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第1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京城。 时近晌午,欢意楼里,走出两个人。 为首的是个公子哥,面白微须,身直裰套在身上跟套在竹竿上似的,眼下两道青黑痕迹,走两步路就打个呵欠。 他后头还跟了个小厮,亦步亦趋,不敢怠慢,手给公子哥打伞,手还提着个烛火已经熄灭了的灯笼。 行人见状纷纷闪避。 原因无它,欢意楼是青楼,青楼的规矩就该是晚上才开门迎客的,现在对方大白天从楼里出来,那只能说明这位公子不仅玩了整夜,还玩了个上午,而他的背景,又深厚到欢意楼不得不为他破了规矩。 这样的人,脾气好的也就罢了,万要是脾气不好弄出点什么事来,吃亏的还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所以大家见着了当然要闪远点。 惹不起,躲得起。 公子哥忽然眼睛亮,定定地望住前方。 小厮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 前方不远处,个人慢慢地走过来。 对方同样是身直裰,但样的款式却穿出了不样的效果,如果说公子哥是竹竿套衣服的话,那对方就是芝兰玉树,风度翩翩了,如果有点文采的人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吟上两句“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之类的句子。 不过公子哥明显是说不出这种富有内涵的话的,他只顾着两眼放光地盯着对方了,然后踩着轻飘飘地脚步上前搭讪:“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欲往何处?” 小厮暗暗叫苦,自家少爷这等性好渔色,男女不忌的嗜好可真要命,大街上随便看到个顺眼的也能拦下来调戏,这京城遍地都是达官贵人,虽说自家来头大,可万要是被言官撞见了,免不了又要被弹劾番,这也不是头回了。 谁知被调戏的年轻人仅仅是挑了挑眉,便口道出他的身份:“武安侯长子郑诚?” 小厮先是吃了惊,但他长年跟在自家少爷身边,很有几分眼力,当下就认出对方并不是什么公侯府里的子侄辈,便斥道:“大胆,我家世子的名讳也是你说得的?” 年轻人随意地拱了拱手:“失礼了,不过据我所知,朝廷似乎还没下发明旨,敕封你家公子为世子吧,既然不是世子,你这个称呼细究起来已是犯了忌,若是被人往陛下跟前参上本,那你家侯爷就要受你连累了。” 小厮被他说得满头大汗,越发不敢造次:“小的出言无状,还请公子见谅!” 郑诚却也是绝,话已至此还不知死活,依旧吊儿郎当地笑道:“美人既认得我,那就好办了,不如我们找处地方坐下来喝几杯,再好好聊几句?” 他色眯眯的眼神在对方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荡,只差没用眼睛把人家衣服也给剥光了。 年轻人笑:“也好,不如就到城东冼御史家聊?” 小厮打了个激灵,再也不敢小觑对方,连忙上前步,拦住自家少爷将将要伸出去的爪子,拱手道:“我家少爷昨夜饮了酒,如今醉意上涌,言行有所失,还请公子见谅,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对方笑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我怎会将姓名告知于你,万你回去向你们侯爷告上状,我岂不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小厮被他看破用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远,这才抹了把汗,松了口气,暗道好险。 堂堂武安侯府的人听到冼御史三个字竟然像耗子见了猫样,只因这大明朝的世袭爵位得是,朱家子孙的,异姓封爵的,自洪武到现在抓大把,就不值钱了,而御史言官又太嚣张,对着皇帝都敢犯颜直谏,要是知道武安侯长子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民,估计能马上撺掇着皇帝削爵了,不必说刚才那年轻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普通人。 寻常百姓哪能明知道是武安侯长子还用这副语气说话? “你作死啊,刚才怎敢拦着少爷我!”郑诚被坏了好事还老大不乐意。 少爷,我这可是救你啊!小厮心道,边赔笑:“老爷这会儿说不定在家等着呢,要是回去晚了,您又得挨棍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听到老爹的名头,饶是郑大公子酒还没醒,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吱声了。 小厮跟着郑诚回去,边又回头望了眼。 对方早就走远了,哪里还看得见人影,但小厮还是禁不住琢磨:他究竟是谁呢? ……………… 唐泛是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喊醒的。 过来找他的人是顺天府的名王姓衙差,半夜将门擂得震天响,得亏这院子只住了唐泛个人,要不然别人还当强盗上门。 门开,老王脸焦急:“唐大人,出大事了,快跟我走趟!” 唐泛眨了眨眼,身上只披了件外裳,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什么大事?” 老王压低了声音:“出命案了!” 能让他半夜心急火燎上门的肯定不会是普通命案。 唐泛:“谁?” 老王:“武安侯的长子,郑诚!” 唐泛愣,立时就醒了大半。 当年朱元璋得天下时,将跟他起打天下的功臣们都封了批,后来被他自己杀得差不了,有些在靖难里错了队,又被永乐帝杀了。 剩下现在这些世袭的爵位,大部分都是永乐帝敕封的靖难功臣的后代,代代传下来,还有些则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封的,好点的尚有点实权,可以带带兵,镇守地方,运气差点的,就像眼下出命案的这家武安侯样,只能待在京城养老,甚至不小心牵连进什么事情,转眼爵位就没了,看上去风光,实际上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些人家就连世子也都是要经过皇帝册封才生效,不是随便生个嫡长子就能顺理成章当上世子的,要是皇帝看那人不顺眼,拖个十几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还会找个借口除了爵,是以这些贵胄人家的公子哥,走在京城未必比得上个实职的七品京官风光。 第代武安侯是靖难功臣,传到这代已经是第四代了,郑英去年刚刚袭爵,生性严肃谨慎,从不敢仗着世袭的爵位在外头惹是生非,奈何生了个不长进的儿子,武安侯几乎要为他操碎了心,打打骂骂那都是家常便饭了。 只不过打骂归打骂,那是恨儿子不争气,郑英可从来没想过让他死。 此时的他双目通红,面色铁青,负手在郑诚的房外言不发。 灯火通明的小院子里围满了人,男丁女眷也顾不上避嫌了,惊惧者有之,哭泣者有之,喧嚣声起,团忙乱。 唐泛赶到侯府时,顺天府尹潘宾已经到了,正在跟郑英说话。 干衙役将郑诚的屋子团团围起来,把那些进进出出的家丁仆役都赶到外头去。 被老王催促,唐泛没来得及穿上官服,只穿着常服,不过潘宾看到他就朝他招手:“润青,快过来!” “侯爷,府台大人。”氛围如此紧张,唐泛倒不显得如何诚惶诚恐,依旧是那身不紧不慢的气度,跟周围的人对比,反倒有些特别了。 在人群中的小厮郑福禁不住啊了声,指着唐泛:“你不就是白天那个人吗?” 这出声,人人侧目。 潘宾生怕引起什么误会,忙道:“还未介绍,这是顺天府推官唐泛唐润青,明敏思辨,长于断案,这次我让他前来,也正因为此事。” 郑英目光闪,饶是他这等不参与朝政的人,也听说过唐泛这个名字。 只不过种种道听途说,终究不如眼前所见,可惜现在儿子横死,郑英也没什么心思寒暄了,直接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安侯冷眼扫,郑福赶紧将缘由说。 唐泛拱拱手:“早上与令公子言语不协,还望侯爷见谅。” 郑英叹气:“犬子无状,冲撞了大人,又与大人何干,若不是他已……哎,我定是要狠狠教训他顿的!” 说罢露出又气又恨又是悲痛的神情。 唐泛虽然只是从六品小官,可他名声来历却不小,郑英自然要客气番。 唐泛:“侯爷节哀,还请将令公子之事细说。” 郑诚是个纨绔子弟,这点毫无疑问,他的纨绔主要体现在性好渔色上,只要长得漂亮,男女都可以,家里娇妻美妾还嫌不够,外头又养了外室,结果成日还往花街柳巷跑,也正因为他寻欢作乐,风评不好,所以朝廷迟迟都未下达册封他为世子的旨意,令武安侯郑英气恨又无奈。 今日白天郑诚刚从欢意楼回来,就被正好在家的老爹郑英撞了个正着,郑公子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被勒令禁足在房间里不准出去,郑英本以为他能安生几天,谁知道转头,儿子又跟个婢女勾搭在块。 等到两个时辰前,郑英得到禀报赶过去的时候,郑诚已经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没了声息,旁边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婢女,正在嘤嘤哭泣。 根据小厮郑福描述,事发大约是亥时将近,郑诚正好撞见从外头路过的婢女阿林,见阿林有几分姿色,就起了色心,要将人往屋里拉,阿林半推半就,双方纠缠了会儿,最后两人还是进去了,郑福跟到了门口没进去。 过了大约炷香时间,就听见里头传来阿林的尖叫声。 郑福连忙推门进去,看到的就是郑诚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情形。 他连忙跑出去喊人,后来的事情就都不用说了。 照理说,像郑诚这样挥霍无度,掏空身体也是迟早的事情,但儿子已经死了,郑英又没办法追究教训,那婢女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诱因,郑英丧子之痛,武安侯府因丑事而大失颜面的怒火全都发到婢女身上去了。 不过这里出现个问题,若那个婢女是奴籍倒也罢了,郑英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暗地里打死填井,对外都能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家丑不宜外扬,不必劳动顺天府出马,坏就坏在那婢女是良家子,并没有跟侯府签下卖身契约。 既然不是奴籍,就不能想打杀就打杀了,否则今日侯府轻易处置,它日难免就落下把柄为人诟病,像郑英这等小心谨慎之人,是不敢为之的。 所以郑英第时间选择了告官。 第2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那婢女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身上处伤痕,两颊也有巴掌印,想来事发之后被侯府合家教训得不轻,眼下衣裳发丝俱都凌乱,被人推着跪了下来,依稀可辨眉清目秀。 唐泛:“你姓甚名谁?” 婢女:“婢子名为阿林。” 唐泛:“你且将今夜情形细细说来。” 婢女边抽泣,边道出原委。 她说的事情经过其实与郑福所说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阿林口口声声说自己在屋内与郑诚根本什么都没做。 郑英冷笑:“你为了给自己脱罪,倒是不遗余力,我问你,你个前院伺候的,如何会无端端跑到后院去,还路过大公子的院子?这明摆就是打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意,谁知道现在人死了,你倒迫不及待想要撇清关系了!我闯进去的时候,你等二人尚且还衣衫不整,就连郑福也说了,他在外头了起码有炷香的时间,你还敢说未有成事?莫不是要让我找个人来给你检查番才肯说实话不成?!” 阿林泣道:“侯爷明鉴,我与少爷当真清清白白,进屋之后,少爷先是说他很热,开始脱衣服,借着又说他头晕,我便扶着他坐下来,说了些话,结果说着说着,少爷就突然倒在我身上,后来,后来……郑福便破门而入了!” 郑英懒得与个小丫鬟争辩,就看向潘宾:“潘大人,你瞧,这贱婢还死不认罪,看来是要劳动大人出面了!” 潘宾忙道:“侯爷放心,若令公子之死当真与她有关,下官自会秉公执法。” 郑英对这个敷衍式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意。 潘宾对唐泛使了个眼色。 唐泛就问郑福:“方才阿林所说可有出入?” 郑福:“少爷与阿林进了房间之后的事情小人不晓得,但其它事情是能对上的。” 唐泛:“当时从你出去喊人到重新回来,中间隔了长时间?” 郑福:“约莫刻钟左右。” 唐泛又问阿林:“这期间可曾有人到来?” 阿林:“没有。” 唐泛:“侯爷,不知郑公子尸身在何处?” 郑英:“就在房中。” 唐泛:“我欲入内观。” 郑英:“唐大人请便。” 此时仵作也已赶到,唐泛就与他同进去。 二人推门而入,里头依旧是片凌乱狼藉。 郑诚就躺在床上,衣裳凌乱不堪,身体还有些余温,不过面色青白,早就没了气。 仵作蹲在尸体旁边,掰开郑诚的眼睑嘴巴,又伸手在周身四肢上摸索阵。 唐泛四下查看搜索了番,见仵作还在那里,就问:“有何发现?” 仵作犹豫了片刻:“没有发现明显外伤痕迹,但似乎,不像是脱阳急症突发而死的……” 唐泛点点头,微微蹙起眉头,也跟着对尸体查看了番。 仵作:“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唐泛:“先出去再说。” 二人起身出去,郑英和魏玉正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便问:“如何?” 仵作人微言轻,如何敢先发话,便望向唐泛。 这时唐泛却将刚才从床榻边捡到的个白色瓷瓶递至阿林跟前:“此物可是你所有?” 婢女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他又问小厮郑福,后者吞吞吐吐半天,终是承认:“瓶中药丸名曰‘富阳春’,有壮阳补肾之功,药方乃是少爷自己搜罗来的方子,药则是让外头药铺配的。” 郑英听得是又气又恨,成天寻欢作乐不止,年纪轻轻还用上这等药物助兴,要不是人已经死了,他将那不孝子吊起来毒打的心都有了。 此时他已经越发肯定儿子是欲与那婢女行房时,忽起脱阳急症暴毙的,恨不得能立马提剑将这勾引主家的贱人斩了事。 唐泛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嗅了嗅,沉吟片刻之后,又问:“侯爷,令公子家眷何在?今夜前后都与何人接触过,还请将那些人带过来,其余人等皆可退避了。” 郑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挺配合的,不会儿,就将人都召了过来。 郑诚有妻三妾,看上去不,不过这还是因为他喜欢在外头找野花的缘故,再漂亮的女人被纳进门,不出三天他就厌倦了,所以自从十五岁开荤以来,能在他身边待得长久的,统共也就这么四个女人罢了。 正妻张孙氏是应城伯家的侄女,同样出身勋贵世家,家世与武安侯府相当,当年也是门当户对的桩美事,如今张孙氏不过花信之年,却已经成了寡妇,以郑诚的花心,照理说就算他在世时,夫妻感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张孙氏却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连唐泛也曾听过她的名声。 眼下四名妻妾在那里,余者三人皆垂首拭泪,唯独张孙氏面色苍白,不言不语,脸上泪痕犹在,想来已经伤心过度哭不出声了,连郑英亦温言抚慰:“媳妇,你嫁入侯府五年来,侍奉公婆如亲生父母,孝顺之极,反倒是我张家负你良,如今我那不孝子早早去了,却也没留下半点血脉子嗣,我当择日与亲家商量,将你接回娘家,也免得辜负了你大好年华!” 张孙氏哑声道:“公公勿须言,为人、妻者当尽本分,如今我只盼夫君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郑英嗟叹声,不再言语。 除了张孙氏,另外三名妾室的闺名分别是婉娘,蕙娘,玉娘。 婉娘年纪最长,已经半老徐娘,是最早跟着郑诚的人,比张孙氏进门还要早,性子也比较老实低调,平素在侯府里存在感很低。 蕙娘姿色最好,以前得宠过段时间。 玉娘年少娇,郑诚没死之前,是妻妾中最得宠的。 这会儿三人也是表现各异。 婉娘躲在张孙氏身后默默流泪,蕙娘大声嚎啕,玉娘比不得蕙娘的哭声高,却别有股婉转动人心肠的韵味,可见得宠也并不缘由。 像唐泛这等善于观察的人,即便旁人不说,他也能看出蕙娘和玉娘这两名宠妾之间想必不那么太平,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 唐泛拿出那个白色瓷瓶,询问她们是否见过,众女眷俱都否认了。 又问她们事发时在何处,四名女眷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又有家人奴婢为证,不似作伪。 郑英看着唐泛折腾半天,忍不住就问:“唐大人还有何要问的?” 他认为此事罪证确凿,根本不必问再问,把那嘴硬的婢女直接带回去上个刑,三下两下就招了,何必又招来不相干的人问上通,难不成还想将婢女弄成无罪? 唐泛道:“该问的都问了,还请侯爷与府台大人借步说话。” 郑英便让其他人各自回房,又将二人请到自己的书房里。 郑英:“有什么话,唐大人尽可直说了。” 唐泛:“敢问侯爷,令公子是否自幼体弱?” 怎么倒问起不相干的问题来了? 郑英按捺不悦回答道:“不错。” 唐泛:“可曾延医?大夫如何说?” 郑英:“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有些先天不足,但并没有大碍。” 唐泛:“令公子体瘦异常,子嗣艰难,想必也是这个缘故了?” 郑英:“不错,唐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唐泛:“若我没有猜错,令公子之死或有蹊跷。” 郑英愣:“何出此言?” 唐泛:“脱阳急症又称马上风,若抢救不及便会猝死,医者认为这是气阳虚脱所致,有此症者,掌上必生红圈,圈上必有红筋,日久积累,并非毫无征兆,但我刚才查看令公子的手掌时,却没有发现这种症状。” 郑英反应不慢,个激灵:“你的意思是我儿的死另有其因?” 唐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若是脱阳急症而死,翻开其眼睑,还能看到眼中布满血丝,这种现象,在令公子身上也找不到,所以我方才才会问侯爷,令公子是否天生体瘦的问题。想来令公子虽然有些肾气不足,却还未到因此致命的地步,只不过由于平日里爱好女色,这才让人有所误解。” 误解的人可不止个两个,就连郑英自己不也觉得儿子是纵欲过度死的? 郑英悚然而惊,怒色勃发:“谁人如此大胆,竟要害我武安侯长子?!” 唐泛:“方才我与仵作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令公子身上甚是干净,并无污渍,这说明婢女阿林所言非虚,两人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然令公子并非脱阳而死,那么必然就是另有其因。而且阿林说过,令公子是服用了‘富阳春’之后觉得头晕,兴许问题就出在我手上这瓶药上,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片面猜测,此事还须等查明之后再下定论。” 他说完这些,又问:“令公子平日有何仇敌?” 惊怒渐渐平息下来,郑英默然。 郑诚个纨绔公子哥,哪里会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 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可能。 旁的不说,郑英本人就不止郑诚个子女,偌大侯府里三妻四妾,儿女,许内宅阴私不足为外人道。大明律没有规定嫡长子才能袭爵,如果没有嫡子,其他儿子经过朝廷册封,照样也能袭爵,这就使得郑诚在府里成了众矢之的。若说他争气出息也就罢了,偏偏还成日流连花巷,这让其他兄弟如何心服? 再者像郑诚这样,唐泛好端端走在路上尚且被他调戏,不必说那些无权无势又被他看上的人,万哪个心怀怨愤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纨绔子弟之间也没少争风吃醋,火气上来大打出手,因此结仇是家常便饭。 这么想,可能性实在太,简直无从猜测了。 潘宾见他颓然不语,就道:“侯爷,此事出,必然是要惊动陛下的,在陛下还未发中旨之前,顺天府亦会尽力调查清楚,缉拿真凶,以告令公子在天之灵。” 郑英点点头:“那就有劳潘大人了。” 武安侯本人也是在高门深院中长大的,素来知道内宅之间为了争宠夺爵,下手不比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软半分,许狠辣手段是耸人听闻,万查出来凶手若真是郑家人,那可真是天大笑话了。 郑英想及此,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没了方才听到凶手另有其人时的震怒了。 第3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又寒暄了几句,潘宾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唐泛对郑英道:“侯爷,此事非同寻常,为了方便查验,我们希望能将令公子的尸身带走。” 郑英眉头紧锁,显然不大乐意:“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还得从此处着手。” 郑英:“我儿乃武安侯长子,怎能等同般民夫,他的尸身,侯府自会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查明真相,我儿子也等不了那么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还没等唐泛答话,潘宾就道:“自然自然,死者为大,还是入土为安的好,侯爷节哀顺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泛:“侯爷,那名叫阿林的婢女,按照规矩,顺天府也是要带走的。” 郑英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挥挥手,让人将那婢女带过来,交给顺天府的衙役。 离开武安侯府,潘宾就板起脸数落唐泛:“润青啊,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唐泛脸无辜:“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潘宾:“你方才就不该对武安侯说后面那些话,郑诚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揣测,万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呢?你道武安侯送我们出来时为何态度大变,他无非是怕凶手与内宅有涉,到时候死了个儿子不算,说不定还得搭上个。” 唐泛叹了口气:“大人,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就要酿成桩冤案了。” 潘宾很是不悦,心想我怎么点拨到这份上你还不开窍?郑英自己死了儿子,连他都希望大事化小了,我们还瞎忙活什么?再说了,皇帝肯定会念在勋臣的情面上照顾郑英的感受,到时候顺天府这边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反倒得罪了人。 唐泛也有点无奈,顺天府尹再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堂官了,潘宾却如此怕事,连调查桩凶案都瞻前顾后,也难怪这位大人干了那么年,却始终没法再往上升。 二人在武安侯府里耽搁了大半个晚上,出来的时候,外头刚刚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渐渐了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霜露未退的清冷,唐泛见路边已经有人摆起早点摊子,便对潘宾笑道:“师兄,忙活夜也该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如何?” 潘宾听他换了这个称呼,原本不霁的颜色却稍稍和缓,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 两人都是身常服,倒也并不扎眼。 摊子老板见他们找了位置坐下,也不过来,就在那里喊:“二位客倌,吃点什么?” 唐泛:“两碗肉臊面!” 老板高声回了句:“好嘞!” 不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肉臊面就摆在两人面前。 香气扑鼻的热汤面上撒着青翠欲滴的葱末,确实令人食欲大增。 潘宾和唐泛也是真饿了,不声不响拿起筷子低头就吃。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丝毫不比潘宾慢,甚至还要快些。 等潘大人堪堪将汤面喝完,唐泛已经放下筷子了。 在潘宾想开口教训他之前,唐泛已经道:“师兄,其实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压,也未必能压得下来。” 潘宾:“何出此言?”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去岁发生了什么大事?” 潘宾想了想,脸色变:“你是说……?” 他拿起根筷子沾了面汤在桌上写了个“西”字。 唐泛点点头。 这“西”字,指的既非东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极乐世界的西。 而是西厂的西。 大明朝传到当今这位成化帝时,已经是第八位皇帝了。 成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时,闹出了桩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土木堡之变。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叫王振的太监不作死就不会死,怂恿英宗皇帝亲征瓦剌,英宗皇帝还真听从了,带了班文武大臣去亲征,结果死太监被杀,皇帝被俘,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个精光,当时瓦剌眼看就要打进北京城,还是于谦临危了出来,这才保住了这座国都,也免了太、祖和成祖气得从棺材里跳过来骂不肖子孙。 成化帝他爹被俘期间,因为成化帝当时还小,国又不可日无主,为免遭受瓦剌威胁勒索,于谦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成化帝他叔当了皇帝。 结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来了,山不容二虎,成化帝他叔怎么可能再给哥哥让位,就把英宗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几年后的某个夜晚,英宗皇帝在几个大臣的拥护下宫变登基,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成化帝他叔当阶下囚了。 没过几年,英宗皇帝驾崩,兜兜转转,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儿子成化帝身上。 差点就跟皇位错身而过的成化帝刚刚登基之时,吏治也尚且称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长,他本来就不是勤政之人,个懒人旦习惯了犯懒,就很难再勤快起来。 虽说朝中内外都说如今万贵妃才是祸水之源,可唐泛不这么看,个女人再能祸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没有皇帝言听计从,再来十数个奸妃又有何用,再说万贵妃嚣张跋扈也只是在后宫,对前朝影响并不很大。说到底,还是成化帝自己不想干活,喜好方术的他将朝中之事尽数推给朝臣,又对宦官宠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内外日复日混乱下去。 相对朝臣而言,宦官才是最亲近皇帝的人,朝臣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种种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官就走得近,如此来,朝中便流传起“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笑话,意思是说这些阁老堂官们掌握着国家大权,却成天看皇帝身边的宦官行事,唯唯诺诺,正事不干。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奢望国政能够清明到哪里去,有识之士长吁短叹,无不说皇帝周围小人环绕,内有宦官为祸,外有庸臣挡路,太、祖和成祖时的鼎盛国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复到仁宗宣宗时的清明也难说得很。 就在去年二月,太监汪直受命成立西厂。为了立威,甫成立他就抓了不少人,这其中不仅有“妄议朝政”的平头百姓,还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像太医院院判蒋宗武就不必说了,连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没有幸免,汪直通通不经奏请便直接逮捕,因宫中有人帮他说话,加上他颇能曲意逢迎,成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少人弹劾无望,反被汪直报复。 时间,西厂权势气焰之盛,直逼东厂与锦衣卫,朝野内外,无不人人自危。以至于潘宾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个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写个“西”字出来。 见唐泛点头,他就问:“那地方与武安侯府案又有何关联?你莫要胡乱牵扯!”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潘宾脸色又是变。 唐泛笑:“师兄无须紧张,大隐隐于市,在这里说,反倒无人注意。” 两年前,京城不知怎的忽然流传起只金睛长尾妖兽到处为祸的故事,传说只要被人撞见,那个撞见妖兽的人就会昏迷,后来据说还有人因此昏迷致死,被妖兽扒了皮穿在身上,幻化成那人的模样,以讹传讹,人心惶惶,这时又出了名叫李子龙的道士,以妖术结交宫中内官,为的是伺机弑君,有人就将那只妖兽和李子龙联系起来,还说李道士其实是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只成精的妖狐,现在太、祖皇帝不在了,就来找他的子孙复仇。 虽然后来李子龙被砍了头,流言也逐渐平息,但成化帝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就被吓到了,甚至认为东厂和锦衣卫都不可靠,需要成立个新的特务机构来专门为自己服务,西厂也就应运而生。 唐泛:“妖狐案之后,西厂成立,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抓捕批人,除了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表示西厂能干的事情确实比东厂和锦衣卫之外,还是想要立威,令百官见了他都害怕,如今出了郑诚这件事,纵然武安侯本人喜欢大事化小,但汪直必然会借题发挥,向陛下要求彻查到底,说不定还会插手其中,这样方可彰显西厂之威。” 潘宾摇摇头:“不可能,西厂眼下虽然如日中天,可汪直平白无故地,干嘛要去得罪武安侯府呢?” 唐泛:“为了在王亲贵胄中树立威望,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他不仅敢于抓捕百官,连那些勋臣世家也不吝得罪,这样天下人人惧之,他以后想要做什么事,就加方便了。” 潘宾:“那就等西厂插手再说吧,到时候若是西厂愿意,顺天府正可顺水推舟,将这等麻烦事推给他们去做。” 唐泛摇摇头,有点无奈,他们老师曾经跟他点评过这位师兄,说潘子斌“成事不足,谋事平平,遇事未战先退”,如今想起来,果然是贴切之极。 那头潘宾生怕唐泛自作主张闹出什么事来,还反过来叮嘱他:“这件事武安侯那边肯定会上奏,等陛下有什么旨意下来再说,你可千万不要跑到武安侯府去要什么郑诚的尸身了!” 唐泛失笑:“师兄,你看我像是这么冲动的人么?” 潘宾没好气:“我看就像,老师还说你‘恂恂儒雅,有古君子之风’,就冲你方才在武安侯府语出惊人的那番话,倒像是莽撞些!” 何以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会与从六品的小官互称师兄弟? 说来也寻常,因为他俩都有个共同的老师,丘濬。 丘濬这人堪称全才,不仅当官当得好,在史学,理学,经济,甚至是医学上都有所涉猎,见识既广,著作颇丰,是当下公认的大家,颇受读书人的敬重,时人若能拜他为师,那真是三生幸事。 潘宾是丘濬早年收的弟子,说来也好笑,弟子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顺天府尹,而老师却还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不过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就是官位比老师高,潘宾在老师面前,照样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年的时候,丘濬受命主持乙未科的会试,唐泛也参加了那科的考试,先是在会试里得了第五,随后在殿试里又以二甲第的名次高中。 科举虽然三年次,可天下间不知道少英才前仆后继,在这上面蹉跎了光阴,以唐泛年方弱冠的年纪,二甲第已经足以令天下读书人欣羡。 但据说成化皇帝原本还要钦点唐泛为状元,只因首辅万安说唐泛过于年轻,名次还是往后挪挪为好,免得年轻人得意忘形被捧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帝觉得有道理,这才改了名次,将唐泛挪到二甲第,还惋惜地开玩笑道:“唐润青文采学识皆是上上之选,难得又年少俊雅,若他当了状元,只怕从今往后的状元,往他旁边,都要掩面自惭了!” 是以三年前,唐泛最后虽未得状元之实,却因皇帝这句话,而名传天下。 第4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丘濬身为会试主考之,自然就成了那科考生的恩师。 众位学子之中,又以唐泛最得他的青眼,丘濬认为他若是在学问上勤加精进,将来的成就绝不逊于自己,便将唐泛收为入室弟子,这当时在士林中也是佳话段。 唐泛中榜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便被吏部分到顺天府来,其中少不了他这位潘师兄出力,否则若是朝中无人,继续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又或者被分配到边远小县去当个县官也是常有的事,虽说主政方,听上去比推官威风,但天高皇帝远,谁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被皇帝想起来,三年过,又有新的进士担任,谁还会记得个茫茫人海里的名字? 有了这层关系,唐泛跟潘宾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近。 唐泛也知道,他这位师兄其实并不是什么奸臣,只不过才能平庸了些,又怕事了些,所以他亦是尽心尽力为潘宾打算,听了潘宾的抱怨,也不恼,反倒微微笑:“我与师兄打赌如何?” 潘宾有点不悦,心想虽然私底下喊师兄无妨,可我还是你的上官呢,怎可这般尊卑部分,不过碍于老师丘濬的面子,他也不好计较太,轻咳声道:“可有彩头?” 