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 第 1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作者: 上传者(贡献者):htlzh‘ 日期:2010…07…21 22:10:37 备注: 声明: 1。作为网络服务提供者,e书部落仅为用户提供文件上传空间供公众分享书籍作品等服务,e书部落对用户传输内容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用户对其传输内容负责。 2。如果本压缩包内内容含有病毒、色情或反动内容并是从e书部落上下载的,均是由于本站人手不够未及时发现并删除,非本站刻意所为,请立即向本站提交在线报告,本站会立即处理。e书部落在线报告网址:http://。。/ebook/bugreport。jsp e书部落电子书制作器是一款集书籍内容采集、制作、共享为一体的全功能制作器,目前能导入和制作jar;ch;txt;pdf;ud;doc;blog和htl八种电子书类型,并可上传任意格式文件至e书部落网站上供大家分享。利用本地导入功能,可合并各类文件;是标准的jar;ud;ch;word“反编译器”和txt合并、分割器;利用网络导入功能,可自动爬行并抓取各类网页文字,成名副其实的“网络印刷机”。 本软件免费试用,更多书籍(文件)下载、制作、共享尽在e书部落,欢迎访问 http://。。/ 第一章  家戏 第一章 家戏 从高处看,乔家大宅的五进院落都被重重青瓦掩没了,白墙粉壁,卵石甬道,雕花窗棂,海棠玉兰,悄悄地藏在乌黑的屋顶下,秘不示人。即使站在镇外的山上,也只能看见波浪一样的屋脊在春雨中泛着光。黄昏天色里,乔家就似是一条乌青鱼,坚着脊背游进灰绿的雨雾中,头尾不见,只露中段。 乔家这条鱼身中段胖来,胖得像猪肚。镇上有小儿歌谣唱:吴镇吴镇像只乌龟,尾巴粗来牛喝水,壳子空空乔家最肥,四只脚脚是老虎腿。歌谣中暗指吴镇的四大家:韦家牛家乔家吴家。整个吴镇地形似龟,韦家住在镇西,牛家住在镇东,守住了镇子的一头一尾;乔家在镇子中央有大片的宅第,却是人丁单薄,十室九空,只余一房在镇上;吴家却是族人众多,更兼出镇的三条水路上的桥和一条陆路都是吴家所有,就像是龟的四足撑开来,豪门富户,气势如虎。 春雨绵绵,连月不止。屋角墙脚洇出湿绿的青苔,大树的阴面苔藓积厚如铜钱,一片片的指状石苇斜斜从树干上萌发,一朵朵的白色小菌伞在叶底的雨雾中缓缓撑开。河里的水涨了两尺多,就快漫上驳岸,河道里的船只靠岸,已不用停在码头石阶旁边,不拘什么地方一拴,抬脚就上了街道。 街道上行人匆匆,撑着油纸伞,脚下的两齿木屐子踢踢蹋蹋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从街头响到街尾。穿这种木屐子的多半是年老的妇人,男人们穿鞋面刷桐油鞋底钉牛皮的雨鞋,时髦有钱的穿泊来的东洋套鞋,亮堂堂光滑滑,泥浆污物舀瓢水一冲就干净了,年轻的小姐太太则穿有着细细后跟尖尖鞋头的西洋皮鞋。这小小的吴镇虽说僻处水乡,却是水路通达,东到杭州,北抵上海,西接徽州,南下金华,只凭一船皆可通行无阻,东洋西洋的货物一早摆在了街头吉昌百货洋行的大幅玻璃橱窗后面。 吉昌行是吴家的生意,除了东洋套鞋西洋皮鞋,美孚的火油日本的火油炉上海的自来火,无锡的面粉杭州的白洋纱袜子他家都卖,本地的生丝茶叶他们也收,生意做得四通八达,杂七杂八。吴镇除了镇里一半的房子和地皮,镇外一半的农田和桑林都是吴家的了。而那镇里的一半和镇外的一半,都是乔家的,是乔家早一百年前就由辞官回乡的先祖置下的。乔家是吴镇上的阀阅世家,书香门第,官宦子孙。 只是近五十多年来,乔家逐渐衰落,从聚族而居的大家,到长房的独子单传,已有三代了,旁支亲戚也七零八落,剩得几个旧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往杭州上海去谋出路了。如今守着这乔家大宅的,就是乔家老爷,别号烟霞散人的。他的元配夫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便下世了,过了三年,乔老爷又续娶了一房继室,这位夫人过门多年都没生养,乔老爷也不急,只说大清国的皇帝都几十年没个龙子龙孙出世,何况我们。每日里只是唱曲逗鸟,家里养了一班小戏,也有三个戏子,两个琴师,日夜和戏子们孱在一起,c琴拍曲子,说要把《牡丹亭》全本演上一遍。置行头,请名师,邀宾朋,一来就十天半月住下研习,乔家十数年都飘着软绵的水磨腔,硬是把续弦的夫人也磨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别人向他道恼,乔老爷却欢喜不尽,说都要走这条路的,迟一点早一点罢了。又说,我有子有女,还有什么可恼的?便不再续娶,买了两个小妾服侍起居。儿子乔之珩已经长大,送往西洋读书,小姐乔之琬养在闺中,由得妾侍教养。 光阴易过,转眼乔老爷就六十了,他言道人活六十不容易,少不得从俗,要摆一下花甲宴。更兼家班在十年间把《牡丹亭》全本通演了一遍,他要为他们搭台演戏,以示庆贺。早三个月,他就派人寄信给苏州扬州的名角名票,上海杭州的名士名流,暮春四月之时,花月春风之际,在乔家唱上半个月的戏。 正日子那天,本镇的头面人物也都来了,韦家牛家吴家的老爷少爷们聚在花厅,跟名士贵宾们喝酒听戏,太太夫人姨乃乃们则在楼上和乔老爷的两房姨娘说话。花厅前的小戏台上正唱着《惊梦》,扮杜丽娘的是家班里的沈九娘,跟她搭戏演春香的却是上海的名旦琴湘田琴老板。这琴老板不过才二十来岁,却是红遍申江,扮相娇美,唱表俱佳。往日在台上都是他的杜丽娘,今日却甘为沈九娘做婢做贴了。上两出《闺塾》里和乔老爷票的塾师陈最良闹学打浑,端的是娇憨痴顽,甜俏可人,引得台下一片彩声。这里引着杜丽娘看遍青山杜鹃,脸上一团孩气,更衬得沈九娘桃腮杏眼,柳腰莲步,如痴如醉。一出《惊梦》唱完,《慈戒》过场中,客人们才低声交谈,都道是这沈九娘驻颜有术,哪里像是四旬徐娘。 韦家老爷向来和乔老爷交好,隔三岔五就会在乔家听曲,对乔家之事最有熟悉,听人质疑沈九娘的年华几何,当下睁开眼睛道:“九娘从十一岁进乔家,今年是整三十年了。当年霞翁从茧船上偶见此女,便觉得是可造之材,邀来此间,命曲师教调,只半年就莺声呖呖,惊煞人也。霞翁惠眼品人,再无看错。” 旁人听了,纷纷赞叹。韦老爷又道:“霞翁迷戏,已是个痴人,这九娘更是个痴人。自学上这个,就再没有一日搁下,当真个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三十年间从没间断,方有今日之杜丽娘。你们看琴老板,那也是绝色绝艺的了,比起九娘,尚差三成火候。” 牛老爷道:“那是琴老板年岁尚轻,再加二十年辛苦,也许就有了。”韦老爷摇头道:“非也,琴湘处乱红尘中,夜唱日眠,晨昏颠倒,更兼往来酬宴,忍气吞声,难免心浮气躁,为尘世所累。再过十年,就会艳名渐低了。他若是能有九娘的运气,遇上霞翁这样的东家,还尚可再越一层,否则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里,台上《慈戒》已完,琴湘田扮的春香在咒道: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见儿郎。吴家三少爷吴菊人听了微微一笑道:“琴老板的春香真是演活了,他的杜丽娘我在上海看过,那是不如春香了。韦老爷,这唱戏,除了要一幅好嗓子和静心修练外,伶人的性子合不合角色也是戏好不好的一处关节。” 韦老爷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有理,看不错你年纪轻轻,却是个懂戏的。幽贞娴淑的杜丽娘,就该绵软安静的沈九娘来扮,娇痴娇憨的春香让爱说爱笑的琴湘田来唱,就是找对了人。我就说霞翁会看人,再没有错的。嘘,听九娘唱了。”一桌子人屏声静气,听沈九娘幽幽叹道: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 吴菊人听了两句,有些儿闲闷,眼光不自觉地放在了杜丽娘的衣裙上,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九娘的行头是那处做的,花色这样鲜活?我在外边从没见过。” 韦老爷晃了两下头,才抽空答道:“你问九娘的行头?呵呵,都是霞翁的如夫人和女公子绣的,外面当然看不见。这可是真正的顾绣,如今有这个本事的,满世界找不出十个人来。” 吴菊人暗赞自己眼光好,怪不得衣裙上的花叶随着九娘的手法脚步随转光闪,像是活的一般。便又问道:“真正的顾绣?如今还有这个?我当是早就绝迹了。” 韦老爷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道:“霞翁的小夫人中有一位是松江丁佩的再传弟子,自归乔家,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了女公子。” 吴菊人惊问道:“这松江丁佩就是道光年间著有《绣谱》的那位吗?传说她既精刺绣又通画理,于顾绣是心知其妙而能言其所妙者。” 韦老爷看他一眼道:“贤契连这个也知?哦,你家现做着绣品买卖,对这个精通,原也不奇怪了。不错,顾家后人设幔授徒,收有无数女弟子,以至后来以仿效者皆称顾绣,市面上仿伪甚多,真品难觅,你们是应该留心的。我看贵宝号里,有一幅真品顾绣乎?哈哈。” 吴菊人淡淡一笑道:“自然是不如乔老爷家的多了。顾绣多以名画为本,杜丽娘身上的这件衣服上的梅花,不知描摩自哪位大师的画儿?” 韦老爷笑道:“不是哪个名画家的画儿,乃是乔家女公子的丹青。” 吴菊人“哦”了一声,沉思不语,再看九娘心迷眼软,桃腮春情,低回宛转,不觉心中一动,贴在韦老爷耳边问道:“乔家女公子芳龄几何了?有了人家没有?” 韦老爷眼睛只顾看着台上,随口答道:“总有十八了吧,怎好去问人家这个?估计是还没有许人。嘘,嘘,听这个。”心里厌烦老有人在耳边聒噪,将身子挪到另一边,远他远点,痴痴地看着台上的杜丽娘。 吴菊人也不气恼,笑一笑坐正了身子,静静听戏。 台上那杜丽娘迟迟疑疑地叹道: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待她唱完“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这上半天的戏唱完,乔家人排出盘碗酒盏,乔老爷换下戏装,笑嘻嘻出来与客人劝酒。午间休息过后,又唱起戏来。 这老天也争气,前些时下了整月的雨,河水快漫上街道,谁知到了临了,巴巴儿的就放了晴,春风拂面,柳絮绽眉,轻飘飘的随风上下,进了这深宅高院,有几片被杜丽娘的水袖牵住,便随着她的身姿忽起忽落,沾衣惹带,似解相思。 吴菊人本不是个爱听戏的,但这天却在乔家坐了整整一天。晚上掌起灯来,台上仍演着,是请的外班在唱《牝贼》。散了戏,人静灯暗,热闹了一天的乔家也歇下了,那天又淅淅沥沥地下 起牛毛细雨来,把个踩踏了一天的青砖拼花的院地子重又下得净润如洗。 漆黑的镇子静静地传出几下吱叽声,不知是猫儿还是黄鼠狼捉住了老鼠在抢食,稍远处镇子外的燕山上寒光点点,不是鬼火,更非萤光,而是老狐带着她的小狐猎食饱归,狐眼碧目,冷冷地俯视着下面的人家。 第二章 闺叹 第二章 闺叹 乔家热闹了半个月后,客散人走,一家子人像是走了真气,都懒散了,丫头婆子们捶腰揉脚,厨子小厮们懒动懒做,守夜的呵欠连天,应门的无精打采。 乔老爷连日兴奋劳累,身上便不爽利起来,有些个头痛咳喘,请医问诊又忙了半日,歇在内院。云姨娘也知下人们劳累,便在内院里生了只小小的泥炉子,燃着了炭结,自己熬药。服侍乔老爷吃了药,又用一盏薄铫子在炉子上熬粥,放了少许川贝母,拧了两个生梨汁,调了雪白的洋糖进去,熬得了两小盅,服侍乔老爷吃了一盅,那一盅便捧与九娘吃。 九娘生生唱了小半月的戏,虽是每日里曲不离口的,但吊嗓子拍曲子和大演大唱究是两样,劳心劳神劳力的,不敢有半点差池,因此上嗓子正发紧,喝了这粥,甜丝丝润津津,甚是舒服。 云姨娘看老爷和九娘喝了都赞好,便和翠姨娘商议再多熬些,每人喝点。翠姨娘笑道:“偏劳你了,既这么好,那我们也沾光尝尝。这几日说的话,抵往常小半年的。” 云姨娘嗓子也有些哑,笑道:“那得吩咐厨房去整治,要是搁这里熬,再熬半个月也不够的。”一时吩咐厨房买上半挑子梨,拣汁多甜脆的熬粥,余下的便让下人们每人分上两个。虽说宅子里唱了半月戏摆了半月的酒,但先头的准备买办也花了半月有余,下人们劳累一场,原该体恤他们些。 乔老爷这两个姨娘,一个名叫云霞,一个名叫翠轩,都是乔老爷从《牡丹亭》戏文中随手取来一用的。这翠姨娘便是韦老爷口中擅善顾绣的,每日除了刺绣,诸事不管。那云姨娘便兼了管家娘子,诸人起坐穿用之物全归她管,服侍老爷和翠姨娘着实精心,怕顾不上女公子之琬,便派了两个大丫头去服侍。这两个丫头一个叫鹦哥,一个叫唤茶,这名儿也是乔老爷取的,他因《闺塾》中有一句“昔时贤文,把人禁煞,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便把这两个丫头的原名改了。当初买来原是服侍小姐母亲续弦夫人的,夫人故世后,姑娘也大了,便辞了r娘褓姆,让这两个丫头去服侍。 这日午后,小姐在屋内歇中觉,鹦哥和唤茶在檐下晒太阳拣燕窝,低低嘟嘟地说着这几天的热闹,一个道唱小旦的琴湘田扮相好得跟咱们似的,没想到洗了脸换了衣裳,却是堂堂一表,那模样跟赵云吕布好比。一个道那个扮小生的余度香看着虽好,唱功却不及咱们家的冒聘芳。鹦哥道:“咱们冒先生要是年轻十岁,那个余度香哪里比得上?” 唤茶轻笑道:“是的,是的,谁能比得上你的冒先生?” 鹦哥打她一下,却叹了口气,不说话。唤茶又道:“九娘扮上后和余度香站一块,还真看不出差着十来岁。这九娘吃的什么,仙女般的只长岁数不见老。”鹦哥道:“她餐风饮露呗,谁能跟她比。” 唤茶奇道:“咦,有人呷醋哉。这门子飞醋你可吃不着,九娘是早说过不嫁人,唱戏唱一辈子,在乔家养一辈子的。” 鹦哥道:“我岂是不知?但冒……” 唤茶道:“冒先生和她也没什么情,不过是天天在一处,熟惯些罢了。依我说,你不如求求云姨娘,让她给老爷递个话。” 鹦哥啐道:“看我不撕你的嘴!人家没提,我上赶着,什么意思?到时说破了,又没个结果,我还怎么往那边去?” 唤茶道:“那你这么拖着了?一年小二年大的,算算你都几岁了,这不是白耽搁了你吗。” 鹦哥恼道:“不过比你大一岁,难道我就老了不成?正经咱们琬小姐还没说上人家呢,怎么也要把小姐送出了阁,才轮得到你我。” 唤茶“呸”一声道:“你是你,别拉扯上我,我可没看上什么人,不急着嫁。”低笑一声,又道:“小姐眼看也二十了,老爷也不上心看着挑个人。” 鹦哥冷笑道:“老爷眼里,除了戏,还看得见什么?怕不把琬小姐也磨成个杜丽娘他不甘心。不过这世上可没个柳梦梅、回魂汤,让他好硬拷状元公。” 唤茶噗嗤一笑,道:“你成日的往别院跑,也学得一口的戏腔。将来两口儿怕没得话说,日里是戏,夜里也是戏。姐姐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r儿般团成片。”说着便学唱了两句。 鹦哥忙拦住道:“轻声些,莫吵醒了她。咱们私底下这些没脸没皮的话,可不能让她听见。她姑娘家面皮薄,哪里禁得住我们这么胡调说笑。” 唤茶忙道:“知道了。”又放低声音道:“琬小姐也可怜呢,没了亲娘,老爷又是个不理俗事的。你看看这二年,小姐是越发瘦得可怜了。还每天端坐着给老爷绣这个绣那个,直着腰梗着脖子,一坐就是一天,大冬天也不歇,手冻得跟那桌上摆的佛手似的。我看着都不忍心。” 鹦哥道:“老爷要琬小姐给他挣脸呢,你没听见客人们都夸九娘的戏衣彩裙花活叶鲜的,把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把个翠姨娘和琬小姐使唤得还不如咱们轻省。真真可怜。” 唤茶道:“只盼着琬小姐嫁个好人家,姑爷知道心疼人,离了这里才好。这做绣活做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还不如绣绣自己的嫁衣。” 鹦哥道:“嫁衣倒是早有了,还是夫人预备下的。可是我说,除了自己亲娘,谁会想到这些长远的?那时候是夫人眼看自己不行了,叫个人进来做寿衣,便一并把小姐的嫁衣也做了。你可听说过寿衣嫁衣一块做的?还不是没办法,把人生生成个诸葛亮了。” 唤茶道:“可不是。唉,小姐这么好性子,我怕她将来要受婆家人的气。” 鹦哥忽笑道:“把你陪嫁过去不就行了?有你这个红线女在,谁还敢欺负了她?” 唤茶却不笑,道:“你这话说得是,将来小姐有了人家,你就跟了冒先生去,我就陪着琬小姐,你遂你的心,我称我的意,大家都没牵挂。” 鹦哥道:“瞧你如意算盘打的,这些大事岂容你我做主?说也是白说,再则,你干脆利落地安派好了你我的兼程,就不牵挂我了?” 唤茶道:“我做什么要牵挂你?冒先生温柔多情,怕不牵得你晕头转向,挂得你没闲工夫胡思乱想。你没空想我,我巴巴的想你做什么?” 鹦哥骂道:“死丫头,就会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拿了拣燕窝的镊子去戳唤茶的脸,唤茶笑着躲闪,早忘了要低声,莫吵人。 屋内之琬早就醒了,把两个丫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感伤一时好笑,听鹦哥钟情冒先生,不免又有了自怜之意。把个杜丽娘的戏词来磨心,暗叹道:“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听鹦哥和唤茶拿了拣好的燕窝交去云姨娘处,屋里四下无人,便唱道:“没乱里春情乱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唱罢,又吟道:“俺乔之琬好不可怜呵,连梦也无一个,怎比她杜丽娘呵?” 原来这之琬小姐从小听戏长大,早把这些曲子习得烂熟,只不曾在人前唱过。非但是她,就连家里的丫头下人,凡聪明伶俐的谁不会唱上两句。只是不识字的难解这里头的情怀,听是听,唱是唱,过了便撂了。只这琬小姐,从小儿这《牡丹亭》便是她的识字课,女儿家哪禁得住这般淹煎?春情难遣,无人可述,未免自伤自叹,自比杜丽娘了。 鹦哥和唤茶把燕窝交给了云姨娘,告退下来,鹦哥向她央道:“好妹妹,陪我去别院瞧瞧冒先生去?” 唤茶嗤道:“奇哉怪也,我去做什么?你们的私房话我又不要听,没的在你们眼前晃,惹你们讨厌。” 鹦哥拉着她衣袖道:“我老是一个人去不是太打眼了嘛。好妹妹,回来我帮你洗头吧?” 唤茶道:“好,好,好,就依你。我不你可怜,才懒得理你。谁稀罕你帮我洗头,我又不是没长手。” 鹦哥赦然一笑,两人挽了腰,兴兴头头地走了。 云姨娘在窗户里头看见这两个丫头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一径往别院方向而去,因叹道:“丫头们也大了,都该拣个人,发嫁了才是。人一大,心就野了,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要带坏了小姐。” 翠姨娘歪在一张铁蔾木的贵妃榻上,道:“这次来祝寿的有好几家家世不错的,不妨从这里头拣一门好亲,把琬儿嫁了。眼看快二十了,年龄上去,反不好说人家。” 云姨娘合上窗扇,过来都她坐下,道:“如何不是呢?这也要老爷肯才行哪。不过咱们可以先粗选几个,挑个机会问问,老爷要问起来,我们也有回答的话。” 翠姨娘道:“你看谁家的公子好?我听南浔张家的太太说,他们老爷刚给张家大少爷捐了个二品候补道的官,花了十万两。张家太太又说了他家少爷的年纪品行,有什么爱好,读什么书,我看是有点意思。” 云姨娘道:“嗯,这张家少爷算一个,跟我一桌的是湖州的陈太太,她也有意无意提到她家的二公子,今年刚二十,和琬儿同年,他家的宅坻叫‘五昌里’,听说比我家还大上一些。只是这陈二公子没进过学,十三岁上进了家里的铺子学生意了。” 翠姨娘摇头道:“家里再有钱,没功名没学问的,老爷是看不上眼。浙江学政王家的公子倒不错,家学渊源,已经是中了举的了,因上科主考是他父亲,才回避了没考,不然,就是个进士。” 数着这些世家公子,云姨娘忽然叹道:“家世好学问好的,未必是个有情人。女儿家选夫,家底大致上过得去的,首要的是还是要男方的人品好,琬儿过去才不受委屈。你看她整天不说一句话的冷性子,将来受了委屈也只是存在心里,不会为自己争上一争。你就看看她如今的形容,就可以想见将来了。” 翠姨娘也赞同她的说法,道:“姑娘脾气太好,也不是个好事。遇上那不知好歹的,把好性儿当成好欺,宠妾灭妻起来,实是有苦说不出。咱们在这里把这些世家公子拣一遍,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过是听他们母亲自夸。哪个做娘的不夸儿子?” 云姨娘忽然问道:“老爷今年请这么多客人,会不会也有择婿的想法?” 翠姨娘想一想,道:“老爷心里想的,谁能猜得出?我看我们还是跟他明说了。刚才说的几家太太,哪个话风里不是透着这个意思?只要我们松一松口,对方马上就会提亲,可老爷没提过,我们哪里敢擅自做主?” 云姨娘道:“所以还得我们来煽煽风。老爷的心思都放在戏上,怕是都没觉得琬儿已经长大。” 翠姨娘道:“这话对,第一步得先让老爷动这个方面的心思。” 两人商议半晌,还是觉得见机行事较好。 第三章  拒婚 第三章 拒婚 吴菊人自那日见了沈九娘穿的戏服,被上面鲜活的花叶牵动了情丝,回来后颠倒不已,暗暗思忖这乔家小姐该是怎样一个灵秀聪慧、幽静清雅的女孩儿,才能做出这样的绣品?又会画,又会绣,从小听昆曲长大,怕不是个杜丽娘似的人物?相貌如何,虽未见过,但大家闺秀,能差到哪里?何况乔老爷本人疏朗轩湛,清瘦爽阔,仪表非凡,交往的人物是沈九娘、琴湘田、余度香这样的美戏优伶,娶的夫人一定也有沉鱼落雁之容,超凡脱俗之姿,照此看来,他的女儿具闭月羞花之貌,冰雪珠玉之神简直是一定的。更何况这样一个顾绣高手娶在家里,吉昌行的绣品定会再上层楼,卖价更高。她的绣品若是送进宫去,讨皇太后欢喜是不在话下,闲时指点一下绣庄里的绣工,让她们的技艺突飞猛进,对吉昌行的收益岂不是更好。 主意打定,便想请何人做媒方能万无一失。寻常那些以保媒说媒为生的肯定入不了乔老爷的眼睛,一事不烦二人,韦仲清韦老爷既和乔老爷伯崦交好,请他去说合,乔伯崦不致会驳他的面子。这么一想,便叫人备了四色礼仪,亲自捧了,来到韦家,见了下人,说请韦老爷出来,有事相商。 韦仲清听了微觉奇怪,心想和吴家向来没什么交集,这吴老三来见自己是何道理?一边换了衣服,满面堆笑地迎出来,问道:“贤契过访,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请坐,看茶。” 吴菊人却不落座,双手抱拳,一揖到底,笑容满面地道:“有事相求世伯,还望成全则个。” 韦仲清看他行下大礼,吓了一跳,忙起身还礼,道:“贤契有话好说,不敢领此大礼。吴家产大业大,财大势大,哪里能有用到韦某人的地方?” 吴菊人上前一步,扶韦仲清坐了,自己陪坐一边,道:“此事非韦世伯不能成也。” 韦家下人送上茶来,韦仲清示意吃茶,两人端了茶碗沾了沾唇,韦仲清奇道:“哦?愿问其详。” 吴菊人放下茶碗,道:“世伯还记得那天乔老爷寿宴,我二人共桌,看沈九娘的戏?”看韦仲清点点头,便又道:“自那日听世伯提及九娘戏服乃乔小姐所绣,深为敬佩,对乔小姐之才艺十分倾心,不免有亲近渴慕之意。虽然寒门柴扉,不敢擅攀高第,但小姐仙姿,原是俗人不能企及。小可不才,愿为小姐终身之托。世伯乃乔老爷至交,旁人也许不成,世伯出马,马到功成。” 韦仲清听了这话,先不作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面容清俊,双目有神,胸背端直,身姿挺拔。再看他一双放在膝上的手,掌宽指长,甲短边洁,浑身整齐清爽,竟是个极出色的青年。心里暗暗赞道:没注意这吴家老三居然一表人才。 吴菊人任他上上下下看个够,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端起茶来喝一口,道:“可入得世伯法眼嘛?” 韦仲清呵呵一笑,道:“我于相人术上略懂一二,贤契面目清朗,眸子有神,下颔方正,嘴角有力。有此相貌,为人差不到哪里去。贤契美意,定能达成。但我从来不替人做媒做保,因此也不能为贤契破这个例。” 吴菊人一愣,道:“当真不能?”韦仲清笑着摇摇头,吴菊人微沉吟,道:“那能否请世伯做个引见?我和乔家不熟,若不是日前乔老爷华诞寿宴,本没福气上得乔家大门。若是贸然上门提亲,恐有失礼唐突之嫌。” 韦仲清其实深知乔伯崦脾气,本待不允,但吴菊人这样礼貌周到,好生教他为难,只得应道:“也罢,难得贤契看重我这个老头子,我就陪你走一趟,替你引见引见,成与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吴菊人道:“这个自然。” 于是两人往乔家而去。路上只说些今年雨水偏多,乔家戏班难得等不关痛痒的话题,丝毫不涉及乔家小姐。在韦仲清是癖嫌,在吴菊人是自傲。在他看来,乔家虽然家世清贵,但毕竟没落已久,人丁又薄,势力又单,不过是有地有屋有些祖传产业,却没有生意搭档,没有人脉关系,没有权柄势力,除了会花钱,一样不会。这样的家庭,若是有一两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马上就会败毁。而吴家却是正在上升之势,大哥吴萸人在上海开着洋行钱庄等,和东洋西洋的人打交道,二哥吴苌人在杭州管着丝行茶庄等,和浙江官场相熟,自己在本乡负责收丝收茶收绣收粮等,和本地头面人物称兄道弟,吴家可算得上是富甲浙西一方。攀亲讲究个知根知底,他乔家在本镇还能找出什么人好得过吴家?乔家小姐除了嫁给自己,还能嫁给谁去?越想越觉得有九成的把握,先头的忐忑不安,现在想来竟是多余。 不多时到了乔家,应门的看是韦老爷,也不多问,便进去禀报。里头的上等仆人迎了进去,请在堂上坐了,倒上茶,请乔老爷去了。一时乔伯崦出来,笑呵呵地道:“敢是你知道我这里有好事,你老远的隔着半个镇子知道了,赶着来凑热闹的?” 韦仲清笑道:“你有好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倒是奇怪,我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伯崦道:“好奇怪的话,我的好事,何用你来说。”一瞥眼看见吴菊人,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是谁?我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 吴菊人在他进屋时早站在一边,这时见他问到自己,便合掌在方寸前,深行一礼道:“小可吴菊人,专程前来拜会乔老爷。” 乔伯崦道:“敢是吴家三少爷吗?一向少会,请坐请坐。”转而向韦仲清道:“你们两人交情很深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韦仲清摆手道:“我老头子哪有结交吴家少爷的好运,不过是代为引见给你。我刚说的好事,便是吴三少爷的美意。不知你说的好事又是什么?看来我们说的是两件事了。” 乔伯崦抚掌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是两岔了。我刚和九娘、聘芳说话,说我们已经把《牡丹亭》排过了,不如再把《桃花扇》来演习演习。他二人倒是赞好,很是兴奋,只有那苏鹑衣有些犯难,说他年纪老了,没精神再c这么部大戏的琴,商议着要再寻个好琴师。我是死命的留他,九娘和聘芳也一径的帮腔,但看他也是真的精力搭不够,我就想另找个琴师来c琴拍曲,就让苏鹑衣当个班主,从旁指导一二,也不要回乡,就留在这里养老。他家乡早没了人,回去冷清清做什么。” 韦仲清道:“这个主意不错,我看甚好。这样,我进去和他们说话,你且听听吴三少爷的来意。” 乔伯崦道:“好,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韦仲清朝吴菊人道:“贤契稍坐,我去和苏老讲谈讲谈。”拱了拱手,往别院去了。 乔伯崦等他走了,掉头问吴菊人道:“吴三少爷有何指教?” 吴菊人忙道:“乔世伯不必客气,请直斥名字就是。” 乔伯崦道:“岂敢。吴乔两家向无交往,哪里有热络到这步了。” 吴菊人接口道:“以前没有来拜见,是小可失礼,往后还要请老世伯多加教训。” 乔伯崦煞眉道:“你做生意,我研戏,哪里教训得到你?” 吴菊人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戏痴打交道,本是客套之语,他却当真,倒叫有些哭笑不得,当下直言道:“闻说你家女公子尚待字闺中,没有许下人家,小可斗胆,妄想攀个亲,求老世伯把你家女公子许与小可为妻。” 乔伯崦听了一愣,道:“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还早呢。” 吴菊人一怔,方悟道这是《牡丹亭》《诘病》里的现成句子,倒被他拿来一用,得亏自己听过这出戏,不然还不怄些气?看来这乔老爷果是戏痴,闲时说话也带出戏词,便道:“小可虚岁三十,你家小姐今年也恰是双十年纪,都正合古意,不早了。” 乔伯崦把他细细一看,说道:“这话也对。小女是虚岁已快二十,实足算来还早。不知吴三少爷为什么年近三十还未娶亲?” 吴菊人听了心头一喜,以为是在查察他的底细。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在这乡间镇上是大大多见,人家女方要问一下,也是理当的。他先前自以为能和乔家平起平坐的想法,在见了乔伯崦后不知不觉没了踪影。清贵世族确实与商贾人家不同,一个年老多病的琴师要回乡,他都担心人家家里没人,要留着在自己家里养老。那真是把清客当做家人了。自家吉昌商行里从不养闲人,银钱上算得精,人情味就太少了。乔伯崦对人是这样情长,那他的女儿也一定是个宽厚的人。这样一想,又多生了几分爱慕,当下答道:“自二家兄婚后,双亲便开始为我留意亲事,但老天夺情,家慈家严先后病故,小可守孝六载,便迁延至今了。” 乔伯崦沉吟道:“原来如此。不知吴三少爷是哪一年的举人?” 吴菊人脸色微微一红,道:“小可读书不成,略识之无,随家兄经商,现总管乡间蚕丝茶叶药材稻米等进货买办。长兄在沪经营洋行钱庄,二兄在杭经营丝行茶庄……” 他还待要说下去,乔伯崦打断他,问道:“你家先人做过什么官?先祖封过什么爵?什么人中过科甲进士?出过贡生举人没有?” 吴菊人脸色从红转白,勉强答道:“吴家祖上没有人做官中举,只有先祖父是生员。” 乔伯崦点头道:“我就说还早嘛,你却不信。依你的家世,真的还早。等你考中后放了外任,做了三代官宰,你的孙子长到你这般大后,再来提亲,到时就可与我家门当户对了。” 吴菊人听了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含羞带愧,又气又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富甲浙西的万贯身家,生意圆通的多家商号,自己又是仪表堂堂,不嫖不赌持身清白,原来在世家门阀眼里不值一提。 那乔伯崦兀自说道:“家先父是做了三十年的道台,才辞官回家,我也是中了进士,正候选外任,不巧家先慈仙逝,我丁了忧,就一路歇到了如今。我家虽是官宦人家,却是世代书香,从未与寒族人家结过亲。……” 他还在絮絮叨叨往下说,把个吴菊人气得抬脚就走,走到门口,忍住气揖了一揖,扬长而去。 乔伯崦张大嘴看他还没等自己端茶送客,就径直离开,话都没有一句,反倒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摇头道:“唉,无礼之极。总之,是不读书之故。”站起身往别院而去。 吴菊人怒冲冲往外走,还没出大门,就听到高墙里传出柔转的曲子,他放慢脚步,听得一个女声唱道:“香梦回,才褪红鸳被。”嗓音既媚且丽,不觉让他住足细听,“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一曲唱罢,听得他猛地里心头一震,呆在当地。这曲子这歌声似一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却又挠得不是地方,让他浑身焦燥不宁。过了一会儿,女声又重复唱最后一句,显然是在研磨新曲。这就是乔伯崦说的要演习的《桃花扇》曲子吧。 演过了《牡丹亭》,再排《桃花扇》,乔伯崦好会过日子啊,这样的惬意生活,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历过。长到这么大,最熟的不是曲子,而是珠子,算盘珠子。吴菊人忽然生出一丝对自己的厌恶,从来都是锱珠必计,几时有过这样的闲适自在?自己的家业,这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了,那么仍然为了蝇头小利日日钻营不休,却为何来?难道经商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吗?已经有了那么多产业,为什么不清闲下来呢?像乔伯崦这样逍遥,舒舒服服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就是当初经商的目的吗?当初想的是有了钱去西洋东洋看看,每天打自己面前过手的西洋货物不知多少,总是惊讶这些东西的精巧华丽。如今挣下了一辈子花不光的钱,却把这个想法忘了,只想着这一批货都赚多少,再下一批又能赚多少。赚钱成了目的,人成了为赚钱而赚钱了。 “这春愁怎替,新词且记。”这不就是唱的自己吗?吴菊人缓步出了乔家,心里把这两句曲词琢磨了千百回,心里明白自己是动了春情,想着乔家小姐,不觉寝食难安。乔家小姐在他心里,已不光是淑女良配,还是闲情逸致,花月春风,少年梦想,鸳被红妆。 抬头看看乔家的花园粉墙,墙头上高大的榆树上飘下一枚枚榆钱,伴着幽幽的琴曲,吴菊人接住一片榆钱,心中一动。 第四章  寒食 第四章 寒食 转眼到了寒食节,乔家安排了两只船来接了乔伯崦、云姨娘、翠姨娘、琬小姐去扫墓,一同前去的还有琬小姐的丫头鹦哥,云姨娘的丫头粉蝶、翠姨娘的丫头细蜂,七人坐了一只船,另一只船则是七八个家人健仆,带了大小包袱,铺盖被褥,冷酒冻j,杯碟碗筷等,把两只船塞得满满当当,摇摇荡荡地出镇去了。家班里的琴师鼓师、生旦老末也放了假,愿意回乡扫祭的就回乡,懒得走动的就留下,访亲访友的出去玩耍,留了几个老家人紧闭门户,乔家在寒食清明前后这三五天空了一半。 船开出大半天,到了天目山乔家岭下,一家人弃船上岸,往祖屋而去。看守祖屋的佃户早几日就打扫干净了房间,就等着老爷小姐来。乔老爷和佃农走走说说,讲一下今年的天时,散散困坐了半天的腿脚,云姨娘指挥下人抬放箱笼,翠姨娘同琬小姐进到内室,鹦哥和粉蝶先服侍姨娘小姐更衣净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等众人都歇过了,下人抬了坟头酒坟头席先去摆放,乔老爷领了两位姨娘,琬小姐扶了鹦哥跟在后头,走了半里路,便到了祖坟前。c上香,敬了酒,烧了纸钱,乔伯崦率众人给祖先磕了头,拿了柄小扫帚在坟前扫了几个,拔? 第 2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思父觯瘟思父荩闼阃晔隆6犁阍谏负拖仁曳蛉朔厍坝侄嗫牧思父鐾罚宰派傅哪贡幻馊飨录傅吻謇帷p懈缑i锨翱砦咳敖狻?br / 乔伯崦招呼她道:“琬儿,莫哭了,过来坐下。” 琬小姐依言拭去眼泪,过去立在父亲跟前,鹦哥掇过一只交椅让她坐了,摸摸她的手冰凉浸骨,便拿出一件玉色锦缎面子银白羽纱里子滚银狐毛边的夹披风与她披在肩上。 乔伯崦道:“琬儿,南宋的高翥曾有一首《清明》诗,写得极好: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你这里哭得再伤心,你娘也是活不转来的了,就算你呕出三斗血来,她也不知道。她若知道,她在那底下也不得安稳。她在底下不安稳,那你也算不得是个孝女了。那些个穷酸腐儒,教导人家儿女埋儿奉母、闻雷泣墓,全是放p。他们只求自己嘴上说得痛快,全不顾听的人惊不惊。我倒不信那埋了儿子的郭巨他娘吃着儿子媳妇奉上的饭菜会吃得安心。” 琬小姐应道:“阿爹说得是。不过我见了娘的坟,实是忍不住伤心。” 乔伯崦道:“伤心那是人之常情,但凡尽到那份心,也就罢了。人生有酒顺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比如这一杯酒,倒在坟前,我的父母你的娘也尝不到,莫如自己喝了,两下都便宜。” 琬小姐道:“依阿爹说来,竟是不必来扫墓吗?” 乔伯崦道:“来,怎么不来?在屋子里关了一整个冬天,正值春暖花开,不出来走走,便辜负了良辰美景。清明节一来是上坟,二来也是踏青。舒散舒散筋骨,玩耍玩耍春光。不到花园,焉知春色如许?看青山啼红杜鹃,杜鹃啼血,那是自然,人若学它,就是自苦。” 琬小姐听了默然。父亲天性如此,夫妻子女情分上是极淡的。在他看来对坟涕泣纯是多余,但琬小姐想我伤心落泪,只是觉得伤心,便伤心了,哪里想到别的呢?在台上呼天抢地的哀嚎那是做戏,但父亲把七情六欲都看成是戏,那也把戏台放得忒大了。 大家一时都不言语,山岭里鸟鹊相噪,杜鹃布谷,斑鸠呼妇,煞是好听。琬小姐听得出了神,忽觉有被人窥视之感,猛一转头,看见不远处树丛里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瞪着自己,惊呼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指看去,辨识一番,有说是狸,有说是猫。乔伯崦笑道:“琬儿别怕,是一只狐狸。这里山大林深,又是坟头墓田的,有狐狸也不奇怪。说不定这狐狸还在奇怪我们在这里做什么,闹闹攘攘,占了它的地盘。” 鹦哥轻声笑道:“你自己衣裳上镶着它的皮毛,倒不认得它,真是好笑。” 琬小姐也轻轻一笑,不再理那只狐狸,弯腰在地上掐了一朵粉蓝浅紫的小花,捏在指尖玩耍。鹦哥也摘了两朵,替她簪在发髻上,道:“这是马兰头的花。荠菜马兰头,姊妹嫁在后门头。” 琬小姐回眸笑道:“那荠菜花呢?” 鹦哥道:“现在还没开,再过两个月就开花了,开了花结个小铃铛,摇一摇,噹一噹。” 云姨娘看祭扫已毕,将饭菜分与众人吃了。琬小姐脾胃弱,向不吃冷食,鹦哥挑了个玫瑰糖馅的松仁菱角水晶糕让她垫饥。 乔伯崦看看四周桃红柳绿、山青草碧,兴致颇高,踱了两步,唱道:“何处行春开五马,采邠风物候秾华。竹宇闻鸠,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 琬小姐笑道:“阿爹,你这几句倒是应景。挨下去该唱‘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了。” 乔伯崦点头道:“接得好。提壶叫,布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女儿,知我春游之意乎?” 琬小姐一笑接口道:“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 乔伯崦道:“敢是女儿想新茶?好,我们回去,管他寒食不寒食,扫拥落箨烹溪水,竹烟新瓦。” 云姨娘笑着对翠姨娘道:“瞧这爷儿俩个,在这荒郊野地倒唱上戏了。” 翠姨娘摸摸琬小姐瘦削的肩头,道:“难为你替老爷凑趣,说些他喜欢的。不然对着我们两个,闷也闷坏他了。过几日等老爷看准个好人家,把你嫁了,大少爷又在外洋,谁还能逗老爷开心。” 乔伯崦不以为意,道:“女儿还小,不急的。” 云、翠二姨娘对看一眼,不敢再说。两人本打算趁他高兴,提个话头,慢慢好议起亲事来,哪知被他一口就回绝了。两人叹口气,看天时不早,命丫头们把碗盘坐具都收了。 琬小姐装做没听见,背转了身去看树枝上一只红尾褐翅的伯劳鸟儿觅食。停停走走,不觉行到了坟圈后头,她眼睛跟着鸟儿转,一不留神脚下踩空,“嗳哟”一声跌倒在地。正皱着眉咬着牙揉脚踝子,忽见脚下那空d里探出两只小兽的头来,长嘴尖耳,四个珠子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警觉地瞪着她。 琬小姐被吓得叫不出声来,半卧在地上,也回瞪着它们。忽然眼前有灰影闪动,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扫过她的脸面,她再惊叫一声,伸手护脸,再睁眼看,认出是先头在树丛里的那只狐狸。 那老狐跃过琬小姐,跳在两只小兽的前面护住它们,爪子挠地,呲牙咧嘴地冲人低唬。琬小姐想原来是老狐回来护狐崽子的,便不再害怕,双手据地,慢慢向后挪。这时鹦哥早奔了过来,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琬小姐忙道:“别伤了它们。” 鹦哥哪顾得上它们,捏捏琬小姐的脚踝,一迭声问道:“怎么样?跌着骨头没有?捏着痛不痛?” 琬小姐转转脚腕,道:“像是没什么大碍,你扶我起来吧。”撑着鹦哥的胳膊慢慢站起来,轻轻放在地上走一步,又痛得她钻心地叫。那老狐见人来多了,带了两只狐崽一转身往地d里去藏得没影了。 鹦哥高声道:“云姨娘,小姐跌伤了,走不动路了。” 云姨娘翠姨娘粉蝶细蜂都在收拾东西,没注意到琬小姐走开,听见鹦哥叫唤,才赶了过来,抬着挽着扶回了祖屋。铺开带来的被褥,安顿好了,又问乔伯崦这里没个郎中,怎生是好。 乔伯崦道:“你拿这酒去替她揉揉就没事了。” 云姨娘无法,让翠姨娘服侍他休息,自己拿了祭坟的淡酒来给琬小姐揉脚。一边骂鹦哥不好生看着小姐,一边又埋怨乔伯崦,道:“劳师动众地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白让女儿受痛。” 琬小姐忍痛道:“云姨,这只怪自己不当心,哪里怨着上阿爹。” 云姨娘道:“不用你替他辩白,我还不知道老爷的脾气?除了他的戏,什么都不重要。女儿都这么大了,还留着不让出阁,旁人提一提,他就要甩脸子。你伤成这样,他也不问一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琬小姐强笑道:“云姨,扯那些做什么。你也累了一天,回过去还要服侍阿爹,快去歇着吧,我这里有鹦哥,不要紧的。” 云姨娘把酒瓶子给鹦哥,道:“这个酒没药效,只好借它点热力把淤血化散,要等明天回家去再请郎中看了。鹦哥,你多揉一阵,别躲懒,要是小姐痛得厉害,不管三更半夜都来叫我。”说完又嘱咐了几句才走。 鹦哥接过手要揉,琬小姐皱眉道:“别搓了,皮都快搓掉了。”鹦哥看她脚踝上又红又肿,高出一指有余,道:“不揉散淤血,明天还要痛呢。我有办法了,你等着。”拿了块洋手巾擦了手,去梳妆盒里拿了瓶梳头油来,倒了点在手上,慢慢涂抹匀了,再使上两成的力气按揉,这下又滑又光,省力不少,笑道:“这下不痛了吧?” 琬小姐点头道:“就你鬼点子多。” 鹦哥道:“在坟地里就别说鬼字好不好,一个说鬼地方,一个说鬼点子,也不怕忌讳。老爷祭个坟也不好好祭,说这个说那个,说不准你遭这个灾就是老爷没好好祭祖引起的。” 琬小姐吓一跳道:“别胡说。”鹦哥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揉了一阵,琬小姐说好了,鹦哥收拾了洗手。一会云姨娘让粉蝶送来新茶热粥,服侍琬小姐吃了,又过来看看,确定没什么大碍,才回去睡觉。 第五章 失盗 第五章 失盗 半夜里琬小姐痛得醒过来,慢慢把腿缩上来,伸手一摸,火辣辣地烫手,轻轻揉了揉,忍痛躺着。她知道这没什么大碍,过几天肿块消了就好了,不想吵醒别人,睁着眼睛捱到天明,听鹦哥翻身嘟囔,过一会儿又听她坐起身来,下床趿鞋,便闭了眼睛,假装熟睡。等她叫了两声,才缓缓睁开眼睛,懒懒地应了一声。 鹦哥趋上前来,借着天光看了看琬小姐的脸色,惊道:“你觉得怎样?怎么脸色这样难看?痛得很吗?” 琬小姐强忍道:“没觉得怎样,你别吓人,横竖马上就回去了。” 鹦哥道:“要不我叫云姨娘来看看?” 琬小姐道:“叫她做什么?来了也是这样。就算全家人都站在我跟前,也不会一眨眼肿就消了,白让人不自在,何苦呢。你扶我起来,穿好了衣服,早回家是正经。” 鹦哥只得依了,一边服侍她起床,一边道:“小姐也实在是好性儿,尽替别人着想,在自己家里还好,大家都知道,凡事都想着小姐。要是嫁到夫家去,遇上厉害的婆婆促狭的小姑子,没人心疼你,那可怎么好?” 琬小姐啐道:“你们这几天都怎么了,尽拿我寻开心?” 鹦哥忍了忍没忍住,道:“我听前头的人说,上两天有人来提亲,被咱家老爷轰出去了,听说是嫌男方门槛太低,老爷让人家做上三代官、读出几个翰林进士再来。” 琬小姐听了一怔,禁不住笑了,道:“这还真是阿爹的口气。” 鹦哥没好气地道:“你还笑得出来。” 琬小姐微哂道:“既然阿爹觉得不好,自然有他的理由。这事原不该是我们去c心的。我们在家里住着,哪里知道外头人的好坏?阿爹认的人多,相信他的眼光不会错的。好了,别嚼舌头了,把衣服铺盖收一收,别让云姨娘来催。” 鹦哥嘟了嘴,收拾东西。云姨娘过来看视了一番,把昨天带来点心糕饼分发下去,让大家垫垫饥,早点上路早点回家。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归置好了屋子,仔细检查了房屋门窗,抬了箱笼上船,紧摇橹慢提篙,午饭前到了吴镇。 里头云姨娘和鹦哥刚安顿好琬小姐,换了家常的旧衣服,扶上床躺着。外头乔伯崦已经请了相识的郎中来,延进内院,放下海棠红底子绣玉色蝴蝶的帐子,揭开一角,露出半截穿着秋香色敞脚夹裤的腿,白色的洋纱袜子,不现一丁点皮肤。 一个婆子取了一张骨牌凳放在帐前,请郎中坐下,鹦哥替琬小姐卷起两寸裤脚,鹦哥拿一块烟青帕子盖在脚踝上,郎中伸手隔着帕子在琬小姐腿上按了按捏了捏扭了扭转了转,收了手,说道:“不妨事,没伤着骨头,只是扭伤筋了,不要紧的,每天用药酒搽几次,热敷几下,过几天就好了。” 婆子送走了郎中,唤茶掀起帐子挂起来,拿了药酒替琬小姐搽,又埋怨鹦哥怎么不看好小姐,鹦哥只不辩解。反是琬小姐恼道:“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要你们紧盯着。行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睡一会子。一早上在船上蜷着,阿爹姨娘都在跟前,也不好意思睡下。” 鹦哥道:“能睡就最好了,从昨夜到今天,也没好生睡过。睡醒了再吃饭吧。” 唤茶道:“这洋纱袜子口紧,怕箍住了小腿上血脉,脱了吧。”便替她脱了袜子,盖上一床又轻又软的烟灰色素缎底子上织玫红色缠枝蔷薇的蚕丝被,放下帐子,两个且去吃饭。 琬小姐躺着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梦里像是听见屋子里有声响,朦朦胧胧间唤道:“唤茶?”不见有人应,转个身又睡着了。 帐外那人被她这一声慵懒的梦呓声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没见有动响,大着胆子把帐帘揭开一条缝,向里一看,猛见枕上一团乌云青丝,衬着一张雪白小脸,长眉入鬓,睫如蝶须,合在面颊上,弯弯的嘴唇如同池塘新挖的红菱,映着海棠红的帐子,雪白的脸上也带着一层水艳艳的粉色。 这一看顿时魂飞天外,屏住气息不敢喘气,慢慢放下帐子,环顾四周,乌木的架子床边有一张同样质地的梳妆台,上面镶着一面西洋的鸭蛋形玻璃镜子,台上一只紫檀的梳妆匣子,边上放着一把西洋银背手镜。一只乌木的书架上摞着重重书函,边上一只同样是乌木的高几上搁着一只白瓷盘,里面供着一盘金黄的佛手。白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坐靠着一张椅子,以手拄颔,一脸倦容。 南边窗下有一张绣架,覆着白绢,看不见绣的图样。绣架旁边一只小书架,里面放着各色丝线,一绞一绞有大有小,怕不有上百种。对面墙下放着两张乌木的玫瑰椅,中间一张几子,上头放着一只西洋玻璃刻花大碗,里面用清水养着三团豆绿色的绣球花。 这一番打量下来,发觉这竟是一间清雅绝俗的女儿香闺。除了一个紫檀的梳妆匣子,全部木器都是乌木所制,比那些豪奢人家所喜的苏作紫檀花梨j翅等木器的富贵气象,更显书卷气和闺阁气,也更显女儿家的秀气。整间屋子没有炉鼎等古董陈设,只有一个白瓷盘和一个玻璃大碗,花有绣球,香有佛手,空灵娟好。海棠红的帐子,豆绿色的花,轻香爱娇,妩媚可人。回头再看,那美人图上倦怠的样子,不就是床里睡着的人吗? 那人上前轻轻取下画轴,卷起来藏在袖中,趁着四下没人,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再回头望一眼,揭开身边绣架上的白绢,原来是一幅芍药图,已绣好朱j绿叶,图中花叶离披,弱不禁风,精细非常。心中赞叹不已,暗自点头,仍旧用白绢覆了,出了房掩了门,潜步藏身躲进院中木香架下,踩着墙角的石笋,三下两下翻出高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这正是院中最清静的时分,婆子丫头都去吃午饭了,大白天的也没人巡夜,这才让人钻了个空子,轻轻巧巧被窃了东西。而若非是胆大妄为之极、具势在必得之心,又在负气暴怒之下,还有三分轻薄无赖之人,寻常盗贼,哪敢在青天白日之下翻墙越户? 稍时片刻,鹦哥和唤茶吃了饭回房,看看琬小姐兀自好睡,也不惊动她,自做自的活计,一点没发现屋里已遭了窃。琬小姐这一睡直睡到日头偏西,梦里唤一声“嗳哟”,才醒了。