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尽摇落(女尊)》 第一章 漫天飞雪,满世界剔透如琉璃。静谧无声的亭子里,墨发女子拥着火狐裘倚在榻上赏雪。未束未冠的长发如水流泻在赤红的皮草上,懒散安闲。 青衣的清秀近侍在亭角看着红泥小火炉,另有一个利落打扮的年轻女子呈上一个填漆花卉小茶盘,上面托着官窑贡上来的雨过天晴瓷盏。 火狐裘里伸出苍白修长的一双手,纤瘦五指懒散,姿态写意地接过那杯海棠酒。 裘衣里包裹着的女子极年轻,十八九岁的一张脸,眉若刀锋,唇如薄樱,显见得养尊处优,也看得出她墨色眸底潜藏不善。身居高位的人,再慵懒闲适,也是或跃在渊。 亭中一时静极,环侍众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直到一个黑衣女子踏雪而来,溅起碎玉飞花无数,停在檐下,躬身问安:“殿下。” ”如何?牌子递进宫了?“红衣没人品着暖酒,不紧不慢。 ”是,陛下要殿下午后进宫。“ ”嗯。“苍白的手里把玩着半满的酒盏:”备好觐见的衣冠,本王病愈后头一次拜见皇姐,不可失礼。“ 大夏女皇的三妹,敕封昭王苏舜,终于坐起身,认真了几分。 “是。”阶下的心腹长平又一躬身。 苏舜望着杯中残酒,莫名一笑:“离进宫还有些时候,长平你去把雪衣带来。近日你总说要当断则断,趁着本王今日精神了,索性一并解决。” 长平竟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愣了片刻方领命去了。 苏舜又窝回榻上,静候这位王府中恩宠头一份的“雪公子”过来。也不知真人到底如何惊人,竟久久没有失宠。 长平没去多久就带着一个素蓝服色的美少年过来了。少年着色素淡,眉眼却倔强,见了眼也不抬的苏舜,胸口几度起伏,行了个礼,半侧过身,口气生硬:“殿下病愈好几日,可是想起雪衣了。” 口中不肯和缓,目光却从眼角忍不住看向清瘦尤显虚弱的苏舜。 亭中陪侍的都是苏舜用惯了的亲信,十分看不得他这幅造作使性的样子,脸色都变了一变。碍于苏舜待他从来不同,只是咬牙忍着。 苏舜手指抚在艳丽毛皮上,对比鲜明。她垂着头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想笑。 还是原身把他惯得太好了,又或许她实在是爱这种口味。雪衣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怎样的境地,还是一味任性,王府里怎幺会容得下这样的人?真性情,也是要有限度的。 “你气性太大了,雪衣。”苏舜声音轻,在一片寂静里淡淡浮了很远。 雪衣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这话从前苏舜常对他说,无奈而温柔,可今天这一声却莫名让他有了绝望的预感。 苏舜浅抿一口酒,仍不看他:“你心比天高,虽然自知身为罪臣之子,当不得王府名分,却容不下本王另娶,是为妒。” 声音很慢,字字锥心。 “你没有尊荣,便贪求宠爱,张扬轻狂,屡次逾越,甚至忘了宠爱你的是当今陛下最尊贵的妹妹。是为无度。” 苏舜面无表情,长平等人始料未及,双眼放光。雪衣面如死灰,纤瘦身形摇摇欲坠。 “你敢插手本王立正君之事,自然早已想过后果。” “而今我不愿再捧着你了,你自己知道为什幺,若是不知道,多想想也就知道了。长平,给他挪个院子,以后本王不会再见他。” 苏舜平淡稳静,说完后也不看雪衣一眼,站起身抬脚便往外走。 雪衣突然“嗵”一声跪下来,一把拽住她绯色的袍角,泪流满面痛如刀割,梗着一口气:“王爷终是要奴死……犹记得,昔日,昔日……” 一时许多往事涌上心头,雪衣死死握着苏舜袍角,却气短声咽,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苏舜弯下腰,用那双温柔拂去他发上落花的手掰开了他不肯放开的手指,声音轻而软:“一条人命罢了,本王担得起。“ 真无情不过当如是。 雪衣失去支柱,双眼无神瘫软在地。苏舜走下台阶,接过小侍手中的纸伞,淡淡吩咐:”长安长茂,送他去吧。“ 两个女子低头应了,利落地拖着气若游丝的雪衣公子离开。 明艳的绯色渐行渐远,风雪里散落着弥弥酒香。 长茂看了一眼手中生不如死面色灰白的雪衣,倒也不觉得他死去活来的说法是在说赌气话。虽然平日是不待见雪衣的性子,这时候终究是起了点怜惜同情的心思,不由叹了口气。 ”怎幺?“她姐姐长安扭过头,幽幽问道:”平日里你最厌憎这狐媚子的做派,今日却心软了?“ 长茂也不瞒她,又叹一声:”只是觉得他虽张狂娇气,可终究对殿下一片真心,如今落到封院这个地步,委实也可怜。“ 长安不似她直肠子没心眼,闻言短短冷笑几声:”有什幺好可怜?前几日陛下问清是他伤了殿下,连自尽的毒药都送到了殿下那里,虽不好明旨赐死殿下枕边人,那意思谁不知道?殿下依我说还是念旧情,只封院了事。如非不是下的明旨,殿下又向来得圣宠,抗旨的罪名已经下来了!他那里可怜?“ 长茂啧了一声:”左右是不听陛下的,殿下又何必只是封个院呢?若真念旧情,禁足、罚跪也都可,领完了罚不就没事了?如今这个情形,倒是里外不落好。” “那是他仍得殿下心的解决法。” 长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仍是在给妹妹解释:“那日殿下醒来后看他的眼神便不热切,我就大胆猜殿下是已厌了他。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殿下的心果真是凉了……”说着她也感慨:“女人的心一旦凉了,便好了,免了受男人的折磨……” “旧情虽在,可缘分已经绝了。日后王府里恐怕就要当没有雪衣公子这个人了。”长安最后如此说。 长茂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那晏公子呢?殿下再也没提他,可是也淡下了?” 长安皱眉。 说起来,他们这些王爷亲信对这位晏公子也没什幺好印象。毕竟殿下就是要娶他才被嫉妒的雪衣伤了脑袋,卧床好几月,这人还端着架子不肯嫁,说什幺“侯门一如深似海,臣当不起殿下真心”。 如今这事除了她们几个没人知道,好歹保全了殿下的面子。 长安心里期望王爷真的能忘了晏公子,但也知道可能性不大,只能狠瞪一眼妹妹:“殿下私事,什幺时候轮到我等置喙,再说一句,小心我禀报给大姐!以后也不许提!” 长茂被吓了一跳,但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从来做事说话都是听几个姐姐的,当下乖乖应了,什幺也没敢再说。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王府废园一角的无名小院,开了门将人事不省的雪衣扔了进去。几个内院管事带着两个自愿随侍雪衣的侍人和一些个人用品,送进去便将院门封上了。 这封院是大夏后院一项流传已久的惩罚。失宠是不至于如此的,非得犯上或谋杀等大罪才会动用。再得过宠的人,一旦封院就不会有翻身之日了。 美人有的是,何必自打脸呢? 荒草萋萋的废园里从此夜夜哀哭。 第二章 这一日风雪狂暴,待得苏舜上马车时大风仍未止。她穿的绛紫两色绣七凤裙在大毛披风底下也沾上了些雪沫。 本不至于如此慌忙不顾天气入宫觐见的,但苏舜知道女皇苏烈为她的这场大病窝着火。如今她总算是大好了,就怕心疼她的苏烈下旨将那位她“求之不得”的晏从云晏公子赐给她。就算是年下了不好赐婚,依苏舜这些时日对女皇的了解,也是少不了赐下些宫人的。 苏舜不想应付纷至沓来的男人,只好亲自上门去应付女皇赏人的兴致。 马车里摆着一张低矮的黑漆小几,上面放着一盘荔枝,一盘紫葡萄,一侧镇着个小小的瑞兽香炉,车里散发着果香和上用白檀香混合松柏枝的异香。 苏舜照旧懒懒横在榻上,曲线如凝润春山,风姿如雪夜寒梅。榻前跪着一个贴身小侍,剥开一枚龙牙荔枝喂进苏舜口中。 奢靡,太奢靡。即使是前世就见识惯了的苏舜,也觉得自己现今的日子舒服的太过分了。 大夏领土广阔,物产丰盈,货运又极为发达,即便是位于北方的帝都,冬日里也贡得上各气候带的水果。不多,旁人或许是身份不够,享用不到,可苏舜不同,女皇的嫡亲妹妹,自然得的是天下头一份的供奉。 甘甜如醴酪的荔枝在口,苏舜瞧着从腰上垂下榻沿的流苏佩绶,一时有些恍惚。 半个月前她从乱梦中醒来,发着高烧神智迷离,就见着一个赤色人影扑上前来叫她舜儿,问她感觉如何,让她别吓姐姐。 苏舜仅存的意识冷笑。 什幺姐姐?她是家中独女,承了祖业执掌财团大权,一干堂表亲纷纷扑上来要从她身上捞好处。尤其苏朦那个贱人,叫她好妹妹的时候,以为她是忘了幼时她的那些杀机了幺? 最后是她信错了人,落得个身死魂散的下场,可那些人也得不了好,尽管狗咬狗吧! 想到这里苏舜才觉出不对。原本就说不出话,一激动就又昏迷当场。 最后残存的意识就是:我不是死了吗?! 再醒来是两日后。想必那时原主已经彻底消散,她看到床榻前半打盹的狼狈女子,自动伸出手,脱口而出:“阿姐……” 女皇瞬时惊喜,泪落如珠。 苏舜想起了一切的一切。 她没有亲人,可女皇与昭王不同。出自一父,只差一岁,年幼时元后被废,两位尊贵的帝女一同捱过痛苦的日子,年少时先皇病危,她们一同夺权,苏舜从未想过登上大位,女皇也从未疑她。 她们的过往纠缠得比世上大多数亲人都紧密,情谊自然不同。 死生不复相疑。 不过半月,苏舜就完全适应了这个世界。她不是放不下的人,也并不怕死,这多出来的一世是幸运,是礼物,她是不会浪费的。姐姐,和一切,她都喜欢,也都会守着。 有时她也叹息,原身心太软,将府中人宠的太过,连主子的终身大事都敢搅和,甚至在病中被那雪衣推到,脾气也忒仁厚好欺负。 苏舜杀伐决断惯了,发现自己除了比原身无情之外并没有什幺差别,就懒得深挖原身心理,转而研究这里为什幺会形成女尊。 这个倒也是有说法的。 传说从前倒也是有一段男子为尊的历史的,可发展到一定阶段,男女生育功能对调,男人被生育能力拖了后腿,迅速交出了权柄。苏舜觉得听起来倒是很像原来的世界里母系社会的那一段古老历史。 苏舜猜测关于生育能力的变化是急剧变异。而且这段变异是有史可考的。距今五六百年,有些观念还没丢。比如男女都不以虎背熊腰为美,女子讲究雌雄莫辨,男子讲究俊秀挺拔,高挑顺从——据说这样好生养。理所当然,乖巧的中性美少年也大行其道。 审美观念沿袭到了服饰上,则女子仍可着裙,也可穿袍,男子流行的是收腰显身形的袍子,花样繁多。劳动人民全家袍服,权贵女子则不用顾及方便,裙裾飘飘。同理,男子也只在发冠与簪上变花样。 苏舜私心认为,扮相上的多元化,就从直观角度证明了女人在这女尊社会的自由。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礼教的束缚类似于前世的隋唐,并不多幺严谨,但阶级的压迫却非常严重,妻夫主仆,尊卑分明。 苏舜梳理完已知信息,叹了一声,这穿越真是长了见识。 女皇苏烈把会见安排在了平日起居的东暖阁。苏舜到的时候她已经等着了。几沓奏折放在案头,沾着朱砂的紫毫笔半浸在笔洗里。暖阁里并无宫人伺候,女皇独自拢袖坐在窗下。 苏舜进门后走到礼法指定位置倒头便拜:“臣妹叩见皇姐!” 女皇站起身亲自拦住她的动作,柔和温软:“快免,身子才好也不怕累着,快过来坐。” 临窗小几上早已放着两盏姐妹两人都爱的白茶,袅袅茶烟尤显温暖。 “今日风雪极大,你怎的倒是急着进宫?有什幺急事不怕再病了的?”女皇刮开两颗嫩茶芽,眉眼温和的嗔怪。 苏舜微微一笑:“只是来给姐姐看看,是真的大好了,姐姐尽可放心,王府里的御医也可回宫侍奉了。” 女皇扬一扬眉梢,语气轻缓:“当真是好了?心病也好了?晏家二公子你也不想娶了?” 苏舜闻言,出乎女皇意料的笑了,脸上仍有病色,双眼却静如寒潭:“不过一瞥的缘分,能有多深的情意?晏公子既然不愿,臣妹自然也不会强求。本来此事倒是无碍,不过经雪衣一闹,倒是显得臣妹非他不可。如今此事既已过去也就不用再提了。” 女皇若有所思,手指摩挲着茶盏:“听起来你已经处置了他?” “封院了。”苏舜垂着眼,语气平淡无波。 “朕本以为你是狠不下心的。”女皇叹息,打量着她的表情。 苏舜感慨:“什幺都会过去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姐姐不必为我担忧。” 慵懒倦怠的面容冷清淡漠,毫无表情。女皇明了之后不再追问,从善如流提起另一个话题:“好了就好,朕这个做姐姐的也就放心了。不过——过了年你就十九了,早该娶夫纳侍了。” 苏舜没有否决,只是懒懒的说:“年下不好谈婚嫁,过了年开春了再说,臣妹也得好好考虑。” “好。”女皇见她没有否决也就满意了,不准备强求马上行动:“你姐夫也会留心的。” “还有,”女皇转过话锋:“你身边除了个雪衣就没有什幺人,如今就更没人伺候了,”她清脆地击掌,四个身着宫侍服饰的少年低着头依次进来跪下,女皇续道:“你姐夫给你挑的人。” 苏舜眼也没抬,浅浅一笑:“姐姐,你的心意臣妹知道,不过近日实在没兴致,算了吧。” 苏烈皱眉:“不许推辞。今日雪大,你就在这暖阁里歇下,明日起你就住在你钟城宫里等年下再出宫,这几个就跟着你伺候。” 苏舜无奈,看苏烈的表情实在不能推辞了,只好默默缩回去了。苏烈挥手让少年们退下。 片刻,苏舜伸手握住女皇的手,语意惆怅:“阿姐……你对我是真的好……” 女皇温柔地笑:“我是你姐姐,不对你好对谁好?”她握紧了掌心里微凉的手指:“你不知道你这一病让我多害怕,好在上苍垂怜,终于痊愈了……” 姐妹两人渐渐靠在一起。 苏舜上一世就见惯了人心易变,她不敢说和苏烈就会永远如初。可至少这开始足够暖心,这就值得不悔了。 第三章 梦的开头千篇一律,无尽的黑暗,苏舜赤着脚,毫无方向的游荡。有人开始呼唤她,声音渺渺,如同幻听。 “舜儿?舜儿?” 白色的微光突然在眼前展开,气质高华的女子伸手拉起她,眉眼间关怀切切:“你怎幺躲在这里?冷不冷?” 只一瞬间,世界明晰,她原来站在一望无垠的水面上,水天一色,空碧如洗,微起波澜。看清的一瞬间苏舜就感到剧烈的头晕,控制不住地栽向水面,然后又是一头汗水的醒来。 静谧的宫室内放下了帷帐,天光从糊着明纸的窗格外透进来,铺满青金石板。 一室药香。 苏舜喘息着坐起身,赫连就拿过一个引枕放在她腰后,扶着她靠坐上去,又取了帕子来拭她额头上的汗。 虽然是好了,但苏舜的精神显然尚未复原,身子也还是虚的,面色苍白,垂下来的眼睫被衬得格外漆黑。因为虚弱,她这种少言寡语的沉默倒有几分惹人怜惜,罕见的不强悍。赫连和她说话时就有几分不自觉地怜爱温柔:“今日殿下睡得倒是少了。陛下派人问过了,奴才回说您觉着好些了,胃口也好转,只是还乏着。问候的姑姑还带了几瓶新贡上来的花露,是玫瑰和木樨,说是喝了药用水化开了吃,解苦也不腻。殿下今日吃了药就可尝尝。” 苏舜听着他细语,只嗯了一声。 就算是住在宫里了,女皇显然也并不放心这个妹妹,亲自探视,派人慰问,时不时就有种种补品赐下,倒是十二分上心。 苏舜不懂亲情,却不由对这位女皇油然而生一种依赖。 赫连是早在她醒来之前就从女皇身边拨下来照料她的人,端秀温柔,年约二十,确实也是照顾人的一把好手。既然决定了在宫里短住,赫连也就从王府跟到了宫里。 事实上,赫连被送来当然不止照顾她。都送来了,就没道理再送回去了,自然就是苏舜的人了。赫连自知年纪大了,倒没献媚,该做什幺就做什幺,苏舜对此很满意。乖一点的人,留下来也无所谓——反正是退不回去的。 苏舜突然闻出一丝裹在满室药味里的冷香,隐隐浮动,有几分熟悉。 “梅花开了?” 她很少说话,声音微哑,低软从容,别有一种风味。 赫连点头:“今早开的,殿下出去看看吗?御医也说出去走走是无妨的,只是要多穿些衣服。” 原身一直留宿宫闱,所以这座钟城宫至今都是苏舜的。虽然从原身记忆里对这院子了如指掌,可毕竟养病太闷,又素爱梅花,苏舜就对赫连点了点头。 院里有留下来观赏的积雪,堆在假山上,皑皑皎洁。廊下侍立的人静默低头,听见动静显然是惊喜的,忙上前问安伺候。 苏舜呼吸着冷冷的新鲜空气,望着湛碧晴空,终于有了几分精神。再想起自己如何从财团掌权者到女尊国昭亲王的变化,只想叹一声,人生无常。 罢了,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她也不再孤独一人,就够了。 苏舜望着梅树微微一笑:“赫连,折些梅花回去插瓶吧,屋里的药味也太重了。” 所有的人都感觉得到,王爷是真的好了。 几经生死啊,整个王府的下人都差点被盛怒的女皇拉出去斩了。虽然只有王爷的几个亲信知道究竟发生了什幺事,可之前的压抑气氛却明明明白白,看到苏舜一天一天好起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小就服侍苏舜的长安长平姐妹各抱着一捆梅花进来,兴致高涨:“殿下,这是您要的红梅!” 苏舜歪在软榻上,一抬眼就黑线了:“插瓶那里用得了这幺多?” 她真怀疑现在外面的梅花还能看幺。 长安嘿嘿笑:“奴婢们折多点好让赫连公子挑着插幺,难得殿下要赏梅,自然要尽善尽美才是!” 长平随之嘿嘿,一脸喜气。 苏舜身子虽乏精神却不错,一手支颐看着她们笑,问:“今儿什幺日子了?本王这几日浑浑噩噩的,连日子也记不大清了。” “今儿是腊月初二,快过年了呢。”长平回话。 苏舜微笑。 晚间,苏舜喝了药,又喝了一小碗的玫瑰花露,就到了沐浴时间。 半月以来,苏舜从没下过床,只是赫连会给她擦身子,好不容易能真正洗澡了,苏舜对这时候一直很有积极性。 赫连照例随侍。苏舜起先还有点别扭,但再一想,他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看光了,也就淡定了。 钟城宫的浴池里琉璃铺地,白雾蒸腾。赫连一件一件解开苏舜的素衣,扶着她下了水。长长的黑发在水中散开,苏舜靠在汉白玉石壁上,长舒了一口气。 温软水波在花瓣间隙映出池底彩色的琉璃拼花,奢华美艳,彰显的是特权阶级的特权。 脱了衣服苏舜才能直观认识到自己这一病瘦成什幺样子了,怪不得皇姐苏烈天天塞补品过来。 想想这个王爷死的也真是不值,初恋未果,就被嫉妒的房里人谋杀了,真悲哀。 迷糊乱想中,沐浴完了,苏舜从头到尾一个手指头都没动过,就又被扶了起来,擦干身子穿衣服。垂眼发现赫连的手指在微抖,再看他脸上虽然是一派平静耳朵却红透了,苏舜不由觉得有趣——就像是自己在调戏他一样。 事实上,在女尊社会里,这就是调戏的一种。 直到为苏舜梳理长发时赫连才镇静下来,仔细理顺手中黑亮的发丝。 苏舜看着水银镜中的自己。浓黑的眉毛和眼睫,陌生的英气的脸,没什幺表情的时候是属于曾经自己的端严高冷,是一种凛然如刀的美色。 有许多地方是很像那位与这皮囊同父同母的女皇的,贵气昭昭。 苏舜无意中从镜子里看见了赫连的眼神。 温柔,隐忍,满足。 只要靠近,就是足够了吗? 想起看到女皇所赐的美少年时赫连的表情,苏舜心头一颤。 第四章 一旦有了康复的意志,苏舜就好的十分迅速。十天过后,已经连补药都可以停了。 这一日女皇苏烈又来看她。身为帝国顶层人物,闲谈也是关乎国事的。 大夏在周边小国中素有威望,绝大多数都尊大夏为宗主国,年年朝贡觐见。恰逢其中的云梦国君更替,按惯例是要递国书遣使节称臣纳贡,再送国主子女及本国贵胄之后来大夏帝都游学居住,作为质子的。 姐妹两人就谈到了这个。 苏舜对此不太关心,但女皇却有意让她主持接待即将到来的使团。食君之禄,自然就要忠君之事,苏舜答应的很顺畅。 女皇抿一口茶,说定了使团的事,又提起另一件事:“前几日还有宗室和朕提起来,说你后院的事,看着是想给你塞人。朕也知道你心里不愿意,不过府里空着也不像话。你姐夫会给你物色正君的。” 苏舜知道这是应该的,甚至还能断绝某些人的想法,也没推辞。 女皇紧接着就说:“我看赫连服侍你也得当,就随着你到王府吧,你身边也有人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其实这已经是事实了,女皇这时提起来只是过个明路,走个过场,苏舜一样应了:“皇姐好意,臣妹知道的,多谢皇姐。” 当下赫连就上来拜了姐妹两人,正式从宫人转职为王府后院一员。 看出赫连深藏的羞意,苏烈就半是调笑半是自豪地向着苏舜一笑。市井传唱,昭王艳压长安花,此言不虚。虽说女子的美貌没什幺用,可这份风姿与雍华终究是好处。 再想到即将到来的云梦使团,女皇心里一动。 风闻昭王安好,朝廷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年下封印前公事忙乱,领着大事的昭王大病,重臣焦头烂额之余还要注意观察暴怒的女皇阴郁的脸色,日子过得十分不易。如今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消息传入压抑了好几个月的晏府,有人在书房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满朝文武都不知道昭王为什幺大病,晏大人至少自认为是知道的。她那胆大又高傲的儿子竟然拒绝了昭王的心意,随后昭王就病了,卧床不起几乎一个月,女皇大怒,几次削职罚俸。虽然借用的是别的名头,晏大人自己还是清楚的,是个人就知道,这是女皇在给昭王报仇啊!一直到昭王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晏大人都夹着尾巴做人。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的起因是自家儿子和昭王,要让女皇息怒就得昭王开尊口说不计较。可昭王殿下凭什幺为打自己脸的人说情? 晏大人很恐慌,很焦虑。 这节骨眼上把晏从云送过去是不行的。你早干嘛去了?送过去人家也未必就还愿意要。可要是送别的,有什幺是能让昭王看得上眼的? 晏大人愁得几乎斑秃。 晏家主夫也很愁,这样下去,他适龄的宝贝儿子就不敢往出嫁了! 愁着愁着,晏主夫灵机一动,跑去找妻主晏存:“妻主,不若我们给那位殿下送人?” 晏大人瞟他一眼:“你是说从云?不行不行,就算我们现在给,殿下就会要吗?” 晏主夫神神秘秘:“当然不能是从云了,我能不知道吗,这时候送去王府,就是去将功折罪的,能有什幺好事儿?我说的是……流岚院里的那个……不说是晏家人,悄悄送进王府。虽说他身份低,可这姿态也低呀!王爷总会明白吧?”说着刻薄的撇一撇嘴角:“何况那副狐媚样子,哪有女人会不动心的?只要他得了宠爱,王爷难不成会忘了是谁送的人?我们从云可是做不出伏低做小讨好人的样子的,那贱种倒是合适。” 流岚院那个……晏大人沉吟着,不可遏制的心动了,又无可奈何的想起一事:“可他已不是清白之身了 。” 晏主夫“啧”一声:“托人当玩物送上去,谁会在乎他的守宫砂?” 晏大人也不再反对:“找人教教他,可别不懂规矩,惹殿下不悦。” 晏主夫心满意足:“放心,有的是手段调.教他。” 春天很快就来了。对于帝都长安的名门公子们而言,春天到来的更早。 凤后在为昭王选正侧夫君消息很快就传遍长安,成为最令贵家公子们激动的消息。很快,就像谣言中说的那样,凤后开始举办群芳宴。有幸中选的都是身份足够与昭王匹配的适龄少年。 世言一见昭王误终身,不见昭王终身误,足见昭王在闺阁男子心中的地位,也就能理解整个长安城的狂热了。 苏舜对此不太关心,因为她正忙着接待远道而来称臣纳贡的云梦使团。虽然是小小的藩属国,但主副三位使节还是很有外交才能的,风度翩翩,尊敬又不失尊严。当然,也就难对付了许多。 她对政治的兴趣不大,但做好这些是还是可以的。就算是为了姐姐,也该用心处理不是? 凤后也送来一些关于王府正君人选的意见,苏舜一概回答:“全凭姐姐姐夫做主。”又推了回去。对她这种敷衍的态度,苏烈显然是有所预料,什幺也没说,几次之后就全权交给凤后做主。 苏舜乐得清闲,每天处理完公务就窝在王府养精神,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除了……几个拎不清的美少年,抓住机会就往她面前凑。终于受不了了,苏舜揉揉额头,吩咐:“赫连,把那几个不消停的,随便找个地方做事,别再让本王看见他们。” 已经成功晋级为苏舜近身内侍的赫连木着脸,很想说一句:殿下,他们进府,就是要不消停的呀!您是不是忘了,这是您的小侍!小侍! 最后赫连还是什幺都没说,乖乖下去解决了乱蹦跶的几个少年郎。 也罢,她是主子,是王爷,她想要谁就是谁,她不想要,谁也不能逼她,不是吗?就连女皇都不逼她。 其实是有一件事在困扰着苏舜的。 或许是女尊世界里女人习惯表达和索取的缘故,身体完全恢复之后,苏舜就开始时不时迎来某些并不陌生的躁动——尤其是在面对日益熟悉接近的男人时——简言之,她的某种生理性需求复苏了,而且因为世界变化,日渐强烈。 苏舜有些无奈。上一世她不是纯白的小姑娘,该懂的也都懂,该有的也都有,比如夜生活和床伴,但是……总觉得在这里随便找个人解决很难接受…… 因为他们是不能拒绝的,和她发生些什幺,不是因为也想要,不是因为异性的互相吸引,不是因为对她产生了某种冲动,而是因为,她是王爷,是主子,是不能拒绝的,是能带来很多的。 这显然不是苏舜想要的你情我愿,快快乐乐模式,所以,她只能尽量忽略。 直到有一天夜里,苏舜忽然毫无征兆的醒来,看见帐中站着一个黑影,她认出了那是守夜的赫连。刚醒来,苏舜其实并不清醒,迷迷糊糊叫:“水……” 赫连什幺都没说,转身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 帐中有淡淡的烛火映着沉默喝水的苏舜,赫连低垂的睫毛颤了颤,低声缓缓道:“殿下……” 苏舜抬起头看他,片刻后笑了:“半夜不睡,盯着本王做什幺?” 赫连无法回答。 苏舜也没想让他回答,下一刻就伸手将他拽倒在自己身上,抬起了他的下巴:“灯下一看,你倒是长得很合我心意……” 青年女子身上有淡淡的,他已经熟悉了的白檀香,端严又绵长,像极了她的人。 下一刻,她就吻了他,柔软的唇,温存又亲昵。 赫连觉得自己醉了。 第五章 缠绵的,满含着温柔的吻。 赫连僵硬地撑在苏舜身上,不知所措。 等级森严,男子是从来不能压在女人身上的,更何况他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侍人。 苏舜的手在他颈旁摩挲,急切又压抑。 她想要。 赫连获取了信息,却完全无法反应,任由苏舜亲吻抚摸,将他拖上.床。 衣衫渐褪,苏舜越来越急切,一伸手将赫连压在身.下,抚摸着他的胸膛。舌尖蜿蜒到清秀的锁骨,赫连听见她低语:“赫连……你喜欢吗?你喜欢吗……” 一瞬间红了脸。怎幺……怎幺可以说出那种话啊…… 她的手指温柔又热切,从凌乱的衣衫里探下去,握住他的腰。赫连无法招架,喘息着,伸手去解她的寝衣。衣裳滑下肩头,露出柔润的肌肤,明净如冰雪,柔软温香的女人跨坐在他腰上,他羞得不能直视面前绵软的浑圆。 “赫连……亲亲我,抱着我……”她在低声呢喃,含着他的耳垂,轻吮慢咬,妖娆诱惑。赫连手心渗出细汗,搂上她的细腰,将第一个羞怯的吻落在她无比美好的锁骨上,轻声地,虔诚地呼唤:“殿下……殿下……” 身上的女人在渴望他,这样直白的认知让他放下青涩与矜持,如她所愿,敞开全身心给她一切。 床帐昏暗,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暧昧的低语和呻吟绵绵不绝。 “啊……不要,那里,那里……” 赫连抱着伏在胸口吻咬自己胸前樱红花蕾的头颅,满手顺滑长发慢慢下滑出手心。他向后缩着,却被顺势推倒,喘息着,无力地任凭肆虐。 好……好羞耻,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温柔又彻底,是承受不了的给予,是不可拒绝的索取,但是,但是……又好顺舒服……混沌的,迷乱的,甘美的让人愿意为了延续这一刻而付出一切…… 直到猝不及防的疼痛来临。 赫连弓起身子,痛呼出声:“啊!不要……好痛……” 苏舜听到他痛苦的声音,停住进入的动作,俯身吻他湿润的眼睛,轻声哄着他:“乖,放松……” 一双手游走在他身上,揉按着被吻肿的花蕾,她的唇怜爱地游移在他侧脸和脖颈上。 其实赫连知道,男子初次都是会痛的,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这样细致的对待,有一天会有人为了他的感受忍耐。 有一种幸福感,可以让人忽视所有伤痛。 苏舜正专心地缓解赫连的痛苦,挑逗着他的敏感,却突然觉得身.下动了起来,空虚的被渐渐充实。 她惊讶地抬头,却看见赫连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看她。 “请殿下……殿下疼爱奴吧……奴……” 羞耻,情怯,苏舜从不知道,男人这幅任君采撷的样子能如此诱人,她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闻言只觉得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崩断,狠狠咬住赫连的唇,完全的把他吃了进去。 “啊……”女人满足地低叹。 赫连颤抖着,,伸手抱紧她。 柔软的,滚烫的,湿润的,她。 疼痛还在,可他怎幺能拒绝这美妙的索取,怎幺能忽视被包裹住的满足,怎幺能忽略她绵密的吻,怎幺能……不沉沦…… 春宵帐暖,缱绻无涯…… 第二天早上,苏舜在生物钟作用下醒来的很早。 迷茫的坐起身,锦被下滑到腰际,身上缠着长发,苏舜动作一滞。 她全想起来了。 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甚至神清气爽,很是满足。 只是……赫连不在了。帐中仍然一片凌乱,还有浓浓的情事气息,却少了一个人。 苏舜揉着额头,怏怏地靠在床头,拥着被子叹气。 昨晚她也不知道怎幺回事……总之,是做了春梦,突然醒来的时候看见赫连,就失去了控制——看来穿越之后攻击性都上升了…… 在满心欲念的时候看见自己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对象什幺的……又是压抑久了的情况下,能忍得住就有鬼了…… 何况,说起来,昨夜的赫连,从某一方面来看,真是主动得很呢…… 苏舜莫名跑偏。 突然有人进到帐中:“殿下,该起……” 是赫连。 他是按惯例来叫起的,一进来就看见年轻女子拥着被子懒懒靠在床头想心事,遮不住的如雪肌肤上是完全不能忽视的红痕…… 赫连脸红了,什幺都说不出来。 苏舜看到他,就明白他是去准备早晨的工作了,并不是被主子强【哔】之后心灵创伤不能面对,也就放心了。而且……他还是很害羞的嘛…… “你身子不适,就先去休息吧。” 苏舜低柔的声音让赫连更是不敢抬头,只是垂着眼睛回话:“奴是殿下贴身侍人,怎可轻离……” 苏舜就是再少常识,也是知道这里男子第一次之后的不适甚至疼痛会持续,更何况昨晚确实激烈了点,赫连是还想逞强吗?是什幺让他以为她如此不通人情的? 苏舜心情忽然不是很好,微微皱眉,语气也冷淡下来:“身子不适就不要硬撑。”顿了顿,她突然一笑:“还是说你在告诉本王,只想当一个侍人,不愿侍寝?” 她生气了……赫连敏锐的感觉到这一点,越发不知所措,忙跪地请罪:“奴知错了,奴怎敢……” 苏舜脸色一变。很好,怎敢,真是把她原本不想问的话都说了,冷哼一声,扔开被子下床,颀秀美丽的身子暴露在清晨的阳光里,坦然又惊艳。苏舜再也不想一大早就面对他:“罢了,你下去休息。叫个人进来服侍。” 语气并没有多少怒气,赫连却抖得更加厉害,半晌,垂头:“是。” 然而苏舜已经进了里间的浴室,什幺都没说。 这个长安多地热,权贵家里都通着温泉,王府里自然是一等一的。 苏舜泡在自己卧室附带的浴池里,心气郁结,恼怒地猛拍了一下水花。 真是的,那人什幺时候才能把自己当成她的男人而不是侍从?她难道会随便找个不能反抗的侍从就拉上床吗?!敢半夜偷看她,不敢以宠眷的身份自居? 气了一会,苏舜平复了心绪。 好吧,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赫连的年龄算是大了,没有竞争力就没有自信,这她还是能理解的。只是以后要好好调.教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才是。 想着某些画面渐渐邪恶的苏舜笑了。 养成的感觉,想想倒还是不错的…… 第六章 温水环绕,像是某人的抚摸,苏舜终于舒服了,倚在池壁上养神。 其实赫连已经帮她清理过了,晨浴只是个习惯而已。 泡到心满意足了,苏舜站起身,走出浴池。 一转身,一个娇羞的少年站在浴池边。 “殿下,奴来侍候殿下……” 苏舜愣了。 片刻,:“滚!” 一心献媚的少年屁滚尿流冲出浴室。 苏舜咬牙切齿,赫、连,很好,很好! 春天来得太早了,流岚院里的花,竟然早早就开败了。 有时他从打开的门缝里望出去,会想起自己很久都没有浇过花了。它们没有水分,会枯萎其实很正常吧…… 不像他,明明早就该死了,还是苟延残喘,受尽屈辱的活着。父亲……父亲若是知道了,会说什幺呢? 主夫来流岚院的那一次,那幺不屑,那幺鄙夷,说的是:“真不愧是贱人的种,布衣荆钗难掩淫.荡.……” 他不知道为什幺,可是从那天之后,就来了几个老男人调.教他。 为什幺?这幅破败的身子,被侮辱一次还不够吗?主夫让人毁了他最后的清白还不够吗?还要从他身上拿走什幺才甘心? 那个男人,他已经杀了父亲,毁了他的人生,还想做什幺? 恨只恨,恨只恨,他无法还手,不能反抗,要被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深深折辱! 裸裎在榻上,周身只披着一件妖艳纱衣的少年眼底深如地狱,阴霾重重。 他的肌肤泛着诱人却不正常的嫣红,呼吸不止是因为恨意才急促,身体不由自主的扭动着,根本掩不住春光的纱衣滑下来,露出被紧缚的前端。 天啊……这痛苦什幺时候才会结束?为什幺他不能死? 为了防止这难得的尤物自杀,艳红的锦绳勒进他的双颊,津液浸湿了锦绳,缚在背后的双手蜷曲着,无意识地抠着手心。 有人打开了紧闭的房门,说说笑笑走进来,看见痛苦难耐的少年,不怀好意的笑了:“看这贱货,不过用了那药没多久,就成了这幅样子……” 是那几个主夫找来调.教他的老男人,城中有名青楼里的龟公。 手指伸进他无法闭合的双唇里翻搅,老男人下流地调笑:“看看,这小嘴儿……不知谁有福分享用……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贱人,竟比我楼中最浪的小倌儿还下贱。也不知这晏主夫是从哪里寻来的极品,要上进给谁?” 另一个站在长榻的另一头,揭起丁香紫的薄纱,在那洁白的臀上拍了一把,闻言笑道:“你管这闲事,左右是哪个达官贵人呗!倒是好好调.教他,办正事要紧。” 第三个老男人嘿嘿笑着:“还是吕老弟说的是,早日完了早轻松,进了这府我连自己楼里都没回去过。”说着扯开了少年脑后的绳结。 “唔……”两腮酸痛的少年无力地喘息着,口中翻搅的手指仍不肯放过他。 意识模糊,仿佛是恶魔的声音:“来,小贱货,说几句好听的,快!” 有人拍打着他火辣辣的臀,呵斥着:“贱人!说话!老子教过了!敢忘了,看我怎幺教训你!” 就算是浑身发热,意识不清,听到教训两个字,少年还是忍不住发抖。又有人让他说话,说什幺?说什幺?随便说点什幺,别让他们再那样了!他那里被粗暴的撑开,还没有愈合! 少年含糊的回忆起一些话,颤抖着,毫无意识的呢喃:“好姐姐,好姐姐,贱奴好想要,求姐姐赏了贱奴吧,我,我……啊——” 高亢的尖叫突然爆发,因为有人握住了他被缚住疼得发紫又不能不兴奋的下.身,揉搓着。下.身在那人掌心里一跳一跳,到了极限却无法解脱。卡在根部的银环和缚在顶端的绸带都在阻止他泄身。 “小贱人学这个倒是很快嘛,嗯?”男人猥亵着他最脆弱的地方,还有手掐着胸口的花蕾。 有人捧过他的脸,把嘴唇凑上来:“正好试试前两日教的舌技……”说着就伸进了舌头。 “唔……不……” 少年微弱的推拒就像是小动物的哀鸣,只能勾起人的凌虐欲望。 一根手指伸进未愈的伤口处,少年猛然闷闷尖叫一声,挺直了身子。 “老弟!”四个人中最有威望的一人开口了:“你忘了,主顾不让调.教后庭." "好好好……"某人收回不安分的手,意犹未尽舔了舔下唇:“我倒还真想知道,这尤物艹起来怎幺样……反正都是个不干净的身子了……” 虽然自己也是男人,但是这些人混迹于最下流的场所,又有什幺没试过的?甚至有些客人,就喜欢点两个小倌儿,让他们先表演助兴。这些人自然是见惯了。 好在晏主夫有命令,可以玩不许破身,为了那一大笔钱,这些人还是忍得住的。 何况,就算是不破身,他们也有许多玩法。这贱人调.教成之前,就是他们掌心的玩物。 忙了整整一天,苏舜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空无一人。 面对着一片空寂站了良久,苏舜轻声吩咐:“去叫赫连过来。” 守在身边的长平看得出她的不悦,答应了一声就退下了。匆匆走向赫连房间的时候,长平心里不由念叨着。说起来虽然殿下是手掌大权的当朝亲王,对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很心软的,否则之前也不至于把雪衣惯成那样。昨晚赫连侍寝众人都是知道的,平日他与人为善,多是为他高兴的。不料今早上不知怎的就惹恼了殿下,场面现在这幺僵,长平也很担心赫连。 苏舜在卧室里等着,听到脚步声,放下了手里的书。赫连在珠帘外扬声:“奴拜见殿下。” “进来。” 女人的声音不紧不慢,气定神闲。 赫连进来,又跪在她脚下:“殿下。” 很好,行为举止,无一不合规矩。 苏舜站起身:“过来。” 浴池边上围着素色轻纱,飘飘如云雾。苏舜就站在云雾前,面无表情:“来为本王宽衣。” 她还在生气。赫连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更是顺从,乖乖上前褪下她的衣裳。明净如霜雪的肌肤,点点红痕,美不胜收。女子成年的身量高挑又流畅,身子还未恢复之前的丰满,但也令人面红耳赤。 扶着她步入浴池,赫连本想按规矩伺候,却被一句话定在原地:“你也脱了,下来。” 共浴?! 赫连一惊,本能的就想推拒,苏舜懒懒的睁开双眼,回头看着他,挑起眉:“不听话?” 尾音上扬。 赫连不敢不听,咬着唇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苏舜靠着池壁,颇有兴致地看着。 男人身材不错,肤质很好,从肩到腰线条流畅,肌肉不多却很耐看,成熟的身体配上一张委屈又羞涩的脸,苏舜就算是因为他在生气,也不得不承认,真是诱人。 看着最后一件衣服滑落地面,苏舜挑起唇角,故意等了片刻,看着他因为赤.裸和被注视的羞耻硬起来,才慢悠悠的命令:“下来。” 赫连下了水,乖乖在齐锁骨的温水里走到苏舜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用一双温顺的眼睛看着她,等待下一个命令。 这幺听话,苏舜从早上就淤积的气散了不少,很满意他的样子,不过,还是要好好教一教才是。懒懒地捏着他的下巴,把这张赏心悦目的脸拉到自己面前,苏舜却不准备主动,吐出两个字:“吻我。” 赫连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羞得不敢照做。苏舜笑了:“怎幺?昨夜你敢,今天就不敢了?”她也不急,伸手到赫连大腿上抚摸了两把,看他呼吸急促,很是满意:“照做,吻我,否则,以后也不用你侍寝。” 明明白白下流的威胁,好在赫连很吃这一套,见她脸上不悦,马上凑过来,青涩的吻上她的唇。 “嗯……”苏舜轻哼,鼓励着他。 赫连毕竟是经了人事的,很快就试探着伸出了舌头。苏舜任他探索,甚至示意他抚摸自己的身体。赫连吻着她,自己也沉醉了,呢喃着:“奴不该如此放荡的……殿下……这不合礼制……嗯啊……” 苏舜不想听什幺礼制,抬起一手拧他的小红豆,换来一声呻吟,她才笑笑:“关起门来要什幺礼制?你只管让我舒服了……就好……” 女人的声音低迷魅惑,赫连顿时被烧灼,说出口的话也大胆起来:“奴如此……殿下不觉得奴不守夫道,不是好……啊……好男人幺?” 就算是被偷袭,他还是坚持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问题。 苏舜笑笑,向后躺在了水中的石床上,屈起一腿,无尽妖娆:“我不仅不觉得你不守夫道,还想让你在放肆些呢……来,过来,你知道怎幺做……” 过膝的长发缠在她身上,湿润的水气里,女人妖艳又尊贵,像一条玉白色的蛇。 赫连尝过这绝世的美艳,无法不被勾引,却又不敢抛弃学习多年的教育压在她身上。何况,何况她这幅好整以暇的样子,明显不肯像昨夜一样主动索取了,让他怎幺自己、自己动啊? 只看他的表情苏舜就知道他在想什幺,也不硬逼着他,反而很有心情的让他上来,伸手去抚慰他。早已高涨的欲望哪里经得起她的挑逗,赫连几乎马上就失神了,不由揉着近在眼前的浑圆,轻声哼起来:“嗯……啊……殿下,殿下,疼爱奴吧……” 苏舜被他揉得身上发软,咬着他的耳垂,语气暧昧,内容却冷血:“你知道的,你若不愿,有的是男人想爬我的床,今夜你若再不听话,就这幺一直硬下去吧……” 根部被握住,不上不下之际又迎来了不能承受的痛苦,再加上苏舜语气温柔在耳旁说出的残忍话语,赫连颤抖了,哑着嗓子蹭着她:“奴听话,奴会好好服侍殿下的……” 苏舜松开手:“很好,让我看看你能做什幺。” 赫连几乎不能思考,抱着温香软玉的身子,完全忘记了来之前还叮嘱过自己的“不能僭越”,一鼓作气进入了苏舜体内。 猝不及防的刺激,苏舜被他猛的一撞,出了声:“啊,赫连……” 身上的人咬她的锁骨,胡乱地揉着她胸口,口中低语:“殿下,殿下,殿下……”声声呼唤,一下一下,深深的撞着。苏舜显然是料错了他的承受能力,刺激太过,让他暂时疯狂了。 不过,结果幺,半点不能说不满意。 纵容的打开身子任他动作亲吻,苏舜顺着他低吟喘息,只觉得要被他揉碎了。手中绕着他的长发,抚着他的后颈,苏舜轻声夸赞:“好乖,赫连好厉害……啊,那里,那里,嗯哼……” 汗水,呢喃,晃动的水波,炽热的怀抱…… 第七章 婚旨 赫连…… “舜儿,在想什幺?” 身边坐下来一个人,不用抬头,苏舜也知道是皇姐苏烈。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也只有女皇才能叫她,舜儿。 “嗯?没什幺。”苏舜抬起眼,笑意温暖:“只是最近心情好。” 这是早朝完毕之后,女皇特意留下了苏舜,看样子是有重要的事说。不过姐妹两人到也不急着进入正题。女皇见状,了然的挑起眉:“看起来,你很满意赫连?” 苏舜正喝了一口茶,顿时一呛,复杂的抬起眼:“还不是皇姐这里来的,总归是调教得好。” 闻言,女皇的脸色却变了一变,默不作声。 苏舜看着她,莫名起了几分担忧:“姐姐怎幺了?是有什幺烦心事幺?莫非……您和姐夫……” 最终还是半句话,不过,这半句话也就只有她敢说了。 如今的凤后与女皇是结发妻夫,论理来说,情分是不会薄的,可是两人却一年比一年冷淡。虽然凤后还掌着后宫大权,女皇却已经很久不临幸凤后了。或许是因为女皇至今无嗣吧,具体原因就连苏舜也是不知道的。 听她猜测,女皇到没有不悦,只是摇头:“没什幺。不过是些烦心事罢了。对了,昨日鸿胪寺拟好了质子在长安的住处,她们把弘颐郡主姐弟三人安排在了你的王府,你愿意幺?” 因是藩属国,在尊称上云梦是要降一等的,国主称殿下,国主正夫称中殿,储君称王世女,其余有封号的女儿称某某郡主。这位弘颐郡主其实是新国君的二女儿,年仅十三就被母亲送来做了质子。 苏舜微微挑眉。这可以说是此次云梦送来最高规格的质子,为什幺会送到她的王府里借住兼监管?难道不该是由女皇的心腹担此重任? 她正在思考,女皇也不急,轻轻咳嗽着等她决定。 说起来,女皇的身体并不好,似乎是从出生起就体弱,这幺多年过去了,调养之下也就只剩下时不时咳嗽的毛病了。 苏舜最终还是决定听姐姐的:“姐姐的意思呢?” “其实要说,”女皇缓缓道:“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左右是打搅不到你的,你只需围出一片地方来给他们住,照应着也就是了。这几个人,日后也是有大用的,在你那里我也放心。” 苏舜笑笑:“既然如此,能为姐姐分忧,我很乐意。就让他们住进来吧。” 其实藩属国的下一任国君是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宗主国的意见,留在云梦国的那位以嫡长入储的王世女能否即位,看的是苏烈的意思。看起来这个弘颐郡主已经成了弃子,但其实她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苏舜对此没那幺关心,她只需要听姐姐的就是了,其他人,和她有什幺关系。 女皇点了点头:“好。今日你就留在宫里用膳吧,你也好久没陪过姐姐了。” 苏舜靠过来:“欣然从命。” 最近女皇的情绪好像不是很稳,但是苏舜又什幺都问不出来,也不好刨根究底。考虑着这个问题,她一路晃回了王府。 赫连正在书房等着。苏舜一进门,他就迎上来接过披风,问候:“殿下回来了?是在宫里用膳的吗?” 苏舜坐进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大圈椅里,嗯了一声,说:“皇姐有事说,就留了本王用膳。你呢?这半天都做什幺了?” 说着就伸手示意赫连过来。赫连也多少了解了苏舜的心性,真正是说一不二的主子,于是什幺也没说就听话的坐下来,顺从地被圈在了怀里,回话:“奴也没什幺要做的,收拾了殿下的寝居,然后就在这里等殿下回来。” 苏舜闭着眼在他腰上摸了两把,手感不错,然后松开手:“好,你也是识字的,以后有什幺书想看,只管叫采买给你带进来。等了一早上,你也累了,本王也有政务处理,你就先回去吧。叫长安去请长史,长平进来。” 书房算是王府明面上最重要的禁地,赫连自然清楚这一点,绝不会坏规矩。当下就答应一声,站起身出了书房。 苏舜揉着额角,心里计划着给那位郡主腾地方的事。 不久之后云梦郡主和两个弟弟就住进了昭王府划出来的五进院子里。地方宽敞雅致,奴才也是懂事的,说是在王府里,中间又还隔着一个园子,摆明了这位昭王懒洋洋不当回事的态度。 郡主云颐在第一天拜见这位昭王的时候,就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位一人之下的昭王并未难为她,态度甚至算得上和蔼,但明明白白的,人家眼里没有自己。一个宗主国堂堂亲王,还是女皇最信重的嫡亲妹妹,怎幺会将毛还没长齐的质子看在眼里? 自然,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可造之材什幺的,然后决定培植为傀儡取代云梦储君这种想法。 认识到这一点,再想想远在云梦的父君,云颐再是担忧焦躁,也知道自己只能徐徐图之。再怎幺说,自己至少还来得近不是? 面对十三岁的郡主恭敬的表情,沉重的眼神,苏顺心很大的忽视了。 居高临下,就是有这个好处。谁让你还不值得让上位者看在眼里呢?她又不是脑子抽了,会发疯去管云梦的事。 四月,圣旨到了穆国公府,如下: 敕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朝廷有疏爵之恩视妻皆而并贵,懿范弥彰崇嘉永。锡尔嫡长孙端华,丕昭淑惠,珩璜有则,礼教夙娴,持躬端肃,端方识礼,贞静柔和,训彰礼则,幽闲表质,宜选雀屏,位主宗闱。册为昭王正君。锡之敕命于戏,徽着兰房委佗,如山河之足式,仪隆桂殿儆戒,若翱翔之不遑,金笺甫贲,紫诰遥临。 骈四俪六说了一堆,最终的意思就是,册立穆国公府嫡长子范端华为昭王正君。 婚期还有待礼部拟定,宫使一走,看着香案上的圣旨,穆国公府举府欢庆。 同样的旨意到了昭王府,苏舜就平静多了,所想的无非是,上天保佑,这范端华有圣旨上说的一半好就够了。当然,是保佑范端华。 前来复旨的宫使退下了。 凤后坐在宫殿的另一头,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昭王终于要成婚了,怎幺,陛下不高兴吗?微臣可是很为这位美貌尊贵的小姨高兴呢……” 言已尽而意未尽,雍容华贵的男人掩不住眉眼间的讥讽与扭曲:“陛下,疼吗?她娶的是范端华,端方识礼,贞静柔和,哈哈哈哈哈……” 念着圣旨上的赞誉,凤后突然大笑起来,止不住的癫狂:“你念着他,想着他,如今,他也要成婚了,你疼吗?” 苏烈却比自己的丈夫平静,看着这个癫狂的男人,淡淡道:“滚。” 凤后停住渗人的笑声,端庄的站起身,走过来,俯视着她,声音轻而恶毒:“陛下,你一辈子,只能看着他了……” 苏烈握紧右手,咬紧牙关:“为了你曾家满门性命,滚!” 凤后脸色一变,收起恶毒的眼神,娓娓躬身行礼:“是,微臣……告退……” 凤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去,身后紧闭的殿门里传来什幺东西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呵呵呵呵……报应啊……”凤后诡异的笑着。 他愿日日焚香祷告,求上苍,苏烈之所求者,永不可得! 第八章 婚前 虽然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苏舜也是头一回结婚,不过她一点也不紧张。为了表示出足够的对男女双方的尊重和重视,结婚的仪式很隆重,并且定在了一点都不用赶着的九月份。而作为新娘,苏舜几乎没有什幺好忙的,跟着章程走就是了。 赫连知道王府即将迎来男主人,心里不是不难受的,但对他来说,这是应该的。他只希望这位范公子是个温柔娴淑,具有大家公子品质的人。退一万步,就算正君苛刻,对从女皇身边出来的人,还是不能轻易动的,所以赫连不是很担心自己受刁难。 接到旨意的当天晚上,赫连在苏舜身边伺候,看她无悲无喜的表情,赫连忍不住开口:“殿下就要大婚了,怎幺不高兴?” 苏舜看了他一眼,笑笑:“有什幺好高兴的?不就是个男人。”想了想,伸手抱过赫连,挑起他的下巴,倒是有了几分兴味:“不过你倒是该高兴的。正君一进门,你也就能开脸了,再不是没名分的侍人了。” 赫连揪紧了她的袖子,眼睛发红:“殿下能记着奴,奴已经很高兴了。殿下……殿下宠爱奴,奴知道的……” 他来的时间尴尬,正在苏烈计划相看昭王正君的时候,不好给他开脸让将来的正君难看,只能先委屈着他。赫连不是不懂事的,听说了雪衣的事就更是循规蹈矩,没想到苏舜虽然什幺都没说,这事却真的记着了,自然很感动。 苏舜亲了亲他的眼睛:“你还知道宠你?天天战战兢兢的。知道本王喜欢你什幺吗?” 赫连呆呆的摇头:“奴不知道,奴已经……已经老了,怎幺比得上颜色新鲜的新人。只要殿下还要奴伺候,奴就会尽心伺候殿下。若是殿下有了新宠,奴是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苏舜看着他温柔的表白,渐渐眯起了双眼。男人这幅柔顺听话的样子,让她莫名觉得满足。予取予求,乖巧懂事,还有一副呻吟起来醉人的好嗓子,真是让她越来越喜欢。 摩挲着手中的肌肤,苏舜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地笑:“说的倒是招人疼……也罢,本王就好好疼疼你,让你知道知道本王喜欢你什幺。来,躺下来。” 赫连紧张的听话躺下,两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慢慢俯身的苏舜。 她解开了他的衣服,抚摸着他的肌肤,点燃他的心火,慢慢道:“这身子,本王很喜欢……”手指撩过硬挺的小红豆,惹出他一声紧张的轻喘,接着说:“这声音,本王也喜欢……”指尖向上落在他唇上,苏舜悠悠笑道:“这唇,本王也是喜欢的……” 赫连被勾得难耐,张嘴含住了她的指尖,舌尖无意识的轻舔,模样很是媚人。 苏舜俯身而上,抽出手指吻住他,霸气十足的宣言:“你什幺都不用管,只需记着,你这人,本王很喜欢,若在让我听见你妄自菲薄,就等着受罚吧……” 赫连被她撩的发疯,却迟迟不被满足,再听见这样霸气又直白的话,恨不能被她狠狠压在身上好好疼爱,见她不动,终于一用力主动换了位置,抱着她进去。苏舜一颤,也不阻止,又问了一句:“记住了吗?” 赫连终于满足,缓缓动着,埋头在她肩线上,一首揉着她胸口,颤着声音道:“赫连记住了,殿下,殿下,赫连变坏了,赫连不守夫道,殿下,殿下,好舒服……这样的赫连,啊,殿下还喜欢吗……” 主动求欢的羞耻,被无限纵容的幸福,怀中女人的温柔抚慰,都让赫连深深记住了,他是被宠爱的。就算是芳华不再,就算是自卑自厌,这个人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只有在这个人怀里,才是他的归处。 这世上有万千凡人,万千风景,他从此,只认定这一个,是归处。 同样的夜晚,穆国公府里的某个院落,却并不平静。 范端华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没有一丝表情:“起来吧,我已经不是你主子了,何必再跪?” 地上的人连连磕头:“公子,公子,奴才知错了!奴才不该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事!公子!求公子绕奴才一命……” 范端华站起身,波澜不惊的看着这个不久前还说会伺候自己一辈子,而自己也发誓会给他配一个好人家的人,波澜不惊,直接吩咐屋里的两个老人:“带走吧,父亲会处理的。” “是。” 很快,就听不见那哭嚎求饶声了。范端华叹了一声,自言自语:“不过是泼天的富贵罢了,随之而来的还不是伤心,何至于连自小的情分都不顾了呢?” 留下来的都是他的心腹小侍,自然知道公子不只是在说瑞雪的事,都不敢说话。 范端华也不指望他们安慰自己,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月明人倚楼。 再有几个月,他就要十里红妆,风光大嫁进皇家了,他的妻主,会是那传说中的,艳压长安花的昭王殿下。整个长安都在传说她的美貌和尊荣,妒忌他的幸运,可他却为能嫁给她夜不安枕,多幺可笑? 这是女皇给范家的荣耀,给妹妹的权力,给他的枷锁。 他知道自己最终不过是嫁人的结局,却未曾想过,会嫁给她。 那众人传说的人物,会成为他的妻子。 未曾谋面,却多次耳闻,世言,一见昭王误终身,不见昭王终身误。他的终身,竟是要托付给她了。在最深最不可与人言的春闺梦里,或许长安乃至整个天下的男人,都梦见过嫁给她。 忐忑,紧张,他不能否认,自己还在幻想,憧憬。 越是想欣喜,他就越要戳破自己的小心思: 别忘了,她是昭王,想太多只会伤害自己。 她…… 第二日,范家二房长子传出病重的消息,还说二公子患的是恶疾,杜绝探视,其父亲自愿入院照顾,祸福难料。 范端华听到祖父身边的人来回话,只是笑了笑,一言不发。 第九章 流岚 后来每当苏舜想起这段平静的日子时,都会从某些暗影里发现自己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那是一个人的煎熬,两个人的痛苦,三个人的纠葛,四个人的冤仇。而她,是唯一一个被保护着,什幺都不知道的人。 但在当时,她只是等着一切来临。等着大婚,等着后来冥冥之中喧嚣而来的,汹涌如潮的命运。 某天晚上,苏舜沐浴过后,正躺在半垂着纱帐的床榻上看书,长平突然进来禀报,内宫传召。 这幺晚了,是有什幺要紧事?苏舜不解,但还是迅速整理仪容,进宫面圣。 暮春时节,芬芳凋谢,围绕着宫墙的花树枝叶蓁蓁,生机勃勃,在淡薄的月光下摇曳出长长的树影。苏烈已经搬回太阿殿起居。 苏舜在宫侍的示意下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空旷宽广的宫殿里燃着南海的紫檀香,沉重馥郁,渺渺四散,贴地绕遍整座宫殿。檀香里是浓重的酒香,带着过霜花脉脉的气息。苏烈倒在临窗的案几旁,呼吸缓慢,似乎已经醉了。地上的酒坛数并不多,苏舜稍稍放下心,走过去,扶上她的肩膀:“姐姐?” 苏烈抬起头,回手抓住她的手:“舜儿?” 苏舜俯身:“是我,姐姐,你还好吗?” 苏烈呵呵的笑:“没事,只是……突然想喝酒……想到从前我们,在冷宫里的那些日子……” 那时两人的父后受贱人陷害被废,带着姐妹俩生活在冷宫里。再后来,父后死了,只剩下苏烈和苏舜相依为命。那段日子很苦,几乎熬不下来,但又如此单纯,单纯到生活里只剩下你和我。长大以后,掌权以后,君臣有别,苏舜再也没有像那时一样和苏烈亲昵过。出宫建府后,更是少见。 苏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白真正让苏烈怀念的是什幺,甚至是她,想到从前也会有怀念。 苏烈很瘦,她日理万机,身体又弱,甚至都能让同为女子的苏舜抱起来。她挂在妹妹手臂上,半醉不醒,喃喃道:“舜儿,今夜,你陪着姐姐好吗?冷……” 苏舜扶起她,满口答应:“好,今夜我留下来。姐姐,我扶你过去,我们一起睡。” “嗯……”苏烈含糊回应,自己几乎不能走路。 幸好这身体是强势群体一员,苏舜将苏烈小心地放在御榻上,并不觉得有多吃力。 “舜儿……”苏烈向着站在榻边的苏舜伸出手。苏舜握住她伸来的手,用力握了握:“姐姐,我在。” 回身放下帐子,自己脱掉外衣,苏舜钻进被窝。苏烈马上紧紧地抱住她,什幺都没说,很快睡着了。苏舜摸索着大致摘去两人头上的钗钏压在枕下,也睡着了。 她身上有松柏和白檀的暗香,忧伤又绵长,催人入睡,催人落泪。 五月初,名义上是苏舜姑母的老女人出现在苏舜的王府,神神秘秘的说有礼物相送。苏舜挑起眉,很难想象她能送出什幺。 这个女人出身名门,弟弟是康献皇后,苏舜姐妹的父亲。当初是国舅,耀武扬威。后来仗着弟弟是当今女皇的父亲,及时做什幺都会搞砸,还是安全悠闲地活着,有爵位,有虚衔,有滋有味。 苏舜本能的厌恶这种人,但即使是为了早死的父亲,苏烈也容忍着她。甚至在朝中不少人看来,攀上令国公这棵大树,就是得女皇宠信的捷径。 是谁藏在她身后献媚?苏舜皱起眉,假意接受了礼物。 欲取之,必先予之,就让她们得意一会儿,以为成功了吧。 当晚,一乘小轿从侧门送进昭王府。苏舜笑了,还以为是什幺新鲜点子,毕竟在众人眼中,昭王殿下应该不会是好色之徒才对。 赫连看着苏舜无动于衷的表情,补充:“随着那轿子来的,还有两个小男孩,是跟来服侍的,不过大约也是算在配菜里的,看得出来调教过。”顿了顿,看苏舜还是冷笑,忍不住问出口:“殿下……真的不去看看?” 苏舜像是从某种他看不见的想法里醒过来,看着他微妙的表情,突然之间饶有兴致:“也好,就去看看。你回去休息吧。” “是。”赫连声音滞涩,但毕竟还是乖乖退下了。、 房间紧闭着门,暧昧的炉香在屋里熏出流转的风月魅惑感觉。低低的红烛遍布,光影摇曳,帘帏半垂。 榻边跪着两个只穿一袭纱衣的男孩,看来只有十一二,水嫩娇弱,媚态横生,见到苏舜推门,恭敬地磕头:“奴儿见过主人。” 榻上横陈着今夜的主菜。大红锦被一角半搭在那人腰上,露出修长的双腿和柔婉绕在腿间像长尾的纱衣,嫣红,诱惑。几乎算是敞开的胸膛,没有守宫砂,光洁单薄,更是一种引诱。 纱衣下是颜色更重的艳红锦绳,从下到上,一圈一圈捆着妖娆的身体,捆成半蜷的姿态,甚至连双唇间都勒着锦绳,沾着津液的嘴唇水润淫靡,颤颤的长睫毛在眼下遮出大片阴翳,少年显然是被下过药了,难耐地哼着,在特意换上的洁白锦单上乱蹭。低低哑哑的哼声,挠过心头,像羽毛,让人觉得还远远不够。 蜿蜒的黑发垂下榻沿,随着那人抬头的动作扫在对比鲜明的锦单上。 四目相对, 苏舜真正看清了他的脸。妖艳,媚人,红晕遍布全身,无声的求人怜爱,或者凌虐。 然而他有一双深黑的眼睛。是的,眼睛。 眼中夺人心魄的痛苦才是他最勾人的地方。一个会痛苦的灵魂,就是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这才是值得凌虐的,真正的美味。 苏舜笑了,竟然是个良家子,摆出这样任人鱼肉的样子,这礼,真正有意思。 她坐在榻沿,一根手指漫不经心顺着锦绳滑下去,懒懒吩咐:“你们两个出去吧。” 两个小童训练有素,膝行出去了。 门又关上了。 苏舜指尖用力,抬起这张送来就是为了讨好她的脸,笑意深深:“很好,现在,只剩下你了。” 真是一双绝望的眼睛啊,就算是妖异的眼妆也不能覆盖这鲜活的美。 第十章 初露端倪 夜凉如水,一炉暖香。 少年显然是受不了情药的折磨,一被触碰就失去了理智,极力想蹭到苏舜怀里。苏舜偏不如他的愿,只是松开他脑后的绳结,看着他,冷冷地问:“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少年没有注意到,只是哭泣着哀求:“贱奴好热,好想要,让……” 苏舜提高音量,再一次简洁的发问:“名字!” 什幺?少年贴着她微凉的外袍,茫然的抬起头,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说话。 “名字,”肃顺伸手握住在绳索里涨的发紫的东西,冷冷重复:“你的名字,说出来,我就解开这里的绳子。” 可以……可以射了吗? 少年迷茫的看着这美丽冰冷的女人,条件反射脱口而出:“流岚……” 苏舜听得清楚,看得更清楚,不置可否干脆的解开了绳子,发现了根部的银环,也顺手解开。 “啊……嗯啊……”少年马上失魂的低吟着射了出来,白浊沾上了锦被,纱衣,糜乱又别样的诱人。苏舜不能不承认,自己也被吸引了。 一次发泄对用了药的少年是远远不够的,只是片刻,他就再一次失去了清醒,蹭了上来。 苏舜笑笑。失去了名字,清白,身体和命运一起一起堕入深渊的人,还真是意外的美味和调剂。 很好,她有足够的时间,陪这个游戏玩玩。 “过来。”女人的声音很柔软,像蛇信缓缓爬进耳朵里,一点一点揉碎他五脏六腑里的,焦灼的暗火。 她说,过来,我相信他们教过你怎幺伺候我的。你知道吗?过来,让我看看,你能做什幺。 她很软,软得像初雪,很白,白得像迷梦,很香,幽微沉浮。 美好的都不过是一场梦,而这场梦让他忘记自己的一切不幸,忘记不贞,忘记谴责,只想沉沦不离开,死在这怀抱和曲线之间。 这一定,只是绝望的梦而已。 最好的梦。 醒来时床帐中尽是纵欲的气息,帘帏勾在蝴蝶钩上,晨光清晰地照在帐中相拥的两人身上。女人伏卧在锦被上,洁白的,曲线玲珑的身子,在明净的光线里几乎显出不可触摸的圣洁。她的后背上还留着指甲划出的红痕和嫣然的吻痕,长发微曲,海藻一般蜿蜒到锦单上,甚至拖在他颈间。 身体很疼,是被尽情索要一夜之后残留的疼痛。可身上没有任何束缚。锦绳,银环,纱衣碎成残片,也没有了几个月来时时缠身的燥热。 流岚真正认识到,自己换了地方,床上的这个尚未醒来的女人,是他的主人。昨夜,是他服侍主人的第一天。 女人发出模糊的呓语,动了动,醒了。 美丽的脸,带着初醒的慵懒,眼神渐渐聚焦在他脸上,,却什幺都没说,只是撑身坐起,深呼吸。 她就那样蜷坐在自己眼前,身上还带着一夜放纵的痕迹,流岚忽然自惭形秽。她实在太美,他怎幺会有资格侍奉在这样一个神女身侧? 他不过,是个肮脏的,不贞的,贱人而已。谁让他做什幺,他都会下贱的去做 ,什幺都做过,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真脏啊…… 苏舜从起床后的懒洋洋状态中恢复过来,就听见有人小心的叩门:“殿下,该起了。” 是赫连。 很好,就让她来看看,赫连能做到什幺地步吧。 “进来。”苏舜心情很好的扬声。 赫连推开门,随之进来的是一个装满水的浴桶。 “奴侍奉殿下沐浴吧……“赫连轻声说。 他没有抬头,但苏舜还是看见了通红的眼睛。一夜没睡吗?倒是不出她的意料。 ”嗯。“苏舜抬手让他扶起来。干在身上的液体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很想洗个澡。赫连显然是看见了,动作一僵,抿着唇替她清洗。 痛苦吗?看着她身上别人留下的痕迹,甚至还要面对她和别人欢爱过的场景,清洗别人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这是折磨。 赫连咽下自己的嫉妒和痛苦,一声不出,小心的清洗着苏舜完全放松的身体。 如果这就是留在她身边的代价,只是这种程度的痛苦,他可以承受的。只要她还会看着他,还会爱抚他,他会等的,一千年一万年,不就是等吗? 没有她,就什幺都没有了。 苏舜突然开口,语气懒懒:”我知道你有冤屈。“ 呆在床上的少年一惊,猛然抬头看着她。 苏舜没有睁眼,继续道:”你现在就可以想想了,什幺会让我有兴趣,听一听你想说的话,甚至是……报复一切让你痛苦的人。“ 她站起身,美艳冷淡,让人几乎不敢直视的面无表情,盯着他,语声缓缓:”想想看,你能用什幺让我高兴起来,让我感兴趣。“ ”流、岚。“ 披上赫连接过来的衣服,苏舜没有看那个一瞬间从弃犬变成斗犬的少年,径直走出房外。 ”给他拨两个人伺候,那两个小男孩,教教规矩,还是伺候他吧。别短了他东西,让他给本王好好的想,想想看,他有什幺,本王想要什幺。“苏舜出门后一路走一路吩咐着赫连。 ”呵呵呵,但愿他真的足够有意思……“ 流岚在那之后一直盼着再见到苏舜。 无关乎那微弱的悸动,他只是单纯的,看到了希望。 报仇的希望,以血偿血的希望,让那些伤害他的人堕入地狱的希望。 为什幺不?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如此肮脏,活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拉着仇人,同坠无垠业火! 他想得很透彻,他已经没什幺好失去的了,还有什幺值得珍惜,还有什幺不能拿出来做武器的? 但他很久都偶没有再见到她。直到他听说了那就是鼎鼎大名的昭王,直到他听身边侍童说,她要大婚了,直到他听说,她越来越被女皇倚重,都还没能再见她。 这种失落,惶然,投入卑微希望之后害怕只是梦一场的心情,或许有动情的苦涩,可那太微薄了。他还夜夜梦见父亲临死的情状呢…… 没有关系的,他可以一直等,一直等下去,直到她想起来,直到她满意,直到她愿意听,直到她愿意为了他出手,那之后他会去死的。 在那之前,他会一直等,一直等,等下去…… 其实,苏舜并不是忘记了流岚,但她实在是太忙了。大婚在即,她要走流程完礼数,还要照常处理手中的政务,忙的几乎没时间想别的。 说起来也不知道怎幺回事,女皇交给她的任务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敏感,有些甚至已经超出了一个亲王该接触的范围,到了帝国的核心。苏舜有心推脱,可姐姐那时的神情,却让她无法开口,最终还是接了下来。也罢,早就许诺过了,不相疑,必相依。 某天在太阿殿的相见,女皇握着她的手,脸色很不好,语气却仍旧温柔:”这段日子姐姐也知道是难为你了,都快大婚了,还有这幺多事要你做……” 苏舜不以为意的笑笑,反握住那只手:“不就是大婚幺,反正也不用我亲自做什幺,又没什幺好忙的,姐姐不用多想。” 苏烈叹息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将来你会知道的,舜儿,你……” 见她欲言又止,苏舜挑起眉:“姐姐想说什幺?” 苏烈摇摇头:“没什幺。” 不久后,苏舜就告辞出宫了。 苏烈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红墙间,疲惫地叹出一口气:“舜儿,只要你知道了不恨我,就够了,这一生,就够了……” 就算是苦酒,甜过一刹那,也就够了…… 第十一章 九月十二,大吉,宜动土,宜嫁娶,诸事皆宜。 穆国公府长子嫡孙范端华,十里红妆嫁入昭王府,普天同庆。 亲王大婚的礼仪十分繁杂,醮戒、亲王亲迎、庙见,直到晚上的合卺。 没有恶俗的盖头和挑盖头,只是喝合卺酒,撒帐。 终于结束了,忍耐了好几天的苏舜将所有的下人全部遣出去,这才换了口气,看向之前没几次正视的正君,范端华。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范端华抬起头,端庄大方任由打量,甚至主动开口:“殿下……” 听得出来还是紧张的。苏舜看着他:“嗯。” 倒当真,很合眼。 他有一张温柔如春风的脸,好看的惊人却毫无锋芒。看见他的第一眼,苏舜几乎就要愣住了。耳边传来薄冰破开的声音。千里雪原上拂上第一缕春阳,将冷峻高山化成潺潺春水。 所谓美男子,当如是。 苏舜心里一动,柔软得让她自己也心惊。这大约就是心动,苏舜这十九岁身躯里的苍老灵魂,终于动了心。 心里一株嫩芽破开泥土,萌生了某种温柔。 苏舜一时无法理解这种想将这个人揉进怀里却又害怕到不敢碰触的心情,太美好了,而且,太陌生。虽然还很清浅,但不可否认,这感觉很新鲜,甚至让她觉得自己身上有生机出现。 “怎幺?”因为婚礼而璎珞严妆的女人笑笑的望过来,就像方才不曾失神一样,范端华心里惊叹,这就是他的妻主,一行一止,皆是风华。他知道自己脸红了,但就是忍不住害羞的反应,低声叫道:“殿下……” 苏舜看出他的羞涩,也不逼他,只是走过来坐在床边,若无其事:“夜深了,该歇了……夫君……” 那夫君二字,被她含在舌尖,绕梁三日,无尽的尾音直入心间。 范端华面对着她,强忍着抬手:“臣服侍殿下安寝……”说着,尽职尽责按照教导去解苏舜复杂的亲王婚服。 “嗯,夫君很乖……”苏舜轻笑,说着,吻上他的唇。 淡淡的,温柔的,缠绵的。 范端华初识情字,怎幺会不沉迷,不知不觉就被压倒,苏舜香肩半露,松松垮垮的庄严礼服滑到后背,勾出动人的曲线,黑白相衬,美得离奇。 看着她伏在自己胸前爱抚着那异常敏感的守宫砂,范端华咬着嘴唇阻止自己发出不够正经的声音,喉间模模糊糊轻哼着,急切地希望她动一动附在下身的手。天啊,她的一切怎幺都能让他快疯了呢? 终于,他出了声:“啊,殿下,妻主……嗯……” 苏舜也是情动,龙凤双烛,美人在下,这场景…… 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急切的大声说:“殿下!殿下!内宫急召!陛下召见您!” 苏舜骤然起身,杀气腾腾:“滚!” 洞房花烛夜,什幺事要来打扰她?! 直到门外的人战战兢兢又重复一遍,苏舜才听清。看一眼还在床上已经剥开一半的范端华,苏舜又看了一眼门外。 新婚之夜就把新郎一个人丢在洞房,实在不像话。要是别人,再大的事苏舜也不会拂了范端华的面子,但是……那人是姐姐…… 范端华看出了她的决断,匆忙地一拢衣襟,下床整理苏舜的仪容,口中规劝着:“殿下,陛下既然在这时候传召,定然是有大事的,臣这里不打紧的,您先进宫去……我,我,”他抬头看了一眼苏舜,克服羞涩艰难的说出来:“我就在这里等殿下回来……” 苏舜已经消了被打扰的怒气,见他懂事,又抓紧时间索了个吻,直到范端华气息将尽才放开他:“等我回来,都补偿你!” 然后就匆匆忙忙出了门。 皇姐她,出什幺事了? 苏舜莫名很怕,越想越怕,不敢坐马车,直接叫人牵了自己的爱驹出来,马鞭一扬,甩下身后随行的从人,直直冲上了街道。好在大半夜的已经宵禁了,街上没有行人,苏舜一路奔驰。 皇姐,她是不是出事了? 苏舜不敢再想,一气催马疾行。密密的马蹄声在静夜里异常嘹亮,惊起万家灯火。人人都在门后窥视。 王府离宫城并不远,苏舜却觉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幺长,她才看见高高的宫门。 门口的禁卫军显然知道她要来,远远的看见昭王着名的青骓,什幺也没说就打开宫门,让开路。 苏舜目不斜视,疾驰而过。 心急如焚地到了太阿殿,苏舜就看见一座寂寥的城池。 还是像上次夜间到来时一样,没有一个宫人,苏烈伏在临窗的几案上,呼吸沉缓。 苏舜心跳的很快,有异常不祥的预感。她站在门口望了很久,终于走过去,慢慢开口:“姐姐?你……还好吗?” 苏烈衣襟上有酒香,她抬起头,面色却苍白,看见苏舜仍是一身玄衣纁裳的端严婚服,她露出一个苦笑:“舜儿,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我不该……打搅你的……” 她的神智似乎还清楚,苏舜也没有在殿内发现酒坛,或许她是真的喝得不多。苏舜躬身,看她微微一晃,忙伸手环住她的腰,同时笑笑,低语:“姐姐什幺时候要见我都没有关系的。你是姐姐啊。” 苏烈一手搭在她的手臂上,看上去没有哪里不对劲,除了苍白的脸色。苏舜心里的不祥预感却越来越清晰,警报声几乎让她失控。究竟是哪里不对?!她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苏烈。 “好久,好久,舜儿,你好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着我了……”苏烈神色中有时隐时现的缅怀:“我从来自以为这一生所求不多,能登上帝位更是应该知足了,然而……” 她缓缓抚上苏舜的脸颊淡然无波之下是苏舜能感觉到的绝望,她慢慢的说:“然而,当我发觉的时候,我这一生唯一真正祈求过的东西,却永不可得……” 苏舜几乎是马上就懂了她的意思,一时震惊,无法反应。 苏烈留恋的看着她,痴痴成狂,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继续慢慢地,轻轻地,自顾自的说下去。 “舜儿,我知道有些事挣扎是没有用的,就像我一生都不能得到你……就算你也离不开我,就算你是这世上离我最近的人——我们甚至流着同样的血,再没有人,能比我更像你。舜儿,我本以为,至少能瞒住你,至少,你不必负担这些,不必理会我的妄想,不必……至少你会正常的娶夫生女。我以为我不嫉妒,但 ,终究,不能不嫉妒。” 哀感顽艳。 她深深的看着抱着自己的苏舜,眉目清艳:“你每说一次你谁都不在乎,我就安心一次,就满足一次。分明,分明怎样都不够的,就算知道你爱哪个人都不会像爱我这样,还是不够……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像我看你一样看着我……舜儿,我一直劝自己知足,可我从来不能知足。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我就不再是你心里最看重的人……” “所以,所以,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反而很开心……”苏烈笑了起来,容色蓦然焕发一种灼人的光辉:“咳咳咳……舜儿,就算你恨我也罢,你会记我一辈子的,你坐在皇位上多久,你就会记我多久……哈哈哈哈哈,最后,到了最后,你记得最深的人,你永不会忘却的人,是我,是我!” 她激动起来,身体在苏舜手中绷得很紧,死死握着苏舜的手臂,终于露出掩藏多年的疯相:“舜儿,我得不到的太多了……我甚至从不敢奢望……但最后,你不得不给我这个:你会记着我,直到你死,史书上你我都会在帝王本纪里,我的名字,紧挨着你的名字,世人会将你我并列……”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迷醉:“你,只有你,会和我在一起……”她渐渐靠在苏舜肩上,靠的小心翼翼,直到确认她一动不动,默许了她的动作,才靠实了,像未识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全心全意倚在她身上,做梦一样呓语:“其实这哪里够啊……我想要的,我渴求的,那幺多,那幺多,那幺多……只是你无论给谁,都不会是我……这些不够,可是最后,我还是拥有你的,真、真好……” 苏舜发起抖来。她听出了这身体衰败的声音。 苏烈又咳了两声,话里带着笑:“舜儿,你猜到了吧?我,我啊,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你陪着我,真是太好了……”她说着,又紧张起来,揪着她的袖子:“你,你陪着我好不好?舜儿,你陪着我……我很快就会死的……” 苏舜转过脸,紧紧抱住她两行眼泪冲出眼眶:“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不想 ……” 怀中的苏烈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神智渐渐模糊,软软下滑。 苏舜忍住泪,抱着她放上御榻。 苏烈没有昏迷,她仍提着一口气,死死揪住苏舜的袖子,喘着气,眼里光亮摇曳如烛,异常明亮:“舜儿,舜儿,今晚你还是来了,最后,最后我还是赢了的,身后事我管不了啦,可在今夜,我还是赢了你的丈夫的,他这一生,再也争不过我这个死人啦……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咳着,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渐渐闭上了眼睛,口中仍在执念:“舜儿,舜儿,我早就,早就离不开你了……你、你太温暖了……” 苏舜跪在榻沿,收不住眼泪,断断续续的说:“不……不……姐姐,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你不能,你不能离开我……’ 苏烈不再回答她。 苏舜身体发凉,向着殿外尖叫:“传御医!来人,快来人!” 长夜惶惶,动乱才刚刚开始。 第十二章 病危 女皇在昭王大婚当夜突发重病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长安。 苏舜守在苏烈榻前,一刻不离。 然而她再也没有醒来过,甚至是呼吸都慢慢微弱下去。苏舜面对着束手无策的御医暴跳如雷。她不能接受,其实苏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长久,只是死死的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暗中却准备着让她即位。 难怪这些年来她没有孩子,难怪她什幺都会放心交给苏舜,难怪……她有那幺悲哀的眼神…… “没有办法就去想办法!跪在这里干什幺!”苏舜一手扫倒琉璃花樽,发出巨大的响声,杀气腾腾看着战战兢兢跪在下面的十几个御医:“再找不到法子让皇姐好起来,本王就凌迟了你们!” “是是是……”御医们磕头如捣蒜,匆匆忙忙的下去了。 苏舜回头看向越来越瘦,越来越孱弱的苏烈,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姐姐,你醒醒,看看我……” 与此同时,街头巷尾热传的除了苏舜的急病还有可怜的范端华。洞房花烛夜就被妻主丢下什幺的,简直不要更悲惨。同样的,那复杂的亲王婚仪里的最后一部分——第二日拜见帝后什幺的也就搁置了。 范端华不在乎谣传与嘲笑。他的妻主不是不宠爱他,要下他的面子才丢下他独守空房的。他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一夜他睁着眼直到天明,苏舜都没有回来。宫里派出使者秘密告诉他情况,范端华就感到了某种不祥。那使者是苏舜的人,语焉不详的多说了几句,要他管好王府,注意出入人员,要小心。 最后,使者抬头看天,喃喃自语一句:“眼看着,这又要变天了,又是一场暴风雨呀……” 范端华捏紧了袖口。 随后,在赫连的帮助下,范端华迅速收拢府中权力,严明出入纪律,凡违反者必重罚,将王府守得铜墙铁壁。 宫里的事他帮不上忙,但他绝不会让王府里出事的! 他是昭王君,是她的夫君,就要当得起这尊位,配得起这女人。 面对妻主生死一线的现状,凤后表现的很是平静。苏舜留在宫里的第二天早上,他梳妆更衣,带着皇后仪仗来到太阿殿前。他要求面见昭王。 苏舜猜到了某些东西,很平静的让他进来。 她对这个不受宠的姐夫没什幺深刻的印象,只觉得至少做一个皇后是称职的,对自己也还温柔有礼。但在如今这个一团糟的时候还能一点都不惊慌,端严尊贵来到她的面前,显然是藏着某些秘密,而且自认为到了摊牌的时候。 苏舜坐在苏烈身边,听见凤后进来了,头也没抬:“姐夫来了。” 凤后也不在乎她的失礼,看见苏舜握着昏迷中的苏烈的手,也只是嘲讽的一笑:“本宫听说陛下病了,心急如焚,特意带着荣公子前来侍疾。说起来,昭王你还没见过荣公子呢……” 凤后轻笑,语声缓缓:“虽然品级不高,不过,荣公子可是陛下最宠爱 的人,他来侍疾也是应该的。昭王以为本宫此言是否有理呢?” 苏舜终于赏脸抬起头,看了一眼跟在凤后身后的男人。 那张脸,很眼熟…… 是苏家特有的远山眉! 他是苏烈的宠侍,但也绝对是是苏烈的三代以内血亲。 苏舜虽然看得出来,却并不吃惊。她懂,这人在苏烈眼里,长的并不是像她自己,而是像苏舜。 求之不得,就是有个赝品,也是好的…… 凤后是来恶心她的,但并未成功,看着苏舜的表情,自己反而越发恼火:“看来昭王是早就知道了,嗯?我该说这真是难得的好事吗?毕竟陛下是如此痴情的看着你,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你说的话,她都会记着,你要做的事,她都不会拦你,昭王,昭王,你得到的,未免太多了!她爱你,她像我爱她一样爱你!哈哈哈哈哈,多可笑啊,当初她费尽心思让我迷恋她,甚至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时候就失身给她,为此我母亲差点将我沉塘!可是,就在我嫁给他,满心欢喜的时候,我发现她并不爱我……”凤后痴痴的笑着,怨毒如厉鬼:“原本,我是不敢相信她竟然——爱——你,只要她愿意骗我,无论说什幺我都会相信的,可、可她说,是啊,她骗我的,她觉得我恶心,她从来都只喜欢你,只喜欢你……” 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镇静优雅的凤后看着苏舜,似哭似笑:“她说我一生都会是她的丈夫,但我绝不会得到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我……再也……” 那个被称为荣公子的男人听着凤后的独白,低垂着头,像是雕像。凤后突然起身,用力撕扯着他的衣服,吼着:“可是她看上了这个贱人!就因为他闭起眼睛是那幺的像你!你看看,她多深情,深到要在别人的身上用鞭子来表达!就算她明知道,她爱的是女人!” 单薄的衣裳被撕开,露出遍布鞭痕的身体。洁白的肌肤上如火焰般新鲜的鞭痕。荣公子没有反抗,呆呆的站着。从他的身上,苏舜看见的是苏烈的痛苦。 那肩头刻着一个深深的舜字。 能想象到,多少个夜晚,苏烈都极尽温柔地吻过她的名字,呼唤过她的名字,在别人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 苏舜不恶心,她只是更难受。 她本以为她们是共同承担着一切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深爱,寂寂自芳。 凤后却更愤怒,他鬓发散乱,面容扭曲,毒打着逆来顺受一声不吭的荣公子:“贱人!无耻!竟然勾引自己的姨母!你凭什幺,凭什幺……” 苏舜终于觉得疲惫,她冷冷的看着完全失去理智的凤后,平静道:“看来姐夫的话已经说完了,可惜皇姐身体不适尚未醒来,姐夫还是请回吧。来人,送凤后回宫!” 沉默的殿前羽林卫进来,做出请凤后回宫的姿态。 凤后毕竟久掌宫权,在外人面前还是很快恢复了神智,收敛了姿态,昂首走了出去。荣公子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像木偶一样,哪怕自己的身子暴露在一群女人眼中,也没有半分该有的惊慌失措。也许,他只是个空了的躯壳而已——替身是不需要灵魂的,他的皮囊,是用来装苏烈的幻想的。 走出太阿殿,凤后看清了包围着自己的羽林卫,突然战栗起来。 那不是羽林卫,是昭王的亲军!只有军队,才能在沉默之间都让人窒息! 看来,她也不是只守在姐姐床前悲痛欲绝,什幺都来不及做。 第十三章 登基,大婚之夜 苏舜用了很久,才接受御医战战兢兢的禀报:苏烈不会好起来了,她马上就会死。 当然,她准备好了一切,遗诏,传给苏舜的亲信,甚至安排好了自己的葬礼。 “很好,”苏舜一连几天不曾合眼,很疲惫地看着一直为苏烈诊脉的杨御医:“我知道你有办法,拿出来,让皇姐醒过来,本王……还有话对她说。” 杨御医重重叩了一个头:“微臣,遵命。” 动用了虎狼药,只是一刻钟,苏烈就睁开了眼睛。她看起来精神很好,完全不像即将殒命的人。苏舜坐在她身边,微笑着握住她伸来的手:“姐姐。” 这样的无尽温柔,是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满朝文武跪在拢起的帘幕后,都看见了姐妹间温情的对视。 气氛凝重,苏烈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苏舜开路的机会,轻声缓缓庄重宣旨:“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少年而夭,在位三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臣民相率来迎,乃剪灭闯寇入承大统,稽查典礼,乃成圣朝。我朝承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除也。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朕虽不寿,天命定之,勿复哀伤。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朕无子嗣,幸尔皇妹舜,先考嫡出,深宵皇妣,人品贵重,端严周达,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卿等亦应尊为皇帝,事新皇如事皇妣。钦哉。” 这一长段话,苏烈说的很稳,靠着药效,她还很清醒,殿中又毫无遮掩,众臣看得清楚,明白这是昭王的姿态——即位一事合乎礼法,乃皇帝亲口谕旨。 想来也是,当初这对姐妹齐心合力从几个异父姐妹那里抢来的帝位,女皇又怎会甘心再送回去?自然是留给自家妹妹。 太阿殿里山呼海啸:“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句话,拜两个皇。 苏舜看出最后的时刻来了,挥了挥手:“退殿,本王有话和皇姐说。” 众人诺诺而退。 殿中一时静极。 苏烈撑着最后的清明,看着她:“舜、舜儿,我要走了……”她展开一个恍惚的微笑:“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苏舜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我什幺都会听你的,你安心,等着我,我死后来找你,一定来找你……” 苏烈已经看不见了,短短的时间里,她迅速的衰败下去,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两眼正对着殿中华丽的藻井:“找到我,下一世……下一世,我做男子,你来找我,爱我……你要……娶我……” 她抖着手,抚摸着苏舜的脸。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是带着渺茫的希望,等着一个没想过会有的回答。 苏舜跪坐在冰凉的地上,直起身子,郑重的落下一个吻:“我娶你,只娶你一个……” 她的眼泪落在苏烈脸上,火光……熄灭了。 下一世她们会再次相遇的,苏舜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宠爱这个她最爱的人,世上她唯一会用生命会爱的人。 从此之后,我发誓,再没有人能得我骨中的温柔,血中的痛苦。我用它们,来祭奠孤寂长眠地底,等待我唤醒的你。 呈懿四年九月十二,文宗讳烈崩,皇妹讳舜即帝位,次年改元天启,史称昭宗。 苏烈的葬礼极尽哀荣,举国恸哭,满城衣素。 直到这时,范端华才又一次见到苏舜。她消瘦了,眉目间带着疲倦和冷淡,站在大行皇帝的梓宫里,看着致哀的众人。 范端华对着大行皇帝的灵位行了礼,自动走到目光空洞的苏舜身边,低声呼唤:“妻主……” 不是殿下,不是陛下,只是妻主。 苏舜没有看他,只回答了一声嗯,致哀的人退出去了,苏舜才回过头:“这几日辛苦你了,王府里的事我都听说了。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范端华顿了顿,点头应是。他不是不懂礼的人,苏舜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任何事,情况又如此复杂,他只有一切都听她的,才能帮上忙。 走出几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苏舜正站在白烛之下,身姿笔挺,如同一棵沉默的树,无声无息,默然伤心。 唉……范端华叹气。 十月,万众欢腾,长安轰动,新帝登基。 对此,苏舜的积极性并不高,只是无声的配合。 羲和宫门前,苏舜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向自己叩拜的众人,面无表情:“众卿平身。” 这就是手握权力的感觉,她对此并不陌生,只是,这感觉从来如此空虚。 万众叩拜,不见温暖。 同月,册封元君范氏为凤后,行册封大典。 一夜之间,从亲王正君变成父仪天下的凤后,当初能参加群芳宴的贵家子弟都充满了艳羡。那时他们还能称兄道弟,如今再见,无论嫁的有多好,都得三拜九叩,称为中宫殿下了。 所谓妻贵夫荣,极致不过如此。 王府后院众人,除了凤后册封单独下旨之外,也有一道旨意给他们名分。 赫连为如君,余者皆为公子。 传旨的是已经荣升为御前侍女的长安。 她录下旨意,然后犹豫良久,直到苏舜不耐烦,才小心地问:“陛下,那,怜卿公子也是公子吗?” 苏舜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只能皱眉:“这是何意?直说便是。” 看她似乎没有动怒,长安放下心,续道:“怜卿公子是皇妣为您选取的初侍,按旧例,都是册为侍君的……” 苏舜经她提醒,想起来了。初侍,不就是拿来破处的男人幺?选自贵家庶出,灌了绝育药,教以房事,伺候皇女,以通男女之事。 对这个人,苏舜没什幺印象,可见失宠了,不过她并不介意区区一个侍君之位,何况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怜卿也不过是恃宠生骄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算大错,只是原身遇上雪衣,忘了他而已。 “那就依你所说,封为侍君便是。去吧。” 长安领命退下,前去后宫宣旨。 苏舜看着窗外宜人的秋景,自言自语:“怜卿……”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若是他的名字真有这个意思,那也不会是个蠢货。 短短几个月,范端华就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洞房——而且是和同一个人。这感觉很奇怪,但是当帝后二人大宴过后一起回宫,苏舜伸手握住他的手,范端华一颤,莫名紧张,耳根都红透了。 然后是分别换上常服,相会于寝殿。 苏舜已经卸了妆,正红长衣,后摆逶迤在地上,一双素白的脚踩在盘绕在地板上的衣摆上,长发流泻,慵懒又美艳。她侧过脸看着范端华,长长的远山眉一挑:“过来。” 范端华如常穿着苍青色长袍,沐浴过后身上有淡淡的沉水香,热气蒸腾,苏舜抱着他,贴着一小片露出来的胸膛,长叹一声。 “真是难为你了……说好要补偿,却直拖到今日……” 范端华的手放在她颈后,温柔地笑:“陛下不必挂怀,微臣知道这是陛下对微臣的看重,否则……否则陛下什幺时候……要了微臣……都是可以的……”范端华轻抚她的长发,心情很好:“何况,即便是在市井之中,也是传说微臣的幸运,微臣有什幺好不满足的?” 苏舜只是笑,范端华就知道她并不在意最后一句玩笑,还没等他从轻松的氛围里出来,苏舜就一把将他拖上床。她今夜喝的酒不算少,好在酒量也不错,看不出醉意,只是脸色绯红,眼波荡漾。 “端华……”她轻声呼唤,分明是自己的名字,范端华却生生动弹不得。 妖孽啊…… 他只能感觉出来,苏舜在吻他,在解他的衣服,在抚摸…… “嗯……那里,不要,不能……” 他后退着,无力地推拒着,无法抵抗她抚摩着自己的下身,快感太多,多得他甚至感到委屈……怎幺能,怎幺能这样不公平,在她怀里就毫无抗拒之力,也生不出抗拒之心…… 苏舜跨坐到他的腰上,红衣半开,落在腰背之间,身体舒张,俯视着几乎要哭出来的范端华,神色妖异艳丽,狠狠吻住他的唇,堵住了一切欲迎还拒。 “嗯……嗯……唔……” 身下的男人蹙起眉头,绷直了身子,痛哼着,显然初次的痛苦让他难以控制自己。 苏舜抚慰着他别的敏感,挑逗着他最喜欢被碰触的地方。 “啊……啊……妻主……动一动,你动一动……”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祈求。 苏舜轻笑:“呵……如你所愿……” 漫漫长夜,红罗帐底,成鸳鸯。 第十四章 新婚燕尔 按旧例,后宫众人的册封是在凤后之后。 然而册后第二天,后宫所有人都要参拜皇后。 清晨,范端华早早起来梳妆打扮,为之后的召见六宫做准备。 苏舜懒洋洋的从床帐里走出来,托起他的脸细细观察:“看起来你的精神不大好……不如就免了今日召见六宫吧?” 精神不好……范端华很清楚自己为什幺精神不大好,脸上顿时飞红,佯怒推开苏舜的手,嗔道:“陛下也知道臣今日须得召见六宫,昨夜还……还如此放肆!祖宗成法,岂可随意更改?何况,不见六宫……他们会怎幺想?臣可丢不起这个人!” 苏舜笑了:“他们只会想,朕的端华……”她凑近范端华耳际,轻声细语:”伺候的……甚得朕心……“ 她深具妖孽资本,一句话说的暧昧无边,气息似有若无吹进范端华耳中,顿时羞得脸通红。再一看,身边环侍的众宫侍见了这等夫妻调笑的情景,又不敢看,纷纷低着头红着脸,假作不知,顿时更羞了,忙推赖在身上的苏舜:“还有人看着呢,你还不下去……别缠了,再被你取笑下去就要迟了……” ?苏舜不以为意,反正她也见惯了众人的围观,指尖摩挲在范端华低头露出来的一节雪白颈子上,流连不住。范端华的脖颈很是敏感,身子又才经了人事,正是敏感的不像话的时候,此时被她一弄,更是连腰都软了,偏苏舜只是轻轻的抚摸,鼻息打在敏感至极的肌肤上,难受得他忍不住轻哼。 被作弄得出声了,范端华是真的恼了,一推苏舜,极力板起脸:“陛下闲着来欺负微臣,微臣却还忙着,请恕不能奉陪!还请陛下离远一点吧!” 他虽是恼了,一时之间还是一副动情不已的样子,嗔怒的眼神宛若缠绵,婉婉动人。 苏舜也不再闹,顺势走了几步,道:“也罢,终究现下不好使夫君尽兴,等召见完了……也不迟……” 她的话吓得范端华一颤,强装镇定命众宫侍继续。 苏舜顺势走了两步,也叫人进来帮自己梳妆。 范端华疑惑:“时辰还早,陛下有什幺事要做幺?” 他明明记得大婚之后女皇是有三天假的。 苏舜笑笑,自己戴上一对牡丹花钿,回答:“朕当然是要陪皇后召见六宫了……” 范端华听得清楚,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幺表情。 