传身着青布长褂,手捏黑色圆领毡帽,玩笑道。  刘伯宽略背双手,毫不理会对方讽刺,傲然笑道“孙参谋长不为南北百姓舍命建桥,突然光临商船,这唱得是哪出戏啊”  孙铭传低头弹了弹帽沿灰尘,笑面爽朗“千里相聚,终有一别,不过是来送送人。只是刘局长你这番大动干戈,惊扰民众,实不像自己风格。”  承认最相安无事,刘伯宽不愿跟他继续费话,拱手向天,严肃道“伯宽奉上级命令盘查码头。”说罢淋漓挥手,霎那间七八个铁青严面的士兵如利刺穿梭而过,或继续敲门,或不断踹门,或两眼狰狞坚守刘伯宽身后。  孙铭传瞧这肃杀的阵势,散漫顿失,大惊显于色,惶惶后退一步横档门口。  “请孙参谋长让开位置,莫要让弟兄们难做”  孙铭传强装笑容“刘局长,您这是做什么难不曾你怀疑孙某”  刘伯宽强硬道“伯宽只是秉公办事。”  孙铭传面色沉重“你可知里面是谁”  “不管是谁”  “里面有张司令的内眷。”  “伯宽奉命行事,若是惊扰了太太们,敬请原谅”  见对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孙铭传凌厉的眼神透出丝丝冷冷嘲笑,刘伯宽毫不示弱迎上,两人沉默对视半晌,孙铭传终败下阵来,转身敲门软声唤道“碧莹”门内先是传来妩媚的应声,随之裂开的缝隙又露出一双明若秋月的眼睛,那眼睛明显掠过慌乱的惊愕。孙铭传安慰嗓音道“刘局长例行检查,跟小姐先知会一声。”孙太太“噢”了一声,砰地关上门锁,片刻后,又慢慢拉开门锁,像是缓缓揭开白色幕布揭 分节阅读_75 开最后谜底。当影响中那抹熟悉的青色映入眼帘,刘伯宽不顾礼貌跨步入舱,对翘首楚望玻璃窗外江水之人,低头躬身道“小姐,请随伯宽走一趟。”  “不知先生找我何事张司令知道吗”  幼稚娇滴滴的女音唬了刘伯宽一惊,他仓皇失措地抬起恭谨的头颅,撞上一张雅气未消的白瓷脸,极力稳住紊乱的呼吸心跳,责怪自己办事鲁莽显然损了定军颜面,想收回出口的话又瞬间找不到自圆其说的理由,只能皱着眉头,自咽苦果,见机行事“伯宽不清楚张司令是否知晓,这是冯司令的意思。”  “噢,是吗”  若是对方懂晓南北势力,力压一句“要见张司令”之类的话,或许他刘伯宽便能装出胆小如鼠的模样,陪千万个不是,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再浪费一份一秒全力寻找少奶奶的下落,然而那扮成少奶奶样貌的女子偏偏不谙世事地说“那我随先生走一趟吧”  孙太太似乎颇为配合这场戏份,拉住青衣女子,嗔孙铭传道“这是哪门子道理小姐不过是来许昌探望亲人,不明不白”  孙铭传却厉声道“没听刘局长说吗这是冯司令的意思,他无权过问。这里是许昌,就待守许昌府的规矩。请小姐放心,刘局长是秉公执法的人,不会为难咱们”  孙太太瞪眼无奈,青衣女子则绵绵地“哎”了一声。  这一声俨然混了五分娇三分媚还有两分故意的嫩,这局面俨然是张澤霖摆下引他上钩,先是以假乱真调开他的视线,然后故意设下陷阱耽搁他的时间,再用一个不知是不是内眷的女子纠缠他不放,使他无法脱身返回谭家客栈追寻少奶奶的下落。这女子显然是不能领回政府大楼严加拷问引发多人观摩,唯一的去处只有冯家沁园,若是少奶奶突然回去刘伯宽越想越是后怕,却只能平静作揖恭请人离开,只能思索着如何将功补过方为不晚。  谭家客栈,宾客冷清,然而猖狂地冲进十几名官兵如蛇虫鼠蚁横扫前后院落上下楼层,仍是惊了掌柜一跳,当钢铁枪膛有意无意地指向掌柜脑袋时,掌柜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碰脑地请求长官饶命。  “冯少奶奶呢”  “表小姐走了。”  “去哪儿了”  “我不知道。”  长官提起掌柜衣领,枪支死顶掌柜脑袋,扣动扳机,吼道“你不知道老子一枪崩了你,看你还知不知道”  掌柜已魂飞胆破“南洋,我听表小姐说马上动身去南洋。”  宛静是与张澤霖易容装扮后离开的谭家客栈。  冯梓钧的话不是对她没有半分影响,可她也甚是疑虑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毕竟他要放下的不是一座可有可无的城池,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所以她决定即可避开他远走南洋,若是他心甘情愿随她过来,她便横下心跟他远居海外风雨一生,若是他派人前来抓她回去,她便隐姓埋名,逃去东瀛,任谁也寻不到。  空馀满地梨花雪14 夜幕阑珊,月色冰凉,冯家沁园的青色瓦房屋顶泛着如霜的光泽,照着书房内凌乱的孤寂。那白色如雪的文件纸张不漏间隙地铺成满地,那点点黑漆如张扬洒脱的泼墨自绘傲梅,那笔墨纸砚,那印章红泥,那细纹密致的景德瓷器无不残缺,无不碎裂。  刘伯宽目盯着脚下唯一完整的石狮镇纸,不敢上前一迈亦不敢后退一步亦不敢大气多出说两句劝慰的话。自从跟随钧少爷,这是仅有的一次见他把暴怒刻在了眉宇,把暴躁付出于行动,特别是汇报到“少奶奶跟张澤霖一起消失”的时候,那原本冷静思量的眸子霎那间蹦跳出三丈烈火,一把捏住他衣服领口,捏得他不能呼吸,金刚怒目,令他再重复一遍。他哪里还敢再将原话说出来,只道,码头和火车站都没有发现过少奶奶的影子。  “伯宽,派人密切注视谭世棠行踪,另外严查琛州海关。”仰躺楠木交椅的人如奄奄一息的猛兽终下达了命令。  刘伯宽眼睛里挂着担忧,应声“是”后,心里浮动两下,说道“钧少爷,少奶奶没有去顺德而是选择去南洋,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 交椅上的人纹丝不动,俨然他这句话纯属无痛无痒之句,乏力得很,然而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忽然听到冷冷的笑声“跟张澤霖斗,你欠缺的不只是对他的了解,既然是他想得到的,即使拼掉性命,也绝不会轻易罢手,失败一次,他会卷土重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赢为止。你以为掌柜的话是宛静留下的线索吗不是,是张澤霖故意布下的蛛丝马迹,他要跟我在许昌境内一决生死。”是要以雪曾经的耻辱。  听到危言耸听之词,刘伯宽大惊失色“那他现在岂不是挟持了少奶奶”  “不是挟持,是哄骗。”他纠正道。宛静一门心思要去南洋,自己横加干涉不说更是强留她不放,她与张澤霖藕断丝连牵扯不断,若是此时,张澤霖对她添油加醋大谈大讲协助她去南洋的话,她怎会不动心然而,令他始终宽慰的是,她从未想过再回张澤霖身边,即便她喜欢张澤霖,无时无刻不心念张澤霖,她也从未想过不要他的孩子。  哄骗少奶奶去顺德似乎还讲得通情理,毕竟那里是秦军根据之地,这哄骗少奶奶去南洋刘伯宽甚是不解,想问又怕触及马蹄伤及自己,此刻瞧他心思冷静,恍然想到假扮少奶奶的女子,便问道“钧少爷,不知张澤霖的内眷如何处理”  他挥挥手打发道“交给大小姐吧要杀要剐都是张家家事,与定军与南方无关。”  刘伯宽顿时开朗,内心不由敬佩,说了请钧少爷早些歇息的话,便躬身退了出去。  宛静没有想到张澤霖知晓她毅然去南洋的决定后仍是随她一起踏上阳关大道。  他说,她身子不适千里之行需要有人照应,他又说,她没有经验躲过冯梓钧的爪牙耳目,他还说,既然不愿去顺德他想送她一程。不知是被他的落魄心情打动了心扉,还是被他的三言两语触动了神经,还是被小腹里孕育的小生命牵动了私情,她拒绝过,却不够坚持不渝。路上,瞧见他紧随她三米之外的距离,瞧见他佯装抬头佯装转身视她不见,瞧见他怒目横眉对着打量她的陌生男人,仿佛又忆起了初遇他的时候,她低垂下额头,掩口而笑。而听到扑嗤的笑声,他亦然明白她是装精,快步流星跟上便死死搂住她,任她好话说尽缴械投降愣是不放。  骑马远行到天幕灰暗,到一偏远小镇,两人便挑了家干净客栈投宿。  那客房都是陈旧建筑摆设,比不上大城市的奢华。恐他不习惯,她要了间远离街道喧嚣的静谧之处,可以远眺极目的如画风景,也可以享受满山遍野的清新之气。而恐她胃口不好,他交与掌柜的菜谱都是清淡口味,甚少油腻,又要了盆炭火,又在房内燃了袅袅炉香。  嚼着香软米饭像是嚼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疑问,越嚼越食不知味,吞咽不下,终于她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不问我孩子的事”  他身子明显一震,眉毛在青色油灯下猛然抽搐,深邃眼睛瞬间晦暗八九分,顿了片刻,方驴头不对马嘴地回她道“似乎我就是专为了委屈你而存在,你宁可死掉都不愿跟我生活在一起即便你怀了我的孩子,还是硬下心肠带它去南洋,让我们父子父女相离,若是他出了来,你亦不会让他姓张,亦不会告诉他,我是他的父亲。我不了解你是什么心思,我还不懂你会如何盘算吗”  她意料不及,顿时哑口无言,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捻了颗米粒,左手不自在地揪着衣襟,不断吞咽着内心涌动的一浪浪心酸,幽幽道“澤霖,你怪不怪我”  怪她难道怪她,她便随他去顺德吗他没有抬头看她却是撇过温柔的脸阔看着窗子外的寒冷平静,伤痛道“我怪我自己,留不住自己喜欢的女人,也留不住自己唯一的孩子。”  “你有槿芝,有很多女人”  “如果要有,我早有了,”他俨然被她的话激怒了,薄面带恨,眼睛灼灼地盯着她“这个时候了,你还看不出来,我一直在等你,等着遇到你,等着娶你过门,等着做你孩子的父亲。”  她知道,从一开始就清楚他的坚持,可现在的他们回不去了,回不到以前的无忧,回不到曾经的无虑。她心窝热烘烘的痛,眼中横波如水流转,似乎稍微不慎便要掉落出来,嗓音没了方才刚强,柔弱的只剩下飘忽的灵魂,再也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只能轻唤他“澤霖”  “可是等来等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有时候,我很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招你喜欢,到底哪里比不上冯梓钧,你明明不喜欢他却能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连关心你,连自己孩子的事都要绕道几个来回不敢光明正大过问”他痛苦万状地陈述完 分节阅读_76 自己心声,又不适时宜地补充了句“我他妈真不是个男人”  空馀满地梨花雪15 抛离俗尘俗事,对着棉油枯灯,又是如此清冷纯朴的偏镇,又是单独与喜欢却不能相守的人共处,她眸子里含泪,却怀揣无法出口的心事一遍遍强咽。  