鹦哥唤茶上来侍候,倒了热茶嗽了口,端上一碗赤豆莲芯粥,拌上细绵洋糖腌制的糖桂花,极是香甜。琬小姐吃了,忽道:“我想起来了,刚才做梦,梦见有人进来,摘了我的画,就扬长走了。好生奇怪。” 唤茶道:“可真是奇怪,那画不是好好的在墙上挂着吗?”伸手一指,愣着说不出话了。 琬小姐见她神情有异,忙抬头去看,那佛手上方的墙壁上只有一块画印子,比四周的墙壁要白上一些,上面空有一枚钉子,钉在那里像是在告诉盯着它看的人,这里原是有一幅画的。 两人惊得呆了,鹦哥听见,过来一看,也目瞪口呆,猛地醒过来,问唤茶道:“昨天我们没在家,你不是你收起来了?” 唤茶带着哭腔道:“我收它做什么?” 鹦哥又道:“该不是上午郎中先生来,怕让他看见,谁收了不曾?” 唤茶急得额角冒汗,道:“屋里管这些的只有你我两个,妈妈们即使进来也不会理这些,我没收,你也没收,难道真的是有贼骨头进来过?” 两人一起转向琬小姐,琬小姐迟疑地道:“我梦里的事,也做得准的?”忽然把脸一红,道:“你们再细看看,丢了别的没有,要是光丢了这画,这贼可就不是一般的贼了。” 鹦哥一边查看屋子里头的东西,一边道:“丢了别的还好,小姐的画像被人窃了去,可不得了。这要是落在什么人手里头,可要出大事了。” 唤茶去把梳妆匣打开,检视一遍,道:“都在呢,一样不少。” 鹦哥忽道:“这绣架也被动过了,我记得我出去时特地取下绢子掸了一下,又盖回去,盖得周周正正的,你看,这会子被扯歪了。” 两人对望一眼,道:“今天被老爷云姨娘打得脱皮算起轻的,打死都有份。”说着脸都吓白了。 琬小姐也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画像会落在什么人的手里,惶恐之极,但仍不忘安慰两个丫头,道:“我就说是我硬着你们去吃饭的,与你们不相干。” 唤茶急得哭道:“云姨娘会说做什么吃个饭要两个人一起去?为什么不留下一个守在屋子里,万一小姐使唤,叫不着人怎么办?这只是丢了东西,要是小姐在屋子里遇上什么事呢?要是歹人对小姐有什么坏心呢?我们两个就是被打死了都没关系,小姐,你的名节才是顶要紧的。” 琬小姐听她这么一说,脸都吓白了。先前她还只想到梦中有人取走她画,这不是《牡丹亭》里的情形吗?是前世的姻缘降临了也说不定,是以先头还有些害羞,待听唤茶这么一说,才真正悟到此事的可怕。 鹦哥涨红了脸道:“死也顾不得了,这事得马上去禀明云姨娘和老爷。” 第六章 提亲 第六章 提亲 第二天快至午时,门上来报,说吴家三少爷求见。乔伯崦还有为昨天失窃之事震怒,听吴老三来,哪有心情见他,便道不见。传话的小厮阿槐道:“吴三少爷说,他手上有一卷画,要面交老爷。” 乔伯崦听了一怔,道:“他既是献画,让他把画留下便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不想见他。” 阿槐低眉垂眼道:“吴三少爷还说,他这画只有见了老爷才能面交,老爷如果想看一看画上到底是画的是什么,还是见一见他本人为好。” 乔伯崦心知有异,只得忍气吞声地道:“让他进来。” 阿槐出去,不多时领了吴三少爷吴菊人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穿青布长袍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只长而扁的木盒。吴菊人手里拿着一支长形物件,外面套着藏青绫子的画轴袋儿,见了乔伯崦深深一揖,笑容满面地道:“乔世伯有礼。听说前天你们去了乡下扫墓,路上可好走?” 乔伯崦淡淡地道:“吴三少请坐,这位先生也请坐。我们回乡都是乘船,不用走路。你说有画要交给我,可就是这一幅?”说道伸手去接。 吴菊人却不递上,只道:“世伯可听说过苏州有个著名的琴师,人称琴十九的?” 乔伯崦道:“自然是听说过的。琴湘田琴老板的本家堂伯,听湘田说他小时候学戏,便是由这位堂伯c的琴。” 吴菊人道:“不知世伯见过这位琴十九无?” 乔伯崦道:“我向在本镇,少沾红尘,那位琴十九又只在苏州上海搭班,他成名这许多年,我竟没有见过一回,听过一曲。” 吴菊人拍手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位就是琴十九先生。”转向那中年男人道:“这位就是我说起在家研磨了一辈子《牡丹亭》的乔伯崦乔老爷。上个月令侄琴老板在这里唱了半个月的戏,那真是群贤毕至,老少咸集,风雅无限。小可蒙世伯垂青,见赐请柬,叨陪末座,总算见识了一下。” 乔伯崦一听起琴十九,悚然动容,起身离座,向琴十九抱拳道:“刚才不知是先生来到,怠慢了。阿槐,快上今年刚上的新茶。琴先生,请上座。” 那琴十九也离座回礼道:“听湘田说起过乔老爷是天下一等一的懂戏的人,早想来拜见,只是一直没机会,这次是借吴三少的东风。我也早想一会沈九娘了,听湘田说九娘的杜丽娘高出他许多,他能给九娘配春香,让他得益非浅,回去关上门细细琢磨了几天,再唱给我听,果然比以前进益了不少。” 乔伯崦喜道:“果真?那是琴老板自己有心又有悟性,以他这个年纪,唱到这样很不错了。这样,我们去后头找九娘拍两出如何?我家的琴师和小生都回乡扫墓拜亲去了,只有九娘在,这几天正无聊呢。”说着拉了琴十九就要走。 琴十九笑道:“吴三少还有事请教乔老爷。” 乔伯崦这才记起旁边还坐着一个吴菊人,忙道:“贤侄少坐,我们去去就来,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他一心想着去找九娘,吴菊人来有什么事他早忘了,看在他引见琴十九的份上,态度亲热了不少。 吴菊人摇头道:“我对戏不是很熟,去了也是枯坐,就不去添乱了。世伯,这画还请你过目。”这时才把手里的画轴套子去掉,双手捧着奉上。 乔伯崦欢喜地道:“好,好。是什么画?吴少爷要找我鉴定字画,可太看得起我了。”接过来展开半尺一看,勃然变色,铁青了脸道:“吴少爷此举,是何用意?” 吴菊人抬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优哉游哉地道:“还是上次那件事。” 乔伯崦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那件事是什么事,忍了一口气,道:“你想怎样?” 他对吴菊人的态度一时三变,倒让琴十九坐立不安,吴菊人看得明白,便道:“这话三言两语的说不好,不如请琴先生先去见沈九娘,我们两人在这里细说?” 乔伯崦看看他又看看琴十九,明白他是在用琴十九为饵,照理该马上端茶送客,但心里实在舍不得,咬牙道:“就依你。阿槐,你把琴先生引去见九娘,我过一会就去。”又对琴十九道:“琴先生,你先请,我和吴少爷说两句话就来。” 琴十九起身告退,阿槐捧了他那碗茶引他向别院而去。 乔伯崦等他们走远,才发作道:“你这个强盗贼坯子,居然敢拿着贼赃来见失主,好大的胆子!哼哼,要不是念在小女的脸上,我马上扭你去见官。快说,你想干什么?” 吴菊人也冷笑道:“你乔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别人都是下三滥下九流,我吴家哪里入得了你的青眼?既然如此,我就无赖一下好了。你乔家昨天就失了画,却不见你报官,可见你是顾着你家小姐的名声。你家小姐花容月貌、玉洁冰清,哪容得别人乱嚼?传扬出去,可对她没一点好处。实话说,我是翻了墙,进了房,见了真容,摘了画。本来想偷偷见一面,看是什么玉天仙要这么宝贝似的藏着不许人,也没想怎么着,只要出一出那天你给我受的恶气,我也就心平了。谁知一见真容……咳,我是真心爱慕,想娶她为妻,岳父请上座,小婿给你磕头,一来陪罪,二来求婚。” 乔伯崦听了他这一番话,气得抓起桌上的茶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却说不出话来。 吴菊人不躲不闪,任茶水溅了一身,咚咚咚磕完九个头,长跪谢道:“岳父既已赐茶,那就是同意了。回头我就请韦世伯来下定。婚期订在两个月后可好?再等下去天就热了。” 乔伯崦怒道:“我可没同意。” 吴菊人不理他,接着说道:“琴十九是我请来孝敬你老人家的,你要是喜欢,就留下他侍候,要是不喜欢,我再另外找。上次你和韦世伯说府上的琴师老了,要另觅高手,我就代劳了。琴十九技艺人品都是出挑的,他原来的班子原是不肯放人,我资助他们上京庆寿的费用,又替他们另找了琴师,你老人家就不用c心了。” 乔伯崦听了这话,不作声了。吴菊人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里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钱财。一个戏班子的琴师岂是轻易挖得走的?何况又是这样的名师。何况这个戏班还要进京庆寿,正是用得着人的时候。这份礼送得,就太厚了。若是不领,退回去,那琴十九原来的戏班已北上,一时间让他去哪里傍班?一个班子一个琴师,哪个班子敢多请一个名琴来供着不用?这真是留又不是,退又不是。 定眼把吴菊人看一看,冷冷地道:“像你这样的人,手段这样的狠辣,小女弱质纤纤,进了你的门,哪里经得住你的心机,还不得把她给毁了?我为着小女着想,也不会把她嫁给你。你用了多少钱,我照补上就是。你看上哪一座山头、哪一处田产,开口就是了。要镇上的房子,划几条街给你。就算你看中我这处院子,只需给我三天时间,我倒腾出来给你就是。” 吴菊人没想到这乔伯崦竟是这样的硬脾气,不免一呆。再想想也不奇怪,他一生都在家里研究戏文曲子,从不和官场商场上的人来往,因此折衷、退让、计算、反套等等从不涉及,直来直往,宁折不弯。这样的人虽然难打交道,却是让人尊敬的。当下再拜道:“岳父教训得对,是小婿错了。小婿不懂你老人家的清风高节,惭愧之极。但愿今后能常侍膝下,亲聆教诲,懂得做人的一二道理。你家小姐雅洁高致,小婿敬爱不及,哪里会对她有什么不恭?小婿今日起下誓言,若得小姐为妻,一生不置妾侍,不纳内宠,若违此言,教我粉身碎骨,不得全尸。” 乔伯崦凝视他半晌,道:“要是没有子息呢?” 吴菊人大喜,道:“大清国都四十年没有龙子龙孙,我又算什么?再说我两位兄长已有儿女数名,吴家早有后人,小婿不会以此为藉口破誓。”他说大清国四十年没有子孙云云,那是听人传过乔伯崦说过的笑谈,便借来一用。 果然乔伯崦听了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人,起来吧。” 吴菊人依言起身,又行了一揖,垂手侍立。 乔伯崦道:“这画既然你已摘下,就归你吧,算我乔家的定仪。” 吴菊人喜出望外,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小锦盒,打开来双手捧上,道:“这枚羊脂白玉如意子冈牌是小婿的文定之物,请岳父笑纳。这件玉牌虽然难得,但岳父家里什么没有,哪里敢在你老人家面前献宝。但一来是家传的,二来口采好,三来君子以玉比德,正好堪配小姐。我听说乔公子名之珩,猜想小姐也是玉字排行,斗胆一猜,请岳父莫怪。” 乔伯崦拿过来看了看,道:“确实是明陆子冈的手笔,是件宝贝。好,我收下了。要说斗胆,你斗的什么胆?你还用得着斗胆吗?小女闺名之琬,字宛玉,正是宛如珠玉,你猜得不错。”旧时订婚要行问名之礼,乔伯崦这是在告诉吴菊人乔小姐的闺名和别字,又说了生辰八字,吴菊人磕头拜谢。乔伯崦最后说道:“行了,我要去后面听琴十九的琴,你也一起去?” 吴菊人道:“小婿在这个上面是门外汉,正要岳父指点。” 乔伯崦冷笑道:“怎么,还有你不会的?”这个女婿来得冒冒失失,他接受得不情不愿,因此言语上对他就一点没有欣喜之情,鼻子里出气,眼皮子底下看人,又是鄙夷又是忿闷,又是无可奈何,被人挟持威吓,这于他平生还是头一遭。嫁女儿嫁得这么不舒心,想想是气,鼻子里哼一声,起身便走。 吴菊人苦笑道:“是,是,惭愧,惭愧。”跟在后来亦步亦趋,心里暗自得意。 一路上分花拂柳,穿堂过户,到了别院,跨过月d门,迎面一个小小池塘,塘里有睡莲新叶初张,池水上飘着点点榆钱,池边上种着榆、柳、梅、桕等树,枝条覆瓦,清幽映绿。南墙下种着几十盆牡丹,正是开花时节,姚黄魏紫,绚丽夺人,蜂媒蝶使翩然其间,一派国色天香。吴菊人徜徉花间,不觉沉醉,深感自己攀了一门好亲。 乔家小姐于他,不过是憩睡中得窥一面,性情脾气可说一无所知,而他之所以如此沉沦忘我,实是羡慕乔小姐生长的环境气氛,高雅脱俗,率真至性。文人求仕,商人求财,兢兢业业营营汲汲,费尽一生,最终目的无非就是过上乔伯崦所过的日子。而又有限于见识修养等,无一蹴而成,难免有伧俗粗劣之嫌。吴菊人积攒下巨资财富,要什么没有,所缺的恰是一点风雅,乔小姐便是通往风雅的一条捷径。商人逐利,以小钱博厚报,正是无所不用其极。怪不得乔伯崦看不上他,鄙视如扰人之臭虫,冷眼如钻营之仓鼠。 想明这一节,吴菊人不免又垂头丧气。 乔伯崦早忘了后头还跟着一个人,笑呵呵地迈进临池的听雨轩,里头沈九娘穿着家常旧衣,挽着偏髻,头上c着一支珠簪,不施粉黛,正陪了琴十九坐在桌边品茗,见他进来,都起身让坐。阿槐奉上香茶,吴菊人面前也叨光斟上一盏。 乔伯崦朝琴十九热切地道:“琴先生远来辛苦,请尝尝这个茶,是我家茶山自家采收的明前茶,揉茶的不是老茶工,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手细r嫩,更兼气弱体凉,出来的茶叶片上纤毫不落,没有烟火气。我将之命名为女儿茶,一年也只出十来斤,光供自家品尝,外头是见不到的。一般客人来了,也舍不得拿出来待客。” 沈九娘笑道:“乔老爷快别这么说,传出去人家要说老爷待客分三六九等了。”伸衣袖掩口一笑,声音听来如莺啼燕呢,把吴菊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只见过戏台上扮着粉彩的杜丽娘,没想到杜丽娘的艳妆下,这沈九娘是如此的清碧出尘,宛如岫岩白云,空谷幽兰。只管惊叹,丝毫没留意自己上次喝的只是乔家次一等的茶。 琴十九低眉应道:“乔老爷推爱,琴某愧不敢当。这茶确实世间少有,而这泡茶的水,轻滑甜润,是山泉水吗?” 乔伯崦拍手道:“琴先生的是大家,一尝就尝出来了。这是我家不传之秘,以后再说。呵呵,还有这煮水用的炭火,先生可知吗?” 琴十九闭上眼睛闻了闻,又轻啜一口,笑道:“乔老爷,说错了可不要笑话,这是松塔烧的炭。” 乔伯崦拉着琴十九的手摇了两摇,喜不自禁,道:“先生果是不凡,不愧贤名。” 琴十九逊谢道:“哪里哪里,年轻时淘气,也玩过一阵茶具茶经,玩物丧志,以至家道衰落,才入了梨园。” 乔伯崦经他一言提醒,道:“哎呀,说得高兴,忘了请先生一展琴技。” 琴十九俯身打开身边的那只扁盒,原来里面是一把三弦。拿起琴,转轴调了调弦,问道:“乔老爷想听什么?” 乔伯崦却不点,问沈九娘道:“九娘?” 沈九娘看了看琴十九膝上的三弦,问道:“紫檀的?那就来《锦缠道》转《小桃红》,前一曲听沉郁,后一曲听俏生。” 琴十九点头道:“果然是九娘,出得好题。”略一沉吟,右手开弓,左指点捺,一曲琴音如空山鸟鸣般响了起来。只听得乔伯崦如痴如醉,沈九娘凝目不语,吴菊人粗通音律,闲时偶尔也吹笛一曲,只是没有受过名师指点,消遣而已。这时听来深觉心旷神怡,心里暗赞自己这一份大礼送得好,送到乔伯崦心坎上了。此念一起,忙又自责,蹑心收神聆听。 琴十九收手罢弦,朝沈九娘微微一笑,沈九娘呆呆迎上,看着琴十九,却对乔伯崦道:“乔老爷,《桃花扇》成矣。” 第七章 照璧 第七章 照璧 吴乔两家联姻,这事一传出去,马上哄动了吴镇。有的说是吴家高攀了书香官宦人家,他吴家不过是开铺子做买卖的。有的说是乔家另有打算,眼看乔家就要败落,搭上了吴家,就又可以兴盛一时。有的人冷笑,说乔家上了吴家的当,这乔家只得一个女儿,嫁进了吴家,将来这田产房产,不都归了吴家吗?这吴镇从今以后,就真的成了吴家的了。别人问说乔家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怎么也轮不到吴菊人来接手。其人道:这乔家的儿子放洋这么多年,回不回来还两说呢。就算回来了,他对这些不熟,哪能斗得过吴三少? 这些话也就是只能背着吴乔两家说说,当面都是笑容堆面,恭喜的话满口不绝。这两家联姻后有钱有势,谁能与他们比肩?巴结还来不及,得罪了人家,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镇上的镇外的,远的亲近的邻,无不送上厚礼。开始吴乔两家还折开来看,回来越送越多,看不过来,便腾出几间空屋子,摆放贺礼,另外命人登记造册,将来好回礼。 婚期日近,云姨娘和琬小姐忙着收拾嫁妆,翠姨娘赶着绣一顶喜帐,藕合色的薄纱,上面绣满缠枝纹样的百合石榴、如意云头、宝瓶莲座。喜帐本来备有一顶,是冬用的厚锦红底子,眼下就快入夏,那大红的自然不能用,只好另做凉帐。颜色虽然不喜庆,但寓意却深。藕是成对结偶,百合是百年好合,石榴多子,其它也都是吉祥纹饰。颜色又配得娇嫩,琬小姐看了也心痒,让鹦哥和唤茶去收拾,自己坐在翠姨娘对面,两人对绣。绣一阵,两人抬头相看一眼,微微一笑,埋头继续。两位姨娘把琬小姐像亲生女儿一样捧着养大,这眼看有了归宿,都是满心欢喜,觉得乔伯崦忽然开窍了。 两人绣着,闲聊几句,琬小姐忽道:“翠姨你把鹦哥留下可好?” 翠姨娘道:“怎么?” 琬小姐低头道:“我带唤茶一个人就够了。鹦哥留下。”说着脸色飞红。 翠姨娘奇道:“这两个丫头是你亲娘留下的,带在身边又懂事又听话,还能帮你拿主意,有她们在,我们也放心。她们就替你亲娘和我们照看着你。你留下一个,让另一个没个帮手,过去了怕使唤不便。” 琬小姐吞吞吐吐地道:“不是留一个带一个,是留鹦哥。” 翠姨娘不解,问:“有什么区别吗?” 琬小姐红了脸道:“鹦哥想留在家里。” 翠姨娘停了针,看着她道:“丫头自然跟着主人,哪能随她们想留还是想走的。她如果这样想,就错了,我回头让你云姨去教训她。” 琬小姐急了,也住了手,抬起脸央求道:“翠姨。”咬了咬下唇,道:“不是她说的,是我想让她留下。要是觉得一个唤茶不够,另外找个人就是了。” 翠姨娘道:“这可奇了,那两姐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硬把她俩拆散,她俩未必乐意,你使唤新人还要淘神教导,没的淘气,又多添麻烦,这到底是为什么?” 琬小姐把头一低,用蚊子哼哼的声音道:“鹦哥心里有人,我不想拆散他们。翠姨你做件好事,成全了他们吧。” 翠姨听了一惊,道:“是鹦哥那丫头说的?好个没脸没皮的,这样的不安分的丫头,原是不能侍候小姐。不要也好,看我回头不撕她。” 琬小姐忙道:“翠姨,她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这样生气,反害了我的好心。翠姨,你也说过女儿大了就该嫁了,”说到一个“嫁”字,几不可闻,停了停,轻轻道:“鹦哥她们两个,比我还大两三岁,岂不是早就该打发了?鹦哥有自己中意的人,正是一桩美事,日夕有情,将来也不会反目。你成全了他们,就当是做善事,他们念你的好,比绣一幅观音像还灵。” 翠姨娘笑骂道:“看把你巧嘴巧得,跟个鹦哥儿似的。也罢,这是你的好心善心,我可不敢掠你的美意,他们要念好,只管念你的情就是了,就当是我送你的修行。” 琬小姐大喜,道:“谢谢翠姨。” 翠姨娘道:“说了半天,还没说那丫头看中了谁,要是我错点了鸳鸯谱,岂不是把你的好意变成了歹意?” 琬小姐臻首绣了两针,才道:“是冒先生。” 翠姨娘愕然道:“好个丫头,真好眼光。冒聘芳温文隽秀,确实好人家。这么说,聘芳和鹦哥是两情相悦了?瞒得倒紧,我们是一点风声不知。” 琬小姐含笑道:“不是的,是鹦哥自己相中的,冒先生怕是不知。” 翠姨娘道:“怪不得。我看聘芳是个老实人,不像是别的戏子那样狐媚惑行。丫头们大了确是闹心,早该把她们嫁了。也好,她既然看中了聘芳,就把她指给他就是了。不然她心里不安分,跟你过去了也不能安心服侍。琬儿,你是个善心的人,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修行,这辈子定能平平安安,夫敬子孝。”一席话得琬小姐羞红了脸,翠姨娘叹口气道:“过去了就做当家乃乃,你这么腼腆害羞,如何压得住吴家的人?到时何不让下人们给越过头去?好在吴女婿像是个会疼人的,他跟老爷保证过,一辈子不纳妾呢。我 第 3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住吴家的人?到时何不让下人们给越过头去?好在吴女婿像是个会疼人的,他跟老爷保证过,一辈子不纳妾呢。我看老爷会答应下这门婚事,吴三少爷这句话是关键。你别看老爷他除了唱戏,诸事不管,这事上倒把得甚严,很是精明。本乡本土一个镇子,知根知底,又不用远嫁,又不用侍候公婆。找来找去,还真找不出比吴三少爷更好的女婿了。虽然他家不是读书人,但金无足金,人无完人。针无两头尖,箩里挑花会挑花了眼。” 琬小姐粉面飞霞,真合压倒桃花一般,忸忸捏捏地道:“翠姨,早知引出你这么多话来,我就不说了。” 翠姨娘见琬小姐窘得坐立不安,一笑住口。 云姨娘把两个丫头使唤得团团转,整理嫁妆就花了一个多月。黄花梨的拔步床、衣橱、柜桌、枕箱、衣架,紫铜的面盆嗽盂、手炉脚炉、漆盒瓷瓶、陈设屏风、烛台灯火、被帐铺盖、冠巾鞋袜、四季衣裳、整匹的绸缎布帛、金银首饰、梳洗用具、珠玉珍玩、文房四宝……凡是新娘嫁到夫家所需的用具一应俱全。这里头有乔伯崦前一位夫人的陪嫁,也有琬小姐亲娘的嫁妆,以及两位姨娘给她新添的,用上三辈子也用不完。这也是本地的风俗,十里红妆到夫家,吃的用的使的都是娘家的东西,不受夫家的辖制,不受夫家的气。 婚礼定在五月十八,是个宜嫁娶、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十六这天,明月当头,光华四散。白天的热气散了,天井里夜凉如水,月华如练。几株玉簪抽出淡紫色的j蕙,开着小花,幽幽地吐着香气。琬小姐洗了澡,穿了一件薄衫子,披散着一把长及臀下的漆黑长发,坐在一张j翅木四面开光的绣墩上,让鹦哥给她擦干梳通。 鹦哥已经知道琬小姐开了口,要把她留下,等送小姐出了阁,就让她和冒聘芳成亲。心中感激莫名,只得在小姐出嫁前尽心地服侍。主仆一场,转眼分离在即,都是又伤感又惆怅。仔细梳通了头,略加挽束,好让明天一早起来不至散乱得梳不顺。鹦哥收了梳篦钗环。琬小姐握住她的手,拿起桌上一对扁赤金錾葡萄花的镯子替她戴上,这原是她家常戴的,洗澡前刚褪下。 鹦哥涨红了脸,推辞道:“小姐,你对我的好,我是三生三世都报不了,哪里还敢收你这个。光是你给我的衣服,都够我穿十年的了。” 琬小姐把另一只也戴在她腕上,抓住她的手摇了摇,笑道:“好姐姐,你就收下吧。等过了明儿,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呢。” 鹦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琬小姐道:“你们也都去睡了吧。这些日子把你们都忙坏了。” 唤茶过去铺床,抖开杏色的夹纱被子,放下海棠红的帐子,琬小姐道:“你也去吧,和鹦哥说说话,明日怕要乱上一天,可顾不上了。” 鹦哥和唤茶两人应声去了,随手关上房门。琬小姐一时没有睡意,看看满屋的东西,都归置得停停当当,想找点玩意来解闷也无从下手。只好把床头一只珠宝箱打开,一样一样检视着玩。拉开箱子最下一层,用力稍大,把整个抽屉都拉了出来,往里一看,里面居然还有一层暗盒。一时好奇,把暗盒打开,里头是一个红绸包,取出来揭开红绸,里面包着的竟是一块青玉的圆璧。 这只箱子原是乔伯崦的原配夫人的,为紫檀木所作,明时的样式。乔伯崦对珠宝素不在心,为女儿陪嫁,只拣好的贵重的,是以两位夫人的东西都给了之琬。琬小姐想,这块玉璧是大太太的吧,听说大太太是家里也是世家,去世时却甚是年轻。人已逝,玉仍在,可见唐诗里说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极有道理的,头上那月还是从前的月,手里这玉还是从前的玉,只是这赏月玩玉的人,不知换了多少代,入过几番轮回了。 琬小姐心里感慨着,托着玉璧细看。这块玉璧横量足有一尺,分为里外三区,里外都是极窄,中区却留得甚宽。这么宽的区域却不刻花,这在以前见过玉璧中从没见过。玉璧里区刻的是阴线凤鸟纹,外区是阳线云雷纹,纹线细各发丝,却纤毫毕见,纹丝不乱。一般中区琢有谷纹、蒲纹、r钉纹,这个却光滑如镜。并且中心的孔小得只能c进小指头尖。琬小姐越看这枚古玉璧越奇,在灯下看了不够,又走至窗下,迎着天上一轮硕大的圆月去看。 只见玉璧映着月光,发出莹润的光泽,里面隐隐有光华流动,更是华美。琬小姐爱不释手,左右端祥。过了一会,玉璧上隐约显出一个人影来。琬小姐对月照璧,看见璧中的自己,心想,这玉璧当中不刻花纹,原来是做镜子用的。再仔细一看,却又不是。璧中依稀也是一年轻女子,张大了眼睛向自己看来,也是满脸的惊诧。那女子有一张小圆脸,眉目如画,却把头发剪得十分怪异:前面刘海紧贴额头,露出两条细眉,后面却只在耳下,齐齐平如前额。耳垂上戴着一对眼泪型的珍珠坠子,正随着她的转头摇晃不止。 镜中人居然不是自己。琬小姐和玉镜中女子对视良久,越看越奇,吓得蹬蹬蹬倒退几步,跌坐在床沿上。眼前忽然灰影一闪,一只狐狸跃过窗户,跳进屋来,两只碧绿的眼睛绿油油地瞪着人,灰色的大尾巴左扫右掸,像是蓄势待发。 琬小姐见屋内竟然闯进一只狐狸,又惊又怕又是奇怪,先是玉璧镜中出现别的女子的脸,接着又来了狐狸,她哪里经得住这一吓再吓,饶是她向来不喜扰人,这时也忍不住惊叫出声,喊道:“唤茶,唤茶!” 耳中听得唤茶应声道:“小姐,要茶吗?”身子却软绵绵的倒在了床上,那枚玉璧被压在了身下,硌着胸口。而身子却轻飘飘地,脑中白雾缭绕,恍如置于梦境。 第八章 离魂 第八章 离魂 之琬耳中听得鹦哥和唤茶一声声地叫琬小姐,心里明白,却是回答不出。又听得她俩在惊呼有狐狸,叫人来抓。屋子里还放着明天要先行送往吴家的几只存放细软箱子,使得人走动不便,更让那只老狐在其间穿c自如,腾挪躲避。之琬手里握着那枚玉璧,贴着胸口趴在床前的踏板上,想动却是一点动弹不了。 那老狐转眼到了跟前,绿油油的眼睛瞪着之琬。之琬被它盯得全身冒冷汗,心里却甚是清楚,它这么盯人,必有古怪,我只要别和它对视,它就害不了我。拚命告诫自己说别看它别看它。身子却支持不住,慢慢滑倒在踏板上,那枚玉璧正好挡在脸前,把老狐的眼睛和头脸遮了。之琬心里一宽,松了口气,跟着晕了过去。 猛听见耳边有人一迭声的叫她的名字:“琬儿!琬儿!”她心里奇怪,是谁在叫?听声音很亲热,却辩不出是谁,那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就在耳边急切地唤她:“琬儿!琬儿!怎么啦?快醒醒!打铃打铃,快来!琬儿和我妈都晕倒了!” 这人是谁?这么大呼小叫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她一直叫打铃打铃的,是要打铃让人来吗?没有听见有打铃的声音啊。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一脸的焦急神情,在看见自己睁开眼后,忽然笑了,说:“琬儿你醒转来了?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睡着了?来,帮我把你外婆扶起来,你爹地不知上哪里去了,这么叫也不来。”抬头又扬声喊道:“打铃,打铃。” 没想到应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说道:“来了,打铃。哎哟,琬儿怎么啦?哎呀,岳母怎么摔倒了。” 之琬听了这一男一女的对话摸不着头脑,怎么两人都叫“打铃”,又都管自己叫“琬儿”?听语气是自己十分亲密的人,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家里有这么个亲戚?是别房的远亲吗?鹦哥和唤茶呢?云姨和翠姨呢?她还在想着自己身边的人,忽然眼前就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来,盯着自己看不算,还伸手想来摸。之琬吓得一哆嗦,什么男人这么大胆,居然来摸一个闺中女儿的脸?忙别转脸去,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白发的老妇人,紧闭双眼,面无血色,手里紧紧握着一枚玉璧,瞧上去不正是自己那枚吗?怎么在她手里?而那只抓着玉璧的手上,青筋黑斑,无名指上却戴着一只祖母绿的嵌宝戒指,那戒指她熟悉之至,原是她亲娘的陪嫁,一直收在她的珠宝箱里。她因为常年刺绣,手上不戴任何戒指饰物,为的是怕剐着丝。但亲娘在时,却是日日戴在手上,早看得熟了。 这老妇人是谁?怎么戴着亲娘的戒指,拿着自己的玉璧?再看仔细,那老妇人梳着髻子,露出一边耳廓,那耳垂上戴着的一只祖母绿的圆型吊坠,正是自己洗完澡后鹦哥替自己戴上的。而在她的耳廓底下一指宽处,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小小的,却是鲜红如血滴。自己喜欢戴这对耳坠,一来是亲娘的遗物,二来也是为了衬着红痣,一红一绿,娇艳夺目。而眼前这白发老妇人的耳下,也有这么一粒红痣,在她苍白没有一丝血丝的脸上,红痣和绿石分外的耀眼。 之琬惊得诧异莫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害怕,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昏睡过去好了好长时间,之琬自己睡睡醒醒,一时恍惚一时清醒,眼前有人来了又去,说上许多的话,男人女人来了就坐在床边,摸摸手摸摸脸,口口声声“琬儿琬儿”的叫着,像是亲如一家人,却又一个都不识得。又有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拿些亮晶晶的东西在脸上胸口指指戳戳,羞得她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气血上涌,又晕了过去。 这一天她睡醒了过来,脑子里一片清明,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一出《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之琬心中一宽,心想,这一番梦还不奇怪,影影绰绰,却像真的一样。只有听到这《牡丹亭》的曲子,才知道是在自己家里。听这嗓音,不像是九娘的,但吐词声调,却又学了个十足,是九娘收了弟子吗? 她躺着不动,侧耳细听,正是那曲《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她跟着轻声哼唱:“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念着春香,想起鹦哥来,又想鹦哥怕是嫁了吧,便唤道:“唤茶,唤茶。” 帐外没有唤茶应声,那帐帘却掀开了,一个青年男子笑着冲她道:“妹妹醒了?要喝茶?你等着,我去拿。”随手把一边的帐子挂在帐钩上,转身去了。 闺房中蓦然出现一个青年男子,又对她这么笑语亲切,之琬吓得心突突的跳,定睛一看,那挂帐子的帐钩仍是她旧用的缠丝银钩子,而那帐子却不是原来的海棠红的帐子,而是她和翠姨两人花了一个多月赶着绣的藕色帐子,上面的百合石榴、如意云头正是她两人花了好多心思细细绣成。是她的喜帐。 喜帐挂了出来,敢是自己已经嫁了吗?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呢?想起这一阵脑中奇形怪妆的人,她心道:莫不是我真的病了,把婚礼都病得忘了?那刚才那个男子是谁呢?在自己房中,又叫自己做妹妹,难道是自己的新婚丈夫?这么一想,又把脸羞得飞红。 那男子拿了茶盅过来,看了一下她的脸,笑问道:“琬妹你觉得怎样?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睡得热了?这天气也是越来越热,我本想把帐子挂着,让你透透风,又怕吵着你。你躺着没法喝茶,我扶你起来吧?”说着放下茶盅,过来扶她。 之琬羞得低头不敢看他,却记着云姨教的闺房之道,和压在箱底的秘戏图,知道要顺着丈夫,便任他扶着自己靠在床头坐了,仍旧把头低着,眼角瞅见他递过来茶盅,双手接过,想说声“谢”又不敢开口,把脸转向里边喝了茶。 那男子一只手拿走空茶盅放在一边,另一只手却握着她的手道:“琬妹,你这一场病,瘦了好多。”慢慢向上摸到她的手腕,又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睡?大夫说你睡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要是没精神,就闭上眼睛靠着,我陪你说话解闷。”说着移过床头,和她并肩靠在床架上,把她的头搬过来靠在自己肩窝里,双手仍然握着之琬的一只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饿不饿?这么久没吃东西,想吃什么?”热气扑扑地吹在她的耳朵眼。 之琬浑身酥软,做声不得。在之前她也曾想过嫁人后,丈夫会对自己怎样。她素常见到的男人实在有限,不过是父兄两人,而兄长早就离开了,青年男子的气息这还是第一次近身触到,她想像的丈夫就该是柳梦梅这样的温柔多情的男子,而身边这个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柳梦梅。软语温言,体贴关怀。她满心欢喜,暗想我乔之琬也遇上了一个柳郎。 这“柳郎”又道:“琬妹?睡着了吗?” 之琬想我可不能再不说话了,只是这陌陌生生的,说什么好呢?这时听见戏已唱到了小生的《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听到这样的唱词,之琬越发的害羞,心里合着调子默念: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这时曲子幽幽的响了两声,渐渐没了。之琬低声问道:“是谁唱的?”这原是没话找话说。老让“柳郎”一个人说话,礼面上也过不去。 “柳郎”说道:“你问那个?哦,是白荷衣,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的弟子。” 之琬听了一怔,“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琴湘田不是春天父亲做寿时刚来唱过戏吗?正是当红,怎么说是以前的?难道以前还有一个叫琴湘田的名旦?怎么从来没听父亲说过。这个什么“白荷衣”明明学的是九娘的调派,嗯,琴湘田在家时曾跟九娘搭过戏,学了她的声腔也是有的。但“以前”?她想了想,问道:“沈九娘呢?” “柳郎”颇为惊奇,道:“琬妹你终于对这个有兴趣了?我早说过让你听,听听就听出味来了。也不奇怪,沈九娘是你外婆家养的名伶,你是该听过她的名字。沈九娘和琴十九归隐后,琴湘田常去跟他们研磨,他后来学的是沈九娘一派,所以他的弟子唱的也是沈调。这是白荷衣刚灌的唱片,我拿了来学的。琬妹,琬妹,怎么啦?” 原来之琬听他这么一番叙述,惊得坐直了身子。九娘跟琴十九归隐?琴十九才来家中两个月,怎么九娘就跟他……还有,此琴湘田就是彼琴湘田,怎么他才二十来岁,就有了唱得这么好的弟子?还有还有,灌唱片又是什么意思?她定神把这“柳郎”细细打量,却见他把剃去的月亮头留了发,蓄得长长的,垂在眼眉上。脑后的头发也剪得怪异,斜斜的顺着头皮剪上去。身上穿的不是长袍,而是怪模怪样的白色衣服。这时他满脸诧异地站起身来,之琬看见他穿的一条裤子居然束到了上衣的外面。 这么古怪的服饰实在有伤大雅,之琬忙把眼睛闭上。却听“柳郎”道:“累了吗?你刚好,是不该太劳神。咦,舅妈来了。舅妈,琬妹醒了,刚才还和我说了两句话,听了一阵曲子。” 那舅妈笑道:“夏阳你别整天窝在你妹妹屋里,你妈刚才在电话里还跟我要人。说她的儿子白养了,是给我养的。” “柳郎”道:“那舅妈是什么说的?” 舅妈道:“我说我家的之琬还不是给你养的。” “柳郎”和舅妈一起笑出声来,舅妈过来坐在之琬身边道:“也该好了。脸这么红,觉得热吗?”伸手摸摸她的脖子。 之琬不习惯和人这样亲热,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梦中见过的那个中年妇人,叫什么“打铃打铃”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长袍子,直到脚面。小对领,中间戴着一只亮闪闪的宝石,镶成蝴蝶式样。袍子做得甚窄,紧贴着身子,显得胸是胸,腰是腰。窄窄的袖管,紧箍着手臂,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头发是说不出的样子,前面高高梳起,形成一个卷,其实的头发都梳到后面,挽成一个横髻,c着两只点翠的簪子。这两只簪子看着眼熟,分明是自己的。这妇人搽着雪白的脸,修得弯弯的眉,唇上涂了鲜红的胭脂,笑嘻嘻的坐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的手,把脸贴过来挨了挨自己的脸,道:“让妈妈看看,是不是热了?不要弄成热伤风,这个小地方,看医生打针吃药都不方便。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们就回上海去。”一边说一边替她理顺头发。 之琬听得糊里糊涂,却本能地感觉得她的手只在自己头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似乎头发一撸就没了。她抬起手自己摸摸,感觉发梢就在耳下,自己的那一头长及臀下的秀发一夜之间没了。她惊道:“镜子,我要镜子。” “舅妈”忙按着了手道:“不要紧,没掉头发,就是瘦了好些。”回头道:“夏阳,把琬儿的梳子拿来,她不看一下是不会安心的。” 原来那“柳郎”名叫夏阳,拿了只手镜过来,笑嘻嘻地说:“照吧照吧,看看这照妖镜能照出天仙女来。已经够美了,再照还能美上天去?舅妈,你说你们女人一天要花多少时间照镜子?” 舅妈笑道:“胡博士都说了,女人打扮要等得。你还能说得过人家双料博士去?”接过手镜放在之琬面前,说道:“看见没有,没怎么落形,就是眼睛大了一圈。回头我们到了上海,天天去吃大餐,不怕长不回r来。” 之琬就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这一眼更把她吓得魂飞天外,一把抢过镜子,仔细看去,那镜中人小小的圆脸,齐眉的短发,后面的发梢只到脖子。她疑惑这张脸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拔耳朵,露出一只眼泪形的珍珠坠子,她猛然想起,这个少女的脸不就在那枚玉璧里见过吗?那时她也好奇惊异地看着自己,就跟现在一样。她摸摸短发圆脸,心里隐约知道出了天大的差错了。 再一看手中的手镜,不正是自己家常用的银背手镜吗?那是兄长乔之珩从西洋带回来的,柄上刻着西洋卷草纹,叫什么洛可可。背面是一小片瓷片,画着西洋黄头发粉红面颊的胖婴儿,背上长着r翅,有个名字叫天使。 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帐子镜子都是自己的,甚至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变,容貌却变了?还多了个妈妈。对了,自己不是许给了吴家吗?叫吴菊人的。那这个夏阳又是谁?为什么对自己那么亲热? 忽然想起《牡丹亭》来,暗道:我该不是跟杜丽娘一样,离魂再生了吧。 第九章 补绣 第九章 补绣 之琬看着镜中的人,一语不发,慢慢眼中蓄满了眼泪,略一眨眼,扑簌簌掉了一串在衣襟上,吓得舅妈和夏阳扑上来问:“怎么了?为什么哭啊?瘦是瘦了点,不至于为了这个哭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来讲给妈妈听。”抱住之琬轻轻摇晃,说:“不怕不怕,黛西乖宝,妈妈的小黛西,妈妈的小打铃,妈妈的小南瓜。” 听得夏阳嗤一声笑起来,“舅妈,你当琬妹几岁呢?”又对之琬说:“别这样吓妈妈了,妈妈这几天为了照看你,还有……你没看妈妈自己累得眼睛都抠了。”转头又对舅妈说:“舅妈,你去忙你的,琬妹由我来照顾。” 舅妈放开之琬,拿了手绢先擦擦之琬脸颊上的泪痕,又擦自己的眼睛。“琬儿,觉得饿吗?想吃什么?你刚好,还是吃粥吧。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粥。”按了按夏阳的肩膀,叹口气离开了。 房间里一时没有动静,过了一回儿夏阳才开口说话,“琬妹,是不是你外婆的事让你不开心了?人老了总要去的,你莫放在心上。” 之琬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想睡一会。” 夏阳看她一阵,好脾气地道:“好的,累了就睡吧。要我留在这里陪你吗?” 之琬摇摇头,又道:“放下帐子。” 夏阳依言放下帐子,轻手轻脚带上门,忽然又悄声说:“舅妈你还在这里?” 却听舅妈说:“我以为琬儿会想和你说几句话,唉……” 夏阳道:“我看妹妹是受了惊吓,她年轻,遇上的事情少,突然碰到这样的事,也难怪。舅妈你不用太担心,过一阵子,慢慢忘了就好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之琬听不清了。她暗想夏阳说的是什么事,是外婆的事?外婆出了什么事?外婆又是谁?这么一想,脑中忽然出现一个白发老妇人的脸,戴着自己的祖母绿戒指和耳坠,手里抓着那枚玉璧,倒在自己的面前。难道这个人就是他们口中的外婆?那这个外婆到底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猛然又想起她耳下的那粒红痣,心里直打哆嗦,不敢再往下想。 拿起手镜再照自己的脸,全然陌生的容貌,眼睛也怀疑地盯着自己。之琬想:观世音菩萨呵,杜丽娘还魂还是杜丽娘,我为什么就换了个模样?我这个模样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们都叫我之琬,又叫黛西、打铃、南瓜的?他们怎么管谁都叫“打铃”,却又不见他们打铃呢?放下手镜,眼睛却注意到帐帘下方有一块指头大小的d。 她捞起来细看,那d像是炭火星子溅上去的,亏得当时扑救及时,才没有漫延开去。看着自己心爱的喜帐上有这么一个d,心痛不已,起身下床,趿上床前的一双绣花拖鞋,在屋子翻找有没有可用的针线。她这么一打量,才发现这屋子就是她自己的房间,床和橱柜都没有换过,只是绣架没了,书架上的书也变了,放线的小书架上一缕线也没有,却有一只黑沉沉的方盒子,上面架着一根曲柄,曲柄下是一面黑色的平圆盘,上面有一圈一圈的纹路,从里到外,逐次增大。旁边还有几只小小的瓶子和两个纸盒。拿起来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东西。 之琬打开橱门抽屉,里面是些怪异的衣服。她这才想起来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长长的白色直身袍子,长及脚面,两只袖子在接缝处打了褶,使得袖子泡了起来,但那接缝却是安在肩上。胸前另镶有抽纱缕空的花边,也是白色的,只在镂空处用石榴红的绸带打了几个小小的结子。好好的为什么穿一身白色的袍子?也不嫌忌讳。再一看,这白袍子里头竟是空的。原来这是一件贴身穿的亵衣。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穿成这样,真要羞死人了。忙四处找没有可穿的衣服,橱柜里的衣服都不认得,也不知道该怎么穿。在床边看见一件桃红色的薄绸衣,拎起来看,是交领的,有束带。领上绣有玫瑰花苞。无可奈何,只好将它穿上,右衽在上,把束带束在腰间,打个丁香结子。穿好打量,这件衫子下摆抵在膝上,接袖还在小臂处的老地方。这件外衫,倒有些像是戏台上的书生衣。 这下觉得自在了些,又接着开那一扇扇的柜门,一个个的抽屉。总算让她在衣橱角里翻出一个小漆盒,里头有十几束丝线,一大两小三个竹绷,一个绣着莲花的针c上还c着十几枚绣针,一把乌黑的剪刀。最底下是几块绣好的绣片,还有两块素色手帕。花色都还鲜艳,只是绣着花的淡绿色绫子泛了黄,上头还有点点的霉斑。之琬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一阵欢喜,但欢喜过后,忍不住落下泪来。正是绣带重寻,罗裙欲认,依稀似梦,恍惚如亡。怎生是好?看朱成碧,憔悴支离。旧时闺中绣画屏,开箱验取最伤情。 猛觉眼泪一滴滴落在绣片上,之琬忙从中拣一条旧帕子将泪滴拭干,又擦去脸上的泪水,拿了最小一只花绷,将帐帘上有d的地方绷紧了,取了一片最小的绣片,比了比,从丝线维里中挑了一束湖绿色的,抽了一根出来,轻轻用牙咬断了,纫上针,先把绣片在帐底上粗粗钉了几针,再细细挑绣。 刚做了几针,手指僵硬着不听使唤,她这时也不再为这个伤怀了,张张手指,再接着做。针脚好不好她并不去计较,她只是喜欢绣花这个动作,这是最能让她安心的一个动作。她只有在绣花的时候,才觉得平心静气,脑中什么都不想,跟着针线一点点的让时光从身边静悄悄的流走。 她从七八岁上开始学绣,这十多年的绣工,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在她寂寞的青春岁月,在她思春的憧憬时分,伴着她的只有幽幽的昆曲和长长的绣线。在这么一遭天翻地覆之后,重拾绣针,让她抛开了所有的烦恼,沉浸在一惯熟悉的事物中。 做到后来,她已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听见有人进房来,跟她说话,她也没抬头,拿着那把乌黑的剪刀剪去多余的边角。那把剪刀原是纯银的,黑成这个样子,定是不知多少年没人用过了。进来的是自称她妈妈的人,端着一只碗,说:“哎哟,黛西乖宝,你在做什么?这是你外婆的宝贝嫁妆,你可别剪坏了。” 之琬听了一惊,才忆起所有这一切,愣了愣,方道:“我看这里被烧出了d,怪可惜的,就补上了。” 妈妈放下碗,捞起补花的地方来看,惊喜地道:“真看不出是补过的呢,黛西打铃琬宝宝,这是你们学校教的吗?以前只见你绣过西洋的十字绣,没想到苏绣也这样出色。这个d破了有几十年了,从来没人敢去修补。一来是没人有这么好的女红,二来这是你外婆的东西,一直收着,不让人摸。这次还是为了你外婆的六十大寿,从箱底里翻出来挂上,让她高兴高兴的。要是她知道你帮她补得这么天衣无缝的,她……”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之琬越听越心惊,忍不住问道:“她怎样?”又想,这是顾绣,怎么叫苏绣? 妈妈扶她坐到桌边,挪过碗来,吹一吹道:“刚才不是为瘦了还哭吗?赶紧吃点东西吧。这是厨房用新挖的莲藕磨成的汁熬的糯米粥,最是温补养人,快吃了。” 之琬看着碗里藕合色的粥,差点又要掉泪,忙舀了半勺送进嘴里,又问道:“外婆……她怎样了?” 妈妈叹口气,摸着她的背道:“你外婆在你生病的那天就过去了。这几天我要忙着请医生来给你看病,又要忙着你外婆的丧事,又要招呼亲友,忙得我没时间照顾你,看把你拖成这个样子了。生病不能拖,一拖小病就成了大病,大病变成了顽疾。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你吃啊,这粥滑溜溜的,很顺口。” 之琬听话又吃两口,仍旧紧追不放,问:“外婆闺名叫什么?”她不敢多问,生怕问错了话,引人疑窦。她知道女子的名字最是不易让人知道的,出嫁后就成了某某氏。如果她乔之琬真是嫁给了吴菊人,那后代就管她叫吴乔氏。 果然妈妈说道:“吴乔氏啊。不过她有个跟你一样的闺名,你叫紫菀,她叫之琬。你的名字还是她送的。照道理子孙不能用祖先一样的字。但你外婆说你是紫菀花的菀,她是玉石琬,不相干。我们一家又都受的西洋教育,西洋人照先祖取名,可以取到十七、八代,有什么要紧。你外婆有时是很洋派的。” 之琬想原来他们叫的“琬儿,琬妹”,是草字头的“菀”。紫菀,之琬,一音之差,人已经变了。强作镇定,道:“你和她不是很亲,是吧?”她听妈妈口口声声都是你外婆你外婆的称呼,才有此一问。 妈妈有些尴尬地道:“这可不能怪我。我从小就在舅舅家长大,你外婆自己住在这里,我们几年才见上一次。你也知道,我舅舅舅妈跟我就跟亲爹妈一样,我跟我妈是不太亲。所以我才这么疼你,宝宝宝宝的一直叫到今天。我不能让我小时候受的委屈再让你受一遍。” 之琬想不知这当中是怎么回事,我在这里,眼前这个妈妈又是谁的女儿?那个紫菀呢?就是眼前这个妈妈的真的女儿,她去了哪里?她是真的离魂了吗?还回不回来?她回来了我会回去吗? 难道我就不回去了吗?难道我就成了紫菀了吗?难道要管乔之琬的女儿叫妈妈?脑中混乱一片,不知该怎么理顺,忽然问起最没要紧的问题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妈妈笑道:“这孩子,今天怎么尽问没边没际的问题?我叫吴霜,是天下无双,国士无双,的意思。姓吴最不好取名字,你要是个男的吧,叫个英俊,就是个不英俊;要是个女孩,叫个美丽,就是个不美丽。我妈管我叫吴霜,就没得话说了。” 之琬不知怎么喜欢起这个吴霜妈妈来了,从小就不在母亲跟前长大,却是开朗又体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人。