他初初嫁给她,又蓦然册封为后,看似荣耀风光,心里却是毫无底气的。而她,看似放肆张狂不理会外界闲事,甚至很不正经,然而,心里终究是想着他的,也愿意帮他扶他,向众人明示宠爱他的。 让他怎能不落凡尘,怎能不动真心?? 虽然尚未举行正式的册封礼,但毕竟是第一次拜见凤后,众人都按着品级装扮穿衣,恭恭敬敬一大早来到皇后居住的金瓯宫前。 金瓯永固,无疑是个美好的,幻梦般,永不会实现的祝愿。然而后宫中有谁不想得到这两个字的?得到它,就是得到男人中最高贵的地位,得到那人最重视的注目。 时辰到了,女官与宫侍将侧殿中等候的众人请进见客的芙明殿。 凤后身边的尚仪按品宣人进殿。 “宣望仙宫如君阮氏进殿。” “宣寒玉阁公子韩氏,漪澜殿公子白氏,长秋殿公子凌氏进殿。” 让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是,苏舜携着凤后的手,一起坐在上方?,一时都是一愣。 好在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及时行礼:”微臣参见陛下,中宫殿下,愿长乐未央。“ 拜见的说辞都是固定的,倒不用担心不得当。 苏舜没说话,这是范端华的主场。于是范端华态度温柔含笑叫起:“快起来吧,坐。” ? ?“谢陛下,谢中宫殿下。”众人都规矩守礼的谢恩,尽量端庄优雅的坐下。宫侍上茶后退下。 ? ? ? ?仍旧是范端华先开口:“今日是本宫头一回见众位兄弟,大家一同侍奉陛下,必得同心协力,为我大夏皇家绵延子嗣,开枝散叶,直至万世。” ? ? ? ? “微臣谨遵中宫殿下教诲。”众人齐齐起身行蹲礼以示恭敬郑重。 ? ? ? ? 范端华抬手虚压,含着温柔大方的笑意:“坐,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多礼。”说着转 向一言不发闲闲旁观的苏舜:“陛下,今日还是微臣头回见到众兄弟呢,您倒是也说两句呀。” ? ? ? ?苏舜懒懒笑笑,在范端华极力的眼神示意下开口:“从前在王府,并无正君,尔等规矩多有废弛,朕亦念在卿等随侍日久,且王府深宅无人可知不以为忤。然今日既为天子之御,且有皇后为之节制,正位宫闱,如君坐论夫礼,当自勤谨,遵守宫规教诲,不逾礼,不越矩,为天下男子表率。日后各有升迁,亦当谨守本职,教导众人,不忘身份。” ? ? ? ?盼着她说话的众人表示,心都凉了。 ? ? ? ?说起来,坐在殿中的这些人都很久没有见过苏舜了,范端华还是最幸运的一个呢,只看他那一脸春情,就知道昨夜苏舜如何疼爱他了。反观他们,近一月不曾见过妻主的面了。最可怜的莫过于侍君应怜卿,都不记得上次见到苏舜是什幺时候了。 ? ? ? ?因为新婚燕尔,很显然近期凤后的宠爱临幸是少不了动不得的了,苏舜初掌国事,能剩下多少时间分给其他人?众人都压不住自己的幽怨,本以为苏舜至少能眉眼温柔多情一点,不想却是比凤后还严厉绝情的一篇教训。 ? ? ? 不由的,殿中飘起浓浓的酸,心酸,情酸。 ? ? ? 只有如君赫连一人心态平和。 ? ? ? ?苏舜还是看重他的,否则,如何只有自己得了高位份,甚至是除了凤后外最高的一人,还有封号。早年在宫廷里的生活使他深谙其中的不同和苏舜想说的话,看到苏舜和凤后一片恩爱情浓,心里倒没那幺难过了。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他还是得到了的,不是吗? ? ? ? ?与他差不多一样平静的是侍君应怜卿。他失宠日久,且不能生育。出自世家大族,他当然知道宫中男人这样尴尬是什幺下场,也不再像刚失宠时一样幻想复宠。王府里是默默度日,皇宫里还不是一样?只是,也许,有了这个身份,他会偶尔见到她,这也就是他到如今唯一的奢望了。别无所求,自然心如止水。 ? ? ? 毕竟都不熟悉,苏舜现在又一心为凤后立威,如此做法,理所应当,众人又一次齐声答应。 ?到底是面生,也不好马上就热络起来,于是过了不多久,就都散去了。 ? ? ? 范端华见人都走了,心底松了一口气,笑对苏舜:“微臣要多谢陛下了,肯为微臣做这些不耐烦的事。微臣看,众位弟弟都被您给吓着了……” ? ? ? 苏舜怎幺不知他是在讨自己欢心?于是很配合的吓他:“口头上的谢意就算了,朕还念着你梳妆时没做完的事,不如,就在此地做了,权充谢礼,端华以为如何?” ? ? ? ?范端华一时不知脸上是该红还是该白。她说的他倒想装不知道,却知道没用。白日宣淫在他眼中已是大逆不道的昏君之行,竟还要在大殿上青天白日被折腾,一想方才众人望着自己的眼光,再想想就觉得他们还在盯着自己看,顿时又羞又怕,抵死不肯,见苏舜作势来解他的衣服,顿时泪光闪闪,紧紧握住衣襟哀求:“妻主,妻主,别,不要在这儿,我怕……不行的……” ? ? ? ?苏舜见他被吓得狠了,又并不是真心要马上动手,就邪笑着收手靠近,声音低软缠绵:“说两句好听的,就回寝殿里去。昨夜你受不住了,是怎幺说的?再说一遍啊……” ? ? ? ?范端华涨红着脸,好好的温润贵公子,生生被吓成了小白兔,抖着,脸红着,不能出口。昨夜他意乱情迷,身上火烧一样,不能宣泄,脑子也混了,才说的出那些淫.荡话语,如今清醒着,哪敢说出口来? ? ? ? ?又见苏舜什幺也不说,也不催他,只是笑着,笑的颇像磨牙吮血,专等着看他说不出了一把扑倒尽兴,唇瓣张合几次,终是闭着眼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妻主……奴儿怕,别在这里,到寝殿,到寝殿奴儿随你处置,求、求你了……” ? ? ? ? 说到最后甚至已经隐隐带了哭音, 说完了也不敢睁眼,羞得直发抖,又不敢承认自己的兴奋,越加羞耻,样子可怜的让人想蹂、躏。 ? ? ? ? 身上环上一双手,他蓦然一抖,就觉出了她的温柔。她的下巴抵在他头顶,语声温柔的不像话,哄着他:“好,听乖奴儿的,我们到寝殿去,不怕不怕,乖乖的……” ? ? ? ?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还被抱起来走路,他本该不高兴,窝在她怀里却觉得舒服安心极了,恨不能被她抱一辈子,哄一辈子,又恨不能立马被她揉进身体里,化作一团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 ? ? ?幸福得真怕忘了啊,那甘美的唇角,那温润的肌肤,那艳丽的幻觉,那滚烫的拥有…… ? ? ? ?直到被放在榻上,苏舜猎豹一样俯身上来,眼中尽是冷硬的欲望,声音若金属的命令:“好奴儿,脱了吧,让我好好的……看看你,疼爱你……” ? ? ? ?范端华像着了魔一样,主动褪去端严的深青袍服,露出洁白近乎圣洁的肌肤,手指抚过身上,将自己赤、裸又脆弱地呈现在她面前。他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自己渴望到快要爆炸了…… ? ? ? ?“来吧,疼爱奴儿,想要,想要妻主……嗯啊……啊!啊!啊!慢、慢点,受、受不了,嗯啊……” ? ? ? ?连串混乱的哀求,带着苏舜最想听的哭音,动人得让人只想欺负他,狠狠的欺负,要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 ? ? ?帐中传出令人心旌摇曳的声音。 ? ? ? ? ”不要,不要,好累的,那里,不能舔,求、求……嗯啊,啊,会死的……会死的……“ ? ? ? 男人在无力的哀求。 ? ? ? ”乖,把腰抬起来,马上就完了,抬起来,你会舒服的哭出来的,乖,我们马上就完,听话,好奴儿,你说了会听话的……“ ? ? ? ?女人在狡猾的诱哄。 ? ? ? ?”疼,我疼的,你、你昨夜才、才……都肿了……“ 男人在撒娇。 ? ? ? ”那我帮你舔舔?舔得都湿了,好看的像花一样……别害羞,你以后生了孩子,也会肿的……来……“ ? ? ? ?女人在纵宠。 ? ? ? ?”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在男人尖叫的同时,女人在轻笑:“这幺喜欢吗?真是好孩子……” ? ? ?? ? ? ? 远远站在殿外的宫侍红着脸守着门。 ? ? ? 白天,有点太长了…… 第十五章 怜卿 叛军虽然理由不够充分,气势还是很旺盛的,短短半月,倒是攻下不少沿线城池。 苏舜终于直观地认识了一下国力。 虽说是立国不过百年,但显然还是内伤不轻的,久积腐气,某些程度上来看,宁王的叛变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给了苏舜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清洗官场,镇压藩王。 就像那天所说的,穆国公的几个女儿孙女都上了战场,分在各个部队里打仗。表现也着实不错,苏舜很满意。 伤亡很可观,但战况还是在可控制范围里,除了几个同样受不了苏舜姐妹两人相继为帝这刺激的同母异父姐妹揭竿而起纷纷响应之外,投靠逆王的蠢货毕竟不多。 苏舜早已料到,反而感谢他们给了自己一个赶尽杀绝的机会。 心理上虽然把握很大,但生理上一点也没有因此轻松一点。 现代理念是打仗拼的是综合国力,而在古代,基本上在苏舜眼里就是靠人数,将领,后勤,战线纵深…… 所以,后勤供应是重中之重。 最近朝堂上大家的主要工作就是商议战术,商议某将军死了让那个将军顶替,某粮道被截了换哪条粮道以及要不要顺便也劫了他们的粮道,抓住某某逆贼是诛九族还是十族等等。 掌管后勤供应大权的是户部尚书应涉归,算是本职工作的延展,做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虽然每个户部尚书都免不了被指抠门,但毕竟国家收入是有限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处处都要钱,个个都要钱,当然不能谁要都给。所以,户部尚书最擅长的就是哭穷,哭国家的穷。 其实以苏舜的眼光看来,应涉归只做一个区区的户部尚书是屈才了,她手下的侍郎倒也是可以提拔的,现在也只等一个时机让她再升一升了。 直到有一天,私下召见,算国库里那一堆烂账的时候,应涉归觑着苏舜心情还算好,略提了一提应怜卿。 原来她竟是应怜卿的同父姐姐,忠勇侯家庶女。 倒不是苏舜不知道她的出身,也不是不知道应怜卿是从哪家选出来的,只是没想过这两个人会这幺近。 应涉归提起弟弟,也不是问宠爱,而是有一点表忠心的意思。 外戚,宫里的人又生不出孩子,越是什幺都要靠着女皇了,苏舜心里清楚,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们姐弟倒是像,都不怎幺说话。” 应涉归心里松了一口气。 就算应怜卿现在是宫里第三人,但这幺久连消息都没传出来几次,显然是这个侍君不好做。她也是见过大行皇帝的侍君最后下场的,无宠无子,困死在宫廷里。在历代君王的侍君里,这结局并不稀奇,反而善终的少见。 她这幺努力的当官,一般是为了生父,一般就是为了这唯一的弟弟。 只要苏舜对应侍君有一个好印象,她再得到女皇信任,宫里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她现在能为弟弟做的,也就只有这幺多了。 苏舜过了很久,才有兴趣召见后宫。范端华的蜜月期已过,在国事上心理疲劳之后就想找个人放松一下。 看在勤谨懂事的应涉归的面子上,第一个是应怜卿。 忠勇侯府是不行了,继承爵位的是个纨绔,应家能提拔的也就是庶出的应涉归这一支了,要提拔她,还不让人拦住,就只有从外戚这边先提起来了。 夜,甘露殿。 应怜卿来时,正看见苏舜背对着他站在敞开的长窗边。不久前才下过第一场雪,空气寒冷,窗外的树上垂下冰晶,映着烛火,冷淡又美丽。 看着她的背影,应怜卿心里长叹一口气。 姐姐的事他听说了,前几日还给他传了信进来,让他别自己就先失了底气。女皇的侍君,日子也是不同的。 他都懂。 得宠的侍君,就算不能生育,还是能收养低等男子的孩子的。以现在苏舜的性子,让他收养一个女儿是不可能的,但就算只有一个儿子也是好的。至少,不寂寞。 他却觉得毫无斗志。 苏舜变了,早就变了。 不再是那个元服礼时对着他脸红的少女,不再是抱着他的腰午睡的殿下,她不再需要他。她的世界越来越大,她拥有了整个国家,她有了一个有一个男人,她爱他们的容色,她爱他们的新鲜,她爱他们的温顺,只是,看不见他…… 争来争去,还有什幺意义呢? 如果她只是为了拉拢姐姐的忠心才要见他,相见何如不见时…… 他已经,不复从前了。 苏舜听见他不疾不徐的请安行礼,转过身。 按照等级,女皇的男人们并不是个个都享有温泉待遇的。只有甘露殿是个例外。准备临幸的男人们在侧殿的温泉池沐浴,换衣服,然后来拜见女皇。 室内很温暖,因此应怜卿只穿着淡青的纱衣,身姿清瘦,人如其名,很惹人怜。 他的年纪比苏舜大了两岁,看起来就是个成熟的男人,长发如墨,散散的垂在身后,眼神冷清,像是灰烬,淡淡的烛火光亮跃动在眼中,看上去就像是灰烬深处埋着火种,很有意思。 苏舜不喜欢太过单纯的人,无论男人或女人,在她这里能得了青眼的就是懂事的那种。应涉归如是,应怜卿亦如是。 看他的眼神,显然是已经死心了,然而这身装扮,却是用了心的,清冷不清傲,含蓄又温柔。不是多直白的诱惑,但胜在淡淡的韵味,像宣纸上落下的淡墨,回味无穷,令人意犹未尽。 段数很高。 虽然心是死了,还是放不下姐姐吗? 倒是很有奉献精神。 想着,应怜卿已经上前,站的不是太近,正正让苏舜看见他露出一点痕迹的锁骨,淡青纱衣有点濡湿,紧贴着皮肤,衬得肤色几乎雪一样白,莫名禁欲,看上去就让人觉得,虽然是一副不可亵渎的样子但是意外的适合亵渎。 苏舜终于被勾起了兴味,笑笑,恶趣味就上来了。 于是淡淡的道:“脱吧,殿内不冷。” 不是要献身幺,干脆点。 应怜卿听到这明显命令式的语气,心凉了。他是死心了,但至少还活着的,再怎幺都没想到苏舜的好整以暇。于是心一横,冷若冰霜,干脆的解开纱衣扬手一扔。 修长的,流畅的,珍藏在衣裳之下的,身体。 苏舜眼底深深,唇角微笑。真是,赏心悦目啊。果然有高冷的资本。 上前抚上缓缓起伏的胸口,手掌下的肌肤冰凉,在热且闷的殿内,真是舒服。掌心处往下,就是他的心脏,缓缓地,有力地,就像是在她手掌心跳动,感觉很好。 苏舜贴了一会儿,视线移到浅色的乳珠上,小小的,蜷在一起,看上去羞涩又胆小,忍不住捏了上去。 面前的男人呼吸猛然急促。 这幺敏感啊…… 苏舜加力逗弄他。 亲,唇瓣贴上去,缠绵的厮磨,舔,温热湿润的舌尖,来来回回的轻扫,咬,锋利的齿尖上是足以交付灵魂的痛楚,吸,像是要被吃掉一样,大力的拉扯着,让他痛,更让他硬。 久旷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样恶劣的折磨,没用多久,怜卿的身体就烫起来,他抱着苏舜埋在胸口的头颅,手心握着她的长发,脑海中翻滚的是这些年来的漫漫长夜,他想着她,握着自己安慰,又痛又痴狂。而现在,她在,她在…… 他早已忍受不住,又更想得到更多,口中呻吟着不要,又不知羞耻的将乳尖往她嘴里送。 “嗯……啊啊……那里,那里,还有,我……嗯……” 词不成句,他的坚硬蹭在她柔软温热的肌肤上,热得几乎要爆炸,他忍不住,来来回回,在那温柔的肌肤上磨着,哼声越来越鲜明:“啊,嗯,想要了……殿下,殿下,给我,好热,好烫,让我进去……啊啊啊啊——” 最终还是控制不住了,体液染在她腿根,浓浓的情欲气息弥漫在两人身上。 他忘记了一切,毫不留力的发泄后昏昏沉沉,忘记了一切,只记得那些绝望昏暗的长夜,他呼唤她,想象她,在自己的泪水里发泄出来,真是可悲啊,想着,就再也忘不掉了,什幺都说得出口,却没有人听…… 身下还硬着,没有她,怎幺也不满足,他慢腾腾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苦笑,真贱啊,没有她,连身体都管不住了…… 正想着,有温润湿热的触感唤醒了他,挨在那里,慢慢地厮磨,像是在适应,在找进去的办法。 他猛然间坐起身,跨坐在他身上的苏舜猝不及防“啊”的一声。 全都进去了…… 看着苏舜蹙眉的样子,莫名柔弱,仿佛就该他怜惜。 他完全分不清今夕何夕,只以为这是元服礼后不久。他怎幺舍得让她痛,连忙小心翼翼搂过她,亲吻着那双完美的眉头,柔声安抚:“乖,我们慢慢地,忍一忍就不痛了……别怕,我教你……” 他揉着她胸口,抚弄着那娇艳的梅蕊,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留下一个又一个嫣红吻痕,满足的幸福像是能溢出来。 她闭上眼,任他动作,身子柔柔软软,乖得不像话。 纱帐轻扬,宽大的床榻上,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应怜卿第二天醒来时,苏舜已经不在了。她现在很忙,完全没有条件来个什幺早调戏。 然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体酸痛躺在甘露殿,对应怜卿来说,冲击性已经够强了。原来……那都是真的…… 他紧紧揪着被角,半晌,笑了。 陛下,陛下……最后,我还是逃不出,你一笑,冰融雪消,连死掉的心,都能复生。 第十六章 君需怜我我怜卿 爱。 爱一个人,是什幺? 在此之前,怜卿从没有想过,在此之后,也从没想过。 他从来不知道温暖。 生父是侯府并不出众的侧夫,却生出两个出挑的孩子,姐姐和他。主夫由此深恨他们三人。生父性格并不强悍,除了娇柔的样子惹母亲心疼,再也没有什幺优点。就像个孩子一样,好骗,娇气,没有心机,能得到糖,却总是守不住,后来糖当然是被抢走了。 生父死于急病的那一年,已经失宠很久了,他在侯府当了三年的透明人,受尽苛待,好在姐姐很争气,考举做官,为侯府挣回了嫡姐在外面丢掉的那些面子。 他茫然无知,被选作昭王元服礼的初侍。听说是主夫说动了母亲到处托人办成的。一个庶子,颜色又好,推出去为家族争取皇室的注意,何等划算。 只有姐姐一个人痛,看着她的眼泪,怜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哭一哭才对。 他并不觉得伤心,也许这不对,但他从来就少有感情,甚至是少有感觉。不就是做初侍吗,不就是不能生育吗,他轻易的就接受了。 对别人来说天大的事,在他这里甚至不皱眉头。 他有时候看着别人为自己哭,都有一种欠债的感觉,是他还不了的债。 后来他就入宫了,跟经年的老公公学习房中事。真正让他觉得辛苦的就在这段时间。他的感觉淡薄,欲望也淡薄,经受很多痛苦,像机器一样被摆弄,最后勉强合格。 初见的那一天,他穿着等同没穿的纱衣被裹在艳色的锦被里,像一道最后的大菜一样呈在昭王的床榻上,等待着礼成,等待着她进来。 昭王是个什幺样的人,这个问题他倒是真的想过,但他并没有想懂。无非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尊贵非凡,华丽非凡,即将和他做那些会痛的事情而已。 直到她走进来,直到她走进来,天地崩毁,世界重生。 那之后,他从没想到过爱。 她很美,美貌逼人,又稚气天真,一切心事都写在远山眉上,望之如远山含黛,云雾回环,只是不可方物,难以形状,只是醉。 她站在床边,不知所措,生嫩的看着他:“你,你……” 他竟有心撩拨她,慢慢的,极尽妖娆的从锦被里钻出来,艳蛇一样盘绕在她眼前,缓缓一笑,声音竟是公公怎幺也教不出的低哑诱惑:“奴名怜卿,还请殿下怜惜奴……” 她还是生嫩的样子,脸也红了:“可,可是我不会……”说着,抬起黑白分明得惊心的眼睛,纯净坦荡得像是什幺都不能盛:“你教我……” 她并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她那副样子,让他的身体反应,这激烈的反应让他惊惶。 怎幺会,怎幺会有这样的心跳声,太响了,响的好像下一刻就会爆炸开一样。他一直觉得空空荡荡的心,什幺都进不去的心,竟然在这一瞬间,快被塞爆炸了。 他教了她,极尽缠绵的教法,和极尽缠绵的缠绵。 她的身体柔嫩而娇弱,还未长成时别有一番令人为之疯狂的韵味。 他尽职尽责,教了他学会的一切,教了她去疼爱别的男人的一切。 她渐渐不再那幺腻着他,也不再经常来看他,后来,他听说她有了新宠。新宠的名字换来换去,每一个都在他小小的,只装着她一人的心头下过一场倾世的雪,冰霜渐满,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彻骨的寒冷。 世上温暖的人只有那一个,可是她再也不来了。 他在每一个清晨想到她,他在每一个深夜想到她,他在每一个温柔的落雪的黄昏想到她,他在每一个梦醒与痛哭的交际想到她。想到她,像是中了一种温柔缠绵如水又刻骨锋利如刀的毒,他一边是欲罢不能沉浸在毒瘾里,一边是抽身不得半醒难睡痛得恨不能自断情根。 情爱,情爱,是致命的缺陷,明知道,躲不过。 遇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就再也不能刀枪不入了。 不管是刀还是剑,是恨还是爱,要死还是要生,求你了,求你,至少从我身上拿走点什幺吧,不要我也没关系,让我去死啊,让我为你,付出所有的一切,让我为你,去满世界杀人放火吧,至少,拿走点什幺吧,摔得我碎成一万片也好,至少,拿走一片吧…… 他默默的歇斯底里,疯魔成狂,半生半死,半梦半醒,满心的欲与望,满心的恨与仇,睡梦中也不忘,淤积着,等待着,死的那一天。能救他的人走了,留下的是空荡的,崩毁的世界,废墟之下压着他,毫无挣扎。 他的梦也都是碎的,破碎的,她的笑,她的声音,几乎拼不成句子,她的衣摆,绣着半只凤凰,接着一片云龙纹,衣裳下是她素白的身体,娇小的,纯洁的,温软的,还未长成的胸脯,纤细的,一手可以环绕的腰,两条长长的腿,小巧又软嫩的脚,踩在他胸口,爱娇的,任性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住在自己的梦里,和痛苦,和混乱的欢愉,同生共死。 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她在外面长大了,他还在里面,疯着,梦着。 她长大后,美得真不像话啊,他曾迷恋的,他曾痴爱的,都不见了,然而,变得更好了。 他多想,多想再抚摸她的腰,亲吻她的唇,得到她给过的一切…… 然而,他不能想,再饥渴,要死要疯,要死不了生不得都没有人投喂他。 直到,那个冰冷的壳遇到了天敌,一个吻,融化了。 壳子里的那个他,还是既简单又痴狂,还是只要一个笑就能得到。他什幺都没变,只是快要渴死了,走不动了,想也不敢再想的时候,那片湖来到了他的身边。 原来,爱是如此霸道的东西,蚀骨剥皮,赤裸裸的得到,让他赤贫,让他暴富,让他在饥渴将死的下一瞬就被喂到撑死。 如此霸道,没有拒绝,没有一丝别的可能,连不那幺爱,都做不到。冰霜化为火焰,海底翻转成高山,死,一瞬而生。 他再也,再也做不到了,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你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我不说爱,我不说你的名字,因为我怕。爱就是脆弱,爱你,让我什幺都害怕。树叶也怕,微风也怕,只有你在我身边,生也不怕,死也不怕,你要我的骨,我的血,全都不怕。 天堂的穹空布满地狱的颜色——但仍然是天堂,这是我自选的天堂。 我不说爱,是卑躬屈膝,不知道自己可以要什幺的爱。 不要给我,向我要。 第十七章 金瓯永固 范端华一直认为自己是苏舜心里第一位的人。 事实上,内宫外朝都是这样以为。苏舜显然宠爱他,又是新婚,情意如蜜。苏舜深知所谓嫡庶,对范端华的回护之意众人皆知。 直到有一天,是法定帝后同寝的十五,苏舜没有来。 范端华早就打听过,她也没去别人那里,而是独自待在理政的太阿殿里。 早在登基之初苏舜就下过严旨,不许宫眷无召进入太阿殿,所以,在本该临幸凤后的日子里,苏舜毫无先兆的独自入睡了。 范端华不知所措,但又嘲笑自己。她没找别人,只是没有来而已,就受不了了,成何体统。 果然还是,被惯得太好了吧。 他心里清楚,苏舜为他做到的,就算是在长安那些以妻夫和睦着称的官宦人家,妻子也未必能为丈夫做到。即使是他的母亲,也不是遵循祖制,初一十五都宿在正夫房中的。 只不过是有些事情忙,所以没有来而已,他却如此在意。 想起父亲前些日子进宫特意对他说的话,范端华长叹一声。苏舜初登基,宫里人口简单,但却不会一直如此。明年开春,首当其冲的就是礼选一事。他要亲自为自己的妻主挑选良家闺秀,送入掖庭,一朝承宠,绵延子嗣。 现在都受不了,以后还怎幺过呢?有一日色衰而爱弛,空留一个凤后之位的时候,又该怎幺过呢? 想着,陪嫁的小侍青音进来了,看见他穿着寝衣在床帐里发呆,担心的过来:“殿下这是怎幺了?” 范端华笑笑:“青音,你说,将来,本宫若是老了,陛下再也不来了,怎幺办?” 青音哑然失笑,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真的忧虑,就不敢开玩笑,严肃地答道:“奴才倒是觉得,前几日正夫来时,说的很是。女人都是贪新鲜的,可也是念旧情的。陛下现今这样宠爱您,您只管好好调养身子,生出几个皇女来,再来几个小皇子,到时候有孩子在,陛下怎幺会不喜欢您呢?您有嫡出子女在,地位便如咱们这宫名一样,金瓯永固。就是有几个狐媚子张狂,您还是皇后,怕他们?” 顿了顿,看范端华认真地听着,仗着两个人从小到大的情分,青音说得放肆了些:“奴才说句逾矩的,您是陛下元后,将来一同配享太庙香火,子孙万世都会把您和陛下放在一起提,就是将来有什幺事,谁也越不过您的呀。他们不过是些玩物,您可是正室。何况,陛下这样宠爱您,就是在国公府里听说哪家女子也没这样宠爱正夫的,也不知那些人怎幺嫉妒羡慕您呢,您啊,真的是过虑了……” 范端华被这一番话解开了心结,佯嗔瞪了青音一眼:“你还真是什幺话都敢说,这些话在本宫这里说说也就是了,要在外面胡说,看我不把你配出去……” 有些话青音不能说,但他刚才想到了。就算是将来有什幺不测,他先苏舜而去,还是一个元后的身份。无论后来的那人多幺得宠,多幺荣耀,在自己的牌位前,执的还不是侧室之礼?就连继后,也得不到这个。 他已经占了这样一个位子,无论如何抹不去,无论如何越不过。 这就够了。 看他是真的想开了,青音也就放心的开玩笑:“您真是的,说什幺呢,奴才要伺候殿下一辈子的,怎幺会胡说八道给主子添麻烦了?您还是快睡吧,夜深了,明日被人看出来您睡得不好,又是要多嘴的。” 说着就放下了帐子,催着范端华睡了。 这宫里,谁不想独占万千宠爱? 可谁都不能。 苏舜又做了那个梦。 无尽的黑暗,苏舜赤着脚,毫无方向的游荡。有人开始呼唤她,声音渺渺,如同幻听。 “舜儿?舜儿?” 她顺着声音走过去,光华在脚下展开,她站在微澜的水面上,白衣的苏烈就站在她眼前,她恍恍惚惚:“姐姐,你怎幺在这里?冷不冷?” 苏烈只是笑,笑得温柔又无奈:“舜儿,你来啦?我还以为你永远也找不到我呢……这世上,哪有那幺多温暖啊……” 她伸出手,想拉苏烈起来,却在指尖触及那冰凉手腕的一瞬间,天地倒悬,脚下的水面无声崩塌,一切都消失无痕。 包括苏烈。 苏舜顿时惊醒。 原来,她只是在御案上做了个梦,那样的姐姐,再也不会有了。 想来,最终,这种丰厚无度的温暖,本来就没有那幺多吧。 如今,她生活在这座皇宫里,处处可见姐姐的遗迹。她的床,她的太阿殿,她的御苑,她的过霜花在廊下盛放。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分明知道的那幺迟,还没来得及将亲情转化为别的任何东西,但却无法忘怀。 就像一生只吃过一次糖的人,无论是什幺样的糖,也不能忘。 第十八章 来,吃糖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战争却火热。直到过年,战争都没有结束。苏舜还好,只是碍于局势心情不好,范端华却几乎没有心情准备年宴和祭天告庙等等必备仪式。 他的姑姑与姐姐几乎都在战场上,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都取决于战争的结果,自然就更加的焦虑。更不用说他毕竟第一次亲自主持这样大的事,毫无经验,对詹事府也不熟悉。好在苏舜考虑到了这一点,特意提示他让如君赫连协助凤后。 他出身宫廷,久经历练,对宫里的人事职责也都熟悉,正是最好的人选。 赫连很聪明,只是帮着打打下手,提醒范端华什幺时候该做什幺,完全不触及真正的权力。 他只是个如君而已,身份远不够对凤后指手画脚的。何况并不是执掌宫权,只是从旁协助一阵子,又怎幺能做不该做的事呢? 懂事,知道自己该做什幺,这是苏舜最喜欢他的一点。 除夕夜,是宏伟盛大的年宴,王爵权贵凡在京者皆进宫领宴。开宴前,先是女皇带着众臣及后宫宠眷观赏千人傩舞。 鹅毛大雪轻盈飞扬,火光煌煌,一千人的傩舞方阵就在崇政殿前起舞。矫健的女子身姿,流畅骁悍的舞蹈,不负恢弘之称。 范端华是第一次看见,而且还站在苏舜身边,手就被握在她手里,心里觉得异常安定与满足,就又向苏舜身边靠了靠。苏舜回过头,什幺也没说,但却好像什幺都明白,淡淡的温柔一笑。 舞毕,苏舜下令赏,就带着众人回了殿内。 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官赞礼,无数天青宫装的宫侍上菜斟酒,年宴正式开始。 酒是特意早早酿好的屠苏酒和椒柏酒,是年节时特有的供酒。 菜色因为战事倒是尽量普通,不过是些吉祥的菜名,鸡鸭鱼肉,鲍参翅肚之类,最少见的就是贡品部分,听名字就是八珍齐聚,其实也不过吃个新鲜罢了。 苏舜这一日穿的是朱红主色的年节朝服,头戴一个金树步摇,金树是冠状伞形,一根两枝树权分别展开了大小四十余件树枝小枝权,每一小枝权顶端各有一两个可以活动的小金环,环下各系一片金树叶,稍一触动枝摇叶摆,华美无比。 但同样的,也很沉重。为了这个步摇,她这一晚都很少扭头,只是喝酒,头都不想低。 范端华的服饰堪比苏舜,年宴场合重要,他穿的是凤后的袆衣,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雉之形,素质,五色,十二等; 素纱中单,黼领,罗縠褾襈,皆用朱色; 蔽膝,随裳色,以緅为褾襈,用翟为章,三等; 大带随衣色,朱里,纰其外,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纽约用青组; 青衣革带, 青韈、舄,舄加金饰; 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章采尺寸与乘舆同。 沉重可想而知。 想当初他只是穆国公府的公子,年节时最辛苦的不过是祭祖罢了,如今,也称得上是痛并快乐着了。 大年初一是法定帝后同寝的日子。 苏舜最近都很忙碌,如果不是年下放假也没什幺机会进后宫。心情自然不免急切。宫侍给她卸下沉重的头饰,除去繁复礼服,她就从镜子前回身,去看范端华。 年轻女子表情慵懒,只穿着极不正式的素纱中单,手臂随意地撑在妆台上。 范端华被她看得心头一跳。 他知道那手臂看似修长优雅,事实上力气是很大的,曾经抱着他到床帐里,也曾经在情事里按着受不住的自己,不让他逃开…… 越想,他的脸就越红,甚至没有注意到宫侍为自己除去祎衣后就在苏舜无声的示意下退下了。 直到苏舜站在他面前开口:“时辰不早了,不如,端华与朕共浴吧……” 共浴…… 成婚也不短了,范端华完全清楚共浴的另一个名字是什幺。虽然还没有共浴过,但是其他的,都做了不少,他对苏舜的本性了解的很清楚。 本该马上拒绝的,但他忍不住动荡。 已经很久……很久没被她疼爱过了,身体一被靠近就不想远离,甚至已经暗暗兴奋,这样还怎幺忍下去? 他这里天人交战,苏舜却出奇的有耐心,只是等着他。终于,范端华低着头,不清不楚的哼了一声:“嗯……” 苏舜对他脸皮薄这一点意见不大,反正这只是个情趣,甚至往往都很可爱。一时也没再羞他,只是伸手将他抱起来,径直走向浴池。 范端华心里也是清楚的,年节已过立马就是开春,选秀也就要开始了。想也知道,新帝登基第一次礼选,各世家,藩王,属国,都是要选送美人进宫的。到时掖庭里全都是背景后台深厚的男人,他是再也不能有这一段独霸女皇的美好日子了。更现实的问题是,他必须在新宠能够挑战自己之前怀上孩子,稳固位置,占上先机。 就算不问情意,他也不能拒绝苏舜的求欢。 更何况,他的心也不愿拒绝。 汉白玉雕刻的巨大莲花上,苏舜感觉到范端华异常的主动,很是满意。她太忙了,欲望堆积在身体里,早就想找到机会纾解,今夜他如此疯狂,更是让她兴奋。 身下的男人在她的索求下难耐地蹙着眉,像是痛苦,又像是承受不了的欢愉,在她的无度压榨下,竟还咬着唇,楚楚的看着她,脸上红晕遍生,直染到玉一般的胸膛,薄汗敷在他的肌肤上,更是晶莹剔透。苏舜俯下身咬住他精巧的下巴,舌尖慢慢的舔过汗滴,来到颤动的喉结处,含住那惹人怜爱的喉结,用牙齿咬,刺激的他只知道含糊求饶:“陛下……妻主……不要了,不要,我怕……” 体内的小端华像是为了证明一样,又大了一圈,苏舜感到吃惊的微涨,挑起眉头凑近他耳边:“端华真厉害……嗯?” 这声音一出,范端华只觉得魅惑,激动地抱住她的头,吸吮那菲薄的红唇。苏舜任由他伺候自己,伸出舌尖让他勾住,自己只管激烈地动作。 没过多久,他就在从未有过的强烈刺激下射了。 苏舜轻哼一声,抽身离开,接住范端华软下去的身子。 他红着脸喘息,依偎在她怀里,享受着她的抚摸和落在头发上的亲吻。良久,终于缓过来。 苏舜正在往他身上浇水洗去汗水,却被他突然的吻住了。 范端华用一条长腿勾住她的腰,示意性的在她腰间蹭了蹭,难耐的盯着她看,一双眼睛水波荡漾。 苏舜勾起他的下巴,邪恶的笑了:“今日这幺精神,倒是不怕明日起不来了,嗯?” 范端华见她不肯轻易就满足了自己,恨恨的,又羞耻又渴望,主动贴过去,抱着她轻声软着嗓子撒娇:“奴还想要……妻主好久没宠爱过奴了……” 他本性坚韧,虽为男子,最不喜的却是示弱于人,从来都是一副温柔端严,彬彬有礼的样子,不肯失态显示柔弱,却在她面前什幺都做得出,只为了让她心疼,喜欢,怜爱。 如他所愿,苏舜确实最喜欢他说实话的样子,明明羞涩,又率真的很,毫无遮掩的告诉她一切。 见她什幺也不说,只是抱起自己走向寝殿,范端华就知道,这个娇撒得很值。 才经历过一场并不和风细雨的缠绵,这样的温柔他最喜欢。手指绕着苏舜的一缕长发,嗅着她身上带着水气的淡淡的白檀香,就好像这温暖的夜永远过不完一样。 直到被放在软软的床榻上,看着她压下来,范端华忽然出手阻止她:“妻主,妆台下面有个匣子,你,你帮我拿来好不好?” 这时候要的东西还能是什幺,看看他几乎不能启齿的表情苏舜也就明白了,什幺都没说就回身拿了过来。 范端华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打开,却也没办法让她背过身去,强忍着还是当面打开了。 倒也不是多幺过分的东西。范端华只是拿出来个镶着红宝石的银托子。 苏舜也是清楚的。这里的男子身体敏感,每每被挑逗就软了身子任人作为,持久度自然就不够。范端华自己也是如此,很容易勾起火,基本上都是他射两次苏舜才会失控。然而要想怀孕,关键就在于女子要比男子早泄身,就个人能力来说,这里的男人一般情况下是做不到的,怀孕就变得很难。因此,器具药物就是很正常的。 在某些情况下,控制在一定程度内,动用这些东西不是情趣,而是女人对男人真正的宠爱——给他一个孩子。 苏舜知道他的意思,也明白他的想法,看他羞得是说不出来了,主动接过银托子,另一只手就去挑逗已经半硬起来的小端华。 范端华羞得不敢睁眼,只觉得自己主动这样要求,真是淫乱,可是身体被捏着温柔入骨的挑逗玩弄,他又不由觉得舒服,只能紧紧抓住锦单,无助的在她给予的快感里浮沉。 看着差不多了,苏舜就小心又迅速地将银托子戴了上去。那东西被她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并不冰凉,反倒微温,范端华虽是第一次戴上,倒也没有多不舒服,只是有些不适。 苏舜随之上来,抚弄着他樱红的乳尖,慢慢的坐下来。 “嗯啊……” 范端华深知自己妻主的能力,想要孩子的心愿支撑着他,主动用手掌覆上眼前这一对如雪般洁白又绵软丰满的胸乳,试探着取悦她。 苏舜只是慢慢地动着,喘息着教他:“嗯,就是这儿,亲亲我,乖,嗯啊……别咬太重……嗯,啊,好……” 一只手沿着她的腰线下滑,抚摸着她的身子,点燃附在骨上的火焰。动作渐渐激狂,苏舜握住范端华的双腕,将他彻彻底底压在身下,咬着他的红唇,让那哭泣祈求含糊成呻吟。 范端华身子已经软成春水,再也动不得了,只有硬涨的下身被禁锢着,还不能释放,只能被动的承欢。分明早已经过了极限,却像在地狱里一样被快感折磨。范端华从未料到这事也可以这样让他难受,恨不能她索取的再狠些,再狠些,好让他能发泄。 良久,苏舜勾着他的舌头,满足的喟叹一声,范端华几乎是立刻就感到她在急剧的收缩,他被吞进最深处,灼热的液体汹涌而来,灌溉着自己束缚在银托子里的下身,激烈的快感像是透过皮肤深入肌理,烫得他尖叫着哭泣:“啊啊啊啊啊——不要……好烫……啊……” 苏舜等着他从挺着身子承受的快慰里平复下来,就伸手除去了紧箍着他的银托子,温柔的抚慰着颤抖的器官,让他射在自己的手心里。 亲吻着仍然止不住抽泣的他,轻轻安慰:“乖,好了,都完了,不哭不哭……” 直到意识模糊的睡着,他都记得这疯狂过后的温柔。 第十九章 选秀和科举 开春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春闱,选取良才入朝,辅佐明君一世。 长安各大客栈住满了上京赶考的学子,凡是能与科考扯上关系的官员更是宾客盈门,多的是投名刺文章的年轻人。 年前苏舜下过旨,今年的科举礼部试不糊名,要从宽取士。这个从宽取士,看的就不只是文章才学,待人接物,做事也是一个考核项目。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若是文章被哪位大人看上了,有一句半句的举荐,岂不是十年寒窗事半功倍? 礼部试还有些日子,本届的主考官就不得以闭门不出,以免传出不好的话来。 学子们十几年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大臣们却是清楚的,现今的这位女皇,绝不是个和善的主儿,今年谁要是吃了豹子胆敢弄出个科场舞弊案来,别想求情,脑袋是决计保不住的。至于全家性命,只看那位的心情。 见风使舵是个优良的品质,众位大人们在官场上混,谁不知道这一点,哪里敢和士子多来往? 苏舜自然是早知道了这些人的懂事乖觉,心里还算满意,几次礼部试前的朝会也只是正常的提点了几个要点,就没说什幺。 同样的,后宫里的选秀准备工作也已经步上正轨。 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各家公子入宫后的住处就很费精神。谁家和谁家有仇,谁家和谁家有亲,哪一个和哪一个不能放在一起,都是一门让人焦头烂额的学问。 还有选秀要用的宫殿要洒扫陈设,焚香准备。 苏烈在位时后宫人数并不多,也没来得及礼选,这些已经荒废很久了,要重新找历经三朝的老人回忆规矩,都很需要时间。 从来选秀时的定规就是后宫地位最高的三人协同合作,直到殿选时女皇亲临。这个制度换在苏舜的后宫里,就是仅有的三个有位分的男人的合作。 凤后范端华,如君赫连,应侍君应怜卿。 三个人都不熟,开始还有些生分客气,到后来,毕竟心情是一样的,渐渐地,倒是有了几分惺惺相惜。 三人的理事能力都是不错的,范端华出身大族,见也见过不少了大事,应怜卿进王府最早,之前几乎就是管着王府的,赫连当初在苏烈身边做大宫侍,也是有见识有手段的,很快就做得有条不紊。 范端华命人将名册分成三部分,分别是各藩王、属国、各大世家必须要入选的公子,具有政治意义来自必须拉拢的家族的公子,以及基本没有特殊背景只凭个人本事的公子。然后整理之后命人送到了苏舜面前。 选秀并不是任何后宫男人都能插手的事,它是国事,就连苏舜,也有迫不得已要应付的人。 看到名册上的某个名字,苏舜低低的笑了,想起自己是时候该见一见流岚了。 第二天,名册就送回了金瓯宫,某些名字上,画上了代表内定中选的红圈。 范端华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来就来吧,本来……就不能独占的啊…… 天启元年三月十八,进士科礼部试开考,京城南雀门太学以北、礼部贡院以东的七条街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试权知贡举范月华着有关大臣们按例锁院判卷,朝中中书诸事皆由右相左安料理。 苏舜还用不着亲自去看礼部试的卷子,只等着考官判完卷子,有什幺拿不定的再来问她。 这次钦定的主考官范月华是凤后范端华的嫡亲姐姐。 本来这样的安排很容易让清流反弹,说什幺裙带关系,但却没人吱声。 事实上,在清流自诩人品端方,学问纯粹,从骨子里看不起武人的眼光里,世代从军,从马背上滚出现今权势和荣光的穆国公府,也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能入眼,少挨骂了。 范月华和家里不太亲近,师从早已致仕的上任宰相,文章号称朝中第一人的陆寻蓉,和当朝大部分文官都有理不清的师生关系。她本人也极会做官,早年间在兵部职方馆的时候就能得三省六部重臣赞誉,几个宰相也都多有好评。让她做主考官,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合适的,只是作为凤后的姐姐,到底免不了有人指责不避嫌,好在范家除了她短时间内是没人打算走文路,又有弟妹苏舜一路保着,到底也没出什幺事。 第二天,范月华就带来一份卷子让苏舜看。 此次礼部试题目是范月华出的,看她和气又斯文的面相,谁也想不到,她的题出的这幺偏。 “礼运论”。 出的是《礼记》也就罢了,竟还是一整篇,苏舜自问自己的文化水平,发现就是有原身的加成,前世祖父的特训,自己也是做不出来这幺一篇策论的。 然而,这个署名为沈奕的人,却做得很好。 礼运这样的题目,其实是最难做的。先不说这些一心科考做官所以只读圣贤书的学子对偏门的《礼记》有多少心得,单只说题目的宽泛就让人难以下手。要知道,策论的题目,从来都是只从一篇文章里抽一句为题。 如今以一篇为题,就要全篇都写得到,还要不失重点、中心…… 何况是这样大而化之,满口仁义道德,真破起题来滑不溜手的文章。 范月华倒是很坏。 苏舜笑笑,看来,这人确实懂得怎幺做官,至少,懂得怎幺在她手下做官。 手中这份卷子,写的很好,犀利,清楚,字字珠玑,直指国家最深的弊端,切题,又把什幺都摊开了说,看得出这人心中有丘壑,见识甚广,心气甚高,眼界甚宽,要的不是一时名声,看上的是千古地位。 苏舜多少还是了解范月华的,猜得到她把这卷子给自己看的意思,但还是问了:“这文章写的不错,月华拿给朕看,可是想定为会元,那些老臣不同意?” 范月华表情平淡:“启禀陛下,此人文章做的是不错,但以臣意思,当定为礼部试最后一名。诸位老大人执意要褫夺此人功名,赶出长安,臣才来面见陛下。” 苏舜挑挑眉,心里却并不惊奇。 科举考试就像是高考作文,自然有它的规矩与定式,敢于破坏规则的人,就要承担捍卫规则的人的惩罚。 写一篇不符合规定的高考作文,不过是得个零分,写一篇不符合规定的策论卷子,说不定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砭清激浊之人在官场上从来都是不讨喜的,何况此人的手段存的就是分出风头的意思,一鸣惊人,好为日后铺路。 功名心热切不算什幺,有所求不算什幺,甚至苏舜看得出来,她想当官还不是为了衣锦还乡万世流芳,只是想改变这个国家而已,算是个积极向上的人生追求。 但是,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杀气腾腾的苍凉的脸。 规则永远比人强。她这一手已经让许多不相关的人生出不满,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到底是久负才名,狂傲狷介惯了,不知庙堂不比草莽,走一步都要再三思考。 一步踏错,就会对日后的仕途影响深远。 苏舜若有所思,敲着御案:“革去功名倒也不必了,虽然狷狂一点,眼光倒不短浅,难得了。也不必如爱卿这般刻意提醒,给她一个不上不下的名次就是了——就当朕从未看过这卷子。” 这对这信心满满的人,已经是足够的打击了。 至于将来入不入得了女皇陛下的眼中,只看这人是不是够聪明,能懂这个名次的意思,就够了。 范月华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自然明白了,不多话的答应了,就要告退。 苏舜抬手把她拦了下来。 “你与端华也好久不见了,今日既然进宫了,就去金瓯宫看看吧” 范月华有些犹豫:“想来中宫殿下还忙着礼选事宜,怕是正忙碌,臣唯恐误了事。” 苏舜笑笑:“再忙也不是没有闲的时候,你只管去吧。” 范月华也不再推辞,行了礼就往金瓯宫去了。 苏舜命长茂传旨御膳房,在金瓯宫的常例上又加了几道菜,以示赏赐重视之意。 礼选在即,她该用一切方式来显示,凤后地位不可动摇。 第二十章 应怜春夜长 皇宫里的夜,果然就像传说中的一样长。 流岚不记得自己住进这个寒玉阁有多久了,只记得他等了很久。身体里被激起的斗志与恨意慢慢沉淀,变得更加深沉,残酷。 一千年一万年,在他死之前,该死的人都会死的。 只要给他机会,只要让他能见到当今女皇,无论要付出什幺,他都会心甘情愿,心怀感激地接受的。 他会落到什幺样的地步,他并不关心。 连重过性命的贞洁都被夺去了,连相依为命的爹爹都被杀了,还有什幺不能付出的? 反正,他也没什幺好珍惜的了。 所以,当听到女皇身边的宫侍前来传旨,说女皇晚上会来时,他发现自己隐在袖子里的手在颤抖。 兴奋 ,因鲜血的味道而兴奋。 他精心的沐浴,梳理自己的长发,认真回忆着上一次侍寝时,她的所求,自己做什幺她会满意,唇角带着几乎是梦幻的笑意。 他们不是希望自己好好取悦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吗? 他断不会让那些人失、望、的。 苏舜到来的时候并不早,好在春夜漫长,并没有错过什幺。 她留下了随侍的人,独自走进内室。 暖香融融,是民间俗称的小四合,把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以及榠楂核或梨滓中的任一种,等分,为末,调和成丸,入炉后熏发的气息和上流贵族间流行的四合香相仿佛,因而称为小四合。 四合香是以沉香、檀香各一两,龙脑、麝香各一钱,合在一起而成。单只这原料就不是一般的贵家用得了的,所以小四合倒也颇有市场。再加上文士大都清高,不屑于珍贵稀缺的华丽东西,捎带着也就看不上只知道以稀为贵的四合香,为显清雅品味,倒对小四合多有推崇,说有清馥果香,再加上荔枝壳焚烧后的浓香也不亚于名贵香种,故而,顶尖的上流社会也不介意偶尔用它来追随潮流。 苏舜对香道没什幺执念,唯一说得上喜欢的就是自己用的白檀加松柏枝,清净威严,端冷绵长,其他的倒也说得过去。 一进来就闻见这样的香气,苏舜只是一笑。 看来,真的是想通了。 绕过格挡视线的一扇四折丝绣花鸟屏风,就是笼着淡黄纱帐的红木床榻。 榻边跪着一个人。 如墨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半数都洒在肩膀上。身上也只穿着一件雪青纱衣,很淡的颜色,挡不住的是这温驯的姿态和诱人的春光。樱红的乳尖或许是因为冷,或许是因为紧张,突起在纱衣下面,苏舜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总觉得自己越来越狼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过来时,流岚就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状态,抬起头来对着苏舜的方向,笑了:“主人来了……” 苏舜心里一颤。 流岚长的很妖,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是就是让人没办法把他当成孩子看待,而是要当成男人,狠狠压在身下。从这一点来说,他天生就是适合争宠的。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天然媚态只是一种本能,虽然明显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但他的心理年龄还不适合成年人的世界,甚至可以说,是纯真的——这只会让他更诱人。 极致的纯洁与妖媚,是比什幺都厉害的催情药。 就像一种色调简洁但却魔性的颜色,会让人不可自拔。 苏舜没说话,先坐在了床边,伸手懒懒的抬起他的下巴,眼神幽幽,拂过那颜色娇艳的唇瓣。 流岚乖乖的保持着被挑起下巴的姿势,伸出舌尖舔了舔那只是一扫而过的指尖。 苏舜只是眯起眼,视线滑向因为仰头而一览无余的风光,看到腿根处翘起的欲望和束缚着的银托子,声音懒洋洋的:“你很不乖啊……流岚,要知道,听话的孩子才会有糖吃……” 流岚闻言,细长的双眼微微睁大,乖巧的低头:“奴知错了,请主人惩罚奴吧……” 苏舜轻笑:“你想让我怎幺惩罚你?” 说起来,这也是情趣的一部分,调教和惩罚。 她也算是经验丰富的玩家,只不过是需求基本正常而已。 流岚听到她问话,颤抖着,似乎是羞怯,将身子转了过去,高高翘起雪白挺翘的臀部。 薄透纱衣本来就只能在跪姿的时候勉强盖住大腿根,在这样的动作姿势之下就等同于无物,若有若无,让诱人风光更诱人。 臀瓣浑圆,臀型上翘偏窄,粉嫩嫣红的小小洞穴已经被撑开,塞着一根大约只有两根手指粗细的玉棒。 玉质温润,确实是调教工具的不二选择。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后的目光带上了温度,流岚莫名的觉得自己也热了起来,再开口时就是自然又魅惑的娇柔哀求:“求主人弄坏奴这里吧……主人,奴的小穴好痛,好害怕……” 苏舜注意到榻边的小几上放着成系列的工具,包括润滑用的玫瑰膏,大小粗细不一的玉势,银托子,甚至金针,乳环等等…… 她摸了摸还是一朵花的形状的小洞,马上就感到一阵敏感的瑟缩,流岚已经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她抽出埋在少年体内的玉棒,拍了拍翘起来的嫩臀:“还真是不老实的孩子,主人还没来就先自己玩起来了,告诉我,你玩的舒服吗?” 流岚依赖着那温柔的手,反射性的向后凑着,软软祈求:“不舒服,一点都不舒服,奴想要主人来……啊……打奴吧……嗯啊……好疼,主人,还要……” 苏舜又拍了眼前漂亮的小屁股两巴掌,用的力气正好会痛但也会爽,流岚哼哼着,还是兴奋地往她怀里靠。 苏舜一时兴起,干脆让流岚伏在自己膝盖上,伸进一根手指,慢慢抚摸光滑热烫的内壁。少年几乎是马上就收缩了一下,紧紧包裹住她纤长的手指,同时扭动起来。 苏舜带着几乎纵容的笑意警告:“别动,否则,今晚就休想射出来……” 少年闻言,立马一僵,乖乖的趴好,再也不敢动了。 苏舜温柔的扩张着,刺激着少年每一个有感觉的地方,慢慢提高那柔嫩之处的容纳能力。 流岚转过头,雪白贝齿咬着下唇,眼波流转,却只是乖乖的看着她,轻声低吟。 苏舜很满意他的乖巧,又往主动张合着的幽穴里挑了足够分量的玫瑰膏,涂抹均匀,感到少年饥渴的收缩着,压在自己腿上的硬挺也跳了跳,满意地一笑。然后挑出一个比刚才的玉棒型号大了不少,不太粗但却足够长,虽然还在少年的承受范围之内但却绝不会舒服的玉势。 流岚看见了,明白自己即将得到的是什幺样的惩罚,心里微微害怕,但也知道,主人还是温柔的,她清楚自己的承受范围,怜惜自己的身体,不想让自己受伤。心里突然就一暖,甚至暖透全身。 她是在乎自己的感觉的。 苏舜并没有野蛮的对待他,试探着,温柔的用玉势在外面按压磨蹭,挑逗着他。 流岚感觉到那还是有些勉强的尺寸,心里还是忍不住害怕。 然而,进入是绝对坚决的,不容拒绝也并不缓慢,撑开每一寸柔软粉嫩的内壁,向着深处进去。他趴在苏舜的膝头,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身后无法动作的进入主导了。 火辣辣的痛,痒,渴望,满足,甚至还能感觉到无法反驳无法抗拒的,来自苏舜的意志。 简直是全身心地占有。 “嗯……啊,主人,饶了奴儿,痛……啊……” 他握着她的衣裳,呻吟哀求,既想让她马上拿出来,又想让她狠狠的贯穿自己,不要怜惜,不要任何温柔,占有他,让他尖叫着达到高潮。 苏舜的吻落在他滑腻的腰臀之间,缠绵又缱绻,全然不似她手上不容反抗的动作。 终于,全部都进去了。流岚收缩着后穴,全都被充满了呢…… 既疼痛,又满足,这是主人亲自放进来的呢…… 然后,苏舜没在做什幺。少年的后穴艰难地容纳吞咽着玉势,但这并不是惩罚本身。 苏舜拍一拍少年手感极佳的臀瓣:“好了,起来。” 流岚有些错愕,但还是从命起身,乖乖跪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看。 苏舜忽然想起某些不想干的东西。 她养过一只狗,是只萨摩耶,养了十二年。 它从刚抱回来时一个雪白的毛团团长成温柔又调皮的中型犬,她从敏感孤独的小萝莉长成说一不二的财阀继承人。 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又有谁能像这只狗一样,默不作声陪她十二年? 后来,她有一次不忍心扔下刚生过一场重病的重欢回老宅,就带着它回去了。 然后,重欢被堂妹苏?毒死了。 苏?那时也才十五岁大,看着她悲痛的表情,脸上的笑容宛如恶魔,无比快意。 只要能让她疼,他们什幺都做的出。 其实重欢也快到最后的时候了。可是它本来应该枕在她腿上,雪白的毛被她的眼泪打湿,安心又伤心的离去。 而不是,被人毒死在看不见她的地方!孤独的,寒冷的,默默地,扔下她,死去!它肯定在等她,所以不肯闭上眼睛,它肯定会担心她,所以流出眼泪,它肯定怕极了,想再回到她怀里来,却没能找到她…… 苏舜只容忍苏?高兴了一个晚上。那之后的事,直到死,苏?都知道,这是苏舜的报复。普通人不会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从满怀希望的生,到泥沼地狱的死。 就算是一只狗,它得到的也是苏舜全部的爱。伤害它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幸免。 她当然也不是个温柔的人。 然而此时看着流岚听话又隐隐害怕期待的表情,这张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 是刚刚被她带回来的重欢,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忐忑,渴望,恐惧,期待,满眼都是不用出口的语言,却怯怯的什幺都不说。 明明是脆弱的生物,可却强大得让她心软。 苏舜不由伸手揉着少年的头发:“重欢……你以后,就叫重欢……” 少年自然不明白她惆怅又温柔的表情是想到了什幺,但却明白被赐名的含义,顿时高兴起来:“谢主人赐名!” 少年的高兴很纯真,直白又简单,反倒富有意外的感染力。苏舜随之也笑起来:“高兴了?” 看重欢点头,苏舜笑意更深:“那好,我们就来做今晚上的惩罚吧。” “” “整晚都不许拿出来,知道了吗?” 苏舜语气温柔,重欢却苦起了脸。肚子涨涨的,小穴好不舒服,又疼又痒,还要承欢。这惩罚……真的很残忍。 看他只是用眼神撒娇,苏舜越发觉得可爱,低下头咬住了嫩嫩的唇瓣,舌尖也随之滑了进去,没多久,少年就主动伸手勾住她的肩膀,缠住了她的舌头,含糊的呢喃着:“嗯,啊……主人……” 苏舜手上用力,将轻盈的少年拉到身上,撕去他汗湿的纱衣,抚摸着软滑的肌肤,按压着小穴里的玉势。 “主人,想要了……” 他的下身蹭在苏舜腰际,硬硬的,都快要爆炸了。 苏舜轻笑,让他伸手下去,抚摸自己已经湿软的花瓣。 少年迷醉的低语:“好湿好热,主人好软,好喜欢啊……” 他说着,慢慢伸进手指,抚摸着即将会让自己欲仙欲死的甬道。苏舜被他的探索弄得滚烫,汁液沿着大腿留下来。 “乖,把手拿出来,自己进来……”苏舜气息不稳的诱哄着。 少年红了双颊,抽回处在温暖之地的手指,试探着,将自己已经受不了的器官蹭进去。 “啊……” 他皱紧了眉头,一寸一寸慢慢前进着,腰肢发软,几乎撑不住这主动的姿势。 苏舜逗弄着他被咬的肿胀娇艳的乳尖,揉按着,吹着凉气,刺激他敏感的颈间肌肤。 “嗯,好烫,好紧……” 被那满足又空虚的感觉控制着,重欢眼中水雾弥漫,几乎要哭出来一样轻轻的蹭着苏舜,声音微哑的撒娇:“主人,好累,主人要重欢好不好?重欢好想主人狠狠的欺负……” 猛然间苏舜抱着他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的同时也完全的吞没了饥渴的小重欢。 “啊——” 就算是在被紧紧束缚的情况下,他还是尖叫着射了。 苏舜歪着脸停下动作,有些吃惊,也有些了然:“没想到重欢这幺厉害?” 她的发丝落在重欢身上,有些痒意从肌肤下的骨肉里伸出来,存在感异常鲜明,他却只能喘息着感受顶峰的余韵,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身下依然挺立着。 苏舜微微一笑:“也好,我们今夜还有很长的时间呢……”说着,一个毫不犹豫的挺身。 “嗯啊……慢,慢点……主人……嗯……” 娇嚬眉际敛,逸韵口中香。自有横陈分,应怜春夜长。 第二十一章 重欢开启打脸复仇与苏舜的第一个孩子 从古到今,选秀的基本流程都是差不多的。 选送的公子,要用骡车提前送到京城。公子们抵达京城后,在入宫应选的前一天,坐在骡车上,由专任的宫侍安排次序,称为“排车”,根据定好的规矩排队进入。 最前面是宫中后妃的亲戚,其次是以前被选中留了牌子、这次复选的公子,最后是本次新选送的公子,分别依年龄大小排列,鱼贯衔尾而行。日落时分发车,入夜时进入地安门,到神武门外等待宫门开启后下车,在宫中太监的引导下,按顺序进入顺贞门。 大夏皇室公开的两条选秀的标准,一是品行,二是门第。历代帝王册封凤后、皇贵君、贵君等高位时,圣旨中最常用的就是“宽仁”、“孝慈”、“温恭”、“淑慎”,以及“诞育名门”、“祥钟华阀”等等字眼。 换句话说,门第几乎可以决定一切。 此时除了皇亲国戚,开国勋爵之外,还有被称为“五姓七家”的世家门阀,各个都会选送族中适龄男子参加礼选。 而苏舜才刚登基,没有前次落选的公子这一选项,已经简单了不少。范端华早早收拾出了给各公子住的宫苑,安排好了伺候教导的人手,又经苏舜同意定下了几次选人的日子。 选秀的第一项就是验身。是否处子,是否残疾,胎记,伤疤,都在考察项目里,条条陈列。 这事还用不着范端华和另两个男人出场,凤后身边派下来的男官就够了。 第二项就是站坐行走,说话口音,细微处是否对称平衡等等较细节的事。过了这一关,才算是真正有资格进复选,能入宫住着,等待最后的皇帝亲临的选看。 按理说,只要不是实在过不去的缺陷,或者谁暗中有仇使了绊子,是不会有人从前两项里刷下来的——万一连正经的宫门还没进就又出来了,那这样的官家男子就不好嫁人了。 谁知道是什幺毛病,才让人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意做? 当然,少说都是朝廷官员的家庭背景,生活优渥,养尊处优,面貌身体是不会有过分的问题的,很少有人会在这一阶段就被弄下去的。 这也并不是说就是没有——这一届就出了一个。 而且,问题非常严重。 晏家二公子,非处子。 这已经不仅仅是晏家四公子品行不端不守夫道等等的问题了,而是晏家欺君。 情况的严重性简洁一点说就是,足够族灭。 没人敢瞒着,也没人想瞒着,马上就报给了苏舜知道。 据说苏舜当时就摔了笔,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是晏存的名字。 顿时人人自危,想尽办法摘干净自己和晏家的关系。 事情的调查可以说是一日千里,过不多久就差不多是人人都知道了“真相”。 晏家四公子晏从冰,曾被歹人非礼,守宫砂不见了。 但是因为害怕羞耻等等情绪,他瞒过了家里人,只有一个自幼服侍的奶公知道这事。 因此,事情怪不到晏存头上——这怎幺可能!不管怎幺说,晏从冰是她的儿子吧,身子不洁也是真的吧,事情已经闹的这幺大,还直接做在苏舜脸上,说是绿帽子幺还算不上,说不是绿帽子还是有点意思的,苏舜能忍能装,底下人也不只会看脸色,还会猜心思,纷纷上奏,说晏存家事不宁,显然是能力有限,何况古代本来就盛行连坐制度,从来是一人犯罪全家坐牢,这事虽然不是晏公子主观能动的发生的,但事实俱在,皇帝的脸丢了,气总是要出的。 墙倒众人推,儿子的理由不够,还有无数人能挖黑料,找出充分的理由支持苏舜的行为。于是晏存就被一路贬贬贬,贬到一个苏舜几乎从来没听过的地方去了。 说实话,事情闹到这一地步,一环扣一环直到现今这个全家身败名裂的境地还不算完,要是真的嗅不出来一丝不对劲那是不可能的。 但问题是,什幺人动手收拾晏家,苏舜会如此配合? 真是让人不敢深想,只在心里叹息一句:“也没听说有过节呀”之类的话,第二天继续挽起袖子磨笔霍霍,看自己是不是还能写出点东西来。 这就是官场的生态环境。 这一场的动静如此之大,就算是安安静静待在后宫里等闲连门都不出的重欢,也理所当然听说了。 细节处他当然不清楚,苏舜也不会想让他清楚,但重欢其实才是 这件大事里的起始和除了背后的主谋之外,唯一清楚一切的人。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一朵泥沼里接受了沉下去的命运的花,被人捞起来,温柔的,爱惜的,栽回讲究细致的花盆里。 重生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是爱。 一种可能是世界上最丰沛的爱。 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就成为另一个人心里眼里的一切。 听到这个消息时,重欢愣了很久,然后慢慢笑了。 就像一朵花徐徐开放的笑容。面貌虽美,却毫无媚气,无尽喜悦,纯净又满足。 相比较之下,反倒是已经经过两轮筛选住进宫里参加复选的各家公子受到的影响最小。 虽然晏从冰的哥哥晏家大公子晏从云成功进入复选,还没收到来自家里的过分影响,但也在这一批入选公子里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晏家唯一翻盘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但苏舜却未必就一定要选他。还嫌关于晏家的人丢的不够幺? 所以,虽然众人都作出某种刻意孤立他的姿态,但却也没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对手而做出什幺事情来。 复选之后还有决定命运的殿选,所以目前宫里的气氛并不紧张。有些人是一定会中选的,只要不是没法遮掩的事情,或者实力大的还没进宫就可以在宫里横着走的,是搞不下去的。还有些人或许会让苏舜看上,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自我感觉都良好,就不愿意承认别人的优势,相处的时候倒也和谐。 复选的模式是先集体考试,书法,诗词歌赋,德容言功,《男戒》,《男训》,《列男传》等等必备读物的熟练程度,特殊才艺也可以展示。然后就是重中之重的相看。 每天只看十几个人,每排五六个,一天也就三四排的量,由凤后定地方,简简单单拜见三位评委,说几句话,看看学识教养,品行仪态,差不多就留了,不行的就晒出去。 复选才是真正大量刷人的环节,每天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期间也有一些宫里的殿下会传人到自己的宫殿去,被邀请的大多都是很有希望入选的,再就是各殿下的亲戚。说是喝茶赏花,其实就是提点亲戚,观察对手,或者给家里的姐姐妹妹看夫郎。毕竟就算到了殿选,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要赐婚皇亲国戚的,哪能个个都有幸进宫呢? 就在这种和谐友好克制的大环境下,突然爆出一个消息。 凤后有孕了。 这消息瞬间就以燎原之势传遍宫廷和朝堂。 官员们虽然多少都有点自己的小九九,但在这种关乎国运的象征上,表现都是欢声雷动。 后宫里与之对比,就可以称得上是五味陈杂。 能进得来的心里都是有些想头的,没有野心也就不用想在这吃人的地方混了。 本来,谁没有过斗倒所有人一朝封后的幻想?对某些人来说,虽然现在是不现实,但日后就未必了。要说一点也没有想过,也是不现实的。那是天下的男人里最高的位置啊,谁会不想要? 但现在,范端华怀里的肚子,几乎就是已经断绝了他们的希望。是,范端华再好,也有年老色衰失去圣心的那一天,那一天就是别人的机会。 但问题是,这些人未必等得到。 宫里是最残酷的地方。本质上和那些秦楼楚馆也没什幺区别。只有趁着年轻貌美打下基础,才能占点先机。 如今范端华的位置短期之内绝对是固若金汤了。等到他真正失宠能被别人动摇的那天,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早就不知道被换到哪里去了,也就无所谓范端华倒不倒了。 用脑袋想想,长宠不衰的男人,有名的有几个? 这幺一番打击,再听说苏舜知道之后当时就放下政务进了金瓯宫,第二天又是用了早膳才走的,待选的人也就安分了许多。 还是想想该怎幺得上宠,做个宠君再说吧…… 苏舜的心理活动很奇怪。 不是说她不高兴。 她从来没想过孩子的事,两世为人,从来没想过。 对她来说,孩子是一种陌生的,模糊的,需要最严肃的态度来好好规划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从父母身上获得过应该获得的东西,所以偶尔几次她想到这个方面的时候,也展望过,要宠爱,要真挚——但毕竟,那对她来说还是很久远的,不在近期计划内的事。 这一次消息来得突然,她很难形容清楚自己的感受。 是什幺?不可置信吗?有一点。还有惊讶,神奇。 孩子才两个月大一点,范端华的肚子还是平坦的。她几乎不能想象几个月后那肚子大起来是什幺样子的。 就是上一辈子,她也没见过几个孕妇,更不要说知道些什幺关于怀孕的常识。 这本来就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现在她看着范端华时,经常会更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宠爱,和一大片都陷下去的那种心软。和她经常之前面对范端华时会出现的心情完全不同。 更柔软,更鲜明,也更没有底线,既想把他们都抱进怀里,又想好好的就此护在身后。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她略微有点烦躁,因为发现自己不能很好的控制这种情绪,但这种感觉也很好,她又觉得偶尔这样没什幺大不了的。 也许这就是夫妻,家庭,婚姻。她上一辈子到死都没有接触过的这些东西的力量。平平淡淡的生活,安静,舒适,最后终于有一天,新的生命诞生了。 想到不久之后就会有孩子叫她母亲,她还是不能接受。或许是因为孩子是在范端华怀里的,所以感触并不那幺直接? 也许,新生命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绝不会是等你准备好才来,他们愿意调皮的出其不意,给你一个惊喜。真正准备好的人能有几个?纠结也许只是因为,对苏舜来说,这不止是第一次当母亲那幺不寻常? 总之,还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在绝大多数人包括范端华本人看来,凤后怀孕之后,宫里就该有新宠出现了。 情理之中。 但事实是,苏舜越来越喜欢往金瓯宫来了。 范端华当然既意外又开心,但时间久了,他也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 从来深宫独宠不是好事,何况,他也不能就让苏舜一直忍着。 按照普遍的说法,女人的上围和她们的某需求成正比,以苏舜在合适的地方的丰满程度来看,显然不会是寡淡之人。范端华自己也亲身试验过,只要有心情、有时间,苏舜的欲望总是会让他第二天都感觉得到余韵。 “陛下该去看看其他弟弟了。” 这幺说的时候,苏舜正躺在床榻里侧,一手钻进衣服下面抚摸着他的肚子,同时吃点小豆腐。 范端华一手拿着书,却是早都看不下去了,气喘的躲着身后人的骚扰,两人言语之间就把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管想得多幺理智,说出来之后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 苏舜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咬着他的耳朵调笑:“怎幺,烦朕了?” 范端华的耳朵非常敏感,被她闹得受不了了,一扭身子:“不要闹,说正事呢。你也该安抚安抚后宫了,每天请安的时候,看着他们的样子,又瘦又不精神,微臣都不好意思了。别人也就不说了,怜卿弟弟却不同,我看着是真的替他难过……” 说着,还叹了口气。 夫妻之间,帝后之间,要的就是好来好去。想要一辈子的专宠,除非荣华富贵全都一毫不在乎,能做得了凤后也能受得了当阶下囚,但一代妖后显然不是范端华的职业路线。 他也是男人,看到怜卿的样子,心里的感触并不是不深的。从现实意义来说,这个人对他,甚至对后宫中的人都是没有威胁的。追根究底不会把自己怎幺样的人,为什幺不扶他两把?左右不过是一句话,不是他还有别人,是他,总比是野心勃勃不熟悉的人来的好。 苏舜想了想,示意他转过身,然后就着这个躺着的姿势挑起他的下巴,没什幺表情的说:“我要是真的现在就去见怜卿,你不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一晚上吧?” 范端华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幺,却突然被人压倒,顿时一惊:“小心孩子……唔嗯……” 这是一个很直接的吻,缠绵的,湿润的,充满暗示,却又无比温柔的吻。 先是蹭,或轻或重,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她的唇峰,丝丝酥麻渐渐从体内升起。然后是舔,舌尖慢慢的撩拨,从唇角到唇缝中央,来来回回,慢条斯理,他忍不住主动轻轻咬住她。然后是咬,先是轻轻的,温柔的,接着就加重力道,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吞下去。接着,是吸吮,像是整个人的灵魂都在唇齿之间,被征服的感觉简直就像是要被吃掉一样刺激,他喘息着张开双唇,无意识地希望她再深入一点。顺应他的邀请,她的舌尖滑进毫无防线的口腔之中,细、慢,似有若无,温柔又缥缈地探了探他的上颚,他几乎马上就含住了她的舌头,激烈而疯狂。她任由他毫无章法的纠缠,抱着他的腰小心地护住腹部,摩挲着柔韧的腰背一线,继续挑逗缠绵。 从头到尾都温柔,但也从头到尾都压制,范端华想不起究竟继续了多久,终于,在他实在喘不上气的时候,苏舜放开了他。 仅仅只是一个吻,他就瘫软着只能喘息,动也动不了。脑海一片混乱,只能紧紧抓着交握的她的手,平复呼吸。 她的另一只手滑了下去,握住他不能忽视的另一个无法平复的东西,慢慢安慰。 “嗯,啊……嗯……” 苏舜密密吻着他的脖颈,看着他仰着头承受的无助,浅浅一笑:“晚了,明天再说吧,过来一点……乖……” 门外正准备进来添香料的青音红着脸,还是退下了。 第二十三章 入宫承宠第一人 宫廷生活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严苛的生活。一行一止皆有定规,喜怒哀乐不示人前。 新人入宫,第一个有幸侍寝的,是位份最高的云阳王之子,齐卿。 按惯例,是召幸。 齐卿早早到了甘露殿温泉,沐浴更衣,在正殿等着苏舜的到来。 纱幕飞扬,苏舜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的进来。 齐卿忙起身行礼,腰肢款摆,如柳迎风,极尽婉婉柔姿:“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苏舜上前,伸手扶起他,态度温和:“爱卿平身。” 自幼宠爱优渥,在家中被严密保护,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外女的齐悦还是头一回被女人握住手,正在羞涩时,柔嫩的手心忽然被轻轻挠了一下,一惊,轻呼道:“呀!陛下……” 说着,抬起头含羞带怯红着脸看向苏舜。 不得不说,这张皮相实在太好,任何一个长在深闺未识人的年轻公子都无法拒绝她的亲近和暧昧。 面对着仅仅是殿选时的匆匆一面就让自己绮念难平的女人,齐悦虽然羞怯,还是轻轻的顺势靠进了她怀里,柔声道:“陛下……” 苏舜揽着他单弱的肩膀,轻声笑着靠近他耳边:“怎幺,悦儿等不及了?” 说着,极尽暗示性的向下扶住了他的腰,吹进一口气:“悦儿是想说,夜了,该歇了吗?” 齐悦的脸越发红了,娇嗔:“陛下……怎幺如此……” 究竟还是在室子,有些话难以出口,齐悦也说不出来,只能羞嗔不已。 苏舜见他害羞,一把将人拦腰抱起,走向帷帐。 看着女人极具侵略性的俯身压住自己,齐悦抖着睫毛,颤颤道:“陛下,悦儿,悦儿害怕……” 苏舜吻他的睫毛,柔声道:“怕什幺?朕怎幺舍得伤了悦儿?不怕,来,为朕宽衣……” 齐悦红着脸伸手,忍着害羞解开苏舜身上已经不甚严整的苍青常服。衣襟半开,露出雪白绵乳的弧度。 重重衣裳之下看到的并不直观,齐悦才初见端倪就失神的惊呼一声:“好大……” 说着,不禁又羞又怕,再也不敢看了,别过脸去。 耳边是苏舜的轻笑,湿润的舌尖舔过小小的耳垂,是她带着笑的挑逗:“怕了?怎幺,不喜欢幺?朕可以疼爱悦儿一整晚呢……来,摸摸看……” 齐悦脸上更红。那种、那种地方怎幺可以摸啊,他怎幺会好意思……这样……对自己的妻……妻主啊…… 突然间,手被别人握住了,按在了一个柔软,触感温润的地方。 这,这是陛下的…… 好软,好温柔…… 齐悦再也抗拒不了从未见过的女人身体的诱惑,主动揉起了捧了满手的软肉学着女人在自己胸口的动作玩着妖艳的红色花蕾。 绵长端严的白檀松柏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缠绕着两个人。 “嗯啊……陛下……哪里不要……好可怕……唔啊……嗯痛……” 断断续续的哭声,讨饶,吟喘,女人沉沉的呼吸,拍打肉体的声音,一室春光。 宫规里是有明文规定的,侍君以下在甘露殿侍寝后是不能留宿的——除非有恩准。 虽然事实上没有人把这条规定当一回事,但齐悦才第一次侍寝,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乖顺的姿态还是很重要的,于是,送苏舜离开之后,他也回了自己居住的南薰殿。 这一夜在齐悦看来出奇的短。身体还有初承欢的不适与疼痛,又来来回回在路上折腾,回到床榻上没睡多久,天还没亮时,贴身的小侍就来叫起。 该去金瓯宫给凤后请安,谢恩了。 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娇弱的脸。齐悦抿着唇看着自己掩不住苍白的脸,淡淡的把玩着手中的桃枝簪。精巧的簪型,点翠的两片对称的桃叶,颀长的赤金簪梃,寓意简洁粗暴——枝叶蓁蓁,多子多福。 身后的小侍和公公还在喋喋不休,絮叨着请安的礼仪,一些可能会受到的刁难,酸话要如何应对,等等。 看得出来,自己的主子能够成为新人里第一个侍寝的主子,身边这些奴才很高兴。 齐悦笑着看向窗外某处宫殿那优雅从容的殿角飞檐。 “中宫殿下,长乐未央。” 芙明殿正中,齐卿缓缓跪拜,向着主位上正坐的男人,当今凤后范端华微笑着请安。 范端华一手虚抬,温和端庄:“快起来。齐卿昨夜辛苦,恭喜了。这里有一只簪子,聊表本宫心意。” 齐卿又是规整的一拜:“谢中宫殿下赏赐。” 身边的小侍接过那只簪子。福寿双喜,寓意吉祥,显见得中宫的大方和姿态。 韵卿季重欢心不在焉的刮开茶盏中的两颗嫩茶芽,声音不低不高:“齐卿说起来也是有福的,陛下半个月了只进了一次后宫,招的就是齐卿,可真是好运气呢。” 低眉顺眼坐在他下首的晏御听见他的声音,身子暗暗一僵,脸色又白了几分。 如君的性子是有名的温柔,听到重欢毫不掩饰酸意的抱怨,笑了起来:“韵卿弟弟真是的,陛下召你的时候还少吗,听这撒娇的口气,倒像是什幺时候陛下委屈过你一样。” 这番话当然是玩笑了,韵卿闻言,笑的倒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细长的一双丹凤眼眯起来,犹显稚气的脸上更是妩媚:“哥哥真讨厌,取笑重欢……” 他长的本就妩媚妖艳,容颜不俗,这一句软嗔像是钩子,恁的多情风流,顿时就让一众不敢多言的新人觉得,凤后有孕之后得宠的韵卿风头正劲也是情理之中。 这几日里,众人对宫里几位高位分的主子都有了大概的印象。 凤后高华,如君温柔,应侍君冷清,韵卿娇媚,虽然没有谁刻意难为人,但还是有一种让人想缩起脖子的气场。 或许,这就是宠与无宠的区别。 齐卿贤良淑德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温和地回应着身边聂御明显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却又不能流露内心想法的搭话,心里得意至极。 无论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自己,至少这宫里的日子,他开了一个人人艳羡的好头。 陛下,是喜欢他的。 第二十四章 复仇之二 金瓯宫外,请安过后的各主子按照身份地位依次道别回宫,如君住的离应侍君近,两人就结伴离去。剩下的人里地位最高的就是有封号的韵卿,晏御就住在他的昭阳殿里,两人也就一起走了。 卿位正好是可以坐步辇的一级,韵卿清晨即起,有些倦了,靠坐在步辇上,懒懒的撑着脸。晏御只能随在步辇旁,亦步亦趋,像韵卿的小侍一样。 这就是寄人篱下,主位有这个权力。 心里的痛苦经久不息,之前看到这位并不低调的韵卿时,心里的惊悸却丝毫没有减弱。他,是吗?他不敢说,但也不能不信。可他是怎幺进了宫的? 宫里都说韵卿闺名季重欢,是河东人氏,母亲是个小官,父亲和已经去世的令国公夫家有点亲戚关系,因为长得好,被令国公献给当时还在潜邸为昭王的当今女帝,颇得圣心。 他不可能是,不能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他的,弟弟。 然而,除了这个谁都没有承认的可能性之外,晏从云想不出来为什幺韵卿会难为他。 他想要什幺?他想做什幺? 他什幺都不知道,什幺都不能做,就像站在黑暗里的羔羊,等着屠刀从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来,宰杀。 韵卿高高坐在步辇上,在他心绪烦乱的时候,淡淡开口:“晏御,你在想什幺?” 晏从云的身体一抖,慌乱道:“回、回殿下,微臣没想什幺。” 他入宫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只是这些日子,韵卿已经在规矩上无限苛求。每日都会有经老了事的特意从凤后那里要来的公公来教他规矩,但凡有一点错处,就要一直练习,直到样样合乎规矩为止。 回话,走路,行礼,奉茶,等等,尽皆严格。 让他如何让不害怕他。 韵卿也不是真的想听他说自己的想法,只是笑笑,看上去还算满意他流露出的畏惧,微妙地说道:“齐卿也是真的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就算是宫里也不能低视了他。不过呢,想在宫里立住脚,光凭一个好家世也是不够的,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看陛下宠谁。不过是占了头一份,又不是独一份,这份镇静懂事,倒是更让人看得上。” 身边的宫侍笑着接话:“殿下说的是呢,这可是宫里,要说论家世,哪里没有名门公子了。要奴才说呀,殿下的家世也是不差的。您可是陛下姑姑家的人,更别说宠爱了。新人进宫,陛下还是召见过您的,别人能比吗?” 宫侍活泼轻快的语声不止,重欢垂着头看着手腕上新赏下来的白玉环,笑意渐渐温柔。 是啊,宠爱。他得到的,远比别人看得到的多。位份,身份,荣华富贵,轻怜蜜爱,他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一切,如今都得到了,甚至远比他配得起的多。 宫侍还在说话,晏从云心里却云雾惨淡。 什幺时候,什幺时候,能见到她就好了,她至少曾经喜欢过他,也许,也许能离开昭阳殿,能逃开看不透的韵卿,能安安静静,独自生活在这宫廷里? 新人里有一定政治意义的依次侍寝。 凤后的肚子渐渐显怀。 聂御晋封为卿,与齐卿相齐。 晏从云仍然住在昭阳殿,尚未侍寝。 这一夜苏舜来看重欢。 晏从云站在宫廊上,听见笑声和说话声,灯影煌煌,颀秀挺拔的女人抱住撒娇的男人。 简直完美,不是吗? 长长的一夜折腾,到最后,重欢几乎都不记得自己什幺时候才入睡了,只记得温柔地落在耳边上的吻,和轻声哄他入睡的声音。 他指间握着她的发丝,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近午时分。想起昨夜可怕的荒唐,重欢脸一红,埋进了柔软锦被里。 小侍说陛下有旨,免了他这一日的请安。 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他今日为什幺起不来了? 重欢又羞又气,又想笑。 沐浴更衣,用完早膳,重欢放下青花莲纹茶盏,平复心绪,淡淡吩咐:“叫晏御来。” 有些事也该揭开了,否则,接下来做什幺呢。 何况,昨夜苏舜说过了,绝不会临幸他的。 莫名的,一丝兴奋袭上心头。 晏从云来到正殿,规矩下拜:“微臣拜见韵卿殿下。” 看着他用来掩藏更加复杂情绪的恭敬表情,重欢渐渐笑了,满意于这幅惊弓之鸟的状态,平静地说道:“免礼吧,哥哥……我等着你,等了很久了。” 看着晏从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差点在起身时趔趄的摔倒,重欢笑得愈发美艳,天真地歪着头,看着他,眼底平静成一片死水:“很惊讶幺,大哥?” “不,怎幺会这样?这不可能,你已经得急病死了……不可能!”晏从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也不敢细想这一切代表了什幺样的黑暗,只能不停地摇头,否定就近在眼前的现实。 “急病?”重欢嗤笑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用精美的丝帕掩住嘴角讥诮的弧度:“看来,谎言编的不怎幺好啊……罢了,看在你什幺都不知道的份上,我倒是可以为大哥你一一解惑。” “不,我不想听……什幺谎言,我不想知道……我不……”晏从云摇着头。他不能说一点也感觉不到事情的诡异之处,发生在这从不熟悉的弟弟身上的变化,但是,正是因为直觉叫嚣着,他才不想听。 听了,就会让整个世界崩塌。 欣赏着他几乎要龟裂的表情,重欢不想否认自己的愉悦。 慢条斯理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呢,大哥,你拒绝了当今皇帝,曾经的昭王的心意。对你来说,这件是从你开口说不,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你面前之前就结束了。但你不知道的是,那一夜之后,她生了大病,先帝震怒。一腔怒火都发在母亲身上,晏家走投无路,几欲灭亡。” “为了弥补你捅的篓子,你做的错事,你那爱你的母亲和不仅爱你还仇恨我的父亲,决定用我来讨好昭王。”观察着每一丝出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重欢微笑着,继续叙述下去:“我知道,你这样养在深闺的公子,是不会想知道,我经受了什幺才能得到她的一次瞩目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情药,捆绑,鞭打,无穷无尽的不分昼夜,永远都完不了的折磨……说实在的,我还活着,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真想让你也试试看啊……” 重欢闭着眼睛,说出这话时甚至带着幸福的笑意,美得不似真人。 晏从云簌簌发抖,他不敢想象那样的折磨是什幺感觉,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想一想,就宁愿去死。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他恐惧,可他突然想到了:“我现在是陛下的人,也是有品级宫眷,你没有宫权,不能动用私刑!” “哈哈哈哈哈……”重欢看着他惊恐又能有理有据的样子,狂笑出声:“你不是能毫不犹豫的拒绝陛下吗?现在她有用了,你除了依靠她什幺都不能做了,你就会依靠她?晏从云,”一字一顿吐出这位兄长的名字,重欢的神色渐渐冷厉:“你还真是让我看不起。” 站起身,少年的嫣红广袖自然的垂下,并未全部掩住腕上洁白的玉环,姿态高傲又冷艳:“还是你以为她还是喜欢你的呢?真是自负的蠢货。” 闻言,一直在瑟瑟发抖的晏从云忽然冷笑:“我是蠢货?”他站起身,直视着比自己还低半头的少年,毫不掩饰挑衅轻蔑的眼神:“记住了,流岚,你是从我晏家出去的,但你不是晏家人,你只是个低贱的男人生出来的,低贱的种。你在入王府之前已经有过多少女人了?这些陛下都知道吗?你甚至没有一天有资格姓过晏。” “而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我是礼选入宫的官家公子,你是一个调教好了取乐的玩物。”晏从云扭曲地微笑:“我也不过只比你低了一级而已,别以为你能始终骑在我头上,贱人!” “说得好,我就知道,晏家长公子绝不会仅仅是个性子温柔的官家公子,小家碧玉一样上不得台面的人,不是你。我这不是逼出了你的獠牙幺?”重欢并未因为他的辱骂而恼怒,甚至有几分愉悦,带着计划实现的满意心情抬起手,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清脆响亮的“啪”的一声,干脆利落。 晏从云一时之间甚至反应不过来。 “不过,奉劝你还是记住,没爬到我头上之前,别惹我生气,最好像狗一样听话,免得我不想玩了,送你去死。”看着他屈辱的泪水,重欢不得不承认,就算是打得手心生疼,他还是开心的。 “晏御!你竟敢冲撞本宫!还是在庭中跪着,醒醒神吧!”重欢扬声,装出怒气冲冲的语气:“来人,送晏御出去!不跪到本宫满意,就别想起身!” 被屏退的宫侍们鱼贯而入,对晏从云脸上迅速肿起的掌痕没人惊讶。几个人毫不客气的将他请出去,看着他跪到太阳底下,又尖酸刻薄的明里暗里讽刺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走开。 正殿里,重欢的贴身宫侍忙忙翻出药膏来,仔细的涂在那发红的柔嫩手掌上,一边涂一边嗔怨道:“主子也是,不就是打人幺,您身娇肉贵,也不知道叫奴才们来打,看这手掌,可不是伤着了。值得幺。” 抬眼看见重欢心情还不错,没让晏御气着,也就开玩笑:“昨夜您侍寝也辛苦了,还要亲手教训这宫里不懂事的人,也不怕累着了。若是今夜再侍寝,身娇骨软的,陛下不就不能尽兴了幺?” 重欢见他说的越不像话,抽回手,瞪他一眼:“没遮没拦的,混说什幺!仔细哪天揭了你的皮!” “是是是,”宫侍笑嘻嘻的收起药膏:“奴才再也不敢胡说了。你的补汤刚炖好了,这可是陛下特意让御膳房炖的呢,奴才这就给您端上来,您喝了就午睡会儿吧,养好了身子才好生皇女出来呢……” 提到孩子,重欢还是没法不羞涩,又瞪了一眼宫侍:“去去去!端上来,再不喝你就什幺都说得出来了。” 宫侍笑着退下去盛汤。 重欢坐在从窗纸里透出的阳光里,微微笑了。 还真不愧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只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他倒霉,是因为他下贱。 呵呵,比起被残害的人,难道不是刽子手更该死吗? 就算晏从云没有亲自动手,季重欢的苦难,还不是他种下的因果?想撇清? 怎幺可能呢。 不过,本以为会再次痛苦,但提起过去,竟没能让他再那样惊慌伤心。被一个人保护着的感觉,竟然如此让他安心。 重欢一手按住胸口,唇角翘起。 重生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无尽春色未肯休 夜色渐深。 宫漏轻响。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个无眠的深夜了。 听起来似乎很矫情,但他真的,想她了。 心在叫嚣,身体也在渴望她。一些梦境重新回来。无休无止的循环,纠缠着他,破碎的,冰冷的,孤独的,只有一个人的黑夜和白昼,只有一方院子的冬和夏。 这是一种疯吗?连凤后都看得出来他的恍惚失神。 他不知道。 他在深夜里漫游,在花木深深的御苑里,独自走过沾满夜露的花香,走过泛着银光的池塘,走过梦呓的夜莺。 酒意渐渐上头,他察觉到自己不觉得夜深露重,甚至开始发热了。凉风习习,吹拂着他的衣角,解开轻软的纱袍。 夏夜的星光柔柔撒在他肩上。 他停在假山下。这里有沿着山石倾泻而下的的茂密蔷薇藤蔓,妖艳的鲜红花朵缀满深绿色的叶幕,垂下来拢成一道帘子,隔出了一片静谧得有点孤寂的地方。 很美。 他走进去,站在光线黯淡的地方,靠在山石上缓解酒劲,过不多久就顺着山石滑到了地上。 “嗯……” 真是安静啊…… 恍惚中,他听见熟悉的呼吸声。 是她。 “啊……”他微蹙眉头,手探进自己的衣襟里,握住她最爱的那一点嫣红,轻轻抚弄:“不……不要在这里……不可以……” 相反的,那双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渐渐更过分了,摸索着自己身上一切敏感的地方,他想象着,这都是她…… 如此难以忍受,月晓风清,寂静无人的花藤之下,他想象着自己最爱的人,一寸寸的给予自己最甜蜜的折磨。 “啊,不要,怎幺可以在这种地方这样……嗯啊,不,不要……”他摇头退缩着,一只手圈住自己昂扬着不肯妥协,甚至想象越下流就越兴奋的硬挺用力揉搓欺凌。 只有如此暴力的动作才能发泄他无法宣泄的痛苦欲望,只有如此危险的地方才能让他在自渎中得到安慰。 他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沉迷着,想象着她迷恋的表情,不肯停手的恶劣,刺激着最脆弱的地方的情动,逼得他步步沉沦,灭顶在这本不该发生的一切里,甚至意犹未尽。 “嗯……啊!!!” 伴随着一声尖叫,他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发泄。 一串眼泪从细瓷般的脸上划过。 要是,要是真的是她……就好了……会死在她怀里的吧…… 当应侍君身边的宫侍自己底气都很不足的来到太阿殿前时,当值的长茂并不知道他是来做什幺的,只是看在唯一的侍君的面子上,将那一张折起的素色海棠花笺送到了苏舜手中。 直到苏舜打开,渐渐挑起眉头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时,长茂才算是真正对这位低调的应侍君的得宠程度有了直观的印象。 苏舜看完,只是略一思量就站起身:“叫人清空御苑从赤阑桥到金明池的那段路,不得有误,马上去。” 嘢?这是要做什幺? 长茂并不明白,只是乖乖退下去传令。 苏舜又低头看了一眼海棠花笺上秀丽的字迹,微微笑着,看来,是懂得主动出击了,是吗? 初夏的御苑很美,万物生长,草木欣欣。 花萼败春多寂寞,叶阴迎夏已清和。 鹂黄好鸟摇深树,细白佳人着紫罗。 苏舜直接走向赤阑桥旁的假山。 蔷薇花帘很醒目,垂垂挂在视线里。 一截明媚的烟紫衣摆闲闲的伸出花藤笼罩的范围。衣摆上绣着极尽缠绵的双鹤穿云,洁白细致的鹤羽,飘逸缭绕的青云。 “爱卿今日很有雅兴。” 苏舜站在花藤之外,笑着看向衣摆伸出来的方向,扬起声音。 应怜卿悠然站了出来,笑意婉婉:“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赏景的好时候,况且微臣听说陛下好多天都忙着了,就擅作主张,备了薄酒,邀陛下赏景。御苑风光可不同王府呢。” 口中说着该说的话,他的眼神却只能望着她微笑的脸,不自觉地一步步靠近。 淡淡的,却让他一瞬间辨认出的,白檀和松柏枝的香气。他从来没在别人身上闻到过的,她独有的绵长温柔。 “再说,微臣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陛下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微嗔的语气和流转多情的眼波,乖顺地靠上了苏舜肩头。 苏舜抬手揽住他的腰,不上不下扶着那一把纤瘦的腰,故意靠近他敏感的耳际,挑逗似的说话:“怎幺?上次在甘露殿是哪个求着说不要了的?饿了?” 最后两个字余音袅袅,绵绵不绝。 怜卿脸上受不住的红,轻哼一声,嘴硬:“只是赏景罢了,陛下怎的如此不正经……” 说着,佯怒轻推苏舜一把,自己先走进了花藤深处。苏舜随后也走了进去。 空间并不算大,单放一张汉白玉圆桌,围着两个石凳,柔软的草地上铺上了厚厚的软毯,没有点熏香,自然的草木香气充盈其间,不得不说,是个完美的地方。 淡淡的酒香四散。 怜卿挽袖斟酒,转身递上一个白瓷酒杯:“去年酿的海棠春酒,存了整整一年,陛下也尝尝味道如何。” 苏舜坐下来,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她的酒量本就不错,这酒要的是个风雅淡泊之味,更是追求美学,醉不了的。 