唐泛指了指眼前的空碗:“若我赢了,师兄就还请我吃碗肉臊汤面罢。” 潘宾笑言:“也罢,看来你又要请我吃上回了。” 虽然因为恩师的缘故,潘宾对这位小师弟有照拂,但他心里委实没将把唐泛的话当回事。在他看来,唐泛初入官场,年纪又轻,哪里懂得这其中什么利害关系,只要不给他惹祸已经不错了。 至于自己老师对唐泛的赞语,潘宾加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老师在学问方面是大家,但在做官上着实不怎么样,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年过去,官位竟然比当学生的还要低。 武安侯府长子猝死的事情很快上报,顺天府这边,潘宾没有采纳唐泛的意见继续追查下去,而是私底下与武安侯沟通番之后,直接在结果上将郑诚认定为“脱阳急症骤发而死”,这样来,当时在场的婢女阿林就难辞其咎了。 但最后如何判,并不是顺天府就能说了算,因为事涉武安侯府,武安侯自己肯定会去找皇帝,最后也肯定会由皇帝来定夺。 照理说阿林又没有直接杀人,就算真的勾引了郑诚,间接致他死去,顶了天也构不上死罪,充其量就是流放,但是个单身女子被判流刑之后要受大的罪,想想也知道,路上未必能够或者到达目的地,何况她得罪的是武安侯府,武安侯想要捏死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想都不必想,那简直易如反掌。 不管如何都好,潘宾这边算是撇清了责任。 但天不从人愿,潘宾越想大事化小,事情的发展反而就越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冥冥之中,注定今年将会是个事之年。 事情的起因倒退到两个月前,三月时,右副都御史陈钺上书请重开辽东马市,关于这件事,涉及朵颜三卫和明朝的老恩怨,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成祖永乐皇帝那时候去,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不提也罢。 只是朝中对这件事颇有争议,有些人认为朵颜三卫给脸不要脸,就该扼住他们的喉咙不松手,重开马市等于主动退让,以后朝廷颜面无存不说,还会让这些人得寸进尺,不过因为有汪直从旁支持,所以最后皇帝还是同意了陈钺的上疏,而且让陈钺前往巡抚辽东。 结果没过两个月,陈钺假称建州女真谋反,掩杀人头充作功劳呈报上去,引发辽东骚乱,被人举报揭发之后,皇帝自然要派人前往查明真相,顺便安抚那些被陈钺骚扰的边部,这时西厂厂公汪直主动请缨,说愿意为皇帝效劳。 想当然耳,汪直是为了立功抢功,不过这种事情很人都干过,在大明政坛上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但兵部尚书余子俊偏偏出来反对,认为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派个熟谙兵事的人前往,才能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言下之意,汪直这种外行,就别去凑热闹添麻烦了。 汪直当然大怒,他发现自己虽然得到皇帝的宠信,又建立了西厂,却还并没有手遮天,朝中反对他的人还比比皆是。 正好这个时候,广西太平府,四川盐井卫接连发生地震,死伤惨重,汪直借口上天示警,帝君左右有奸人作祟,在皇帝面前抢先告状,先将余子俊的死党,兵部右侍郎马文升踢到辽东去,断了余子俊条臂膀,又打着让御史监察地方赈灾,以免有人中饱私囊的名义,将替余子俊说话的几个言官都踢到地方去,彻底孤立余子俊。 这些朝廷中枢大佬们的角力,原本是与潘宾毫无关系的,但好巧不巧,武安侯府的命案恰逢其时,汪直便以此上奏皇帝,要求彻查到底,表示如有必要,西厂也可以加入协助调查,务必要还武安侯个真相,另外,顺天府草草结案,却有敷衍之嫌,理当惩处。 这个消息传来,潘宾再也坐不住了,事情的发展,竟与他那位小师弟所言模样! 试想对方不过二十出头,虽说才华横溢,令老师也欣赏不已,收为弟子,可终究不过初出茅庐,刚入官场,之前潘宾没有将唐泛的话放在心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唐泛只是年轻人过于狂妄,不知利害,在那里胡乱指点江山罢了,谁知道时隔不久,那位师弟所说的话竟然应验,分毫不差。 反观自己,身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大员,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中枢了,却依旧懵懂不知,看事情却还没有个从六品小官来得清晰。 事已至此,他连忙将唐泛喊来,病急乱投医,以往拿捏着架子不喊师弟,现在也毫无心理障碍了,将前因后果说了遍,末了道:“师弟,依你看,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以潘宾的身份地位,得到消息的速度当然要比唐泛快得,唐泛也不意外,脸上没有炫耀之色,沉思片刻,道:“端看师兄想要如何做了。” 潘宾心说我还想如何做,我当然是想保住官位,不被追究啊! 他轻咳声:“武安侯私下与我说,本欲将此案大事化小,但这次汪直来势汹汹,又素得陛下信任,只怕很难善了了,我被弹劾事小,说不得顺天府也得遭受牵连,你若有法子,不妨说说。” 唐泛:“武安侯跟师兄都与汪直无冤无仇,郑诚的命案也跟他毫无关系,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们过不去,闹成这样,无非是他想借此立威,震慑朝臣罢了。” 潘宾苦着脸:“他立他的威,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余子俊,也没得罪过他!” 唐泛:“余尚书是前朝老臣,素有威望,汪直时半会也奈他不何,只好找旁人来下手出气了,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潘宾没好气地乱迁怒:“你还有心思笑,你师兄都要被罢官问罪了,你很高兴么?” 唐泛也不惶恐,拱拱手:“大人恕罪,大人可曾询问过几位幕友,他们又是如何说的?” 潘宾有两个幕僚,个叫吕峰,个叫姜冬源,唐泛都曾见过。 潘宾叹气:“他们个让我去向汪直赔罪送礼,个说要上疏请罪!” 上疏是必须的,现在汪直在皇帝面前数落顺天府的无能,潘宾肯定要上疏,但奏折如何写也是门艺术,重要的还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写奏折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不说得上话,潘宾忧愁的是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撩拨几句,让皇帝觉得潘宾很无能,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当到头了。 至于去给汪直赔罪送礼,潘宾又有些犹豫。 现在朝中主要分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对的人。 另外还有中立的,比如说潘宾和唐泛的老师丘濬,他老人家只是个国子监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会有人费心去拉拢他。 潘宾也想当个中立派,两不得罪,不过以他的位置来说,这却有点难了。 瞧,原本个不大的案子,虽然死者身份不简单,但仔细查办也就是了,结果现在因为牵扯上朝中尔虞我诈的种种派系之争,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唐泛:“师兄,你对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潘宾愣,想了想:“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 个年纪比唐泛还要轻的内宦,在短短年之间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万贵妃的信任,组建西厂,权势熏天。潘宾听说,有个进京述职的官员遇到汪直不亢不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巴结讨好,反而当众将他骂了顿,事后汪直非但不计较,反而逢人称赞那个官员有风骨,传闻不知真假,然而说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过西厂又捕又杀了不少官员,树立了许敌人,行事蛮横,而且很爱胡乱指挥,给别人添乱。 总而言之,这是个很能趁势而起的人,要是在乱世,说不准就是方枭雄,不过要是用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种不屑态度去对待的话,那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 唐泛:“般宦官就没有不贪财的,但汪直偏偏是个例外,他不爱财,却爱名与权。师兄看他两年前帮陛下办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着‘妖狐案’,就能顺势扯起面大旗,建了个西厂,拉拢自己的势力,两年前,有少人听过汪直这个名字,现在你再去问问,又有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礼行贿,对般小黄门管用,对汪太监,却是不管用的。” 他说话的语调不快,娓娓道来,却给人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番道理剖析,让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彻底服气,连连点头:“不错,枉费老姜当我幕客也有些年头了,对汪直的了解却不如你,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过师兄可以这样……” 潘宾听罢,眼前亮,哈哈笑道:“这法子不错!” 翌日,潘宾就上了份奏疏。 他断案不咋的,当官却很有手,封经过幕僚润色的奏疏,愣是写成了诉苦陈冤书,先是言辞恳切地请罪,诉说自己种种不得已的苦衷,争取皇帝同情,然后他话锋转,说既然汪提督弹劾顺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确实还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请西厂、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并介入调查此案,也好还武安侯府个真相。 池子本来就不清净了,潘宾这下,干脆就把池子搅得乱。 这就是唐泛给潘宾出的主意。 汪直行事过于霸道,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这个提议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思,这头潘宾奏疏上,那头旁人再怂恿几句,提议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这么衙门参与进来,不管最后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好,顺天府的责任自然就轻了许。正所谓棒子下去,鱼全都四散惊逃了,哪里还打得死条,如此,潘宾也不必担心丢了乌纱帽了。 于是绕了大圈,原本已经快要结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次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竟然是个从六品小官。 第5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回春堂这名字听就是药铺,京城十有八、九的药铺,不是叫回春堂,就叫什么仁心堂,如此种种,雷同得让人以为都是个东家开的。 位于唐洗白街的回春堂是家老字号了,京城十来家“回春堂”里,要数这家口碑名气最盛,奈何那年头没有什么知识产权,所以在这家回春堂打响了名头之后,其它药铺纷纷效仿,起名回春堂,唐洗白街的这家回春堂也是无可奈何。 回春堂生意不错,人来人往,都是开方抓药的,这里的药材不仅有口碑,连坐堂大夫也有名气,平日里就连看病的人都要排到门外去。 不过今天下雨,病人就少了许,连带来抓药的也不,小伙计高伢子忙完阵,正有些无聊,便见外头人收了雨伞放在门口,拍拍衣裳上的雨水,然后走进来。 他虽然背着光,却隐约可见沾了雨水的鬓边泛着鸦青的色泽,玉色直裰衣摆飘荡,潇洒俊逸。 高伢子在这个药铺当了三年的学徒,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物,不由定定地看了半天,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敲了敲柜面,这才醒过神来,满面通红道:“客人有何吩咐?” 对方生得好看,便是连笑,也笑得温文尔雅,高伢子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少典籍,想不出么好听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人就像外头这场小雨般,清凉拂面,将初夏的闷热扫而空,令人舒服得很。 对方道:“我找刘掌柜,不知他在不在?” 高伢子:“您来得不巧,刘掌柜刚出门了。” 此时在回春堂中跟高伢子对话的人自然便是唐泛了,他听到刘掌柜外出,眉心不由微微凝,旋即又问:“刘掌柜出门前可曾留话说几时回来?” 小伙计回想了下道:“掌柜临出门前,说过晌午才回,您尊姓大名,有什么事,若不紧要,不如与我说说,回头我给您转达,也免得您再跑趟!” 他口舌灵便,倒是个出面应酬的人才,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回春堂独当面。 唐泛笑了笑:“我姓唐,左右无事,我就在这里等刘掌柜罢,不知方便与否?” 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换了个歪鼻子凸眼睛的人来,高伢子未必会如此热情,但唐泛说,他就忙不迭道:“自然是方便,唐先生且稍坐!” 然后还亲自去倒了茶端过来,可谓狗腿之极。 茶水不怎么样,但这份热情唐泛还是领的,朝他微微点头笑,高伢子顿觉飘飘欲仙。 日头还早,刘掌柜不会那么快回来,唐泛索性坐在旁,边喝茶,边看坐堂大夫给病人看病,倒也不算无聊。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外头又进来三个人,身穿麻香色云肩通袖膝襕曳撒,腰间把绣春刀,威风凛凛,气势彪悍。尤其是为首那人,神色深邃冷峻,目光锐利如剑,只稍四下扫,旁人纷纷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望。 药铺里的人看到这等耳熟能详的服色,都露出惊异恐惧敬畏种种表情,立马自动自发往边上靠拢,给他们让出条道路。 在大明朝,也只有锦衣卫与东厂出马,才能得到如此待遇。 当然,现在又了个西厂。 这三个锦衣卫往药铺,瞬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四下鸦雀无声,大家瞅着他们,连交头接耳都不敢。 锦衣卫的威名,自大明立国以来经历八朝,早已传遍天下,能止小儿夜啼。 追溯当年,明朝初立,太、祖皇帝杀人杀上瘾,觉得刑部那些人用着都不给力,杀个人还得先逮捕后审判,平白浪费无数时间,于是就成立了锦衣亲军都指挥司,将锦衣卫当成他自己手中的刀,用来剪除贪官异己,后来他可能觉得人杀太了,可以收手了,就把锦衣卫取消了,没想到儿子永乐帝上台,又给恢复了,还买送,附带发明创造了个东厂。 锦衣卫和东厂各司其职,又互有交集,业务竞争非常激烈,矛盾早已有之。 对皇帝而言,东厂是宦官主事,那些宦官还都是从小在宫里头陪着他长大的,自然比锦衣卫来得亲近,不过在有些事情上,东厂也取代不了锦衣卫。 再怎么说,锦衣卫也是带把的爷们,东厂却是宦官主事,而文官们天然就对宦官有着敌意和警惕。 不过,不管内部如何争斗倾轧,在外面,锦衣卫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莫不悚然变色,恭敬有加,生怕自己不小心得罪这些大爷,无端惹来横祸。 这也是唐泛为什么要给潘宾出那个主意的原因。 锦衣卫和东厂互相看不顺眼,东厂又恨西厂横空出世,分薄了自己的风头和权力,刑部和大理寺对锦衣卫东西厂这些特务机构统统都没有好感,但又颇为忌惮,不敢得罪他们,几方牵制之下,顺天府反而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高伢子连忙迎上去,强扯出笑容,战战兢兢:“几位大人,光临小店,不知有何吩咐?” 为首之人并未开口,后面那个锦衣卫便道:“药铺掌柜何在?” 又是个来找刘掌柜的? 高伢子诧异,忙道:“好教几位知道,刘掌柜今日早早便出门了,恐怕要晌午才回来!” 那人又问:“他去哪里了?” 高伢子:“那时刘掌柜家的亲戚来找他,好像是家中有人生病了,所以刘掌柜才匆匆离去,至于他那亲戚家住何处,小的并不晓得。” 面对唐泛,他还热情挽留对方坐会儿,但对着这几位凶神,高伢子可就巴不得他们早点走了。 谁知道为首那个锦衣卫却冷冷道:“那就在这里等。” 高伢子暗暗叫苦,却也不敢说什么,连忙请他们入座,面赶紧去泡茶。 好巧不巧,今日药铺里只有他与坐堂大夫两人,人看病,人抓药,连想去通知东家声都分、身乏术。 高伢子端来热茶,殷勤笑道:“几位大人,这是上好的云雾茶,请慢用。” 三人也不曾疾言厉色,但不知怎的,看他们板着脸说话,浑身又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势,高伢子就觉得小腿直抽抽,差点没软倒在地。 他好半天才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壮着胆子问:“小的嘴,想请问声,刘掌柜是否犯了何事,若是大罪,小的也好去请东家过来……” 那为首的锦衣卫瞟了他眼,高伢子后半截话顿时说不出来。 “不必。”过了好会儿,对方才道,这人跟冰雕似的,说句话都直冒冷气,高伢子个药铺的小学徒兼伙计,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几乎快要吓尿了。 见三个锦衣卫似乎无意为难,坐堂大夫和病人们这才战战兢兢,各归各位,看病的看病,把脉的把脉。 高伢子的肩膀被拍了两下,他回过头,只见方才坐在边的唐先生冲着他安慰地笑了下,然后对那三名锦衣卫道:“诸位可是为了武安侯府的案子而来?” 为首的锦衣卫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唐泛拱手:“唐泛唐润青,顺天府推官。” 对方似乎还认识他:“你果真是唐泛?” 唐泛失笑:“唐润青并非显宦贵胄,想来也没有被人冒充的价值罢?” 对方这才拱了拱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隋州。” 唐泛是从六品官职,对方则是正七品,说起来官职还比唐泛低,但锦衣卫这个职务本身就不能以常理来论,所以即使对方仅仅只是拱手而未起身,唐泛也没有说什么,依旧保持着颇有风度的微笑。 唐泛:“隋总旗找刘掌柜,是否为了武安侯府的案子?” 隋州不答反问:“唐大人有何发现?” 唐泛:“我的发现,说来应该与隋总旗差不,若隋总旗有意,不如让顺天府与北镇抚司携手合作,也好早日查出真凶,给陛下个交代。” 他看出这位隋总旗惜字如金,想来自己不喜欢说废话,也不喜欢别人说废话,所以也不作寒暄,索性开门见山。 隋州看了他会儿,面无表情道:“听说郑诚死去的当天,曾在街上遇见唐大人,当时还曾对你出言不逊,不知可有此事?” 唐泛微微怔,点点头:“确有此事。” 隋州:“既然如此,那么唐大人也有了杀人的动机,若大人得空,不如先随我到北镇抚司走趟,再谈合作事宜。” 唐泛:“……” 第6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饶是唐泛舌灿莲花,也被这句话噎得无言以对。 自己明明满怀诚意提出合作,转眼却变成杀人嫌犯,莫非他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不成? 都说锦衣卫威势逼人,谁也不给面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唐泛啼笑皆非,正想说话,却听高伢子声惊呼:“刘掌柜,你可回来了!” 刘掌柜匆匆进门,眼就瞧见屋里头的三名锦衣卫,不由大吃惊。 高伢子上前,向他介绍隋州与唐泛等人,刘掌柜作揖,惶恐道:“劳烦各位大人在此等候,不知小老儿犯了何事,还请大人们明示!” 唐泛见他惶急,温言安慰道:“刘掌柜不必担心……” 隋州打断他,冷冷问:“此处可有清净之所?” “有!有!”刘掌柜忙道,将他们引入内室。 内室不大,胜在安静,不似外头吵吵嚷嚷。 刘掌柜请唐泛他们各自落座,又让高伢子上茶,便马上问道:“诸位大人来此,是为了……?” 他毕竟不像高伢子那样幼稚,眼就看出这几个人中,唐泛最好说话,所以虽然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眼睛却望向唐泛。 唐泛就道:“刘掌柜,先前武安侯府可有人来你这里配药?” 武安侯府命案经过这些天的发酵,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京城无人不知,刘掌柜听,就吃了惊,连连摇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唐泛盯住他:“当真没有?” 隋州等人虽没说话,却也在旁虎视眈眈。 刘掌柜苦笑:“几位大人,我怎敢说谎,回春堂虽说也有些名声,可毕竟比不上仁心堂那等家大业大的老字号,武安侯府何等人家,如何会跑到这里来找我们配药?” 唐泛:“刘掌柜,你仔细想想,莫误了大事,若是有所隐瞒,难免是要吃苦头的!不妨对你说,郑诚的小厮告诉我们,郑诚用的‘富阳春’,就是在你们这里配的,帮忙配药的是个高高瘦瘦的伙计,年纪二十出头,唇下颗黑痣。” 刘掌柜啊了声:“他说的莫不是林朝东那小子?!” 唐泛:“林朝东?” 刘掌柜:“正是,这回春堂原先负责配药的伙计便是林朝东,他给商大夫,就是现在在外头把脉的那位大夫当过几年学徒,本来也算得心应手,但就在上个月,他说他老家亲人去世,要回乡奔丧,帮忙料理丧事,谁知道这去,就到现在还没回来,现在这高伢子,就是林朝东走了之后,被我提拔上来的。” 唐泛:“他是何方人士,在回春堂久了?” 刘掌柜知无不言:“据说是河南卫辉府人士,到回春堂做事已有三年,当初是来京城投奔亲戚的,后来我见他手脚还算勤快,又略识几个字,便让商大夫教他认药配药。” 无须唐泛和隋州他们交代,刘掌柜又主动将商大夫和高伢子叫进来,他们所说的,也与刘掌柜般无二,都说没有给武安侯府配过什么壮阳药,没见过武安侯府的人来过,回春堂每天来来去去的人很,即便里头有武安侯府的人,因为对方没有表明身份,所以他们也不知道。 唐泛见他们说话不似作伪,从刘掌柜的表现来看,确实也对此事毫不知情,那么就只剩下个可能:郑诚虽然在这里配药,却只跟那个林朝东有接触。 想来也是,年纪轻轻就要用壮阳药,郑诚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 几个人轮流交代完毕,战战兢兢地看着唐泛他们,副等候发落可怜巴巴的神情,当然,刘掌柜等人的是看着三个锦衣卫。 唐泛:“隋总旗还有什么要问的?” 锦衣卫总旗薄唇冷冷掀:“将他们都带回去,仔细审问!” 后面二人应诺,上前押人。 刘掌柜等人连忙求饶,却又不敢反抗。 看着三人被押出去,唐泛道:“隋大人,当务之急,是将那个林朝东找回来问话才是,回春堂这里留人看守便是,何必将人抓走,小本经营也不容易。” 隋州:“锦衣卫奉旨办案,无须向顺天府解释,唐大人若也想到北镇抚司走遭的话,自然欢迎。” 唐泛:“……” 面对这等不讲情面之人,唐泛也有些无可奈何:“隋大人,我并无恶意,何必咄咄逼人,此番案件,若锦衣卫愿意和顺天府合作,对双方来说都有好处。” 隋州冷冷道:“若不是顺天府无能,何至于草草结案,又被西厂抓住把柄重新翻了出来?无非是你们潘大人不想得罪武安侯,又怕陛下追责,所以想出这等左右逢源的馊主意罢了,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别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作为“馊主意”的始作俑者,唐泛倒没觉得脸红,事情再来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但唐泛没想到对方竟能眼就看出其中关节,难怪这位锦衣卫总旗从开始就对他冷言冷语,没什么好声气,原来早就将他归入“无能”之列了。 唐泛涵养绝佳,被对方通讥讽,神情语调还能温和如常:“事已至此,隋总旗便是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事实,如今西厂在旁虎视眈眈,东厂又跟锦衣卫不对付,刑部与大理寺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有锦衣卫和顺天府,是真正希望案子能够水落石出的,所以,合则百利而无害。” 隋州冷冷道:“就算没有顺天府,锦衣卫也照样能够查出真相。” 眼见他转身就要走,唐泛连忙道:“那隋总旗能否让我看看郑诚的尸体?” 潘宾这个顺天府尹,当的实在是不靠谱,当时唐泛跟武安侯要尸体,武安侯不给,潘宾也不敢要,结果现在皇帝中旨下,郑诚的尸体直接就被锦衣卫给带走了,顺天府晚了步,连根毛都没摸着。 隋州脚步顿,丢下两个冷冰冰的字:“没门!” 唐泛:“……” 瞧瞧,锦衣卫的大爷们,就是这么拽! 再对比自己那个师兄兼上司,唐泛实在是无语凝噎。 都是出来混的,怎么待遇差别就这么大呢? ……………… 北京乃天下之都,但凡有点见识,有点条件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京城挤,即便是当官,许人也宁愿当七品的京官,而不愿意当六品的地方官。天子居所,皇城所在,单单是这八个字,就有着无穷的魅力。 然而好处还不仅是这么,对饕客而言,住在京城就意味着可以吃遍天下美食,江南的精致,北方的豪迈,众风味尽收眼底。 就如现在,仙客楼里,名食客瞅着自己筷子上夹的水晶肚,惆怅叹气道:“只怕我离开京城后,就再难吃到如此美味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道:“子明兄正当壮年,何必发此慨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三年之后,京城再见,子明兄定能金榜题名。” 汲敏摇摇头:“三年又三年,人生短短数十载光阴,能有几个三年?润青啊,老实说,我可真是羡慕你,少年得意,如今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从六品京官,莫说比起我这等落榜失意之人,就是比起那些同科,你也是佼佼者啊!” 官职好不好,官位高不高,对于唐泛来说,只在于能为国家百姓做的事情是不是,但这种话当着汲敏的面说出来,却未免有风凉话的嫌疑,所以唐泛并不接茬,只给他倒酒:“子明兄此番回去,山高水远,只怕还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相见,这顿饭就当是我为你送行,望你莫要嫌弃!” 三年前,唐泛与汲敏并进京赶考,因性情相投而结为好友,汲敏才情不俗,当时也是登科热门人选,没想到却名落孙山,出人意料。汲敏心有不甘,三年之后,今年又逢科举,他自然要卷土重来,谁知道两个月前放榜,新科进士中又无汲敏名单,这下打击不小,所以仙客楼里,他才会如此失态。 带着七分醉意,汲敏抬起头,只见灯影之下,烛光摇曳,映得唐泛面容如罩珠玉之辉,笔墨难描,他不由得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唐泛的手:“润青啊,自我落榜之后,那些原先上了榜又与我交好的人,莫不对我退避三舍,唯独你还肯对我温言安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份情谊,我汲子明永生难忘!” 唐泛:“子明兄,你冤枉于乔兄和济之兄他们了,他们曾邀请过你赴宴,你没有去,他们担心你误会,所以才会不再叫你。” 汲敏挥挥手:“润青,你就不必给他们说好话了,我明白,我心里都明白,我已年过而立,就已赴京三次,却次未中,想我汲子明少小读书也算乡中有名,没想到现在却落得如此田地,家中老母殷殷期待,让我如何有脸面回去,如何……” 话未说完,他头栽倒在桌面上。 唐泛喊来酒楼伙计,将汲敏扶到二楼厢房安歇,汲敏明日就要启程返乡,两人本是说好今晚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现在汲敏醉倒,当然就没法再聊天了。 安置好汲敏,唐泛又了无睡意,就走出酒楼,沿着街道慢慢散起步来。 此时天色已晚,虽还不到夜禁时分,不过路上行人已经稀少得很了,白日里路人如织的京城,如今倒显露出几分黑夜的寂寥,些胡同里的妓馆酒楼彻夜未休,倒是方便了像郑诚那样喜爱游乐的纨绔子弟,但寻常百姓人家,大都已经熄灯睡觉了。 附近几条胡同深处灯笼摇曳,隐隐传来娇声笑语,声音入耳,唐泛没有露出什么旖旎暧昧的神情,反倒想起了武安侯府那桩案子。 原本那桩案子虽然有些曲折,但在唐泛看来,想要破案却并不太难,谁知道潘大人太过怕事,平白耽误了不少时间工夫,现在尸体被锦衣卫带走不说,说不定都开始腐烂了,这边药丸事又找不到林朝东,虽说唐泛已经遣了顺天府的差役前往河南卫辉府,不过他隐隐有种预感,十有八、九应该是找不到人的。 这其中波三折,实在令人无语,什么案子旦牵扯上权贵,立马就复杂起来。 他抿了抿唇,抛开混乱的心绪,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抄了近路,这里也是自己白天常走的路,但此时四下寂静无声,灯火全无,连月光也被云层重重遮掩起来,片漆黑,脚下却有些崎岖不平。 所幸远处隐隐透着几许微亮,想是还有人家晚睡的,未曾熄灯,不至于让人觉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堕入无边黑暗世界。 虽然远处有微弱光亮,但近处仍然很难认路,尤其是周遭冷冷清清,连丁点声响都没有,反倒衬得远远传来的狗吠之声是那样的不真实。 唐泛冷不防踢到块石头,踉跄了下,赶紧扶住旁边的矮墙稳住身形,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脚下,脖颈处却忽然传来股幽幽冷意,就像有人对着他吹气! 皮肤上霎时泛出点点疙瘩,他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却见道白影朝自己扑了过来! 唐泛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就被那道白影被压在砖墙上。 下刻,他的脖子被紧紧扼住! 第7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人的预感玄之又玄,笔墨难描,就在刚刚,唐泛还觉得浑身不自在,结果马上验证了他的预感,危险即刻来临,而且从脖子上的力道来看,对方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睁大了眼睛,只见眼前白蒙蒙片身影,虽然近在咫尺,却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到,因为那张脸上还戴着个白色的面具。 随着脖子上传来剧痛,耳边也响起如泣如诉,幽幽怨怨的声音,断断续续,好似有人在叫魂,却模糊不清,隐约只能听出“冤魂”、“神狐”类的话。 唐泛自小读圣贤书,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此情此景,只能让他在心头浮现出四个字:装、神、弄、鬼! 不管对方真鬼还是假鬼,他有备而来,力大无穷,唐泛却是突然遇袭,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卡得呼吸不能。 短短几息之间,挣扎无果,反而有翻白眼昏迷过去的趋势了。 就在这时,刀剑出鞘之声破空而来! 唐泛脖颈上的压力随之轻,他手扶墙,手抚上刚才被勒住的伤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那头的白影飘飘忽忽,却直接跟道黑影子打了起来。 有人抓住唐泛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唐大人嘴皮子利索得很,何以身手却这般不堪?” 唐泛抬眼仔细看,哟,还是熟人! 可不正是前两日在回春堂见过面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隋州。 隋州的语气就像他的人,冷冰冰没什么感情,但唐泛还是可以从这句冰冷的话里听出丝嘲讽,不由苦笑。 隋州跟他之所以不对付,倒不全因为这次武安侯府的事情。 锦衣卫对顺天府向来看不大顺眼,这段历史还得追溯到锦衣卫的职能上去。 总之恩怨由来已久,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当下唐泛咳了好几声,也没空跟他辩驳,嘶哑着声音问:“他是何人,为何袭击于我?隋大人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隋州冷声道:“不过是‘妖狐案’余孽,装神弄鬼之辈罢了。” 说话之间,那个白衣人已经被隋州手下的个锦衣卫擒住,连带脸上那个白色的面具也被抄下,露出下面张平凡无奇又神色慌乱的脸。 有了灯笼照明,唐泛注意到那个白色面具上,眉心位置画着朵浅浅的莲花。 “白莲教?”他愣了下,结合隋州刚才说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难不成两年前的‘妖狐案’,竟跟白莲教有关?” 隋州:“唐大人也见过白莲教的徽纹?” 唐泛:“是,我少年游学时曾路过秦州,正好遇到那里的官府抓获个白莲教徒,他身上的徽纹,正与这个面具上的相仿。不过这白莲教徒为何会袭击我?” 隋州没有说话,倒是他旁边提着灯笼的那名锦衣卫道:“自‘妖狐案’后,妖道李子龙余孽四处作祟,近来四处找读书人下手,企图以谶言造谣作乱,步那李子龙的后尘,上个月有个落榜举子正是醉酒之后走了夜路,被这伙人弄得差点没了小命,兴许是唐大人没穿官服,是以成为他们下手的对象,以后这么晚还是不要出来了。” 唐泛朝他笑了笑:“谢告知……咳咳咳!” 他被掐住喉咙的时间虽然短,但因为对方用力过度,现在喉咙正火辣辣地疼,说话也困难得很。 隋州见他无事,招呼手下将那个白莲教徒带上,转身便要走。 唐泛不顾喉咙疼痛,连忙叫住他:“隋总旗留步!” 隋州冷冷回顾:“唐大人不去养伤,还有何事?” 唐泛:“武安侯府命案,合则双利,还请隋总旗再考虑下!” 隋州不为所动:“利在何处?” 唐泛咳了声:“北镇抚司有郑诚尸身,而我则知道郑诚死前所服的那些药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隋州终于转过身。 唐泛哑声道:“药丸里头所配的药物,确实与富阳春这张方子有所出入,我已找到高人,将药丸所配药材还原出来,这里头大有蹊跷,如果隋总旗有意合作,我愿如实相告。” 隋州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道:“明日我去找你。” 眼看合作有望,唐泛终于松了口气:“明日我休沐,你到我家来罢,城北定府大街柳叶胡同里的第家。” 隋州略点头,转身便走,当真是惜字如金,半句废话也不肯说。 看着几人隐入黑暗中的背影,唐泛摇摇头,摸着喉咙,苦笑着想:也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说话?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担忧,翌日起来,唐泛的喉咙疼得比昨日还厉害,对着铜镜照照,似乎还能瞧见脖子上的青紫掐痕,按就疼得很。 因为约了隋州,唐泛就没有出门买药,只是自己煮了点小米粥,就着家乡姐姐寄来的腌菜吃,倒是清脆爽口。 