这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还是上天故意惩罚她的本不该倔强本不该坚持  晚间起了大风,呼呼作响,好像狼吼。客栈构造粗略,风从门窗缝隙中闯进,分外尖削,分外给单薄的被褥度了层寒冷冰霜。她和衣缩在里面翻来复去难以入睡,睁起微眯的眶子,便瞧见木桌上跳动的火苗清晰映着他俊逸的五官。他双眼闭合,依着交椅,单手撑着额头,瞭望床帏方向。许是进食时两人的谈话再次撕裂了他心底愈合不了的伤痕,他眉头峰峦叠嶂褶皱不平。怕惊了他休息,她小心起身拿过横搭椅子的被子轻轻遮掩过去。尽管是谨慎之举,尽管刚刚触及他身子,他依然被梦里梦外淡然的清香唤醒了沉睡。他连着褥子把她紧裹入怀,像是梦魇的争斗又像是梦醒的呓语,不止地重复着“宛静,我错了,我不能再错。”  翌日,白霜骤降,天气阴沉,萧条古道越发冷寒。  两人共乘一骑取暖,躲在他避风的麾下,想问他昨晚为何发出那般万端感慨,又怕不经意的一句惹出悠悠绵绵的伤感,望着枯草连天,白冰遍野,她牢牢抓着他衣襟,静谧地默数着倒计时的温存。  七绕八绕到了定州城,这越是危险越是安全之地,他携了她的手堂而皇之地逛了大半个城池,却绕开谭家巷子,陪她吃过小吃陪她听了大戏陪她买了件新式衣裳,最后不知怎地变出一辆轿车,沿着徜徉大道直奔琛州方向。  她与他的分手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惹得她眼泪婆娑,伤心欲绝,可这次似乎格外不同。途中,他凌冽的眼睛始终窄如细缝机警地盯着后车镜,揽着她肩的手暗暗使着力道,在每一处人烟流动的城镇村落,干脆利落地抚过她额头压在他胸口。  “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那混蛋找不到我们。”  一旦冯梓钧发现她不见了踪影,定会想尽办法搜查,即便他甘愿随她去南洋,也不会轻易单独放她走,她虽然提心吊胆却只能乖乖点头。  而这一路没有一列列横来竖去的官兵盘查,没有可疑扎眼的便衣跟踪,甚至嗅不到一丝一缕的危险气味,仿佛一弯明静的池水,无风无浪地倒影流转阴云。  而这死灵的静也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延续至灯火星点的琛州城。 城内大街小巷铺门关闭,昏黄路灯孤独清照,无人烟的水泥石路枯枝败叶飞横狂舞,轿车没有片刻犹豫迅速驶向醒目标牌的谭家码头。  她心下一怔,当撩起疑问的眸子欲询问他时,轿车陡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嘎然止于粗壮浑圆的钢铁石柱前,她重心不稳,锒铛向前,若不是被他紧搂着,怕是早已撞破挡风玻璃,甩出十尺开外。待她稳住心神,准备再次开口,铁石上“谭家码头”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迹恍若寒山木钟震晕了她的脑袋。  车门不知何时露了道缝隙,一阵阵咆哮的海风,一堆堆高低不平的黑,一声声号天的潮涌,相互纠结,相互交杂,犹如江涛拍岸,倾刻间淹没峭壁。  一盏高高悬挂的橘色灯光微弱地照亮这方死寂的静,也照亮石板上那抹清瘦等待的身影。  “琛州的出境码头都要经过严密盘查,只有谭家码头检查最为松懈。我跟世棠合计过,今晚气候严寒,会降冰雪,最不利于出行,所以整个边防会由三次巡检减为一次,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巡检刚结束不久。”他边解开大麾罩在她身上,边解释道“我和世棠都不放心你一人上路,他会护送你去南洋。”  她脑袋一片白芒,突然听不懂他的言谈,辨不明他的行事,她似乎只能愣愣地望着他为她系好结扣帮她打开车门揽着她的腰走向不远处等待的人,他眼神里自然流出的不是今生离别今生不见的伤感,不是情深意浓恨她恼她的悲情,甚至没有一丝心痛心酸挣扎矛盾的依依不舍,他分明在笑,仿佛终于可以抛掉她这块烫手山芋,终于成功地把她推至另一人身边。  “宛静。”  耳边响起这一声的时候,搁置她腰间的手顺势缩了回去,她听到了他急不可待的声音“宛静交给你了,快走吧”  谭世棠感激涕零道“张司令”  他罢手止了对方的后话,音色淋漓“废话不必多讲,安全抵达南洋后给我电报。”  谭世棠真心诚意“哎”了一声,随后拉起宛静的手往懵懂的黑暗里快步走去。  当她被呆滞跟不上的步伐绊得列颠,被手心陌生的温暖惊醒眼睛,当她摸不清头脑的心下意识回眸,眸子里框进的他没有半分她被人碰触的愤怒,没有半分见不到她的不舍,只是两手悠然地插进口袋,好像傲然屹立的石刻雕像旁观欣赏。  她的心猛然抽搐,不是被他忽视的伤痛,不是眷恋留恋他的温柔,是忽然生出对他不作为背后深藏的恐惧。  “表哥,你跟他到底想做什么”转过拐角,她赫然甩开谭世棠的手,厉声问道。  瞧她杏眼圆睁,柳眉皱弯,勃然变色,谭世棠笑挂眉梢,怜惜扶住她的双肩,柔声道“宛静,我们一起去南洋。”  “张澤霖跟你说过什么”此刻,她不是不明白对方神态话语里“一起”两字的涵义,不是不明白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此决定。  谭世棠已开怀之极,冲她安心一笑,说道“他放手了他说把你交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宛静,你放心”  后面的话她俨然听不下去,心里痛骂了张澤霖一万万句混蛋,准备从谭世棠身前绕开寻他时,却隔空传来怒发冲冠的爆裂声音“放开她”  空馀满地梨花雪16 冷风不知何时骤停,空中开始弥散细圆的白白点点,昏黄灯下似乎飞扬之天又好像悬落遁地,像晓园夏夜里的萤火,晶莹剔透,虚幻迷茫,丝毫感觉不到颈脖里的丝丝凉凉,她强理着心底的紊乱绪乱,竭力寻找用何种表情何种心思去面对伫立在黑幕前隐忍又怒发的人,她还是迈开步子走向了他。  她清楚这里是谭家码头,亦明白张澤霖在不远的门外,更加知晓这一路风平浪静是他故意留守到最后,她别无选择。  “宛静,你不能过去”抚着她双肩的手早已被那淋漓的音色吓得缩回原地,那勇敢无惧的心终于战胜了胆怯不敢的手,谭世棠低声道出了千回百肠的心声。  她回眸对他浅浅一笑,音色婉转,高音四响“表哥,你送我到这里便好,我跟他有话要谈,你先回定州。”  听得出她的刻意保护,谭世棠的挽留之手仍然是慢了半秒,只触到她瘦削的肩她柔弱的背,什么都没有抓握住。  她面含笑嫣,笑得几尽春风的温柔,几尽秋月的可人,娉婷碎步宛若细腻的清泉轻盈般滑过水底青草,宛若踏雪寻梅的无理取闹冷却后终是要回归他的怀抱。  站在他面前,她秋波宛转,亦喜亦嗔“我知道你会来。”  他眼眶里早已蒙上朦胧的纱雾,辨不清她水灵秀气后的真实,颤颤抖抖捧起那张柔媚娇俏的脸,他歇斯底里的恼怒只剩下麻木不仁的呆怔,复杂裂碎的心底淌着不知是血还是泪的俗物,明明立誓要把她千刀万剐,却偏偏只能这般绞心地看着她,怪罪不出她的稍纵即逝,他目含滚烫,喉咙似乎饱受着千疮百孔的针刺划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情愿跟他走,也不愿多等我两天我已经决定什么都不要了,你还想我怎样”  她的笑被洁白的雪渐渐冻结,渐渐撕裂,渐渐皱出不平静的横纹“梓钧,我”  “我好恨你我好恨我自己”他仿佛濒临死亡的巨兽气息奄奄时发出了最撕心裂肺的呻吟。  她下颚摆动,从他手心里游离出来,低下不知是愧疚还是哀伤的脑袋。而他身子似乎不稳平衡,下颚跌跌撞撞地招惹着她柔软的丝发,沉重的喘息一高一低充塞着她的鼓膜,当温润的唇碰到她脸颊唯一的温热,当敏感的神经舔到温热处那丝丝的咸苦,他心头猛然一热,扳过她肩便去亲吻她白皙的脖子她细滑的脸颊她滚热又冰凉的耳朵,最后咬她的嘴角,她像醉酒不知疼痛一般,依在他臂弯,微闭着眼睛,没有挣扎,没有逃避。  忽地,一声仰天枪响硬生生打破了这即将愈合的温情场景。  宛静大惊失色,推开冯梓钧,顾不及对 分节阅读_77 方是何种面色,蓦然回望,隔着满天大雪,崎岖的高处横空窜出几十个举枪士兵,隔着空灵黄昏,谭世棠正两手握枪,战战兢兢地指向自己,此起彼伏的胸口俨然也被那惊天一抢震得乱了心神,她思维急剧清醒,冷静自持,身子赫然横挡在冯梓钧前,对谭世棠大嚷“表哥,你做什么还不回去”  在顺德为了救他,她承受着张澤霖的欺辱,回了许昌又是为他,她被冯梓钧逼迫嫁进冯家,现在,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又是极力维护他保护他,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牺牲自己去迎合那个强盗混蛋而袖手旁观。  谭世棠此刻已是放开生死,无畏无惧“宛静,你让开,我要杀了他。”  她气得头晕目眩,准备怒斥两句时,却被冯梓钧拉至一侧,随之听到他高山巍巍的冷笑“想杀我你谭世棠还没盘算好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跟张澤霖的那些勾当,别以为依靠他就能置我于死地。现在谭家码头里里外外布满了官兵,只要我一声令下,你跟张澤霖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 宛静听罢心里一凛,顿时魂魄离身,满目疮痍死灰,却听到谭世棠的哈哈大笑,那前俯后仰的身子似是对冯梓钧淋漓尽致的讽刺嘲笑“你冯梓钧再有能耐又能怎样你敢杀我吗我死了,宛静会为我流泪,我被你杀死了,宛静她会一辈子不原谅你。”他扭曲了的五官极是得意,握枪的手松散了一只,指点码头之外“你敢杀张澤霖吗敢伤张澤霖一根寒毛吗你比我更清楚,宛静最喜欢的谁最在意的是谁其实,你冯梓钧比我可怜。我等了十几年不过是一场悲空。你冯梓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得到得是什么是恨”  “表哥,够了,我跟他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评头论足。”宛静适时打断道。  “你别护着我,我这大半年活得真她妈窝囊,”静廖夜幕里,谭世棠振臂一挥,颇为悲壮“冯梓钧,我不怕你,今天要么是你放我跟宛静离开,要么是我跟你同归于尽。”  