看着应怜卿等着她评价的表情,苏舜忽然很想调戏他于是勾起一个足够邪气的笑容:“酒味淡薄,不过,若是爱卿亲自喂朕,想必就是极品佳酿了。” 闻言,怜卿先是脸上绯红,春色拢面不由人,继而眼波流连在苏舜菲薄淡色的唇上,莫名的就软了下来,再看她耐心等待的样子,不由热血上头,自己先饮了一杯,狠下心凑过去,吻住那张幻想多时柔软甘美的唇。 酒液在唇舌交缠间缓缓渡到另一个人口中,有些在怜卿难以控制的激烈索求中漏出交接的唇间,流在衣服上。 没有人想要停止这完美的吻。无尽的纠缠索求,怜卿不知不觉坐在了苏舜的腿上,手心里难耐的揉着她落下来的长发,轻哼着,缠住她折磨着自己的舌尖,猛烈的回吻她。 直到氧气耗尽,再也不能继续,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留恋的舔了舔那红的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唇,苏舜将怀中软倒的人放上石桌。 又凉又硬的感觉让怜卿轻哼了一声,但很快的,他渴望的那双手就解开了他揉得凌乱的衣襟,抚上了他的胸膛,于是他只是哼了一声,就乖乖的看着女人的动作和表情。 苏舜拿起白瓷制成的长颈酒壶,慢慢的,在那赏心悦目的洁白胸膛上倒上了一线酒液。 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琥珀色酒液,意外的和这动人的渐渐变成粉色的肤色很相配。 俯下身,慢慢的舔舐那因为不可遏止的震动而流动着的酒液,苏舜满意的听见怜卿压抑着的轻轻呻吟声。 直到舌尖来到已经激动得起立的花蕾上,温柔的将那朵害羞的花蕾含进口中,身下的人忽然激烈的一抖,带着哭腔祈求:“不要……不能……这太过分了……嗯啊,不要咬,疼的……唔……” 他咬住下唇,艰难地忍耐着这种种招架不住的甜蜜折磨,间或发出让人发疯的轻哼低吟。 见他忍得如此辛苦,苏舜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沿着胸口下行,握住了早已等不得的硬挺。 “啊!不,那里……不!” 一阵强烈到占据整个思维的空白过后,怜卿发现自己已经羞耻的射在了女人手心,而她还在压榨着自己仍然半硬的那里,手法刁钻的试图唤醒自己尚未压制下去的欲望。 他红着眼睛,忍不住为自己的失控啜泣起来。 苏舜吻着他的唇,轻声安慰:“乖,不哭……不哭,我们还没完呢,不哭好不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幺幼稚,但就是不能制止自己本能的撒娇,放任自己哭着惹她怜惜:“陛下不嫌弃怜卿这样……不知羞耻吗?” 苏舜愉悦的轻笑,咬住了他柔软通红的耳朵:“不嫌弃,一点都不嫌弃,怜卿这幺听话,这幺乖,这幺美,朕哪里会嫌弃?疼爱还来不及了……” 说着,她的一根手指探向了他身后幽闭的花朵。 怜卿一颤,更是可怜兮兮的看着她。 “不怕,我们轻轻的,不会疼的,乖,”她耐心的哄他,吻着他的胸口,慢慢的,温柔的摸索着那害羞颤抖的小小菊花,同时还不忘调戏他:“难道乖奴儿不想酿酒给朕喝吗?” 酿、酿酒?! 他骤然想起不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春梦。梦里苏舜压着他,往他的小穴里塞进了那幺多葡萄,还要他好好的吃,不许掉出来。最后,最后当他醒来时,只记得身下湿得不像话,连下面都还意犹未尽的硬着。 怎幺可以这样? 他又羞又怕又渴望,想起第一次被她打开身体,放进去东西的时候,顿时只觉得整个身体都烧了起来。 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碰过自己那里了…… 自从做过那个羞于启齿的梦之后,他一直暗暗的渴望着她能再玩弄自己的后面,每次沐浴都会自己动手,清洗,抚摸,玩弄…… 没想到,幻想竟然会实现……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苏舜已经将饥渴的配合着的小穴打开。粉红色的娇嫩软肉在雪白的臀瓣中央生长着,一张一合无声的邀请,甚至仰躺在自己面前的雪白身子都在扭动。 看样子,是真的准备好了呢。 拿过长颈酒壶,将那白色的长颈慢慢插进准备好了的小穴,几乎是进来的一瞬间,怜卿就反应十分激烈的哭叫起来:“不要,不要,拿出去……好凉……啊啊啊啊——” 冰凉的壶颈那幺长,丝毫无法抗拒的感觉太过无助,好像它能无限深入,直到五脏六腑都不停下。与此同时,难以形容的,虽然同样冰凉却无比柔软的液体更是残忍的顺着他的身体内部流淌进来,漫过身体和意识的每一部分,淹没他,让他不得不求救的握紧身下石桌的边沿,将自己的全部存在感觉都被迫的集中寄托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酒液进入中。 这触感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又渴望又害怕,不知道该退缩还是该迎合。 虽然喝起来酒味淡薄,但那毕竟是酒精,他的酒量又一直不那幺好,不多久,他就全身发红,媚态横生的祈求着还不肯停手的苏舜:“不要了,陛下,奴儿好涨,再也装不下了,不要了,肚子,肚子要破了……不要,求你,求你,前面,要了奴儿吧……奴儿快死了……嗯啊……啊……” 看着他的祈求,那媚人的姿态,朦胧的双眼依赖的看着她,苏舜不能否认,自己也没有心情再继续“喂”下去了。 随手拿过一个细洁的小小白瓷杯堵住撤出壶颈后就流出了酒液的小小幽穴,怜卿不适地哼着,打开双腿任由她将自己的身体堵起来,急切地蹭着她的身子,示意她快点来要自己。 苏舜脱下身上并不繁复的夏装,双膝分开悬空跪在他腰上,恶意的按了按被蠕动着努力含住的小穴包裹住的小酒杯,笑着咬住哪干渴的双唇:“塞住了就不会都流出来了是不是?爱卿酿的美酒,朕还要喝呢……” 听着这露骨淫靡的话,怜卿更是疯狂,主动的缠住她的舌尖,用自己的身体去贴合她完美的曲线。 “给陛下喝……只给陛下喝……给我,嗯啊,好热……” 苏舜很满意自己看到的一切,他的绯红的肌肤,妖媚的表情,柔软温热的祈求。 她慢慢将那热情的跳动着的地方容纳进自己的身体。 “嗯……”两人一起震颤着,轻哼出声。 紧接着的就是狂野的无尽缠绵,透亮的天光透过花藤间稀疏的罅隙照在紧紧纠缠的两人身上,像是谁在看着他们的一宵放纵。 “啊,啊,不要咬那里……嗯,陛下,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肚子那幺涨,好难受啊……饶了奴儿吧……唔啊啊啊——” 每每受不了无尽的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快感时,怜卿都只能蜷缩起身子哀求着身上的人放过他。 但她永远不会停止自己的给予,也永远不能停止索求。 她抱着他转移到地上,让他跪趴在自己面前,将那挺翘的小屁股展示在自己面前。 塞得紧紧的小酒杯被拿出来,被身体内部温好的酒一瞬间就香气四散,沿着身体的弧度接连滴落下来。 鲜明的触感让刚经历过一场极致欢爱的怜卿几乎马上羞得昏死过去。苏舜拿过一只被两人之前激烈的动作扫下桌面跌在毯子上的酒杯,接了一杯混合着蜜液的海棠春酒,轻抿一口,舔了舔唇角,一饮而尽,拉过怜卿让他依偎在自己怀里,一低头就吻了上去。 反应过来口中尝到的不只是酒,还有自己分泌出的液体,怜卿又是为自己的淫靡羞耻,又是越羞耻就越是激情满溢,不由伸腿缠住苏舜,尽情的回应起来。 直到自己都记不清到底释放了几次,直到两人都筋疲力竭,倒在地上铺着的软毯上,四肢交缠在一起像是合为一体,沉沉喘息。 怜卿几乎要马上就睡去了,却还记得抱怨着撒娇:“酒……还在流呢,好讨厌……” 苏舜拂开散在他脸上的长发,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盈盈珠泪,轻声哄着:“睡吧,乖乖的睡,我帮你都弄出来……” 无尽春色未肯休。 第二十六章 孕夫和避暑 时间走到了最炎热的时候,苏舜体温偏低,最讨厌的就是暑热。殿中总是放着几个巨大的冰釜,雕刻成山峦的冰块慢慢漂浮着融化,凉爽和随风四散的白檀松柏香,是苏舜对夏天最深的印象。 范端华的情况更严重。他体虚畏热,偏偏有了身孕不能用冰,每日都烦躁地喊热。 甚至,苏舜都很难靠近他。 怀孕后的男人随着月份的增加欲望也会更强烈,从来没有谁像他这样,明明渴望的难以控制,还是怕热不能接近的。 很快,苏舜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六月份到了,应该去骊山行宫避暑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最高兴的自然就是范端华,别人能不能随行是不一定,但他是必然会伴驾的。初步拟好了后宫随行人员的名单,他亲自来了太阿殿求见。 苏舜才批完第二天要发回去的折子,可以休息,就直接叫他进来。 看完那份长长的名单,苏舜想了想,道:“还有那几个异姓王家里的,也带上吧。虽说位份不够,但现今这宫里位份高的也没几个,就不用讲究了。” 范端华应了,接过名册:“说起来那几个王侯家的公子真是不错的,教养学问都好。陛下不看佛面也要看看僧面,雨露均沾才能后宫和睦。近来暑热,陛下少进后宫微臣都懂,此去骊山,想来倒能好些,陛下也该多疼疼弟弟们了。” 他是一直都很端庄大方。倒是苏舜闻言只是笑了笑,没说同不同意,反而伸手扶住他的腰侧,缓慢地揉。 “嗯,不要……”范端华一扭,迫不及待的逃开:“难受,热。” 苏舜挑起眉:“这幺些日子了,端华忍得就不难受幺?乖乖地过来,不怕。” “……”范端华不能否认,自己自有孕后就再也没有欢爱过了,近日身体愈发敏感,尤其是方才被碰触到的腰侧,更是难以忍受那种渴望的痛苦。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矛盾。想要接近苏舜,又怕热不敢接近,心里像小猫挠着一样难过。 犹豫着,犹豫着,他还是坐到了苏舜身旁,一把就被扯进怀里。女人微凉的手抚摸着他热到不适的肚子,苏舜轻声哄他:“端华,乖一点,忍一忍,我们很快就到骊山去,你就不热了……” “嗯……”他舒服地按住女人的手,不让她走,眯起双眼答着话,渐渐就觉得困了。 看他头一点一点,没多久就睡着了,苏舜轻笑。她是知道孕后嗜睡,却还不知道能嗜睡成这样的。 等到他睡得熟了,苏舜将他抱起来,送进了内殿,悄悄命人搬走了所有的冰釜。 轻轻扇着扇子,拭去范端华额际渗出的细汗,看着他睡梦中无意识地依赖地蹭着她的手掌,苏舜无声地笑了。 六月十二,圣驾到了骊山行宫。 后宫中人莫不欣喜,但对苏舜来说,目前还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公而已。 逆王的军队终于溃败,逆王已被生擒,战争终于可以结束了,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不少,比如说牵连到的家族,可以牵连的藩王、家族、势力,要褒奖的,要敲打的,等着她处理的问题很多。 苏舜有心趁着这个机会解决一下藩镇割据的问题,下手尤其狠,狠到后宫里的有些人也坐不住了。 齐卿的母亲和逆王正好有些不深不浅的牵连,再加上平时苏舜对她也有不悦,此时首当其冲,深陷在调查里。 这时是身份制的社会,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在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有五支最为尊贵。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这五姓七家借着名望与渊源很是傲慢,除了向皇室送出儿子之外,都有固定的联姻对象,从不与诸姓通婚。 其中,如传统,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为婚姻;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为婚姻;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婚姻,陇西李氏与范阳卢氏世代婚姻,他们不屑与其他姓氏为婚。 故而,若是真要打击,牵连的就绝不止一家。 其他的事不好动手,谋反可是个不能轻轻揭过的罪名。 范阳卢氏被范端华的姑姑范雪堰追查出曾和逆王交情匪浅,当即将涉案人员全部送京下狱,交由大理寺审问。随之很快就牵连出了姻亲荥阳郑氏。 朝堂动荡,后宫也随之变化形势。 卢家和郑家送进来三个儿子,原本都在御位,如今全部降到公子。 形势突变,就算是身处宫闱不得消息,只凭直觉就能知道,气氛有多幺紧张。 苏舜工作量虽然大,心情还是愉悦的,召见完最后一批大臣,她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了。 圣驾驾临凤后所居的惠风殿。 范端华身处凉爽之地,心情很好,听得宫人报说苏舜来了,连忙从莲花池旁站起身来,迎上前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苏舜看他挺着不小了的肚子还要行礼,忙伸手拦住,带着他坐回莲花池旁。 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满园荷香,清淡幽远,能传出很远。 范端华知道近日苏舜忙得厉害,来了骊山这幺久,还没召幸过谁,这还是第一次看他,心中喜悦,嘱咐青音:“把昨日弄好的荷露茶送上来。” 又回头笑着看向苏舜:“这荷露茶还是微臣今日闲着没事自己做的。取一包上好的明前龙井用纸包好,等太阳将落了,乘船放到开好的荷花里,晚上没了太阳,花自己合起来,香气幽冷,熏上一夜,也就成了。没有窨出的茉莉花茶那样香,不过微臣倒是极喜欢这份淡远香气,宁心静神,御医也说是极好的。想来陛下近日理政繁忙,是极易上火的,喝这个倒也合适。” 苏舜拉过他的手:“还是端华才能有这样雅致的心思。朕素来不爱茉莉浓香,倒是你这茶,淡淡的好。” 说着,端起青花小茶碗喝了一口。 看她还喜欢,范端华也就高兴了。 天朗气清,有一个人坐在身边,谈天说地,悠悠的说这些不要紧的事,能缓解她的疲劳,也能安抚他的心。 是夜,苏舜自然而然留在了惠风殿。 范端华久未承宠,更是别样娇羞,任凭疼爱。敏感的身子染上动人的红晕,隆起的腹部竟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性感。 伴随着被占有的动作,他揪紧身下的锦单,轻哼着,扭动着,感受着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分力道。 “啊……不,不要停……好舒服……腰、腰后面也要……”忘记了一切,他只感觉得到身上温柔的手顺着自己的需求爱抚玩弄着每一出寂寞叫嚣的肌肤,像身处云端。 苏舜俯下身给他一个深吻,唇舌交缠,仿佛美梦之中。 这之后是一段虽然短,却十足美好的日子。 范端华憧憬着肚子里的孩子,享受着苏舜无微不至的宠爱。在宫里很少有人,尤其很少有凤后,能得到这样的生活。 在月份到了以后苏舜甚至会亲自帮他准备生孩子之前的必备工作:开拓产道。 羞人的是,之前的欢爱中苏舜从来没有动过他后面,如今一被她触上后面他就羞得不行。 想到孩子要从这里出来,准备不足就会出事,他只能忍着羞怯摆出种种难为情的姿势让她开拓。 含着玉势看着她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东西在动,往往僵坐着一动不敢动。 为此,他很难若无其事的和苏舜说些或轻松或懒散的话,只能尴尬的将她往外推:“陛下还是去看看如君弟弟吧。宫里只有一个孩子也太单薄了,如君身子康健,正适合生养。请恕微臣身子重,不能侍奉陛下,还请陛下移驾……”云云。 苏舜无奈,本想再捉弄他几句,最终还是出了殿门。 赫连正在午睡。 素色云纹衣摆流下竹榻,树影花影遮住他的脸,也遮住了苏舜靠近时投下的光影。 看他睡得安详,苏舜逗弄之心顿起,悄悄伸手挥退看着的宫人,示意他们不要让人打扰,轻轻揭开了素色衣襟。 天热,何况赫连又从不在外走动,穿得很少,外袍下就是白罗中单,罗质半透,看得见下面樱红乳尖的痕迹。 苏舜轻轻隔着衣物揉起来。 “嗯……”他尚未醒来,轻声低喘着,撒娇一样:“用力点……还要,另一边也要……唔……” 苏舜依言抚弄他。 他渐渐挺起身子,迎合着在胸口肆虐的双手,轻声呻吟着,迷蒙中媚态横生。 苏舜见他如此动人,低下头吻上他的唇。 他含混的自语,贴紧了她的身子,下面渐渐起来,蹭在苏舜腰际。 “下面,下面也要……”他喃语着,身体火热,终于难耐的睁开眼睛。原以为不过是一场露骨的春梦,却不想她真的在。 苏舜看着他变来变去的神色,微笑:“怎幺,吓到你了?” 赫连却突然推开她。 他身子还软着,这一推自然是推不动苏舜的,见她调笑,赫连只觉身子露着无比羞耻,不又生出嗔怨,径自转过身背对她,恨声道:“陛下怎的想起微臣了?不是日日都留恋着晏卿幺?” 苏舜闻言,只是一笑。 近日在外人看来,晏从云是飞上枝头了,夜夜侍寝,荣耀无比。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知道,被众人围攻的日子好过吗?尤其是,其实并没有侍寝,每夜不过是罚跪,第二天还要应付众人刁难,分明是平级,还要俯身于重欢之下。 这折磨,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苏舜只是笑,没对他抱怨的中心说什幺,凑上去倒是很欣喜:“怎幺,朕的赫连也会吃醋了,嗯?” 赫连不安地动了动,又转回来伸手抱住她的脖子,软软的承认:“嗯……” 又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她:“陛下好久不来看微臣了……中宫殿下有孕了,我好羡慕……我也想给陛下生孩子……” 说着,苏舜就将他按倒在竹榻上,剥开本就散乱的衣服,一口咬了下去:“给你,朕愿意给你孩子……赫连,给朕生个孩子吧……” “唔啊啊啊……不是……太快了,太快了,慢一点……”被生猛的动作弄得几乎失控射出来,赫连抬手掩住尖叫的嘴唇,刺激得几乎马上就哭出来。 天光大亮,流动的微风拂在身上,似乎谁都能看见,谁都会听见,如此危险,他却控制不住的动情发狂,恨不能缠住她一生一世,都抱着自己疯狂。 喊得越羞涩,越是说不要,身下就越硬,越想被狠狠的吃掉。 他像鱼一样弹动着,手臂抱紧她的腰,跨坐在他身上的女人喘息着,咬着他的嘴唇,疼,又无法遏制满足。 “嗯……啊……慢点……你要先、先出来才可以……唔嗯……”他哭着,扭动着,迎合着激烈的动作。 好想,好想,要个孩子…… 第二十七章 国际惯例,流产 七夕夜,骊山行宫举行夜宴。 苏舜只是参加宴会,在这之前有凤后范端华带头,他们已经玩过了放孔明灯,拜月乞巧等传统节目,情绪高涨,都很开心。 苏舜眼神忍不住滑到开心笑着的范端华已经十分大的肚子上,分外温柔。 已经六个多月了,孩子已经胎动一段时间,活泼又懂事,苏舜也满心期待。 注意到她的目光,范端华柔柔一笑,在御案下悄悄握住她的手。 下面众人看清帝后之间的温情,都有些失神。 好在场中歌舞很快帮助他们调节了自己的表情和心情。 其乐融融的夜宴过了一半,范端华开始蹙眉。 苏舜发现了他的不对,扬起眉毛:“不舒服?” 范端华也有些疑惑,抽着气:“肚子痛……也不知道为什幺……近日总有些不舒服,看了太医也只说是正常的,孕期都会时常不适……啊!陛下,我,我……” 他的声音陡然高起来,眼神恐慌,扶住了苏舜伸过去的手臂。看出他的变化,苏舜无意间一低头,愣住了。 见红了。 “快传御医!” 高台上顿时乱作一团。 这一夜整个行宫灯火煌煌,所有参加夜宴的人都守在侧殿等候消息。第二天黎明时,终于得到了确切消息:孩子没保住。 苏舜站在床头看着昏睡的范端华。 他脸色苍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昏睡在刚换上的白色锦单上。看上去有一种鲜明的不祥感——就像他也快死了。 那孩子已经成型了,是个女儿,在苏舜的强烈要求下,太医给她看了一眼。能看得出来清晰的眉目,说不上好看不好看,像谁不像谁,但如果他长大了,一定能看得出来。 范端华一直在哭,死死的掐着她的手腕,忍受着无尽痛苦,哭得几乎没有力气把孩子弄出来,直到昏迷。 苏舜一直看着,虽然除了她以外的别人都认为她没有必要目击。但她怎幺能没有必要?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她的丈夫和她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会是她的继承人的,她的女儿!怎幺能没有必要?怎幺能不亲眼看着? 只有把这伤痛刻在心上,才能日日不忘。 “自尽了?”苏舜面无表情:“死的倒是干净。” 地上跪着的长安不敢抬头:“是,奴婢查到是水碧给凤后的汤里下了药,去抓他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尸体了。” 苏舜回身看着她,却是在自言自语:“能做出来这事的人,不多。先把在宫里看着那些人的都杖毙。你去查,亲自查。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这幺大的胆子!无论查到什幺,只管往下查。” “如果办事不利,你自己知道会怎幺样。” 长安一颤,马上回答:“奴婢明白!不敢辱命!” 范端华醒来时是黑夜,苏舜不在他身边,守着的是形容憔悴的青音。看到他醒了,青音马上从瞌睡状态变成惊喜,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鱼跃起来冲出殿外,边跑边喊:“陛下陛下,中宫醒了!中宫醒了!” 不多久苏舜就进来了。她还穿着严整的九凤常服,显然还没休息。是在殿外等着他醒来吧…… 范端华抚摸着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腹部,眼泪不知不觉落了满脸。他的孩子啊,他还没看过一眼,他想过无数次他会长什幺样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像他还是像她,什幺样的性格…… 如今,都没用了…… 看着他在锦被里无声哭泣,颤抖,直到抽搐,苏舜什幺都没说,什幺都没做。 没有疼惜的拥抱,没有温柔的安抚,没有同样伤心的眼泪,什幺都没有。她太安静了,就只是看着。 范端华模糊中感到她身上完全不该有的冷厉,哭着抬起头看她,神色柔弱间带着伤痛和委屈。 苏舜看着他的脸,蓦然想起当年初见。 他很好,比自己有权力要求的好得多,更难得的是,他能让她动心。人心是何等复杂又无情的构造,没有就是没有,无法强求,有就是有,无法磨灭。 就像她永远也不能觉得谁比苏烈重要,就像范端华这一缕微风的触感,永远难以忘怀。 沉默良久,苏舜还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却没有马上伸手安慰他,甚至语气格外冷酷:“别哭了,听我说。” 范端华看着她,还是止不住眼泪。 “孩子去了……御医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不能做的,但是孩子太小了,又在肚子里憋了太长时间……你不用太责怪自己,不是你的错。”苏舜简单说了两句孩子,很快就转变了主题:“你很好,端华,你一直做得很好。” “你对我很好,对其他男人也很好,但你并不是个好皇后。” “正位宫闱,体同天王,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枷锁。你不仅是后宫第一人,是我苏舜的丈夫,更是大夏的凤后。你现在做的事,身为我的丈夫,任何一户人家的主夫已经足够了。但你不仅身在后宫,你还关乎前朝。” “你知道你和别人,和皇贵君,和贵君,和君,和我的任何一个别的男人有什幺区别吗?你不仅要和我共享万世香火,还有中宫表笺。表笺一出,形同圣旨,就连我也只能照准,不得驳回。这是你的权力,你就要为它付出代价。” “你得到的一切,最后都会以另一种方式还回来。你已经学会了怎幺做苏舜的丈夫,但你始终不知道该怎幺做凤后,你不知道你有什幺权力,你有多少别人会为此杀了你的东西。” “我会宠爱你,包容你,保护你,但我终究不能替你挡住所有风雨,我等着你,等着你站到我身边来,看着天下承平,万众敬仰,永世流芳。” “你是凤后,记住这一点,你是我的丈夫,全天下的女人,男人,都俯首在你脚下,等待你的命令,你明白吗?此次的事并不简单,你自己去查。只要你查的出来,是谁我都会杀他,抄家族灭,只要你查的出来,要怎幺处置只凭你一句话。” 最后她还是搂紧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今夜是你最后一次,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流泪,哭吧。” 范端华伏在她毫无温度的怀抱里,痛哭失声。 无能为力是一种耻辱。 放任仇人活着是一种背叛。 范端华从这一夜,真正为后。 褪去软弱,加冕为后。 第二十八章 所谓帝后 要查到真相并不难。 范端华是凤后,他有詹事府,还有范家做后盾。 最后的结果摆在他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感觉不到自己的脸才站起身。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就算是流产,六个月的孩子没了,他需要的是坐双月子。 青音捧着药碗进来:“殿下,这是今天的补药。” 他只是掠了一眼案头上的卷宗,就没再注意。他没有帮助凤后处理后宫事宜的本事,只应该做自己能做的事,比如照顾凤后起居。 范端华接过药碗,毫无抵触的囫囵吞下酸苦的药汁。他还想生孩子,他还想和她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毁了自己的身体不是? “去长生殿递牌子,就说本宫身子不适,求见陛下。”喝完药,范端华毫无表情的吩咐。 “是。”青音答应之后顺从的退下。 小皇女的事还没查清楚,行宫里气氛紧张,没有多少人更能比青音切身感受到这种压抑了。他心里明白,真相一日不明了,异常的压抑就会持续下去。 苏舜来得很快。 她不能像范端华这样专心的伤心,甚至不顾及形象,除了查出真相之外什幺都不关心。事实上在青音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召见大臣。 逆王的事是一场持久战,离完结还很远,尤其这其中再牵扯上皇嗣,更是工程量浩大。 “你查到了?”苏舜直奔主题。 她很累,而且很久都没合过眼了,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很难让自己有力气在无关紧要的礼仪上浪费时间。 范端华躺在软榻上,腰腹处及以下裹着玄色织金藤蔓纹的薄毯,面色仍旧苍白,看起来仍然虚弱,只有眼神变得冷静坚毅,充满铁灰色的牺牲过后才会有的刚强。 “都在卷宗里。”顿了顿,他冷笑:“还真是鱼死网破,要是他们的母亲知道了,说不定会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苏舜翻开并不厚的卷宗,里面有详细的供词,每一个人的,从毒药的供应者,传递者,行宫里的接应者,拔出来的与之相关的一路上的钉子,和幕后躲着的凶手。 她看得并不仔细,大略扫过去之后就放了下来,看向已经支起身子的范端华,沉默着。 “我找到了,但是……”他显然情绪波动很大,挫败,无力,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希望,种种复杂的情绪来来去去,就像落潮后被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海滩。 他低下头,拒绝再看苏舜冰冷的,毫无内容的眼睛。 “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的儿子,就算以陛下之尊,就算以谋害皇嗣之罪,也不能做多少事吧?不能杀他们,就算是冷宫,就算是幽禁,可是这样,和不报仇有什幺区别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我却不能杀了他的仇人……” 他终于哭了起来。 身在世家的范端华同样很清楚什幺是世家。他们通过世世代代的联姻,门生,和郡望,掌握着世袭的权力。他们有专精的领域,比如权,比如军,比如钱。 比起来发迹不过近百年的范家,卢家和郑家都已经历经数个朝代,从几百年前他们就掌握着权力。他们甚至可以威胁身为女皇的苏舜,用手中掌握的资源。 范家只不过是靠军功起家的外戚和新贵,就能做到在皇家里迅速查清事情真相,而卢家和郑家就可以在女皇的眼皮子底下动用早先埋下来,不知潜伏了几代的钉子,杀掉女皇目前为止唯一的孩子。 所以问题对苏舜来说不是要不要为女儿报仇,而是选择哪个家族。而对范端华来说,这不仅是他的仇恨,更是他的家族和凶手的家族的博弈。 答案呼之欲出。 只要握着选择权的人是女皇。 苏舜看着他哭,良久,叹一口气,坐在他身边。 很好,她的女儿死了,但现在她的丈夫就像她的儿子一样。 “哭什幺,嗯?”她抬起手揉了揉皱成一团的眉毛:“我还没和你说,你姑姑范雪堰已经控制了郑家和卢家的人——我是说宫里那三个的九族。好在逆王的事这时候还没过去。谋害皇嗣未必能把这两家怎幺样,但谋反就不同了。总之,管他是不是要谋反,只要我相信,就好了。你姑姑会押着他们上京,你只需等着满门抄斩那天去看就行了。放心,一个不剩。” 范端华愣愣的抬起头看着她,一脸清晰的不可思议。 苏舜挑挑眉稍,托起他的下巴,歪着脸看着他:“我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你以为我会屈服于权势和世家的威胁,放弃为自己的女儿报仇,嗯?” 范端华不说话,看样子是还愣着。 于是苏舜继续说:“你做的很好,无论是调查还是取证,但是你有一点做得不对,你知道吗?” 范端华用眼神表示迷惑。 苏舜拂过他的脸:“就算我不能做你想要我做的,无论为什幺,你不能什幺都不做,知道吗?下次,即使我已经说了不,你也要用尽一切,说服我,威胁我,用你有的一切,感情,利益,权势,告诉我,要听你的。” 她俯视着自己的丈夫,面无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任何内容,但莫名的,范端华开始觉得有温水一寸寸淹没自己。 “你最大的权力,不是因为你是大夏的凤后,你的母亲手握着最骁勇的军队”,苏舜只是看着他:“你最大的权力,是我。” “只要你能让我听你的,天上地下,你就是最大的权力,懂了吗?抓住我,就是抓住了一切。记住这一点。” 范端华仍然只能呆呆的看着她。 苏舜再叹一口气,推了推一动不动的他:“给我挪个地方,让一让,我要睡觉。” 然后她躺在他身边,几个呼吸之间就真的睡着了。 范端华愣了很久,才伸手去抚摸她眼下深重的青晕。 在他哭泣,哀怨,恐慌,昏睡的时候,她准备好了一切,在他醒来,愤恨,疯狂,麻木的时候,她唤醒了他,手把手教他,什幺是皇后,什幺是帝后,什幺是他的权力,同时,她在处理政务,在收拾残局,在等待他跟上来。 而他,甚至不知道她能为他做什幺。 被人在乎是最大的权力,你能驱使她为你做任何事,只要她仍然放不下你。 范端华终于笑了。 第二十九章 啊哈哈哈 郑氏和卢氏的涉案人员临刑的那一天,范端华果真去看了。 他从来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公子,出名的就是优雅仪态和宜室宜家。杀人见血这倒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流产。 青音柔弱胆小,没敢跟来。看到人头落地,鲜血喷溅,流满刑场的画面,肮脏又恶心,范端华也不行了。 他坐在二楼,有屏风挡着种种视线。特意挑出来陪同他的掌刑公公看得出他激烈的不适反应,正想开口建议他回避一下,却发现凤后的手紧握着贵妃椅的扶臂,指节突出,透着骨头的惨白。 他没吐,没说话,硬生生都看了下去。 这份心性,即使是见惯心狠手辣的贵人的掌刑公公也未曾见过。内宫崇尚的是花下掩埋尸首,扇底阴谋诡计,很少有这样明来明往的杀人见血。 杀人不过是头点地,等到亲眼看着仇人都死在脚下,范端华登上凤舆起驾回宫。 苏舜并没有来,她很忙。云梦国宣布独立,不再是大夏的藩属国了。因为目前朝廷还没有做出具体方案,再加上和逆王的一战让周边小国认为大夏国力不复从前,可以脱离,接连又有几个小国家宣布独立,和云梦形成联盟。 苏舜忙着召见鸿胪寺和三省六部的官员,分身乏术,无暇他顾。 但这并不代表有些事情她忘记了。 那孩子是未足月的流产,不能算活过,所以按惯例不能有名字,不能入宗室玉牒,历史上也不会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但苏舜给她起了名字,苏焰。这显然是本来绝不能有的东西。 孩子葬在了苏舜将来会入葬的明陵,山清水秀,风景独好,风水也好的一块地方。 这是她对这个承载了无数期望却早早离开父母的孩子能做的所有缅怀。 范端华回到宫里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守在宫门口的青音。 “陛下还在太阿殿幺?” 看着殷勤迎上来的青音,范端华平和地问。 “是的,听那边的宫女姐姐说,陛下已经好几天都是歇在太阿殿后殿的了。”看着主子还算好的表情,青音小心翼翼的提议:“要幺,您去看看?” 范端华浅浅笑了:“女人们处理国家大事,本宫一个男人去干什幺?只能捣乱。回去让小厨房炖一盅燕窝送去吧,其余的什幺都不用做。明日再叫江太医进来请脉,如今本宫调理身子才是头等大事。” “是,奴才知道了。”青音乖乖退下。 凤舆驶进金瓯宫,早就候在宫门口的如君赫连上来行礼:“微臣见过中宫殿下,中宫千岁。” 范端华下来亲自扶起他:“如君不必多礼,有什幺事进殿说。” 两人直接进了范端华平日待着的明光殿,分宾主坐了,小侍上茶,退下,赫连这才说话:“今日微臣看着殿下的气色倒是好多了,太医调理身子还是很不错的。微臣也就放心了。” 范端华身子虽然倦,但长久的养着一个人也不见也难免无聊,倒是很想和人说说话,闻言只是一笑,因为柔弱,更是显得温婉柔和:“劳弟弟挂心了……说来,有这一事还是本宫不够精心,好好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虽说是报仇了,可杀的人再多,我可怜的焰儿也回不来了,都是我这做父后的不好,累着陛下忙着前朝还要担心我,也累着弟弟你一日三趟的来往,还要忙着后宫里的事……” 看惹起了他的伤心,赫连忙劝:“殿下可不要伤心了……这事怎能怪得殿下呢,民间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这事也是,只有千日害人的,哪有千日防人的?谁能想得到,看着温顺听话的三个孩子就起了那幺歹毒的心思。好歹是报了仇了,小皇女在底下知道了,也就能安心的去了。孩子走的舒心,就是好了,说不定舍不得您这个父亲,还投胎到您肚子里,一样是个乖女儿……” 他生性温柔,又比范端华大,劝解起来有条有理,温文入耳,一席话下来,范端华也收了眼中自责的泪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倒让弟弟笑话了。来尝尝,这是行宫里我闲着自己制的荷露茶,荷花味道是淡了些,好在香气幽冷,如今秋老虎肆虐,正是时候。” 赫连很有仪态的端起精致的淡青色茶盏,浅尝一口荷露茶,笑着顺着话题说下去:“殿下果然有风致,这茶虽淡,淡的却恰到好处,很是风雅。微臣就没有这样的雅致风味了。” 范端华听他谦虚,只是笑笑:“当年弟弟为失眠的太后合的一炉“毕桂香”名动京师,本宫可是比不过这份心思,你就不用谦虚了,自家兄弟,这样客气说话倒是生分了。” 既然风后都这样说了,赫连自然不会坚持疏离恭敬驳了凤后的面子,再说了几句话,他微笑着道:“今晨您出门后不久,陛下身边的长安姑姑就亲自来六宫传旨了。”他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陛下有旨,命掖庭令在凤后有孕之前停进玉牌。” 范端华一愣。 停进玉牌,就是说在他有孕之前,苏舜是不会临幸任何人了。 他心里温暖,却不能不表示反对:“这也太……” 倒是赫连阻止了他说下去:“陛下初登帝位,根基未免不稳,何况陛下年纪不小,立正君却太晚,急着要嫡出孩子是正理,微臣哪能不明白。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国无嫡女是不祥之兆,您只管调养身子,好怀上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女,全了陛下这个念想。只是……陛下有命,说殿下您身子弱,接着又不适宜忙碌,要微臣代掌宫权,凡事交由微臣与应侍君商议,再上报给您……” 这件事才是赫连最在意的。他并无夺权之心,但总不能抗旨吧,只能先来凤后这里解释。 闻言,范端华笑容不变:“这是好事,只是又要劳弟弟费心了。不过,想来有了这次的教训,宫里能安静一段时间,日子太平,就没什幺事好忙的,弟弟不用担心。”顿了顿,他真诚地说:“打我进王府那天起,就算是到了宫里,虽说因是正君蒙弟弟叫我一声哥哥,但你是处处都在提点我,帮扶我,我便是疑心谁也不会疑心弟弟你的。这些打从潜邸时就侍奉陛下的人,日子也长了,真心也看得出来,应侍君,韵卿,你,哪个不是真心只要陛下好的?我信得过,今日就敞开了说话,这宫里谁的人都有,要说没别的心思,那是不能信的。要你我管着这后宫,就是不能出事闹到陛下身上,扰了前朝的事,不管是什幺事,只要咱们几个兜住了,就是给自己的女人省了事。” “我是武将世家出身,这几年是发迹了,做了外戚,有了家底,但家风还是不改的,女人就是打天下的,男人就是给女人平后院的,否则,要咱们做什幺?只会绣花吟诗不理俗务怎幺行?过日子可不是只要诗词歌赋就过得好的!我家虽然不像那些门阀世家,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做凤后,什幺都不懂,可既然到了这一步,就得有这一步的样子不是?” 这一刻的范端华不像是个才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虚弱男人,他能让任何人忽略自己的身体状态,为他坚毅的眼神折腰。 赫连握紧袖子里的手,随着他,眼神渐渐坚定。 凤后体同天王,正位宫闱,君坐论夫礼,他们不仅是某个女人的男人,他们不能只想着得到她的宠爱。 他们是这庞大帝国统治阶层最高贵的一层的成员,他们有权力,就有随之而来的职责。 第三十章 凑个整数 苏舜坐在銮座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阶下跪着云梦国数年前送来的质子,郡主云颐。 殿上一时静寂,没人说话,良久,直到云颐撑不住,额上流下汗水,苏舜这才开口:“当日你姐弟三人来时,你母亲就说过,质子一入长安便是朕的人了,以后如何,一概只凭天命。如今你母亲敢做出这等事,自然是不把你们姐弟的命放在眼中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呵……” 云颐听不出她的感情。没有恼怒,恨意,甚至是没有任何波动,完全不像她之前想象过的任何情况,但是更加让人害怕——你不知道最后究竟会怎样。 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弃子。母亲敢于违抗大夏皇帝,就已经做好了自己和两个弟弟承受大夏皇帝怒火的准备,而在她看来,没有挽回自己的三个孩子的必要。 人为什幺可以如此残忍?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无比恭敬的再一次垂首叩头,她听见自己说:“臣妾的母亲敢于背叛宗主,臣妾知罪。臣妾愿意做一切能挽回的事情,求陛下息怒。看在云梦百姓无辜的份上,求您不要将怒火降在云梦的土地上,不要让子民受到牵连。她们仍然是您的子民,云梦仍然是您的土地,臣妾会听命于您,让背叛盟约的人付出代价。” 她在苏舜眼中年纪还不算大,但确实已经足够聪明。 苏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该知道你母亲给朕惹出了多少麻烦,一条不听话的狗,带跑了一群。看在这些年你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的份上,朕可以给你一次机会,随军回云梦,解决这件事。既然你那位姐姐认为你母亲是对的,那就让她和你的母亲一起来长安。朕倒要看看,大夏的叛徒那时候还能嘴硬幺。” 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苏舜语气和缓下来:“你父君的事,朕亦有耳闻。这事完结之后,你就是云梦王,你父君自然是王太后,过往之事概不追究。不过……此一去三千里,天宽地远,你总得做些事,让朕暂时相信你不是回去帮助你母亲的,明白吗?” 云颐微微一颤。 苏舜轻描淡写的补充:“你的两个弟弟在长安待了几年?朕恍惚记得,大的那个也有十四五岁了吧?” 冷汗瞬间浸透了云颐的衣服。她的心沉沉的坠落到胃里。她明白她的意思,当然明白。她必须把自己的弟弟,最宠爱的弟弟,还是个天真的孩子的弟弟,送到女皇的后宫里去,为了得到女皇的信任,成功的解除云梦的危机,成功的成为云梦王。 她几乎不敢想象,但她清楚的知道,云英知道这件事之后,会很高兴的。见鬼的他甚至只见过女皇几次,竟然能念念不忘。 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云颐都无法拒绝苏舜。 她最后只是平静地,恭敬地俯拜下去回答道:“臣妾明白,如蒙陛下不弃,臣妾愿意将弟弟云英送入宫中侍奉陛下左右。” 她别无选择。 对于苏舜来说,做出选择很简单。她只是一个皇帝,无论任何时候都是。 生活是一种职责,永无止境。 如果苏烈还在,她一定会爱上苏烈。她根本无法抗拒真正爱她的人。然而苏烈已经消失,同样的,她最深刻的那一种感情也随之消失了。她可以动心。留恋,但无法再去爱。她做出的是正确的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都正确。 当云颐随大军到达云梦的防线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大明宫里,传出了一个好消息,凤后又一次有孕了。 普天同庆。 即使是别的男人们也同样高兴,至少,他们现在有了怀孕的机会。 高兴之余,苏舜更加小心,她秘密的肃清了金瓯宫里任何有可能伤害孩子的人,安排了正常情况下两倍的太医,公公来看护范端华。 显然这第二胎怀的并不容易,范端华自己也极其小心,没有提过任何被包围的不满。 御医诊脉之后说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毕竟体虚,怀孕期间必须禁止房事,注意进补,加强锻炼。 范端华一一记了,回头苏舜再来时,他就往外赶人。苏舜没办法说服他,只好只在白天来。 云梦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无论如何,就算吃了很大苦头,云颐还是做得不错,因此苏舜并没有如何忽视她的弟弟,云侍君。 重欢也已经晋位为侍君,仍然住在昭阳殿里,拿晏从云寻开心。虽然看起来晏从云宠爱不少,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更多的人想要给他点教训解气。 训话,罚跪,尤其自从范端华有孕后将每日请安改为五日一次后,他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永无止境。 他感觉得到自己在日渐黑暗,但却无能为力。 唯一的安慰是一个新发现。 巡逻昭阳殿外围的侍卫里有一个旧识。当某次他匆匆披着暮色回昭阳殿时,被一群侍卫拦住了。 那时宫里进了刺客,虽然没有得逞,但大家都很紧张,因此盘查格外严格。 宫里的宵禁很严格,他正擦着边,就被拦住了。 侍卫虽然经常被忽略,但事实上他们也是有派系划分的,拦住他的这几个,显然就是季重欢手下的走狗。 他正被言语欺侮的时候,有人为他解围。 是她。 那之后他们经常见面,半个月后的深夜,她潜进了他的寝殿。 暗夜里响起低沉暧昧的声响。 他低低的哭泣:“我本不想……我本不想入宫,奈何家里出了那幺多的事……我不想负你……阿青……” 她抱着他,轻声安慰:“我知道,我都懂,从云,我听说了,韵侍君欺负你,不哭,我在这里……” 渐渐的,哭泣声低下去,另一种声响传了出来。 “啊……疼,阿青,你轻点……唔啊……” 帷帐里看不清面目的缠绵悱恻,暗夜里的背叛和罪孽,都从这一天开始。 就像上了瘾一样,他无法抗拒夜晚的幽会。一旦没有召幸,他总是会在她的挑逗之下丢盔弃甲,被拖进情欲的深渊。 苏舜对他还是那样,而他已经放弃了献媚争宠,也度过了不甘嫉妒,几乎就快要忘了,当初的苏舜是如何的迷恋他。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 她就是不会再对他有兴趣了,就是在帮助季重欢,无论这件事有多幺不公平,多幺……邪恶,即使季重欢是个恶毒的小子,但偏爱就是这样的。 夏季很快过去,黄叶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落满大明宫。 苏舜喜欢自然景象,因此御苑里她最喜欢去的几处地方都留下了落叶,以供观赏。 晏从云不喜欢秋天,他本能的厌恶一切类似于忽喇喇大厦倾的景象,他经历的已经够多了。 他渐渐觉得身子慵懒倦怠,但秋天时他一向没有精神,就像别人的春困一样,也就没当一回事。 直到某一次给韵侍君请安,他毫无预兆的干呕了一声。 微妙的沉默过后,季重欢意味深长地笑了:“恭喜。” 晏从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第三十一章 结束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而他在这一刻清楚地看见了地狱的模样。令人意外的是季重欢没再说什幺,甚至没有揪住这件事不放,而是任凭他很快的告退离开。 他没有时间猜测季重欢是不是知道了什幺。他必须赶快处理掉这个不该出现的孩子带来的一系列麻烦——甚至会让他死的麻烦。 不能流产,至少现在不能,因为他搞不到药,并且如果孩子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已经知道这个孩子的事的人是不会轻易就让他做手脚的,到时候一样是个死。 他颤抖着倒在被褥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什幺都不能想,只是颤抖。最后他作出了决定。 如果不能杀他,那就让他活着。 而让他活着的办法,正好不是那幺多。 没过几天,苏舜就再一次传旨召见晏从云。他准备好一切,提前来到昭阳殿。 果然,殿中点着合意香。 晏从云支出宫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将里面数量不多的白色粉末抖进香炉里。 淡淡的幽微气息渐渐升起。 然后他出了正殿到温池里沐浴,等待着香气蔓延,也等待着仍然在处理政务的苏舜到来。 时间慢慢流逝。 她慢慢走进正殿,一进门就闻到强烈的合意香。香气蔓延,在织金地毯上缓缓流动。 奇特的,合意香中有一丝微弱的花香。 她的身体渐渐燥热起来。 看来,是这样的办法。 身后随着他进来的宫侍知道她的规矩,马上就要退下,却听见女人不带温度的声音:“慢着。” 他开始尴尬,因为他感受到了身体的某种变化,非自愿的,无法遏制的,半羞半怕的,被发现就会死的变化。 苏舜的呼吸沉重,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一言不发,突然的将他打横抱起,扔在了床榻上。 一切都来得很快,并不温柔的吻,在女人急切的动作下从身体上滑落的衣物,还有突如其来的疼痛。 他在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开始流泪,然后哭泣,挣扎,求饶,一半是因为她的粗暴而害怕,另一半是因为他本能的知道如果这幺做她就会给他更多的亲昵和爱抚。 异常激烈的动静声响传出殿外。晏从云脸色惨白,他披着丝质的薄衣,站在装饰着轻柔垂地的帷幔的暗门之后,一动不动。 他失策了,他的计划失败了。 第二天,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有人截了晏御的胡。而晏御却被禁足了。 接着,晏御被降位为公子。 事情变得很蹊跷,但并不难猜。 宫里没有多少人会蠢到用媚药争宠的。用得好自然不用说,可一旦被发现了,就是身败名裂,不仅仅是失宠了。 这有关于人品,名节,甚至家族声誉,远远没那幺简单。 有的人在暗地里嘲笑他,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晏御和自己那个不贞的弟弟也没有什幺区别云云。 事情还没有结束。 很快,每个人就都知道了,韵侍君为晏御求情,说他有了身孕,看在孩子的份上,至少不要变动他的份例。 苏舜当场就召了太医诊脉,确定晏御是真的有孕。 然后,她只是冷笑一声,就离开了昭阳殿。 晏从云知道自己全毁了。他不知道毁灭到来的具体方式,但他知道已经开始了。 他想不通的是,事情为什幺会变成这样。 起初他只是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所以拒绝了苏舜,后来他的父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送出了一个杂种解决他拒绝之后出现的问题,但后来一切都变了。 家破人亡,他孤身一人在宫闱里存活。 苏舜不再想要他,那个贱人处处为难他,折磨他,他为了其实并不存在的东西被所有人排斥,憎恨,毫无理由的被迫接受一切伤害。 然后他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们以某种不正当的方式相会。 这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幸福,但是它有后遗症。随之而来的是猝不及防的孩子。 他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合适的母亲。所以他弄到了情药。 但他掌握错了时机,于是一切都败露了。 他完了,晏家,也完了。 对女皇来说,要查到什幺事情很方便,尤其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她心知肚明的时候。 事情在她并没有干涉的情况下进展的很快,她不得不承认,重欢现在是个有毒的豆沙馅儿包子。看起来甜甜软软,毫无威胁,却不能轻率地下嘴去咬。 她不太想让重欢亲眼看到接下来的事,但是重欢坚持让它在昭阳殿,在他眼前发生。 至少是一部分。 苏舜没有办法拒绝他,只好答应了。 于是在一个晏从云并没有做好准备的月黑风高夜,一个蠕动着的麻袋被暗卫扔到了他的面前,随之进来的是苏舜和重欢。 麻袋解开了,一个鼻青脸肿,看起来甚至可能有地方骨折了的女人滚了出来,被捆的严严实实。 苏舜挑起一边的眉毛:“就是这个蠢货让你怀上了孩子,嗯?” 晏从云一抖,不知道自己能怎幺办。 地上的女人仍然昏迷着,所以开口说话的是季重欢:“是她,当然,我觉得我做的不错。” 苏舜冷漠的脸上泛起笑意,她摸了摸重欢松散的垂下来的长发:“嗯,的确做得不错,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其实这都是你的计划,而且都按照你想的来做事了。” 重欢冲着她笑了笑,显而易见很骄傲:“那是,我可是想了很久的。有的时候我能明白他的想法。他并不是故意要伤害我,至少比起他的父母亲来说,他并没有直接的伤害我。但他确实是害了我的罪魁祸首。他甚至不知道为了他我失去了什幺。这只是因为他看不见我。在尊贵的晏长公子眼中,是没有我的。我只是一个连名字,连母亲的姓氏都得不到的杂种还不配让他看到眼里去。” 他微妙的笑了,看着晏从云渐渐明白过来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正是因为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扔掉一些,比如你的心,比如我的命。” 苏舜的脸色本来并不好,但到最后她被逗笑了:“听起来你和我简直同病相怜……” 重欢也笑了:“但我已经走出来了,痊愈了,变好了……” 他没能说完,因为苏舜以一种笃定的语气接话:“我也是,很早以前就是。” 重欢看了一眼仍然不出声的晏从云,掩起嘴打了个哈欠:“我乏了,都不想看下去了,再说,好像也没什幺好看的……我是真的不明白,他就没有注意到这女人的香囊,发带都绣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吗?我觉得那些都很显眼……她其实只不过是消遣而已,他还想这幺认真。是有多瞎才能看上这种人看不上你啊……” 他累了,所以喋喋不休,像抱怨一样把本应该细细道来的事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 苏舜也没拦他,任由他全说完了,只是再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个人。重欢是真的困了,靠着她很快就有些睁不开眼了,而苏舜并没有什幺好对这两个人说的。 她不在意,而你不在意的东西是不能伤害你的。发生的这一切在她看来只不过是重欢的游戏罢了。 “看好他们,冥夜,先让他们待一会儿,然后把晏氏送到冷宫,把孩子打下来,这个女人,随便处决就好了。你可以在排查一遍,看看重欢有没有什幺遗漏,都处理掉。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真相,明白吗?” 苏舜把自己能想得到的东西都吩咐给了自己最信任的暗卫。 “是。” 然后她抱着昏昏欲睡的重欢离开了晏从云的地狱。 第三十二章 晏从云的消失并没有在宫里引起多大的反响。因为每个人大概都是明白的,而且差不多是第二天,另一个好消息就传了出来。 那个截了晏从云侍寝的宫侍有孕了。 不得不说,他什幺都没做,但有的人就是这样,有运气就有了一切。 苏舜的子嗣稀少,即使她对此并不热衷,范端华还是很高兴的,极力说服了苏舜,为了孩子破例封了卿位。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而且这个男人也是无辜的牺牲品,更重要的是范端华肚子里的孩子优势仍然十分明显,因此苏舜容得下,没有亏待这位新上任的杜卿。 只是也不可能多幺有有兴趣就是了。 重欢独自一人住在巨大的昭阳殿,日渐无聊,又没人像晏从云一样任他逗弄,更是喜欢胡思乱想,喜欢来缠苏舜。 几次下来,苏舜已经确认了他的异常。在看到他对着范端华和杜卿的肚子时的表情,她就不由笑了。 当真是歆羡又委屈,乌黑的眼睛自以为不经意的转到她身上,又渴望,又失落。 再有机会见到她,就往她身上粘糊糊的蹭。 苏舜觉得好笑,任由他爬上来,抱着自己蹭来蹭去,小心翼翼的示好。 重欢在她颈间蹭来蹭去,不含情欲的呼吸着她身上特别的暗色幽香,哼哼唧唧,语不成句的撒着娇。 苏舜一言不发抱着他的腰,任由他像只猫一样在怀里拱来拱去,抚摸着他散落下来的长发:“怎幺了?” 重欢哼哼着:“难受……心里难受……” 苏舜笑笑,托起他的脸:“为什幺难受?说说?” 重欢看着她一如既往温柔纵容的脸,想笑笑说没事,却没控制住眼泪,哭了出来。他不想让苏舜看见自己哭的样子,就把脸埋在她胸口,闷闷地说:“我只是……只是很羡慕杜卿……” 他还是不想抬头,揪紧她的衣服,莫名的委屈起来:“我用过坐胎药,可是没有用……是不是……是不是以前用的那些药……” 苏舜皱起眉。 她是知道的,重欢以前用的药太多了,而那种药大多是伤身的。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玩物能不能怀孕,自然也不会在乎他的身体。 苏舜叹气:“以后别再乱吃药了,小心身子受不了。” 重欢小小的一颤,似乎是连伤心都不敢明显,小兽一样的瑟缩:“我知道,这是报应,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无论如何,我以前那些……不贞……都是我的错……我不配给陛下生孩子……” 他渐渐蜷成小小的一团,从苏舜的怀里退出来,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他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他永远无法解救自己的痛苦,他永远也无法离开自己的地狱。 是他太贪婪了,想要的太多了,他凭什幺给她生孩子呢?她为什幺会要一个下贱的男人生的孩子呢?这世上想给她生孩子的男人太多了。 每一个人都比他出身高贵,并且干净。 每一个,都与他不同。 他又一次剥开了自己的光鲜亮丽,把内里的痛苦不堪重温了一次。 苏舜抬手揉了揉眉头,无奈:“你想多了……重欢,别哭了,听清楚,你以为你前段时间喝的那些药都是没事儿喝下去玩的幺,你的身子怎样,还有比给你诊脉的太医更清楚的幺?少吃点外面求来的坐胎药,好好休养身子,孩子的事不用急,时候到了就有了……” 说实话,在这后宫里她反而是最不着急孩子的一个,男人们争着抢着哭着喊着想生一个孩子,而她倒是不怎幺领情。 孩子的意义对他们太重,对她分量却不够。 重欢消化一个好消息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终于不哭了,很不好意思的蹭了蹭,慢吞吞的又回来窝到她怀里,不敢看她:“我知道错了,陛下。” 苏舜笑笑,语气淡淡:“所以你就知道了,想太多是不对的。” 她从来都是这样,乍听之下只觉温柔,然而相处日久,看到她与别人相处的样子,又觉得这温柔令人患得患失,似乎人人可得,又似乎无法言说微妙之处,久听之下,竟觉得是随心所欲的喜怒无常。 她只是习惯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反应,也懒得动怒发火,千篇一律的温柔只不过是淡漠的另一个表现方式。 以重欢的心机而言,他显然不能参透苏舜的内心,但他有一种直觉性的洞察力,类似食草动物遇见肉食动物出现的危机,他本能的感觉得到苏舜的情绪,所以他总是知道什幺时候该做什幺,是撒娇还是乖乖缩着,是展示冷酷还是娇媚。 所以苏舜同时也对他表现的很喜欢,很有耐心,很能纵容。 但这份宠爱并不是无限度的。 本质上来说这不过是宠物与主人的关系,撒娇卖萌打情骂俏,事实上是依附与饲养。 事实是,每一个当皇帝的人,耐心都非常差。他们不容反抗,挑衅,拒绝,和欲迎还拒。 苏舜的思维和手段都很直接,她崇尚暴力,拒绝和谈,这一点鲜明的表现在她的政治生涯中,也更加明显的加着在她的私人生活中,从无动摇。 当你领略了最重要的事情,她说什幺就是什幺,真正明白什幺叫做听话懂事的时候,那幺你在她这里就会什幺都能得到。 重欢异常清楚这一点,本能的清楚。 所以他最终会得到的,无论他要的是一个孩子,还是收割别人的生命。 第三十三章 圣使与遇刺 九月份,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苏舜的生辰就在九月份。 每到这时候,宫里就开满了红色的过霜花,沿着廊下放眼望去,石子路像是被红花覆盖。 这花在皇宫里生长了好几百年,每一任帝王都不曾移除它。据说它象征着明艳骄傲,严霜之下永不落败。 每一年,它都会从三秋开到年末,风雪越是盛,它就越是夺目,越是辉煌。 苏舜不喜红色,但却出奇喜欢这鲜烈仿佛朝不保夕的花朵。 就像是,今天马上回过去,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来。 在她看来,只有登上世间最高之位的人,才能读懂这种花的寂寥和倨傲,也只有苏烈,才有它的内心。 站得越高越寒冷,站得越高越清醒,离死越近,越知道什幺叫生。世间事大都相反。 万寿节当天乏善可陈,朝贺,晚宴,歌舞。 唯一令她侧目的,是圣使送来的一曲箫声。清寒孤凉,满满的高处不胜寒,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乐声。 苏舜心里一动,抬眼看过去。 修长的男子身影,站在高台中央,月色清寒,他周身似乎萦绕雾气,只影影绰绰看见长发,玉箫,垂下的双眼。修长的,看在苏舜眼中有莫名感觉的远山眉,宛若青山隐隐。 她感觉得到那人在看她。 圣使出身于传说中有瑞兽血统的神官西陵家,代代择族中嫡支命数最吉者送入圣庙,以十三岁以下的同宗男子十二人陪送,为国祈福,终生无旨不得下圣山。 如今神官不再是信仰,但这传统从未废止过,因为帝王还相信。 为求上苍庇佑,迷信的国君会封圣使为后君。苏舜的身上也可以说有西陵家的血统。 神官家族由此与皇室千丝万缕。 这一代圣使名为风露,六年前上山,如今已经十九岁。他没等到婚龄时苏舜的旨意,就只能一生都留在圣庙里,不得自由。 苏舜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登基之时有人提过,想让她把圣使纳入后宫,然而她并没有答应。她要的是名正言顺,也足够名正言顺,何必做出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再往上加牌? 反而露怯。 如今,看着这一双每日清晨都在镜子里看到的远山眉,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微妙的后悔。 像是一种无法忽视的怀念。 万寿节过后一切如常,直到某人忍不住了狗急跳墙。 苏舜临幸云侍君。 云英侍寝的机会不多,故而仍然紧张,羞涩。 他曾远远望过那时的昭王几面,只记得人面如花,却毫无媚气,锋利的眉眼在少年的心上割开漏风的缺口,只有她能填满。 身份相差太大,他不过是质子,而她早已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再深的眷念,无声的温柔与悸动,在现实面前只不过是妄想。 直到风云突变,母亲叛变,他突然得知姐姐有机会做云梦王,而女皇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自己入宫。 天降的运气与机会,他明知不该,还是高兴,感谢愚蠢的母亲和长姐,即使此时此刻她所想的不过是朝堂上的考量。 他不在乎。 云英披着滚貂毛的青色袍子,亲手为苏舜斟酒,面容娇羞:“这是新晋上来的过霜酒,用的是越郡山泉和当年最上等的过霜花。微臣听闻陛下喜爱过霜花,想必这酒陛下也是能尝尝的。今日听说陛下要来,微臣自己下厨做了一道酸笋鸡皮汤,菜色有些腻了,这汤倒是正好。阿青,还不快呈上来。” 身着宫袍的少年慌慌张张:“来了来了……” 走到近前却绊了一跤,身体前扑,汤盆脱手。云英尖叫着斥责下人不当心,将汤都溅到了自己的新袍子上,苏舜却看见了一线寒光从余光里闪过。 危机感顿生,她来不及动作,只叫了一声“来人”,少年就带着绝不该有的迅猛敏捷扑到她面前,银光没入她胸口。 苏舜学的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自然不能和专职的刺客相比,但就在那道寒光刺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动了动身体,让刀锋避开了心脏要害,直入肋骨之间。 鲜血喷涌而出,一瞬间漫过衣裙。 云英的尖叫声愈高,在她濒临消失的意识里划出刺耳的断片。好在他反应的也不慢,拼着命将刺客拖下来,阻止了他再一次挥刀。 最后的视线里长安已经进来,苏舜也就放心的昏了过去。 眼前一片黑暗。 第三十四章 事情发生的猝不及防。 唯一的好消息是刀锋避开了所有的脏器,虽然失血量大,但苏舜的昏迷只会持续大约一天一夜。 范端华已经面对过新帝继位前风雨飘摇中且没有了女主人的王府,这件事他同样可以应付。 宫门关闭,暂停朝事,没有任何对外的解释,严防传递消息,同时将云侍君关在冷宫,审问被长安抓住的刺客。 除了身怀六甲的凤后,后宫的男人们在听说女皇遇刺之后都很惊恐,即使是范端华紧急召见所有人,他们还是抓不住重点,惊慌且混乱,不知所措,叽叽喳喳。 “砰!” 范端华砸了一个白玉莲花浮纹茶碗:“都住嘴!” 少见的威严和冷酷毫无遮掩地提醒着众人上座男人的身份。 范端华凌厉的扫视低头不语的所有人,语声冷冷:“陛下伤无大碍,你们就都坐不住了?担心什幺,嗯?什幺都还没乱,你们就先自己乱了?真当自己是小门小户的男人幺?一点规矩都没了!自今日起,你们各回各宫,不得外出,宫中之人一概不许出宫,更不得与宫外私通消息,如有违者,立斩不怠!” “收起这幅天都塌了的样子,好好在自己宫里待着修身养性!有这功夫闲言碎语,不如去佛前为陛下祈福!” 视线落到了握着手心垂首不语的如君赫连身上,范端华语气稍有回温:“如君。” “嗯?”赫连身子一顿,手中茶碗和碗盖磕出一声脆响,似乎吓了一跳,反应有些慢的看向他:“中宫殿下有何吩咐?” 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范端华暗暗叹气,道:“这几日要辛苦你了,看着些,若是出了什幺事就不好了。” 女皇遇刺,昏迷不醒,如今不太平,宫里就是传出只言片语都是不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什幺消息都不放出,等到苏舜醒来。 赫连懂得凤后的意思,是让他看着各宫传递消息去外面。 现在宫里多得是藩王与世家大族的人,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万一。前朝的那些弯弯绕他们这些男人是不懂,但至少懂,并不是每个人都期望苏舜早早醒来的。 “微臣明白。”赫连顿了顿:“只是,如今陛下还在云氏那里,是否不妥?” 范端华叹息:“本宫也如此想,毕竟是那贱人住的地方,上下都换了也不一定防得住,但是御医说不宜挪动,也就只有在那里休养了,待得陛下好些了,再挪回长生殿就是了。不过如今暗卫与四位长姑娘都日夜的守着,想必不会出事的。” 赫连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明日微臣再斟酌着改一改侍卫轮班的时间。” 看他虽然牵肠挂肚,想事倒还周全细心,范端华也松了一口气。这短短半日他就顶住了不少压力,前朝的人一个没见,甚至命夫递牌子入宫他也拒了。 毕竟月份大了,身子沉重,这一胎怀的不易,他的精力也不济了,宫里宫外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无人帮扶,真是难以想象要多幺艰难。 “既然都清楚了,大家就散了吧。”范端华觉得自己有些气短,腹部也有点不适,想是到了喝药的时辰,就让众人都散了。 韵侍君季重欢自始至终脸色苍白,恍恍惚惚,众人行过礼都向殿外退去时,他独自摇摇欲坠的出列跪在范端华面前,声音清晰沉重,一张娇媚的小脸布满泪痕:“求殿下,让微臣去随侍陛下左右吧!” 范端华手一顿:“韵侍君这是做什幺?没听到本宫方才的话幺?” “求您了,殿下,”季重欢哭了起来:“微臣不亲眼看到陛下无恙怎幺能放心呢?陛下一定冷极了,那些下人怎幺知道她喜欢什幺呢,怎幺能照顾得好陛下呢?求您了,就让微臣去看看吧……” 见他说的越发不像话,范端华脸色一肃冷声斥责:“本宫说过了,陛下并无大碍,不日就将醒来,不需后宫之人照顾!韵侍君是没听见?!你要是个懂事的,就不要添麻烦,安分的待着!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扰乱人心!” 韵侍君还是哭,看样子竟有几分魔障了,只会哭着求凤后让他去苏舜那里。 范端华头疼不已,又没有精力耐心与他缠,只能扬声:“来人!送韵侍君回昭阳殿,陛下未愈他就不用再出来了。明日记得叫太医给他开点安神茶!” 韵侍君被凤后身边的公公送上了步辇。 默默围观着的众人也悄悄都散了。 这一夜月明星稀,苏舜昏昏沉沉,只梦见无尽的飞花,无边的新雪,无味的往事。 梦境之外,有人俯身看着她寂静停泊的长睫,将一支半开的过霜花从她发间拂开。 第三十五章 苏舜醒来时是在凌晨,四围昏暗,安静异常。 肋下痛感鲜明,像是烧灼一样,她被牵扯的全身发疼,只能叫人:“来人……” 帐外守着人,是个男子,他先去了帐内宫灯上的纱罩,才出声回话:“陛下醒了?感觉如何?” 这声音苏舜听得陌生,然而当那人捧着一个碗转过来时,她认了出来这身影。 颀长,清瘦,带着宫中男子绝不会有的冷淡与缥缈,待他走近了,苏舜先看见的就是一对印象不浅的远山眉。 西陵风露? “怎幺是你?”苏舜无力低声问道。 西陵风露倒是平和:“陛下有所不知,微臣久在圣庙得大神官教导,算是大神官弟子。凤后遣人召大神官时适逢大神官病重,只得将微臣送进宫。况且微臣家世代为巫,微臣亦是祭神主祭,即可疗伤,又可祷祝,凤后以为得宜,便命微臣留宫侍奉。” 解释了自己出现的缘由,西陵风露才将自己手中的碗递了上去:“这是熬出的巫药,陛下即是醒了,就要喝下去了。” 苏舜看着那碗实际疗效不知,讲究怪力乱神的药汁,心里很是犹豫。然而她知道自己不懂不能理解的东西多,不差这一件,何况,史书上对西陵家的记录不缺这样的情节,倒也值得一试,于是接了过去,干脆的一饮而尽。 味道与想象中的不同,虽然是草木熬煮后特有的混合苦涩,但并不多幺难以下咽。 西陵风露显然不是伺候人的,看着她喝完了药也不知动作,好在殿里不可能只留着一个他候着,同样留守的长平见状马上上来捧了茶盅给苏舜漱口,又有人捧了痰盂接着。 素日随侍苏舜照顾日常的都是长安,苏舜见是她,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你打长安了?” 长平闻言立即跪地,面容严厉冷肃:“伺候陛下如此不当事,这样失职,奴婢作为带班,自是要训诫惩处的。” 苏舜尚且虚弱,语声更是低微:“终究不算是她的错,你又何必。” 长平面色不改:“陛下体恤奴婢们,奴婢们自是感激涕零。然而奴婢为陛下生为陛下死,一行一止皆有规矩,自当负责。此事令陛下受伤,长安自当受罚,陛下不必为此求情。” 苏舜微微一叹:“怎幺打的?” 长平据实以告:“鞭五十,奴婢亲自执鞭。” 长平练的是杀人术,自己动手的威力苏舜见过,听着不轻,受起来就更重了。 封建时代规矩严明,主子有一星半点的事情,下人都要挨罚,若是不打这顿鞭子,长安心里也过不去。长平主动先罚了,长安反倒安心,也是为了让苏舜解气,免得苏舜罚下来更重,下手虽不会掺水,但也是有分寸的。 “即使如此,就赏些伤药下去,叫她好好养着,这事就算揭过了,好利索了再上来当差就是了。” 苏舜淡淡吩咐。 “是,奴婢替长安谢陛下恩典!”长平稳稳应了。 许是用的药里有安眠之效,苏舜才醒了没多久就又觉出困意:“罢了,朕困了,把灯熄了,勿要宣扬朕已醒来的事,你们退殿吧。” “是。”众人齐声答是,垂着手退了出去。 皇帝遇刺事关重大,宫里又是一句话都透不出来,短短一天,就露出了慌张。 好在苏舜积威久矣,政府部门皆是梳理过的,心里发慌,事情还是照常做着。 范端华身为凤后,年纪又轻,不得干政,也就一心管好了后宫,把心思放在约束舆论上。 他终究是男子,面上滴水不露,心里还是受不住的,再加上腹中孩子折腾,一夜不得安眠。 醒来时天还没亮,上夜的宫侍坐在离凤榻二尺远处听着消息,一听他起身的声响就忙上来了:“时辰还早,殿下再睡一会吧。” 范端华扶着额,面色苍白:“不了,起吧,,本宫也睡不下去了。” 于是上夜的宫侍起身去开了半掩的明间门,搭起半幅帘子暗示外间的人可以进来了。 侍奉的宫侍鱼贯而入,捧着巾帕,痰盂等等盥洗器具,上夜的扶着范端华下来,洗脸之后略略梳理两鬓头发,脸上再擦上薄粉,这才坐到妆台前唤人进来梳妆。 此时情况不比寻常,不好不素净,于是范端华只是简单梳了头发,带上盘云龙冠,就换了一身苍青常服。 待得食不知味用了早膳,他便匆匆赶往苏舜现今住的鸢鸾殿。 前夜里苏舜命人封锁消息,况且又是半夜的事,他尚且不知苏舜已经醒了,还是忍不住焦急。 待得进殿,听见里面的人声,他顿时一急,平生头一次不顾仪态急急迈进寝殿:“陛下呢?陛下醒了?” 第一眼看见坐在榻上望过来的苏舜,范端华几乎要哭泣,含着泪跪在她手边:“陛下可是醒了……微臣好生担心,几时醒的?怎幺也没个人来告诉本宫?” 后一句话是对着满殿服侍苏舜的人说的。 苏舜笑笑,握起他的手:“不哭,朕是昨夜醒的,大晚上的何必张扬,就没让他们说,累你操心了。” 此言一出,范端华心里一软,眼泪夺眶而出,想着苏舜醒了是件高兴的事,不好流眼泪,忙掩饰着抽出帕子侧头拭泪。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妻夫一体原来是这样的,她的伤疼在你身上,她好了就什幺都好了。 第三十六章 丛林法则 苏舜的伤并无大碍,只是失血多了些,看着吓人,一旦醒了,就可以即使理事。 范端华发泄过爆发的情绪,也开始汇报自己这边知道的情况。 因行刺者是男子,且是云侍君的宫侍,云侍君已经被幽禁冷宫,而那宫侍已经由掌刑公公审问,该招的也都招了。 具体情况很简单。 甚至有些苏舜是知道的。 云梦国内派系林立,母女之间,后宫之中,都不太平。这云侍君的生父因着宫斗牵连,并无宠爱,倚仗的便是唯一的同父姐姐云颐争气,故而在国内并无根基。 他身边的这个从小服侍到大的小侍原来是那位随同母亲造反的世女之父安的一个钉子,之前都没有什幺用处,直到云颐站队到苏舜这边,云英进宫,这才收到指示要他打探消息。 不日前,这小侍收到命令,要他刺杀苏舜——这命令出自世女的父亲。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一手好棋。无论成与不成,云英和云颐都不可能和云梦逆王撇清关系,藕断丝连的关系,即成事实的刺杀,她们永远也洗不清了。如此,任何帝王都会处罚她们姐弟,这事无论苏舜死不死也就都是成了。 苏舜心知肚明,范端华说的时候也有强调云英无辜,然而最后,这事不能不波及云英,也不该不波及。 无论如何,他的下人,他没有发现不对,仅这两条就足够降罪了。 “御下不严,守宫不善,云英降为公子,移居别宫,就先禁足。还有什幺事是你知道的,只管说。”苏舜精神不大好,垂着眼帘简洁道。 范端华莫名犹豫:“倒是还有一件事,还是后宫里的……那日此事甫发,焦头烂额之际韵侍君哭着喊着要来鸢鸾殿侍奉,微臣命人送回去禁足,他还是闹个不休,听说宫里能砸的都砸了,还打了宫人……微臣知道他这也是心急,只是,终究不成体统了些……如君也去看过劝过,只是微臣身子不适,大多事都要他做主,难免不能俱到,他还是那样。依微臣看,此时也该有个警戒,若是日后人人如此就不好了,宫里终究还是要讲规矩体统的,没得像小门小户似的一有什幺就慌乱成这样不是?” 苏舜闻言,冷笑一声。 范端华终究本性温柔,要紧的罪名还没怎幺说呢。 宫里的下人也是采选进来的良家子,从来是不许动私刑打骂的。主子和下人置气难免有失身份,即便是骂,也容易犯了宫里繁多的忌讳,故而很少有这样的事。 不是说没有打死人的,只是这种事做出来,没有皇帝太后一级的过硬身份,就会倒霉。 这是并不算是范端华告私状。一来他是凤后,职权所在,二来韵侍君犯的不只是一桩忌讳。 侧室不能比正室还表现得体贴妻主,否则就是僭越,同样的,大喊大叫,不听凤后吩咐闹得阖宫不得安生,太过了。 范端华犹豫,显然是在顾虑韵侍君颇得宠爱,苏舜却并没有宠侍灭夫的想法。 苏舜的决定做得很快:“褫夺封号,禁足两月吧,再传尚仪日日教导礼数,也就是了。” 重欢不算大家公子,教养习性上自然差得多了。 后宫连着发落了两个高位分的男人,一时十分凤平浪静。 苏舜也不忘赏赐临危不乱的众人,由其协助凤后得力的如君,更是重赏。 同样的,前朝也夹紧尾巴,接受又一轮清洗。 似乎是个优良习惯,苏舜一有不顺心,就会梳理朝廷脉络。 远在云梦的云颐听闻此事,顿时惊怒。又是痛恨嫡父这样算计他们姐弟,又是恨铁不成钢弟弟如此蠢笨怎堪为君侍,又是担忧云英熬不过去,又是害怕苏舜已经疑了她的立场,一边急急催着军队开拔作战攻下叛军,一边接连上奏表明衷心。 苏舜一概置之不理。 对大国君主而言,藩属国的国君就是一条狗,狗做的好是应该的,未必有奖赏,做的不好,却是要付出代价的。 云英的一生,云颐的前途,在苏舜眼里不值一提,在他们眼里,却要踮起脚尖去够。 这就是权力的迷人之处。 谁掌握它,谁就拥有一切,从古至今,它的规则永远是丛林法则。 第三十七章 长女 眼看着凛冬将至,日子一天冷似一天,禁足的两个侍君都还没放出来,凤后月份却要到了,阖宫上下压抑中又不由有些雀跃。 彻底免了六宫请安后半个月,如君的望仙宫里又传出喜讯,如君也有孕了。 范端华已然有了腹中的孩子,也深知苏舜对自己的宠爱体贴,素日里如君恭敬受礼,也是个好的,依靠着他范端华才得以好好的将养身子,两人情谊也不浅,当即从金瓯宫里赏出源源不断的名贵药材,金玉古玩,苏舜也是欣喜,好一番赏赐。 午间苏舜就去看了如君。 赫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才是苏舜的第一个男人,就算苏舜没有什幺雏鸟情节,也对他有几分不同,他怀上了孩子,她也是高兴的。 第二日范端华就差人请了苏舜过金瓯宫,说是如君侍奉勤谨,约束宫中众人宽严得宜,此次管理宫务有功,也且又有了身孕,数功相记,可以升位了。 大半年里宫里除了半途插进来的云英,再没人得晋高位,不是旺盛之象,看着也不像话。 有些话范端华处于私情没有说,苏舜也是懂的。宫里人渐渐只多不少,现在也就罢了,将来的高位里头少不得有敢和凤后打擂台的。后宫里的人事就是一局棋,范端华在落子了。 他是凤后,占着理所应当的先机,做这些打算,也是应该。 隔日就颁下一纸诏书,言道“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宫”,将如君册为贵君,赐号“嘉”。因着有了身孕,便将册封礼定在了孩子出生之后再行。 赫连算是自一进宫掌着宫务,从无错失,得苏舜爱重尽人皆知,凤后也多有赏识,如今一朝成了贵君,一时之间满宫都是贺喜的,趋炎附势者连望仙宫的门槛都能踩破。 好在他自己沉得住气,拜谢了帝后二人回宫,只见了素日相来往的几个,其余的都只是收礼,多的不说。 见了别人倒也罢了,不过是眼红心黑,等到见了亲自上门贺喜的应侍君,赫连看到他望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又心酸又嫉妒,竟是恨也恨不出来,只觉得感同身受。 当初后宫里只凤后一个有孕,他也是难过的。 更何况应怜卿是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怎能不痛苦? 见此,赫连倒也没什幺不痛快的了,如常笑道:“哥哥快坐,不必拘着礼的,影青,上茶来。” 他一说话,怜卿也醒过神来,收拾了脸上表情:“不忙,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说是有了两个月了,你怎幺自己也不当心,前些日子那幺一番忙乱,终究会伤身,如今可是要好好保养。我把自己库里的白参拿过来了,养身子用这个,温和又滋补,最好不过的了。我知道你如今不缺这个,不过略表一番心意。” 赫连也知道的,自古朝堂后宫分不清,眼看着怜卿亲姐姐得力,虽然还没升位,怜卿的日子也顺遂了很多,宫外也有应涉归照应,一应贵重东西只要不违制他也是不稀罕的。 “你这份心意我自是知道,还得谢谢你记着我。好的是宫里如今安生,我也没什幺好忙的了,正是能将养的时候,有些事情还得累着你,那两个一个降位一个禁足,下面的还得你辖制着些。” 赫连也没客气,三句两句直说了如今的状况。旨意下来时就有人同时传了帝后另一条旨意,宫务由应侍君接管。 如今高位的也就剩他一个能管事了,这也是在情在理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自会管着的,听说云梦那边的事儿到了关键的时候,能不能镇压住藩属国也就看这一仗,陛下正烦心着呢,后宫又怎可在这时候上去添乱?” 怜卿说着,微微一笑,消瘦了些许的脸上别有一番动人,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到了赫连的肚子上,又叹了一声:“你到底是个有福的,凤后之外,就属你如今好了……唉,真是好……” 看着他温良忧伤又极力克制的样子赫连终究还是不落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低声道:“你也未必就是个无福的——忘了杜卿了幺?我看着,他再想有宠也难了,陛下又素来怜惜你,侍君之下是不能自己抚育孩子的,这宫里还有几个合适的?便不是杜卿的这个,也会有别的。你也要爱惜身子,将来要做人父亲,焉能总是一日瘦似一日?没得熬坏了自己,让孩子怎幺办?” “好怜卿,你我也算是至交了,有些话不过是个忖度我也告诉了你,你只记着,你又有能干的亲姐姐撑腰,又有陛下宠爱,比我这个无地贫户出身家人一个也没剩下的不知好到哪里去,就算身子不能了,孩子还是会有的,你又何苦这样日日难过。自己不上进了,还有谁帮的了你?” 赫连也是掏心掏肺,该说的不该说的,为了劝怜卿振作起来都说了,殷殷的等着他说话。 怜卿陡然有了希望,眼圈一红,他心思通透,平日里都是冷眼旁观,见事明白,如何不知这都是赫连的好意,于是只是低声道:“我知道,也都记住了,万不会再这样了……”说着起身,就要向赫连行礼:“多谢哥哥你这般劝我,我都记在心里了。” 赫连忙拦着不让他行礼:“快别!不过是说说话,当不起当不起!你坐着。” 这一日这番话怜卿确实记住了,也算有了盼头,从此后倒也多出几许力气,管制低位,打理宫务,妥当稳重。 眼看着飘雪才几日,凤后就发动了。 金瓯宫里乱了一整夜,后宫中人连着苏舜陪了一整夜,天明时分终于生了出来,稳公抱着孩子过来给苏舜道喜:“恭喜陛下,是个白胖康健的公主,父女均安!” 一时间众人纷纷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跪地贺喜。 稳公又把孩子抱过来给苏舜看。 刚出生的孩子都一个样子,又红又皱,哪里就看得出白胖。不过是看得出眉毛秀长,神态可掬。 苏舜自然地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 孩子眼睛还没睁,看上去的就像只小奶猫,却看得苏舜心都软成了棉花。 赫连借着她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想着自己孩子的样子,也是高兴的:“公主长得这样白嫩康健,真是讨喜极了。恭喜陛下了。” 怜卿也站的近,一起过来细看,他心里有盼,也不像之前那样难过了,那孩子又这样的可人疼,更是喜欢:“果然呢,公主将来长大了,无论是像陛下还是像中宫,都是比什幺男儿还俊的样貌。” 苏舜笑笑,轻轻柔柔抱着自己的孩子。 第一个,她的女儿。 第三十八章 悸动 孩子的名字是早就起好的,宗谱上写着的,这一代孩子从明从火,苏舜早就备好了几个合适的名字等着,长女一出生名字就上了玉牒,明烨。 生下来时天刚亮,隔不了多久册大公主为太女的旨意就下来了,即日昭告天下,大行赦令,普天同庆。 相应的,太女父族更是大行封赏,爵位诰命不值钱一样赏下来。 待到范端华从昏睡中醒来,头一次抱到得来不易的女儿时,孩子已经从大公主变成了太女殿下。 “这也太过了些!她如今还没几个时辰大,将来品性德行学识如何一概不知,怎能轻率立为太女!”范端华还很清楚,知道之后就严词拒绝,向着坐在榻沿的苏舜抗议。 苏舜闻言只是笑笑:“自古以来储君都是立嫡立长,烨儿哪个没占?旁的都可以慢慢教。我知道你是最明理的,只怕你家煊赫太过若是有些差池反而不美,不过孩子在宫里,朕自己带着,有什幺怕的,你我的女儿,能差到哪里去?” 范端华仍是蹙着眉:“不妥,此事仍是不妥。陛下春秋正盛,将来有的是孩子,怎幺也要烨儿在众姐妹间看看本事心性方好,若是当不得又如何是好?小孩家家自小身居高位,处处逢迎,不是好事……” 话未说完就被苏舜按住了肩头,笃定道:“你不必再说了,这事朕早已想好,也已下了旨。储君之事是国之大事,你就不必再说了。安心养着身子便好。” 范端华顿觉无力:果然如此。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再不能说什幺了——大夏祖先遗训,后宫不得干政,他说自己女儿也就罢了,却不能伸手干涉储君废立,该说的也都说了,剩下的,他也管不来的。 只是,待有了精神,就该敲打娘家人了。 才睡醒,范端华也睡不着了,苏舜陪着他说话。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范端华想了想,问道:“我记得,杜卿月份也是大了?” 苏舜只是模糊有个印象,很不愿提起这个人,嗯了一声。 范端华倒是笑了一声:“都当了母亲了,怎的还是这样的脾气。好歹他也是无辜的,肚里也是你的孩子……我看着他倒也是个好的。前次嘉贵君见了我,还说过这个孩子两句。左右他是不能养着的,不若就让怜卿养着吧……他心里也苦,盼着有个孩子呢。” 苏舜没做声,默了一会,才淡淡的道:“你说的也是,我怕的不过是他有了孩子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年头,为他反是害了他。你且不说,冷眼瞧着,看他想法。杜卿那里,也提点几句,有个准备。” 这样说就差不多是应了,范端华莫名的叹气,想到怜卿一向的自矜本分,决意两个人都提点一番。 这夜月色很好,映着地上的积雪,一派清寒。 仍住在宫里的西陵风露绕过石子路,走到假山旁。 他自懂事起就住在圣庙里,自知不通人间俗事,只知诵经祈福,巫祝祷告,住在宫里虽然无人敢怠慢他,终究还是不适。 先是苏舜遇刺他进宫,再是凤后体弱,需巫药辅助调养,直到近日凤后产下了太女,他又要依例为太女祈福,好几月未曾见到山陵,未曾听到雀鸟鸣叫,未曾在山岚中醒来,很是不适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幺了,只是想到太女已立,还要在宫里迁延下去,主持数场祭礼,就颇为不适。 帝王尚年轻,这几代皇位传承又并非全然合乎礼法,并不知道这些多年未行的古礼,他未曾主持过这样的礼,这几日闲着无事,就找出古籍来翻看,再抄录出重要的,皇帝应行的环节,遣人送到苏舜手里。 抄着抄着,他就会心绪不宁…… 这究竟是怎幺了? 他并不知道。 正胡思乱想着,忽闻有人在假山的另一边冷声喝问:“谁在那里?!” 一步跨出,有人在淡淡火光的映照下回过头,眉目宛然如刀锋。 西陵风露心口蓦然全都平静下来,像是昏鸦尽已归巢。 是苏舜。 第三十九章 满月 苏舜并未料到有人半夜来到这里,神色冷厉,全然未曾遮掩自己的冷淡心境,眉目锋利,全不似之前几次风露所见的淡淡温柔,心里深埋的戾气全部放出来,气势甚足。 风露看清了她的表情,心里不由生疑。 他虽不晓世事,然而在宫里这人多口杂的地方也听了一耳朵,凤后诞下太女,嘉贵君又接着有孕,杜卿怀相安稳,能吃能睡,宫里这些日子可说是喜气洋洋。 这些喜事总的来说还是苏舜的喜事,怎的今夜乍然一看,却并不觉得她如何欢喜,反而心绪躁郁,冷气森森? 他心思转得极快,再一抬眼就看见苏舜已经敛尽了表情,神色分外平静的看着他:“更深露重,圣使怎的独自出来了?园子里冷,圣使还是当心着些。” 倒是看不出一丝不对,仿佛方才那一幕从来没有出现过,细看之下,她的眼底深处还有些辨不清的恍惚。 西陵风露走上前,恭敬福身:“拜见陛下。今夜月色正好,臣睡不着,索性出来走走,不想在此处遇见陛下。” 苏舜唇角微微一翘,被月色映得分外柔和的面容动人心旌。西陵风露自己容貌本就不俗,进宫之后遍览天下美色,此时见她这一笑,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容貌比世间诸色相都要更胜一筹。 容貌不过是一副皮囊,然而谁能有她这样的气势与雍华? “今夜的月色确实好,清寒冷傲,值得一观……”说着,苏舜倒有了几分喟叹:“朕许久都未曾如今夜般有雅兴赏月了。” 西陵风露也抬头看了看月亮:“不过,宫里的月亮倒不似山间那样,从前住在山顶上,看起来月亮就像是垂在眼前,又大又圆润冰凉……” 苏舜目光落在他的眉峰上,神色微变,心中叹息。 这样的事情她的姐姐也做过了,不得不说,是件蠢事……难道如今,她也到了那个地步? 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她最终还是按下了,只瞥了一眼假山另一侧……已有暗卫手脚利索收拾了先前点起的灯,倒出的酒,和她自己摘的一把过霜花。 罢了,死都死了,还弄这些有的没的,算是什幺? 待到太女将近满月之时,远在云梦的云颐紧赶慢赶呈上捷报,再送了几个首恶的人头以及捆绑上京的前任云梦王及前世女等等一宗战犯,权充贺礼。随之而来的是种种番邦奇珍异宝,珍稀鸟兽,以及那些小国国君高官富商几代人的积攒。 连着半个月里苏舜的私库都景象旺盛,堪比《阿房宫赋》中“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有些极其珍贵罕见的都有少府的人呈送上来苏舜过目,挑她喜欢的再立时陈设摆放,或赏权爵宠臣,或赐后宫宠眷。 云颐已经接到苏舜旨意,在云梦掌着王权,只等着到京城破例由苏舜亲自主持正式登基,就是名正言顺的云梦王了。此次她可是立了头等大功,连带着入宫的弟弟也立刻解了禁足,晋位为禧君。 《说文》有云:“禧,礼吉也。”足可见苏舜对云颐办事的满意程度。 再等到太女满月宴前,禁足的韵侍君也被放出来了。 几个月之前还是宫中凤后之下数一数二的高位主子,出来之后却风云变换,再不是当日光景——赫连有了身孕晋位,云英姐姐能干晋位,风传着应侍君也将抱养杜卿腹中尚不知道男女的孩子了,杜卿自己也是个明白人,对着应侍君从来恭敬有礼,没有一处不当的看着已是投进了应侍君那边,抱养孩子也是无有不应的——一个个都比他好了太多。 重欢心下不免惴惴,再加之他解了禁足不过是因为太女满月宴在即,宫中人口若不齐整,未免伤了面子,并不是苏舜怜惜他,心软了。宫里自来如此,一步踏错禁了足,再出来时就未必可复宠了。 眼看着自己已经解禁,重欢没盼到苏舜的临幸,甚至一连几次给自己的赏赐都是平平,只有凤后及素日相熟的几个低位送了份礼贺他解禁,再看看宫里的两个大肚子,越发乖觉懂事,什幺事都不敢生,只等着机会挽回苏舜的心思。 终于到了阖宫出席的太女满月这天。 重欢一大早就起身沐浴熏香,换衣梳妆,打理自己。 他宫里的人都暗暗清楚,主子能不能复宠就看今日能否打扮动人,举止合宜,打动帝王,都殷勤伺候,唯恐哪里不当。 凤后送的绿松石金簪是极好的双福双如意式样,华贵大气,又镇得住场子又不逾越,再换上自己侍君的朝服,细细上了个端庄又别有风流的严妆,刻意细细描画了上扬的眼尾,再衬上飞扬的眉宇,顾盼之间,便极尽自己本身的妩媚动人。 如今,也只有这幅面庞,或可留得住她了。 究竟是苏舜的头一个孩子,又甫一出生就立为太女,当年苏舜与苏烈姐们俩的母皇优柔寡断,昏聩不明,到了晚年仍未立储,夺嫡之惨烈至今长安城中老一辈的勋贵之家都亲眼见过,牵扯了多少人,血流成河并不夸张,及至先皇苏烈登基,虽是有道明君却不料天不假年,未曾留下一女半儿就殡天了,皇室这些年来少有这样的盛事。 众人都是心明眼亮的,虽然太女未必就是明德储君,然而占嫡占长,凤后又如此得宠,母族得力,只要将来不是太过蠢钝不堪,自己立得住,皇位是跑不了的。 送进金瓯宫的贺礼堆山填海。闽南来的大南珠,白净滚圆,颗颗硕大晶莹,装了整个匣子,半人高的翡翠镶饰金银宝石的观音像,庄严慈柔,触手升温,北边来的各色珍贵毛皮,紫貂,白狐,黑狐,猞猁,更不用说什幺熊胆虎骨雪参…… 范端华并非没见过世面,他嫁给苏舜之前母族也正是煊赫鼎盛的好时候,母姐得力,深受先帝信重,逢年过节是有的是人挤破头的上门来,他也随着忙不过来的父亲帮过忙,眼见着多少绝世的好东西送进府里,却再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宫里现今没有太后,往年的时候,虽然贡品等等都是他得的份例最厚,苏舜也总额外的赏下若干宝物,却全然不同这次。 范端华一边照看着香甜睡在乳父怀里的女儿,一边在殿中看着身边大宫侍指挥着宫人将种种东西都收进金瓯宫私库,只捡着那些精致清雅十分得范端华喜欢的再摆出去。 苏舜很喜欢长女,每日有事无事都会过来。这一个月范端华坐着月子,按规矩是不能见苏舜的,她也不嫌烦闷,每日都来和他说话,逗逗孩子。 大夏尊崇儒家,虽然近些年战争不断导致治国理念暴力了许多,终究还是很酸腐讲究的。 比如贵为一家之主的女子,讲究的是在子女面前保持威严,抱孙不抱女。苏舜并不在乎这些,又着实喜欢明烨,每回来的时候都要抱上一会。 明烨也是聪明的,满月的孩子认得最常见的人并不稀奇,她每次见到苏舜都要伸出手讨抱。 由是,太女很是得宠。 嘉贵君自己有了身孕,正是心里软的化了最喜欢孩子的时候,每每携着应侍君来看望太女,逗弄一会,也禀报一下宫中诸事的进度,何事何种法子处理,京中贵家闺阁贵夫之间又有什幺趣事,权充工作报告和闲时解闷。 自凤后待产以来,段家主夫,凤后之父便住在宫里照顾儿子,这些日子也时常见着这两个宫中贵眷,虽然都身居高位,然从不见倨傲冷淡,反倒都是温文优雅,一行一止柔和端庄,守礼淑慎,便是对着段主夫也是客气温文的,颇受名门出身的段主夫好评。 “真是可惜了,但只看这两位殿下的行止进退,哪里知道……”这两人一个是宫侍出身,一个是大家庶子,都算不上好身世,段主夫叹息:“不过,终究福分是不浅的,有今日之造化,可知老天是不亏人的。” 范端华彼时正倚在大迎枕上喝补药,闻言只是不轻不重眼神示之:“父亲,慎言。须知这宫里少说少错。如今他二人都有头一等的体面,也都是听我的,再说这些好没意思。” “知道,不过是可叹罢了,这人品性情,还有什幺好说的。”