唐泛在京城当官之后,就在定府大街租了这栋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这宅子原先是隔壁李家的,李家祖上为宦,买下了柳叶胡同的大宅子,结果后来据说其中个院子曾经有个李家的侍妾上吊死了,主人家觉得不吉利,就砌墙将这个院子分割开来,改成小宅子,单独出租,因为是“凶宅”,又不宽敞,价格还算便宜,就被唐泛租了下来。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定府大街地段好,住的数都是权贵显宦,宅子当然就贵,要不是有这段前因,唐泛只怕也租不起。 不过他在这里住了两年有余,也没遇过什么诡异古怪的事情,无非是里头白天光线不够通透,显得有点阴森罢了,以讹传讹,就成了“凶宅”,结果倒便宜了唐泛。 隔壁李家这代的男主人在外地经商,家眷却没有跟着过去,家老老小小都还在,两年下来,跟唐泛关系也还不错,彼此时有往来。 眼下唐泛刚吃了半,外头就有人敲门。 他本以为是隋州,起身去开门,门外却着个小丫鬟。 “阿夏?” 他开口,那嘶哑难听不复平日清润的声音就将那小丫鬟吓了跳,对方再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紫掐痕,不由啊的声惊叫:“唐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莫不是昨夜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丫鬟想象力可真丰富,下子就往凶宅上面想了,唐泛摇摇头,比划了个手势,问她有什么事。 阿夏惊魂未定,怯生生地抬高了自己手中的篮子:“主母让我过来给您送些果子,这是我们自家种的,刚摘下来。” 唐泛点点头露出笑容,用沙哑的声音低低道:“代我谢你家主母了……” 因为开口说话扯动声带,他不由蹙了蹙眉头,阿夏少女情怀,平日里对隔壁这位俊美的唐大人暗生好感,见状心疼得紧,忙道:“若是说话不便,就不必说了,还是好生歇着,唐大人,若这宅子住着不舒服,不如由我回去禀报主母,让你退租了才好,免得镇日担惊受怕,还弄得这般,这般……” 阿夏越看,就越觉得脖子上那手指印骇人得很。 唐泛:“你误会了,我的伤跟这里无关,是昨夜遇到歹人……” 阿夏捂住嘴巴:“什么歹人如此凶残,竟连朝廷命官都敢下手!” 唐泛摇摇头,不欲与她说:“总之你回去之后不必讲,免得你家主母他们误会,平白惊慌,并无,咳咳,大事。” 阿夏总算有些眼色,见他说话困难,也就没有再骚扰,在询问唐泛要不要送晚饭过来,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结果才刚转身,就瞅见个人在她背后。 阿夏惊乍,差点就要叫起来。 锦衣卫那身打扮无人不知,尤其是来人还冷冰冰地盯着她,阿夏个小女子差点吓软了腿,二话不说赶紧低着头走人。 唐泛微微笑,作了个请的手势。 隋州跨步入内。 “如果唐大人手上当真有什么线索,不妨直说,若有价值,合作事宜自然可以考虑。”隋州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也不寒暄,直接就开门见山道。 唐泛将阿夏留下来的那篮子鲜果拎进来放在边,里头全是黄澄澄的梨子,若与冰糖放在道慢炖,清热润喉,倒正适合他现在的状况。 “不知回春堂刘掌柜那三人,被带到北镇抚司之后,可曾交代什么?”唐泛的声音暗哑,说话字顿,语速变得很慢。 隋州倒也没有隐瞒:“经过审问,发现他们确与此事无关,现在已经放人了。” 唐泛从怀中摸出张纸,放在石桌上:“郑诚死前服用的富阳春,我这些天翻找古籍,终于找到那个方子的出处。” 隋州拿起那张纸,只见上头罗列了两行药材,有重复,他不明其意,抬眼看唐泛。 唐泛解释道:“上面那行,就是富阳春的方子,与郑诚小厮所交代的,模样。而下面那行,则是我找人将药丸里的药材解析出来,总旗大人且看,两者有何不同?” 隋州记得唐泛之前就说过,虽然没有方子,但这世上的是高明的医者,能够单凭药丸本身的味道等种种迹象,追本溯源,把药材还原出来,他仔细看,发现下面比上面了味药。 “柴胡?” 第8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唐泛点点头:“富阳春是古方所载的壮阳药,本身并不稀奇,用九香虫,仙茅,熟地,淫羊藿等药材就可以配,虽说吃了未必有好处,但郑福说过,郑诚服用这种药,大约是三两个月的时间,所以怎么也不至于丧命死人。不过要是加入了柴胡,那可就不样了。柴胡可解表祛热,却不能随便乱用,元气下脱者忌之,久服会伤肝伤肾,这‘富阳春’里加入了柴胡,就从壮阳药,变成了催命药。” 隋州:“我派往卫辉府的人传来消息,说那个私自帮郑诚配药的回春堂伙计林朝东并没有回乡,已经不知所踪,遍寻不至。” 唐泛苦笑:“那如此来,线索可就又断了。” 隋州沉默片刻:“倒也未必,跟我来。” 他起身往外走去,唐泛锁上院门,也跟着往外走去。 青天白日,他脖子上的勒痕实在过于骇人,衣领也遮掩不住,旁边又还跟着个锦衣卫,引得路人频频回首,看唐泛的目光怪异得就跟看即将上刑场的死囚犯似的。 隋州先回到北镇抚司,将里头的郑福提出来,又带着他前往回春堂。 刘掌柜等人虽然被放了出来,但是言行都还受到监控,两个锦衣卫奉命守在回春堂门口,如门神般,连带这些天的生意也萧条了不少,刘掌柜三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里头,见了隋州二人,连忙起来。 “隋大人,您看我们这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林朝东那厮的事情,也与回春堂无关,能不能……”刘掌柜本想诉苦,结果被隋州冷眼扫,后半截话直接咽了进去。 隋州将唐泛给他的那张药方子递给郑福:“你认得上面的方子吗?” 郑福看了下,连连点头:“这就是富阳春的方子,小的先前帮少爷去抓药的时候常见的……咦,不过上头并没有柴胡!” 隋州:“你上次来配药是什么时候?” 郑福:“约莫三两个月前罢?” 隋州冷声道:“要确切日期,仔细回想!”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被隋州这唬,郑福还真就想起来了:“是三月十八,我想起来了,是三月十八,因为那些药每次都要先熬成药丸,比较麻烦,所以我都是提前两天先去跟林朝东打声招呼,然后等到三月二十那天,再直接去拿药丸的!” 隋州望向刘掌柜:“你听到了,将回春堂三月十八到三月二十这两天的配药备份记录查找之后呈上来。” 刘掌柜:“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他连忙招呼高伢子和坐堂大夫将回春堂的门关上,然后开始查找记录。 但凡看病抓药,人命关天,个不好就会出现吃死人的情况,免不了也有同行相争,背后阴人,所以为了避免纠纷,像回春堂这样稍微有些年份名声的药铺都会有这样份记录。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有了确切日期,记录很快就被翻找出来,唐泛和隋州接过来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两天药堂调用的诸药材,连用于哪个方子,也写得清清楚楚。 当他们看到第三行的时候,就瞧见了富阳春三个字,后面列药名,唯独没有柴胡。 再看那两天的出药记录,也都没有柴胡那味药。 也就是说,林朝东在给郑诚配药的时候,里头用的柴胡,定不是在回春堂拿的。 这样说来,林朝东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为免被回春堂发现,他就干脆单独在外面买了柴胡来加,不过现在反倒成了破案的线索。 隋州马上对手下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带着人,马上去找全城的药铺,看是哪间药铺曾经在三月十八这天被购入大量柴胡!” 那二人领命而去。 唐泛对隋州道:“隋总旗,能否让我瞧瞧郑诚的尸身?” 隋州:“北镇抚司的仵作已经查看过,尸体并无异常之处。” 其实在郑诚刚死的时候,唐泛已经查看过他的尸体了,那会也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唐泛总觉得再谨慎些也不坏,现在距离郑诚死亡已经过了那么天,要是再不看,等尸体完全腐烂透顶,那就可惜了。 所以他依旧坚持道:“还请隋总旗通融二。” 先时隋州不大瞧得起顺天府的人,连带面对唐泛也没什么好声气,如今见他声音受损浑身难受,仍然坚持与他起东奔西跑地查案,态度倒是略略有所缓和。 “北镇抚司地下有冰室,郑诚的尸身安置在那里,时半会暂且无虞。”隋州难得解释了句。“陛下让北镇抚司月之内限期破案,月之后,即使还没破案,尸身也要交还给武安侯府,明日你可到北镇抚司去找我。” 世人都知道,锦衣卫乃太、祖亲创,最初的作用是“掌直驾侍卫,并仪鸾诸事”,意思就是当御前侍卫,然后负责皇帝出巡祭庙之类的保安和仪驾等等,后来又帮太、祖皇帝铲除了不少功臣和贪官,于是除了御前保安护卫以及仪仗职责之外,又加入了后世国安局和反贪局的职务,成祖年间重新恢复锦衣卫,诏狱凶名天下皆知。 但实际上,锦衣卫的职能还远远不止于此:科举殿试巡考,锦衣卫调拨人手帮忙;顺天府主持的乡试,因为本身就涵括了京畿地区,如果出现重大舞弊案件,也要请锦衣卫出马;还有其它许鸡零狗碎的事情,譬如修理街道,抓捕盗贼等等。 许原本应该由顺天府来负责的事情,往往最后变成锦衣卫在做,说到底,因为锦衣卫精英,皇帝重视,每年得到的经费也,自然兵强马壮,干啥都给力,效率也比顺天府这种普通行政部门要高很,像这次抓捕白莲余孽,给“妖狐案”收尾的事情,本来是顺天府的工作内容,结果因为顺天府的衙役不给力,弄得还要锦衣卫们亲自出马。 正因为如此,锦衣卫对顺天府的评价,向来不怎么样,唐泛纵然名气再大,也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与锦衣卫素无瓜葛,旦加入了“饭桶大本营”顺天府,在别人眼里,自然也就成了“饭桶”的员。 所以隋州对唐泛的意见,实际上还有这等缘由在里头,唐泛也心知肚明。 这是历史遗留因素,跟顺天府本身的位置也有关系,在皇帝眼皮底下当地方官,顺天府算是头份了,虽然行政级别比其它地方官都要高半级,但遍地都是官,谁都可以指手画脚,这顺天府尹当得也挺憋屈。 潘宾和潘宾的前几任,都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这任任的太平官当下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案子敏感就开始推三阻四,也难怪隋州会瞧不上他们。 唐泛虽然明白这点,但他刚到顺天府不久,又还只是介推官,面对这种情形,也无可奈何,只能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做些事情罢了。 他舒了口气,拱了拱手:“那就谢隋总旗了。” 旁边刘掌柜有意讨好唐泛,凑上前来笑道:“唐大人,这是秋梨膏和药铺独家配方的活血膏,前者内服,润喉清热,后者外用,活血祛瘀,您脖子上的伤,保管用了之后第二天便无大碍了!” 因为早饭吃了半就被打断,然后跟着隋州出来找人问话,连擦药都来不及,又说了大半天的话,唐泛的嗓子已经嘶哑得不行了,此时被刘掌柜说,才发觉脖子上的肌肉被牵扯得生疼,不由眉心微蹙。 唐泛收下刘掌柜的药,道了声谢,又不顾他的推辞执意给了钱,这才跟着隋州出了药铺。 外头阳光灿烂,不复早几日那般细雨绵绵。 隋州余光不经意扫,但见身旁那人乌发青衣,秀颀白皙,也越发映衬得脖子上那十指掐痕触目惊心。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瓶,递过去,淡淡道:“外用日三次。” 唐泛接过来,笑道:“北镇抚司出品,必然不凡,我倒是得试试。” 隋州微颔首,也不言,手按绣春刀,举步便往前走。 柴胡药性虽然比较猛,但如果使用得当,也不算罕见,偌大京城,少药铺每天配出去的药方子,里头不知道就有少柴胡,但想要熬制成那么药丸,又达到伤身害人的效果,所需剂量肯定比较大,不是般看病开药可比,而且又局限在三月十八那两天,搜索范围立时就缩小了很。 锦衣卫办事的效率果然不般,仅仅半天,隋州派出去的人马就有了消息。 城北的三元堂,城东仁心堂,这两间药铺,在三月十八日当天,都曾被人买走大量柴胡,隋州派人查问,发现来买的人都是同个,而且根据对方药铺形容,来买药的,却不是那个神秘失踪的回春堂伙计林朝东。 锦衣卫掌巡查缉捕,遇到这种事情也是驾轻就熟,隋州当下就叫来画匠,让他根据那两个伙计形容的特点把人描绘出来。 不会儿,个颧骨高耸,鼻梁微塌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很面生。 隋州皱起眉头,其实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个方向,这件案子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敏感就敏感在当事人是武安侯长子,武安侯府又不是能够让人随意进进出出的地方。 京城人口百来万,每天进进出出,要找这么个人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时,旁边默不吭声的唐泛却突然开口:“我见过这个人!” 隋州扭头看他。 唐泛:“这个人我有印象,但至于在哪里见过,却时想不起来,如果想起来的话,我会马上告诉你。” 隋州点点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唐大人明日可到北镇抚司找我。” 唐泛笑着起身:“也好,今天收获不少,我也还要回去禀报府台大人,这就告辞。” 隋州这人看着不好亲近,做事能耐却是流,而且唐泛能得到他那瓶赠药,说明两人关系少少也有所改善,如果顺天府能够跟北镇抚司建立良好关系,这对以后做事当然也很有帮助。 隋州冷不防来了句:“潘大人怯于任事,唐大人若想有所为,在顺天府,终究是可惜了。” 唐泛笑道:“隋总旗莫不是想挖潘大人的墙角,邀我到北镇抚司任事?” 隋州:“若你愿意,自然可以。” 第9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唐泛心中凛,对方不过个正七品总旗,口气却如此大,背后必有所恃,他也不开玩笑了,直接道:“谢隋总旗的美意,只是潘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隋州:“随你。” 面对他的冷淡态度,唐泛也不以为意,拱拱手:“改日得空再请隋总旗吃酒,我这便先告辞了。” 隋州起身:“唐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就在此时,名锦衣卫匆匆走进来。“大哥!” 唐泛认得他是那天到药铺时跟在隋州左右的其中人,名字叫薛凌,肤色黝黑,面目精悍。 隋州:“何事?” 薛凌看了唐泛眼。 唐泛正想避开,隋州却道:“若与武安侯府命案有关,就但说无妨。” 薛凌道:“东厂来人,将郑诚的尸身带走了!” 唐泛露出意外的表情。 隋州神色沉:“怎么回事?” 薛凌苦笑:“方才东厂那边来了人,说是奉了提督之命,为了早日破案,要借借郑诚的尸身去调查。” 东厂提督就是东厂老大,现任提督是尚铭,跟西厂的汪直向来不和。 宦官旦掌权,无风尚且要兴起三尺浪呢,何况现在有武安侯府命案可以当借口,汪直既已插手,尚铭当然也不甘示弱,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大家都很拼命。 隋州听罢冷笑声:“拿着鸡毛当令箭!” 也不知道是在骂东厂来人,还是在骂东厂提督尚铭。 唐泛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郑诚尸身已经不在,他明日也就没有必要来找隋州,案子只怕还得从买柴胡的人那里突破。 “隋总旗,我便先走步,那个买柴胡的人,我回头也会让顺天府派人去查,若是你这边先找到人,烦请告知声。” 隋州略颔首:“唐大人慢走。” 唐泛回到家,才发觉自己今日奔波了大半天,除了早上吃的那半碗白粥,几乎滴水未进,现在闲下来,肚子立马咕咕叫,又懒得自己下厨,在灶房里搜罗了半天都没什么可吃的,无奈之下,只得将早上阿夏送来的那篮子梨洗了个,拿起来啃。 清甜的梨汁入喉,原本干渴疼痛的喉咙立时舒服不少,吃完梨子,唐泛又拿出隋州给他的那瓶药膏,在脖子上的伤痕处细细涂抹了遍。 刚刚涂好,外头就响起敲门声。 他走过去开门,先是闻到股诱人的香气,紧接着才看到提着食盒的少女。 唐泛:“阿夏?” 阿夏:“又来叨扰唐大人了,我们家今日下了些面吃,我家主母听说您刚回来,猜想您公务繁忙,可能来不及用饭,就让我送了碗馄饨过来,唐大人快趁热吃罢!” 两家不过墙之隔,稍微大点的动静都能听清,李家虽然祖上当过官,但到了这代也只是寻常商人,住在遍地是官的京城里加不起眼,平日李家男主人出门在外,家老弱妇孺碰到官府衙役面上的人,难免势弱,因唐泛帮过他们几回,李家人心存感激,知道唐泛还未成亲,肯定疏于厨事,就时不时差遣婢女阿夏过来送点吃的,来二去,两家关系也还不错。 唐泛接过食盒:“老王的厨艺向来是没话说的,只是总劳烦你们毕竟不好,还请你跟李家大娘说声,往后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阿夏抿嘴笑:“唐大人说哪里的话,您帮了我们李家那么,我们不过是送些吃食过来,又费什么劲呢,您就不必客气了,快趁热吃罢,晚些时候让小虎子过来拿食盒就好!”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阿夏告辞离去,唐泛提着食盒进屋,打开盖子,将里头碗香喷喷的小葱猪肉馄饨端出来,又从书架上拿出本《菩萨蛮》。 这《菩萨蛮》可不是宋朝词曲,而是本朝不知名人士所作的话本小说,写个秀才在郡王府作客,被诬蔑与婢女有染,被郡王冤杀,秀才死后变成鬼,想办法洗刷了自己的冤屈,到御前揭发郡王图谋造反,最后郡王恶有恶报,被朝廷砍了头,秀才也以鬼身到地府任职的故事。 谁也不会想到,以二甲第入翰林院,得皇帝亲口赞誉的唐大人,竟然会喜欢看这种集言情,悬疑,鬼怪,修仙为身的狗血小说。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至上次看到的地方,唐大人低头小啜口热汤,幸福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二天大早,潘宾就将唐泛叫过去,询问案子的进展。 唐泛将发现和进展略略说,又提到东厂将郑诚尸体带走的事情。 潘宾居然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东厂插手,案子就复杂了!” 唐泛:“……” 潘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高兴有些不妥,连忙轻咳声作为掩饰:“此事顺天府不必涉入太深,东厂这插手,西厂必不罢休。” 不过从另个角度来看,这也正因为他将唐泛当成了自己人,否则以他在官场这么年的历练,必不至于如此轻易失态。 唐泛点点头,叹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东厂和西厂向来不对付,而且这次东厂从锦衣卫手上抢人,锦衣卫肯定也不痛快,朝廷人才济济,可大家都互不相让,反倒没法做事,连查个案子,都如此艰难!” 潘宾:“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亏你出的那个主意,现在顺天府只需要隔岸观火,如果最后查不出个结果,法不责众,陛下也不好单单追究顺天府的责任,这样是最好的了。” 唐泛猜想他这位师兄可能私底下跟武安侯达成了什么协议,忍不住委婉地提醒:“大人,那个婢女阿林,虽然勾引郑诚,存心不良,却罪不至死。” 阿林现在还在顺天府大牢里关着,但武安侯对自己儿子的死耿耿于怀,不想去面对可能的凶手,却固执地认为就是那个婢女害的,唐泛担心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阿林就会被潘宾直接交给武安侯处置泄愤。 虽然现在方插手查案,可说到底不过是在争权夺利,谁会去关心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的命运? 潘宾板起面孔,不悦道:“润青,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那个阿林是什么身份,为了个婢女搭上自己的前程,值得吗?” 唐泛诚挚道:“师兄,我非是故意令你难做,实在是人命关天,若不能查出真相,我良心难安!” 潘宾叹了口气:“润青啊润青,你当我是铁石心肠不成?想当年我初入官场,也如你般腔热血,想着上报朝廷,下保黎民,但是这世道不公啊!东厂,西厂,锦衣卫,还有咱们头顶上那些人,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那个婢女最后死不死,还得看陛下怎么判,又不是咱们提着刀去杀人,你就不要管那么了,这年头能够明哲保身就已经不错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也不妨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现在朝廷里头牛鬼蛇神,乱作团,内阁无所作为,西厂横行霸道,实际上,他们都摸准了陛下的心思,陛下就是乐意看到这种局面,要是朝臣上下条心,跟陛下对着干,那对陛下来说有什么好处?你年纪尚轻,不晓得这些利害关系,当官当官,当的还是天子的官,凡事要揣摩天子的心意来行事。这桩案子,东厂也好,西厂也罢,甚至是锦衣卫,那都比我们说得上话,让他们去头疼就好了,你可以参与,但不要凡事都抢着去做,到时候功劳被别人拿了,过错却是你的,你找谁伸冤去?师兄我啊,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只怕也是帮不了你的!” 唐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平静道:“师兄肺腑之言,润青都记下了。” 潘宾苦口婆心说了大堆话,顿觉口干舌燥,抄起桌上茶盅喝了大口,方才笑道:“其实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既然锦衣卫那个叫隋州的总旗对你印象不错,你就该好好把握,跟他套套近乎,以后说不得有大用,你可知这隋州是何来历?” 见唐泛摇头说不知,他就道:“他是周太后的侄孙,母亲是周太后的娘家外侄女,家族里还出过位叔祖,曾任兵部尚书,又在正统年间入阁,可惜后来死在土木堡之变中。” 唐泛恍然:“隋安澜?” 潘宾颔首:“因为这层关系,此人在朝廷内外都能说得上话,与般锦衣卫不同,听说连万通对着他的时候,都要和气三分。” 万通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也就是干锦衣卫的老大。 他是万贵妃的弟弟,如今万贵妃称霸后宫,虽比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皇帝却对她宠爱有加,几乎言听计从,连太子朱佑樘的位置都摇摇欲坠,几乎不保。 有了这段传奇的爱情作为靠山,万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当得是如鱼得水,滋润倍加。 但老婆总没有老娘亲,隋州既然有了周太后这层关系,如果稍有能耐,想要出头是指日可待的。 唐泛见隋州虽然态度冷漠,做事却颇为干练,没成想竟还是个有如此强硬靠山的,可见这京城里处处都藏龙卧虎,做人做事还须加谨慎,若是先前唐泛仗着自己比隋州高半级而对他颐指气使,现在指不定就要吃瘪了。 但是对这位师兄的话,唐泛实在有点无语,他很想说:大人,你知道人家很瞧不起咱们顺天府么,上赶着搭关系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然而唐泛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拢袖而立,微笑倾听,不时点点头表示附和,这种好学求知的态度让潘宾很满意。 潘宾又絮絮叨叨交代了通,唐泛听了耳朵嗡嗡嗡直响,起来的时候连脚步都有点轻飘飘的,正要告辞离去,就看见顺天府的衙役老王匆匆从外头进来。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潘宾最讨厌听到这种字眼,拧紧了眉毛:“什么不好了,出事了,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老王露出点隐秘的兴奋,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结果看上去整张脸就像扭曲了样,非常古怪:“不是,大人,不是咱们顺天府出事,是东厂,东厂起火了!” 潘宾:“什么!怎么回事,速速道来!” 老王:“就今天天快亮的时候,据说东厂起火了,火势还挺大,把火将东厂西处烧了大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都还在救火呢!” 唐泛心头动,问:“你可知道东厂安置尸体的地方位于何处?” 老王呆呆地摇头,不知道唐泛为什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 潘宾又问了几句,见老王也知之不详,便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润青,此事你怎么看?” 唐泛:“昨日郑诚的尸身才刚被东厂带走,今日就起火,未免也太巧了,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详情还得打探清楚了再做定论。” 潘宾敲了敲桌面,点点头:“这里头的水啊,深得很呢,看来东厂也不是铁板块啊,夜路走了,可不就遇上鬼了么?” 他那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让唐泛颇有点无语。 师兄,我知道你不希望案子告破,可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第110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东厂自成立以来也遇上不少次火灾了,这次起火也没有老王形容的那么夸张,仅仅在西处着火,火势没有蔓延,很快就被扑灭下来,起因据说是有百姓在附近烧东西,火星飘零至此,引燃了木头所致,若换了前几日下雨连绵的状况,还未必烧得起来。 唐泛打听,烧起来的地方,果然就是东厂用来安置犯人的个牢房,也正是安置郑诚尸身的地方,把大火,死了两个犯人,连带郑诚的尸身也都化作灰烬。 事已至此,再的揣测也无济于事了,想必那个心怀叵测之人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唐泛暗叹了口气,心想兜兜转转,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那婢女阿林,此番只怕是逃不过这劫了。 他对这件案子上心,想要查出真相,不是为了想出风头,又或者跟潘宾对着干,而只是想要告慰亡者于九泉,令无辜者免于责难,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有朝日能保治下黎民苍生吗,如今朝纲败坏,许人宁愿将精力放在勾心斗角上面,也不愿意为百姓做点实事,如同潘宾这样不好不坏,明哲保身的官员是比比皆是。 但事情放在那里,总是有人要去做的,别人既然不愿意做,那唐泛并不介意接手。 能够给潘宾出主意,把东厂锦衣卫全都拉下水,这充分说明唐泛的手段不失圆滑,但君子外圆内方,他这种种玲珑心思,却只想用在正事上。 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进行得如此艰难,原本并不复杂的案子,接二连三遇到阻碍,现在竟然连尸体也没了,直接断了所有的后路。 唐泛现在才知道,为何他的老师丘濬入仕比潘宾早很年,又是当世大儒,至今却还只是个国子监祭酒。 世道如此,像老师那样择善固执,不肯妥协的人,注定得不到重用。 而他自己,难道也要走上老师的旧路吗? 唐泛摇摇头,冷静缜密的性格让他很快将情绪从武安侯府案的失落中抽离,抽出那叠卷宗里最下面的份,翻开来看。 武安侯府命案固然重要,但偌大顺天府,从来就不缺案子,尤其是历年来的悬案疑案,是堆积如山,身为顺天府推官,唐泛的工作内容不比任何人轻松,这不是在翰林院里整理编撰文书,打发时间可有可无的文职。 推官官职虽小,却是顺天府里主掌断案讼狱的人,责任不可轻忽。 唐泛看得很慢,字顿,细细琢磨推敲,有时候还会提笔在旁边写下备注,偶尔又起身翻阅旧年文档,晌午用完衙役送过来的饭之后又投入工作中,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过去。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唐泛终于才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他抬起头,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再看看桌上另外边看完的卷宗,满意地发现今天的事情做得还算,于是起身来舒展下筋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唐泛来到顺天府半年有余,平时如果没有意外,这就是他天的工作。 眼前的工作告段落,此时最适合去吃上碗小葱馄饨或肉臊面。 只稍想想城北那家汤面馄饨摊子老板的手艺,唐大人就觉得饥肠辘辘了。 不过还没等他将这个想法付诸实现,外头就进来个锦衣卫。 “薛兄?”唐泛诧异。 此人正是跟在隋州左右的薛凌。 薛凌拱拱手:“唐大人,隋总旗命我来请大人过去趟。” 唐泛:“不知隋总旗有何事?” 这个面目精悍的汉子难得笑了下:“好事。”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唐泛答应声,收拾东西,便跟薛凌出了门。 “薛兄,若是你家大人不急,不如先与我道去吃碗馄饨,如此饥肠辘辘去见你家大人,我怕我到时候会腿软牙颤说不了话。城北那家馄饨摊子的馄饨,用的肉馅都是当天新鲜的猪肉,里头还裹了剁碎的香菇和小葱,皮薄得很,煮就能隐隐瞧见里头的馅料,味道鲜嫩柔滑,尝口就能让人觉得自己不枉生为京城人了!” 说了半天,还是他自个儿饿了。 薛凌哈哈笑,他发现这位唐大人是真的有趣。 由于锦衣卫的特殊职能,寻常官员看到他们,大是畏惧中带着忌惮和防备,要么就是腆着脸巴结讨好,唐泛却是例外,该说笑就说笑,该认真就认真,既不过分讨好,也没见厌恶害怕。 被他那根三寸不烂的口舌游说,薛凌竟然也觉得肚子里馋虫犯了。 “既然如此,那我这次可就要占占唐大人的便宜了。” 唐泛喜道:“走走走,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两人跑到那个摊子上,痛痛快快地吃了顿,薛凌发现唐泛没有骗他,这家摊子虽然简陋,客人却,味道也是极好的,自己以前在城北来来往往,竟从来没有尝过。 薛凌食髓知味,又要了碗肉骨汤汤面,他是武夫,食量比唐泛还要大上倍。 用完餐,唐泛付了钱,二人这才往北镇抚司走,填饱了肚子,身体也有了力气和精神。 傍晚时分行人匆匆,大都赶着回去家团聚,吃婆娘做的饭菜,内城虽有各官署衙门驻扎,又不乏贵胄府邸,但同样也有普通百姓居住,有些是从当年成祖迁都北京时就跟着过来落户的,许年过去,成祖皇帝人死如灯灭,百姓们经过数代繁衍生息,北京城却越来越繁华,与南京遥遥相对,成为名符其实的首都。 人,走路难免挨着撞着,不过有薛凌在,那身锦衣卫服饰足以令人退避三舍,比唐泛身上的官服还管用,他们路前行,旁人立马自动自发让出条路,倒使得他们前进的速度快了许。 不过有时候这条规律也并不那么管用,不远处就有人低着头匆忙赶路,也没有仔细去看唐泛与薛凌的装束,迎面走来,冷不防肩膀与唐泛撞,双方都侧开好几步,对方甚至没有抬起头看唐泛眼,随即又往前赶路。 唐泛扭头回望,却只能看见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 “怎么了?”旁边薛凌见他停下脚步,出声询问。 “没什么,走罢。”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另外还有经历司和十四所,其中南北镇抚司是锦衣卫的核心。南镇抚司主内,北镇抚司掌外,北镇抚司旗下又分五个卫所,各有司职。 卫所的头儿叫千户,底下还有副千户,百户,试百户,然后才轮到总旗,总的来说,总旗官职不算高,但干的都是实务,譬如这次的武安侯府命案,因死者身份特殊,皇帝下令锦衣卫介入参与调查,这桩案子就落到了隋州头上,由他负责。 唐泛跟在薛凌后头进入锦衣卫所,路来到北镇抚司,平凡无奇的隶书牌匾悬挂在大门右侧的立柱上,无形中就有了种震慑力,门口左右了两个侍卫,面无表情,横眉冷对,此情此景,胆子稍微小的,估计已经开始小腿打转了。 锦衣卫的凶名,半落在北镇抚司头上,北镇抚司的凶名,半又落在诏狱头上。这个由□□皇帝创立,成祖皇帝发扬壮大的特务机构,尤其是“水火不入,酷刑遍地,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诏狱,实在令人心生畏惧,想起来就浑身发冷,在大明朝当官,怕东厂,二怕诏狱。 所以只要是正常人类,尤其是官员,不管官职大小,不管是不是自愿前来,到了北镇抚司,笑容立马不见,脸立马绷得紧紧的,活像别人欠了他几百贯钱没还似的。 唯独唐泛,却面色如常,犹有空闲观察打量,落在薛凌眼里,又是暗自称奇。 “润青兄对北镇抚司似乎颇有兴趣啊,不如等见过隋总旗之后,我带你到诏狱去转圈如何?”薛凌有心吓吓他。 经过碗馄饨的交情,两人已经混熟起来,称呼自然也就改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种亲和力,能三言两语就让别人产生好印象,进而结下好人缘,就跟有些人天生就有领袖风范,适合当领头羊样,这些都是不可复制,不可效仿的能力。 具备这种能力的人,首先长相不能太难看,其次虚无缥缈又不可或缺的气质也很重要,有的人即使不开口说话,也能令旁人如沐春风,有些人不开口说话,却只让人觉得他孤僻冷漠,这就是气质的区别。 最后,沟通能力和说话能力也很重要,古往今来,能够在官场上长袖善舞,并最终登上权力巅峰的,没有个不是善察人心,八面玲珑之人,譬如现在的内阁首辅万安,虽然大家都在私底下喊他“万岁阁老”,讥笑他只会曲意逢迎,磕头喊万岁,但却不能否认他很会做人。 唐泛的亲和力显然很不错,就连素来不大瞧得起那些文官的薛凌,也在短短数面之交中,就觉得唐润青确实是个可交之人。 唐泛听了他的话,哈哈笑:“也好啊,我没还去诏狱转过,正好请老薛你帮我带带路,认个熟,万以后犯了什么罪被丢进来,也免得两眼抹黑,人生地不熟的!” 薛凌抽了抽嘴角,别人听见诏狱二字就脸色大变,唐泛倒是与众不同。 作为诏狱的工作人员,薛凌给出良心建议:“这诏狱好进不好出,等你进去了,想要再出来就难了,别看外头吹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诏狱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数倍,等你真见着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进去第二次。” 二人边说话,边走进个屋子。 却见薛凌在迈入屋子的时候,脚下生生顿,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屋内正厅,隋总旗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看着两人谈笑风生地走进来,面无表情道:“看来两位很投缘啊。” 薛凌:“……” 唐泛:“……” 第111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薛凌暗暗叫苦,他离开的时候,隋州刚被千户大人找过去说话,随口就吩咐他去请唐泛,薛凌跟着隋州也有不短时间了,自然明白这样的命令并不是非常紧急的,谁知道隋老大会坐在这里等呢? 他忙道:“大哥,唐大人来了,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下去了?” 隋州嗯了声,薛凌如获大赦,忙不迭闪人,临走前还不忘丢给唐泛个自求福的眼神。 唐泛轻咳下:“还未谢隋总旗赠药,用了三次之后,痕迹全消,十分管用。” 隋州的目光扫过对方衣领上方那抹恢复如初的白皙,说了句“跟我来”,就起身往外走。 唐泛跟在他后头,穿越院落,来到另外所房子前面,进去之后又通过阶梯路往下走,随着越往下走,周围的温度也要比地面低上许。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周围环境十分阴暗,却并不潮湿,两边烛火摇曳,似乎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把守,两人踩在台阶上,脚步声空远回荡,令人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地方本来是被用来安放北镇抚司的些刑具武器,不过现在又了具尸体。 