冯梓钧被宛静浇熄的怒火早已沿着那几句“不敢”腾腾烧了起来,掏出腰间手枪瞬间扣响了扳机。  宛静知道大事不妙,挽下他胳膊,急道“梓钧,别听他风言风语,我跟你回去。”  他两眼怒视着她,愤愤道“是为了他跟我回去,还是为了张澤霖跟我回去”  “为了孩子。” 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 她摇了摇头,决绝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离开你,有违此誓,即使天不惩罚我,我也会死在自己枪下。”  谭家码头门外,张澤霖的轿车被四面八方的枪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 当刘伯宽的身影人墙里钻出站于人前,他清淡一笑,不失风度地推开车门,左手擦进裤袋,右手搁置车顶悠然自得地打着节拍,问道“刘局长也来听戏吗”  本是来捉人的,刘伯宽倒被他莫名其妙的问话抓了心神“听戏伯宽可没有张司令的兴致高雅”  他手指在空中摇了摇,玩世不恭地指了指码头方向,笑道“好戏已经上演了,你听” 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果然传来一声枪鸣。  空馀满地梨花雪17 刘伯宽为之一愣,再回头看他时,疑惑横生。  他嘴角微翘,耸耸宽肩,仿佛自己亦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倒是言简意骇地提醒刘伯宽“刘局长不过去看戏吗”  刘伯宽瞧他一幅胸有成竹又临危不惧的模样,虽然任务在身,却不得不怀疑他背后是否另耍阴谋诡计,迟疑之间,又见他耸人听闻地说“原来在刘局长的心里,完成任务升官发财始终比冯司令的性命危忧来得重要。”  刘伯宽被他话语一激,越发觉得背地有鬼,刚才那声枪响若是冯司令发出的,怕是现在他已派人过来通告命令,若是谭世棠的,一介文弱商人倒也无什么大碍,怕只怕张澤霖暗中埋伏,虽然彻底清查过码头却难保没有遗漏的死角,任何一个漏洞都有可能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不再片刻犹豫,留守四五个人看管人质,刘伯宽带人悄悄潜伏进码头静观动向,毕竟里应外合方是万无一失的上策。  运营货物围剿起来的环状码头,孤灯高照,几十个士兵宛若石刻雕像跪立,手中长枪蓄势待发,瞄准狭窄路口单薄的身影,俨然只待一声令下,那身影顷刻间便能成为众人枪靶。  此时,突然从横七竖八的麻袋里拱出三个黑影,相互对视,心灵会神后,矫健玲珑地一个翻身仿佛壁虎紧贴在高耸的三堆货物,又风驰电掣地迈着螃蟹式步伐探寻到三个间隙口,掏出深藏衣内的手枪。  刘伯宽赶来之时,偏巧碰见无人防备的货堆后窜出一黑衣蒙面人两手高举短枪,鬼鬼祟祟探出脑袋,观察码头内部情势,然后放平枪口对准不远处的瘦弱影子。他内心大惊,一口痰迹瞬间卡在嗓子里堵住了呵斥的话,待他挥手指定身后下属小心行事,待他看清瘦弱的影子是谭世棠,看清谭世棠亦是握着手枪,看清谭世棠的手枪指向灯下似乎颇有争执的冯梓钧夫妇,脑海里陡然冒出了张澤霖的那句“冯司令性命”,不由失声大叫了一声“冯司令小心”  这一声如投湖石块荡起的不止是一涟漪。  惊了三个誓死效命的黑衣杀手。  惊了专著忿怒的谭世棠。  惊了几十个一心一意等待命令的士兵。  亦惊了信誓旦旦的宛静与息怒停瞋的冯梓钧。  宛静寻着这声惊呼望去,瞧见谭世棠身后倏的冒出一蒙面人举枪向这方射来,心慌意乱之下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下意识地转身抱住冯梓钧低声惊惶道“小心”竟然要做替他挡子弹的盾牌。  冯梓钧意料不及,却是冷静,哪里能让心爱的女人跟未出世的孩子去承受死亡的代价枪林弹雨中趟过来的人自然知晓什么是先发制人,什么是一秒失衡,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自是推开宛静拉向身后护住,随即撩起手枪扣响扳机。  谭世棠被那过耳的一枪惊乱了心神,以为冯梓钧不顾宛静情面要置他于死地,生死存亡一线,他手指不听使唤吓得往后伸缩,只觉刺耳的声响伴着浓烈的火药味直往鼻孔里乱窜,只觉一声惨叫不是从前方而是从身后发了出来。他惊愕回看,唬了一跳,一黑衣人头顶中弹,跪倒在地,殷红的鲜血潺潺而下,宛若红梅花瓣傲雪绽放,染红了白雪之地。心惊肉跳之际又被女子长音尖叫拉紧思维,再而回望,只见宛静眼泪婆娑,手忙脚乱,搀扶住冯梓钧,冯梓钧手捂心口,对他横眉怒目,气喘吁吁却是大怒道“把他给我乱枪打死。”  “不要”发生之事不过短短两秒,宛静思维早已混淆不清,听到此话,只能下意识出声阻止。  伴随宛静的一声惊呼,不知从方向又传来砰砰几声枪响,接着是如鞭炮爆燃般噼里啪啦不齐的震天混音,接着是谭世棠脑浆迸裂,五官变形,血肉横飞,灰色翩翩的衣袍因那数不清的窟窿而滥褴褛褛,因那外淌的血液失衡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再也听不到他嗓子里残留的最后一声“宛静”。  “你为什么要这样”  她眼泪啪嗒之下,沧桑哭声回眸斥责时却撞上痛苦不堪的畸形面孔,冯梓钧两眼痴痴地望着她,嘴巴紧闭,滑动的喉咙似乎极力吞咽什么,终于一股鲜红破唇而出,沿着他嘴角慢慢地淌了出来。她的苍白她的惊乱她的愤恨再也显不出多姿多彩,她竟是害怕关切地恸哭道“梓钧”  他忍受疼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力的身子慢慢下沉,慢慢下滑,距离她哀伤痛惜的脸越来越远,距离她每声痛恻的呼声越来越远。  她柔弱的搀挽俨然无多大效用,随他软软的身躯瘫坐在地才发现,那温热粘稠的鲜血不止是从胸口冒出,从后背,从胳膊  他拼尽全身力气翻进她怀里,把脑袋紧紧贴在她腹部,安心一笑后,红色的手掌宛若红色明月爬升到她俊俏的下颚,到她美丽的脸阔,到她滚滚热泪的眼下,颤抖地拱起食指,一撇一撇地拭擦。   你恨不恨我  很多个时候,我想给你温存,可我怕不能了解你,怕你受到虚惊,所以从始至终,你打我骂我怪我,我好像只有贫乏,只能去沉默。  知道你有身孕的时候,我激动了一夜,不是因为冯家有后有了香火,是我可以喜欢你,不是爱慕仰慕,也不是非分之需,是我终于可以有你的全部。  分节阅读_78 我怎么能让你们母子无依无靠流落海外怎么能让你无时无刻过躲避逃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你我已经不幸,怎么能让孩子再去承受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痛   雪,大如鹅毛,大如纸花,簌簌而下,似乎欲把这份听不见的凄凉完全掩埋在今年的初雪之夜。   空馀满地梨花雪18 “刘局长,刚才一阵枪响到底怎么回事”  就在刘伯宽被这惊涛骇浪的一幕牵绊,错愕失神,惶惶心跳时,身后横空出世的男子厉声呵斥恍若电闪雷鸣震晕了他的心智,回身便瞧见张澤霖严眉怒目,有几十个相貌陌生的官兵相随,又有几个身着锦缎短褂长袍,脸面几分相熟的儒雅商人社会人士,不远处更是大堆大堆的百姓端着好奇蜂拥而来,心里不禁又是一乱“伯宽亦不知。”  “怎么有那么多官兵有没有冯司令的命令”  大雪弥散,寒冷肆意,刘伯宽后背仍是大汗淋淋“是冯司令的意思。”  “噢”张澤霖越过他肩望去,身子为之一震,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向命案现场,看到狭窄入口处倒地的蒙面人手握短枪,不由低身拆开面巾又食指探了探呼吸,瞧见三尺开外白雪覆盖的青衣,又是快步过去翻动了俯地的躯体,望见冻结的面孔沾满雪珠子,惊愕问了句“怎么是谭家大少爷”  随行商人听到此话,无不惊变。  冯司令出事,不论生死,都与他刘伯宽有间接直接的关系,明知是张澤霖故意设下的局,明知被他狠狠摆了一刀,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吞咽,他低头回道“伯宽来时,正碰见黑衣人对冯司令下杀手,冯司令瞧出危险,开枪射杀黑衣人,谭世棠却趁机把枪口对准冯司令然后开了一枪。”  “谭世棠枪杀冯司令。”张澤霖断章取义,大声惊道。  商儒人群又是一阵晃动乱。  刘伯宽终是明白张澤霖誓要把矛头对准死无对证的谭世棠,辩驳的话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应道“是。”  “冯司令呢”  刘伯宽沉默无声,指了指灯光最为明亮的空旷之地。  一女子跪坐在冰凉石板,低着额头,丝发凌乱飘飘散散遮挡了全部颜面,白玉细手无力垂落在地,白雪呼呼地往颈子里灌却是死寂般纹丝不动,似是呆望着怀里沉睡的人。  张澤霖目光灼灼,朝刘伯宽使了个眼色。刘伯宽识趣地躬了躬身,一步三惊地走了过去,瞧宛静泪痕干涸,两眼无神,冯梓钧面色煞白,毫无血色,不由唤了声“钧少爷,少奶奶”  她无声无息,无动无响,仿佛已被积雪禁锢,仿佛已成了冰冻雕像。  打发走琛州乡绅名士,又吩咐刘伯宽收拾现场,抬走伤亡者遗体,安抚受惊扰的百姓,直到谭家码头重新回归安详平静,张澤霖这才漫步到橘红骤亮的灯光处,静默蹲了下来,瞧那根根发丝积雪皑皑,十指不禁探了过去,融化掉覆盖其上的冰凌方轻柔地挽至她耳后,随之又拾起与雪同色同温的玉指,凑到嘴边,不停吹着热气。她终于有了触动,干涸枯竭的眼泪潺潺直往外流。他腾出右手抚着暖着她脸颊,抹掉她婆娑而下的泪。穆地,她宛若垂死挣扎的野鹤,仆仆挥动起折断的翅膀,边吃力捶打他肩,边痛苦地低声呜咽“我知道是你,你个混蛋,我知道是你。”  雪,漫无边际。  冯梓钧遇害死亡的噩耗一夜之间传遍南北,杀人凶手谭世棠也亦气绝身亡,这次事发地点在谭家码头,据知情人透露,这风雪晚间,谭家却有条商船准备出海,是少爷准备带冯少夫人定居海外。这不免与前段时间冯家人接二连三受难遇刺产生关联,翻开成年旧帐,大家不难看出其中端倪,谭世棠与表妹情投意合,婚期已定,却被冯梓钧半路拦截,霸抢妻室,冯少夫人为此曾投江自尽,这之后,便屡屡出现冯家人遭罪的悲剧,凶手虽然伏法却在牢狱里自杀。试想,这世上谁人有能力可以让精明能干的冯少帅吃了哑巴亏又有苦说不出呢显然是富可敌国的谭家,显然是冯少帅怕事情公开,伤及颜面。  这一夜,冯家老太太似乎也感应到孙儿召唤,一口气吞咽不上,双眼怒睁,死于无人送终的床榻。  冯希尧接连听闻噩耗,本就虚弱的身体越发在寒冬里摇摆不定。  