便宽慰她道:“费心思取了这么好一个名儿,可见外婆是疼你的了。” 吴霜妈妈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也许是她和我爸的感情太好,我爸死后,她才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吧。明天是我妈下葬的日子,你身体行吗?能去吗?不行就不要硬撑着。” 虽然自她醒来,都一直是让她吃惊的事,但听到这个,还是让她大吃一惊。下葬?自己看着自己下葬?世上还有比这更离奇更古怪的事吗? 她还没回答,门外又走进一个人,穿得和夏阳差不多,都是白色的上衣,下身是一条白色的裤子,肩上吊下来两根带子系是裤腰上,那裤子同样紧紧窄窄,束在上衣外头。脸圆圆的,还戴着一副圆圆镜子的眼镜。头发油光光梳向脑后,露出高高的脑门,也是贴着头皮剪得甚短。一进来笑呵呵地道:“打铃,我一回来就听夏阳说菀儿醒了,赶紧来看。是好了啊,都能吃粥了。”走到之琬身边,伸胳膊搂了一下她的肩头,俯身在她头顶上亲一下,说:“黛西乖宝,瘦成一把骨头了哦。”又在吴霜的脸颊上亲一下,说:“打铃,外头的事我都办妥了,明天下葬没有问题。天气热,不能放太久。” 吴霜仰起脸,爱娇地看着他道:“辛苦你了。” 之琬被这个男人一连串的动作吓得不敢动弹,低下头盯着粥碗。 那男人又道:“咳,粥有什么吃头,没营养没维他命,应该给她吃白脱奶油巧克力。爹地的小紫菀花儿,等葬礼一完,我们就回上海,咱们去凯司令,吃栗子蛋糕。” 吴霜不依,说:“说得我好象不疼女儿,菀儿刚起来,身子弱,受不了那些东西,目前还是吃粥最好。你那些奶油白脱,吃下去都积在胃里,有什么好处。你以为谁都跟你的牛胃似的,吃什么消化什么。” 之琬想,原来这就是紫菀的父亲。我的天啦,这都是什么呀,怎么父亲可以和女儿这样说话?还又亲又抱的?也不怕人说三道四。 紫菀父亲笑道:“好好好,我是约翰牛,你们是中国仙女。你这个七仙女,还不是跟了我这个牛郎。” 吴霜笑得咯咯的,指着紫菀父亲,对之琬道:“我说他没文化吧,他还不信。你听听你听听,你都错得哪儿跟哪儿了,月老牵错了红丝线,乱点了鸳鸯谱。哈哈,哈哈。” 紫菀父亲也笑,问:“怎么,我又说错了?错哪儿了?黛西乖宝,快告诉爹地。” 之琬被吴霜妈妈引得也偷笑,见紫菀父亲问,便应道:“七仙女跟的是董永,牛郎配的是织女。一个是天仙配,一个是天河配。” 紫菀父亲愕然,问:“有区别吗?天仙天河,不都是天上的吗?” 之琬微笑道:“是,天河指的是银河。” 紫菀父亲一拍大腿,道:“啊?哦,对。是天琴座的织女星和天鹰座的牛郎星,隔着银河两边的。哈哈,我告诉你们,天琴座和天鹰座中间的天鹅座,就是你们说的麻雀搭桥的雀桥,到了夏季,天鹅座由西向东移动,就搭上桥了。中西方虽然传说不同,但实质是一样的。你们看,我也有你们不知道的吧。” 之琬有一大半没听懂,什么天琴天鹰天鹅的,但他把鹊桥说成雀桥,还是听出来,忍不住别转头去笑。吴霜妈妈早笑得说不出话来,按着腰,想说话又笑,一张嘴又给笑回去了。 这时夏阳也来了,想是在屋外就听见了紫菀父亲的话,也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子,哈哈笑道:“安扣,是喜鹊,不是麻雀。pied agpie和sparrow。” 第十章 情起 第十章 情起 晚间之琬一人在屋内,从这头逛到那头。这间屋子里除了几样东西是不识得的外,其它的都是自己用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东西,怎么忽然就物是人非了呢?难道自己从此就成了紫菀,再也回不去了吗?那吴霜又是谁的女儿?之琬的?但我乔之琬不是在这里吗?不是叫做紫菀吗?不是吴霜的女儿吗?那个真的吴霜的女儿紫菀又去了哪里?之琬想得头里像有把锥子在扎一样的痛,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走到小院子里,抬头看天,黑沉沉的天空隐隐有一点深蓝色,略有几个星星在闪,中天上的月亮歪着大半个身子,清幽幽地发出寒辉。之琬看着月亮,忽然想,今天十几了?看月亮的样子,应该是过了十八了吧。就算回去,婚期也过了。是谁会代她出嫁呢?照父亲的脾气,和吴乔两家的家势,婚礼断不会延期或暂停,自己这么莫名其妙的一消失,还不让父亲和姨娘她们乱了手脚?但照吴霜的话来看,当时应该是没出什么问题,还有有一个名叫乔之琬的女孩儿嫁了,才会有后来的吴霜,和吴霜的女儿紫菀,自己才会在这个紫菀的身体里头寄居。 莫不是紫菀回去了? 猛然间这个念头闪进了她的脑中,吓得她一激灵,浑身打颤。 是紫菀回去了吧?所以才会把吴霜的女儿命名为紫菀,她原是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的。吴霜说她妈妈有时是很洋派的,那是一定的,她本来就是这个时候的人,当然会带去这个时候人的生活习惯。那么,是紫菀代嫁了?紫菀嫁去了吴家,外孙女嫁给了外祖父,生下自己的母亲。怪不得她把吴霜放在兄长家养大,叫她怎么面对一个本是自己母亲的小女儿? 天下还有这么滑稽的事情吗? 之琬想到这里,不觉又替那个紫菀伤心。然而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种离奇的事,即使是杜丽娘,也不曾遇上过呀。 之琬慢慢回忆当时的情形。那夜是十六,月亮很大很圆很亮,自己快要出嫁了,夜里睡不着,翻看嫁妆,找到一只大夫人的珠宝箱,里面有一枚古玉璧,自己拿了玉壁,对着满月看,里面就出现了紫菀的脸,跟着那只在坟地里见过的老狐闯进屋老,自己拿着玉壁挡在面前,吓得晕了过去,再睁眼,就看见一个白发的老夫人倒在自己身前,手上抓着那枚玉璧,自己再一吓,醒来就是夏阳在叫妹妹。 一想起夏阳,脸上一阵发热。不敢多想,只拣要紧的琢磨。 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年的之琬明明和紫菀同处一室,怎么自己反而c在了其间?难道是玉璧在作怪?当时三人面前都有这枚玉璧,不知怎地,成了老妇人的之琬死了,年青的之琬到了这里,紫菀却不见了。 玉璧。这一切都是和玉璧有关吗?那么,要是玉璧在手里,是不是就可以让一切回复原状了?之琬这么想,马上兴奋了起来。玉璧现在哪里?当时是被老妇人的之琬抓在手里,现在老妇人之琬死了,那玉璧定是被吴霜收起来了。 哎呀不好。该不回用它来随葬吧。古时的人都爱用玉随葬,说它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以玉覆身,可保身体不腐。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回不去了。不行,得找人问一下玉璧放在哪里。 这么想着,转身就往外走,一头撞在一个人胸前,那人随手一揽,把她搂在胸前,笑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来半天了,你一点没听见,只管望着月亮发呆。”却是夏阳的声音。 之琬登时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只觉一阵阵热气从他的双手双臂胸膛嘴唇汹涌而来,搅得自己的身子一下下的发颤,心扑通扑通地像要跳出胸口,一双手抖得不知该往哪里放。垂下眼睛,却竖起了耳朵。 只听夏阳的嘴唇抵着她耳朵说:“看你,在这月亮底下站这么久,是不是又招风了,冷得这么打颤。来,我替你暖暖。”将怀里的之琬转了转,从背后抱住她,用整个胸膛包覆住她的后? 第 4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只听夏阳的嘴唇抵着她耳朵说:“看你,在这月亮底下站这么久,是不是又招风了,冷得这么打颤。来,我替你暖暖。”将怀里的之琬转了转,从背后抱住她,用整个胸膛包覆住她的后背,双臂绕在她腰间,紧紧将她拥住,又笑说:“这都六月了,你还抖成这样,说出去谁信呢?”侧头吻住她耳后,用舌尖将珍珠坠子和耳垂一并含入口中,细细舔舐,喃喃道:“妹妹,珍珠也没你的耳朵冷。” 之琬被他这些举动先是吓得不敢动弹,慢慢地从心底泛起一阵阵欢喜,身子酥软得几乎站不住,靠在他胸前,由得他轻薄。 夏阳低声道:“妹妹,本来我想请舅舅舅妈答应我们下个月结婚的,现在你外婆过世,只好再等几个月了。农历八月十五好不好?中秋节,人月双圆。今年的中秋应该是在双十节前后,唔,你又要让我再多等四个月。三个月的热孝够不够?不知舅舅舅妈怎么看?要是他们说太快,可让他们笑话了去了,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拿出来取笑一顿,唉,我的面子哟。”他一边说,一边笑,一路往脖子亲去,慢慢又回到脸颊,手上微微用力,将她的身子转了一半,滚烫的嘴唇落在了之琬两片薄薄的唇上。先试探地轻触了两下,看她没有反对,便又加重了些,跟着热血上涌,双唇辗转糅合吮吸,双臂紧收,像是要把她揉碎一样。 之琬被他吻得晕头晕脑,浑不知身在何处,半仰起面宛转相就。活了二十岁,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人需要她就像冬夜之火,黑夜之月一样强烈,而她也第一次感到丰润圆盈,自觉以前都是上弦月下弦月,空着虚着,等着,盼着,就为了这满月的一天。 夏阳从激情中消褪,伸手打一下自己的脸道:“该死。我一时管不住,冒犯妹妹了。妹妹不打,我自己打。”借着月光看看之琬,见她脸上含羞带情,却连一点轻嗔薄怒也没有,又笑说:“看来妹妹是舍不得了,那我更该罪己。”说着又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 之琬想,真是个君子。又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脸上不觉也显露了出来。 夏阳看得清楚,一时情动又想去吻,忙放开她,让她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坐了,自己蹲在她面前说:“咱们说说闲话吧。明天的葬礼会来很多人,你行吗?” 之琬答非所问地道:“今天十几了?” 夏阳一愣,说:“今天二十七。你病糊涂了,我们出门就二十一了,怎么还问十几。” 之琬也愣住了,说:“二十七的月亮有这么大吗?” 夏阳哑然失笑,“哦,你说的是农历。我看看,”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我可看不出。嗯,让我推算一下,端午节是十三号,是初五,十四十五……”搬着手指头数,“到今天二十七是十四天,那就是十九。农历五月十九。” 之琬听了想:天啦,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连历法都不一样了?我说的他们管叫农历,那他们用的是什么?说什么话都要当心,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错,让人生疑。然后又是一阵伤心,才十九吗?如果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她今天是真正的吴家新妇了。人说前世不修,后世遭难,她的前世又是哪一世呢?如果是乔之琬的一世,那她可从来没伤害过什么人。平白地遭此劫难,却是为了什么? 夏阳看她一脸的哀伤,安慰道:“又在替外婆伤心?是啊,我们这次回来,本来是替她办六十大寿的。谁知道寿宴成了葬礼,又恰好逢上同一天。” 之琬被他一言提醒,猛省起五月二十是自己二十岁的生辰,当初父亲把婚期定在五月十八,一来是黄道吉日,二来也是为了三朝回门,还可以在家庆生。连寿面都吃自家的,不沾吴家一点好处。父亲狷介成性,一生怪癖,嫁女儿也嫁得心不甘情不愿,一门心思要压过吴家一头。 夏阳看她问了一句又沉思下去,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摇了摇手,说:“又在想什么?”看她惨然一笑,却不说话,想了想才说:“妹妹,我觉得你这次回来,像是变了一个人。话也不爱说了,也不爱笑了,也不和我玩闹了。是病了没精神,还是因为外婆去世?为什么老是露出很伤心的神情?你和外婆的也没见过几次,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我说这话可不是没感情的人,我是担心你。我以前要是像刚才这样和你亲热,你早一巴掌打上来了。”说着笑一下,“我这可不是贱骨头吗?你不打我,我都觉得不正常了。” 之琬听了无话可答。她向来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又是深闺寂寞,常伴的不过是两个姨娘,两个丫头,几个做粗活的老妈妈。这和年青男子相处,本来于她就是第一遭,何况又是这样热情如火的人,她能不拔腿就走,那是她腿上根本没有力气。听夏阳生了疑问,便想我还能冒充紫菀多久?我是不是要继续冒充下去?该不该告诉他们,我不是紫菀?而他们又会不会相信?他们信会怎样对我,他们不信又会怎样对我? 我难道就不回去了吗?我难道该回去吗? 不回去,身子是紫菀的,和紫菀的未婚丈夫亲热缠绵,这就对吗?回去,我已经和一个男人有过这样的经历,还能再做吴家的新妇吗?天,难煞我乔之琬也。 夏阳等她回答,注意她眼中百转千回一样闪过无数意念,终是一句不说,眼神迷茫无措,惊疑哀怨,楚楚可怜,看得他怜意大起,便趋前握住手她问:“魂儿又去哪里了?” 之琬老老实实道:“不知道,找不回来了。” 她说的本是实话,却听来那么好笑,两人忍不住笑起来。之琬笑的是命运的无奈,夏阳笑的是之琬的可爱。他觉得眼前这个紫菀真是可爱,比生病前的紫菀更让他动心,让他恨不得长在她身上,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在一起才好。 此念一起,再不可遏。他挤进之琬坐的藤椅中,抱住她热切地说:“找不回来就不找了,用我的。我一个人的魂儿够我们两个用了,你的人是我的,我的魂是你的,好不好?” 之琬哪里听过这些情昏爱痴的话,眼眶一红,便要落泪。心里道:天也天也,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夏阳见她泪珠欲坠,忙问:“妹妹怎么了?可是我说错话了?” 之琬心道:感君情重,不觉泪垂。却说不出话,摇摇头,又点点头。摇头摇的是他没有说错话,点头点的是愿意两人一个身子一个魂。 夏阳自是明白,心中欢喜,也不再说话,只管搂着她。 过了良久,之琬惊起,问:“玉璧呢?”她想有玉璧在,总会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可怎么好?这身子是身不由主,这魂儿是莫名来处,这情是不知从何而起,而又教人一往至深。如果这梦境魂境真境情境都是因那枚玉璧而起,那玉璧可就太重要了。 夏阳呆了一呆,问:“什么玉璧?” 之琬一惊,怕那夜所见竟是自己看差了,忙道:“外婆死的时候拿着的那枚玉璧呀?”这外婆二字一出口,便是认自己是紫菀了。 夏阳哪里知道她从两情极浓之时会提起什么玉璧,笑道:“那个呀,我听舅舅说起过,外婆立了遗嘱,说要拿玉璧陪葬。那天你不知从哪里找出这玉璧来,拿着问是什么东西,外婆看见,问你一拿过去,就去了。” 之琬点头,道:“是了,外婆说了要随葬,那就这样了。”她知道死去的老年之琬是怕后世人不小心遇上,又会出什么怪异之事,才会立下遗嘱,要玉璧陪葬。那么是说自己就要留在这里了吗?又问道:“那枚玉璧,可是有什么神奇之处吗,外婆这样看重?” 夏阳道:“嗯,你说得没错。这种玉璧又叫玄璧,是古时王公贵族才用的陪葬品,据说有导引灵魂升天的作用。玄璧中间的那个小d,就是灵魂飞升的通道。汉代的人最信这个,所以汉代的玉璧最多,现在世面上的假古董冒得最多的也是汉玉汉璧。不过你外婆的这枚玉璧是真的汉玉,又是最好的青白玉。有它陪葬,你外婆会放心安心的去的。” 第十一章 魂探 第十一章 魂探 第二天一早,宅子里的人都忙碌上了,之琬睡醒后也没人来找她,她想换上合适的衣服,打开橱柜,看一眼又关上了,实在是不知怎么穿上身,怎么穿才不出错。更兼是自己的葬礼,心情一时迷茫一时惊恐,不知到时面对自己的身体,又会出现什么怪事。凄凄惶惶,无所依着。看着镜中陌生的脸,短短的头发,只有耳垂下有一对坠子,忽然想起最没紧的:把头发剪得这样短,那些金钗银簪珠钿,该往那里c?乔家累代女性留下的首饰,岂不都没了用?吴霜的发髻上只有两枚碧玉簪子,一个原因是在孝中,另一个原因也是用不上吧?想起小时候母亲去世,自己也是戴了三年的孝,但白银的,点翠的,珍珠的,只要是蓝白二色的,也都戴得,从没这样素面素发过。头上一点首饰没有,家里的老人看了也不喜欢。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两位姨娘呢?他们有没有发现女儿不见了?或是换了个人,啊,不对,是换了个魂? 等夏阳来看她时,她仍是坐在梳妆台前,一手支颔,望着镜中发呆,眼神却是散的。夏阳在门口望进镜中,看见那一双失落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的哀怨凄惋的眼睛,没来由心头一痛。他叫一声“菀妹”,镜中人慢慢凝神,像是在把极遥远处的灵魂招回来,一点一点嵌进这个身体里,眨眨眼,活了转来,在镜中对他盈盈一笑,眼波流波,恍若再生。 夏阳看得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是《聊斋》里的书生,眼前的美人是还魂的倩女,或是复生的女鬼。心里忽然想,这是紫菀吗?紫菀是这个模样吗?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面对她的笑容,不觉沉沦下去,上前握住她薄薄窄窄的肩头说:“外头已经有人送来花圈了,舅舅舅妈在招呼他们,让我来看你。你要是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好了。” 之琬抬头望进他的眼中,看到的一脸的关切,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迟疑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穿什么?” 夏阳失笑,说:“可不,大家都忙得忘了。你怎么会有这种场合穿的衣服呢。我去找舅妈,让她给你找件衣服穿。”弯腰亲了亲她的脸,忙忙的去了。 之琬看着他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怅然默坐。这么温柔贴心的夫君,是她该得的吗?会不会是黄粱一梦,南柯幻境?若他知道了她不是真的紫菀,还会这样待她吗? 就这样沉思着,直到吴霜来了,手臂上搭着件黑色的袍子,进来就说:“看我糊涂得,派人回去取衣服时,就忘了要替你现买一身。现在没办法了,先穿我的这件黑色乔琪纱的旗袍,大是大了点,将就穿吧。”随手关上门,把衣服放在床上,又去橱柜里拿了几件小衣,三下两下把之琬身上穿的寝衣脱了,一件件替她穿上,一边说:“黛西乖宝,真是瘦了好多,这腰细得,胸脯上的r也掉了。就快瘦成个林妹妹了。” 之琬被吴霜转来转去,穿上长到膝盖的浅玉色薄丝半裤,裤脚禳着白色的抽纱花边,上衣是一件同色的紧身的亵衣,长只到腰上,把胸脯托起,跟着又是一件黑色的薄纱直身褂子套在外头,还没细看,又是一件罩在了褂子外头。领是元宝领,高高的直抵颔下,钉了三粒平脚钮,大襟上一排平脚钮直到膝下,袍子长到脚面,脚边和开衩处都镶得有黑色的绒头小花。照吴霜说这也叫旗袍,却哪里有一点旗袍的样子在?要不是这叫什么“乔琪纱”的上面有半镂空的花纹,又掐了腰,分明是一件男子的长袍。再看吴霜,也是这么一件黑色的长旗袍,只是质地和花色不一样。 吴霜抖开两条r色透明的带子,让她坐在床边,抬起她的一只脚,往上套,原来是袜子。之琬以前也穿白色的洋纱袜子,对这袜子的样式倒不奇怪,只是这又变成了薄如蝉翼的,让她心里小惊了一下。两只长到大腿的袜子穿好,又各加了一个粉色绲花边的箍袜带,吴霜拿过一双黑色皮鞋让她穿上,又拿起梳子替她梳了两下头,拍拍她的脸说:“一点血色都没有,算了,今天也别化妆了。”拉了她手往外走,又说:“外头热,你要是觉得熬不住,就自己进来,别硬撑着。”拉拉她袍子腰间的衣褶,说:“腰身肥出这么多,像穿了件帐子。要是昨天想起来,还可以改改。” 之琬被吴霜这么细心的照顾着,不知说什么才好,看看她c劳的脸,说:“这些天,把你累坏了吧?” 吴霜说:“哟,我女儿知道心疼人了,可是长大了。累是累点,好在有你爸和夏阳帮忙。我又打电话把家里的人叫来了几个。好在棺材寿衣都是现成的,你外婆早就准备下了,不用我再预备那些。今天就是来的人多,好些元老也要来,蒋先生也派了人来,还有他亲笔写的挽联。我就怕你爸这个半吊子中文假洋鬼子说错话,让人笑了去。好在主持吊唁的人是张静老,别人看他的面子,不会出笑话他。” 之琬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得很,想了一下,问:“是南浔四象之一的‘张恒和’?经营辑里丝的?”她记得父亲乔伯崦六十大寿,南浔张家曾有人来过,好象就叫这个名字。听说是小一辈里颇出色的一位少年,这才一转眼,还是在别人口中听来,已经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吴霜说:“是啊,你还知道他家的商号名称啊,我倒忘了。他和你外公在巴黎就是好朋友了,和外婆也相熟。听我舅舅说,张老先生资助孙先生革命银子时,你外公也拿出不少。后来你外公去世,张老也是到场的人。现今时局不稳,张老能来,真是莫大的面子。” 两人说话间到了中堂,堂上已是黑鸦鸦一片的人。之琬一看,吓得就要躲回去,堂上一大半倒都是男客。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男人。 夏阳看见她来,丢下和他说话的一个人,过来扶着她。吴霜向一个老人走去,那老人面容清癯,戴一幅眼镜,穿一件黑色长袍。吴霜临近了朝他深鞠一躬,说了几句话,向后招招手,示意两人过去。夏阳挽了之琬也向老人鞠躬,听吴霜说道:“静老,这是小女紫菀,这是外甥夏阳,夏至远的小儿子,刚从圣约翰大学毕业。” 张静老点点头,看了看之琬说:“好,好,神情和吴夫人少时很像。当年我和菊翁在去法国的邮轮上相识,吴夫人还是位新嫁娘,有时独自默坐,神情也是这般。” 吴霜听了,眼眶一红,忙抽出一方手帕捂在脸上,印了印眼角,要张口又说不出话来,只是感激地点点头。夏阳和之琬上前一边一个扶住。紫菀父亲过来,看看满堂的来宾,对张静老说:“静老,天气热,人又多,这就开始吧。完了好早点回去,你老身体也不好,别把你老累着。” 张静老点点头,紫菀父亲咳嗽一声,示意大家安静,说:“请静老致悼词。”躬身请张静老作祭。先默哀三分钟。 之琬作为亲属,站在左首下方。看着这个祭奠场所的设置,可说简陋之致。这里原是乔家的大客堂间,只是把桌几椅凳都撤走了,好站下更多的客人。厅上没有扎纸幡,没有搭灵棚,没有纸马纸轿等冥器,只在四壁上挂了许多的挽联,白纸上的字体真草隶楷都有,一时也看不过来。沿墙一溜是许许多多的花圈,挤着挨着,不知有多少。中间都是一个斗方,写着一个“奠”字。没有和尚放焰口,没有道士做道场。而来祭奠的客人,一人一身黑衣服,臂上一圈手掌宽的黑布,胸前一朵小白纸花。有一些女宾也站在男人们中间,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羞怯。穿的和吴霜差不多,都是黑色的长至脚面的旗袍,有的在颈上戴一条珍珠项链,有的则是领口的一朵宝石珠花。 以前戴孝都穿白色,现在好似都改成了黑色。怪不得夏阳和吴霜都说紫菀没有这个场合穿的衣服,哪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家穿黑衣呢? 看来什么都精简了,繁文缛节都没了,仪式规矩也没了,男人腰间的扇袋香包都不见了,女人们的头面也少到不能再少。之琬想,倒是不错,男人不用给女人花钱置首饰,女人也不用给男人花心思做女红。看来女人不用熬更费蜡点灯做针线做到半夜,想想以前自己除了大正月里停一下针黹,哪一天不是从早起绣到掌灯?而至从到了这里,没有一个人叫她做过一点活计。除了病里,怕也是真的不做了,才会没人一提。自己那天补一下帐子,吴霜还惊奇了一阵。 在她胡思乱想间,张静老的悼词已诵完,由紫菀父亲在致答谢词,完了是向遗体告别。之琬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停放着棺材,棺盖未曾合上,一个老妇人躺在棺椁里,面容安详。身上盖着一床绣着万字纹的薄被,双手叠在胸前。脸上细细描过,眉淡脸瘦。之琬看着她,并不十分认得这人就是自己。到底隔着四十年的岁月,花一样面容的少女成了白发老妇,之琬与自身睹面不识,只余莫名恐慌。再仔细一看,棺内之人双手下放着一枚圆形玉璧,之琬顿觉眼前一黑。 夏阳一直守在她身边,觉察出她有异,忙紧紧揽住,才没让她倒下,半拖半抱将她移后两步。幸好完来宾都低头绕着棺灵而行,或与吴霜夫妻两人道恼。 之琬闭着眼睛,面前却好似出现了自己的脸,云鬓秀鬟,珠翠c髻,尖尖的下巴,杏眼桃腮,穿一身樱桃红的裙褂,那不正是自己吗?那身樱桃红的裙褂是她亲手做的,在新婚里穿,上面用月色丝线绣着缠枝葡萄叶,虽是新娘红衣,却不富丽,只显精致。那之琬俯身看向棺里的妇人,又抬头与之琬相视。之琬心里一喜,道:“你来了?带我回去吧。” 但那个之琬却看着自己发呆,摇摇头,张张嘴,像是在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之琬急了,叫道:“你回来!那是我的衫子,我的身子……你是我……你怎么能抛下我,我在这里怎么办?”那个之琬脸色同样不快,露出陌生倔强的眼神,看向之琬再看看她身后,又在说些什么,仍是听不见。之琬急得哭道:“紫菀你回来!那是我的衫子,我的身子!” 那之琬愀然不乐,咬着下唇,飘然远去。之琬大惊,想跟上去拉住她,口里仍然在说:“之琬回来。”却不知叫是的之琬还是紫菀。之琬回来,还她的身;紫菀回来,还她的魂。一个都不回来,该怎么办?这时听见夏阳也在叫:“紫菀醒来!” 之琬悠悠醒转,张开眼睛看见的是夏阳焦急的脸,见紫菀醒了,展眉一笑,跌坐在一边,说:“菀妹你吓死我了。这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真怕你就这样……你觉得怎样?好些了吗?灵堂上人多气浊,你本来就不该去的。我看你晕过去了,忙把你抱回来。菀妹?菀妹?” 之琬从失神中醒转,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紫菀借着自己的身子来道过别了,一时悲从中来,只想放声大哭。但从小的教养拘着她不能放纵形骸,只得闭上眼睛,使命咬住下唇,呜呜咽咽地低泣,那脸上早眼泪飞溅,阑干一片。 夏阳看她哭得这么伤心,手足无措,拧了一条热手巾来替她擦脸,低声哄劝道:“菀妹,有什么话对我说,不妨事的。” 之琬心烦意乱,用手巾捂着脸,道:“你出去吧,让我睡会儿。”她这是极委宛的说法,只是想一个呆着,却又不肯让人脸上下不来。 夏阳默默站在她床前,过了一会儿才道:“菀妹,你还是我的紫菀表妹吗?” 之琬无言以答。 夏阳叹口气,替她放下帐子,在帐外说:“舅舅舅妈他们去送葬了,留我在家里陪着你。我就在这外头,你要什么,说一声。” 之琬倒不好意思了。自己使性子,人家这么低声下气的哄着,论起来,自己算他什么呢?想了想才开口道:“是我自己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夏阳说:“你再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会生你气的。只是菀妹,你不觉得你变了好多吗?你还是你吗?” 之琬无可奈何,只得避重就轻地道:“你不喜欢?” 夏阳道:“你以前娇憨活泼,专爱欺负我,打我拧我咬我,三天两头跟我生气闹别扭。现在的你却是温柔端庄,和气可亲。要说喜欢,我更喜欢现在的你,但你变化这么大,能让我不担心?” 之琬忙问:“担心什么?” 夏阳道:“担心你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试探我?” 之琬再怎么愁肠百结,也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没想到这个在她看来天神一般、无所不敢的人,却是个老实头。嘴角噙笑,说道:“我没什么,就是累了,你也歇一下吧。” 夏阳倒了杯热茶,道:“真的?你把毛巾给我吧,还要什么吗?要不要喝茶?” 之琬把帐子撩开一条缝,把手巾递出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忽然心情大好,说:“我想听牡丹亭。” 夏阳说:“听唱片?好,我放给你听。”放下毛巾和茶杯,打开唱机,拣出唱片,搁上唱针,那白荷衣燕语呢喃般的道白在屋内响起:不到花园,怎知春色几许? 夏阳搬了张躺椅在床边,和之琬并头躺下,握住帐底之琬伸出的一只手,两人隔着一帐,朦胧相视,渐渐睡去。 第十二章 乱离 第十二章 乱离 葬礼之后,一家人又在吴镇住了些日子,一来是要为吴夫人做头七、二七,二来吴霜说上海夏天热,不如就在吴镇过夏。紫菀父亲看着女儿日渐消瘦,却不同意,说要带回上海,去广慈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染了什么病。问之琬,之琬对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感到恐惧,当然是呆在她熟悉的地方比较安心,便说:“我很好,就是最近家里有事,天又热,夏天过了就好了。” 紫菀父亲点头说:“是啊,因为岳母过世,我也瘦了几斤,腰身苗条了不少,又可以去吃牛尾汤、红酒j了。”说着搓了搓手,咂了两下嘴。 吴霜取笑他说:“就你少的这两斤,一顿大餐就又长回来了。好在正是学校放暑假,在乡下住着,也耽误不了daisy的功课。” 紫菀父亲说:“我不能陪再在这里陪你们两位dy消磨时光,洋行里有多少事等我去处理,明天我一定得回去了。”转头对夏阳说,“ji,你呢?要不要跟我到行里去做个见习生,熟悉一下业务。” 夏阳看一眼之琬,说:“nuncle,我本来打算带菀妹去美国,到哈佛念书,我念博士,她转入welleslee llege继续读完后两年的课,两所学校又近,方便照顾。这两个月我想办理一下转学升学的派司,怕是不能跟你去见习了。” 紫菀父亲说:“哦,你们商量过了?” 夏阳摇头,“没有。这只是我的想法,想先征得你们的同意。” 吴霜说:“不如你们先结婚,再出国,一个女孩子单身住在学校里,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到底不舒服。你来来去去的,也麻烦。你们结了婚,在校外租套房子,再雇一个人,就好过多了。” 夏阳说:“菀妹还在热孝里……” 紫菀父亲摆摆手,说:“不相干,你们管你们,年轻人前途要紧。我看如今时局也不太好,你们能避开,也是好事。挑个日子把喜事办了,你父母呢?要不要让他们回来?” 夏阳说:“不用了,等他们赶回来,我们又该动身了。过圣诞节时我们去那边看他们好了,估计我妈会照西式婚礼再给我们办一次,让她去张罗,高兴高兴。” 吴霜兴奋起来,说:“那就等做完了七七,我们在国际大饭店十四楼办婚礼。让我算一下,到时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婚礼完了你们就该上船了。daisy,daisy,妈妈就要见不到你了。”转头去找之琬,却见之琬早离开了,在院子里对着一缸荷花,背朝着大家。便回头笑道:“也有她不好意思的时候。” 紫菀父亲点燃烟斗,说:“那我回去就要订饭店订船票了,早做打算,到时不慌手。” 吴霜说:“那我明天也跟你一起回去,到先施公司去订婚纱。”扬声问道:“daisy,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去?” 之琬没听见,蹲下身去,望着荷花出神。 夏阳过去,看着她窄窄的背影,总觉得她身上像是笼着一层薄纱,看也看不清,不知她在想起什么。在她身边蹲下,问:“怎么,不高兴吗?是怪我没有先问过你?” 之琬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说过一个身子一个魂,你去哪里,我当然去哪里,你不用问我的。”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着实不安。他们说的东西,她一大半都不懂,什么念书、功课、留学,到时她该怎么办? 夏阳一笑,回转身大声说:“舅妈,菀妹说好。” 吴霜笑答:“听见了。那我们一家明天回上海,唔,我先让人去买四张车票。” 紫菀父亲磕磕烟斗道:“我去吧,顺路去电报局打个电话,有些事情让他们准备一下。” 吴霜说:“那我和你一起去,顺便买点东西,带回去送人。darlg daisy,要不要一起去?” 之琬摇摇头,夏阳说:“外头太阳毒,我们就不去了。” 等两人走后,夏阳看看手腕上的洋表说:“琬妹,你吃药的时间到了,我去拿。”原来那个黑木匣子边的那些小瓶子小盒子里,都是西洋的药片药水。夏阳每天看着时间喂她吃药。 之琬随他去了,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慢慢走着,一处处看去:自己住的小院,父亲住过的小院,两位姨娘的屋子,慢慢地走到了别院。 别院里曾经住着家班。那里有一个颇大的水池,池里养着睡莲,边上花木扶疏,几有园林之胜。池边上有一棵榔榆、一棵乌桕、还有一棵柳树,都有入云之姿,比她上次见时,又大了数围。早春时榆钱会落进池里,父亲曾经讥笑过这是聚宝盆;晚秋时乌桕转红,是“乌桕红经十度霜”;柳絮飞时,沾衣牵带;池边还有一丛木芙蓉,“芙蓉花开秋水寒”,因为喜欢《牡丹亭》,又种了一株老梅和几十盆牡丹,这个小小的园子,一年四季景色也赏之不尽了。如今老梅尚在,牡丹却连盆都不见了。 这小园子她并不常来,除了沈九娘住在这里,戏班里的冒聘芳先生、柳鹑衣先生,后来又来了琴十九先生也在这里,她是不方便过来的。只有在演戏时,她可以坐在东北角的小戏台下,听九娘唱生死离魂,看自己的精心绣衣。 不知是几时散了家班?这些人都哪里去了?家里的下人老妈子也少得看不见,老去的之琬在这里独自生活,该是多么的冷清。自己离开后那长长的四十年光阴,她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她住在乔家,而不是在吴家?吴家的那些人呢? “哎,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睎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 之琬看得伤情,不觉低声吟唱起来。“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走到一块太湖石边,又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缓缓坐倒在石头上,低头看见池水中有一人倒影,一抬头,看见夏阳拿着一个杯子站在水池对面,呆呆地看着自己。 之琬越过池中睡莲与他对望,心知他已起疑,却不知如何开口。这《牡丹亭》曲文幽沉艰深,父亲穷一生心血才和沈九娘磨出来唱得全本,有时一曲要磨上几个月。自己从小就听着,也不过会唱那么几出要紧的回目,紫菀从小上的是洋学堂,要唱成这样,是不可能的。何况夏阳和她又是耳鬃厮磨一块儿长大的,她会些什么,他不会不知道。猛然间唱出这样的曲子,不是见了鬼,就是丢了魂。 见鬼也好,丢魂也罢,不都是说的自己吗? 两人隔着池子一站一坐,一时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紫菀父亲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见了两人就嚷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叫我好找。夏阳,快来看今天的报纸,日本人在宛平县开炮了!”展开报纸读道:“《宛平城内日军先发炮,以抗战答覆侵略,用热血卫国家》。还有这篇《我军愿与卢沟桥共存亡》,《我已向日提出严重抗议》。再看这一张,”又抖开一张,念道:“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夏阳一惊,放下杯子冲过去抢过报纸来看,嘴里说道:“这是七号的事情,可今天已经是九号了!全民抗战,全民抗战。我们却还在这里窝着!咱们马上回上海,我要到学校去,看看同学们有什么打算。”抬头对之琬道:“菀妹,我们不去美国了,我们去抗战。” 之琬哪里知道“抗战”是什么,她只听见“我们不去美国”,那是不是也有“我们不结婚”的意思?他是不是已经猜出来我不是紫菀,而阴生悔意? 紫菀父亲摆摆手说:“我已经买了下一班的车票,收拾一下就走。菀儿和霜霜慢一步,看看上海的局势再说,我想乡下会比城里太平些。你要回上海也好,先听听政府的动向,这一下兵慌马乱的,派司怕不是不太好搞。你快着点,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开了。”又对之琬说:“daisy乖宝,在家里陪妈妈,听爸爸的消息。我会打电话回来的。”说完赶紧走了。 夏阳端起那杯茶跑到之琬面前,说:“菀妹听话把药吃了,我去两天就回来,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连同报纸和茶杯、药片,一起放在石头上,张臂抱紧她站着,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亲,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等我回来。”放开手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再次紧紧抱住之琬,紧得她快喘不过气,跟着吻上她的唇,一字一顿地道:“妹妹,记住我说过的话,记住你答应过我的。”再下死劲地亲了亲,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琬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下去几天吴霜几乎是不离开电报局,不停地打电话,把镇上能买到的报纸一样买一份,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是不安。上海一天几个的电话打过来,都说是情况危急,南京政府已经说这是最后关头,要不惜拚死一战,抗战到底。之琬把所有的报纸看了又看,才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紫菀父亲打电话来,说要随洋行撤走,他打算带一家人去美国,而夏阳和同学们联络上后,却想着要上前线抗战。战争好似离上海越来越近,城里已经都是逃难来的人,部队也在向上海集结,所有情况表明,上海将有一场大仗。目前还是在乡下安全一些。 吴霜定下心来,花了几天时间打点家产,把多余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两个老家人看守宅子。又对之琬说:“亏得你外婆去得及时,不然临到老了,还要遭受这样的战乱……” 之琬看着满屋的硬木家具,雕花的窗棂,雍正官窑的荷花缸,青砖上的青苔,一样样无不雅致可爱,问道:“这些都不要了吗?” 吴霜忽然哭道:“傻孩子,半个中国都被人抢占了去,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之琬颤声道:“那他说要去前线抗战,会不会……” 吴霜抱住之琬大哭,“菀儿,你可叫妈妈怎么办才好?你跟爸爸妈妈避一下可好?夏阳的决定,原是不该说要拦住他的,但打战的事,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之琬“哦”一声,沉默半晌,说:“他叫我等他回来。” 吴霜扔下之琬,一人坐在角落里大哭。 母女两人在乡下坐等消息,等了一个月,等来的是八一三淞沪会战的战事。这其间夏阳和紫菀父亲都回来过两次,每次都只住了一夜又赶回去。紫菀父亲已订好撤离的时间,买了三张船票,到时再来接她们走。上海市面太乱,还是乡下安静。夏阳已经加入军队,只是不敢告诉之琬,见了之琬,只说:“跟舅舅舅妈走,我稍后会过去找你。”第二天一大早便又坐火车走了。 还没等到开船的日子,乡下也有日军飞机来袭,吴霜当即决定赶回上海。乱世人危,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才安心。之琬第一次出远门,便是挤在一车厢的难民中,针c不入地挨了一天。火车停停走走,慢得让人心焦。本来应该黄昏时到上海,这时都月亮出来了,还没到杭州。 之琬看看天上一轮满月,算算日子,恰是中元节。 往年的中元节,是个大日子,又叫盂兰盆节,要大做法事、燃烟火、放河灯、点羊角灯笼,闺中也可玩笑不禁,出门戏耍。她也出门,只不过是去庙里替母亲烧香,多是一去即回。今日倒是出了远门,却是国难当头。 正热得汗出如浆,猛听见一声炸雷响在耳边,跟着哭喊声四起,火光烛天,浓烟滚滚,满车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又是什么大难临头。吴霜把之琬搂在怀里,说:“千万不要分开,千万不要分开。” 之琬拼命点头,抱住吴霜的腰,母女两人搂做一团。耳边一个炸雷接着一个炸雷响个不停,然后火车摇了摇,慢慢停了。整个车厢的人哭喊哀号,人仰马翻,消息像浪头一样向后传递,震得人无所适从:“车头被炸翻了。” 车头被炸,火车再也没法往前走。靠着车窗的人便翻窗而出,后面的人踩着座椅也跟着出去。车门也被强行打开,不多时车厢里走了个干净。吴霜和之琬搀扶着跟着人群跳下车门踏板,前后一看,全是乱糟糟的人群。车头横倒在铁道上,前面几节车厢也是横七竖八。要不是她们乘坐的车厢靠后,已然没命了。 周围是一片的哭喊震天,血r模糊,惨不忍睹。之惋喃喃地道:“剩得一半江山,又被胡茄吹断。听得猿啼鹤怨,泪湿征袍如汗。” 吴霜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看看四周人群,说:“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事,左右离杭州不远,我们就往杭州去。看这些人,也都是到杭州的。到了杭州,有火车坐火车,没有火车坐汽车。你走得动吧?” 之琬说:“我能行。”扶了吴霜,跟着人流往杭州而去。两人出门时,都换成了农妇衣衫,头发上也用旧布包了,脚上是单布鞋,所有首饰都摘了,缠在布里,围在腰间,外衣本就宽大,在一群逃难的人流中,并不显眼。 第十三章 狐惑 第十三章 狐惑 之琬扶着吴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流向前走。好在天上有一轮明月照亮,脚下有笔直的铁轨引路,不至于会迷失方向,但走得却很是疲累。沿铁轨走,只能踩在枕木上,而每根枕木之间的距离,都比步幅长,一步一跨,身高腿长的男子尚可,个子矮小的女人就会觉得吃力。又不能不走在铁轨上,那旁边是路基斜坡,斜坡上又全是碎石子,更不好走。 走出一程后,两人渐渐落后,除了一些受伤的人一步一挪地拖散在她们身后,其他大多数人都走得快没影了。这两人中,吴霜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之琬是深宅重院的闺阁千金,都是不善行路的人。但处境艰难,只得一步一步向前走,勉强行了一阵,杭州还是遥遥无望,吴霜擦擦汗说:“歇一下吧,实在走不动了。” 之琬早就喘不上气,只是咬牙坚持着,听吴霜这么说,便下到路基边,找了块大石头,和吴霜两人挨着坐下。身后是黑沉沉的树丛,里面有一闪一闪的绿色光点在飞。之琬指给吴霜看,“瞧,萤火虫。” 逃难途中,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看萤火虫,吴霜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搂着之琬,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手臂,望着天上的月亮,说:“月亮真圆啊,怕是十五了吧。” 之琬“嗯”一声道:“七月十五,今天正好是中元节。” 吴霜说:“嘿,鬼节。可不是撞见鬼了吗?该死的小鬼子,害得我们这么惨。”拍拍之琬的脸道:“菀儿,妈妈的一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今天死了也没什么,我就 第 5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艘淮蟀肓耍裉焖懒艘裁皇裁矗揖团履恪慊拐饷葱。碜佑终饷慈酰錾鲜裁词拢稍趺春媚兀俊?br / 之琬强笑道:“不会有什么事的,妈妈不要想太多,前面就到杭州了,会有办法回上海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管吴霜叫妈妈,之前碍于辈分,怎么也叫不出口。眼下是生死未卜,前途堪虞,一时再难记着自己是之琬,是四十年前的一缕游魂。现世之情把她生生变成了吴霜的女儿,而心里更是牵挂着的,是个一叫夏阳的热血男子。 吴霜点头,“好,咱们走吧。”两人站起来,爬上路基,踩着枕木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阵,忽觉得脚下的铁轨震得厉害,耳边也听到了隆隆的车轮声。吴霜惊道:“不得了,有火车来了,我们的车子倒在轨道上,这列车朝这边开来,不是要撞上了吗?快下去。”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铁轨,站在路基边等火车过去,心里惶恐不安,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过不多久,一列火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掠过,带着刮面的劲风。这是之琬第一次遇上这么强烈的狂风,之前身在车厢中,只是摇晃闷热,和身处车外的感觉完全不同。 列车车轮和轨道撞击,发出咣咣的巨响;车列长得竖在面前,像一堵城墙;行进时带出的风扑打着之琬的脸,吹得额前的头发直刺进眼中,之琬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耳朵上,等火车驰过。恍惚间觉得身子像被烈风拉扯,要吹折一般。过了一会,风势和声音都停了,脚下的震颤也止住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没有火车,没有铁轨,没有斜坡碎石路基,没有树丛,没有绿光萤火,甚至没有吴霜,有的只是天上的一轮明月。 她惊慌起来,大声叫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你还好吗?妈妈你出来,妈妈我害怕!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妈妈,夏阳,紫菀爸爸……阿爹,云姨,翠姨!鹦哥,唤茶,唤茶!这是哪里?我是在哪里?……” 前世今生,她生命中所有的人,所有想得起的名字,她喊了又喊,却喊不应一个人。眼前灰茫茫看不清周围,不知是在哪一处,哪一乡,不知是之琬的时空,还是在紫菀的世界,辩不清东南西北,猜不透玄妙机关,看不出迷津泥淖,摸不透生死命门。之琬悲呼道:“天!我乔之琬做过什么,今生要遭受这样的磨难?” 抬眼看一轮圆月照碧空,身边风吹衫动,之琬呆立半晌,耳边似听人有人哭吟道:“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她依稀辨出是沈九娘的吟唱声,心头一喜,四下寻找,问道:“九娘,九娘,是你吗?”找了一圈,不见任何人影,再转头,忽见身前两团绿光碧莹,阴冷人。 这不是先前的点点萤火,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之琬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定睛看去,绿光出自两只狭长的碧眼,待那碧眼又趋前一点,之琬看清,那是一只灰黑的老狐。之琬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这只老狐在做祟,她倒退几步,以手抚胸,问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找我做替身?” 老狐喉咙里低呜两声,算是做答。 之琬直视着它道:“第一次在是我母亲的坟前,你害我跌坏了脚,第二次是在我出嫁之前,你害我离了魂,现在你又想做什么?是想进我的身?我的这个身?我现在这个身子,是之琬的还是紫菀的?