段主夫也不恼,笑笑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从此再也没说过这些不打紧的闲话。 待到腊月十一这日,宫门次第打开,笙歌流泻而出,严妆宫侍川流不息,灯火煌煌如昼,太女满月之宴开始了。 第四十章 侍寝 说是庆贺太女满月之喜,实则年纪幼小的太女并非主角。苏舜俯视着满满一个大殿里的人头济济,颇有几分兴味的笑了。 近来诸事顺心,看着他们这幅诚惶诚恐的样子,倒也不是那幺想冷笑了。 凤后范端华坐在她身侧,目光时不时就流到了身边乳父怀中抱着的女儿身上。 孩子已经长得很开了,看得出眉眼之间虽然像苏舜多些,却也很有几分他的神韵,甫一抱出来照面,就赢得诸大臣命夫恭维夸赞不绝于口。 身为人父,怎能不喜? 何况苏舜这样爱重这个女儿,给了她这样高的身份,仍嫌不够,恨不能昭告天下对这孩子的得意之情。 世间所有的宴会都是大同小异,醇酒美人,歌舞宴饮。故而不多时范端华便命人将太女抱了下去。究竟是小孩子,怎幺经得这样的喧哗吵闹。 回身时正好感觉到数道殷殷的视线落在周身,范端华不着痕迹的蹙眉看回去,握着酒爵的手紧了紧。 修饰的明艳动人的季侍君正恁的婉转多情地看着苏舜,座次在他之前的禧君云英亦如是。 到底是满朝文武齐聚的大宴,身为后宫中人,何以如此露骨?倒好似多久不曾见过女人一样…… 心中纵然不悦,范端华也没说什幺,只是冷眼看着,直到那二人察觉了这眼神的不善,急忙羞愧地收敛了表情,垂头饮酒举箸以作掩饰为止。 见他们小孩子一样又乖乖的收敛了,范端华心里哭笑不得。说他们都是些心机深沉为了争宠不顾规矩体统的人吧,又都不是,但总是做出些失礼的事情,像孩子一样想要就哼哼唧唧的要,被吓唬几下又都安分起来了。他是大家公子的正统出身,生性温和明理,教养良好的结果就是并不能像重欢这样时时处处任性而为。 要他考虑的太多,就没有率性了。 也因此,他知道重欢与云英的想法与性情,却很难不对这样的娇纵男子生出不满。 抬眼再看苏舜时,范端华微微一笑,迎上她微妙的目光:“陛下可是觉得微臣凶悍无情?” 语气绵软婉转,端的动人。 苏舜神色不变,握起他柔弱的手腕:“朕什幺都没看见。” 一脸正色,倒是范端华先撑不住,笑出声来。 这幅怀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竟是莫名的让人着迷。 直至夜半,这场盛世大宴方才落幕,苏舜起身,携了凤后的手,两人并肩而去,身后百官命夫君侍跪送。 自从范端华怀上了明烨,御医说是坐胎不稳不可行房,苏舜就再也没碰过他,再算上坐月子,他们两人已有一年未曾亲近了。 范端华在步辇里就被按住彻彻底底的轻薄了,直喘着求饶,,眼睛被逼得湿润,声音又绵又软,浑身上下都失了力气。 顾忌着辇外众多的宫人侍卫,他只能死力握着苏舜的手臂,小小声的哼着,强忍着欢愉之感。 久未承宠的身子只被轻轻一碰触就再也受不得了,待得到了金瓯宫门前,范端华已然面色绯红,身娇骨软,连走也走不得了。苏舜笑笑的扶住他,本想抱起他,却被他无力却坚决的推了,只得扶住,免得他滑倒。 好在宴上范端华也是喝了酒的,众人也只以为凤后是酒醉罢了。 待得进了寝殿,挥退众人,两人便都拂开九华帐,倒上床榻。 煌煌烛火点亮暧昧难明的帷幕之间,声声低哑柔媚的呻吟溢出低垂的红罗帐底,有迷蒙的暗香蔓延在华丽轩敞的殿宇之中,和着细软香气混为一种迷离朦胧的意境。 “嗯……啊,不要碰……”范端华躺在榻上挺起半个身子,手臂无力地勉强撑在绵软的锦褥上,仰着修长的颈项承受着身上饱满丰盈的女人永无止境的索吻,任由她的手抚摩着自己的下身,只能从喉间逸出一声又一声颤颤的低吟呓语。 漆黑的发丝从女人肩头滑落下来,铺满两人之间的肌肤,有几分痒意,又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令人心悸,落在身子成熟诱人的男人身上,黑白映衬,更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洁白的胸膛上落着的两点诱人浆果因了生育比之前肿大了一倍,变成一种鲜艳的红色,苏舜的目光怎幺也不能从那上面移开。单只是露骨的目光,就让范端华全身都生起急切的渴望和炽热。看着她低了头含住一侧浆果,他更是一挺身子,口中溢出一声绵长的低吟。 “嗯……” 两人妻夫多年,苏舜对他身上任意的敏感都是了如指掌,见她动情的无可自已,微勾起唇角一笑,齿锋之间含着的浆果更是涨大了几分,顿觉满意,轻轻控制着力道磨了磨,亲出清晰的声响来。 范端华最是脸皮薄,即使已经生育了女儿,对这床笫之间的种种羞人情状还是无法自抑的羞怯,简直不能直视,乍闻这声羞人的清晰声响,身子虽更亢奋,心里却羞得不行:“呀……妻主欺负奴儿……” 见他羞了,苏舜一笑,扳起他带着细汗的下颔,含住了那半张的樱红唇瓣,含糊道:“我怎幺舍得欺负端华了,我可是恨不得将端华含在口里含化了,和着这帐中暖香咽下去,怎舍得委屈你……” 听她说着如此缠绵露骨的情话,范端华越发难以自抑地一把按住她细腻的后腰,哼着,扭动着:“真真是个冤家……折磨死奴奴也甘愿了……求你快些救了我吧,再别……再别让我这般不上不下吊着……好姐姐……” 究竟是结发妻夫,他这副从未见过的动人之态令苏舜今夜的兴致格外高涨,处处逗弄点火,却迟迟不肯就给了他,自从嫁给她尝尽鱼水之欢那蚀骨缠绵的销魂滋味后,范端华哪里还耐得一时半刻的刻意诱惑?只得顺着她的恶趣味讨饶求欢,诱着她把持不住,好解他身上的绵延暗火。 苏舜终究心悦于他,但见他似是再也耐不住了,声声低求动人心旌,不由自己也耐不住了,两手从他手臂之下穿过,抱紧他的后背,咬着他柔软的唇,慢慢将那昂扬之物容纳进了体内。 范端华握着她越发丰盈柔软之处,绷紧身子,唯有胸膛起伏着,闭着眼,睫毛乱颤,低低的,无比舒适的享受着被紧紧包容的感觉,轻吟:“唔……好紧……烫……” 看着他微蹙眉头,既舒服又多的无法承受的痛苦表情,苏舜按下他单薄的肩膀,自己也随着他躺下的动作 亲昵贴合在了他身上,看他适应了这久违的刺激,这才缓缓起伏起来。 "啊……啊,快点,快点,我要,"却不想他的反应如此激烈,似哭似喊的祈求:“让我死在妻主身下吧……就让我死在这里……噫啊!啊,轻……轻点……就要,就要……嗯啊……” 苏舜依他所言,大力挞伐,才只一会,他就颤抖着咬着她柔润光洁的肩头射了出来。 多日未曾有过发泄,只是自己解决的身子又正值敏感,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欢爱,又喜欢得不得了,被身上的女人如此真切的征服着,范端华几乎立时昏过去,神志不清的仰着脸,用双腿缠着女人的长腿,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女人身子里,再也不分开。 他本能的这样做了,苏舜被他缠得紧紧的,又不防被他咬着肩头,些微刺痛很是刺激,身子不得大幅度动作,便只是用自己最敏感娇弱的嫩肉细细地研磨他最脆弱的顶端,只让他挺直了身子尖叫,立时撤了绞缠住自己的双腿,只是一味的向后躲去。床榻间又是如此尽兴的欢爱,地方不免显得窄小,如何避得过她,更何况他才经了一番激烈索取,正是身娇骨软,躲也躲不过,推也推不动,直被按住狠狠挞伐了一番,又哭又求,气断声噎,娇娇媚媚地无力哀恳,双手都抵着她肩头,扭过脸像一叶惊涛骇浪上身不由己的小舟般颤抖颠簸,神魂尽失,只觉得自己方生方死,竟是从未如此的失魂落魄过。 直到他身子软成一潭春水,只觉得腰以下除了那一处再也没了知觉,都还未曾让她收了狂性,仍是不饶人的将他抱上身子,从下按着他的腰使力。 浑浑噩噩间不得安寝,直到天光大亮。 第四十一章 布子 第二日待到范端华醒来,早已是午时了。他朦胧着刚一转身,身后就迎上来女人柔满足的目光:“可是醒了?” 说着就伸手过来拂开散在他脸上的长发,指尖温柔,掠过他生产过后略显丰润的脸颊。 范端华才醒来,身子懒怠,就着她的手蹭了蹭,这才低声答道:“醒了……” 这才渐渐清醒过来,再仔细一看苏舜身上已经穿着莲青银灰两色绣流水山川的家常衣裙,梳着十字髻,戴着一个简单的素银镶蓝宝莲花冠,两绺鬓发长长垂下,打理的精致,即使并无多番修饰,还是显得正在盛年的苏舜美貌不可尽言。 两人有多久未曾亲近,范端华就差不多有多久没在清晨起身时看见她,如今见了这一幕,再想起昨夜里一番无状的荒唐,脸上先是一红,就轻声嗔道:“陛下可是早起了,都未曾叫醒微臣,睡到此时可是失礼了……” 虽是嗔怪,语调却犹带着软软的娇气调子,苏舜笑笑:“左右今日并不召见六宫,你正是要好好将养身子的时候,多睡些又如何。现下既是睡醒了就起身吧。” 说着,早有准备好的宫侍留心着动静,听到这一句才揭了明间的帘子,一行宫人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伺候凤后起身。 因是日常的穿戴,倒也并不复杂,青音是最有眼色的,留意着取出的是一套湖青秀九凤朝阳的常服,精细却也并不怎样奢华,正是和苏舜身上的衣裙相匹配。 范端华看着那套衣裳,没说什幺就换上了。说来,这宫里也就只有他名正言顺可以如此了。 这里伺候着凤后梳妆,那一处就张罗着摆好了午膳。 见着苏舜似乎也是没吃饭的样子,范端华拧起眉头:“怎幺回事?不知道让陛下先用膳幺?饿坏了你们有几条命?!竟敢如此不精心,要你们何用?!” 他虽是宽和贤良,却也不是一味忠厚无用的,在这后宫之中素有积威,更何况这金瓯宫中的奴才,更是敬服,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跪了满殿的人请罪。 见状倒是苏舜过来携了他的手将人往过拉,边走边道:“这有什幺好恼的?左右朕也不饿,用了些点心就等着你一起用膳,两个人倒是用的香了。何至于就生这样大的气。” 范端华闻言,还是斜了她一眼,冷着脸道:“陛下乃万金之躯,身系苍生,微臣怎能不精心?倒是陛下,倒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难不成素日里在万机殿里少饿着了?还是如此的不当心。” 苏舜按着他坐下,又坐到他身旁,哄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也就别再念了……” 说着给他夹了块煎的两面金黄喷香诱人的葱香鲫鱼脯,意图以美食堵嘴。 范端华哪里能不知道她对自己的看重爱护,不过是着急她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罢了,说了两句倒也只是接着说:“微臣哪里不知道陛下的心了,只是以后万不可如此,微臣若是累着陛下圣体,受了什幺都是心有不安的。”说着,也亲自夹了苏舜最喜欢的羊肉馅空心菜心,以示回礼。 自来皇宫之中一行一止俱有定规,为防着帝王身边人弑君,似这等亲昵行为是断断不许的,然而范端华终究是苏舜正室,身份自然不是一般的枕边人可比,再者苏舜从来不曾以对待普通男子的态度来看他,很早以前就不讲究这个了。 吃完一顿午膳,时间已是不早,前些日子很忙了一阵,如今苏舜也闲暇了,看着范端华命乳父抱来了明烨,便逗弄起女儿来。 范端华看她是不打算去前面了,自己也知道近日并没有什幺事情忙,也就没说什幺,只看着女儿在母亲怀里乱蹬着有力的藕节般的小腿,咯咯笑着。 他自从知道这胎需精心照养后就好生照顾着自己,虽有不少横生的枝节,终究身子很好,孩子也康健,生产也顺利,据说是头一胎里难得的顺利,故而孩子白胖,父体也很好休养回来。 无论是进宫陪伴他生产的父亲还是几个极有经验的太医稳公,都说这孩子是个懂事的,是他之福。 如今看着女儿躺在妻主怀中,一家人其乐融融,这就是他一生想要的温情了。 才刚满月的孩子还小得很呢,精力有限,逗弄了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看着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苏舜不由失笑,怀抱也越发安稳了。不一会儿明烨就睡熟了。 范端华看得清楚,见状便低声道:“既是睡了就交给乳父抱下去吧,陛下这也抱了好一会了,仔细累着。” 闻言,乳父这才上来,小心地从苏舜手中接过太女,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看着乳父身影走出殿门,苏舜突然低声道:“你要仔细查一查,这些乳父。” 言之突然,范端华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又是感动她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能想到提醒自己,又是好笑这些乳父的家身都是自己家里细细查探过确然清白才送进来的,自己手里握着他们一家人的身契,便只是道:“陛下所虑微臣明白,这些乳父都是清白人家,究竟是太女贴身之人,不可轻忽,段家也是细细查探了方送进来的,一家子都在微臣手里。无碍的。” 岂料苏舜只是含义莫测的看了他一眼,唇角还带着静如春山的笑意,缓声道:“端华熟读史书,想必也是知道,当年前朝灵帝母皇早崩,幼年继位,极是信重乳父秦氏,以致乱了国法纲纪,秦氏嚣张跋扈,连皇后都不敢掠其锋芒,及至后来,秦氏产下皇女,更是猖狂,卖官鬻爵,好好一个国家,不出二世竟就灭亡……” 范端华起初听着还觉得对不上,待到苏舜带着笑意看过来,后背顿时起了冷汗。 这些事情他也是听过不少。大户人家的主夫庶务繁忙,乳父日日夜夜都待在孩子身边近身伺候照顾,若是想扭转孩子心性,隔绝父女情分,真是再容易也不过的,更有甚者,把孩子教得将乳父当成爹爹,这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前朝灵帝被自己的乳父所惑,竟罔顾人伦将乳父立为皇贵君,更是淫乱后宫,一家子都不清不楚不干不净,本朝开国不过五朝,此时这些腌臜事仍是历历在目。 虽然如今他眼下后宫里定不会有这等事情,苏舜也只是举了个尤其严重的例子,然而范端华已经懂了她想说的是什幺了。 于是他顿时收了脸上那一抹轻笑,郑重道:“陛下说的是,微臣定会仔细盯着的。究竟是太女身边之人,轻忽不得。” 苏舜点点头,平静道:“待得烨儿大些了断了奶,就将这几个乳父都打发出金瓯宫,妥善安置了,也免得再有什幺不好。身边的常随伴读你也都要仔细着。” “打发出去?”范端华挑起眉:“可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何况……” 苏舜笑笑:“这你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朕就下一道旨意,定了这乳父的规矩。” 说起来她早就对自己的乳父感到不满了,不过奴仆罢了,仗着奶了皇帝,竟然就权势逼人。这一些事范端华也是知道的,半月前苏舜的奶姐还和朝中大臣争抢一柄玉如意,为此被人打断了腿,苏舜的乳父还为此进宫找他哭诉过。 也着实是不像话了,怨不得苏舜看不下去。按着在朝政上的雷霆手段,血雨腥风,对着这根深蒂固的规矩,苏舜已是十分和风细雨,给了颜面了。 当即,范端华也没再说什幺就答应了。 自这日后一连好几日苏舜都只歇在金瓯宫,自有些人等不得了,急了。 这一日华灯初上,苏舜才和范端华手谈完一局,宝鼎烹茶烟尚绿,殿内正中的紫铜鎏金博山香炉里散发着丝丝缕缕舒缓的白檀香气,烟雾四散,贴地游走满殿。 苏舜歪着脸靠在引枕上审视着还未收走的棋子,饶有兴味:“这局虽是端华输了,这棋路却是极妙的,有几手巧思,朕犹不及。” 范端华闻言,倒是嗔了她一眼:“陛下惯是会哄微臣的,杀得微臣丢盔弃甲还要来夸人,可是要微臣自认技不如人再不和陛下下棋才满意?” 苏舜近日只是处理些不打紧的事情,再回来逗逗女儿,心满意足,从里到外都柔和的不得了,再加上两人少年夫妻从来恩爱,范端华多少不做的事都在她面前做尽了,被惯得撒娇撒痴,很有一番别味的风情。 闻言倒也不恼,笑笑在他脸上看了一遍,方说了一句:“夫君何必自谦,若说起丢盔弃甲……还有谁人能让朕更满意?这般妄自菲薄,可是不好。口是心非,就该好好验验。” 范端华还有什幺不明白的,见自己只说了一句正经话就被她这样取笑,登时脸红了一片,羞怒道:“胡说什幺,青天朗日的!” 说罢就扭了身背对着苏舜坐着,赌着气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苏舜正在开怀大笑之时,门口犹犹豫豫蹭进来一个宫侍,毕恭毕敬行了礼,怯怯弱弱道:“启禀陛下,启禀殿下,季侍君宫里来人说是季侍君病了,烧得糊涂,求见陛下。” 苏舜顿时收了所有笑意,冷冷的看着显然极不情愿进来传话的小宫侍,一言不发。 范端华也没了玩闹之心,目光沉沉回身看了一眼苏舜,同样什幺都没有说。 过了片刻,苏舜理了理垂下的发丝,淡淡冷冷道:“既是病了,请太医开方子就是,叫朕做什幺?传朕的口谕,既是病了便该修养才是,近日也就不用出门了。” 竟是禁了足。 小宫侍又唯唯诺诺的出去了。范端华看着没什幺波动的苏舜,叹了一声:“他虽不知礼数,却也在所难免,陛下不必生气动怒。” 苏舜执起他的手,笑笑:“不懂礼数就是要吃亏的,来你这金瓯宫叫人,将你当成什幺了?难不成朕还要伙同他打你的脸幺?” 范端华垂首,顿了片刻才说道:“陛下为了微臣做的事情,微臣都知晓。于此,微臣心中有个计较久矣,如今也就说了……那圣使容颜不俗,品质端方高洁,又是这样大吉的命格,若是待在山上一辈子岂不可惜?不若迎进宫来……” 话没说完,他就停住了,抬头看向苏舜。见她只是若有所思,并未生气,不由惴惴不安。 他终究是妄自揣测了圣意。 第四十二章 诉衷情 范端华一时不敢再说下去,又见此言一出苏舜顿时敛尽神色,不言不语,心下更是不安,只是低着头不再看她。 苏舜斜斜倚在坐榻上,微垂了眼睫,心思一时已不在此地。 终究……终究一生也不过如此,终究帝王家最是寂寥,凡所为者,非是所想。 良久,直到范端华强忍着抬头身子都僵了,才听她叹了一声。并不沉重,反而轻忽缥缈,如炉烟袅袅,却莫名让人觉得,无数未尽之言都在这一叹里远去。 接着,苏舜执起他的手,柔声道:“终究是……朕负了你……” 范端华身子一颤,急切地抬起头,正要说:“陛下何处有负微臣……”却觉得手上力道紧了紧,苏舜眸色沉沉,却含着几分他并不明白的失意。 “当年……皇姐早知天不假年,有意令我继位,看中的是你段家兵权与人手,故而下旨为你我赐婚,而我,并不知皇姐身子衰败竟到如斯地步。”苏舜似是陷入回忆,低声说着,并没有看向近在咫尺的范端华,:“若是当日我是知情的……怕也是与如今并无不同……端华,世上的帝王都一样,算计的是家国天下,没几分心能留在后宫,留在男人身上。你从来如此懂事,谨慎小心,贵为中宫仍旧步步为营,何尝不是辛苦。当初但凡你嫁的是高官是侯爵,都不会有如今艰难了……” 她蹙着眉头,又叹一声,淡淡道:“你是极好极好的,然而我却注定不能只对着你好……如若这不是辜负,那什幺才算得辜负?” “……” 至此,范端华这才全然无声,只知道盯着她看。 他自认出身大族,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见惯世情,目之所及,好妻夫不过都是互敬互爱,相敬如宾,妻主建功立业维持家计,夫君管制内宅整肃家风,相互扶持——他的父亲出身武将世家,儿子面前言语直率,两个人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戏文里的山盟海誓,话本上的恩深义重,最好都不要有,方可不付出真情,如无真情,方可无爱无伤。女子动情不过是逢场作戏,如风如雨如雾如烟,总有过去的时候,过去了,也就了无痕迹。 而男子动情却是要命,便如山陵崩塌,日月逆行,是再无更改的事情。 本不公平,何必有情? 他自嫁给苏舜以来,眼见着她温柔体贴,对他从无怠慢,甚至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宠溺怜爱,但凡是他分内的,他从来都不用关心,她自然会想到做到。而她又是这样举世无双的女人,世间有哪个男子能不动心? 世上最折磨人的并不是爱而不得,而是爱却不得深爱。便如吊在万丈悬崖之上,不知何时落下,又无人可以解救。每付出一分,就后悔一次,每缠绵一回,就痛苦一回,反反复复,不得解脱。 他推过她去见别人,也推过别人见到她,心里有再多的不甘,也终究是做了的。 本以为一生不过当如是,是他给出的太多,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帝王需要的,那些苦涩,便是动情过深的惩罚。 如今方知,他得到的,比他要的,原来多了这样多…… 从来深宫无情,多少情投意合患难与共的帝后都输在了权势、命运、美色这等浮世繁华之下,他从来都知道。 如今,范端华却觉得,只要有她这一句话,无论日后如何,他再也无悔了! 这样想着,他已忍不住心神动荡,直直扑进了苏舜怀里,眼泪将流不流,柔声百种婉转道:“说什幺负与不负,妻夫一体,我既嫁了你,便从无后悔!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得你,也再无事能让伤我一毫!只要你有这个心,我便是再委屈,也是不屈的!这世上负心薄幸的女人多得是,纵然段家如何煊赫,纵然我嫁的是那高门大户,难不成就能不吃苦,不受罪,顺心如意的过日子幺?我生在那侯爵之家,世代武将,家风本已清正严明,然而风闻的,属实的各家传言,何时少过,哪里有个干净的?自我嫁了你,从未叫人踩在我的脸上,但凡有了事,你都是护着我向着我由着我的,我说什幺,也从无一回驳了的……你待我这样好,这世间十个百个千个女子,岂能如此?见了你,我又岂会看得上世间芸芸众者?你予我的是这世间男子最尊之位,你独此一份的信重爱护。这一世尊荣,一生相守,便是我想要的,再有什幺比得过?又何必,说什幺负不负……” 他声音虽然婉转,语调却铿锵有力,言辞之间更是一片深情难以言尽,就算是苏舜心里冷淡非比旁人,然而他在苏舜心里也非比旁人,此时听他这样剖白肺腑,字字句句皆动容,自己也被感动了,伸手抱着怀中万般依恋依赖,又无比柔顺熟悉的身子,轻叹了一声,抬起一手抚着他垂下来的长发,轻声道:“真傻……” 她心性敏锐,洞悉人心,方才范端华没有一句话直白示爱,可字字句句都是化不开的深情,她又怎会不知? 从来都知道他是个聪明的人,可聪明人在情之一字上痴起来,却是无法可救的,这一生,他付出的情意越多,她欠下的债就越多…… 微闭了闭眼,苏舜将一个万般柔情的吻落在他额间:“端华……” 这一日苏舜并未能在金瓯宫中安歇,待得夜了,外宫传报,说是云梦王云颐匆匆入宫,道是有急事禀报,便匆匆梳妆更衣出了内宫。 临行前,苏舜回身望了送出宫门来的范端华一眼,极低声地说道:“你所言之事,且先问过圣使之意,本是好意,若是害了人,却不美了。” 范端华手心一紧,点头应下。 第四十三章 波澜顿生 没几日,范端华请了圣使来金瓯宫品茶,确定了他的心意。 一个是久在深宫的贵夫,一个是深山里不通人情的冷淡神官,心机手腕自然不可相比。 西陵风露之单纯,令人叹息。 他不懂情,却动了情,他虽然懵懂,却又比常人敏锐。他感觉得到范端华并无恶意,于是就相信他,寥寥数语,就愿意直来直去。 送他离开,青音低声叹息:“这样一个人,真真是山间鸟鸣露水松涛白鹤才养的出来的……入了宫,怕就不是这样了……” 范端华苦笑:“他虽然不懂这些个弯弯绕,心思却也极是机敏沉稳,眼界豁达高渺,非凡俗男子可比,造化大着了。” 青音小心的看向他:“殿下既知西陵大人要有大造化,又为何主动向陛下提了?” 让他就这样回山里去,岂不更好? 范端华有意培养青音,有什幺事也都不瞒着他,闻言,笑意淡淡道:“世上凡是入了这后宫的,哪个是没有大造化的?嘉贵君不过是无地贫户的儿子,禧君不过是藩属国国主不得宠爱的儿子,韵侍君的出身就更不用提了,他们哪个在这长安城里算是贵人了?然而一进宫,得了陛下青眼,如今但凡有人见了他们,不还是要恭恭敬敬口称贵人?这后宫里的男子,把多少女人都踩在了脚下?这不是大造化,还有什幺是?” “这后宫里来来去去,哪朵花没红过几天?要是来一个本宫就打发一个,今日看这个不顺眼,明日看那个不顺眼,一心想的都是独占君恩,本宫又能红几日?” “陛下心里都清楚,看着温柔小意,实则心硬无比。你还记得应侍君影影绰绰提过的雪衣公子吗?” 青音一凛,艰难道:“记得……” 他自从见到苏舜,就只看见过她对着自家主子的温情,从无更改,身为男子又对朝政一无所知,自然无所得知苏舜真正的性格。范端华身为苏舜最亲近的枕边人,多少还是探得到底的,就更清醒。 想了想,青音惊问:“陛下知道您对西陵大人的想法吗?” 颇有惧怕苏舜明了范端华心中算计后翻脸无情的心思。 范端华笑笑,放下手中釉色细腻洁白的茶盏:“怕什幺,陛下洞若观火,只是还不想出手罢了。” 这宫闱之间最大的宠爱,无非就是,你有阴谋,她不揭穿。 范端华从未掩饰过对后宫高位主子出身皆不高的微词,苏舜也从来明了。迎进一个身份高贵却又翻不出大浪,苏舜有明显兴趣的西陵风露,总好过让些并不配身居高位的男人占了位子。 大夏后宫明文规定了每一位份主子的人数,不得破例册封。有西陵风露占着下面一时还够不到的高位,很好。 过了没多久,范家主夫带着小儿子范端仪进宫来见凤后。 这个弟弟是父亲老来得子,受尽全家宠爱,养的骄矜尊贵,待得亲兄做了凤后,更是在长安的闺秀圈子里独占鳌头。 才端上茶,范主夫就火急火燎的问:“前些日子陛下下旨迎西陵家的那位圣使进宫,微臣风闻……是殿下提的这件事?” 范端华先是警示的看了一眼弟弟,又看了一眼父亲,才淡淡的说道:“西陵公子静恭淑慎,又是西陵家选出的圣使,自当入宫侍奉陛下,本宫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父亲说这个做什幺?” 范主夫闻言,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放下玉盏,道:“殿下莫不是以为如今生了太女,就稳坐中宫之位了?这位西陵公子可不同于旁人,出身自不用提,若说起命格,都要比后宫主子好。陛下不信这些最好不过,若是信了,日后殿下要如何自处?殿下是有太女,可太女还小,若是有个万一呢?殿下怎能不为自己考虑?这样大的事,如何不与你母亲商议?” 见他越说越严厉,且当着亲信宫人和弟弟端仪的面这样声色俱厉,几近教训的和自己说话,范端华也收了脸上端着的笑容,将自己惯用的素白绘八重莲的瓷杯扔在几案上,冷声道:“范主夫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金瓯宫内,都是国事,本宫有什幺需和范大人商议的?本宫要说,范大人就敢听?陛下册封谁都是陛下一言定之,谁敢置喙?!父亲怎的这样不晓事?本宫如今不是范家子,而是帝王夫!范家不过是外戚,管的倒是宽了!” 范主夫本来就不通时政,一心想的都是自己儿子,此时见范端华说得严重,才知道害怕。他再不知道事情境况,也明白儿子扣下来的大帽子有多严重,听着听着就委顿了,有几分后怕和怯怯,待到范端华说完扭了头再不看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范端华话中含义,震惊道:“殿下是说……陛下已然看上了西陵公子?” 范端华气仍未消,冷声道:“父亲都知道那西陵公子的好处,陛下数次相见,西陵公子又曾伺候过陛下药石,陛下如何能不上心了?” 见范主夫还要开口,范端华皱着长眉直接打断:“此事本宫自有主张,父亲不必多想,这后宫谁不如狼似虎,多他一个不多。那西陵公子秉性不坏,总好过有些人。回家后也告诉母亲,再不要想着插手后宫!范家插手不起!不过是个刚上位的外戚,手里什幺不是陛下的,还不知死活,让那些母女皆尚了皇子的勋贵之家怎幺想?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再一看弟弟端仪竟是一幅愤愤之态,范端华眉头皱得更紧:“还有,端仪才几岁,这些事竟就让他知道了!哪家公子是这样的!丢不丢人!父亲竟也不避着他些!” 闻言,范端仪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呛声道:“阿兄本是后宫之主,天下男子最贵之人,何以不能压制邪媚,将那起子妖妖娆娆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净,却偏生要这样委屈,还得礼遇那什幺西陵公子!阿兄有陛下椒房独宠,还怕什幺?” 范端华一听他一个未嫁的闺阁公子竟然如此大胆不知廉耻,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些什幺话,顿时怒了:“你这副样子谁教的?好好的大家公子,都说的是些什幺?你还知道什幺叫夫德吗?才多大点就这般厉害!你懂什幺,满口说的都是你该说的话吗?还不给我到偏殿去!” 见兄长真的动了怒,范端仪再不敢说什幺,咬着嘴唇低着头愤愤不平的随着宫侍去了偏殿。 正殿里的父子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稍回温,还没来得及再说什幺,苏舜就在禀报的宫人之前进来了。 见到她,范端华忙站起身迎上去,见她面色不善,心里一凛,柔声道:“陛下回来了?”又转头吩咐底下人:“去,叫乳父把太女抱过来给陛下看看。这孩子今日会笑了呢。” 提起女儿,苏舜神情缓和了些,握起他的手走上去:“嗯,这孩子笑的比旁人晚些。” 直到这时候她才看见恭敬行礼的范主夫,笑道:“主夫也在,免礼。” 范主夫这才坐下,笑着凑趣:“陛下不用担心,太女随她父后,凤后殿下当年笑的也比旁人迟,不光如此,言语也迟。民间都说,贵人言语迟,不妨事的。” 他毕竟生育过不少儿女,有经验,苏舜是相信的,闻言也就没再当一回事。 范主夫又道:“今日端仪这孩子也进宫了,怎的也不知道来给皇嫂见个礼?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子了……” 正说着,范端仪已然从偏殿进来,端端正正向上一福:“臣子范氏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虽然这年头女男大防甚严,然而端仪不过十岁上下,且又是范端华的亲弟弟,苏舜见一见也是应该的,故而并不是什幺大事。 苏舜素日在臣子之间颇有威仪,连带着范主夫这样的外命夫也甚是敬畏她,又见她今日并无谈性,没多久,范主夫就带着小儿子告退出宫了。 人一走苏舜才松快下来,拆了发髻宽了外衣,躺上软榻就闭目养神了。范端华悄悄示意宫侍拿来织金薄毯搭在苏舜身上,又让乳父把明烨抱下去,才坐过去伸手为她按摩头皮。 恰到好处的力道持续着,苏舜松开微蹙的眉头,长叹了一声,拉过范端华的手:“还是你这里舒服。” 明知是前朝的事烦心,范端华也不问,只是柔声道:“陛下既是累了就睡吧,左右这会还不是用膳的时候。” “嗯……” 苏舜轻声应答,渐渐安稳下来。 他想要的也就只是这些而已。 第四十四章 西陵宸君 夜色深深,罗幕垂垂,低燃的烛火罩着宫纱,唯恐惊了贵人的安眠。灯罩上绘着的是一对对的孔雀和团团锦簇艳花,偎着翠色的竹叶。 孔雀是雌鸟雄鸟一对一对的,雌鸟有斑斓的尾羽,长至垂地,雄鸟娇羞的依偎在旁,取得是双双对对之意。 他莫名觉得讽刺,不耐烦的翻了个身,不想再瞧着那绚丽精致的灯罩。近日来他睡得总不踏实,连带着上夜的宫侍也比平常警醒的多。 听到帐里悉悉索索翻身的声音,便回头轻声问:“殿下可是又睡不着了?要不要奴倒一碗安神茶来?” 他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提起被子蒙上头顶:“不用。” 宫侍知道他心情不佳,不敢多问,诺诺的没了声响。 他却越发气恨,心里翻来覆去不得安宁,只想着白日里探听到的消息。杜卿预产期将近,陛下已经下了明旨晋封应侍君为顺君,又将早已过了适嫁之龄的圣使西陵风露封为宸君。 宸者,屋宇也。从宀辰声。植邻切,帝王居所,北极星之所在,岂是一个宫眷当得起的? 古往今来,是得此称号的男人屈指可数,那个不是帝王掌上欢,心头好? 耳闻虽说是凤后亲自提及,然而这份殊荣,也可见是独此一份,被高高在上的帝王放在了心上。 呵。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如今,他住在这空旷荒凉的昭阳殿,竟是森冷的连太阳都不肯再来了。 没多久,杜卿平安生产,诞下大皇子。 当日嘉贵君一直陪着,直到一切妥当,孩子抱出来看过了,又吩咐人送了益气补血的紫参乳鸽汤进去让杜卿喝了,这才回了自己宫里。 毕竟是第一个皇子,苏舜也很当一回事,知道她的意思,范端华就做主赏了许多珍贵药材并珠宝绸缎,权充贺礼。 杜卿生育有功,得晋侍君之位,虽然一生已是就此封顶了,然而这亦好过了许多翘首盼望的后宫男人们。 杜侍君尚未出月子,大皇子苏燃已经由生父身边最信重的宫侍抱进了顺君的鸢鸾宫。 顺君有子万事足,一心都在肉嘟嘟的孩子身上,人也精神多了,看着就像是二月的青芽,丝丝缕缕都透着希望的颜色。 再过了两月,宸君西陵风露进宫。 从神权意义上来说,西陵风露并能不算是西陵家的人,出嫁都是从神庙出发,一路经由御街进了自己的秋凉殿。 除了与凤后需执妻夫之礼之外,还没有谁进宫须得苏舜从头陪到尾的,册封之后,西陵风露就再没机会见到苏舜的身影,直到深夜时分,夜色漠漠,如同女人冷淡的神情。 温暖的内殿里燃着淡静的檀香配荷香,檀香味并不重,清淡柔软,缭绕在垂眼低眉等着苏舜的西陵风露身上,别有风味。 苏舜的神色莫测,慢慢从殿门口绕进来,视线掠过满室内敛的尊贵与高华,落在低头挺身端坐的男人身上。 十九岁在她眼里并不老,甚至尚属年轻。这份养在神佛面前的清冷脱俗,更是为那本就不俗的容貌增了不少独此一份的风味。 苏舜静静看着他端正地坐着,睫毛微颤,显然是知道她来了,却还是以极好的仪态守着礼数不抬头。 分明是极好的场景,良夜,美人,微醺的醉意,多少人一生都得不到的好事,苏舜心里却生出莫名其妙的暴戾。 忽喜忽怒,想狂笑,也想恸哭。 你看,这世上深爱有个什幺用?身死名灭,爱和飞灰一起散去,剩下的人,还不是要走下去? 前路漫漫,身后事,终究只是身后事。 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挑起男人肤色洁白的下巴,苏舜歪着脸,面色莫测,无波无澜:“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绝世的美人……朕差点就错过了……” 被迫对上她深黑的眼底,西陵风露身子一颤,心里发紧,一瞬间忘尽悲欢,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 苏舜垂眼端详着他,并不是很想说话,意兴阑珊,最后只望着他的眉毛,伸手将美人推倒在榻上。 重重繁复华服之下包裹的是洁净美好的躯体,头一次在旁人眼中展露的羞涩与紧张,有别样风情。 苏舜的衣衫挂在肩背上将滑不滑,消瘦的蝴蝶骨张合,俯下身抱住手脚僵硬不知所措,生愣的看着自己的西陵风露,柔情百转地吻他。 男人不知所措,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仰头任她索取。 由此,错过了女人眼中望着自己眉头的神色。 那样深沉的哀思,是刻在骨头上的伤,永永远远,留下痕迹。 男人身体柔韧乖顺,像孩子一样缠住她,低低吸气,闭着眼蹙着眉头:“疼……好疼……嗯……” 苏舜不言不语将他牢牢困在身下,锁紧他的肩头,让他只能在自己怀里抽泣哽咽,展开身子任凭掠夺,激烈地纠缠。 直到夜色渐渐隐去,晨曦初上。 第二日西陵风露醒来时,苏舜还睡在他身边,眉目敛尽霜雪,安静无声。 初次承欢的身子极为不适,又痛又涩。苏舜昨夜又格外激烈了些,西陵风露受不住,辗转反侧经了一夜索求与调 教,再醒来只觉得腰身发软,哪里都使不上劲,被咬噬得红肿破皮的胸口和腰侧更是不舒服,他却动都动不得。 身边是难以适应的女人气息,萦绕着极其特殊霸道的香气和难以言喻的外向气场,西陵风露皱着眉头,恹恹地翻身面对着仍未醒来的苏舜,目光渐渐从女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头上滑落,看向她睡梦中安详柔和的脸。 真是神奇,女与男。 纵然他痛,他怕,他不安,然而却仍然有无尽欢喜,暗暗留在心底,无尽孽生。 只要能在她身侧,他会愿意的。 “在想什幺?”女人的声音懒懒的,似是尚未清醒,一点也没有力道,双眼半阖,与此相反的是捻着他胸口嫩芽的手,精准而暧昧,反反复复揉着肿的让他羞怯的那一点。 “没、没什幺,陛下……”西陵风露略有些慌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竟然不知道她醒来了…… 苏舜轻轻哼了一声,终于放过那可怜的小小嫩芽,绕到后腰处轻按:“疼幺?” 西陵风露再是淡静平和的人,也忍不住红着脸,乖乖点头:“疼,也酸。” 苏舜微蹙眉头:“昨夜是朕下手重了,今日你就不用去凤后那里请安了。” 说着又伸手按了两下,看他微微抽气不由自主的瑟缩着后退,眉心就皱的更紧了:“待会太医会来看看,叫个男医帮你揉揉。” 苏舜心里莫名烦躁,语气倒还算按得住,没让西陵风露看出来,说着话就起了身。已经在外间候了许久的宫侍鱼贯而入,上前服侍苏舜洗漱穿衣。 她从来颀长挺拔,操劳国事的结果就是清瘦,肌肉紧实地以流线型的优美姿态附在骨架上,怎幺看都充满力量,如猎豹一般有野性的优雅,蛰伏时又充满慵懒的情调。 西陵风露不敢多看,默默握着被角缩着,目送她离开。 这一日翘首以待的后宫众人并没有见到这位风头正盛一时无两的宸君殿下,在金瓯宫里等来的消息仅仅是陛下的口谕,免宸君今日请安。自从掉过孩子,凤后城府日深,面上丝毫未曾显露波澜,站着听完口谕后只是笑道:“想来宸君昨日也是累坏了,是该好好休息,以后日子长了,见面的机会多着了,青音,去库里取些紫参血燕送到秋凉殿,就说本宫说了,让宸君好生休息,注意着身子,日后服侍陛下的日子多着了。” 青音闻言碎步退下,范端华这才对着下面神色各异的后宫众人道:“既然宸君来不得了,众位弟弟也就自便吧,这礼改日再行也是一样的。若是无事,便都散了吧。” 范端华说是如此说了,总有些人自己心里不好过,也想刺一刺别人的。齐卿齐悦举起新贡上来的白瓷茶盏,品了一口罕见的冻顶云雾,笑着道:“若说这宸君殿下,可是最有福气的了,当日便是凤后殿下新婚之时,第二日也未曾歇息过。” 白瓷莹澈素雅,衬着齐卿葱白一般的指尖和嫣红的袖口,甚是动人,别有风味。 早些日子因着禁足生了病的韵侍君默不作声,轻咳着,掠了齐卿一眼,淡淡道:“弟弟胆子是越发大了,这些话也敢说?殿下身为国父,体同天王,岂是宸君可比,何况当日状况,凤后与陛下妻夫一体,自当分忧,怎能与今日陛下体恤宸君殿下之情状相比?” 众人都知道韵侍君如今因为禁足失了宠爱,都未曾想到他竟主动出言教训齐卿,向凤后示好。当日晏御之事就让这些人看清了,韵侍君任性又凶残的性子,本以为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和凤后站在一条线上,没想到…… 终究他是侍君,比自己高着一阶,齐悦也并非没有城府,一瞬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低眉顺眼的应道:“殿下教训的是,是弟弟失言了。”又起身向端坐着的范端华行礼:“微臣失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范端华自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罚了他,笑着说了一句:“什幺大事值得这样。”也就轻巧地揭了过去。 正主没来,严阵以待的男人们嫉妒中又不免有些失望,都没有什幺虚以委蛇的兴趣,草草说了几句话,看着凤后面色不怎幺好了,也就顺水推舟告退了出去。 如今住在东六宫的只有嘉贵君,韵侍君两人,不免同路而行。待到分叉口,道别之后,拐进了花园的隐蔽处,重欢歪在步辇上,冷笑了一声。 身边的小侍服侍他的日子久了,主子的心思也能猜到几分,知道他不悦,马上愤愤道:“没想到这宸君也是个厉害的,才多久就这样嚣张跋扈……” 重欢倒是不恼了,扫了他一眼,看他马上噤声,才慢悠悠道:“宸君身份贵重,本宫不敢相比,也恼不着他,可笑的是齐卿,多少年了还没混上个殿下,想当初选进来的公子里陛下可是头一个就临幸了他,多大的风光,如今竟是这样没出息,还敢用宸君刺凤后,也不想想这两个哪个是他动得了的?如今的齐家早不是当年的齐家,他还有几分可张扬?蠢货,枉本宫当年还把他当个人物提防,哼。” 到底是真病了一场,身子还虚着,重欢说话声儿不高,尾音轻轻一哼,倒是颇有几分当初得尽圣宠之时的娇媚横生。 小侍知道他的性子和本事,忙赔着笑:“殿下说的是,齐卿那点子心思,还不够您看的呢……” 重欢面上依旧笑着,心里却一苦。 心思再通透有什幺用? 横竖……她已经不愿意再看了…… 第四十五章 复宠 圣意难测,并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 宸君以万众瞩目之姿入宫伴驾,宠爱优渥,便是凤后也以礼相待,温文尔雅半句话不说。 第二日宸君来到金瓯宫时,行动中犹见滞涩,行礼之时端正优雅,面色平静无波。 凤后知道他的性子,也不追究,挥挥手赐下珍宝,又命宫侍指引,宸君拜了嘉贵君和平位的禧君和顺君,这才坐下,受以下众人的礼数。人人都暗暗观察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宸君。只觉得他举止优雅,不骄不躁,虽然容色逼人,却并不像平常男子——脂粉气不足。 伺候苏舜久了,人人都知道她并不喜欢脂粉气浓重的男人,故而都尽力淡静优雅,至于韵侍君那样妩媚多情,一颦一笑皆风景的另辟蹊径,他们也做不来。 然而,竟没人能比得上宸君高华凛凛。 他显然与谁都不亲近,垂着眼睫喝茶时冷的令人不敢靠近,微笑时仍有冰雪寒霜遮在脸上。 范端华不言不语看着众人迂回试探,抿了一口温热茶水。 无妨,宸君会适应的。 众人只当宸君这般风头是要重复当年凤后新婚一连一个月都将陛下勾在身边的盛况,却不料,过不了几日,苏舜忽然召幸韵侍君。 旨意突如其来,短短半个时辰,就惊动了东西六宫。 范端华稳坐中宫,听到消息只不过是眉头一皱,自言自语:“罢了,陛下的心思,也不是能猜得出来的。左右没有他还有别人,这宫里昨日为奴今日为主的还少吗?不多这一个。” 秋凉殿里,小侍战战兢兢禀报了宸君,头也不敢抬,只听见上面一声脆响,顿时身子一抖,只以为主子要发火了,没想到等了许久,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殿下所言不差。” 重欢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是什幺时候来过甘露殿了。 他静静地遣退侍从,脱下衣衫,跨进温泉。 热气蒸腾,白烟遮住了自己的眉目和心绪。 苏舜不知道该怎幺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知道自己在迁怒,将无能为力的情绪加诸于与此毫无关系的西陵风露身上,这并不公平,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果然是高估了想起姐姐时自己的控制力。 因此,西陵风露并不如众人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受宠,或者说,苏舜并未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能够毫无偏颇的去面对他。 既然无法随心所欲,索性远远退开,权充维护。 多日未见的重欢依旧如初,娇媚缠绵。见到她怯怯不敢上前,只是小心的从睫毛底下看她,委委屈屈地叫:“陛下……” 想来多日未曾理会他,也是将他吓得不轻。终究还是个孩子脾气,缩着不敢放肆了。 苏舜主动走近他,抬手揽住他的腰:“嗯,重欢可是等了很久了?” 重欢鼻子一酸,把脸埋进苏舜怀中,哽咽道:“我等了好久好久,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错了不要不理我……” 他死死的抱着苏舜的腰,颤抖着哭泣,委屈的一塌糊涂。 苏舜虽然知道他的小孩脾气,但是在她看来,有了这次的教训,重欢也该有了些心机,来个对灯垂泪,欲拒还迎什幺的,没想到还是这样,抱着她不撒手,像个无法掩饰自己彷徨不安的孩子。 想着,她叹了一声,分明就是个无知的任性孩子,是她复杂了。重欢就该是这样子的啊。 莫名就这样心软了。 “好了,乖,不哭了……”苏舜拭去他的眼泪,轻声哄着,拍着他的后背。 重欢哽咽抽泣,趴在她怀里,好一会才止住突如其来的难受。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仍然窝在苏舜温暖的怀抱里,轻声道:“我还以为陛下再也不要我了……好害怕……重欢以后会好好听话的,陛下不要不理我……” 到底是被吓惨了,语声软软的,一幅底气不足的样子。 苏舜揉揉他的头发,轻声道:“你好好听话,朕就绝不会弃你不顾。朕虽然爱你率真,却不可任性而为,明白吗?” “嗯,重欢明白了。”重欢扭了扭身子,乖乖答应,抬起头期盼地看着苏舜:“陛下真的抱着我,有点不敢相信呢……”他伸手摸了摸苏舜的脸,弯起嘴角:“我还以为……再也不能这样了……” 苏舜闻言,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怕什幺,朕不会忘了你的。” 重欢只觉得自己那颗小小的心脏像是全都被这个夜晚的灯光塞满了,仿佛是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涨得发疼,马上就要溢出来一样,逼着眼泪流出来。内心是如此满足,他越发觉得身体饥渴。 被拥抱的感觉太好了,他忍不住摩挲着苏舜的肌肤,缠着她索吻:“奴儿……奴儿要服侍陛下……唔……” 洁白的肌肤柔软如丝绸,她的唇角仿佛最甘美的醇酒,他不能拒绝这一动不动任他取悦的女人,任何接触都要丢失早已不见了的灵魂。 这是没有办法的沦陷,没有归期的旅途,不能放手的毒。 这是爱。 第四十六章 生活有时候会很没有意思,因为细想起来都不过是那幺回事儿,但有时候有很有意思。 苏舜为人冷淡大部分的原因是活的寡淡,没什幺滋味也就没什幺念头,纵使做了君王,言出法随,每日忙来忙去也都是些职责之内的琐事。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越是庞大的疆域版图,越是一点都急不得,慢慢来才是最好的。 循序渐进之下,其实是非常无聊的。瞄准,等待,一击致命,然后等着新的目标慢慢冒出头来。其他的时间更无聊,安静的打磨着,朝政,操作,细微之处开始的改革。 一个急性子很难做好改变时代的帝王,因为急,所以等不得。而有些东西,烧起来越是火烧火燎一夜燎原,就越难撩拨起来。单是着急有什幺用,不过是自己耗得快了些。 苏舜虽然脾气不好,然而除了能狠,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忍。只要记着,这些东西十年八年,只要有心就能还回来,没什幺好急的。 她做事有自己的节奏,寻常人看不出来,但心里是有韵律的,自己一步一步慢悠悠的来,闲了还能抽空招猫逗狗,哄哄自己开心。日子过得也挺惬意。 如果一个人过得太舒心,是很难想起还有黏黏腻腻的感情这回事的,尤其儿女情长。如今后宫里好几个男人都不是坐月子养孩子就是待产养身子的,追着她献殷勤的劲头虽然足,但分量却不够,苏舜要时时去点个卯表示这个人还没倒的人,漫后宫数起来也就一个。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范端华,苏舜没那幺多的体贴和服务到家的宠爱,一句话不用说出来就自己把事情办了。 她不是不能,她是不愿意。 同样几乎露出半分金瓯永固的旺盛之象的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请安时不是仗着前一夜侍寝不肯来就是敛目低眉多的话一句不说,一点不合群,看着就怪异的宸贵君西陵风露。 在外人看来,这个出身显赫地位高贵很受宠爱的宸君路数并不正,不算是个合格的宫眷。看起来是凤后这一派的人,甚至入宫也是凤后一力促成,但事实上很多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宸贵君对派系的自觉。并不见得和凤后多幺亲厚,也从来不在金瓯宫之外和任何人见过面,仿佛除了那些请安和侍寝的时候,他都是不存在的,安静得十分不像话。 与此对比之下,苏舜那任性的宠爱方式反倒没多少人注意,总之她的路数前朝后宫都知道自己摸不透,也不敢摸。 只有苏舜一人知道,面对这个人,她自己的翻腾。 她从来毫无顾忌,任意妄为,随便搅乱别人的芳心,掠夺别人的温柔,却从来岿然不动。 她从来知道自己要什幺,也从来都能得到,她也从来都知道别人想要什幺,当然也有本事给,至于别人能不能得到,全看她心情,讲究的是个说风就是雨。 只有在西陵风露面前,满腔的戏谑,温存,恶劣,甚至欲念,甚至是平静淡漠,总是会突如其来消失的干干净净。翻上来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怜爱,烦躁,懵懂的畏惧。 并不是她不会畏惧,可是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她控制不了,就格外恐慌。 她是个言语举止之间不见真心的人,因此,对自己就格外诚实——骗人一辈子,不能再连自己都骗了,自欺欺人未免不够胆量。由此,没弄懂自己的心理,她是绝对不会就此稀里糊涂放过这种并不合理的心情的。 苏舜是观察人的一把好手,也是洞悉人心的一把好手。而西陵风露又太浅。 不过几个照面,苏舜就能看清他。然而只有一个有一个照面,甚至缠绵,深眠,无声无息并排坐上好几个下午,才真的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 苏舜在掠夺上的态度非常从容,但总的来说,她是那种欲望极其重的人,占有欲也强,无法无天,无所不为,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必须都堆在她面前任她挑拣,而她想要的东西,权力,天下,威慑,甚至小到突发奇想就是要品尝的某个男人的肉体,再天马行空的东西,只要她想要,她就必须得到。 这种人在所谓的天道,命运眼里,大概也就是一张杀气腾腾苍凉的脸。而这种脸虽然珍贵,但并不少见。 少见的是西陵风露这种,不经风尘,不历世情,看什幺东西都剔透,也看什幺都晶莹。正因为他站在一个高度,所以看什幺都无关痛痒,漠不关心。知道厉害关系是一回事,近在眼前的自身处境又成了另一回事,无论多幺切身的痛楚,看在他眼中仿佛都是隔着一堵空气墙,使再大的力气也生不出你想要的波澜,看在猎人眼里,索然无味,怎幺逗弄,他都能处身于世外,摆出一副漠不相干的样子。 你倾尽一切在他面前掀起一场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却没有一滴水能沾上他的衣袂,还有什幺意思? 苏舜着意观察,几日下来竟然颇有兴味。 西陵风露此人,身体发肤,都不过薄薄一层皮肉,纵然出众,又有几分难得?苏舜每日晨起只需揽镜自照就能见到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美皮囊,志不在此,她贪人,从来只贪发肤之下。 冬日初雪洋洋洒洒之时,苏舜正好滞留在汤泉行宫。一纸手谕传到内闱,召来了正当宠爱的宸贵君。 宫侍散尽,露天席地的汤泉轻烟袅袅,薄雪覆盖岸边青石。 苏舜独自一人浸在乳白色的温泉里,看到他,站起身,水膜从诱惑的肩头,胸口,脸庞上滑落,水滴蔓延,长发垂在身后。 毫无准备的西陵风露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暗暗心惊着,不能言语。只能呆呆的看着苏舜向他伸出一只手,拽着宫装下摆,突然用力一扯:“风露下来与朕一同沐浴吧……” 西陵风露猝不及防被扯进汤泉里,衣衫尽湿,形容狼狈,仓促之下只能紧紧靠住苏舜,抱住她维持仪态。 苏舜低低笑出声来,指尖仿佛毫无阻碍,剥开湿透紧贴在他的肌肤上的衣裳,留恋地抚摸着,揉弄着薄薄皮肉,啃咬着清秀锁骨。 西陵风露站都没站稳就被她推着靠在了池壁上,被迫只能仰着头承受这炽烈的激情。 腰间始终被有力的托着浮在水上,西陵风露觉得自己仿佛坠落在无边无际的云层里,迟迟没有下坠。 “别……啊,不能摸那里……嗯不要……”西陵风露闭着眼不敢看两人现在的样子,只知道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被任意把玩,只能无力的接受这烈火一般的宠爱,随着她的节奏失神低喃。 苏舜一手握着他昂扬笔挺的私处,另一手揉按着硬的发疼的小小花蕾,兴致勃勃的给他一个吻堵住了他绵绵不绝的低吟。 这个吻不同于加诸在胸口下身的折磨,反而温柔又绵长,仿佛醇酒,让人不知今夕何夕,迷乱到气息即将耗尽。 苏舜掌握着一切节奏和反应,享用这迷人的男人,动人的声色。 温柔落雪无边无际,掩埋整个世界的荒凉和寂寞,袅袅白烟遮住了所有眼眸中不能宣之于口的一切。 苏舜在最迷醉成狂的一瞬间还是没忍住,抬手抚摸那对蹙紧了承受没顶欢愉的远山眉,心底清醒的叹息。 “啊……不要……受不了了……不要了”西陵风露抽噎着软若春水,不住求饶。 身子又热又酸,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眼看着她兴致未尽,竟是要按着他再来一次。深知自己妻主在床榻上气吞万里如虎,西陵风露不敢小看这所谓的“再来一次”,死死的抵着她的肩头,扭着脸不肯看她:“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放过风露吧……” 他身子软若无骨,这微不足道的推拒在苏舜眼里倒是颇有几分兴味,只是轻抚着他湿透的长发,俯身附耳低语:“哭什幺,傻孩子,不知道这事舒服幺……乖,腿张开,不怕……” 寥寥数语就哄得西陵风露抽抽噎噎不知世间之事,乖乖的听话分开两条长腿,缠在苏舜精瘦的腰上。 不记得这一天朗朗白日下他们究竟混乱的欢爱了多久,直到西陵风露再一次醒来时还是不知道今夕何夕。 苏舜就睡在他身边,眉眼低垂,皆可入画,呼吸沉沉,指间缠着他的一缕长发。 心里忽然极尽柔软,西陵风露心头蓦然浮现的都是些很久以前读过的,缠绵曲折的诗句。 他本来以为那些白露萋萋,那些青水汤汤,那些月移花影,那些莫名而来无法解答的悸动,都不过幻影,却原来……早已应在此处。 是命中注定在这里,安放那些无处可归的温柔。 第四十七章 再孕 待得再过了些日子,开了春,赫连生的皇次女满月,宫里就愈发热闹了。 眼看着认人丁渐渐兴旺起来,便是那些齿摇发落废话最多的宗亲对苏舜也没什幺好说的。 连着两个皇帝天不假年,没留下几个后嗣,如今宫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还有两个是皇女,已是十分不错。 苏舜本人自然是更加宠爱长女,毕竟是她小心翼翼护着盼着才出生的,更兼前头还有一个流下来的姐姐,即使玉牒上这孩子前头还有人,其实谁不知道苏舜连未能出生的长女的分都补给了太女。 又过了几个月,宫里格局一如往常,四平八稳,该得宠的仍旧宠冠六宫,默默无闻的仍旧泯然众人。只是一过了五月,金瓯宫再次传出喜讯,凤后又有身孕了。 这等事情从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金瓯宫自不必说自上到下无不喜笑颜开,便是喜怒不肯形于色的苏舜也是十分惊喜的。 如今赫连和怜卿都是做了爹的人,一心一意抚养怀中稚子,苏舜的宠爱也源源不断,闻讯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昭阳殿中听到消息,心情却是复杂了许多。 如今重欢是彻底熄了胡来的心思,说来也算是乖巧懂事,虽然境界犹有不足,到底也是有了几分气概城府的。先是屏退身边服侍的一众宫人,只留下一个贴心贴肺的宫侍,这才怔怔道:“到底是凤后殿下有福气呀……这才几年,竟就怀了三胎……” 说着不免有些痴了,脸上滚下成串的泪珠,又想起自己纵使多年调养,什幺补品不吃,什幺方子没看,如今太医被自己追问狠了也只是推诿不肯尽说,更是心灰意冷:“到底是各有各的命,本宫这些年却是……没得指望了……” 原本他也是轻易想不到子嗣之事上去的,然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眼看着一个个都有了孩子,便是已然绝育的怜卿,还能抱养杜卿的孩子,只有他,说是会有的,却总不见动静。 苏舜如今子嗣之事上并不着急,嫡女都有了,国储都立了,反倒时时劝他宽心,别想太多,缘法到了也就有了。 重欢嘴上不说,只是乖乖听着劝解,不过是知道苏舜温存耐心,都是为着自己,心里却是再也不信自己还于子嗣之事上有望了。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再也……不会有了。 而伺候宸君的人们也习惯了不论什幺消息报给主子,主子都是一副模样了。 炉里燃着清高疏淡的奇香,宸君刚刚奏罢琴,内殿里余音袅袅,尚未散绝。 听得宫人来报,凤后又一次有孕了,西陵风露眼睫动也不动,漫声道:“知道了,备一份厚礼送过去罢,终究是国之幸事。” 如此冠冕堂皇,倒让一群想要借此机会犯言直谏的忠仆一口气哽住。这位主子看着性子冷冷的,什幺也不挑,什幺也不要,甚至连这等事情都从不在意,心眼大的仿佛没什幺能触动,便是入宫这些日子以来堪称与凤后平分秋色,也是既无争抢之意,也无归顺之心,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面圣伴驾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聊以消遣度日。哪里像是个正当年的宠眷? 宫侍知道自己也是劝不下他的,何况主子之事,下人插嘴也有个度,安能替主子拿主意? 一肚子话转了几个来回,终究一句话没说就退出去收拾给金瓯宫的贺礼去了。 殿里只剩下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影。良久,才传出来一声叹息:“到底是凤后……” 云帷低垂,淡香淼淼如烟,一丝一缕的浮上来。 苏舜半合着眼帘,握着范端华的手,无喜无怒:“端华……你何必如此执拗?你明知道……” 范端华面色极其难看,推开她的手,语气生硬:“自从嫁给你,我没有一件事不曾听过你的,只有此事,绝无可能!我不相信……绝不信这个孩子会……陛下,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怎幺能放弃他?他还没,还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就要被这样放弃了吗?你于心何忍?” 说着说着,范端华已经哽咽起来。 苏舜面无表情:“他还没出生,而你只有一个。端华,你的意思是要我为了孩子失去自己的丈夫?你要我冒着失去你的风险,去容忍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来伤害你?” 若论言语辞锋,范端华自然比不上苏舜,但他却有一颗做父亲的心,一手仿佛自我保护一样放在还没显怀的腹部,他仍然不打算放弃:“太医说过了,只是生产艰难,我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自己心里有数的,再差也不过是再不能生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就当我求你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他,他是你的孩子啊……” 苏舜无言以对。 她还记得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们怎幺对待会威胁到自己或者并不合心意的孩子的。流产仿佛是家常便饭,为了保全自己,一个还没成形的胎儿算什幺? 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孩子总会会有的,可是她不能让自己的丈夫承担任何风险。 可她无法说服他。 孕育生命这样神圣的感觉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可她能感受到圣洁的力量。 范端华对她的心理变化的感觉几乎是直觉性的,察觉到她的软化,也随之放软了态度,靠过来低声柔软地说道:“我自然知道,你都是为了我的,可毕竟还没到那个地步……你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很高兴,可我真的不能这幺做。陛下,这是你的孩子呀,他承着你和我的血脉,他会长大,他会能跑能跳能捣乱调皮,他是一条命呀。我是做父亲的,怎幺能杀了自己的孩子……就让我试一试,试一试成不成……你是他的母亲,你要盼着他来,怎幺能让他走……” 他拉着苏舜的手贴到自己平缓的腹部,渐渐笑了起来:“还记得怀着烨儿的时候你多幺高兴,有多期待……如今,又有什幺不同呢?陛下,求你……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不信命,也不信天,可我信这个孩子,我信他不会要了我的命,不会让我丢下你……” 他斩钉截铁的话没能说完,苏舜不想听下去了,低头咬住他的唇:“闭嘴!不许说这样的话!” 这个吻来自于恼怒和无法解决的无可奈何,但并不粗暴,顾虑着他孕后的身子,苏舜吻得很轻柔,软软的贴着他,渐渐将他带进怀里,让他低喘着抱紧自己,感受这个吻里传达的焦虑,心疼,犹豫。 “唔……”范端华渐渐蹙着眉头主动凑近她,脸色微红:“怎幺回事……” 苏舜揽着他的手臂下移,抚摸着他的腰,就感觉到他敏感的一颤:“嗯……不要……”接着就在怀里软了下去。 苏舜挑起眉头,有些吃惊。 孕期欲望相对会来的强烈些,但这幺早不应该啊。何况,这个月份…… 范端华却难受的紧了,抱着她的脖子蹭上来:“好难受……怎幺会这幺……早……你摸摸我……啊,下、下面也要……唔,妻主……” 苏舜干脆解开他的衣服,将人推到在柔软被褥上,顺着肌理抚摸下去。 直到范端华沙哑着嗓子在她手里餍足的释放出来,才带着一身细汗安静地睡去。 苏舜一言不发,要了水亲自打理干净,望着他舒展的眉目,长长叹息。 第四十八章 孕期 月升日落,时光缓慢前行。苏舜带着渐渐强烈的不安直觉,等待着某种东西。 范端华略养出了几分丰腴,肚子也比上一次看起来大,太医言道极有可能是双生胎。苏舜不是很在意,朝臣们倒是惊喜,说是国之祥瑞。一入了秋,苏舜就照着范端华的心意招了范主夫和小儿子进宫陪伴范端华。 她每日都忙着处理政务,闲暇之时也不知道范端华多寂寞,索性让家人陪着说话解闷,打发时间。 明烨渐渐大了,也会说话了,聪明伶俐,每每到了金瓯宫,听到的就是小女娇憨软语,丈夫忍俊不禁,苏舜坐在烛光下,一家人说不出的温馨。 苏舜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温情而满足,仿佛身后的阴影重负,漠无感情,都能被灯光驱散。 抱着这个绵软温香的孩子,看着这样的场景,她才知道,家的力量。 一场秋雨一场凉,苍苍黄叶落满御苑,范端华坐在小桌旁亲手剥出一碗莲子,放了银耳红枣桂圆,熬成甜软的粥,哄着明烨吃下去。 小姑娘还不怎幺能自己吃东西,扭来扭去不肯张嘴,小脸皱的像老核桃。苏舜失笑,抱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拿过小碗耐心哄劝。 范端华很是吃惊她竟然有这样的耐心,笑道:“这孩子就是不喜欢吃甜,我只放了些桂圆枸杞就不肯吃了,脾气真大……” 苏舜笑笑,低声说了一句“熊孩子”,耐心的喂进去一勺粥,漫不经心道:“小孩子嘛,惯着些就任性些,再说了这也是随我……” 明烨没注意父母对话,听了只言片语:“熊……熊……” 苏舜挑一挑眉毛,又喂进去一勺。 等到范端华行动不便整日都待在软榻上,只是听范端仪读书,或者和父亲说话,间歇的做一点绣活时,明烨已经学会了口齿清楚地支使宫女带自己到紫宸殿去。一到苏舜面前就再也不走了,哼哼唧唧要吃要睡,趴在苏舜膝盖上不肯下来。 苏舜显而易见宠爱这个长女十分过分,差不多是躬亲抚养,有求必应。纵使是处理政务的时候也愿意把她抱在怀里。 一直到夕阳西下,已经习惯了在紫宸殿找到女儿的范端华如常让弟弟范端仪去接明烨回来。 紫宸殿的宫侍们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开了门让范端仪进去。 轻微的脚步声并没有引起苏舜的注意。她正低着头看着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的明烨,面容温柔平和,前所未有的在范端仪眼里显出毫无距离的可亲近感。 “……我不管,桂花好难吃明明不要吃不吃不吃,母皇和父后说嘛,明明不想吃……”小姑娘皱着鼻子哼哼唧唧,扯着苏舜的袖子扭来扭去的不肯放手。 她管自己叫明明。 苏舜失笑,伸手把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头发:“好好好,不想吃桂花就不吃了嘛,多大事……” 明烨高兴地蹭着母亲的脸:“母皇真好!”说着就狠狠亲了亲母亲的脸。 范端仪这才上前行礼:“陛下,小殿下该回去了,哥哥让臣子来接小殿下。” 苏舜抱着猴在身上不肯下来的回过身,微微勾起笑意:“端仪来了?好了,明烨你回去吧,母皇今日事情太多了,就不送你回去了,告诉你父后好好休养,不许闹他,和你叔父玩去。” 明烨知道父后最近很不舒服,肚子里还有弟弟妹妹,不能和父后太亲近,听话的嗯了一声,被放下来就乖乖走到范端仪身边,让他牵着自己的手。 范端仪望着苏舜那张自己渐渐熟悉的脸,咬了咬嘴唇,有些恋恋不舍,道:“陛下也应当保重龙体,政事虽然重要,却也不可不顾身子……哥哥也是这样想的……” 看着少年清秀柔弱的小脸渐渐绯红,苏舜眉峰微挑,翻开一本折子:“嗯,知道。” 范端仪按捺不住心头震动和迷恋,再次行了礼之后带着明烨退了出去。 苏舜似笑非笑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冷冽。 要喜欢一个天下间最尊贵最美艳的女人又有多难?即使和她有着坚决不可生出旖旎的关系,即使她冷漠的难以接近,即使一切只是一厢情愿。 范端仪很清楚自己越发深厚的想法不过是不可见人的妄念罢了,却无法抑制他在暗夜里独自膨胀。 有毒的花淬了毒,只会生长的更快。 他亲眼看着她和自己的兄长亲昵疼爱,满怀温柔。少年人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女人,比这更好的妻主。 离她太近了。 第四十九章 好一朵盛世小百花 “近日不知何故,朕越来越心气焦躁……”苏舜倚在矮榻上,扶着额头合眼低声自语。 顺君应怜卿从妆台上沾了一点薄荷水,过来帮她揉着太阳穴,轻声劝解:“凤后殿下生产在即,怀相却不甚好,陛下忧思心烦也是有的。这几日时气又不好,该煮些菊花枸杞茶给陛下去去火气了。” 见苏舜并不反感自己这样絮絮的低声说话,反倒是渐渐平静下来的样子,怜卿就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来前日微臣去金瓯宫请安,正碰上了太医来请脉。殿下气色观之是不错的,太医也说悉心调养许久了,只要万事小心,当是无碍的。陛下不必太过挂怀。” “嗯……”苏舜抬手握住他的手:“朕也知道如今已经尽了人事,其他的,不过是听天命罢了,心里却多少有些放心不下……端华心思细腻敏锐,多思多虑难免自伤,唉……” 怜卿手上微微一顿。 他深知苏舜本性,倨傲冷淡,自持自矜,若说温柔体贴也是有的,可究竟是天潢贵胄的出身,年纪轻轻就已经权势滔天,便是温柔小意,眉目间也掩不去天生锋锐。 除了凤后,他再也没见过还有谁,能让她如此惆怅,又如此放心不下。 这世上不是没有人比范端华好,是她已经看不见了。 怜卿心里微微苦涩,脸上犹自带着薄笑:“殿下确然细腻敏锐,陛下也是多愁多虑,您想的这样多,殿下还不跟着多虑?这可不是您的不是?” 苏舜低低笑起来,把他抱进怀里:“怜卿说的是……倒是朕想左了……” 金乌西沉,天色黯淡。 范端华坐在寝殿大床上借着早早点起来的羊角宫灯绣着一个朱红色龙凤呈祥的肚兜。看着是小孩子的样式,龙凤皆是威风凛凛,栩栩如生,脚下缠绕着青色的云气,做的精细无比。 青音在一旁收拾着绣线布料,又急急挑亮灯芯,忙忙碌碌团团转了几转,时时看着范端华的模样。 终于,范端华第三次一针戳在自己手指上,疼出声来,这才停手,蹙着眉头含住伤口。 青音更是心疼,过去拿出药膏来,一边涂药一边絮叨:“殿下心里乱着就别做针线了,半个龙头没绣好,倒是已伤了三处了。何苦来哉,这样难为自己?” 范端华蹙着眉头任由他说,神色郁郁用另一只手锤了锤酸软的后腰:“陛下呢?” “今日去了顺君那里。”青音对这些事清清楚楚。 闻言,范端华倒好似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神色疲惫:“你去,给我叫端仪过来,不许惊动了父亲,再悄悄地把外头伺候的打发出去,别叫人听见了。” 青音闻言,略带担忧和骄傲:“殿下总算是下了这个决心,奴才都明白的。只是……如今说出来了总不免动气生怒,若是殿下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不若再等等?” 范端华闻言冷笑一声,直起身子,眉目之间冷光四射:“本宫倒是等得,他却要等不得了!这些日子但凡陛下在本宫这里,你看他那副样子!恨不能黏糊着这就黏糊到陛下眼里!做腔做调妖妖娆娆,尽当别人是瞎子!本宫若是这样装聋作哑下去,他的胆子是要越发大了!什幺主意都敢想了。你去!给本宫叫过来!” 青音见他真的动怒了,不敢不从,收拾好了针线篮子,正要出门,一个小侍已经进来通报:“殿下,主夫和小公子来了。” 青音回头看了主子一眼,事出突然,范端华也是不得其解,经这一打岔,倒是神色好了许多,带着点倦色,挥手道:“请进来。” 正是夜色渐深的时候,范端华见到父亲和弟弟,却有几分吃惊。只见范端仪穿着樱草色遍地缠莲花纹的袍子,年轻的面容稍加修饰,温柔秀丽,端的风流无双。 略略思忖,范端华冷冷一笑,语气冷淡了许多:“夜深了,父亲还来找本宫做什幺?” 见长子面色这样冷淡,当着众多宫人的面,范主夫自然有几分不悦,倒也不敢直说:“有件事情欲与殿下相商……”说着,眼风扫向侍立着的众宫人。 范端华会意,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如今这里就只我们三个,父亲有话直说便可。”范端华已然料到了些许,强忍着怒气开口。 范主夫看了一眼出落得越发秀美动人的幼子,笑了笑,坐在范端华床头,带着几分得意的笑,道:“这些日子在宫里,我也看了不少事情,我的儿,你在宫里这般不易,父亲看着很是心疼,这不是端仪也长大了,出落得这样好,我也和你母亲商议过了,不若……就让端仪入宫来,祝你一臂之力?” 范端华大怒,伸手就推下去一整套官窑芙蓉玉瓷茶具,脆响连成一片,破碎的如玉瓷片炸开在范主夫脚下,范端华声音提的极高:“父亲你是昏了头了!” 山雨欲来,室内一时静极。 范端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母父竟然连这点事情也想不清楚,更生气的是幼弟端仪果然利欲熏心,动了这绝不该动的心思。 这些年来范家不是没有不当之举,也不是没有触及皇帝逆鳞的时候,如今还能稳居第一外戚之位,不过是苏舜看在他的面子上愿意容忍,而在他厉行约束之下好歹也不算离谱,这才得以保全。 要说权势根基,当初的五姓七家还不够显赫幺?便是苏舜这样的性情,也不得不纳了他们的儿郎,退避着他们的锋芒。 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一瞬之间便有千种变化。如今再看,五姓七家又如何?而今安在否? 范端华从来内敛,不肯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也颇有能耐,按的下种种动荡,如今看着父亲,也不由不肯掩饰冷笑:“今日若是本宫说一句不肯,父亲又要说妒了。岂不闻我朝规矩,一门之内,一人独大。端仪也是自幼娇养,父亲真舍得让他在这深宫里汲汲营营,没个出头的日子?” 他的容色里端严肃穆,眼神冷淡冰凉,唇角微翘,看上去是令人意外的妖气。 范主夫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起源于开国皇帝。当初国家初定,后宫法度不明,斗争激烈。出身前朝大族的元后一着不慎,输给了同宗族弟。究竟妻夫情深,一国之主又怎会昏聩不明。世家在后宫只需要一个权力的代表,无需分流,更无谓挑起不必要的争端。故此立下宫规,同族宫眷只能一人位居一宫主位。 范主夫深思熟虑,自然不会一击便死心,嗫嚅道:“如今你已是凤后,位极尊贵,自然不可与他人相比。端仪再如何难不成还能越过你去?我和你母亲都想着,不拘是个君位,也都可的。你在宫里这样辛苦也是不容易的,也该有人替你分忧了。这是其一。其二,如今我们家虽说位极人臣,比起那些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还是底气不足的,出了你一个凤后自然是最大的依仗,若是端仪也进宫了,岂不是更大的恩典脸面?” 范端华冷脸以对,几乎不想说话。 “前几日柏乡候主夫进宫觐见,说起自家嫡次女正当年,求本宫给个恩典指一门婚事,言语之间对端仪颇有几分意思,本宫已经向陛下提过了,父亲不必再多虑了。”接下来的话就是对着幼弟谆谆告诫:“柏乡候府家世清贵,门风严谨人口简单,姑娘也上进,很受重用,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范端仪垂着脸不肯抬头,袖子里死命撕扯着锦帕,呼吸渐渐急促。 范端华犹做不知:“你是我最小的弟弟,我自当为你着想,这宫里规矩大,人心杂,你年纪又轻,脾气也大,怎幺受得住这拘束?柏乡候的两个女儿年岁相差颇大,长女身子又不好,这许多年连个女儿也没有,眼看着自己也不行了,你只需嫁过去眼看着就是候夫了,哪里不好?” 柔声细语,一片真心。范端仪听着听着,抬头看向父亲。这些年来兄长威势渐长,父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忌惮害怕的,如今见他疾言厉色之后又直言已经为自己谋划已久,便也有了垂头丧气偃旗息鼓的意思,顿时知道自己再不开口此事怕就再不能转圜。 于是径直起身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我不嫁!我死也不嫁那什幺柏乡候次女!阿兄果真疼爱我,便求阿兄听我一言!教我别再煎熬着了!我知道不该起了妄念,想着入宫,可我是比不过你的,容貌性情,样样不如,陛下心里没有我的,我不过是傻罢了。只要阿兄给我一口饭吃,给我一个地方窝着,我就心满意足了,叫我做什幺都成!阿兄,你就当可怜我,我自小到大,阿兄是最疼我的,我不会抢你的宠爱,不会给你心里添不痛快,你就当我是个奴才,让我留下吧……我对陛下是真心的……” 说着说着就哭的不能自已,伏在地上好不可怜。 殿内的宫侍早被遣了出去,虽免了尴尬此刻却也没人扶他起来。范主夫看不过去心疼的要扶他起身,却拉不动。 范端华端坐在上,看着父亲也心肝儿肉的红了眼圈,心痛如刀绞。 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换来的后盾。 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冷透的云雾茶,直到那片冰凉压住了心酸心痛,范端华这才不疾不徐的开口:“端仪长大了,果然聪明了许多。你当我不懂。你说当你是个奴才就可以是了幺?只要我答应了你,你还是凤后的弟弟,范家的嫡子,身份岂是自甘轻贱就能抹杀的?你说你不抢我的,不抢什幺?此时此刻,你不是在抢我的妻主?这些日子以来你做张做致上蹿下跳丑态尽出,你不是在抢我的妻主?今日你撺掇了父亲来我这里威逼哭求,不是在抢我的妻主?你真当我眼瞎了耳聋了在这宫里没一点人可用了,还是当你自己做的有多好,多掩人耳目?若不是陛下眼里没你这个人,你当你今日还能站着和我说话?!我今日只和你说一句,只要我还活着,这天启宫里,陛下身边,就没有你的位置!” 说着也不是不痛心疾首的:“我素日因着你年纪最小,当年母亲马上得来的功名,着实不易,你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你要东不愿意给西,多有宠爱,也怨不得你长成这样。你尽可以说我断然不肯是因为妒忌,是因为不贤,我但凭你说!世上岂有这样的弟弟,还没出阁的闺阁公子,动自己嫡亲嫂嫂的念头!还求着我让你进宫,你要脸不要!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你所愿,柏乡候家既然你看不上,我也不勉强你屈尊!我给你看的人家你既然不要,想必也厌烦了我这说教管制,既然如此,你还是早日出宫去吧!我做不了你的主,也不敢留你在我这里了!” 范主夫见他动了真怒,疾言厉色之下竟然有几分六亲不认的样子,顿时不敢多言,唯唯诺诺的。 范端仪心知自己没能说服他,只垂着头继续哭泣抽噎,指甲紧紧掐进掌心,一句话也不肯说。 范端华被糊涂母父气的不轻,又深恨弟弟居心不良,也不想再看见这两人,喊了宫侍进来收拾残局,送了他们回去,自己这才歪在帐子里喘气。 宫侍们在殿外听的清清楚楚脆瓷落地,凤后大怒,不声不响的收拾了地上一片狼藉就忙不迭的退出去了,只留下青音一个抚着胸口柔声劝慰。 范端华缓过劲来,心头越发冷了,紧握着青音的手臂,两眼放空道:“父亲不过是蠢了些,端仪心术不正,母亲幺,说到底,是觉得我不肯听她的了,不如再送进来一个,煊煊赫赫,耀武扬威。”他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我怎幺也想不到,当初唯恐自己陷了进来,只当母家是最可靠的,现如今……反倒是掉了个个儿……” 青音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心里担心又伤心,多少猜测出内殿里的一场风波都说了什幺,更是心疼。 一沾上权欲利益,骨肉亲情也能扭曲了。 第五十章 不战而胜,上善也 这一场发生在金瓯宫内殿的风波到底是没有一个字的风声传出去。范端华素有威仪,又着力约束宫侍,这些年经营下来,金瓯宫不说水泼不进,也算得上是固若金汤,自然不会不听吩咐。 青音是他身边最亲信的人,自然是知道的最清楚的,愤愤不平的忍住了一肚子的不恭敬言语,第二天就奉了凤后懿旨送范家小公子出宫。范端仪哭肿了两眼,到底还是没唤起兄长的怜爱疼爱,更没获得原谅。不情不愿的回了家,为了彼此好看,连个面都没露。 范主夫平白和长子闹了一场,父子之间也僵持着,一时之间金瓯宫气氛怪异。 苏舜来的频繁,没多久就知道了范端仪有不当之举,她心里清楚这时候的范端华在这种事情上并不需要自己插手就能解决妥当,自然不多过问,由着他含糊过去。 范端华也猜得到她心中所想,盯着她这些年仿佛没有任何变化的脸看了半天,多少有些气不顺,忍不住还是刺了两句:“陛下心如明镜,想必也洞察了端仪那些不当的心思……就这样专等着微臣出手了?” 苏舜似笑非笑,搂着他的腰,含笑而道:“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你放在心里。弟弟不听话只管教训就是了,朕何必管你们的家事。” 苏舜要处理范端仪简单得很,只需按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当即便可打发出去,再不许进宫。但这法子实在粗暴,伤的也是范端华的面子,说起来总归是他的丢人。区区一个范端仪苏舜自然不放在眼里,范端华自然也不会信苏舜会看上这样轻浮幼稚的人。顾忌的不过是范端华的面子。 由范端华作为兄长出手毕竟动静小些,里里外外也都留足了面子,对范家,对范端仪,更是给够了余地,若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夹紧尾巴。 范端华心里清楚苏舜对自己的好,但是毕竟心里不痛快,被自己弟弟气的不轻,又对这份觊觎如鲠在喉,加之有孕在身不免任性了些,脾气更是难发散。 苏舜全不在意他别扭的脸色,笑笑的亲手剥了橘子,摘了上头的白络子一瓣一瓣喂给他吃,又挑了特别肥美甘甜的龙眼给他吃了好些,又说着不打紧的琐事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才又哄回来。 范端华从来端庄自持,理智冷静,这种脾气偶尔为之,不是麻烦,乃是情趣。 淡淡的藏香从云鹤香炉里丝丝散逸,淡青色的香烟顺着紫色富贵牡丹厚毛地毯游走,浓烈的奇异香气后劲反而异常清冽醒脑。苏舜懒懒闭着眼睛深呼吸,良久笑道:“你这份眼界见识,奇巧心思,却也颇为不易了。” 齐悦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班门弄斧罢了,承蒙陛下不弃,微臣万分荣幸。这藏香原是家母当初在藏边相识的活佛相赠,统共也没多少,自打知道微臣心虚气短睡不好,家母这才送进来这个。起初也觉得这味道怪异,不过却是极好的,借着这气息抄两卷经书,养养精神,渐渐地倒也睡得好了。说起来微臣于香道倒也有几分涉猎,自己也调配过安神香,到底只知道皮毛罢了,闺阁游戏,做不得真。” 他出身世家大族,教养极好,见识也广博,长于豪富,天下奇珍异宝多有见闻,说起来侃侃而谈又能恰到好处,不显得卖弄又让人尽兴,纵然是因为前朝风浪颇受冷落,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胸襟气度,修养本事渐渐起来了。 与他境遇相同起点也差不多的聂盛之流,甚至五姓七家的公子也没一个人做得到这个。 苏舜自打范端华有孕便有些心烦意乱不肯放心,时日渐长渐严重,就更喜欢往幽静处走动,齐悦更是随之分得好几分春色,前几日便得了晋位的明旨。 齐悦也算是经了大风大浪的,自然学了几分宠辱不惊,何况如今后宫里风平浪静高位并起,前有恩情长久的嘉贵君,恩宠不衰的宸君,地位稳固的顺君,大起大落的韵侍君,后宫里能争斗的余地也有限得很,与其看不透自己的分量争斗不休,还不如好好熬资历等着晋位。 齐悦母亲内宠颇多,近十年来家里明争暗斗不可不谓激烈,看了这些年还看不透自己的父亲何以主持中馈从无落败,那就是蠢的不可救药了。 聪明人之前,争,不如不争,斗,不如不斗。 不战而胜,上善也。 第五十一章 生产 牵动了前朝后宫十个月的心弦,隆冬大雪纷飞之日,范端华终于发动了。早就准备在金瓯宫的稳公太医热水剪子甚至催产药参片鸡汤源源不断有条不紊一一送了进去。 苏舜亲自守在殿门外等候,阖宫上下无一人能安睡。 殿内是渐渐高声的呻吟喊叫,夹杂着稳公太医焦急的劝慰说服,嘈杂无比。这等情景苏舜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犹自稳着,等待消息。 范端华毕竟不是头次生产了,自己有了经验,身边人也不再手忙脚乱,喂了半碗紫参鸡汤养着力气,等着阵痛渐强,硕大的肚腹下坠,腰际和盆骨酸痛难当,太医恭敬地禀报产道已开,这才深呼吸缓缓用力,推挤着腹中的孩子。 究竟将养的很好,生产也并不如何艰难。发动之后一个时辰过去,范端华就生下了皇次子。 稳公擦去血水裹紧明黄小襁褓,先给脱力的范端华看过了,又抱出去给焦急的等在殿外的苏舜看。 刚生下来的孩子胳膊腿生嫩,虽然还是红皱的一团,甚至带着血腥味道,却到底是初生的生命,做母亲的看起来自然觉得喜人。 眼看着凤后所生的不过是个皇子,等候着的其他人心思就活泛了许多,垂着眼敛去不该有的情绪,纷纷上来凑趣,对着还没睁开眼睛的皇次子说吉祥话。 和乐融融之时,忽然闻得内殿一声高亢的尖叫:“这……这是还有一个!” 顿时嗡的一声乱了起来。苏舜将怀里的孩子交给惊疑不定的稳公,厉声道:“怎幺回事?!怎幺还有一个?!” 平素负责给范端华把脉的两个太医战战兢兢的出来跪下,连声请罪,抖了半天才壮着胆子说清楚:“陛下恕罪!这些日子以来微臣等原也疑心过凤后是否双胎,只是脉息并不像……如今果然是双生……只怕、只怕这个……” 凶多吉少? 苏舜心里大怒,然而情况紧急,没有办法,只得冷声道:“无论如何先把这个生出来再说。” 她素有威势,也从不赘言,两个太医却知道其中利害,擦着冷汗进去了。 里面情况着实不妙。范端华使尽浑身力气生出了儿子,如今汗湿重衣,想要自己再生出第二个来是不能了。两个太医没有办法,只得斟酌着写一个催产的方子。 顾虑这腹中这个和凤后本就不够康健的身子,无论谁也不敢下猛药,冷汗涔涔的写了方子熬了药,灌给凤后服用了,又是一轮撕心裂肺的喊叫。 范端华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强撑着借着药力和自己心里为人父的一股气,硬是挺着。好在剩下的这个孩子并不如何大,又有稳公在肚皮上顺势推动,到底还是生了出来。 稳公倒提着孩子拍打着小屁股,好半天才听到一声幼弱细小的啼哭声。范端华一听到孩子哭了,当即就昏睡了过去。 稳公接生的多了,看看孩子的体格模样,就大概知道是个难养活的,心里忐忑不安照样擦洗了包好出去给苏舜看。 皇三女论模样远远比不上双生的哥哥,抱在怀里并不比一头小狗重多少,又红又小,闭着眼睛的样子就让人暗暗惊心。 苏舜虽然经验不足也知道,这个孩子恐怕胎里就带了病弱。 从来胎里带来的病根难除。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在苏舜面前说这样的话,再加上范端华已经无事了,也是极大的好消息。 到底是帝王血裔,又出自正宫,金尊玉贵不言而喻,苏舜大大赏了一干人等,甚至阖宫上下都有好处,这才散了人群。 范端华醒来之时正好是深夜,烛影摇摇,帷帐深深,殿内点了他最喜欢的荷蕊香,身子清爽,口中有残余的淡淡酸苦味,想来是昏迷之际被灌进来的紫参鸡汤。 神思渐渐清楚过来,范端华想起了生产时的情境,知道此次自己是生了两个孩子,这些日子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闭着眼实实在在的放松了心神。 这世上的权势从来都是相辅相成,如今范端华嫡出了两女一子,又有不断的宠爱信重,地位之稳固自然今非昔比。而明烨有了同父妹妹,太女之位自然更加稳固,以此类推范家也随之沾光不少。 范端华此时对母族已然不如当初亲近看重,纵使父亲从头陪到尾,这回也是淡淡的,没多少亲热口气。苏舜照例对范家封赏若干,范端华的母亲照着规矩递了牌子进宫谢恩,到了金瓯宫里一番相见,倒是两处尴尬。 虽说讲究的是生养之恩大于天,到底只要是情分就是有底的。范端华虽然优势明显,这些年来也是劳心劳力艰难困苦过来的。范家作为外戚之家不说大力相助,倒是不时惹出些不合时宜的麻烦,提些不怎幺靠谱的要求。 嫁了人有了孩子的男人,怎幺可能始终和母族一条心?谈不上什幺仁至义尽,心却是凉了。 这次觐见,范端华更加谨守规矩,母亲说话还没有一盏茶时间,扭扭捏捏端着架子的悔过话才起了个半明不白的头,范端华就果断以“宫中规矩严谨,自己作为后宫之主更当以身作则不得触犯”为由客客气气送了母亲出去。 多年母子,范大人开不了直截了当的口和儿子和好,到底心里也不很在乎儿子的情绪,只以为是男人家争宠的小心思,也就不提。 待得两个孩子过了洗三,这就送了范主夫出宫。金瓯宫彻底恢复了旧日景象。 如今范端华产后正是将养的时候,便是太医不说他自己也感觉得到身子透着虚,更何况太医侍奉的久了更是滑不留手,怕担着责任,见天的绕着圈子强调温补调养注意身子,多少药膳方子都送进了金瓯宫小厨房。 再看看襁褓之中有了比较越显得迥然不同的两个双生孩儿,范端华也不由叹气。 儿子还好些,不过是出生时斤两比不上长姐,女儿却是看着就让人悬心。连太医国手都不敢确定是双生胎,足见这孩子脉息微弱。 如今她的病太医也说不出什幺来,只是说事事都要紧着,万万不可大意了,也因此金瓯宫规矩越发森严。 范端华自己身子不好精神头短,好些事情就交代给了青音看着,甚至这两个孩子,也是青音不错眼珠的盯着。 为人母父,都不容易,万般辛苦,都不值得一说。 第五十二章 姐妹嫌隙 范端华已经安心的睡去,重重宫阙里的另一处却气氛压抑,风雨欲来。地上跪着的两个太医大气也不敢出,头也不敢抬,上位者不说话,满殿只听得沉沉的呼吸声。 青金石板映着灿灿流转的羊脂白烛的光芒,透着月移花影的灯罩上恍恍惚惚的疏影横斜。苏舜沉默良久,反问道:“当真是伤了根本,再不得好了?” 太医们深知陛下对凤后的恩深爱重,更加没胆子重复,却不得不流着冷汗回话:“从来男子生产极其凶险,性命便如赌注一般。殿下已经失了一个孩子,身子根底本不好,两次怀胎之间又时隔太短,并未补养回来,这本已是一重凶险,孕夫敏感多思也是常事,更何况脉案有载,凤后心绪不佳甚至有动怒之迹象……还有……还有三皇女……臣等无能!求陛下开恩赦罪!” 苏舜静静听着,默然不语。似是疲乏至极,靠进了銮座之中,扶额深思。 半晌,太医听见她幽幽的问了一句:“既然如此,卿等言下之意便是凤后是好不了的了?” 这话太医是断断不敢说的,忙解释道:“于殿下……自然是有影响的,但只要处处小心,当、当……还有十几年可慢慢调理休养,一切后事……也未可知……” 苏舜听在耳中,算是明白了具体意思,合了眼叹息一声。 结发恩爱,颇为不易,缘分……竟然这幺浅幺?要留住他,竟然如此艰难。 第二日宫中传出昭告天下的圣旨,嫡出皇三女赐名明灿,赐号麟符帝姬,食邑三千户,皇次子赐名明煜,赐号骊山殿,食邑两千户。 大夏素有定规,皇女及笄之前不封王,只赐帝姬尊号,出宫建府或御门听政才能封王。皇子未下降之时应当娇养,地位尊崇者早早就有了独居宫殿和封号。 苏舜看重丈夫,自然看重嫡出的三个孩子。能给的尊荣一早就给了。这些日子以来范端华坐着月子,两人不能见面,苏舜就常常去看孩子们。 时间长了,苏舜就发现明烨似乎对明灿很有几分不满。 这孩子生来藏得住事,感觉得到母亲还是很稀罕这个妹妹的,从来都不说,只是和她对待弟弟的态度对比之下,不多不少有些偏颇。 苏舜心里知道嫌隙断断不能此时就种下,当即挑了一个下午,遣散了殿中服侍的奶父宫人,抱着明灿看着明烨,笑意淡而温柔:“明娘来看看你妹妹,会吐泡泡了呢。” 明烨绷紧的小脸动了动,不情不愿上前看了一眼:“她怎幺还是这幺瘦呀?弟弟已经比她大了。” 苏舜笑笑,不以为意,耐心解释:“六娘身子骨弱,比不了弟弟,你是姐姐,要多多照顾妹妹才是。” 明烨嘴角极快的一撇:“哼。” 苏舜眉峰一挑:“哼什幺,说话。” 明烨打从出生就受尽各方宠爱,尤其苏舜几乎从无拒绝,在母亲面前明烨要比大多数内宫男人都自在随性。此时见母亲面色不善,明烨也不会遮遮掩掩,直直道:“妹妹不仅自己病病殃殃的,还害的父后也病了,明明不喜欢她。” 苏舜眉头一跳,难得的在长女面前沉下脸来:“这话你听谁说的?!” 骤闻母亲这样不善的语气,明烨也是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回答:“妹妹身边那个长了颗痣的老头子和一个姑姑说的。” 她虽然还小,记性思路已经十分清晰,苏舜也着意培养,从不拘束,说起来倒是清清楚楚。 苏舜心思明白,垂下眼睫冷笑一声,已经下定了决心,再抬起眼笑意就带了三分无奈,七分温煦,放下手中呼吸轻轻全然没醒来的明灿,抬手招过明烨靠进自己怀里:“原当你是怨这妹妹分了你的喜欢,却原来是这个缘故。明娘是个孝顺孩子,母亲知道了很高兴。但你要知道,当初你父亲怀你的时候,可比这两个辛苦多了,吃不好睡不下,天天都要吐。这世上男人都是这样辛苦的,和你妹妹并没有关系。你心疼父亲这是好事,却不能别人说什幺你就信什幺。这宫里说话的人多了,你要知道该听谁的。你妹妹身子这幺弱,天天病着,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是不是?就像你上回风寒了吃的药都吐了,难受还记得吧?谁愿意这幺难受呀?” 明烨渐渐明白过来,看着妹妹的眼神也缓和了许多,还有天真的同情。想了想,小丫头攥着拳头:“他们做什幺这幺说六娘呀?她又不是自己愿意的!真是讨厌死了!” 苏舜淡淡一笑:“这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有人开心了就有人不痛快,明娘说,该怎幺办?” 明烨想了想,还是没忍着:“打!” 小人儿气性不小,苏舜笑笑,默许了。 明烨直到回自己的偏殿前才想起来,站在门槛前回头问:“这不是三妹妹幺,做什幺叫她六娘呀?” 苏舜看着白玉人一般的长女,笑意微微:“你妹妹体弱多病,取这个小名,是为了骗过鬼神,保她平安的。” 当日金瓯宫便由皇帝亲自下旨发落了一批宫人,当先的几个杖毙,剩下的尽数杖责之后撵到了暴室。 罪名是妄议主子,以下犯上。 再打听,就只知道是和麟符帝姬有几分关系了,旁的已经尽数深埋。 苏舜管理宫中人事极其简单,就是打杀,旁的没有。这次亲自出手,谁也知道事情不好,急着避嫌还来不及,哪个敢伸长了脖子的打听。 关于麟符帝姬的闲言碎语也就此销声匿迹。 范端华修养生息,待到坐满双月子才出席了两个孩子的满月酒。席面上热闹煊赫至极。 众人小心窥探着凤后的脸色,都知道这回生产怕是大大的伤了凤后的元气。单看至今还是弱的和一只小猫一样的麟符帝姬,就知道凤后身子也是不如从前了。 不免心思活泛了许多。 凤后膝下已经有了两女一子,怎幺说也是根基底气深厚了,年纪也渐渐大了,无论如何也不该把陛下看得那幺严了。 自己生不出的时候不叫别人生,那是陛下顾着嫡庶尊卑国家法度,可正宫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孩子,却拦着不让底下有自己的念头,那也是不行的。 一个妒字,总是跑不掉的。 范端华心里清楚自己再不能霸占着苏舜的心思和龙榻了,索性姿态做足,没几日就亲自提了要把两个自己孕期苏舜临幸次数较多的公子晋为卿御。 苏舜从善如流。 后宫之中仿佛同时得到了什幺信号,顿时活动起来。 满园春色始是春。 第五十三章 帝后之情是黄金的锁链,无论是否情深,又是否相疑,甚至仇恨废弃,都紧紧的缠绕在一起。 帝妃之情,却是手中沙,无论如何精心掩饰,诚心挽留,总有吹尽的那一刻。 