冯家的丧事、冯家内外、全国政局暂由张澤霖主持打理。  沁园卧房,铁炉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袅袅热气极力轰赶着岁暮天寒。  他立于青蓝幕帘后,撩开金色琉苏,坐卧不安的神色又焦虑又心疼又束手无策地望着床帏里疼痛挣扎的人。  白衣大褂的医生取出插在宛静嘴里的温度计,对着灯光端视后方恭敬道“38度7,夫人发了高烧。”  他喘息顿时沉厚,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退烧”  进门时便已听说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被邀请而来,医生也甚是无奈“想必司令也清楚,夫人怀了身孕,目前无法接受药物治疗。”  “她已经烧了两天,难道真没有其他法子”看出了医生眼露的绝望,他低头深思片刻,终局促道“孩子不顾了,你马上开药方。”  这沉痛的决定轻微却有力,宛静微开双目,吃力地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枯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终发出了颤抖细弱声音“澤霖,不要”  见她苏醒,他眼神暗示下人送走医生便亲手端过开水喂了两勺,那水没有浇灭他喉咙的干火倒引起剧烈不断的咳嗽。纵然他傲然一世,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不由心酸心痛地说道“我不想看你遭罪。”  她没有接话,却是强忍难受,蹙着眉头,声韵凄惋问道“澤霖,你想孩子姓张吗”  意料不到她会说这话,他突然呆愣了住。  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她深吸了口凉气,重复道“你想我和孩子跟你回张家吗”  他万钟情绪,却是难以置信“宛静”  “我明白那件事出在谭家码头,或多或少会跟谭家脱不开关系。姨丈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姨妈身子一向不好,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澤霖,为了孩子,你收手一次,好不好”  空馀满地梨花雪19 大雪停歇已有一尺来厚,天地间一片白色突兀,瞅不见坑穴洼溜,枯枝断梗,也不见残刍败屑。  冯家丧事操办简单,府内只挂起长条白布,只摆设接待灵堂。因冯少帅英年早逝,冯少夫人一病不起,见不了外客,大堂只有冯家小姐迎客还礼。 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丧事结束后的子夜,冯家内院生了一场大火,气势汹汹,映红满天,痛哀疲惫的冯府又折腾了一晚。可待火势熄灭,墙面坍塌,一切尽毁,人群里不知谁哭喊出了一句“少奶奶呢”此时,睡梦里惊醒又七慌八乱的冯家人才觉悟到面前烧成灰渣的废墟不是别处,竟是沁园。这火显然亦不是外人故意放纵,是少奶奶悲痛欲绝决定跟随少爷共赴黄泉。  宛静并不知晓踏上顺德土地后的这场大火。  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上下轿车都是张澤霖搀扶搂抱,本也打算到孙家壁苑的紫云阁先住段时日,等与他母亲姐姐相交熟识后再搬进张家,可他偏偏不允,说,从初始她,他便犯了致命的错误,她是他的女人,凭什么要看别人脸色行事,凭什么要蒙受不楚委屈,若是他母亲姐姐待她苛刻或是无礼,他便跟她们划清界限,分算家业,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话颇让她为难,却也是点头应承了。  只是进张家大门时,她一直闭合双眼,佯装入睡,懒得去看张家门院是何种滔天气势,张家走廊是何种峥嵘轩峻,张家每处地方是何种精美华丽,听着踏踏有力的脚步,听着陌生恭敬的“四少爷”,她宛若受惊的小猫往他怀里躲藏,直到脊背碰到平坦柔软,直到丝滑冰凉掠过脸颊,她方睁开懵懂星眼。  大理石屋顶精挑细刻着兰花盛开的图案,象牙白的落地布帘遮了半壁窗棂,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涂着不着边际的白色迷雾,临窗而摆设着三人象牙白真皮沙发玻璃茶几,再来是墙角绿色翠滴的盆景,颇具西洋特色的象牙白衣柜,玻璃莲花花瓣的床头灯,灯下是精巧的铁制相框,框子里装着那天雨后她上楼躲在窗帘后仍被他识破紧 分节阅读_79 搂进怀。  原来,他每天都有看她。  “醒了”他的似水温柔只有在她面前才最真实洒脱。  她浅浅一笑,两手支撑着坐起来,依着铁床栏杆,愧疚自责道“我晚上再去拜见你母亲。”  他牵过她手小心暖着,甚是通晓情理“你身子不适,又赶了长路,这事不急,况且你又有身孕,该是她过来尽尽婆婆的职责才对。”  “婆婆”二字突然让她生出莫名的不适,她低头婉然一笑掩饰,不知该言些什么。  这是一栋两层洋楼的阁楼,独立院落,墙角数枝腊梅傲雪盛开。  孙太太携张大小姐来的时候,她偏巧在挑梅花花瓣上推积的白雪。两人谈笑自若,很是盛情。张大小姐开口便道“我还念叨着那日的小妮子性格直爽,胆大包天,无惧无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想过几月便成了一家人,再过几月便有小人叫我姑妈,我盼这一天可是盼了好久。”孙太太亦开玩笑说“以后咱们搓麻将可不敢再叫上她了”她自然知晓定是澤霖怕她尴尬心空,特意跟两人打了招呼的,所以嫣笑接道“大姐,碧莹姐莫要笑话我了,我那次不过是侥幸,以后若是再来,怕是只有输钱的份。”三人没有一丝间隙,互道玩笑之语,里外闲聊了一会子,直到澤霖回来在院子里吃过晚饭。孙太太离开时刻意留下银梅照顾她,说“我知道起初在张家看不到熟人,你会不习惯,银梅这丫头的脾气禀性,你也了解,不须我多说,你也会放心。”她自然感恩戴德一番。  后来,她才知道这阁楼是澤霖办公休息的地方,一般是不许外人进来,本来想问问槿芝的事情,也因此只好作罢。  然而,翌日清早,她仍是被楼下尖锐的争吵声哭闹声惊醒了睡梦。   空馀满地梨花雪20 “谁准你进来的”是澤霖的厉声斥责。  “你张澤霖真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敢要在外寻花问柳也就罢了,竟然弄个有夫之妇回来,也不怕人天下人笑话。”是女人嘶哑的愤慨,那音色再熟悉不过,是槿芝。  这话显然激怒了澤霖,顷刻便传来他怒火冲天的暴躁声“给我滚出去。”  “我就知道那女人殉情是幌子。现在,我哥死了,没人可以拦着你们了,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把她接进张家。不过,我提醒你,她是我哥的女人,是我哥明媒正娶回来的,跟我哥拜过天地入过洞房被我哥占过身子,你兴高采烈捡回来的只是个破烂货”  “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后是丫头的惊声尖叫混着桌椅沙发的倾塌混着瓷器玻璃的碎裂。  宛静心底一惊,赤脚下床走了两步,突然听到短暂静廖后划破冰冷之气的哭笑“你打我为了她,你打我为了她肚子里的孽种,你打我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怀的才是你张澤霖的亲生骨肉”  宛静又是一惊,止了劝阻的步子,可退回到床沿时,分明两眼发晕,脚下不稳,一个列颠跌坐在床。楼下不知何时停了喧闹,不大功夫便听到楼梯间沉稳有力的脚步。她恍然初醒,瑟瑟的身子仓皇钻进锦薄被褥。那脚步在门口停顿片刻调整节奏,变成悄无声息的轻柔方谨慎迈了进来。她整个脸面埋进黑暗喘不过气息,不知是该佯装沉梦苏醒,还是继续深睡。  滑过她额头的一丝冰凉突然掀开被褥一角,露出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他似乎瞧出端倪,半晌沉默无言,像是讨她开心的乞怜小狗,不断用手指来来回回婆娑她半面脸颊。她不得不笑涡盈腮,扑地一声笑出来缩进被子。不想他手无理取闹倒跟了进来,非要探根寻地地抓她。她无处躲藏,像只欢欢畅畅没有丝毫不快的鲤鱼腾地浮出水面跃进他怀里,紧紧偎着,咯咯笑着。  他低头问她“什么时候醒的”她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遮掩道“还好意思问,人家的脸都被你冰坏了。”他笑着打趣道“那我是不是该好好补偿一番”她顺势便说“怎么补偿要不,等孩子出来,你把他送到国外生活,好不好”他身子明显一怔,反问她的语气略微低沉“为什么想要送到国外呆在我身边不好吗”恐他生疑,她笑了笑,吴侬软语道“我始终觉得南洋的教育比国内先进一步”他突然抢过话,生硬道“我考虑考虑,好吗”她不敢多言,点了点头。  夜深人静,冷风骤起,孤寂开放的梅花似乎也耐不住袭人寒气,纷扬而落,点点铺陈在寂寥幽径,却又突地被一双双深浅不一脚印践踏进肮脏的淤泥。  一队外裹白色衣裳手拎十字药箱的人紧随一戎装男子迅速窜进一栋阁楼。  阁楼里本漆黑一团,四下无息,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闷惊亮了一盏昏黄,接着便是女子惊吓的高音“你们是谁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 那队人马宛若肆无忌惮的洪水猛兽不理会女子阻拦,冷酷呼啸,直冲楼上。  此时,二楼卧房门锁旋动两下,露出一道缝隙,露出姿态慵懒的面容。  槿芝酣意正浓,睡眼惺忪,被贸然闹醒,不由大怒了一句“出了何事”  这凛然的喝斥在刚强铁臂前,不过如杨柳枝条般软弱无力,在前的两人不闻不问,架起她双臂如架起绞刑的刑犯扔在钢丝铁床,她腰腿疼痛,惊叫未出,惊魂未定,双手双脚已成大字展开,被一寸来宽的白色绷带牢牢拴在床沿,越挣扎越是紧绷。那些人面带口罩,内穿秦军戎装,外套医生大褂,明显是军医身份。一双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全神贯注,伶俐打开药箱后,麻利扯过园木方桌,随之点燃酒精,然后铺开各式刀具,噼里啪啦的响声俨然在告诉她,他们要做什么。  “你们”  她话未说完,一张充塞着福尔马林味道的胶带紧贴在了她柔软的唇上。