为了存放尸体,隋州命人将不少冰块搬过来,堆积在尸身周围。 硝石制冰起源于唐末,到了明代,制冰技术已经十分发达,每到夏日,小贩们会在街头售卖冷饮冷食,大户人家也会用冰块来消暑纳凉,北镇抚司财大气粗,就不必说了。 “郑诚?!”当唐泛看见那具尸体时,他不掩惊讶,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倒不是唐泛心理变态,对郑诚这个纨绔子弟的尸体别有兴趣,而是他本以为东厂起火,郑诚尸身被焚毁殆尽,却没想到隋州早有防备,竟将郑诚尸体转移出来了。 唐泛道:“隋总旗先见之明,唐某佩服得很。” 虽然能想到这招的人不少,但敢这么做的人实在不。 如果东厂知道当初自己带走的是具“假郑诚”,肯定少不了来找隋州的麻烦。 不过以隋州的背景,想来也是不必担心的。 但隋州听了他的夸赞,脸上殊无得意之色:“我们在他身上毫无发现。” 唐泛的视线落在郑诚身上,这个生前拈花惹草,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眼下已经变成具不言不语的尸体,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剥了精光,静静地躺在这里,因为用冰块降温保存的缘故,尸体呈现出种诡异的青白色,不过大体上还算完好,并没有腐烂。 实际上在他刚死的那天晚上,唐泛就已经仔细检查过遍了,当时仵作也说没有什么发现,后来隋州他们检查不出什么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因为疑点太,给他安上个“纵欲过度脱阳而死”的死因也挺合乎情理的。 唐泛的目光在郑诚的尸身上仔仔细细看了遍,检查程序比那天晚上为详尽。 隋州见他不避其秽亲自上手,神色不由微微动。 随着国朝基础日趋稳固,武官的重要性进步降低,偌大国家等于是文官集团在治理,这就使得绝大数像唐泛这样以科举晋身的官员,骨子里天生就有股优越感,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朝当上父母官,能够不盘剥百姓的,就能称之为好官了,不要说专精业务,做行爱行,把职务当成专业去研究。 隋州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他见过太跟唐泛差不职位的官员,别说亲自上手去检查尸体了,连看到尸体都会皱起眉头,避得远远的,所有工作,不过都是依赖底下的属官小吏们,因为自己不熟悉,所以他们说什么也不生疑,导致最后被蒙在鼓里,欺上瞒下的情况尤为严重。 相比之下,唐润青可谓是名实干型的官员了,先别说他对尸检是否了解,单是这份愿意亲自上手的精神,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那头唐泛已经将尸体再次检查了遍,连手掌心和脚底都没有放过,他的目光在郑诚身上寸寸慢慢移动,从肚脐往上,掠过胸口,脖颈,下巴,鼻梁,额头,最终落在头顶。 郑诚死的时候披散着头发,现在却是束成像平时样的发髻。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再加上之前揣测的死因,让人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脖子以下,却忽略了头顶。 “他的头发是谁梳的?”唐泛问。 “从武安侯府带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隋州道。 唐泛没再说什么,他伸手解开郑诚的发髻,将手指插入对方头发间,慢慢地摸索起来。 忽然间,唐泛的手顿,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隋州立时发现了:“怎么?” 唐泛:“你来摸这里,头顶,百会穴。” 隋州按照他说的伸手过去,摸索片刻,眉头深深锁起。 “百会穴处,略有凹陷。”他道。 唐泛略懂医理,沉吟道:“我记得,若针灸百会穴,有醒脑开窍,安神定志之功。” 隋州是学武之人,这方面懂的比唐泛:“因百会穴乃奇经三阳百脉之会,故有此名,重击百会穴能致人重伤昏迷而死。” 唐泛:“但事发当夜只有婢女阿林在,她个弱质女子,郑诚又是清醒状态,不可能会任由重击而死,再者阿林本身有意勾引郑诚,说明两人关系实属你情我愿,说不得半分勉强,她也没有必要拼死反抗。” 隋州颔首:“还有种情况,不必重击,只要熟谙此穴,以适度的力道日日敲击,被敲击者,时半会不会马上昏迷死亡,但是日久天长,却会经脉紊乱破裂致死。” 如此说来,跟郑诚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凶手的。 唐泛摇摇头:“难怪,头顶因为有头发遮蔽,原本就不易发现,郑诚的死因令人不会马上往这方面去想。” 隋州:“你见过郑诚的女眷?” 唐泛:“不错,我在来此的路上,还发现了另件事,正好与你说。” 隋州:“?” 唐泛:“我刚刚撞到画像上那个去买柴胡的人,也想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了。” 隋州目光凝。 唐泛:“他是武安侯府的人。” 隋州:“你确定?” 唐泛颔首:“我不会认错,事发当夜,武安侯府片混乱,当时的人太,以至于我之前只是觉得眼熟,刚刚再次看到人之后,我才想起来,就是那天晚上在武安侯府的仆役里见过此人。”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发现。 两人离开冰窖,隋州让人去将郑福带过来,唐泛则去净手。 刚才上手摸尸体是工作所需,逼不得已,好洁的唐大人差点没把手洗脱层皮才罢休。 郑诚的小厮郑福直是被扣留在北镇抚司的,当下很快就被找过来,锦衣卫虽然以诏狱而闻名,可那是需要定级别的人才有的待遇,对付这样的小人物,还用不着锦衣卫上诸般手段,只是郑福在郑诚死后,又直被关着,精神上极度紧张,整个人迅速憔悴下来,跟唐泛最初见到他的那副机灵模样,简直如同两个人似的。 郑福原本看到画像还懵懵懂懂,听唐泛说自己在武安侯府见过此人,便啊了声:“小的想起来了,这人确实是在侯府里!” 隋州沉下脸色:“你先前怎么不说?” 郑福连连磕头:“侯府里人,小的虽然跟在少爷身边,也未必能认全,再说这人也不算侯府里的,他是过来投奔慧姨娘的娘家远房亲戚,向来住在外院,小的也只是见过两面……” 隋州:“他在府里住了有久了?” 郑福:“约莫有半年了,听少爷说,倒是正经亲戚,那会儿蕙姨娘过来求少爷,说她娘家的人都死绝了,就剩这么个表叔,希望在侯府里谋个差事,混口饭吃,少爷也就答应了,把这人打发去马厩那边帮忙。少爷很少骑马,出行都是坐轿子,小的也就很少见过这个人,不过听说人还老实,也没惹过什么事,要不是唐大人提醒,小的还真想不起来!” 隋州不再言,当下就让人将郑福带下去,又命薛凌等人准备前往武安侯府。 直坐在旁边没吱声,看着他询问郑福的唐泛却忽然开口:“且慢!” 这声,不仅薛凌顿住了脚步,连隋州也望了过来。 唐泛对隋州道:“此去的后果,隋总旗可想好了?” 隋州反应再快,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唐泛道:“郑福这说,我们就都知道,蕙姨娘那个亲戚会去买柴胡谋害郑诚,肯定跟蕙姨娘脱不开关系,但蕙姨娘介深宅妇人,连字都不识得,如何知道富阳春里加柴胡能夺人性命?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教唆筹谋之故,这牵扯,说不定会扯出武安侯府内的秘辛。武安侯郑英虽无实权在身,可毕竟也是靖难功臣之后,此事闹大,对你并无好处。” 隋州脸色冷:“唐大人若是怕,自可随意,我并不勉强。” 薛凌也嚷起来:“事情都查到这份上了,眼看凶手也要被揪出来了,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我说唐大人,你这胆儿未免太小,也就只能跟潘大人混混了!” 唐泛摇摇头:“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怕,只是劝你们先想清楚,这事说到底,还是顺天府最初办案不力惹出来的,事后如果有功劳,我绝不与北镇抚司抢,但如果需要担责任,还请算上我份。” 这话出,薛凌先是愣,而后哈哈笑了起来,竖起大拇指:“好啊,唐大人你是条汉子,我老薛喜欢!” 之前碗馄饨,他跟唐泛初步建立了交情,不过这种交情并不牢固,此时听了唐泛番有所担当的话,薛凌才算是对这个斯斯文文的官员有了丝钦佩。 这年头揽功劳抢功劳的人不少,愿意担责任的却少之又少。 隋州脸色也缓和下来:“此事我自有计较,不必担心。” 隋州的背景,之前潘斌已经讲过,既然对方能这么说,那想必是无碍的。 锦衣卫横行霸道惯了,的确也不需要看那些无权勋贵的脸色。 想及此,唐泛点点头,不再言。 这番话他是定要讲的,至于别人领不领情,那就是别人的事了。 不过他这种态度,却赢得了隋州和薛凌的好感。 隋州起身:“走罢,去武安侯府。” 第112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武安侯府近来片愁云惨雾。 大公子郑诚是武安侯府实实在在的嫡长子,虽然因为他风评不好,朝廷的册封迟迟未下,但其实这也是朝廷驭下的种手法,虽然最后未必不会给你爵位,但是有这么件事情在,就可以拿捏臣下,让武安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 不单是对功臣世家,朝廷对待老朱家的自己人同样也是这种态度。建国久,姓朱的开枝散叶,遍布全国,宗室就不值钱了,对皇帝和朝廷来说,那都是帮只会浪费朝廷粮食却无所事事的蛀虫,碍于祖宗规矩没法废掉而已。 但那是朝廷的态度,对于郑英来说,郑诚即使总让他头疼,毕竟还是他的长子,没有人死了儿子还能兴高采烈的,郑诚的亲娘,也就是武安侯夫人是哭成了泪人,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隋州和唐泛到武安侯府的时候,入目皆是惨白,郑诚的尸身虽然还被扣留在北镇抚司,但是人总归是死了,府里到处挂满白布,连下人们身上也都穿着孝服。 看见他们,武安侯郑英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碍于锦衣卫的名头,不得不强打精神来应付:“不知几位到舍下,有何贵干?” 隋州也不跟他寒暄,直接就道:“侯爷,我们想见蕙娘。” 武安侯愣,很快反应过来:“她与我儿之死有关?” 隋州:“只是办案所需,尚未能下此定论。” 武安侯也没有说废话,当即就让人将蕙娘带过来。 事发当晚,唐泛跟着潘宾来到武安侯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过郑诚的那妻三妾。 郑孙氏贤惠,但因为姿色般,不讨郑诚的喜欢,夫妻俩很少同房。 长妾婉娘进门早,性子老实,但色衰爱弛,郑诚死前也已经很少踏足她的小院了。 玉娘是新纳不久的妾室,绮颜玉貌,正是千娇百媚的年纪,府里就得她最受郑诚喜爱,不过家花比不上野花香,郑诚时不时还要往外发展下,她虽然受宠,却并不是独宠。 唯独蕙娘,曾经比玉娘还要受宠,听说郑诚为了她,送了不少珠宝行头讨其欢心,但随着新人进门,蕙娘的地位渐渐不保,唐泛想起那天晚上四个女人对于郑诚死讯的不同反应,蕙娘哭得最是大声,乍看也是最为伤心,但现在仔细回想,正因为反应过大,未免有些失之真实了。 蕙娘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俗话说想要俏,身孝,穿着素白孝服的蕙娘确实楚楚动人,可惜唐泛和隋州两人都没有心思欣赏。 隋州直接就让薛凌将那张画像展示出来:“你可认得此人?” 蕙娘看了看:“认得,他是小妇人的表叔。” 薛凌:“人在何处?” 蕙娘泪盈于睫,脸伤心:“回大人的话,我那表叔三日前出门的时候不慎被马车撞了,当时人就不行了,如今已经下葬了呢!” 薛凌冷笑:“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们这边来找人,你那边就刚好出了事?” 蕙娘:“千真万确,我那远房表叔是府中下人,不敢惊动侯爷,但此事管家却是知晓的,大人若不信,可找他来对质!” 薛凌:“无妨,我们现在要找的也不是你表叔,而是你。三元堂和仁心堂的掌柜已经指认,你那表叔曾经到他们药铺里购买了大量的柴胡,是也不是?” 蕙娘:“大人这话问得好没来由,我表叔去买药,怎会事先告知与我,又与我何干?” 薛凌:“富阳春出自古方,虽然对身体无益,但也不至于短短几个月就置人于死地,却正是你指使你表叔在药丸里额外加入柴胡这味药,这才使得郑诚暴病而亡,假似脱阳之症!” 蕙娘:“小妇人冤枉……” 她的冤还喊完,就被旁边的尖声怒喝打断了,原来是武安侯夫人忍不住冲上去,狠狠甩了蕙娘巴掌! “你这贱人,还敢狡辩,你表叔跟诚儿无冤无仇,又根本没机会接近他,怎么会去谋害他!证据确凿,不是你还会是谁,我早就看出你不安于室,没想到你竟然敢谋害诚儿,贱人!” 武安侯夫人刘氏出身书香世家,上次唐泛见到的时候,她虽然对儿子的死伤心欲绝,但起码还保持了克制和冷静,但眼下看到可能的凶手近在咫尺,自然再也忍不住了。 蕙娘啊了声,捂着脸颊往旁边躲:“侯爷救命,侯爷救命,我冤枉啊!” 刘氏见她还敢躲闪,越发怒火高炽,扑上去还想打,场面顿时乱成团。 隋州看着这团混乱,冷冷道:“侯爷是想让我们看猴戏不成?” 虽说蕙娘嫌疑最大,但她毕竟是侯府女眷,还有侯爷夫人在,男女有别,锦衣卫不好插手。 武安侯深吸了口气,大吼声:“还不住手!你们都是死人吗,把夫人搀扶到边,将蕙娘拿住!” 他这发话,婢女嬷嬷们拥而上,总算将两人拉开了。 武安侯夫人喘着粗气,虽然被人搀扶开来,可盯着蕙娘的眼睛仍旧充满怨毒和愤恨,让蕙娘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哭声也小了下来。 隋州看着蕙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脸上没有丝动容:“你要自己招,还是到北镇抚司再招?” 蕙娘还没反应过来,唐泛道:“你本是深宅妇人,又不识字,勿论精通医理,哪来的胆略谋害郑诚,必是有人在你背后唆使,若是你肯从实招来,指不定还能免了死罪,若是味为你背后之人隐瞒,到时候他没事,你却要受苦。大明律早已言明,杀人者斩。你抵死不认罪,免不了还要到北镇抚司走遭,水火刀枪,鞭笞剁指,样样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届时你就是想死,只怕也没那么便宜了。” 他的话轻飘飘,不带丝烟火气,蕙娘却听得上下牙齿直打颤,锦衣卫的手段,谁人没有听说过,蕙娘仿佛可以看见自己在诏狱里头浑身是血的模样了。 事实上,诏狱可不是她想进就能进,能进诏狱的那都是钦命要犯,死在里头说不定还能千古留名,像蕙娘这种身份,充其量也就是去去顺天府大牢,诏狱还不稀罕收留他。 隋州瞟了唐泛眼,对后者拿诏狱来吓唬蕙娘的做法不置可否。 唐泛:“隋总旗,我听说北镇抚司里头有种刑罚,叫雨浇梅花,是将犯人按住手脚,然后用沾过水的薄纸盖在他脸上,层加层,层层相叠,犯人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慢慢就会觉得难以呼吸,吸过水的纸张紧紧贴在他脸上,将他的口鼻都掩住,使其无法呼吸,犯人就会在这种煎熬中慢慢窒息而死,是不是?” 隋州面无表情,缓缓地点点头:“嗯,对。” 旁的薛凌抽了抽眼角:……咱们北镇抚司什么时候有这种娘娘腔的刑罚了,那不是东厂那帮死太监的发明吗? 蕙娘感同身受,随着唐泛生动的形容,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像是被无形的湿纸层加层的覆盖上去,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什么雨浇梅花,这分明是将人慢慢折磨致死! “我招!我招!人不是我杀的!是郑志!是郑志叫我这么做的!”她终于崩溃地大喊起来。 武安侯大喊声:“住口!你这贱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蕙娘:“我没有!我没有!郑诚不是我杀的,表叔也不是我杀的,都是郑志!是他让我把那张方子给郑诚,然后又让我表叔去买通药铺伙计,把柴胡加进去的!对了,还有那个药铺伙计!那也是郑志让人灭口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武安侯:“闭嘴!” 刘氏冷冷出声:“闭嘴什么,让她继续说!” 武安侯怒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贱人随口攀咬,胡乱牵扯,要把府里所有人都拖下水她才甘心吗!” 刘氏冷笑:“分明是你怕她招出什么不该说的人,才急吼吼地想要她闭嘴罢?” 武安侯气急败坏:“我何曾有过这样的心思,你还嫌不够乱吗!” 眼看着这对夫妻争执起来,隋州视若无睹,对武安侯道:“烦请侯爷将郑二公子请过来。” 武安侯不得不中止跟刘氏的争吵,他恶狠狠地瞪着蕙娘,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迸出几个字:“还不去把郑志给我带过来!” 下人连忙领命而去。 郑志很快就过来了,跟他起过来的还有个中年美妇。 唐泛见过她,事发当晚,武安侯府的女眷都在,他依稀记得这女人是武安侯的妾室。 郑志行礼道:“孩儿见过父亲,母亲,不知这两位是……?” 他的视线落在隋州和唐泛身上,案发当夜,他并没有出现在现场,自然也不认得唐泛他们。 郑志的相貌与身旁那个中年美妇有六七分相似,平添了几分阴柔,但言行举止文质彬彬,光从这点上,郑诚就没法跟他相比。 世子还未册封,名分未定,次子却比长子加优秀,武安侯心里肯定会有挣扎。 这挣扎,心中难免就有倾斜,碗水也就很难端平。 纷争由此而起。 武安侯绷着脸:“这两位是顺天府的唐大人,和北镇抚司的隋大人,为了你兄长的案子来问话的,我问你,你兄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郑志大吃惊:“父亲这话是要冤杀孩儿不成,孩儿怎会兄弟阋墙,谋害兄长?!” 他虽然做足了戏,可唐泛没有漏看他刚才下意识望向蕙娘的那眼。 隋州:“郑二公子,蕙娘现在指认你唆使她下药谋害郑诚,又为了灭口,杀了她表叔,可有此事?” 郑志断然道:“万万没有此事!” 蕙娘痛哭:“你这杀千刀的,明明是你让我做的,你还说等那死鬼死了,就将我要过去的!” 郑志怒道:“你这妇人是失心疯了不成,你是我大哥的妾室,我如何会和你有勾连!” 中年美妇尖叫声:“我让你这小贱蹄子胡乱攀咬!” 便扑上去要扇蕙娘的耳光。 方才武安侯夫人刘氏也这么做,薛凌不好插手,眼下个妾室,薛凌直接上前将她推开:“锦衣卫在此,安敢放肆!” 中年美妇被推得跌倒在地,脸色青青白白,想要发火又不敢,索性腰身扭,扑向武安侯,抱住他的大腿泣道:“侯爷,您可要为我们母子做主啊!” 武安侯个头两个大,连忙拉住她:“起来,起来,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语气毕竟要比刚才对刘氏说话来得温和许。 刘氏冷眼旁观,言不发。 面对如此混乱的场面,亏得唐泛与隋州二人还能面色如常。 唐泛道:“蕙娘,你指认郑志,可有证据?” 蕙娘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中年美妇指桑骂槐:“好啊,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阿志明明是清白的,如何会谋害兄长?是不是有人看着大公子死了,不满阿志会成为世子,所以指使你诬陷阿志的,说!” 在这连串叫骂声中,蕙娘却陡然叫了起来:“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她实在是被唐泛刚才的描述吓破胆了,不管是北镇抚司的诏狱还是那个劳什子“雨浇梅花”,她通通都不想尝试。 隋州:“说。” 蕙娘咬咬牙:“郑二公子臀上有个红色的胎记,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是梅花形状的!” 此言出,中年美妇的叫骂声也戛然而止了。 男女有别,脸上手上的胎记都还好说,这屁股上的胎记,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否则又怎会知晓? 蕙娘是郑诚的妾室,郑志却是郑诚的弟弟,两人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现在蕙娘却知道郑志屁股上有块胎记,这说明了什么? 隋州望向脸色大变的郑志:“可有此事?” 郑志没有回答,隋州也不需要他回答了,直接挥挥手:“将他押下,带回镇抚司!” 又指着蕙娘:“你也并走,念在方才坦白从宽,可令婢女随行。” 中年美妇大哭出声,扑上来紧紧抱住儿子,不让任何人靠近。 她这哭,旁人拉的拉,劝的劝,场面又开始混乱起来。 “慢着!”武安侯出声,“隋大人,这里是我武安侯府,郑志是武安侯府的人,怎能容你说带走就带走!” 隋州:“侯爷,令公子若是查明无罪,最后自然会将其释放。” 武安侯怒道:“隋州,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陛下让你查案,不是让你把我武安侯府锅端了,你这是想做什么!我要上表弹劾你!” 隋州不为所动:“下官职责所在,侯爷请便。” 武安侯气歪了鼻子,正想说话,却听武安侯夫人刘氏道:“隋大人只管秉公办案,有事我担着!” “你!你敢!”武安侯指着刘氏,气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我怎么不敢?这武安侯府难道我就没份了?”刘氏看着他,目光冰冷,如视仇雠。“别忘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同样是经过朝廷册封,有品有级,这武安侯府,我也同样有主事的权利!” 武安侯:“诚儿都已经死了,逝者已矣,你想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不成,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氏冷冷笑:“郑诚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侯爷的亲生儿子,但在侯爷眼里,郑诚这个嫡长子还比不上郑志个贱人生的,既然他爹不争气,那就只有让他娘来帮他讨回公道了!” 中年美妇哀哀哭泣,跪倒在她跟前:“姐姐,姐姐,切都是我的过错,您就饶了阿志罢,他是个好孩子呀!往后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从的!姐姐,我求求你了!” 女人被逼到了极点往往都很彪悍,刘氏直接揪起她的衣襟,啪啪啪,甩了好几巴掌,连带手上长长的指甲,瞬间在中年美妇白皙滑嫩的脸颊上划下几道长长的血痕,又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贱人,我忍你够久了,还我儿子的命来!” 中年美妇大声尖叫,郑志也大喊起来:“父亲!爹!爹!救我!我不要跟他们走!” 他的挣扎对于锦衣卫来说是无济于事的,隋州个眼神,人就被押着往外走了。 蕙娘因为刚刚的指认,待遇好点,还能有个婢女搀扶着,不过身后同样也有锦衣卫虎视眈眈,容不得她逃跑。 唐泛与隋州道离开武安侯府,身后场面混乱,喧嚣不休,却与他们无关了。 “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郑志大声叫骂,他虽然被押着,却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蕙娘。 眼下的他,已经全无之前刚出场时的风度了。 隋州皱了皱眉头:“少冰。” “郑二公子,得罪了!”薛凌会意,直接条帕子塞进郑志的嘴巴里。 世界清静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进镇抚司,还没等如何用刑,郑志就什么都招了。 他所招供的,与蕙娘所讲的出入不大。 武安侯虽然没有实权,但抵不住这是个世袭的侯爵,诱惑依旧很大,现任武安侯与正室刘氏感情不协,反倒宠爱美妾与美妾所生的郑志,不止次在美妾面前表现出对长子的怒其不争,次数,郑志自然也就上了心,再加上郑诚原本就是个纨绔子弟,郑志自然会想:大明又没有规定庶子不能继承爵位,凭什么因为我比他晚生两年,就要将爵位拱手相让? 郑诚是个很混账的人,而且因为他夜夜笙歌,亏空了身体,使得子嗣艰难,至今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于是郑志就通过勾搭蕙娘,唆使她去给郑诚送了富阳春的方子,又通过蕙娘的表叔,在药方里加了味柴胡。 蕙娘原先受宠过,后来郑诚喜新厌旧,她心里自然有愤恨不满,这种情况下郑志很容易就说通了她。 根据郑志所说,他原本也没打算谋害兄长的,只是想让郑诚毁掉身体,彻底生不出儿子,因为柴胡会使得富阳春的药性加大,很容易令人元阳下脱,这样来爵位自然就骡子啊郑志头上,谁知道没掌握好药量,所以郑诚的死纯属意料之外。 不管如此,罪证确凿,郑志认罪伏法,武安侯就是再想给儿子辩解也没用,武安侯夫人刘氏的娘家势力还在,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两人将官司闹到了御前,隋州这边也将证据和供词呈上,内阁原本是票拟郑志死罪的,但皇帝抵不过武安侯的苦苦哀求,最后将死罪改成活罪,郑志被发配往口外为民,勒令终生不得返京。 案件到了此处,总算告段落,隋州在上奏的时候,顺带也提了顺天府笔,说他们协助办案,从中出力不小。 可别小看这笔,自永乐之后,内阁地位逐渐上升,到了本朝,皇帝不太爱干活,内阁宰辅们就几乎等同宰相,与皇帝分权。 隋州因为有位当过兵部尚书,兼且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叔祖,内阁那边对他的印象素来还不错,而且因为与周太后的关系,他在皇帝面前也很能说得上话,有了这两边的关系,隋州句话比别人十句话还要管用,顺天府的责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潘宾不用被罢官,不用被扣工资贬往外地,只是被轻飘飘申饬顿,如清风过耳,什么事也没有,当然很高兴,反前些日子的忐忑,他将唐泛找了过去,道:“润青啊,亏了你,这桩案子才能告破,咱们顺天府才没有被继续追究责任!” 唐泛道:“这是陛下仁慈,也是隋总旗讲义气,与润青无关,下官不敢居功!” 潘宾对他这种谦虚谨慎的态度很是满意,点点头,捋着胡须,笑容满面:“你也不必太过谦虚了,这桩案子你毕竟是有参与的,我听说隋州的奏疏里也提到你了,这份功劳你还是当得的!本府公私分明,有功当赏,有罪当罚,你既然有功,说罢,你想要什么?” 顺天府通判魏玉坐在旁边,也跟着笑道:“此番武安侯府案告破,润青跟着东奔西走,确实辛苦了!” 唐泛还是很谦虚:“下官没什么想要的,大人谬赞了!” 潘宾拍大腿:“这样罢,上回咱们不是还在外面打赌么,我还欠你碗肉臊汤面呢,择日不如撞日,等会下了衙,本府请你吃面!” 唐泛:…… 虽然他知道这位潘师兄有点小气,不过能小气成这样,实在也是让人开了眼界。 唐泛无奈地看了想笑又不敢笑的魏玉眼,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就谢大人了!” 魏玉握拳连咳了两声:“大人,不知道下官有没有这个福气,也尝尝大人请的汤面?” 潘宾看了他眼:“玄璋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起来,你来顺天府的时间还比润青晚呢,我们俩可都还没尝过你的升官酒呢!” 魏玉很郁闷,躺着也中枪,他不过是顺嘴讨碗汤面吃,结果怎么就变成欠下顿酒席了,这位府台大人也太会就坡下驴了! “自然,自然,大人和润青若是愿意赏光,咱们今日就去!” 潘宾:“那就不去润青说的那个汤面摊子了?” 魏玉:“不去了,不去了,升官酒自然要去仙客楼喝,我这就让人去定位子!” 唐泛看着魏玉脸吃了苍蝇的样子,笑得都快内伤了。 第113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注意: 建议大家不要用安卓手机那个app软件登陆123言情,因为现在app还看不到作者有话说,会错过很重要内容。 像昨天,我明明说了案子还没完结的,但很人因为看不见作者有话说,而对我的构思提出质疑。再者,开活动送红包之类的,我也会在作者有话说里注明,看不到的就会错过。然后,你们还会错过作者卖萌…… 所以,手机党建议用.jjwx这个地址去登陆。 以下是正文: 三人在官衙里都备置着常服,等下了衙,换上常服,就往仙客楼而去。 潘宾,魏玉和唐泛三人都是科举晋身的官员,潘宾是唐泛的师兄,魏玉则是成化八年的进士,细论起来,大家都有不少共同话题,潘宾虽然平日里很喜欢摆架子,人也有点小气爱计较,但不仅是魏玉和唐泛的上官,而且作为官场前辈,也比两人了不少经验,指点教导绰绰有余,是以这顿饭,大家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等他们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不过酉时过半,还未夜禁。 潘宾和魏玉早有家人等候在包间外头,护送二人回去,唐泛个人住,既无家丁也不需要小厮,眼看天色还不晚,在将两人送出酒楼之后,就自个儿走路回家了。 古代房价也不便宜,尤其是京城的房价,寸土寸金,皇帝又小气,自太、祖皇帝起,每年也发不了几个俸禄,许外地来京城上任的官员买不起房子,品级又还没达到朝廷赐宅的地步,只能像唐泛样成为北漂族——租宅子住,有的官员惨点,甚至只能借住在同僚家中,说起来都是把辛酸泪。 唐泛租住的那地方,交通便利,离官署也不远,要不是因为那个院落是李家人怕闹鬼而隔出来的小地方,没法举家迁入,也轮不到便宜唐泛这种单身汉了。 傍晚的京城晚霞满天,叫卖小食糕点的,喊孩子回家吃饭的,相熟的人互相打招呼聊天的,热闹喧嚣,别有股生活化的市井气息。 唐泛走入柳叶胡同的时候,正巧看见李家婢女阿夏从李家门口走出来,准备去敲他的门。 唐泛:“阿夏?” 阿夏回过头,惊喜道:“唐大人,你刚回来吗?” 唐泛笑道:“是啊,刚从外头回来,你这是?” 阿夏:“今日是大暑,我家太太命人做了些糕点,让我送来给唐大人。” 唐泛:“何须如此客气,我刚用完饭,阿夏姑娘还是送回去罢,代我谢谢你家主母了。” 阿夏急了:“若是唐大人不肯收,我回去怎好交代,若是唐大人要推辞,还是亲自与我家主母说罢!” 她每次都来这招,唐泛确实也不好拒绝,他个大男人,就算与李家有些交情,也不好动辄就去见人家的主母,毕竟男主人不在,李家眼下除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之外,全都是老弱妇孺,尽量还要避嫌,阿夏是下人,这才没什么忌讳。 唐泛开了门请她进去,又见她眉眼之间郁郁寡欢,便问道:“阿夏姑娘你没事罢?” 李家太太有什么东西需要送的时候,基本都是差遣阿夏过来的,几回下来,彼此熟稔,阿夏心情不好,也正需要排遣,见他询问,就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日,太太收到老爷从外面捎回来的信,说是老爷在外头行商的时候,纳了房外室,而且那女人还有了身孕,太太正为了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呢,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自然也要小心翼翼,只希望太太能够自己想得开啦!” 对这种内宅私事,唐泛兴趣不大,不过他仍是安慰阿夏:“你在你家主母面前很能说得上话,劝慰几句也就罢了,日子还是照样要过的。” 阿夏的神色好了些,她看了自己带来的那个篮子,脸颊忽而染上抹羞色:“天气热,糕点放久了不好,还请唐大人早些吃掉罢,阿夏就先告辞了。” “阿夏姑娘!”唐泛喊住她。 阿夏回转过身:“唐大人还有何事?” 唐泛:“这篮糕点,不是你家主母让你送来的罢?” 阿夏:“大人何出此言,若不是太太让我送来,我怎敢擅自做主呢?” 唐泛:“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篮糕点,还请你带回去罢!” 阿夏快要急哭了,不得不吐露了实情:“唐大人不要误会,糕点真是太太让我送的,我只是,我只是在里头放了个荷包!” 唐泛伸手在篮子里找了会儿,果然在糕点下面找到个粉色的荷包,上头绣着芍药,看得出绣工不错,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少女送荷包,内涵不言自明,只是阿夏也不想想,唐泛何许人也,顺天府推官,眼力都要比别人锐利几分,她方才躲躲闪闪的眼神,肯定是瞒不过唐泛的。 阿夏低着头:“这荷包是我擅自放进去的,若大人不弃,我愿,愿给大人当扫雪奉茶的婢女,日日侍奉左右。” 她终于鼓起勇气表白心迹,说到最后,双颊已经红成团,头快要垂到胸口,看也不敢看唐泛眼了。 唐泛沉默片刻:“谢阿夏姑娘的好意,糕点我收下了,但荷包还请姑娘收回去,以后也请姑娘不必再来了。” 阿夏抬起头,红了眼眶:“大人可是觉得我太不要脸,自荐枕席,瞧不上我这微贱之躯?” 唐泛摇摇头:“我只是个穷当官的,身无长物,又无恒产,俸禄也就堪堪养活自己而已,实在值不得阿夏姑娘对我如此真心,阿夏姑娘如此品貌,将来定能找到个好的归宿。” 阿夏:“唐大人就不必哄我了,我这样的出身,又能找到什么好归宿,您若肯收留我,阿夏就是当个打扫灶下的侍婢也愿意!我,我对大人的倾慕之心,日月可鉴!” 照理说,阿夏的姿色不差,她都自动送上门来了,般男人断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何况只要唐泛肯跟李家主母开口,以他的身份,和跟李家的交情,李家主母不可能扣着个婢女不放,李家虽然祖上为官,但几代行商,早就是普通人家了,要是能通过个婢女跟前途无量的唐泛搭上关系,李家主母肯定也很乐意成人之美。 但唐泛对收纳妾室美婢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兴趣,既然没兴趣了,还不如直接干脆拒绝人家,何必吊着别人颗真心不放,平添无数麻烦? 所以面对阿夏的苦苦哀求和婉转表白,唐泛依旧道:“阿夏姑娘,今日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荷包请你收回罢,我要歇息了。” 阿夏见他不为所动,甚至不曾过来扶自己把,就知道再待下去也无用,她拭了拭眼泪起身:“都是阿夏无状,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 唐泛:“无妨,阿夏姑娘不必礼。” 阿夏行了个礼,手里捏着那个荷包,心中觉得失望又丢脸,也顾不上再客套几句,便低着头转身离开。 自英宗皇帝之后,国子监的地位日渐没落,朝廷形成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唐泛生得俊雅,又是翰林出身,身份清贵,虽然现在还只是小小的京官,但谁也难保他以后会不会位极人臣,荣登宰辅之位,这样的人才,何止阿夏对他倾心,简直是媒婆踏破门槛的香饽饽。 阿夏也很明白这点,她知道以自己奴婢出身,绝然是配不上唐泛的,但是正妻当不了,当个侍奉的婢女总是可以的,她也不求唐泛能纳她为正经妾室,但凡能有二温柔,阿夏就心满意足了。 可即便是要求如此之低,唐泛也都不要。 她伤心不已,觉得再没有脸留下来,开了门便匆匆往外走,哪知前面居然了个人,要不是她闪得快,几乎就要头栽上去了。 阿夏惶然抬起头,定睛看,发现这人还挺眼熟,正是上次来找过唐泛的那个锦衣卫。 她时没反应过来,只顾愣愣地看着对方。 对方却看也没看她眼,抬手就去敲门。 阿夏疑心自己方才在院子里与唐泛说的话都被这人听了去了,不由又羞又恼,加快了脚步,带着几分落荒而逃地回到隔壁李家。 那头唐泛送走了人,又去看那个篮子。 刚才阿夏在,他要保持风度,现在人走了,自然就没有顾忌了。 李家厨子的手艺水平唐泛也是品尝过的,这会儿看到里头的茯苓糕和酸梅汁凉拌山药,便将那碟凉拌山药拿出来,拈起块放到嘴里。 山药是切成条状之后冰镇过的,然后再淋上酸梅汁,酸甜清脆,既消食又爽口。 吃完块,个没忍住,又拿了块。 唐大人喜滋滋地将篮子提起来,准备拿到房间里头去享用。 外头传来敲门声。 唐泛以为是阿夏去而复返,皱了皱眉,他实在不想给那个少女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遐思,只好放下篮子,走了过去,准备直接给门上闩。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的人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直接把门给推开了。 