不,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不会遂你的愿,你别想借这个身子还魂。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紫菀身体里去,我要做紫菀。夏阳说过我的身子是他的,他的魂是我的,我的身子里有他的魂在,你拿不去的。你走,去找别人。”转身不再看它,嘴里清清楚楚地说道:“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这话是说过老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你别缠着我,我要走了,我要回去。”说完跑了起来。她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只要离开那只老狐越远越好。她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回去,要和夏阳在一起。夏阳,炽烈如夏,热情如阳,便是阴魂一缕,也会被他焐得火烫。 之琬拼命地跑,这一次她要为自己,为夏阳,挣脱出别人的控制,直到她跑得精疲力竭,摔倒在地,心里仍然想着要回到夏阳身边去。这一跤摔得她头晕脑昏,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迸,接不上气。等她慢慢喘息定了,把头从臂弯中抬起,再打量四周,又一次让她胆战心惊。 周围是一片断墙残壁,碎石乱砖,焦黑的木头戳进灰霾的天空,天阴沉沉地下着绵绵细雨,一枝杏花在雨中颤微微地展示一抹娇红。 杏花。 这是什么时节,怎么会有杏花?之琬抱着双臂,寒意一阵阵地袭来。看看自己,穿的还是逃难时的夏衣,而杏花细雨,分明是早春的景象。这又是哪里?为什么像是被大火烧过的样子?她站在身来,发现自己是躲在一个破屋角落里,这个角落,只得两堵断墙,支撑着半片屋顶。亏得有这么个角落,才不至被雨淋透身子。 她环顾看这一角存身之处,看着看着,忽然看出烟薰过的墙壁下是一块碑拓,碑上模糊的拓文是:火可画,风不可描;冰可镂,空不可斡。盖神君气母,别有追似之手……到这里已湮没难辩,但她分明记得下文是:庸工不与耳。古今高才,莫高于《易》。《易》者,象也。 之琬捂着嘴瞪视着这块碑拓。这原是镌刻在她家小园的墙上的。难道,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站起来仔细辨认,那前面的泥塘,边上有枯死的老树桩,树桩的姿势瞧着十分眼熟,塘泥里还伸出一片荷钱。这不就是别院里的莲花池和老梅吗?只是池水早淤,变成了泥淖,而池边的树,也烧得只余一个桩子了。如果这是沈九娘他们家班曾住过的别院,那眼前所及的这一片瓦砾场,就是她乔家的宅地了。 她确实回来了,只是错过了一点,没有回到逃难的途中,没有回到吴霜的身边。她刚认了吴霜做妈妈,就被生生的抽离了。吴霜在火车翻后的逃难途中,一个人会怎样,她眼睁睁地看着紫菀被火车带走,会怎样的惊恐,之琬想也不敢想。吴霜不见了紫菀,会不会来这里找过她?那夏阳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会不会也像之琬一样,在这个废墟里徘徊不去,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她是怎么回到的这里?回到了灾难过后的故园?要过多少时间,房子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错得太多,今生再不能与心爱的人相见?又或是能见,却又错过了时机,两人不再是青春少年? 这静悄悄一片破家园,又是在哪一年? 而眼前这一株杏花,无人管,无人理,自开自谢,任春风来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之琬独立在残砖剩瓦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两句诗底的惨痛。姹紫嫣红开遍的不只是牡丹荼蘼杜鹃杏花,还有绮年玉貌的少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于了断井颓垣。 她知道她胜过了老狐,脱离了它的控制,做了自己的主宰。而凭着对夏阳的思念,她也没有飘荡到别的地方。她回到了唯一认得的故园,两辈子也没有走出的小院。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只是被偷换了岁月,错移了季节。 那老狐真的只是狐吗?是不是也像她乔之琬一样,阴差阳错地被置换了身体?所以它才一再地找到之琬,想让自己的灵魂回到人的身子里?老狐,究竟有多老?自之琬识得它那一天起,已经过了四十年了。或是也和之琬一样,来来去去,不受时间的影响?一只狐狸会活多久?但若是有个人的灵魂寄住在它体内呢?别说四十年,两个四十年都是可能的吧。 之琬在破屋里呆坐半天,不知何去何从。去上海?上海在哪里?怎么去?上次是坐火车,说是火车直到上海,但上海的家在哪里呢?她不是真的紫菀,她不知道家在哪里,而吴霜和紫菀爸爸,以及夏阳,都没有告诉过她家在哪里。谁会想到要告诉她这个?她就算能够到上海,又怎么才能找到吴霜和夏阳?紫菀爸爸说过要到美国去,过了这些日子,走了吗?要是他们都走了,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夏阳,他会走吗?他会不会放弃找她了? 心中愁肠百结,想不出个头绪。忽听有人唤她:“秋小姐?” 她忙抬起头,循声看去,雨帘中有一人戴着斗笠踏过满地碎砖走来,惊讶万分地说:“真的是秋小姐。” 之琬这才看清来人,五十来岁年纪,粗手大脚,干净利落,眉眼和善,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她颤声问道:“赵妈妈?”这赵妈妈是家人赵老大的老伴,两人是吴霜留下的最后家人,是让他们住在这里看着老宅。这个时候看见赵妈妈,就等于找到了家人。之琬扑上前去,抓住赵妈妈的衣襟,牢牢握住,不敢放手。她怕这又是她的幻觉,一松手就再找不回来。她再喊一声:“赵妈妈?”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赵妈妈扔下斗笠,一把将之琬抱在怀里,连声追问:“秋小姐,你不是和太太回上海去了吗?又回来了?太太呢?”四处望望,不见别人,又问:“就你一个人?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之琬被她抱在怀里,感到阵阵热气传来,才觉出自己身上的冷,冷得她牙齿打战,说:“失散了,走散了。找不到了,赵妈妈啊,都不见了。连这屋子,怎么成了这样?” 赵妈妈摸着她的手,惊道:“这么冷的天,才穿这点衣服,作死啊。老头子,快把秋小姐抱上船去,这里哪里是住得人的?”顾不得说其他的,捡起斗笠戴在她身上。 雨中又过来一人,厚实的身板,宽脸方颔,眼中也是又欣喜又惊讶,正是赵老大。赵老大叫一声“小姐”,把身上的蓑衣摘下来,披在之琬的背上,俯身背起她就走。 之琬在这个时候遇上这两夫妻两个,不谛是上天送来的救星,有了他们,自己再不是孤零零无依无靠,不知该怎么好了。有了他们,吴霜和夏阳的消息也可以知道了。她眼泪不绝滚下,轻声问道:“赵妈妈,你们怎么也会在这里,这院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生怕当中又错过了许多年,让她左右为难。 赵妈妈走在边上,替她拉拉好蓑衣,说:“你们走后不久,就成了这个样子。都是小日本干的好事,他们大概觉得这屋子大,是个什么重要地方,拼命地朝这里扔炸弹,炸得火海一片,再也不能住了。我和老头子本来是听太太的吩咐,留在这里看屋子的,这下没有办法,只好回乡下去了。今天是来镇上卖刚采收的茶叶,换点油盐。要不是随口说过来看看,哪里会知道遇上小姐。” 之琬哽咽道:“谢谢赵妈妈,不然,我怕是要死在那里了。”听起来,像是不久前的事,但怎么杏花开了呢?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你们在乡下住了多久?”她不敢问这之间过了多少年,只好拐个弯。 赵妈妈说:“日本飞机扔炸弹?是九月初。我们回乡下住了小半年,还好,那里没有被炸。” 之琬一听,欢喜莫名,哭得更厉害了。还好还好,只差了小半年,这么说,现在确实是初春。只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赵妈妈听她哭得伤心,安慰她说:“快别哭了,先到乡下养一养,再说别的。” 说话间到了河边,小小的乔家私家码头上拴着一只旧乌篷船。赵老大把之琬放进船舱里,舱里垫着一张草席,还有布枕和棉被,正是水乡常见的船上全幅的家当。赵妈妈把她扶在枕上靠了,拉过旧棉被子盖在她身上,摸摸她脸,说:“小姐怕是着凉了。不怕,喝点姜茶就行了。”拉上船篷,便在船头生起火来,赵老大划起船,朝镇外而去。 之琬躺稳了,止住了哭泣,问:“这是去哪里?屋子烧了,你们现在住哪里?” 赵妈妈煮起一罐子水,往里放着姜和茶叶,说:“祖屋啊。乔家的坟山边上不是有几间老祖屋吗,这里被烧了以后,我们就回乡下祖屋去了。小姐怕是不记得了。” 之琬一下子被她的话勾起回忆,想起和父亲、两位姨娘去乔家岭上坟的事,真是隔世之事了。没想到祖屋仍在,还可以庇护得到她。 第十四章 访旧 第十四章 访旧 天目山乔家岭,自上次之琬同父亲来扫过墓后,静悄悄地过了四十年,除了树林又茂密了些,祖屋又颓圮了一些,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四月天时,春光烂漫,山间林花开遍,树间鸟雀叽啾,野草还绿,河水涨潮。 又是清明,山间的桃花红得如霞,几场雨后,竹笋刷刷地往上窜,赵老大挖了一筐新笋,到镇上去卖。赵妈妈采了茶芽,在屋里炒制新茶。这乔家岭整个山头,上面的竹林,茶树,都是先祖留出的坟产,当日想的是就算子孙不肖,家当败光,只要有这些出产,祖坟也不会没法子维护。子孙靠着这山这岭,也能存身。 也亏得当日老祖宗设想周全,乔家没出败家的子孙,只是逢上了乱世,又有老家人相助,乔家女儿才苟全了性命。 这些日子,之琬在赵老不夫妻两人的照顾下,身子已经好了,只是越发的瘦得厉害,紫菀的小圆脸基本没了模样,下巴变得尖尖的,越来越像之菀自己。身上穿的是赵妈妈的一件土织染蓝底碎花半旧大褂,宽宽松松,长至臀下,倒像是旧时的直身袍子。下身穿的也是赵妈妈年青时的旧式青布女裤,洗得裉色,肥大的裤脚上绲着两道韭菜叶子边,若不是还有一头时髦女学生的童花式短发,她整个人就是旧时闺中的女子。 深山无人,落叶堆积,之琬拿了扫帚,扫净坟圈里的落叶,拔去坟头上的荒草,点上香烛,先拜过了祖先,再祭拜父亲母亲和两位姨娘。父亲离世已有三十余载,这还是她头一次来祭奠。两位姨娘也在不久后随他下世,如今都葬在一处。 之琬倒了一杯赵老大自酿的米酒酹浇在坟土上,道:“阿爹你去年才同我说,人生有酒须尽欢,一滴何曾到九泉。但这杯中的酒,叫我怎么饮得下去呢?我宁愿奉给阿爹,只盼它能到得了九泉。纸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如今我,仍旧是冷冷清清,就算哭出三升血,染红这一山的杜鹃,也换不回一个人来。” 跪坐在后跟上,之琬把头靠在父亲的墓碑上,用手帕把碑上凿字处的凹痕里的青苔抠掉,抠到右下角时,看清立碑人是吴菊人。刻着的是:不肖子乔之珩、媳秋露率子乔治、乔冶,不肖女乔之琬、婿吴菊人率女吴霜泣立。之琬皱眉道:“你是谁的婿?我可不认得你。”又想道:原来我哥哥还有两个儿子,乔治、乔冶,这二儿子名字取得倒是省事,三点水减一点就成了。她却不知这大儿子乔治的名字也取得省事,洋名中名都是它。 之琬又想,我嫂嫂名叫秋露,就是吴霜妈妈一再提起的舅妈吧?紫菀爸爸是姓秋的,那就是嫂嫂那边的亲戚了。吴霜妈妈一直在大哥家长大,跟嫂嫂家的孩子玩熟了,后来就嫁给了紫菀的爸爸。紫菀爸爸叫什么名字?好象听见一次吴霜妈妈叫他斯蒂芬,估计这是紫菀爸爸的洋名,就像紫菀叫黛西,夏阳叫吉木。 一想起夏阳,心中又是一痛。不敢深想,只捡没要紧的寻思:夏阳管紫菀爸爸叫舅舅,那就是说紫菀的爸爸有个姐妹嫁给了夏家。如果紫菀也嫁给夏阳,那就有两个秋家女儿嫁进夏家了,这亲戚可近得很呢。紫菀,自己现在不就是紫菀吗?夏阳,夏阳说要去抗战,那现在是在打仗吗?他一定是还活着的吧? 虽然一再地不想去想夏阳的生死,但忍不住还是为他担心。又想《牡丹亭》里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都和敌人打过仗,何况夏阳这样的有志男儿? 慢慢站起身来,回首漫声唱道:“唉,白云亲舍,俺孤影旧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枝销。淮扬千里,长是一灵飘。回生事少,爹娘呵,听的俺活在人间惊一跳。”她在这里日长无事,油灯昏暗又做不了针黹,只好把旧时听熟的曲子唱上一唱,以解烦闷。这一曲唱的是杜丽娘闻听父亲杜宝在淮左遇敌,放心不下,请柳梦梅前去打听父亲生死,随便告诉父亲,自己回魂得生,又嫁了柳郎。 她一曲未唱完,忽听有人接着下半阙唱道:“平白地凤婿过门,好似半青天鹊影成桥。”曲声清丽,宛转妩媚,还带着一点惊喜,不是曲中该有的哀伤。之琬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六七十岁,消瘦清癯;少的二十出头,清俊潇洒,都是一色的灰布长袍,稍远处的河汊里停着一只船。原来自己独自伤怀,没听见橹摇水流,来了客人。只是这墓地里忽然出现两个陌生男子,之琬吓得心下乱跳,双手在腰间福了半福,便要逃走。 谁知那年少的男子回了一礼,不说话,只唱道:“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却不唱完,似等之琬来接下文。他唱的是《闺塾》一折中杜丽娘的唱词,词底又暗赞眼前女子,虽是素妆,却是风姿潇洒。 之琬无法,再回一礼,吟道:“《昔时贤文》,把人禁煞,恁时节好教鹦哥唤茶。”正是下文中春香的台词。心中又是好奇又是害羞,垂下眼不敢抬头。暗思什么人唱得如此好戏,却来到这深山老林中?她虽身处现世,仍不惯与陌生男子说话。 那男子施下全礼,道:“敢问姑娘师尊何人?可是沈九娘门下?” 之琬听他报出沈九娘名字,猜想定是与乔家有旧,害怕之心去了两分,答道:“不是。只是与九娘有旧。” 那男子喜道:“原来如此。难不得姑娘唱的是沈调。在下白荷衣,这位是我恩师琴湘田,正是九娘的弟子。不知姑娘与九娘是怎么的旧交?” 之琬听了他自报家门,才想起为什么他的嗓子听来这么熟悉,原来夏阳的唱片就是此人唱的。而他身后的老人,却是当时青春年少的琴湘田。父亲六十大寿时,曾请他来唱过戏,之琬见过他扮的春香和杜丽娘。只是没想到,寿宴之后再次重逢,当年的红伶已经成了老人。之琬上前行礼,道:“琴老板有礼,白老板有礼。小女子秋紫菀,烟霜散人乔老爷正是小女子先祖,沈九娘乃是旧家人。” 琴湘田也“哦”一声叹道:“原来是秋小姐。你母亲是乔老爷的外孙女,你是乔家在国内的最后一人了。你母亲我没有见过,但我曾见过你外祖母一面。吴夫人天姿高洁,秀雅清绝,神仙中人也。不知吴夫人可安好?” 之琬一愣,暗想什么时候你见过我?我怎么不记得?是不是后来见过紫菀?面前老人算来已过六十,不好失礼,便躬身施礼为答:“吴夫人去年六月过世,琴老板不知么?可是没有接到讣告?”她想琴湘田既然与乔家有旧,老年之琬去死,紫菀爸爸应该会通知的吧? 琴湘田一呆,过了一会儿才怅然道:“原来吴夫人也去了。我却不知,不然,怎么也会来追思祭奠。”又问:“秋小姐戏唱得很好啊,跟谁学的?” 之琬待说没跟谁学过,怕没人信,也不好说清,便随口道:“白老板的唱片。”说着低头一笑。这话也不算瞎说,她可不是跟着唱片哼过好多次吗。 白荷衣听了呵呵一笑,道:“没想到这里还有我的女弟子。” 琴湘田道:“你才大人家几岁,就好意思自抬辈分。秋小姐在这里是来扫墓的吗?怎么就你一 个人?家人呢?” 之琬摇头道:“因为战事,失散了。我如今和两个家人住在那边祖屋里。琴老板今日来此,可是扫墓?” 琴湘田道:“正是。我与乔老爷一见如故,承他不弃,在乔府上盘桓了一月。后来九娘嫁与我伯父,乔老爷送了好大份的陪嫁,如同嫁自家女儿一般。我此后跟九娘学戏,进益不少,说起来还得多谢乔老爷。今年是乔老爷百岁冥寿,我想乔家也许没有家人在此地为他做华诞,便来祭扫一番,看来是我想错了。呵呵,乔老爷对昆曲的痴迷扶持,让我等受益非浅。荷衣,替我谢谢秋小姐。” 白荷衣上前行礼,之琬忙回礼,道:“言重了。难得琴老板有心,兵慌马乱时节,在家里上一柱香,心到意诚也就是了。” 琴湘田凝视之琬半晌,感谓道:“看你神情,听你说话,几乎怀疑是乔老爷的女公子复生。你小小年纪,住在这深山祖坟边,实是可怜。” 之琬凄然一笑,无言可答。 琴湘田叹一声,转头对白荷衣说:“你看秋小姐神情,这才是大家女孩儿的姿态。你的杜丽娘,就少这几分婉转愁容。” 白荷衣细细看着之琬,答:“知道了师父。”看得之琬大窘,避过脸去。 琴湘田呵呵一笑,道:“咱们先祭拜吧。”白荷衣依言摆上香烛,退到琴湘田身后拜了三拜,之琬立在坟边答礼回拜。 浇过酒浆后,琴湘田问道:“不知吴夫人葬在何处?今日一并祭扫了罢。“ 之琬却不知,推诿道:“吴夫人葬在吴家坟山,不在此间。” 琴湘田点头道:“不错,是我没想到这层。那秋小姐,你有什么打算?就在这里住下去吗?要不要想法子找一找家人?” 之琬沉吟稍时,方答道:“不知琴老板现住何处?” 琴湘田道:“我在上海有一所小房,荷衣也在我边上买屋傍居。不如秋小姐随我们回沪,也好打听家人消息。你一个女孩儿家年少力弱,住在这里,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也没人照应。我家里只得我与老妻两人,还有一个小大姐和阿妈帮佣,人口简单,又不与外间交往,秋小姐若是愿意住下,老妻也有人做伴了。” 之琬还在考虑,白荷衣道:“师父这个主意好,秋小姐住过去,师母可要高兴了。秋小姐,我师父师娘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人,你不用怕的。” 琴湘田道:“一回到上海,我们就去报纸上寻人,秋先生秋太太不见了女儿,还不知怎样的难过。你家的宅子被烧,来时我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定想不到你会避到这里来。你在这里长住,总不是个事。” 之琬想来想去,去上海还是最好的法子。吴霜妈妈和紫菀爸爸不见女儿,怕是找得心都碎了,夏阳也不会弃自己不理,还不知怎样的失魂落魄。这世上还有这三人和她血r相连,她怎么能弃他们不顾,任他们伤心呢?琴湘田和白荷衣凭空而至,正是老天爷怜她孤苦,送来的救星。想清这一节,之琬再拜道:“如此,多谢琴老板和白老板了。那边这是乔家祖屋,就请过去吃个便饭,歇一歇脚,此事还须和赵妈妈赵大爹说明。” 琴湘田道:“好,好。正要相扰。秋小姐请带路。” 之琬和白荷衣收拾了香烛酒盏,往祖屋而去。 见了赵妈妈,把来龙去脉一说,赵妈妈虽然舍不得,却也觉得让小姐和太太团聚才是正理,抹了抹眼泪应了,催滚了水,沏上新茶,请两位名伶坐下吃茶。佐茶的小点是笋豆、薰干、盐梅、杏脯。虽是山居简朴,却也极尽心意了。 赵妈妈安顿好了客人,去屋外抓了只j,宰杀褪毛,炖了一锅,又放了些竹笋香蕈,炖得喷香。屋后菜园里种得有乌青菜,割了两棵,之琬要拿去洗,被赵妈妈拦下,只让她陪客人说话。三人说些戏文曲词,越说越投机,说到后来,荷衣又比又唱,琴湘田打着拍子,之琬含笑倾听。不觉辰光易过,赵老大卖笋回来,两下里厮见过了,说起之琬将来的行止,赵老大也觉得到上海去较好,却又担心伶人会出戏言,便道亲自送秋小姐去。琴湘田知道老家人不放心把小姐托付给两个陌生男子,便道:“乡下艰难,不如你们两人也一起去吧,秋小姐也要有人服侍的。” 赵老大点头称是,赵妈妈原舍不得和之琬分开,也答应下来。 之琬泪盈于睫,道:“素昧平生,小女子唯有感激乔老爷结下善缘,庇护子孙。琴老板,大恩容后再报。” 琴湘田摆手道:“算不得什么,故友凋零,老去无多了。你我也算世谊,秋小姐不用太客气。令祖折节下交,从不看轻我等戏子,我替他照顾一下孤女,也是应该的,何况九娘于我又是伯母又是师父,你我两家可称通家之好。这样,你也别叫我琴老板了,听上去生分。我收你做个记名女弟子如何?在外行走时也方便。” 之琬还没回答,赵老大先道了好。忙忙地催赵妈妈备上薄酒,作拜师之礼。之琬奉上酒浆,拜了九拜,口称师父。琴湘田呵呵笑着,让白荷衣扶起之琬。之琬又拜过师哥。 白荷衣笑道:“师父今日来得好,白捡个女弟子。师妹,今后我们可以常在一处说戏了。” 之琬道:“还要请师哥费心。” 赵老大嘿嘿一笑,方才放下了一颗心。有师徒之名在,秋小姐也算多了一层保险,将来才有脸去见先生和太太。 第十五章 认女 第十五章 认女 一时走不了,琴湘田和白荷衣便让送他们来的船家先回去,明天再来接他们,晚间在乔家祖屋借住一夜。 既然打定主意要走,那祖屋也得收拾一下。木器家具可以不理,养的j种的菜总不能放任不管。赵妈妈说把公j杀了,都做成风j,一只下蛋的母j留着,带去城里,让它继续下蛋。菜就算了,总不能也腌成咸菜带走,时间也来不及。大家都觉得这个法子不错。赵老大一口气杀了五只j,控干净血,也不拔毛,从颈下开个小口,挖出内脏。赵妈妈炒热了茴香和盐,把j从里到外抹一遍,挂在檐下吹干。j心j肝j胗等什件洗干净用雪里蕻加笋尖炒了,j血加一点盐煮成血豆腐,一起放在j汤里,再加上炒乌青菜,这一顿饭是赵老大两口儿饭桌上少有的丰盛。琴湘田和白荷衣是吃惯精细食物的,这样的乡野粗食算尝个新鲜,倒吃了许多,还添了半碗饭。之琬用汤淘了饭吃了半碗,便搁了筷子。 晚饭后稍收拾一下,天便黑了。山间早暗,油灯又昏暗,一屋子人早早睡下。白荷衣一时不惯这样的深山寂静,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听见屋外j窝里那硕果仅存的母j咯咯咯地叫起来,跟着又是叽叽吱吱的打斗声。他刚想下床去看,另一间屋子里的赵老大已经开门出去了,然后是一阵j飞兽咬的声音,过一会儿,声音停息,赵老大进屋c上门,大声说:“没事了,是一只狐狸来偷j,被我赶走了,j也关进来了。秋小姐,两位老板,放心睡吧。” 两位老板应一声,又睡下了。之琬听见是狐狸偷j,心念一动,暗想是不是那只老狐死心不息,又来缠着自己呢?好在今晚没有出去,赵妈妈自她来后也一直睡在她屋内陪夜,让她安心不少。也许等到了上海就好了,那老狐不会跟到上海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赵妈妈就起身了,先把堂屋里的j笼子拎出去,煮了早饭,烧水给小姐和客人洗漱。吃过饭后归置东西,打点包裹,什么要留下,什么要带去。赵老大把农具柴禾都收了,船也拖上岸,倒扣在檐下,又用干稻草把晾了一夜的j一只一只的严严实实包上,用草绳扎紧了。这样不拘到什么地方,把稻草捆好的盐渍带毛j吊在北窗下吹一个来月,风j就做好了。这时放进一只大篮子里,拎了就可以上火车走。 琴湘田和白荷衣c不上手,等早雾散后,便在河边吊嗓子。之琬还想着昨夜老狐来访的事,便去j窝那里查看,这一看把她吓了一跳,在草丛中躺着的,不正是那枚玉璧?赵老大黑夜关j,没有细看,玉璧在j窝里扔了一夜。而老狐写进j窝,怕不是要偷j,而是想借j鸣惊醒之琬。 果然不出所料,昨夜是这只老狐来过,不知怎么让它又得到那枚玉璧,它送来给之琬,是还想借之琬之力达到它的目的吗?但这玉璧不是被放在吴夫人之琬的棺木里头随葬了吗?怎么又被它得了去?嗯,狐狸会打d,何况这只老狐诡谲狡猾,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光华,年深岁老,什么事瞒得过它?又想到吴夫人之琬死后还要被老狐s扰,不觉又是叹息和恼怒。也许这只老狐真是和两人有渊有缘,有仇有怨,生生死死要这样纠缠下去? 之琬思虑半晌,欲待不捡,到底不忍,还是从草丛中把那枚玉璧用手帕包了,拿回屋去,塞进打好包的铺盖里。 稍后船家来了,五人上了船,把铺盖卷衣服包菜篮子j笼子堆在船尾,四个人挤在船舱里,赵老大在船头帮船家撑篙。两人行船,快了好些,不过小半天就到了镇上,谢过船家付了船资。白荷衣又掏钱买了火车票,一行人坐在候车室内等车到站。之琬对坐火车仍然心有余悸,却是忍着,朝琴湘田和白荷衣强言欢笑。好在这一次无惊无险。火车上乡民占了多数,因此对他们的大包小包、菜篮j笼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是这样出门的,相互忍让一下,到了地方各自散去,不过是陌路一程。 到了上海,月台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之琬左右避让,她再想不到有这么多人闹哄哄地推推搡搡,横冲直撞,看得她心慌不已。赵老大夫妇抓住东西,紧紧跟在之琬身后,不敢错一下眼珠子。秋小姐上次就是在火车上和太太失散的,这次再不能出这样的事情。 白荷衣领着他们出了站,叫了五辆人力车,说了地址,先让琴湘田坐了,扶之琬坐上一辆车,吩咐跟上,他自己坐最后一辆人力车押后。之琬抱着铺盖被窝,赵妈妈拎着一篮子风j和鱼干,赵老大脚边是一个j笼,里头有一只活母j,另一手还抱着他们两口儿的衣服包袱。三个人十足乡下人模样跟在琴湘田的车后,警觉地左看右顾,被来来去去的汽车电车人力车自行车和人流吓得半死,暗自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车上不动。眼睛看了这里看那里,两边是高楼大厦,铺子里橱窗里是明晃晃、亮闪闪、花花绿绿的叫不出名儿来的东西,男男女女挎着胳膊挤做一处走路,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好看煞人。车夫奔出好一阵后,离了拥挤的大马路,进了小弄堂,边上是一幢一幢红砖的小房子,门口有阿妈在生炉子、摘菜、晒衣被,小孩子做游戏奔出奔进,地上是巴掌大的方正石头铺的弹硌路,车子跑在上来颠来颠去,终于停在了一幢房子前。 之琬知是到了琴湘田的家,忙扯起一个微笑,下车等他引进门,脸上装出平静淡然的神色,不能让人家看出她的第一次到上海。紫菀不是在上海的洋学堂念的书吗?对这些应该是熟悉而漠视的。 琴湘田拍了门,对之琬道:“到了,就是这里。这里是逸邨,我住七号,荷衣住十七号,我两个离得不远,过几天让他带你去他家玩。他那里摩登得很,不比我这个老头子的家。”大门打开,露出一张世故的老妇人的脸,见了琴湘田笑着让进去,道:“先生回来了。” 琴湘田应道:“回来了。张妈,这两天家里好吧?” 那张妈喜道:“先生回来了,一路都好?家里也好,没什么事。” 琴湘田道:“都好都好。这位是秋小姐,那边是赵阿大和赵妈,你带他们去那间空着的屋子。这j就放在天井里好了。阿大,跟张妈去,她会把你们安顿好的。菀小姐,请跟我来。” 之琬应了,把手里的铺盖卷交给赵妈妈,朝张妈笑笑,算是打招呼,跟着琴湘田往屋里头走。粗看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客堂间钢窗蜡地,长条细柚木的铺的地板,当中铺着一块暗紫红的天津地毯。边上摆着整堂的红木西洋式坐椅茶几,坐椅上搁着暗绿底子起团花的锦缎引枕,还有一个围着铸铁栏干的西洋壁炉,早春尚寒,里头烧着煤,黑红黑红的,烘得一屋子暖洋洋。窗上挂着落地的枣红窗帘,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面料。这个客厅整洁温暖,雅致可亲,不像是梨园行的出身,倒似极有派头的官宦人家。 白荷衣刚要请之琬坐下,迎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一扇门里奔出来,先仰脖子笑嚷道:“琴师母,先生回来了。”再冲着之琬问:“哟,格是啥人呀?”跟着又向白荷衣打招呼:“哎呀,白阿哥,侬阿来了?”这小丫头活泼伶俐,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大姐,倒像是这家的大小姐。 白荷衣笑道:“毛丫头,得了什么东西这么开心?去打水来给师父洗脸,还有我的,别忘了还有这位秋小姐。” 毛丫头偷看之琬一眼,笑道:“秋小姐?怎么她穿得还不如我?” 琴湘田虎着脸,冲她嘿了一声。这毛丫头吐了吐舌头,甩一下长辫子,轻轻一笑,溜进一扇门去了。 白荷衣说:“师妹,不要介意,这毛丫头在家里没大没小惯了,师父师娘都纵着她,把她娇得没上没下。师妹,坐呀,我去请师母下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富富态态的老妇人就走了客厅,白白胖胖,细眉细眼的,描着眉,涂着口红,耳朵上戴着一对大大的白珠子,穿一件墨绿的提花丝绒宽松旗袍,腕上露出一对翠绿的翡翠镯子,手里捏着一条葱绿色的丝帕子,摇摇摆摆地走来笑道:“爷儿俩一路上好?没遭罪吧?哟,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水灵?瞧瞧,这脸皮儿白嫩得像剥了壳的j蛋,这一掐能掐出水来。”说着一口的京片子,清脆动听,拉了之琬的手,翻来翻去的看,又说:“好个闺女,看这双手就知道是大家子出来的。”看毛丫头端了热手巾进来,对她道:“毛丫头,看人不要只看衣裳,要上看脸下看脚,最要紧看手。”从毛丫头手里的托盘里取了一条热手巾,递给之琬,说:“你那双脚就没有一刻闲的,你看看人家的脚,多么规矩。”转身朝琴湘田行了个蹲礼,道:“老爷子,我说得可对不?”也递上一条热手巾。 琴湘田呵呵笑着,擦了脸和手,道:“太太,这是我新收的女弟子,叫紫菀,是乔伯崦老爷的曾外孙女,她和秋先生秋太太失散了,暂时住在家里,等找到秋先生再说。这段时间,太太就多疼疼她,她一人住在乡下,可怜见的。” 之琬在琴太太进来时就站起身,这时便朝琴太太行礼,口里说道:“师母有礼,小女子秋紫菀,给太太添麻烦了。”刚要下拜,就被琴太太一把抱住,道:“好个可怜的孩子。住下住下,慢慢找,不急的。儿啊,把这里当成是你自己家,不要跟我见外。”又仔细把之琬端详一遍,道:“老爷子,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乔老爷的亲曾孙女,你怎么能收做徒弟?这碗开口饭不好吃,你这不是白遭贱人闺女吗?依我说,干脆,我认下做干女儿了。”撸下腕上的镯子,硬套在她手上,“诺,这个就是见面礼。老爷子,你看行不?” 琴湘田忙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到,乔老爷的曾孙女是不该入乐藉。那成,就依太太,反正我徒弟也有了,就少个女儿。菀儿,从今往后,你是我女儿,不是女弟子了。” 琴太太哈哈一笑,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我也有女儿了。哎呀呀,活了快一个甲子了,又白得这么大个闺女。等过几天顺溜了,我就请客摆席,亮亮我的大闺女,让她们几个眼馋,看谁还敢笑话我。”转头对白荷衣道:“荷衣,你这个师妹可怜,你做师哥的可要好好待人家,你要有一点怠慢,我是不依的。” 白荷衣笑道:“有这老人家在,谁敢呢。” 之琬被琴太太弄得眼花缭乱,就是吴霜妈妈对她,也没这么大动大作,大说大笑的。她这才明白白荷衣说的师娘好得不得了,和琴湘田说带她回来就带回来的原因了。琴太太显见的是旗下官家出身,爽朗和气,热心热肠,琴湘田能有这样一位太太,真是前世修来的。而她能遇上琴湘田夫妻,也算是她不幸生命中的大幸了。这么想着,背转脸去,偷偷抹干了眼泪。 琴太太忙替她擦,道:“别哭别哭,我就见不得人家哭天抹泪的。好啦好啦,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嗯,我看就把孩子安在我们隔壁那间南房里住,那里朝阳,亮堂、? 第 6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琴太太忙替她擦,道:“别哭别哭,我就见不得人家哭天抹泪的。好啦好啦,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嗯,我看就把孩子安在我们隔壁那间南房里住,那里朝阳,亮堂、暖和。来,跟我上去,我们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拉了之琬就往楼上走,一边又说:“你的衣服都丢了吧?这是穿的哪个老妈妈的大衣裳?这种衣裳我都不穿了。不过家里也没有你能穿的,就先穿我年轻时的旧衣裳吧,就是短点,可不肥。我年轻那会儿,苗条着吧。等明儿咱们娘儿俩上街去,给你剪几段料子,请个裁缝师傅来家,好好给你做几身。”上了十多极楼梯,推开一扇门,道:“好了,就是这里。床铺衣柜都是现成的,等我让张妈来给你铺床。你等着,我去取衣裳去。”一阵风似的走了。 之琬打量这间屋,方方正正的,有四扇朝南的大窗,挂着白纱的帘子,屋内一张柚木的床贴着东墙放在正中,床上没有铺盖被褥,只有一张雪白的软垫。一边是梳妆台,一边是床头柜,还有衣橱书橱书桌靠椅,离大窗不远,还有一张小小的圆桌,边上斜放着一张包着洋红斜纹加厚织锦提薝葡叶花的软垫的小贵妃榻,从白纱窗帘里透过的阳光正好晒在榻上,看得人想躺在上头。这间屋子做一个闺房是再好不过的了。 琴太太拿了几件颜色鲜艳的袍子来,一把拉开纱窗帘,推开长窗,原来不只是窗,还是落地的玻璃门,外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种着一架紫藤,藤上累累地开着大串大串的紫色藤萝花,花上还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着。琴太太笑道:“这间房一直空着,没人住,谁让我们琴先生福薄,没有儿女呢。你来了,这屋子也有人气儿了。好在张妈隔两天就会来开窗透气打扫,还住得人。”把衣服堆在床上,挑了一件豆绿色的夹袍交给之琬,拉着她推开屋里一扇关着的小门,说:“这屋里有独用的卫生间,住着方便着呢。你洗洗,换了衣服就下来,咱们吃八宝粥当点心,你们一路上都饿了吧。” 等之琬换好衣服出来,琴太太又拿了面霜蜜粉来,着她打扮,说:“女人不打扮不穿新衣服,活着都不新鲜,人也没精神。这两瓶是我新买的,还没动过。这面霜是夏士莲,蜜粉是蜜斯佛陀,你在家用什么牌子?” 之琬之前用的也是西洋的东西,吴霜也用蜜斯佛陀的蜜粉,对这两个牌子倒不陌生,笑道:“这个就很好,我也常用的。” 琴太太美滋滋地冲镜子里的之琬笑道:“这下好了,我有伴了。明儿我就带你去鸿祥做衣服,嘿,我得打个电话给筱太太,约她一块去,顺便见见我的新闺女。” 第十六章 镶珠 第十六章 镶珠 琴太太说到打电话,这一句惊醒了之琬,对呀,可以打电话。当日七七事变之后,紫菀爸爸和夏阳来了上海,吴霜一天要往家里打好几次电话,她在一旁看着,早看会了,四个数字的号头看多了也记下了。那打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在不在不就行了?但琴太太要是说不吗不直接去家里看一下在不在呢?嗯,还是缓一缓,等没人的时候再打。 当下稳住不提,脸上却不觉有了笑模样,跟着琴太太回到客厅,毛丫头端上点心,看见之琬就“呀”地叫了一声,说:“阿姊穿上好衣裳,真像是我家小姐一样了,师母,小姐下巴尖尖的,跟你那张上了颜色的照片交关像。” 琴太太得意地笑,说:“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了,毛丫头,去把照片本子拿来,给秋小姐看看。”毛丫头答应一声,转头跑开。琴太太拉了之琬坐下,说:“先喝点粥点点饥暖暖身,我是北平人,爱喝八宝粥。这粥里可不只八样东西,有十多样呢。我小时候在家里,腊七的晚上,院子里生上火,架上水缸那么大的一口锅,由我小叔动手,要熬大半宿。腊八早上,全家人从太爷到看门赶车的,都喝。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一家子上上下下在一口锅里吃饭。” 之菀舀一小勺送进嘴里,尝出里面有桂圆、莲子、薏米仁、芸豆、红枣、百合等,问道:“干娘家里是旗人吧,做官的?” 琴太太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笑说:“是,我娘家姓安,老姓是安佳氏,我们家祖上做到健锐营翼长兼一等侍卫,正三品的官,后来皇上逊了位,我们家就落了魄了。唉,这都是老话儿了,不提它了。” 之菀也不大懂这些,只是好奇一位京城里正三品武将家的小姐怎么嫁给了一个唱戏的,便问道:“那你怎么嫁的师父?” 琴太太抿嘴一笑,低声道:“你师父去北平搭班唱戏,我去看戏,就看中了,托人介绍认识了,请他吃茶逛园子,他请我看戏,一来一回的,我就偷偷嫁了,家里不许,我带了体己就跟着来了上海。后来家里也默认了,时代不同了,早不是《三击掌》的故事了。” 之菀不知道《三击掌》是个什么故事,但大致也猜得出,心里对琴太太越发的喜欢,道:“干娘,你的故事也可以编一出戏了。” 琴太太眉眼一挑,正要说话,却听琴湘田走来笑问:“娘儿俩说些什么体己话,不让我们听?”琴太太扭身道:“不告诉你。”模样甚是娇俏,俨然还有少女的妩媚。琴湘田哈哈一笑,不再追问。 这一对老夫妻耍花枪,把之琬看得别转脸偷笑,白荷衣干脆笑出了声。毛丫头捧了一本厚厚大大的照片本子下来,三个女人把头凑在一起,一页页翻看。琴琴指指点点,说这张 是在哪里拍的,那张又是什么故事,翻得毛丫头说的上了颜色的一张,果然半侧面和之琬有几分像,琴太太看了更是欢喜。 又翻过几页,之琬看到一张旧得泛黑银光的老照片,里面一男一女都是老人了,一坐一站,穿着之琬看惯的旧式衣服,男人还剃着头,板着脸,女人脸上似笑非笑,像是十分不习惯面对洋玩意,但两人眉目间却是疏朗欢愉。之琬摸着这张照片,泫然欲泣。 琴太太道:“这是我们老爷子的伯父琴十九,这是他的夫人沈九娘,两人成亲时都四十多了,这张照片是他们五十岁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照相才进入中国。” 之琬强压心中的激动,道:“是,我知道沈九娘。”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了,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认识的人,虽然是从照片上。这让她有了真实感,确实知道自己一步之间跨过了四十年,而相片中人还是旧模样。这和她当日看见吴夫人之琬又不同,二十岁的少女和六十岁的老妇人之间相差太远,基本上完全是两个人了。而沈九娘,和她记忆的样子丝毫不差,怎不让她心情激荡。 琴太太说:“哦,我忘了,这沈九娘是你外婆家的老人,你当然认识她。”看之琬精神不大好,猜她可能是想起了家里人,便道:“别担心,过两天我就帮你找你爸妈,你怕是累了,先去休息吧。张妈应该把床铺好了。毛丫头,扶秋小姐上去。” 之琬也确实累了,朝琴太太行礼告退后,回到房间里,果然张妈已经铺好了床,床单是丁香紫色的细麻夹绵的底子,上面印着稍深一点的碎丁香花,枕头是雪青色的丝缎,绣着豆青色的绣球花,被子是杏色织锦牡丹彩蝶,颜色都娇嫩淡雅,堪配闺阁。之琬刚因看见沈九娘的照片引起的伤感,在面对琴太太的善意爱护下,更是难以抑制,等毛丫头一走,她躺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 第二天抽个空子,之琬看看客厅里没人,战战兢兢拿起电话,拔了号,把听筒贴在耳边,响了几声后,听见里面的女接线生用嗲溜溜的声音说:“对不起,你拔打的号码已经取消了。” 之琬慢慢坐倒在电话边上,半天才放好话机。电话都取消了,他们是真的走了,怎么他们丢了女儿,就不想留下什么好让女儿找到他们吗?夏阳呢,自己不见了,他不牵挂吗?他不是一再说等他回来吗?那么炽热的情怀不会一下子冷却吧?不,不是这样的,这里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才让他们走得这样彻底。当日在火车旁自己莫名其妙地与老狐对面,凭着对夏阳的思念,战胜了狐迷媚惑,让她得已回到这个时代,却错过了地方。吴霜在火车道边不见了女儿,不会不找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弄错了。之琬收起满腹心事,在琴宅强言欢笑。 过了几日,琴太太真的请了裁缝来家里给之琬做衣服,里里外外置了全身的家当。之琬着实的过意不去,把当日逃难时吴霜缠在她腰间首饰金条纸币拿块手帕包了,找到琴太太说:“干娘,这是我的一点小零碎,干娘收着,就算是疼我了。我们三个人在师傅家叨扰,实在是……”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琴太太叹口气,打开手帕,看了看,捡起一只珍珠耳环替她戴上,说:“傻闺女,你的心太实了,你一个女孩子有家归不得,有亲找不到,正是要点东西傍身的,给我做什么?你自己留着戴吧。花朵儿一样的年纪,整日价素脸素面的,不成个样子。你家原是大家子,等和父母团聚了,你要拿什么谢干娘不行呢?你这样,可不是叫干娘白疼你了吗?” 之琬听了,哭得越发伤情。琴太太在一堆金器里找着另一只镶珠耳环,托在手上一看,说:“咦,怎么托爪松了?怕是你老这么窝在帕子里,窝坏了。幸好今天拿出来看,要是戴着丢了就可惜了,得拿到银楼去重镶一下。我看看,嗯,这印记是景泰楼的,那咱们就去景泰楼,他们家的东西,他们管修。左右没事,我们今天就去,外面春光明媚的,老窝在家里做什么。来,换件新做的旗袍,咱们出去逛逛去。” 琴太太帮之琬挑了件玉蓝色镶钴蓝缠银白辫子花边的毛料旗袍,长度盖住脚面,若不是穿的半跟皮鞋,袍脚就快扫地了。外罩一件淡紫灰色的薄毛衣,织着镂空花,衬得之琬色若春晓,眼如流波。琴太太自己穿一件佛青缎子起云头花镶黑边的旗袍,外面披的是驼色羊毛大披巾,脚下却是一双礼服面的厚底浅口锁边鞋,她说她还是习惯穿老布鞋,皮鞋穿着不裹脚。 两人打扮好了,琴太太叫琴湘田来看,琴湘田放下画笔,看了点头道:“太太,有女儿的滋味真好,可以陪你上街逛公司挑衣服,说些女人们爱说的花啦朵啦衣裳鞋子的话,美吧?秋小姐这件外套颜色好,嫩,又不是轻飘,小姑娘就该穿得粉嫩些。” 琴太太薄嗔道:“哼,往日里你和荷衣两人说说笑笑一块在外头喝茶吃饭,不早就美过了?我这才开始呢。荷衣呢?今天戏院有戏?” 琴湘田叹口气,道:“今天倒是没戏,一会儿和琴师过来吊嗓子。如今这日本人掌管了市面,这戏不知是唱还不是不唱。唱呢,被人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不唱吧,他底下的车夫跟包琴师要吃饭。难呐。嗨,不该跟你们说这些,弄得你们逛街没了兴致。快去吧,早去早回,就在大马路二马路上逛逛,别到虹口那边去,那边乱。” 琴太太道:“知道了,老爷子,我们办个事就回来。” 之琬道:“师父,那我们走了。”琴湘田挥挥手,让两人快走。两人并排坐了一辆自己家的人力车,一阵风似的出了弄堂,转到大路上,不多时到了罗宋大马路,两边店铺林立,五彩眩目。阳光又好,街上都是行人。再次行在大街上,之琬不那么害怕了,跟着琴太太说说笑笑,然后停在了一家两层楼面的铺子前,琴太太说:“到了。”挽了之琬下车。之琬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着“景泰珠宝”。 大门是对开的木框玻璃门,后头衬着起绉打褶的镂空白纱,推开门,一排玻璃柜台,后头站着穿白衣罩西式黑马甲的年青男子店员,前头设有让客人坐的高凳,店里头已经有十几名顾客,三三两两聚头说着。 马上有店员上来招呼,琴太太挑个空位子坐了,打开小手提包,拿出手帕包着的珍珠耳环,道:“伙计,这个耳坠子珠子快落了,你给镶一镶,是你们店的东西,可不敢拿到外头去镶,谁不知你们店的镶工是独家工艺。” 店员被她奉承得脸面笑容,说:“太太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店里都是老师傅。让我看看,哦,不要紧,小毛病,一会儿就修好,太太要是不急,就在店里随便看看,我拿到后头去让老师傅修,马上就好。” 琴太太说:“我不急,就在这里等着。”一边四下看,慢慢走到另一个柜台去了。之琬坐在原地等着,稍时那个店员引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人,端祥了她一下,问道:“是秋小姐?你瘦了好些,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了。” 之琬心头一惊,忙镇定地道:“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就瘦了。” 那人点头道:“是啊,时局不好,人也容易生病。你去年定的胸针早就到了,一直没见你和夏先生来取,我们前些时候还打电话到府上,却总没人接,”试探地问道:“你府上还好吧?”看看她的穿着,不像是败了家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 自战事爆发后市面动荡,有许多家破人亡的事,一些人家里有了变故,不再有余钱买这些不紧要的东西,下了订金却不来付余款的事太多了,店里打电话催过几次无人来取,便可以出售,还白得一分订金。但老店本着信誉至上诚实无欺的原则,没得到回信之前,仍是保留着。店员一认出是曾经订过胸针的秋小姐来修耳环,忙报告给了本店经理,经理为能够注销掉一笔呆帐高兴,便亲自出来见客。老店对老主顾的接待原是不同常客的。 之琬心里霎时间转了七八个念头,已经有了计较,当下不动声色地说:“去年订的?时间长了,我都忘了。要不你把东西拿出来我看看,说不定我看了就想起来了。” 那经理应道:“是,这么长时间,我猜也是忘了。请等一下。”转身到后头房间去取了一本簿子来,放在柜台上。之琬暗笑自己,她本来以为会是那件物件。那经理打开来翻了几页,指着一行字念道:“四叶花珍珠镶钻胸针,是去年的五月十五日定的,已经付了三成的定金。当时市价是这个价钱,如今已经跌了一成。秋小姐,现在买最是合算,我们对老主顾格外优惠,就按现在价钱的出售。秋小姐,你看怎么样?”他话说得客气,实际是太多人订了货不要,店里已经积压了好些东西了。 之琬却充耳不闻,只盯着那行字后来的附注,写的是愚园路一百二十九号崇德大厦三楼夏阳,电话是五一三五,正是她记住的那个号码。她心里默念两遍,把地址记下。那么,电话没错,地址也有了,这个胸针是夏阳送给紫菀的。好好的,夏阳送这么贵重的首饰给紫菀做什么?看日期是到吴镇之前定的,难道是两人的订婚信物? 那经理看秋小姐一直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就不知她有什么想法,当下又鼓动道:“秋小姐,当时你和夏先生一起来看中了定的,夏先生还说是要订婚时用。秋小姐,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弃就太可惜了。”一想不好,该不是秋小姐和那位夏先生已经分开了吧?或是夏先生有什么不测,才耽搁了这么久没有来取?心里一阵后悔,不该多嘴说这个。 之琬却道:“是,你说得没错。瞧我病了这些时候,把这个都忘了。我今天钱带得不多,你什么时候把东西送到逸村七号去,我现在住在那里。”她把地址给给店里,是想万一夏阳想起来要取这件胸针,到店里一问,人家会说秋小姐已经把胸针取走了,是在什么地方,他就可以顺着找过来。 那经理应了,拿笔记下来,这时耳环也已修好,店员捧在红丝绒托盘里拿给之琬,之琬顺手戴好,谢过经理和店员,用眼睛找琴太太。那琴太太正和一个比她小一些的太太说得高兴,见之琬完了事,便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之琬过去含笑颔首为礼,静静地站在琴太太边上。琴太太道:“喏,这个就是我说的刚收的新女儿,秋紫菀秋小姐,她家和我们琴先生是旧交,论起来都不是外人。菀儿,这位是筱太太,筱月堂老板的太太。”之琬忙行礼,又道“筱太太好”。这筱太太穿一件秋香色提花丝绒旗袍,肩上搭的是宝蓝底子印金色缠枝宝相花的披帔,脚下是藏青色绣银花的软底鞋,面容富态,眼角神情却有些阴沉。 筱太太含笑打量了一番之琬,对琴太太道:“眼光不错,现在这样沉静温柔的女孩子不多见了,一个抵我家那三个,唉,三个丫头淘气,闹得家里没个安静的时候。早打发了才好,偏生一个个的挑来挑去,就挑个了这个样子的,我还得给她添龙凤喜镯。真是前世的冤家。” 琴太太解释道:“筱太太的大女儿要结婚了,筱太太正为女儿挑一对金镯子压箱底,你来帮帮眼,我们老人家挑的怕是不会让你们年轻姑娘满意。” 之琬道:“老人家送的,都是好的,哪里轮得到我们挑三拣四?筱太太见多识广,看中的一定是好的。” 筱太太叹气道:“听听这话,我那三个丫头没一个说得出来。这么乱的世道,不想着节省点,只会撒漫着使钱,有多少家底都要被她们淘澄光。” 琴太太忙道:“乱世藏黄金,比什么都管用。筱太太你只管买,过几年你再来看金子的价,会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筱太太道:“但愿如此。啊不对,但愿没这一天才好。你说是不是,琴太太,菀小姐?” 三人都笑,说可不是吗,但愿不涨价才好。 