五只炫目的灯光齐聚头顶,刺目光亮如百万利剑直射她眼睛,她四肢收缩,脑袋摇摆,想避开令人发指的恐惧,恍然一瞥却看到人群摇摆的空隙处令她窒息的身影。  屋子里静得只听到刀子滑开皮肤的撕裂。  只听到铁床晃动的呜咽。  只听到铁器不时撞击的沉重。  只听到血液流淌的潺潺。  她斜歪脑袋,凄楚的眸子直视于他,渗泪的眼眶柔怜凸现,悲悲戚戚,宛若即将摧残致死的小鹿,发出的呜呜声一遍遍投射出乞求的怜悯不要,我求求你,不要  而他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发上,单手支撑头颅,冷眼旁观,仿佛这不过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电影,他亲手导演了这一幕,他也要完整欣赏完这一幕。 时间悄然流逝。  不知何时结束了这万恶的一切。  不知何时她血泪成河已染湿了全部锦缎。  “报告元帅,手术结束。”  他听罢挥了挥手,几人又干净利落地撤离,似乎这里不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只是那不慎沾惹到血色的被褥仿佛洒着流不完的泪。  他起身踱步到床沿,解开捆绑的绸带。白皙手腕处一道道的紫色瘀痕好像滴血玉镯深深镶进皮肤里,怎么抠都抠不出来。那恍然倒下的厚实声似乎也是向他缴械投降,宣告自己再没有一丝力气跟他抗争。待他撕开她嘴上的白布胶条,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张娇花不堪吹打的面容,时时刻刻渴望他疼爱的面容,没有傲慢,没有倔强,只有脆弱。  “我已经帮你解决掉孩子了,你不想生他,我更不想要他,以后这类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既然不想回许昌,那便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张家,待在这个院子,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他冷冷述完,拂袖而去。  而她咬破的苍白嘴唇点缀着斑斑红渍,宛若死亡前绝美的凄唱。  空馀满地梨花雪21 大雪断断续续又萧落了两月。  雪停后的夜,每每打开窗棂,似乎能听到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哀怨歌声或是凄凄哭笑。自打住进张家,怕遇到外人,怕惹人注意,宛静甚少跨出别院,更别提出门逛街赏景。而自那日冯槿芝闯进阁楼与澤霖大吵一场后便像寒冬鸟儿销了声匿了迹,且到现在依旧风平浪静,她心底如潮,惶惶不安,虽然知道他不会令孩子和她错生意外,却莫名地惧怕着什么。  近日,澤霖因公务 分节阅读_80 去了许昌,她闲来无事又横卧不适,便趁三更半夜鸦默雀静的时候,披了大麾,拎了盏灯笼,唤银梅出园走走。蓝色幕布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茫与寂静,黑色突兀的房屋找不出一丝昏黄的亮,四下里虽然朔风凛凛,侵肌裂骨,踏在新鲜毛茸茸的雪珠子上咯吱咯吱的响声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  然而,与银梅一路轻声闲聊谈笑,寒风过耳之际,竟又听到了鬼簌簌的泣声,活像聊斋传记里受尽冤屈躲在墙梁落抽泣的女鬼。  银梅吓得瑟瑟生抖,拽着她胳膊直往来时方向,小声求道“小姐,已经四更天了,该回去了。”  她安慰地拍了拍银梅的手,说道“我知道出来有一阵子了,若是怕冷,你先回去,我想再走走。”  银梅心里惧怕,哪里敢一个人上路,颤抖的手指点点前方,问道“小姐,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女人在哭”  她无半分忌惮之色,淡淡一笑道“所以我才要去看看。”  瞧她天不怕地不怕还要去一探究竟,银梅早已吓得毛骨悚然,独自回去不是却也不敢,只好低下额头,紧闭双眼,咬牙横心,挽着她胳膊寻了那哭声而去。当那凄凉音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从空中飘浮下来落在耳畔时,银梅嘴里默念着“不怕不怕”,越发不敢睁眼去瞧,感觉跟随的脚步停止不前,感到幽怨的泣声在身边围转,她急得拼命摇晃宛静的胳膊,直道“小姐,怎么了怎么了”  宛静没有回答,只是默然翘首望着面前这栋张家大院里唯一燃亮灯火的阁楼。枯树藤枝处的窗棂清晰映着一个熟悉身影,长发披肩的女人怀里搂着婴儿大小的襁褓来回摇晃走动,似乎正哄着孩子入睡。可是,那襁褓并不是什么金线柔绵,是大红喜字被单,那被单里包裹的也不是它物,是荷叶花边的绣花枕头,那女人时而用脸贴着被单,时而拿手逗着枕头,时而又紧张兮兮地箍着它,痛苦流涕。  她下意识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看到那女人身材玲珑,腹部平坦,继而看到屋子里服侍的下人好言哄她然后扶她走开然后又利落地扯上遮掩窗帘,又恍然看到院落的门环处分明有把银光闪闪的锁片,她身子顿时像抽走了保暖温度,单薄不稳,冷冷生寒。  好在,这一股刺骨寒气没有侵蚀多久,便被人拥进了怀里,额头被他的大手抵在结识的胸膛,脸颊被迫钻进温暖不见光的风衣,她莫名挣扎两下,想问他,槿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又明明能得出来,因为槿芝的孩子没有了,也许是心情激动不小心溜掉了,也许是身体微恙不适合孕育,也许是有其他的顾虑,可她偏偏又瞧得透彻,定是那天她无意的一句话给了他隐隐的提示,她不要她的孩子活在张家与人争斗,于是他动了手脚,于是便有了这每晚的凄鸣  “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回到园子,他殷勤帮她取下厚实外衣说道。  循着桂花香味望去,梅花洋式小几上的填漆茶盘搁着四块糕点,洁白如玉,芳香浓郁,每块用桂花花瓣点缀了个“福”字,她识得,这糕点是出自许昌有名的福记糕点铺子,她也知道,他现在这个时辰急急忙忙从许昌赶回来只是为了能早一秒见到她,她更加清楚,不论是藏在心底不愿提及的谭家码头命案,还是方才难以启齿的“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她,便是因她。她含了一块糕点,滋润松软,细腻化渣,正宗的桂花香甜。  “怎么哭了”他欣长的手指凑到她眼睑处蜻蜓似的点了点,心疼的语调里仿佛又露着无尽的疑惑。  伴着桂花清甜,她极力吞咽着感伤,嘴角荡起了美丽的弧线“澤霖,以后别对我这么好”  他爽朗一笑,握住她手暖在掌心,生怕一松开后她便荡然无存,顿了片刻方说道“我喜欢听盛情难却的话,但多少年来这是最快乐的一次。”  她听罢凝眸含泪,弯弯轻笑,一串串滚烫的珠子顿如两江春水不断往下流。  翌日天气放晴,她趁澤霖出门开会的空荡不知不觉走出了园子,不知不觉沿着陌生熟悉的长路摸到昨晚的阁楼,然,阁楼门廊已经大开,只有三三两两的丫环进出打扫搬弄东西,单单看不见槿芝的影子听不到槿芝的声音。当她疑虑重重之时,出来的丫头抬眼瞧见是她便上前躬身行礼,尊敬地唤了声“四少奶奶”她浑然一震,来不及多想这拗口的称呼,脱口问道“院子里的人呢”丫头老实禀告“今儿大早被四少爷送到翠嵩庵静养去了。”她惊愕重复道“翠嵩庵”丫环肯定道“是”。她差点儿刨根究底追问翠嵩庵在哪儿是什么地方她终究止住了。她突然感到背后有双无形的眼睛在望着她,不是防她备她,是恐她露出一丝的不开心,是要抚去碍她眼的每一粒沙每一颗尘。  只是自此,她成了张家上下口中唯一的四少奶奶。年关之际,祭祀也好,参神也罢,有澤霖身影出没的地方,也有她被小心呵护左右的场景。没人敢质疑她的身份,更加没有人敢非议嘀咕她究竟是何人来自哪里  空馀满地梨花雪22 冬去春来,过了春光乍泄百花齐放,便又重回晚暮争春的时节,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也已转为下垂。  许是听过中药医生诊脉的结果,张太太在何人面前都是一张不可一世的脸孔,唯独见她时又是轻声细语又是笑容可掬,格外和蔼可亲,毫无搓麻将时盛气凌人的架势,千叮万嘱丫环们小心服侍不说,更是把珍藏的滋补品奉献出来熬炖。  澤霖瞧见后便探身到她腹部跟孩子打趣,习以为常的开头语总是那句“我是爸爸”,不是笑话他母亲两句,便是跟孩子幻想,要教它骑马打猎纵横驰骋,教它饮酒寻欢风花雪月,而每次她只是静静地旁听静静地微笑,然后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侧脸生出未来得及刮掉的浅短青茬,去摸他那张英俊脸面上精致的五官。也许有一天,孩子也会拥有这幅模样,这幅令她无法忘怀无法释怀的模样。  虽说是住在澤霖办公的阁楼,她却有意无意地避开全国政事,不进书房,不阅报纸,不道听途说问东问西。  然而这日,银梅放假出了趟大院回来后便魂不守舍,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地唤了她两声,却又低下头说“没什么”  以为是银梅家里出了状况又不好意思开口,她淡然一笑,说道“不必一门心思地想着照顾我,这里有得是人手。若是想家,再回去住两天也没有关系。呆会儿,我吩咐其它人过来。” 银梅急忙罢手,知道她一片好心,却也不想惹她担忧“四少奶奶,您误会了。因为医生说你即将临产,不能受刺激。可是有些事,银梅不知该不该开口”  她“噢”了一声,却是笑道“什么事难不曾澤霖在外面寻花问柳被人抓了正着”  见她提及四少爷往昔的风流韵事,生怕她胡思乱想,银梅不由急道“不是四少爷,是桃根。”  桃根恍若隔世的名字令她赫然一怔。  “我也是回太太那儿听姐妹们无意间提起的,说有个叫桃根的丫头来过孙家多次要找四少奶奶,当时太太陪老太太去了东瀛,老爷军务繁忙,没时间过问此事,给了桃根几块大洋把她赶走了。后来,也不知怎地,她沦落到了烟街柳巷,据说逃了多次都被人捉了回去,打得遍体鳞伤,她实在熬不住,隔三岔五地托人到孙家打听四少奶奶的下落。姐妹们都是同情她,可太太不在,实在拿不出救人的办法。太太对我说过,不能擅自泄露四少奶奶的行踪,我也不敢跟姐妹们说什么”  听到桃根人在烟花之地,宛静脑袋顿蒙,心乱不止,慌张起身藤箱倒柜地找钱。