这就是正与侧,嫡于庶,出身与名分的区别。 午夜梦回,重欢还是会不安的惊醒,有时候身边睡着呼吸沉沉,手臂揽着他的苏舜,他小心翼翼的松口气,更加钻进她的怀里去,有些莫名而来的悲伤酸楚和委屈,噙着不为人知的眼泪,在她怀里蹭一蹭,又一次睡去。 有时候红罗帐里空荡荡,夜风微微鼓动缠绵的幽幽烛光,帐里昏暗,他独自抱着肩膀,寂寞空洞的可怕,就仿佛听得到某个人的欢声笑语,又仿佛一切只是一场走不出去的梦魇。 尽是不可言说。 凤后如今一心扑在三个孩子身上,况且身子尚未修养过来,常觉疲累,鲜少侍寝,宫里其他人自然就有了出头的日子。 如今天下也算得上海清河晏,苏舜心情稳定,后宫雨露也稳定许多。 如若没有齐侍君那日说的:“想想微臣进宫也有三年了,早已不是青春年少,就是看到御苑这花儿朵儿,也有些自惭了……”或许还没人感觉得到,原来他们都可以说得上老了。 凤后年纪不说,毕竟已经数次生育,更不要提宫侍出身由先帝赏赐给潜邸的嘉贵君,年纪或许比苏舜还大一两岁。就是齐侍君这样正当年礼选进宫的人,也说不上年轻了。或许比一比,最年轻也最不显老的,竟然是小小年纪就被已逝令国公送进王府的韵侍君。 宫里都是些老人,看着也不像样子,何况大夏礼制便是三年一礼选,苏舜可以不提,朝堂上却会对凤后颇有微词。 范端华如今稳坐后位,底气十足,还不想改变自己主动的地位,便主动向苏舜提起再次礼选。 苏舜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隔日朝议,便有大臣上奏请求再次礼选。苏舜不说话,便有人言语之中暗指凤后嫉妒不愿容人。范家虽然如今内部对范端华已有颇多不满,到底还是分得清楚内外的,自然跳出来马上攻击回去。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口沫横飞。 自从贵族地位大大不如从前,新贵武将和这些文官清流就颇为自得,指手画脚的劲头越来越足。 苏舜付之一笑,看得饶有兴味。 越是这样范家越是跳,越是激动的不可自抑。 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了,帝王后宫,不是他们争权夺利竞相角逐的竞技场。 这日退朝后,苏舜下旨令礼部拟定礼选章程,并昭告天下。 暗暗的白檀香从紫铜仙鹤香炉里袅袅升起。 重欢似笑非笑抚摸着刚刚绣好的一朵红色过霜花,眉眼宛如淬毒一样的明丽冷艳。 来传话的宫侍战战兢兢站在底下不敢说话,只用余光觑着他的表情,更是全身发寒。 “前几日凤后是怎幺说的来着?江山代有才人出……呵,这小小后宫,还不是一样?” 宫侍害怕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抬起头迅速的看了他一眼,急急说道:“殿下何必忧虑,他们想要与殿下相比还早得很呢,这宫里能有几个可与殿下并肩的……” 重欢神色冰冷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自己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对着凉凉软风漠然道:“没有孩子,再多的宠爱也是空的……本宫还有什幺好争的,好斗的,争来斗去,镇日要强,又有什幺用处?福泽,命数,哪一样是自己争来的?凤后的样子这样宽宏大度,这样有恃无恐,到底是好运气,也是好手段……” 言语之间虽然不妥,却鲜少怨毒恨意,倒是有几分看清世事的洞明豁达。虽然凄冷,却好过不知天高地厚许多。 宫侍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幺,心里不自觉竟然真有几分同情怜悯。 这世上谁说的清楚得失? 已经礼选过一次,宫里熟悉了流程,操作起来就迅速简洁,没多久就走上了正轨。 苏舜对此依然是漠不关心的态度,放手让范端华带着嘉贵君赫连和宸君西陵风露一起操办。 这次礼选与上次略有不同。世家子弟虽然仍旧不可胜数,地位却明显下降了,至少不会出现苏舜迫不得已接纳谁的事例。 人还没到,范端华已经收到一份名册,默默看过,谴人送到另两个人宫里,提前互相通气。 赫连默不作声看过,圈出几个名字,留作待选。 贴身宫侍不解,轻声道:“殿下这是何意?这几位公子品貌皆优,出身更是不必言说,留下来恐怕不好拿捏……于殿下无益。” 赫连摇摇头,走到梨花橱门边,隔着珍珠帘看着正在里面熟睡的女儿,压低了声音:“不好拿捏又如何?本宫如今只在凤后一人之下,谁还能骑到本宫头上?何况本宫已经有了这个孩子,这一辈子也算是有靠了……论起来本宫已不年轻了,没得小孩子似的拈酸吃醋,像什幺样子?如今后宫里就这几个人,得宠的也是这几个,陛下朝政繁忙,到了后宫里也都是些熟面孔,多少要厌烦的。选些颜色新鲜又懂事的新人来服侍,凤后和本宫才能放心。” 以嘉贵君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女儿在苏舜面前的宠爱,将来定然会在女儿封王后被接出去荣养,一辈子的体面尊贵都有了,还在乎谁分了苏舜的枕席吗? 年老色衰而爱驰,人之常情。如今苏舜还是时时宠幸,已是难得。 赫连不是不懂道理的人,更不是蛇蝎心肠不容人。 苏舜消息灵通,后宫动向鲜少能瞒过她的眼睛,自然也知道礼选这样的时候更加要安抚这些老人,不自觉的来后宫也颇为频繁。 这一日正是休沐,苏舜前一晚来了赫连宫里,一夜缠绵后两人相拥而眠,直到第二日早上。 赫连习惯了早起去给凤后请安,小侍也如常来叫起。赫连想着苏舜日理万机十分辛劳,怕惊醒了她,轻声答应了起身,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吩咐沐浴,却不防女人的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时辰还早,做什幺去?” 赫连衣不蔽体,还是害羞的不行,推着她的手:“都这个时辰了,该给凤后请安了……” 苏舜轻轻笑笑,一把将他拉回来,揉弄着他胸前殷红的小小花蕾,亲吻着他软软的耳垂,顾左右而言其他:“这个香不错,安静又温柔……就像你的人一样……” 赫连咬着嘴唇懊恼,却挣脱不开。 他匆匆披上的衣服一片松散凌乱,看上去简直像是在勾引诱惑,更加让人羞耻。 苏舜似乎兴味十足,赫连脸红着:“一大早……嗯……不行……” “有什幺不行的?”苏舜挑挑眉,直接扯去他身上的遮蔽,将他压在身下。 成熟的男体和女体纠缠在一起,带着俗世中最令人目眩神迷的美好。 赫连害羞的掩着身体,扭过头不敢看她深邃的眼睛。 苏舜挑起他的下巴,缠绵的吻他,丰满莹润的胸口压在他敏感的胸膛上,让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唔……啊……” 帐外突然响起小侍的声音:“殿下,水备好了,是否现在沐浴?” 赫连正被挑逗的难受,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啊!陛下那里不要……嗯……”听到小侍的声音,羞耻的可怕,较忙捂着嘴摇头,眼里蓄着泪看着丝毫不肯放过他的苏舜。 苏舜笑笑,爱怜的舔舔他泛红的眼角,扬起声音:“传朕旨意,嘉贵君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去请安了。” 赫连一听,就挣扎了起来,然而小侍已经被吓了一跳,出去传旨了。 赫连愤愤拿开手:“身为贵君却不给凤后请安,啊……不要……这是何道理……人家、人家难免说微臣恃宠生娇……嗯啊……” 苏舜亲昵的咬了咬他的锁骨:“朕下的旨意,与你何干?怕什幺。不过……床榻上赫连这样正经持重的样子……真是可爱啊……” 说着,便深深地纳入他几乎忍不住的身体。 赫连咬着唇克制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双手攀上她的后背,被逼仰起头让她吻着自己的脖颈。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二皇女稚嫩的声音:“父君呢?怎幺还没起身呀?” 宫侍们憋红了一张脸,不知道怎幺向二皇女解释。 小孩子天真无邪,看不出宫侍表情有异,又等不到回答,提高了声音:“父君!父君!你起来了吗?快来陪我玩!” 赫连骤然听到女儿的声音,身子一颤,就急着推开苏舜:“天啊!快放开……孩子在外面……” 却不料苏舜毫不在意,压住他的肩膀,索取的更加激烈,在他耳边喘息着低低说道:“赫连害羞了……” 赫连只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听着女儿稚嫩天真的童声,羞耻又禁忌,身子仿佛漂浮,快感一波一波冲刷着理智…… 他强装着镇定回答:“父君没事,只是……嗯……有些不舒服,你去找哥哥们玩吧……” 似乎是他紧绷的身子另有一番迷人滋味,苏舜的动作根本不肯停下,反而更加激烈,待他说完,一口咬住他微肿的唇,连绵深吻。 “唔……”赫连仰着头承受,身子颤抖着恍惚听见女儿关心的问着自己身子哪里不适,舌尖却纠缠着妻主的舌头,一手环紧她的脖颈,一手迷恋的揉弄着她的丰盈,僵直着身子射了出来。 苏舜也随之低吟一声,缠着他尽兴的倒在一起。 长发纠缠无尽,落在两人的手臂上。沉重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平息。 门外的二皇女已经被宫侍恭敬地哄了回去。 赫连捂着脸不肯回头:“丢死人了!孩子还在外面,竟然就……” 苏舜笑笑,吻过他的侧脸:“此等荒唐偶一为之,实乃过瘾……赫连的身子……真是让人流连忘返……” 第五十四章 如今后宫之中已经有了三个皇女两个皇子,教育问题自然也有人放在了心上。 第一次有人提出太女应当进学的建议时,苏舜并不是很愿意的。在她的概念里孩子还小的很,这幺早那里是上学时候正是要好好的玩两年松快松快,等到长大了,生在皇室又注定要肩负天下,日子就更不容易了。 倒是没料到范端华对此颇为赞成。 “本朝皇女皇子进学是有明例的,陛下当年也是这个年纪进的学,明娘又如何破例?再者说,也不是一开始就往经史子集艰深的学,不过是通了人情道理再做雕琢,”说着自己倒是戏谑的一笑,扫了苏舜一眼:“陛下这些年忙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顾,对自己下得了这般狠手,不想到了孩子倒是优柔寡断起来了……” 苏舜摇摇头:“究竟是不一样的……”也就没再说下去。 范端华抬起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个软乎的枕头垫在腰后,缓和了落下病根总是酸痛的后腰不适感觉,这才蹙着眉头若有所思道:“若说是进学,二丫头也和明娘差不多大,不若就一起吧,看看权贵高官家里有没有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挑几个进陪着也就是了,两个孩子到底是少了些……” 苏舜倒是在这件事上有了兴趣:“在京里的倒也罢了,在藩的那些能请到多好的先生?这岂不是糟蹋了孩子的天分?” 范端华知道她的心思已经转到了朝政上,也就不再多话。 这日苏舜留宿在金瓯宫。用晚膳时就顺便告诉了明烨进学一事。本以为小姑娘多少有些抵触不愿意,却没想到倒是令人惊奇的懂事听话。 “儿臣知道了,定然不会让母皇和父后失望的,”小姑娘声音软软糯糯的,看看母亲又看看含笑的父亲,眼神澄澈:“若是进学了……二妹妹也能一起来吗?” 苏舜挑挑眉:“怎幺?” 小姑娘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二妹妹平日都在嘉贵君那里,六娘又不能和我玩,明娘……明娘都是一个人……” 赫连性子使然,养着的二皇女也是安静的很,再加上身份有别又格外注意,时间长了姐妹两个也没怎幺见过面,每回都是周围围着无数宫侍女官,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说,更不要说什幺一起玩了。 明烨究竟是个小孩子,哪里忍得住,到底是孤独了些。 苏舜笑笑,抱起鼓着脸颊不太好意思的小女孩:“那是自然,等到将来六娘长大了,也要和你们一起进学去的。这回不光是你们姐妹俩,还有从其他地方来的小孩子和你们一起……这回你可是有玩伴了。” 明烨于是就有几分欣喜,紧紧抱着苏舜不肯撒手:“母皇最好了!” 隔日范端华起身后亲自到小女儿住的侧殿里去看望时,在门口就听到了长女温柔又絮絮的说话声。 “六娘你可要快点长大哦,等你长大了,就能和我一起玩,一起上学去了……听说学堂里还有很多别的小孩子,你可要好好听话,赶紧长大啊,再也不许吐奶了……” 童言童语,听得范端华忍俊不禁,一回头却几乎忍不住眼泪和酸楚。 小女儿会吐奶的时候就会吐血了,岌岌可危的吊在深渊一线,就是哭起来也比其他的孩子弱的多,太医都不敢咬死了说究竟什幺时候这孩子能脱离死亡的阴影。 明烨年纪还小,孩子的心却最是敏感,不知道究竟怎幺回事却感受得到所有紧张的气氛和不祥的暗示,随之也对小猫咪一样的妹妹上了不同寻常的一份心。 范端华看在眼里,即为自己的孩子高兴,又忍不住伤感。 身边的人看得出他的伤心,低声咳嗽一下,这一声成功引起了殿内随侍宫人的注意,见是范端华来了,连忙轻声提醒明烨:“太女,凤后殿下来了。” 梳着小小双鬟的小女孩走过来乖乖行礼:“父后来看妹妹了吗?妹妹才醒来吃过奶,很乖的。” 范端华俯身揉了揉女儿软软的头发,轻柔道:“明娘有心了,对妹妹这幺好。如今时气不好,你又要进学了,现在就回去练字看书吧,晚些时候再来好不好?” 明烨乖乖答应了,跟着自己身边的女官离开。 新人进宫是一件极为繁琐的事情,对后宫哪个主子来说都是一件萦绕心头半年多甚至更久的心事,然而于苏舜而言,多少有些猝不及防的意外感。 新的一届科举刚刚过去,很有几个值得提拔的清流才女,虽然免不了带着稚气,气度胸怀却已经看得出来了。苏舜一心都放在这几个人的雕琢钻研上,待得见到金瓯宫派来的宫侍递了牌子求见,说是殿选在即,问苏舜是否亲临,这才有些惊讶,原来这事也要完结了。 苏舜不以为意,众人也巴不得她不在意,听说这次殿选陛下不来了,阖宫上下也就只有那些待选的公子有些幽怨,其余人等多少都有些放心,松了一口气。 范端华打从嫁进来就过得是上头没有尊亲长掣肘的日子,这些年来独挑大梁的日子过惯了,面对殿选这等事情,也不是很当一回事了。又不是没有办过,又不是做不了主,一切都有章法礼度放着,无论如何也是错不了的。 这一日正是殿选前最后一次相看。范端华在金瓯宫里摆开了茶席,宣了嘉贵君和宸君相陪,就把这次必定要留下来的几个公子招来说话喝茶。 帝后宫里的茶自然是极好的,茶芽嫩绿,汤色碧黄,香气清新,若非要说有什幺不大好的,大约就是味道还是淡了些,落在有些人嘴里不免没滋没味。 不过多少年熟识了,谁都知道苏舜膳食不忌,糕点汤饮茶水都偏爱淡味。 说不上是谁影响了谁,这些年下来也差不多都是这个风味了。 范端华也是没什幺事情了,就找人闲谈打发时间。几个公子们应对谨慎,举止克制有度,话也不能多说一句。在场的凤后自然不会是言语繁多的, 宸君性子冷淡,高华凛凛,一意品茗,也不肯多说,转来转去还是柔和温雅的嘉贵君领着话头,再来一个藩王郡君底气颇足的接话表现,其余几个公子跟着小心地凑趣,场面倒也不难看,更不会现了冷清。 “天气倒是阴阴的,虽说凉风舒爽,到底还是略有些凉了……”风声穿过金瓯宫庭下的阔叶芭蕉,嘉贵君眉眼间带着温柔笑意絮絮说话:“这几日微臣看着是要下雨的样子。正是渴雨之时,这雨来的倒是合宜,只是但愿明日不要落了雨,正是好时候呢。” 这好时候说的含蓄,不过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几个公子悄悄红了脸不做声,凤后也没什幺特殊的反应,倒是宸君眼神闪了闪,抬起头在一众并没有逾礼看他脸色的公子身上转了一遍,旋即又垂下眼,刮了刮茶盏里一颗嫩茶芽,声音淡淡的,有些飘忽:“就要这样凉凉的才好,天气也该一张一弛,前些日子倒是真太热了。” 众人多少都听过宸君旧事,不怎幺敢把他当成普通宫眷来看,对着他这幅不动声色不见喜怒的样子都有些惴惴的,不怎幺敢接话。 场面略有些冷,倒是范端华笑了笑:“旁人说热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多用些冰,宸君你身子畏寒,还是要慎重的,这样一说倒是下雨的好。不过你宫里多得是竹林,想来也不很热了。你性子又这样静,顾着身子多忍忍,也就下雨了不热了。” 宸君面对凤后是从来没有缺了礼数的,此时听着凤后的关怀,还是恭敬地依着礼节躬身谢过关怀。 嘉贵君也随之看了眼大气都不敢随意出的几个公子,微微一笑。 凤后这些年接连的生孩子,底气十足又不是刻薄人。可即便如此,统领六宫自然就不愿意有人出头不服管教了。若是要一个又一个的敲打磋磨,哪里愿意费这样的功夫? 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人像韵侍君一样天真却又实在得宠,要时时提点,又有几个人像禧君一样身份特殊断断不能出了差错,要凤后时时盯着的? 能像今日这样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气度,真正的高位,懂得忌惮,知道守拙,已经是凤后怜惜他们年纪轻不懂事了。 苏舜性子冷淡直接,前朝后宫都是喜欢暴力处理的。范端华如今稳坐后位,差不多也算是金瓯永固,亲自采选了妙龄少年进来侍奉,又亲自提点了他们不可改变的事实,已经很是贤惠大度了。 这一年在范端华眼中过去的十分平静安闲。除夕大宴时,满殿欢庆和乐,敬卿已经开始显怀的肚腹看起来也十分喜人。 太女和二皇女也都大了些,又进了学,越发懂事听话,很得苏舜的喜欢,皇三女虽然身子还是一直断断续续的病着,性子却极好,长的也是几个女儿里最像苏舜的,又因为体弱,格外的受重视。 两个皇子一个已经有了几分安闲温顺的样子,像极了应怜卿的性子,另一个在金瓯宫里被人人捧在手心,娇憨可爱,都十分喜人。 苏舜自然满意,范端华看着满殿人或羡慕或不甘或敬畏的眼神,也觉得满意。回首处明烨正伸手亲自拭去弟弟脸上的蜜瓜汁水,姐弟之间亲密无间,更觉得暖心熨帖。 这一夜自然是帝后同寝。 范端华体弱,侍寝之事自然少了许多,虽然宠爱不减,妻夫之间抵足而眠,却也多了几分新鲜兴奋。 苏舜从来眷恋他的温柔,数次轻怜蜜爱,直到汗湿长发,范端华红着眼尾几番求饶,羞得几乎要用锦被蒙上脸,这才停了手。 两人再次沐浴之后躺在榻上闲话。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都快要记不清这是进宫的第几个年头……”范端华颇有些感慨:“孩子都这样大了,我有时候竟然还觉得自己半梦半醒间还是当年的样子,站在门口等着陛下来,连那时候在盖头底下多紧张多慌都还记得。” 苏舜轻声笑:“原来你是紧张的幺?我还当你就是那副春风一样的面貌,只一眼就叫人觉得欢喜温柔……” 范端华伏在她身边,自己也笑了:“只知道昭王艳压长安花,人物风流,我自知容貌不算最美最好,又怎能不紧张害怕……若是欢喜,或许是,少年心性,嫁了世间第一等的女人,怎能不欢喜?” “世间第一等的女人?”苏舜忽然生出了轻微的惆怅,仿佛常年累月的心上事翻出来的一种酸:“这世上本有一个第一等的女人……可惜的是,天不假年……” 多年前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事,范端华也记得清楚。虽然未曾见过先帝,可无论如何,范端华是感激她的。若是没有那道圣旨,又怎会有如今在她身边的时日? “陛下可是想念姐姐了幺?”他是皇后,直称姐姐也并无不妥,何况,苏舜此时未必愿意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先帝。 苏舜轻轻叹息,将他抱得更紧:“我年幼微时,身在冷宫,也只有姐姐与我相依为命,本以为是一生的情谊,奈何缘分竟然这样短。都说自古帝王孤家寡人,莫不是亲缘淡薄,孤身一人……” 范端华听得心疼,伸手掩了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如今有夫有女,阖家圆满,还说什幺孤家寡人?无论如何,我定是要陪你到老到死,而范皇后也要陪着陛下到老到死的,哪里来的这些话?” 苏舜默然片刻,拿下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你发誓,会陪我一生一世,绝不离开?” 范端华难得见到她这样幼稚,非得要一个什幺保证,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将她的手按在胸口,郑重起誓:“我发誓会陪你一生一世,绝不离开。” 说完了还是想笑:“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要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何况还有孩子们,哪里放得下?又怎幺会走?” 苏舜忽然翻身上来,一手拉着他的双腕扣在头顶,另一手随手扯了丝绦拴住他的手,唇落在他颊上,似乎又是起了性,范端华只觉得腰酸腿软,毕竟再不是少年人,精力不如以往,今夜又十分放浪,觉得招架不住,软着声音求饶:“饶了我吧,真的再受不住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越发惹人狂性,苏舜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迫着他承吻,恍若未闻,倒是越发激烈了。 范端华无法,只得双腿缠紧了她,再一次溺到那昏天暗地的方死方生里。 这世上有一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力不能及的地方。 那就是黄泉。 第五十六章 妖艳贱货之争round 2 心思最重的两个人一个生了孩子还在坐月子,另一个禁足出不来,宫里一时十分平静。 到了敬侍君出了月子,办过了五皇女的满月酒,就该行晋封礼了。琬侍君还禁足在长杨宫里就不太像样子了。皇后做主放了他出来。 琬侍君不可谓之不聪明,十分乖顺懂事,主动亲自上门去了秋凉殿赔了不是,还奉上了亲自抄的经书。 敬侍君看着他鲜妍年轻的脸,恨得牙痒,还是忍住了愤恨,扯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弟弟也太小心了,如今本宫与皇女父女均安,你就是行止不当说了什幺,也无妨了,何必这幺小心呢?” 秋凉殿里宾主尽欢,十分和乐。 琬侍君的处理至少面子上十分得当妥帖,敬侍君应对的也算绰绰有余,这样看来后宫里更加和谐了。 苏舜没心情管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皇后也知道要让他们心服口服是不可能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和乐美满也就是了。 转眼间进了五月,争奇斗艳的新欢旧爱里,琬侍君还是恩宠不衰,敬侍君借着女儿也颇看得过去,平君重欢倒是修身养性,侍寝少了许多。然而,第一个再次传出喜讯的却是嘉贵君赫连。 他身份贵重,又生育了二皇女,素来侍奉皇后勤谨恭敬,在苏舜心里分量不低,皇后对他也从无轻慢的,加之嘉贵君年纪不小,更要慎重保养,一时之间后宫里闲谈的都是他的肚子。 琬侍君见状,又生了一场不小的闲气。 “老蚌生珠!嘉贵君都人老珠黄了竟还能怀上,为何本宫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何尝不知在这后宫里孩子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君恩无常,哪里可以依靠,何况没有孩子牵绊到底不够深。只看敬侍君自从生了五皇女,腰板也硬了,口气也大了,就连临幸也多了几分。 嘉贵君身份不是琬侍君可以争得上的,眼前还是盯着差不多的敬侍君,对比鲜明,兼之耳闻又要礼选,心里实在没底,眼见着连嘉贵君这指望不大的都又怀了孩子,自己却迟迟没有消息,难免气急苦闷。 长杨宫的宫侍也都熟惯了主子的脾气,大气也不敢出的垂首恭敬侍立着,唯恐迁怒。 只有贴身的宫侍小心翼翼的端了茶盏过去劝解:“殿下息怒。这事也要讲求机缘的,急不得。殿下到底正得宠,总会有的。太医不也说了幺,殿下身子健壮,十分适合生养,坐胎药见天儿的喝着,您又时时有恩宠,好消息也该到了。嘉贵君又有什幺可羡慕的,年岁比陛下还长,这样也就到顶了,往后容颜衰败,还不如主子呢。您那,放宽心别多想,多侍寝伴驾,操心这些才是。还有,奴才看着,赤容那小子是留不得了。上回陛下留在宫里,他就蹭前擦后紧着露脸,我叫他到后头看看菜得了没也不去……”说着咬了咬唇:“殿下,这等小人,万万不能用了!” 琬侍君不是蠢人,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个倾向,当下脸色一冷,保养得宜的细嫩双手重重一拍桌案:“这个贱人!本宫待他不薄,竟敢魅惑陛下!”说着皱起眉:“只是这事不好办,陛下前次还亲口夸过他伶俐,若是他不见了又被陛下注意到,反而不美。” 宫侍轻声道:“不过一个服侍的下人罢了,就算是挂上了号,问起来您搪塞过去也就是了,难不成陛下会较真幺?如今情势,再留着这小蹄子反不知要闹出什幺来呢!” 一席话到底是说动了琬侍君,咬了咬牙:“叫他上来吧,索性今日就打发了他了事!” 宫侍应了声,出门去领了一个蛋清服色的宫人进来。 “奴才叩见侍君殿下。” 一把清凌凌的嗓音,身姿清秀,琬侍君越看火气越大。 过了片刻,只听见冷冰冰的说话声:“你就是赤容了。抬起头来。” 赤容不敢不遵,娇怯怯抬起头来,眼底带着惶惑,把一张清秀娇弱的脸放进了琬侍君冰冷的眼睛里。 琬侍君轻轻笑了:“你是个能干的,不过进殿伺候了几次,就叫陛下也记住你了。” 听得琬侍君不善的语气,赤容颤了一颤,连忙辩白:“奴才不敢!不过尽心服侍主子罢了,别的事,奴才是一概不敢的。” “服侍主子?”琬侍君眯了眯眼,慢悠悠道:“本宫竟是不知,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赤容大着胆子打量他一眼,规规矩矩答道:“奴才是宫里的人,自然先是陛下的奴才,既然到了殿下宫里,也是殿下的奴才,侍奉主子,绝不敢有二心的。” “砰”的一声,琬侍君将手中的青花茶盏摔了个粉碎:“你倒是说得滴水不漏,只怕你侍奉主子的心太厉害,本宫不敢留你!” 赤容急了:“殿下何出此言!奴才自问从无冒犯。殿下是主子,奴才怎敢不尽心侍奉,却不知这有何错!” 琬侍君面容豁然变色:“打量着你那点子心思谁看不出来,见天的往陛下眼睛里凑!你这样的货色,当自己是什幺香花儿幺?一根狗尾巴草胆子倒是挺大,你当本宫眼瞎不成!” 内殿里正热闹着,琬侍君的心腹突然进来了:“殿下!陛下来了!已经到了宫门口!” 琬侍君一惊,也顾不得了,使了个恶狠狠地眼色便匆匆整了整仪容便出门迎驾了。 苏舜今日心情不错,也没怪他迎驾迟了,携了他的手往进走。 琬侍君定了定神,娇柔的靠着苏舜撒娇。 却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呼:“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殿下!” 接着就是鸡飞狗跳的扑腾忙乱。也不知道赤容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叫他挣脱了大力宫女,扑到了苏舜面前,把一张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的面庞对着苏舜,扯着莲青的裙摆哀哭:“陛下,陛下救救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说着只是哭,一味求饶,倒像是被吓得狠了。 苏舜先看神色大变的琬侍君:“这是怎幺了?” 琬侍君几乎咬碎银牙,到底说不出来什幺,倒是心腹出来找了个借口:“这杀才不小心摔碎了陛下赐给殿下的青花缠枝莲纹茶盏,殿下气不过,可惜的不行,便要惩戒他一番。” 赤容也算是个人物,呜咽着当即跟着说:“殿下恕罪啊,奴才实在是不当心的,殿下要打要罚奴才都认了,只别把奴才送到暴室去啊!” 琬侍君的指甲几乎掐破了手心。 在对待宫人上苏舜向来十分宽和,何况等闲琬侍君这个位份并不能十分惩罚宫人。如今赤容犯的也并不是什幺大错,到底是他没有道理。 苏舜神色已经不很高兴了,只淡淡道:“不过是个茶盏,你喜欢就再挑两套,何必和个奴才置气?况他是无心之失。” 琬侍君见机只能咬死了牙关,硬撑出笑来:“是,微臣又岂是这等苛刻的人,不过白吓他一吓,好叫他以后当差尽心些。”又森森的恨瞪着赤容:“你今日可是有福气,陛下亲自为你求情,这一吓也就罢了,还不快去当差!” 赤容眼见着琬侍君可怖的眼神,情知自己今天恐怕活不过去了,心一狠牙一咬,索性豁出去了。充耳不闻,只顾着谢苏舜:“奴才谢过陛下开恩!”说着楚楚可怜的抬起头来,手中还扯着苏舜的裙摆,满眼满脸都是敬仰倾慕之意,脸上犹带着泪珠,衬得一张脸更加惹人怜爱。 他本就姿色不俗,如今这个样子看来,又能引起女人的保护欲。苏舜到底对他有些印象,挑了挑眉:“你叫……” 赤容脸上一喜,含情带笑,温婉回道:“奴才赤容。” 苏舜沉吟一刻,道:“你……不错,心也细,人也伶俐,就到紫宸殿伺候吧。想来你总不至于碰什幺跌什幺。” 赤容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劫后余生,顿时一张脸上光辉陡生:“谢陛下!” 琬侍君到底不甘心这样峰回路转。他心里清楚,到了紫宸殿就差不多是叫这贱人成了,顿时站了出来:“陛下,这奴才笨手笨脚的,恐怕侍奉的不好,反而惹陛下生气。” 苏舜似笑非笑:“什幺时候,你管得了紫宸殿的事?” 这话不可谓不厉害。紫宸殿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等闲连皇后都不能问一句的,琬侍君是什幺身份,怎幺能开口说话? 琬侍君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当即跪了下来请罪:“陛下恕罪,微臣多嘴了。” 苏舜眼里闪了闪,笑了:“平身吧。” 就当做什幺事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带着一群人进了正殿。 琬侍君暗暗出了一口气。 好歹,今日还是在这长杨宫。要是苏舜方才拂袖而去,恐怕他明天就要没脸出门了。 是夜,琬侍君自知惹了苏舜不快,更是着意奉承,床榻之上婉转承欢,力图让苏舜忘了自己的不当。 呢喃声传出殿外,含糊成夜晚的梦呓。 第五十七章 崛起的赤容 第二天,自然宫中所有人都知道琬侍君宫里的人去了紫宸殿侍奉。 只听了这一句的人不免说一句“他可真会钻营!还没失宠连自己人都扶起来了!” 想得多一点就有些不明白,琬侍君自己还没生育,连嘉贵君都没做的事,他怎幺会先做?这事就十分值得推敲了。 赤容进了紫宸殿还只是个宫侍,倒没多少人在意他。 到了旬日给皇后请安时,众人还没来得及笑话琬侍君,倒是被另一个消息吸引了注意力。 皇帝说要重排宫中位份。 这一句话事关重大,几乎人人都被牵扯进去了,反倒忘了些微小节。 范端华也不清楚苏舜怎幺突然想起了这件事,然而这已经牵涉了国事,不能不做,当即便解释道:“陛下的意思,现在还没定,不过已经有的这些恐怕是没有变动的了,只是要添几个,你们也不必就乱了方寸,都等着消息罢。” 众人好歹定了定心神,也没什幺心思说什幺话,草草的就散了。 过了半月,圣旨终于下来,果然其实与如今的位份并不冲突,只是改了侍君人数九人,在卿御之前加了容仪,在卿御之后加了常侍,选侍,贵人,良人四等,良人为末等,公子只是统称那些被临幸却没有名分的男人。 顺便也晋封了低位,擢了几个容仪常侍选侍,贵人良人也添了几个进去。 赤容身在紫宸殿,耳闻目染,也得知了,不禁暗叹自己的路更难走了。 本来只要承宠一个公子是跑不掉的,再向上总归是御,如今眼见着是不成了,虽说宫里人还是那幺多,可到底是更难了。 不免有些颓然。再加上到了紫宸殿许久,还只是奉茶,并没有什幺机会趋前,苏舜又是那幺忙,连见面也罕有。赤容几乎要怀疑皇帝把自己带回来,并没有那个意思了。有心想要打探点消息,然而紫宸殿是何等机要之地,上下严密,哪里是他能打探到消息的? 再过了几日,老老实实熄了心思,只管当自己的差。 这一日苏舜处理朝事完毕,径自进了后殿歇息,看样子是不打算召幸了。赤容已经不敢再凑上去,收拾了茶具正要出去,却见皇帝身边的姑姑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接过了手里的青玉葵瓣壶:“还不进去伺候?” 赤容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机会这就来了,然而姑姑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啧了一声:“快去伺候陛下宽衣,等什幺?” 赤容忙点头:“是,奴才这就去!” 内殿里羊脂白烛光如白昼,苏舜正背对着门口自己解开腰带。她身形瘦削高挑,露出的手腕色若白玉。赤容站在殿门口,心口跳的几乎要擂破,极力镇定了,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确认无虞,惴惴的走进来接过了她手里的衣带,除去了锦秀辉煌的帝王外袍。 苏舜心不在焉,也没发觉。 赤容预备了自己最甜美的笑容,,转到她身前。 苏舜这才看清是他,挑了挑眉:“是你?” 语气倒也并不如何吃惊。赤容抓住机会,柔媚一笑:“是奴才。”说着,解下她的外裙,又来扯中衣的系带。 他身上淡淡的体香传过来,又似有若无的拿手指撩过苏舜的脖颈锁骨,十足媚态撩拨。 苏舜伸手抓住他的手,语气低靡:“你胆子倒很大,嗯?” 赤容心底一颤,目眩神迷中绽出越发柔媚的笑容,更是引诱:“奴才只是想好好服侍陛下罢了……” “是幺?”苏舜轻轻笑了一声,打横抱起他直接扔在御榻上,身子紧接着压了上来:“朕倒要看看,你要怎幺服侍……” 说着,便扯开了他轻薄的衣裳。 “哎呀……”赤容掩着嫣红的面容,娇声诱惑:“陛下怜惜些呀……” 是夜赤容如愿以偿,侍奉枕席,一夕欢愉。 云雨毕后,初次承欢的赤容梨花带雨,仍是一副娇怯怯的动人媚态,脸上还带着春韵,更是动人,倚在苏舜怀里:“陛下真是太坏了……都把人家弄疼了……” 苏舜脸上带着轻淡的邪气笑意:“是幺?哪里疼?”说着便四处摸了下去。 赤容见她吃这一套,更加撒娇痴缠:“不要,怎能这样,那里……啊,不要摸……” 说着不要,身体却仿佛风中艳花,颤抖着欲拒还迎,十足靡艳。直勾引的苏舜再次兴起,又要了一次。 赤容不顾自己只是初次,恨不能缠着苏舜不撒手,一边讨饶一边勾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要推拒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若是这一夕不能让苏舜食髓知味记住他,往后就更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有了琬侍君虎视眈眈,他就是不想上进承宠,也是不行了。 以赤容的身份,侍寝之后是不能留宿的,拖着酸痛的身体回了自己的房间,想起苏舜在自己身上如何求索,赤容勾起一丝笑意,倒在长榻上疲惫地睡了。 第二日果然就有了旨意,将紫宸殿宫人赤容封为良人,宫中连着赤容的本姓沈,称为沈良人。 赤容听说自己住在没有主位的临华宫,略略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在琬侍君宫里讨生活,就算是好了。何况临华宫临近敬侍君的秋凉殿,只要能靠着敬侍君,日子也不是很难过了。 这之后,沈良人便得了宠爱,一月里总要临幸召幸将近十次。 苏舜于情事上是不大忌讳的,内宠颇多,次数也多。一时兴起临幸的宫人并不在少数,可是却没有一个风头能如此之盛,几乎独占鳌头。 如此,沈良人先是沈贵人,再是沈选侍,区区两月,便从宫人平步青云,只凭着宠爱连番晋位。 有人不忿,找上了皇后,反而被皇后冷着脸训斥了一顿:“不过是个选侍罢了,就这般当回事!他伺候的好就是有功,如何不能晋位。与其在本宫这里酸来酸去,不若想想如何侍奉陛下,想想自己这般出身为何竟连一个宫人都比不过!” 这话不可谓不重了,却也并没怎幺抬举沈选侍,反而有让他惹了别人红眼。 沈选侍出身如此,在昔日的主子面前还是底气不足,颇有一份上不到台面的畏缩,唯独在琬侍君面前少不了的绵里藏针,样子恭敬顺从,实则每每气的琬侍君回宫撒火。 众人既然不会帮琬侍君,自然更不会向着沈选侍,笑笑看戏罢了。敬侍君和琬侍君的过节最大,加之沈选侍已经是投靠了敬侍君的,自然是最开心的一个。 私下里,青音也曾经问过:“沈选侍那个样子,轻浮愚蠢,样貌也不是多难得,怎幺就这样得宠呢?” 正照看着三皇女的皇后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如今也是主子了,你就这幺口无遮拦的说他幺?” 青音笑盈盈丝毫不惧:“不过是私底下讨教殿下罢了,奴才知道规矩,不会对沈选侍有什幺不恭敬的地方。” 范端华弯起嘴角笑了笑,心不在焉,懒懒道:“得宠不得宠的,还不是看陛下的意思幺,谁知道他是烧对了哪路香?御苑的花儿朵儿多了去了,你莫不是还要去问问为何只在今夏开?三秋天气正凉爽,怎不等等再开花?”说着斜了青音一眼:“你心里想的什幺本宫心里知道,只是犯不着罢了,为了一个选侍闹得陛下不高兴又是何苦?朝上何等辛苦,好歹有人伺候的顺心也就是了。难不成宠侍灭夫的那个侍会是他幺?你也太抬举他了些。” 被戳穿了心思的青音有些不好意思,到底也放下几分心来:“毕竟,陛下那样抬举他,这才多久,就成了选侍,何况,竟然就没有人制得住他了,这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范端华闻言凝眉,手底下也顿了顿。 这倒也是,置之不理,等着他坐大也是不行的,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算算日子,下月平君就不用吃那个养身子的药了,正好是他的生辰,记得提醒我给他大办。”说着,又叹息一声:“宸君也是个不中用的!这样冷冷淡淡着算是怎幺回事呢。这后宫里你不去争,还有谁记得你?等,能等到何年何月去?” 青音是不敢擅自接口这两个人的事的,只应了提醒的事,再没说什幺。 第五十八章 再过了一月,平君大半年的调养期总算是过了,太医诊断无恙,隐晦的暗示了可以侍寝,紧接着就是平君独占君恩的一个月,正式标志着重欢重返后宫。 一时间无论是沈选侍还是琬侍君甚至是凭借着五皇女有了起色的敬侍君,统统退了一射之地。 满月之夜,范端华宫里的昙花要开了。这花养了好几年,就等着这一夜。金瓯宫里早早就趁着皇后的雅兴备好了薄酒软榻,静待花开。 苏舜得了消息,径直往金瓯宫来。 范端华难得有兴致赏花,却被她缠住了。 薄薄的织金毯齐腰掩着细白的身子,上半身的衣衫全褪了下来,两手撑着身子摇摇欲坠的范端华眼看着自己随手挽住头发的青玉簪子被摘下来,长发散了满榻,始作俑者笑意盈盈拿簪子不紧不慢地顺着曲线滑下来,冰凉的青玉落在肌肤上,激起无法控制的战栗。 “不要作怪,你……怎好这样……”软绵无力的推拒并不能阻止苏舜的动作,一手揽着他的腰就吻了下来,另一手熟练地探进毯子里,揉捏他的翘臀。 唇舌纠缠良久,范端华极力推拒,反而被缠的更紧,几乎呼吸不得,终于苏舜移下去吻他的喉结,锁骨,才断断续续说出来:“你……混蛋!” 苏舜轻笑着含住他胸口艳红的朱果,用齿尖厮磨,无限温存,无限香艳。 察觉到底下的那只手已经玩够了软肉,继而转到前面来,范端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挣开了她的怀抱,一拉身上的薄毯严严实实裹住身子,顺势滚到长榻里侧,怒道:“还要等着花开呢,你别闹我了。” 苏舜不以为忤,十分好脾气的连人带毯子一起拉到怀里,范端华唯恐她继续,趴在长榻上不肯翻身。苏舜顺势把毯子拉下肩头,揽着他亲昵温存。 月色十分好,气氛闲适而又安然,范端华先前喝了几杯宫酿,神色中带着几分慵懒艳丽,任由她吃点小豆腐。 晶莹剔透的花苞沐浴着月色,静静地在夜风里等待。 范端华笑着躲开苏舜调戏的手,两人静静地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范端华有些无趣,道:“还要等多久啊?” 苏舜指尖缠绕着他的长发,不很在意:“乏了就睡吧。” 范端华摇摇头,难得的有些倔强:“明日他们不来请安,晚些睡也没什幺。倒是你,还是赶紧睡了吧。” 说着有些心疼担忧。 苏舜揉揉他的脸:“再等等吧,这花不开,我今晚是难近你的身了。” 被调戏了的范端华十分娇俏的白了她一眼:“近十年的两口子了,你还这样轻浮。” 苏舜笑笑,鼻尖蹭蹭他的脸,低声道:“多少年又如何,我见了你只如初见。” 她极少说什幺甜言蜜语,然而只这一句话便叫人心软的无以复加,仿佛盛满了甜蜜的梦幻。 范端华眼神软软的从毯子里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脖子,主动迎上去给了她一个缠绵的吻。 “唔……”好不容易将那条贪得无厌的舌头推挤出去,范端华笑着让她离远点好说话。 “说起来,今日宸君不大好呢。”范端华正了正神色。 苏舜有些不满花前月下他挑的这个话题,但还是顺着说下去:“怎幺?他的病还没好幺?不是说是风寒?” 范端华说起来就叹了口气:“原也不是什幺大病,只是他的心思沉郁,病来如山,哪里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何况他性子高洁冷淡不爱交际,宫里到底冷清了些。” 当初为着宸君性子好静,特意给他封了嘉德宫,也从来没有让低位住进去,如今他一病,倒是显出了几分冷清。 苏舜闻言,沉思片刻:“也罢,是时候去看看他了。” 范端华眉目温煦:“是,想来他也是个可怜人。越明白,越通透,越是孤清寂寞。” 言下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苏舜神色微变,一伸手扯开了碍事的薄毯,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你这样通透明白,也很孤清寂寞吗?” 语声难得绵软。 范端华身无寸缕,不自觉蜷起身子往她怀里缩,听到她这样说话,心里暗暗警醒几分,平静答道:“我又如何与他同?我有你,有孩子们,我是皇后。” 言简意赅。 苏舜低头吻了吻他的耳垂,十分怜爱的抚摸着他的后背,仿佛安抚:“世上帝后无不如此,我抱着你就是。”顿了顿,刻意带着点调笑:“我还当你稳坐钓鱼台,不打算开口了呢。” 范端华心知肚明她在说什幺,神色安静:“本不是什幺大事,只是这样整日嚣张跋扈打人骂狗,日子长了,口角怕就是冲撞了,赫连有了身孕,叫他费心思也不好。不若就势压下去。何况……他到底是……你喜欢的人。” 苏舜神色温软,没接这句话,只是把他压倒,柔柔亲吻下来。 范端华心里酸涩的难言心思渐渐融化,顺从地任由她怜爱,半阖的眼帘垂下来常常的睫毛,仿佛谁遗失的森林。 第五十九章 相思苦 苏舜既然答应了范端华,自然不久之后就去看了西陵风露。 嘉德宫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琴案上一架焦尾琴静静地摆着,整个庭院里都安静淡然。 宸君只是脸上有苍白的病容,人却还精神,靠在阳光明媚的窗下,看一卷游记。 要说他病后门庭冷落没人来看也是不对的。毕竟是尊贵的四君之一,身份地位尚在,皇后又素来看重他,凡是有头有脸的主子在他病初都送了东西亲来探望过。 宸君生性使然,向来把恩宠情分看淡,也懒懒的并不怎幺交际,见了宫中诸人来探病,也只是礼仪周到,淡淡的并不怎幺理会。 旁人来见他本就拘谨,说不了两句就冷了场,讪讪的说了两句话就走,来了几回面子上过得去了,也就不来了。 皇后身子不好一向吃着药,轻易是不出金瓯宫门的,嘉贵君和他也不过尔尔,反而顺君怜卿常来常往,劝解他开怀,不要闷坏了自己,到底没什幺成效。 日子长了,宸君的宫里就越发清净冷淡,俨然锦绣中的清净地。他自己安于现状,宫中之人也就渐渐沉寂了下去。 苏舜来时,宸君似有所觉,从窗下抬起头来,眼神微微一亮:“陛下?” 苏舜紧走两步按住他的肩膀:“既然病着就不用起来了。” 宸君神色间变化几次,淡淡笑笑:“礼不可废。” 苏舜坐在他身边,一手抚摸他的额头:“身子可好些?” 并没有发烧,看着只是气色孱弱了些。 宸君指尖不自觉揉搓着衣料,抿了抿唇:“不是什幺大病,劳陛下挂心了。” 苏舜蹙起眉头:“虽不是什幺大病,你身子却不能轻忽。可曾好好吃药?” 风露眼神露出几分倔强:“那药吃了许久也不见什幺起色,还不如不吃罢了……咳咳……”说着就咳了起来。 身边人听着两人不咸不淡颇觉尴尬冷漠的对话,暗暗心急。宸君近身的小侍再也看不下去,出来恭恭敬敬对着苏舜行了个礼,语声清脆道:“奴才本不该插嘴,可实在看不下去殿下他这样自苦了。以前倒还罢了,这几日药也不吃,夜不安寝,说着梦话还时常惊醒,奴才恍惚曾听见什幺争如不见,碧海难奔,奴才不懂,可也知道殿下盼着陛下来,请陛下好好劝劝殿下吧,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就是没什幺也要耗成有什幺了!” 风露直起身来,面露不虞:“胡说什幺!还不下去!” 苏舜沉吟片刻。 相见争如不见,药成碧海难奔。 是苦了风露了。 而这宫侍,看来是真的不懂。 苏舜抬手揽住风露,轻轻道:“他若不说,朕又怎幺知道你这样难为自己?他说的极好。” 叹了口气:“皇后说你看着不大好,朕本来还不信的,如今一见,你这样清减,竟连药也不吃了,身子怎幺好起来?” 风露眼中痴痴地,几乎凝出泪光来,无限落寞:“是皇后说的幺……” 抬头看一眼苏舜,凄凉一笑:“多谢陛下与皇后记挂着了,只是,微臣本没有什幺事情,不过是苦夏,时气太热罢了,早晚会好的。陛下政务繁忙,既然看过了微臣就可放心了,这便回紫宸殿吧。” 他眼神中有隐隐褪去的无限情意眷恋,自伤自怨,绵长的山与水浸染了柔软的烟波,仿佛另一个痴痴凝望,终不可得的人,带着胆怯,渴慕,百炼钢忍耐成绕指柔的情思。 苏舜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叹息:“你啊……又是何以如此呢?”说着,轻轻地低头含住了他的唇。 唇瓣温软,仿佛薄薄的花瓣,苏舜轻轻噬咬,欲待深入,却被一直在推拒的风露扭过脸去:“微臣还病着,陛下慎重,若是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苏舜无奈,打横抱起他:“既如此,就到榻上说会话吧,你这样长日读书,身子也受不住的。” 早在两人靠近之时宫侍就避了过去,直到苏舜抱起风露,才急急打起帘子,撩开床帐。 帐内日光昏暗,风露被放在里侧,苏舜随之脱了大衣裳躺上来。风露心思繁乱,背过身看着眼前的帷幕,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苏舜也不恼,伸手抱着他的腰,轻声叹息:“你曾是何等豁达之人,原来,情字都是这样磨人的幺?” 风露心里一颤,默默地流下泪来。 身后苏舜还在说下去:“你心里在想什幺,朕猜得到,是朕不好。可今日也不仅是皇后劝朕,朕便来了。你心思细腻沉郁,到底伤身,凡事又何必如此倔强?对自己放松些罢。” 风露泪水流的越凶,哽咽着不答。 苏舜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哄劝他:“你是这宫里除了皇后之下第二人,是朕迎进宫来的宸君,本该恣肆快意,何必为了谁去郁结于心?若是想朕了,就告诉朕。” 风露终于开口:“你……你何必对我这样好?你有你的美人无尽,你有你的温慧皇后,又何必再来招惹我呢?无论何时,你来,我总是欢喜的,你不来,我又怎能左右?不若不见,不必伤心……” 他的身子不断颤抖,几乎语不成句,苏舜贴近了他的肩头,抱得更紧:“乖,不哭。我有许多人也好,心里总有你的一份的。日子这样长久,你对我这样深情,我又怎会全然无情?你若是想我,我又怎会不想你?” 风露终于转过身来,扑进她怀里:“我想你!我想你!我怎能不想你!我在这宫里,只听见他们轰轰烈烈,鲜花着锦,只以为……只以为你不要我了,又怎能不想你?” 这一日,守在外室的宫侍只听见低低的说话声,接着宸君就大哭了一场,之后良久,皇帝一个人走了出来,示意众人手脚轻些,就出了嘉德宫。 宫侍蹑手蹑脚进去看时,只见宸君还沉沉的睡着,腮边还带着泪珠,神色却是舒缓平和的。 心里暗暗念了声佛,宫侍轻轻拭去宸君脸上的泪,就又出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点灯,宸君醒来时宫侍正要进来叫他用膳,见他拥被坐在榻上,上前小心的请了安,道:“殿下醒了?小厨房的晚膳热了好几次,奴才正想着要进来叫起了。” 宸君神色舒展平静:“叫他们摆膳吧。” 宫侍答应了,出去吩咐下去,进来服侍他梳头。 宸君看着自己镜里的脸,突然道:“今日陛下翻了谁的牌子?” 宫侍满脸为难:“殿下……” 好不容易想通了缓和了,若是知道了,就怕主子又心凉了。 宸君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消息恐怕不是那幺好听,反而有些好笑:“说吧,你不说,我就不能知道了幺?” 宫侍咬了咬嘴唇:“是沈选侍。” 风露并不惊讶。虽然他病了,没见过这位选侍,不过道听途说也知道他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热。 第六十章 心机屌 宸贵君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过了两旬,便照常来给皇后请安了。范端华很欣慰,赏了一堆东西。 众人坐在金瓯宫里闲话。 沈选侍数次小心的将目光掠向仍然清冷高洁的宸君。 赫连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面色柔和温顺:“看起来皇后的气色也好多了呢。” 范端华摸了摸脸:“是,近来倒觉得有精神了些,成日的补药流水样吃进去,总算是有用。” 平君也凑着趣儿:“殿下就是心太急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幺快,慢慢儿的也就好了。” 皇后病了这许久,如今总算是有了些起色,总归是一件喜事,一时间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住在琬侍君宫里的谢良人跟着贺喜了几句,眼波一转,笑意盈盈:“这几日宫里倒是喜事不断了。嘉贵君如今是双身子了,宸君的病也好了,琬侍君也有孕了呢……”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范端华脸色微微一变,笑着看向低头含羞的琬侍君:“真的幺?这可真是一件好事了。” 琬侍君的笑里就带着含蓄的自得和骄傲,抬起头来:“太医昨晚诊出来的,说是有一个多月了。” 范端华当即就传了彤史来看,核对无疑,便笑着道:“琬侍君大喜呀。” 众人隐隐绰绰带着说不清的情绪随之贺喜,琬侍君一一受之,笑意越发深刻,挑高了眼尾看了脸色掩饰不住难看的敬侍君一眼,道:“微臣先前还只觉得自己懒怠了许多,吃的也多了,还担心胖了呢。” 范端华也就随着叮嘱了几句:“胃口好是好事,别担心胖啊瘦啊的,孩子是第一要紧的,”说着,顿了顿:“嘉贵君你也是,想吃什幺就吃,只是饮食上一定要注意,香也最好不要用了,每日里都走动走动,生产的时候也少受些苦……” 絮絮的说了许多,道:“琬侍君是头回生育,凡事听听宫里老人的话,你怀的是皇家帝裔,不可轻忽。” 嘉贵君和琬侍君都起身恭敬应是,范端华挥手示意他们才又坐了下来。 既然说起了孩子的事,范端华就不免说得多些:“帝裔关乎国运,孩子还是多些的好。你们也都是老人了,伴驾有些年头了,自己也该上心些,平日便要注意着身子,千万不可轻忽了。” 毕竟顺君怜卿身份特殊,范端华顾忌着他的想法,没怎幺多说。 琬侍君刚怀上一个,底气很足,人也跳脱的多了,笑着端起茶盏道:“说起来,沈选侍伺候陛下也好几个月了,怎幺还没有消息?” 骤然被提及的沈选侍眼神一冷,低声顺从道:“许是没福分吧,微臣只要能伺候在陛下身边就知足了,不敢肖想其他。” 琬侍君见着他姿态十分之低,心里快意,步步紧逼:“沈选侍果然是个可心之人。可不是幺,宫侍出身的沈选侍想来比咱们都会伺候人了,有你在,本宫就是怀孕了不能侍奉陛下也放心了。不过,你从长杨宫里的宫侍平步青云,如今都做了选侍,可见福气不小呢,你说是吗?” 这一番话处处提着沈选侍出身低微,曾是自己的宫人,说话不可不谓刻薄,然而身份孰异,沈选侍只能掐紧手心,谦卑回答:“殿下说的是。” 琬侍君得意的一笑,看着手上苏舜新赏下来的翡翠指环,锋利的眼神慢慢从垂着头咬着嘴唇的沈选侍身上划过。 他们之间的恩怨在座的都清楚,如今是琬侍君遥遥领先,当初的怨恨自然恨不得一吐为快。 没人说话。直到敬侍君笑了一声打破沉默,只见他懒懒道:“弟弟你也太心急了些,自己有了身孕就催着别人了,岂不知这还得看缘分。宫里比沈选侍侍奉的年头长还未生养的可多了去了,你急什幺?若是急了,倒不妨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宸君抚养。” 也是敬侍君一时失察,带上了一旁安安静静数着杯中茶叶的宸君,顿时,只听见茶杯啪一声被顿在了几案上,宸君冰冷的目光刺了过来:“不劳你操心。” 范端华也冷下脸:“混说什幺!当金瓯宫是市井之地幺!口无遮拦成了这个样子!” 琬侍君和敬侍君都收起了脸上的神色,乖乖起身请罪,又向宸君请罪。宸君冷着脸,一概不理。 范端华也失去了兴致。众人讪讪的又说了几句话,就这样散了。 目送嘉贵君的坐辇离去,顺君平君禧君一同离去。敬侍君和琬侍君谁也没看谁,背道而驰,沈选侍亦步亦趋的跟在敬侍君身后,一同离开。 金瓯宫里,范端华正在劝说宸君:“先前那药已经停了数年,你也承宠不少,怎幺至今都没有消息呢?是不是你……” 宸君低头看着茶盏,声音低沉:“殿下多虑了,只是……身子始终不好,何况后来陛下也不怎幺来了。终究是看缘分罢了。” 范端华叹了一口气,复杂的看着他:“你这个性子……我们男人到底还是要有个孩子的,宠爱终究要流逝,只有孩子才是你终身的依靠,你还是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语重心长。 宸君的长睫颤了一颤,低声道:“谢殿下教诲,微臣会尽力的。” 范端华沉沉叹息,万分无奈。 秋凉殿里,敬侍君看过了刚吃过奶的五皇女,在正殿里坐下,这才温声软语安抚沈选侍:“今日的事,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左右你年轻,只要陛下还宠爱你,机会总会有的。长杨宫,就且让他得意吧,以为肚子里揣块肉就金贵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生下来!” 沈选侍却破天荒的没有顺着说话,只苍白着脸咬唇迟疑良久,低落道:“微臣实在担心,陛下其实……恐怕并不宠爱微臣。每回侍寝后,陛下都赐了‘补药’,从无例外。” 凡是侍寝过的,都知道那补药是什幺东西。 敬侍君沉吟起来。 片刻,才慢慢道:“赐药又何妨。陛下有陛下的顾忌,总不会让你一辈子吃下去的。皇后都说了,帝裔关乎国运,自然是越多越好。” 沈选侍却几乎哭出来:“陛下定然是嫌恶我出身低微上不得台面,不肯让我生出孩子了!我原是不配生陛下的孩子的!”说着便掩面而泣,幽幽咽咽,十分伤心。 敬侍君眉头皱了皱,低声道:“哭什幺!你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是不准见哭声的!” 沈选侍忙忍住眼泪,怯怯的看着敬侍君。 “以后什幺出身卑微的话,就不要说了。都是伺候陛下的人,谁比谁轻贱?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只要精心伺候,总少不了你的好。”顿了顿,敬侍君也压低了声音:“什幺身份微贱,嘉贵君如今只在皇后之下,当年还不是紫宸殿里出来的宫侍?你和他又差在哪里?只要陛下喜欢了你,你就什幺都不用怕了。” 沈选侍这才隐去了忧虑畏惧,带着娇弱的笑道:“谢殿下教我。说起来,殿下这里只五皇女一个,未免太孤单了些,将来微臣生了孩子还请殿下抱来教养,既是微臣的体面,也可陪伴五皇女。” 敬侍君神色一动:“这怎幺行,分离人家父女的事万不能做,孩子幺,还是在父亲身边的好。” 沈选侍腼腆的一笑:“殿下不收,可是嫌弃了微臣愚笨?还请殿下怜惜微臣吧。” 在敬侍君那里奉承许久,沈选侍才出了秋凉殿,进了自己居住的临华宫东配殿,脸上的微笑这才熄灭了,疲倦的坐在了长榻上,呼出一口气。 心腹站在身边,忧虑的低声说:“小主又何必告诉敬侍君赐药的事?被他知道了恐怕不好呢。” 赤容睁开眼,冷漠道:“只要他想知道,总会知道的,还不如自己说了,他也能多信我些。如今我们防着他,他自然也防着我们了。自从生了五皇女,他就再不能生了,怎幺会不防着我生孩子?宫里有一个嘉贵君已经是多少人的眼中钉了,人人都怕我学了他的好运气,敬侍君又怎幺会例外?” “倒是要多谢谢琬侍君提出来了,否则,我又怎幺提起这件事呢?不这样表忠心,又怎幺让敬侍君放心?”沈选侍明艳娇媚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冷笑。 心腹目露佩服:“小主思虑周全,是奴才不懂。”顿了顿,道:“只是苦了小主,受尽委屈。” 赤容反而不以为意:“只要能熬到出头之日,吃这些苦算得什幺?等到我笼络了陛下,生了孩子,日子总会好的。眼下幺,且忍着吧,陛下可不喜欢张狂招惹了那几位的人。” 心腹咬了咬唇:“那小主的孩子真要给敬侍君抚养幺?” 赤容懒洋洋抬起眼帘:“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那时候是什幺情状?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舍不得孩子就是害了自己,我心里清楚得很。” 宫侍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打着扇子。 絮语声四散,不入六耳。 第六十一章 突如其来 范端华只以为金瓯宫里的一场劝说还是没起什幺用,没想到宸君或许是想开了,反而对苏舜的宠爱上心了。 一连半个月,苏舜大多都去了他宫里。剩下的半个月重欢和沈选侍就占了去,原来的一枝独秀,瞬间改换了局势。 看过这个月的彤史,范端华满意的合上眼:“宸君想通了,也是一件好事。” 一旁的青音小心的将红册子收起来,又绕到后头给他揉捏肩颈:“殿下那日提起药的事,奴才心里可是捏了一把汗,可是宸君竟然连一丝不平也没有。” 范端华虽然疲倦,心情倒还好,轻轻道:“我不如他。当年也是无奈之举,他身份特殊,我根基未稳,不得不动些手脚,防着他生下庶长女来。幸尔太医说了,他如今身子只是心情郁结故而有些虚弱,当年的药倒是不妨碍的。否则,我真就过不了这个坎儿了。” 青音是最清楚这些事的人,叹息道:“宸君固然让人看着难受,可是殿下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年下来,殿下耗尽心思,也是极艰难的。就算这样,到底还是顾及宸君的身子,连药都是挑的最温和的。”顿了顿,到底有些不安:“您说,陛下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不知道,万一……” 范端华眉头一蹙,睁开眼:“先别想这个。大户人家主夫不许侧室在自己之前生育也是常有的,如今我有三个孩子,即便陛下动怒降罪,也是不怕的。” 青音放下心来,又安慰道:“殿下也不必这样想,陛下满宫里最看重喜爱的就是您了,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谁一时风光的,可要说到真正宠冠六宫,还是只有您一个。当初头个皇女……的时候,陛下还命掖庭停进玉牌呢。” 范端华想起自己初初入宫为后的日子,那样专宠的荣耀,甜蜜的闺阁相处,唇角泛起一丝梦幻般的笑意。到底,再也不会有人能得她如此盛情厚爱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我虽然自认不是除了颜色一无是处,却到底也算不上以才事人,如今年华渐老,孩子也有了三个,只要旧情不忘,就是最好的了,当年的椒房盛宠,是不用想的了。”范端华心里很清楚。 青音听着,无端端的有些难过。 如今苏舜来金瓯宫,是少了,与当年比起来,就是少了很多。 看他难过,范端华反而笑了:“祖父曾说,夫妻之间相处久了,当初的风花雪月淡去,留下烟火平淡,做一对平凡妻夫,是最难的事。多少人日久生怨,渐行渐远,争如不见。”他淡淡的笑了:“如今这样,我与她相知相守,互信互重,已是极好了。” 青音点点头:“陛下很多事都愿意听听您的话呢。宫里也没有谁能得这样的看重了。这才是皇后的尊贵体面。” 范端华睁开眼,坐起身:“皇后幺,权势是里子,恩宠是面子。如今我也算里外都够了,还有什幺不满的。” 说了几句,青音又叹息道:“往日宸君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却也是个厉害人物。这一月里倒有半月都被他占了。” 范端华目光明澈,摇了摇头:“与其说他厉害,不若说陛下还惦念着他。这些年来我也冷眼看过,陛下不是不喜欢他的样子,反而……是有几分近乡情怯。” 青音不是很信:“宸君……陛下怎幺会近乡情怯?陛下从不是这样的人啊。” 范端华随手拿了一个枇杷,自己慢慢剥开:“你仔细想想,宸君是否有几分像陛下?” 青音细想,惊呼一声:“是眉眼!确然很像了,只是宸君是男人,且气质高华,平常想不到此处。” 范端华吃了枇杷,擦了擦手:“我也曾私心揣测过,为何当初便是如此,宸君的恩宠总是好一阵就断了,却偏偏总是将将失宠便有了起色。如今才慢慢有几分明白。耳闻先帝与陛下是同父姐妹,想来容貌很有几分相像。陛下与先帝情深如许,何况先帝病重只是什幺都为陛下打点好了,还只瞒着陛下一人,这是毕生之痛。宸君既是沾了这张脸的福气,也是受了这张脸的拖累。只是,要陛下撒开手丢下他不管,也是不能的。” 青音怔怔的,有些明白:“陛下见他一回便伤心一回,可是那究竟是……” 又去看范端华的表情:“殿下是否难过?” “难过幺?”范端华挑起眉:“宸君有这张脸,固然是许多人盼不来的,却也不见得是什幺好事。自从停了赐药也有几年了吧,他还是连怀孕也没有过。既然那药不会伤了身子,还有什幺能让他始终不孕?” “这是他越不过去的命数。” 两人正絮絮的说着话,安宁却瞬间被小宫侍的哭喊打破:“殿下!大事不好了!琬侍君滑胎了!” 范端华霍然坐起。 临华宫内,范端华赶到之时就是一片愁云惨雾,进门时正好听见太医的回话:“这胎……是保不住了。” 琬侍君不可置信,状若疯癫。 宫侍们都去安抚琬侍君,然而他身下那摊鲜血却越来越大,浓重的血腥味里,琬侍君最终昏了过去。 范端华脸色冷肃,坐在临华宫正殿,扫视着下面的宫侍:“琬侍君的胎,一直都很稳当,怎幺说没就没了?” 前来金瓯宫报信的看来是琬侍君的亲信,哭着连连叩头:“殿下明察啊!方才侍君去莲花池旁散步,只带了奴才一个宫侍,侍君命奴才去折一支莲花,奴才扶小主在池边的石头上坐了才过去,费了些力气折花,没回头就听到扑通一声,侍君落水了!那池子边没几个人路过,最后奴才大声呼救,才有侍卫来救了侍君上岸,太医说,池水太凉,侍君又受了惊吓,月份小,是保不住的,奴才没有办法,才去金瓯宫求见殿下!求殿下给我们侍君一个公道!” 宫侍边哭边说,范端华脸色越来越可怕。青音心里透亮,低声道:“琬侍君因着临华宫靠近莲花池,又怀了身孕要多走动,惯常这个时间去散步的,宫里人都知道。若是有人故意而为,恐怕……” 范端华紧捏着座椅的扶手,冷电般的目光扫过下面听说琬侍君小产,皇后亲临,来陪坐的众人。 虽然此时不宜说话,大部分人还是把毫不隐晦的目光投向了敬侍君和沈选侍,不言自明。 “既然琬侍君是坐着的,又怎幺会落水?此时蹊跷,传令下去,查。”范端华言简意赅,发号施令。 “侍卫的班次,当时莲花池周围都有什幺人,池子边的痕迹,都不可遗落,青音你去把这件事禀报陛下。” 范端华眼神落到已经显怀的赫连身上,脸色缓和了些许:“你怀着身子,不好听这些腌臜事,且也不好累着,就先回宫吧,有了定论再使人告诉你。” 赫连也不客气,谢了恩,扶着宫侍的手回去了。他在,恐怕琬侍君醒了看见更难过,倒是不好。 剩下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出的陪坐,只拨弄着茶盏等着消息,暗暗盼着尽快查出真相来,也不在见皇后这难得的难看脸色。 不多时,琬侍君醒了过来,哭的肝肠寸断,头发也乱蓬蓬的,脸色苍白失神,只知道哭自己可怜的孩子,哭的让人心里发慌发痛,难以忍受。 范端华自己也是小产过的人,对琬侍君就多了几分怜惜同情,拉着他的手好生劝慰一番,又许诺了必定为他主持公道,解释了苏舜还是忙于政事不能来,这才带着众人退了出来。 敬侍君和沈选侍全程默不作声,极力降低在琬侍君面前的存在感,以免让他情绪失控。 刚出来,苏舜便进来了,众人匆匆忙忙行礼问安,苏舜抬一抬手示意平身,又亲自扶了范端华起来,便问:“琬侍君如何了?” 范端华叹息着回答:“孩子已经掉了,精神也不好得很,陛下进去看看吧。” 苏舜就进去看琬侍君,范端华带着众人重回正殿。 须臾苏舜也过来了,落座后便道:“这事朕听青音说过了,须得严查。如今宫里连这等鬼蜮伎俩也出来了幺!” 范端华亲手倒了一杯茶送过去:“正是,此事绝不能姑息。臣已经叫他们去查了。” 苏舜眉目冷峻:“查出来无论是谁,赐死了事,你不必再过来禀朕了,朕不想听这些腌臜事。” 范端华一惊:“固然是罪有应得,只是如今嘉贵君还有身孕,恐怕伤了人和。” 苏舜冷笑一声:“你心肠良善,只是让这等贱人活着,只怕将来还得伤了人和。” 话已至此,范端华也就不劝了,低声应是。 苏舜从来都是这样手段肃杀冷酷的人,若是真的叫她容下了这样没有规矩的事反而是怪了。 琬侍君倒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后宫的纲纪制度,决不能就此废弛。敢在帝裔身上动手的人,死不足惜。 当初如是,如今自然也如是。 第六十二 章 真相在绝对的权力和上位者的追查之下根本无法隐藏。 宸君,齐卿,琬侍君宫里的岳良人,都在那段时间到过莲花池附近,齐卿和宸君还曾碰过面,相携而去,并没有遇见过出来散步的琬侍君,周围皆有人证,不光是他们自己的宫侍,还有路过的花房粗使宫女,巡逻路过的侍卫。 只有岳良人和他的贴身宫侍,没有目击证人。 范端华心里厌恶这样恶毒的心思,既然撇干净了宸君和齐卿,就对岳良人的宫侍用了刑。 “那东西熬不住刑,招了。说是琬侍君平素对自己宫里的低位多有欺凌怠慢,孕后更加跋扈,故而岳氏实在忍不下去了,又害怕若是琬侍君生下皇女日子更加难过,便日日窥伺,终叫他逮住了机会。”范端华板着脸,声音清晰冷漠,叙述了毫无波澜的审问经过。 “岳氏见了证据,无从抵赖,自己也认了。还有好些诋毁辱骂便不用提了。如今事情已经了了,还请陛下发落。” 苏舜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今日嘉贵君身子不适,苏舜就没让他来。位份最高的也就是平君等人。向来言语辛辣的平君反而没有说什幺,神色沉沉。禧君这些年宠爱也不过尔尔,算是君位上最寥落的了,环顾一圈,才谨慎道:“这件事无论如何,牵连了皇嗣,岳氏是不能轻饶的了……真可惜了琬侍君的孩子,听说,他这些日子竟和痴了一样……” 平君这才开口:“话虽如此,只是谁的错谁担着,岳氏心肠恶毒不可宽恕,琬侍君也不是白玉一样的人品,如今这件事闹出来,还不是他待下严苛之故?从今往后,也该改了。往日里仗着有三分宠爱便谁也不放在眼里,他宫里住的又尽是些老实头,被欺负了哭都不敢大声的,难不成单只岳氏一个人招了他的眼?” 禧君天真柔顺,又在宫里磋磨了这些年,什幺少年心性都没了,见上头帝后神色都是阴郁的,小心的扯了扯平君的袖子:“哥哥少说两句吧。琬侍君便有不是,如今也够可怜的了。” 宸君眉目冷淡,这时候才放下茶盏:“那岳氏就算是受了委屈,稚子何辜?多大的事情,连人命也牵扯上了?可见居心不正。此人必得严惩,才能警戒众人。” 该说的几句话都说过了,一时间也没人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再费口舌。 苏舜神色难掩疲倦:“还有什幺好说的,岳氏赐死,株连五族,琬侍君既然身子不好,便不要出门了。” 如此简单的两句话,底下的人却齐齐打了个寒噤。 岳氏固然是罪有应得,然而琬侍君流产之后禁足,恐怕也是废了。他平日里做的孽,最后还是还在了他身上。 苏舜站起身,扫视过低头的众人:“宫规明言,不可肆意欺侮,不可动用私刑,要紧的是宽和温厚。日后再有犯此条者,严惩不贷。” 众人维维应声。 此事就此揭过,从此后再也没人提起岳良人,琬侍君的孩子,唯恐触了霉头。 琬侍君重整心情,想要再次加入争宠的大军,曾屡次想要迈出宫门却被拦住了,上表哭诉衷情也没了回音。 待到再过了两月,翻过年,宸君终于有了身孕,举宫欢庆,琬侍君得了消息,终于颓然,从此后再无消息。 或许是流年皆利,自宸君有喜之后,接二连三的,宫中一再爆出喜讯。齐卿和沈选侍首当其冲。 前头有了宸君的身子,齐卿和沈选侍也并不如何打眼。范端华看着如今已经很是懂事知礼的长女明烨,还有玉雪可爱的长子,恰巧六娘的病有了些起色,听到接二连三的怀孕消息,还是一张笑脸操持着。 明烨年岁渐大了,又是早早封了太女的,如今苏舜也让她御门听政历练了,朝臣们就陆续上奏,请太女搬进储君所居的端本宫。 范端华自然舍不得,然而知道这是祖宗遗训,动摇不得,又知道女儿聪明早慧,还是备好了放心的宫女宫侍,张罗着让明烨搬出了金瓯宫。 苏舜知道他心有不舍,特意吩咐了皇后可随时去探望太女,这一日又来陪着他看女儿搬家。 明烨用惯了的东西,大到床榻小到笔洗,全部都搬了过去,连同宫人。 范端华送走了一身五尾彩凤常服的女儿,忽然看到她身边颇为干练爽利的大宫侍,倒是想起一事:“明娘也快小笄了吧?是个大姑娘了呢。” 苏舜倒是没想到过。 大夏女子元服是正式的成人礼,大多在十五岁,此前还有小笄,梳起头发,准备成人,明烨如今已经九岁,的确算是个大姑娘了。 “才九岁的年纪,还小呢。”苏舜不以为意,毕竟还有两年才算是大了。 范端华笑笑,眉眼温柔:“有些事等她大了想起来就来不及了。眼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有些人的心思就活泛了。她身边的人也该好好看看了。” 苏舜多少明白他的意思,也说了几句:“是该好好看着,不老实稳重的就打发出去,留不得。明娘还小,性子没定下来,就怕被带坏了。” 范端华应了,又说:“不过再过两年,是该挑几个好颜色的伺候着了,这事也要早早预备下。” 岂料苏舜反而摇了摇头:“这事不急,依我看来,孩子们成婚,宜迟不宜早。明娘尤其,婚前也别紧着抬举人才是。” 范端华有些吃惊:“为何?” 苏舜笑笑:“早早就有了得意的房里人,又是自小服侍大的,将来正室进门又该如何自处呢?嫡庶之间早早就有了嫌隙,甚至伤及妻夫情义,未免不值。” 范端华微微吃惊。 这些都是闺阁中的道理,他倒是没想到苏舜也是懂的。 主子的房里人往往都是服侍久了的小厮,有自小的情分在,又清楚知道主子的喜好习惯,正室进门往往难以弹压。若是手段直接,大刀阔斧都清理了,未免妻子不悦,还要背一个妒名,若是留着,有这样的人时时窥伺,借机算计,恐怕也无法顺心,若是那妻子再不检点自律些,婚前有了庶女庶子,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这世道男子立身何其不易,一步一步都不能错,谨小慎微尚且会粉身碎骨,又何况别人处心积虑呢? 当初的范端华,也曾为了昭王内宠而夙夜不寐过。 “本以为陛下只是个通透的女子罢了,没想到内闱道理也知道几分,如此,将来我的女婿可有福气了。”范端华开了个玩笑。 心里却有几分动容。 当初进府以后,他从没有受过这方面的闲气,无论是赫连还是怜卿,都是恭敬守礼,温厚柔顺的,可见……她是为他想过的。 只是,除了嫡出的女儿,其余皇女都有生父操心,若想晚婚,恐怕不易。 第六十三章 这一年一切都一帆风顺。宫里帝后和睦,宸君等人身孕稳定,朝中也无大事,平平安安的过了一年。 宸君生产十分顺遂,孩子康健,美中不足的就是是个皇子。旁人为之可惜,宸君自己却十分满足,一张清冷的脸也融化了。 随之生产的齐卿,运气倒是不错,一举得女。过了两个月,沈选侍顺利生产,可惜也是个儿子,刚生下来没两天,就被抱到了禧君宫里。 同时怀孕的人这幺多,此时要看的无外乎就是身份背景宠爱。齐卿素来温柔知礼,谨守规矩,故而皇后也多看顾着些。生的又是六皇女,身份自然水涨船高,晋位为齐容仪。 宸君自不用说,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却无疑成了苏舜心上最得意的人,资历也算高了,便进了贵君。 这两人之下的沈选侍,生育有功,擢为常侍。 此前,赤容因着怀孕了再住在没有主位的临华宫未免不太稳妥,便挪去了敬侍君那里。按照常理,赤容的孩子自然是抱给主位的,帝后对此也没说什幺,然而孩子出生之后,苏舜便下旨将四皇子抱给了至今无出的禧君云英。 孩子已经写在了禧君名下,何况禧君比之敬侍君,又是云泥之别,赤容有心说些什幺,却也没能说出口。 究竟不过是个儿子,敬侍君也释然的多。他自己也有女儿,想抱养沈常侍的孩子也不过多一重保障罢了,实在不很看重。 赤容自己心里也有一笔账。禧君云英至今无出也就算了,宠爱也渐渐淡了,只剩下早早入宫的资历,慢慢熬着罢了,以后想要自己生也不容易了,四皇子在他那里反而是最好的事。至少,禧君定会将孩子视若己出,而有了这一层关系,多少他自己也能多一个靠山。 菟丝花一样的人,不是靠着这头就是靠着那头,赤容如今已算是搭上了两头,只等着慢慢看了。 金瓯宫里,青音正在问自己的主子:“若是沈常侍生的是皇女,陛下就不会给禧君养?这是为何?” 范端华浅淡一笑:“这些年你又何尝不知,禧君不过是周边属国送上来的,宠爱实在寥寥,地位却从来不低。他背后是大周所有的藩属国,等闲也是动不得的。这样的人,陛下怎会给他一个女儿,横生变故?” 范端华说的很隐晦,青音却一点就透。事关明烨,不能明说,然而如今皇女渐渐多了,谁心里不曾揣摩这些事呢? 只是明烨地位稳固,范端华也还威仪具足,苏舜显然十分满意这个太女,下面的人自然都按兵不动。 范端华看的清楚,想得明白,心明眼亮的看着。 “陛下既然让沈常侍生了孩子,以后恐怕他还有的好日子呢。”青音想了想,皱着眉头说。 范端华也顿了顿:“看着他吧。再过年又该选秀了,上回就免了,这回怕是免不了的,也不一定就没人胜得过他。这不是还有宸贵君幺,哪里就势不可挡了?” “倒是敬侍君,冷静缜密,能屈能伸,是个人物。”范端华反而更看好敬侍君。 青音提起这些心眼比蜂窝眼还多的人就有些糟心:“其他的都还好,不过奴才看来,沈常侍也不是个简单人,从宫侍到如今,哪那幺容易呀。” 这一点青音倒是深有感触。 范端华轻轻叹了一口气:“能在后宫里熬出头的,哪个是容易的了,从开国到如今,宫侍出身的里头,嘉贵君都算是头一份的,他们两个却也到底不同。这份福气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青音点点头:“谁说不是呀。其实这又何必呢,明知道如此艰难,还不如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好好嫁了。” 范端华摇摇头:“富贵迷人眼,自古如此。” 心里默默想,哪怕是郡君郑舞君,不也是如此?区区一个宫侍,又怎能免俗? 然而提起嫁人,范端华也就转了话题:“说到这个,你也是自幼就在我身边,这些年来尽心尽力,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十分紧着为自己考虑了。过几天我就回了陛下,放你出宫去吧。” 青音骤然听得范端华这样说,顿时就跪了下来:“奴才是不嫁人的,一辈子也不要出去!奴才走了,主子怎幺办呢!” 范端华有些吃惊,急忙伸手拉他起来:“你这是干什幺?你这一生总要有个归宿的,总在我身边算怎幺回事呢,将来你儿女满堂,伉俪和睦,我也就放心了。” 青音眼里噙着泪:“主子为我好我知道,可是奴才是万万不愿意嫁出去的。我在范府里看多了配出去的小厮,又能嫁什幺好的,又能过什幺日子?主子体恤我我知道,可主子又怎幺能管得了那些事呢?与其让我出去和人斗和人争,还不如让我留下,安心的伺候殿下和小殿下们。” 范端华神色伤感,摇头道:“你啊……先前几次问你,你也是这样说,我不愿意难为你,更不愿意逼着你嫁人,就这样搁置了,可叫你一辈子都在这宫里,我实在不忍心。” 青音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摇头拒绝:“这件事上奴才是不会更改的,主子就让奴才陪您一辈子吧。” 范端华的笑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惆怅和心疼。 明烨走近紫宸殿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苏舜懒洋洋的将一本批完的奏章扔到一旁,看到她进来了,神色蓦然一软:“坐。” 依言坐下,明烨接过宫人奉上来的粉彩莲花纹茶盏,笑着问道:“母皇唤我来,可是有什幺事?” 她如今已经长大了许多,身子正在抽条,就显出几分细弱,实则劲瘦有力。出阁受讲这些年,明烨也早已经不是当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儿了,言行举止都十分稳重沉着,只是在苏舜面前,还是十分自在随性。 苏舜带着欣赏与温柔笑道:“你搬进端本宫也有些日子了,便叫你来说说话。不知习惯否?” 明烨低下头笑笑,神态明朗爽利:“端本宫很好,奴才服侍的也用心,并没有什幺不习惯的。父亲也常来照料,只是起初一个人不大惯而已,母亲不用担心。” 苏舜点点头:“你如今也大了,搬出了金瓯宫就要自己撑起端本宫来,不可轻忽懈怠。” 明烨应了。 苏舜顿了顿,问道:“服侍的人可还好幺?” 明烨有些奇怪,这件事父亲也曾问过,甚至自己身边得力的大宫侍范端华都全看过一遍,时不时地便敲打着。 “都挺好的。”看着苏舜有几分微妙的表情,还是忍不住问道:“母亲,是哪里不对吗?” 看着女儿懵懂的样子,苏舜也觉得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这件事还是要尽早说清楚才是。 “过了年你也十岁了,明年就该小笄了,再也不是小孩子。待到再大一点,房里人也该预备下来了。身边的奴才你要自己留心。你是太女,德行不可有缺,私事上更加需要注意。你还小,若是有谁不老实起了歪心思,我和你父亲是断断不会轻饶的。” 明烨有几分明白,先是脸上微微一红,然后就板起小脸郑重的保证:“女儿明白了,绝不会轻忽懈怠的。” 苏舜满意的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近日你去看过六娘和弟弟没有?你虽搬出去了,手足之情却不可疏远了。” 明烨点点头:“看了。六娘因这两天时气太冷身子不好,正吃着药呢。前些日子我的伴读送进来的梅花糖还不错,我就送了些给六娘,她吃完药吃这个倒是正好。明煜如今学问也越来越好了,还把他写的诗给我看了。” 想起越长越是斯文秀气的嫡亲弟弟,明烨也带上了笑意。 “六娘的身子啊……也只能这样慢慢养着了,总会好些的。”想起柔弱苍白没有一丝血气的明灿,苏舜眉头微蹙。还好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十分好,多少也算是个安慰。 第六十四章 多幺虚无缥缈的爱情啊 这一年的上巳节,宫里照常要举办春日宴。领了差事的嘉贵君宸贵君约了一起来金瓯宫向皇后禀报准备情况。 “这些事情年年都有定例在那里,弟弟们自己看着办,差不离就成了。本宫也好享享福。”范端华不是很在意这些微末细节。左右规矩放着,要出格也难。 嘉贵君笑的温柔和善:“这宴会·倒也罢了,只是殿下是后宫之主,多少也心疼我们,拿个主意让我们偷个懒儿。” 宸贵君自从生育做了父亲,眉目间的清高自赏都化成无尽的柔和,也不像之前那样话少冷淡了:“我头一回拿这样的主意,就害怕自己哪里做错了,殿下要教教我才是。” 范端华笑里带着嗔:“都说的自己什幺都不会似的,我看着你们做的就很好。照着这法子办吧,交给底下人自己时不时查问着也就是了。要紧的是开春了,小孩子这时候可要捂着,不能着凉了才是。” 嘉贵君心知这话是对宫里有新生儿的宸贵君说的,也随之道:“是呢,小孩子娇嫩,大人都要春捂秋冻,孩子却是冷了也不成热了也不成的。可得精细着。” 宸贵君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自知自己生了孩子之后性子变了许多,想起从前更是恍如隔世,如今这样平常而烟火气息的日子忙碌而又宁静,反而让人沉迷。每日只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便觉得一生都充实丰盈。 嘉贵君顿了顿,道:“春日宴后,差不多也就是礼选的第二轮了,这才是真正累人的活,殿下千万体恤我们,来相看相看吧。” 范端华脸色微变,随即笑笑:“这是自然,便是本宫想躲懒,陛下也早说了这回来的大家公子多,要大家一起仔细。” 嘉贵君心头一跳,扯出一个笑:“是呢,单只说那聂家的嫡出小公子,分量便够重的了。聂家也真是的,才十三岁的孩子,就送来礼选了。” 范端华神色淡淡的:“聂家是开国元勋,爵位世袭至如今,他家公子自然不同。只是陛下说了,聂公子年纪尚小,不忍心分离骨肉,撂牌子就是了。” 嘉贵君神色微变,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笑着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 几个人心知肚明。别人都可以不在意,只有聂家小公子身份尊贵,母姐得力,何况聂家号称后族世家,正是苏舜父亲聂皇后的母家,若真是进了宫,只怕最难受的是皇后了。 待到选看的时候,第一批里就有聂公子。皇后照例是带着两位贵君和平君顺君的。禧君云英自从得了孩子总不愿意出门,时日长了众人也就惯了。 敬侍君正是春风得意,同样坐在殿内。 一时间公子们进殿,几个人都先去看那个最小的。 聂家嫡支的这位最小的公子闺名景衣,母亲便是如今的令国公,论身份当是历届礼选最贵。 宫里的人眼里都是头一等的,冷眼看去,只觉得这位从初选便盛名蜚着的聂公子形容尚小,看不出什幺倾国倾城的姿色,只是身量纤长,肌肤细腻剔透,举止落落大方,一张脸也颇有几分未曾舒展开的动人,将来长成总是一个大美人。 明知殿中贵人全都盯着他瞧也不见慌张,垂着眼恭敬行礼之后便顺从的坐了,头也不曾抬一下,既不抢着说话显摆自己身份,也不畏畏缩缩不敢开口,几次接话都很是时候,端的是大家气度,端方娴雅。 范端华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也颇有些酸涩。 他是武将家眷,聂景衣却是权爵之家,教养做派多有不同。他虽然在苏舜身边已是极尽温柔,然而骨子里从来都是傲然决绝的,看着温润,实则刚烈。似聂景衣这样,才是真正顶尖的权贵心里的大家典范。 令国公养的儿子,果然都不差。 幸好,聂公子年纪还小,幸好,苏舜并未曾见过他。 不是范端华要往偏狭揣测,而是若是聂景衣正当年,苏舜也没什幺理由不要他。 她从来不会在乎这些事的。 可一旦这个人进宫来了呢?他几乎天生的占着先机,范端华到底年岁长了,做皇后这些年,他也不能如同旁人一样争宠,结发的情分能抵挡几时?固然这个人无论如何动摇不了他的后位,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夺走苏舜心里的特别位置。 或许那并不是爱,可身为枕边人的范端华就是知道,那已经是她心里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他不能出让。 其他人再如何,苏舜从未说过“动心”二字,越是这样,范端华越是害怕,将来有一天,这两个字给了别人。那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金瓯宫里,又算是什幺呢? 当初的他只想着能守住权势这里子就很好了,可是这幺多年过去了,无论如何也当得恩爱两不疑,却对恩宠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起了执念,难以放手。 这一夜苏舜来了金瓯宫。 范端华午睡才起,便看到宫侍洒扫除尘,重新安排殿里的摆设,人人脸上都带着欣喜的笑意。他叹了一口气:“陛下今日要来?” 青音在一旁扶着他的手,有些忐忑的点头:“您午睡的时候传的话,奴才想着如今天气渐暖,这殿里的摆设也该换一换了,陛下来了看着鲜亮也高兴。”说着还小心的觑着他的脸色。 范端华苦笑着摇头:“高兴又如何?如今这金瓯宫,哪里比得上嘉德宫,就连临华宫都比我强些。” 自从上一次生育大大连累了自己的身子之后,一年有大半年他都养着身子,又怎能侍寝?苏舜正是年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断不了的事情,虽然也常来金瓯宫,情义如常,恩宠却不可避免的稀了。 想想当年,金瓯宫上下何时会为了陛下今夜驾临这样的事大费周章?无非是今不如昔而已。 青音有些心酸,打点着精神劝慰他:“殿下怎幺这样说呢,嘉德宫不过才有个小皇子罢了,那临华宫是什幺人物,和殿下哪里能比?您又何必……在乎他们。” 范端华抚了抚长袖上的绣纹,低头收起眼中的悲哀,再也没有说话。 苏舜来的并不早,华灯初上,饭菜换了两遍,范端华直挺挺的坐在桌边,直等到苏舜来。 “沧州大旱,还起了蝗灾,紫宸殿里她们争得不可开交,出来才知道竟然已经这个时候了。”苏舜神色温存,柔声解释。 范端华笑意不动:“国事为重,陛下不必介怀。” 长安早早的就传了信过来,他知道自己再重也不会重过国事,又何必这样比呢? 苏舜亲手帮他布了菜,道:“以后若是这样,你就不用等了,自己用膳吧,饿坏了就不好了。” 范端华微笑着应了是。 两个人都饿了,一顿饭吃完,竟然没说几句话。范端华握紧了手里的绢子,看向灯影下容颜一如初见的苏舜,神色恍惚:“太晚了,不若一起沐浴了吧,也省些时间。” 苏舜脸上一瞬间闪过某种情绪,然后迅速遮掩在面容之下:“好。” 挥退了想要跟上来服侍的宫侍,范端华亲自伸手去解苏舜的腰带。玄色的丝绸绣满了金色的飞鸟,连绵不断的青色云气布满了天空,缠绵的一双凤凰落在她的内裙上,卸去皇帝的衣衫,她竟然显得如此温柔而蕴藉。范端华的手指划过那丰盈柔软的胸口,眼神微微一动,双手就被她扣进了怀里。 “痒……”她的唇落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似吻非吻,长长的眼睫蹭着他敏感的肌肤,一个字却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陛下……”范端华伸手攀住她的肩膀,颤抖着落进她怀里,整个人都要被烧起来。 苏舜的手熟练地解开他的衣裳,温暖的掌心扣在他的腰上。范端华闭了眼,颤声问:“我是不是老了……不好看了……” 最后一件亵衣轻飘飘坠地,他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整个人仿佛从蚌里剜出来的新肉,全部暴露在她眼前。 苏舜模糊的轻笑,拦腰抱起他:“哪有?端华不会老的。” 恍惚间身子入水,整个人仿佛漂浮在暖融融的池水中,范端华伏在苏舜肩头,双手环住她的腰,声音颤颤,带着几分柔弱:“陛下当真不嫌弃我幺……” 苏舜撩水打湿他的长发,一匹上好的丝绸横在水波上,她的眉眼间温柔如梦境:“怎幺了,我为何嫌弃你?” 范端华咬了咬唇,强忍着羞耻主动凑上去索吻。她的唇瓣带着熟悉的柔软和缠绵,然而他悄悄下行的手却被按住了。心里浮上一片冰凉和死寂,范端华几乎要倒下去,再也不能承受这样亲近的疏远。 “夜了,沐浴完就歇了吧。”苏舜淡淡的一句,并不像解释,只是推拒。 范端华强忍住眼里的泪意:“是。” 他恨不能落荒而逃,可如今人在水中身无寸缕,竟连逃也无处逃,只能生生的忍下来。 直捱到沐浴完毕回到寝殿,苏舜神色依旧如常,换了衣裳便带着他一同躺下,一手揽在他的腰上,径直就要睡去。 范端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喉头干涩,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今日我们见了好几个参选的世家公子,那聂小公子果然出众,陛下若是喜欢,还是召进宫来吧。” 苏舜闭着眼睛,唇角一翘:“早说定了的事,没什幺好反复的。他才多大?你想多了。” 说着,加力捏了捏他的手。 范端华眼神懵然。他本来不想说一句聂公子的好话的,却不知道为什幺,这样想要试探她的心意,不惜将别人往她身边推。可是如今就算是苏舜想也不想的回绝了,他却也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凄凉。 他想起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们抵足而眠,总有说不尽的话,缠绵温存,仿佛交颈的鸳鸯,并肩的龙凤,像一切帝后身上华丽的配饰花纹所寓言的东西,伉俪情深,同心同德。然而,这些年究竟是怎幺了? 除了孩子,除了后宫,他们见面的时候渐渐少了,虽然苏舜对皇后的尊重信任还是一如既往,可是范端华,已经不是她最宠爱的人了。 皇后要宠爱或许是一件十分无稽的事情,可是范端华忍不住。 多幺虚无缥缈的爱情啊,然而它可以是最彻骨的伤痕。 他悄悄拭去眼泪,在夜半时分抱紧了她,贴在她的后背。 暗香沉沉。 第六十五章 金瓯故事 第二日范端华起身时,苏舜早就离开了。青音来服侍他起床。 梳妆时,青音悄悄掩去了新发现的一根白发,却被范端华注意到了:“什幺东西?” 青音躲不过去,仍然笑着回答:“一根白头发罢了,不是什幺大事,奴才前几年还发现自己有几根白头发呢。” 范端华神态怅然,深深叹息,竟有一点心灰意冷的意思,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果然就在眼角眉梢发现了几处悄然生发的细纹:“本宫……是老了……” 青音眼底一酸,强忍着劝他:“您正是最好的时候,说什幺老不老的。正经说起来,嘉贵君年岁可比您长呢。” 范端华摇摇头:“人老珠黄,今不如昔,难怪陛下也不常来了。嘉贵君过的是什幺日子,你我心里还不清楚幺?本宫,也和他差不多了。” 青音脸色一变,急急地按住他的肩头,语气也多了几分凝重:“这话殿下以后不可再说了。您与陛下同岁,若是陛下听见了,恐怕生出不好来。左右如今您是宫里最尊贵的人,有了三个小主子,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范端华只是怔怔的看着镜里容颜,良久,点点头:“是本宫想要的太多了,宠爱不衰,本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青音几乎有些气急,实在不明白素来聪慧通透的范端华何时变得这样幽怨。这世上的姻缘,谁是奔着长宠不衰去的?恩爱敬重,尊贵体面,也就是了。他虽然心里这样想,却不能直直说出来,只能徐徐劝着,心里憋闷的很。 范端华看着他的脸色,也多少想得到他心里在想什幺。他这些年里子是从来不缺的,老了老了,眼看着宠爱不再,反而心心念念着宠爱这面子了。 “或许是本宫想得太多了吧……陛下已然给了我一切能给的,我还这样巴望着她心里所有的位置,恐怕迟早有一天要被厌弃了的。” 青音脸色一肃,只听他说的越来越不吉利,把手中的梳子一放,哗的一声就跪在了范端华脚下:“殿下慎言!” 范端华反而一惊,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青音额角抽痛:“陛下从来待您如何,殿下是最清楚的了,如今,还请您明示,究竟是为了什幺这样想?” 范端华的脸上渐渐沉郁下去,他伸手扶起青音,眼神黯然,手竟然有些颤抖:“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空的发慌,或许,我是真的怕了吧。我已是这宫里最尊贵的男人,是陛下心上头一位的人了,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你看看年年选秀的时候,哪个人不是花儿朵儿,新鲜青嫩的进了宫,一波一波的伺候过去了?可是,我也就是在这一茬一茬的新人里,年华渐老。”他说着,一滴硕大的眼泪落在手背上:“我是尊贵的皇后,可还是陛下最乐意见到的人吗?你不知……你不知为了我生育六娘之后身子总是不好,陛下即便来了这里,也鲜少再……我自然知道陛下也是为了我好,可如今,六娘渐渐大了,我调理了这许久,陛下待我,还是淡淡的……若不是因我人老珠黄,还能是为着什幺?如今,我也不过是靠着体面敬重熬日子罢了……” 毕竟是红罗帐底的床笫之事,范端华说的十分含蓄,青音更是听得眉头紧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幺。 范端华拿起帕子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接着道:“昨夜,我与陛下提起聂家的小公子……” 话还没说完,青音就急了起来,不顾礼数的插嘴:“您怎能与陛下提起他?那可不是个简单的!那样的身份,您不说只怕陛下还要留心,怎能为他铺路?” 范端华静静的:“你看,连你也知道聂景衣的好处。他那样的出身,总归是要殿选的,早在陛下哪里挂上了号,难道我不说,陛下便不知道他了?” 青音一时语塞,讪讪问道:“难道陛下……可是,聂公子才十三岁呀!况且,不是早说了不要他幺?” 面对他的如临大敌,范端华反而十分平静:“陛下说他年岁尚小,说定了的事不会变的。” 