第十七章 寻人 第十七章 寻人 离了景泰珠宝店,筱太太道要请菀小姐喝茶,琴太太也说好,三个人坐了人力车穿过闹市,停在一间店铺门前,之琬抬头一看,恰是“凯司令”,想起紫菀爸爸总说要带她来凯司令吃栗子蛋糕,看来就是这里了,不觉一笑。三人进了店,拣张桌子坐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熨得笔挺,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花瓶,瓶里c着一朵粉红石竹。 之琬偷偷打量店里的客人,年轻的年老的都有,以妇人为多,还有几个洋女人,在店里也戴着小小的草帽,帽沿上别着绢花。整个店子都香喷喷的,也辩不出是什么香。 仆欧拿了餐牌上来问要点什么,筱太太说三杯咖啡,一份司空饼,又问琴太太和之琬要什么,琴太太说要午茶蛋糕,之琬只知道一样,当然是说栗子蛋糕。 筱太太点头笑道:“到底是小姑娘,喜欢吃奶油蛋糕,我这个年纪,再吃这样的甜东西,有点消化不了。” 琴太太说:“啐,你这个年纪;你有多大年纪。我年纪比你大,就爱吃个甜。” 不多时咖啡和点心端了上来,一人面前一杯咖啡,一碟子西洋点心,另外还有几个小瓷罐。咖啡之琬认识,紫菀爸爸常喝,用一只铁听子装着,舀一勺粉末放在大玻璃瓶子里,加满水放小火上咕嘟咕嘟煮,煮好了倒在小杯子里,再放糖。夏阳拿给她喝,之琬开头当是药,后来才知道是洋人常喝的东西,就跟自家的茶一样。 之琬看自己面前那栗子蛋糕,是小小一碟子欺雪压霜般的白色花簇,碟子边上有一把亮晶晶的长柄小勺子,她拿起来舀了一小角,原来白糊糊的花底下还有浅棕色的泥状物,下面是淡黄色的饼。放进嘴里一尝,果然又软又甜又香,上头做成花一样雪白的大概就是奶油,棕色的是栗子,煮熟了磨成了粉又加糖拌匀的,黄色的松松的是蛋糕吧。三层不同味道的东西放在一起,还真是好吃。她又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香滑软绵的口感。 再看琴太太,狠狠地往咖啡里放了三大勺糖,又拿起一个没有盖子的尖嘴壶往里倒牛奶,直倒得黑色的咖啡成了浅棕色,喝一口,又拿起一把没开刃的小刀,在中间的一只小罐子里挑了一大块凝r状的东西抹在她要的午茶蛋糕上,再从另一只罐子里舀了红红的果酱抹上,拿起来咬一口,赞叹地“唔”了一声。而筱太太拿了司空饼,往里抹了更多的奶油和果酱,咖啡里也放了同样多的糖和牛奶。看来她说的不敢吃甜食都是骗自己开心的。 之琬喝着咖啡,吃着栗子蛋糕,笑嘻嘻的听她们聊天。什么哪家绸布店又进了新的花式布料,谁家的女儿嫁给了谁家的儿子,哪家的厨子又换了,做得一手好菜,哪天让她请客……之琬时不时笑一下,附和一声,觉得很自在。她从小跟两位姨娘长大,听惯了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和年长妇人相处,于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喝完了茶,聊够了闲话,两位太太在店门口道别,筱太太拉了之琬的手道:“菀小姐,来家里玩啊,我家有三个女儿,都和你差不多大,你们一定说得来。明天就来,明天我邀梅太太杨太太她们来家里,咱们听戏叉麻将,乐一下午。” 琴太太说:“那好啊,我也有些日子没玩了,明天一定去,你家大小姐不是要出嫁了吗,我要补一份礼。”又说了好些亲亲热热的道别话,才分头走了。两人回到家里,白荷衣带了琴师在天井里吊嗓子,琴湘田在一旁听着,见琴太太和之琬回来了,彼此厮见一番,说笑几句才回房。 之琬换下外出的衣服,穿一件家常的格子布旗袍,拿了一根小金条,去找琴太太。 琴太太也换了鞋,正坐在榻上休息,看她进来在身边挨着自己坐下,手帕打开,拿出一根金条,忙问端的。 之琬道:“干娘,我不知道金子是什么价,到什么地方去兑成现钱,你帮我找个换一下,行吗?” 琴太太问:“怎么?等钱用?这个你留着防身,战乱时节,只有金子值钱,先放着吧。缺什么,只管跟我说。要零花钱,我给你备用些。” 之琬艰涩地笑道:“干娘,零花钱我身上还有些,这里什么都不缺,你不用给我备着。干娘你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报答呢。”知道琴太太要说不用报答的话,按住她道:“是这样的,刚才在景福店里,我想起我以前订的一只胸针还没去取,手上的现钱不够,想换了金子把胸针买回来。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算了,只是那胸针,是人家送的,已经付了三成订金,我不想搁在那里不管,还是取回来的好。” 琴太太看看她眼神凄苦,问道:“送胸针的那人出了什么事吗?你这么难过,一定是断了联系?” 之琬强忍眼泪,道:“是,去年八月后,就再没消息,我猜他是去打仗了。干娘,”抬起脸看向琴太太,眼泪簌簌地落下,“我要是再也见不到他,可怎么好?” 琴太太一把搂住之琬,哭道:“可怜的孩子,怪不得你这么消沉,原来不单是和父母离散,还和爱人分别,这生离死别的事都让你摊上了,你可真是命苦啊。”拿了手帕擦眼泪,又替之琬擦。 之琬强笑道:“有你和师父疼我,也不算苦了。干娘,我留了这里的地址让店里的人送来,要是他回来,一时找不到我,想起这胸针,会到店里去问,到时人家就会告诉他我在这里了。”她想自己在人家家里住着,金店银楼送东西来收钱款,这样的银钱出入,应该告知主人家的。 琴太太叹道:“难为你这么想得这么周全,也真是用心良苦。好,这金条我拿着,去兑了现钞给你。那胸针,是什么重要的礼物吗?” 之琬在愁苦中羞涩一笑,低声道:“是订婚用的。” 琴太太“哦”了一声,说:“也难怪。要不,我们在报上登个广告,看有没有回音?” 之琬点点头说:“干娘的主意好,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不是遇上师父和干娘,我在乡下住着,更是没了希望。” 琴太太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道:“我们先来拟个启事,看该怎么写。咱们去楼下的书房,那里有纸笔,我说你写,明天就拿到报馆去登。”拉了之琬就走。琴太太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自己解闷,没个儿女让她c心,虽然有白荷衣这个弟子常陪着说笑取乐,但要练功吊嗓登台,实是没多少空闲给她。这忽然天下掉下了孤苦零丁的女孩儿,举目无亲,生世堪怜,又乖巧可人,温柔贴心,让她空荡了多年的一腔母爱都得以散发,因此无论是做衣服打扮,还是带出去见客,都做得兴兴头头的,这一下子又多了一桩缠绵绯测的情爱在里头,更加牵肠挂肚,就跟听戏一样的过瘾。琴太太自是个戏痴,那是一点不假。年轻时听戏入迷,跟了红伶私奔,年老还可以串戏演红娘,怎不让她兴奋。 两人在楼下琴湘田的书房兼画室里坐下,之琬摊开一张白纸,研了墨,望着琴太太,等她说话。琴太太想了想,说:“他叫什么?” 之琬含羞笑道:“夏阳,是我姑舅表哥。” 琴太太点头叹道:“唉,这不是现成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吗?又都是姑舅亲。一个姓夏,一个姓秋,倒有有缘。嗯,寻人启事要写得短而简单,又要一目了然,让他一看就知道是在找他。有了,你就写:夏兄,秋妹在沪,见报回复。联系地址嘛,不能写这里,保不定会有些无赖流氓会捣乱,就在报馆租个信箱,让人把信都寄到那里,我们一天去取一次,这样就免了麻烦,省得惹出什么祸来。” 之琬一听,佩服之至。就这么十个字,却言简意明,夏阳若是看见了,马上就知道这是找他的。而旁人却摸不着头脑,春夏秋冬的,以为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当下欢喜道:“干娘,这个寻人启事拟得真好,十个字里面把要说的都说了。”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琴太太得意地道:“可不是吗。”拿起纸笺来看,赞道:“你的字也写得好,可见家教是好的。”吹一吹墨迹,折起来,取个信封封了,说:“明天不是要去筱太太家打牌吗,先去报馆,再去筱家。” 第二天两人穿了出客的衣裳,拎了小包,坐了车,到了申报馆,见了办事人员,说了登报一事,要连登三天,用几号字,怎样租信箱等都谈好了,再把拟好的启事递过去,付了钱,离开报馆后,之琬道:“干娘,我想去家里看一看。”她一个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知怎样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得向琴太太求助。 琴太太道:“好啊,反正现在还早,我们就去弯一下。在什么路上?”她只听说是秋小姐和家人失散,一点没想到要上家里去看一下,这时听之琬这么一说,才想起早该去的。 之琬说了地址,琴太太说不远,吩咐车夫照路牌找去。不多时到崇德大厦楼下,之琬看这大厦是一幢高楼。她来了几天,也知道这是西洋公寓,住的人多半是有些洋背景。抬眼看一眼三楼,窗户紧闭,窗帘拉上,显见是屋里没人。她下了车,朝楼门里走。琴太太留在车上,坐着等她回来。之琬没有邀她一起去,她也不去探听之琬的隐私。大户人家出来的人,都知道要尊重别人的私事,人家不想说的,不去刨根问底。 刚进楼门,只觉里头一暗。过了一下等眼睛适应了,正找楼梯,忽然门边一间小房间里出来一个穿着中式裤褂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圆头宽额,眉眼很是机灵。见了她就又惊又诧地问道:“秋小姐,你还在上海啊,我当你和先生太太一块走了呢。你们去年走得那么匆忙,连家什用具都没带走,我白捡了一只沙发,嘿嘿。秋先生秋太太都好?现在在美国了吧?”神情很是热络巴结。 之琬猜他是这个大楼的看门人,微笑一下,道:“是,他们在美国。我今天过来看看,夏先生后来来过没有?” 门房道:“没有。夏先生没和你们一起吗?我当你们是一起走的呢。哎呀,你们在美国多好啊,回来做什么呢?日本人在上海横凶霸道的,过外白渡桥要向他们的膏药旗子行礼,哼,我才不高兴行礼,我就不去。你能把我怎样?还好我们这边是法租界,他们不来捣乱,才太平些。” 之琬听紫菀爸爸和吴霜妈妈确实走了,夏阳也没来过,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心里仍是一阵失落。 那门房又道:“你家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现在住的是罗宋人,一天要让我送两趟牛奶一趟报纸,又要我买香烟买自来火,好像我是他家的仆人。秋小姐,这些罗宋人哪里有秋先生太太好,过年过节都不忘打赏。” 之琬会意,打开包摸了两个钱,递给他说:“要是夏先生来,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现在住逸邨。” 门房接过钱,笑眯眯地道:“知道了,秋小姐,我见了夏先生会转告的。” 之琬转身要走,忽然觉出不对来,又回头问道:“去年八月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一起走的,是吧?当时夏先生也在是吧?”门房口口声声说“你们一起”、“你们走得匆忙”、“你回来干吗”什么的,可见他是见过紫菀的,那就是说紫菀回来了?所以他们才走到彻彻底底,不留一点牵挂,也没回头到吴镇找她,也没留人在上海等她,他们是和紫菀一起走的呀。紫菀回来了?怎么她留在了这里,没有回到过去吗?啊,是了,留在这里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一心想着要回到夏阳身边,所以才出现了混乱和差错,被抛在了被炸毁的吴镇,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漂泊。怪不得夏阳也没了音信,紫菀跟他在一起,他又哪里用得着回头来找她?是她自做多情会错意,以为他喜欢的人是自己,不是紫菀。既如此,那她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亏她还心心念念地想着他,还登报寻他,原来自己早成了畸零人。但是,那个被埋在吴家坟山的吴夫人之菀又是谁?是谁在之琬的身体里和吴三少爷结婚生下吴霜,又在自己眼前死去?难道是那只老狐?之琬越想越是想不明白,脑中如乱麻一团,理不出头来。眼中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场。 门房却被她问得莫名其妙,道:“是啊。你们一起走的,所以我才奇怪,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之琬像是没听见,拖着脚回到车上,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琴太太料想是没有家人的下落,怕她伤心,不敢多问,抱住她肩头,拍两拍,叹口气,朝车夫说:“走吧,回家去,筱太太家不用去了,我看菀儿像是没精神。” 车夫应了,拉起车把朝家的方向跑。 之琬泪眼迷朦,哀怨地道:“干娘,我如今是真的一个人了。” 琴太太听了,眼泪止不住落下来,道:“不要紧,有干娘在,你就跟着我,从今往后,咱们娘儿俩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也别叫我干娘了,就叫娘,我就是你亲妈妈,你就是我亲闺女,啊?” 之琬大哭出声,抱着琴太太道:“娘,亲娘,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琴太太抱紧之琬道:“嘘,别哭别哭,在大街上呢。要哭咱们回家哭去。”说完拿了手帕盖在眼上,也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春闺 第十八章 春闺 回到琴家,刚进大门,就听见幽幽的胡琴声,天井里一张靠背藤圈椅里坐着琴湘田,一边的骨牌凳上坐着琴师,叠着腿,架着胡琴,正在拉琴。中间白荷衣走着碎步,家常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粉红的绣花戏装,抖着水袖唱道:“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之琬听了,不免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这样婉转幽深的西皮二六,不是听惯的昆曲,但凄凉哀怨的声腔却触动了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地站在一旁细听。琴音怨曲在她是陪着她长大的旧日伙伴,一听到这样的曲声,她就仿佛回到了乔家的深宅大院内,一边绣着戏服,一边听着曲子,不用多思多想,心境自然平和。 那白荷衣又唱道:“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那一个“屡”一个“受”字,在他口中宛转三千遍才得以吐出,一种似恨似怨,如泣如诉的心情像凿石般的击打在之琬心上。除曲子悲苦外,曲词更是伤情。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倖,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白荷衣的尾音在琴声中悲咽,一回头见之琬站在门边,脸上早已是泪痕斑斑,不觉惊问道:“师妹,怎么了?” 之琬恍似不闻,如痴如醉地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白荷衣关切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之琬,道:“《春闺梦》。” 之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字一顿地道:“春闺梦。”闭上眼睛,停了半晌,张嘴唱道:“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浑然不觉已是眼泪婆娑,看着白荷衣道:“师哥,你唱的是我吗?” 在她开口唱时,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琴师不知道她是何人,见她开唱,自然而然地c琴相和,一段西皮流水把她的声曲衬得越发的沉郁愁苦。 白荷衣听她唱得这么好,又是惊叹又是高兴,见她问话问得奇怪,答道:“师妹,你终于开口了?学得真好,比我好上不知几倍。以前听过是不是?这是程艳秋程老板的新戏,你在哪里听的?” 之琬揪紧他衣袖,眼睛紧盯着白荷衣,自顾自说道:“师哥,教我,把这出戏教给我。” 琴太太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戏词里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之琬的写照,叫她听了怎么不伤怀?擦了擦泪痕,上前搀住之琬道:“菀儿,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再让白师哥教。师哥天天都来的,又不会跑了。” 之琬点头道:“是,师哥天天都来,师哥不会跑。”放开手,靠在琴太太怀里,说:“娘,你也在哪,你也不会走。” 琴太太又被她勾出了眼泪,哄着她往楼梯上走,道:“菀儿,来,咱们回房去,你先睡一觉,明儿再学。” 之琬乖乖地道:“是的,娘。”神情语调便如一个孩子般的乖顺听话。琴太太叫来毛丫头,两人一起把她在床上安顿了,之琬痴痴呆呆不言不语,由她们替她换了寝衣,盖上被子,拉密窗帘,琴太太温言道:“菀儿睡吧。”她便闭上眼睛,果真睡去。琴太太看她睡熟,才起身离开,掩好了房门。 回到楼下,琴湘田和白荷衣忙问情形,琴太太握着手帕,拭着眼泪道:“今儿去了她家,像是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她刚订了婚的夫婿又去了打仗,生死不明,也没跟她联系上,回来就听见你唱这个,这不是正好戳在她心窝上吗?” 琴湘田和白荷衣都问道:“她未婚夫婿?” 琴太太又是伤感又是得意,说:“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们上午去报馆登了寻人启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回音。” 那两人感叹一声,不再说话,忽然琴师老胡师傅道:“这位小姐唱得真好,真真唱出这出戏的味道。嗓子也好,纯粹自然,一派天真,一丁点儿没有练坏,不,是没有练过。这是一个闺门旦的好苗子啊。琴老板,这就是你说的新收的女弟子吧,果然好眼光。” 琴湘田和白荷衣相视无言。当日说要收她为徒,也听过她唱的几句《牡丹亭》,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方便行路,容易照顾,哪知道她今日初试啼音,就一鸣惊人,竟然有这样的潜资?再说琴太太又说了要收为义女,就不再当她是徒弟了。这一下好教两人为难。这一下到底是做女儿好,还是做徒弟好?做女儿,可惜了这么个难得的好苗子,做徒弟,怕是对不起乔家的恩情。毕竟梨院行不是好呆的,开口饭不是好吃的,一个女孩儿家,在这样的乱世,真要入了行,怕是难处多过易处。 想了半天,琴湘田道:“菀儿要是愿意学,就教着,也不用说死。会两出戏也不妨事,艺多不压身嘛。她要是学学不想学了,就做个票友,闲时有个消遣也是好的。” 白荷衣道:“师父想得周全。只是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有未婚夫婿 第 7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白荷衣道:“师父想得周全。只是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有未婚夫婿的事?” 琴太太嗤道:“这样的事儿,她一个大姑娘家,怎么会跟你们两人男人说呢。” 过了两日,之琬精神稍佳,又有说又笑的,忽忽似忘了那天在崇德大楼门房处受的打击。见了白荷衣,便道要师哥教戏,白荷衣有了琴湘田的主意,也就教她这出《春闺梦》,说:“这出戏吴菊痴先生根据唐诗《新婚别》、《兵车行》、《陇西行》编写而成的,写张氏思念丈夫,在梦中和他重聚,又追到战场上,看见满地的骷髅尸骸,一惊而醒,方知是梦。” 之琬出神一时,喃喃地道:“陈陶的《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呵呵,”惨笑两声,回过神来道:“很好,现在唱这个倒是合适,比《牡丹亭》好。《牡丹亭》中虽然也有《淮警》、《寇间》、《围释》几折,不过是陪衬,不如这《春闺梦》悲惨凄切。” 白荷衣从琴太太处听说了她的事情,知道她为什么对《春闺梦》这出戏这么痴迷,那真是感同身受。怕触痛她心怀,不敢多说其他,简单讲过情节后,便从唱词教起,先让她把唱词记住了,再跟着胡琴学唱腔。之琬记性又好,悟性又高,不多时便记住了,白荷衣又说她唱功尚可,只是身段上差些,又从最基础的手眼身法步教起。之琬唱戏,不过是常年的靠听听出来的,身段什么的,只看过没练过,好在她年纪尚轻,学戏虽然有点晚,但天资聪颖,根基又好,几个月后,已经有模有样,有板有眼了。白荷衣登台演戏的时候不能教她,便由琴湘田教。琴湘田边教边感叹这个女弟子又勤奋又用功,关节地方一点便通,一教便会,身形又瘦溜苗条,扮相又娇美端庄,嗓子又清婉妙丽,祖师爷真是赏了这碗饭吃,不唱戏还真是可惜了。又说要多听名家,兼收并蓄,之琬不肯上戏院,白荷衣便捧来了自己家的留声机,京昆名家的唱片,让她闲时听着琢磨。 这当中景泰珠宝行的经理亲自送了胸针来,琴太太用自己的钱付了,胸针和金条一起收在保险箱里。之琬像是忘了这回事,她不提,琴太太也乐得不提。她想好不容易之琬变得开朗了一点,又去拿这些事扰乱她做什么呢?她真要想知道,找自己一问就是了。 转眼到了炎夏,之琬身子弱,每年疰夏时都吃不下东西,饮食偏于清淡,精神头便越发的没有了。琴太太是北方人,这南方的暑气她也一惯的吃不消,自己也有些懒吃懒做的,便让之琬也歇夏,只在清晨练一小会功。之琬又不愿意像当下的时髦女性那样爱活动交际,虽有几家太太来邀请琴太太秋小姐过会,她一概懒得理睬。日长无事,一天出门购齐绣架绣棚丝线花针素缎银剪等物,在午后的蝉鸣雀静中绣起花来。有时让毛丫头放一张《贵妃醉酒》、《游园惊梦》。这一边绣花一边听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乔家大宅子里,这时方觉得当时的日子真是静如古井,波澜不惊,让她好生向往。曾经让她心潮起伏的热烈情爱倒像是隔世的回忆,轻易想不起来了,常在口渴的时候误将毛丫头叫成“唤茶”。毛丫头喜欢这个名字,一头埋怨太太不给她取个好名儿,从小到大一路毛丫头叫到现在,人家早不是毛丫头了,一头央求琴太太答应把名字改作“唤茶”。琴太太哪有不准的,琴家上下包括白荷衣,都管毛丫头叫“唤茶”了,只偶尔在玩笑时才叫一声毛丫头。 之琬绣花,琴太太开头还只当她是闲极无聊绣着玩的,等过了十来天,月白色的紧厚素缎绣布上一朵海棠花像在春雨中颤颤微微地开了出来,翠绿的枝叶上犹带雨滴,粉中带白的花瓣娇怯怯欲坠非坠,若不胜风,鲜活无比,才惊叹连连,说道:“菀儿,你这手绝技堪称针神,拿到万国博览会上去,怕不要技压全芳?” 之琬笑道:“妈妈要是喜欢,我就绣了送你,你上次不是说你快六十大寿了吗?女儿没别的孝敬,只会绣几枝花儿朵儿。只是这个海棠花儿不大喜庆,明儿我绣个‘流云百蝠’‘百寿图’什么的,好不好?” 琴太太把那朵花儿看了又看,欢喜非常,说:“那些丑蝙蝠老寿星的我不喜欢,还是这朵花儿好看,我就要这个。我小时候家里的院子里就种得有一株西府海棠,我们北平人家,都喜欢在四合院里种海棠和玉兰。” 之琬道:“是了,海棠、玉兰,再加上金桂,合起来就是‘金玉满堂’,也是吉利话儿,那我就在边上再添一支玉兰花和桂花。妈妈你生日是几月,我看赶得上不?” 琴太太道:“不错不错,就是金玉满堂,我们家老爷子住的北房的门口,东边是一株西府海棠,西边就是一株白玉兰。我小名就叫桂枝,”说得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中秋后三天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儿。” 之琬也笑,道:“记得上次妈妈跟我说老姓是安佳氏,汉姓是安,那妈妈的闺名就是安桂枝了,还真是个小姑娘的名字,和眼前这模样对不上号呢。还有三个月,来得及来得及,正好这大夏天没法练功,等我绣好了安上里子,挖好边裱起来,时间都够了。” 琴太太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喜欢,拉起之琬的手摩挲着说:“我说姑娘,你这手怎么生得这么巧的?我小时候我娘也教过我绣花来着,我们都要用花样纸在布上先描个样子才开始绣,你就这样随想随绣吗?” 之琬拿过一本《良友》杂志,封面上头正是一幅海棠花的彩色照片,说:“我是照着这个绣的。” 琴太太拿着比了比,几乎不相信,说:“照着绣就能行?不用描在布上?换了我就不行。还有这些颜色,都是你自己配的吧?”一转眼看见前头一大堆的各色丝线,吓了一跳,说:“这么多线?怪不得绣出来比照片还鲜亮。” 之琬道:“丝线有光,对着太阳,当然比照片鲜亮了。”抽出一根丝来,剪断了,捻开线头,劈成八股,一股股分出来,搭在一边,再从衣襟上取下一枚针,对着亮处轻轻一送,纫上了针,接着绣一片花瓣。绣了十多针,换一种颜色再绣。一片花瓣换了有七八种粉红色,琴太太几乎分不出两种之间有多大的区别,但看绣完后的这片花瓣,端的是像真的一样,由浅至深,无迹可寻。而之琬襟上飘着十多根丝线,是只见丝线不见针。 琴太太骇问道:“这是人绣出来的吗?” 她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言其出神入化。之琬却是个老实人,本来就有心病,被她问得一愣,无可奈何地道:“你说呢?” 琴太太点头道:“不是人,是人精。就跟《闹天宫》里的孙猴儿是个猴精,八戒是个猪精,《鹿台恨》里的苏妲己是个狐狸精,妹喜是个琵琶精,《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小青是蛇精一样,你是个人精。”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之琬才知道她在说笑,想想自己的离奇遭遇,真算起来,也许要划在妖精一类里头也未可知,笑道:“妈妈看戏看多了,张嘴就是戏里的故事。” 琴太太道:“谁让我是嫁了个戏子呢。” 匆匆夏天过完,两人早忘了登报寻人一事,一天报馆派了小伙计把十多封信送来,说信箱租期早就到了,要转租他人。这些信不来取,只好着人送上门来。琴太太打赏了小伙计,把信收了,一时不知该不该给之琬。粗略检视一下那些信封,有的豪奢,是淡紫罗兰色还洒了香水的,有的就是弄堂口小烟纸店里最廉价的;有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有的错字别字。光从信封字迹上看,配得上之琬人品的就拣不出一封,估计还是些好事之徒,流氓无赖等人。亏得当初没留家里的地址,不然还真是有得麻烦。看看中秋将近,心想过了节再说吧,加上又是自己的六十整寿,太太姊妹间早就嚷嚷着要摆酒唱戏请客,一忙就把这事丢在脑后了。 第十九章 冬至 第十九章 冬至 因生日是在八月十八,战时期间,不好太过排场,就提前三天,和中秋节一块庆了。晚上等月亮上来,琴太太在天井里摆了几张圆桌,放些时令水果,中西甜点,南北月饼,咖啡香茗,还有现调的一大缸子果子酒,亦中亦洋,客人主人都便宜。借了筱太太家的两个仆人,加上张妈赵妈唤茶招呼客人,倒也支撑下场面了。客人不过是几家常走动的,筱太太,梅太太,杨太太,她们的先生,几家的女儿,还有琴湘田的几个老搭档,和白荷衣搭台的几个名伶。各家的琴师鼓师等。 白荷衣扮了散花天女又唱又比地唱了一出《天女散花》,琴湘田久不开口,这次也唱了一折《蟠桃宴》,其他人也都有上佳段子,最后几个琴师鼓师合凑了一套《碧天贺寿》,把琴太太欢喜得什么似的。 听完了戏,扮的人换下戏装,穿回衣裳。夜深转凉,琴太太把众人请进客厅,张妈赵妈端出热的川贝秋梨莲子桂花甜酒酿来,奉与众人。这半天吃了许多生的凉的,再换上这甜丝丝酸津津香馥馥暖融融的汤羹,都道声好。筱太太道:“这是什么羹,以前从没见过。” 琴太太道:“这是我女儿孝敬我的家传点心,是从她曾祖父那里一路传下来的。他家里养着家班,演过大戏后,便上这碗养颜养嗓子的甜羹。” 筱太太指着她,向其他几位太太笑道:“得了个女儿,看把她的骨头轻成什么样了。”众人都笑,赞她这个义女收得好。 琴太太巴不得地道:“不是我夸自己的女儿,大家看看这幅《金玉满堂》,觉得如何?”指着堂上挂的一幅绣品,酸枝木的框子,里面绣的是海棠玉兰和桂花,鲜艳娇美,花叶生香,仿佛刚才的桂花甜酒酿的香气是从这幅绣品里散发出来的。 杨太太第一个赞道:“好,这样的绣品,怕是从南通传习所雪宦沈寿那里得来的吧?这样的绣工,断不是她的弟子绣得出来的,肯定是雪宦的手迹。” 杨先生看了看道:“这是新的,底子新绣活新,框子也新,不会是沈寿的传世之作。不过绣得是真好,不输给沈寿。” 梅先生听他们说得热闹,也凑过来看,一看惊道:“这不是沈寿的苏绣,是真正的顾绣。自清末之后,就少有人会了。沈寿的苏绣是从顾绣中化出来的,又带有东洋西洋的画风,这个却一丝一毫也不见西洋画的笔法。琴太太,这样的绣品,如今世面上一件也找不到,且是新的,你从哪里得来?如有多的,可否匀我一件?” 琴太太得意地道:“没有多的,只有这一件。再多钱也买不到,告诉你们吧,是我女儿绣了送我的生日礼物。”在室内找到之琬,招手道:“菀儿过来。” 之琬正和筱太太的两个小女儿、还有梅小姐杨小姐说话,听琴太太叫,道声歉,走到琴太太身边,笑道:“妈妈叫我?” 琴太太道:“杨先生梅先生要见见我家的针神。喏,先前你们已经见过了,我女儿紫菀,这幅《金玉满堂》就是她绣的。” 之琬含笑谦虚应道:“妈妈又在拿我说笑了,不过是天长无聊,随便绣着消遣的,哪里就称得上针神呢。” 梅先生先前已经见过琴家这位新收的义女,只当是富家太太惯爱的游戏,也没留心,这时才把之琬细细看了一番,道:“秋小姐,非是我夸你,这样的绣技,全国找不出第二个,你是跟谁学的?这没个十年八年绣不成这样的。” 之琬胡乱搪塞道:“不过是跟家里的长辈学的。” 琴湘田对这个女弟子也甚是得意,c口道:“秋小姐是乔伯崦乔霞翁的曾孙女,乔霞翁的一位夫人便是松江丁佩的再传弟子,而这位丁佩就是顾名世的曾孙女顾兰玉设帐收徒后的得意门生,我家菀儿算得上是顾绣的嫡传。” 梅先生悚然动容,道:“哦,怪不得,原来是家学渊源。秋小姐,能否为我绣一幅,梅某一定重重相谢。” 之琬淡淡地道:“我家绣品只做家用,从不出售,梅老伯之愿,怕是无法达成了。”说起来之琬很有些她父亲乔伯崦的名士脾气,狷介孤僻,不喜应酬。何况她的绣作全是她抒怀传情之作,怎么会拿去卖钱。 她这话一出,倒把旁人听得讪讪的不好意思,梅先生更是抱歉,连声道:“秋小姐,梅某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太喜欢你的绣作了,秋小姐勿怪。” 琴太太这是第一次看到之琬的不随和,心里也怪梅先生拿钱说事,把人看低了,因此也不说话。琴湘田虽然觉得之琬当面拒绝人家颇让人下不来台,但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他再要出声,倒像是着了痕迹,索性当小孩子口没遮挡,童言无忌好了,因此也不开口圆场。 之琬只是笑笑,不再答话。众人一时被这个清高怪僻的年轻女子所窘,场面为之一冷,杨先生见状打个哈哈道:“秋小姐当然不会见怪,要怪只怪我们这帮老家伙看见了好东西就想搬回家去。老实说,我要有钱,就把哈同花园买了,作我的别墅,哈哈,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打哈哈,梅先生自嘲道:“哈同那个老家伙又不缺钱用,怎么会卖?要不你把我的别墅买了去?” 梅太太用大家都听得见的耳语对杨太太说道:“还不赶紧查查,他要买别墅做什么?” 杨太太啐道:“作死呢,寻我开心啊。” 大家嘻嘻哈哈笑一阵,一时夜深了,各自告辞散去。第二天起来,之琬行若无事,照旧练功刺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俨然还是乔家的深闺小姐。琴太太自己幼时也是这么过来的,因此丝毫不觉得有异,倒是白荷衣觉得这么年轻的姑娘老关在家里不对,变着花样的哄她出去看戏看电影吃饭跳舞,之琬被那些地方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吓得不轻,到后来是更加不肯出去,天天午后坐着刺绣,绣来绣去都是绣的海棠花。垂丝海棠、西府海棠;白海棠、粉海棠、含苞的、盛放的、凋谢的;手帕上、衣襟上、裙角上……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没有大幅的,全是三朵五朵一小簇。 琴太太一天问她为什么只绣海棠花,之琬凝视着正在绣的一朵女儿棠,漫声吟唱道:“……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琴太太这才知道她生日时收到的那幅《金玉满堂》人情大了,也才明白那天梅先生说要问她买一幅绣品时她那么冷淡的原因。她刺绣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在绣花时等着心上人的消息。感喟道:“痴丫头……” 之琬忽然问道:“妈妈,那些信?” 琴太太道:“你还是想起来问了,我去拿给你。”拿了那十多封信来,之琬一封一封检视,看过一遍后扔在一边,拿起针来接着绣。琴太太问:“不打开来看一看?” 之琬头也不抬,答道:“不用了,妈妈你看,收信人一栏写的都是秋小姐、秋妹,没有一个写全了名字,寄信人那一栏也没留名。连名字都不知道,一定是不相干的人。都扔了吧。” 琴太太暗暗佩服。她看了只是觉得写信人的字迹不像是有教养的人写的,却没想到从收信人处也能看出端的。是啊,如果真是夏阳见报回复,怎么会不写全名字?怎么会只写一封没有回音就索罢了?这些信是登启事后一个多月才送来的,真要是夏阳看到了,这段时间应该接二连三地寄信了吧。她实在替她心痛,试探地问道:“琬儿,那你还等吗?” 之琬住手停针,眼望窗外已是一派肃杀的冬景,道:“妈妈,我活在这里,便是为了等他的。不等他,我活都不用活了。” 琴太太听她这么说,微微愠怒道:“你还年轻,大好年华,这么能说这样的话?那我和你师父又算什么?你的父母呢?你就不为他们活了?”脚步匆匆,袍角缠踝,径自走了。 之琬听了无语,眼见暮色四合,收了针线,在琴太太屋里找到靠在沙发里垂泪的琴太太,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把头靠在她膝上,轻轻唤道:“妈妈。” 琴太太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之琬的一头童花头已经长到过肩了,叹一口气,另起话头道:“你头发长这么长了,要不要烫一烫,剪一剪?” 之琬摇摇头,看见琴湘田进来,起身迎上去,接过他身上的藏青绉紬玄狐腿子袄和帽子,道:“师父回来了,今天怎么晚到这时候?这天看样子要下雪,外边冷吧。”抖一抖挂在衣帽架子上。 琴湘田道:“冷得厉害,地上有水凼的地方都冻上了。”拿起桌上一只茶杯喝茶。 之琬道:“这茶冷了,师父别喝这个,我去换杯热的。”拿了茶杯下楼。 琴太太看看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让老爷子气着了?” 琴湘田关上门道:“刚才梅先生找我,要替他的儿子提亲,我一口回绝了。那梅文徽道我又不是菀儿的亲生父亲,哪里就做得她的主。我回他说如今这个年代,哪个父母都做不了儿女的主,他恼羞成怒,居然讥刺我说……嗨,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提它做什么?” 琴太太自然知道是什么样的话,左不过是说她y奔无耻之类的,她早年间听得厌了,早不放在眼里,只是不忿琴先生年近古稀还要受这样的气,怒道:“好个梅文徽,斯文败类!他替他儿子说亲,都安什么好心了?不过看中菀儿的手艺。以为娶进门后就可以着她给他绣画儿,什么东西!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他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还好当时菀儿就一口回绝了,果然是乔家的孩子,有气节。菀儿当时是怎么说来着:我家的绣品只做家用,从不出售。臊也臊死他了。” 琴湘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菀儿的璧就是她的一双手。性子又冷,脾气又硬,得罪人都难免。我俩又没什么权势,若是真碰上什么狠角色,怕保不住她。” 琴太太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肚肠多几个弯,不似琴湘田唱戏唱了一辈子,处处想着洁身自好,不巴结不攀附,直来直去,想了想道:“这世上,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梅文徽公然摆出小人嘴脸,我们倒要小心了。明天我就找筱太太杨太太打牌去,露点口风给她们,就说菀儿早就订过婚了,未婚丈夫正在前线抗战杀敌。这国难当头,抗日英雄是全体国民的楷模,他们的家眷也是为抗战做了牺牲的,正该我们爱护体恤。再由她们把口风传到梅太太耳朵里,梅太太自然会讲给梅文徽听。人家姑娘早就有了人家的,他总不能来一出王老虎抢亲的戏吧?他有了台阶,自己就蹬蹬蹬下去了。” 琴湘田听了不住点头,道:“太太这个主意好,想得周全。都像我这样硬碰硬,只怕要吃亏。” 琴太太白他一眼道:“你这一生,吃的亏还少了嘛?下去吃饭吧,别让菀儿听见,又要担惊受怕。” 琴湘田心头大石被太太搬走,面色早霁,又看太太明怨实疼,呵呵笑道:“好,我洗洗就去。” 琴太太走出几步,在门口回头大声道:“今儿天冷,咱们吃涮锅子,我已经叫过荷衣了。”掩上房门,对上来送茶的之琬道:“不用上去了,他马上就下来。我去看看炉子里的火烊了没有。” 两人刚下到楼底,就见客厅大门呼地一下被人撞开,一阵冷风吹进来,地上有雪珠子在蹦,转眼就化成了水。白荷衣使劲关上门,说:“好一阵邪风,差点把我吹到天上去。”跺跺脚,脱下鹔鸘裘,摘下紫貂帽,里头穿的是石青茧绸的夹袍。之琬笑道:“谁叫师哥穿鹔鸘裘呢,有鸟儿羽毛的可不就是要飞了吗?”伸手接过,抖一抖雪珠儿,问道:“已经下了吗?” 白荷衣搓着手道:“刚下。天太冷,下的是雪子。师娘过节好,师父到家了吗?” 琴太太道:“到了,就等你了。今儿晚上的戏是几点?不会耽误你上场吧?” 白荷衣嘿一声道:“误不了。你别看外头黑,其实这会儿还不到五点。我吃点过去正好,冬至节嘛,总该让我们也吃口热的。” 之琬笑道:“瞧师哥说得可怜样,不都说饱吹饿唱吗,我看你吃饱了怎么唱。” 琴湘田换了件蓝绫子夹袍下来,笑道:“菀儿这话也不全对,以前我们班里有个唱大花脸的,就是吃饱了才能唱,一顿饭能吃三大碗饭,是大海碗,不是家里吃饭的小碗。” 白荷衣过去扶着他,四人往饭厅里去,道:“是那位叫石少舟的师伯?他现在哪里?” 琴湘田道:“十多年前就过世了,要按现在西医的说法,还真是胃病,吃出来的。”说得四人都笑了,在圆桌边坐下,桌子当中放着一只紫铜的火锅,底座上錾的是菊花纹,里头的炭火烧得通红,锅沿里翻滚着白的淮山、黄的姜片、绿的葱段、红的海米、黑的口磨,边上是两大盘切得飞薄的羊r片,还有大盘的白菜粉条,另外还有一盘子澄黄的蛋饺。 琴太太说:“这只锅是我从北平带来的,跟了我几十年了。这涮锅子也是我们北平的吃法,一到下雪天,我们就吃涮锅子。菜就这三样,但管够,还有芝麻烧饼。我看菀儿不爱吃羊r,就让张妈给准备了你们南边人爱吃的蛋饺。来来来,荷衣,你吃了还要去唱戏。先吃点,一会张妈就把馄饨先给你煮出来。冬至要吃馄饨,混元一气,万象伊始,但愿明年是个好年。” 白荷衣道:“谢谢师娘。”拿起筷子就开涮。因家里是唱戏的,都不喝酒,只管吃r。之琬吃了两筷子羊r,偷偷吐一下舌头,仍旧吃蛋饺白菜。琴太太笑说:“我就知道你吃不惯。这里的羊r没有我们家的好,早先北平的羊都是从坝上来的,这里是不会有了。诶,老爷子,要不等回了春,我们带菀儿到北平去玩?我也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琴湘田“嗨”一声,道:“你以为在家里吃着涮锅子,外头下着雪,就是太平盛世、雪兆丰年了?”摇摇头,有些意兴阑珊。 琴太太也叹口气,之琬也不说话,白荷衣放下筷子,一时都沉默了。 稍时张妈煮了馄饨来,白荷衣吃了有个七分饱,便不敢再吃,放下筷子,去洗了脸,道:“师父师娘慢用,我先走了。” 之琬道:“你们坐着,我送师哥就可以了。”用手巾擦了手,陪着白荷衣走到门边,拿过鹔鸘裘和紫貂帽,服侍他穿上了,道:“天冷路滑,师哥小心着点。” 白荷衣道:“知道了,门口冷,师妹快进去吧。”叫来车夫,坐上车走了。 第二十章 避祸 第二十章 避祸 到了晚上八点多,雪下得越发的紧了,淅淅索索,声如催鼓。屋里虽然烧着壁炉,拉紧了窗帘,仍觉得窗缝里丝丝地钻进冷气。之琬掀开一条窗帘缝,看看外头,说:“地上都下白了,今年这头一场雪好厉害,师哥回来怕是路上要更不好走了。”到下人房里去找到在炉边烤火听无线电里唱绍兴戏的赵老大,央求道:“大爹,师哥今晚上有戏,你看这雪又大天又冷,我怕路上不好走……” 赵老大忙起身披上棉袍子,戴上棉帽子,说:“我就去接白老板,今天还在天蟾舞台?” 之琬点头,塞给他几张票子,说:“天冷,坐车去,别节省这点。接到了还回这里,我给留着饭菜。”伶人们通常是吃个半饱去唱戏,回到家十一点多,正是肚饿的时候,因此都有吃夜宵的习惯。 赵老大答应了,顶风冒雪出了门,之琬才放心。回到客厅,琴太太坐在壁炉边听无线电结绒线。这结绒线是琴太太的新嗜好,没事就拿着绒线结,已经给琴湘田结了一条藏青的,之琬是一条大红的,这条咖啡色的是给白荷衣的。琴湘田坐在沙发里给之琬讲戏,之琬穿了彩鞋、花帔,在地毯上练身段。 琴太太用竹针挠挠头发,说:“菀儿这身段,越来越有模有样了,这样子上台都上得了。” 琴湘田含笑点点头,继续打着锣鼓点儿。忽然外头哗啦啦一片响,有什么东西撞在玻璃上,之琬道:“我去看看。”走到起响声的落地窗边上,站在窗帘里头朝外看,只见一个黑影在雪地里一闪而过,一条大尾巴扫起一片雪花,转眼窜进了暗处。之琬心头一惊,暗道:还是给它找来了。这黑影正是一只老狐。 之琬望着黑dd处出了一会子神,听到琴太太问她,她回头答道:“是野猫躲雪,踩着了破花盆。”仍旧拉好窗帘,看看钟,道:“师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上拍得甚急,之琬边跑着去边高声应道:“来了。”打开门,风夹雪花吹了进来,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跟着惊呼道:“大爹,这是怎么了?”却是赵老大背着白荷衣进来了,车夫老刘在后扶着。之琬忙让进来,关上门。赵老大背了白荷衣放在沙发上,说:“亏得小姐今天让我去接白老板,不然白老板怕要被他们打死了。” 众人都是一惊,忙问详情。琴太太解开外衣帽子,看他脸上青肿一片,嘴角也破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打得不成人样了。琴湘田上前捏捏胳膊腰腿,摸摸胸口,搭一下脉搏。唱戏的人从小就是摔打惯了的,外伤毛病一看就知。说:“还好,没伤着筋骨,尽往脸上下力了,看样子是要让荷衣三五个月上不了台。阿大,把他背到他房里去,让张妈给他擦擦,老刘,你说说是怎么回事。”白荷衣在师父家一直留着一间房,因之琬来了,才不再留宿。 赵老大背了白荷衣进屋,老刘道:“我一向是在后门和别的跟包车夫一起等的,勿晓得里头出了啥事体,后来阿大来了,我们就一起等。散了戏白老板出来,我们三个就走,到了暗地爿忽然就冲出来几个人,两个人拦牢我不让我走,另外两个把白老板从车子上拖下来就打。老大就挡,那几个打了一阵就跑了。我和阿大就把白老板拉回来了。” 这老刘说话说得不着要领,什么人打的,为什么要打,是认错了人还是结了仇,都不知道。赵老大出来,说道:“我看不是小流氓,也不是认错了人。会不会是有人不喜欢白老板唱的戏,要给他点厉害。” 琴湘田忙问道:“这话这么说?” 赵老大道:“我在戏院后门听见白老板今天唱的是《红梅阁》,这戏不是骂j臣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目不识丁的赵老大居然知道《红梅阁》是骂j臣的,还一下子就从剧情联想到了被殴打的原因。 琴湘田道:“你们两个去休息吧,不要对外头说起这件事。”老刘赵老大答应了,各自回去休息。 琴太太喃喃地道:“《红梅阁》里的j臣是贾似道,可跟现今没个人能对得上号。” 琴湘田宽慰她说:“阿大的话,不必当真。等明天荷衣醒了,问他就知道了。”转脸对之琬说:“晚了,你也去睡吧。” 之琬迟疑道:“要不要我去看一下师哥?”她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有人挨打,猛地见到这样的事,又是害怕又是无措,白荷衣虽说是师哥,到底男女有别,不方便进到他房里去,但见他伤成这样,不过问一下总是于心难安。 琴湘田道:“他没什么要紧,身上一些伤,张妈可以照顾。” 之琬明白,便道了晚安,上楼回房。 第二天一早,琴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唤茶接的电话,被电话那头的人不停气地问得没法回答,呀一声挂上电话,一叠声跑上楼去拍琴太太的房门,大声说:“师母师母,有人自称是记者,来问白阿哥被打的事,又问是谁打的?是青帮红帮还是日本人,还是私下结的仇,还是谁争风吃醋,我都说勿晓得,给挂了。” 琴太太披上寝大衣打开门,也是惊讶不已,“啊?怎么这样?是谁捅出去的?除了家里人没有外人知道,难道是昨天下手的人?打了人还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刚说到这里,电话又响了,唤茶看着琴太太,等她的示下。琴湘田也披了寝衣起身,对唤茶道:“毛丫头,你去说,让他们整八点到这里来,带上相机,他们既然想知道,我们就让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等会儿来电话,只要是说这个,你都这么回答。” 唤茶答应一声,奔下楼去接电话,用少年人特有的尖嗓子说:“奈听好,八点钟到此地来,拨奈拍照,奈去讲拨其他报社的人晓得,勿要再老清大早打电话来了,阿拉早饭还没吃呢!”啪一下,挂了电话。又冲楼上的琴湘田和琴太太说:“我去看看阿哥,看伊今朝好点了没有。” 琴太太听了她这一串话,再愁闷也被逗得笑了,笑后才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昨天不是说不要告诉外头吗?怎么又让他们来拍照?” 琴湘田扶着她回房漱洗,道:“我昨夜躺下后,想来想去,要想个好办法来,既要让荷衣平安,还要一劳永逸。瞒着不说不是个办法,他晚上还有戏,这个样子让他怎么登台?他要是不上场,那他的名声也就毁了。不怕你恼,我甚至想过要让菀儿救场,以她现在的水平,唱个几场不成问题,等荷衣脸上的肿消了,再接着唱。” 琴太太摇摇头,道:“不成啊,菀儿一上场,那就真的是吃定就口饭了,她一个女儿家,这样的相貌,又是这样的脾气,将来吃的亏怕不比荷衣少。” 琴湘田点点头,道:“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从菀儿身上,我想到了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索性敞开来告诉大家,白荷衣被人打了,那他上不了台唱不了戏不但没人怪他,反而会激起同行和观众的同仇敌忾之心,他们会同情他,会叫嚷着要揪出暗算名优的小人,这样一来,荷衣的名声保住了,还成了与恶人斗争的英雄。因此我半夜起来给几家报馆打了电话,说卖个新闻给他们,果然他们一早就来了。” 琴太太拍桌而起,赞道:“原来是你捅出去的。嗯,这个法子好,把什么事都推给新闻界,让他们去忙活去。” 琴湘田道:“其实这个法子是从你昨天说的,要在牌桌上解决菀儿的法子里化出来的。人家不是打咱们的主意吗?咱们大大方方,把口袋翻过他们看,里头没东西,好让他们死了这份心。不管打荷衣的是什么人,我们都惹不起,青红帮的老头子,地痞流氓小瘪三,哪一个是好说话的?何况还有日本人,国家都快亡了,咱们也不要唱戏了。老话说,惹不起躲得起,等下我就到轮船公司去订四张船票,我们一家去香港避一避风头。” 琴太太一愣,问道:“去香港?” 琴湘田道:“昨天你不是说要带菀儿出去玩吗?北平现在被日本人占着,不是走动的地方,天又冷,我们就向南边走,棉袄还可以少带两件。” 