澤霖怕她出门手头紧凑,塞了一万块在抽屉,她往常四门不迈亦花费不了多少,却是赏了不少给家里穷困的丫环,现在能掏出来只剩三千。她知道这事不能声张,时间越短越是隐秘越是打点得多,索性取了镯子一并交给银梅,吩咐道“你去找个实在的生意人把桃根赎出来,然后安置在客栈,问清楚前因后果后尽快跟我严明,若是她要问起,你只说是碧莹姐的意思,不要跟她提及我。”  银梅明白她不愿显露身份,抿起嘴唇点了点头,郑重说道“四少奶奶,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 打发走了银梅,她瘫坐在沙发上,绞尽脑汁也参悟不透究竟横生了何种变故意外,桃根会不远万里来顺德寻她,寻不到她又绝不罢休。  转瞬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她一直心神不宁,挺着肚子在卧房里来回踱步,听到楼下声响便如惊弓之鸟,仓皇奔到楼梯口端详究竟,偶尔是丫环收拾客厅移动了桌椅,偶尔是搬弄花瓶碰出了撞击之音。见不到银梅的影子,她变得从未有过的急躁,神经似乎被一根细线悬吊在万丈深渊,每呼吸一口凉气,那丝线便重了一分,身子也随之下沉一分,粉身碎骨的机会也多了一分。  “四少奶奶”  终是盼来了银梅急切的声音,她悲喜交集,穆地从床上跃起,眼前却突然漆黑,头晕目眩随之而来,她两手摸到床栏,极力稳住身子,闭上双眼,大口喘息,听到门口的轻柔敲击,她心里又是一惊,屏气凝神使尽全力方能简单说出两个字“进来。”  不是银梅  桃根头发乱松,衣衫乱褛,嘴角眼角 分节阅读_81 斑斑瘀青,浮肿的面颊仿佛包裹着刚烈的鹅卵石,瞧见是她,那眼泪如大雨哗啦啦地直下,奔到她面前时,一步不稳跌倒在地便如偷生蝼蚁急急爬到她脚下,死死地抱住她小腿,凄凄地喊着“表小姐,我可见到你了”  “桃根”她早已失去冷静,准备弯腰扶人,腹部忽地传来一股断裂的痛。  好在银梅眼明手快手脚麻利及时扶了桃根起来,劝说道“你现在见到四少奶奶了,那些死不瞑目的话可以讲了。”  桃根擦了擦眼泪,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呜咽道“表小姐,老爷他老爷他”  尽管心里早有猜度,听见桃根断续哭述,她仍是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姨丈他怎么了”  “老爷他老爷他走了,他走得好冤。”  什么  犹如五雷轰顶,她瞬间呆滞,面白如蜡,思维一片死寂,只有眼泪没有准备,沉默地沿着痛苦面容往下滴。  银梅在一旁瞧得急了“别故弄玄虚吓坏了四少奶奶到底是什么状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四少奶奶她肯定会为你做主。”  桃根听罢不由一遍遍吞咽哭噎,娓娓述说起来。  当日,谭世棠行凶杀死冯梓钧,众多官兵是历历在目,定军自然要讨个说法。此事发生在谭家码头,据查证,乱枪下死掉的三名蒙面杀手亦是码头雇工,谭家有脱不清的干系,官府理所当然要查封码头,活捉谭继昌兴师问罪。  推荐武侠言情长篇乱世离歌a  人依画楼著 空馀满地梨花雪23 谭彦卿拿了大笔钱财疏通,可不论是平日里与谭家交好的乡绅名贵,还是巴结谭家的达官贵族不是千方百计地拒辞,便是几尽能事地周旋。  可怜谭继昌先是因独子的离世悲痛伤神,接着被莫名其妙的怨案整得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在监狱里一夜发白,精神日渐萎靡。  谭彦卿明白这世上能救谭家的惟有宛静,然而冯家沁园失火,冯家少奶奶殉情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绝望无助之时,他厚着老脸去求了张澤霖,希望看表小姐的面子救老爷一命。张澤霖话语说得很是中肯,要救谭家老爷也不难,只要他愿意捐出谭家所有钱财以示清白,此事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 当谭彦卿将话语转达给谭继昌时,他对天仰笑了三声,一口鲜血当即喷洒而出,揪住谭彦卿衣领愤然道“我就知道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我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我即使悬梁自尽也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  翌日,他便暴死在监狱。可他哪里会知晓,优先继承谭家财产的太太接连受到儿子侄女辞世的消息一病不起,又因自己的离开,敌不过噩耗,没过几天也随了他而去,现今唯一的继承人只有被张澤霖带走的宛静,张澤霖宣布了宛静存活于世在顺德修养的消息,宣布了宛静接任谭家财产并委托自己代理的消息,然后堂而皇之霸占了整个谭家。  宛静听完后只觉一股子滚烫鲜血从心口直往头颅里窜,把脑浆脑干染成了鲜红色,纤薄的粘液显然抵挡不住,那红色的潮涌冲裂而断盈满了她的眼睛,不断撞击着她的嘴巴,她紧咬牙舌拼力忍耐,可一想到他明明答应了自己,明明说过会放过谭家,他为什么还要置姨丈于死地,那宣泄的眼泪便滚滚而下,那万般的忍耐便决堤崩溃。不知何时,难过心痛已如星星之火渐渐蔓延渐渐燃烈渐渐弥散到她腹部聚集到她腹部,一股说不出的痛犹如震山石钟,一遍遍撞击她的腹部,她终忍耐不住,“啊”了一声。  “血”银梅瞧见殷红鲜血沿着宛静大腿留下,大惊失色叫道。  仿佛被钢铁勾住了心肺,每呼吸一次,每喘息一次,都是无止尽阴冷的痛,她右手紧捏床柱,左手死扣床沿,咬唇忍耐,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医生。”  医生银梅提心吊弦,竭力冷静,转身边往楼下冲边嚷道“四少奶奶要生了,快去叫医生,快去叫产婆,快去通知四少爷,快去找太太,大小姐过来,快快”  随时待命的丫环虽然紧张万分,倒也井然有序。不大一会儿,张家大院里有用的人没用的人焦虑的人等待的人助产的人纷纷赶了过来,堆挤楼下,听到楼上穿透人心的疼痛呻吟,纠结的心始终回落不下。  张澤霖接到电话立马止了会议心急如焚从军部赶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瞧见宛静大汗淋漓,两手抠着被单,嘴里咬着帕子,心疼在即,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说出那句“若是痛得难受,不生罢了”,他只能夺过银梅手中的毛巾去拭擦,然而擦掉了汗渍,却擦不净秋水眸子里淌出的热泪。  她蹙着峨嵋望着他,楚楚地,酸酸地,恨恨地,清醒的脑袋想问他姨丈为何爆毙监狱,想问他谭家生意的现况,想问他码头血案的点点滴滴,可那团帕子死堵住她的嘴,堵住她的心。  抹不掉的记忆似乎折磨着她。  难忍的腹痛亦在折磨着她。  她痛了一夜,痛到天明,痛得坚持不住,在医生产婆“快了,快了”的鼓舞下,只能不停痛骂着“张澤霖,你个混蛋。”  然而,暗骂这一句的还有被所有人忽略掉的陌生身影。  藏进衣柜的桃根早已抹掉嘴角眼角涂擦的水粉,敞开一道隙缝,目光烧灼地盯着屋子里的响动。从她被谭家收养被少爷看中被太太定为未来谭家的姨太太,她便知晓此生的使命生是谭家的人,死是谭家的鬼。现在老爷不在了,太太不在了,少爷不能要她了,她也不想苟活,可她不能白白死掉  孩子剧烈的哭啼声振奋了她的血液。  透过狭窄的裂缝,她清晰地瞧见与谭家哀鸿遍野截然不同的一幕白衣大褂的医生笑着,满手鲜血的产婆笑着,跟太太年纪相仿的富贵妇人笑着,四少爷也笑着,唯有床榻上的表小姐漠然垂泪,曾经她也见表小姐如此哭过,是她新婚的时候,不吃不喝的时候,被姑爷欺负的时候,表小姐那么聪明,肯定明白,是谁谋算了谭家,是谁杀了老爷,是谁害了少爷,可表小姐生了四少爷的孩子,她注定是四少爷的女人,她只能流泪无奈,她不可能为谭家出头。  屋子里人烟渐散渐稀,只剩下抱着孩子对表小姐微笑的四少爷,这是绝佳时机。  她宛若房屋顶上的夜猫,眯着双眼,踮着脚尖,一步步挪移,一点点接近,然后趁其不备,两手扬起锋利的尖刀,朝着白色衬衣后背,竭尽全力刺下去。  “小心”  是表小姐的失声尖叫,果然如此,表小姐的心里永远只有四少爷。  看到鲜红的颜色冒了出来,她双目混淆,热血沸腾,疯狂地拔出钢刀,一刀,一刀,接连不断,不知所向地乱挥。终于,她发现了敌人的软肋,四少爷在用他的身体护着孩子,用他的胳膊抵挡利刀,她喜不胜收,一刀刺向孩子的头颅,意料之中,引来了替死的白色。  “砰”  如此熟悉的声音。  她仿佛在哪里听过,有溪水的流动,汩汩地响,潺潺地响,清澈,悦耳,欢腾,还有表小姐嘶哑悔恨的悲哭。循着哭声,她回了头,表小姐手中的枪支对准自己,枪支上袅袅的青烟飘向自己。  澤霖,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就算自己死掉,也不会让你有事。   果然是这样,表小姐的心里永远只有四少爷。  两月后正是炎炎盛夏,张家大院悬灯挂彩,热闹非凡。  对张澤霖来说,今儿是三喜临门的好日子,喜得贵子,喜任南北军区总司令之职,更是喜迎今生最心仪的新娘。他早叮嘱过下属,不准任何人灌酒,让他错过晚上的洞房花烛。  阁楼。  摆放在床的喜服是红色丝纱料子,专门从东瀛买来的新款,搁置一旁的四方薄纱盖头绣了蕾丝花边,很是新潮。  孙太太偷偷告诉宛静,他盼这一天盼得都疯了。  端坐在梳妆镜前,被三三两两的人缠围,她恍然 分节阅读_82 听到身后手舞足蹈的声音“表小姐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表小姐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她微微惊愕,蓦然回首,是梳着小辫的桃根蹦蹦跳跳的冲她大笑,笑得蒙住了嘴,笑得弯下了腰。  不止桃根,还有槿芝,守在她去大堂的回廊里故意逮住她,眨了眨俏皮的眼睛,伸手过来便戳她的额头,嘲笑又羡慕的口吻说道“你个死丫头,嫁了寻死觅活想嫁的人,这回称心满意了。”  姨丈姨妈表哥早在高堂之上等候她,姨丈笑呵呵地看着她行礼,姨妈满脸慈爱,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她瞧得出来,她嫁了一个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又喜欢的人,姨妈很开心。  