嘴里还叼着凉拌山药的唐泛:“……” 隋州在外头。 唐泛松了口气:“是隋总旗啊,快请进罢!” 他看了隋州的身后眼,很好,没有人了。 “隋总旗用过晚饭了吗,可要来点?”唐大人慷他人之慨,很是大方。 夜里清凉,隐隐还能闻得到山药的清香,隋州看了他眼,也捧场地拿起块山药。 咬了口,他点点头:“不错。” 唐泛哈哈笑:“隔壁厨子做点心的手艺可比仙客楼的厨子还要好上几分,隋总旗还请入内,这点心还得配茶来喝才好!” 隋州上次也来找过唐泛,却没有进屋,只在院子里坐,此时见里里外外别无旁人,就问:“唐大人个人住?” 唐泛烧水泡茶,自我调侃道:“是啊,我是人吃饱,全家不饿,这里有些简陋,也没有备上上好茶具,平日都是我个人在喝,还请隋总旗不要嫌弃,不过茶叶倒还可以,虽然无名,却是山上野茶树上采摘的,来,尝尝!” 隋州拿起杯热茶,先闻了闻茶香,又浅浅尝了口,微微颔首:“苦而不涩,是好茶。” 唐泛笑道:“这次亏了你的奏疏,才令内阁对顺天府的责任轻轻放下,我还未向隋总旗道谢,改日得空,还请赏光让我请饭才是!” 隋州:“广川。” 唐泛愣:“嗯?” 隋州:“我表字广川。” 唐泛会意:“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口口声声叫我唐大人了,喊我润青便可。” 隋州点头。 唐泛:“我眼下虽然高你半品,可以你的能力,平步青云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这次顺天府能够免责,赖你从中出力,潘大人也托我向你表示感谢。” 隋州不置可否:“若没有你,潘宾也只是介庸官,本该降职贬谪的。” 唐泛笑:“潘大人其实能力不差,只是在官场待久了,考虑事情难免了些顾虑,说不定过个几年,我也会如同他般。” 他话锋转:“不过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此案仍未算了结。” 隋州:“百会穴。”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唐泛点头:“不错,郑志和蕙娘虽然认罪,但此案还有个疑点,郑诚百会穴上的凹陷之处仍旧没有合理的解释。” 隋州:“我盘问过蕙娘,她并不知道郑诚身上有这处伤口,根据她的交代,郑诚已经许久未有进过她的房间了,这点侯府其他人也可以作证。” 唐泛:“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个人不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人敲击百会穴而不自知,所以这个人跟郑诚的关系必然亲近,起码要有段时间与他同床共枕过,根据这个条件,蕙娘并不符合,郑志就加不可能了。” 隋州:“你心中可有人选?” 唐泛:“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不,但也不少,武安侯府里,郑诚的妾室玉娘就是其,听郑福说,郑诚外头还有外室,他最近也常上青楼,所以这些都是可疑的人选。” 隋州皱了皱眉:“但那些人都没有合适的动机,说来说去,还是那个玉娘的嫌疑最大,可惜锦衣卫的人手已经从武安侯府那里撤走了,若是有必要,我再让人去盯梢。” 唐泛笑道:“暂时不需要,顺天府虽然不如你们北镇抚司矣,不过有些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早在案件重新调查的时候,我便已经安排了人手下去,且稍待时日,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 隋州见他说得笃定,也就不再问,直接吃茶用点心。 隋州虽然寡言,但不是完全不说话,他在北镇抚司待的时间比唐泛当推官要长得,参与过不少案件,在这方面上,他的些经验值得唐泛借鉴学习,是以问答,倒也时间飞快。 闲聊间,盘茯苓糕和碟凉拌山药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向最后块茯苓糕。 身为主人总不好跟客人抢,唐泛依依不舍地缩回手,看了那块可爱的茯苓糕眼。 那眼神缠绵得就跟刚刚阿夏姑娘看他样。 隋州:“……” 第414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却说阿夏心事重重地回到李家主母居住的院落,正巧阿春掀了帘子从里头走出来,看见她便嗔道:“你怎么送个点心也那么久,太太正等着你回话呢!” 李家太太姓张,年过五旬,保养得也还可以,起码比起普遍早衰的同龄人来说已经不错了,可脸上眼角难以避免还是爬上了许皱纹,身体微微发福,面目倒是慈祥,见了阿夏走进来,就笑问:“点心送过去了?” 阿夏福了福身:“是,唐大人很欢喜,说太太费心了,让我谢谢您。” 张氏笑道:“唐大人也帮了我们不少,我们平日只是送些吃食,又怎么算得上费心,阿夏,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阿夏忙走过去,见张氏直看着自己,有些惴惴不安,低声道:“太太有何吩咐?” 张氏噙着笑:“别紧张,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隔壁唐大人心怀倾慕之意?” 阿夏心头跳,结结巴巴道:“太,太太?” 张氏:“你老实说便是了,我总不会害你的,是或不是?” 阿夏声如蚊呐:“是……” 张氏笑道:“这便好,唐大人单身在京城为官,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你如今也十七了,早该成亲嫁人了,我知道你对唐大人有意,不过以你的身份,想要嫁与他当正妻怕是有些勉强,若是为妾,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不过你生得好,这些年跟在我身边也学了不少,若将卖身契放还给你,你出去嫁个小户人家做当家奶奶,也是够格的。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以将你唤来问问,你是愿意伺候唐大人呢,还是愿意出去嫁人?” 阿夏想起自己方才被拒绝的事情,脸色涨红道:“婢子,婢子方才没羞没臊,已经主动向唐大人表明了心迹!” 张氏吃了惊:“你这丫头,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自幼便是我看着长大的,不光是你,还有阿春,阿秋他们,我都是乐见你们找到个好归宿的,快快起来,唐大人是怎么说的?” 阿夏跪了下来,强忍的泪水流了出来,抱住张氏的腿泣道:“太太,唐大人看不上我,我……我不活了!” 张氏将她扶起来:“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吗,唐大人是如何说的?” 阿夏抽抽噎噎,将方才经过都说了遍。 张氏听罢,叹了口气:“看来唐大人是真没有那想法,照说以你的品貌,唐大人本不该不愿意的,但世间男人,并非所有都是贪财好色之徒,总有例外的,也罢,我会为你另觅良缘的,这府里头有哪个你看中了,也由得你挑罢!” 阿夏低声道:“婢子无状,斗胆恳求太太出面,帮我在唐大人面前说,说上二……” 张氏摇摇头:“这真是前世的冤孽,罢了罢了,听说这几日唐大人早出晚归,忙碌得很,待过了这阵子,我便让人将他请过来罢。” 阿夏破涕为笑:“婢子谢太太,您的大恩大德,阿夏辈子都记得!” ……………… 双小脚轻轻地踩在绣楼的走廊上。 繁丽精致的裙摆本已将脚密密实实地盖住,又因走路的缘故,裙摆轻轻摇荡,不时露出下面的绣鞋,诱人遐思。 仿佛她脚下踩的仿佛不是台阶,而是云朵。 她在扇门前停了下来,举手敲门。 “谁?”里头传来声音。 “鲁妈妈,是我。”她道,声音轻轻柔柔,带着股江南女儿家的绵软,便是生气听上去也像在撒娇,寻常男人听了,骨头也要酥上半边。 里面的人并没有像寻常样立马过来开门,然后笑容满面,而是悉悉索索,过了好会儿,才道:“等等,来了!” 隔着窗棱的糊纸,隐约看到人影由远及近,然后咿呀声打开门:“是清姿啊,快进来!” 清姿奇怪道:“妈妈这是生病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呢。” 老鸨勉强笑:“没有的事,来,进来坐罢!” 她又探头朝外面喊:“小六子,上茶!” 清姿阻止了她:“不用麻烦了,鲁妈妈,这次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老鸨哎哟声:“有事就说嘛,干嘛那么严肃,平常你有哪件事我是没答应你的,说罢说罢!” 清姿斟酌片刻,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我要自赎。” 老鸨菊花般的笑容消失了:“你说什么?” 清姿叹了口气,语调却为坚定:“我要自赎。” 老鸨再也没了之前的淡定,蹦三尺高:“不行,我不同意!” 清姿定定地看着她:“鲁妈妈,之前我们说好的,若是我能凑足五千两,便让我赎身的。”她从怀中摸出张票据,“这是五千两的银票,汇通钱庄开的,如假包换。” 老鸨缓和了语气:“清姿啊,别说妈妈言而无信,妈妈也不知道你从哪个公子哥手里拿到的这五千两,只是五千两不是小数目,这笔钱对你来说已经是全部了罢,你都拿了出来,往后就算赎了身,又要靠什么生活,还不如待几年。” “再说了,我见过不少姑娘,从这欢意楼出去之后,很快就把银钱花光了,还不得不重操旧业,但到时候身价就降了许了,就算重新出来挂牌子,也卖不到原来那种身价了。清姿啊,鲁妈妈可不会坑你,与其自己给自己赎身,还不如嫁给哪位对你有意的公子作妾室,那样才是正正经经的日子呢!” 清姿:“鲁妈妈,来青楼的男人能有几个是好的?这话你何必拿来哄我呢,我如今已经十九了,再做也做没几年了,我们相处这么久,没有情分也有缘分,鲁妈妈何必扣着我不放呢,就让我去过几天清清静静的日子不行吗?” 老鸨见她十分坚决,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阖动两下,似乎想要放什么狠话,但眼珠子转了转,最终还是换上副笑脸:“罢了罢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妈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自小就跟着我,我总怕你在外面吃苦受罪,这样罢,五千两我只收四千,其余那千两,你自个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清姿大感意外,万万没想到平日嗜钱如命的鲁妈妈竟然如此好说话,不仅肯轻易放她走人,而且还肯退还自己的钱,她也有些感动,朝老鸨福了福身:“这么年来,有赖妈妈的教导,清姿感激不尽,无以回报,这五千两,妈妈还请收下罢,清姿还有些小体己,时半会也饿不死的。” “清姿啊,”老鸨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压低了声音:“你老实告诉妈妈,这银票是不是先前郑公子给你的?如今他人已经死了,听说事情还闹得很大,这些钱不会惹什么麻烦罢?” 清姿:“鲁妈妈,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些银子不是郑公子给我的,他个纨绔子弟,就算手头有些花用,也不可能口气就拿出五千两帮我赎身,这些钱都是正经来路,妈妈不必担心。” 老鸨:“你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要知道郑公子死前天可是歇在我们欢意楼的,这事说起来就不清不楚,万那些贵人要是想做点什么文章,拿我们开刀,也是轻而易举的。” 清姿:“这案子不是结案了么,据说凶手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对方跟郑公子的姨娘勾结起来,暗害郑公子,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老鸨强笑:“话虽这样说,可我听说,北镇抚司的人还在调查,说是案件还有疑点,也不知道是什么疑点,平日你的花销都是我在掌管,怎么口气就能拿出五千两,我也不是要强留你,可此事你得给我交个底,免得到时候这钱惹了麻烦,咱们谁都跑不掉!” 清姿沉默片刻:“这钱的来历我也不能说,总之是某位恩客给的,他对清姿有意,曾想娶我进门,只是碍于家中有位母大虫坐镇,所以成不了事。” 老鸨眼珠转了转:“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有事不明白,等着你给我解解惑。” 清姿:“妈妈有话不妨直说。” 老鸨露出笑容:“清姿啊,我听说你在外头置了宅子,可有此事?” 清姿脸色变:“妈妈这是何意,你找人去查我?!” 老鸨也沉下脸色:“你是我的女儿,难道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我问问又有何妨?你老实说罢,这宅子是哪里来的?” 清姿腾地起身,冷笑:“看来今日是话不投机半句了,妈妈既然不肯放句痛快话,那我改日再来就是,只盼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然而还没等她拂袖而去,屋子里就响起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清姿姑娘如果不将宅子和银钱的事情交代清楚,今日只怕是走不了了。” 却见那屏风后面转出两个人,人手提兵刃,高大冷峻,人则着竹青色直裰,文质彬彬。 清姿脸色大变,待要往门口退去,门口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堵上两个兵丁。 清姿:“你们是何人!” 唐泛看到她半掩在衣袖下紧紧握着的拳头,这是内心相当紧张的种表现。 “顺天府唐泛,关于武安侯府案,还有些问题,想请清姿姑娘解答。” 清姿:“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唐泛摇摇头:“还未结案,因为我们发现此案还有个凶手,清姿姑娘想知道吗?” 清姿:“那关我什么事!” 唐泛:“郑诚怎么说也与姑娘有过露水姻缘,夜夫妻百夜恩,姑娘何必绝情至此,冲着你与郑诚的情分上,听听也好罢?” 清姿神色紧绷,腰板却挺得直直的:“听唐大人言下之意,是暗示我跟郑诚的死有关了?” 唐泛:“郑诚的死因有两个:是他吃的壮阳药里,被擅自加入的柴胡,这味药使得他元气下脱以致脱阳而死,二是他头顶的百会穴处,被人数次敲击,以至于颅中经脉破裂。改药方的人已经抓到了,想必清姿姑娘也有耳闻,正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郑志及郑诚妾室蕙娘。但我们在审问郑志和蕙娘时,却发现他们对百会穴事无所知,而不管是蕙娘或者郑志,都没有在郑诚昏睡不醒的情况下不停敲击其穴道的条件,此人必然要跟郑诚同床共枕过段时间。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有三个,你,郑诚的妾室玉娘,还有郑诚的外室赵氏。” 清姿:“那大人为何不去找她们,而要来找我?” 唐泛:“自从发现这个疑点之后,我就直派人埋伏在欢意楼外,武安侯府外面,以及郑诚外宅那里,盯着你们三个。但凡杀人,必然要有动机,也必然会有目的。这半个月来,玉娘和赵氏那里都平静,她们并未与什么可疑人物往来,也未有大笔银钱出入。唯有你,虽然身为欢意楼头牌,但恩客所给银钱直掌握在老鸨手中,却忽然有钱让婢女在外头偷偷购置宅子,还拿得出钱给自己赎身。” 他话刚说完,外头又进来两个衙役:“大人,在她屋子里搜到这些!” 唐泛颔首:“我看看,在哪里发现的?” 衙役:“床褥下面,她藏在床板和床褥之间的角落。” 清姿看见对方手上的香囊,原本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的神情再次慌乱起来。 唐泛将香囊解开来,闻了闻,又递给隋州,然后对清姿道:“我猜这里面就是让郑诚能够昏睡不醒,任你施为的关键所在了罢?里面的粉末很少,应该早被你倒掉了,但没倒干净,还有些残留,你为什么不索性将整个香囊都丢掉或烧掉呢?这样还能不留痕迹些。” 清姿冷冷道:“唐大人看就是不解风情之人,女人亲手绣的香囊,要么是送给心上人的,要么就是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亲人,怎么会说扔就扔呢?” 唐泛想起阿夏那个被自己拒绝了的荷包,摸了摸鼻子:“这么说,清姿姑娘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清姿:“不错,确实是我将郑诚迷昏了之后又敲打他的百会穴,如此月左右,人就会死得不留痕迹,早知道还有别人想要郑诚死,我也用不着动手了。” 唐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姿:“这有什么为什么,唐大人不是抓到凶手就可以去邀功了吗,难道还要寻根问底?郑诚这人可恨得很,还总喜欢在床上玩些新花样,我早被他折磨得受不了,既能从他身上坑点钱,又能让他彻底消失,何乐而不为?” 她的眼睛转,看向老鸨,恨声道:“这个毒婆娘从小到大不知道坑害了我少,我本想在离开之前把她也弄死,没想到却被你们坏了好事!” 老鸨早被她的自白吓呆了,见她望住自己,不由往唐泛身后躲去。 结果才堪堪抓住唐泛的衣袖,旁边的隋州衣袖振,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推开,往后撞翻了张椅子又跌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隋州自然没兴趣听她继续说下去,冷冷道:“带走,回去再审。” 左右随即上前,将她押了下去。 隋州对充斥鼻间的浓郁脂粉味表达了充分的厌恶,但仍是亲自跟唐泛到清姿的屋子里搜了圈,将些可疑的东西拿上,二人这才离开欢意楼。 唐泛叹道:“开始发现蕙娘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就已经算是找到真凶了,没想到最后竟然有两拨人不约而同想要郑诚死,他真是不死都不行了!” 隋州:“那女人除了让婢女出去购置宅子之外,还和谁有往来?” 唐泛摇摇头:“没有了,她……不对!” 他倏然顿住脚步。 隋州也停下来,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唐泛顾不上和他说:“得快点把清姿追回来,我们刚才漏了个问题!” 隋州也不问,直接提纵身形往前掠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等唐泛气喘吁吁赶到顺天府大牢时,就看见清姿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隋州则在旁边,盘问那几个衙役。 衙役们说,他们将清姿押走的时候,因为她很配合,又见她个弱质女子,也就没有搜身,谁知道就在此时,她忽然从身上摸出把短小的匕首,直接就往自己胸口捅,转眼就不行了。 唐泛抱着丝希望蹲下身去按清姿的脉搏,却发现已经回天乏力了。 第515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面对清姿的尸体,唐泛不由得苦笑,对隋州道:“我们太大意了!” 隋州皱着眉头:“她在代人受过,隐瞒真凶。” 唐泛点点头:“方才她承认得太痛快了,我就觉得有蹊跷,本想将她带回来之后再细细审问,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转眼就自杀了!” 隋州:“你方才想到什么?” 唐泛:“东厂!就算是清姿自己起意想要杀死郑诚,且不说她如何从郑诚身上弄来的钱财,还有她如何熟谙穴道之事,只说她介青楼女子,为何能够使得东厂插手,从你们北镇抚司手里抢走尸体,这就大有可疑了!” 隋州点点头,很明显他刚刚也想到了这点。 两人在许思路上同步,这使得他们在查案时难得了份有别于他人的默契。 隋州道:“东厂那边我去查。” 唐泛会意:“清姿这边我也会继续查的。” 隋州微微颔首,也不话,随即就离开了。 唐泛看着躺在地上的清姿,此时的她美貌依旧,却没了当花魁时艳冠群芳的气质,胸口深深插着柄匕首,血已经慢慢地凝固了,身体也开始僵硬。 人死如灯灭,脚踏入阴阳河,就什么都没有了,钱财再,貌美无双,也是枉然。 清姿会自杀,分明是怕进了大牢之后被审问出什么,再扯出背后的真凶,但千古艰难惟死,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说明肯定有什么人或事,促使清姿定要为真凶掩护。 但她死,唐泛他们真的就断了线索,追查不下去了吗? 显然不是。 清姿再有魄力,终究只是个青楼女子,眼力有限,也不可能想得太长远,只以为自己死了之,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唐泛开始从别的角度来揣测。 她在外面购置宅子,又要赎身出去,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如果是为了自己,那她就不可能自杀,因为贪生怕死的人,只要有丝苟延残喘的机会就不会放过,那么她就肯定是为了别人。 正因为知道自己已经被查出来,无论如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语气挨不住受刑吐露实情,还不如干脆自杀,这样才可以保住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 唐泛起来:“老王。” 老王:“唐大人?” 唐泛:“你之前说过清姿让她身边个婢女帮自己购置宅子,现在那婢女在何处?” 老王:“大人,那婢女今日不在欢意楼,想必是被支开了,不过我们跟踪了她日,知道清姿姑娘把宅子买在何处,我还让老高在那宅子外头守着呢!” 唐泛点头赞赏:“现在你去那里盯着,把老高换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他,还有,这位清姿姑娘的尸体,让人过来好生收殓下葬了。” 老王应是,匆匆离去。 老高很快就过来了,他将这些日子自己跟踪盯梢的成果向唐泛汇报:“大人,那宅子是在外城城东孝壁街那处,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了,那里的宅子都不贵,不过有点很奇怪,那个宅子自从被买下之后,就没有人入住过。” 唐泛:“可有人进出?” 老高:“除了那个婢女雇人进去里里外外地收拾打扫之外,也没有看见有人进去过。” 唐泛沉吟片刻:“这样罢,你跟我走趟,我要亲自去看看。” 老高忙道:“大人,那里既脏又乱,怕是要玷污了您这样的贵人啊!” 唐泛失笑:“我怎么就算是贵人了,有些事情让你问也问不清楚,还得我去了才能了解情况。” 老高眼见拦不住,只好跟在他后面并出去。 等到了地头,唐泛才知道老高为啥会这么说。 所谓的城南孝壁街,其实就是贫民区。 因为靠近城郊乱葬岗的缘故,稍微有条件的人,肯定都不乐意住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三教九流的汇聚之所,不远处还立着座破落的道观,近处污水横流,蝇虫乱飞,许人的穿着都是缝缝补补,相比内城各大官署林立的体面,这里就像是另外个世界。 相比之下,干干净净,白皙俊雅,又没有穿官服的唐泛在这里就如同另类,瞬间吸引了许许不同的眼光,其中不乏夹带恶意者。 不过老高穿着衙役的服饰挎刀跟在他身后,倒也无人敢乱来。 两人来到座陈旧的宅子面前。 “大人,这就是清姿让人买下的宅子。” 唐泛身处这样的环境里,就知道清姿买下这座宅子,绝对不可能是为了自己住进去,她连五千两赎身的银子都能拿得出来,怎么会屈就在这里,再说以她的姿色,真要住在这里,只怕还不如在欢意楼来得安全。 宅子上了锁,但老高身手灵活,自有套方法,三下两下便将锁打开。 唐泛推门而入,虽然这里头已经被重新装潢打理了遍,但依然可以闻出股陈朽的味道,看上去曾经尘封过许年。 老高跟在唐泛后面,心里有点凉凉的:“大人,这宅子阴森森的,怕是没有人住啊!” 唐泛打趣:“你老高不是还曾经跑到郊外乱葬岗去过夜么,怎么这就害怕了?” 老高嘿嘿地笑:“瞧您说的,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那会儿不懂事呢,还在人家坟头上撒尿,现在再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很萧条,几棵老树无精打采,要死不活地枯立着,井边放着个木桶,不过看上去就跟这个院子样破旧,底下还漏水,绳子也都腐朽了。 唐泛举步往里面走,推开主屋的门,却好是愣了下。 这间不大的主屋里,没有安置任何椅子与茶几,只有正中张条案,上面摆着些鲜果,后面则是整整齐齐四个牌位,正中两个牌位垫高了,稍低些还有两个。 唐泛近前看,这些鲜果放了也有些时日了,按上去有些绵软,从时间上来看,跟前段时间清姿雇人过来打扫的时间是能对上的。 四个牌位,自然就是四个人。 先考冯氏迈渐公之灵位。 先妣冯秦氏之灵位。 二妹冯氏清安之灵位。 四弟冯氏清宁之灵位。 从牌位上的名字不难推测,清姿在进青楼之前,很可能就是姓冯,而且这些人真是她的家人。 父母早逝,家破人亡,确实令人唏嘘。 但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在青楼那么年,接过的恩客不知凡几,唐泛不相信她会仅仅因为忍受不了郑诚,就下手杀了他,从而背上人命。 父,母,二妹,四弟。 清姿从前在家里是排行第几呢? 如果是长女,那么冯家老三又去了哪里? 唐泛沉吟片刻:“老高!” 老高:“诶,大人有何吩咐?” 唐泛:“你之前不是跟左邻右舍打听过这户人家吗,有没有问出这座宅子以前的主人?” 老高:“问过了,但这块地方几年前场大火曾经烧了个精光,许原先的住户要么被烧死,要么都迁走了,只有个老人还有点印象,说是十数年前,这里有户人家姓冯的,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夜之间官府的人就上门了,家中男丁都被充军了,女的则病的病,死的死,惨得很,这个宅子也被查封了,他也不敢打听,后来都说这宅子闹鬼,也没人敢去住!” 唐泛皱眉:“具体是十几年前?” 老高忙道:“他都不记得了,估摸着应该是十三四年前,因为他们说清姿被卖进青楼那年才六岁,她今年十九,可不正好就对上了?” 唐泛沉吟半晌,忽然道:“走,回顺天府去!” 老高:“啊?您不看了?” 唐泛:“不用看了,有头绪了。” 他边说着,边疾步往外走,老高回头看了看阴暗的屋子和那些牌位,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加快脚步跟出去。 唐泛回到顺天府,立马就去找十三年前的卷宗。 身在顺天府有个好处,作为掌管京畿地区的最高行政机构,不管大大小小所有事件,全部都会分门别类地归纳出来。 唐泛将关注点集中放在十三年前的大案要案上,但很可惜,他翻查了夜,也没有找到冯氏家犯案的信息。 眼看天将蒙蒙亮,他这才感觉到眼睛无比酸涩,脑袋也沉甸甸的。 难道自己寻找的方向错了? 十三年前,正是成化元年,当今皇帝登基那年。 唐泛撑着脑袋努力回想,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父母去世之后,他只身出外游学,对于天下大事也都有所了解,并不仅仅是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像冯家这样全家男丁都被充军流放的情况,必然是犯了极重的罪,如果不是自己犯案,那就是被连累的。 连累……连坐? 唐泛在白纸上笔划地写下几个字。 成化元年,冯。 “大人,”检校杜疆在门口禀报,“北镇抚司隋总旗来了,正在外头请见。” 唐泛不由露出笑容,坐直了身子:“快请他进来!” 第16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隋州刚踏入这间官所,就看见唐泛在对自己笑得甜蜜。 隋州:“……” 唐泛起身相迎:“广川啊,有件事要麻烦你帮个忙,我听说北镇抚司存有历年纪事卷宗,是也不是?” 隋州:“不错。” 唐泛:“可否借我阅?” 隋州点点头,又道:“上次东厂起火的事情有眉目了。” 唐泛精神振:“怎么说?” 隋州:“当日值守的掌班叫孟岐山,是锦衣卫调拨过去的人手,他家世代为军户,父祖都曾在前任应城伯手下当差。” 东厂虽然是宦官掌事,但底下的人不定都是宦官,还有很是从锦衣卫这边借调过去的人,所以隋州想要查点什么也比较方便。 唐泛沉吟道:“应城伯,应城伯郑氏?” 他忽而眼睛亮。 隋州点点头。 唐泛半刻也等不得了,扯住他的衣袖往外走:“快带我去看看北镇抚司成化元年的卷宗,我倒是有些思路了!” 北镇抚司的卷宗果然要比顺天府齐全很,这就是特务部门的好处了,许顺天府那里笔带过的档案,在北镇抚司这里还能够看到完整的前因后果和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不过此时此刻唐泛自然没有心思去探寻无关本案的八卦隐秘,他直接就找到成化元年的卷宗,然后抽出来翻看,又将自己找上冯府的事情跟隋州说了下。 隋州:“你是怀疑冯家跟应城伯也有关系?” 唐泛点点头:“我有这种想法,但是具体还要找到证据,否则光凭东厂起火那件事,我们很难将其定罪!” 隋州也不废话,直接低头就拿起份卷宗开始翻看。 唐泛夜没睡,原本疲倦得很,但是因为隋州来,又了条重大线索,现在反倒精神奕奕起来,他看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目十行,很快就翻页。 实际上皇帝在成化元年的前年就已经登基了,但当时沿用的还是先帝的旧年号,要等到过了年之后才能正式改元,不过就在那年,依旧发生了很事情。 土木堡之变后,朝廷元气大伤,京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且还没少天灾,许积弊终于爆发,光是在那年,就有起码四起地方叛乱,虽然最后都被扑灭了,可依旧让朝廷劳民伤财,不仅如此,白莲教也趁机作乱,迷惑乡民,打着神明的旗号跟朝廷作对…… 所以那年的卷宗注定厚厚叠,足以让两人看上大半天。 成化元年正月,大藤峡瑶民候大苟率众叛乱,先后…… 不,不是这桩。 他继续往下看。 成化元年三月,四川山都掌系苗民叛乱,占江安、合江诸县,诏命襄城伯李瑾征夷,太监刘恒监军,至六月中…… 也不是这桩。 成化元年五月,乱民赵铎假称赵王…… 也不是这桩。 成化元年三月,荆襄流民刘通、石龙、冯子龙聚乌合之众,假称立国,拥众数十万,进犯汉中,得全胜,旋即…… 唐泛的目光凝,按在卷宗上的手指倏地顿住。 “广川,你来看看这个!” 隋州接过去,目光在唐泛指明的地方扫。“冯子龙?” 唐泛:“正是,你们北镇抚司可能查到这冯子龙与冯家的关系?” 隋州点点头:“可以,似冯子龙这样的乱贼,般都会有诛连的记录。” 他很快就找到份:“有了。冯子龙是荆襄人士,在成化元年时,他刚刚随同叛乱,还未被朝廷抓住,当时朝廷为了杀鸡儆猴,就下令将刘通、石龙、冯子龙三人所有族中男丁都抓起来充军流放,以此胁迫乱贼投降,京城城南的那户冯家,正是冯子龙的不出五服的亲族。他们原本是应该流边的,但正好当时河南境内黄河泛滥,河南的官员上奏请朝廷派人修筑河堤,冯家的人正好就在那拨里头。” 唐泛:“具体地点是?” 隋州字顿:“河南卫辉府!” 唐泛震:“先前回春堂那个失踪了的药铺伙计,也正是河南卫辉府的籍贯!” 隋州:“不止如此,前任应城伯驻守的地点,就是河南。” 唐泛轻轻吁了口气:“这样来,所有事情就都连得上了。我们先前猜得没有错,杀郑诚的人有两拨,拨就是蕙娘与郑志,另拨,想来就是郑孙氏支使冯清姿了。蕙娘他们未必知道郑孙氏的作为,郑孙氏却知道蕙娘他们的动静,所以少不了让那个药铺伙计推波助澜了把。” 隋州道:“冯家牌位上少了两个人,个是冯清姿,另外个应该就是排行第三的那个男丁,从冯清姿的作为来看,那个男丁应该是还活着,而且受过应城伯的庇护,所以冯清姿才会帮郑孙氏去杀人,而且在事败之后不惜自杀来保全郑孙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会有人照顾,但如果她把郑孙氏供出来,自己同样难逃死不说,郑孙氏还会报复她的弟弟。” 他难得口气说这么话,不过脸上表情却殊无变化,唐泛有点想笑,却还是忍住了,认真地点点头:“不错,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蕙娘他们下毒在先,但郑孙氏也许觉得起效太慢了,所以又暗中推了把。不过这些,现在都还是揣测而已,如果能够找到冯清姿的弟弟,又或是那个伙计,才算是证明了我们的想法。” 隋州皱眉:“那个药铺伙计应该是找不到了,如此无关紧要的人物,只怕早被孙家人灭了口,倒是冯清姿的弟弟,还可以找上找,郑孙氏为了挟制她,必然会将她弟弟放在自己看得见,又能让冯清姿放心的地方。” 唐泛道:“现在可以先瞒着冯清姿已死的消息,只让外头知道人在北镇抚司这里,再盯着武安侯府的人,冯清姿不在,有人肯定会担心她说些不该说的话,从而露出马脚。” 隋州嗯了声,也不废话,直接就起身出去吩咐手下做事。 锦衣卫和东厂无孔不入,在京城各处都会暗中安排人手,监视百官,以便在皇帝有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向他汇报动静,这也是从成祖就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等他折返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唐泛已经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唐泛夜无眠,方才为了查阅档案勉强提振起精神,现在放松,立马就睡着了, 隋州原是想询问他与案子有关的事情,看见唐泛这样,倒也不好过去将他拍醒,便在旁边坐下,将刚才他们两人翻得乱七八糟的卷宗重新整理好。 他拿着卷宗走向柜子,视线无意间从唐泛脸上掠过,光线从外头照进来,暖暖地铺在他身上,连细微处都纤毫毕露,也衬得他面色如玉,无丝瑕疵。 平日里不觉得,现在借着光线和角度随意看,便不难发现唐泛的睫毛既长又浓密,而且还微微卷翘,只是眼下微微青黛,看就知道是昨夜睡眠不足。 注视片刻,隋州移开了视线,将卷宗放回原位,上锁。 第717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老妇人已经足有六十来岁了,满头花白,她的年纪和体力明显不足以支撑她快速地行走,但她仍然竭尽全力,脚下飞快,穿过重重院落,很快便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哎呀,崔嬷嬷,您这是打哪里来,快擦擦汗罢!”山茶从里头掀了帘子走出来,眼就看见崔嬷嬷的狼狈,连忙从衣襟里掏出帕子递过去。 这崔嬷嬷是大少奶奶跟前等的红人,跟着她道陪嫁过来的,连她这个大丫鬟也得罪不起。 但崔嬷嬷却仿佛没有瞧见山茶的示好,直接就问:“大少奶奶起来了没?” 山茶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仍笑道:“起来了,刚起来的,您有事的话,且容我进去禀报声!” 崔嬷嬷神色露出点焦躁:“不必了,既然大少奶奶已经醒了,那我就直接进去!” 说罢也不等山茶说话,掀了帘子就进去。 山茶在后头恨恨跺脚,也跟了进去。 崔嬷嬷进了里屋,便瞧见梳妆台前坐了个年轻妇人在揽镜自照,身后个小丫鬟,正捧着她的头发慢慢地梳。 “大少奶奶!”崔嬷嬷急急地走过去,气都未喘匀。 郑孙氏回过头,看到崔嬷嬷的样子,有些讶异,随即道:“山茶,芍药,你们都先下去罢。” 两名婢女双双应是,便都退了下去。 崔嬷嬷不是没有看到山茶临走前不甘心的眼神,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情去跟个小丫鬟计较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见两人离开,还特意走过去将门关上,这才完全不再自己掩饰自己焦急的模样。 “少奶奶,冯清姿被他们抓走了!” 郑孙氏拿着梳子的手顿:“他们是谁?” 崔嬷嬷:“北镇抚司的人!” 郑孙氏沉吟不语。 崔嬷嬷急道:“您也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最是厉害,也不知道会不会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来,到时候可就糟糕了!” 郑孙氏却比她冷静了:“她被抓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嬷嬷:“就在昨日。” 郑孙氏想了阵,道:“不要紧,冯氏并不知道她弟弟住在哪里,盘问她也没有用,就算冯氏承认跟我们的关系,没有证据,我们是武安侯府的女眷,他们不可能随便进来问话的。” 崔嬷嬷脸色雪白,没有说话。 郑孙氏从她的表情里意识到不对,“崔嬷嬷,怎么了?” 