琴太太扑嗤笑道:“谁c心那个。”想了想又道:“就我们四个?” 琴湘田道:“嗯,对外就说带荷衣去养伤。咱们一走,梅文徽也只好干瞪眼。这下子是一举两得。” 琴太太道:“再带上毛丫头吧,小姑娘在这里不太好。看家就是赵老大夫妇和张妈,这三个人都是牢靠的。到了那边人不够用,再雇本地人。” 琴湘田道:“好,她去了也可以给菀儿做伴。一会记者来了,你去应付,去香港的事先不要说出去。让菀儿呆在房间里,不要抛头露面。” 琴太太道:“这个你不用说,她是真正的大家小姐,轻易不见人的。” 当下两人穿戴好了,去看白荷衣。白荷衣一张脸肿得没了人样,一块块的青里泛出紫,紫里又透出红来,更加怕人。身上也有几处瘀伤,其他倒是没大碍。琴湘田让张妈给他穿了衣服,扶到客厅,让他吃点粥,那嘴肿得张不开,勉强喝了半碗,话也说不出来。唤茶在一旁看得直淌泪。 电话铃声仍是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唤茶都是一样的口气回答,到后来烦不胜烦,越来越凶,差不多是在骂人了。 吃过了早饭,琴湘田看看时间差不多,轮船公司该上班了,便拨了个电话,订了三天后去香港的舱位,让他们出了票尽快送来,然后又去之菀房间告诉她这个消息,让她呆在房里别下楼,一会儿有记者来,任楼下再乱,也别理会,之琬答应了不提。 果然没到八点,琴家门外就等候了大批的记者,八点一到,赵老大把坐在藤圈椅里的白荷衣连人带椅抬到门口,往旁边一站,记者看了都吃了一惊,呼啦啦一下,那镁光灯“噗噗”地亮成一片,引得过路的行人和上班上学的都驻足旁观。 琴太太等他们拍照拍得停了,才拢一拢绒线围巾,对记者和围观的人大声道:“诸位新闻界的朋友,你们还能认出这是京昆名角白荷衣白老板吗?昨天在天蟾舞台唱完戏,回家的路上就被七八个黑衣人打了。要不是白老板的人拚命相救,白老板就要被打死了……”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抽出一块手帕擦擦眼泪,指着赵老大道:“喏,这就是昨晚的目击证人,你们看看,这么高高壮壮的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可想而知那些坏蛋是下了狠心的。”那赵老大常年种地,确实高大粗壮,脸上也挨了几下,青一块紫一块的。 琴太太带着哭音说道:“我们琴老板,平生只有这么个弟子,就靠他给养老送终,这下把白老板给打坏了,我们两口儿将来依靠谁去?我们家先生已经气得躺下了,出了这么大事,家里就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支撑着。我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原先想的是能瞒就瞒,毕竟被人打了不是什么好事,说出去没的丢脸。哪想到那些不知什么来路的人,打了人不算,还想把事情闹大,居然通知了报馆。羞辱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唱戏的混口开口饭吃,容易吗?我们家琴先生,白老板,唱戏做人一辈子都是堂堂正正,正正派派,什么时候得罪过人?我们不知道荷衣这次是得罪谁了,只是听说人家不高兴他唱的《红梅阁》。这《红梅阁》是一出老戏,是不是荷衣编的,唱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唱,怎不见得别人有事?” 记者一听,还有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单纯的流氓闹事,还牵连到什么人物?当下下笔如走游龙,刷刷地记录。 琴太太又道:“可见这是造谣了,下毒手的人是想浑水摸鱼,八缸水搞了六缸浑,有意想把矛头指向别的地方,他们好趁机脱身。新闻界的朋友们,你们是民众的喉舌,社会的眼睛,你们一定要用你们手上这只良心的笔,替我们善良无辜的百姓出口冤气。白老板被打成个样子,连话也说不了,浑身上下没一块r皮是好的,什么时候能起来走路,什么时候能登台唱戏,都没人能说得清,你们看如何是好?” 记者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说要彻底披露此事,一定要呼唤民众找到幕后黑手,跟着一辆汽车戛地停在大门外,出来的是戏院的经理,他听说了白老板被打,忙忙地赶来探问,再一会坐着人力车的中医来了,坐着汽车的西医洋大夫也来了,跟着梨园行的人也来了,琴太太趁机让赵老大把白荷衣抬进屋去,关上大门,把记者关在外头。记者们分头回各自的报馆,回去写稿,要在下午两点报纸开印前把新闻登出去。 消息一见报,戏迷马上不干了,纷纷打电话写信到报馆要求查出凶手,白老板人品戏德向有口碑,是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事情进一步闹大,连警察局也出动人来查案。等一家人上了去香港的轮船,琴太太才寄了一封信给申报馆,说白老板一天要接待十多拨人,成日的得不到休息,伤势转危,医生建议静养,琴先生也卧床不起,她只好带了两个病人到乡下去养病去了。这事就像所有的新闻一样,热闹了几天,又被新的事情盖过了锋头,慢慢被人忘了。 琴湘田带了家人,在香港半山租了幢房子,闭门静修起来。等白荷衣消了肿,问起那天的情形,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惹毛了哪一路人,招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之菀第一次出远门,便被香港的环境所迷,很是喜欢。冬无严寒,四季有花,风俗奇特,兼之又一次避开老狐的跟踪,要不是时时刻刻在心里记挂着 第 8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之菀第一次出远门,便被香港的环境所迷,很是喜欢。冬无严寒,四季有花,风俗奇特,兼之又一次避开老狐的跟踪,要不是时时刻刻在心里记挂着夏阳,可称得上畅快。跟着无线电,慢慢地学了些粤语和英语,不再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也把自己原是从几十年前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事放在了角落里,不去想它。好象她一直都是琴湘田和琴太太的女儿,乔家老宅里静默讷言的大小姐全然是上辈子的事了,连她自己都不复记忆。日常仍是跟着琴湘田学戏,白荷衣则读书习字,补上少年学戏时缺失的功课,琴湘田一本正经拜了岭南派的丹青高手学画,琴太太和唤茶打点日常起居,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转眼到了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也沦入日军之手,百物腾贵,市面萧条,琴湘田带出来的钱物慢慢用謦,不得不考虑一家人的生计,想想荷衣和之菀的事都过了三年,怕是无人记得了,便启程北返,回到上海。 第二十一章 窃画 第二十一章 窃画 回到上海安顿好了,白荷衣便想到戏院去搭班唱戏,挣钱养家。上有师父师娘,下有师妹,还有两处的家人要用度开销,没个进项,坐吃山空是迟早的是。琴湘田虽有几处房产收租,吃饭不是个难事,但他一个出了徒满了师的名伶,靠着师父过活总不成话。他把这个打算跟琴湘田说了,请示师父的意下。 琴湘田却不说话,拿了报纸递给他,道:“你看看今天的报纸,梅老板蓄须明志,拒绝为日本人唱戏。他当年两度赴日演出,载誉归来,那是多么的风光。二四年日本东京大地震,梅老板又为他们义演筹款,捐了一万余元给日本的红十字会,对他们不可不算情重。即便是这样,当此国难之际,却作出这样的决断,不得不令人叹服。荷衣,我们离开香港回来,也是不想受日本人的气,上海孤岛,勉强可存一息之身。有梅老板这样深明大义的名流,有夏阳这样上阵杀敌的青年,不愁日本人不败。我活了快七十年了,什么事没见过?八国联军占了北平,最后也走了。如今美国人又参了战,日本怕是扛不了多久了。咱们学学梅老板,再支撑一阵。我这里有些画,你拿到朵云轩去,看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吧。” 白荷衣肃然受教,道:“师父,原来你学画是为了这个。” 琴湘田道:“也不全是。咱们唱戏的,有许多人字也不识,唱的戏词自己也不懂是个什么意思,教徒弟的时候囫囵着教,越错越多。我学画你学字,就是要多学点东西,才知道自己唱些什么。我以前也不懂得,以为唱戏就是唱戏,后来见了沈九娘,才知道懂戏比会戏要紧得多。你看琬儿学戏,一学就会,便是这个道理。她早就把戏词琢磨了个透,以情入戏,以戏唱情,听戏的人自然戏到情动。” 白荷衣惭愧地道:“是,师妹确实学得比我快,唱得比我好。” 琴湘田道:“她旧学底子深,又会绣,她的针就是画笔,岂是旁人比得了的?你c心一家人的生计,那是你的好处,倒不必惭愧。我这里收着租金,还可以维持一阵子。实在不够了,就卖掉一处,少做几件衣裳就是了。你要是无事可做,不如收一两个成年的学生,教几首曲子,价码不妨开得大些。这个时候来学戏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不用跟他们客气。大家凑合着对付日脚罢。” 白荷衣领命而行,不去戏院挂牌,登了报招受学生。这样的时局,谁还有心学戏,一个月后才来了个女学生。据她说是学校内迁到昆明,她偏又病了,等病好了,家里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滞留在上海无事可做,正好看报纸看到白老板收徒,因一向喜欢昆曲,就动了学戏的心思。白荷衣收徒本就是为了束修,谁来学不一样,便答应了。他也明白这是师父为了让他面子上好看,有点收入,不至于像个废人。 这女学生名叫个谢春红,名字听上去似俗,她自己说道却是从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句中化出的,实有深意,就像是为这乱世而取的。谢小姐衣着合时,略施粉黛,电烫过的头发梳成两个篷篷的毛辫分在脖子两边,容貌颇为秀丽。只是唱戏实在没天赋,荒腔走板得厉害。她自己也知道,每次都学得认真,来得也早。订好的时间,她常要提早个半小时左右,到了就在客厅里等着,东看西看,哼哼曲子。白荷衣反倒不好意思,也时就叫老胡先陪她练一练。 回沪三个月后,之琬忽然拿出一个白绫子长卷包袱,交给白荷衣,道:“师哥,这里头是我这几年绣的,你看拿到什么合适的地方去卖吧。米价一天三变,师娘愁得人得瘦了。” 白荷衣吃惊地道:“师妹,你……”他知道之琬把她的绣作看得跟命一样重要,这时说拿出去卖掉,怎么舍得的? 之琬淡淡地道:“这是我专门绣了卖的,都是单色的花样,绣得粗,算不了什么。何况有什么比师父师娘要紧?两位老人都是快七十的了,还要为吃饭c心,我怎么还坐得住?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我也好安心。” 白荷衣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不好推辞,打开绫子,第一幅苍黄底子上绣白色的菊花,第二幅是雪白的素绢上绣的绿梅,第三幅是浅绿的绫子上绣的墨竹,第四幅是珠灰的底子白描的兰草。每幅中间都隔有薄绢,虽然是常见的梅兰竹菊图案,又是单色绣,却是清雅绝俗。他赞了几声,仍旧包了,坐了车到朵云轩去看琴湘田的画卖得怎样了。琴湘田早在五十年前在上海便享有盛名,四十余岁后闭门课徒,学书学画,如今也有二十余年,画作在沪上颇有名气,这番又是因呼应梅老板拒演而卖画,因此卖得不错。白荷衣收了钱,随口问道:“贵店收不收绣品?” 经理姓陈,和白荷衣一来二去的熟了,便道:“一般不收,我们是做字画的。不过你白老板的东西,定是好的,可以试一下代售。东西带着吗?” 白荷衣展开卷轴,请陈经理过目。陈经理一看,眼睛都直了,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隔着手帕一幅幅细看,赞道:“好,好,好。以针代笔,以线代墨,干、湿、浓、淡、焦无一不著。这绿梅是王冕的墨梅,墨竹是郑板桥的蓝本,兰草是南宋郑思肖郑南翁的露根兰,白菊也是他的,你看上头还有他的题画菊诗: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郑南翁画兰,专画露根兰、无根兰,皆是无土兰,你道是什么原因?‘土为蕃人夺,忍著耶’?这刺绣之人,应该是深有感触才会以所南翁的画为本,不著一言,却满怀悲愤。画本是佳作,这且不论,还得是绣画之人选得好,有心思,更有技法,才能尽显画中之意。白老板,这是谁家高手,作此精绣?” 白荷衣并不懂画,王冕郑板桥还听说过,这郑南翁是谁就不知道了,听陈经理这么一说,才知道之琬于绣针中藏有胸癔,深感佩服,因道:“是我师父的收藏,我却不知。我师父视如珍宝,要不是现在世道艰难,怎么舍得割爱?”心里直后悔,不该没给师父看过就拿了出来。 陈经理连声附和,道:“那是那是。不知白老板这四幅绣品要价几何?要不是我是个小职员,没多少钱,我自己就收藏了。”用手帕托着,一幅幅摊开在条案上,俯身细看时还拿手帕捂住嘴,生怕有鼻息口沫溅上。 白荷衣呆呆出神,并不答话。经理也浑然忘我,只管细看。过了一会儿,白荷衣道:“家师只是让我出去问一下贵店是否收绣品,并没有说一定要卖。我因今天要来此地,便自作主张拿了出来,还没问过家师定价。这样,我拿回去问了家师确且数目,再来麻烦陈先生。”掸下长袍的袖头,用衣袖垫着,一张张收了,卷起来,仔细用白绫裹好,又在案边拉了几张高丽纸卷在外头。 陈经理在这一行,见多了临要卖时又舍不得的主顾,也不奇怪他的做法,只道:“那好,如果琴老板要卖,朵云轩愿借出一面白壁。这样的绣作,挂在小店,那真是篷壁生辉。” 白荷衣敷衍两句,告辞回家,谢小姐已经等着了,正由琴师老胡师傅陪着吊嗓子。她跟白荷衣学戏已有月余,一个星期上两次课,和白荷衣、老胡已经相熟,因此可以主人不在也放她进来。正唱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唱来唱去唱不到板上,白荷衣把卷轴放在茶几上,道:“错了错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连着。”自己唱一遍,命她跟上,只一句便学了七八遍,才稍有点板式。荷衣听得耳朵都痛,说:“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春红咬着嘴角,扭着手,笑说:“白老板,我是不是特别笨啊?”她今天穿一件阴丹士林的布旗袍,显得朴素大方,更附合她女学生的身份。这阴丹士林布,自从被影后陈燕燕当标志似的穿着后,几乎每个女性都有一件。 白荷衣这几年和之琬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真是觉得这个女学生有点笨,但人家是付了大价钱来学的,怎好说出来,便支吾道:“不是不是,你刚学,慢慢来,过一阵子就会好些了。” 谢春红像是不信,只说:“白老板,你哄我的吧?你这样的红角,要不是现在打仗,你要学梅博士高风亮节,罢演在家,怎么会理会我这样的生手?” 白荷衣被她说破,讪讪的不好意思,陪笑道:“谁一生下来就会?都是从生手来的。” 谢春红靠上前来,拉着白荷衣的衣袖,道:“白老板,你不用说好话让我宽心,我知道我笨,但我会用心的。我以前在天蟾舞台看过你的杜丽娘,马上就迷住了,就想着什么时候能跟你说上话。可惜一直没遇上这样的机会,谁想到你会登报收徒,我就马上来拜师了。白老板,我人虽笨,心却是诚的。” 白荷衣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抽身退开,说:“谢小姐,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我不送了。”忙忙地逃到里头去了。 老胡先前看到两人在纠缠,假装埋头收拾琴笛,不朝这边看一眼,听谢小姐说“我走了,下次再见吧。”便胡乱答应了一声,等她走了,才摇摇头,好笑地收凳子,关窗户。他在这一行多年,见惯了年轻貌美的小姐、风韵犹存的姨太太、甚至军阀鲁男子等各式人物青睐小生武生、男旦坤旦,早见怪不怪。白荷衣是诸多洁身自好的伶人中的一个,纯良恭敬,人品超然。谢小姐这样的乔痴扮娇的女学生,白荷衣只会敬而远之。只是前几次谢小姐都甚是规矩,今天不知怎么,一反常态起来。 白荷衣听见谢小姐走了,才出来拿卷轴,四周一寻,不见踪影,便问老胡:“你看见放在这茶几上的一个卷轴没有?这么长,这么粗,外头裹着高丽纸。” 老胡摇摇头,问:“怎么,不见了吗?” 白荷衣急起来,说:“是啊,我记得我进来,听谢小姐唱得不对,便教她,是把卷轴放在这只茶几上的。后来我到里边去,是空着手进去的。这才多大会工夫,就不见了。”他和老胡从小就认得,自不会怀疑他。 老胡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脑中仔细把过程想一想,忽然叫道:“会不会是谢小姐拿走了,我刚才在那边收琴,好像是看到她把手背在身后,走得急匆匆的。” 白荷衣跌脚道:“该死。我早该看出她不是真的来学戏的,每次一来眼睛就骨碌碌的转,我只当是年轻女孩没个定性,原来是不安好心。”抢着到门口,叫车夫老刘赶紧拉上车,追了出去。 逸村是几十幢西洋别墅组成的一个封闭的小住宅区,只有一个大门开在霞飞路上,老刘拉着车往大门飞奔,远远地看见谢小姐穿着阴丹士兰布旗袍的背影在急匆匆地走着,手里果然拿着一个长形包裹。白荷衣扬声喊道:“谢小姐,请站一站,把画还我。” 谢春红回头看一眼,脚下不停,小跑起来,转眼出了大门,扬手截下一辆人力车,坐上去俯身向前,想是在吩咐车夫快走。 白荷衣忙道:“快跟上谢小姐。”老刘哪里等他说话,拉了车跑得飞快,死命跟着,生怕跟丢了。白荷衣自言自语道:“这位谢小姐偷走我的画,她偷走了我的画。该死该死,她来学戏时也没问她住在哪里。哼,她既然是来偷东西的,我要是问,她多半也会捏造一个假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刘追得紧,谢春红的车也逃得快,一前一后两辆人力车在车流中穿来穿去,猛地前面横c出一辆汽车,把谢小姐坐的人力车连人带车撞翻在地,谢小姐从车座中被硬生生地被撞飞出去,摔在马路中央,这时老刘拉着的车也到了,堪堪停在她身前。 周围是被吓得尖叫的路人,人力车夫像是没摔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嘴里骂个不停,指着汽车嚷着要陪。路人一半倒去看他和汽车司机吵架去了。 白荷衣抢着跳下车,先从地上拾起卷轴,再蹲下身去看谢小姐,那谢小姐脑后流着血,面色煞白,睁开眼睛,一眼看见白荷衣,张口叫了一声:“白老板……”白荷衣一把抱起她,放在老刘的车上,说:“快,广慈医院。”自己陪在车边,跑着跟上,把那个人力车夫忘得一干二净。 谢春红在车里蜷着,忍着疼,望着白荷衣,挣扎着开口道:“打电话,七三二九。” 白荷衣点头应道:“我记住了,七三二九,等到了医院就打。” 谢春红停了一停,喘了两口气,忽然又问:“那里头,是绣的画吗?” 白荷衣一惊,仍然答道:“是。” 谢春红勉强一笑,道:“告诉他,我办到了。”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白荷衣心知有异,更是不敢稍有疏忽,在车杆上搭上一把力,两人拉了车赶到了天主教会办的广慈医院,马上有嬷嬷接过,先问了白荷衣伤者的姓名年龄,登记好了,送进了急救室。白荷衣歇口气,在医院里找到一门电话,拔通了七三二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了一声。 白荷衣觉得这个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来,小心问道:“是哪一位?” 那头的男人不耐烦回道:“你打的电话,却问我是哪一位,真可笑。” 白荷衣拼命在脑中想这个谁,嘴里还要应付,说:“是谢小姐让我打这个电话,她受伤了,现在广慈医院急救。” 那个男人忙问:“伤得怎样?是怎么伤的?” 白荷衣留了个心眼,道:“ 不知道,我是医院里的杂役,只是帮谢小姐打个电话。” 那男人简单应道:“知道了。”搁下了电话,声音里倒似有一丝不安的样子。 白荷衣这才稍微定心,一低头,看见衣襟上沾了血渍泥土,脱了下来,到盥洗室去洗了洗手和脸,把衣服卷在卷轴外面,等在医院大门口,两眼注视着来往的人,看谁像是电话里的男人。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走进来,白荷衣一看,吃惊不小,又生怕是自己领会错了,也许他只是凑巧也在这个时候来到这家医院,便闪身躲在人后,悄悄走过去,正好听到他在问一个嬷嬷说:“有个女病人被送来急救,情况怎样了?” 那嬷嬷问伤者叫什么,男人道:“姓谢,是个年轻小姐。”嬷嬷点头道刚才是有位年轻的谢小姐被人送来,带了他往急救室那边去。白荷衣确信自己听得清清楚楚,这男人确实是和谢小姐有关。心底一片惊慌:梅文徽为了得到师妹的绣画,竟然使出了这样下作的手段。 这个中年男人,正是梅文徽。 第二十二章 受困 第二十二章 受困 白荷衣离了医院,老刘迎上来,让他在车上坐好了,拉了回家。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知道将有大事发生,却不知如何避开。他这时不过二十余岁,从小就跟着琴湘田学戏唱戏,和外界少有交集。更兼天性单纯,为人良善,行事越发的谨慎。又在梨园,学的旦角,更是怕人说三道四,损及名声。外头有人请酒吃饭、唱堂会、拜头子一概谢绝,人脉可说极浅。这时明知是大难临头,却不知谁可以救得了自己和师妹。 师妹被梅文徽盯上,三年都不曾放弃,可知积怨已深;派来窃画的谢小姐又因自己被撞得生命垂危,他更是不会善罢干休,如此看来,三年前自己莫名其妙被人暗算,也是梅文徽下的手了。他知道从琴湘田到琴太太、师妹,再到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弱的一环,最易得手。只是不知他打了自己后,又会怎样行事,才能达到他的目的?白荷衣略过这一节不想,他知道以自己那点心思、阅历和计谋,是猜不出梅文徽这样老辣的人的手段的。 想到这里,隐约觉得师父当时率全家出走香港,确是坏了他的打算,所以他才含恨在心,三年后仍然要得之而后快,不惜用上美人计,借拜师学戏之名,登堂入室,借机下手。若不是今天他拿了画轴回家,诱得谢小姐动了手,日子稍长,难免会引狼入室,被她哄得带去琴家。只要进了琴家,那师妹的手帕、衣裳、挂在墙上的绣画、沙发上的引枕,不都是她的目标? 今天自己因一时不舍,将师妹的四幅绣画带回家,一定是让谢小姐窥出了端睨,所以才一反常 态,痴夹歪缠,吓得自己逃开,好趁机下手。所以她在受伤后仍是牵挂着那个卷轴,才会问那里头是不是绣画,才会说‘告诉他,我办到了’,说不定她在自己这里学戏一月有余,没有得到一件东西,梅文徽早不耐烦,她才会冒险下手,看也不看卷轴里是什么。回家看过之后若然不对,只是寻常的画作,她到时尽可以找个借口还回来,继续等机会。 越想越是害怕,又庆幸绣画没有交给陈经理代售,三年前不过是让梅文徽看了一眼,就惹出这么大风波,一旦挂出去,引出什么人的兴趣,还不知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那么,目前最要紧的,就是不让师妹落入梅文徽的手中。 他在家里转了十七八个圈,也想不出个计策,没办法,只好带了卷轴,到师父那里求救。 见了琴湘田,把事情一说,再把卷轴打开,请师父示下。琴湘田先看绣画,对两幅以郑思肖画作为摹本的兰草和菊花爱不释手,赞道:“我学了快三十年的画,不及菀儿千针万线之一丝。这位郑思肖郑南翁并不十分有名,比起南宋画院的李迪、李安忠、林椿、毛益、陈居中可说是名不大著。菀儿会知道他,还见过他的画,实是难得。小小女子,有这样的见地,愧杀须眉。其他如赵孟坚、陈容,梁楷,南宋四大家的李唐、夏珪、刘松年、马远更是比不上了。要绣兰草,那赵孟钜灿小独嫁ネ肌反溃忻菀渍遥叶雌鹆怂衔痰奈尥晾迹鞘嵌匝巯碌木质粕钣懈写ィ怨廖庾逅眯幕臣し咧佟!廖硕幔讨俊?br / 这是白荷衣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问道:“师父,这说的是即使是画,都不忍心画上泥土,因为已经没有国土了,是吗?” 琴湘田点头道:“不错,蕃人那个时候指的是金人,现在当然是指日本人了。这绣画我看了也不舍得拿出去,就留在我这里好了。只可惜了菀儿一片深意,其实这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才对。” 白荷衣点头,又问道:“那眼下的事怎么才好?都是我收徒不慎,才惹出这样的麻烦来。”说道惭愧不已。 琴湘田道:“这事怪不得你,主意本是我出的,何况梅文徽蓄谋已久,他不过是借机利用了,不然也会想别的办法的。你一个人住不安全,暂时先搬到这里来。谢小姐受伤,梅文徽必然迁怒于你,你要当心了。” 白荷衣忽然发狠道:“师父,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是戏子才对。除了会唱两出戏,手不能提,肩不能抬。要改行做个小买卖,连算盘也不会打。我恨不得上阵杀敌去,只怕是人家不要我。” 琴湘田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可妄自菲薄。戏曲有教化人心之功,大有益处。梅老板不唱戏了,谁会看轻他?” 白荷衣拍案而起,道:“对,我也可以仿效。梅老板蓄须明志,师妹绣针抗战,我也可以曲线救国。师父,我不能再躲在家里了,我要上台演戏。从明天起我就排演‘战金山’,南宋梁红玉擂鼓抗金,我白荷衣唱戏抗日,一样是救国。” 琴湘田赞道:“好,有志气,比我想的又高一层。明天我们就来排这个本子,一会儿我打电话联系一下,看谁有兴趣和胆量来演韩世忠。”这个时候演《战金山》,分明是打出了抗日的旗号。上海这个地方的租界虽然仍就保持着合法的自治权,人称“孤岛”,但日本人的势力无孔不入,出演韩世忠,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两人商议定了,白荷衣回家把金银细软现钞等收了,装在一个描金楼阁图画的漆盒内,用块旧桌布包了,夹在一些衣服、戏装、头面、旗靠等里头,让老刘先用车搬到琴家去,自己过会儿就去。老刘走后,他叫来两个负责打扫浆洗的下人,付了两个月的佣金辞了他们,然后楼上楼下关着门窗。这时忽然大门被人推开,他回头一看,脸都吓白了,蹬蹬蹬退后三步,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自是梅文徽,他衣衫不整,篷头乱发,脸也红着,喘着粗气,指着白荷衣骂道:“你干的好事,倒有脸来问我!你把谢小姐害得不死不活的,往医院一扔了事,偷偷溜了,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白荷衣怒道:“你自己设计害我,反倒说我害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梅文徽冷笑一声,道:“我设计害你,你有证据没有?你拿得出来,我陪你上巡捕房红头阿三那里去,任你处置。”谢小姐虽说是来偷绣画的,但东西已经被白荷衣取回,谢小姐又不会自己承认来此的用意,和梅文徽的关系等等,白荷衣确实是没有真凭实据。 他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人,气得浑身打颤,道:“梅文徽,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你想要我师妹的绣品,得不到,就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你也配姓梅!”末了这一句,是想了同是姓梅、同在梨园的梅兰芳梅老板,人家品质高洁,才配得上这个“梅”字,你梅文徽姓梅,实是辱没了这个姓氏。 梅文徽被他的呆气反惹得笑了,说道:“好,好,好。你们是高雅之士,我是下三滥。我下三滥还不是被你们的?那天我是真心实意赞她好,说一句想买,也不过是要表示一下渴慕小心。谁知道她冷着脸、端着架子说什么?啊,‘我家的绣品,只做家用,从不出售’,哼哼,你家,你秋家也不过是洋买办,资本家的走狗,又是什么了不起的清贵人家了?要是她外祖家还有个说头。小毛丫头,狗眼看人低,自以为了不起。还有你师父,我去向他提亲,他推三阻四不肯答应,拿蹻装样。大家都是一样的唱戏出身,谁又比谁更高尚些?我好意提亲,低声下气,是看得起你们,你们却爱搭不理,太不把我看在眼里了。泥人也有人土性,谁又是好欺负的?” 白荷衣听他说来,倒像是他受了极大委屈,真是好笑,听到提亲这一节,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琴湘田和琴太太都不曾言及,便分辨道:“师妹早就定过婚了,未婚丈夫上前线打仗去了,她父母要带她走,她不愿意和未婚丈夫离得太远,这才住在师父家,一边等他的消息。你去提亲,师父当然要回绝。”他这段话前两句是实情,后一段就是生造了,为了维护之琬,他是什么都能做的。 梅文徽愣了一下,强辩道:“我怎么知道?你师父又没说。他言语中鄙视人,我听不出来吗?” 白荷衣岂容他说师父的坏话,鄙夷地道:“师父怕师妹难过,从不在人前提起。再说,你好意提亲?你会是好意吗?你不过想把师妹娶过去,让她替你绣东绣西,你当你的用意人家看不出来?连我都想得到,何况我师父?你儿子见也没见过师妹,怎么就知道她模样人品好是不好?提的什么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梅文徽被他说破,恼羞成怒,道:“我看你才是司马昭之心,你把她留在身边,难道又会有什么好心?” 白荷衣气红了脸,道:“梅文徽,你不要含血喷人,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心思龌龊。我待师妹是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尊敬她爱护她,哪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之处?我还有话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你让人打的我?” 梅文徽嘿嘿一笑,拣一张单人沙发坐了,整一下长袍下摆,道:“不错,是我。你待怎样?” 白荷衣也坐下,道:“不要怎样,不过是问一下,我早猜到是你。还有一个疑问,烦请你一并回答:你打我的目的是什么?打了我也不能得到绣画。” 梅文徽得意地道:“好啊,不告诉你,怕你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你当我就那么稀罕你宝贝师妹的绣画?只要有钱,什么东西买不来?那天下午你师父言语无礼,得罪了我,我有仇不报非君子。他最得意的不过是你这个徒弟,我打你,就是打他。打伤了你,你上不得台唱不得戏,撂摊子晾台,是我们梨园行的大忌,从此你的名声就臭了,再也恢复不过来。你师父一生栽培出来的得意弟子就此毁了,他的心血白扔了,心思白花了,连带他的名声也臭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报复得彻底?可惜琴湘田这个老家伙见机得快,捅给了报纸,来了一招金蝉脱壳,跑到香港去了。你们要是在香港躲一辈子,我还真拿你们没办法,我不可能跟到香港去吧?恰好日本人帮我了一个忙,珍珠港丢了炸弹,香港又拿下,硬是把你们了回来,这下还不是落在我的手上?” 白荷衣听得一阵阵寒意上窜,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心狠起来可以到这样的地步,不置信地道:“师妹和师父不过是言语上得罪了你,又不是杀父夺妻的泼天大恨,你怎么能心狠成这样?日本占了我们半壁江山,你不去恨他们,却和师妹这样的弱女子、师父这样的老人结怨?” 梅文徽嗤道:“抗不抗战,那是上头那些大人物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只管自己的事情。” 白荷衣越来越看不起他,道:“国难当头,说这样的话,好不要脸。你以为把自己想成受害者,就真成了受害者了?照你说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师父师妹引起的,你一点责任没有,那怎么又让谢小姐来明为学戏,暗地里偷画?” 梅文徽本来得意洋洋,被他一提起这事,恨意又涌了上来,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你不登报收徒,人家又怎么能进得你的门?我不过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说到这里又气撞上来,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谢小姐不过是来学戏的,就算有偷画的心,也不至于就该死,你把她害得这样惨,我不会放过你的。” 早年间戏子中年轻的小旦被人蔑视为兔,人称兔儿相公,是被人戏耍污辱的。近些年情况稍好,那也是一代代伶人洁身自好、辛苦维持才赢得的尊重。但行内忌讳这个“兔”字,却是根深蒂固,梅文徽身在行内,自是素知,这会儿却破口骂出这个字来,怎教白荷衣不怒?当下戟指骂道:“梅文徽,你嘴里放干净点。” 梅文徽看他激怒得青筋爆出,才省悟自己口不择言,犯了忌讳,却不愿道歉,嘴硬道:“谢小姐现在躺在医院里,你别想脱得了身。” 白荷衣听他口口声声谢小姐,忽然起了疑心,淡淡地道:“这谢小姐,怕是你的相好吧?等我告诉梅太太,看她怎么收拾你。”梅太太是有名的胭脂虎,几十年都不准梅文徽纳小,这要是传到她耳朵里,怕不是摸了老虎的p股?梅文徽回家,绝没有好日子过。 梅文徽脸色一红,忽又转青,道:“我刚说过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你偏不信,还要试一试。你以为你今天能躲过去?”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白荷衣面前,抡起拳就打。梅文徽的行当是武生,身上很有两下子,白荷衣这个唱闺门旦的哪里是她的对手,只得抱住了头,护住脸面,在沙发里缩成一团,任他痛打一场。梅文徽看他挨打不还手,打了十几下后也收了拳头,看见地上有绳子,拣起来把白荷衣连人带椅捆了。这绳子还是刚才他和老刘捆扎旗靠是留下的。 白荷衣不知他捆了自己要做什么,问道:“你想怎样?” 梅文徽打了一场,微微有些喘气,毕竟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不比年轻时。当下喘着气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既然想要一件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谢小姐受了伤,绣画又没到手,不是白忙活一场?不过有你在,不怕你的宝贝师妹不拿绣品来换。”左右一看,看到茶几上的电话,坐过去就往琴宅拔,那头刚好是之琬接的电话,喂了一声,梅文徽心头一喜,道:“秋小姐吗?你好。你白师哥要跟你说话。” 拿了话筒递到白荷衣嘴边,白荷衣扭头不睬,梅文徽抬脚就往他身上踢去,踢得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梅文徽满意地把话筒放在自己脸旁,说道:“秋小姐,刚才可听仔细了?是你白师哥没错吧?你要他平安也可以,拿你的绣作来换。手帕绢头这样的小东西就免了,我要大幅的。就你一个人知道此事,你一个人带了来,就在逸村十七号,你白师哥的家,好找得很。我就等半个钟头,过时不候。”看看白荷衣,估计不出他在之琬心里的份量,便又加一句道:“你要是不来,明天就等着领他的尸体吧。”他想就算秋小姐已经有了未婚夫,不把白荷衣放在心上,但性命悠关,也一定会前来。 白荷衣听了急道:“师妹别上当……” 梅文徽要的就是这一句,等他叫出,这才慢悠悠搁好电话,笑眯眯地看着白荷衣道:“你还真是我的好搭档,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合演一出戏?今天打得痛快,就演《坐楼杀惜》?” 白荷衣不齿他,道:“我刚要排《战金山》,正愁找不到金兀术,你来反串一下?”金兀术的角色是架子花脸,梅文徽是武生,大可演得韩世忠,他却让说要他反串金兀术,那是讽刺他是坏人了。 梅文徽道:“啧,啧,啧,还真是爱国志士,这当口排这个戏,不怕日本人找上门来?”心里也佩服他的勇气。叹口气道:“你这时自然当我是坏人,是反角,但你要想想,我们相交十多年,我可是这个样子的?人嘛,谁一生下来就是坏的?还不都是情势所迫。那董超薛霸难道一开始就想在野猪林杀林冲?都是被上梁山。” 白荷衣听他颠倒黑白,拼命为自己开脱,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第二十三章 还魂 第二十三章 还魂 之琬放下电话,就要奔上楼去拿绣作。一幅刺绣而已,哪里比得上人重要。她早就不是当年的深闺怨女,在香港这三年,开阔了她的眼界,放宽了她的心胸,不然也不会特意挑了寓意深远的古画来临摹刺绣,出售换米了。刚上了两级楼梯,忽然瞥见窗户外头的庭院里,赵老大手持铁锹在追赶什么东西,嘴里还嚷着“臭狐狸,看我不打死你”什么的。 赵老大在琴宅做着园丁的工作,把个小小的花园侍弄得像个花店,一年四季有花,院子里花香满盈,对老鼠、黄鼠狼这类毁坏苗圃的小动物一律赶尽杀绝,狐狸当然也在其中。之琬听了心念一动,返身下楼,跑到院子里问道:“大爹,看见狐狸了吗?” 赵老大道:“是的,小姐。这只狐狸三天两头的来,赶都赶不走,抓又抓不住,狡猾得很。害得我老婆养的几只下蛋j都在j窝里关着,不敢放出来。走,走,再不走看我不拿枪来打你。”挥舞着铁锹,做势要打。 之琬看着那只老狐皮毛无光,眼神凄婉,看见之琬就冲她呜呜地叫着,甚是可怜。之琬想这只狐狸有多老了?如果是当年在祖坟那里害她摔跤的那只,就有四十多岁了吧。一只狐狸能活这么长吗?这么多年它不停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一定有它的原因吧?是真的要这具身体还它的魂? 那老狐的眼睛还在看着之琬,不避不逃,也不攻击,只是端坐在花园的一角。之琬想一下,对赵老大道:“大爹,它好象不是要偷j,不过是想借个地方做窝,你就由它去吧。你去忙的,我在这里呆一会儿。” 赵老大道:“小姐当心,狐狸能安什么好心?”不过既然小姐叫他去忙,意思就是不想要他在面前,便提了铁锹走开。 之琬蹲下身子,直视着老狐的眼睛道:“我们也算是老友了,我想你不会是要想害我,虽然那次被火车卷走,你确实是要我这个身子。如今你也老了,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见了你也不再觉得害怕,我且猜一猜你跟着我的目的。” 老狐竖起耳朵,朝向之琬,表示在听,眼神也变得柔和。 之琬轻声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被那枚玉璧换了身子和魂灵?” 老狐哀鸣一声,似有眼泪盈目。 之琬点头,道:“你想还魂?但有谁会借给你一具身体呢?我虽然同情你,但也不愿。我还要等夏阳回来,我和他是发过誓的。” 老狐幽怨地看着她,满眼委屈。 之琬同情地道:“你大概是老了,再也奔跑不动了,想要安息,但人的魂灵寄居在狐狸的身子里,得不到安息,是吗?” 老狐上前两步,把头搁在之琬的膝头,狭长的碧目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 之琬心酸地道:“是,我都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用手抚摸老狐的皮毛,有好几处已经脱落见皮,可见是老迈年高,受尽颠沛之苦了。之琬也垂泪道:“你是谁呢?这么可怜。我到底还是在同龄的女孩子体内,都有这么多的困惑和不解,艰苦和磨难,你怎么就到了狐狸的身子里,该有多么痛苦。” 老狐呜咽了一声,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之琬又问道:“一切都是那枚玉璧出的错吧,你是不是身前也曾在月圆之夜照过玉璧?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怪事?” 老狐的大眼闭了一下,算是回答。 之琬道:“我明白了。你看今天又是月圆之夜,所以来寻我?”看看老狐的神情,知道猜得不错,接着道:“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老狐点一下头,便又道:“如今有个坏人,抓住了白师哥,要我用绣画去换。你要是不嫌弃那个身体是个男人,就借他的身体如何?” 老狐一秒也没有迟疑,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之琬强按下对梅文徽的抱歉之意,道:“那好,我上楼去拿玉璧,你一会儿跟着我到白师哥房子里去,我把玉璧给他看,引他到月亮底下,你见机行事,可好?” 老狐又点一下头,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意。 之琬不敢去想自己此举是不是合乎道德,她只想救下白荷衣和老狐,就算日后良心不安,也顾不得了。 她再摸一下老狐的头,匆匆上楼,在一个老旧的樟木箱里翻出那枚玉璧,外头还是用一块旧手帕包了,拿在手里。下到庭院,抬头一看,一轮圆月刚刚升上天空,院子里的木香架下,老狐已经等在了那里。 之琬朝它点点头,往十七号而去。琴宅在七号,白荷衣在十七号,两幢房子不过隔着几百步的路,三五分钟就到了。之琬拍拍院门,不多时便开了,梅文徽看看她,又向她身后张了张,确定是她一个人来的,才放她进门。 掩上院门,梅文徽道:“秋小姐,又见面了,这一向都好?” 之琬道:“好,承你记挂着。” 梅文徽疑惑地道:“你这是客气话呢?还是另有所指?” 之琬微微一笑,道:“那就看听的人怎么去想了。” 梅文徽有些薄怒,道:“秋小姐,这一切都是你引起的,你要是当年痛痛快快答应卖我一幅,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你偏要自高身份,看不起人,得到这样的结果,可不要怪到别人身上去,你都是你自作自受。” 之琬抱歉道:“梅老板说得没错,当年是我年轻气盛,说话不知分寸,得罪了梅老板,小女子这 第 9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之琬抱歉道:“梅老板说得没错,当年是我年轻气盛,说话不知分寸,得罪了梅老板,小女子这厢陪罪来了。”说着两手放在右边腰间,屈身福了一福,行的是她当年做闺女时用的礼仪。她起意要害梅文徽,确实是于心不安,因此不管是言语上还是礼仪上,都甚是礼貌周全,心里是一百二十万分的抱歉。 但这在梅文徽看来就加倍地成了讽刺,她越客气,他就越羞愤,总觉得她一言一行都是在讥笑他。看她削肩薄体,弱质纤纤,满脸歉意,却是越看越怒。刚才那个大礼,只有在戏台上旧时女子才行,她在这个时候行这样的礼,又是暗含什么不屑吗?越想越是疑心,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绸布小包,劈手夺过,质问道:“我说要大幅的,你拿一块帕子就想换白老板的命?难道白老板在你心目中就只值一块手帕吗?” 抖开手帕,见上面什么也没绣,不由得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消遣我吗?还是你是大作就真的那么金贵,白老板的命都不肯换?”挥舞着手,连比带画,以示不满。 之琬见他抢去了玉璧,又挥胳膊动手的,像是要打她,心里害怕起来,退后两步道:“梅老板别动手,请你看看你拿着的那枚玉璧,那是真正的汉璧,和田青玉琢的,世所罕见。” 梅文徽听她这么一说,这才留意起手上的圆璧,一看果然古意扑面,玉洁可爱。他也算得上有名的武生,积下了一些钱财,见识过一些宝贝,古玉也有一两件,只不过都是小东西。这玉璧这么大,在手里一摸,又温又润,确实是件好宝贝,心头一喜,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之琬再退一步,道:“想把这枚玉璧献给梅老板,请梅老板鉴赏鉴赏。” 梅文徽动容道:“哦,看不出你这个小女子倒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了你白师哥连汉璧都肯拿出来,却就是不愿拿绣画出来?” 之琬摇头,“我的绣活算得了什么?哪里能和师哥的性命相提并论?我今天已经拿了四幅去绣庄出售,谁想要都可以买得到。是梅老板把它看得太要紧了,拿住我师哥,以性命要挟,我怎么能不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换。” 梅文徽扬眉道:“是吗?可惜你说得晚了。很好,你这孩子有孝心,这枚玉璧就算孝敬师伯了。”拿了玉璧细看。虽然是月上中天,明月如镜,但终究昏昧不明,看不真切。他举起玉璧迎着月光看去,却看见璧中出现一只狐狸的头脸来。他还当是自己眼睛花了,使劲睁大眼睛,死盯着玉璧瞧,忽然眼前狐影闪动,向他当面扑来。 这当儿怎么会有一只狐狸出现?他疑惑地睁着眼睛,眨了两眨,忽觉身子一轻,像是飘在空中。 之琬见老狐跃起扑向梅文徽,知道更无可奈,再退几步,静观事情发生。忽然身边抢出一个人来,手持g棒,击向狐身,之琬刚叫一声:“别打!”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赵老大一手持棒,一手拎起狐狸尾巴,倒悬着狐身,得意地道:“可算让我逮着了。小姐,你没吓着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之琬来不及细想,怔怔问道:“大爹,你怎么来了?” 赵老大道:“我看见小姐出门,然后这狐狸在跟着你,不放心,就回家拿了根g子,也跟过来了。一来就看见这狐狸要咬你,我就给它一棒,总算除了害。小姐,你还好吧?” 之琬没有回答,先看那狐狸,口鼻处流出血来,一滴滴溅在地上,已经气绝。她不知道狐身里是谁的魂灵,便扑到摔在地上的梅文徽身前,颤声问道:“梅老板?”她不知道这人现在是梅文徽还是谁,因此先试探地问一声。 那梅文徽勉力张开眼睛,用细弱的声音答道:“是我,琬儿。” 之琬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不确定是不是老狐,又问道:“是你吗?” 那梅文徽点点头,脸上疲态必现。这样的精疲力竭,照理是不会出现在五十来岁人的脸上的,之琬这才相信,老狐已经还魂了。刚一变换,老狐就被赵老大打死,那就是说,梅文徽死了? 之琬打了寒颤,拉紧衣襟,强做镇定道:“大爹,白师哥在里头,你去把他背回家去。” 赵老大答应一声,把狐尸放在地上,奔进屋里,连声惊呼,道“啊,白老板,是谁把你捆起来的?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又跑出来指着梅文徽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卷袖子抡拳头就要动手。 之琬拦着他道:“你先把师哥背回家,这里有我。” 赵老大愤愤地放下拳头回屋,背了白荷衣出来,说:“小姐你一个人行吗?这个人可不是好人。” 之琬道:“行了,你快去吧。”等赵老大背了白荷衣走了,她才蹲下来,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梅文徽细细声道:“琬儿,我是你父亲的原配妻子,姓竺。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女儿。” 之琬惊得站起身来,看着梅文徽的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自己的经历已经算得上离奇了,谁知还有更离奇的事,更可怜的人。这么一想,又慢慢蹲下,轻声唤道:“阿姆娘,你受罪了。” 竺夫人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道:“只有你知……只有你知……琬儿,苦啊……” 之琬悲从中来,也哭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姆娘啊,你是怎么成的这个样子?” 竺夫人茫然道:“不知啊,不知啊。只记得有一日我照璧细看,忽觉身子被困,又不知过了几时,我方明白,已化成狐狸……又为雄狐所,诞下狐崽……”忆起往事,羞不能言。 之琬记得在祖坟初见老狐,身边跟着两只小狐,原来竟是……摸着竺夫人的手道:“阿姆娘,不要想那些了,现在都好了。