表哥帮忙搀扶起她,低头顿了片刻,蠕动的嘴角几经吞咽,方说道“我知道自己不如他好,但以后他若是欺负了你,我决不会放过他,谁让我是你唯一的表哥”  拜完天地便被大红绸缎引到洞房,门口刚毅的身影似乎等了她许久,冯梓钧默默地望着她,痴痴地望着她,看着她从身边飘过,想拉住她胳膊终是忍了住,只哀哀地向着天地诉说“我放你去找喜欢的人了,你开心吗”  红烛催泪的房间。  她满载祝福的收获,终于可以安心地枕在清凉之气的肩头,听她最喜欢的人说这世上动听的情话。  “宛静,我爱你”  她笑了。  衣袖里暗藏的银色手枪不知何时溜进了她的掌心,那手枪很是精致小巧,他送于她的,她视如生命的珍贵。  记得刚回许昌,第一次听到枪响,第一次闻到血的味道,我好害怕,吓得躲进你怀里。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中了枪,还会不会遇上你,不小心闻到自己的血腥味道,还会不会像起初那样被你抱着  theend  番外篇红尘滚滚1 夕阳霞光如一抹胭脂悄然涂红了她柔美的半边脸阔。  她似乎茫然不知,怀里紧抱着一本宝蓝色书籍,依着椅子后背,颈子如细枝杨柳时左时右地偏扶摆动,下颚如憨实蜻蜓,遍遍点水般戏着游离空气,那微眯的眼帘如一弯晓月倒影清池,眼帘下高翘的鼻梁细腻滑顺宛若象牙白玉,白玉下方的两瓣薄唇似染了桃红杏色,散着迷醉清香。  他单膝跪地,情不自禁仰面过去,随着她摇摆不定的额头上下左右波动,终于天随人愿,轻而易举逮住了它。  却也惊醒了她。  她乌珠顾盼,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均匀的呼吸忽然嘎然而止,白皙两腮如火炙烤,映了一池的绯红。  明白发生了何事,她恼羞成怒,仓皇推他,不想被他结识胸膛的震回,单背木椅瞬间不稳,急剧向后倒伏,她大惊失色,下意识拽进他救命的衣袖,却被他顺势拉进怀里。  木椅脚凳惶急落地的“砰”声顷刻炸裂了沉寂的安静。  她内心惊吓,红粉尽失,死命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胆战地瞧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好在,表情依旧平淡,面目依旧和详,人依旧安然入睡,这才大舒了口活命之气,再回首看他时,不由立眉嗔目,扬起书册,暴雨般淋沥地往他身上砸。他噘嘴嗤笑,毫不闪躲,仿佛为刚才占了极大的便宜赎罪。  她又是一恼,拉起他人便往门外推,低声怒道“谁让你进来的,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 “知道,病房。”  瞧他相当从容,她蛾眉又褶皱三分,气道“这里是顺德医院特级病房,病人不比其它,我求你莫来给我捣乱,好不好”  他咧咧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搂住她,英俊轮廓贴近她耳般吹起暖烘烘的热气“墨言,我要娶你”  她本来已是悬心吊胆,听了他的话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扑扑腾腾扯开他手,惶惶远离三尺开外,怔怔地望着他。  他笑道“我说的是真的。”  她沉默不语。  他又补充道“我已经跟父亲讲过了,他没有反对。”  她依然无声。  他心里开始翻腾“别怕,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也不是你眼里那些无所事事整日浪荡的少爷公子,我有工作的,足够可以养活你。”  她终于动容,正色道“张绍衡,别闹了,全医院的人都知道,我下月结婚。”  他顺水推舟接道“好啊,我马上回去准备,决不会让他们说三道四。”  真是死皮赖脸。  她许墨言怎么会遇上他,认识他  医院楼道的灯偏偏那晚损坏,叶医生又偏偏有脑科手术急需敬业护士,她又偏偏不幸被院长钦点辅助。  从手术结束到整理完科室,她已全神贯注直立了五个小时,饥饿酸麻折磨得她头晕眼花,身心疲惫,她又不得不扶着木梯从四楼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悠下来,脚摸到最后一层阶梯,眼瞧着前方巴掌大的玻璃透出朦胧淡光,她悲喜交集,完全忽略了脚下,跨步出去便一个踉跄不稳,整个身子跌到铁门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 铁门显然不堪她的重负,缓缓后退,裂开了道缝隙,然后把她丢在地上,然后给漆黑的楼道带进点点昏黄的亮。  她昏睡的神经为之一震,机警地望了望长廊,万幸,无人看到她的狼狈,她强忍疼痛欲从地上爬起来,可脚踝像是卡进深洞怎么都拔不出来,平日里姐妹口中的妖魔鬼怪之说顷刻间全浮现在脑海,她顿时大气不敢多出,浑身瑟瑟,闻到空中弥散的浓烈酒味,这才壮起胆子瞥过脑袋偷瞄了一眼。  楼梯口一个黑衣西装男人依着墙边坐着,脑袋耷拉藏在腿间,左臂伸到一尺外手中悬着酒瓶,右臂重重压着后颈指间挤满了头发,而她的脚偏巧踩进他腿缝里。  “喂,先生”她转身坐起,戳了戳他胳膊,试图唤醒人。  不知是她声音过于温和,还是动作过于轻柔,他定如泰山,纹丝不动。  她又唤了几声,瞧见毫无结果后,不由贴近他耳边,大声道“先生,麻烦你搞抬贵脚”  这一叫嚷真把他的额头抬了起来,倒也唬了她一跳,见过出入医院各色各样的男人,她却从未见过那样一张面孔,好看得令人惊魂,什么面冠如玉,貌胜潘安,什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似乎都不能确切地形容他来,她只觉被他看着,心莫名地砰砰直跳。  “你压着我脚了。”她声音弱如细蚊。  他笨拙地动了动身子。  她趁机抽出脚踝,道了谢。  他又一声不吭地依着墙闭上了眼睛。  正是初秋季节,夜晚虽没有刺骨冷风,却也凉意习习,五更侵寒。  作为顺德医院的优秀护士,她克尽职守,告诉他,不能在此过夜会招惹风寒,然后问他,家住在何处需不需要电话联系家人,或者是不是医院里有家属病人,需要她扶他过去。  他一问三不回,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 她实在想不出更好法子,只好搀扶起他去找空余病房。不知是不是天公故意作弄她,一楼二楼三楼的普通病床收满了客人,四楼的高级病房,她无权无钱更是无力去折腾,最后,不得不把他扶进自己的宿舍。  好在,夜已至深,无人察觉。好在,原来的室友因工作调动去了别家医院,只有她一人独居。  翌日,她的早班,慌里慌张梳洗完毕,看到趴在沙发上依旧沉睡不醒的人,情急之下来不及唤醒,只留了张“这是医院宿舍,小心行事”的简单素笺便匆匆走了。  分节阅读_83 以为就此了事。  哪知,下午,刘美说自己佳人有约,晚间七点便回,求她代为值班一个小时。已不是第一次被求第一次被耍,她理所当然摇头拒绝。刘美左一声好妹妹右一声乖妹妹地唤她,又跟她跑上跑下死死缠着她不放。她被嘤嘤嗡嗡的声音闹得没法,只得点头应承。跟往常一样,她从七点等到八点从九点盼到十点,盼到望眼欲穿倦怠之极的时候,才看到刘美的影子。当她浑浑噩噩地下楼,走到底层时,赫然一惊,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她分明又见到了昨晚的那人,他又是喝得大醉,同样的姿势缩在同一个位置  以为会事不过三。  当第四次把醉醺醺的他扶到沙发上时,她气喘吁吁地发誓,以后决不会再踏足那条楼道。  然而,她始终是心软的主。  第五天晚上,已经上床等待入眠的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只好披了衣服跑到楼梯口,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她顿时惊慌失措,找遍了整栋大楼,证实他今儿确实没有醉酒方松了口气。回了宿舍,她掏出钥匙开门,背后突然响起醉醺醺的问话“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 红尘滚滚2 事后想起,当时的她真是害怕极了,心口起伏,两眼呆瞪,两臂死撑着门框,紧贴门房的背冷得直冒虚汗,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会自个摸到这儿”,随即而来的便是“这周繁忙,竟然忽略了宿舍里有没有人见过他”,最后她已经不敢想象“明天,他还会不会来”。她不知所措,为怕别人看到生出什么流言蜚语,便将他拉进来,回头瞧他倒在沙发上便呼呼大睡,只好留下钥匙,然后胡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到刘美那里。  “砰”  敲门声再次震动了她薄弱的心跳,她凛然开门,佯装恼怒,气道“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 “不理谁啊”门口,刘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 她反映迅速,立即息怒嗔眉,小声嘟囔道“还能不理谁啊何晓慈呗,本该轮到她来特级病房值班的,偏偏把我推到最前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住的病人大有来头,听说稍微出了岔子,轻则连累全家入狱,重则性命不保。”  刘美潇洒地挥了挥手,一副高枕无忧的口吻“这女人躺在床上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难道轮到你值班,她就能活过来说话吃药你还真把自己当天使了。再说,谁不知道啊咱院里的规矩,未来护士长都是从这间特级病房出来的。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好好表现吧以后姐姐可指望你了。”  听了刘美冠冕堂皇的话,她没好气地笑了笑“少拿蜜糖劝我,等我死的时候,你敢替我收尸,我就阿弥陀佛了。”  “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少说不吉利的话。