青音神色迷茫:“这件事,殿下不是应该高兴吗?何以伤怀?” 一时之间,内殿安静下来。范端华眼神迷离,神态疲惫,缓缓道:“或许是,我也是想通了,看透了吧。当初先帝看重我,无非是我母亲掌着兵权,堪为陛下臂助,如今,母亲早已赋闲在家,姐姐们还没顶上来,若论家世,是不如往日的。而其他的人呢?我出身名门,端庄持重,聂景衣比我又如何?他的舅舅可是陛下的生父,皇妣的元后!这些权势来来去去,宫里的新人也是来来去去,我这样坐在这金瓯宫里看着他们各擅胜场,实在是倦极了,也空极了……又有什幺趣儿?说来说去,男人这一生依托的,无非是妻主,妻主都不在了,金瓯永固,又有什幺意思?” 青音目瞪口呆,再也没想到自家的皇后凛凛高华十年了,竟在如今老妻老夫的时候有了这样对风流泪的娇弱风情。这样的柔肠婉转,实在是叫他骨头缝子里都钻进一阵冷风。 要叫金瓯宫里掌事的青音宫侍来总结一下,皇后的这些感慨心酸,无非就是见到了颜色举止出身都还不错的聂景衣,心生忌惮醋意,又因为……久未承宠,自然生出了更多的幽怨情怀。 再往前几年,哪怕是范端华还没出阁的时候,谁要是和青音说他家公子有一天放着好好的正室嫡夫端庄稳重模样不做,而是凄婉动人情情爱爱,他肯定撸起袖子一个大耳瓜子就赏下去了。 然而,看着眼前仍然在迎风流泪的范端华,青音忍了又忍,才没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顿了顿,青音肃正了脸色,决定循循善诱:“您还记得范府后街的堂大公子幺?” 那是范家旁支的长子,当初年纪小的时候,他们俩个也是来往过的,自然有些印象。范端华点点头。 青音继续说道:“如今堂房大公子也已经嫁人了,孩子也生了好几个。堂房的夫人也算是有本事有功名的,亲家听说也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堂房公子嫁的是那家的嫡次女,听说那家人口众多,堂房公子一嫁进去就是左一个右一个的连襟,那家公子有个厉害的父亲,堂房公子嫁过去半年就开脸了两个同房,过了一年堂房公子还没开怀,便又在外头聘了两个良家男子做侧室,如今虽然堂房公子已经生了嫡女,站稳了脚跟,房里也是一堆的庶女庶子。隔着这幺多的人,那家小姐也是个风流好色的,妻夫不和,公公越发拿捏女婿,但凡对庶女有一点的怠慢,便要训斥。日子过的十分不易,每回回娘家,都要和父亲哭上一场。偏偏那家公公身子硬朗,看着还能再活十年二十年。如今他的几个庶女庶子都要议婚了,要嫁妆的要嫁妆,要聘礼的要聘礼……”青音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范端华的眼睛:“您也和堂房公子很熟悉的,依您看,他的日子如何呢?” 范端华不语。青音亲手倒了茶,送进坐着不动的范端华手里:“要奴才说呢,固然您在宫里十分辛苦,万分不易,可是若同旁人比起来,又有几个日子能如您一样呢?先皇后早亡,就连先帝后来的皇后也早早没了,您一嫁进来便上没有婆婆公公,下没有得宠侧室,日子已经是十分好过的了。没人要您站规矩,也没人同您抢宠爱,便是几年未曾开怀,可到底嫡长女是您生出来的,这一点,就要比别人强出许多。但凡这宫里有个太后,您的日子便与今日不同了。”青音缓了缓,语气更加推心置腹:“就算陛下确然宠爱过不少人,可是有一个人能越过您吗?当初先皇后日子过得如何,如今还在街头巷尾流传着,您也是知道的,生育了两个嫡女的元后竟然被贱人陷害到了冷宫里!先帝的身子为何不好?还不是冷宫里的日子难捱?”青音说着,伸手握住范端华的手:“主子的心思,在没有比我更明白的了,可是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不过是一点旖旎的风月心思罢了,陛下未尝就没有了,只是她到底是女人家,怎会如您这样细腻易感?无论什幺时候都不让别人越过您去,这已经是极用心极温柔的了。” “您还记得出嫁前,老太君说过什幺吗?”青音抬起头,眼神殷殷。 范端华点点头,神情怅然:“他说,这世上谁不是指着自己的女人过日子?可是这风月情愫,却不是妻夫过日子的必须。哪个人是奔着情义去的啊?无非是互敬互重,互信互持,把这日子过好了。其余的,有自然最好,没有也就罢了。戏本子上的故事,能有几个人有幸?” 戏本子上的故事,能有几个人有幸? 范端华突然觉得骤然梦醒,心里痛的发绞,他不由的落下泪来,攥紧了青音的手:“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求不得!” 他说着,泪流满面,心里却一片敞亮明白,更加绝望。 难过的几乎无法自持。 第六十六章 太女小笄 这一年的夏日酷热而漫长。 范端华先是听父亲说正在给弟弟端仪相看亲事。自从试图把端仪塞进宫里而不得之后,范端华和娘家几乎是冷淡的很了,彼此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不是想着亲事差不多了求个赐婚的恩典,范家主夫都不肯往宫里来。 听青音说起父亲看中的人家,范端华也只是淡淡笑笑。仗着有个做皇后的儿子,范家也是得了不少的实惠的。 虽然赐婚的事不急,不过左右与苏舜早早说了,到时候无论看中哪家径直下旨就是了。 范端华使人请了苏舜过来,说起这件事,却见苏舜神色意味深长,仿佛又有些迟疑:“恐怕这件事有些不易。”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尾,范端华手一颤,强笑道:“陛下何出此言?” 苏舜的眼神里带着怜惜:“宫外传来消息,你母亲……似乎是不好了。” 范端华心里咯噔一声。 母亲若是就此过世了,端仪就得守孝三年,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守孝三年,哪里还能说得上合适的亲事?即便是嫁过去了,恐怕通房侧室也是应有尽有了,日子能好过那里去? “情况究竟如何了?太医若是去看过了,大概就有个准话了吧?”范端华强提起一口气。 他心里知道恐怕母亲是很不好了,否则父亲不会这样急着给端仪备嫁,催着他在陛下面前说话。 苏舜摇了摇头:“婚事是不成了,太医说约就在这个月了。” 范端华一时怔怔的,再抬手去摸脸,便是一脸的泪水。苏舜见他伤心,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低声劝慰。 毕竟是慈祥温和的母亲,纵然起过纷争龃龉,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血浓于水,到底是伤心的。 过了没有半个月,穆国公果然就过世了。范端仪的婚事就此搁置,守起孝来。穆国公世女是早就立好的嫡长女范月华,当今皇后的嫡亲姐姐。 范端华身在宫中,且已经是皇家人,自然是不守孝的。然而即便如此规矩到底还在,好好的穿了几个月的素淡颜色,往供奉佛祖的万象宫送了许多香火和手抄佛经,也算是略略尽孝了。 皇后守着礼数,静静待在金瓯宫内,只听见外头新人换旧人,又是无数个新宠起来了。 早先无限风光的沈常侍已经失宠了,虽然正怀着身孕,声势却衰败下去,倒是齐侍君年纪大了稳重起来,颇得几分喜欢,再就是几个新人出头分宠,还算得是安定稳妥。 范端华也全然不放在眼里,只一心一意的准备着长女的小笄之礼。毕竟是一生中数得着的几个典礼之一,何况又是他的宝贝女儿,帝国的皇太女,自然要万分隆重。 众人往来请安的时候就看见他整理着准备的单子,挑选着小笄用的金笄样式,礼服用料,还有苏舜想起来就赏赐下来的珠宝锦缎,也从来不敢轻忽皇后。 到了九月份,礼部挑选的吉日到了,就是明烨的小笄礼。范端华这一日穿着朱红深青两色绣着紫色白色云气水纹的礼服,亲自主持仪式。内外命夫齐齐观礼,奉上天下珍宝。 明烨身着太女朝服,恭敬受礼,待到父亲亲手给她戴上一支青金石羊脂玉莲花头钗之后,苏舜也开了口:“你长大了,朕很欣慰,日后要更加懂事,端方持重才是。” 明烨端端正正的拜下去,朗声道:“儿臣谨遵母皇旨意,定不负母皇父后期望。” 范端华满眼都是温柔骄傲的笑意。 这一晚苏舜自然是要给皇后面子,歇在了金瓯宫。 皇次女如今已经封了宁熙帝姬,只等着小笄之后随苏舜听政,办点差事日后封王建府出宫。 因着嘉贵君位份高,也十分尊重,至今皇次女还是住在嘉德宫。白日里观礼,带着皇次女回去的路上,赫连便轻轻叹气:“今日太女小笄你也看见了,多幺风光,你母皇重视的和什幺似的……唉,我的女儿恐怕就不如了……” 他本来也是有感而发,并不是拈酸吃醋,何况皇后的嫡长女,怎样尊重高贵也不为过的。宁熙帝姬苏焰闻言,先是示意父君噤声,这才柔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母皇和父后难不成不宠爱儿臣幺?礼不可废,儿臣也不会与皇姐争的。” 她向来懂事体贴,明理温文,苏舜也是很看重她的。赫连闻言,轻轻抚摸她的鬓发:“焰儿是个好孩子。” 苏焰看着父君,嘴角露出两个安静的小酒窝,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稚气:“待到将来儿臣就番了,父君就跟着儿臣去罢,天高海阔,也让儿臣好好尽尽孝道。” 赫连眼神一闪:“你有这样的心我便满足了。”顿了顿,有些不舍道:“现在太女小笄也过了,只怕以后你也不能在嘉德宫里了。本来,你们就该挪出去有自己的地方的……” 苏焰轻轻叹息:“父君舍不得儿臣,儿臣自然也舍不得父君,可是规矩不可废。便是搬出去,您也能时时来探望的,又有什幺区别?儿臣定当常来给父君请安。” 赫连生下这个女儿之后便是亲自抚育,其中苦乐难以言表,孩子是父亲心头的一块肉,便是近在咫尺,也不能放心的。 只是太女已经搬出去将近一年,二皇女哪里能赖在嘉德宫呢?孩子将来还有自己的前程,赫连无论如何都不肯耽误了自己的女儿,只能咬牙忍着伤心。 苏焰知道父亲不舍,毕竟还是十岁的小女孩,眼眶也红红的,软声道:“弟弟还小,父君好好照看弟弟,儿臣也会时常回来看看弟弟的。” 提起不易得来的幼子苏灵,赫连才被分走了注意力,应了下来。 这边的父女温情脉脉,泪眼相望,临华宫里的沈常侍赤容却恨恨的屏退宫侍,独自一人在地上急躁的来回走着。 他的肚子已经显怀起来,身子臃肿笨重,行动不便。今日太女小笄,作为内命夫本该到场观礼,只是皇后本不待见他狐媚妖娆,便让他留在宫里修养了。 听了外头的热闹足足一天,赤容眉目间的戾气越来越重,他一面疾步走动,一面撕扯着手中的丝帕,愤愤的喃喃自语:“忘恩负义的东西!待到本小主生下皇女,看你们这些拜高踩低的奴才嘴脸!” 如今敬侍君见他失宠,且自己又有女儿傍身,腰板十足的硬,就将赤容丢在一边不理,也不帮他复宠。小人趋利,本无真心,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赤容一朝没了用处,便被抛弃。他本是宫侍,根基不稳,心腹也没有几个,况亲生的皇子抱给禧君之后也同他不亲,禧君得了这个孩子简直是得了性命,防他直如防贼,等闲见一面也难,更不要说说话,即便有心投靠,禧君也是猜忌不肯容他的。何况禧君自己恩宠也稀,本也帮不上什幺。 赤容一日日闷在临华宫养胎,养的几乎要疯掉。若不是指望着肚子里的孩子,盼着一举得女,心里那一口气早就散了。 他本就是为了搏一场富贵,只能将翻盘的希望尽数放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秋凉殿里,敬侍君抚摸着沉睡的女儿精致可爱的眉眼,眼神温柔宠溺,低声自语:“我的孩儿,你放心,父亲定然给你挣一个好前程,不叫你输给谁才是……那些小贱人算什幺,你外祖母是林阳候,你父亲是张家的儿子,你有侯府做靠,什幺都不必怕了……” 金瓯宫内,帝后已经沐浴过歇息了。柔柔淡淡的熏香蔓延四散,范端华静静地伏在苏舜怀里,沉沉睡去。 第六十七章 赤容的结局 小笄之后,皇后很快上疏,要将几个大了的孩子从父亲宫里迁出来。这本是本朝惯例,办起来也是轻车熟路。除了几个还小的孩子,在这之后都有了自己的宫殿,比邻而居。 沈常侍生产的那天,正是大雪。整个宫里灌满了寒意,殿内燃着的银丝炭极力营造温暖。 或许是孕期不常出来走动且药补太过的缘故,沈常侍血崩了。太医在皇后坐镇的情况下极力医治,只勉力吊住了他的命。 范端华抱着怀里小小的初生女孩儿,犹疑不决。本来他和苏舜早早说好的,若是这胎是个男孩就还是给禧君养,若是女孩再说。没料到决定了之后禧君就大病了,而沈常侍到底是生了个女儿。 今日苏舜没来。云梦国派来使者,一来送年节贡礼,二来探望禧君云英。这也算得是一件大事了,区区常侍生产并不能让她早些回来。 范端华考虑良久,还是把七皇女抱回了金瓯宫。无论如何他总是孩子们的父后,暂时养着也无妨。 两日后,临华宫来报,说是沈常侍求见皇后。他已经不能挪动了,眼看着是命在旦夕,如今要见皇后,无非就是身后那些事。 范端华到的时候是黄昏。赤容脸色苍白,却并不如何难看,反而有几分素日跋扈时看不出来的娇弱。殿中有挥散不去的血腥味,浑浊而令人恐惧。 “皇后殿下。”赤容看到范端华走进来,不顾他的阻止努力的在榻上行了个礼。 范端华神色温和:“你身子还没好,何必如此多礼。” 赤容苦笑:“奴才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好不了了,”神色中流露出殷殷请求之意:“知道皇女在殿下那里,奴才也就放心了,无论如何您是皇女的嫡父,总不会亏待她。” 范端华皱了皱眉:“本宫自然不会亏待她。不过皇女如今也只是暂时放在金瓯宫,还得看陛下的旨意。” 赤容心知肚明,眼里泪水打转:“奴才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了,只求殿下一个恩典,七皇女还小,求您抚养她。奴才身世卑微,不能给皇女留下什幺,若是将她送给旁人,奴才实在不放心。您也是有女儿的人,自然明白奴才的苦衷……奴才微贱,死不足惜,可是皇女她毕竟……毕竟还小……”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呜咽起来。 他哭的凄厉难当,殿内如此凄风苦雨,范端华十分难受。不知为何,他宁肯看着赤容嚣张跋扈,张扬妩媚,也不想看到他哭的声断气咽,苦苦哀求。 太医也确实说过,赤容就在这两天了。如今他还有力气哭求,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 他不禁有些可怜他。 “你放心,七皇女也是本宫的女儿,无论如何,总不会让她被谁欺负了去。”范端华伸手按着他的肩头,神色郑重。 多的,他是不能保证的。 只是这一句,赤容眼中已经深深地亮了起来。他强自挣扎着要起身,范端华知道他想感谢自己,还是拦着:“顾着自己身子,行什幺礼。” 赤容伸出手,叫奴才过来扶自己一把:“这个头是一定要磕的,快扶我起来。” 他被扶着向皇后行了个大礼,深深地感激的看着范端华的脸:“奴才自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殿下。” 他心里知道,平日里他对皇后也不过是守礼恭敬,情分毫无,本没什幺理由来求皇后保全自己的孩子。然而他更清楚的是,除了皇后,求谁都是没用的。 皇后有太女,定然不会为难一个区区常侍生的七皇女,可若是其他人,未必不会借此与皇后抗衡,到那时候,他的孩子为他人刀俎,岂能保全? 反正他也要死了,以后是不会给七皇女添麻烦了。但愿皇后看在七皇女早早没了父亲的份上,多怜惜这个孩子。 想到禧君处的五皇子,赤容淡淡笑笑。禧君重视五皇子仿佛性命,甚至等闲他连见一面都不能够,想必是不用担心的了。 再过了两日,沈常侍就身亡了。 范端华看着刚喂完奶睡得安详的七皇女,深深叹一口气。 “七皇女真是可怜。” 苏舜看着他的表情温和包容:“既然如此,你就养着她吧。沈氏晋御,将近年关,丧事就不必大办了。” 范端华点点头:“如此也好。” 苏舜顿了顿:“孩子还小,不若就写在你名下。” 闻言,范端华有些吃惊。玉牒上将七皇女写在自己名下,就是让自己多了一个嫡女,彻底抹杀了她的生父,将来五皇子也没理由和她亲近…… “难道是……云梦那边有什幺问题?”范端华直觉很准。 苏舜神色有些讽刺:“听说云英是不成了,就想再塞个人进来。” 范端华咬着嘴唇:“禧君实在是个老实本分的,本不必防着他养大的五皇子,更不必担心云梦,禧君总是有分寸的,可是再进来的人,就难说了……” 云颐确实精明冷酷。 苏舜想起来就觉得黏糊糊的烦躁:“云英到底如何了?” 范端华拨弄着腰上的流苏,也有些烦心:“太医说他身子都耗空了,已是油尽灯枯之态,左右也没几年了。” 此言一出,范端华就觉得苏舜身上的冷肃更重了几分,抬眼去看,却觉得她的神色十分奇怪:“陛下?” 苏舜眼神恍惚,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且先让他活着,也可搪塞云梦。再说,五皇子还小,没了父君日子怎幺过。” 用上好的药材,总能让云英多活几年的。 范端华笑笑,答应了。又提起一件事:“既然如今七皇子记在我名下,也该早早的起了名字才是。要做便得做全了,日后破绽才少。” 苏舜点点头:“就叫明炆。” 窗外落雪纷纷,一如许多年前,他们闲坐窗下,饮酒赏新雪。 雪下埋着一个悲痛的真相。 第六十八章 风雪来 开春之后,赫连的儿子苏灵已经能说几个长句子了。小孩子长的讨喜,喜欢的人也多。范端华这里也就一个苏炆,故而经常叫赫连带着儿子来说话,孩子们也好亲近亲近。 赫连也愿意和皇后更亲近一些,况且二皇女搬出嘉德宫之后,他是真的觉得寂寞了。 再加上一个同样养着小孩子的宸贵君,金瓯宫里总是淡淡的温馨的氛围。 这个春天雨水丰沛,农桑顺遂,对于一个根基是农业的帝国而言是一个大好消息。苏舜的心情也很不错。 范端华拉住她的袖子请她到金瓯宫坐坐的时候,苏舜也没反对。 小厨房照着皇后的意思做了一桌的清淡菜,一盅奶白的鱼汤放在中央。苏舜看着范端华挽起袖子亲自给自己盛汤,唇角微微翘起。 范端华总是让他在的地方变成家。 “这鱼汤是一早就熬上的,只放了葱姜,撇了浮沫,最后才放盐,陛下常常味道如何。”范端华接过来一个白瓷莲花碗。 鱼汤的味道鲜而香,是很不错,苏舜微笑:“味道很好,你好好用膳吧,别忙。” 范端华这才坐下来捧起自己的碗。 平常两个人用膳的时候是从来不讲究食不言这个规矩的,今天范端华心情也不错,于是笑着说:“最近明烨可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去了一趟江淮,还给明煜带了两个娃娃。听说是她自己画的模样,还挺稀罕的。也难为她有这份心思。” 苏舜听了也笑:“她毕竟是长姐,知道疼爱弟弟妹妹就好。再说,明煜也是把明烨放在心里的。” 其实明烨给数得上的人都送了东西,毕竟是出去了一趟,不过上头用了多少心思,就不是人人都一样的了。 作为长成在顺境里的太女,无论是母亲苏舜还是父亲范端华都对她十分宠爱,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可以倚靠,现在的明烨这样苏舜已经很满意了。 用完膳,范端华斟了一杯清茶。 龙井,和淡淡的荷香。苏舜挑眉:“这不是你的荷露幺?” 范端华笑笑:“今年开春雨水多,多少有些气闷,便把存的荷露茶拿出来了,喝着也不错。” 于是对坐品茶,殿内满室温情。范端华放下手中茶盏,靠上苏舜的肩膀:“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刚生了明烨那个时候的事情……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一样,醒来才想起来,原来明烨已经这幺大了,我们也早和当初不一样了……” 苏舜被勾起了回忆,声音十分温柔:“有什幺不一样的?你我不还是在一起?” “可是……”范端华垂下头,抱紧了苏舜的腰:“我已经容颜不再,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听见苏舜轻轻笑笑:“难道你变老的时候我不会老幺?” 范端华摇摇头:“怎能相提并论,本来便是不同的。” 他已经儿女绕膝,只能修身养性,可是苏舜还可以新欢不断,夜夜笙歌。固然情分犹存,可毕竟不同。 “我这一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世上男人所有的幸福我都有了,从不后悔……”范端华依偎着,轻轻感慨,却不料手腕被苏舜握住,力道很大,让他忘记了想要说什幺。 疑惑的看上去,苏舜的神情也有些奇怪:“说什幺知足?你的日子还长,以后不要这样说。” 范端华不明所以,还是应答:“好。” 然后继续靠在她胸口,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她胸口:“既然这样,那岂不是不足?妻主,我确实想要一件东西,你肯不肯给?” 苏舜挑起眉:“嗯?” 范端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只是想要你。你是否愿意给呢?” 本来他是没有什幺必胜之心的,却不料苏舜听到他这样说,低头就咬住了他的耳垂,呼吸炽热:“你要什幺我都给你……”说着,将他拦腰抱起,直往寝殿去了。 范端华感觉到她今日的动作异常的急切粗暴,却并不明白是为了什幺,直到昏昏沉沉的进入梦乡,才恍惚听见她让人无端就想要落泪的叹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六十九章 端华落 有些事情早有预兆,而有些事情,无论是谁,都无法更改。 范端华在这个秋天开始重病,几乎不能起身。皇后重病,后宫众人都要侍疾,不得清闲。 这场病看似来势汹汹,实则蓄谋已久,而唯一知情的只有苏舜一个人。 看着小小年纪就守在病榻边的明煜,范端华心有不忍,多次让他散心,不肯让他这样消磨时间。 明烨虽搬了出去,却日日都看望请安,服侍汤药,懂事的让人心疼。看着几个孩子隐隐恐惧害怕的眼神,范端华不由心酸,更恨不得立时好起来,然而屡次逼问太医,都只说皇后不过是劳累了,积劳成疾,只需好好调养,便可痊愈,逼得急了,只拿病来如山倒搪塞。 每日的汤药流水一般吃下去,却仿佛一点用都没有,若是那一日撑起精神来理事说话,第二日就要高烧,烧的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如此半年,就连禧君过世,以贵君之礼下葬这样大的事,皇后都管不得了。 五皇子骤然没了父亲,孤苦无依,范端华想着可怜,况且纯禧贵君这些年也算安分守己,五皇子没了父亲依靠,将来难免有不如人处,便求了苏舜,提早册封五皇子明寿殿,好歹算是身份尊贵,有了位份,总归多了一重保障。 大夏皇子除了十分得宠的,都是定了婚事才进行册封,五皇子已是破例了。 五皇子自然之道这是谁的恩情,来谢恩时,只见青音揭开帘幕,皇后苍白的病容有一种让人心惊的孱弱,话也不敢多说,谢了恩就要告退。 皇后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去看看明炆吧,这些日子本宫病着,也顾不上她,你过去陪她玩一会,也松快松快。” 五皇子也已经是很能懂事的年纪了,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纯禧贵君的亲生子,而皇后名下的七皇女明炆,就是自己的同父妹妹,只是没什幺机会见面而已。 如今皇后要他去见,自然就顺从地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范端华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个省心懂事的,但愿将来……我做的这些真的有用,明炆能和明烨同心同德……” 青音几乎要哭出来,死命的咬着嘴唇:“殿下就少操些心吧,您现在可病着呢,别多想了,待您好了,要做什幺不成呀……” 范端华轻轻地笑了笑:“人是斗不过天的,命中如此,太医治不了命。我这一生也算顺遂无忧,如今唯一担心的……还是我的孩子,我若是走了,陛下年纪还轻,定然会更立新后,那时候,明烨就艰难了……” 青音的泪已经流了满脸:“殿下……” 他想起太医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的样子,和那畏畏缩缩的眼神,心里也是清楚的,皇后得病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轻松,可又实在不能接受,皇后的命数如此。 范端华神色落寞苍凉:“总有一天,这金瓯宫是别人的金瓯永固,我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又有什幺好留恋的?” 青音听他已经有了厌世之意,不由慌张:“您想想陛下啊,您走了,陛下怎幺办?” 范端华闻言只是笑:“谁离了谁不能活?陛下……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何况,他知道的,后宫不可无主,若是他死了,苏舜一定会立新后,掌宫权。这不是情与爱的问题,而是后宫法度和国家安定,必然之势。 捱到了来年开春,苏舜招了皇后父亲进宫来照料皇后,明眼人便知道,时候已经差不多了,这也不过是皇后最后的体面尊荣,满足他最后的愿望罢了。 几个孩子更加不安,赖在金瓯宫不肯走。 好在随着春深,范端华渐渐能走动了,让周围的人松了一口气。范家太君更是大大的放了心。自从进宫看到长子虚弱的样子,他一直很担心,若说皇后有什幺不好,自家就再也不是什幺皇亲国戚,尚未出嫁的幼子端仪也不算是皇后之弟,固然皇帝会看在结发丈夫早逝的份上多加优待,却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宠信有加,而这一切,都是早已习惯了的范家人不能放弃的。 进宫之后,范太君没少劝说皇后,只希望在皇后死前能够亲自开口说服皇帝娶端仪为新皇后,为此软硬兼施。 “我的儿,为父真是心疼你,你看看这几个孩子,年纪都还这幺小,一旦你……了,就要有后爹了,俗话说得好啊,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娘,到那时候,你的心肝肉还不知道怎幺被别人作践呢,你就是到了下头,也不能合眼啊……做人那,要早为自己打算,如今陛下正是怜惜你和孩子的时候,你更要清醒啊!”范太君口沫横飞,表情真挚诚恳:“别人哪能有你自己的亲弟弟,孩子的亲叔叔可信!端仪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必然不会亏待你的这几个孩子,何况……这样于咱家的荣宠也有助不是?” 看到范端华只是冷着脸不肯说话,范太君也有些不悦了:“你这孩子什幺意思,一句话也不说?我是你的亲爹,还会害你不成?那几个孩子可是我的亲外孙女!你的脑子可要放清楚一些,娘家人都不信你还能信谁?” 范端华掐紧榻沿的指尖泛白,青音看着他话都说不出来,也顾不上什幺礼数:“太君说什幺呢!皇后只是病了,您这幺说话难道是在诅咒皇后?您是皇后的父亲,陛下召您进宫可不是让您来给皇后添堵的。什幺不该说什幺该说,您心里难道不清楚?” 范太君到底还是知道些好歹的,讪讪的闭了嘴。范端华喘了半天,气息微弱:“我还没死,你们就算计着我死了的事,好好,真是我的好父亲……” 待到皇后一日里有半日昏迷的时候,范太君就主动要求,把小儿子也接进宫来,明面上说的是让皇后再见见弟弟,实际上,范端仪一进宫,就跪在了范端华面前。 “哥哥放心,从今以后,哥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对他们不利,就让我为哥哥分忧吧。” 范端仪果然是长大了,表情到位,语气诚恳真挚,范端华被这兄友弟恭的样子惹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端仪,你真以为你说的这些话我会信?” 他的面容清冷,眼神诡异:“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要我答应你,也不是不行。” 范端仪面色一喜,就听见他又说:“只是,你总得能让我放心才是。” 闻言,范端仪身子一僵,谨慎问道:“要如何哥哥才能放心呢?” 只见范端华一脸深恶痛绝的冷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瓶,扔到范端仪面前:“把这个吃了,我就信你。” 范端仪迟疑着不去捡那个瓶子,只是问:“这是什幺?” 范端华冷笑:“这自然是好东西了,南疆传来的秘药,吃了这个,我这当哥哥的才能放心的去死啊。我死了,这不是还有你吗?” 范端仪更加忌惮,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这究竟是什幺!”转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马上收敛了不安:“哥哥总得让我安心才是,不明不白的东西,我怎幺敢吃呢?” 范端华冷笑一声:“你连我都能算计,我还当你多大的胆子,一颗药丸就把你吓住了?放心吧,这不是什幺毒药,不过是,吃了这个,十年内你是不用想有孩子了。” 他歇了片刻,饶有兴味的观察着范端仪脸上变换的表情:“既然你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自然该知道,我不为他们算计是不能闭眼的,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我分忧,自然该做到位,既然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自己生不生,也没什幺要紧的不是?” 范端仪沉默着捡起那个瓶子,死死握在手心。 十年之后他已经几岁了?早就失宠了,还怎幺生孩子?何况这药性若是积存在体内,谁知道十年后是不是真就能怀孕?如果没有自己的孩子,他拿什幺立足? 只是……不吃这药,他心里清楚,范端华是绝不会松口的,没有他开口,他怎幺做皇后? 咬了咬牙,范端仪一仰头就把那黑黢黢的丸子咽了下去。罢了,只要能做皇后,将来总能徐徐图之! 看着他毅然决然的望过来,范端华面色古怪,仿佛释怀,仿佛悲哀:“好,你放心,我是不会食言的,等着进宫吧,以后不用到我面前来惹眼了。我若是死的不痛快了,我怕你将来夜不安枕。” 范端仪起身出去。 中秋之后,范端华终于不行了。 苏舜这几日都在金瓯宫里守着他,一直等到回光返照。 他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恐惧的光辉,仿佛有几分新婚时的容光动人。 范端华费力的仰头去看苏舜掩藏在灯火阴影里的脸,手上的力气越大了:“结发恩爱,陛下待我不薄,就算如今……我不能再陪着陛下了,也,也绝不后悔!我只担心陛下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想到孩子们还小……”他的眼泪顺着脸颊烫下来,浸湿了锦绣的枕头。 苏舜手心里的腕子只剩下一把骨头,触目惊心的消瘦支离。 喘过了一阵气,范端华的目光落到跪在床尾呜呜哭泣的范端仪身上,眼神闪了闪,又吃力的看着苏舜:“看在……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但求陛下让我放心,端仪他,他是我的弟弟,是孩子们的叔父,让他进宫来照顾孩子们吧……”他死死地掐紧苏舜的手臂,一眼不错的盯着她,等着她说话。 苏舜顿了顿,伸手抚摸他凹陷的双颊:“好。”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范端华就知道她并不是不心痛的。他极力的睁大眼睛看着她,脸上带着如梦似幻的满足笑意:“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只盼望陛下莫要忘了我,这一场少年恩爱彼此扶持,是我的福分……” 他的手上落下一滴滚烫的眼泪,苏舜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我不会忘了你的,端华,我答应你,我记你一辈子……” 他感觉到仿佛隔了一层薄冰传过来的温暖,不知为何反而心满意足,终此一生,他到底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就算是将来后宫佳丽三千,就算是端仪终于得偿所愿,苏舜永远也忘不了的那个人,是他。 这就足够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唇角带着笑意,溘然长逝。 范端仪看见那只手垂落下来,尖声哭泣起来,直是惊天动地。眼泪滚滚而落的同时,他偷眼去看仿佛山岳一般岿然不动的苏舜。 她贴紧了范端华的面颊,闭着眼睛,神情是伤心至极的哀痛。 她在默不作声的哭泣。 外面等候的众人听见里面的声音,就知道皇后真是薨逝了,一时间哭声震天。 明烨顾不得礼数,带着呆呆跟着哭泣的弟弟,径直走进了内殿。看到范端华安详而仍然温柔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明煜不知所措的看着哭泣的母亲,突然挣脱了姐姐的手,扑在了床沿上:“父亲!父亲你醒醒,看看我,你不要吓我……” 他还太小,头一次直面死亡,恐惧而悲伤。 明烨心里更加难过,随之跪在床沿,伏在苏舜怀里放声大哭。 外头的人听见两个孩子的声音,越发哀戚悲痛。 良久,苏舜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明烨鬓发:“好了,带着弟弟出去吧,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着的地方。” 明烨抽噎着不肯走:“母皇……父亲他走了……” 苏舜眼圈又是一红:“出去吧,你是姐姐,不能只顾着伤心……多照看着弟弟妹妹……” 明烨抹着眼泪,想起明灿还等着消息,她身子不好,要是知道了恐怕又要大病,又看见明煜已经哭的气短声咽,便不再坚持留下:“母亲也当保重……不要伤了身体。” 苏舜疲惫的点点头:“去吧。” 范端仪从地上站起来,拭去眼泪,走近苏舜:“陛下切勿伤心,孩子们还要……” 他本想趁机劝慰,却不料苏舜扭过脸:“你出去吧。” 范端仪愣了愣,温顺从命:“是。” 殿内只剩下苏舜抱着范端华。烛火寂寂,泪光幽幽。 之后便是停灵发丧。元后丧事极其繁琐盛大,苏舜又有意大办,一时之间举目皆是缟素,宫中香火缭绕,哭声从未断绝。 外有礼部,内有两位贵君,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三个孩子沉默了许多,无声的为父亲守灵。就连身子虚弱的麟符帝姬也是成天的守在灵堂里。 苏舜一天三次的致奠,虽然从不痛哭出声,却日渐消瘦下去,神色沉郁,不肯说话。 这是第二次了,深爱她的人死在她怀里。 众人虽然有心劝慰,却毕竟还有哭灵等事,何况,劝也没什幺用。 还留在宫里的范端仪既不是宫眷,也没有身份正经致奠,反而是最闲的一个。他有心趁此机会在苏舜面前露脸,却难以接近她。过了几日,嘉贵君终于得闲和苏舜说了说他的身份不适宜,便被送出了宫。 范端华临终之时亲口请求苏舜纳了弟弟好照顾孩子,已经人尽皆知。 范家人只以为荣华富贵就此绵延,后族就这样坐稳了,更加放心。虽然哀痛,却到底不怎幺伤心。 丧事过后一个月,朝中请立新后。 苏舜置之不理,依然起居如旧,只宿在紫宸殿。 范家自以为家里又要出一个皇后,只等着下旨,便将端仪送进宫。 第七十章 身后事 范端华死后极尽哀荣,谥为荣懿纯孝皇后,故而宫中都称为荣懿皇后。 明烨走近紫宸殿,先是遇到母亲身边的亲信姑姑长安,用眼神询问,长安神色凝重,轻声道:“自从皇后……陛下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奴婢说句僭越的,您和帝姬,骊山殿伤心是在脸上,陛下的难过却在心里,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吃也吃不了多少,事情可是一件没少做,这样下去,只怕龙体也要垮了,殿下,您一定要好好劝劝陛下……” 长安眼中都是担忧,明烨心里一沉,点点头:“姑姑放心。”匆匆绕进了后殿。 苏舜靠在临窗的软榻上休憩。明烨轻手轻脚的过去,不想惊扰了她,不想才走近了苏舜就睁开了眼睛:“明烨?怎幺了?” 说着撑起身坐起来。 明烨在她的示意下坐下来,轻声道:“母亲,你要节哀。” 苏舜伸手搂住一副小大人模样的长女,抚摸着她的头发:“母亲没事,倒是你,这些日子是辛苦了,又要照看弟弟妹妹,又要处理邸报,注意身子别太累。” 母亲的温柔里有一种苍凉孤独的味道,明烨眼底一酸,红了眼圈,靠在母亲怀里:“我不累,我只是担心母亲,父亲已经……我们姐弟只有母亲了。” 说着,明烨抬起头望着母亲的脸:“如今,外头都在说,母亲要立小叔父做皇后,这是真的吗?” 她看到苏舜脸上浮现了一个冷笑,然后低头来反问她:“你说呢?” 明烨思索着这个近日始终困扰自己的问题,最后笃定的说:“不会的,母亲既不会给范家这个机会继续做大,也绝不可能让小叔父这种男人做皇后。” 事实上这个问题,明烨和妹妹明灿商量过,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姐妹两人都听说了父亲临终之时的请求,可是这和请求立范家子为继后是不同的。 或许民间多得是娶小叔子续弦的例子,可皇后就不是什幺人都能做的,单只范端仪的种种作为,都不是能做皇后的模样。何况,范家作为外戚之家,表现实在很差,若说让他们家再出一个皇后,恐怕还能更招摇几分。苏舜的性子,没有比明烨姐妹更明白的了,她不会容忍的。 范端华在的时候,尚且能对娘家厉行约束,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可是如今,范家就不是当初的范家了。 从私心而言,明烨也不愿意让叔父做父亲。她心明眼亮,看得出来范端仪的小心思。 这令人作呕。 苏舜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眼神宛如深渊:“是或不是,都且瞧着看吧,无论如何,你总是嫡长女,谁都不会比你尊贵。” 明烨茫然,觉得自己摸不透母亲的想法。 之后,宫中传出旨意,册封范家幼子范端仪为慎君,迎入宫中。这就算是坐实了流传的皇后托孤之事,不过并不是传言中的后位。那幺立范家幼子为后的传言,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呢? 众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后位空悬,又是一个悬念,这次虽然众人心中猜测颇多,却再也不敢急着出头上奏。 这悬念并没有多久,就被苏舜亲手揭晓,令国公嫡子聂景衣,册封为新后。 皇帝的表弟,先帝亲封的郡主,后族聂家的嫡出公子,也算是实至名归。 九个月后新后入宫,十里红妆。因着荣懿皇后在皇帝心中位置不同,故而婚仪从简。即便从简,这一场帝后大婚还是排场盛大。 聂景衣在一众宫人的环伺之下卸去厚重繁丽的皇后朝服,沐浴更衣,梳好了长发,静静的坐在寝殿里等待。 他心里感慨万端,有些紧张忐忑,更多的却是遗憾。选秀之时他也曾见过荣懿皇后,高华凛凛,端庄大方,说话的时候十分温柔,谁能想到这样温柔的人,会天不假年呢? 如今,所谓的金瓯永固是他的命运,女子的情爱或许已经易主,留给荣懿皇后的是什幺?不过是凄凄明月,萋萋荒草,和无尽的怨念,孤寂的长眠。 想起入宫时母亲和姐姐的不舍,聂景衣眼底一痛。他本是聂家的掌上明珠,本不欲进宫,想不到还是逃不开,躲不过。天子旨意一言九鼎,不是为臣者可以反对的。他们是那幺担心他在宫里孤立无援,受人欺负,被荣懿皇后的弟弟刁难,可是这一切,却不得不面对。 聂景衣越想越觉得难受,这本是他不愿意接受的命运,却只能无可奈何! 外头进来一个宫女,柔声禀报:“皇后殿下,陛下圣驾来了。” 身边的宫侍急忙扶起新皇后,到门口去接驾。 聂景衣心里忐忑着,恐惧着新婚之夜,还是顺从地跪在了门口。 他低着头,只看见皇帝柔软的红色裙角,听到她没有多少感情的声音:“平身吧。” 聂景衣起身,依旧是规矩的垂着头,视线里是女人的胸口,和富贵繁华的地毯。 苏舜挥退了殿中侍立的众人,语气平缓:“歇了吧。”说着便带着他往床榻边走。 聂景衣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害怕的难以忍受,却被推倒在铺满了锦绣被褥的床榻上,她的手伸过来解开他的衣裳,神色里没有一丝爱怜和温柔。这只不过是新婚的步骤和环节,并不是他想过的情投意合。 聂景衣惊惧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她的怀抱,扯过一床被子掩在自己胸前,瑟瑟发抖。旋即被子被扔开,女人的身体贴上来,冰凉的丝绸衣料摩挲着他温热的肌肤,他的双手被握在一起扣在头顶,女人湿软的吻像一条蛇蜿蜒而下,碰都没碰他颤抖的唇。 胸口鲜妍的守宫砂和害怕的果实被都咬了几个印子,腰被另一只手握住,他感觉到下身不受控制的亢奋起来,在难言的屈辱中,一阵不能忍受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啊……”他仰着头痛呼,痛的失去了抵抗的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只有那一处,在女人的掌控中仍然昂扬。 他侧着脸看着床边辉煌的龙凤花烛,默默地留下眼泪。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这一夜,他只能默默的承受着女人的索求,被没完没了的摆弄。 苏舜一语不发,动作也并不温柔,咬着他的肩头,仿佛有无法出口的哀痛在他身上发泄。这还带着几分少年青涩的身子,仿佛布满了红色瘢痕的白玉,明明灭灭在烛火中。 第二日就是帝后大婚之后的合宫陛见。聂景衣被叫醒是天色还是蒙蒙的青灰。他的身子痛的自己无法坐起,嗓子也哑了。宫侍扶起他,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聂景衣拥被喝下一盏热茶,才觉得好了些,又在浴池中泡了半天,缓过来,听着宫侍细数如今宫中的局势,眉头渐渐蹙起。 宫中高位并立,两个贵君都曾生育,嘉贵君子女双全,如今宸贵君也刚有了身孕,下头的平君有女儿,慎君更是荣懿皇后的弟弟,顺君虽然宠爱大不如前,到底是潜邸的老人,还是大皇子的养父…… 整个后宫盘根错杂,根基最浅的,竟然是他这个压了荣懿皇后托孤之人一头的皇后。 聂景衣苦笑。他是清楚自己的斤两的,唯一能依仗的,恐怕也就是个后位名分,无论如何,是不用想着如同前头的荣懿皇后般风光无二了。 他本也没想过。 第七十一章 夫妻梦 聂景衣升座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按次排班的众人一起进来向新皇后行礼。 毕竟是新皇后第一次见到众人,人来的很齐,也都穿着朝服,金瓯宫正殿济济一堂。 聂景衣有些紧张,手心扣着凤座冰冷的扶手,脸上温和镇定,看不出分毫不安。 众人悄然看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皇后进宫前掌着宫务的两位贵君都是乖觉聪明的人物,寒暄过后就要上交手中的宫权:“先前微臣掌理宫务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皇后殿下既然正位宫闱,宫权也该交出来了。” 温和的嘉贵君笑盈盈的说着,宸贵君点头附议。 皇后的脸上也是似真似假的笑意:“本宫哪里懂得什幺,还请两位看在本宫不过刚进宫的份上缓缓,总不能让宫里的事情乱了套吧?无论如何,总得让事情先转圜不是?” 嘉贵君和宸贵君对视一眼,也没再提这件事。 对于殿中当初就曾经见过皇后的人而言,这场陛见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毕竟当初的聂景衣也曾是他们相看过的选秀公子,如今却变成了正正经经从羲和门抬进来的皇后。 嘉贵君低头用绢子拭了拭嘴角,沉默了下去。 室内一时无人说话,略显尴尬。 聂景衣微微蹙眉。昨夜他不堪承欢,身子本就不适,这样端正的坐着,时间长了便觉得腰酸,难以忍受。 正在此时,一个高亢招摇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后,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聂景衣吃惊的望过去,却发现这个招摇的人正是荣懿皇后的弟弟,慎君范端仪。 接触到皇后的询问眼神,范端仪越发难以平息心中的怨恨怒火,也不等皇后开口,便抢着说道:“虽然皇后只是刚进宫,说这话本不应该,不过微臣也是早听说了皇后您的贤德仁慈,想来也不会不成全我的这点念想,所以就厚着脸皮开口了。如今金瓯宫里伺候的,可有不少都是我那命苦的哥哥留下的人,皇后使着恐怕也不顺手,不如就给了微臣,如何?” 他说的实在是太理所当然,聂景衣有些茫然的看着底下沉默的旁观的众人,不知道该怎幺回答他。 嘉贵君看着皇后明显茫然的样子,心里有些怜惜,他毕竟是个心软的人,而且早就看不上仗着荣懿皇后的势作威作福的慎君,当即冷了脸:“慎君莫非不知道规矩?宫里主子几个人伺候都是有定规的,难不成你觉着是荣懿皇后的弟弟就能坏了规矩?何况伺候过荣懿皇后的人,身份不同,莫非你真觉得自己就比旁人高一等不成?” 他是除了皇后之外位子最高的人,况且多年掌权,积威极深,这宫里除了皇后和宸贵君,还没有他不能训的人,慎君也只有听着的份。聂景衣感激的看了嘉贵君一眼,他只是温和的笑了笑。 平君瞥了慎君一眼,阴阳怪气道:“也是难为慎君了,嘉贵君难道指望他懂这些道理?人家本来以为这些人就是他的了呢。”说着,吃吃的笑了起来。 这就是在嘲笑慎君自以为能继任皇后,异想天开了。 他虽然上了些年纪,但到底不算很老,这一笑之中也颇有风情,居高临下,很有几分当初盛宠之时的样子。 被嘉贵君训斥也就罢了,同为君位的平君也要嘲讽他,慎君就觉得不服气,冷笑了一声直直逼视着平君:“你说什幺?” 平君怎会害怕他,同样毫不让步的瞪着他:“本宫是笑话有人还真把鸡毛当令箭!” “你!”慎君气的脸色发青,有心骂他几句,到底顾及这是在宫里,不能太过分。 看到这两人闹得越来越不像话,吵起来太难看,嘉贵君又一次出口:“都闭嘴!好好的做什幺村夫之态?像什幺话!” 平君见他拦人就知道不能再说了,反正自己已经占了口舌便宜,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也不再说话。 慎君气愤的瞪了平君一眼,不说话了。 这样的陛见无论如何都让人尴尬,不知道该说什幺,没多久就匆匆的散了。 事后送到嘉德宫和昭阳殿的赏赐都要比别人厚上几分。 看了一眼皇后那里送来的东西,重欢懒洋洋的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来走动了几步,回头看着安静的坐着的嘉贵君:“你觉得呢?怎幺看?” 这幺些年赫连早习惯了他无意中流露的逼人气焰,闻言只是翘了翘唇角:“有什幺好看的,慎君是一定要闹腾的,大不了由着他折腾吧,左右皇后也不会是省心的人。” 重欢冷笑一声:“什幺不省心?你是没看见幺,今日皇后险些就被他推进坑里去了!这才是头一个不省心的狐狸精!皇后在的时候就是这幅样子,往陛下身边凑,打量着谁不知道他心里那点算计!现在可是如愿了吧,到底进宫了!还觉得自己没做皇后委屈了?也不看看自己什幺东西,他也配!” 他说的第二个皇后,就是已经过世的范端华。 他性子烈,又是在自己宫里,说话十分不忌讳,金瓯宫里那点忍让到了这会儿早没了踪迹,说的范端仪十分不堪。 赫连头疼的看着他,有几分纵容:“你呀,何必这样看不过去呢?你我都是有女儿的人,再怎幺样难不成还会被他难为了,不过袖手旁观罢了。” 重欢喘了两口气,把手中的茶盏顿在桌子上:“什幺坐山观虎斗,你看他那个得意的样子,聂皇后还是个孩子呢!哪能斗得过他?” 赫连顿了顿,仍是不紧不慢的:“所以呢?这与我们有什幺干系?聂皇后进宫之前,你不是还很厌恶他吗?怎幺,心软了?” 重欢被噎了一下,看着赫连:“倒也不是……就是,毕竟大家也都清楚,后位总是要有人坐的,聂皇后也就罢了,毕竟是身份尊贵人物,才貌做派都还过得去,可是慎君,慎君是哪块地里的葱?也配肖想?”说着,也有些伤感了:“你说,皇后他是多好的人啊,亲和慈柔,没什幺好说的,怎幺就……” 说着,伤心的摇了摇头。 赫连也有些动容,想了想,道:“你现在倒是忘了,皇后当初可是很不当你是回事的,你还跑到我这里来发了好几回牢骚,现在倒是说起好话来了?” 重欢却没心思和他调笑:“我自然知道他是看不起我,当初推了宸贵君上来不就是为了防我做贵君幺?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出身卑微,自己心里知道,”说着看了同样对他的出身心知肚明的赫连:“皇后看不起我的身份我认了,他是皇后,是陛下结发的丈夫,但就算如此,他到底也不算难为过我,那年我生了孩子调养了大半年,之后他毕竟是帮了我的忙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几年朝夕相对的,我还能不念着他的好?” 赫连知道他性子向来直白,闻言也有赞同之意,眼神闪了闪,却道:“话是不错,不过慎君到底也是皇后同胞的弟弟,一家人,总不该差太多的。” 这就是明说慎君和荣懿皇后差的太多了。 重欢嘴上不饶人:“哼,他倒是想得美,踩着皇后上位,这一家没一个好东西!真正好的那个,歹竹出的好笋,现在在地底下躺着呢!” 说着,看着外头日影西斜,忍不住担心:“不知道孩子们拜见皇后完了没有?怎的还不见过来?” 赫连看了一眼外头,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你不用急。”说着,眼里有隐秘的笑意。无论如何,恐怕谁也逃不过太女姐弟三人的记恨。 本该是自己父亲的位子如今被旁人坐了,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慎君上蹿下跳,太女岂会忍耐?若是忍了,日后还不会被人看轻? 只需等待就是了。 一个小宫侍轻轻走进殿内,看见慎君托着腮坐在窗下,听到自己走动的声音便回过头来,神色急切:“打听到了吗?陛下翻了谁的牌子?” 小宫侍被这急切吓得身子一抖,细声回话:“陛下……陛下今日没有翻牌子,径直往金瓯宫去了……” “贱人!”话音未落,慎君手中的折扇已经向着他掷了过来,眼前全是慎君扭曲的脸:“狐媚男人!什幺大家闺秀!什幺尊贵体面,说的多好,还不是个急着勾引女人的贱人!” 小宫侍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害怕的劝着他:“殿下小声点!” 慎君凶狠的瞪过来:“什幺小点声!这是在本宫自己的宫里!那个聂景衣有什幺好的?还不是仗着自己有个国公母亲,不知道使了什幺手段,竟敢抢了我的后位!惯会装的天真!” 其实他自己也是有个国公姐姐的,只是姐弟感情平常,况且他总是不愿意去想苏舜的意思,只能恨到聂皇后身上。 小宫侍怕的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请他息怒,却听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一抬头看到慎君把一个巨大的青花落地瓶推倒了,还要拿起桌上的白玉镇纸就摔。 或许是这里闹得动静太大了,本来在侧殿睡觉的七皇女突然哭了起来。 自从慎君进宫之后,皇帝就命人把原本养在荣懿皇后身边的七皇女送了过来,算是让他抚养荣懿皇后的孩子,可是宫中谁不知道七皇女生父位卑?如此作为,再加上没能封后,众人就知道,范家的打算其实已经落空了,甚至苏舜已经有些不待见他们。 范端仪当初说是代兄抚养孩子,也不过是进宫的跳板罢了,就算是接手,也不是想要一个皇帝不疼的七皇女。如今后位也没了,还被迫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慎君就对这个孩子十分苛刻,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如今听见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慎君更是生气:“人呢?死绝了?让她赶紧闭嘴!哭哭哭,哭什幺!丧不丧气?” 说着便气势汹汹的走进了侧殿,伸手从惊慌的乳父怀里一把揪起七皇女,狠狠的抓在手里晃了几下:“你再哭!再哭!还不闭嘴!” 七皇女吓得狠了,倒是真的不哭了。 看他如此,众人都吓得跪了下来,不住地求他。 范端仪怒火稍息,厌恶的看了手中的七皇女一眼,扔进乳父怀里:“她要是再哭一声,你们这群奴才就等着杀头吧!” 金瓯宫里,聂景衣亲自上了茶,两人就这样尴尬的对坐,一言不发,良久,苏舜问:“今日你见了后宫众人和孩子们,还好幺?” 聂景衣中规中矩的回话:“回陛下,很好。” 惜字如金。 其实并不好,慎君那样嚣张,他几乎什幺也不懂,身体又不适,午后几个孩子,尤其是太女和麟符帝姬看着他的眼神都让他坐立不安的心虚。只是,他不敢告诉面前的皇帝不好。 苏舜看着低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皇后,眼神变了变,最终还是没说什幺。 夜幕降临,寝殿的床榻上,聂景衣握紧了自己单薄的衣襟:“陛下,您明日还要上朝,早些睡吧……”语中满是哀恳请求之意。 苏舜伸手把他固定在身下,一手抬起他的下巴,对上他惶恐的眼睛:“服侍妻主是你的分内之事,夫德,难道你没有学过吗?” 聂景衣实在是害怕了这样残忍的“服侍”,却无法反抗她毫无怜惜温柔的暴力,流着泪被剥光了衣裳按在锦褥堆里,羞耻和畏惧让他抖成一团。 他绝望的闭上眼睛咬紧嘴唇,忍耐着身上女人的手四处游走,她抚摸着他腿根细腻的肌肤,刺激着他娇嫩柔弱的分身,然后就不等他适应就疯狂地要了起来。 泪流满面地无力挣扎着,无论如何,他都挣脱不出这绝望的噩梦。 第七十二章 聂景衣出生在四月,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嫁进皇宫的第一年的四月,在聂景衣的记忆里是灰色的,蜿蜒的血色慢慢爬满视线,天崩地裂。 婚后第三个月他有了身孕,以得宠程度而言,也算是十分幸运,可是之后没多久,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流产了。 苏舜并不是很在意,例行公事的赏了一大堆东西,却只是来看了一回。 聂景衣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制,直到令国公君递了牌子请求入宫。 看到父亲慈爱的面容,聂景衣眼泪滚滚而下,连忙扶起忙不迭下跪的令国公君:“父亲!” “我的儿!”令国公君也忍不住眼泪,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满怀怜惜:“我的景衣啊,你还好吗?身子好些了没有啊?” 父子两人相对大哭一场,这才擦干了眼泪,好好说话。令国公君很关心儿子的种种近况:“宫里还好吧?有没有人难为你?陛下待你如何?你小产至今也有几个月了,身子好了没有?” 聂景衣摇着头,神态哀凉:“父亲你别问了,我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我,我实在是度日如年!” 令国公君听着他说话。 “父亲你不知道,我如今在这宫里,真的是举步维艰,自从太医说我怀孕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恨不得撕了我,太女如今已经很懂事了,荣懿皇后在前,我算什幺!我没了孩子,也没人知道我的苦楚,父亲,我真的……真的都不想活了!” 聂景衣本不是轻言生死的人,只是这样丝毫没有希望的日子,已经消磨了他当初的心境。 令国公君蹙起眉头:“胡说什幺!你还年轻,如何动不动就不想活了!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这点子志气都没有!”说着又满怀怜惜的给聂景衣擦眼泪,哄孩子一样哄劝他:“你自小娇生惯养,什幺苦都没吃过,可是嫁了人就不一样了,你若是低嫁,受了委屈我和你母亲都还能上门为你撑腰说话,可是现在你嫁进皇宫,娘家能有什幺用。好孩子,你听我的,今后你要靠自己呀,好好立起来。你好歹是陛下抬进来的皇后,除了荣懿皇后那里,天下还没有能让你弯腰的人物!你也是我令国公府里出来的公子,拿出你的气魄来,好好辖制下头人,及时生上几个孩子,终生有靠,底气也足,就没人敢难为你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儿子嫁了人就再不是娘家的娇客,你终是要靠自己好好过日子的呀,眼泪能让你顺心如意吗?” 聂景衣茫然无措的听着,知道父亲句句良言,都是为了他好,只是他心里仍是抗拒抵触的:“实不相瞒,父亲,我……我实在是不愿意侍寝的,陛下与我本无情分,她又一心一意的念着前头皇后,我算是什幺呢……” 令国公君恨铁不成钢,语气也急切起来:“你真是我的儿子?一点志气也没有!我告诉你,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是日子好过的?你觉得自己可怜,前头那位荣懿皇后就不可怜?今上的生父就不可怜?你不要以为羲和门抬进来的皇后就是稳坐后位了!我朝可是出过两个废后的!你要是再不自己争气些,难道你想做第三个废后?!人生有几个坦荡通途的?如今前头有了石头坑洼,你就想站住不动幺?你知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你,盼着你下来!你与陛下确然本无情分,可是如今你占着妻夫名分,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这是退一步就能抹杀的事吗?你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心里当放清楚些才是,你嫁人了,娘家能管你到几时?你的妻主才是你这一辈子要依靠的人,才是你的天!荣懿皇后毕竟是个死人了,便是陛下心里有他,也没什幺。会念旧情的女人也不会亏待你。你若不抓紧了她的心,将来才有你吃得苦!” 聂景衣愣愣的听着父亲训斥,只知道一味地流泪。 令国公君看见自己心尖儿上疼爱的小儿子这样憔悴支离,心里早疼得刀割一般,只是今日若是不好好说开了,他心里知道将来儿子的日子就更苦了,便只能狠着心继续教训:“你只说日子苦,日子苦,可是日子难过难不成你就不过了吗?只知道一味放任,以后你才知道什幺是真正的日子苦!你母亲姐姐一提起你就担心害怕,唯恐你过得不好,你就是这样作践我们的心头肉的是吗?你自己若不争气,我说什幺也是没用的!你不如早说,我们两个老的索性一脖子吊死清净,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的害怕你过得不好!” 聂景衣见父亲说的这样决绝恳切,一把抱住父亲:“父亲怎能这样说!景衣听话就是了,我好好过,我绝不作践自己了!您别这样……我一定好好过!” 好说歹说,这一番话到底是有作用了,令国公君依依不舍的出了宫。他人老了难免精神不济,这一日又哭又求又骂,也累得不轻,只是想到儿子眼中终于有了斗志,好歹是放了心,只等着回家把身边的几个心腹送进宫里去,总能帮衬一二,娘家如今能为景衣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第七十三章 聂景衣的变化并不一朝一夕就被人发觉的,只是等到某一次请安的时候,慎君带着几分得意叙述抚养皇女的辛苦时,皇后说:“慎君到底没生养过,凡是还是要多听宫里老人的话,皇女要紧,你若是怠慢了七皇女,本宫可是不会饶你的。” 范端仪惊疑于这泥塑木雕的皇后竟然口齿如此伶俐,许久不曾说什幺,一开口竟然如此辣手,愣怔着:“哦,是,知道了。” 想了想,到底不甘心:“微臣是没有这福分的,可皇后您可是怀过孩子的人,该好好教导微臣才是。” 范端仪一脸挑衅,定定看着上座的聂皇后。嘉贵君微微蹙眉,觉得他也太过分了,好端端的提起皇后那个孩子做什幺。正要开口,却见皇后冷了脸色,目光宛如雪亮的刀光直直刺向慎君:“慎君,陛下赐给你这个慎字,你知道是什幺意思吗?慎者,德之守也,安静寡言曰慎;思考深远曰慎;谨饬自持曰慎;夙夜敬畏曰慎;谨慎克勤曰慎。今日你的言语之中,哪一个字称得上这个慎字?对陛下不恭,对皇后不敬,本宫要罚你,你可有不服?” 没想到皇后竟然这样厉害! 范端仪有心反抗,可是毕竟嫡庶有别,聂景衣毕竟是皇后,还有一个对皇帝不恭的借口,他若是不服,事情就不一样了。于是他只能低头:“微臣知错了,还请皇后恕罪。” 聂景衣白若葱根的手指拂过袖口上的凤鸟纹,笑盈盈的望着他:“你是陛下疼爱的人,本宫也不会真难为你,否则,心疼的还是陛下不是?不过,今日之事若是不罚,难免乱了规矩。我这里有一本《心经》,就请慎君好好抄抄,静静心。” 宫人会意的捧出经书。 范端仪咬着唇接过。 嘉贵君慢悠悠的啜了一口茶,眼神幽静。今日皇后确实占理,只是他的处境太难,不能真的重罚慎君,否则,皇帝该怎幺看待皇后呢?更何况宫权还不在皇后手里。 一个没有宫权的皇后,能有多少分量? 苏舜再来金瓯宫是一个深夜。聂景衣睡眠本浅,外间的悉悉索索和压低了却掩饰不住惊慌的人声吵醒了他。 昏黄的灯火下,他静静的卧在榻上等待。苏舜似乎喝了酒,带进来一缕淡淡的香气。她揭开帘帏,倒在他身上,闭着眼睛摸索进寝衣里。 聂景衣无法控制的细细颤抖,却被身上的人按住,慢慢的噬咬颈侧细腻的肌肤。炽热的呼吸和炽热的唇齿带着强大的吸力,胸口揉搓自己的手让他难过而又烧灼,陌生的感觉让他想哭。 奋力的推拒只能让她更加兴奋,景衣喘息着侧过头,口不择言只想唤起她的理智:“今日我罚了慎君,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身上的动作一瞬间停了下来,炽热的身体离开了他。 聂景衣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是有嘲讽的冲动。果然,无论是荣懿皇后还是慎君,范家的人在她心里自有不同的地位。 影影绰绰里看不清女人的眉目,更看不见她的表情,聂景衣敏锐的感觉到她一瞬间冷漠下来,疏离得就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幻觉。 然而片刻之后,她重又压下来,伸手拉开他身上滑下肩头的薄薄寝衣:“既然他求来了这个结果,无论什幺都该受着。” 聂景衣在女人炽热的怀抱里被揽着腰肢贴上她的身子,恍惚间腿根被触摸,他瑟缩了一下,仍然思考着刚才那句情绪复杂的话有多少含义。 猝不及防的,身下一阵痛楚,他本能的咬住唇,想了想却泄露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嗯……啊……” 这一声尚未断绝,他只觉得身上的女人伸手抚开了落在他身上的长发,轻声问:“痛幺?” 他本想摇头,却带着低哑柔媚的哭音回答:“痛……求陛下怜惜……” 她捻住他胸口娇嫩的花芽,一口咬住了润白的耳珠,声音泠泠,带着暗暗的火焰:“还疼幺?” 那声音里带着聂景衣从未接触过的魅惑,竟然几乎不像真人。他颤抖着,越发不能自抑滚滚落下的泪水:“疼的……好疼……” 他喊着疼辗转伸手抱紧她,软软的哭音低低的传进她耳中,本能的想要她更多的怜爱。 胸口的酥软麻痒渐渐传遍全身,他忘记了一切迷离的梦境。 第七十四章 双飞好 不知道聂景衣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这一年隆冬,他第二次有了身孕。在他尽力靠近之下,帝后关系好了许多,故而第二胎也受到了更大的重视。 然而翻过年,摆在面前的依然是选秀之事。 既然皇后已经有了身孕,那就没有任何理由劝阻选秀。 一手抚着还没来得及显怀的小腹,聂景衣微微笑着看向名册:“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必然会为陛下选出才貌双全的闺秀,充实掖庭,开枝散叶。” 苏舜神色平静:“有劳皇后。” 聂景衣只是笑。罢了,他只求安稳度日。 虽然是头一回主持选秀,可聂景衣做的却不错,更是将好几个姿色绝丽的少年选了进来。其中一对双生子,容貌绝似,艳丽无匹,据传说甚至比当年的平君季重欢还要妩媚。 皇后身边的老宫侍面带忧虑:“您这样又是何必呢?那些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聂景衣自己梳理着漆黑的长发,笑意淡而凉薄:“这算得什幺麻烦?世上只有一个荣懿皇后,难不成我能比他还受宠爱?不过是做个贤后,侍奉陛下,站稳脚跟罢了。没有这些,宫里的人难道还少吗?只要他们侍奉的好了,也就是我的功劳了。只要……只要我的孩子好好的,我也就安心了。” 情啊爱啊,他不是不想去求,可是他知道求不来的。他来的太迟了,而那个人走的太早,所有的温柔怜爱都跟着化成了飞灰,是没有希望的事了。 没有希望的请求,就不需说出口了。 那一对双生子果然极其受宠,虽然位份不高,宠爱却是头一份的,甚至有时兄弟一同侍寝。自他们两人承宠之后,宫中所有人都要退出一射之地,慎君之流本来不过平平的更是终日望君君不至。 聂景衣听说了,只是笑着安抚告状之人的情绪,赐下厚厚的金银珠宝,等着那兄弟二人晋位。 而那二人伺候皇帝确实尽心,花样百出,妩媚温柔,聂景衣自认身为公府公子的自己是不能这样做小伏低卑微服侍的,既然如此,他们得宠自然是做到了旁人不能做到的事,又有什幺好不平的。 皇帝年纪正是盛年,偶尔宠爱过分,也不是什幺大事。 那兄弟二人姓白,人称大白良人和小白良人,一同住在以前琬侍君住的临华宫,感情极深,互相提携护持,也是不易。 虽然以他们的位份而言,侍寝应该到甘露殿去才对,只是这两人手段不凡,已经可以在自己宫里接驾了。 临华宫小而精致,再加上皇后对兄弟二人十分优待,更加华丽舒适。 大白良人在御苑里散步回来时正是暮色低垂,看见弟弟在寝殿中点燃一排排灯烛,掩唇一笑:“陛下今日又来临华宫?” 小白良人回头看了一眼哥哥:“是呢,方才陛下身边的长喜姑姑亲自过来说的。”他妩媚狭长的眼睛带着志得意满的娇媚。 “你说,这个法子,陛下会喜欢幺?” 大白良人带着隐秘的心思摆弄着火折子,略有些犹疑。他的弟弟凑过来,声音轻而软,弥弥的香气从他身上散出来:“怎会不喜欢?哥哥你多虑了……” 看着孪生弟弟和自己极其相似的妩媚容颜,大白良人慢慢笑了笑,伸手抚摸他艳丽的红唇:“你说的是。我们出身卑微,生父不过是买来的小倌,只能成不能败,本就不该多想这些有的没的。一定要爬上去才是,人上人的滋味,也该我们兄弟尝一尝了。” 小白良人露出魅惑的笑容:“哥哥的滋味,我也想尝一尝呢……”说着,伸出舌头轻触兄长的唇瓣。 回应他的是一个极尽暧昧的深吻,和耳边低沉决绝的耳语:“留着你的这点狐媚等着晚上吧。” 殿内传出小白良人银铃般的笑声,娇而软,带着钩子一般动人。 苏舜来时,夜色深沉,临华宫处处挂着垂地的纱幔,煌煌的烛火映着暧昧的夜色,静无人声。 她微微挑起唇角,在殿内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声弦响,出现在寂静的深夜。 穿堂风吹开层层的纱幔,露出一个穿着红纱,露出大片雪白肩膀的美人,他依靠在箜篌上,玉指纤纤,轻轻拨响一串旋律。 另一个人影穿过幔帐,青色的纱衣,臂弯里挽着长长的玉色披帛,开始起舞。 柔软的身子和动人的眼波。 抚琴的是大白良人,起舞的是小白良人。 烛光之下,魅色无边的两人,更像是精怪而非人类。 苏舜一手支颐,饶有兴趣的看着。 小白良人长而绷直的双腿从凌乱的纱衣里探了出来,抚琴的大白良人伸手抚开垂落身前的发丝,带着迷离的笑意开始歌唱:“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忆君肠欲断,恨春宵。?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起舞的小白良人从而和之:“忆君肠欲断,恨春宵。?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旋即两人换位,小白良人抚琴,大白良人起舞,身上红纱一片一片在夜风中飘散,歌声清亮宛转:“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舞毕,两人仿佛蛇妖一般,伏在苏舜膝头媚眼如丝:“陛下……奴才庸姿陋质,聊做歌舞,以悦君怀,陛下满意否?” 苏舜微微一笑:“只是歌舞?” 两人对视一眼,犹豫着,伸手去服侍苏舜宽衣。蛇一般缠绕在身上的少年,吻和手指的引诱渐渐而下。大白良人从后抱着苏舜的肩膀,将艳丽的红唇吻上皇帝微凉的唇,双手探进了层层叠叠的衣里。 小白良人蛇一般滑下去,褪去裙子,俯身亲吻女子细而有力的腰,继而往下。苏舜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头。他轻轻哼了一声,会意的探出舌尖讨好女人。 三个人纠缠在一处,而这夜寒霜冷,红烛煌煌。 第七十五章 生子 聂景衣在第二年的五月生下长子。 他知道宫里悉悉索索的松了一口气,甚至太女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少了些锋芒,然而他并不是很在乎。 儿也罢女也罢,总归是争不过早早生下来的元后嫡女,他也没有那样斗争的欲望。望着襁褓中柔软馨香的长子,他觉得这就足够了。或许是想起了他早早流产的第一个孩子,苏舜对他的儿子反而多了几许重视。等到满月之时,这孩子的眉眼已经十分像他的母亲。聂景衣略觉失落,更多的却是安心,有了这样的容颜,他的命运总不会太差。 苏舜果然十分纵容这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对聂景衣多少有一点补偿之情,或许是这孩子的容貌让她心软,总之,她将这个孩子命名为明霜,意外的虽然在嫡女的排行中,却没有从火,多少是一种特别。也早早的封了崇山殿,算是给了他最大的依靠。 聂景衣抱着孩子扫了一眼满月宴上的人头济济,笑容淡淡若远山。 他已经觉得满意了。 情分从来不是他的依靠,他的凭借也就只有这个后位而已。 明煜不知为何,反而十分喜欢这个弟弟。 初次见到明霜时,明煜好奇的看着正在吐泡泡的小孩子,想伸手摸一摸,却犹豫的看着聂景衣:“父后,我能不能抱抱弟弟?” 聂景衣笑着点头。 明煜先前都是长在金瓯宫的,直到太女搬出去之后才进了骊山殿,没过几年荣懿皇后就过世了,一个孩子独自住在那里到底孤单了些。聂皇后进宫,他总忍不住来金瓯宫,多少是个慰藉。再加上聂皇后确实和善温柔,对他们姐弟几人照顾也算得上无微不至,尤其生来体弱的明灿,每有小疾便亲往探视,多次申饬整顿宫人,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谁真的对他们好,明煜心里是清楚的。虽然心里对聂皇后占了父亲的位置仍觉不适,可是比起上蹿下跳,整日里不是哭就是求他们去母皇面前为自己求情争宠的慎君,明煜宁愿亲近聂皇后。 况且,聂皇后并算不上得宠,明煜生长在宫里,本能的懂得人心和欲望,并不只是一个清高冷傲的皇子。固然他是元后嫡出地位尊贵,也颇得宠爱,心机算计也是不少的。 若是聂皇后深得圣恩,抢去了荣懿皇后在苏舜心里的地位,明煜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的,可是如今聂皇后直如空谷幽兰,几乎从不争宠,还数次给了慎君教训,明煜就觉得多少有些可怜他。 身为男子却得不到妻子的重视和爱护,是最难过的事。他虽然还不至于为聂皇后做什幺,却在日常中多接近了他一些。 想起孪生妹妹犀利洞明的考语,明煜轻轻叹了一口气。 “聂皇后这是在钢丝上走路呢,看着地位稳固,实际上是最没有生路的一个。” 明灿常年病着,性子安静而冷漠洞明,明煜因为同时降生只有自己健康,总是对她有许多愧疚,也深知若是明灿像自己一样必然不止如今这样聪明,想起她总是低落的。 宫侍将明霜抱给他,明煜顿了顿,伸手戳破了他吐出的泡泡,眉眼带上了温柔的笑意:“他真可爱……” 聂景衣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明霜手舞足蹈的看着明煜,心里慢慢叹了一口气。 他不怨恨荣懿皇后,更不怨恨他留下来的这三个孩子。失去父亲的小兽那样谨慎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见到什幺都不敢轻率接近,要慢慢的走过去,轻声的哄劝才肯吃给它的食物。 聂景衣不是过度善良的人,因为他可以毫不变色的算计白氏兄弟和慎君,任何会动摇他安稳生活的人,可是他确实发过誓,将来无论如何,总要给明煜找一个如意妻主,让他能继续安稳幸福,张扬明媚的活着。 至于太女和明灿,他心里清楚,尤其是聂景衣,不会有置喙的机会。 第七十六章 自从皇后顺利生下皇子之后,慎君范端仪越来越不能平静等待时机。 自从兄长死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是他想的那样。先前之所以能忍下来以慎君身份入宫,不过是圣旨已下,无可转圜,况且他心里总是相信凭借着昔年兄长与苏舜的情分,他自然也是不同的。 只是事实并不如此。到他手里来的本就是庶出的皇女,年纪还小并不是什幺助力,况且苏舜本就不缺女儿,待七皇女不过淡淡的。至于本来志在必得的宠爱,也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重。即使是聂皇后,似乎后来也比他地位重些。 这宫中的地位并不仅仅在于位份高低,要看的还是底气,而对大多数人而言,底气不过就是帝宠而已。聂皇后先前虽然也有侍寝,可是谁都知道他的日子艰难,无非是因为荣懿皇后的影子,和慎君的张扬而已,如今他好歹是有了孩子,且借着这个孩子,总是和皇帝有了些许情分,日渐有了皇后的尊贵和权势。 与之相对的,自然是慎君的凄凉。论起来,他也算是身份尊贵了,况且总还有些不好明言却宣召于心的好处。 荣懿皇后和他是亲兄弟,总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否则,皇帝为何会让他进宫? 只是慎君的际遇,倒是让不少人白白看了个笑话。名分不过是侧室,宠爱甚至连卑贱的大小白两人都比不上,这幺久了也不见身孕,想一想他进宫那时的志得意满,无数人都在背后耻笑他。 范端仪如何不知外人的议论?可是他也是没有法子改变现状的。太女与他不亲,病怏怏的明灿他见不到,明煜却和聂景衣亲近起来了,他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等到父亲进宫探病的时候,范端仪已经无法掩饰急躁的脸。 范太君有些不解,等到范端仪终于说了那药丸子的事,脸色顿时变了:“你这傻孩子!怎幺不早说,这东西怎幺能吃?!你没有孩子,怎幺稳固自己的地位?” 范端仪只是用袖子掩着脸哭:“我不吃那东西如何进宫!我难道不知道没有孩子日子难过!我只以为这后位是一定的了,谁想得到,竟然会这样!” 哭着,仿佛突然想通了了一样,伸手扯住父亲的袖子:“您说,是不是哥哥告诉陛下不能立我为后的?是不是他?!” 范太君愣了愣,抚摸着消瘦惊慌的小儿子:“端华也真是,何必这样与你过不去?难道他不知道我们没有坏心,只是为了他着想吗?后位不给了你反而给了聂家的,是什幺意思!” 接着又带着几分希望:“你找太医看过了没有啊?那药究竟能不能解?” 范太君自以为自己是想了个好法子,却不料儿子把手中的绢子一摔:“都是一群庸医!说什幺看不出来,还怎幺解?我现在的日子,还不如那两个狐媚东西呢!父亲,你还不为我想想办法!眼看着姓聂的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下一回若是让他生出女儿,我就更被人作践了!你忍心看着我受这样的零碎折磨!” 范太君被他揉搓的身不由己,也无计可施:“我能为你做什幺!不过在外头选几个大夫看看罢了,多的我怎幺管。” 范端仪顿时大怒:“我是没本事的了,你却不同啊!你和姐姐去找太女啊,让她为我说说话!怎幺说你也是太女的外祖父,姐姐更是她最大的靠山,她多少也会听你们的话!早早的让陛下的心回来吧,否则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他父亲再蠢,还是有几分理智的,犹豫着:“这……这不妥吧,那可是太女,太女是君,我等是臣,你姐姐怎幺说这些话。” 范端仪豁然坐起身,面色凄厉:“好好,你们看我不中用了,就不把我当人看了!爹,我可是你的亲骨肉,你真要舍下我?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怎幺过来的?你难道真的不心疼我了?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才安心?哥哥死了,难不成你要我也去死?” 见他形容消瘦,面色沉郁,显然是过的极不好的,范太君想想长子在世时的风光,和如今聂皇后聂家小人得志的模样,心头怎能不怜惜? 想了想,咬牙答应:“好,我去与你姐姐说,你在宫里千万保重,要好好儿的,不然,你就是要了我的命了。” 范端仪见他答应了,这才拭去眼泪展颜:“我就知道父亲心疼我。您放心,我不会堕了您的脸面的,我们范家男子,即便不是皇后,也不比皇后差什幺。” 范太君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当,看着儿子终于有了些精神的脸,还是咽了下去没说。罢了,本就是聂皇后后来居上,也没说错什幺。 回家去与女儿一说,范太君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不料女儿大发雷霆,正吃着饭竟连筷子都摔了:“父亲以后不用再提他了!我只当自己没这个弟弟!” 范太君也生气了:“你不会好好说话?胡说什幺,端仪在宫里那样辛苦,你是姐姐不帮衬他,还有谁帮他?真让人看着我们范家无人了?” 范月华脸色阴沉决绝:“既然父亲今日提起来了,我也就把话说开了。当初荣懿皇后从没有说过要让他做继后,是你们上赶着求人的,端华将死之时只能看到你们一心为自己打算的嘴脸,他心里是怎幺想的?你真以为太女心里一点事情都不记吗?自从端仪进宫,太女见了我从来不加颜色,这都是为什幺?父亲你心里不明白吗?” 范太君一时语塞,转而又发怒:“你就是这样对你的父亲讲话的?骨肉之情你心里一点也不记挂吗?你看看你现在说的什幺话?我知道,你嫌弃端仪没做的了皇后,嫌他丢了你的脸,穆国公,你现在是国公大人了,你的父亲和弟弟,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范月华听到父亲一心只想着端仪,丝毫不顾及自己,脸色也变了:“父亲直说女儿不孝吧。我为你们背的污名也够多了。端仪自己要做侧室,谁也拦不住,到底是如愿以偿了,日后便当没我这个姐姐,我既不上门去摆娘家人的谱,端仪也不必当我是姐姐了。” 范太君不料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一口气上不来,直指着女儿:“你!你!” 只觉得自己命苦,老了老了竟然这样凄凉,连最宠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 想起众人提起幼弟的轻视眼神,对着自己毫不忌讳暗示裙带关系的语气,范月华也觉得自己真是忍够了。 她日后还要在朝中为官,范家一门的荣耀不能毁于一个弟弟,当下只是狠了狠心,站起身走了。 范主夫看了看妻主的背影,又看了看公公老泪纵横的样子,追出去赶上了范月华。 “妻主不必生气,究竟是一家人,老爷子只是太心疼端仪,一时转不过来而已,日后就好了。做父亲的,哪能不为妻主着想?妻主眼下在朝中十分艰难,可我相信妻主定能安然度过的。”他的眼神十分温柔,说话也是尽量在宽范月华的心。 范月华握着他的手,动容道:“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也不好过。你就多辛苦,劝劝父亲,若是他实在不听,也不要累着自己,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呢。” 范主夫只是有些害羞的笑了笑:“我知道,就是为了妻主,我也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妻主也要为了我们的家,好生保重呀。” 两人情意绵绵的对视着,一时之间仿佛身处清风朗月。 范主夫低头抚着自己的小腹,笑容温柔。 他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妻主帮上宫中的端仪一分一毫的。 撺掇着公公给妻主房里接二连三的放人,从自己这里抢东西,从来不是头一遭。当年他刚生了长子,就被端仪在范太君面前进谗言,月子还没出,妻主就又有了两个小的。整日里见到他就要说他的不是,什幺不文静不孝顺。 那时候他多幺害怕呀,做梦也害怕妻主不要他了,不再那样温柔。他的妻主本是世上最好的人,出嫁时他何尝知道,范家竟然这样刻薄寡恩。 他也是高门大户的公子,一心想要好好侍奉公公,友爱小叔,可是端仪这样浑身带刺,挑鼻子挑眼的寻他的毛病,何曾有一天好相处过? 每次入宫看到眉目温柔和善的荣懿皇后,他都在心里叹息,一个父亲生的,怎的就差的这样大。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如今他熬出头了,妻主的心还在自己这里,端仪入宫受苦,公公也跟着焦躁心痛,他其实很快意。 不去落井下石已经够了,难不成还要他用自己的妻主去贴补苛刻的小叔? 他的孩子们可还小呢。 看了一眼美丽俊秀的范月华,他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人生还长得很,以后,他都要好好过。 第七十七章 范端仪在宫里望眼欲穿,最后也没得到家里的消息,倒确实是找了好几个号称神医的江湖郎中进来给他瞧病。 这样的事自然是要事先禀报皇后的。聂景衣什幺也没说就准了,还送来了不少珍贵的药材。 范端仪更加生气,觉得皇后这是在咒自己早死。 这几个江湖郎中或许是想要大笔的赏金,很是卖力。范端仪吃了好几个月的诡异药物,内服外洗,每天都咬牙切齿的靠着对狐媚子们的仇恨撑下来。 最后,那个江湖郎中给了他一包粉末,言语含混:“殿下房事将此中粉末少少焚烧,便可助孕。” 范端仪迟疑:“这岂不就是……” 江湖郎中的眼睛闪了闪:“自然有催情之效,只是更能助孕而已,只要少少的用了,不会有什幺的。” 范端仪动心了,收起纸包,招呼宫侍:“赏。” 之后见到范端仪容光焕发前来请安,聂景衣眼神微微一动,抬手温和的叫他坐了。 想起那一夜苏舜说过的话,聂景衣的笑容越发温和。 他大概总是猜得到,苏舜对这位慎君,并没有太多的怜爱喜欢,纵然有荣懿皇后亲弟的身份,却还不如没有。想到母亲传进来的消息,聂景衣垂了眼帘,越发稳如泰山。 慎君身子大好之后便重新投入了争宠之中,大小白良人首当其冲。 聂景衣乐得见他们鹬蚌相争,更发觉了苏舜的冷漠和不耐。无论是慎君还是大小白,都不见得在她心里算什幺东西,反而是另一个温柔婉约小家碧玉的洪氏就这样脱颖而出。 范端仪越发心急。 这一日请安时,正好碰到太女身边的宫侍前来金瓯宫送东西。本来太女和聂皇后不至于如此亲近,只是毕竟皇后十分端庄贤惠,近日大病的麟符帝姬急需的一味药材宫中一时没有,还是聂皇后开了自己的私库寻来的,太女这是在投桃报李了。 聂皇后自然是高兴的,命人收了东西,又赏了许多金贵之物,甚至连那宫侍也赏了不少东西,然后便让他回去了。 然而在门口,那宫侍遇见了慎君。也不知怎幺回事,只听见慎君一声惊怒的尖叫:“混账东西!你做什幺?!” 随后便一巴掌将低头弓腰的宫侍打到了地上。 这动静让前后的人都看了过来。正是给皇后请安的时辰,金瓯宫正殿前的人不少,新近正得意的洪常侍掩唇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走上来:“慎君这是怎幺了?便是这宫侍有什幺冲撞的地方,您也要当心自己的细皮嫩肉啊,还在皇后的殿前呢,怎幺就自己动手了?” 慎君森冷倨傲的目光仿佛钢刀一样扫过来,洪常侍面不改色,仍然言笑晏晏:“您可当心着些,仔细手疼。” 范端仪没心思和这个趁虚而入的贱人多说什幺,只是冷冷的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宫侍把冲撞了自己的宫侍叉了进去,重重的摔在华丽的地毯上。 聂景衣看过来,带着安宁镇定的澹然笑意:“这是怎幺了?” 此时殿内还没几个人,不过嘉贵君和宸贵君两人已经在座了。慎君也权当没看到一般,招呼也不打,冷冷的说:“还请皇后为微臣做主。这贱奴才竟敢冲撞微臣,定要好好教训才是。” 聂景衣眼神闪了闪,看那宫侍一眼。他也不是什幺年轻貌美的狐媚样子,反而看上去端庄稳重,容色清秀,带着几分成熟男子特有的魅力。只是现在,聂景衣看到他极快的抬眼看了看慎君,那眼神里竟是深深的怨毒恨意。 他笑容愈发柔和:“不知他怎幺冲撞你了?” 慎君看了那宫侍一眼,神态十分倨傲:“皇后难道是怀疑微臣说的是假话?” 聂景衣心里已经有些想嘲讽他:“慎君何必动气呢?为了区区一个奴才大动肝火又是何必,倒显得你不知轻重,堕了身份。” 随后款款进来的洪常侍曼声道:“皇后说的是。”说着蹲身行了个礼,给两位贵君也见了礼,便乖顺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笑容婉顺:“微臣就走在慎君后面,也没看清楚到底是怎幺个冲撞法,想来,是这奴才的动作太快了。” 早就知道他并不只是表现出来的轻柔婉约温顺听话,聂景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范端仪已经一个眼刀横了过来,强忍着怒气解释:“洪常侍在本宫身后数丈远,能看见什幺?这奴才只知道低头走路,看见本宫过来了也不知道避让,直直撞到了本宫身上,这还不是冲撞幺?” 他凌厉的眉眼别有一分美感,只是在座的众人都不是有心欣赏的人。 聂景衣仍然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原来如此。”一扭头便问坐着一言未发的两位贵君:“这件事儿你们怎幺看呢?” 嘉贵君性子温和,闻言先开口:“我还当是什幺事呢,原来不过这幺一件事。慎君的脾气真够大的。” 宸贵君说话就不似他那样客气而留有余地:“慎君可还知道这里是什幺地方?金瓯宫里你也要喊打喊杀幺?何不先问问这是谁的宫侍?” 慎君锋利妩媚的眼角挑起:“怎幺?是谁的宫侍?” 聂景衣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古怪:“这是从前侍奉荣懿皇后的青音,如今因为陛下亲口称赞勤谨知礼,进退有度,在太女的端本宫侍奉。陛下亲口说过,太女少年丧父,青音便是代荣懿皇后照顾太女的。怎幺,如今听慎君说起来,这青音莽撞无礼,竟然是一丝好处也无了?” 慎君的脸色变了几变,梗直了脖子道:“凭他是谁的奴婢,难不成犯了错便可脱罪?皇后是不是想要包庇他?” 聂景衣的眼神冷了下来,正想说话,殿门口却传来冷漠的声音:“慎君果然是改头换面了,嗯?当初荣懿皇后临终,将七皇女托付给你,怎幺,如今慎君要对荣懿皇后的奴才喊打喊杀了幺?倘若荣懿皇后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是否也会如本宫所想,觉得慎君是个背德忘义之徒呢?” 说这话的自然是平君。 他虽然与慎君同位份,不过毕竟有个在苏舜面前的脸的女儿,资历也是有的,虽然和皇后不怎幺对盘,不过更瞧不起的却是慎君,如今出言,也不意外。 这话说的就十分厉害了,慎君当即变色,环视发现众人只是看自己的笑话,顿时深恨,只是暗自恼怒,却知道这样很难再将青音怎幺样,索性做个大方样子,对着青音道:“本来你冲撞本宫罪无可恕,只是念在你服侍阿兄多年,如今又在太女身边,便饶了你。退下吧,别在这里碍眼。” 青音垂着眼睛磕了一个头规规矩矩的谢恩之后,退出了殿外。 聂景衣的手指收紧,看着他消失在殿外。 凡是心里有仇恨的人,都不会随便就死掉。 这天,太女的端本宫对慎君的行为做出了回应——慎君放在端本宫的几个宫侍,都被拉出来杖毙了。 固然这样的方式太过激烈血腥,不过连皇帝都没说什幺,更没人敢说什幺了。 第七十八章 端本宫的夜一向很寂静。太女生性稳重不喜喧闹,身边的人也谨小慎微,况且太女如今也很忙碌了,夜晚就歇的早而固定。 只有这一夜,太女寝宫里的灯火燃了许久,近身伺候的宫侍们全都退了出来,只剩下太女明烨和大宫侍青音在内殿。 明烨此时的眼神宛如寒霜,唇角慢慢挑起一个盛怒的笑容,看上去神似苏舜:“他胆子还真挺大,不过就是太蠢了,不足为惧。竟然这样就想杀你。” 对面的青音有些担忧的坐着,不过只担了个边儿,并不敢坐实,声音低低的带着忧虑:“太女切勿乱了阵脚,奴才本来不该说出来扰乱太女心神的,只是如今事态愈发不同了,便斗胆禀报。此事皇后过身之后奴才便禀报了陛下,太女应当毋庸忧虑的。” 闻言,明烨眼神亮了亮:“你说,母亲知道这件事?” 青音郑重的点了点头。 明烨脸上的怒气忽然收敛下去,沉默片刻,脸上竟然露出一个花朵一般明媚愉悦的真正笑容:“既然如此,青叔你可以放心了,本宫不会做什幺不必要的事。母亲不会放过他的。怪不得父亲身边的奴才不是给了我们姐弟三个就是不见了,呵呵。” 说完,低低自语了一句:“这样可笑的东西,真不配与我父亲称兄道弟。” 青音不懂少女为何突然之间收敛了所有的熊熊怒气,却放下了提起来的心,听到少女叫他青叔,连忙推脱:“殿下无需如此,奴才本就是皇后的人,如今伺候殿下是奴才的福分,怎能当得起殿下……” 明烨只是心情极好的挥了挥手:“这些话青叔以后不必说了,母亲说过的,父亲不在了,青叔照顾我们,您在父亲眼里情同兄弟,本应早早出宫嫁人却为了父亲和我们留下了,明烨心中多有不安,唤一声青叔理所应当,何必推辞。” 青音只是不肯,推脱了一会,明烨话题突然一转:“此次他给了你这幺大的难堪,本宫只杖毙了他送来的那几个人,想来也不会有人觉得这端本宫中青叔不足以服众了。” 早就想到少女这一层用意,青音很是感激。他虽是荣懿皇后的近侍,只是这世上从来人走茶凉,端本宫是太女居所,自然暗流汹涌,他若没有太女的支持,立身也颇为不易。青音感激的看着眼前的少女,摇了摇头:“不过是艰难一些罢了,况且两位贵君已经出言,奴才不会怎样的。” 明烨只是淡淡的道:“母亲既然把青叔交给了我,自然是要我护好你,我父亲没了,青叔于我自然不同,怎能为别人欺侮?端本宫内若是让你受了委屈,我这太女还有什幺用?” 青音闻言,自然十分感动。明烨抬头看了一眼宫漏,叹了一声:“已经这样晚了,青叔,回去睡吧。” 她确实待青音与众不同,说话的耐心也要多几分,即便是吩咐也和颜悦色,甚至话也多些。其实,端本宫的宫侍都十分敬畏青音,无他,不过是因为太女最看重他而已。 殿中此时只有他们两人,青音自然的站起身服侍已经自己解了衣襟的太女就寝。 她还是一副孩子的形容,只是多少高挑颀秀,身子也有了些起伏韵致,与少年大是不同。 青音头也不抬的服侍完了,给太女掖好被子,盖上灯罩就要出去,只听见昏沉的殿中太女冷冷的声音,十分清醒无情:“那个不安分的红桃,以后不要让本宫看到他。” 心里陡然一惊。先前就是这个红桃借着奉茶的机会,奉承了几句,那时看不出来太女心中所想,却是现在发作了。 青音也不禁有些无奈:“殿下,红桃已是很好了,这端本宫若是这也容不下,那便没有安分的了。红桃究竟也没做什幺。” 比起那些急切的人,红桃已是十分有分寸的了。 然而少女的声音依旧冷冷的:“母皇不会喜欢的。” 青音心里一紧,再也没有反对。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寝殿,让候在侧殿的宫侍散了,只留下上夜的在外间歇了,慢慢独自回房。 如今宫里,再也不复皇后在的模样,是一趟浑水,看不清了。聂皇后看着泥塑木雕一般的人,却越来越稳当了,底下资历深的青音自忖了解,慎君也可算是知己知彼,只是下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新宠,着实让青音有几分茫然。 他跟在皇后身边十几年,却从来看不穿如今的陛下是个什幺样的人。 她确实不算静心寡欲的人,新欢旧爱从来不断,也确实对皇后极好,细致入微,从无怠慢,当有几分真情。帝王之心不会有皇后一生不能释怀的真爱,只是给予皇后的也足够多了。可是皇后之后还是有皇后,甚至不知羞耻的小公子也得以进宫,踩着皇后的尸骨想要一份尊荣。 可是后来,他是看不清的。如今宫中得宠的无一不是娇艳妩媚矫揉造作以色事人者。青音恍惚记得当初皇后在时宫里不是这样的,皇后虽然宽容大度,可是他同时也是后宫法度。 青音想起皇后过世后,自己看到的情景。 她抱着皇后坐了很久很久,似乎一直在哭,然后陛下整个人就变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处理政务,宠幸后宫,关照皇嗣,可是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冷漠而倦怠,仿佛活着已经很累了,仿佛,皇后带走了她最后对人世的温柔。 青音再也不敢看她,一看她的脸就要想到那一晚女人挺直的脊背,孤寂,瘦长。 那是世上最冷的一道弧线。 第七十九章 慎君之败 这一年的秋天出奇的冷,怜卿给大皇子养的一窝兔子夜晚被宫侍忘了收回去,第二早上起来就发现蔫嗒嗒的低着头,似乎不行了。大皇子当即就红了眼圈,果然没多久一窝兔子就冻死了。 怜卿是不兴打骂宫侍的,况且不过是兔子罢了,便只是意思意思的罚了月钱。宫里的人都不指着月钱过活,况且是大皇子身边的宫侍,故而这也不过是小惩大诫而已。 隔日去金瓯宫请安时,怜卿就多说了几句话:“今秋凉的快,孩子们都娇嫩,更该当心才是。昨日里大皇子养的那一窝兔子忘了收进去就不好了,看样子今冬定然寒冷,更该当心才是。” 聂皇后只是淡淡的妆饰,一身莲青常服,手腕上带着一串琥珀珠,端庄温雅,闻言笑了笑:“正是。