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竺夫人摇头,用更细微的声音道:“琬儿,我是不行了……早萌死志,只为狐身所累,竟是不得死处……今日能以人身而死,吾愿已足……此皮囊非我,可不加理会……你将那狐体包裹装殓,葬于我之冢上,让吾两世之身,归于一处,以完吾愿……” 之琬哽咽着应道:“是,我记住了。” 竺夫人忽又睁眼问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数了?” 之琬在心里粗略一默,忍痛道:“阿姆娘,我算不出,你也别去管它了。”实则她一算,心里更是伤感。她父亲乔伯崦冥寿是一百零四岁,竺夫人就算小着几岁,也快要百岁了。她二十岁上去世,算来也快八十余年。百岁的魂灵,困在八十岁月的狐身里,怎不让她痛煞。 想来那日定是月圆之夜,竺夫人无意中摩玩玉璧,正好有一只雌狐经过,就此被互换了魂灵。竺夫人为狐身所困,哀鸣悲愤,而那一屡狐魂进入竺夫人之体后,不能相容,魂散而人死,所以竺夫人才在二十岁的芳华绮年离奇死去。旁人不知何故,装殓了竺夫人后,那枚玉璧也收了起来,放在竺夫人珠宝箱内,过了许多年,成了自己的嫁妆,引得自己离魂复生。竺夫人在不知过了多少年后才明白自己成了狐狸,定是想过无数办法要回复人身,她一直跟着自己,一来玉璧在自己手上,二来也是想借自己的身体吧?她后来把玉璧从吴夫人墓中偷出交给自己,仍是想要还魂,就算不能复生,能够死去也是好的。 竺夫人叹口气,看一眼那狐尸,流出最后一滴眼泪,魂飞魄散而去。那梅文徽的眼睛顿时失了焦点,痴痴呆呆,像是成了废人,只余一口气在。 之琬擦干眼泪,脱下外衣,将狐尸和玉璧一起裹了,抱在怀里。她要把玉璧和狐尸一起葬在竺夫人墓里,一人一狐一璧纠缠了八十年,是该让他们都合葬在一起的。等赵老大回来,吩咐道:“你和老刘把梅老板送回他家去,就说是在路上看见他喝醉了酒,好心送回去的。不用多说他害师哥的事。” 赵老大答应了,又回去叫来了老刘,两人把瘫软无力的梅文徽搬上人力车,一个拉一个推,往梅家去了。 之琬抱着狐尸,抬头望着圆月,说道:“天上的神灵和过往的神灵,你们听了,我是乔之琬。你们在天上应该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造出这样祸害人的东西,害人无数。竺夫人和我从不曾对你们不敬,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磨难?今日是我乔之琬陷害梅文徽梅老板,你们要责罚,只管来就是了。只要竺夫人能魂归故土,我甘愿受罚。但是只有今晚,过了今晚,我是一概不认的。你们也别来找我,我还要留着我这条命、这个魂、这个身子,我死也要等到夏阳回来。明天我就带竺夫人回乡安葬,你们统统给我让路。” 抹干脸上的泪痕,关上院门,抱着狐尸回琴家。 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天上是湛湛清清的一张深蓝天幕,中间是一轮熠熠亮亮的如璧明月,月光如水银一般照在她身上,照着她只单影孤,照着她素容哀面,照着她泪眼寂眸,照着她痛心彻肺。 怎么哭都不哭够的心痛,怎么喊都喊不完的号淘,怎么挨都挨不尽的磨难,怎么等都等不回的情人。这世上的苦怎么这么多?这相思怎么这么没完没了?之琬的眼泪抹了又有,抹了又有,不敢回琴家让两位老人看见了不安,就站在月亮底下,流泪流了个痛快。 第二十四章 流年 第二十四章 流年 “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之琬在天井里唱着曲子,舞动着水袖,身姿翩然。舞累了,停下歇一歇,又把另一句词在心里吟了两遍: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流年易过,转眼又是四年,之琬已快要二十八岁了,真真如《牡丹亭》里杜丽娘所说的,“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之琬抖了抖水袖,又唱着:“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远……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这里,自伤身世,再也唱不下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枫香树又黄了叶片,随着秋风飘落一地。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身世如萍,红颜蹉跎,难道就要这样老此一生吗?之琬忽然想起沈九娘来,她书空咄咄不就到了四十多岁,才遇上让她心许的人。自己的情况虽然和她稍不一样,但春闺寂寞,也是相同的悲叹。 正感伤间,忽听一阵笑语传来,跟着两个人牵牵绊绊地走了出来,一个人道:“别闹了,我要排戏。”一个道:“你这出戏唱了几百回了,还有什么可排的?陪我上街去,这些天街上可热闹。”一个道:“师妹在等着呢。”一个道:“让她自己先排着好了,做什么一定要拉上你?” 之琬听了好笑,故意咳嗽一声,唬得那两个人赶紧放开,白荷衣加快两步,过来问候道:“师妹,你早来了?” 唤茶噘着嘴,白之琬一眼,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排你们的。”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双手托腮,再不言语。 原来这唤茶丫头一年年的大了,不知怎地就痴缠上了白荷衣,非闹着要嫁他。白荷衣心里另有打算,因此老躲着她。唤茶猜出是怎么回事,对之琬的脸色一天难看似一天,就快把她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之琬却佯装不知,对她仍旧像从前一样。 白荷衣看唤茶闹得不成样子,有时也哄哄她。他不哄还好,这一哄唤茶就像得了圣旨似的,更不把之琬放在眼里,连说话都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白荷衣实在看不下去,呵斥两句,她又哭天抹泪,闹得合宅不宁。 这天因晚上要到天蟾舞台唱戏,选的剧目是《游园》,小旦和贴旦之间有许多的身法步法的配合,白荷衣和之琬说好了在院子里排演一下,唤茶又吃起了飞醋,先拦着不许一起排,看拦不住,就鼓着腮帮子在一旁看着,生怕两人有什么亲热举动,贴心话语。 白荷衣也烦了,道:“你在旁边看着,我们怎么排?” 唤茶怒道:“我在旁边看着你就不能排了?那戏院子里有上千的人,那你还不演了?” 之琬忍住笑,招呼老胡道:“胡师傅,辛苦你了。” 老胡坐下调了调弦,道:“哪里说得上辛苦?好多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觉得辛苦。” 唤茶c嘴道:“不要说闲话了,要排赶紧排,排完了我们还有事。” 白荷衣喝道:“唤茶!” 唤茶应声回嘴道:“做什么?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唤茶了,说过一百遍都不听,当耳边风吗?叫我毛丫头。我本来好好的名字,要谁多嘴多舌改的?” 白荷衣脸气得发青,待要说话,之琬示意老胡开始,老胡点一下头,拉起了《皂罗袍》,白荷衣只得定了定神,唱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之琬念白道:“这是青山。”白荷衣便唱道:“遍青山——”之琬c道:“啊这是杜鹃花。”“——啼红了杜鹃,”之琬道:“小姐,这是酴醿架。”白荷衣唱道:“酴醿外烟丝醉软。”之琬念道:“是花都开了,那牡丹还早。”白荷衣唱:“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之琬道:“成对的莺燕呵。”两人合唱道:“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之琬念白:“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白荷衣唱:“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十二亭台也枉然。” 俏语娇音,随着老胡的琴声慢慢收梢。两人载歌载舞,尽情演了一折《游园》,唱完相视一笑。 老胡收了琴,赞道:“好,两位老板这一折《游园》真是好,没得说,今晚一定唱个满堂彩。不用再排了,就这样唱,秋小姐,你今晚过后,就成红角了。” 唤茶先头还听得入迷,这时又不乐意了,哼道:“两位老板?哪里来的两位老板?她算哪门子的老板?” 白荷衣刚要出声喝止,就见琴湘田拄着一根杞木拐杖,呵呵笑着走来,道:“毛丫头的话倒提醒了我,菀儿今晚首次亮相,是该取个艺名。看叫个什么好呢?师哥叫荷衣,师妹也该有个‘荷’字。” 四人见他来了,一起行礼,之琬扶他坐了,道:“那就请师父赐个字。” 琴湘田点头道:“嗯,就叫荷心吧。你是‘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荷衣是‘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用同一阙词里的字,我也可以号称我这个班叫‘荷香班’,我就是荷香班主。” 之琬掩嘴笑道:“我以为要叫‘摸鱼班’,那是师父就成了摸鱼班主,人家听了还以为是一家打渔的。”说得其他几个人都笑。 唤茶不懂,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叫摸鱼班?” 之琬解释道:“师父刚才用的都是元好问的一首词,词牌名是‘摸鱼儿’,我就跟师父开了个玩笑。” 唤茶哦了一声,复又别转脸去道:“哼,别人都不说,就你说,是想显得你学问大吗?‘荷心,荷心’,你是何居心?” 之琬不理她,向琴湘田道:“谢师父赐字,那一会儿戏院来问挂牌的名字,就告诉他们是夏荷心吧。” 唤茶又听不懂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夏荷心’?是荷花开在夏天,才这么取名的吗?” 之琬淡淡地道:“我夫家姓夏,你不记得了吗?” 唤茶听了一呆,倒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明说了有夫家,自己再牵丝扳藤缠夹不清,就是笨了。 琴湘田道:“我来是叫你上楼去,你师母在倒腾箱子,说要把压箱底的宝贝给你做行头,你去拣两件晚上穿,就不用另做了。” 之琬扶琴湘田起身,道:“那师父我们一起去看吧,看看师父藏了些什么好东西,不拿出来给徒弟,难道是要给老鼠,让它们唱一出‘老鼠嫁女’讨你老人家欢心?” 说得琴湘田欢喜不尽,笑着和之琬上楼,在沙发里坐下,用拐杖指着箱子道:“这箱子里都是伯父留给我的行头,说是伯父的,其实是伯母的。她的行头精致漂亮得,世上没几个红伶比得上。衣料是个上等的,这且不用说,那上头绣的花,外头的绣庄哪里比得上?都是乔家的女眷花了一辈子心血慢慢绣成的。外头是赶活,她们是细磨。对了,就是你的外祖母她们绣的。” 之琬从听到是沈九娘的行头,就料到是什么了。从琴太太手里捧过从前自己亲手做的花帔,忍住泪笑道:“妈妈,你收捡得可真好,这么多年,一点没霉没蛀,虽然不是彻骨里新,但看上去还有七八分呢。”轻轻抖开,披上身上,转个身摆个亮相,道:“师父,可像沈九娘?” 她还没哭,琴湘田倒先洒了老泪,道:“像,像极了。当年我第一次和九娘搭台,就是唱的这一出《游园》,她的杜丽娘,我的春香。论名气,我是上海的名旦,她是乡下藉藉无名的家旦,但我一见她,就倾倒不已,甘愿做婢。她的杜丽娘,好过我太多。后来她做了我伯母,把她的一身经验都传授给了我,我才真的成了名角。”回想往事,唏嘘不已。 琴太太替之琬整理衣领水袖,伸手掸掸衣摆,道:“倒像是给你做的一样,颜色和花样都衬你。等这两天的戏唱完,你和荷衣一人来分一半,我和你师父都老了,没几年活头了,这些东西,迟早都要交到你们手里。” 之琬道:“妈妈,这刚抗战胜利,多少苦日子都捱过去了,说这些做什么呢?你和师父太太平平要活到一百岁呢。” 琴太太道:“好,借你吉言,我活到一百二十岁。” 之琬抱着琴太太,看着她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横爱司髻,斜c着两枚珠钗。小小的脸已经皱成一个核桃了,皱纹满面,眼睛老花,心痛不已,强笑道:“那我们就说好了,一百二十岁。” 琴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宽慰地道:“傻孩子。啊,这衣裳上的折印要拿烧酒喷了熨一熨。” 之琬道:“我来吧。”把衣裳搭在胳膊上,到自己房里去熨烫。 她熨着这些衣裳,看着这上头的花,想那“恍若隔世”一词,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她再也想不到,当初给沈九娘绣的花帔,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并且要穿着上台唱戏。隔了快五十年,这些衣裳又回到了当初做她的人手里,这又是怎样的奇缘巧合? 晚上的演出,是从白荷衣之请。自从他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硬着头皮演出《战金山》,后来又排《花木兰》等戏,俨然成了沪上梨园界的一面旗帜,威望日隆。为了庆祝抗战胜利,梨园界要上演一台大戏,名角大老板都要出演,个个心气高昂,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戏目,要大唱三天,普天同庆。白荷衣一高兴,便撺掇之琬上台,跟他一块演一出《游园》,并说只要师妹肯上台,他甘愿演春香,让师妹唱杜丽娘。之琬哪里肯唱,白荷衣索性请出师父做说客,三说两说,说得之琬动了心。她学了八年的戏,从没在人前唱过,是有点养在深闺的味道,要搁平时,她是不会同意的,但抗战胜利这样的天大喜事,也让她放下了蕃篱,便答应了。却只肯演春香,杜丽娘还得要白荷衣这样的名角来担纲。白荷衣只要她同意,春香和杜丽娘都没关系,两人合了几回,越发熟练得天衣无缝了,只待晚上登台。 晚上天蟾戏院热闹非凡,花牌海报贴了一面墙,花篮堆得山一样高,门口还站着许多等退票的和听白戏的。白荷衣和琴湘田坐了一辆车,之琬和琴太太坐了一辆车,老胡一个人一辆车,但另一边却是两个大衣包和放头面的箱子,三辆人力车在人群中弯弯去,才进了戏院的侧门。 琴太太看了等在戏院外的人群,对之琬道:“好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倒叫我想起从前看你师父的首场,那时也曾有过这样的风光。现在大家都去看电影去了,听戏的少了,要不是为了庆祝抗战胜利,这许多大老板一起上台,只怕还聚不来这么多的人。” 之琬道:“凡事都是盛极而衰。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引发后来的花雅之争,花部乱弹强过了昆曲雅乐,在京城独霸菊坛两百来年,昆曲式微。若不是在江南还有像一些像乔老爷那样的人在,昆曲就真的要没人会唱了。如今这平戏又有被电影取代的苗头,将来又不知什么要取代电影。世间万物都是这样此消彼长,也不必强求了。” 她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历,才知道父亲乔伯崦为昆曲的存亡断续做了大大的好事。当年确是不知,只觉得他入戏太深,把家人看轻。如今她唱了戏,对父亲的看法大大的改观,才明白琴湘田为什么会在父亲百岁冥寿时到坟前祭扫。之琬这时对父亲的尊敬是从心底里生出的,不像从前,是本能的孺慕恭敬。 琴太太看着她道:“菀儿,这些年你变了好多。” 之琬无可奈何地笑道:“是,我知道,妈妈。” 琴太太把她的一把长发拔到腰后,道:“你的头发留得这样长了,又黑又滑,丝丝不断,从根到梢都一般的多,这可难得。我年轻那会,头发还没你好。等会儿梳头时可以不用假发了,我来替你梳。你是不知道,我梳得一手好头发,从前你师父上台,头发都是我梳的。” 之琬笑道:“旗人是不是特别会梳头?像《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那种两把子、大拉翅什么的,是怎么想出来的?”娘儿俩个说笑着进了后台,就在白荷衣的更衣室换衣化妆梳头,荷衣去和别人挤一下。 后台上挤满了人,吵吵嚷嚷,谁说话都听见,要扯开喉咙喊。丑儿扮的财神戴好了冠,正和一帮小子们说笑。其他c旗扎靠的龙套们也扮上了,候在后场,等着上台。名角们彼此也请安问好,拉着说长说短,互问故人消息。 琴太太替之琬换好春香的衣裳,晕好了脸,画了眉,点了唇,梳好头,贴上花钿,看了赞道:“好看,太漂亮了,这一下子我都不敢认了,这样的扮相,可说是明艳照人。来,给你师父看。”打开房门,去隔壁叫了琴湘田来,琴湘田一看,竟是一怔。白荷衣也换了装束贴好了片子,跟了过来,一看之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琴太太看了得意地道:“怎样,明艳照人吧。” 那两师徒齐声道:“明艳照人,明艳照人。” 琴湘田赞道:“这模样该演杜丽娘,明天晚上,你的杜丽娘。荷衣?” 白荷衣哪里有意见,马上接口道:“那是当然,我一早就说要请师妹演杜丽娘的。” 之琬被他们赞得不好意思,拿了春香的纨扇掩着嘴笑。这一笑,更是百媚横生,顾盼生姿。琴湘田道:“活脱一个沈九娘啊。” 这时台上已经锣鼓喧天,财神开始跳“加官”。白荷衣道:“师父师娘你们去台下坐着看吧,师妹有我照看。” 琴湘田道:“好,菀儿就交给你了。菀儿,你第一次登台,不要怕,就当下头的人都是你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人家拍手叫好喝彩,你就当是刮大风。这样你就不会紧张了。” 之琬道:“是,师父,我记住了。” 琴湘田搀了琴太太离开后台,坐到观众席的前十来排里,和同行的老熟人彼此打招呼寒喧,叙述这几年的辛苦。杨老板杨太太、筱老板筱太太都来了,亲亲热热地问安道好。他们的徒弟也要上台的,筱太太看过了花牌,问琴太太:“跟荷衣搭台的夏荷心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琴太太笑而不宣,道:“先卖个关子,一会儿你看了自己猜。” 筱太太啐她一口,左右看了看,问道:“梅太太今天不来?” 杨太太道:“他们梅老板瘫在床上四年了,她怎么回来?” 筱太太又问:“后来那位谢小姐还上门闹事吗?” 杨太太道:“没有了,梅太太让她见了躺在床上活死人一般的梅老板,把那位小姐吓得不轻,后来就再没有上过门。” 几位太太“啧啧”两声,又聊起了其他的。 观众座的前几排是一些身戎装的军人,还有几个外国将军也在坐,琴湘田这几日在报上多见到这外国将军的照片,老眼昏黄的看不真切,便和坐在旁边的杨老板小声谪咕道:“这位就史将军?”杨老板点点头,琴湘田道:“唔,身板真硬,气度甚好,像个将军的样子。” 这时台上的加官跳完了,唱的是一折《夜郎奉诏》。旁边便有人嘘道:“嘘,嘘,看戏看戏。”旁边便有人嘘他道:“这是看戏,又不是看电影,嘘什么?你懂不懂看戏?”那人不忿被说不懂看戏,马上反唇相讥,两人几乎吵起来。旁边出来更多的嘘他们的人,登时嘘声一片,那台上的李太白唱得正昂藏慷慨的,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好,被人嘘成这样,便加倍地卖力,于是叫好声一片。嘘声里夹着叫好声,戏院里登时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热闹煞人。 琴湘田小声对琴太太道:“嗯,这才是看戏,以前的戏园子比这个还吵,台上一台戏,台下几台戏,赌钱打牌的人都有。说起来我倒有点怀念以前的老戏园子。这天蟾舞台大是大,座位排得跟电影院似的,却没有戏园子的气氛。” 琴太太取笑他道:“贱骨头,人家安静听你唱戏倒不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看了几折,京昆都有,文武兼唱。文戏有《贵妃醉酒》、《桑园会》,武戏有《挑滑车》、《扈家庄》,跟着花牌抬出来,上写《游园》,白荷衣,夏荷心。琴湘田道:“嘘,菀儿上场了。”琴太太横他一眼,道:“怎么你也要嘘人了?”两人一笑,静心看戏。 台上杜丽娘引了春香出来,甫张口一句“原来……”,便赢得台下一片彩声。这一大篇热热闹闹的锣鼓戏文后,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清雅的小旦戏,顿觉耳根子清静,没有那些来回穿梭的龙套彩旗,就连眼睛看着也舒服。 两个丽人在台上若往若还,欲行还止。一个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一个似春云冉冉、纤雨织纱。两个儿面容如嫩花欲放、晓露犹含。行动处又恍有垂柳牵衣,漾到软红深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唱时娇柔婉转,春香念白又溜脆清圆。令观者就如同身在碧梧翠竹之中,听雏凤么凰相邀相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断肠回。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面凝俏;一个是春眉如黛,星眼乍合。看得满座的人目眩神迷,心荡意移。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酴醿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一曲唱罢,彩声如雷。鼓掌和叫好声中,只听见频频有人问:“那个唱春香的是谁?这夏荷心是哪个门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比起白老板来是一点不逊色。” 琴湘田和琴太太相视莞尔,得意欢喜之心,比琴湘田自己在台上还多上十倍。 第二十五章 寻梦 第二十五章 寻梦 天蟾舞台连演三天大戏,之琬和白荷衣也唱了三场。第一场是《游园》,白荷衣的杜丽娘,之琬的春香;第二场就倒过来了,是之琬的杜丽娘,白荷衣的春香;白老板以海上闻名的小旦退居次位,为师妹做婢,戏一演完,立时传为美谈。第三场白荷衣干脆让师妹一人挑头牌,自己演《战金山》,之琬演的是《寻梦》。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酴醿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歆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三场演完,夏荷心的名字红了半边天,都打听出来原来是琴湘田偷偷教了八年的弟子,怪不得如此完姜。一般人收弟子,教上半年就可以登台唱几句小戏,这八年不让亮相,确实少见。有聪明人就想是不是怕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坤旦落入坏人之手,才藏着的?报馆电台几乎把琴宅的电话打烂,唤茶拔了电话线,才得以安静一下。而门口又围着三三两两的记者,琴太太便吩咐赵老大把好门,不放进任何一个外人。 之琬唱了三场戏,把唱戏的兴致引发了,挨下去虽然没有说日后要怎么,但嗓子痒痒的想唱,便请了老胡来给她吊嗓子。 先唱了几句散板,把嗓子喊开了,老胡等着她示意拉什么牌子。之琬想起这几日的台下都坐着好些戎装军服的人,由不得她不去揣测夏阳的下落。既然抗战已经胜利,他怎么还不回来?是回来了找不到她,要不要再登报寻人?她再没想过夏阳会回不来,也许会战死沙场?她只想着夏阳曾经抱紧她吻得她窒息一般的对她说过的话:等我回来。 想到这里,她便向老胡说:“胡师傅,拉一段西皮二六吧。”老胡应命开弓,幽怨的曲子迟迟疑疑地响起,之琬开口唱道:“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刚唱到这里,忽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全身戎装的年青男人,戴着军帽,脸色黝黑,瘦瘦高高,一时却认不得是谁。她正想怎么会有陌生人进到后院?赵老大不是守着门吗?再一看赵老大就跟在那军官的身后,脸上是一副狂喜的神色。 之琬蓦地里一惊,把那军官细看两眼,走着碎步,抖着长袖,行到他面前,展袖围着他绕了两圈,眼圈里慢慢红将出来,眼泪也欲坠非坠。那老胡三不管地仍c着胡琴,之琬只得续唱道:“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那军官摘下帽子抱在臂弯里,脸上悲喜交集,张口唤道:“菀妹……” 之琬用水袖拭去眼泪,轻轻挥出,搭在他肩上,似唱实问道:“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那军官又是想笑又是要哭,说道:“还好。” 之琬点头收袖、回身转腰,顺着往下唱:“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夏阳再唤道:“菀妹,我也一直在想你的。” 之琬不理,继续唱道:“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想起自己登报寻人,没个回信;银楼故居两处留话,没个消息,相思磨心,几不曾痛断柔肠。那张氏说得是太对了,便将两句唱词还他道:“毕竟男儿多薄倖,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夏阳急白了脸,道:“菀妹,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想得你好苦!” 之琬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抽身甩袖便走,一头撞进琴太太怀里,这下找到了哭诉的人,抱着琴太太就大哭失声。琴太太半搂半抱地拉着她坐在院子里一张长椅上,抬抬下巴,示意老胡和老赵离开,然后拍着之琬,哄道:“菀儿,有人来看你,是谁啊?” 之琬埋着头在琴太太胸前,哭道:“我不认得,你问他。” 琴太太似笑非笑,假意问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夏阳恭恭敬敬答道:“琴太太,中国远征军六十六军新编第三十八师新一军少将孙立人师长座下少尉军官夏阳向你报道。我从三七年入伍即在孙师长军中,十月随师长参加淞沪会战,三八年随部队赴武汉,六月参加武汉会战,四一年编入三十八师,四二年四月抵达缅甸,即参加曼德勒会战。至今已有八年。” 之琬听他三年两语说完这些年的战况,这当中有过多少生死关头,又有多少艰难困苦,自己的一点怨恨马上丢在脑后,对他的怜惜超过了自己心里的凄楚,抬头看他,心想怪不得得他变得这么黑了,原来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伏在琴太太耳边问道:“妈妈,你看他可好?” 琴太太笑出声来,大声道:“好,我女儿的眼光还能差得了?不枉你这一等就是等了八年,虽然把菀儿的青春耽误了,但等回来了,也就值得了。” 夏阳知道这话是说过他听的,但笑一语。看紫菀瘦得一把骨头,头发却长过腰下,用根丝绦松松系了,一只搁在琴太太膝上的手,露出细得好似一碰就可折断的手腕,脸色是白里透青,想来这几年过得不曾遂心。 之琬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侧过脸向琴太太道:“妈妈你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琴太太笑嘻嘻地道:“呔,我女儿问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夏阳看她一腔女儿娇态,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旖旎风光,睡里梦里才有的绮思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一颗心快活得像开出了花儿,回答道:“天蟾舞台的戏本是欢迎我们史迪威将军的演出,军官中有不爱听戏的,有要回家看亲人,还有不懂戏的。师长知道我年青时喜欢过一阵昆曲,就派我去陪将军和他的随行人员了。第一天看见菀妹,依稀觉得有点面熟,。第二天便又去了,我只盯着丫头看,谁知越看越不像。第三天看到菀妹在唱《寻梦》,听她唱到‘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才有了三分希望。我们临别时,菀妹唱的不正是这一句吗?”从那之后的别后相思,生死悬心,两人都是把分别前的时光细细咀嚼,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铭记在心。之琬在别院唱的两句《寻梦》,更是时刻不回萦在心上耳边。 “我看唱戏人的名字,叫‘夏荷心’,希望又加了两分。菀妹艺名姓夏,敢是为了我吗?”夏阳凝视道之琬,浑忘了有旁人在听,一片情愫尽数倾吐出来,“回去我就借我们师的名头向报馆和戏院打听,他们说只知道夏小姐是白老板的师妹,住在琴老板家,多的也说不出来了。我又打听了琴老板的地址,照着地址找了来。门口有人拦着不放任何人进来,我一看是老赵,希望就加到了八分。我对老赵说了名字,他也认出了我,马上放我进来,说夏荷心就是秋小姐,把我领到这里。” 琴太太听得入神,抹着眼泪道:“原来菀儿学戏唱戏,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你能找到。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了。好了,我戏文也听了,眼泪也流了,我去厨房让张妈赵妈加菜,今天招待娇客,可不能怠慢了。你们小两口好好叙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拍拍之琬的手,站起身来,再抬头看一眼夏阳,问道:“你有多高?” 夏阳笑道:“一百八十五公分,按书上的说法,就是身高八尺。古时一尺是现在的二十三公分,八尺正好一百八十四公分,算起来我比武松还高一点点。” 琴太太哈哈大笑,对之琬道:“这孩子没打仗之前就是这么油嘴滑舌的吧,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这会儿就尽哄人高兴了,怪不得你这么喜欢他。等会儿就进来见见你师父,让他也开心开心。” 夏阳向她鞠个躬道:“是,义母。” 琴太太被他一声义母喊得更是心花怒放,朝他嘉许地点点头,往屋子里去了。 夏阳等她走远,才挨着之琬坐下,轻轻唤道:“妹妹,真没想到还有今天。”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放在嘴边亲吻。 之琬欢喜不尽,又要坠泪。伸手摸摸他的脸,问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受过伤没有?” 夏阳答:“不要紧,都好了。”轻轻将她抱在胸前,闭上眼睛,长吐一口气道:“我没想过还能有今天。自从三七年接到舅妈的信,说你在上海到旧金山的邮轮上被海浪卷走,我的心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只知道打仗打仗,冲锋杀敌总是冲在最前头,我不怕死,死了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但老天爷就是眷顾我,不管是全连死得就剩下我一个,还是在热带丛林里得了疟疾,还是受伤动手术没有药,我都能活下来。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死,不然老天爷留着我的命做什么呢?” 之琬听了哽咽无声,热泪浸湿夏阳的半幅衣襟。原来在她思念无极的时候,他也 第 10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茨兀俊?br / 之琬听了哽咽无声,热泪浸湿夏阳的半幅衣襟。原来在她思念无极的时候,他也在这么想着自己。并且还有生命的危险,信念的崩塌。 夏阳将右边脸贴在她左边面颊上,感觉到湿漉漉一片冰凉,心痛地问道:“菀妹,你是怎么从海里回到岸上的?怎么不跟舅舅舅妈联系,好让他们放心?这几年我一有机会就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一提起你就哭,还为你买了一小块墓地,里面葬的是你的衣物和用过的东西。”说着自己也湿了眼眶。这几年他大仗小仗打过无数,早练得坚如钢铁,再没想到还有哭出来的时候。 之琬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我,我记不起来了。” 夏阳低头看她痛苦的神情,心下不忍,重又抱紧她,道:“不要紧,忘了就忘了,活着就好。等会儿我就给舅舅打个电话,说你还活着,我找到你了。你想他们会有多高兴?”他只当紫菀是在海上落水后被别的船只所救,送回岸上,身体和精神都受了很大的损伤,才会茫茫然若有所失。这种情形他在战场和战地医院见得多了,是以一点都不奇怪。 之琬却不放心起来,抬头问道:“你在脑中记得的紫菀,是什么样子的?你最常想起的,是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她想,如果夏阳想的都是他和紫菀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情形,那她可说是无趣之极了。话问出口,不免又是后悔,又是担忧。 夏阳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一下下地抚摸她的长发,从上摸到下,抬头望天,呓语般地说道:“我总记得你在池塘边用伤心的眼神看着我的样子,你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伤心。我曾经千百遍地回想,也想不明白。我后悔为什么让你那么难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七月九号,我看报纸就和舅舅赶回上海,跟着就瞒着你加入了部队。从那以后就是八年的离乱。我还记得我临别时曾经紧紧地抱着你,用力地亲过你,我就后悔我为什么不多亲几下,不抱得再紧一些。我还后悔我没有带一张你的照片在身边,这样在想到你的时候,可以看到你,可以亲到你。”在经过太长的生离死别后,夏阳只拣了最重要的记在心里,并不时地回味再三。没什么比爱人不在身边,想念至死又触摸不到更让人痛苦的了。旧时的欢乐岁月,都比不上临别那一刻的印象镂刻镌凿得深。 之琬放声大哭,在担了无数的心后,这句话是真的让她释然的。原来自己的深情和苦心都没有浪掷,那么,所有的痛楚和磨难都是值得的了。她张臂回抱,用尽一生的心力。夏阳也紧紧抱紧她,紧得可以听到骨骼的咔咔响声。什么叫相思入骨,什么叫想思磨心。这骨,差一点成了无定河边的骨,这心,早已是痛不欲生。 过了良久,之琬羞涩地道:“我们再在这里呆下去,他们要说闲话了。我带你去见师父吧,还有师哥。”忽又一笑,道:“还记不记得你拿过他的唱片放给我听?你想不到我会成为他的师妹吧。你看了我唱的戏,唱得可好?” 夏阳赞道:“好,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唱上戏。”两人拉着手朝屋子走去,之琬忽然想起第一天到上海时,看见大街上的男男女女挽着手在走路,当时觉得太有伤风化了,现在才明白,情到深时,真是一刻也舍不得放手的。转头偷偷一笑。 回到厅里,琴湘田,琴太太,白荷衣,唤茶,老胡都在,之琬红了脸介绍了,一转身上楼,脱下花帔,又换了一件玫瑰红夹银线交织梅花纹的旗袍,拢了拢头发,又抹了点胭脂,才重新下楼。 琴湘田见了夏阳,笑呵呵地频频点头,问道:“这么说,你是著名的史迪威将军的部下了?大前天看戏时我还看了他一眼,当时你也在座?咳,要是早认识你,不就用不着耽误这么大工夫了。” 夏阳谢过这八年来琴湘田对表妹的照顾和疼爱,又感谢白荷衣对之琬的照顾。白荷衣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遂又回复正常,与他握手,庆贺他和师妹终于重逢,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接着四个男人说起滇缅战事,时下大局,越说越是投缘。 之琬看着他们,心满意足,笑而不言。 琴太太张罗着家宴,忙进忙出,一会儿叫张妈添茶,一会儿叫赵妈摆水果。 唤茶在她耳边轻声问道:“阿姊,你喜欢他超过阿哥,是不是他比阿哥好?” 之琬替她把一缕头发夹在耳后,道:“白师哥的好,我们两个都知道,谁也比不了他。” 唤茶仍是不解,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阿哥呢?” 之琬笑道:“白师哥是你的阿哥,就像夏阳是我的阿哥。老天注定了的姻缘,谁能拆得开?他既然是我的阿哥,那别的人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认准我的。” 唤茶若有所悟,再问道:“你为了他等这么多年,不觉得心苦吗?要是等不回来了,岂不是白等了?” 之琬不以为然地道:“男人出去打仗,女人在家等待,这不是千百年来所有战乱时女人们的本分吗?除了等,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武家坡》上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不是把薛平贵等回来了吗?那《春闺梦》里的张氏,不也是在等着新婚的丈夫吗?我既做不了师哥《战金山》、《花木兰》里的奇女子上阵杀敌,那等上阵杀敌的男人回来,就是我的责任了。”之琬是旧时女子,所思所想所为,仍是旧时的习惯。要搁新女性那里,肯定有一番高论来批驳她。 但唤茶是个没读过书的小丫头,大道理她听不懂,之琬的话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当下不好意思地道:“阿姊,前些日子我对你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之琬道:“傻丫头,我们好姐妹,我怎么会在意呢?” 从来好时光容易过,吃了饭,谈谈说说,又是黄昏了。夏阳听到客厅里的钟打四下,马上起身,站得笔直,说道:“五点钟营房要点名,我要回去了。” 他话一出口,就见之琬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似哭非哭,忍了又忍,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红了眼圈,悄声说道:“不要走。” 夏阳为难地道:“不行啊,逾时不归,要受处罚的。” 之琬不理,只说:“不要走。”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眼泪早掉了下来。 夏阳看她神情,心中不舍,但部队的规定,又岂是能不理的?菀妹的害怕,他当然能体会,她怕的是他一走,又是多少年的等待?她实是等得怕了。他略一沉吟,轻轻握一下之琬的手,放开来,走到琴湘田和琴太太面前,深深鞠一躬道:“多谢义父义母八年来对菀妹的爱护。义父义母深情厚意,无以为报。二老德高望重,福泽晚辈,就请在今天为我和菀妹主婚,以完誓约。” 琴湘田一愕,拍掌叫好。琴太太高兴得不知做什么才好,忽然说道:“等一下。”进屋去开了保险箱,拿出那枚胸针,别在之琬的旗袍领口上,笑道:“可算等到这重见天日的一天了。” 白荷衣又是惊叹又是叫绝,又是佩服。先头有的一点心病,在他这样的举动后,烟消云散。深觉唯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师妹。唤茶也是兴高采烈,撞一下白荷衣道:“瞧着了?人家是怎么做的?” 之琬先是羞不可抑,接着喜笑颜开,满心欢畅,被玫瑰红的旗袍一衬,脸上红粉菲馥,娇美不可方物。 老胡也凑趣,拉响胡琴,喜气洋洋地拉了一段《喜迁莺》。 两人当即在琴湘田和琴太太两个主婚人面前跪下,在老胡的赞礼声中磕了三个头,又相对行了礼。再向白荷衣和唤茶两个证婚人,赞礼生老胡行礼。之琬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就跟戏台上所有的才子佳人的戏文一样,磨难过后,与心上人喜结娘缘。还有比这个更畅满的吗? 忽然想起紫菀来,听夏阳说她在海上被海浪卷走,那去了哪里呢?当日她曾回到吴霜妈妈的身边,最后却又在海上消失。之琬只知道,她一定会回到吴菊人身边,不然就不会有吴霜,也不会有现在与夏阳成亲的这个紫菀的身子。当日中元节的夜里,漆黑的海上,一定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就像她当日奋力与狐惑对抗,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做出过抗争和决定。 那么紫菀,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十六章 游园 第二十六章 游园 我们的故事已经讲过了头,必须回到当初,看看紫菀在做些什么。那个被爸爸妈妈和表哥宠爱着的黛西乖宝小紫菀花儿,那个摩登时代的新女性,又是怎样被留在了过去…… 把时针往回拨,不用跳许多帧,只需停在三七年的五月,由我来挑一个场景,便可以往下讲。就讲秋先生秋白秋太太吴霜带着女儿秋紫菀、外甥夏阳从上海到故乡吴镇,为母亲吴夫人庆祝六十大寿。 这吴夫人一个人住在故乡的大宅子里,只有几个仆人陪她打发晚年时光,晚景寂寞凄凉,是想也想得到的。吴夫人早年游历过欧洲,生活习惯甚是洋派,最后会在故乡的冷僻小镇终老,这让女儿吴霜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吴霜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劝过母亲几次不听后,只得随她去了。 吴霜和母亲不太亲密,自父亲在她十来岁上过世后,母亲就沉默寡言,把她放在舅舅家寄养,开始一年见几次,后来是几年见一次。要说她不关心这个女儿,却又不是真的,但凡市面上出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时髦的衣服,她马上会买了叫人带给吴霜。零用钱多得不好意思称为零用钱,过年时的压岁钱够交她一年的学费。 也不是一开始母亲就待她不亲,吴霜其实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常做的就是抱着她坐着,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气,那是她最快乐最欢喜的时光。但每次坐不了多久,母亲就会慢慢流下泪来,她三五岁时就会用手帕替母亲拭泪。只是母亲为了什么流泪,却是一直不知道。当她越长越大后,这样的好时光就少了。母亲只有和父亲在一起时,才有欢声笑语,父亲死后,母亲越发的孤僻,使得少女时期的她宁可待在舅舅家,和几个亲戚家的孩子玩。她二十岁不到便和舅母的娘家侄儿、表哥秋白结婚,就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有丈夫和孩子围绕着,一家人和和美美,亲亲热热。 当吴夫人听女儿吴霜说要嫁给秋白,当时就泪流满面,半晌一语不发。吴霜看见母亲这个样子,以为她会反对,没想到她哭过之后,说的却是:“好,好,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史蒂文很好,你嫁给他会很幸福的。”当即把家产拨了一半给吴霜做嫁妆,又买了瑞士“宝玑”牌手表给秋白做订婚礼,吴霜自己那只只得指甲盖大小的“梅花”表是十六岁生日时给的,这时还算新,就不另买了。吴霜为母亲因为舍不得她,和她关系转好正高兴时,却又被秋白打破。当时秋白要改口叫岳母,被吴夫人拦住,说就叫吴夫人吧。 总之吴夫人待吴霜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吴霜也习惯了,知道母亲并不是不疼她,只是脾气古怪。等吴霜生下孩儿,请母亲来看。吴夫人连夜赶到上海,大清早到了德国大夫开的医院,见了襁褓中的婴儿就哭,把脸贴在婴儿红通通皱巴巴的丑脸上,过了好半天才放下,问:“取了名字没有?” 秋白对这个岳母向来很尊敬,听她发问,便说:“还没有,正想请吴夫人取,我的中文说起来都要惹人发笑,取名字这样的事,不敢乱来。” 吴夫人看着他笑了笑,转而面对婴儿,温柔地说:“就叫紫菀吧,紫颜色的紫,草字头低下一个宛,宛若珠玉的宛。这孩子,真像珍珠一样的圆润可爱。” 吴霜把名字念一遍,问:“紫菀?那不是跟妈妈的名字一个音吗?这样可以吗?”吴夫人闺名之琬,她是知道的。 吴夫人略带神秘地一笑,道:“她是紫菀花的菀,我是玉石琬,不相干。我们一家又都受的西洋教育,西洋人照先祖取名,可以取到十七、八代,有什么要紧。” 秋白连名带姓念几遍“秋紫菀”,欢喜地说道:“很好听,很上口。秋天的小紫菀花儿,这下连英文名字都有了,就叫daisy,意思是雏菊,紫菀花不就是雏菊小菊花吗?菊花开在秋天,这名字是贴着姓氏取的。我的姓也姓得好,是不是?”拉拉婴儿的小手,低头逗弄,“darlg daisy,黛西乖宝,外婆和爹地取的名字喜不喜欢?” 吴霜忽然想起来,问道:“妈妈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儿?我好象没跟你说过。” 吴夫人怜爱地看着那一对父女,说:“我一看就知道是女儿,史蒂文准备的小衣服小绒毯不都是粉红色的吗。”洋人的习惯,新生女婴用粉红,男婴用粉蓝,使人一看就知道婴儿的性别。不像国人,富贵人家男孩女孩都用大红织锦的衣物,贫穷人家当然有什么穿什么,更分不出是男是女。 吴霜仔细一看,堆得小山样的婴儿用品还真的都是粉红的,便神情爱娇地问秋白:“我以前还真没注意,妈妈眼光真好,一眼就发现了。你怎么知道是女儿?万一是个男孩呢?这些东西怎么办?” 秋白傻傻地回答说:“没想过。我买的时候就觉得粉红的好看,一想到买东西,就想是我女儿用的。” 吴霜笑着向吴夫人道:“妈妈你看他,有这样的糊涂人吗?”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吴夫人道:“我早说过史蒂文是个好丈夫,你会幸福的。” 吴霜确实过得幸福,丈夫秋白开朗体贴,还会时不时说点傻话,冒点傻气,更显得可爱,女儿黛西乖巧听话,和妈妈贴心贴r,弥补了吴霜从小的缺憾。有了黛西后,吴霜和秋白都同意不再要孩子,紫菀乖宝一个就够了,一家人快快活活比什么都好。 一家三人随着秋白在洋行里的职务忽东忽西,在上海和旧金山来回了几次后,秋白升到洋行襄理的职位,总管在华的生意,这几年便在上海渡过。秋白姐姐的儿子夏阳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学土木工程,节假日时常来小住,和紫菀好得形影不离,俨然一对小情人。紫菀随妈妈回老家为外祖母庆寿,他也跟着。算起来他和乔家吴家只是姻亲,没什么亲缘关系。 四个人坐火车回到吴镇,已是午后,吴霜先去拜见母亲,佣人赵妈说太太刚睡午觉,等醒了再见。两个年轻人巴不得的一声,在几重院子里乱跑,三转两转就跑到了别院,马上被这个小小的花园迷住了。 粉墙黛瓦,花园的墙上开着一扇扇的漏窗,用灰瓦砌出不同的花样,夏阳看着一一数去:“锦葵式、葵花式,波纹式、梅花式、镜光式、冰片式、海棠式、六方嵌栀子式……”他学的本是土木工程,对中国古代营造法式也很有兴趣,不由得对这里的一亭一轩都关注起来,说:“这院子就是一本活的教科书啊。菀妹,这也是你第一次来吗?” 紫菀从地上掐下一朵浅蓝紫色的小花,说:“不是,我小时候来过一次,好象是四五岁的时候,不过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什么了。我竟不知道这园子是这么漂亮,要是搬到上海去就好了。”拿着那朵花问夏阳:“这是什么花?” 夏阳凑近去看一眼,笑说:“紫菀花。”趁机在她脸上亲一下。 紫菀随手一巴掌打过去,薄怒道:“再瞎闹不理你。”又说:“才不是,是马兰头花。” 夏阳挨了打,根本不以为意,摸着脸说:“马兰是菊科紫菀属,说它是紫菀花一点没错。”拿过那一朵马兰头花,对着它亲亲热热地叫一声:“我的小紫菀花儿唉。” 紫菀白他一眼,扭头便走,站在池塘边上,看着里头盛开的白色睡莲,忽然耳边似听到隐约的昆曲调子,有女子清婉曼妙的声音在吟唱旧时曲子,仔细一听,又听不到了。