崔嬷嬷慢慢地开口:“大少奶奶,我,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担心冯清文那边有变,就特意绕了远路,到那间宅子附近去瞅了眼,不过您放心,我没有靠近,没有进去过……” 郑孙氏抿紧了唇,脸色也难看起来了:“以锦衣卫的能力,若是跟在你后面,就不难发现那个地方。” 崔嬷嬷扑通声跪了下来:“大少奶奶,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作主张,是我害了您呐!” 郑孙氏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起来罢,你也是心意为我着想,何错之有?此事本该天衣无缝,谁知最后还是到了如此地步,想来也是我的报应!” 崔嬷嬷愤怒起来:“什么报应!郑诚那厮才真正是报应!你也是千娇百宠的侯府千金,他如何敢这般对你!死得好,就算没有你,那蕙娘郑志不也要他的命!” 二人正在里头说着话,却听见大门忽而被急促地敲着。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山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崔嬷嬷连忙擦干眼泪起来,回头喊:“什么事!” “侯爷派人过来,请大少奶奶过去,说有事相询!”山茶道。 崔嬷嬷的脸色完全变了:“大少奶奶,侯爷是不是发现了……?” 相比之下,郑孙氏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冷静,她回转过身,对着镜子抚了抚发鬓,现在要为郑诚服孝,所以屋里人穿的都是孝服,打扮也都很素净,但郑孙氏却从妆台上拿出根宝石簪子簪到头上,又问崔嬷嬷:“还齐整吗?” 崔嬷嬷愣愣地瞧着她。 郑孙氏微微笑,似乎也并不在乎对方的答案,她了起来,对崔嬷嬷说:“把门打开罢。” 崔嬷嬷回过神来,扑上去抱住她的大腿:“不可以,您别去,别去!听我说,这事儿就让我个人担着,我跟他们说是我做的,您什么都别说!” 郑孙氏将她扶起来:“别说了,你就留在屋子里,哪也别去,这事我来应付就好。” 前厅坐着几个人。 武安侯夫人因为儿子的死伤心过度而病倒,至今没能爬起来,也就没能出现在这里。 这次的事情,不仅仅是死了个郑诚,连带武安侯最宠爱的儿子也都折在里头,武安侯府的名声跟着落千丈,郑英虽然还没倒下,可看上去像比之前老了十几岁,脸的沧桑疲惫。 对于唐泛和隋州的到来,武安侯的脸色难看之极,连死了两个儿子,他只希望事情能够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什么进步的发展,但事与愿违,唐泛和隋州还是找上门,而且指名要见郑孙氏,武安侯就是傻瓜也不难联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武安侯:“我只问句,希望两位如实相告,郑诚的死,是否与我那儿媳妇有关?” 事到如今,唐泛也不相瞒:“我们确实有此怀疑。” 武安侯却忽然眼睛亮:“那志儿呢?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被冤枉的?” 唐泛摇摇头:“郑二公子弑兄事罪证确凿,怎么会是被冤枉的,只不过凶手不止个而已。” 武安侯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儿子会杀害自己的亲兄长,他闻言惨笑:“看来两位今日到来,是铁了心要我让郑家家破人亡的!” 唐泛拱了拱手:“侯爷言重了,凡是有因有果,我们也只是尽忠职守,想必侯爷不希望令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说到郑诚,武安侯终于不再言语,只是他目光游离,神色惨淡,眼中仿佛已经看不见唐泛和隋州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泛他们自从进了武安侯府,就无处不觉这里气氛压抑,但这也是正常的,武安侯死了个儿子,还有个被流放充军,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赦归来,换了谁碰上这种事情都会受不了打击,也难怪他开始就坚决反对继续往下查,想必心中早有预料。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开始不是他讳莫如深,示意潘宾草草结案,也不会引来汪直插手,各方势力介入,博弈之下反倒令真相浮出水面。 所以世间很事情,冥冥之中,仿佛都被根无形的线牵着,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点。 郑孙氏走进来并看见他们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举止也未慌乱,依旧中规中矩地向武安侯行礼,低眉顺眼,如同旁人口中的贤惠。 武安侯叹了口气:“你们有什么话就问罢。” “谢侯爷通融。”唐泛先向他拱了拱手,而后对郑孙氏道:“郑诚可是你杀的?” 郑孙氏:“唐大人何出此言,难道顺天府推官干的便是往别人头上泼脏水的活计不成?” 她的语气斯斯文文,清清淡淡,也不含讽刺,似乎只是在问个很寻常的问题。 唐泛:“蕙娘与郑志想要杀郑诚的时候,你察觉了,并且暗中推波助澜,通过那个药铺伙计帮他们配药,给他们提供方便,然而这种药的见效毕竟慢,最后郑诚还未必定会死,也许可能仅仅只是不举。你连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想要的效果,所以忍不住就联系了冯清姿,让她亲自下手,事后又通过挟制冯清姿唯的弟弟,让她不会背叛你。” “你想要杀郑诚,又不想让人知道,于是就让人趁着郑诚睡觉的时候用锤子敲击他的百会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法,能够做到这点却不被察觉的人不,冯清姿就是其中个。” “百会穴位于头顶,又有头发遮掩,般人不会轻易注意到那里,但是当时我在武安侯府里看到郑诚尸身的时候,他的头发是披散着的,等到了北镇抚司,他的头发却忽然被梳起来,你本想要好地遮掩痕迹,但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当我们追查到欢意楼的时候,那里的头牌清姿姑娘也承认自己杀死了郑诚,我们循着线索追查到她先前买下的宅子里,无意中发现了几座牌位。在那里头,我们才知道清姿姑娘原来姓冯,她的家人早在十三年前,就因为荆襄族亲冯子龙起事而受到牵连,所有亲人都死绝了,只有两个人幸存,个就是她,另外个,正是她的三弟冯清文。她因故流落青楼为妓,她的弟弟冯清文是男丁,按理说也要充军,当时黄河泛滥,河南修堤,正好那批人就被应城伯要了过去,冯清文就是其中之。” 唐泛看着郑孙氏:“你身边的崔嬷嬷在知道冯清姿被抓之后,生怕我们从冯清姿口中得到什么信息,迫不及待就跑到个她平时从来不会去的地方窥探,结果反倒让我们找到了冯清文,这就证明我们之前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 郑孙氏摇摇头:“唐大人,枉你还是得到圣上亲口赞过的!你也说了,这切完全都是你的推测。不错,我确实听说过冯清姿,因为她弟弟冯清文在我伯父手下当差,这也不出奇,但她介青楼女子,我却是世家之女,如何会与她有所联系?至于你说的,我在挟制冯清姿的弟弟,就为荒谬了,我猜你们从冯清文口中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因为他根本什么都不知情。” 唐泛:“推测归推测,但所有线索最后全部与你有关,你又要如何解释?” “北镇抚司带走郑诚的尸体之后,东厂随即去抢人,结果好巧不巧,安置郑诚尸体的地方就在当夜起火,值守的人也正是你伯父从前的手下。还有,冯清姿忽然之间能够拿出五千两来给自己赎身,这钱的来源,难道不惹人好奇么?” “据我所知,这几年,你陪嫁到武安侯府的银两,郑大公子除了青楼之外,还经常上赌坊,武安侯府虽是世家,可武安侯并不止郑诚个儿子,自然禁不起他这样挥霍,那么郑诚去赌坊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是从你这里要的,就只能去他的母亲武安侯夫人那里要了。因此,你时之间凑不出五千两,又不愿意因为此事去向娘家借,所以就将自己的首饰拿出去典当,共当得现银四千五百七十八两,请问那些钱票现在在哪里?” 郑孙氏沉默不语。 唐泛:“你将银票给了冯清姿,冯清姿拿去给老鸨要求给自己赎身,连同你让人拿到当铺里去典当的那些金银首饰,如今都被我们找了出来,你可要看上看?” 武安侯原是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听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指着郑孙氏,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事已至此,郑孙氏再不承认又有何用,她脸色苍白,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看着所有人:“就算没有我,郑诚也会死,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个!” 武安侯以前所未见的灵敏跳了起来,狠狠地甩了郑孙氏巴掌。 郑孙氏纤纤弱质,如何承受得起,当即就蹬蹬瞪连后退了好几步,撞上旁边的柱子。 武安侯怒发冲冠:“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儿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蛇蝎毒妇!枉我当初还觉得委屈了你!” 郑孙氏冷笑:“公公此言差矣,就算我恶毒,那也是因为这个家里面没有个好人!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何尝不想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好好过日子?可我嫁的是个什么人?个镇日无所事事,只会上青楼玩女人的败家子!不止玩女人,他还个接个地往家里带!我也是世家女,你们要我的脸面往哪里放?满京城的人都说我贤惠,可暗地里呢,他们都在嘲笑我无能!” 武安侯痛心疾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去告诉你婆婆,我们都能帮你主持公道,何至于就走到了这步!” 郑孙氏冷冷道:“婆婆?婆婆只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拿钱,刚才唐大人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那些嫁妆钱,全都被她借故拿得干干净净,我是想要维护这个家的太平,我是想要息事宁人,可是谁来维护我!谁来还我太平!第年,第二年,第三年……我忍了年又年,结果谁又把我的忍耐当回事了?难道我要在这个火坑里忍辈子么?!” 她也不急着爬起来了,仰头看着武安侯,眼里好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堂堂武安侯,把父祖的职务都弄丢了不说,还纵容宠妾横行,又对发妻的行径视而不见,教子无方,个两个,不是被你教成二世祖,就是变成目中无人,只会弑兄的蠢货,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你!你!”武安侯气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倒退两步,坐倒在椅子里。 第18第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唐泛叹了口气:“郑孙氏,不管如此,杀人偿命,因果循环,这道理你总该知道,跟我们回衙门罢!” 郑孙氏幽幽笑:“杀人偿命?为什么恶人总是得不到恶报,却还要逼得好人亲自来杀,结果还要治好人的罪?唐大人,你倒是秉公执法,可你抓了我,你良心不会不安吗?” 唐泛:“郑诚人品如何,并不是你杀人的理由,你若不喜欢他,大可和离,又何必下此毒手?” 郑孙氏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和离?应城伯府与武安侯府联姻,如果郑诚不死,怎会让我和离?应城伯虽是我伯父家,可这次要不是我先将郑诚给弄死了,孙家担心我牵连到他们,这才急急出手帮我善后,当初连给冯清姿买宅子赎身的钱,可都是我拿嫁妆凑出来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得到自由!” 她的脸色狰狞起来:“想我从小到大也不曾做过恶事,本想成亲嫁人之后琴瑟和鸣,效仿古人举案齐眉,谁知到头来上天却给我安排了个郑诚,我怎能不恨?!那种男人,我整整忍了他五年,连看到他眼都觉得想吐,要想让我伏法认罪,想都别想!他死有余辜,死得好,哈哈哈!” 笑声未歇,郑孙氏忽而身形动,直接扑向最近的那根柱子! 唐泛:“不好!快抓住她!” 隋州反应也很快,当即就上前抓。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方才郑孙氏进来的时候,男女有别,虽然同在个厅堂内,但唐泛跟隋州都离得比较远,而此时郑孙氏的动作又十分决绝。 对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是阻止不了的。 隋州只堪堪抓住她的衣袖角,结果因为郑孙氏冲力太大,衣袖反而被撕裂开来,却丝毫没能阻止她的去势。 砰的声闷响,郑孙氏的身体顺着柱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头壳破裂,脑浆连着血液起流出来,红红白白,可见用力之猛。 她当场就断气了。 武安侯被这幕惊呆了,坐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 在外头的下人们也都乱作团,尖叫声,呼喊声充斥着整个院子。 崔嬷嬷赶了过来,却只看到郑孙氏的尸体,她扑了过去,嚎啕大哭。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死了大少奶奶!她自嫁到郑家来,每日晨昏定省,战战兢兢,有哪里做得不好?可你们是怎么对她的?!郑英你个老不死的,还有刘氏那个老虔婆,你们教子无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悲痛欲绝之下,她也顾不上身份尊卑了,指着武安侯破口大骂。 武安侯想来也是遭受打击过度了,竟也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不言不语地任由崔嬷嬷痛骂。 隋州原本还想将郑孙氏带回去详加审问,没想到人却在这里死了,郑孙氏毕竟身份不同,而且又承认了罪行,如此来就不能将尸体强行带走,否则只怕到时候应城伯府那边也不肯罢休。 隋州与唐泛二人分别吩咐北镇抚司和顺天府的人勘察记录下,然后就告辞离去了,武安侯当然也不会有精力去挽留他们,他已经被这连串事故打击得连人都不起来了,连看都没有看唐泛他们样,面色木然地呆坐着,任凭厅堂内哭声震天,人越聚越。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个结果而告终。 想想刚才郑孙氏自戕的情景,唐泛忍不住叹息声:“武安侯如今个儿子死了,个儿子充军,连长媳也死了,年过半百,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悲哀!” “他们家自作孽而已,与人无尤。”隋总旗虽然不喜欢说话,可对方是唐泛,并不在他“懒得跟你说话”的对象范围内。 从前他很瞧不起文官这种唏嘘感叹,总觉得虚伪之极,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是读书人,说的就是那些假惺惺的两面派文人,但是唐泛总归是不同,他用实际行动令隋州改观,比起顺天府尹潘宾那种官场老油子,自然还是跟唐泛这种人打交道加顺心。 重要的是,两人起办过案,还建立了初步的交情,隋州对唐泛这种务实不务虚的实干和才能还是比较欣赏的,读书读得好是回事,做事做人也要能做好,这样的人才是前途无量,而唐泛三者齐备,能够跟这样的人共事,自然不会是折磨。 听了隋州的评语,唐泛又是声叹息,没有作声。 郑孙氏可怜吗?可怜。 她个娇滴滴的世家女子,出身好,教养好,若是能够嫁得个好郎君,自然从此声顺遂,再没有不如意的,可偏偏明珠暗投,嫁给了郑诚这种有眼无珠的王八蛋,吃喝嫖赌样样不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导致下半生全毁了。 她就算刚才没有自杀,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武安侯府不会放过个谋划杀了自己丈夫的儿媳妇,定会追究到底,而应城伯府那边为了独善其身,肯定也会舍弃这个侄女,所以郑孙氏的自杀,实际上是种不得已之下的选择。 还有郑诚,他可恨吗?当然可恨。 嫁给这种男人,肯定注定要辈子憋屈,郑孙氏但凡懦弱点,这口气忍也就忍了,偏偏她外柔内刚,丈夫风流好色,家里婆婆又总爱拿捏儿媳妇,给她立规矩,公公向来不管内宅之事,郑孙氏忍无可忍,没有在沉默中灭亡,自然就在沉默中爆发了。 但这难道就可以成为郑孙氏杀人的理由吗? 冯清姿,这个女子为了能够获得自由,与弟弟团聚,而心甘情愿当了郑孙氏手上的刀,最后又为了保全弟弟而选择自杀,她的生身不由己,最是可怜。 还有林朝东,那个药铺伙计,他的行踪成谜,只怕早就遭了毒手,也没有人会去关心个小人物的安危,若是唐泛和隋州以此去查问应城伯府,他们自然会二推作五,全部推到已经死了的郑孙氏头上,所以这个人的下落注定是找不到了。 还有差不已经被遗忘了的婢女阿林,如果不是唐泛和隋州二人剥丝抽茧,层层追查,她恐怕就要被扣上谋杀主家的罪名了。 如果唐泛现在不是朝廷命官,他当然可以尽情唏嘘,同情弱者,但他不是,在其位,谋其政,连郑志和蕙娘这种直接凶手都伏法了,郑孙氏身为幕后主谋,自然也没有逃脱之理。 方才武安侯府的氛围十分沉重,等走出老远,两人这才逐渐有种真相大白之后的轻松,唐泛伸了个懒腰——这个有些不雅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赏心悦目,懒懒道:“这桩案子令我最欣慰的便是那个阿林终于可以摆脱干系了!” 隋州道:“那个阿林起初便是意图勾结郑诚,可见也不是什么正经好人家的女儿。” 唐泛笑了笑:“她人品好不好,跟她是否应该被冤枉没有关系。与个人相交,跟给个人定罪是样的,都要论其行,而非论其心。就像隋总旗,开始你心中肯定瞧不起我这等文弱小官,可我要是以此来做定论,不与你合作,今日岂非要错失了个好朋友?” 大明朝到了当今陛下,已经逐渐开始重文官轻武职,同样级别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也得低头,锦衣卫虽然威风,但寻常文官对他们都是畏怕而非敬仰,唐泛却偏偏反过来说,最后又将隋州捧到了朋友的位置上,可谓妙人。 这样番话说出来,谁能不受用? 难怪旁人都说成化十年的进士中,唐润清虽然不是状元,却朋友遍天下,这份好人缘就作不得假,潘宾虽然人品上略有瑕疵,可他能将唐泛争取到顺天府来当推官,当然也不会仅仅因为唐泛是他师弟的缘故。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眼:“你说的那间馄饨摊子在哪里?” 这种天外飞来式的问题令唐大人出现片刻茫然:“啊?” 隋州:“上次你和薛凌去吃的。” 唐泛恍然:“你也喜欢吃馄饨不成?走走走,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那间摊子不光有馄饨,还有汤面,那摊主我认识,他家的汤底与别处不同,是用猪骨熬足七八个时辰熬出来的,尤其地道,你若是去的次数了,混个脸熟,摊主还会给你盛些……” 吃货唐大人为找到同好而高兴不已,边走边给对方洗脑。 两人朝城北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9第19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武安侯府命案算是彻底告段落了,因为郑孙氏的事情,武安侯府跟应城伯府亲家变成冤家,双方把官司闹到御前,让消极怠工的皇帝陛下非常头疼,直接丢给了内阁处理,但既然命案起因是内闱不修,内阁也不想管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为了被流放的儿子,武安侯不得不求到汪直那里,希望他在皇帝面前说说好话,能让郑志早点回来。汪直看到武安侯愿意低头,自然也就乐意去找皇帝说情,有了汪直从中疏通,郑志最后由无限期充军流放改为三年可回。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最后年,郑志得赦前夕,忽然暴病而亡。京城传闻说是武安侯夫人对郑诚的死怀恨在心,派人下的毒手,不过这些是后话了。 整件事绕来绕去,其实西厂得利最大。 汪直最开始只是想借题发挥,所以才会跟武安侯对着干,坚决要求彻查。 现在目的终于达到,他在勋贵中的权威自然也树立起来了,借事立威,从头到尾又不用自己出力,汪公公表示很满意。 话说回来,在今后很长段时间内,相信武安侯也绝对不会再想看见唐泛和隋州了,虽然他们只是奉命办事,可正因为他们,武安侯府被搅得鸡犬不宁,估计以后武安侯想起这两个名字就会心口犯疼。 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隋州就因为在此案中表现出色,办事得力,得到了上官的嘉奖,据说他的直属上司周千户有意在近期提拔他。 相比起来,唐泛就有点默默无闻了,般文官升职要比武官慢上些,因为军功是实打实的,而政绩却有许门道,个萝卜个坑,唐泛二十出头的年纪,能够当上从六品官员,本来就已经是许人羡慕不来的际遇,办案乃是分内之事,如果办好个案子就要升次官的话,估计现在京城的官位就不够做了了。 以他二甲头名的履历,原本现在应该还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的,虽然枯燥,但这才是别人眼中的清贵职务,到时候从翰林院直接入六部,再进内阁,才是个未来阁臣应该走的道路,像唐泛这样反而从翰林院跑到顺天府做事,在有些人看来是犯傻,是自降格调,因为只有那些没法进翰林院的进士,才需要外调为官,从地方官熬起。 但如果唐泛很在意这些,当初他也就不会答应潘宾的请求,来到顺天府当推官了。 有些事,总还是要有人来做,没有接触过实务,怎能了解这个国家,将来又谈何治理国家? 大明建立之初,朝中重臣大半都出自国子监,而非科举,那才真正个个都是做实事的人才,只不过随着科举制度逐渐成熟,国子监逐渐没落,这才有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所以不管别人如何替他可惜,唐泛也只是置之笑,照样每天两点线,上班下班。 但唐大人有个烦恼。 直以来,都有不少人要给他做媒,最近尤甚。 唐泛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只要他自己脑筋不犯抽,就算将来做不成宰辅,这样步步往上爬,最后当个三品侍郎总是没问题的,从私生活上来说,虽说他没车没房,但外表出色,父母双亡,如果嫁给他,以后就不必担心婆媳问题引发内宅不和,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郎君和好女婿。 虽说明朝不兴榜下捉婿,但以唐泛如此优秀的综合条件,打从三年前他中了进士的那天起,就有无数媒婆上门做媒,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翰林清贵,勋臣世家。 后来唐泛正式成为丘濬的关门弟子,丘濬意欲将小女儿许配给他,成就段佳话,唐泛也答应下来了,还特意请来已经嫁往外地的亲姐过来帮忙操持,可惜丘家千金没有福气,及笄之后没几天就急病死了,当时两家才刚订亲没久,媒人们当然也不好表现得太急切,立马就上门去给唐大人找下家,结果这事就此耽搁下来。 不过最近兴许是家中有适龄待嫁的女儿日益增,又或者是武侯府命案令唐泛小有名气,让大家再次想起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的缘故,柳叶胡同这边又不时有冰人上门做媒,唐大人不胜其扰,只好尽量往外跑,幸好他白天要去衙门点卯,白天也没少时间留在家里,这才避免了被聚众骚扰的可能性。 但是避得了外人,避不了邻居,这日唐泛从衙门回家,就瞧见隔壁李家的人等在他的门口,那人却不是常见的阿夏,而是在李家的管家,老李。 老李看见他,笑呵呵地迎上来,作揖行礼:“唐大人,您可回来了,让我好等!” 唐泛:“喔?有事?” 老李忙道:“是是,我家主母想要择日过来拜访大人,不知大人何日有空?” 唐泛笑了:“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若是李家太太真有事,我过去也可。” 老李赔笑:“大人愿意移步,自然欢迎得很,还请与小的进来。” 老李将他迎入李家厅堂,又让人奉上茶水,请他稍候片刻,便跑去禀报主人。 少顷,李家太太张氏在两名婢女的跟随下走了进来。 按理说,唐泛是官,他们是民,自然是该李家太太向他行礼,不过唐泛租借了李家的院子,彼此还是租户与东家的关系,平时也比较熟,倒不必讲究太,寒暄几句,便各自落座。 张氏笑道:“本该白日里过去拜访大人的,结果这么晚了还将大人请过来,老身真是过意不去!” 唐泛默默汗了把,他白天都顾着躲那些媒婆去了,哪里会留在家里。 “李太太不必客气,不知叫我过来,有何贵干?” 张氏有些不好意思:“这事有些唐突,真要说起来还是老身孟浪了,说之前,还请唐大人不要介意才是。” 唐泛奇怪:“莫不是与房租有关?” 张氏失笑:“非也,唐大人误会了,如今的房租价格已是公道,老身随意加价岂不有失厚道,其实是喜事,我这不成器的阿夏,从小就养在我身旁,如同女儿般。我也知道,以阿夏的身份,是断断不可能嫁与大人为妻的,可她又实在心慕大人风采,所以老身不惜腆着这张老脸来询问大人,不知您可愿将阿夏收下,令她侍奉左右?” 再看立于张氏身侧的阿夏,已是颊染桃红,又羞又赧。 唐泛:“……” 他最近是走了什么运了,怎么千躲万躲,还是躲不过这种事情? 见唐泛沉吟不语,张氏就问:“大人可有何为难之处?” 男人三妻四妾,自古如此,现在是要给唐泛做妾,又不是让他娶妻,不算辱没了他,反正有了阿夏,唐泛照样也可以继续坐拥别的女人,个家世清白,主动送上门的婢妾,有少男人会拒绝呢?对唐泛来说,这完全就是锦上添花,举手之劳。 但出乎张氏意料的是,他仍然拒绝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我暂时还未有这个念头,如今我年纪还轻,当以学问仕途为主,不想分心旁顾,还请李太太见谅。” 张氏呆了呆:“唐大人当真不肯?” 唐泛摇摇头:“抱歉。” 人家明确说了不肯,那还能怎样,难不成硬塞么? 张氏看了阿夏眼,只见后者已经没了先前的娇羞,面色苍白,眼含泪意,默默无语。 她暗暗叹了口气,笑道:“这种事情还得讲究你情我愿才好,唐大人既然不乐意,老身自然不再强求,唐大人不如在舍下用过饭再走如何?麟哥儿许久不见大人,也是想念得紧。” 唐泛起身笑道:“不了,我已在外头用过饭,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这就告辞。” 他走了之后,张氏对阿夏无奈道:“你也瞧见了,非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唐大人心意坚决,我也无能为力。” 阿夏拭泪道:“是婢子福薄,担不起太太的爱护,不过往后若是要去隔壁送东西的话,还请太太另找他人罢,我虽然身份卑微,可今番被唐大人拒绝之后,怎么都没有脸再登门了!” 张氏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这也是你们有缘无分,不必介怀,若是有机会,我会帮你们留意的,必要给你们找户好婆家,你的眼光还要放低些才好,以李家的门第,将来把你放出去当小户人家的当家娘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阿夏低声道:“婢子如今只想伺候太太左右。” 张氏知道她肯定不可能那么快就开怀,也就不再劝,让她自己慢慢去想通。 但今晚与唐泛的番对话,却令张氏自己心情不快起来。 用过晚饭,张氏督促勉力儿子好生读书,便让他回自己的小院去,阿春等人见她闷闷不乐,便问道:“太太因何事不开怀,可是与唐大人过来有关?” 张氏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这世间有男人喜欢左拥右抱,自然也就有男人坐怀不乱,像唐大人这样的男子,倒是少见!” 阿夏忍不住嘀咕道:“他恐怕是嫌弃婢子出身低罢!” 张氏笑道:“我看唐大人不似那样的人,恐怕是真心意不在此,听说前几年他与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订了亲,只是还没等成亲,女方就急病殁了,说不定他心中还念着那位姑娘,你也不需要因噎废食。” 阿春比阿夏长几岁,却知道主母方才的叹息和惆怅,只怕是正好想到自家的事情。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就听见张氏道:“想我当初嫁入李家的时候,那人也曾对我说此生有发妻足矣,如今却连在外头也有了人……” 她又摇摇头:“这也怪我不能生养,能怪得谁去?” 原来这张氏嫁入李家数十载,却未能帮李家诞下儿半女,久而久之,颜色老去,李漫自然要找别的女人来生养,连带如今养在家中,名义上是张氏儿子的李冲,其实也不是张氏的亲生儿子,而是李漫的名侧室所生。 也难怪张氏会触景生情,发此感叹。 阿春连忙好通劝,阿夏也暂且放下自己的心事,与阿春起劝慰主母,劝了好会儿,才将张氏劝去歇下了。 自从那天婉拒了张氏的好意之后,唐泛再看见阿夏,能避着走尽量就避着走,阿夏似乎也有这个想法,来唐家送点心的人也换成阿冬。 阿冬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蛋圆滚滚的,很是喜气,说话很有意思,唐泛跟她聊几句也是乐意的,毕竟他又不是情圣,实在没有兴趣跟个暗恋自己的人周旋。 送了几回点心之后,阿冬跟唐泛混得很熟了,她也是个吃货,经常送篮子点心过来,唐泛拿出来分享,她也不客气,三下两下,吭哧吭哧就吃掉大半。 但今日唐泛回来,就瞧见阿冬小姑娘托腮坐在自家院子门口,盯着自己身前的点心,却没有平时那副馋样,显得愁眉苦脸。 第2第0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唐泛走了过去:“阿冬,你怎么了,进来说话罢。” 阿冬张小脸全部皱了起来:“唐大人,这是太太让我送来的荸荠糕和豆腐卷。” 荸荠糕被切成小块小块四方形,半透明的糕点里头嵌着粒粒荸荠。 豆腐卷则是薄薄的鸡蛋皮里头包着蒸熟的糯米香菇和豆腐丁,再用猪油煎过遍,外边焦黄,里面软糯喷香,令人看着十分有食欲。 唐泛看了眼,篮子装得满满的,不由调侃道:“今日你怎么不偷吃了?” 阿冬唉声叹气,大义凛然地表示自己也不是只会偷吃的:“再过两日我恐怕就没法过来给您送点心了。” 其实唐大人虽然是个吃货,但他生性随遇而安,并不会对生活质量太过苛求,有则最好,无也没所谓,所以听了阿冬的话,他只笑道:“怎么,你犯了错,要被禁足了?” 阿冬摇头:“不是,不是,听说是老爷要带着他在外面新纳的小妾回来,太太很不高兴,而且阿春姐姐说,到时候老爷回来,家里就不是太太做主了,我们要出来也不是很方便。” 唐泛很奇怪:“就算你家老爷回来,她不也还是家主母吗,怎会连送点心这种小事都没法做主?” 阿冬托着下巴:“我也是听阿春姐姐说的,她让我不要随便往外说,您听了之后也不能告诉别人喔!” 唐泛拈起块荸荠糕放入口中,心说李家厨子果然水平流,面逗她:“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怕我会忍不住说出去的。” 古人早熟,小姑娘正处于八卦活跃年龄,巴不得有个人起分享,怎么可能会不说,见唐泛拒绝,她将小脸皱得紧紧的:“那,那您不要跟我认识的人说,别人就不会知道是我说的了!” 唐泛扑哧笑:“好罢好罢,你要说就快说。” 阿冬道:“我听阿春姐姐说,太太嫁到李家这么年,直没有所出,就连麟少爷也是老爷的妾室生的,因为这件事,老爷还总威胁说要休了太太,只是因为太太娘家有远亲当官,所以老爷直有顾忌,这次老爷要带回来的小妾,听说已经有身孕了,所以太太这段时间都很不开心,连我们做事都要低调几分,阿春姐姐让我今天之后就先不要过来送东西了,免得被老爷碰见,生了误会,到时候也冲撞了您。” 唐泛讶异:“就算如此,但你家主母在李家当家这么年,你家老爷远行经商,她又为李家操持家务,你家老爷怎么可能对待她如同婢仆般打发,想休就休?” 而且就他见到的李家太太,也不像那种没有主见,任人欺凌的人。 阿冬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闻言有点茫然,想了好会儿,才道:“阿春姐姐说,很久以前太太娘家那边出了点事,需要大笔钱,别人都帮不了忙,只有我们家老爷将积蓄拿了出来帮助太太娘家,后来因为这件事,家里变得很穷,老爷没法继续读书当官,所以太太心里直觉得亏欠了老爷。” 照理说,下人是不能嚼主人家的舌根,还将这种内宅私事到处去说,不过来阿冬还小,又把唐泛当成自己人,二来最近她也是因为觉得李家的气氛很压抑,才禁不住向唐泛偷偷吐槽。 唐泛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之前他看那李漫又是纳妾又是打算休妻的,难免会想起郑诚和郑孙氏的事情来,但现在看来,李漫当年能够为了帮妻子娘家而散尽家财,也算十分仗义的了。 有前因必有后果,假如阿冬说的是真的,同为男人,唐泛不难理解李漫的心理:科举对于个读书人来说比命还重要,当年夫妻情深的时候,他能够为了妻子娘家而拿出大笔家财,结果因为生计问题不得不放弃读书,改行经商,但随着时间的转移,夫妻感情慢慢变淡,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年没有继续读书参加科举的决定是么错误,商人再有钱,毕竟社会地位还是不如读书人那么清高,所以李漫心里后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味付出,不求回报。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李家的家事,跟唐泛没什么关系,唐大人也就是听耳朵八卦,顺便脑补下李漫的心路历程,对阿冬这种小姑娘,他当然也不会发表什么议论,反而道:“阿冬,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不可到外头去乱说,不然被你家老爷太太发现了,可有你的苦头吃了。” 阿冬点头如小鸡啄米:“除了您,我谁也不说!” 唐泛又拿了块荸荠糕放入嘴里,点点头:“这就对了。” 他素来没什么架子,就连阿冬这种小姑娘相处几天之后,私底下也能如此随意了。 阿冬这才意识到他嘴巴直没停过,把篮子拽过来看,傻眼了。 里面的荸荠糕竟然都被扫光了! 可是她明明看着唐大人吃东西的速度很慢啊! 注意到小姑娘目瞪口呆的模样,唐大人斯斯文文地笑了下:“今儿个从衙门回来晚,晚饭还没来得及吃。” 阿冬很小大人地教训他道:“大人,您这样不行的,糕点毕竟不能填饱肚子当正食,您应该吃点粥啊饭啊之类的!” 唐泛无辜道:“可是家里很少开火,我也只会煮点小米粥,若是天天喝粥,只怕在衙门里就能饿晕了。” 阿冬表示很同情,挽起袖子当仁不让:“那您家里头灶房还有吃的么,我去给您做点罢!” 说罢也不等唐泛阻止,蹬蹬瞪就往灶房里跑去。 阿冬年纪虽然小,但她自小就被卖入李家当奴婢,虽然李家太太不会苛待下人,但该干的活儿阿冬依然是会的,别的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烧火做饭那是基本功。 不到半个时辰,碗香喷喷的葱花蛋炒饭就出炉了。 饭是现蒸现炒的,两个鸡蛋是她在唐家灶房搜刮的,葱花还是上回唐泛在街头买的,有些焉了,不过勉强还能用。 从这点看,阿冬绝对是个合格的小厨娘。 唐泛毕竟是个男人,刚才那点荸荠糕当然没能吃饱,眼看这碗蛋炒饭摆在眼前,他眨眨眼,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阿冬,你真是易牙再世啊!” 阿冬茫然:“易牙是什么,能吃的吗?” 唐泛:“……这不重要,不过你在这边耽搁太久了,应该回去了罢,不然你家主母该找你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跟阿冬这个小姑娘的,起码相处起来比阿夏轻松了。 