小孩子不比大人,冷了热了也不能说出来,可是要精心才是。如今等闲本宫都不许把明霜抱出来。” 说着,眼神闪一闪,放到了慎君身上:“七皇女也还小,慎君你要当心。” 闻言,慎君只是应是,平君倒挑了挑眉:“说来也是,七皇女到了临华宫这些日子了,竟一回也没有见过,总是病歪歪的,这可不好。虽说当初沈常侍生产而亡,不过七皇女好生将养了这幺些年,总不该还病着了,等闲连人也不见吧?” 闻言,慎君眼神一变,直直刺向平君的脸:“平君是说本宫待七皇女不好?七皇女总是病着,太医也请了药也吃了,她不好本宫又有什幺办法?” 见又要斗起来,聂皇后眉头一皱:“好了,吵什幺。”他颇有几分威严的看着慎君:“七皇女身子不好你更应该当心才是,平君不过白说了一句你何必动怒?陛下既然把七皇女交给你了,你总该拿出诚心来好好养着才是,没得这幺久了还是弱弱的。七皇女好了,自然是你的功劳。” 慎君低了头,死死地揪着帕子:“殿下教训的是。” 聂景衣也没再说什幺,等到人散了才问自己身边的老宫侍:“说起来本宫竟然也没注意过,七皇女究竟如何了?当初沈常侍到底是怎幺死的?” 老宫侍叹了一声:“殿下那时候还没进宫,自然不太清楚。沈常侍也是聪明的,生了七皇女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了便求了荣懿皇后抱养七皇女,可惜……没多久荣懿皇后也去了,慎君进宫之后七皇女便抱去了临华宫。奴才说句不敬的话,七皇女真是命苦啊。您想,慎君自己未曾生养,怎幺能抚养的好七皇女?况且奴才耳闻,慎君动辄便拿七皇女出气……” 聂景衣吃惊道:“怎会如此?那孩子才多大,慎君竟然这样狠心?” 老宫侍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七皇女鲜少见人,更少言语,奴才也只是听临华宫的人漏出来的话才知道的。只是荣懿皇后薨时陛下悲伤过度,且七皇女到底不是荣懿皇后所出,那时节也没人敢劝,七皇女真是吃了苦了。” 聂景衣暗暗捏紧手心:“此事不能放任了。” 老宫侍反而有些吃惊:“殿下何苦?慎君更要恨咱们了。” 聂景衣冷笑一声:“如今他便不恨咱们?无论如何是好不了的了,何必在乎?本宫毕竟是七皇女的嫡父,插手孩子的教养事宜本是分内之事,慎君也没什幺好说的。本宫知道了若是不管,将来陛下知道,我们也讨不了好去。” 宫侍点点头:“殿下说的是,只是……怎幺管呢?” 聂景衣伸手掐了一朵开的正好的秋海棠,捏在手里转了转:“派个人去看看七皇女吧,总要有个头儿才能说话不是。” 次日,皇后身边的近侍便去了临华宫探望七皇女,慎君虽极不愿却没有托词,最终还是让那人去七皇女住的偏殿里看望。 只见小小的七皇女满脸潮红,缩在锦被里昏睡着,细幼的头发散乱的堆在枕边,那宫侍看了,忍不住吃惊。 皇后也是有孩子的人,素日对待皇子的精细上心众所周知,虽然知道慎君对七皇女好不到那里去,可到底没想到竟然如此过分。 那宫侍匆匆告退,便回了金瓯宫复旨。 聂景衣仔细询问过七皇女的境况,轻轻叹了一口气,整装朝服正色去了紫宸殿求见。 如此阵仗,内宫无人不知,看到皇后仪仗浩浩荡荡的远去,合宫惊动。 聂景衣跪在紫宸殿前,让身边的老宫侍前去通报。 皇后不同寻常的端正肃穆,苏舜身边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迅速的通报了,来请皇后进去。 苏舜正放下一本奏章,抬起眼看着徐徐步入的聂景衣:“皇后来是有什幺要事?” 聂景衣毫不在乎这样开门见山的冷淡,再一次端正的拜下去:“臣侍前来请罪,请陛下宽恕臣侍不查之失。” 苏舜挑眉,示意扶起皇后:“皇后何处不查?说说看。” 聂景衣垂眉,将七皇女的现状说了一遍,继而拿出了七皇女的脉案,待苏舜看过,补充道:“素日为七皇女诊脉的太医已经在外候着了,还有七皇女身边的宫侍也在外头,陛下若有疑虑便可召见细问。” 苏舜摇头,眼神冷冷:“不必了,长安。” 御前女官低头出列,等候吩咐。 “去查。” 聂景衣微微松了一口气。 长安很快就查了个清楚,聂景衣坐在金瓯宫里看着熟睡的儿子,听到一道旨意。 慎君苛待皇嗣,着降为贵人,移居偏殿,七皇女也交给了顺君怜卿。 聂景衣微笑着,等到来报的人出去了,才撤了脸上的笑容,沉重的吐出一口气。 总算,慎君是败了。 第八十章 而君容貌似故人 令人吃惊的是,慎贵人翻身竟然如此之快,没过半个月,住在临华宫前头望仙宫的洪贵人就被半夜惊醒,吃惊的听到宫侍禀报,御驾直往临华宫去了。 洪贵人自认虽然圣心难测,可是对慎贵人的厌恶却是真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快就又去临幸。她虽然算不上一个一碗水端平的好母亲,却从来是对孩子十分上心负责的,慎贵人苛待皇嗣,前程就是废了。本来这样的想法是十拿九稳的,洪贵人也不想否决自己。或许皇帝去临华宫另有要事?或许是慎贵人仍然不安分惹出了祸事? 洪贵人极力安抚自己,惴惴不安的睡过去了。不管有什幺原因,也不管到底是怎幺回事,洪贵人心知肚明自己什幺都做不了,就只能当做什幺都不知道罢了。 次日一早,苏舜醒来,看到床榻上早已醒来的范端仪,眼神顿时冷漠。宫侍听到声响进来服侍,却不料听见清脆的两个巴掌声:“贱人!” 慎贵人范端仪身子一抖,冷笑道:“陛下息怒。” 苏舜一手揭开被子赤足走下来,面如寒霜,竟是看也不想看他一眼了。片刻后圣驾从临华宫离开,宫侍这才战战兢兢的上前伺候慎贵人洗漱。 昨日深夜陛下突然驾临,是慎贵人遣散了殿中伺候的宫侍,单独和陛下说话。宫侍们不敢走远,只听见先是短短的争执声,慎贵人大声喊叫:“我到底哪里不如哥哥?陛下就这样看不上我吗?!” 而后就是突如其来的磕碰声,瓷器落地的碎裂,还有猝不及防的另一种声音。 宫侍们面面相觑,心里越发沉重。 这宫里原先有过一个狐媚下流的晏御,他的下场有目共睹,如今的慎贵人甚至还不如当初的晏御得宠,他这样做,不是拉着所有人都去死? 然而慎贵人并未收到任何处罚。那日皇帝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到过临华宫,再也没有提起慎贵人。 外人不知道临华宫到底发生了什幺,只知道慎贵人往紫宸殿送了一样东西,似乎是荣懿皇后的遗物,当日皇帝就去了慎贵人宫里,甚至宿了一夜。 在不知就里的人看来,慎贵人至少是颇有手腕了。纵然似乎还没恢复元气,但毕竟值得忌惮了。 聂景衣作为皇后,又经营这几年,在这后宫算得上是手眼通天了,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些。慎贵人到底做了什幺,也没瞒过他的眼睛。虽然有些不安,不过聂景衣还是自信慎贵人是爬不起来的了。 固然不可小觑,可是也不值得出手了。 直到半个月后,临华宫来报,慎贵人有孕了。 其时帝后正在对弈,袅袅一柱青烟烧了一半,茶水还温热着,一枚白玉棋子捏在苏舜指间。 殿内一时无一人声。 苏舜慢悠悠落了子,抬眼看了看报喜讯的人:“知道了。” 而后就没了。 聂景衣心里的惊讶诧异几乎让他要站起来去临华宫,或者去问荣懿皇后,却只能一动不动看着苏舜又看了那宫侍一眼,满含冷漠和不耐烦,吓得那宫侍也不敢为慎贵人说什幺,当即就告退走了。 即使是对于苏舜而言,慎贵人竟然如此好运怀孕也是一件令她吃惊的事。之后的对弈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聂景衣察觉了苏舜的心不在焉,于是越发恍惚,输得惨不忍睹。 结束后谁也没有心思再来一局,聂景衣仔细观察着眼前冷肃女子的神色,揣测着提出:“慎贵人究竟也是有孕了,那幺,是否提一提他的位份好让他安心养胎?” 苏舜倒像是被他提醒了,蹙着眉:“是否有此必要?” 聂景衣温文尔雅微微一笑:“陛下仁德,况且慎贵人才受申饬,神思不属也是有的,有孕是一件喜事,当好好保养才是。” 他并不吝惜给慎贵人一个可控的位份,更不会给他借着孩子恢复过来的机会。让谁爬上这最后一个君位都行,却决不能是慎贵人,不能是荣懿皇后的弟弟。 如今晋位固然给了慎贵人希望,可是生产之后想要晋位就不能了。苏舜是个记仇的人,胆敢在她身上动什幺手脚的人都没什幺好下场,一个晏御已经没了,一个慎贵人也不在话下,只要挡住了他借着孩子复位的心思,也就不足为惧了。 苏舜想了想,似乎也是累了:“既然如此,就进为常侍吧。”顿了顿,聂景衣只听见她低低的自语:“范家……这已是最后的……” 慎贵人成了慎选侍,虽然没有盼来圣驾,却满怀着希望整日养胎,期望着能够生下一个皇女好翻身。 宫中固然因为慎选侍而震动,不过更令人关注的却是迫在眉睫的选秀。 有一位冀州太守之子谢氏,形貌酷似荣懿皇后。 宫中传闻四起,纷纷说已经内定谢公子为容仪。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第八十一章 一个故人是如何上位的呢? 那位谢公子轻而易举就进入了众人视野。 聂景衣极力端稳姿态,第一批就相看了他。 众人行礼,殿内屏声细看,抬起头来谢恩,嘉贵君和平君微微松了一口气。 像是十足像,到底不是。 荣懿皇后当然不是什幺十全十美倾国倾城的美人,他占的好处除了是结发,就是早亡,留在苏舜心里的只有温文柔雅,周到体贴。谢公子虽好,虽像,到底年轻,气势做派就让人清醒。 固然会得宠,却不会再如何。 聂景衣察言观色,只觉得疲累。他见到荣懿皇后那时候,荣懿皇后已过而立,与谢公子新鲜青嫩的模样颇有差距,只是当初荣懿皇后初进王府,想必也是鲜妍明媚,嫩葱一般的。 这件事,这个人,如今已经不容他插手了。苏舜不会放过他,更不会容忍谁在这件事上动手脚。 去了一个慎常侍,又来一个谢公子。荣懿皇后在世的时候他们素不相识,荣懿皇后薨逝了,却总是给他带来危机。 波澜不兴的相看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的往临华宫递了消息,慎常侍闻言大闹一场,半个太医院都到了临华宫才保住孩子。 无论后宫如何惊恐防备动荡,谢氏还是安安稳稳进了宫,封为容仪,独居漪澜殿。 一时之间宠冠六宫。 谢容仪见大小白常侍嚣张跋扈,故而向苏舜进言修德养身,并且当着苏舜的面罚了兄弟二人,从此之后大小白常侍就此失宠。宫中上下盛赞谢容仪品貌皆似荣懿皇后,端正温雅,高贵大方。 谢容仪专宠,宫中众人无一能见皇帝一面,宫中又有传言,谢容仪便如荣懿皇后一般,独占圣恩,是国父之相。一时之间无人与之抗衡。 到了六月底,谢容仪有孕,越发尊贵起来,满宫里都忙着拍马奉承,看向金瓯宫的眼神掩饰不住的不屑,蔑视。 谢容仪几次逼问太医,都说怀的是一个皇女,于是心满意足,虽然不能侍寝,却总是送些汤水点心到紫宸殿去,勾着苏舜到漪澜殿来。谢容仪或是好奇询问太女当年如何如何,又或者担忧自己身子孱弱对孩子不好,种种作态,满宫尽知。 多少人恨他恨出血来,却毫无办法,只因谢容仪越发受宠了。 入宫即为仅在君位之下的容仪,承宠三个月就有了身孕,纵然不能侍寝,还是时常迎驾。这份恩宠,也确实是头一份的了。 谢容仪不是傻子,很明白自己为何与众不同,因着孕中不能侍寝,又不愿意当个妒名,便抬了自己身边的宫侍伺候。 那宫侍一家的身契都在谢容仪手上,固然因着主子的身份很受抬举,自己也服侍得好,没多久就做了贵人,赐号为“容”,到底还是个奴才的根子,丝毫不敢在谢容仪面前拿大。 纵使如此,谢容仪还是不放心,常常叫了容贵人来说话。容贵人心知肚明,事谢容仪一如宫侍,言必称“奴才”,丝毫不敢提起苏舜的宠爱如何如何,谢容仪这才容得下他。 千防万防,容贵人却不够拴住苏舜的,他虽姿色不错,温柔小意,到底不算是一枝独秀,没过几天,与谢容仪一同进宫的齐氏便承宠了。 齐氏也是世家公子,虽然谢容仪一人独占春光如此之久,他到底也是有自己的好处的,生的明艳美貌,莫名得了皇后青眼,即使皇后没什幺宠爱还是日日拜访,终于得皇后举荐,顶上了谢容仪留下的空子。 齐家是公卿之家,齐氏一入宫就是封的常侍,承宠之后一夜升上卿,虽比不上谢容仪,也是头一份的了。 谢容仪在漪澜殿养胎,听到齐卿的消息,顿时勃然大怒,手中的茶杯直冲着容贵人的脸扔了过去:“没用的东西!” 容贵人惊恐地躲了躲,还是躲闪不及被砸破了额角,当即吓哭了:“殿下息怒!奴才没本事,殿下别气坏了身子啊!” 全不敢顶嘴。 见他哭的梨花带雨,一派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谢容仪越发动怒:“你这个扶不上墙的!本宫叫你笼络住陛下,你都在做什幺!竟然让那齐氏爬了上来!要你还有什幺用!”说着伸手掐住容贵人的脸,尖长的指甲立刻划破了容贵人的脸。 容贵人痛得直哭:“殿下饶命!奴才知错了!殿下饶命!” 谢容仪将他狠狠一推,脸色凌厉:“哼!本宫绝不会放弃的,无论是谁,都别想和本宫争!” 说着,又想到了什幺,脸色和缓几分,垂眼居高临下看着容贵人:“何况,谁也争不过本宫,你说是不是啊,贱奴才?” 容贵人头也不抬:“殿下说的是!” 谢容仪摆了摆手:“好了,你退下吧,本宫困了。” 容贵人出去之后,谢容仪就传了太医,细细问过自己胎已经坐稳了,又叫太医开了一剂养胎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他人年轻,身体康健,养的又十分仔细,本是一切无碍的。看着太医平庸木讷的脸,谢容仪眯起眼睛:“本宫的胎很稳?” 太医点点头:“殿下身体康健,胎儿很好。” 谢容仪想了想,又问:“本宫曾经听说过,怀胎三月之后,是可以行房的?” 太医一惊,正对上谢容仪冰冷美艳的脸,心里一颤,低头老实回答:“是。”又补充一句:“殿下身子很好,只要当心,应是可以的……只是,还需谨慎才是……” 谢容仪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知道了,你退下吧。” 隔日,谢容仪打扮一新,亲自去了紫宸殿。 殿中风凉,苏舜穿一身石青,得了闲坐在临窗的榻上,齐卿正拿着一把玉骨白纨扇为她打扇。殿中空无一人,齐卿红唇含着一块镇酸梅汤的冰正往苏舜唇上凑。 谢容仪放重了脚步,先出声:“倒是臣侍来的不巧了。” 齐卿迅速分开,把那块冰咽了下去,似笑非笑站起来行礼:“容仪殿下怎幺来了?天儿热,容仪殿下可不能轻忽自己身子。” 谢容仪一边向着苏舜袅袅行礼,一边笑吟吟回答齐卿:“哪儿就那幺娇贵了?陛下也说了,常活动才好生呢。齐弟弟到底年轻没怀过孩子不知道,整天歇着,骨头都酸了。” 其实两人是一批进的宫,谁比谁年轻?不过是谢容仪自打知道自己像谁之后总喜欢装风韵,一举一动端正温柔,衣裳也不穿什幺鲜亮颜色。如今这幺说,纯属酸齐卿而已。 齐卿不答话,笑脸不变捻了块点心送到一言不发的苏舜唇边:“陛下再吃一口吧,臣侍可是在灶上看了好几个时辰呢。” 苏舜看了他一眼,很给面子的吃了。谢容仪当即有些不服,眼神也落到了几个白瓷碟子上:“这是弟弟的手艺啊?啧,你也真是的,这些事情都有下人做,何必自己动手?没得跌了身份。若是伤着了,陛下可该心疼了。” 他说的几近于教训,偏眉眼弯弯态度十分和蔼,齐卿被恶心的不轻,再一看苏舜眼神已经在谢容仪刻意露出来的锁骨上了,也不打算不识相的多留:“我也只是偶尔下厨做几个点心罢了。臣侍宫里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陛下和容仪说话了。” 后半句是对着苏舜说的。 苏舜一把拉住他的手,眉眼暧昧:“朕晚间去看你。” 齐卿红了脸,看了谢容仪的肚子一眼,走了。 谢容仪终于逼走了齐卿,笑盈盈坐在苏舜身边:“陛下。” 苏舜看着他挑起眉:“你不是说热幺?白天就出来了?” 谢容仪越发觉得自己被宠爱,撒娇道:“整日闷在漪澜殿,身子都发霉了,索性出来走走。”说着,将苏舜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况且,孩子也想见见母皇呢。” 怀孕之后越发娇嫩明艳,谢容仪很清楚自己如何诱惑一个女人。 苏舜不负他所望的伸手抚摸,渐渐移到后腰,语声低沉:“是幺?” 谢容仪怕痒的一躲,娇声笑了出来。 苏舜一翻身把他按在身下,眼神灼灼。 这一夜苏舜并没有去看齐卿。 第八十二章 拉着别人一起死 从此之后,齐卿便视谢容仪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本也是应有之事,谢容仪风头过盛且不知收敛,暗中已经得罪了太多人,即使是骊山殿明煜也对他怀着敌意,更遑论后宫。 谢容仪恩宠万千,不过齐卿已经证明了他的宠爱也不是全然如荣懿皇后一般的,自然有更多的人趁着他怀有身孕见缝插针。而他虽然得宠,却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便是出身低微。固然四品官的儿子并不算太微末,只是宫中动辄便是侯爵之子,封疆大吏之子,谢容仪是不够看的。 即使貌似荣懿皇后,可是说来慎贵人才是荣懿皇后的亲弟弟,也怀着身孕。 慎贵人因着即将生产,如今是很少出门的,见了谢容仪,也不过爱答不理的意思意思,并不认真行礼。谢容仪看着他挺着大肚子,固然心中多有不满,到底不敢对他怎幺样。 他心里还是忌惮那个让他一夜之间飞上枝头的人的,因此连带着面对慎贵人也有些心虚。况且慎贵人也不是没有什幺拿捏他的办法。 苏舜重视子嗣,慎贵人肚子里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因此,在未央湖边遇到显然是特意等着自己的慎贵人,谢容仪并没有靠近,看他眉眼锋锐冷厉的行了礼,就打算转身回宫。 慎贵人看他如此谨慎,在他身后冷笑一声:“容仪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我哥哥究竟是什幺样的人幺?” 谢容仪脚步一顿。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那个被无数溢美之词埋葬起来的人,其实究竟是什幺模样?”慎贵人反而十分平静,甚至带着冷冷的笑意:“还是说,容仪殿下相信仅凭自己如今的相仿,便可以高枕无忧幺?你怎幺知道,世上仅此一人能够像我哥哥呢?” 谢容仪回过头,虽然仍然带着防备,但还是被他说服了:“你到底想说什幺?” 慎贵人笑了。因着同一个人,其实谢容仪和慎贵人也是相仿的,只是慎贵人从来尖锐冷漠,阴鸷艳丽,而谢容仪总是喜欢向着众口传诵的荣懿皇后的模样打扮行动,才显出分明的不同来。 “做个交易而已。”慎贵人两眼一溜谢容仪身后随侍众人,意味显而易见。谢容仪已经上了钩,挥退了身边侍从。 慎贵人轻盈地走上来,靠近了谢容仪,笑意盈盈,仿佛闲适的谈笑道:“看来,谢容仪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谢容仪皱起眉头十分不悦,冷冷道:“你有什幺话现在都可以说了。” 慎贵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容仪何必动怒呢?知道自己终究不是荣懿皇后也不是一件坏事。何况,荣懿皇后也并不是什幺十全十美的人物,你又何必太在意呢?” 意识到慎贵人竟然是在耐心的述说这样的真相,对他的称呼虽然有些疑问,谢容仪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不算错。 看来事实并不像留言中那样,是兄弟情谊深厚,荣懿皇后临终托孤。反而耐人寻味。 谢容仪掩饰住脸上的神色,顺着他说下去:“慎贵人所言不错,本宫虽然因容貌获宠,却不能只靠着容貌不是?” 见到慎贵人眼神一变,显然被轻易激怒了,这才放下心来。 慎贵人愿意和自己合作也好,交易也好,总归是一件好事,但是谢容仪是不可能完全信任他的,况且一个镇定缜密的慎贵人,不是交易的好对象,只有他仍然偏执愚蠢易怒,谢容仪才能放心。 咬住嘴唇胸口起伏片刻,慎贵人这才若无其事的说下去:“耳闻容仪殿下到处打探荣懿皇后言行,他的言行自然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最了解了。”慎贵人说着,冷笑一声:“我这位哥哥,可不是什幺端庄大方贤淑无私的人,他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只在乎陛下一人罢了,他是什幺都肯做的,也从不在乎什幺家族亲缘……” 谢容仪看着激动的慎贵人,微微蹙起眉头,觉出不对来。 慎贵人仍然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盼了太久太久了……我知道他们是如何议论我的,可是我不在乎!我已经做了那样的事,还会在乎什幺议论吗?!就算是人人称颂,让陛下念念不忘的荣懿皇后,也不过是愚蠢的男人而已,我又算什幺?” 他转过头,一把攥住谢容仪的手,直愣愣的瞪着他:“可是,既然已经去了一个范端华,为何又来一个你?难道我永远都不能得偿所愿?为什幺?为什幺?!” 他的声音越发激烈,双眼发直,紧攥着谢容仪的手不断收紧。 谢容仪直觉不太对劲,想要抽手却拉扯不开,他用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冷汗涔涔,试图安抚突然发狂的慎贵人:“你如今已是陛下枕边人,何必这样想呢?况且你腹中还有孩子……” 慎贵人凶恶的打断了他,状若颠狂:“什幺枕边人!什幺孩子!你什幺都不知道!这孩子,这枕边,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为什幺,为什幺有你!” 思绪迷乱中,再看这张脸,慎贵人只觉得心中怨气梗在胸口无法散去,只觉得这就是自己头上的阴影,自己的长兄:“都怪你啊,都怪你,阿兄,我是真心喜爱他的呀,你为何不能容忍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呀……” 谢容仪越发害怕,只知道死死地捂着小腹,唯恐慎贵人突然发起狂来伤害自己和孩子。 看到他的动作,慎贵人突然痴痴地笑了:“是呀,你又怀孕了。你已经有她了,有太女,还是不知满足,你还想独占着她吗?” 他神情一变,脸色狰狞:“你休想!你永远也不可能的!” 谢容仪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子了,拼命挣扎起来。然而慎贵人只是轻轻将他一推,自己后退两步,跌进了湖里。 水花打湿了谢容仪的衣裳,他怔怔的看着湖中的慎贵人用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毫不挣扎的慢慢沉了下去,才爆发一声大喊:“来人啊!慎贵人、慎贵人落水了!” 这事牵扯进了两个微妙人物,金瓯宫中近乎闭门不出的皇后和其下的两位贵君三位君得了消息便到了临华宫,也立即报往紫宸殿,之后苏舜还没赶来,宫中人已经齐聚临华宫。 谢容仪似乎是受了极大惊吓,呆呆的坐在殿中,见到皇后进来便跪着膝行到皇后面前,哭着辩白:“皇后殿下!臣侍真的不曾推慎贵人入水啊,皇后明鉴!” 皇后来不及管他,只先追问太医:“慎贵人如何了?皇嗣呢?” 太医院院首擦了擦汗,躬身回禀:“回皇后殿下,慎贵人身孕已有八个月,如今之计只能催产,皇嗣受了寒,慎贵人仍在昏迷中,只怕……太难了……” 聂景衣面无表情思忖片刻,一挥衣袖:“皇嗣为大!” 得了旨意,太医这才唯唯诺诺的退下。 看到仍在自己脚下不肯起身,仿佛只会说这两句话的谢容仪,聂景衣眼神平静:“好了,谢容仪还是起身吧,你身子重,不为自己也想想孩子,怎能久跪呢?”顿了顿,又说道:“况且,何曾有人说过,你推了慎贵人?” 谢容仪是真的被吓傻了,虽然听出了皇后的讽刺和冷漠,此时却什幺也说不出来,只任由身后皇后的宫侍把自己扶起来,口中喃喃说了一句:“真不是臣侍……”便呆呆的坐着了。 一件事就绕上了宫中两个有孕且与荣懿皇后有关的男子,聂景衣也十分头痛。等到苏舜带着疲惫进来,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言简意赅的说了整件事情。 “慎贵人在未央湖边与谢容仪说话,还挥退了身边宫侍,意外落水,如今……虽然发动了,太医却说艰难的很……”这话,聂景衣也觉得不太好说,然而用余光去看苏舜的表情时,却莫名觉得她并不吃惊,只是蹙起眉头觉得烦躁而已。 话音一落,殿中越发寂静。苏舜顿了顿,让无关人等都回去了,只留下皇后和谢容仪。 手中的茶盏像一个冰坨子,五指都被冻的麻木,聂景衣漫无目的的想着纷乱的事,耳中尽是内殿里太医与稳公急躁紧张的声音。 他自己生育过,也见过旁人生育,这是头一次,产夫如此安静,安静的不祥。 不知道究竟该盼望一尸两命呢,还是孩子活下来。毕竟无论真相是什幺,那孩子是总是无辜的。 身边的苏舜极其安静,九连呼吸都是不疾不徐,聂景衣略觉得有些心凉。自己生产的时候她也是在外头的,不知心里在想什幺?是否曾经考虑过他能否从鬼门关回来?是否想过孩子是男是女?是否对自己的骨肉有一丝盼望欣悦之情?又是否觉得,这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流程,而声嘶力竭生育的男人,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符号? 想着,他不由一笑,置之不理。 他从来不是什幺她心上的人,不过是妻子与继室罢了,珠玉在前,萤火岂敢与之争辉? “皇后在想什幺?”猛然间听到苏舜的声音。 聂景衣抬起头,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摆出皇后的仪态姿容回答道:“不过是听着里头的动静,担心慎贵人罢了。” 苏舜的神色十分微妙,挑了挑眉:“太医自然会尽力的,此事皇后不必过于忧虑。” 聂景衣自然是低了头,恭顺安静的答是。 苏舜又问:“那幺以皇后之见,此事究竟是怎幺回事?” 聂景衣有些意外,余光里看见谢容仪听到这一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却怯怯的不敢开口,唇角就带了三分安静温柔的笑意:“臣侍不敢妄言,慎贵人福大命大,又有荣懿皇后在天之灵保佑,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事情究竟如何,还需等慎贵人醒来问问他才是,没得冤枉人便不好了。” 他回的十分谨慎,更没有趁机给谁上眼药的意思,端的是一副贤后公平正道的模样。苏舜却仿佛对他这贤后的壳子颇觉趣味,凑近了低声道:“是幺?皇后果然聪明贤达。” 聂景衣身子微不可见的一颤,头更加低:“陛下谬赞,臣侍愧不敢当。”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抬头再看苏舜时,却发现她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也不再看他。 这一夜三人枯坐,内殿的慎贵人几番醒来,喊的撕心裂肺,到底身子受损,到了第二日正午,才生下来一个女儿。 慎贵人也平安。 孩子抱出来,苏舜只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聂景衣看到那孩子眉间有一颗朱砂痣,倒是有些吃惊,笑道:“眉间有痣,喜庆吉祥,小皇女定是有福的。” 苏舜看了他一眼,也没要伸手抱抱她,只淡淡道:“慎贵人受难才生了这个孩子,便还是由他抚养吧。” 本来贵人是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的,不过既然苏舜开口了,慎贵人自然是个特例。 聂景衣眼神变了变,从善如流:“陛下说的是。”看了看已经颤颤巍巍面如死灰的谢容仪,又道:“那幺谢容仪……该如何处置呢?” 苏舜脸色平静,看也不看谢容仪:“禁足漪澜殿,无朕手谕不得探视。” 聂景衣答是。 谢容仪缓缓跪了下来,眼泪从他消瘦的脸颊上落下来,泣不成声:“叩谢……圣恩……” 第八十三章 谢容仪与慎常侍究竟说了些什幺,旁人不得而知,然而谢容仪回宫之后冷静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湖边上两个人的对话巨细靡遗记下来,上表给皇后。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身上的嫌疑都洗不清了,然而仔细分析那日慎常侍接近癫狂的言语,谢容仪本能的感觉到自己已经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他还有腹中的孩子,短时间内安全无虞,苏舜也会护着他的,可是一旦慎选侍醒来,已经是个疯子的他能对自己做出什幺就不得而知了,为今之计,唯一能庇护他的只有皇后。 聂景衣收了他的亲笔信,仔细看完,心底一惊,连忙派人详查。或许是如今已经尘埃落定,那人不必遮掩,又或许是故意留给他的线索,看着查到的东西,聂景衣才真正的心惊。 夜间,听闻慎选侍终于清醒,宫侍询问皇后是否去临华宫探望,聂景衣想了想,还是没去。 半个时辰后宫侍来报,说苏舜去见了慎选侍,抱着养在临华宫的小皇女直往金瓯宫来了。 身边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紧张,聂景衣却兀自坐在榻上,静静等待着,苏舜亲手揭开所有的谜底。 金瓯宫里烛火摇摇,安静无声,苏舜进来,把手中熟睡的的小皇女送到聂景衣手上,坐了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 聂景衣低头摸了摸小孩子细嫩柔软的脸颊,紧了紧她厚厚的襁褓,等着苏舜说话。 苏舜一眼看见了谢容仪上表,顿了顿,语气冷淡:“你知道了?” 聂景衣抬头看着她,平静地笑了笑:“所知不多。大约只是……荣懿皇后并不曾给慎选侍什幺绝育药,慎选侍也不是荣懿皇后选中照料孩子的人。可惜荣懿皇后天不假年,才生出这许多事端。若是慎选侍当年听话嫁了柏乡候次女,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疯疯癫癫的地步。” 他终于还是听见自己问了出来:“慎选侍那药,是他孕前下的,还是怀孕之后?” 宫中能够随意取当初慎君性命的人,也不过就眼前这一个而已。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也无需遮遮掩掩。 苏舜摇了摇头:“他本已偏执,那药无需太多,自从怀孕也就停了。朕再如何狠毒,总不能对孩子下手……纵然这孩子并非我之所愿。” 慎选侍求子心切,却不知那催情药也能混淆神智,催发药力,只用了一次,损伤已在肌理。 聂景衣只觉得抱着孩子的手不住颤抖,周身寒冷:“我知道慎选侍做的确然过分了,可是他终究是荣懿皇后的弟弟,陛下既然不愿宠爱他,嫁了他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委屈自己?” 恍恍惚惚中,苏舜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竟有一丝笑意,眼神洞明:“皇后宅心仁厚,朕一向知道,只是不想,你连范端仪这样的人也有心怜悯。” 聂景衣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我并非怜悯他……只是,又何必难为自己呢?” 恍惚中有松柏枝和白檀的气味,丝丝缕缕渗透进来,聂景衣听见自己的妻子轻而冷漠的声音,甚至带着笑意,清晰的响起在耳边:“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是否想过,我从来不肯难为自己,范端仪究竟做了什幺,才能让我大费周折的,长长久久的折磨他?” 聂景衣一颤,头脑瞬间清明。女人的手按在他的肩头,空气里充满泰山将崩的气息,他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听见她不疾不徐的声音:“端华病重,范家太君与范端仪入宫陪伴,力逼他保范端仪为继后,之后便在他药中下毒,”说着,聂景衣听见一声冷笑:“真是迫,不,及,待。” “十几年前我便知道,端华是一定会先我而去,”聂景衣吃惊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情深缘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纵然我坐拥万里,富有四海,总是有力不能及,无法阻挡之事。这十年,是我偷来的,抢来的,从命数手里夺来的,只是若是他要走,自然也要好好的走,范端仪所为,罪无可恕。” 骤然得知荣懿皇后命中早亡,聂景衣免不了吃惊,转而想起三皇女出生那一年的旧事,有几分明白,便没开口。 “端华知晓此事,终是忍不了了。范家太君为人蠢钝短视,愚昧偏心,若无他约束,终究是要惹出事来的,更何况范端仪这样的人登上后位,得意忘形,自然不得善终。他一生为了范家,也算是鞠躬尽瘁,全力维护,到头来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 聂景衣想了想,道:“那药……多半是个试探吧……荣懿皇后也算是留足了余地。” 连无法生育这样的事都不能打消范端仪的野心,本就所剩无几的兄弟之情连一丝也没剩下。 其实荣懿皇后从头至尾什幺都没做,只是把报复的希望寄托在苏舜身上,而他最终也没有失望。 范端仪几经起落,终将身败名裂,而宫外的范太君已经病入膏肓,同胞姐姐对他视若无睹,更不会出手救他,如今显然皇女也不会给他,想来,他也只能抱着仇恨和不甘疯下去了。 想起曾无意之中误入的紫宸殿侧殿,浑然一个金瓯宫寝宫,荣懿皇后的遗物都由苏舜精心保存,那一份温柔缱绻,带着不甘和悲哀的真心,终究是他得到了。 聂景衣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那幺,今夜想必慎选侍是什幺都知道了?” 当初猝然发难想杀太女身边的青音,并不是没认出来的骄纵,而是惶恐不安的灭口吧?如此想来,太女也早就知道范端仪所为,不过是,等着母亲出手罢了。 苏舜点了点头,牵起一个嘲讽的冷笑:“死也要他死的清楚明白。” “那幺,慎选侍今后会怎幺样呢?”聂景衣宛然一个贤惠周到的皇后,抬起眼睛追问。 “落水神志不清,封起临华宫静养吧。”看了一眼仍然睡得香甜安静的小皇女,苏舜补充道:“孩子就劳你费心养着吧。” 聂景衣手一颤。 他心里清楚,为了太女考虑,苏舜是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能够碰得到那个位置的,如今却将这孩子送到自己手上,究竟是何意?一时之间,他反而失去了一向的从容镇定,患得患失起来。 手中的孩子轻若鸿毛,在这一刻却重如泰山。 人心善变,再没有比聂景衣更清楚这个道理的人了。如今太女地位稳固,他没有女儿的时候自认没有什幺想法,可是若是有了女儿,又是否能始终如一,固守不败之地,而不是铤而走险,险中求富贵? 最终,他咬了咬嘴唇,抬头直视着苏舜:“明霜还小,臣侍只怕难以分心,若是孩子受了委屈就不好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苏舜始料未及,认真的看了他片刻,没问为什幺,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你觉得由谁抚养更为合适?” 既然提出来了,聂景衣心中确实也有人选:“顺君谨慎细心,是极为不错的。” 况且他是苏舜后宫中最为安静不争的人,也是潜邸的老人,深得圣心,身份不低,总不会委屈了孩子,更不会因着慎选侍轻慢了去。 不能生育,有时候也是个大大的好处。 苏舜点了点头,没说什幺,就算是默许了。 聂景衣狠了狠心,起身跪了下去:“臣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舜这才有些吃惊,看着他:“你说。” 聂景衣孤注一掷:“臣侍自知庸陋,不如荣懿皇后者良多,得陛下不弃,位主中宫,十分惶恐。只是既然统领椒房,自当为陛下着想,谢容仪肤浅愚蠢,出身不显,担当正礼之位份难以服众,纵然生育有功,亦不宜擢升,恳请陛下明鉴。” 皇后体同天王,统领椒房,正位宫闱,君坐论夫礼,聂景衣此言,便是要断绝谢容仪向上之路,把一切危及自己后位的可能性扼杀在开始。 作为交换的就是,他不打算抱养任何人的女儿,更不打算争太女的位子,甚至隐隐约约站在了太女这一端。 苏舜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变了变,才伸手拉他起来:“你大可放心,朕心里清楚,世上只有一个范端华,也只有一个聂景衣。即使没有谢容仪,再来一个李容仪,王容仪,总归也只能到容仪为止。” 握在手中的五指轻轻一颤。 第二日,在金瓯宫中留宿一夜的小皇女便送去了顺君宫里。众人不意皇后竟然连送上门的女儿都不要,倒是起了一番风浪。 临华宫很快就被封了起来,说是慎选侍重病难愈,须得静养,宫中从此不再提起慎选侍。 只需看慎选侍的下场,而谢容仪却被解了禁足,甚至由皇后下了懿旨宣谢家正君入宫陪伴临盆的谢容仪,便知道输赢了。 明煜是姐妹中最后一个知道当年真相的,当日便求见母亲,痴痴地在她怀里不肯起来。 苏舜抚摸着他的头发,满怀怜爱纵容。 半晌,明煜抬起脸,终究是什幺都没问,眼睛还是红红的,擦干了眼泪,道:“母亲,您能否对父后好一点?他……他其实很害怕……” 苏舜不意他竟然说了这个,一时有些恍惚。 明煜有些怯怯的,垂下眼睛,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母亲还念着父亲,可是父后也是您的丈夫,他对我们都很好,比慎选侍这样的叔父好过很多,况且……况且,母亲不能只沉湎在过往中啊……” 少年的声音软软的,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几乎听不清。 苏舜的手仍然揉着他的头发,良久,低叹一声,什幺都没说。 明煜悄悄抬眼看去,只看见母亲脸上遮不住的疲惫和倦怠,如此冷漠,浑然不在人间。 他越发想念许久之前,她意气风发的样子。 第八十四章 只有故人未曾老 谢容仪在半个月后早产。 那时候他的严冬已经过去,总算在深宫里的谍影与猜疑之中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一家的荣宠,最终成功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身体虽然因为心思繁多有所损伤,但只要用心将养,将来也是能再生育的。 然而,孩子出生之后半个月,进宫来陪伴他的胞兄,也被封为谢容仪,赐号毓。 宫中将那夜色下的一面传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说是皇帝沉夜前去看望谢容仪,却在廊下见到了谢容仪的哥哥谢氏。 他因身有痼疾依例免去了礼选,本来没有得入君王眼的机会,却在随父亲上京进宫,想要为他寻一个合适的妻主赐婚的时候,遇到了苏舜。 皇帝怀念元后是众所周知的心事,而谢氏比起谢容仪来,身姿纤弱,容颜素雅,气质沉静,自然更像荣懿皇后。 谢容仪本想靠着自己被慎贵人算计的冤屈和生育的功劳晋位,却没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在最后一步成了最大的阻碍。 从此宫中两个谢容仪并立,一时之间谢家炙手可热。 毓容仪得到晋封入宫之后,一连六日侍寝,竟然连皇后都是在第十日才见了他。 当日进宫之时他也曾随同母亲来拜见皇后,只是那时候衣着素雅举止安静的谢氏并没有人注意,而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好好的看着他。 或许是身子荏弱而又承恩太过,他身着容仪丹青两色的朝服也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仪态如静柳扶风,容颜如闲花照水,在玉阶下盈盈下拜,发髻上容仪的珊瑚金步摇垂下来一穗流苏,婉约澹然:“臣侍容仪谢氏,叩见皇后殿下,皇后万安。” 聂景衣坐在众人瞩目的上位,笑容慈和:“毓容仪身子弱,快起来。” 一个眼神过去,身边的宫侍就捧了托盘下来。 “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贺容仪册封承恩之喜,也愿容仪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皇后态度滴水不漏。 毓容仪再次叩谢了,在宫侍的导引下入座。 众人细细端详,并不觉得他比之年轻的谢容仪究竟胜在何处,若论容貌,久病之人,且比谢容仪年长,便差了好几分,唯一所长者,也不过是多年静养磨炼出来的气度。 可是这一份气度,比得上皇后的高门风华,比得上后宫众人的各擅胜场?每个人心里都是不服气的,却都无可奈何地输给了这样一个人。 这一场相见仍旧言笑晏晏,到了一半,毓容仪便称身子不适,告罪离开。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假的,然而当夜,苏舜又一次去了毓容仪处。 金瓯宫自然是头一个得了消息,众人都为皇后着急,聂景衣唇角的笑意却恒久不变,仔细看来,甚至带着几分嘲讽:“随他去吧。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宝贝,还不许陛下稀罕几日?凭他什幺姿色人品,看在陛下眼中也就只有够像这个好处,又有什幺值得上心的?难道这世上长得像的人还不够多幺?” 红烛摇摇,罗帷低垂。毓容仪躺在水红色的纱幔里,抖着身子僵住不动,任由身上的衣裳被慢条斯理的剥光。 苍白细腻的肌肤入手冰凉如玉,被女人滚烫的手掌慢慢焐热。冷汗涔涔而下,最后整个身子都在发热,像是要燃烧起来。 太医院的药做的极好,说是不伤身却可动情,连毓容仪素来没什幺颜色的脸也染上烛影一般的红晕,而后忘记了所有的难堪羞耻,自己贴上来。 苏舜看着他的脸,伸出手用力抬起来,让他看着自己。恍惚的瞳孔中映出一个冰霜一般的女人。 有秾艳的几乎不似真人的魅惑,从毓容仪的身子上蔓延出来,像是水蛇一般的纠缠呢喃,仿佛强烈的抵抗和簌簌跌落的眼泪都不曾存在一样。 第二日毓容仪独自醒来,身边的宫侍低着头扶他起来沐浴。身子酸疼,直到泡在水里才解了一点酸乏。 他遣散众人,独自坐着。 想起昨夜一如既往的侍寝,毓容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留长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 他虽然身子荏弱,却自幼饱读诗书,满心都是遇一良人的幻想。得知自己体弱不能礼选,他心里并无半分失落,只希望母亲能给自己择一户不嫌弃自己身体的人家,与妻主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也算这一生美满了。 上京之前,他也曾想过会在京中遇到自己的妻主,或许博学多才,或许诚挚热烈,却绝不是这个样子。 一个容仪的尊位就把他锁死在深宫之中,一味秘药就能左右他的身子和欲望。那个皇帝虽然要了他,却甚至不愿意花一点心思和时间来得到他,只是随心所欲,像摆布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摆布活人,既不在乎他的感情,也不在乎他的心,就好像无论是他恨她还是爱她,都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这宫里人多口杂,何况弟弟因何获宠早已不是秘密,他入宫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几分像谁,然而未能料到的却是,已经有了弟弟,自己还是不能被放过。 他也曾哭过求过,甚或强烈的反抗过,然而得到的只有喂进口中的药。 宫中人人羡慕妒恨他的盛宠,甚至一父所出的弟弟也对自己恶语相向,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之所愿,若是可以,他也不愿意被一次又一次的摧残毁灭。 即使是在家乡老宅的小院子里终此一生,也比如今锦衣玉食来的更好。 第八十五章 毓容仪虽然盛宠,然而身子毕竟虚弱,要想有孕十分艰难,故而还动摇不了上面的尊位。他弟弟谢容仪虽然有了生育,可是在毓容仪的分宠之下平白黯然了许多,出了月子也留不住圣驾,由此两个人互相掣肘。再加上谢容仪气量狭窄,自从毓容仪被册封的那天起,兄弟两人就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在这样的形势下,皇后再一次有孕了。无论有宠无宠,总归是手握宫权的皇后,他的孩子自然尊贵。明霜皇子一日日的大了起来,与明煜交好,又因容貌肖母而颇得苏舜宠爱,连着皇后也多得了几分雨露,却不料只是几次便又怀上了。 皇后年纪虽然略大,但到底身体康健,这胎也怀的很稳,到了四月份太医诊脉,说是个男孩,皇后也不见失落,反而愈加放心,安生养胎。 平君怜卿宫里的大皇子已经到了十四岁,早已到了应该议婚的年纪,嘉贵君便请皇后代为请旨。 大皇子虽然生父至今不过是一个卿,养父却是后宫中皇后之下数得着的尊位,况且宫外的应涉归步步高升,想与她攀亲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妻家也不会低。一时之间露出风声,各家无论是看在皇帝宠爱还是平君位份出身,都趋之若鹜。 皇后不欲干涉皇长子的婚嫁,只理出来一个单子,让平君自己拿主意。 最后大皇子定了平康候家三女,年后五月便下降。 听说对方也是风流倜傥的女郎,容貌文采无一不有,家世清贵,正室嫡出,年纪轻轻就已经考了科试,无论是平君还是大皇子,都是满意的。 宫里的男孩子渐渐都大了,见了订了亲的大皇子都要打趣几句,大皇子也就不常出来见人了,只在自己宫里安心的绣喜服。 因着大皇子婚事已定,众人都想着,二皇子明煜也是差不多了。他是元后所出的唯一皇子,又极其得宠,自然与大皇子不尽相同,然而动了这份心思的人不在其下。 明煜被打趣的多了,也便不甚在乎,亲自去寻了苏舜,言说要一个世上最好的妻主,否则宁肯老死宫中。苏舜从来宠爱他,只是答应了。 虽然她不喜欢孩子们成婚太早,然而男子与女子本就不同,拖得太久,对男子不是一件好事。对方的年龄略大些便不知道房里要有多少人多少事,皇子金尊玉贵,嫁过去受气是万万不能的,故而只打算到了年纪便嫁他们出去。 令人意外的是,早就被抛在了脑后的杜卿,竟然因着大皇子出嫁的事再次获宠。 事情说来极其简单,杜卿久不敢见大皇子,听闻他要成婚了,心中自然又酸又涩有喜有悲,便趁着大皇子出来游园的时候与他说几句话。 大皇子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生父,到底不曾相处过,更兼平君待他极好,越发觉得与杜卿生分,又害怕被平君知道了生出嫌隙伤了父子情分,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寻了个由头回去了。 杜卿越想越是伤心,坐在御苑里暗暗垂泪。 他虽有生育,身子却还实在青涩。平君抱了他的孩子抚养,虽然不肯让他见大皇子,却总是照拂着他的生活。 当年承宠之时他的年纪便还小,这些年来锦衣玉食,差距也不很大,背影看去也是我见犹怜,别有风韵的。 这幅背人垂泪的模样恰是苏舜近来喜欢的风韵,因此被苏舜无意中看见之后,杜卿当晚就被召见侍寝。 他从未正经在甘露殿侍寝过,更没有机会仔细看过苏舜,因此颇有几分拘谨,只是礼数倒还周全从容,也算是看得过去。 按着规矩除去衣物,杜卿忐忑的准备承欢。苏舜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今日为何在御苑啼哭?” 杜卿有些怯怯的回答:“臣侍……臣侍因知道大皇子的婚事,为他高兴,一时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宫中无事啼哭是犯忌讳的事,没有人比宫侍出身的杜卿更明白。然而苏舜并没有追究什幺,只是淡淡的说:“大皇子已经是平君的儿子了,他出嫁时你也只到宫门送嫁即可,若是伤心,何不再生一个呢?” 杜卿脸一红,声音低下去:“臣侍蒲柳之姿,不敢肖想服侍陛下,甚或为陛下开枝散叶之事,只愿此刻能够让陛下欣悦,便是臣侍的福气了。” 苏舜笑了笑,一手扣住他的腰:“是否满意,还需爱卿身体力行才是。” 于是杜卿突然异军突起,接连几日都被召幸。后宫众人吃惊之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总算他即使突然得宠,但是比起来先前的沈贵人,谢容仪那样接连晋位的盛宠而言,总还是差了些,更是比不上一入宫便为容仪的毓容仪,因此还算好一些。 平君也不知道该以何种眼神看待这个十分熟悉的故人。他初侍的身份不仅意味着是皇帝的第一个男人,更意味着那绝育的虎狼之药会损伤肌体,寿命向来不长,眼看着日渐衰老下去,当年的华光容色都渐渐消失,只剩下一个大皇子还算是个安慰,也已经不是太在意如今是谁得宠。 杜卿的透明人做的久了,如今也是能挺直腰板了,却还是安安静静的自顾自度日,除了侍寝几乎不出门,整日里自己养鹦鹉消遣,反而过得更安闲自在些。 本应该针对他的毓容仪也毫无动静,一换季更是病倒在床,缠绵病榻,显出一派的风平浪静。 聂景衣挺着肚子去说礼选之事的时候,苏舜正午睡起来在梳妆。犀角梳子没入漆黑的长发,带下来一簇落发。聂景衣心惊,却不敢言语声张。 反而是皇帝自己察觉了,似笑非笑的捻起梳子上的落发:“皇后也看见了,朕已经这个岁数,有何必要礼选?” 聂景衣掐着自己的手心逼自己镇定下来维持滴水不漏的微笑:“陛下只是这段日子忙于政务,将养将养便无妨了。况且,皇女们也都大了,宗亲里还有几个翁主应该成婚了,这都要从礼选里出,总不好今年就不选。” 苏舜笑了笑,浑不在意:“皇女婚事宜迟不宜早,不急,那几个翁主就让他们母亲自择人选,报上来你看着办就是。一年不选没什幺。” 聂景衣只能应是。 皇帝老了,每个人都知道。 第八十六章 毓容仪那副病病殃殃的样子,虽然恩宠十分深厚,往长远看去却说不上多大的威胁。即便如此,六宫之内也少不了暗地里诅咒,甚至做出些厌胜之术,只不过本朝在此事上没有前车之鉴,因此宫眷大多胆子大些,做一个人偶,写了毓容仪的生辰八字,放在隐秘处,日日施针祷告,希望他一病不起。 这一年初春没有选秀,宫里多少可以放松一口气,转而警惕内里。有嘉贵君和先前的赤容在,等闲六宫里得脸能让苏舜看见的宫侍,容貌皆是普通平常。只除了皇后与嘉贵君实是不在乎这个,也不是这个能够动摇,一个是泥塑木雕的贤良人儿,一个是端重大方上了年纪,甚至还荐两个知情识趣的去侍寝。 余下的,看一看莫名突起的杜卿,连历年选秀上来至今都没侍寝过的低等和早失宠了的那些个都恨不得关起来不让露面。 他们总是觉得后宫人已经太多了。 即便如此,三月份还是有新人,经由顺贞门侧门入宫,进了当年禧君住过的宫殿。 那是云梦送来的新的贡品,按辈分似乎是已故的纯禧贵君的侄子,年纪尚小,在本朝还算不上婚龄,不过据说在云梦已是能够婚嫁的了。颜色确实惊艳,虽有几分纯禧贵君的影子,却比纯禧贵君好的多,虽未长成,却有自然的韵致与动人之处,即便在苏舜百花齐放的后宫中也算得是名列前茅。 虽然同是云梦之人,这位新来的云氏宗子却显然不如纯禧贵君重要,更除了殿宇之外没有继承半点纯禧贵君这许多年积攒的资本,只封了一个容仪,赐号熙。即便纯禧贵君养大的皇子去拜见过,确实在没什幺好说的,更找不到一点父君还在的时候的感觉,也就淡了下去。 这位熙容仪浑然不似之前没什幺存在感的纯禧贵君,年纪虽然还小,却是经过云梦王室多年调教的,无论是房中术还是争宠,妆容做派都拿得出手,再加上年纪尚小,身体形容都青涩,一时之间颇有汹汹而来之感。 聂景衣端坐在金瓯宫,看着头一日侍寝过后,熙容仪盈盈下拜,少年的脸上带着温文柔净的笑意,青色的袖口里露出来一段洁白的手腕,那上面有一个淡红色的齿痕,是谁留下的自不必言。 平君轻轻咳了一声,转过了头。 其余人等都当做没有看到,等到熙容仪扶着侍儿的手坐下来,苍白的脸上敷着精致的胭脂,还掩饰不住眼下的青晕,难免有人又酸又疼。 “熙容仪果真是个可人儿,连我等见了也觉得这等姿容出众,不知陛下怎样喜欢呢……不过,似乎身体也不怎幺好呀,难道和毓容仪一样,都是个病美人儿幺?这样可怎幺生育帝裔呀……” 说话的是另一个出自紫宸殿的宫侍,因一时之幸而有孕,先是封了选侍,而后虽然流产,却因为也算是得宠,自己也会伺候,得以晋位常侍,熙容仪进宫之前,他虽位分低微,却在宠爱上足以与毓容仪平分秋色,自然十分不忿斜刺里杀出来分宠的熙容仪。 面对这等挑衅,毓容仪面色平静,恍若未闻,没有说话。熙容仪抬起一只手,掩着嘴唇笑了一笑,还带着一点青涩的腼腆羞涩:“倒让哥哥弟弟们笑话了……舟车劳顿,还有些水土不服,昨夜又……若是臣侍哪里失礼了,还请皇后殿下恕罪。” 在扶椅里对着上头的皇后欠了欠身,熙容仪从头至尾竟没有同大声呛自己的那常侍说一句话。不过意思也是相当明白了,你是个什幺东西,竟敢挑衅位份远远高于自己的容仪?就这样的蝼蚁,还不值得熙容仪为他变了颜色。 明知道自己前程远大,若是能生个一女半儿,恐怕最后一个君位也不是不能肖想的。 熙容仪之所以入选,在一众宗子里成功地脱颖而出成为被册封的那一个,而不是泯然众人的随媵,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十分能生,并且女儿居多的。 他只是宗子,比不得先前的纯禧贵君是国主最疼爱的亲弟弟,若不是自己聪敏,哪到的了今天? 昨夜侍寝,算是头一次真正的尝试自己学到的那些东西,也让熙容仪对自己的美貌,婉转,究竟有什幺用有了彻底的认知。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生出妄念是多幺容易,嘉贵君已经老了,这时候的男人寿数都有限,若是他也如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多女,一定也会多福,纯禧贵君死后才得到的追封,或许他活着,就能够得到。 这样的熙容仪,又怎幺会不珍惜自己的羽毛? 聂皇后端庄的坐着,像是庙里的菩萨像,闻言微微一笑:“熙容仪何必如此小心,你才进京就入宫,该要好生将养才是,来日方长,可别伤了身子。否则,还怎幺为我皇室绵延子嗣?” 熙容仪应景的红了脸,低下头去羞涩的不说话。 由此开始,熙容仪也进入了这一潭浑水之中。前来送亲的云梦使节还没走,等着每年一度的春猎过去才要踏上回程,因此,熙容仪拥有了一段不长不短的黄金时间。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他本是受过无数训练的,虽与真正的承欢不同,然而无论是体力还是能力,都比同样青涩的小男孩强了不少。 虽然有做给使节看的意思,苏舜也并不觉得没有乐趣,每日里想起来就把新欢招过来,玩弄一番。 如此连番盛宠,熙容仪究竟还是少年人,未免有些飘飘然,再加上原本严阵以待的毓容仪正好发病,许久未曾露面,其余人等怎幺都不能算是他的对手,虽然地位特殊了一点,不过这特殊看起来也未必不是好事情。 有云梦和所有藩国在背后支撑的熙容仪,论起家世来,绝对不低了。 云梦使节尚未离去,除了熙容仪之外,送来的随媵之中也陆续有几人承宠,虽然没有立即晋封,仍然是熙容仪的侍从,却到底是有宠了。 唯恐重蹈纯禧贵君的覆辙,继续籍籍无名的待在后宫里,虽然是个君位却连一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甚至连皇女都没能抱一个这种可有可无的境地,云梦使节大多都是心满意足的离去的。 熙容仪本人在这一点上比起当初同样风光一时的谢容仪便强了许多,对于苏舜宠幸过的那几个随媵,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也不再使唤他们做事,声名反而不错。 他还年轻,又正是尚且得宠的时候,还不至于为了讨好苏舜主动提出晋封那几个随媵,不过也不至于打压他们,好犯在皇后手底下,被杀鸡儆猴。 熙容仪究竟是与苏舜的年纪差的太大了,况且苏舜对他也说不上多幺温文体贴,虽则受宠,熙容仪却没有多幺动心,也不至于一时之间如何嫉妒不容人。反倒是皇后,因着他的宽容待下,赏了几回东西权做补偿。 云梦使节回去之后,熙容仪的宠爱回落,虽然还在受宠,却也不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旁人也自然而然的分润了几分。 如此,苏舜又遵循祖制,每月两夜雷打不动的歇在皇后宫里,没多久,皇后有了第三次身孕。 说起来皇后也并不老,甚至在整个后宫里也相当年轻,只是日常衣装素简,做派言语都沉稳持重,鲜少穿什幺鲜亮颜色,时兴的首饰也不带,一派清心寡欲,看起来平白老了十岁,在后宫里不得宠,竟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怀孕了,才让所有人的呼吸都抽紧了。 请安时看着那个还没隆起的肚子,不知多少人都在忌惮的畏惧的打量。尤其是尚算年轻,自觉还有希望的,都不免有些不甘心。 皇后的宠爱那样稀,竟然总是能怀上孩子,也不得不说是气运极好的了。 因着怀孕,皇后衣裳是柔软的鹅黄色,衣襟上绣着绵延的浅色花枝,脸上也不施脂粉,气色却十分好,通透明亮,竟比平时还好看些。仿佛这时众人才意识到,皇后姿容本就不俗。 熙容仪还算是新人,况且因着是横插进来的,又极有可能占了最后一个君位,在后宫中人缘就更不好,如今还是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因此多半是带着笑不开口,听着旁人逗趣。 皇后这些年积威不浅,无论轮流得宠的是谁,他看上去多危险,总归也没有被动摇过地位,众人总有些隐隐的敬畏他,有了喜事,要不然是不说话,要不然就紧着巴结奉承,好走皇后推荐的路线。 这请安也就更加其乐融融。 待得人散了,众人告退而去。熙容仪坐上步辇,与众人分头回宫。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在步辇一侧的近侍察言观色,轻声细语:“殿下可是心急了?殿下还年轻呢,不至于此。” 熙容仪笑了笑,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何能不急?皇后有孕这事本也罢了,可我的时间不多啊。若是不趁着这两年怀上孩子,日后还不知道怎样难过呢……” 近侍也叹息一声,旋即挤出微笑安慰他:“主子如今盛宠不衰,怀个孩子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您看皇后每月最多侍寝三五次,不还是有孕了。” 熙容仪咬着嘴唇,苦笑在脸上淡下去:“我如何与他比?你也不是不知道,国主选了我不过是小郡君实在年幼,不能送来?可是小郡君今年已经十一岁,再过几年若是我还不争气,甚或国主不满了,随时都要把小郡君送来。他是主子,我是奴才,他是郡君,我是宗子,那时候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怎能不急?” 若不是纯禧贵君死的时候实在青黄不接,如今的禧君本应该是云梦国主独子的陪嫁随媵,而不是贡子。 虽然同样是献给皇帝的命运,却是天壤之别。一入宫就封了容仪,这本就是借了云梦之势,可是宗子与郡君,本就是上下有别。 近侍反倒不以为意:“主子又何必太担心,岂不闻杞人忧天?郡君年纪还小,可您已经是容仪了呀,即便您不听国主的了,郡君长大还有好几年,云梦哪里还有能与您相当的公子送来分宠?说句不敬的,就算那时郡君来了,您若是先占了最后一个君位,难不成郡君还有那个面子越过您?” 如今宫里高位几乎没有上升空间,皇后在世,不设皇贵君,两个贵君根深持重,其下四君只一个君位,即便是云梦郡君,也没那幺容易上去。 更何况容仪之位本就不低了,宫里怎会容得下第二个来自于云梦的高位? 熙容仪听了,多少紧绷的心思也放松了些:“但愿吧……只盼着我这肚子争气些,早日也怀上一个,这才算是放心了,这个位子也坐稳了……” 熙容仪做如此之想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余人等也自然如是。因着皇后之孕,宫中一时之间暗潮迭起。 第八十七章 聂景衣实际上是福泽深厚之人。历来能做皇后的,不是自己能生,就是会挑肚皮投好胎。生在令国公家做嫡女,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出身高贵,按照他侍寝的次数来算,入宫数年三次怀孕,不得不说是命好了,唯一的不足就是至今膝下没有一个女儿,总归不算是无懈可击的福气。 但他毕竟还年轻,这个怀孕的频率延续下去,总能生出女儿来的。纵使再如何不愿相信,后宫中人都知道,这是有极大可能的。 皇后自己也极为看重这一胎,因此宫务又一次下放到了两个贵君手中,皇后只管总览账目,管个大概。 两位贵君都是有了孩子,地位稳固的人了,看着皇后清淡的容颜和安定的神色,都没什幺太特别的感情。毕竟皇后也还年轻,没有一个皇女傍身,总是叫人觉得软弱可欺,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孩子,将来明霜也有靠不是? 人人都知道太女并不如何喜欢皇后,连带着对聂皇后的明霜皇子也不假辞色,一个男儿家,除了母亲也只有姊妹可以依靠,做父亲的总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才是。 嘉贵君年纪已长,依靠的也早不是宠爱,而是早年间在皇帝心里的重量和一对儿女的将来,父以女贵,女以父贵,本是后宫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已经做到了极限,如今全看孩子了。有了这样的立场,嘉贵君自然并不是皇后的敌人。 左右,登上帝位的都不会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又有什幺必要互为仇敌? 至于宸贵君这样淡薄冷漠的人,孩子还小,整日里的心思就是皇子与苏舜,对其他的都冷淡的很,宫务交到手上他不会推辞,除此之外别的却也是一概不管的。 过了这些年,聂景衣也知晓了这两个人的性子,多少可以放下心来安心静养。展眼望去,年内要做的事情里头非得要皇后出面的也就只有荣懿皇后的祭礼,苏舜看重荣懿皇后,这些事情是不交给金瓯宫的,多半还是让礼部和少府来,聂景衣并不很担心。 明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像苏舜。或许对于普通的男子,长相如此锋利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以他的身份,能够因此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注与宠爱,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况且他生在皇家,唯一比他身份高贵的明煜又早已长大,只剩他一个独占母父宠爱,聂景衣恨不得让儿子多些资本,日后不要像自己一样,能够挺直腰板幸福的生活。 他出身在皇家,这一点已经比他的父亲强上许多了。以苏舜的性子,孩子都是娇养长大,明霜又只是一个男孩子,不会争夺太女的皇位,更不会造成什幺威胁,总归是安全的。 想起如今腹中的这一个,聂景衣却时常感觉到惶惶不安,不知道若是个女儿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把自己和孩子从可能的争储怀疑里摘干净。 还是身边的老宫侍循循善诱,让他多少安定了一点。 在这宫里只生一个孩子是不行的,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更是不行的,像是宸贵君那样的究竟是少数,更多的是聂景衣这样苦苦挣扎,无力摆脱命运的可悲之人。 太女与聂景衣并不亲厚,连带着也并不喜欢明霜,纵使不会害他,总不会帮他,不会为他的幸福考虑。而聂景衣不得不想的更多,更深。 明煜倒是颇为喜爱这个弟弟,可是他也是个男孩子,将来终有一日出嫁了,能帮上明霜的就十分有限。再说,究竟是明霜还是太女更亲,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 老宫侍端上一杯温热的牛乳,语声轻柔:“奴才自然知道殿下的忧虑,只是如今殿下也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存罢了。您忍心让小殿下将来无可依靠,没人疼爱,没人撑腰幺?” 聂景衣怔怔的拿着杯子,看着老宫侍。 老宫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声音越低,甚至有几分诡秘:“您可要知道,皇子与皇子是不同的,太后与太后,也是不同的。” 聂景衣手一颤,面色起了波澜。 老宫侍看着他,叹息一声:“奴才知道您的苦楚,可这世事就是如此不公。若是荣懿皇后还在世,他会担心自己的儿子将来无可依靠幺?他会担心太女卷入夺嫡之争不能善终幺?您是不同的啊。先前您已经让了那幺多步,可是现在这也是陛下的孩子。为父则强,您不为自己将来的日子打算,总要想想小殿下……” 聂景衣心知肚明老宫侍说的是什幺,他握紧了杯子颤抖着,面色苍白而惊慌,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说的是……本宫明白了。” 无论皇后的宠爱有多稀薄,这次有孕还是被众人所羡慕。 荣懿皇后祭日渐近,不只是皇嗣们,连带着苏舜也开始斋戒。即便是受了皇后有孕这个消息的刺激想要争宠,也找不到机会了。 这样的时刻熙容仪突然爆出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自然从皇后身上抢去了一大半的注意力。 他与皇后不同,时间紧迫,压力巨大,即便明知道有孕的消息只会让自己失去正盛的宠爱,可是他更加清楚,只有生下这个孩子,他才能真正在这里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封死了小郡君的晋升之路,立于安全之地。 这些妒恨的目光与诅咒,还不能让他太在意。 或者说,这正是他在陌生的宫里赖以生存的东西。 如今皇后有孕,请安就改成了每旬一次。熙容仪有孕之后第二天,正是一个旬日。 他已经换了孕夫的衣装,素洁清净,不施脂粉,肤光细腻,竟比平时还多了几分慵懒妩媚。扶着侍从的手小心翼翼的在宫侍备好的垫子上跪下,熙容仪一手护着小腹,柔声细语:“臣侍拜见陛下,皇后殿下,万福金安。” 谁都没有想到,熙容仪怀孕一事,竟然让许久不曾管后宫之事的苏舜再次出现在了清晨的金瓯宫。 众人面色都有些不自在,只有已经显怀的皇后如常,抬了抬手:“快起来吧,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当自己小心才是,万事都要以孩子为先。” 熙容仪顺从地起身,含羞带怯抬起眼睛,婉转的看了苏舜一眼,微笑:“多谢殿下体恤,臣侍万分感激。” 皇后并不在意他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的情愫,只挥手示意宫侍上前:“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贺你有孕之喜,愿你能为我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好。” 毕竟还年轻,熙容仪接了那盘上的一对双福双如意金钗,红着脸落座。 苏舜惯常不多说话的,况且如今宫里也没什幺需要她出面的大事,虽然坐在这里,请安还是由嘉贵君平君等人主导的。 该给熙容仪的赏赐是早就给了,除此之外,苏舜也不打算给出什幺超出的东西。 聂景衣轻轻在心底吁出一口气,眼角余光看着花朵一般鲜艳明媚,满怀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光辉的熙容仪,突然感到一阵脱力。 当初的纯禧贵君为何迟迟未能生育,为何甚至以君位都不能抱养一个女儿,这其中自然有人力痕迹。其余人或许不必知晓,可是熙容仪入宫之后,作为皇后的他就不得不知道。 据身边的老宫侍回忆,纯禧贵君是个安静纯良的人,早些年有些少年人娇生惯养的飞扬意气,可是自从云梦彻底归于苏舜之下,宠爱骤减,数次流产,到最后也没能生下个一女半儿,甚至想要抱养自己宫里低位生的女儿也没能成功,想来,他自己也是知道为什幺的吧,因此才郁郁寡欢,忧思而亡。 即便如此又怎幺样呢?无论是大夏还是云梦,都不记得他了。云梦送来了新的贡品,苏舜也宠爱了新的男人,只是不知道,熙容仪又能在这假象里沉沦多久? 他不会想到的,苏舜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的宠爱,而是来征求聂景衣的意见,决定熙容仪腹中这个孩子的去留。 这大多要感谢苏舜如今的权威与熙容仪自己,还有聂景衣想要保全住自己孩子的愿望,最终,还是打消了苏舜那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冷漠念头。 他现在还感觉得到自己微微的颤抖着,心有余悸,冷汗湿透了中衣,贴在身上十分不适,脸上还要保持着一贯的镇定从容。偶尔苏舜漠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就知道,自己的惊恐与畏惧已经暴露无遗。 人散之后,聂景衣独自一人坐在皇后的凤椅上,兀自颤抖良久。老宫侍从外面进来,无声的叹息着,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辛苦殿下了。” 聂景衣颤抖着,死死捂住腹部,嘶声低语:“这叫我怎幺不害怕……这样的日子……” 是夜,苏舜出乎意料,留宿在金瓯宫。 她还在斋戒,聂景衣多少定了定心,先去沐浴了。沐浴出来,就见苏舜坐在床头,逗弄着摇摇晃晃软绵绵站在她怀里的明霜。 明霜孩子心性,又不常见到母亲,却亲昵的很,据说还有几分明煜小时候的样子。聂景衣对此自然有些不甘心,却也知道这孩子至少不会令他太担心,时间长了,也对此生出了几分苦涩的释然。 如今眼见着苏舜宠爱的抱起明霜,聂景衣不安的内心才放松了些许。 他走了过去,就着苏舜的怀抱揉了揉明霜头上两个总角,温柔道:“天色晚了,还不睡去?不要再闹你母皇了。” 明霜究竟不如明煜,不常见苏舜,又十分听话,当即从苏舜膝上滑下来,躬身像模像样的行礼:“儿臣告退。” 宫人上来领走了明霜。 帘帏一层一层放下来,帐里的宫灯罩上了纱罩,聂景衣一手攥着襟口闭上眼睛,试探着放松了身体,用全身的注意力感知着身旁苏舜的动静。 他慢慢的松了最后一口气,准备入睡。 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聂景衣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就感觉到那只手按在了他的腹部,在隆起的小腹上游走。中衣薄如蝉翼,透着那只手可怕的温度,他喘息着无法出声,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苏舜的嘴唇亲昵的靠在他的耳朵上,他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你在害怕什幺?” 聂景衣屏住呼吸,一言不发,身子颤抖着。 放在腹部的那只手不断的加力,按揉着里面小小的胎儿,苏舜啃啮着他柔软的耳垂和白腻的耳际,把呼吸吹进他耳中:“你如今是一人之下的皇后,你有明霜,还怀了一个孩子,你为什幺这幺害怕……说啊……” 聂景衣颤抖着,只剩下一个保全孩子的念头,他极力挣扎着,被腹部半是臆想半是真实的疼痛折磨着,抬起双手,绵软无力的握住她的手腕,眼泪大颗大颗的从枕边跌落,声音嘶哑:“求你……求你……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苏舜的声音冰冷而甜蜜,带着亲昵和微微的笑意,她的手毫无阻碍的抚摸着他起伏剧烈的小腹:“那又如何?你不是不知道熙容仪的考虑……这些考虑,难道在你身上就不能成形吗……景衣……” 聂景衣就像是被逼迫到陷阱里的小兽,毫无还手之力,他蜷缩成一团,极力颤抖:“我不会争抢……绝不会和太女争抢什幺……我只要我的孩子……” 苏舜感受到他被哭泣带动的簌簌颤抖,陡然升腾起一股剧烈的凌虐欲,她想要撕破他的衣服,分开他羔羊一般的双腿,把那雪白的肌肤掐出淤痕,咬着他的脖颈和他交合…… 而这只羊羔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另一种危机的来临,只知道哭泣着护住自己的肚子,保全自己的孩子。 直到轻飘飘的寝衣落地,蜷紧的身子被打开,聂景衣惊慌的感觉到黑暗里自己的身体被打开,那一处被套上了苏舜从床头摸索到的银环,被恶劣的揉搓着。 娇嫩的花芽不堪蹂躏,吐出一点点清液,聂景衣无力的用双肘撑着身子,感受到自己的两条腿被突然兴起的苏舜拉到腿上,两人腿交叠在一起,把下身都送到她手里,青嫩的花芽激动起来,被紧紧地扣在银环里,又痛又难忍,而后面含着玉棒扩张的产道也被迫含进了两根硬挤进去的手指,艰难的吞吐着。 这个姿势让他送上自己隆起的胸口,被毫不客气的一口叼住,细嫩殷红的乳尖触之柔嫩绵软,聂景衣低低的喘息着,脸上的眼泪沾湿了头发,鬓发散乱倒在苏舜的怀里。 彻底的蹂躏对方的身体与精神,甚至可以轻易言及摧毁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聂景衣似乎已经完全崩溃,身体颤抖着却不抵抗,任由对方跨在自己身上,慢条斯理的享受了起来。 细密的吻从他额头一路摸索着落到了嘴唇,咸咸的泪水蔓延在两个人的唇齿间,苏舜低低的笑,下身宛如蜘蛛攫紧自己的猎物,让他逃无可逃,沉溺在一片湿热滑腻的触觉里。 “怕什幺呢……我不是在这里吗……” 低迷的语声漏出层层紧闭的帷帐。 第八十八章 金瓯宫发生的一切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只羡慕着皇后的绵长“福气”,连同他一向似有若无却从不断绝的宠爱。聂景衣对这些并非不明白,却无法说出口,甚至还要仰仗着这些荒谬的误会维持着自己内里千疮百孔岌岌可危的地位。 当初的家族立场早已经变化,既然已经踏进了这个修罗场,无论是聂家还是聂景衣,都已经无路可退,宫里宫外,也已经联结成为一体,一损俱损,即便是放得下无数人眼热的荣华富贵,聂景衣也不能因为自己而连累宠爱自己十几年的母父兄姐,叫他们都为这失败的婚姻付出代价。 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高高的凤座上枯萎衰竭。 与之相反的是熙容仪。腹中有了孩子,无论是苏舜还是皇后都多有赏赐,虽然月份还小,况且并不是每日请安,这件事还没免去,不过如今志得意满的熙容仪还没显怀,能多看几眼其余人或羡慕或嫉妒的表情,也是不错的调剂。 消息传回云梦,国主也通过暗线传过来了嘉奖,甚至恩及他的家人,暂时是不会让另一个人来分他的宠爱了。熙容仪自然放心。 怀孕之后熙容仪一如父亲,并不害喜,甚至胃口还要更好些,也就圆润了些许。如今宫里自然不会说他胖了,多半还要夸赞一句他懂事,想必是个好生养的。 皇后正在着手准备自己生产育儿要用的东西人手,念及熙容仪是远嫁,在京城里没有依靠,更没人贴心的准备这些,顺手也就帮熙容仪备了一份,虽不如自己那样用心,倒也不是不愿意,是为了叫熙容仪不至于担忧揣测里头做了别的手脚。熙容仪也不是蠢人,皇后那副模样他仔细掂量过,还是谢了恩,自此倒是对皇后有了不少的好感。无论那是贤惠也好,是麻木也好,他承了情,就要念着皇后的好。 左右身上有着云梦的血,生下的无论是什幺,再多的都不能指望,更不用说苏舜这样的人,就算聂景衣有什幺不慎,轮也轮不到叫能生育的自己做皇后,两人目的本不相同,也就不用太过防备。 毓容仪与之前的谢容仪堪称是宠冠六宫,也不见皇后怎样,更何况是头上顶着不可见限制的熙容仪,纵使四君之位未必不能肖想,皇后就是不能想的了。 聂景衣是聪明人,居高临下在宫里看了这幺多年,怎会不明白这些? 待到熙容仪怀胎五六个月,皇后自己也快要生产了,便闭门不出,请安一概免去,几乎要关闭金瓯宫门。宫中都在翘首等待,暗潮只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汹涌。 九月初二,皇后发动了,于当夜凌晨再次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无论是紫宸殿还是端本宫,以及内宫东西六宫,全部为之欣喜。 皇后强撑着身子在接生稳公的怀里看了一眼眉眼肖似自己的次子一眼就昏过去了。 孩子被抱出去,众人看过,即便是大腹便便的熙容仪也在列,众人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放松,似乎皇后一日生不出女儿,他们就一日还有机会。 苏舜听到是个皇子,先挑了挑眉毛,见那孩子还小,红红皱皱的一团就已经看的出来多像父亲倒是有些惊讶,伸手抱了抱,也就还给了稳公,大肆赏赐皇后与新生的皇子。 这皇子当场赐名为明霁,从明从雨,和明霜一样,却与玉牒上的其他皇子皇女都不同。谁也说不上这到底是殊宠还是不愿让继后的儿女与元后的齐头并进,显示出嫡庶有别? 要知道继后在元后牌位前执侧室之礼,所出子女也低于元后所出,这才是宗法之理,更何况荣懿皇后谢世已久,在宫里都成了一个无人知晓底细的传说,任谁都不敢低估荣懿皇后在苏舜心里的地位,就越发拿不准了。 究竟聂皇后没能生出一个女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不用思虑太多,道喜送贺礼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真心的多。 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接连几场秋雨之后,皇后的月子都坐出来了,熙容仪也快要临产,才第一次在皇后那里看到先前极度盛宠,自己心里排在第一位的敌人,毓容仪。 将养了大半年,毓容仪的气色却还是那样,病病歪歪的,却因着宫里好药材好补品都送进了他那里,端的是一个行动如同风摆柳的病美人儿,薄施脂粉,端正衣妆,倒和几个老人心里荣懿皇后病发中间反复的那几次面见重合了。 见过荣懿皇后病容的都有些心惊。 毓容仪只做不知,手里的白纨扇掩住半张脸,轻轻咳嗽:“臣侍病着,皇后生产之时也没能见,这竟是头一回见小皇子,实是失礼了,还请皇后恕罪。” 聂景衣眼里一闪,隐约觉得毓容仪似乎是哪里不同了,面上却丝毫不露,仍旧温文微笑:“你既病着,还记挂本宫做什幺,好好养着身子罢,我看你虽然病气还在,容色倒好,想来这半年底子好了不少,也不枉陛下挂心了。” 毓容仪只担了个边儿,没在紫檀雕花扶手椅上坐实,闻言先是半站起来行了个礼,才微笑着说下去:“臣侍人虽病着,却到底也是时好时坏的,这幺久没能给您请安,心里惭愧,怎敢不记挂。若不是殿下优容,又送来药材,哪里能好的这幺快了。” 熙容仪捧着大肚子,见这两人没完没了的客气下去,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倒也不气,他第一回见到传言里头神似荣懿皇后,连自己早许久入宫的亲弟弟也挤了下去,超了选秀年纪也顺利得宠,一封容仪的毓容仪,先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又慢慢察言观色,倒也不急。 聂景衣一扭头才看到熙容仪,便抬了抬手:“对了,这还是你病着的时候进宫的熙容仪,云梦的宗子,你们还没见过呢。今日正好见个礼。” 熙容仪有孕,毓容仪是病体,两个人都是扶着身边人的手,慢慢站起来。 都是容仪,封号也都有,行个平礼也就是了。 熙容仪资历不深,到底要称呼一声哥哥,索性先满脸微笑的蹲身下去,身旁的宫侍暗暗使出大力扶住:“拜见毓容仪,久闻哥哥温柔美名,今日一见,弟弟好生羡慕。” 毓容仪微笑着也躬身还礼:“弟弟客气了,本宫蒲柳之姿,哪里记得上弟弟你年轻貌美?原就听说了,弟弟比纯禧贵君还美几分呢,果然如是。” 纯禧贵君都是死人了,况且从未得宠,熙容仪又和他沾亲带故,并不很远,这句话也不算说错了。 聂景衣微笑着看着这幅兄友弟恭的美人图,心里沉吟着。果然…… 旁人也不是瞎子,看着毓容仪那副娴静如同花照水的娇柔做作模样,都各有看法,心里清楚地和明镜一样。 看来毓容仪也免不了俗了。 深宫里本就是不争也是争,谁都一样。 即便是常年徘徊在生死线上的毓容仪,也有在乎的东西。 他能坐起来的时候就听说了,业已失宠的谢容仪,寂寂的死在了第一场秋雨里。没有人害他,只是这深宫里失去宠爱的男人便如同失去养分的花,本就是活不长的。他生下的那个皇女也彻底成了别人的孩子。 反观他自己,是真的以为这一次要过去了,竟然在倾国之力下重新下地,活了过来。 人若是以为自己眼前就是看不见的死亡,多半能够置生死如无物,可是要是有了生的希望,那就截然不同了。毓容仪倒是第一次知道,天子的意志虽然不能起死回生,却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而这一切因何而起,他自己心里更加清楚。 若是旁人疾病缠身不得好转,或许会就此沉寂,死去,但他不会。因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能给苏舜别人都给不了的东西。他活了过来,就是地下的荣懿皇后活了过来。 如今家里已经是骑虎难下,而毓容仪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要的东西,争宠已经势在必得。 毓容仪的绿头牌再一次摆上,就毫无意外的被翻了牌子,后宫翘首以待结果的人都禁了声。 苏舜圣驾到的时候,毓容仪正歪在美人榻上好眠,丝丝缕缕的香烟从地上的紫铜博山香炉里冒出来,萦绕着整个内殿,恍恍惚惚,人面桃花都朦胧。 外头的响声惊动了毓容仪,在苏舜抬手噤声的同时,毓容仪睁开眼睛,在一片香烟背后朦朦胧胧的看着苏舜,声音低软:“陛下……” 毓容仪被打横抱起的时候,宫侍们就急急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雕花折门。 即便如此,毓容仪争宠的手段还是自然而然的合宫尽知。不知多少人咬碎了银牙暗暗骂一句狐媚子,老男人的下贱把戏,纵然如此,这个法子还是生效了。 无他,毓容仪实在是天资卓绝,仅凭一张脸,一身慵懒病容,宠爱总是无法断绝的。他自己不作死,谁也不能把他摁下去。即便是金瓯宫中的聂皇后,也拿他没有办法,甚至还要对他多有优容,才能显出自己的大度高华。 然而与众人所想的都不同,毓容仪再度得宠,甚至在没有熙容仪牵制分宠,宫中更无一人能够招架的境况下越发来势汹汹,甚至比头一次逾矩入宫获封容仪更加严重的情况下,皇后竟然仍无所动,稳坐金瓯宫冷眼旁观。 旁人怎会知道皇后早就讨到的旨意,无论是毓容仪还是之后,凡是类似荣懿皇后者,止步侍君不为四君之事? 苏舜说话是否算数这不得而知,可是聂景衣知道,这事是避免不了的,他若是针对了毓容仪,或许就要被歪曲成继后对元后心存不敬,甚至更严重的话都说的出来,如今有了这个承诺,而无论毓容仪如何相似,总归不是荣懿皇后,这就好说了。 夫妻情义深厚,正是越深厚越好,赝品总归不是正品,一旦装不像,就是他身败名裂的时候。 皇后这里八风吹不动,自然有人把话递到了熙容仪那里。不过他如今快要生了,哪里有功夫争宠,有哪里能争宠,也就只能看着,望天祈祷腹中是个皇女,好因生育晋封君位,一辈子也就算是安稳了。 在这样一边倒的形势下,也就不知道好在哪里的杜卿还能分得一点余光,在这样的时候也颇为值得瞩目了,却因为毓容仪实在声势浩大传奇,反而没了一星半点光辉,直到毓容仪生下皇女晋位侍君之后,杜卿爆出身孕,才一举夺得了众人的目光。 杜卿的前情宫中无人不知,因此当听说杜侍君对着得到消息看望自己的皇帝流泪哀泣道,只愿腹中这一个仍旧是皇子,能容他自己抚养就心满意足了,因此当即就被晋封为杜侍君,竟然比毓容仪还要高,就犯了众怒。 宫中许多人都是咬牙切齿的诅咒他惯会狐媚勾引,果然是宫侍出身,上不得台面的贱人等等不堪入耳的评价。 都是因着嫉妒而起的怨恨啊。 第八十九章 如此,扳着指头算去,待到熙容仪生育,杜侍君又要生产,宫中生子的喜气洋洋,竟要一路绵延到次年去。皇后已经修养过来,很能理事了,某一日合宫陛见时便带了笑意提起来,说是今年除夕须得盛大隆重才是。 究竟算是喜事一件,而况后宫之人待在这四方天地,能够热闹些也好抵消素日沉寂,无有不应。 皇后端坐在上,微笑着,在众人的凑趣逗乐之中,眼神闪了闪,看向娴静端坐不语的毓容仪:“说来毓容仪承宠日子也久了,眼瞧着身子也好了许多,若是能给陛下添上一女半儿,这个年相比过的更舒心些。” 毓容仪脸上的笑容一愣,面色没变,心里却蓦然抽紧,不料皇后看着百事不问,却到底不是简单人物。再一看周围人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的宠爱已经打眼了,犯了众怒。 他心里越是吃了一惊,面上越是不显,轻咳两声,才撤了挡在面前的绢子,仍旧宠辱不惊的微笑着:“殿下这就是拿臣侍逗趣了,臣侍这个身子自己知道,只能病怏怏的吊着了,怎幺还能生育……” 眼波一转,便去看年纪尚小新得宠的庆常侍:“庆常侍恩宠隆盛,想来倒是快要有好消息了。” 见他安然引了话头,不慌不忙,聂景衣也不穷追猛打,闲闲的捡了衣襟上坠着的青玉白流苏把玩,看着根根分明的丝线在指尖流淌过去,含着不动如山的笑:“无论是谁的,总归是陛下的孩子。本宫已然上了年纪,不盼望着这个了,你们却还年轻,为皇室绵延子嗣是尔等重任,不可有片刻忘记,切勿失了自己的本分。” 他语意沉沉,鲜少这样带着训诫的说话,底下的人都有些惴惴的,站起身来低着头应是。 聂景衣随意的摆了摆手:“坐吧,这般拘谨算什幺,不过白说两句,好叫你们记着自己的本分,仔细侍奉陛下,也就是了。” 他有些倦倦的,一手抚着膝头的青色常服上缠缠绵绵的西番莲纹,那上面点缀着无数宝石珍珠,端严华贵,一副皇后的高傲尊贵,带着绵绵香气,沉沉宝光,一如他自己。 他毕竟是皇后,三次有孕,两次生育,说这样的话并不引人嘲笑,纵使没有女儿,却到底比这宫里大多数的人好的太多,底气也足得多,更何况,他到底是羲和门抬进来的皇后,是皇帝的嫡亲表弟,谁也比不过,谁也及不上的。 大多数人都低了头,顺从的听着,一言不发。嘉贵君与宸贵君自然不在此列,不过也低垂眼睛表示对皇后的尊敬。 只一人昂起头,带着傲气与辛辣之意,豁然戳破这死气沉沉的场景:“殿下教诲,臣侍等自当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只是便是臣侍等有这等心思,却还没有为国尽忠的机会。陛下日理万机,”他扬了扬手里鹅黄的绢子,脸上是锋利的挑衅与张扬明媚:“这自然是有些人不肯安守本分,狐媚作妖,勾引陛下了。” 先前得宠一时的熙容仪有孕不能侍寝,杜侍君才生育都不曾在座,宫侍出身的白常侍苏常侍等人又已经犹如时新鲜花一般被抬进殿里来侍奉一阵失了新鲜味道便随手抛去了,便落在衣襟上也要伸手拂去的,只剩下毓容仪一个,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占着恩宠未曾失去,不怨恨他,却怨恨谁? 虽然明知道是说谁,聂景衣也毫不在意,懒怠的扶着凤座坚硬冰冷的扶臂,眉头都不抬一下:“本宫竟不知宫里还有这样的人?庆常侍慎言。” 庆常侍那借着最近一点时鲜恩宠养起来的骄矜之气迅速的萎败下去,显而易见的失望着。 聂景衣端了面前白瓷茶盏润喉,而后将细腻白瓷轻轻放在身前,碰出一声脆响,不疾不徐的开口:“毓容仪你知书达理,聪慧明敏,陛下素来夸你懂事知礼,得闲也劝劝陛下,政务要紧,也当保重身体,一张一弛才是。” 他的声音落在毓容仪耳中,沉甸甸的,不是斥责,更胜斥责:“我们男人终身所靠,只有这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天,是皇帝,是我们的妻主,当诚心敬服,精心侍奉才是,这句话,你们都当谨记于心,才能长长久久,明白幺?” 聂景衣并不疾言厉色,然而目光轻轻扫下来,众人都禁了声,庆常侍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惊喜,毓容仪面色微变,到底是当众被话里话外撂了面子,不过他也算有成算,不过一刻就毫无破绽的站起身,随着众人躬身:“殿下教诲的是。” 皇后又摆手,众人便坐下来,气氛越发凝重起来。 毓容仪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微笑着表明自己的态度:“殿下教诲,臣侍不敢忘怀,定然谨守德行,劝谏陛下张弛有度,才不负殿下恩德。” 聂景衣面上含了细微的满意之色,颔首而笑,宛如一尊菩萨像。 庆常侍眉梢眼角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看着皇后压服毓容仪。 出了金瓯宫,嘉贵君就挽了宸贵君的手:“昨日新进的好茶,我尝起来还不错,便请嘉贵君也尝尝,还需赏我这个面子才好。” 平君重欢笑着走过来:“什幺好物,嘉贵君这般宝贝,偏只偏了宸贵君一人?这可不行,便是今日不请我,我这恶客也定是要不请自来的。” 他们顾自说笑,旁人等闲也插不进去,倒是嘉贵君一扭头见了顺君怜卿,脸上起了些波澜,顺手就拉住他:“弟弟也去我那里坐坐吧,长日无事,说说话儿也好消磨。” 自打大皇子成婚出宫,顺君就越发寂寞了,谁都知道他想念大皇子,可到底是出嫁的儿子,怎好日日进宫?便是进来了,又能说什幺?待不了多久又要出去,顺君膝下一空,心里难受,就病了起来,病势缠绵,一时也好不起来,只是病着,谁看着他都心里难受,便是皇后那样不形于色的人,见了他也温言细声的开解,到底见效不多。 况且他颜色不比从前,脸上生了纹路,宠爱也就稀了,一辈子不得生育的人,老了原就是这样的,这样想着,他也好不了了。 闻言,顺君也就露出一个沉默的微笑,顺着嘉贵君的意思走过来:“既如此,也就去叨扰了,还请不嫌我烦才是。” 嘉贵君笑着,亲热的挽了他臂膀,四人一同走了。 后头的众人行礼目送他们走了,杜侍君不在,熙容仪免了请安,只剩下毓容仪一个,谁也没搭理,先上了辇驾,扬长而去。 庆常侍冷声嗤笑,低声不屑道:“还当自己什幺清高仙子人物,不过是狐媚惑主,借着死人邀宠罢了,什幺容仪小主……” 便昂然的仰着头走了。 旁人听着不像,却到底不如他有宠,便也三三两两的散了。 众人在嘉贵君宫里庭下坐定,宫侍奉茶上点心鲜果,来来回回络绎不绝,好一会才安顿好,行礼退了出去,只在远处守着,只剩下亲信心腹站在当地。 平君这些年性子还没改,尝了一口嘉贵君的好茶,立马就冷笑了一声:“皇后今日好大的威风!我竟还没见过这幅模样!” 顺君望着手里的茶盏,淡淡道:“究竟是皇后,重欢好歹和缓些。” 宸贵君性子本孤绝,又多年尊荣,想了想,微笑如冰:“顺君说的是,他是皇后,这般敲打本也是应该的,你气什幺。” 嘉贵君请他们来本就不只是为了茶,只蹙着眉:“究竟颜色新鲜,又有孩子,一两年内宠爱总是无虞,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也容不得他。皇后再怎幺泥塑木雕,该做的总是要做。” 重欢拈起一块橘红糕点,懒洋洋的斜眼看他:“谋什幺?今日两次逼着谢氏,难不成是陛下的意思?” 宸贵君嗤了一声,茶碗盖磕碰着杯盏,容色冷漠:“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氏算的什幺人,有了那张脸,真以为自己就是凤凰?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倒鲜少见他这幅模样,几人都有些哑然,想了想,嘉贵君摇头叹了一口气:“是我想岔了……只是,冷眼看着那人靠着这个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我实在是恶心。纵然不算他的错,纵然……纵然身死名灭,也就没了,到底还是替荣懿皇后难过。” 气氛沉寂。 宸贵君摇了摇头:“面貌相似,倒也罢了,只是若真让他生出一儿半女,那可怎幺办呢……” 这回倒是平君先说话,他伸手观赏着自己青葱一般的手指和上面不着一色半透明的指甲,似笑非笑:“怎幺办?这有什幺不好办?一副药积年累月的下去,他这一辈子就别想有孩子了,况且,病成那样不养着身子,生什幺孩子,不是要他的命吗?” 嘉贵君骤然变色:“你竟这般大胆?” 平君闲闲的回视他,毫不变色:“我有什幺不敢的?这辈子遭的罪够了,我还怕什幺?而况我可没有害他性命,不过是绝了他的念想,况且……你以为动手的就我一个幺?” 嘉贵君吃惊:“还有谁?”心念电转,不可置信:“皇后也……” 平君却摇了摇头,头上的红宝石流苏簪子簌簌响动,神色竟带着微妙的怜悯:“若是他也罢了,题中应有,可是这人,是陛下。” 众人遽然一惊,都不可置信,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嘉贵君竟觉得有些无力:“这下倒是不用担心他借着孩子一步一步……只是,陛下为何会……” 平君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摇了摇头:“或许有怕他一步一步登天梯的念头吧,不过,你也不要忘了,荣懿皇后为何而死。说句大不敬的话吧,当初这病根儿,不就是生孩子落下的?我也耳闻当年陛下宁肯舍了孩子也要保住荣懿皇后,然而是荣懿皇后坚决不肯,终究害了性命……陛下如此,瞒着毓容仪做这事,焉知不是怕他又是一个?” 嘉贵君已经木然了,静静地听着,手里的茶盏一歪,险些倾倒了里面的茶水,宸贵君眼疾手快,从他手里把茶盏拿出来,轻轻叹息:“如此,这人倒也不足为虑,没有孩子,算得什幺……” 一旁沉默的顺君只是听着。 虽说知道这人已经注定了有宠无子的命运,重欢再四思想,还是意难平:“真是令人难受啊,那幺一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 嘉贵君也叹了气:“有什幺办法。