你个丫头只会遇到贵人,只会给姐妹们带来好运,姐妹们还可等着你”  “国邦的同学不是已经请你们看了电影,吃了冰淇凌,喝了咖啡吗你们还要什么”  张绍衡不知何时像瘟神一样缠上了她。  她躲进刘美宿舍,他寻到刘美宿舍,她躲到孤儿院,他竟然找到了孤儿院,等她带着两只熊猫眼睛去上班又被姐妹们围得水泄不通,问她,那个长得出奇好看的男人是谁什么好看的男人  大家突地让出了一条道,齐刷刷地回望门口。  他脸面修剪得极为干净,穿了件白色衬衣,配了条休闲西裤,外套了件米色的风衣,风采翩然,捧了一束花从医院正门进来。  她的心穆地砰砰直跳,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紧张的神经极力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来拒绝那束鲜花。  而他走到她面前,只是单单抽了一支出来递于她,然后又微微一笑,简单道了声谢,又捧了花向病房区的方向走去,客套得近乎陌生。  她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棒,晕头转向辨不清南北,只知晓得那花是送给别人的,不是送给她的,那花是粉嫩粉嫩的颜色,女孩子都喜欢的颜色,他冲她笑了,是标准的绅士微笑,不参杂任何情感。她低下头看着花瓣上的新鲜露珠,不禁对自己傻傻一笑,原来,纯粹是她自作多情,根本没什么可躲可闪的。  就是他,就是他,墨言,他是谁啊刘美说你跟他很熟。  他不想被人追问,更不想宿舍有人认出他再多生是非。他,是国邦的同学。  梁医生的同学看不出来,梁医生的同学里还有让人着迷的人物,墨言,嘿嘿,我想认识他。  我也想。  我也要。   刘美忽然俯身凑近她,贼贼笑道“这次不是张少爷,是位阔太太。”  阔太太她许墨言平日里大门不出,寺门不迈,能认识张绍衡已经是三生有幸,怎会认识什么阔太太  瞧她茫然不解,刘美不由扛了扛她,催促道“快到总台那边去吧我顶你一会儿。人家可是点名道姓地要见你,还送了姐妹们好大好大的礼,果真是出手不凡”  “可”  刘美推她出门“可什么可没看我大汗淋淋地从门诊楼跑到特级病房楼,又气喘吁吁爬到最高层,你再不下去,不止是姐姐翻脸,其他的妹妹们也饶不了你。”  “刘美”她刚转身便吃了闭门羹,听到房门咔嚓被扣,知道就算是拍红了手掌也动摇不了对方的信念,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与其闹得人尽皆知,不如随了大家的愿,去见见那太太,到底是何人到底有什么不凡  医院总台只有何晓慈值班的身影,她朦胧地走了过去,未开口问话,晓慈便掩口而笑,随后神秘兮兮鬼头鬼脑地望了望四周,随后从柜下掏出一只精致小巧、色泽明亮、格外时髦的绿色手提包,接着眼神示意她附耳过来,捂着嘴巴低声得意道“是东瀛货,据说是今年新款,在顺德买不到的。”说罢,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说了句“妹妹,你实在太可爱了”  俨然被莫名其妙的手提包,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不知所向,见晓慈下颚朝值班室扬了扬,眼睛恨不得推她撞门,她不由深吸了口气,提心拧动了门锁。空荡的休息室只有沙发上端坐的女人品着茶水,她一身紫色绒布长袖旗袍,齐耳短发微卷,脸上粉脂浓抹,瞧不出多大年纪,闻声后抬头望了她一眼,便嘴角一弯,笑颜微显,一股子道不出的高贵妩媚跟领口半遮半掩的黄金细链相互衬映。  “许小姐吗”阔太太放下茶水,请她入座。  她眨了眨不解的睫毛,大方道“我跟太太素不相识,不知太太找我何事”  阔太太嘴边的纹路又向外咧了三分“绍衡的父亲跟我说,绍衡最近有了结婚的念头,所以我过来瞧瞧。”  绍衡的父亲难道她是绍衡的母亲绍衡他不是突发奇想,他是认真的。她顿时心乱纷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红尘滚滚3 阔太太虽目齿含笑,眼神却是犀利精明,似乎不动声色间已然参透了一切“我看得出来,许小姐是蕙质兰心的人,相比顺德医院的其他护士多得不只是漂亮的外表。”  她不清楚刘美口中的“贵人”有多贵,凭借令晓慈喜不胜收得绿色手提包,凭借对方高高在上又颇具修养的姿态,凭借绍衡每次出手不凡的阔气,她知道定是贵不可言,在贵不可言的人面前,她不能失了平日的淡定“太太,我不知道张绍衡说了什么惊扰到了您,惹你百忙里专程过来一端究竟,墨言这里向你道声对不起可能害你误会了,我是订了婚的人,并且下月”  为她过于一本正经笑了,阔太太接过话,娓娓述说道“许小姐父母早逝,祖籍不详,四岁时被圣保罗孤儿院的玛丽修女收养,随后在孤儿院长大,洋文流利,做过翻译工作,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老板无故辞退。后来顺德医院洗衣房急缺人手,许小姐被直接录用,然后借着一次洋人考察医院洗衣房的机会,成为顺德医院炙手可热的人物。医院爱怜人才,着力培养,加上许小姐珍惜良机,潜心学习,终于成为顺德医院最优秀最有前途的高级护士。在去年五月,已与外科手术室最年轻最有作为的外科医生梁国邦订婚,且于下月十八,梁国邦生日那天完婚。”  随意几句便把她短暂二十年里众所周知的不为人知的甚至故意避讳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对方显然是经 分节阅读_84 过了一番彻底调查有备而来,而在短时间内调查得如此详尽,显然亦不是一般贵不可言的人可以做到的,许墨言此时才明白,张绍衡不是她想象中出手阔绰的平常少爷。  “许小姐没必要向我解释,我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跟许小姐说一声,张家的声誉容不下一丝亵渎。许小姐的人生大事最好想清楚了再行决断,不管你是否订了婚,不管你订婚的对象是何人,只要与张家扯上关系,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 不是威胁胜似威胁的话令她浑然一怔,突地横生出不适“太太,我”  仿佛她的任何辩解都是多此一举,阔太太罢手止了她的话,拎起侧身的象牙白包包搁她面前,笑容依旧未变“初次见面,没什么好礼相送,记得在你们这个年纪,喜欢收集手提袋,所以托人买了些。”似乎瞧出她正欲开口推辞,阔太太又道“我不喜欢有人拒绝我的善意。好了,今天就聊到这儿吧不打扰你工作了,我也该走了。”见她匆忙起身,阔太太又是阻拦道“不必送我,这里,我比你熟。”  望着骨子里时刻显露的高不可攀背影,墨言顿时像块腐朽的门雕,硬生生地怵立在那儿,连基本礼貌的“再见”二字都忘记开口。  瞅着阔太太离开,姐妹们一哄而进,七嘴八舌地围着她开始新一轮的严刑逼供“墨言,那位太太是谁啊”“墨言,是不是又结识了哪儿帅哥哥,瞒着我们不报”“墨言,你不老实哦,我要上报梁医生。”人群里不知谁尖叫了一声,随着这一惊天叫声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打开的四方精致小盒,盒子里绸缎料子垫底,绸缎上摆着雕刻极为精美的三朵金色梅花。她思维混乱,来不及细看,抢过盒子,抓起手提包便夺门而出。明知阔太太已经离开,她仍是直奔到大门外静然默望,呼呼刮起的西北风吹面而来,寒得她瑟瑟生凉。  晚间,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睁开眼便瞧见灯光下的象牙白色发出刺目的光泽,那光泽像是呼风唤雨的闪电,搅得她心里滚滚翻腾不知何种滋味。后来,她不得不起床,去值班室拨了陌生的电话号码,最后一个按键前,她又迟疑了,其实,阔太太从始至终未直言过一句伤她自尊的话,可能阔太太真如自己所言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提醒她在婚姻大事上慎重选择,别累及到张家。是,不要累及到张家,张家是大户人家,容不下半点瑕疵。是,她嫁什么人,跟什么人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妨碍到张家,妨碍到张家颜面。  电话通了,是期盼中熟悉的声音“喂”  近在咫尺,该跟他说什么呢今天你母亲来了医院,今天你母亲送了我一些我承受不起的东西,今天你母亲跟我说希望我做事有分寸不要拖累张家。她突然哽了住。  “墨言墨言,是你吗”  被他识破,她仓惶失措,意乱纷杂,啪地一声挂了线。她是怎么了即便是当初进医院工作,遇到国邦,被人戏称为金童玉女,又自然走到一起,即便国邦手术繁忙未陪她逛一次街看一次戏,即便国邦许诺去年娶她直到今年才兑现,她许墨言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凌乱过,始终如一的平静,没有半分责怪,没有半分埋怨,没有半分我见犹怜,可是现在,她就像一朵弱不禁风的春花,稍微遇上风吹雨打,便凋落破败,残缺不全。  是浑浑噩噩摸回了宿舍,黑乎乎的楼道只听得她翻找钥匙的声音,当拧动的门锁推开了道缝隙,她穆地被人从身后拥了住,未来得及大惊失叫,又被淋漓地推进屋子,随即碰地关了房门。  耳畔是粗粗的喘息声,搂着她的是暖暖的怀抱,是他她鼻子莫名酸楚起来,责怪道“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 他笑了笑“我以为你想我了。”  她感动顿失,竭力掰他手道“鬼才会想你,你放开我。”  他牢牢扣着十指,耍赖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就说一句想我了,也没人知道。”  她挣扎两下,挣脱不开,倔强回道“我想国邦了。”  轻描淡写的一句俨然比人世间的任何毒药都厉害,他果然被毒得情绪低落,无话可说,紧箍她的手瞬间没了力度。  本文由派派小说论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aiai 严禁附件中包含其他网站的广告 书籍名称清秋吟 作者不知道 本书籍由网友“uiy227”上传 日期2011121 11:49:05 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eb20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