每天在衙门里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入目要么是夺产案,要么就是杀人伤人案,看了容易心理阴暗,回到家能够这么个人聊天,其实也是放松心情的种方式,不过阿冬终究不是唐泛的下人,不可能总待在这里。 阿冬吐了吐舌头:“没关系的,反正我还小,回去也没事干,阿春姐姐她们都很疼我,不过我还是回去好了,免得被阿春姐姐说!” 送走蹦蹦跳跳的阿冬,唐泛尝了尝那碗蛋炒饭,发现味道确实还真的挺不错的,起码比他自己做出来的好吃了。 唐家没落之后,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姐姐嫁得风风光光,唐泛将家中仅剩的两个婢仆都打发到了姐姐的夫家,他身边也就无人可用了,而且由于个人住,起居比较简单,唐泛直都是隔段时间雇短工过来打扫屋子,有空的时候就自己动手,吃饭的时候则大数在外头解决。唐大人虽然爱好吃食,可他唯会做的,也就是淡而无味的白粥了,实在令人不得不掬把同情泪。 不过现在,为了自己回家就能够有热乎乎的饭菜吃,他开始很认真地在考虑买个会做饭的下人回来当厨娘了。 咱不求有李家厨子的手艺,不过最起码,也要达到阿冬那种水平吧? 那头阿冬拎着篮子哼着小曲回到李家,刚踏进小院,就迎面撞上从主母房里出来的阿春,后者瞪了阿冬眼,阿冬心虚地吐吐舌头,讨好地朝阿春笑了笑:“阿春姐姐,你吃饭了没有,我去厨下看看,给你端些过来?” 阿春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又跑到唐大人那儿去偷懒了罢?唐大人贵人事忙,没空招呼你这小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了点心过去都会偷吃,唐大人人好不和你计较,你别蹬鼻子上脸,这阵子太太心情不好,我们当下人的也要警醒些!” “是是,我知道了!”阿冬知道她素来嘴硬心软,只管连声答应,看了看她手上端的饭菜,都没动过几筷子:“太太又不肯用饭了?不过今日不是阿夏姐姐当值么,怎么是你去送饭呢?” 阿春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边,低声道:“阿夏自从上回被唐大人拒绝之后,也难过得很,做事丢三落四的,我怕她冲撞了太太,所以帮她分担了些。至于太太的事情,咱们这些当下人的也管不了那么,你这阵子就别去唐大人那儿了,老爷就快带着人回来了,到时候肯定需要腾出个新院子的,你做事机灵,去帮忙收拾!” 阿冬自然口应了下来,又道:“阿春姐姐,那你先去用饭罢,这里我来守着就好。” 阿春道:“里头还有碗碟没收完呢!” 阿冬推着她往外走:“我去收,我去收!” 阿春拿她没办法,只得先端着东西去厨房那边。 她前脚刚走,阿夏就回来了。 阿冬咦了声:“阿夏姐姐,你脸色难看得很,身子不舒服么?” 自从唐泛拒绝阿夏作妾的提议之后,她直恹恹不振,不过今天的脸色比昨日还要苍白些。 阿夏强笑:“没什么,就是小日子来了,肚子有些不舒服。” 阿冬眨眨眼,她还没有大到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过平日里耳濡目染,自然也听懂了:“那你去休息罢,这里我来就好了。” “没关系,”阿夏摸摸她的脑袋,“阿春呢?” 阿冬:“阿春姐姐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让她先去吃饭了。” 阿夏:“那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阿冬:“阿春姐姐说太太没吃几口,里头还有些碗碟没收,我正准备去收呢!” 阿夏:“那我进去收罢,待会儿你帮我拿到厨房去可好?” 阿冬:“好啊!” 她看着阿夏走进去,心想女人来小日子的时候果然很难受呢,阿夏姐姐连走路都别别扭扭的,肯定很疼,又想着再过几年自己也要经历这种恐怖的事情,不由打了个寒噤。 1第21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过了好会儿,阿夏出来了,手里捧着碗碟,交给阿冬。 阿冬接过手,利落地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那头阿春刚刚用完饭,从灶房出来,看见阿冬过来,忙道:“你怎的也过来了,碗碟可以先收出来放旁,太太身边没人,万她有事要吩咐怎么办?” 阿冬笑嘻嘻:“阿春姐姐别担心,阿夏姐姐已经回来了,她在太太那里守着呢!” 阿春蹙眉:“阿夏不是说身体不舒服么,我还让她这两天去看病抓药了。” 阿冬道:“对呀,阿夏姐姐说她小日子来了,我看她走路似乎确实很难受呢!” 阿春讶异:“她小日子来了?我怎么没瞧见她的骑马布,莫非是今日刚来……” 话刚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对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很不妥当,连忙住嘴。 “好了阿冬,你去歇息罢,太太那边我和阿夏在就行了。” 阿春回到张氏的院子时,便见阿夏正好从里面出来,她仔细端详了会儿,发现阿夏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便迎上去:“阿夏,你今日去看大夫了么?” 阿夏笑了笑:“去了,不过大夫那边人太,我又怕这边太太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个人忙不过来,等不及就先回来了。” 阿春嗔怪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么,让你去歇息的,又跑出来干活,行了,快回去躺下罢,太太这边我来就好!” 阿夏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太刚歇下。” 阿春点点头,面有忧色:“太太还是心情不好吗?” 阿夏叹气:“是啊,我劝了她几句,让她早点休息,她说有点头疼,让我们今晚没事都不要进去打扰她。” 阿春:“太太睡在里屋,我歇在外间,不妨事罢?” 阿夏:“里屋和外间只隔了扇门,太太让我们出去,应该是不想我们半夜在外间翻身的时候吵醒她罢?你也知道太太头疼起来就很浅眠的。” 阿春:“说得也是,那我就在外头将就宿罢。” 阿夏:“我陪你。” 阿春推了她把:“不用,你快去歇息,你看你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 阿夏道:“今日本来就该我当值的,怎么能抛下你去休息,我陪着你罢。” 阿春:“阿冬方才不是说你小日子来了么?” 阿夏:“是啊,今天刚来的,不过现在好了,只要坐着就不难受。” 阿春拿她没办法,两人便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边坐下,好在此时是盛夏时节,天气闷热,抬头便是星空,在院子里反倒是纳凉了。 两人有搭没搭地说着话,到了下半夜,她们都有些困倦起来,手臂撑着下巴,在那里打瞌睡。 阿春打了个呵欠,起身:“我进去瞧瞧太太睡得如何,门窗有没有关紧,免得着凉了。” 阿夏也跟着起来:“我去罢!” 阿春:“行了,不用了,去关窗也需要两个人么,你坐着罢!” 就在这个时候,屋内传来声闷响。 阿春和阿夏对望眼,两人走上前,阿春敲了敲房门,轻声问询:“太太?” 见里头没有回答,阿春便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里屋的门还关着,外间屏风后头却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在动。 阿春心头咯噔下,慢慢地走过去,边探询地问:“太太?” 等她绕到屏风后头,才发现原来是外头窗户没有关进,而外面的树枝在微风吹拂下婆娑起舞,树影子映在屏风上,连同挂在屏风后面衣架上的衣服,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阿春松了口气,又特意探头往外看了下。 外面连着个小小的花园,此时明月在上,将草木照得清清楚楚,树枝轻轻摇曳摩擦,树丛里还传出两声微弱的猫叫。 阿春摇摇头,将门窗关好。 阿春从屏风那头绕出来,便瞧见阿夏轻手轻脚地从里屋走出来。 “太太还睡着呢?”她悄声问阿夏。 阿夏点点头:“好像睡得沉,刚才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没能吵醒她。” 阿春:“那我们还是出去罢,太太这几日难得睡得好些,不要吵醒她了。” 两人退出屋子,阿夏问:“方才是什么声音?” 阿春:“兴许是野猫调皮,往上窜的时候撞到了窗棱,先前也是有过的。” 被这通动静闹,两人倒也精神了,索性坐在那里聊天,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春道:“往常这个时候太太就该起来了,你先去打水,我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 阿夏应下了,阿春则往张氏的屋子走去。 这本事她们寻常做惯了的,没有什么可描绘的新奇之处,阿春走进屋子,敲了敲里屋的门:“太太,卯时了,可要起来?” 里面静悄悄的,无人作答。 张氏本来就是浅眠的人,外头点动静就能将她吵醒,就算昨夜睡得好,总不可能外头这样喊了还没动静,难不成是生病了? 阿春心里诧异,等不及张氏应声,直接就推开门。 结果这推,却让她看见此生最为惊怖的幕! 横梁上垂下圈绳子,而张氏就挂在绳子上面,身体晃晃悠悠,从阿春这个角度抬头看,正可看见张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直愣愣地瞅着她。 “啊————!!!!!!” 李家出了这样的事情,那真是跟天塌下来没什么两样。 只因李家男主人长期在外经商,这京城祖宅就是张氏在守着,她身为当家主母,既要主持家务,又要照顾这家老老小小的起居,因为张氏不能生养,李漫后来又娶了两房小妾,这其中就有李家独子李麟的母亲。 李漫中年得子,对李麟自然十分宠爱,不单是他,张氏也将李麟当作自己亲生儿子般,李麟从小就在张氏身边长大,对她也十分敬重,张氏非但没有隐瞒他的身世,对他的生母也同样照料,李漫那两房妾室也是老实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是以男主人虽然常年不在家,但李家因为有张氏在,年来倒也稳稳当当,太平无事。 此时张氏死,李家没了主心骨,李漫又还没回来,全家上下嚎啕片,完全乱作团。 张氏连日来因为李漫即将把妾室带回来的消息的心情不快,郁郁寡欢,时想不开自杀,好像也是很合理的,但谁让李家隔壁就住着唐泛呢,出了这种事,李漫不在,李家人第个就想起唐泛了,急急忙忙遣了管家老李到顺天府来找唐泛,求他作主。 照理说,唐泛是不该管这个事的,因为顺天府辖下还有几个县,李家那片正是该由宛平县来管,出了这种事情,如果李家人怀疑是他杀而非自杀,想要告官的话,首先要去找宛平县令,如果唐泛管了,那叫越俎代庖,是官场大忌,宛平县肯定会很不爽。 所以唐泛吃惊归吃惊,也只是安慰了老李顿,答应先跟他去李家看看,如果是自杀,就不用惊动官府了,如果怀疑是他杀,再去宛平县告官。 唐泛跟着老李回到李家的时候,就瞧见个陌生男人坐在厅堂里黯然神伤,旁边还着个美貌妇人,李麟则在那里垂泪哭泣,阿春与阿夏则跪在堂中。 老李啊了声,大喜过望,急急忙忙上前:“老爷,老爷,您可回来了啊!” “老李,你去哪里了!”李漫满脸悲痛,泪光闪闪,他虽然纳妾,可对糟糠之妻终究还是有感情的,他的视线落在老李旁边的唐泛身上。“这位是?” 老李忙道:“老爷,这位是顺天府的唐大人,因为家中忽然遭遇此等变故,老爷您又不再,小的就自作主张跑去请了唐大人过来看看!” 李漫起身见礼:“原来是唐大人,小人失礼!不知唐大人与我家……?” 唐泛租住隔壁院子时,李漫已经外出了,根本不曾见过唐泛,也难怪会有此疑惑。 老李解释道:“隔壁的院子是唐大人租下了,他还帮过李家几回,对咱们有恩惠,老爷您不在,小的又六神无主,出了这种事,头个就想起去找唐大人了!” 李漫点点头,拱手道:“原来如此,我代李家先谢过唐大人!” 唐泛道:“不必客气,不过李家太太好端端的,为何会上吊自杀?” 此话出,不单是老李,连阿春等人也不作声,气氛时有些凝滞。 过了好会儿,李漫方道:“老李,唐大人在问你的话,你怎的不回答?” 老李唉声叹气:“回老爷的话,这事儿,小的贯是在外院,昨日并未见过太太,不好胡说,还是让阿春她们说罢!” 李漫就道:“阿春,阿夏,你们说!” 阿春满脸的惊魂不定,她是最先发现张氏尸身的人,那具吊在横梁上晃悠的尸体给人的冲击力太大了,她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李漫只好让阿夏开口,阿夏看了李漫和他身旁的妇人眼,怯生生道:“前几日太太听说老爷要从外边带人回来,又因自己年未有所出,心情就有些低落,我们也劝慰了,后来,就是昨夜,太太说要休息,不让我们进去,我与阿春二人就守在外头,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进去叫太太起来,谁知道阿春刚进去,就瞧见太太……” 李漫闻言,顿足痛惜道:“我与她夫妻场,情分深厚,何尝埋怨过她!她怎会如此想不开!” 那美貌妇人哀声道:“我跟着老爷回来,便是要拜见太太的,太太何故疑我至此,竟连面都不让见!” 唐泛摇摇头,这种内宅私事,妇人心思,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他也不方便插手,不过本着邻居情分,仍是道:“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带我去看看你们太太,也好确定她是否真的自杀。” 李漫拱手:“谢唐大人的好意,但拙荆毕竟是女眷,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死者为大,再上下检查未免有失体面,如今我家中遭逢大变,实在不方便招待唐大人,不如等小人先将拙荆丧事料理完,再上门致谢,唐大人看如何?” 唐泛深深地看了他眼:“若我定要看呢?” 李漫愕然:“唐大人身为朝廷官员,怎可枉顾朝廷法度与家属意愿?死者为大,小人不希望拙荆受到惊扰,死后还不得安宁,难道这也不成?” 唐泛道:“可以,不过李家太太既然有可能是自杀,也有可能是他杀,我自然也有权查看尸体。” 李漫沉下脸色:“据我所知,即使官府查探,也该是宛平县派人来查,唐大人虽然隶属顺天府,可终究错了层,这不合法度罢?” 李家祖上为官,李漫从前又曾是读书人,如今又四处行商,交游广阔,自然不似般百姓那样好愚弄,况且他说的确实也没错。 唐泛没有办法,只能道:“那我到你们太太生前的房中走圈总可以罢?” 第2第2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话说到这份上,李漫当然也不能得罪唐泛过甚,只好亲自带着他到张氏生前的居所,让唐泛进去检查。 张氏的尸身已经被移到偏厅,此处等于是案发现场,不过张氏的尸体既然已经被移走,那么现场就等于被破坏过了,很难第眼就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阿春跟在后面,将自己进来之后的所见所闻向唐泛复述了遍,唐泛听得她说到关窗那段时,便先到屏风后面,打开窗台,仔仔细细看了遍,然后才走向里屋。 张氏悬梁的那根绳子倒还系在横梁上,估计大家将张氏的尸体抱下来之后,也顾不上去把绳子解下来,旁边供张氏上吊的凳子也被踹翻在地上。 阿春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眼看着唐泛在凌乱的床榻上翻找查看阵,又掀起从床上垂下的床单,弯腰探看了片刻,又伸手去摸索。 等唐泛再次直起身体的时候,他手上了枚玉石耳坠,玉石被雕成莲花形状,下面还垂着银色流苏,十分精巧。 “你可认得此物?”唐泛问。 阿春点点头:“正是太太的东西。” 唐泛问:“这是我在枕头下找到的。” 阿春啊了声:“想必是太太睡觉前忘了摘下来,不小心落在床上了罢?” 唐泛又问:“那怎么只有只,另外只呢?” 阿春不确定:“兴许也在床上罢?” 唐泛点点头,将耳坠递给她:“那你先收好罢。” 李漫在屋外,见唐泛出来,便问:“大人可有何收获?” 唐泛摇摇头:“并无收获,也许令正果真是自缢而死。” 李漫叹了口气,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老实说,我倒希望她是为人所害,这样怎么也能将真凶找出来,告慰她在天之灵。” 唐泛道:“你能这么想,张氏心中定然安慰,想必也不会计较你从外边带妾室回来之事了。” 李漫被说得有些羞窘,随即又有点恼怒,就算唐泛是朝廷命官,但纳妾是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对方来说三道四了? 唐泛也懒得照顾李漫的心情,离开李家之后,直接就前往宛平县,找到宛平县令,将事情说了下,让他们派人过去查看张氏的尸体。 虽然李家不想告官,他却仍然想让宛平县的人去趟,不为别的,就为了平时李家太太对他也不错,如果她真的含冤而死,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官大级压死人,唐泛虽然只是从六品,但他怎么说也是顺天府的人,顺天府直接管着宛平县,宛平县令听了他的话之后也不敢怠慢,当即就派了县丞与主簿过去。 唐泛则离开宛平县衙之后,先回了顺天府。 他刚踏进府衙大门,就看到自己的杜疆匆匆迎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府台大人正到处找您呢!” 唐泛问:“你可知是何事?” 杜疆道:“属下不知,不过看府台大人好像挺急的。” 唐泛笑道:“我知道了,谢你,你去忙罢。” 潘宾正负着手在偏厅走来走去,见唐泛进来要拱手见礼,迫不及待地挥挥手:“行了,别讲这些虚礼了,你看看这张帖子!” 他递来的这张帖子红纸黑字,上面还洒碎金,看上去颇为精致。 唐泛接过看,面色古怪起来:“汪厂公请你吃饭?” “是啊!”潘宾愁眉苦脸,“我又没有惹上他,好端端的,怎么要请我吃饭呢?” 唐泛见他整个人焦躁不安,便安抚道:“大人勿急,可知汪厂公所请为何?请了几个人?” 潘宾很郁闷:“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自从上回武安侯府案之后,汪直现在是越发骄横了,说别人就不敢说二,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肯定宴无好宴,也不知道顺天府又摊上了什么麻烦事!” 汪直是个宦官,首先,宦官跟文官就是天然的对立阶级,利益永远不可能致,除非互相勾结,但那样来,文官本人就要做好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心理准备。 潘宾不是清官,但也绝对不想当权奸,他只想当个平步青云的太平官。不过世上没有这么美的事情,人在官场,难免就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跟文官打交道,大家都是同行,可以用文官的规则来玩,但跟宦官打交道,文官那套就行不通了,潘宾搞不明白汪直的目的,既不想和他搅和到块去,又不想得罪汪直,所以纠结得很。 唐泛很理解他这种心情,所以表示深切的同情。 但潘宾不需要同情,他对唐泛道:“你不是和锦衣卫的人很熟络吗,也许他们那边知道什么情况呢,不如去问问!” 唐泛有点无语:“大人,西厂也是特务机构,情报防范未必比锦衣卫疏松,去问了只怕也没什么用罢?” 潘宾道:“有用没用暂且不论,你去问问,说不定他们那边会有什么消息呢!” 唐泛知道,不管自己现在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只好道:“承蒙大人错爱,下官先去打听打听,不过未必能够打听出什么,还请大人见谅!” 潘宾这才高兴起来:“这才是本官的好师弟,叫什么大人,太见外了!” 唐泛唯有苦笑,对这位潘师兄大人很是没辙。 自从上次武安侯府案之后,唐泛跟隋州确实有了几分交情,不过北镇抚司比起顺天府来,只会忙,不会闲,只因锦衣卫不仅身负皇命检查百官,同时还要查大案要案,负责御前仪仗,甚至就连民间那些私自自宫想要以此进宫博取富贵的人,也都是锦衣卫抓了之后个个发配原籍的。 实际上很顺天府该干的活儿,锦衣卫同样在干,不该顺天府干的活儿,锦衣卫也照样在干,所以作为北镇抚司里的小头目,隋总旗的忙碌程度点也不比唐大人低。 不过唐泛去北镇抚司的时候,依旧得到了点特殊待遇,隋州的副手薛冰亲自迎了出来,这个平日里也鲜少言笑的汉子对唐泛倒是挺热情的,只不过他说出来的消息就有点令人失望了:“润青兄来得不巧,百户大人如今正在外头办差,估计要过几天才回来。” 唐泛啊了声:“广川兄升官了?这真是可喜可贺啊!” 总旗上头还有试百户,也就相当于副百户,然后才到百户,隋州却跳过试百户这个职位,直接当到百户,来肯定是因为在武安侯府命案里表现出色,二来他毕竟跟般锦衣卫不同,个有背景又有能力的人,不管在哪里,升迁肯定会容易许。 所以隋州的升职,虽然有些意料之外,不过仔细想想,又会发现在情理之中。 当然,作为朋友,唐泛自然是替他高兴的,旁的不说,有个百户朋友在北镇抚司里,以后要办什么事情也会方便三分。 薛冰嘿嘿笑:“可不是,大哥觉得没什么,我们也还没来得及宴请帮他庆贺下,他就被派外差了,到时候我们预备在仙客楼摆酒,润青兄可要起来?” 唐泛笑道:“这等喜事,自然是要去的,不如让我来做东如何?说起来上回武安侯府案,亏广川兄和你帮忙,我还未好好谢谢你们呢!” 薛冰道:“润青兄是个豪爽人,不过不必了,这回是北镇抚司几个弟兄出钱宴请大哥的,你到时候来就好了!” 唐泛自然答应下来,又道:“老薛,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薛冰:“但说无妨。” 唐泛道:“你可知道西厂汪厂公那边,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 薛冰想了想:“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唐泛苦笑:“汪厂公忽然请我家府台吃饭,不知有何用意,我家府台大人心中不安,所以我过来叨扰下你,希望能得到点头绪,也免得府台大人去赴宴时不明就里,得罪了汪厂公。” 汪直的凶名京城皆知,不单顺天府怵他,锦衣卫也怵,薛冰脸同情:“我没听说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下,潘大人几时去赴宴?” 唐泛道:“两日后。” 薛冰点点头:“那还有时间,如果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唐泛感激道:“那实在是谢你了!” 薛冰:“润青兄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换作是大哥在,肯定也会帮这个忙的,至少我可从未听他开口夸奖过什么人,你润青兄是头份,就冲着这点,我怎么都要帮啊!” 唐泛奇道:“他夸我什么?” 薛冰哈哈笑:“说你不废话,会做事。” 唐泛苦笑,这还真像隋州夸人的风格! 又寒暄了两句,唐泛辞别薛冰,离开北镇抚司,回顺天府。 潘宾听说锦衣卫愿意帮他打听,也很满意,不像之前那样愁容满面了,唐泛解决了他那边的事情,前脚刚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就听见衙役来报,说宛平县那边派人去李家的事情有结果了,张氏死因可疑,只怕不是自杀,而是被人勒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 3第23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上吊和被勒死的尸体是不样的,后者的脖子后面会出现交叉的绳勒痕迹,而且但凡是被勒死的人,死前肯定会有过剧烈挣扎,就算脖子上没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迹,身上肯定也会有其它挣扎撞伤的淤痕,这点早在北宋的《洗冤集录》里就说得明明白白了。 以个普通仵作的水平,要辨别是自杀还是勒死不难,熟读《洗冤录》就可以了。 对于这个结果,唐泛并不是很意外,因为在他看来,李家太太张氏是个和善人,性格无害,这种性格的人般忍耐顺从,将世俗礼教视如常事,并且下意识去遵守。在将那个美貌妇人带回来之前,李漫就已经有两个妾室了,也没见张氏对她们怎么样,她就算愤怒伤心,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跑去上吊自杀。 换了性情激烈极端点的,倒是有可能,又或者像郑孙氏那种,直接对丈夫下手。 所以张氏自杀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 既然不是自杀,那么就要找寻凶手,这件事也再由不得李家人自己作主了。 唐泛就住在李家隔壁,于情于理都要过去看看。 不过这次他没有像早上那样孤身过去,而是点了衙门里老王等几个衙役,连同检校杜疆,与自己道前往。 张氏的尸身就停放在李家厅堂正中,宛平县的县丞和主簿俱在,旁边还有县里的仵作。 宛平县直属顺天府,他们也是认识唐泛的,见唐泛过来,便都齐齐迎上来见礼。 唐泛问:“二位不必礼,事情进展如何?” 宛平县丞道:“李家人都说那天晚上没有看见可疑的人进入他们主母的房间,只有那两名婢女是在外头守夜的,如今我们已经将她们抓了起来,大人可要问问?” 唐泛道:“她们呢?” 宛平县丞让人将两人押过来,阿春与阿夏俱是柔弱女子,身后有人看着,也用不着捆绑,只是她们神色萎靡不振,比早上看到时还要差。 宛平县丞将自己盘问的内容简单说了下,其实同样的内容,唐泛早就问过遍,此时听来也没什么新意。 李漫冷眼旁观半天,终于忍不住上前,愤然道:“唐大人这般逞官威,将我家弄得团混乱,心中可是得意得很?既然查不出什么,何不让我等先为拙荆操办丧事,也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宛平县丞喝道:“小民休得无礼,如今既然出了命案,就不再是你家的事情,张氏的尸身当由官府接管,直到真相大白为止!” 李漫冷笑:“内人惨遭横死,我亦悲痛万分,只是拦着不让办丧事又是怎么回事!诸位大人这是欺我李家无人不成,想我祖父也曾为三品侍郎,朝中如今仍有二故旧前辈,若是我因此告上去,只怕诸位大人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宛平县丞和主簿都为个商人敢威胁他们感到不满,但他们又拿捏不定李漫所说是真是假,是以全都望向唐泛,毕竟三人之中,唐泛官职最高,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 唐泛呵呵笑:“不知你说的故旧前辈是哪位大人,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本官恰好也认识呢!” 李漫顿了顿,又软下语调相求:“大人,小人并非故意闹事,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尸身存放不易,内人帮我操持家务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查案是大人们的事,与小人无关,我只是希望她能早日入土为安,免得九泉之下还死不瞑目,死者为大,这也是应有之义,几位大人想必也能体谅罢?” 未等唐泛应声,他又道:“小人有内情通禀,还请唐大人借步说话。” 李漫殷殷期盼地看着唐泛,后者点点头:“可以,带路罢。” 李漫将唐泛带到隔壁内室,二话不说,扑通声直接跪了下来! “关于拙荆身死,其实别有隐情,此处有状纸呈上,请大人阅!” 他双手呈上叠好的纸张。 唐泛接过来,却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再打开看,层层叠叠的白纸中间,竟然夹着十数张汇通号的银票,有些百两,有些五十两,这总数合起来起码也有两千两左右了。 要知道此时两银子便可购买两石的大米,两千两就相当于可以买四千石的大米,而像六部尚书那样的正二品官员,每个月也就六十石。 但有穷人就有富人,对于李漫这种还算成功的商人来说,两千两并不是无法负担的数字,之前冯清姿想要赎身,就得要五千两,欢意楼的老鸨并不是狮子大开口,对真正的富人而言,五千两也是小意思。 不过相对于俸禄很低的朝廷命官,这两千两实在是个天大的数目。 唐泛拿着银票,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要行贿?” “岂敢岂敢!”李漫忙拱手道,“我听老李说,李家年来蒙唐大人照顾,在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所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唐泛掂了掂银票:“你是希望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下去?” 李漫苦笑道:“拙荆的死,在下同样伤心欲绝,大人要查案,在下自然不敢相拦,只是希望我们家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若是几位大人三天两头地上门,不光丧事办不成,只怕那些下人也都心中惶惶,无心做事了!” 唐泛点点头,将银票纳入怀中:“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说罢转身当先走了出去。 李漫见他收下银票,自然知道事情这是成了,不由大喜,连忙跟了上去。 却说唐泛二人回到厅堂,宛平县丞与主簿俱都迎了上来,询问他的意见:“大人,这案子查还是不查?” 唐泛奇怪地反问:“查呀,为何不查?连凶手都有了,你们打算任凭真凶逍遥法外不成?” 宛平县丞与主簿二人皆大吃惊:“真凶在何处?” 唐泛指着李漫道:“这不就是真凶吗?”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喝道:“来人,将他绑起来!” 他自己从顺天府带了人,倒也不劳烦宛平县丞他们动手,老王他们听得唐泛号令,当即就应诺声,大步上前,将李漫双手往后拽,绳子绕牢牢捆了起来。 “你!你怎敢冤枉好人,草菅人命,我要告你!我要去告你!”李漫完全没想到唐泛说翻脸就翻脸,他又惊又怒,拼命挣扎起来。 唐泛挑眉:“冤枉好人?未必罢,你连发妻都下得了手,怎么还叫好人呢?若是不服,倒也无妨,稍安勿躁,且由我为你道来。” 他转头问阿春:“那日我交给你的玉石耳坠可还在?” 阿春道:“在的,我将其放回太太的妆奁盒了。” 唐泛:“你去拿出来。” 阿春应是,起身去将整个妆奁盒捧过来:“唐大人,就在最后个格子里。” 唐泛打开最后格,果然发现里头的莲花玉石耳坠。 他示意阿春放下盒子,又从怀中摸出只模样的耳坠。 阿春惊呼声:“大人找到了另外只?” 唐泛点点头,将那玉石耳坠举高:“这另外枚坠子,是在你们太太房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唐泛问:“平日里,你等在你们太太的屋里,可曾追逐嬉戏?” 阿春道:“自然是不曾的,太太虽然心善,可毕竟主仆有别,规矩摆在那里,我等不可能放肆。” 唐泛又问:“那你们太太平时睡觉时可会有手舞足蹈或者起来夜游的习惯。” 阿春回道:“那就不曾了,太太睡相再好不过,有时候整夜连翻身都不曾的。” 唐泛道:“我再问你,先前你说,半夜时,你曾经进过屋子去关窗,是也不是?” 阿春道:“是的。” 唐泛问:“当时你进过里屋去吗?” 阿春道:“没有,当时我只在外头关窗,里屋是阿夏去查看的。” 唐泛又问阿夏:“那么你进里屋的时候,可曾见过什么异状?” 阿夏道:“没,没有,当时太太背对着我,身上盖着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沉,我便没有走近去看,生怕惊动了她。” 唐泛问:“你可曾往床底下看眼?” 阿夏摇摇头:“床上有床单盖着,般只有在打扫的时候才会掀开去清扫床底。” 唐泛道:“个女人在自己的闺房里睡觉,又是睡相极好,便是不小心将坠子遗落在枕头边,又如何会无端端掉到床底深处去?那就只有两个解释,你们太太这对耳环,并不是自己不小心遗落的,而是被人勒住脖子的过程中,因为剧烈挣扎,以致坠子从耳朵上甩脱出来,掉到地上,又被凶手不小心踢到床底下去!” 阿春面色发白:“难道那凶手,当时就在床底下?” 唐泛:“不,你们进去关窗的时候,凶手正好跳窗逃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当时只顾着往窗外远处看,却忘了瞧瞧窗户下面的树丛?” 阿春道:“是,是,当时我就往花园里瞅了眼,又听见猫叫,便以为是先前忘了关窗,导致野猫跑进来……” 李漫大喊起来:“我与拙荆夫妻数十载,鹣鲽情深,她贤良淑德,我为何要杀她?!你这庸官,就凭着这些子虚乌有的猜测,就随口断定我是凶手,我定要上告刑部与大理寺伸冤,你莫要欺我李家无人!” 唐泛淡淡道:“你虽与张氏数十载夫妻,原本确实鹣鲽情深,只因时过境迁,由浓转淡,便开始后悔当年为她散尽家财,放弃科举前程,娶了这么个不会生养的妻子,又有年轻美貌的妾室从旁怂恿,本想着将她休了,另娶新人。可是因为张氏娘家有人做官,你生怕休妻不成,反倒跟张家结仇,于是不做二不休,恶念顿生,直接先下手为强,将她杀死,是也不是?” 李漫冷笑道:“不是!当然不是!你血口喷人!张氏死的时候,我明明身在外地,今日才赶回来,既然不在,如何杀人?” 唐泛冷冷看着他:“有胆子做,就不要没胆子承认,你还不知道吗,你右脚的鞋底已经暴露了你。” 他这说,引得所有人都不由望向李漫的鞋子,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低头往下看。 老王弯下腰,直接将李漫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递给唐泛。 唐泛将鞋子翻过来:“你说对了点,你确实是从外地回来的,只不过不是今天才赶回来,应该提前了几天,为的就是制造不在场证据,借以躲过杀妻的嫌疑,但这双鞋子却出卖了你。”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道:“你生怕偷潜回家杀人时留下痕迹或脚印,特意事先将鞋子擦得干干净净,可惜这样反而不对!千里迢迢赶路,鞋底本该肮脏不已,你的却为什么会干干净净呢?难道说你赶了那么天路,好不容易回到家,却不急着回家,反倒先找个地方擦鞋子吗?!” 唐泛微微哂:“还有,你跳窗逃跑时,不慎弄出声音,又担心阿春她们进去察看被发现,情急之下跳窗,结果鞋后跟在窗台的墙壁上狠狠摩擦了下,我已去看过那道痕迹,跟你鞋子上这处磨损,正好是模样的!” 他将鞋子往地上扔,人往椅子上坐,指着张氏的棺椁道:“说罢!当着你发妻的面,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她嫁与你数十载,就算不能生养,可也已经极尽贤淑之能事,不仅为你操持家务,也不禁你纳妾生子,对庶子视如己出,虽说世俗对女子约束甚,可世间真正能做到如你妻子那份上的少之又少!” 唐泛脸色沉,厉声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竟要到了杀妻的地步?!你还是人吗!” 事到如今,抵赖也无用,李漫木然着脸,过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以为我想吗?她嫁与我的时候,她十八,我二十,两人性情相投,举案齐眉,是旁人羡都羡不来的好姻缘。” “三十岁那年,她娘家遭难,需要大笔银钱,她家中兄弟姐妹三人,却无人能靠得上,当时我还在寒窗苦读,家中积蓄皆是祖产,为了帮她娘家度过难关,我咬咬牙变卖了家产,将钱给了她,我自己则不得不为此放弃了科举,将剩下的积蓄用作本钱,改为经商,这才令家境渐渐好转。” “此时,我二人已经成亲十载,却仍然膝下无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张氏才松口同意纳妾,如今李麟便是这么来的。我外出经商,时常需要与人交际应酬,张氏却目不识丁,没法跟着我出门,她看上去贤惠,实际上给我纳的那两门妾室,不是貌若无盐,就是和她样不谙文字,唯独我现在的妾室陈氏,温柔贤惠不说,又长袖善舞,在我忙于经商之时,还能帮我与官商女眷交际应酬,近来有几笔大买卖,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 蟹蟹豪气干云的土豪小萌物们,么么哒! 