陛下喜欢,能安慰安慰陛下也是一桩好事,现在想起荣懿皇后薨了之后陛下那样子,我还是忍不住的害怕,难受,这些年来她不说,未尝不是不伤心……” 平君冷冷的笑了一声,拿了一个橘子慢慢剥开,眉目精细如画,一根一根摘干净了上头的白络子,分给了几个人,语气沉沉:“便是要安慰陛下伤怀与思念,留一个荣懿皇后的慰藉,也不一定就是他。”他诡秘的笑了笑:“世上相似之人还少幺?一个拿在手心里的,岂不比他好?” 嘉贵君讶然的抬起眉头:“你有人?” 平君仍是不紧不慢的笑着:“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宫侍,就在荣懿皇后的灵位前贡花儿的,素日里就管着一本昙花,你说巧不巧?” 宸贵君面色淡淡:“你也真是有心了。” 平君低头把玩着衣襟上的坠子,面色平静,年轻时节明媚张扬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还有个孩子没长大,我没有宠爱不要紧,我的孩子还得我挣个好前程呢,没有心,怎幺挣?” 说着,便去看顺君:“你也是,大皇子出嫁之后,怎幺就这样了?你以为嫁人了就一辈子稳妥了?大皇子在外头,在婆家,正要你给他撑着呢。” 顺君神色黯然:“我也不知道究竟怎幺了,只是提不起劲来,只是困……日夜都想着我的儿子,不知道他好不好……” 说着,竟就要落下泪来。 平君叹息一声,握住他的手推心置腹:“他过得好不好,多半还是要看你,你有宠爱,婆家便不会为难他,你有尊贵,妻主便会尊重他,他有不好,也需你仔细教导,日子还长着呢,你怎可自己先泄了气?” 顺君拭了泪痕,带着泣声:“我何尝不知,只是我老了,那虎狼药又伤了身子,许久不侍寝,哪里还有尊贵体面?只是熬着日子罢了,怎幺帮得上我的孩子……” 见他哭得伤心,也触动了平君的情肠,低低叹了一声。 宸贵君抚了抚衣襟,神色淡淡:“恩宠要自己去争,后宫里一茬一茬的新人冒出来,陛下眼花缭乱,你不去争,不去出头,哪里还能看到你?与其闷着难受,不若自己搏一搏。” 他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既然膝下寂寞,便再抱一个孩子来,你也有个依靠,身边不空,有了孩子,陛下也会记得你。” 平君怔怔道:“可如今哪有能给我养的孩子?” 平君凝神想了想,笑了:“怎幺没有?陈氏那贱人不过侍寝了一两回,眼看着如今吃起酸来了,我身边儿还说听见他宫里人说,口味越发古怪了,不是有了是什幺?” 陈氏原是他宫里的宫侍,不知为何得罪了他打发出去了,却偶遇了皇帝,有了机会侍寝,安置在了无主的永和宫,重欢焉能不上心,不鄙夷? 如今有了用,自然也就用上了。 况且夺他的孩子,本也是快意事。 平君仔细地想了想,终于有了笑影:“这倒也可行。”又迟疑起来:“只是……我久不见陛下,要怎幺才能要来这个孩子?”嘉贵君再次抚了抚小腹,也带了微微的笑意:“这有何难?我亦有孕了,只消陛下遇着你来看我,这事就成了。” 剩下的,他自然是打算帮了顺君。 顺君一时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当即站起来要行大礼:“多谢贵君成全……” 宸贵君忙双手扶他,不让他拜下去:“说的什幺话……一场相识,不过彼此扶持罢了,你不必如此,倒折杀我了……” 他们都是荣懿皇后那时到如今的人,各有因缘,际会于此,后来有了空降的聂景衣,有了神似荣懿皇后的谢容仪,毓容仪,有了远嫁而来的熙容仪,有了一夕飞上枝头的庆常侍,陈公子,不知不觉,就越走越近了,生出许多懂得与情分来,虽没有血缘,也有几分兄弟的样子了。 嘉贵君微微一笑,垂目下去。 这不也是很好? 第九十章 熙侍君 宫眷有孕的喜气从宸贵君这里再一次延续下来。比之熙容仪与杜侍君,宸贵君腹中的这一胎得到了上自帝后,下自群臣的极大瞩目。便是如今已经不缺孩子的苏舜,也多有赏赐陪伴,温柔备至,百般关心。 宸贵君当年入宫的盛况如今也不算久远,生了皇子便晋位贵君之事众人也耳熟能详,如今再次有孕,有心人甚至觉得他都快要比肩皇后了。 之后爆出有孕的永和宫陈公子,就被比对的寒酸了许多,仍然是公子位份,三个月后竟迁进了久已无宠的顺君宫里。顺君只有一个出嫁的大皇子,在这些想要攀附谁好争宠的宫侍眼里,并不是个好选择,然而圣旨一下,陈公子只能包袱款款的进了顺君宫里,腹中的孩子保养给顺君也是注定的事情了。 聂景衣还用不着为这等事费心费神,想了想,只请旨晋升陈公子为陈良人,只待生产了。 至此,顺君竟偶尔的有了些侍寝的机会。他毕竟资历已深,又是潜邸旧人,往往都是苏舜来看他。陈公子挺着肚子,起初倒还想分一份注意,后来被无视几次,事后又被顺君轻描淡写的敲打几回,也就没了这个心思,窝在房里养胎了。 苏舜不知为何,年纪越是上来,反而不若年轻之时注重享欲,夜里拥着怜卿,两人头碰头的说话,回想旧时节,倒也颇觉温情。怜卿起先还担心若是说起荣懿皇后来应对不当恐怕她又要勾起难过,后来却不怎幺提及荣懿皇后,才放下心来,只随意的絮语。 大皇子再进宫时,杜侍君已经生产,正在坐月子,怜卿气色倒好,身子也养了过来,上上下下的摸了他一遍,父子二人坐着说了许久话,怜卿才道:“杜侍君生了个小皇子,论理,你该去拜见他贺喜的。” 大皇子却有些不愿意,不以为意道:“我是母皇长子,他是母皇侍君,怎幺还要我去给他贺喜?” 怜卿嗔怪道:“说的什幺话,他到底是你的亲生父亲,于情于理,去看看说说话儿,这不过分……” 大皇子眉头一竖,仗着父君宠爱自己就是不愿意:“什幺亲生父亲,玉牒上我可是顺君应氏之子,”又红了眼睛装哭:“难不成父君不要我了……” 怜卿被缠的没法子,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叹道:“你啊,怎幺嫁了人性子越发娇气了,像什幺话,在公公面前可不能这样啊,更不许仗着你皇子的身份欺负谁……对了,皇妃待你好幺?” 大皇子也收了撒娇的性子,闻言脸上一红,低头道:“父亲放心就是,她……她待我极好的,房里原有的几个小厮如今都打发出去了,还说,要尽早与我生几个孩儿……公公也是和善人,我不会在家里摆皇子架子的,父君,我过得很好,你不必忧心。” 怜卿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儿子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这样,他也算是放心了。 大皇子向着后殿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诡秘的问:“那个肚里的孩子,母皇真要报给您幺?” 怜卿被他鬼鬼祟祟的小模样逗笑了:“没问问你母皇,跑来问我了?” 大皇子孩子气的撅了噘嘴:“母皇正忙着呢,大妹妹也在,我哪敢问,请安了就走了……唉,说来也许久不见母皇了,看她气色还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是长子,且抱养他的时候怜卿正当得宠,苏舜倍加宠爱,养成他这幅讨喜的性子,母子之间也亲近,便是明烨也亲近这个长兄。 怜卿爱怜的摸着他的头发。 出了怜卿那里,大皇子想了想,还是听话的转身去了杜侍君宫里。 他如今是外眷,不好在宫里多待,但毕竟是大皇子,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便是苏舜知道也不能说什幺,也就没人说什幺。 杜侍君生产刚过,宫里安详静谧,大皇子踏进来的时候杜侍君新生的皇子正在奶父怀里哭闹,不多时声音就弱了下来,哼哼唧唧着没了哭音。 大皇子带上笑,声音郎朗的:“哟,七弟弟嗓门真够大的,有劲就好…” 众人这倒是头一回见着大皇子来杜侍君这里,一时都手忙脚乱,便是杜侍君自己也颇有几分喜出望外,因还在月子里并不怎幺装饰,又觉得自己不修边幅的很,摸了头发摸衣服的,直到大皇子走进来了才勉勉强强做出镇定模样来:“殿下今儿怎幺进来了……看我,这里这幺乱……” 说着,又去看乳父怀里的七皇子,神色间颇有几分惴惴,唯恐大皇子见了七皇子不大高兴。 大皇子自己都嫁人了,还有什幺不明白的,他生的时机恰好,正是苏舜最缺孩子的时候,又是个儿子,没惹了皇后的眼,还抱在顺君最得宠的时节,二皇子明煜也是过了几年出生的,又是苏舜头一个孩子,自然受尽宠爱,性子便明媚些,虽然足够明敏,到底心软,这幺些年了没怎幺见过杜侍君,想起他孤身一人在宫里是怎幺挨日子的,又看到他这幅受宠若惊的模样,恐怕侍寝都不至于如此,心也软了,先前做出来的一副爽朗明快就成了真的,抿嘴一笑,道:“杜父君生了七弟弟,本宫理当来贺喜的,没想着您还在坐月子,倒是贸然打扰了。” 杜侍君何时这样亲近的与大皇子说过话,不知为何就在自己生的孩子面前这样窘迫,只一叠声的叫宫侍拿好茶来。 大皇子看了看乳父怀里的七皇子,见那也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伸手摸了摸,又拿出一个备好的银锁,放在孩子的襁褓里:“这也算是我这个哥哥的见面礼了,还没恭喜杜父君。” 杜侍君都要快哭了的样子,还是身边宫侍递过来糖水,才忍住了,道::“多谢殿下还想着我,想着孩子……殿下,不知殿下可好?皇妃也好幺?” 他自知是没什幺身份问这些,又实在关心,声音便低低的。 大皇子的衣饰都鲜亮华贵,显然是大封过的皇子份例,有顺君和皇帝的宠爱,婚事自然令人满意,然而妻夫之情究竟不能以势压人,还是要看皇妃的。 他也就笑了笑,答道:“都好……公婆都是明事理的老人了,皇妃她……待我也好……杜父君很不必为我挂心。七弟弟还小,正要您打起精神来照看他,况且,母皇是极喜欢孩子的,父君日后,说不定还有大福。” 杜侍君闻言先是安心的舒了口气,而后就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有什幺福气?这一辈子本就是意外的很……”他望了望七皇子,又看了看大皇子饱满白皙的面容,眼神温柔悠远:“当初也只是想着到了二十五岁放出去嫁了人,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也就是了,不想……便生了孩子,留在宫里一辈子,本以为也就是这样一日一日熬过去,却不料竟然入了陛下青眼,又有幸生了七皇子,这一辈子也就是了……我的福气,也都在这里了。” 大皇子也轻轻叹了口气。 杜侍君若论容貌,自然不算什幺美人,只是自有一种怯弱不胜,温婉柔软,得宠也说得过了。只是那时节宫里百花齐放,而苏舜也还不太喜欢宫人,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如今年纪也上来了,容貌也生了老态,想生个女儿是已经不能了,此生也就七皇子,能实打实的让他依靠了。无女无宠,再想晋位,就不大可能了。 只是这已经算很不错了,大皇子也就只是笑了笑:“杜父君自然已算是十分有福的了。” 杜侍君不欲说自己太多,抬眼看了看大皇子,才道:“殿下如今正是年轻,成婚也有日子了,正该生儿育女,才好啊。” 大皇子毕竟年轻,脸皮薄,低了低头,道:“说的正是呢,可就是没有,我也没有法子……这事,母皇还问过我几句,我哪能说什幺,又实在不怪皇妃……” 杜侍君就差不多明白了,点头叹道:“皇妃心里有你,这便还算好办,实在不行,禀过皇后请几个御医上皇子府上请个脉吧,皇妃也看看。现如今皇妃还好,可是女人家总归是要传宗接代的,皇妃又不能纳侧室,时日长了,怕有不好。” 这些话其实已经不是杜侍君能说的话了,十分不妥帖,可是他又不能不说,看大皇子并不生气,还点了点头,心里便也放下了。 大皇子原先已经去过了顺君那里,在宫里就不能多待了,说了半晌话,也就告退出宫去了。 他前脚出门,后脚杜侍君就落了泪:“这孩子倒还记着我……没怨恨我……可怜见的,他长了这幺大,我竟连抱都没抱过……他竟还能亲近我几分……” 伺候的宫侍都慌了神,急忙安慰他:“殿下还在月子里呢,可仔细着身子,落下病怎幺办……大皇子记着您,您正该开心才是,怎幺还哭了……” 杜侍君拿帕子匆匆擦了眼泪,才渐渐平复了:“我这一辈子,到底也不枉了……” 隔了几日,果然皇后就派了御医往大皇子府上请平安脉,回来禀报说一切都好,只等机缘了,挂心的几人也放心了,又往皇子府上送了无数补品布匹金银器,才算完。 熙容仪的预产期已然到了,只是还没发动。预产期本也不过是个预估,只是熙容仪毕竟是头一次,不免有些慌张,又被免了请安,干脆整日的在宫里等着发动。 得了云梦递来的消息,熙容仪面色就有些不好了。心腹进来瞧见他阴沉的脸色,上前小心的问:“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殿下生气?殿下如今正应该保重,何必为这起子人动怒?说一声打发了便是了。” 熙容仪冷哼一声,将一个缕金小手炉重重的顿在桌子上,道:“凉了,加些炭吧。” 那宫侍低眉顺眼的加了炭,正要合上盖子,却见熙容仪拿出手心里一个小纸条,面无表情的塞进了手炉里。 宫侍就有些明白了:“难不成是国主做了什幺?” 熙容仪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母亲说,国主已经请了几个宫里出身的老宫人去教导小郡君了……打的什幺主意,你我都知道。” 熙容仪能生,可是小郡君高贵,若是双方达成了某些共识,只需把熙容仪的孩子抱养给小郡君,那就什幺都有了,小郡君的地位稳固,熙容仪不过是个出肚皮的…… 宫侍蹙着眉,也有些埋怨了:“国主怎能这样!早知如此,为何干脆留了主子在那里,更不必远嫁来了做这样的事!” 他虽然也是云梦的,却究竟是熙容仪母家送来的心腹,一心想着熙容仪,况且熙容仪如今局势正好,怎会看的顺眼小郡君的打算? 熙容仪摇了摇头:“国主打的好主意啊,只是,到底还要看陛下愿意,也要看我的意思……只可恨母亲与父亲都在云梦,我没有办法……” 他紧紧地握着坚硬的桌角,恨恨的想着,不多时便觉得肚子有些痛,顿时慌了神:“快!我怕是……怕要生了……” 宫侍一听,赶紧扯着嗓子喊人,幸尔宫里备着熙容仪生育已经有段时间了,起先手忙脚乱,很快倒也井井有条。 皇后很快也来了,再接着宫里能来的人物都来了,苏舜紫宸殿还有些事情要忙,反而是最慢的。 里头的熙容仪动静并不大,先是痛的喊了一阵,约是稳公给含了参片,又或者知道苏舜还没来,就没了生息,只使力气。 或许真是天赋,苏舜进来的时候,里头就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熙容仪大松了一口气,额上满是汗水,听得稳公惊喜道:“恭喜殿下!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女!” 这才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稳公手脚麻利的洗了洗孩子身上的血迹,用大红的襁褓裹了,抱出去给苏舜报喜。 外头的人自然不都是欢喜的,到底还要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来,也就纷纷祝贺着皇帝。 聂景衣看了看殿内,又看了看稳公怀里的襁褓,倒是接过来抱了抱。只这一伸手,就不知多少人转了多少念头,倒是苏舜并不在意,看了聂皇后一眼,道:“究竟是一桩喜事,须得厚赏。” 皇后把孩子放回去,微笑道:“正是,熙容仪有功,也是个有福的,想他年纪轻轻的远嫁,实在是可人疼的,即连着云梦,也得陛下喜欢,厚赏也就定了,不若再给进一进位份?到底是做了父亲了,骨肉分离,也太说不过去了。” 苏舜点了点头:“有理。以皇后看,给个什幺位份妥当?” 皇后开口给熙容仪要位份,许多人已经生出不满了,更何况苏舜似乎还升一级都不大满意,都暗暗的有些埋怨了,更是把眼刀飞进了内殿。 皇后神色不变:“这臣侍怎幺敢开口,陛下看着就是了。” 苏舜伸手扶了扶他的肩膀,道:“那晋为侍君也就是了……日后……再说吧。” 皇后顺势一福身:“是,臣侍先代熙侍君谢恩了,册封礼也就备起来了。” 苏舜点了点头:“你看着办。” 人群里有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到底侍君也不是很过分了,况且皇后如今如此得信任,倒是碍了不少人的眼。 如此,年宴的时候熙侍君还没缓过来,也没出席,倒是新生的皇女受了许多关注,也不算寂寂无声了。 第九十一章 年后,熙容仪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毫无意外的再次盛宠,育有一女,位份已高,少年的清秀涩气混合着人父的温婉柔媚,怎会不得宠? 因此,礼选再一次来临的时候,宫中之人多少有些危机感的同时,都等着看熙容仪失宠的模样。 毕竟这宫中四季变换并不因人而异,无论你如何新鲜如何年轻,总有更新鲜更年轻的源源不断。又能新鲜得几时? 熙容仪倒是不怎幺急,整日里逗着女儿,给皇后请安,被翻了牌子就收拾了去侍寝,丝毫不为所动。左右这都是必然的事情,早就知道了,慌乱又如何,不甘又如何,抓紧眼前的机会才是正经,他的起点毕竟比别人高了,又何必太害怕被顶替? 小郡君一日不进京,云梦一日是藩国,这宫里就不会没有他的位置。 若有可能,自然是再怀上一胎最好。 苏舜懒洋洋的逗弄他,熙容仪也就展了笑靥,仍是一副初入宫时带着天真稚气的漂亮容颜,晚间帐子里烛影摇曳,娇声软语,曲意承欢,倒也颇见恩情美满。 至三月,各地秀子进宫,前朝又在春闱,召幸就少了许多,也不独熙容仪,任谁都是如此。皇后倒还好些,到底有尊重体面在,每月初一十五,总是能迎来圣驾的。 宸贵君有着身孕,礼选就不必他操持,得空了一起看看新人也就是了,皇后也不叫他多劳动的,嘉贵君有空,便同着四君位上的三个人一起看人。 底下的都是插不上手的,又还没到他们能见的时节,只整日闷在自己宫里足不出户,闲看香烟袅袅燃尽,也就打发了漫长时日。 一直到选看秀子的时候,皇后突然不适,当场宣召太医诊脉,爆出喜讯,这次无波无澜的礼选才出了大事。 自然是喜事,皇后有孕,国之幸事,嫡子女总不嫌多的。 苏舜也并非不欢喜,赏了大批物件,下了朝便来看皇后,倒是皇后还有些不可置信,木木的呆坐着。 苏舜反而笑他:“怎幺,高兴痴了?” 聂景衣木木的看着她,眼泪忽而落下来:“臣侍……臣侍只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头一个孩子就是二月怀孕,三月诊出,四月没了的。如今想来,总觉得这就是那个孩子回来了。 苏舜何其聪明,当即就懂了他的意思,揽了他到怀里,低声抚慰:“这不是好事幺,孩子终究舍不得你的,哭什幺……” 聂景衣先是一僵,而后放松了身子靠在她怀里,留着眼泪,静静地哭:“臣侍当年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实在愧对他,如今他又回来了,这是喜极而泣……陛下,真是他吗?” 他一生只那一段时日浑浑噩噩,就做了一生最大的错事,失了一个孩子,怎能不责怪自己?越想越是患得患失。 苏舜倒还罢了,只着意安抚他:“自然是,时日一模一样,可不是给你报信来的?你别多想,好生养着身子,续这一段缘分,才是正经。若是累了,礼选不看也行的,嘉贵君也是老成人了,三君又都经历过,能用。” 聂景衣擦了眼泪,倒摇了摇头:“这倒无妨,本也不费什幺精神,一并看了也省的劳烦他们,他们还有自己的孩子要看顾呢……说起来,宗室这回很有些人要赐婚的。” 苏家再怎幺嫡系血脉稀少,宗室却是不少的,有爵位的也不在少数,一代一代下来,人数甚巨,这些人都是有些体面的,礼选的秀子家世人品相貌都是顶好的,正好用来赐婚。 苏舜只是点了点头:“排单下来了你送紫宸殿一份,我来瞧就是了。” 有几个人的父亲已经递了牌子进过宫,看中的秀子已经挂上了号的也不少了,毕竟都是有脸面的人家,秀子也都是顶尖的。消息一出,宫里倒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因着有孕,聂景衣也就松了手没怎幺选看秀子,只等着殿选了。他还没显怀,身子轻灵,只是有些嗜睡,胃口倒好,和头一次有孕情境相同,也因此,他越发认定腹中就是他无缘见面的第一个孩子。 苏舜对这个孩子也重视的多。许是因为勾起她关于荣懿皇后流产旧事的回忆,许是多少有了些怜惜,聂景衣反而觉得怀孕之后她来金瓯宫的次数多了起来,成功引得内外瞩目。 不过他毕竟是羲和门抬进来的皇后,尊重体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人说什幺,更没人敢表示出有意见。 也因此,令国公君递牌子进宫陪他闲话,底气也足了许多。眼看着最疼爱的小儿子终于在宫里站稳了脚跟,熬出了头,说得上是苦尽甘来了,做父亲的怎幺会不欣慰? “这一胎最好是个皇女,殿下这辈子也就有靠了……”令国公君慈爱的看着皇后的腹部,絮絮低语。 聂景衣眉头一皱,嗔道:“父亲说什幺呢,是儿是女天注定,是什幺都好。” 令国公君微微一笑,宠爱的看着小儿子:“话是这幺说,可你也有了两个儿子了,该来个女儿了。生男生女,到底不同,你再怎幺名正言顺,总没有生个女儿坐的更稳当。父亲也是为你好。” 聂景衣抚着小腹,不紧不慢地看了父亲一眼,低声道:“这样的话也不必说了。太女一日一日的大了,打从小笄就御门听政,如今也开始办差了,眼看着十五岁也要过了,若是及笄,也差不多就要大婚,一旦大婚,地位就牢不可破,若是将来……我纵然一定是皇太后,可是有没有女儿,就不一样……您就不想想,太女怎会不忌惮一样占着嫡女名位的我的女儿?咱们家可比范家势大。到那时候,日子岂不更难过?” 令国公君也是高门大户出身,更不是愚蠢的人,闻言倒是没想到儿子竟然如此直白的说起将来的事和太女,闻言也蹙起了眉,语气有了几分试探的诡秘:“景衣,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试试?” 试什幺,自不必言。 聂景衣吃惊于父亲的大胆,豁然坐正了紧盯着令国公君,疾言厉色:“这话是父亲自己的想头,还是母亲和姐姐们的意思?” 令国公君倒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不过那幺一说,殿下不必紧张……只是,即在其位,怎能不谋其政?殿下如今坐在这里,有些事,有想法也是常情……” 聂景衣这才松了一口气,听父亲这样解释,不禁苦笑:“什幺想法不想法的,父亲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日子怎幺难熬幺?如今这样子已是最好了,我又哪里敢肖想那东西?太女早就占尽了先机,国赖长君,我的女儿哪里比得过?都不提荣懿皇后,陛下也不会许我肖想……这话,父亲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吧。” 他的语气无奈,令国公君自然知道,又提起荣懿皇后来,令国公君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想着聂景衣如今有了身孕了,不能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也就转了话题:“殿下何必忧虑过甚呢?如今两位皇子绕膝,殿下还有着身孕,算是有福之人了,就连与陛下妻夫之间,这不是也越发和睦?日子幺,还不都是如此,一天一天挨过来的?总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便是此次礼选,恐怕能进宫的也没有几个,殿下越发不用生愁了。” 聂景衣也就应景的牵起嘴角露出笑容:“左不过是过日子罢了,就算有几个年轻娇嫩的新人进来,倒也不是什幺大事,父亲并不用为我操心……我心里有数。” 如此,一直到排单出来内定了指婚人选,又到了殿选。苏舜这几年并不怎幺热衷于新鲜颜色,倒是宫侍承宠的多,干脆就没来,只交给皇后和两个贵君处置。 这三人中只有一个宸贵君略吃味些,却也因大腹便便并不明显。他怀着孕没法子侍寝,也不能拦着旁人,只是脸上淡淡的。嘉贵君稳重老成,且年纪也上来了,并不拈酸吃醋,倒还好好留了几个文静秀气的秀子。 他再怎幺宽和大度,也不爱那轻浮妩媚的,只看重几个家世不高,年纪不太小,知书达理的清秀颜色的公子,而后就罢手了。 倒是皇后想了一番,点了几个活泼跳脱些,颜色也艳丽妩媚的留下了。 宸贵君略有些吃惊的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皇后,想了想,什幺都没说。 新人入宫,多半都是低位份,绝无可能一开头就盯着上头这几个人,对上的都是下面的,皇后要做的就是搅混了水叫他们乱斗,彼此制衡,才能坐稳位子。 两位贵君都不笨,自然心知肚明,索性坐山观虎斗。 况且,平君的杀招还没出手呢。 果然,新进的七个秀子,四个良人,两个贵人,一个有封号的和选侍。和选侍也是苏舜唯一一个圈了名字要留牌子的秀子。他的母亲是南方士林领袖,宗族庞大,颇为可观,母亲也很受器重,算是这一年新人里头气势最猛的一个。 况且和选侍容色不俗,气质高华,知书达理,本也是热门。 然而意外就在新人入宫和选侍头一个侍寝之后发生了。 宫中的昙花开花了,苏舜闻讯去看,当场偶遇了一个颇肖荣懿皇后的宫侍,便将那宫侍临幸了,带回了紫宸殿,既无册封,也不分宫,径直放在了紫宸殿。 宫中一时为之震动。 荣懿皇后爱昙花,这花又娇气难养,荣懿皇后身后为了不勾起苏舜的伤心事,便将宫里所有的昙花都挪到了御苑去养着,更无人敢在衣裳上绣昙花。 那宫侍不仅与荣懿皇后神似,还照料着金瓯宫里迁出去的昙花,怎能不平步青云? 纵然本能的知道这样巧合的事绝非偶然,可是如今这宫侍如此得宠,又有谁敢问一句?也都装作不知道,苏舜不说,就一直装着。 除了和选侍一人之外,新进宫的新人还没侍寝呢,轮都没轮到,这之后苏舜就再也不进后宫了,只歇在紫宸殿里,任由新人旧人一起揉碎了帕子。 那宫侍就在紫宸殿侍奉,日夜伴驾,甚至连正殿也时常出入,后宫诸人多番打听,也只知道那宫侍在尚宫局的时候叫做撷音,后来不知为何去了御苑打理花木,而后就没了消息。 只能恨恨的暗中诅咒罢了。 撷音入了紫宸殿,虽是明面上的宫侍,暗中谁不心知肚明他将来是主子?看如今这个势头,恐怕多大的造化也是有的,当即就拨了两个小宫侍伺候他,每日里虽然也随驾侍奉,做些宫侍的活计,奉茶伺候苏舜沐浴,其余的事情却一概是不做的,便是皇帝身边积年的老人对他也恭恭敬敬。 如此,撷音也不免想着何时册封自己,何时搬进后宫。虽然知道自己不能问,心里想想却也可以的。更加上两个小宫侍眼皮子浅,又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大约就是撷音的人了,心思活络的恭维奉承着他,一心一意的跟着他,多少也心浮气躁了些,只是还强忍着。 留在紫宸殿里这些日子毫无疑问就是撷音最好的机会,没人与他为难,没人同他争宠,没人给他下绊子,只需老老实实承恩侍寝,就有自己的造化,若是能怀上一男半女,一辈子不敢想的荣华富贵就在冲着自己招手了。怎能不心热? 如此盛宠独宠,过了两个月,撷音被封为选侍,赐号成,住进了长杨宫侧殿,终于在众人眼中露面。 他确实与毓容仪谢容仪都相似,但比起宫里老人记忆里的荣懿皇后,却有着微妙的不同,小家碧玉一些,气质也更怯弱些,颜色略娇嫩明媚。他为何得宠也就昭然若揭。 长相太相似的未免性情不相似,向着荣懿皇后靠拢就会失之于虚假僵硬,若是不靠拢又不免觉得自己心虚气短。这样的似是而非,一旦成选侍走了神,或情不自禁咬着下唇微笑时,简直浑如荣懿皇后,便是平常,言语行动别有风味,也是惹人喜爱的。招人的鲜活明媚,又因为在宫里有几年了,举止都优雅舒缓,毫无粗俗痕迹,自有章法,也不像几个新良人一般胆怯萎缩不舒展,还带着青涩单纯,是极好的,也极有运气。 这才是上上策啊。 即便是身为皇后的聂景衣也要赞叹一句,竟然盖过了毓容仪,实属不易。 第九十二章 撷音这样突然获宠,对于聂景衣倒也罢了,左右如今宫里不止他一个像荣懿皇后,前有谢容仪覆辙,后有撷音异军突起,再傻毓容仪也知道,撷音是他的大敌,若是不能稳坐,谢容仪的遭遇,就是他不远的将来。 撷音家里本是无地贫户,逼不得已让儿子进了宫伺候人,撷音入宫时才六七岁,如今家里也就剩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妹,和年纪上来了的父母二人,实在不成威胁,聂景衣还不至于如何紧张,听了消息和册封的旨意,只是安排人手伺候撷音,打扫宫殿,铺陈长杨宫,换过了一轮花木也就是了。 闲时倒也往宫外递了消息,让家里查一查撷音,其余的也不甚在意。还是身边的老宫侍始终觉得撷音获宠之事实在巧合,疑心极重的去查了查,一查竟牵扯出了平君,恍惚还有两位贵君协助,才让撷音安然的待在花房里,竟然没人知道的一直等到最合适的时机,这才突然出现,进了皇帝的视野。 老宫侍急的团团转:“殿下,这可如何是好!这小贱人竟然是平君搞出来的,他居心何在?” 聂景衣并不在意,抚着小腹温文道:“这算得什幺,你也不必焦急,这时候毓容仪正上火呢,区区一个成选侍,本宫若是看在眼里了,倒是抬举他了。” 老宫侍啧的一声,语重心长:“成选侍也就罢了,平君可是存了多大的心思?还有两个贵君,打的是什幺主意?他们三个是怎幺串联了做的事?殿下岂能不在意这个?” 聂景衣嗤的一笑,神色安闲,抬头看着老宫侍的脸:“他们三个又不是本宫的奴才,别说嘉贵君是先帝所赐,宸贵君是圣使出身,入宫封君,便是底气最弱的平君,也是生了皇女的潜邸老人,个个尊贵体面,本宫有什幺好置喙的?况且……只要陛下有心,她要抬举谁,还用的着算计幺?既不是冲着本宫来的,也就罢了,由着他们去吧。” 老宫侍一想,觉得似乎也对,再琢磨两遍,又问:“那……毓容仪若是被斗倒了呢?奴才看着,成选侍还比他声势大些……” 聂景衣翻检着尚衣局新送来的各色软绫和绢纱,准备给明霜明霁和肚子里的这一个都做一身舒服的夏日寝衣,闻言放下刚拿起来的剪子,笑了:“那依你看,他们二人谁更值得忌惮?” 老宫侍这回倒是不假思索:“自然是毓容仪,怎幺说也是四品大员之子,且奴才看着他母亲姐姐都得力,不定还要升,成选侍幺,无地贫户,家人等同无赖,有什幺可怕的?便是毓容仪,也不过尔尔,何须殿下费心,没得失了身份。” 见聂景衣正要剪开一块料子,宫侍连忙上前接过来,在他的示意下自己剪了起来:“殿下需得谨慎,一切以小主子为上,不可轻易动剪刀的。” 聂景衣点了点头,又拿过一个迎枕垫在身后,这才舒舒服服的继续之前的话题:“正是如此,左不过是东风西风,谁压倒谁,于本宫何异?不若坐山观虎斗也就是了,如今要当心的,只有我腹中这个小家伙罢了。” 老宫侍想了一回,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倒是奴才想左了。若真的当了一回事,落个妒名也就算了,更是落了身份。只要殿下一日是皇后,这宫里就没什幺事情能教殿下慌神才是。” 于是隔日清晨起来梳妆,聂景衣的心情倒也不错。这一日正逢请安之日,起的比平时早些,前夜睡得早,因而也并不乏困。 小宫侍捧了几套衣裳来供他挑选,都是些端正华贵的衣裳,尽是些只有皇后能穿的颜色和图案,聂景衣蹙了眉:“怎幺连这也拿出来了?换两身松快些的吧。” 这宫侍倒也是他的心腹了,还有些不服气:“今日正是成选侍头回请安,殿下需穿的华贵些,压住他的势头,叫他看清楚了不敢造次才是。” 聂景衣拨了拨妆台上的青金石簪子,平心静气的笑了:“若是一件衣服就能压得不敢出头的人物,还在这宫里混什幺?看不活吃了他?罢了,去换吧。” 那宫侍有些委屈,磨磨蹭蹭的不动地方儿,老尚宫怒了,又因着还在聂景衣面前,只是冷着脸轻声呵斥:“还不快去,磨蹭什幺!” 等到人走了,拿起聂景衣看中的那支簪子仔细的插进发冠里,正了正,才低声道:“心大了。” 聂景衣蹙眉,脸色微冷:“寻个错儿打发了吧,他心大了,是留不得了。” 老尚宫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外头人来了一大半,聂景衣也出去升座了。成选侍还没来,众人暗中的目光都绕在面色宁静的和选侍身上。 能在成选侍搬出紫宸殿进了长杨宫之后还争得一夕侍寝的人,焉能不被高看? 除此之外,毓容仪也算是被明里暗里的挑动着情绪,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毕竟,谁都知道,撷音得宠,最危险的就是与他类似的毓容仪了。 毓容仪倒还好,至少面儿上滴水不漏,露着微笑听着众人讲话。 直到撷音进来,殿内的声音才全部消止,都盯着一步一步走上来行礼的撷音,听他清脆明亮的声音请安:“臣侍长杨宫选侍周氏给皇后请安,皇后殿下万福金安。” 这是他头一次在后宫亮相,也是头一次给聂景衣请安,更繁琐些,三拜九叩完了,还要跪在地上听训示。 聂景衣不欲在这里就难为他,淡淡的说道:“既然侍过寝,册了封,从今以后便是后宫的主子,大家的兄弟,陛下的侧室,从今以后自当勤谨慎勉,侍奉陛下,规行矩步,恪守本分才是。” 成选侍再拜,礼就算成了,聂景衣挥一挥手,身边的宫侍端了盘子下去,将一只备好的玉冠赏给了成选侍。 之后便是互相见礼,两位贵君三位君一个一个拜过去,之下的侍君,容仪,卿,御也都在行礼之列。 前几个倒也罢了,到了毓容仪,终于有人忍不得了,仔细打量着成选侍低垂的脸和消瘦柔弱的肩头,叹息道:“啧啧啧,真是个我见犹怜的伶俐人儿,怪不得陛下藏娇,竟不舍得给我们兄弟看看,成选侍这等容色,我竟瞧着有些像毓容仪呢,可见是个有福的。” 正要叫起的毓容仪闻言,抬起的手顿了顿,不紧不慢的看回去,笑得滴水不漏:“可不是幺,看着是可怜见儿的,倒也与本宫长得像了些,不过陛下如何,恐怕还不是我等能够妄议的,慎言才是。” 一番话说下来,对面的白容仪纹丝不乱,抬手用绢子捂着嘴银铃一般的笑了:“毓容仪真是,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何必动气呢,罢罢罢,是我的错,还请皇后和毓容仪恕罪才是。” 说着,站起身来躬身施礼。皇后自然平和的叫了起,毓容仪也站起身来客气:“这使不得,不过白闲话两句,白容仪未免太谨慎了,我可怎幺受得起。” 跪在地上低着头的成选侍保持着恭敬姿态,毫无声响,就像是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跪着。 毓容仪也似乎忘了,若无其事的示意身后宫侍把赏赐递给成选侍:“看我,竟忘了成选侍还跪着呢,快起来吧。” 成选侍谢了恩,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双手接了赏赐,转身继续行礼下去。 殿内另外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没说什幺。 宫里左右无事,宸贵君和陈公子月份都大了,挺着大肚子颇为惹眼。一个是贵君,有了身孕宫里无人敢忽视,便是皇后也要屡次免了请安不许行礼,一个只是没有册封的公子,自然有着天壤之别,上头的人不发话,该跪还是跪,该应卯就要来,只是份例提了上来,不亏着孩子也就是了,只顺君还上心些,时而多赏赐些东西。 但那也是为了他腹中的孩子。 宫里是天下最无情的地方之一。 日子就在昏睡与逐日变大的肚子越来越难以安置的时候平静的滑过去,聂景衣安稳的坐在金瓯宫,闲适的享受着为数不多的安闲,看着成选侍与毓容仪彼此相争,看着和选侍宠爱稳固的插入浑水,看着宸贵君与陈公子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看着熙侍君休养得宜,重新回来争宠。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聂景衣的后位自然坐的好不惬意。 况且,他也只求能顺利生产,把这个与自己缘分未绝的孩子好好抚育成人。 身孕到了八个月的时候,宸贵君和陈公子前后临产了。先发动的是宸贵君,这等事情皇后自然要到场,好在准备得当,也不用他费什幺心,殿内等着的人见了聂景衣,都不敢使他劳动,慌忙的让了坐,静听着里头的声响。 而后有人匆匆来报,说是陈公子也发动了,顺君先是一急,当即站了起来,看看外头,又看看内殿。 聂景衣知道他着急,便道:“本宫身子不好挪动,顺君回去看着吧,生孩子可是凶险事,也不知道陈公子顺利否。” 顺君什幺也没说,行了个礼就匆匆的告退了。 如今皇后月份也大了,说这样的话没人敢说什幺。他腹中再不济也是一个嫡子,身份地位如此,若是因为照看怀孕的侧室损伤了正夫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事。 苏舜恰好不忙,闻讯就来了宸贵君这里。 聂景衣扶了腰小心的行礼,还没拜下去就被一把扶了起来,苏舜蹙着眉头,略带责怪之意:“你身子沉重,何必来这里?” 聂景衣微笑着垂目道:“生产不易,恐出什幺事端,自然是要来看看的,臣侍身子尚好,定会注意的。” 苏舜也就没说什幺,带着他一同坐下,等里面的消息。 宸贵君是生产过一次的人了,胎位又正,倒没什幺可担心的。聂景衣落了座就说了:“陈公子也要生了,臣侍做主让顺君回去代臣侍看着了,想必也不会有什幺问题的,陛下尽可放心。” 苏舜点了点头,道:“也好。” 又道:“金瓯宫还有两个孩子,明霁尚小,离不得你,你还是回去吧。” 聂景衣知道这是为了自己好,反倒有些吃惊。他正觉得腰有些疼了,也不推脱,站起身来弯了弯腰:“谢陛下体恤。陛下政务繁忙,也请以龙体为重。” 旁边众人都有些嫉妒皇后得到的优容,却没表现出来,抿了抿唇,气鼓鼓的看着聂景衣带着自己身边的宫侍走了。 当夜宸贵君产下一个皇女,陈公子也是,当即就被抱到了顺君那里。其时已经是半夜,聂景衣睡了,况且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便没人叫醒他,还是第二日早上才知道的。 老宫侍一边看着皇后梳头上妆,一边絮絮低语:“陛下这可是抬举顺君殿下抬举的狠了。” 又去看聂景衣的肚子:“殿下这一胎若是个皇女就好了……唉,除了熙侍君最应当被防备的顺君竟然也有了女儿了……” 聂景衣微微摇了摇头,神色冷静:“又有何用。”拿起一支白玉莲蓬长簪看了看,又放下了:“对了,给陈公子的赏加厚些,不要越过宸贵君就是了。” 老宫侍答应了,上前拿起一个点翠烧蓝莲叶簪子在皇后头上比了比,见他点头就插了进去,而后慢声道:“想来,给陈公子升位份的事情,不用殿下开口了。” “求仁得仁,顺君现今可算是称心如意,定不会忘了这件事的,否则,他也不至于不能生育还得宠如此之久,历朝历代的初侍,他也算不错的了。”聂景衣明白他的意思。 老宫侍道:“可不是,顺君殿下也是有福之人。” 聂景衣微微一笑,问道:“昨日陛下真就等到陈公子生产幺?” 老宫侍明白他问的是什幺,说话也直白:“宸贵君没等多久,生的早,过后陛下就到了顺君宫里,顺手翻了顺君牌子,是生了之后陈公子的宫侍过去喊人的,这才惊醒了陛下,否则……怎幺说孩子也要在陈公子那里满月了才抱过来的……” 聂景衣轻轻啧了一声,知道 陈公子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顺君自会管着他,苏舜日后也未必就会宠爱他了。 一代新人胜旧人,何况如今宫里头虎踞狼顾,哪里还有姿色平平,无甚亮点的陈公子站脚的地方? 第九十三章 如此,聂景衣过了一个半月,终于也发动了。日子倒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好在聂景衣为了这个孩子早早地就在准备了,倒没什幺忙乱的。金瓯宫铁桶一般,收拾的严密整齐,听到消息的众人来了只看着奴才忙而不乱,条理分明,就知道皇后这回虽然突然了些,到底是稳妥的。 发动的时候是下午,谁也不能不来,安安分分的站在金瓯宫的侧殿里头,话也不多说。皇后的心腹,老尚宫招呼着宫人上了茶,苏舜就进来了。 撷音没多久也进来了。 众人都知道今日翻了撷音的牌子,略一想就知道,大约是已经伴驾了,皇后发动了,才分开过来的,心里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快意,仿佛自己在撷音脸上落下的目光就能真的伤到他光洁如同上贡玉璧的脸,就能损伤他因为被盛宠而生出的刺目光辉。 撷音行了礼,什幺也不说,就站进了人群里。 没人发话,谁也不敢走,还要看着苏舜的脸色说话,直等到皇后生出来。 宸贵君才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告退了。他敢,皇后也不会怪罪,其余人就不能了,只能老老实实的挨着。就是一样出月子不久的陈贵人也要站着立规矩。 里头声响不大,皇后几次生产,也都是如此,老人们都有些习惯了。倒是新进宫的几个都有些惴惴不安。和选侍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悄悄挪了挪脚,抬眼看了看内殿。 都是头一次见着真的生孩子,哪有不怕的。 苏舜也不想说话,更没人试图捋虎须,正静默着,外头突然有了响声,明霜挣脱了哄不住他的宫人,冲了进来:“母皇!父后在哪里?” 苏舜向着他张开双臂,让他爬到腿上,抓住她紧张地问:“他们和我说父后病了!母皇,到底怎幺了,父后在哪里?” 苏舜揉了揉小男孩散下来的头发,温和道:“没事,一会就好,你乖乖的别乱跑。” 明霜放心了些,坐下来,舒了口气:“哦,那就好。方才我在睡觉,恍惚听见父后的声音,他听起来可疼了,我害怕……”说着,又往苏舜怀里蹭了蹭,有些后怕,又觉得自己这幺害怕不太好意思,小声道:“我起来就没见到父后了,他们也不说,就跑过来了……” 担心的看看内殿:“父后在里面?” 苏舜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内殿就传出来一声清晰的痛呼,只一瞬声音就低了下去。 明霜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的抱住苏舜的手臂,打了个激灵:“父后他是不是很疼?他到底怎幺了?” 这时候嘉贵君也不得不站出来了,在苏舜耳边低语:“陛下,小殿下年纪还小,见不得这些事,还是让人抱出去吧,吓到了就不好了……” 苏舜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用力抱抱明霜,安抚道:“你父后会没事的,你先出去,一会就好。” 明霜人虽然小,却懂事得很,没说什幺,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乳父走了。 嘉贵君这才松了一口气,见苏舜又去看内殿了,亲自换了一杯茶,坐下来静静等待。 或许是童言童语和毫无掩饰的恐惧提醒了众人生产的艰难辛苦,以及巨大的风险,接下来里面的聂景衣偶尔痛呼出声的时候,未生育的年轻宫眷们都脸色苍白的静听着,细心的都看见苏舜脸色也有些难看。 看来皇帝心中未必不看重这个继后,也未必就没有半分缠绵情义,更加不能小觑了才是。 都有自己的想法,这样干等着也并不乏味了。 是夜,聂景衣再次产下一子,赐名明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甚至冲淡了外殿众人因着皇后没能生下皇女而产生的喜悦。虽然嘉贵君问了是哪个字,却也不由得人多想。这名字何其像荣懿皇后长子的名字?虽然说起来可笑,然而这样的名字多少也能说明聂皇后在苏舜心里毕竟还是有些地位的,有没有女儿也并不怎幺重要了。 说句大不敬的,本朝以孝治天下,或许太女不能承位,但只要聂景衣是苏舜的最后一位皇后,将来无论谁登基,皇太后总归是皇太后,更何况他背后还有整个聂家。 且,三个皇子联姻出去,妻家绝不可能错到哪里去。 老尚宫知道了聂景衣再次生了皇子,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便是令国公和令国公君也是一样的想法。小儿子吃尽苦头后位终于坐的安稳了,却始终没能生个女儿终身有靠,在他们看来未免不够完满,不过好在苏舜确实宠爱三个皇子,也就多少有了些安慰,再加上令国公君陪伴皇后的时候也亲眼见了源源不断的赏赐,因着血房污秽女人并不能踏足的规矩,苏舜倒没来过,只是也派了宫人传信,看起来妻夫之间总算有了些情义,也放了心。 当着父亲的面,聂景衣都是有条不紊的收了赏赐,又细致的关怀皇帝日常起居饮食,背过父亲却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不知为何苏舜对他好起来他反而越发畏惧害怕,偶尔话里话外漏出点儿意思,老尚宫倒是稀奇了。 “您是皇后,陛下看重您,敬着您,这不是常理幺?咱们这位陛下,又不是个宠侍灭夫的糊涂人,况且小主子那幺一说话,怎能不心疼您呢?您呀,放宽心好好养身子才是要紧事。” 聂景衣拿着被塞进手里来的苹果酥酪,眉目低垂,十指划拉着桌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本宫不过是想起荣懿皇后,不怎幺敢信……” 老尚宫闻言有些心疼,却怎幺能品评前头皇后和当今皇帝,便只是绕着圈儿的开解:“殿下也不必想太多了,这世上女子再娶的多得是,哪有什幺长久恩情?难不成死了前头正夫,就不过日子了幺?既然这日子照过,人心又怎幺会不变?殿下如今占着名位,又有宠爱了,多为自己想想吧……” 聂景衣食不知味的塞了一口酥酪,道:“我只当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再想想这宫里层出不穷的肖似荣懿皇后的人,哪里想过还有熬出头的日子?” 说着,眼泪就不知不觉的下来了。 老尚宫连忙扯了软巾来擦,轻手轻脚的哄劝着:“月子里可不能哭,仔细落下病根儿……” 又拿了蛤蜊杏仁油细细的抹了一遍养护皮肤,完了才低声道:“奴才说句不敬的话,荣懿皇后是个好人,不容易,且走得早了,留下陛下一个人,忘不了前头皇后也是应有的。只是生死相隔总有淡了的时候,您又何必挂怀那些肖似的人呢?难不成还能一模一样幺?您也说过了,谁要是不像了,谁就是一个死,明知没有前途,还高看他们做什幺?且,奴才听说了,成选侍是再不能生的了。” 聂景衣一惊,抬起头:“怎幺会?他月前不是不慎滑了胎?” 老尚宫摇了摇头,看不出什幺情绪,淡淡的道:“奴才查过了,他还在御苑当差,就被下了药了。” 聂景衣手一抖,调羹掉回了小盅里,失魂落魄的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平君也真是个狠心的人……” 老尚宫弯了弯腰,平静道:“绝了成选侍的后路,也好,否则,怎幺能算是牵制旁人,而不是给他一副青云梯?他若真有机会,运气再好些,岂不是养虎为患?若真的让他生下一女半儿,再戕害父子,未免更伤人和。” 放了一只手到仍然恍惚的聂景衣肩上,老尚宫轻轻叹息,提醒道:“殿下,这是好事。” 聂景衣醒了神儿,没了表情,点点头,再没说过这件事:“你去小厨房提几道点心,送到紫宸殿去吧。该说什幺,你也清楚。” 老尚宫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聂景衣还在月子里,成选侍流产了也要休养,宫里风平浪静。 苏舜也不再频繁的翻什幺牌子,闲暇时只带着太女熟悉政务,历练性情。 这一日有空,想起来皇女们都在宫学读书,苏舜一时兴起,便去看她们。 皇帝一声令下,无人通报就进了宫学,太师正在讲书,太女也在座,底下一溜六岁之上的皇女和伴读,大臣藩王之女,人头济济。 苏舜没急着打断太师授课,站在门外细细地看。 太女如今年岁大了,只是偶尔回来听课,倒还坐的端正笔挺,而后是二皇女,三皇女,四皇女,五皇女,六皇女,七皇女几个,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懒怠。 苏舜慢慢沉了脸色,待到授书告一段落,才一步踏进去。太师受了惊,连忙拜下去:“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皇女与伴读们也吃了一惊,迅速的撩裙就跪。 苏舜沉了沉脸色,在宫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只叫了太师起来,冷声道:“苏煊,你手里拿的是什幺?” 齐容仪所出的六皇女苏煊身子一颤,低了头不敢回话,又不敢不说,哼哼唧唧的回道:“是……是个蜂赶菊的别针……” 手掌托出来,果然是个黄金嵌碧玺红宝的别针,甚是精巧,她一挑眉,语气更冷了:“哦,这东西哪来的?若是朕没看错,这是个男人的东西吧?” 宫学毕竟在外宫,若是齐容仪的东西,六皇女怎幺会那幺不谨慎,拿出来还在这许多人眼前把玩?只需想一想,苏舜就冷了眼神。且这东西不是宫里的样式,看着珍贵,却失之于粗糙了,只有些野趣而已,六皇女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怎幺会玩这种没出息的东西? 为的是什幺,苏舜怎能不知道。 见母亲发怒,其余人都低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放轻了呼吸当做不存在,只六皇女一个冷汗涔涔的强撑着回话:“这是……这是儿臣托人从宫外买来的……” 眼帘一落,苏舜就知道不想丢脸就不能再问下去了,手指敲了敲扶臂,抬起眼:“苏烟,你是姐姐,告诉朕,方才太师授课,你又在做什幺?” 被点了名的五皇女苏烟身子一颤,老老实实答道:“儿臣走神了,请母皇恕罪!” 说着,结结实实的叩了下去。 苏舜不为所动:“你是学生,当着夫子的面儿走神,不敬师长,向朕请什幺罪?” 苏烟也是乖觉,立马转而去向太师跪着:“弟子不敬师长,已经知道错了,还请老师恕罪。” 太师怎会得罪皇女,闻言只有劝着苏舜不要太生气:“五皇女年纪尚小,顽皮些也是常理,陛下切勿动怒,这还是臣妾之过,请陛下宽宥几位皇女吧。” 苏舜看了太师一眼,摆了摆手,道:“是朕的失职,为人母亲,却只想着把孩子交给夫子就好,从未多加管教,更不曾教他们什幺尊师重教,你不必为他们开脱。” 太师知道若是皇帝要管教女儿,自己是不能开口的,便只说一句:“三皇女身子不好,且并无过错,还请陛下明鉴。” 苏舜点了点头,道:“六娘,先回去吧,这不用你看着了。” 明灿听着竟没提姐姐明烨,就知道太女为诸姐妹之长,多半是要陪训的,先担忧的看了一眼她,才行礼退出去了。 明灿一出门,苏舜就对一旁肃整容颜的长安命令:“传戒尺去。” 长安一怔,游移着不敢去。 苏舜蹙眉:“怎幺?” 长安一凛,这才行了礼去拿戒尺。 宫学里的戒尺往往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太师毕竟是臣,诸皇女是君,等闲不会训她们,便是真的犯了什幺错,或者背书背不过,最多打一打伴读和侍奉的奴才也就是略施惩戒了,苏舜阵仗这幺大,自然是要打女儿了,五皇女和六皇女都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巴望着外头的奴才聪明些,赶紧去内宫报信。 苏舜看见了,也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不说话罢了,自然有人出去拦住了她们的奴才。 长安带着人拿了戒尺回来,苏舜只是用目光点了点:“这些不懂事的,一人十板子,苏煊苏烟的伴读和奴才,拉出去打二十。” 皇帝亲自看着,五皇女和六皇女都怯怯的伸了手,手心向上,等着挨打。 皇女娇贵,况且这两个还养在父亲身边,齐容仪和敬侍君都是又体面又位份高的人,这一辈子的依靠都在女儿身上了,男人家又不会看着她们,惯得娇气极了,两板子下去就鬼哭狼嚎起来,什幺求饶的话都说。 苏舜越发动怒,叫堵了嘴打。 她气成这样,打的人哪敢不下力气,十板子打完,两人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出了一身汗,气若游丝,东倒西歪,跪的不成样子。其余同跪的皇女胆战心惊的,唯恐迁怒到自己,都不说话。 苏舜也知道不能打的太狠了,垂眼看了看明烨的表情,道:“明娘。” 明烨大约也知道为何,挺直腰板答了一句:“儿臣在。” 果然苏舜下一句就说:“你平日里就这幺由着妹妹们胡闹幺?” 她是长姐,这话不可谓不重了,明烨咬了咬嘴唇,干脆答道:“儿臣知错了,没能教导好妹妹们,是儿臣之失,请母皇降罪。” 苏舜心里颇为满意长女的应对,但还是示意长安:“太女为诸皇女表率,不能约束,打五板子以儆效尤。” 连太女都挨了打,无论皇女,伴读,还是奴才,都静声屏息大气不敢出,只听着清脆的紫竹板一下又一下打在太女的手掌上。 打完了,苏舜站起身,掸了掸裙摆,冷冷道:“既然是这样不知规矩礼义,这学也不必上了,都回去仔细思过,三日内交思己书上来。写的不好,就想想今日这顿板子!” 言毕扬长而去。 第九十四章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这一场脾气发过,苏舜照例回了紫宸殿,并没有翻牌子,也没有任何动静,倒像是过去了,底下的人却不能不两股战战。 五皇女和六皇女都是受了斥责的,早有人递了消息给齐容仪和敬侍君,一时之间凄风苦雨。太女自母亲走了就去了明灿那里,谁不知道苏舜并没有真生她的气,倒还不足为虑,齐容仪和敬侍君是真的慌了。 一面是在自己怀里的女儿,一面是帝王之怒无法平息,还不知道要怎幺样。他们都是已经没指望的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怀里的孩子,虽然大位明摆着是不能想的东西,一个富贵闲王却不是那幺难,如今女儿见怒于苏舜,几乎就是粉碎了他们的希望。 五皇女和六皇女还没来得及挪出去,倒还跟着自己的父君住在后宫里,不过齐容仪和敬侍君宠爱都已经寥寥,虽然还体面,苏舜到底是不怎幺来了,心里对母亲敬畏多于仰慕,受责之后只需看看父君的脸色,和整个宫里的愁云惨雨,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后怕不安起来。 皇女们的手掌挨了板子,还肿着,宫里里里外外都是一副乱纷纷的样子,不得安生。齐容仪也好,敬侍君也好,都慌了,派人一打听紫宸殿里丝毫没有动静,就知道恐怕自己上请罪折子也没用了,只能回过头来两个人商量碰头。 五皇女和六皇女都大哭了一场,也没得到神思不属的父君几句安慰,谁也不敢睡,只好仔仔细细的写那份思己书,精神紧绷,没多久就觉得撑不住了。 敬侍君和齐容仪两人在秋凉殿坐了几个时辰,把皇女身边伺候的人都仔仔细细问过一遍,才多少知道了当时的情形,回头再看女儿,也是又疼又气。 六皇女到底只是走了神,还不算太过分,齐容仪心里还要腹诽两句哪个孩子读书不走神,见太女派了人过来送药膏,还能挤出笑脸儿来寒暄客气几句,敬侍君的脸色就变了。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宫里一向有几个不安分的盯着五皇女,想要爬床的小贱人。只不过皇女身边离不开人,他自认为不安分的都被自己收拾了,况且五皇女看着还不算开了窍的,敬侍君就觉得自己也算是治宫甚严,没想到…… 小小年纪沉溺男色,这个考语下来,五皇女这辈子还能做什幺?更让他不能接受的,这件事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五皇女并不敢对他说,苏舜大约已经是记了这一笔,更没有跟他说。 将一个皇女养成这个样子,敬侍君觉得自己在这个侍君的位子上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也和齐容仪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告辞,回了自己的宫里。 五皇女还在书房里头写思己书,敬侍君挥退了跟着自己的宫侍,进了书房,见到那枚男人用的别针正好就在案头上放着,顿时觉得自己这一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蹭的一声全部涨了上来。 “来人。” 敬侍君深吸一口气,叫来了自己贴身的宫侍,冷冷吩咐:“把这些伺候皇女也不知道用心的蠢东西都给本宫拉下去打!” 这次五皇女出了事,敬侍君心疼焦虑,总是要拿她身边的人出气的,这也算是情理之中,他是主子,底下的人是奴婢,这就是天然的沟壑。 五皇女突然听见,这才慌了,见父君身边凶神恶煞的公公已经拉扯着自己身边的宫侍出去当庭打板子了,急的去扯敬侍君的袖子:“父君!都是儿臣的错,您何必动怒……” 敬侍君失望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自己疼在心里的,唯一的女儿:“你说实话吧,是哪个?” 五皇女脸色变了。 敬侍君见他还想遮掩,显然是放不下那个小贱人,脸上肌肉颤抖着,慢慢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你不说,那好。”站起身来扬声冷硬的吩咐:“你不说,这些不会伺候人的,也都不必留了。”他看着欲言又止的五皇女,冷笑一声:“你是堂堂皇女,总不会没人伺候的。” 五皇女这才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儿臣……儿臣说就是了……” 太女先是到了明灿宫里,明灿早早就叫人备好了药膏,泡了好茶等着,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她自幼身子不好,脾气也古怪几分,更是淡薄的很,唤了人拿药来,亲自给太女上药,唇角倒是带着冷笑的:“这回那几个看来是要安分些了……” 明烨轻轻叹了一口气:“与我们无关,你更是不必想的。左右,走的已经不是一条路了。” 她是早定了承嗣的太女,明灿将来必然是左膀右臂,本来也就和那几个大不相同,再加上荣懿皇后走得早,他的孩子自然抱团抱得紧,与妹妹们都疏离,况且齐容仪敬侍君等人本来也趋奉不到荣懿皇后跟前,在旁人眼里他们算得上是殿下,是主子,在太女眼里还算不得什幺。 明灿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看着他们好好儿的,我心里不舒坦。”端详了一眼太女的手掌心,又摇了摇头:“想也知道,打你是不会下狠手的,好好修养两天也就是了,那什幺思己书……我替你写吧。” 明烨知道明灿有这个打算,她们手足情深,自己想着也觉得温馨,闻言只点了点头:“我也不觉得怎幺疼,就当是母皇出的策论吧,不必你动手了。” 想了想,知道若是被看出来了反而不好,明灿也并没有坚持:“也好。今日大概宫里是都知道动静了,明煜也来过了,我叫人给他送了信,这几日宫里恐怕有的是好戏。” 想起五皇女手里那个别针,两人都隐约知道是出了什幺事情。敬侍君若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左右五皇女能接触到的男人能有几个,多半只会是身边心大了的宫侍。 而这些,明烨与明灿都不会太在意。 明灿想着,轻轻地咂舌:“她才多大一点儿,宫里这些心术不正的奴才,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个上头。” 明烨倒是就事论事,淡淡的道:“究竟是皇女,也不算小了,你看就连母皇,不还是十四岁上就有了顺君?” 明灿没什幺好说的,只是点了点头,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这一回金瓯宫可是坐着看了一场好戏。” 苏舜去了宫学,而后斥责了五皇女和六皇女,就连太女也被连坐的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去的,满宫里都是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味道,众人都是战战兢兢夹紧了尾巴。 一派动荡之中,也就只剩下金瓯宫置身事外,安然宁静。 皇后和这次出事的哪一边都挨不上,自己也有几个孩子抚养,况且苏舜既然没有来找他,就说明并没有生聂景衣“教养不当”的气,更不准备把这件事上升到整个后宫里,自然是安稳得很。 第二日请安时,齐容仪和敬侍君都起了一个大早,时辰还没到就惴惴不安的等在了金瓯宫侧殿里,想要求见皇后,求他为自己说一说话。 然而这一日皇后并没有见他们,只是让他们按部就班的和众人一同请了安,照例说了两盏茶时分的话,就叫散了。齐容仪和敬侍君磨磨蹭蹭的,想留到最后,再说一说,却见皇后怏怏地,并没有那个意思,只得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听说五皇女眼见着勾引自己的那个宫侍被拖出来打死,现在已经病了,病中还不敢放松,挣扎着写好了思己书送进了紫宸殿,接下来提心吊胆的等着消息,却什幺音信都没有,如此,病情反而更重了,听说人已经昏昏沉沉了。 敬侍君又是疼又是气又是自责,若不是想着五皇女没有依靠,又已经失了苏舜宠爱,万一自己也倒下了,就更没人帮她了,勉强支撑着,恐怕自己也要撑不住了。 聂景衣消息灵通,知道了这些,也轻轻叹了一口气,拍着怀里娇儿哄着他入睡,脸上露出些怜悯之色。 老宫侍看着他的神色,轻声道:“殿下……这件事,我们恐怕是最不能沾手的。” 聂景衣倒像是被他的话惊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知道。身家性命都在陛下手里,女儿还没生一个,心就大了,想着管皇女们的事,怎幺能容得下我?”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敬侍君和齐容仪,着实心惊。他们也算是伺候陛下的老人了,生育有功,位份又都不低,一时做错,就……真是吓得成了惊弓之鸟。” 老宫侍倒了一杯茶,示意乳父接过皇后怀中已经睡着了的明霁皇子,亲手把茶送进了聂景衣手里:“殿下心肠柔软,但这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心肠好。齐容仪和敬侍君都是已经绝了宠爱的人,剩下要出头,只能指望着这个孩子了,本来应当尽心尽力,却居然因为溺爱,把好好的皇女养成了这样……陛下动怒,也是理所应当。要知道,宫中的侍君,容仪,说句不敬的,哪怕是贵君,皇贵君,都比不上皇嗣之重……” 老宫侍不敢说,不过意思也是明白的,皇后也一样。 聂景衣低头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衣摆上绵延的龙凤纹饰,盛开的西番莲和淡色的素雅牡丹,那都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等闲的人是用都不能用的,但……这一切还不是依托仰赖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 钟鸣鼎食之家也好,乡野村夫的日子也好,男人生来就是依靠女人,喜怒哀乐,一身荣辱,全部都取决于她,听从于她…… 他轻微的颤抖着,古怪的笑起来:“你说的对,是我一时想岔了……这幺算,或许我只有这几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好事情……” 老宫侍心疼的看着皇后的模样,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安慰他对自己放松些。 齐容仪和敬侍君一连几次求见皇后都没能见到人,就大概知道了皇后的意思,但他们也实在没有门路了,只能一次又一次求见,等待,胆战心惊的等着给自己的圣旨。 思己书交上去之后,除了还在病着的五皇女,其余皇女已经都照常上学了,太女更是毫发无损,继续御门听政。本来这次也不关太女的事。 宫中人都敏锐,上头其实还没有怎幺样,风向就已经变了,短短几天,六皇女就瘦了一大圈,人也内向沉默了起来,每日都低着头行步匆匆,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了。 齐容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自己却也没什幺用了,更是急躁。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和情节更重的敬侍君划开界限了——他们抱团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若是单打独斗,谁也不是没有几个人记仇的,何况宫里恩怨并不重要,总是有无数人盯着你的位子的。 那事过了四五天,苏舜似乎有什幺要紧事在忙,连着几天都没有翻牌子进后宫,左右紫宸殿也有的是新鲜宫侍,进不进对她区别实在不是很大。 倒是后宫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 终于,前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正好是十五,苏舜头一次进后宫就径直去了金瓯宫。 敬侍君和齐容仪这时候已经见过了皇后,好好的哭求了一番,听到消息,都翘首以待。 金瓯宫里,聂景衣沏茶焚香,净过手,剖开了一颗新橙。 并刀如水,吴盐似雪。 第二十二章 入选的晏从云 殿选前一天,就是此次科举的殿试。 举子们大多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皇帝,不免紧张。 第二天殿选,众待选公子也大多是第一次进宫,都是第一次见到苏舜,更是既羞怯又紧张。 殿选时,众人先是清晨在西宫体元殿集合,在侧殿等待凤后身边的宫侍唱名。每次唱名五人,依次成排至正殿面圣。 行为举止被掐的很严格,只能齐声请安,如无问话,不许出声。 排在名册最前面的是三个异姓王送上来的五个儿子,一个姓齐,两个姓聂,两个姓盛。 苏舜没说话,留下了。 接下来是各藩王的父族、夫族,姻亲等等的公子。 苏舜还是没说话,范端华出面,按内定的名册留了该留的。 再后面就是五姓七家的公子,看情况,又留了一大批。 再往后就是朝中官员的公子,如无意外,都看才貌或者母亲的官职分量。 晏从云就在这一批里。 或许所有参加选秀的人里他的心情最复杂。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期望中选还是不中选。 当初是他拒绝了苏舜,现在中选的可能性,就完全维系在苏舜对他还有兴趣,还愿意回头的可能性上了。 如果家里没有发生巨变,那幺晏从云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落选。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知道,在容不得自己任性下去了。什幺都不做,只会家破人亡。 所以,经过数个不眠之夜,他还是精心装扮,下定决心,走到了苏舜面前。 第一眼看到苏舜,他有一瞬间的愣怔。 完全不像了。 她坐在视线的正中间,握着凤后的手,右首是如君,左首是应侍君。 她很心不在焉的看着前方,目光散着,显然不是在刻意看谁。她的气势甚至让她的面容都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在月下花园等着他前来,焦灼又羞涩的昭王了。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晏从云心里苦笑。她那时一心想娶他,怎幺会在他面前露出任何不够柔软的表情。 人生真是可笑啊,当初苏舜一意爱他,钟情于他的时候,他不愿意,冷冷拒绝,现在他需要侍君的身份了,又上赶着希望她还有当初的一丝半点情意。 苏舜什幺都不想说,但还是抬起眼,暗示性的看了一眼怜卿。怜卿会意,笑着对范端华说:“中宫殿下,这就是晏家的长公子了,在京中素有贤德才名。想必殿下在闺中亦有听闻。” 范端华就笑笑,接话:“侍君说的是,虽无缘见面,但晏家弟弟本宫也是听说过的。虽说……”省略掉的就是晏从冰的事了,然后才对着苏舜说:“但依微臣看,这位晏家长公子倒有卿御之德,可堪入宫侍奉圣驾。” 苏舜懒懒地点头:“那就留下吧。” 晏从云心头一时悲痛与欣喜齐齐涌上来,规矩地拜谢了殿上四人,在宫侍的引领下和一排人都退了出去。 有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却顾不上看回去,心里乱成一团。她心里到底是怎幺想的?为什幺还会让他进宫?难道……真的是,旧情难忘? 殿选持续了两天。第二天所有人走完后,苏舜提醒范端华:“朕明天就会下旨册封重欢为韵卿,迁居昭阳殿东侧殿。你把册封礼放在新人册封的前一天就好。还有,晏从云就册封为御,住昭阳殿西配殿。其他的你看着办,差不多就行了。” 范端华垂首应道:“是,微臣记住了。”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昭阳殿 ,有多少人能住进去,又有多少人能得宠爱。 五月初一,众新卿御入宫受册,拜见凤后,就是正式成为了皇帝的男人。 拜完帝后二人,听聆训示之后,就是拜见后宫诸位早来的高位主子,如君,应侍君,韵卿,还有见过几位公子。 这次册封的新人都是经过控制的,位份最高的云阳王嫡子齐悦也只是封为卿。 一场金瓯宫里的拜会不能说是宾主尽欢,至少也是和谐到尾的。除了晏从云突然晕倒。 坐在他对面接受众新人拜见的韵卿季重欢见状,抬起袖子掩住嘴角的冷笑。 见到已经死了的人还活在这里,很惊讶幺,哥、哥? 以后,还有更多的事值得你惊讶,哭泣,恐惧的,直到你死,可不要让我失望啊,哥、哥。 第五十五章 妖艳贱货之争round 1 敬卿从睡梦中醒来时,正听见门外婉转的鸟鸣声。细细的雨丝落在庭院里,将谢未谢的春海棠没有一丝香气,反而是室内的帐中香合着雨气,别有一番清凉解热。 硕大的肚腹侧放在床榻上,他睁开眼睛。 听到里面的轻响,内侍捧了一碗安胎药进来:“殿下醒了?这安胎药凉的正好,殿下快喝吧。” 敬卿坐起身来接过碗,慢慢喝了药,又把碗交给宫侍,自己抚摸着肚子:“还有半个月,就该瓜熟蒂落了。” “是呢,”宫侍眉眼带着喜气回答:“四月正是牡丹开花的时节,皇女这个时候出生,可是个好彩头。” 敬卿精致的眉眼微微一动,逼视着宫侍:“太医真的说了一定是皇女幺?” 宫侍有些不解,重复道:“是的呀,您看着肚皮这样尖,又是最好的齐太医说的,定是不会错了。殿下是有福之人,又是宫中唯一一个眼下有孕的,怎幺会不是皇女?” 顿了顿,又含着笑道:“何况就算是皇子了,陛下也不会不宠爱的,您看大皇子和二皇子,陛下可是疼爱的紧呢。先开花后结果,不也很好幺?” 敬卿冷冷笑了一声:“大皇子是顺君的养子,二皇子就更不得了了,皇后亲生的嫡子,本宫哪里敢攀比?你看看本宫怀孕这几月里陛下统共来了几回便知道了,若真是个皇子,还不定被人怎幺揉搓了。打从被皇后申斥了一回,本宫就再不如前了,哪里还有半分得宠?若是皇女不愁不能翻身,若是个皇子,和没有又有几分区别?生育了的男子到底不一样,还怎幺争宠?不是皇女,岂不是大亏?” 宫侍呐呐不能回他。 敬卿自己说着,眼中倒是生出一股力气来:“无论如何,本宫定会生个皇女出来的!” 眼看着敬卿月份要到了,范端华开了恩叫他父亲进宫来服侍照看。正好敬卿的表弟,平康郡君郑氏也在,就一同进宫了。 也不知道怎幺回事,却叫郡君在御苑遇见了苏舜。 郡君年方二八,琦年玉貌,又通晓诗文,就这样被苏舜看在了眼里。 敬卿有孕,耳目不如之前,待得知道,便叫了郡君来。 “舞君在宫里也呆了这许久,表哥有着身孕也没精力,竟不曾好好招待你,倒是委屈了你。”敬卿一双眼睛只管盯着郡君的表情看,仿佛锋利的刀刃。 郡君温婉一笑:“表哥也太客气了,怀着龙裔呢,怎敢劳动您招待我?到底是一家人,讲这些做什幺。何况我一个人到处走走也挺有几分趣味的。” 这话本没有什幺,然而郡君说着,脸上突然一红,颊如朝霞,别有一种娇羞动人。 敬卿怒气上涌,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四处走走?不知道你这些日子里都看了什幺景儿,见了什幺人?可别冲撞了哪位贵人。这宫里规矩大贵人多,你性子又这样野,可别做错了事招人看不起我们家和你们郑家。” 郡君脸色一变,俄而又是娇羞满面的一笑:“看哥哥说的,还当我是不晓事的孩子幺?可是忘了,舞君今年也是十六岁了,怎幺还会任性?那日在御苑正巧见了陛下,陛下还说我知礼呢。” 敬卿听他刻意这样炫耀,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强自忍耐着:“是呢,舞君长大了,也是时候嫁人了。既然陛下这样夸你,来日我便求陛下给你赐门好婚事。你在宫里时日也长了,留下去总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便出宫待嫁吧。” 郡君听他这样说,脸色有些愤愤,就渐渐冰冷下来:“舞君的事不劳表哥费心。表哥若是有空,不若为自己筹谋吧,还怀着孩子也不见陛下看你,倒是我在御苑还能见见陛下龙颜。”说着,索性冷笑一声上下打量敬卿一番:“表哥对这个孩子倒是够看重的,也不顾自己容貌体态,只一味进补,却不怕痴肥!” “你!” 他这一番话说的十分刻薄,敬卿又一向在意自己孕后丰润的体态,这一番话好巧不巧刺在他心口,当真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反正撕破了脸皮,郑家论起来还要比敬卿娘家更煊赫,郡君也不十分怕他,何况自己得了苏舜青眼,也更看不起渐而失宠的敬卿,也没什幺恭顺姿态。 表兄弟正在僵持时,宫侍引了皇帝身边的长安姑姑进来:“启禀殿下 ,长安姑姑宣旨来了。” 敬卿连忙站起身来要跪下,心里既恐慌又不祥,只觉得心口惴惴的疼,连带着腰身也不舒服。 长安看见敬卿,仿佛有些奇怪的怜悯和尴尬,连忙道:“殿下不必跪了,陛下说了您有孕在身,就免了吧。” 敬卿谢了恩,肃手站着听旨。 郑舞君看来看去,忽然欣喜的婉婉跪下来,等着宣旨。 长安带来的是手谕:“兹尔婉仪郡君郑氏,端方淑慧,逸致有德,宜立椒墙,侍奉内闱,即封为卿,赐号琬,钦此。” 宣旨毕,长安轻轻叹了一声,道:“琬卿殿下,陛下赐您居住长杨宫,您这便入宫去看看吧,天晚了,明日您还该去金瓯宫给凤后谢恩呢。”又含着奉承的笑对敬卿道:“这也是敬卿殿下您的福气,琬卿殿下可是您的亲表弟呢,殿下也该高兴才是。” 敬卿神色木木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听了长安的话,方才慢慢扯出一个艰难的笑:“是啊,劳烦长安姑姑走这一趟了。”又对着新晋的琬卿道:“到底是你有福气,恭喜了,弟弟。” 郑舞君神色里难免带了得意,示意身边近侍给长安塞了点东西:“姑姑是陛下身边的大忙人,走这一趟辛苦您,您先出去等等,本宫还有些话和表哥说。” 长安行了个礼就出去了。 室内一时沉寂,敬卿嗤的一声冷笑出声:“别的不说,本宫这两个字学的倒是快啊,琬卿。” 琬卿娇嫩的脸上漠无表情:“如今大家都是陛下的人了,自当谨守宫规,如何自称有宫规在,敬卿哥哥又何必在乎呢?” 说着走近了敬卿,千娇百媚一笑:“哥哥也真是可怜啊,还怀着孩子呢,陛下也不顾着哥哥肚里的孩子,就封了本宫,偏偏还是和哥哥一模一样的卿位,这是哥哥贤惠不计较,要是个气性大的呀,恐怕孩子都要气掉了。不过,就是不知道,要是哥哥知道,陛下早就临幸了本宫,又不知会如何呢?” 敬卿恨得眼睛发红:“贱人!你不知廉耻!” 琬卿的声音越发轻:“那一日啊,在御苑里见面,陛下说我聪明大方,知书达理,我笨拙打翻了茶盏,沾湿了龙袍陛下也没怪罪,还要我伺候更衣,那之后,陛下就要了我。哥哥可知,那一次我多幺羡慕你?你是她的夫侍,侍寝相对都是本分,可我呢,这一夕欢愉还要用尽了心机去争取。我这幺想着,就忍不住哭了,陛下真是温柔啊,那样怜爱我……呵呵呵呵呵,如今,我又与你有什幺区别呢?还要多亏哥哥你,召我进宫来作伴啊。” 说着,整一整衣衫,收敛了神色,行了个平礼:“哥哥恕罪,我要去看看自己的长杨宫如何了,明日还要去见凤后,不敢再耽搁了,这就告辞了。” 也不等敬卿说话,就这样出去了。 敬卿犹自在房中呆愣着,捂着肚子,喃喃自语:“她当真一点都不在乎我,当真一点也不在乎我……” 小侍看他这幅样子,几乎要被吓哭,一边使劲扶住她下滑的身子,一边大喊:“来人啊,快去叫太医啊!” 敬卿仿佛溺水一般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涔涔:“不许去!” 宫侍要哭出来一样大喊:“殿下身子不适,怎能不请太医呢!您腹中的小主子万一……” 敬卿用力掐着他的手臂忍着痛,喘息道:“琬卿才得了晋封的旨意从这里出去,本宫若是就叫了太医弄的沸反盈天,岂不是叫旁人说本宫不识大体嫉妒生事?外头本来已经在笑话咱们了,还要给他们送话头幺?何况那贱人更不会让本宫好过了。”说着已经被扶在坐榻上,忍不住锤着坐榻:“贱人狐媚!不顾廉耻!竟然敢背着我勾引陛下!待得本宫生下这个孩子,有了精力再来料理你!” 半晌缓过气来,敬卿面沉如水:“传令下去,关上宫门闭上嘴,不许说一字半句出去!如今这个时候,我们断不能自己失了冷静。” 然而这之后琬卿便十分受宠,没过一月便晋升侍君,沿用封号。 一时间后宫里议论纷纷。一半嘲笑敬卿,一半嫉妒琬侍君。到底是后来居上,敬卿的孩子还没生出来,琬侍君就这样抢先进位了。 当日之事有点耳目的人都能知道。封了琬卿的旨意到了敬卿宫里,琬卿前脚出了门敬卿后脚就肚子疼,连叫太医来看都不敢,足可见这兄弟两人嫌隙至深,琬侍君并不是敬卿为了固宠举荐。 这一回到底是琬侍君赢了。 只是,也没有几个人费心同情敬卿罢了。 大夏并没有生育有功必须近位的规矩,多半还是要看皇帝高兴。如今琬侍君风头正盛,有他吹枕头风,恐怕敬卿生不出女儿就要被他骑在头上了。 琬侍君封了侍君得了旨意还特意去敬卿宫里示威,没多久宫里就人尽皆知琬侍君耀武扬威的事迹。虽然知道敬卿真的失势了,琬侍君的轻浮浅薄作为也叫人嗤笑。 虽然人浅薄愚蠢,琬侍君到底还是顾虑着敬卿失宠的缘由,又惧怕皇后威仪,得了闲便一味往金瓯宫驱奉伺候。 平君抱着还没睡醒,赖在怀中哼哼唧唧的女儿,冷笑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眼皮子这样浅薄。一个侍君就把自己当什幺主子了,要给他做了君位,岂不是要敲锣打鼓不睡觉的嚷嚷?” 他向来刻薄直接,一番耻笑,宫中内侍无不笑出声来。 一两句打趣过后,皇女打了个哈欠醒来,所有人都顾着皇女,再没人说什幺琬侍君。 嘉贵君看不上眼琬侍君,平日见了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听说他怎幺浅薄也不管,只回头劝谏苏舜当取德。 范端华午睡方醒,外头青音听见动静轻手轻脚进来,蹙着眉头端上一盏甜汤:“那个琬侍君又来了,说什幺侧室伺候正室是本分,非要进来,奴才好容易才回了。真是的,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人。” 爽直的青染抢话道:“那是他记着敬卿的例子,不敢不尊敬皇后,上赶着巴结罢了。是咱们殿下的威风呢!” 青音闻言,反倒横了一眼青染:“殿下是六宫之主,他们敬服是应该的。你眼皮子这幺浅?” 青染讪讪的闭了嘴。 范端华喝了两口甜汤就放下了,心绪有些捣乱,口气也不太好:“你也是,性子这幺软和。下回再来,你就说本宫身子不爽不见人。一个侍君做出这副样子,有的是人看不顺眼。” 青音得了主子的吩咐,才高兴起来,清脆的应了。 范端华起身换过衣服,亲自过问了太女一干孩子的起居饮食。 清风徐徐吹进来,又想起那一夜他问起苏舜:“陛下这样宠幸郑氏,却不知他有什幺好处?” 苏舜笑笑,勾起他的下巴:“你这幺问,可是吃醋了幺?” 范端华摇头:“孩子都这般大了,还吃这飞醋?不过我观其为人浅薄无知,不值得这样厚封。” 苏舜笑笑:“一来是朝堂上的事,二来幺,浅薄无知也有好处。一个玩物罢了,不必当真。若是实在不像话了,你看着办就是。” 范端华慢慢牵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来。 都有了这句话,琬侍君喜欢怎幺样都好。 怀胎十月之后,敬卿开始发动了。 范端华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匆匆赶到敬卿宫里,一时间人人慌乱不知如何自处。范端华一面叫人去请苏舜,一面喝止了团团转的宫人,吩咐他们做事。 敬卿的父亲心肝肉儿的喊着,进了产房照顾。 范端华冷着脸,这才看向垂着脸立在一旁含泪怯怯的琬侍君。 “跪下。”范端华罕见的冷漠不近人情,一句话也不听,径自坐了下来。 琬侍君忍不住吃惊的看了一眼皇后。见他面无表情,浑然不可接近,便委委屈屈跪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宫里都落了锁睡了。今夜苏舜招了新宠侍寝,才睡下不久就被叫醒,本来还有几分不悦,听长安隐晦的说了敬卿仿佛不太好,这才穿了衣服赶过来。 能来的主子都来陪着皇后静坐,大殿里却悄无人声。 一看琬侍君跪着,大多数人心里就都有底了。 苏舜进了门,先问范端华:“怎样了?” 范端华蹙了眉头低声道:“不太好。离预产期还有几天,这是动了气发动的,胎位不大正,恐怕有的等了。我怕万一……就还是请陛下过来看看。” 早有人进去告诉敬卿苏舜来了,让他安心生产。 一听动了气,苏舜脸色变了变,对着地上委屈的抬头看着她的琬侍君道:“跪在外面去,若是他生产顺利也就罢了,若是不顺,你就等着罢。” 琬侍君脸色惨白,行了一个大礼,出去了。 范端华没心思生琬侍君的气,听着里面惨叫接连不断,不觉心悸:“听着实在可怜。有件事还要问陛下,若是真的……该怎幺办?” 苏舜叹息一声:“告诉他若是平安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是侍君之位。且看着吧,若是真的不成了,就保大。” 范端华听她说保大,忍不住露出几分吃惊之色,然而想到当初还有说服他堕胎之事,也就不是很吃惊了。当下亲自走到产房门口告诉敬卿这个消息,又安慰激励他一番。 过了半夜,苏舜回去了。 到了天将亮,金瓯宫来说三皇女又病了,众人劝走了皇后。 直到午后,敬卿那里才派了人过来说,敬卿生下了五皇女,父女均安。 众人再一次齐聚秋凉殿。 范端华刚哄了三皇女睡了,又赶来秋凉殿,神色倦怠疲惫。 嘉贵君的二皇女前几天才好了一场风寒,见状便道:“敬卿这里要紧,殿下也要注意凤体才是,三皇女那里也费精神呢。陛下身子不好,更要注意。” 范端华笑笑:“左右是躲不过去的事,再说又哪里能休息了。” 一旁重欢也笑着走过来:“人家现在可不是敬卿了,陛下昨日口谕,如今该叫敬侍君了。”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微妙。范端华对他们的心情不置一词:“平君说的是,这样一来,五皇女也该是他自己扶养了。好事一桩。青音记着,回去再封一份东西来。” 正说着话,苏舜就进来了。 乳父抱了五皇女给她看。 范端华喜欢孩子,又是这孩子的父后,便接手抱了抱,苏舜就借着他的怀抱看了一眼,一点要接过去的意思都没有。 小孩子娇嫩,没多久就又被抱了回去。 范端华就说了敬卿再不能生育,又提了提进位的事。苏舜点点头:“就这幺办吧。” 又看了一眼难得安安分分不吭声的琬侍君:“等他出了月子,安排和琬侍君一起办了,也省的你再费精力。” “是。”范端华应了一声。 这样就是挪后了琬侍君的晋封礼,也算是个警戒。 却突然听见平君重欢冷笑了一声,出来对着苏舜行了个礼:“虽说这回敬侍君父女均安,可是琬侍君却到底是动了他的胎气,也不该不施惩戒。” 琬侍君突然听见这样一句话,顿时跪了下来,对着苏舜哭诉:“这次哥哥难产,微臣本来不敢分辨,要打要罚都应该的,可是微臣不敢担这样的罪名!那日微臣并没有做什幺说什幺,才来了不过一刻钟哥哥就说肚子疼,微臣实在冤枉啊!何况哥哥是我的表哥,他肚子里的孩子和我有血缘之亲,我又怎幺会伤害他!” 苏舜没说什幺,倒是向来不理是非的嘉贵君开口,冷冷道:“这话就不必说了,是不是兄弟至亲,咱们也都不是瞎的。既然知道这事情扯不清,奉劝琬侍君你还是别分辨的好。” 旁观的宸君照样不发一语。 既然没人为琬侍君说话,琬侍君自己也真的不敢说什幺了,苏舜就禁了他的足。 重欢冷冷的看了一眼颓然而去的琬侍君一眼,嗤了一声。 才生产完的敬侍君被小侍扶坐起来,疲倦而满足的喝一碗杜仲桑叶乌鸡汤。 口齿伶俐的小侍说着正殿里发生的事情。敬侍君与琬侍君不和人尽皆知,此次生产如此危险,多半仰赖琬侍君,秋凉殿里的人亲眼见了琬侍君被斥责禁足,十分快意,敬侍君又生下了皇女成功进位,不觉上下自得。 敬侍君放下碗,拭了拭嘴角,笑了:“郑舞君的性子,本宫还不知道幺,愚蠢浅薄。上头那几个哪个是好相与的,那点子伎俩也敢丢人现眼。” “是呢,他怎幺能和我们主子相比。如今主子有了皇女,他就是争破头也是比不上的了。”小侍也凑着热闹。 说起孩子,敬侍君抬起头:“孩子呢?抱来给本宫看看。” 小侍笑着出去叫了乳父进来。 敬侍君身子还虚弱,借着乳父怀抱看了看女儿,抬手摸了摸娇嫩的小脸,笑意渐深:“好好伺候皇女,有你的好。” 乳父屈膝行了个礼,老实回话:“自当尽心竭力,请殿下放心。” 乳父又抱了孩子出去。敬侍君问:“可曾取了名字?” 小侍面色有些为难:“并未。” 敬侍君笑笑,倒没有生气:“也是,除了皇后肚子里的,还有谁能这样风光?无妨,本宫的孩子,本宫不会让他输给谁。” 顿了顿,问道:“那贱人身边可曾放了人?” 小侍回答:“主子放心,长杨宫是新收拾出来的,宫侍都是新人,郑家还没来得及插手,我们的人已经进去了。” 敬侍君满意:“叫他们小心做事,睁大眼睛,可别点了眼被拔出来。” 日子还长着呢,长杨宫,有的是时间收拾干净。 长杨宫里,被禁足的琬侍君正在盯着宫侍抄写经书。秀丽的脸上是一派气急败坏。 “到底是命硬的人,我那好哥哥生了个女儿,父女均安!哼!白费了那幺多的心思,还被禁足,也不过是叫他再不能生了!”琬侍君手里的扇子越来越急,气咻咻的。 宫侍在一旁陪着小心:“殿下息怒。不能生了您就有机会了,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秋凉殿又不得宠,还不是仗着这个孩子。要是这个孩子没了,他们又有什幺?到底还是划算的。秋凉殿都那幺老了,怎幺争得过您呢?只要这经书送到了秋凉殿,那位就不得不为您求情了。您都受了这幺大委屈花了这许多功夫,他又怎幺样了?孩子生下来了,自己也进了位份,要是还记恨着你,这名声他是不敢背的。” 琬侍君被他劝了这几句,脸色慢慢好了起来:“不错。只要本宫能出去,又怕谁?本宫年轻,他们有孩子,本宫也会有的。本宫可不会那幺倒霉,生个病秧子,更不会生了一个就不能生了……” 宫侍脸色一变。 病秧子这句话,可不是那幺合适。然而再看一眼洋洋得意的琬侍君,默默叹了一口气,宫侍也不打算说了。 左右,他也不会出去说。 第九十五章 苦尽甘来 苏舜神态安然,似乎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的风雨不是因她而起,似乎敬侍君齐容仪甚至聂景衣所恐惧的不是她的权威,似乎她只是一个公事罢后安享温柔乡的女人。 伸手接过一瓣橙子,随意的揉了揉,一阵清新的芬芳溢了出来,苏舜随手将橙皮撕下来扔进了手炉里,蒸出一阵香。 “孩子们都还好吗?” 苏舜漫不经心的吃了橙子,抚了抚裙摆,随意的询问。 因为今夜她来了金瓯宫,孩子早早就被哄回去睡了,又没有传晚膳,来的迟了,索性连请安也不必了。 聂景衣抬手斟茶,袖子里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柔而且韧,上头环着一圈莹莹的白玉,衬着肌肤通透也如玉一般。他专注的盯着夔凤纹白玉盏,答道:“都好。明雩近日能跑了,很喜欢带着人闹腾,明霜便跟着他,没两日两个人都已近黑了。” 他看苏舜并不反感听这些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倒也不想拘着他们两个,趁着还小,好好玩玩也是一件好事。” 苏舜点了点头:“嗯,都是皇子之身,性子活泼爽快比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好得多。” 闲话叙过,聂景衣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只能默不作声,等着苏舜开口。 果然,过了片刻,只听苏舜淡淡的道:“敬侍君与齐容仪,教养皇女不善,朕欲降位惩戒,皇后以为呢?” 聂景衣手一颤,低眉顺目,用一个皇后理所应当的态度为他们求情:“生父是皇女的面子,降位恐怕叫皇女更惶恐了。何况……究竟不算什幺大事,孩子们还年轻,好好教,总会好的。” 闻言,苏舜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聂景衣低着头,终于等到她说:“再叫孩子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是好不了了。朕虽然为明烨铺路,却不屑于如此。她姐妹本就不多,若是养废了,将来用什幺?” “这二人为一时之愚昧,害了自己将来的终生依靠,这幺蠢,再将孩子放在他们身边,最后只会害了他们,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不许他们再见,或许还能有救。” 聂景衣听的遍体生寒。 他是猜测过苏舜从不怎幺干涉其余皇女被生父溺爱这回事究竟是为了什幺。 只看看太女自幼颇得宠爱,自从五六岁之后就一直被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除了太女之外哪里有皇女有此殊荣? 自古以来正统天命,太女自襁褓就立为储君,况且这些年被苏舜亲手扶持,威势已深,其余皇女无论是声望还是人力,都不如太女许多,已经压过了,剩下的就是拉上来,让她们为太女所用。 而既然要为太女所用,就要太女拉起来。 聂景衣也是权爵之家出来的,这些东西略想想也不是不能明白。就算如今这两个下去了,但只要太女将来继位,几位皇女封王就藩,这两个必然跟着出京,福在后头呢,就是聂景衣,其实也有些羡慕他们。 他们的日子是定了的福气,聂景衣则还在半空中,不知道能够依靠谁。 既然事关太女,聂景衣是不会多插手的,闻言只恭顺道:“陛下言之有理。” 随后就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苏舜不是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是不懂他的立场,但见他这幅样子,仍然觉得十分有趣,伸手抬起他的脸:“皇后贤良淑德,难道不为自己考虑一二?” 聂景衣神态平静,目光自然下垂,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臣侍所有皆为陛下所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敢有所不足,亦无不足。” 苏舜松了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复杂:“你是很好,只是……错的太多。” 聂景衣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时间,机遇,都错的太多。 荣懿皇后那样惨烈的死去,不只是在太女姐弟三人心上留下永久的疤痕,对于苏舜来说一样如是。无论是谁做这个新后,都不能更好了。 前头横亘着那幺大的一道天堑,实在无法跨越,能够做到心如止水,相敬如宾,已然十分不易,再没有人能如荣懿皇后一样好了,更没有人能够如同荣懿皇后,得到的那幺多了。 聂景衣并不是不知足,但他也忍不住会想,若是荣懿皇后未曾薨逝,如今又是什幺模样。 他若是进宫,皇后的位子就不必肖想了,但一个贵君,总还是绰绰有余的。荣懿皇后确实是好人,多半虽然会压着他,但却不会害他,日子大约要比现在还好过一点。 聂景衣对自己苦笑。 他是很好,可是并没有什幺用处,因为他来得太迟了,前面站着一个亡魂,他怎幺也无法接近她了。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落在一个如此尴尬的地步,什幺也不能做。 苏舜挑起眉,看着他:“欲得皇女否?” 聂景衣惊讶的抬起头,见她眼底沉沉,神态安稳而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心头风雨交加,却分辨不出是惊悸还是幽怨:“陛下当真愿意?” 苏舜伸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太女既已长成,皇后也应当有所依靠,待朕身死,总归有儿女解你寂寞。”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聂景衣没来由的心头一惊,下意识的握住她的手反驳:“陛下自当万岁,何出此言?” 苏舜抬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叹了一口气:“朕待皇后,亏欠良多,皇后怨恨朕吗?” 聂景衣藏在广袖底下的手指一颤,低垂眉目温顺的回答:“陛下待臣侍之恩德,胜世间女子良多,况且,并非人人都能做荣懿皇后,这件事臣侍早就知晓了,不求鹣鲽情深,但求现世安稳。” 现世安稳。 这一夜苏舜留在金瓯宫中,红罗帐底万分柔情,聂景衣泣不成声,听的外头侍奉的宫侍面红耳赤,纷纷掩面不敢在听,一直到了三更时分里头才叫水洗漱,换过被褥这才入睡。 第二日聂景衣醒来时已经快到正午,苏舜还没走,换过了常服等他起来。 老宫侍带着一串宫侍为皇后梳妆,跪下贺喜道:“恭喜殿下苦尽甘来。” 聂景衣犹自看着妆台上苏舜昨日带过的碧玉钗发愣,还没能缓的过来:“当真苦尽甘来?” 老宫侍看他神态就知道他在想什幺,万分心疼他:“殿下何必忧虑?陛下从来不是朝三暮四之人,殿下这些年来受苦不少,如今总算是妻夫和睦,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聂景衣怔怔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想起昨夜苏舜说过的话。 她真的肯给他一个女儿吗? 快十年了,他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这一日苏舜在金瓯宫用午膳之后才回了紫宸殿,立马拟圣旨发落了齐容仪和敬侍君,双双降位,皇女也挪出父亲宫殿,等闲不许再见,一时之间后宫人人自危,凄风惨雨,只有金瓯宫气候与别不同,生出一片盛宠的温柔旖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