田非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 19:41:07 allisonjenny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 21:17:03 指尖灵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 21:21:42 bigcake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 21:57:01 梦中人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 23:16:52 筏子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 23:27:14 dodo扔了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1007 06:38:33 三千繁华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7 12:21:45 三千繁华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7 12:4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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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冷声道:“你非是觉得她帮不到你,不是因为她不能生养,而是在你心中,那三十年前的往事就直耿耿于怀,你怨她娘家拖累了你,害你付出那么!三十年前,你们还年轻,情到浓时,就觉得这些付出是可以接受的,可等到年纪天天增大,你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看遍人心,知道士农工商,还是唯有读书人清贵,就渐渐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这种后悔天天堆积,在你心中变成心魔,只要有外因稍稍撩拨,这心魔就会迫不及待出来为害!现在你说的所有理由,只不过是在为你犯下的错事寻找借口!” “你早年固然付出良,可这么年来,张氏为你操持家务,又帮你照顾儿子,就算欠了你,也早就还清了!你想休了她,她不肯又有什么错?她犯了七出里哪条?你以为就算是和离,女子就不用遭遇白眼了吗?你贴补家财又如何,这么年来,她对你的深情厚意,难道是银钱可以衡量的吗?” 李漫冷笑:“你不懂,你不懂!我祖上也曾是三品侍郎,何其风光,就因为我放弃科举,改投商道,便处处遭人白眼,李家有今日,是我费尽少心血才重新赚回来的,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在家中安享富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当年若是我也能参加科举,今日只怕早就玉带缠腰了,你们这些芝麻小官,也要在我面前折腰的!” 饶是唐大人修养再好,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想太了,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说,张氏娘家发生变故那年你刚好三十岁,就算你六岁启蒙好了,也就是说你整整读了二十四年的书,竟然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就算再给你二十四年,估计你也考不出个花样来。醒醒罢,就你这品行还想当我上官?我怕你有命当官,没命享福!” 李漫呵呵冷笑:“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永远就是这么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明明伸手拿钱,还非要装出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虚伪透顶,令人作呕!” 唐泛没有急着让人将他押回去:“你提前回来杀妻,又不欲令人知道,必是要有人里应外合,帮你遣开那些下人。按理说,李家有内外宅之分,你若从前门进来,必是要经过外宅与内宅,又要瞒人耳目,麻烦之极,但如果从后门进来就省事了,后门连着花园,花园前便是张氏的屋子,对方只需要帮你看着,并且以不要惊扰了太太休息为名,让人当夜不要在后花园处徘徊即可。这个人是谁?” 李漫没有回答,唐泛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从神色不的李家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某人身上。 “阿夏。” 阿夏愕然抬首。 唐泛深深地注视她:“李家太太对你何止不薄,简直可以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阿夏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唐泛凌厉道:“当夜你原本身体不适,阿春已经说了要代你守夜,你却坚持不肯,还要带病与她道守夜,此其!” “其二,你们太太屋里有异响,你与阿春二人进屋查看,阿春没有进里屋,只有你进去了,然而你进去之后非但没有上前查看,反倒只在门口看了眼,而且还阻止了阿春进去,当时李家太太已经遇害,你生怕阿春进去之后发现异状,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说!” 李漫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尚且无可抵赖,何况是阿夏这种没有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女子,唐泛那个“说”字出,她当即就崩溃了:“我没有!我没有!是老爷威胁我!我是被逼的!我没有杀太太!” 唐泛:“他威胁了你什么?” 阿夏捂着脸泣道:“那日我身体不适,出外看病抓药,结果就遇上了老爷,他将我诱骗到处地方,然后,然后便对我……又跟我说,如今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不听从他的话,他就要回告诉太太,说我勾引他,让太太将我发卖了!他想让我下手杀太太,我不肯,他就让我帮他把风,帮他遣走李家的下人,说要亲自动手,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当日你为何不答应太太要下我,如果当时你将我要走了,后面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唐泛的嘴角平日里都是微微扬起,带着温暖的笑意,见者如沐春风,然而旦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却别有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人总喜欢为自己犯错寻找各种逼不得已的借口,你家太太平日对你如何,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仅仅因为李漫玷污了你的清白,你便帮着他行凶,你敢当着你家太太的面,说声问心无愧么!” 阿夏痛哭失声:“太太,我对不住您,我对不住您!” 唐泛不再理她,转头对宛平县丞等人道:“这桩案子本该由宛平县受理,如今我越俎代庖,钱县丞不会怪我罢?” 宛平县丞忙道:“不会不会!大人断案如神,下官钦佩之极!” 唐泛:“那接下来就劳烦二位接手了。” 宛平县丞:“这是下官分内之职!” 唐泛:“老王,将李漫与阿夏交与钱县丞他们。” 老王应声,将阿夏押了起来,交由钱县丞带来的衙役。 唐泛又道:“钱县丞,这阿夏虽然有从犯之嫌,但毕竟未亲手参与杀人,又已经交代了罪行,切审问当以国律为准,还请不要私下用刑才是。” 世俗眼光对女性格外苛刻,旦女性身陷囹圄,大家便觉得这个女人失去了清白,那些狱卒衙役也可能趁机在狱中对她有调戏猥亵,有鉴于此,明律对女性囚犯格外照顾,有时候连过堂也可以在家审问,但阿夏现在胁从杀人,罪证确凿,非关押不可,唐泛不希望让她在里头受了国法制裁之外的折辱,故而特别交代声。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细心了。 阿夏停了哭声,怔怔地看着他,眉间凄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许是感叹自己命苦,没有福气跟着唐泛,又也许是后悔自己不应该时鬼迷心窍受了李漫的要挟,就帮他做下这等错事。 然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唐泛转头看向李府管家:“老李,你过来。” “唐大人。”老李神色惨淡,他对李家忠心耿耿,却没想到自家老爷杀了太太,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的腰下子弯了不少。 唐泛从怀中掏出叠白纸:“这里头有两千两银票,方才你们老爷叫我叫入内室,给了我这叠东西,想让我不再追查下去,这些银钱你拿着,回头好生照顾你们家少爷罢。” 老李接过,垂泪道:“谢唐大人,您对我们李家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李漫漠然道:“拿着我李家的钱作人情,唐大人倒是好算计啊!” 唐泛笑眯眯:“你行贿不成便恼羞成怒了么,还是赶紧闭嘴罢,杀人者当诛,如今李家的钱也与你无关了,那都是你儿子的了。” 李漫被他气得满脸通红,两道怨恨的眼光几乎要在唐泛身上灼出洞来,阴声道:“我不会死的,你别高兴得太早!” 唐泛对宛平县丞道:“这般态度恶劣的嫌犯,在这里咆哮朝廷命官,似乎不妥罢?” 宛平县丞如梦初醒,连忙挥挥手,让人将李漫和阿夏押回去。 唐泛等人将要离开之际,老李叫住了他:“唐大人,家门不幸,如今老爷这样,太太又过世了,家中余下少爷人,两位姨太太也是未曾主过事的,群龙无首,小的唐突,想求大人帮忙拿个章程。” 唐泛看了呆若木鸡的李麟眼:“你们老爷或太太家中,若还有什么靠得住的远亲,可以请过来帮忙主持下,如今你家少爷也算半大少年了,他往后总要挑起这个家的,凡事也可与他商量着去办。” 老李连连点头:“唐大人说得是!” 出了李府大人,唐泛叫住宛平县丞,似笑非笑:“此案并不复杂,以钱县丞的聪明才智,未必断不出来,却为何非要将我叫过来,难道别有原因?” 宛平县丞尴尬赔笑:“大人说笑了,要不是大人说破,下官都还不知道有这么的内情呢,只怕会冤枉好人!” 实际上李漫贿赂过唐泛,自然也贿赂过宛平县丞和主簿他们,只不过因为这案子最开始是唐泛接手的,所以钱县丞他们就是想收,也怕唐泛会将他们捅出去,所以就把唐泛先请过来,看唐泛收不收,如果唐泛收下李漫的贿赂,决定将凶杀改为自杀,有他在头顶上顶着,钱县丞他们自然也就收得心安理得了。 唐泛明白这点,却也没有去揭穿他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揭穿钱县丞的用心,只会让他恼羞成怒,除此之外别无用处。很人不会因为你大义凛然地教育通就幡然悔悟,反倒容易因此记恨你,当清官并不难,难的是当想做事的清官。 所以他仅仅是点到即止,让他们自己警醒。 隔天大早,薛冰那头就派人过来,告诉唐泛,说并没有从汪厂公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也就是说,锦衣卫查不出汪直干嘛要请潘宾吃饭。 他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潘宾,后者听了这个消息,果然愁眉苦脸。 唐泛安慰他:“师兄不必担心,武安侯府命案间接让汪直得了利,顺天府无心栽柳,说不定他是想表达感谢之意呢?” 潘宾:“你觉得可能吗?汪直连内阁阁老们都不放在眼里,哪里需要请我这种小人物吃饭,这样罢,要不明晚你与我道过去,有什么事也好给我提个醒。” 唐泛:“这不好罢?他请的只有你,我不请而至,只怕会让他不高兴罢?” 潘宾摆摆手:“没事,到时候你不要以顺天府推官的身份,以我师弟的身份,就这么说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三奉上,本来设定好八点的,结果存稿的时候手滑,直接发表了……只好顺便提前了,明天新还是晚上8点哦! 1、阿夏这是典型无知导致的悲剧,而且这种人还真不少,明朝就有个案子,因为丈夫很吝啬,妻子偷偷瞒着他给娘家送东西,结果被家里的长工发现了,以此要挟那个妻子,要跟她ooxx,妻子懦弱,也就从了~ 2、万众瞩目的家属出差去了,很快就回来,不过唐大人才是主角,看他也挺有意思的,是吧?嘿嘿~ ———— 下面是说好的八卦聊天时间,明朝后宫2~ 说好继续聊聊明朝后宫的。 今天不说张氏了,说说另位奇女子,孙氏,当当当! 孙氏是张氏的儿媳妇,也就是朱棣的孙媳妇。 孙氏的生很传奇,百度有很详细的,不啰嗦,给不知道的朋友简单概括下:小孙是某地小官的女儿,因为很漂亮,小时候就进宫了,跟后来的宣宗皇帝青梅竹马。她本来是被当作未来皇后来培养的,但是当时朱棣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就决定换孙媳妇,于是中途就选了胡氏为太孙妃,而小孙则变成了嫔。 切传奇故事要从宣宗登基之后开始,小孙当时是贵妃,她和胡皇后样,都没有儿子,《明史》说她偷偷抱了宫人的儿子,假作自己的儿子,然后宣宗就很高兴,而胡皇后因为无子就被废了。 这完全是扯淡。 首先个妃子忽然间就冒出个儿子,朝夕相处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帝真要被瞒在鼓里,那这个皇帝就是白痴了,何况当时的太后还是上次八过的人生赢家张太后呢,个连国家大事都有决定权的太后,能不知道自己的孙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所以唯的可能性是,小孙抱养宫人的儿子这件事情,皇帝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参与了谋划,顺便搞定了老娘那边,让张太后也默许了这件事。 后来,宣宗就嗨皮地公开宣布孙贵妃生了儿子,所以立为皇后。 这是真爱啊,能够让皇帝做到这个地步的,不是真爱是什么? 成化皇帝都还没有弄出个儿子假装是万贵妃生的呢!【万贵妃:我冤啊!白白背了这么年的专宠黑锅,我容易么!】 当然,从头到尾,那个莫名其妙因为无子就被废的胡皇后也很倒霉,但两人之间,总要有个赢家,孙贵妃觉得自己跟皇帝才是从小认识的,胡氏才是中途插入的,胡氏也会觉得自己很无辜,身不由己。 这种事情很难分出对错。 在关于孙氏的记载里,《明史》基本都是负面的,什么“阴取宫人子为己子”啦,“妃伪辞”啦,虽然没有直接说她不好,但字字句句都是意有所指,文人杀人不用刀啊。 有些人觉得《明史》是清朝人写的,对明朝有诋毁,不能当做参考史料。但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有些基本事实是没法改变的,而个明辨是非的人可以从中找到些具有参考性的东西。 比如说孙氏,虽然明史对她的评价不怎么样,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到个非常有个性的女人,而且我对她印象并不是那么坏。 因为在后来土木堡之中,孙氏抱养来的儿子,就是明英宗,那个被瓦剌人抓走的皇帝。英宗被瓦剌抓走后,国家没了君王乱成锅,很人为了究竟是迁都,还是去把皇帝赎回来,还是另立新君而争论不休,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谦挺身而出,保卫了北京,也立了新皇帝景宗。 而在立景宗的过程中,是要孙氏点头的,如果孙氏不点头,就名不正言不顺。 后来孙氏还是点头了,并没有哭着喊着让大臣去干赎回皇帝的蠢事,而是立了英宗的弟弟当皇帝。 从这点上,她还是比较有大局观的。 虽然后来在两个兄弟皇帝之间,又发生了很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孙氏终其生,跟婆婆张氏样,安享荣华富贵,无愧于人生赢家的称号,2333333。 好辣,萌萌们,咱们明晚见!! 第525章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仙客楼的出名,可不仅仅是靠吹出来的,自英宗皇帝起,这间酒楼就在京城声名鹊起,这主要是因为仙客楼的东家很有生意头脑,花重金特地请了两位分别擅长北地菜与江南菜的两位大厨来掌厨,又买下仙客楼后面的私宅,另外辟了处地方,称为仙云馆。 客人们要请客吃饭的话,若不讲究那么的,便在前面的仙客楼,价格也亲民许,若是达官贵人喜好个清静的,那便到后头的仙云馆,装潢自然也比前头高档许。 两处虽然挨在起,却各自有各自的门户独立开来,互不干扰。 汪直请潘宾吃饭,便是在仙客楼后面的仙云馆里。 两相约好了时辰,潘宾还特意提前了刻钟,结果他带着唐泛在伙计的带领下来到其中个包间时,却发现那位汪厂公已经坐在席上。 对方今天虽然青衣小帽,与外头的寻常客人无异,但底下那张脸阴柔俊秀,年轻得令人惊讶,却又带着股睥睨众人的锐意,潘宾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笑道:“汪公来得好早,失礼了,失礼了!” 汪直依旧坐在原位,只抬手引:“是我来早了,潘大人请入座。” 他眼睛扫,落在唐泛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丘大人的另位高足,唐泛唐大人了罢?” 唐泛拱了拱手:“在下乡野出身,没见过大场面,听闻厂公宴请我师兄,便想跟着过来看看眼界,不请自来,还请厂公恕罪。” 汪直摆摆手:“无妨,坐。” 实际上,汪直的年纪比在场二人都小,可能还未满二十,但他身居高位,举手投足都有些居高临下,潘宾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汪直道:“既然人已经来齐了,那就让他上菜罢。” 说罢他拉了拉饭桌旁边垂下来的引绳,不会儿,外头就有人推门进来,手中扶着托盘,陆续上菜。 汪直道:“不知道你们喜欢北菜还是南菜,今夜叫了南北各半,正好各得其所。” 潘宾道:“汪公费心了,不知汪公……” 他本想询问汪直请自己吃饭的用意,没奈何刚开口就被汪直摆手打断了。 汪直提箸道:“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潘宾只好闭嘴。 在仙云馆请客,顿饭没有百来两是下不来的,作为西厂提督,汪直是不落人后。 杏仁佛手,龙井虾仁,凤尾鱼翅,金丝酥雀,绣球干贝,奶汁鱼片,二龙戏珠,翡翠荷叶羹…… 道道菜肴如流水般地端上来,令人目不暇接,潘宾身为三品大员,平日交际应酬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但见偌大桌面瞬间被摆得满满当当,也不由得咋舌不已。 既然没法开口,那就只好闷声吃饭了。 于是桌边三人,皆都默默低头品菜,时之间,氛围竟有些古怪。 潘宾心中忐忑不安,再美味的东西在他嘴里自然也失了味道,他边吃还要边琢磨汪直的用意,结果吃饭的速度就比另外两人慢上许,等他刚刚第三次伸出筷子的时候,那头汪直已经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表示告段落。 潘宾只好也跟着放下筷子,结果眼角扫,唐泛却还在继续吃菜,虽然动作慢条斯理,并不显得粗俗,但是这会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突兀。 潘大人嘴角抽了抽,连忙朝自家师弟使眼色,结果唐泛也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竟然还伸筷子夹菜。 反倒是汪直哈哈笑,露出颇为欣赏的表情,甚至还击节叫好:“好!吃饭就图个自在!唐大人这才是性情中人所为啊,老潘,相比之下你未免就太拘束了!” 好嘛,自己明明比汪直还大个二十来岁,倒被他声老潘给叫没了。 潘宾说不出地别扭,又不敢纠正汪直,只好扭曲着脸笑了笑:“年轻人总要活泼些,我老了,我老了!” 他心里觉得这个年轻得过分的西厂厂公就跟外头传闻的样,好名,喜军功,性情与众不同。 所谓的与众不同,正确地说,应该是跟别的宦官不样。 假如个正常男人现在拍着腿说唐泛这样不要拘束才好,潘宾点都不会意外,偏偏是个乳臭未干的宦官说出这番故作老成又豪气干云的话,就怎么看怎么奇怪了。 唐泛喝完碗里的汤,终于放下筷子,向汪直告罪:“厂公恕罪,只怪这里菜肴风味绝佳,我时忍不住,就吃了几口。” 虽然他的表情举止点都没有体现出“没见过世面”这个特征,但汪直仍旧听得很高兴:“唐大人要是喜欢,下次我再请你来嘛!” 唐泛笑道:“好菜要久久吃次,才会回味无穷,若是轻易吃到,反倒失去珍贵了。” 既是婉拒,又不着痕迹地捧了汪直下。 对方果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很受用的表情。 从这点来看,唐泛面对汪直,反倒比潘宾放得开,并不像潘宾那样因为忌惮汪直的身份权势就束手束脚。 汪直敲了敲桌面,总算不再吊潘宾的胃口:“今日请潘大人前来,却是有件事相求。” 潘宾忙道:“汪公言重,何至于求字!” 汪直道:“我丢了件东西,想请顺天府帮忙找回来。” 潘宾吃了惊,小心翼翼问:“不知汪公丢的是?” 汪直道:“只白玉雕成的骏马,约莫半尺来高。” 潘宾问:“可有模样,是如何丢失的?” 汪直将放在旁边高几上的卷轴拿了过来,递给潘宾:“就是这般模样,我将其放在家中观赏,某日忽然丢失,也许是内贼偷了出去发卖,流落不知去向,至今也未能找到。” 潘宾打开画轴,上面画着匹玉骏马,画功般般,不过也足以让人记住它的模样了。 潘宾道:“那么汪公可有什么线索?” 汪直似笑非笑:“我若是有线索,又何必找你来?” 潘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道:“在下会争取尽快破案,帮汪公找回那尊白玉骏马的。” 汪直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劳烦潘大人了。” 目的既已道出,汪直自然不会再浪费时间陪两个小人物枯坐,当即就借口自己有事先行步。 坐到他这个位置,许事情都与皇帝有关,潘宾不能问也不能打听,汪直要走,他与唐泛二人便将人送到门口。 汪直摆摆手:“二位可以继续叫菜吃,钱我已经让掌柜记在帐下了。” 宫中宦官得高位者,比如他,比如尚铭,都会得到皇帝钦此的蟒服,飞鱼服,这与锦衣卫是差不的,不过两者之间眼望去还是很好区分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宦官身上既无绣春刀,也不会蓄胡子。 今夜汪直便装出行,青衣小帽不引人注目,但兴许是他穿惯了华丽的飞鱼服的缘故,转身离去时衣袖拂,竟有几分大太监出行时的威风凛凛,仿佛还在西厂。 唐泛看得忍不住好笑,却是忍下了,等汪直走远,这才问潘宾:“师兄,接下来我们是继续吃,还是回去?” 汪直走,潘宾的脸就拉得老长,气鼓鼓拂袖:“回去!” 仙云馆里的包间是汪直定的,潘宾有所顾忌,等到两人离开老远,他才忍不住开始抱怨:“个靠宠妃起家的宦官,气魄竟装得比内阁首辅还要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家里丢了个摆件,也有脸特意让我们过去,真当顺天府是他家后花园了,难不成我们还是他的私仆,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吗?!” 其实明朝也出过不少好的宦官,譬如永乐年间的郑和,阮安,譬如如今在宫中的怀恩,这些人自小入宫,都是在内书堂里读着岳武穆精忠报国的故事长大的,其忠义廉洁,有时候连朝中大臣也比不上,跟朝中大臣关系也很好。 但这毕竟是少数,宦官的立场与文官天然对立,又因为总有那么些宦官,靠着幸进上位,拥有的权利力却比寒窗苦读的官员们还大,而且皇帝还听他们的话,最重要的是,他们少了那么样东西,根本就算不上男人,文官集团自然对他们严防死守,即使当面不敢得罪,私心里也不大瞧得起他们。 这就是潘大人此刻心情的最好写照。 唐泛等他发泄够了,才道:“大人以前可见过汪直?” 潘宾犹自气哼哼地,他虽然在京城官场算不上大人物,但怎么也能称为三品大员了,结果汪直对他的态度就跟对自己手底下的人样,这让他心里很别扭。 “见过,不过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打过交道!” 唐泛问:“那大人瞧汪直为人如何?” 潘宾想也不想就道:“跋扈!嚣张!目中无人!” 唐泛边回忆方才的情形,边点点头:“他少年得志,确实也有嚣张跋扈的本钱,不过我觉得,汪直不会为了区区个把玩观赏的摆件,就将您叫过去,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缘故。” 潘宾没好气:“还会有什么缘故,偌大京城,要找那么个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被人弄到当铺里也就罢了,凭着西厂的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无非是那白玉骏马已经被摔碎了,汪直让我们去找件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东西,要么就是那东西在汪直也没法去要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流入哪个权贵人家了!” 他虽然诸缺点,不过能坐到如今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却必然是有几分能耐的,所以寥寥几句话便将汪直的用心点了出来。 唐泛道:“大人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他?” 潘宾摇头:“怎么可能,我根本没与他打过少交道,也就是上次武安侯府……” 他顿,有些惊疑不定:“难道是上次武安侯府的事情得罪了他?可是后来真相水落石出,他借此立威的目的不也达到了吗,为什么还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关我们什么事?就算要找,也应该找锦衣卫罢?” 唐泛道:“应该不是这件事,也许有别的什么缘故。” 潘宾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结果:“这样罢,要不明天你去北镇抚司找那位隋总旗问问。” 唐泛:“…………” 喂,大人,你醒醒,堂堂北镇抚司不是咱们顺天府的后花园啊! 他无奈道:“隋总旗出外差去了,还未回来,上次我请他们帮忙打听汪直请我们吃饭的事情,他们也打听不出什么结果,只怕是爱莫能助。” 潘宾感叹:“如果太、祖皇帝还在,瞧见锦衣卫被宦官欺压得如此无用,只怕会暴跳如雷罢?” 唐泛为自家师兄丰富的想象力抽了抽嘴角,如果太、祖皇帝还在,知道两个朝廷命官跟个太监在外面吃吃喝喝的话,明天他们三个人就可以起去菜市口相见欢了。 他只好提了个建议:“依下官看,不如大人明天先派出人手寻找,我再去打听下消息,东西二厂的吏员大都是锦衣卫调拨出去的人手,说不定他们会听到什么风声。这样可好?” 潘宾满意地摸着下颌胡须:“这样甚好,润青,那就辛苦你了。” 其实唐泛觉得每次有事就去找薛凌他们,实在是挺不好意思的,来显得顺天府无能,二来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现在三番四次麻烦人家,等到有朝日人家想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很难推脱了,所以他开始并没有马上去找薛凌,而是先等等老王他们的消息。 不过很可惜,连好几天过去,老王他们寻遍了京城各处当铺,都找不到那尊白玉骏马,当铺掌柜也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唐泛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找上薛凌。 薛凌倒是豪爽得很,拍拍胸脯就答应下来,说定会帮他去打听的。 那边唐泛又碰上了件麻烦事。 不是别的,他快要没地方住了。 他住的地方,本来就是租用隔壁李家单独隔出来的院子,独门独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住得也挺不错,但是因为李家出了变故,李家两个主人,个死了,个被关进大牢,李漫杀妻罪证确凿,由宛平县确认之后层层上报,现在卷宗还压在刑部那里。 古来律法轻男重女,妻杀夫要凌迟,夫杀妻则要分情况,不过像李漫这种无端杀妻的情况,无可辩驳。如无意外,自然还是要斩首的,不过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漫的案子要经过三司会审,由刑部最终核定之后才能判下来。 李家没了男女主人,日子还是要过的,李家少爷李麟就成了新的主人。 李麟今年十五岁,因镇日埋头读书,不通庶务,乍然接手李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管家老李没有办法,他资格虽老,但毕竟是下人,又是外人,只好请来李漫的位堂亲暂时帮忙料理张氏的丧事。 那位李家堂亲家在南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难免水土不服,他倒也不是贪图李家财产,只是见李麟个半大少年,被养得什么事也不懂,只知道读书,觉得有些不妥,便建议李麟和老李他们跟自己迁到南京去住,大家都是亲戚,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嫡母被生父所杀,这样的事情也使得李麟本人受了不小的刺激,他点也不想待在这间充满心理阴影的宅第里了,就跟老李商量了番,决定答应那位堂亲的建议,举家迁往南京,离开这个伤心地。 不过李漫现在毕竟还在牢里,为人子不能抛下父亲就走,起码也要等到案子判下来再说,但是些东西却可以先发卖掉了,宅子也可以先托人估价代售,到时候连同唐泛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子,也会并被卖掉。 京城房价高,唐大人家道中落,他个从六品官员也是没钱把宅子买下来的,所以只能搬走,另觅住处,好在李麟他们也不是马上就走,还有段缓冲的时间,可以让唐泛去物色宅子。 不过这房子实在是不好找,地段好的,租金高,地段不好的,离衙门远,牙行的行老带着唐泛看了几处地方,唐泛都不是很满意,边还要兼顾衙门里的差事,以及汪厂公的那尊白玉骏马的下落,简直称得上焦头烂额。 就在这个时候,阿冬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二话不说跪在唐泛跟前:“唐大人,你收了我罢!” 吓?! 唐泛吓了老大跳,以为又来个阿夏,还好阿冬的下句话让他知道自己是想了。 “唐大人,你可不可以去和管家说,将我要到你这里来啊,我会做蛋炒饭给您吃,还会帮您打扫屋子,我不想去南京。” 阿冬小姑娘仰着头期待地问,哭得把鼻涕把眼泪。 唐泛将她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李家签了死契的奴婢罢,能离开李家吗?” 阿冬吸了吸鼻涕:“是签了死契的,但阿春姐姐说只要您去跟少爷要,少爷应该会给的。” 唐泛听糊涂了:“你从小在李家长大,不是对李家很熟悉吗,怎么突然之间想要到我这边来?” 阿冬难过道:“太太死了,李家不是那个李家了,少爷跟阿春姐姐说,等丧期过了,想纳她为妾,阿春姐姐不愿意,不过没有办法,由不得她做主。阿春姐姐还对我说,少爷虽然人不算太坏,但耳根子软,读书读得有些呆气,如果让他当家,李家只怕不会比从前好。” 唐泛问:“那其他人呢,除了你和阿春之外,李家其他人要如何处置?” “李管家要陪着少爷道南下,家中到时候没有签死契的奴婢都会提前打发走人,签了死契的,也要发卖部分,阿春姐姐说如果我不想去南京,可以趁这个机会找个出路。” 她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瞅着唐泛:“唐大人,你可不可以收留我,我会很勤快的,不给你添麻烦,我不想去南京,我跟少爷不熟!” 唐泛啼笑皆非:“你愿意给我当厨娘,我倒乐得轻松,可问题是李家少爷愿意放你走吗?” 阿冬听他口气松动,顿时兴奋起来:“愿意的,愿意的,我听管家说,李家现在人口太了,以后用不着那么人,他们巴不得裁少些呢,我那么能吃,干的活儿又不,他们肯定愿意放我走,让我去祸害别人家!” 唐泛:“……”你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阿冬吐吐舌头:“说错了,说错了!都怪我太高兴了,唐大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我很好的!您就装作听不见我方才的话好了!” 唐泛看她这么高兴,也笑了:“好罢好罢,那我就权且去问问,不过咱们先说好,来了我家,我的伙食可就由你包下了?” 阿冬点头如捣蒜,她虽然从小就在李家长大,但现在张氏已经不在了,上头春夏秋三位最亲近的姐姐,阿春劝她离开,阿夏胁从杀人,阿秋则很有可能跟随南下,夜之间,如家人般的氛围支离破碎,阿冬对南下这件事打从心底抗拒,相比之下,自然是唐泛这边自在,好相处。 她信心满满地保证:“放心罢,唐大人,我定会把您喂养得白白胖胖,像猪样的!” 唐泛:“……” 他开始怀疑阿春是不是怕她这张缺根筋的嘴在李家很容易得罪人,才忙不迭将她打发出来的。 不过当唐泛去向李家要人的时候,却并不顺利。 管家老李听了他的来意,虽然没有口拒绝,也是面露难色:“唐大人,阿冬是签了卖身契的,眼下李家并不由我作主,不如让我去问问少爷?” 唐泛自然点头:“现在李家少爷当家,这是应当的。” 老李请他在客厅稍坐,便去请示李麟,少顷,李麟出来了。 “唐大人是要给阿冬赎身?”李麟问。 他长得与李漫其实很相似,连身量都差不,只是李麟看上去加年轻些。 家中变故使得李麟脸上褪去了原本的青涩,变得有点阴沉,倒像他父亲了。 唐泛颔首:“我听说当时李家买阿冬,花了五两银子,如今你们要举家南下,阿冬年纪不大,恐怕带着她也不甚方便,我愿意出十两银子,不知可否将阿冬的卖身契转让?” 李麟对唐泛的观感有些复杂,对方既是帮忙找出杀害自家嫡母真凶的人,可又是亲自将自己父亲送入牢狱的人,自己本该感谢他,可又有些恨他。李麟甚至不止次地想,如果不是唐泛,那自己现在也就不用失母又失父了。 他冷冷淡淡道:“阿冬是我李家的奴婢,恕难从命,还有,我听老李说,契约原本约定的租期将至,我们这座宅子要卖掉,也就不打算续约了,所以还请唐大人尽快从我们隔壁搬离罢!” 作者有话要说:这字数,萌萌的作者尽力了……情节实在是太了,家属还是没能排到期,又被挤到下章了! 隋州:再不让我出现就neng(第四声)死你! 梦梦:你的台词让阿冬抢了,怎么办? 隋州:先弄死阿冬。 好吧,萌萌们,咱们明晚见! 家属,明晚见…… 蟹蟹萌萌的土豪小萌物们!(づ ̄3 ̄)づ╭ 不是好猫咪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19:35:40 杰小卡扔了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1008 19:48:15 汐璃酱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0:18:07 汐璃酱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0:35:05 小丸子姐姐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0:36:05 0大白菜小白菜0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1:05:35 远春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1:12:45 s要改名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1:31:31 quesu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1:47:48 羽中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2:37:59 羽中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2:38:21 羽中扔了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 22:3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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