她知道这个园子是外婆的父亲养的家班住的,那么想到昆曲一点都不奇怪,也跟着耳边那若有若无的调子小声哼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唱了半句,就唱不下去了。 夏阳看着一身淡湖水绿的紫菀,唱着久远前的曲子,眼前仿佛站着的是一个古时仕女。要不是穿着白色绣花的水手领洋装和裙子,他还以为时光流转回去了。而紫菀一转身,乌黑夺亮的童花头,清清朗朗的杏核眼,小小圆脸边是一对眼泪形的珍珠耳环,又是一个顶时髦摩登的女学生。夏阳的心怦怦直跳,心中对她爱极,但刚挨了一巴掌,不好再做表示,只得若无其事地赞道:“唱得不错,早叫你学昆曲的。你外婆家以前有个家班,专门研习《牡丹亭》,在上海昆曲界也很有名气。怎么不唱了,接着往下唱啊。” 紫菀听夏阳放昆曲唱片,听来听去也就会这么一句,但却不肯承认,说:“我干吗要唱给你听?”左右一看,看见围墙边上有一个老人在侍弄花草,便过去问:“是赵阿爹?还记得我吗?” 花匠赵老大放下手里的花锄,点头笑答:“是秋小姐吧?记得记得。难为小姐还记得我。早半个多月就听说你们要来,我就忙着收拾花园了。” 紫菀笑道:“怎么不记得赵阿爹呢?我小时候养的第一只金铃子就是阿爹捉来给我玩的。赵阿爹这些年身体还好?” 赵老大说“谢谢小姐,我好得很。在这里干活,每天只要扫扫地,修剪一下花,轻松得很。这位先生贵姓?” 紫菀还没开口,夏阳抢先说道:“赵大爹,我姓夏,叫夏阳。是秋小姐的表哥,第一次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赵摇头说:“没有没有。这大屋子里整年都没有人来,太冷清了,你们来了才好。夏先生,叫我老赵就行了。” 紫菀和老赵闲聊两句,又在园子里闲逛。方当六月,初夏时节,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围墙上爬满了蔷薇,一球球一簇簇的花朵,重重叠叠、颤颤微微地挂在枝头,粉红香艳,从墙头一直到墙脚,宛若堆锦绣被一般。紫菀问道:“阿爹,这是七姊妹吧?我认识的花实在不多。” 老赵指着花答:“这边几棵是七姊妹,这里两株是十姊妹。” 夏阳说:“那加在一起就是十七姊妹,好,这个名字香艳别致又有趣。” 紫菀闻言一笑,又指着旁边一株开白色单瓣的问道:“那这个呢?”那十七姊妹都是粉红色重瓣花,这忽然一片单瓣白花在里头,显得出尘脱俗。 老赵说:“酴釄。” 紫菀好奇地问:“这就是酴釄?开到酴醿花事了的酴釄?这么有名的花,原来长这个样子。” 老赵笑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夏阳说:“还有‘酴釄外、烟丝醉软’,你忘了这一句了。酴釄两个字的写法有很多种,有都加草字头的‘荼蘼’; 有‘荼’加草头,‘靡’字不加的荼靡; 也有‘酉’字边的酴釄,他这里用了个‘醉’字来写酴釄,那就是‘酉’字边的酴釄了,有酒才醉嘛。” 紫菀伸个懒腰,笑说:“在这个花园里,不喝酒就要醉了,真想睡一觉。”午后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确实让人昏昏欲睡。 夏阳笑嘻嘻地说:“要睡就睡,这种天气,本来就容易犯困。那边有藤椅,我们睡觉去。”拉了她往一个垒了两尺高地脚的敞轩上去,这敞轩倚墙而建,三面挑空,只有两根柱子,水磨的箩底大青砖,纤尘不染,比洋灰地还平整。里头摆了两把藤椅,一张藤几。 两人在藤椅里半坐半躺,都有些睡意上涌。紫菀抬头一看,轩顶上的藻井成螺旋形上升,说:“你看这亭子顶造得好奇怪。” 夏阳听她这么说,便站起来仔细看了看,说:“我知道了,这不是敞轩也不是亭子,这以前是个小戏台,上头的藻井做成这样是为了聚音,地上的砖是用油浸过的,方便走台步翻筋斗。菀妹,这就是你曾外祖父的家班唱戏的戏台呀。”说完了话没听见她回答,转头一看,紫菀已经在藤椅里歪着头睡着了。夏阳微微一笑,也坐下,慵懒地看了看四周,粉蝶儿飞过,蜜蜂嗡嗡,花香暗盈,阳光斜晒,不觉沉醉其间,眼皮越来越重,也睡着了。 第二十七章 惊梦 第二十七章 惊梦 两人在别院小睡一觉,直到吴霜来叫醒他们,说:“你们两个倒会挑地方,叫我好找。”环视四周,说道:“这花园被赵老大侍候得有模有样,可惜没人赏花。唉,这次我可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 紫菀起身让吴霜坐下,自己挤在她身边坐了,伏在她身上,笑道:“我们在这里过夏好不好?正好学校放假了。” 吴霜摸着她的肩头说:“好是好,你爸爸一个人在家就太可怜了。” 紫菀掩口笑,说:“让表哥回去陪爹地,我在这里陪你。” 夏阳忙说:“不,我在这里陪舅妈,舅舅让他一个人回上海,我们不管他,让他一个人逍遥去。”说得三人嘿嘿嘿的笑,像是合谋了什么大阴谋。 吴霜说:“可怜的爹地,没人要。”用手指把紫菀的头发理顺,说:“我把你的房间整理好了,是来叫你去看的。走吧。”三人起来往前头走,吴霜说:“你住你外婆原来的闺房,东西还都是你外婆没出阁时的,原样不动。ji,你住菀儿舅公小时候的屋子,我和爸爸住我外公的屋子。家里老佣人照顾得好,换一下床单枕套就可以住得。” 紫菀问:“那外婆住哪里?” 吴霜说:“外婆住我外公以前两个姨娘住的小院,那边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夏天遮掉不少光线,又凉快又清静。其实这个老宅子,哪个地方不清静了。” 夏阳说:“就是这个镇子,都是清静的。真是避暑避世的好地方。” 三人穿过几重院门,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一个月d门进去,里头是青砖砌沿灰瓦砌香草边式的鹅卵石子地,瓦楞砖缝里长着茸茸的青苔,朝南是三间小屋,窗前种着紫薇,正开得繁盛,淡紫色花球累累地垂着。紫菀一看就喜欢,说:“这个院子好,我喜欢。” 推门进去一看,满屋的乌木家具,冷幽幽地发出珠宝一样的光泽,就算是夏天,也觉得满屋生凉。家具虽是黑沉沉的颜色,却细巧精致,更兼床上挂着一顶藕合色的薄纱帐子,上头绣着些花儿,让房间里亮了不少。 夏阳看了赞道:“好精致的闺房,我竟然从来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房间了。舅妈,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才会收拾出这样的卧室。” 吴霜笑道:“那是。喏,你们看,”引他们看墙上的一张美人画,道:“这就是菀儿的外婆自己照着镜子画的肖像,看看漂亮不漂亮?” 两人齐声“呀”一声,夏阳说:“漂亮。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大概就是说的这个。神情尤妙,似愁非愁,似倦非倦,若有所思。” 紫菀撞他一下道:“啐,这是外婆,你说话尊重些,别像个登徒子。” 夏阳忙道:“当然菀妹也是美人,她是旧式美人,你是摩登美人,舅妈是亦古亦今双料美人。”看一眼紫菀,又仔细看看画中人,道:“舅妈,你觉没觉得菀妹和外婆有几分想像?尤其是眼睛,还有菀妹不说话时候的神态,简直像到八分。” 紫菀听了高兴,道:“真的?我有这么好看吗?” 吴霜嗤一声笑出来,说:“我也觉得菀儿和我妈很像,脸是不像,菀儿小圆脸,我妈是美女瓜子脸。像的是神情,有时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简直像到十足十。我可比不上我妈,我像我爸更多些。说起这画,还是我爸我妈结婚的原因。” 紫菀和夏阳拉着她说:“快说快说,怎么回事?” 吴霜笑道:“这是我小时候听我爸爸说的,说我外公先是看不起他家是商人,不肯把我妈嫁给他,还说了很多气人的话,我爸一气之下,就偷偷从一棵树上翻进院子,溜到这间屋子里来,打算偷偷看一眼我妈,是个什么样的天仙美女,让外公这样宝贝。结果那天我妈正好在午睡,他偷偷揭开帐子一看,就迷上了,当时就发誓一定要把这样的美人娶到手。正好看见墙上有这幅画,就偷了回去,第二天就拿着画去找外公提亲,被外公痛骂一顿,还赏了了一身茶水,又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我爸当时对我说,别告诉妈妈,她听了要不高兴的,呵呵,我爸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哪。” 一席话听得两个年轻人入痴入迷,夏阳说:“这不就是一出现成的戏吗?跟《百花赠剑》《柜中缘》一样。” 紫菀说:“我还以为以前的人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原来外公还是个这么罗曼蒂克的人,太有趣了,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吴霜笑道:“我爸和我妈都不喜欢拍照,说要被摄了魂去。他们俩人别的地方都新潮,只有拍照一事,就是不肯让步。但却给我拍了许多,说我小孩子气势足,不怕那些。”又叹口气道:“要说我爸,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对我妈那是爱惜得不知怎么才好,就跟我对菀儿一样,就怕磕着碰着,天冷了天热了,添衣换衣,没有他想不到的。可惜我爸死得早,把我妈一个人撇下,才变得这么怪僻。”说道这里又是一声叹息。 两人都知道吴霜在她爸死后是在舅舅家长大的,心里难过,不再问什么了。紫菀看了帐子上绣着好些花,因挂在帐钩上,看不出是些什么花,走过去把帐门从钩上取下,展开来看,问道:“妈妈,这些花都是绣的吗?” 夏阳听她这么说,也帮着抻平,细看那些花,是些吉祥花样。摸上去微微凸起,说:“是绣的,绣得真好,舅妈?” 吴霜也拉起一角,一边摸一边看,说道:“是我外公的一个姨娘亲手绣的,这原是我妈的嫁妆喜帐,挂在新房里用的。我今天翻出来,挂在她做小姐时的床上,好让她看了开心。” 紫菀看着惊叹不已,又抖开一点,却见那上头有一个指甲盖大的d,心疼得“哎哟”一声,说:“怎么坏了一个d?怪可惜的。” 吴霜凑上去看,说:“哦,这个d啊,早就有了,所以才收着不用。会绣的人过世了,就再没有人会补上了。” 紫菀摸着那个d说:“像是被火星溅上去烧的,谁这么不小心呢?一定是丫头们。好在挂着看不出。”伸手撩起挂在帐钩子。又问吴霜,“外婆醒了吗?我们去看她好不好?” 吴霜说:“醒是醒了,刚才让赵妈来说精神不太好,今天就不见了,明天再说吧。” 紫菀吐一下舌头,说:“外婆这个样子让人传话,像不像皇宫里的皇后皇太后?” 吴霜打她一下说:“没大没小。” 夏阳说:“舅舅呢?怎么没看见?” 吴霜说:“在屋里打中觉。ji,我领你去你的屋子,然后我也要睡一觉,这半天累得我腰都酸了。daisy,你换件衣服再休息吧,你的衣服我已经让人给放在衣橱里了。ji?” 夏阳朝紫菀说:“那我一会儿过来找你玩。”跟了吴霜离开。 紫菀一个人无聊,一只只橱柜打开来,东翻翻西翻翻,除了她自己带来的衣服鞋袜,还有一些旧东西,可能还是外婆年轻时的。她打开来看了,是一些绣棚丝线和绣片,拿着欣赏了一阵,又照原样包好塞回去。摸摸梳妆台的台面,多少年的抚摸已经变得光滑如玉,台上除了有一面蛋形镜子,还有一只银背手镜,她拿起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又再抬头看墙上的画,看得艳羡不已,说:“我要是长成这样就好了,那也有人为了我翻墙越室、偷画窃香。”嘻嘻笑了两下,拿了件米色软麻连身长裙换了,脱下的埃及棉衣裙挂进衣橱里,高跟皮鞋脱去,搁在床底下,换了双在“小花园”买的绣花拖鞋,浑身轻松了,躺在床上,看着帐顶上的一朵百合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 紫菀在老宅住了两天,也没见着外婆一眼,她也不以为意,和夏阳把乔宅逛了个熟透,镇上也去玩,还到了外公的旧宅去看。指给夏阳说:“这家人家原来也是我们家的,是外公的祖宅,后来卖了给孙先生作北伐的军费,所以他们才住在外婆娘家,而不是外公家。” 夏阳说:“你外公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把整副家当卖了支持孙先生,那个时候这样的人可不多。一个南浔的张静江先生,一个湖州的陈英士先生,也是你外公的朋友。听舅妈说你外公是在去欧洲的邮轮上结识了孙先生和张先生,被孙先生的热情所感动,然后倾尽一生财力支持孙先生革命。可惜你外公去世得早,不知道他见没见到孙先生出任大总统?你外公哪一年去世的?” 紫菀想了想,道:“不知道。像是病死的,得什么病也不知道。咳,我妈说得也不多,我也没想着多问点,最好是外婆精神好了,我们问她去。外婆老是躺着,怕是没法做寿了。” 夏阳道:“我们来看她,心意尽到就好,也不是非要聚在一起吃一顿山珍海味才算做寿。” 紫菀笑道:“算你说得有理。” 两人在人家大门口站了不走,叽叽咕咕说半天话,大门里头的人从门缝里看见了,打开门问道:“你们是找人吗?有什么事?找谁?” 紫菀吐一下舌头,笑着打招呼说:“老伯伯,你好,我是吴家的外孙女,回来给我们老太太祝寿,今天特地来看看我外公的旧宅,没什么事,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那老伯马上改颜相向,满脸堆笑,说:“原来是吴家的小姐,失礼失礼。我家主人到上海去了,这里只有几个家人照看,所以才警觉些。吴小姐要不要进来看看?这原来你家的祖宅,是该常来走走的。” 紫菀笑道:“老伯伯,我不是吴小姐,我姓秋。既然你家主人不在,我们就不进去了。谢谢老伯。” 那老伯道:“不要紧不要紧,进来看看好了,秋小姐难得回老家,怎么能路过家门而不入呢?请进来吧,我领着你们走一走。” 夏阳说:“既然老伯好意邀请,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菀妹,去看看也好,机会难得。” 紫菀本来就好奇,便不再坚辞,说:“那就麻烦老伯伯了。” 那老伯领了两人往里头走,一边指指点,这处是家人的住处,那处是主人的帐房,一进一进的院落,丝毫不比乔宅差。 紫菀悄声对夏阳道:“妈妈说我曾外祖父看不起我外公,依我看来是一点也不差啊。” 夏阳说:“那是说的家世。你曾外祖父家是官宦书香门第,你外公家是商人,这在以前,差着好多呢。” 紫菀笑说:“我家现在也是商人了,你家倒是书香门第。”夏阳的父亲在哥伦比亚大学汉学系做教授,是极难谋得的职位。 她原是随口一说,夏阳听了却是心头一喜,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跟着老人的身后,一处处游览。最后停在一个颇为宽敞的庭院内,四面都是回廊,院中有一棵高大粗壮的绣球荚迷,树枝上垂着最后的几朵豆绿色的花,底下是一片茂密的萱草,零零落落地开了三五朵黄色的忘忧花。这个院子,也是极其幽静雅致的。 那老伯说:“这是我们家老太太住的院子,听说以前也是你们家老太太和老太爷的住处。这棵绣球花是老早就有了的,上头有个记号,听说是你家老太爷刻的。”指着树干上的一个记号说:“喏,就是这里。我家老爷说怕是吴家三老太爷小时候调皮,刻着玩的。”说道哈哈一笑,让开身让两人近前看。 紫菀和夏阳凑过去细看,又用手摸摸那疤,年老岁深,图案随着树身长大变了形,也看不出当初刻的是什么。夏阳看了半天,说:“像是个字。” 紫菀问:“是什么字呢?”伸手指在这个椭圆形的图章样式的疤痕上描摩。 夏阳随着她的手指运动在心里划一遍,忽然道:“是‘宛玉’,用的是小篆字体。” 紫菀依他所说,又描一遍,确实是“宛玉”两个字,不解地道:“你说他在这树上刻这两个字做什么?难道是说这花开的时候,就像翠玉一样可爱?” 夏阳说:“有可能,也许他年少时面对这一树翠玉,做了一首诗,把诗名就题刻在树干上。‘宛玉’?你说我们也用这个题目来如做一首咏绣球花的诗如何?” 紫菀说:“我可不会做诗。看来外公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潜入闺房偷人家的画,在树上刻诗名,很风雅啊。要不是生在商人世家,说不定也是个读书人,这样就不会受曾外祖父的气了,不过也就不会有偷画这样的事发生了。” 夏阳说:“翻墙入室,中国式的罗密欧啊。”心中也对这位吴三少爷好奇不已。 紫菀白他一眼,说:“你可别学他。你要是敢偷偷爬进我的阳台,看我不喊抓贼。” 夏阳说:“那我晚上就试一试,看你怎么抓。” 两人说笑一回,谢过了老伯,告辞回家。 这天已是农历五月十五,再有三天就是吴夫人六十大寿的正日子了,秋白和吴霜两人忙着敲定客人的人数,镇上馆子的菜式,又要请医生来检查吴夫人的身体,没工夫管两人去哪里玩乐,也忘了两人还没去拜见吴夫人。 晚上紫菀躺在床上,看着绣满精致花样的帐子,想起日间在从前外公院子的绣球花忘忧花,想从前的人还真有闲情逸致,就算是商人,也那么罗曼蒂克,不禁想象着外公外婆当年的风姿。浮想连翩,辗转反侧,忽觉枕头硬硬的,硌着她的脖子。前两天她沾枕就着,一点没发觉有什么不舒服,这时因靠枕久了,里头像是有什么硬物显现了出来。 她抱起枕头想拍拍松,这一拍之下,更觉得里头有东西,按按捏捏,好奇心起,拿把修指甲的小剪刀拆开枕顶,伸手进去掏,掏了两下果然摸到一个东西,抓住那东西,收回手一看,原来是一枚圆圆的玉璧,上头有些凸起的花纹。 她拿了玉璧对着灯光看,只觉真是温润可爱,捧着玉璧就朝吴霜的院子跑,进去就喊:“妈妈妈妈,快看这个。” 秋白正躺在凉榻上休息,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听无线电,看见女儿跑来,便笑眯眯问:“妈妈在外婆那里,有什么事?得了什么好宝贝了,献宝似的叫妈妈看?” 紫菀说:“真是好宝贝,一会儿再给你看,我先去找妈妈。”拿了玉璧又往外婆院子里去。边走边看玉璧,月光下玉璧更是散发出幽幽的珠光宝气,隐隐有云彩飘过似的。紫菀看一看,又抬头看天,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只有一轮光亮似灯的圆月,边上有几点疏星。紫菀还以为自己眼花,低头又看玉璧,那玉璧中却出现一张人脸,尖尖的下巴,眉目如画,挽着复古的发鬟,美不可言。紫菀想:这模样真像我房里那画上的人呢,原来这玉璧里头还刻了仕女,会不会是嫦娥呢,真是好玩。 心里只想着快点让妈妈看到玉里头的仕女画,一头奔进外婆的院子,推开房门就叫:“妈妈来看。”一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白发老妇人,才想:遭了,惊扰外婆,这下要挨妈妈说了。正要道歉,忽见椅上的外婆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伸手来抢她手里的玉璧,她一松手,任外婆抢去,就见外婆握着玉璧倒在自己脚下,紫菀吓得尖声惊叫,身子一晃,撞在门框上,只觉头上一阵痛楚传来,跟着摔在地上,眼中看到最后的一个影像是天上的那一轮中国人传说了几千年的圆月,里头有广寒宫和嫦娥女,有捣药的兔子和砍树的仙人,接着便晕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绣球 第二十八章 绣球 紫菀不知睡了了多久,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那顶藕合色的帐子,想了一想,才想起她在自己床上的枕头里面找到一枚玉璧,里头还画得有一个美人,那美人的模样就跟画上的外婆有九分相似,不像的那一分,是画中人是静止的,璧中人是活动的,好像还朝自己眨了眨眼睛,多么奇怪的一枚玉璧。自己拿了去给妈妈看,谁知道在外婆屋子门口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把玉璧摔坏了没有?张口便叫:“妈妈,妈妈?” 帐子应声被撩开,探进来的不是妈妈温柔宠爱的脸,而是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一个女孩子,梳着丫髻,穿着大襟的烟紫红碎花起蓝底的褂子,衣襟边上用烟紫色绸布镶了一寸宽的边,里? 第 11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帐子应声被撩开,探进来的不是妈妈温柔宠爱的脸,而是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一个女孩子,梳着丫髻,穿着大襟的烟紫红碎花起蓝底的褂子,衣襟边上用烟紫色绸布镶了一寸宽的边,里头又压了一道粉蓝色的韭菜边,削肩细腰,看着和气可亲又漂亮。只见她又喜又忧地说道:“菀小姐醒了?觉得身上还好吗?”又说:“怎么叫起妈妈来了?” 紫菀想,这个人是谁啊?怎么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她?又一想,也许是外婆的丫头吧,所以才穿这样的衣服梳这样的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帐子外头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话,问道:“可是你家小姐醒了?” 那个丫头放下帐子,回转身去,面对那人答道:“是,小姐醒了。” 男人又问:“好像是说话了,她说什么了?”像是有些担心的样子。 丫头道:“没说什么,只是在叫妈妈。” 那男人“唔”了一声,不言语了。 丫头小心问道:“姑爷,我服侍小姐穿衣起身可好?” 那男人道:“好。”顿了一顿,又说:“问一下你家小姐吧,是要起身还是要再躺一下。” 那丫头弯腰褰帐,又伸脸进来问道:“小姐,你是要起来还是再休息一下?”脸上的关切表露无疑,却又带着点担扰的神色。 紫菀透过帐子早把外头看得一清二楚,那男子是个身穿天青色长衫、留着辫子的前清人物,隔帐看影,听音辩形,应该是个年轻人。只是现在哪里还有年轻人剃头留辫子的?莫非是这个小镇太闭塞太封建,还有这样的遗老遗少在世?听说早十年前北大就有个著名的辜鸿铭教授,死留着辫子不肯剪,成为燕京一景,难道这里也有?就算是辜老先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这人怎么还这样顽固不化? 她心里在想着这人的辫子,就忘了回答丫头的问话,那丫头却以为她不好意思,放下帐子对辫子青年说道:“姑爷,小姐面薄,请姑爷先出去一下,等穿戴好了再请姑爷进来。婢子说话冒犯,请姑爷莫怪。” 辫子青年忙道:“不怪不怪,唤茶姐姐说得有理。小姐,那我先出去了。”说完朝帐子里的紫菀打了个千,才走了,回手还虚掩上了门。 紫菀见他古板多礼,心里想笑得要死,咬着嘴唇才忍住,笑意却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那丫头揭开帐子,见到她的笑脸,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说道:“小姐,你可把我们吓得不轻。整整躺了三天,不说不动,神智不清,连拜堂都是我和鹦哥两个搀着拜的。拜完了堂直接送进了新房,姑爷说小姐身体不适,把那些想闹房的人都赶走了。本来我和鹦哥还担心会闹得不成样子,怕小姐禁受不住。这下倒好了,少了这一场闹,省了多少事。小姐,你要起来吗?” 紫菀被她这一遍话说得莫名其妙,好像是她结婚了,结婚的时候却昏迷不醒。昏迷不醒还能拜堂结婚,可真够神的。哎呀不好,怎么自己结婚了却一点不知道?还拜什么堂,这么老式的婚礼谁要,妈妈都是在教堂结的婚,自己却要拜堂?夏阳呢?没经过自己同意就敢决定婚礼是西式还是中式?怎么妈妈也不管?便说:“妈妈呢?” 丫头一听她这么问,又皱起眉头说:“小姐,夫人过世十年了,可怜你还这么记着她。要是夫人在,能看到你出嫁……” 紫菀道:“胡说八道。”心想我妈好好的,哪里就死了,还死了十年?定是这丫头记错了,不知说的是什么人,想起她口口声声说“姑爷姑爷”的,不禁起了疑心,问道:“你姑爷是谁?” 那丫头惊诧莫名,道:“吴家三少爷啊,小姐。”叹口气又说:“也难怪你记不起,拜堂的时候你还根本就没醒过来。说起来还得怪老爷,大前天晚上屋里闯进一只狐狸,把小姐吓得当场就晕过去了。云姨娘就说把婚期延后,但老爷就是不同意,说乔家这么大的名声,怎么能做出这样出尔反尔的事。醒不转来?醒不转来也要嫁,叫两个丫头架着她上轿拜堂。他吴菊人吴三少爷不是要结这门亲吗?给他把新娘送去,我看他白欢喜。”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贴在紫菀耳朵边说完。 紫菀睁大眼睛看着那丫头,心想天下还有这样的父亲?又一想,天啦,吴三少爷吴菊人,那不就是我外公吗?忙问:“刚才出去那人,就是吴三少爷?” 那丫头掩嘴笑道:“可不就是。说起这吴姑爷还真是个好人,见你神智不清地嫁过来,一句话没有,连夜请大夫,又问又怎么回事。我和鹦哥说了狐狸受惊的事,他一点没怪老爷和小姐,只叫我们小心服侍。这两天夜里都是睡在外屋,我和鹦哥睡在脚榻上。”轻轻一笑,又说:“一天亲自要看小姐十几次,哪里都不去,只管守着。这样的姑爷,阿弥陀佛,可算让小姐得着了,一定是夫人在天上保佑小姐呢。” 紫菀想,早听我妈说外公对外婆好得不得了,原来都是真的。只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她们都把我当成外婆了?外公又是这么年轻?要不我是在做梦?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顺手拨一拨头发,这一拨便抓了满满一手。摸着长发往下捋,竟是直深入被中,又压在身下。这头发难道长得没有个梢? 那丫头看她在理头发,便说道:“我怕小姐睡得不舒服,把头发都散开了。要不小姐你还是起来,我帮你梳头穿衣服,你躺了这么多天,身子也软了,起来吃点东西,散散腿脚,只怕还爽快些。大夫说你不要紧,就是受了惊,醒过来就没事了。再说,咱们是新嫁娘,老躺着也不成话,姑爷虽然人好脾气好、好说话,那咱们也该回敬些。” 紫菀想不得了,这丫头说话一套套的,快赶上我学校里的先生了。是得起来了,躺了这些时候,浑身骨头都酸了。便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我还是起床,看看是怎么回事再说。 那丫头忙打起藕色薄纱帐,揭开水红苎麻被,扶紫菀坐起,拿过一双玫瑰红绣花软缎拖鞋替她套在脚上,又扶她下床,走了三步才走下床榻,把她的一头长发拨到身上。紫菀向后看,那长发竟直到大腿,心骇道:天哪,这样一头长发,要养多少时候?要花多少心思?目光从发梢回到身上,自己身穿的一件海棠红的薄绸无领大襟衫,一条同色同料的宽松睡裤,领口袖口裤脚都绣得有花,花色是用银色线绣的,真是又轻俏又好看。目光再往上一扫,看见那走了三步才下到地上的眠床,吓了一跳。 好大一张架子床,有一间小屋子那么大,上面雕满了花,发出琥珀般的光泽,竟像是有光华从里头散发出来。心想在里头睡觉,外面就算是地震也压不塌吧。 走了两步,脚有些软,那丫头扶着净了手,洗了脸,让她在一张绣墩上坐了,取一块丝帛披在她肩头,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她坐在绣墩上,头发几乎要触到地面。 紫菀把脸往镜前一前凑,惊愕地看着镜中人的脸。这是她第二次从镜中看到这张脸了,上次是在月光下的玉璧里头,而从画上,又不知看了多少遍。正惊疑不已,忽然看见镜中有一张画,画上一个旧装女人坐在椅上,以手拄颔,似倦非倦,似愁非愁。她猛然回头看向那张画,可不就是正是外婆手绘的写真吗。这下正好好地挂在这里的墙上。看看画,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慢慢一个念头浮现了出来,这个人正是外婆,而自己,秋紫菀,就在外婆的身体里面。 紫菀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呆了,一直等到丫头帮她梳好了头,c上头饰,薄薄的施了点脂粉,又换上银红色镶湖绿边的衣裙,腕上套进两个点翠烧蓝菱花银镯子,脚上套上一双银红色绣凤羽花鞋子,打扮得云鬟雾绕、花团锦簇的,又把床收拾整洁了,换下衣服衣袜都收了,才出去请了吴三少爷进来,斟了热茶上来,搁在两人面前,行了礼才退了。 吴菊人把乔小姐一看,见她端端正正坐在椅上,粉面桃腮,柳眉樱唇,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看得他心花怒放,先上前行了一礼,才说:“小姐日前受惊,现下可安好了?卑人吴菊人,冒犯小姐之处,还请见谅。” 紫菀看他言语之间竟然这般有礼,心想干嘛呢,就算你当我是乔小姐,也用不着这样客气呀?有丈夫对妻子叫小姐的吗?你当是演戏呢?我爸叫我妈不是叫“霜霜”就是叫“达令”;要是夏阳这样叫我,我早掐他了。不过我现在是外婆,可得按旧时大家闺秀的做派说话行事,不要让他们看出破绽,等我想办法回去了,外婆也回来了,到时她才不会让人起疑心。我得赶紧想办法回去,我妈不见了我,还不得急死?这样想着,便学着那丫头刚才的动作,起身把两只手握拳放在腰间,微微屈了屈膝,却不说话。但心里的笑意却漾上了脸。 吴菊人看她微笑不语,确是温柔大方,娴静端庄,与他想象中的一个模样,开心之极,一时不知说什么,没话找话道:“小姐两天没进食,可觉肚饿,要不要先用点点心?” 紫菀也没觉得饿,便摇了摇头。 吴菊人将她面前的茶推过去一点,说:“那就喝点茶。” 紫菀被他一说,还真有点渴了,就拿起茶碗揭开盖喝了半碗。那茶碗里却不只单单是茶,还放有桂圆、莲子、百合、橄榄等果子干,甜甜的很好喝。她刚把茶碗放下,吴菊人就拿过她喝过的茶碗,把里头的半盏茶喝了。紫菀想原来你也渴了,就把另外一碗茶递给他,吴菊人大喜,双手接过喝了半盏,仍旧放在桌子,推到紫菀面前,说:“多谢小姐。” 紫菀想这人还真有礼貌,不就是让你喝口茶吗?不好意思当面取笑,转身低头用袖子掩在脸上,咧开嘴狠狠笑了几下,心想我回去把这个讲给妈妈听,让她也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当年结婚的时候是个什么情景。她自己五岁时曾缠着爸爸妈妈问他们结婚时的故事,还说过“好啊,你们结婚都不带上我一起玩”的笑话,又曾做过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他们的结婚照片中间的傻事,在亲戚间很被取笑过几年。这时得以窥见外公外婆结婚的情景,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巴不得把妈妈也拉来看热闹。笑过了之后才放下衣袖,故作正经地拿起茶来喝了。这茶虽是别人喝过的,但这个别人是外公,就不算是别人了。从爸爸妈妈嘴里抢东西吃,或是把吃了一半的东西又塞进他们嘴里的事,她前几年还干过,至于喝爸爸杯子里的咖啡,妈妈勺子里的汤,那是现在也做的。 哪知吴菊人却站起身来,满面春色,又向她行一礼,说:“多谢小姐。” 紫菀不知他谢来谢去为什么,正要发问,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吴菊人便问道:“外面是谁?” 先头出去的那个丫头和另一个她穿了一样衣服的丫头进来,面生的那个行了一礼,才道:“姑爷,刚才两位姨娘打发人来问小姐的情形,我去家里回了话刚回来,就听唤茶说小姐已经醒了。”回答完了才朝紫菀说:“小姐,你没事了?刚才云姨娘还问明天是回门的日子,不知道小姐身子好了没有?明天能不能回去。我回说小姐还没醒,怕不能回去了。翠姨娘很是担心小姐,嘱我好生侍候,才放我回来了。现下小姐既然好了,要不要再回去说一声,让明天家里仍派轿子来接小姐?” 紫菀大半没听明白,什么这个姨娘那个姨娘的,便看一眼吴菊人。 吴菊人以为要听他发话,才说去是不去,那是尊敬他这个丈夫,心里更是欢喜,便道:“小姐要是身子没大碍,就回去吧。鹦哥,你刚回来,怕是走累了,就让唤茶去。刚才是她服侍小姐梳头的,小姐的情形她清楚,让她去回话,也好让岳父和两位姨娘放心。” 两个丫头应了,返身出去。 一时屋子又剩下两个人,吴菊人便道:“小姐怕是在屋里躺烦了,要不要到院子里透透气?我在外头种了些绣球花,开得正好,粉色浅绿白色淡紫都有,小姐一定会喜欢。” 在紫菀来说,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本就是个难事,当下点头起身,等吴菊人带路。 在吴菊人眼中,觉得乔小姐真是温婉可人,真是从相貌到性情,无一不好。虽然受了岳父一些气,但能得到这样的美女为贤妻,受点岳父的气就算不了什么了。领了她穿过外间的起居室,来到庭院里,指着一地的绣球花说:“这些是两个月前我就从本地和杭州搜来的各色绣球,种了两个月,正好开花,真是天遂人愿。” 紫菀看着这个庭院,正是前日她和夏阳看过的那个院子,中间是一株木绣球,只是略小一些。那日地下种的是萱草,今日地下是一片绣球花,怕有百十来盆之多,真真是姹紫嫣红都有,引得几只白粉蝶在花叶起落,微风吹过,一时分不清是粉蝶的翅膀在飞,还是绣球花的花瓣在飘。紫菀见此美景,不觉露齿一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绣球花呢?” 这是吴菊人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只觉声音清脆悦耳,笑容婉娈妩媚,不自觉执起她的手道:“自从那天偷入闺房,得赌仙容,夙夕难忘。幸而附为婚姻,屈身下嫁,感激莫名。记得那日小姐闺中有一水盂,养有三朵绿色绣球,清雅绝俗。私以为绣球与我二人有缘,便购得木本绣球一株,植于庭中,已经生根发芽,惜乎无花,便再购草绣球花百二十盆,花开之时,正是于归之期,以待小姐垂青。” 紫菀听得呆了。这样的有心人,真是闻所未闻,指着中间的木绣球问道:“这棵树是新近移植的?” 吴菊人道:“是。从前这里种的是玉兰和金桂,我想如此俗花,怎能配得上小姐。遍寻附近名园深山,得到这一本已有二十年树龄的木绣球,带雨移来,已然成活。小姐可喜欢?” 紫菀无言。早忘了吴菊人是外公,自己是秋紫菀,只是怔怔与他对视。 吴菊人将本就握着她的手举到胸前,在两人的两只手上又覆上自己的另一只手,问道:“宛玉小姐,我吴三虽然是商贾出身,却略识之无,不至辱没小姐。宛玉小姐可愿与我共结百年之好,琴瑟和谐,鸾凤合鸣?”脸上眼中,无不流露出热切的情意。 紫菀听他唤出“宛玉”两字,微觉耳熟,却问:“你叫我什么?” 吴菊人笑道:“岳父告诉我你闺名叫之琬,小字宛玉。小姐可愿让吴三有这个荣幸,以小字相呼?我别字陶然,小姐如能直呼名字,吴三必当生死以之。” 紫菀心中五味杂陈,心想这下祸闯大了,玩什么不好,偏拿外婆的玉璧来玩,一玩玩到外婆的世界里,还不赶紧脱身,这祸就要大得没法收拾了。哎呀对呀,就是那枚玉璧,玉璧里不是出现了外婆吗?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让我闯到外婆身体里来了。我得快点把玉璧找到,回去找妈妈去。 她这一沉思,把吴菊人急坏了,以为她有什么不满意的,问道:“宛玉小姐?” 紫菀脱口道:“我那块玉璧呢?” 吴菊人情浓意切之际,哪里会知道她问起什么玉璧来,不觉一呆,问:“什么玉璧?” 紫菀心想,我可真傻,他怎么会知道外婆的玉璧在哪里呢?这刚嫁过来,嫁妆刚抬进屋,一定还在嫁妆里头,说不定问那两个丫头,她们倒会知道,说:“没什么,我一会儿问丫头好了。” 吴菊人还没得到她的回答,不死心又问道:“宛玉?”这下连“小姐”二字都省了。 紫菀早忘了他问的是什么,应道:“嗯。” 吴菊人心喜如狂,还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丫头进来禀道:“三老爷,大老爷和二老爷在前头花厅里商议事情,有请三老爷过去。” 吴菊人心想大哥二哥怎么这么不识相,偏这会儿要商量什么事,却又不好不去,只得放下紫菀的手,说:“我去去就来。” 紫菀巴不得他快点去,她好找玉璧,便说:“好。” 吴菊人怏怏地看她一眼,只得走了。吴家那丫头掩着嘴笑着出去,马上把三老爷抓住新娘子的手不舍得放下的事传得合府皆知。 第二十九章 分茶 第二十九章 分茶 等吴菊人一走得看不见,紫菀马上回到屋里,翻箱倒柜起来。她知道这样的玉璧是个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应该都是收在小箱子里,诸如首饰盒珠宝箱等。梳妆台上的首饰盒翻了,拔步床上有一只小抽斗,她也找到拉开来看了,然后把梳妆台二连橱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只好叫丫头。想了想,去的一个叫“唤茶”,回来的一个叫“鹦哥”,便叫道:“鹦哥,鹦哥。” 鹦哥闻声进屋来,问道:“小姐要什么?可是饿了要吃东西?我去准备。” 紫菀道:“不是,你看见我那块玉璧吗?”满怀希望地看着鹦哥,盼着她说句是。 鹦哥却道:“小姐问那个做什么?”看看琬小姐急得满脸发红,又说:“不知道。可是小姐大前天夜里拿在手里的东西?我好像看见是云姨娘把它从你手上拿开,用什么东西包了,然后就不知放在哪一个箱子里了。小姐,你病刚好,这又不是什么急着用的东西,慢慢再找不迟。” 紫菀垂头丧气,朝她挥挥手,自己又打开一个顶柜橱。里头都是衣服被褥等,堆得满满当当,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翻一遍,还要再塞回去,紫菀看着有点心里发毛,要是不找,又不甘心。 鹦哥劝道:“小姐,箱柜太多,一时哪里找得到?要不等唤茶回来,问问她?要是她也不知道,明天回家去问云姨娘,一问就知道了。岂不是比我们瞎找要快上许多?” 紫菀一想有理,便住了手,这一停下,猛觉肚子饿了,对鹦哥道:“有什么吃的没有?我刚才就喝了两个半盏甜茶,这会儿觉得有点饿。” 鹦哥似笑非笑地道:“桌上那两碗甜茶小姐都喝了半碗?是怎么喝的?” 紫菀不解,道:“用嘴喝的,还能是怎么喝?” 鹦哥忍住笑道:“我是问谁先喝的,你说两个半盏,是从两个茶碗里都喝了?” 紫菀道:“嗯。吴三少爷请我喝茶,我喝了半碗,他就拿去喝了,然后又把另一碗喝了一半,后来我想喝,就把剩下半碗喝了。” 鹦哥掩口一阵笑,又问:“吴姑爷说什么没有?” 紫菀道:“他说多谢小姐,说了两遍。” 鹦哥飞红了脸,朝紫菀福了一福,说道:“恭喜小姐,合卺就在今朝,我要去准备了。” 紫菀不明白这丫头一脸羞红,又向她恭喜,问道:“什么意思?” 鹦哥含笑道:“小姐难道忘了云姨娘说过的?这橄榄百合核桃桂圆莲子茶是合卺茶,两盏都喝,就表示同意……嘻嘻。”不好意思再往下说,笑着住口。 紫菀喃喃地道:“一杯茶有这么长的名儿?里面还有核桃?我怎么没尝出来。”心想好个唤茶丫头,好个吴三少爷,暗地里下这样的圈套让人钻。她也明白这怪不着这两个人,只怪她乱走乱闯,跑到别人的生活中,又不懂旧时的婚俗,糊里糊涂喝了半碗。当时就奇怪吴三少爷放着自己的茶不喝,喝自己这半碗干什么?还以为他是舍远就近,懒得去够那远的一杯。不得了,不能等到明天了,今天就要把那玉璧找到,只有自己回去了,外婆才能回来。 鹦哥急道:“什么还有核桃尝没尝出来?小姐你到底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橄榄是回味无穷,百合是百年好合,核桃是合合美美,桂圆是圆圆满满,莲子是连连得子。都有意思的。” 紫菀啐道:“你记得这么熟,敢是你想急着嫁?”她本是开玩笑,谁知还真的说中了。 鹦哥脸一红,说:“云姨娘叫我先过来服侍你一阵子,等你熟悉了,再让我回去出嫁。”笑一笑,又道:“小姐,我去给你拿点百子糕来,你将就吃着垫垫饥,马上就要摆晚饭了。到底这里不比家里,吃不吃由得自己性子。” 紫菀一听什么“百子糕”,又是什么吉利话的,顿时没了胃口,勉强吃了一个,喝了口清茶嗽嗽口,又开始找了起来。鹦哥没法,只好帮着找。 正乱着,门口有人咳嗽,鹦哥应道:“是谁?” 门口那丫头道:“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还有三老爷都在花厅里等着见新三太太,大老爷叫我来请三太太。” 鹦哥应道:“知道了,姐姐稍等。”拉了紫菀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一只缠金玫瑰络瓷缸,里头浸的是刨花水,用一把象牙抿子把头发重新抿一抿,几支钗簪好,又补了点粉,才送紫菀出去,见了那个丫头,笑道:“累姐姐久等。小姐,这位是小梅姐姐。” 紫菀朝她点点头,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她才懒得和这些丫头们搞好关系,反正今天晚上她找到玉璧,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小梅丫头就是先前来传话的那一个,这时走近了细细看一遍紫菀,笑道:“早听说乔老爷家的小姐是位大美人,果然说得不差。三太太,我带你去,鹦哥姐姐,唤茶姐姐呢?” 鹦哥道:“她回家去告诉家里让明天来接小姐回门去了。” 两个丫头引了紫菀到了中宅的花厅,紫菀一路行来,觉得和前天夏阳来游玩时没多大区别。这样的深宅大院,能做修改的地方甚少,不过是多摆少摆几盆花,换个窗纱而已,几十年不变一点不稀奇。 紫菀穿过两进院落,到了花厅,长窗门都开着,门边站着好些小孩子,从三五岁到十来岁的都有,见了她都嘻嘻的笑,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到她面前仰起脸来看,说了一句“新娘子好漂亮!”引得小孩子都笑。花厅里面也坐满了人,吴菊人坐在西首一张椅子里,对面坐的是两个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中年男女,中堂前的八仙桌边一边一个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女。 吴菊人见她进来,起身来迎,未语先笑,然后正一正脸色,先把她带到中间端坐着的两个人面前,说:“这是大哥大嫂。父母去时,我还年轻,多亏大哥大嫂照顾,像父母一样尽心。这次成亲,也大嫂一手c办,费了不少心力。” 那吴大老爷一脸正经,紫菀看了不喜,大嫂看着还脸善些。既然现在她是乔家的小姐,吴三少爷的新妇,那也只好与他的亲人见礼了,便依样学着先头向吴三少行的礼,也向吴大老爷行了礼。吴萸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大太太笑着起身拉着紫菀的手,说:“妹妹不用多礼,你来了就病着,可好些了?” 紫菀说:“好些了,谢谢大嫂。” 吴菊人又带着她去见东首的那一对夫妻,说:“这是二哥二嫂。大哥管我管得严,二哥却常常帮我,捣蛋闯祸都由二哥顶着,我少挨了不少打。长嫂如母,二嫂却像我姐姐,我们的新房就是由二嫂布置的。” 紫菀又与吴苌人夫妇见礼。吴苌人虚了半席,含笑谢礼,二太太扶起紫菀,向吴菊人道:“三弟的眼光真是高,这些年我给他说了多少门亲,他一概谢绝,原来是自己相中了一个天仙美人。妹妹来了就好了,从此有人管着三弟,看他还敢不敢整天胡闹?你别看他现在这么人模人样的,我刚进门那阵子,他还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呢,一出去就是几天不回家,回来就黑得跟个泥鳅似的,也不知上哪儿野去了。妹妹的嫁妆又多又气派,我也是随便放放,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如你的意,尽管叫人重新摆过,不用顾忌我。”拉着紫菀的手翻来翻去的看,赞道:“啧啧啧,一样是女人,怎么妹妹就生得这么一双巧手?那些帐子被子枕头幔子上的花,像活的一样,是怎么绣出来的?得空妹妹教教我,也让我巧一回。”这二嫂能说会道,紫菀觉得她是个王熙凤似的人物,没准是个笑面虎。 大太太笑道:“行了,谁还能巧得过你那张嘴。叫孩子们都进来,见一见三婶。” 门外的孩子听了一拥而进,朝紫菀鞠躬的鞠躬、磕头的磕头,紫菀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手足无措。吴菊人从长衫口袋里拿出一叠红包,一个孩子手里放一个,说:“行了行了,都出去玩吧。”孩子们拿了红包,忙不叠地拆开来看,里面是一枚“光绪通宝”的银元,顿时笑嘻嘻地一哄而散,去镇上花钱去了。 吴菊人哄走了孩子们,把紫菀送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自己坐了另一张椅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丫头奉上紫菀的茶,搁在几上。紫菀想起茶里的含意,不免心有不满,瞥一眼吴菊人。正好吴菊人也拿眼看她,两人眼光相触,肚肠里各有意思,忙荡了开去。 吴萸人等孩子们都走了,挥挥手让下人也离开,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三弟妹,你是我吴镇上的大家首户乔家的小姐,礼仪规矩知道得比我们多。这两天你病着,也就算了,既然已经好了,就应该先来拜见长辈。我吴家虽然没有双亲高堂在世,但长兄在上,长嫂代母,是不是也该先来问个安?要不是我派丫头去请,只怕三弟妹还不肯赏面吧。” 紫菀一愣,没想到吴萸人这么快就发难了。她从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重话。如果这时坐的是之菀,只怕当场就要垂泪。要是二太太那样的利害人,必是有一番委宛动听的说辞,会哄得人开心。但紫菀却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游玩的,她一直想的是见识一下就走,那这些闲言碎语对她来说,不过是戏台上小丑的c科打诨。她想的是:不是说外公对外婆好得不得了吗?我倒要看看外公是怎么爱护外婆的,这样的气是不是就让她受了,还是怎的?当下微笑不语,只是斜斜地瞄一眼吴菊人,眼睛里溅出笑意来,那是在看他的笑话。 哪知就是这么似笑非笑、似嗔似娇的一眼,吴菊人从此万劫不复。 他对乔小姐之琬,先是仰慕她的才情,后来是惊艳她的容貌,知慕少艾,人之本性,要说有多少刻骨铭心、生死不逾的爱恋,却也谈不上,何况其中还有一份赌气的意思在里头。他之前的种种示好,一来是真心希望有个和美的婚姻,夫妻一生是要相伴到老的,如不能相敬相爱,闹到冷面相对,恶言相向的地步,将来苦的是自己;二来也是要显示显示他也是个懂得风雅的人,不是寻常的商人钱串子。而向心仪的对象展示自己,那是孔雀也会的本能。 就眼下来说,吴萸人的话确实不好听,但也没什么错处。要是别的人遇上这样的情况,就算心痛新婚的娇妻,也顶多是回到房间里去哄两句,说别放在心上云云。但紫菀这么含笑带俏的看他一眼,在他看来却是在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些生死以之的话呢?我把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荣辱我的悲喜都交给了你,你会怎样对待?我本将心托明月,未知明月照何边? 在大庭广众之下,宛玉把她的情意捧在自己面前,随自己处置,那我吴菊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喜就是我的喜,她的悲就是我的悲,她受了委曲,我会比自己受了委曲还要难过一百倍,当即说道:“大哥,小弟今天新婚大喜,你说这样的话,让我怎么才好?不帮着说句好话吧,回去只怕要被罚跪洗衣服的搓板,帮着说句好话吧,大哥肯定又要说我不尊敬他了。你这不是存心要为难我吗?”他这么无赖似的蛮缠胡说,说得大家都笑了。 二嫂第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着他笑道:“三弟真是越来越坏了,这样的话,我也想不出。大哥,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人家新婚燕尔,你当的什么法海?” 大嫂也埋怨道:“看你,三妹妹第一次见面,怎么不说点好听的,只拣没意思的话瞎说。好啦,时候不早了,摆饭吧。三妹妹这两天都没吃饭,一定饿了。”高声道:“小桃,叫厨房摆饭。” 旧式人家的房子里,也没有餐厅一说,主人说一句摆饭,在那里就摆到哪里。如果家里有老人在,多半就在老人住的屋子里。吴家两位老人都已经去世,大老爷二老爷也不住在家里,吴宅常年只有吴菊人在,他平时吃饭不是在账房,就是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这下是因为他成亲,大房二房的人都回来了,才在平时见内客的花厅摆饭。 吴萸人被夫人打断,本来就不高兴,这时更有点怒上心头,觉得这个三弟真是不给我这个大哥面子,便虎着脸道:“我是吴家的家长,家门家规,当然要由我来讲给新进门的人听。三弟妹,你在娘家是小姐,过了门是我吴家的新妇,就该守我吴家的规矩。”他这话说得比先前又重了一些,听得二位嫂嫂都不再嬉笑,紫菀仍是低眉垂眼,不发一言。 吴菊人冷笑道:“规矩?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大哥为了顾自己的面子,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在我的新娘子面前立什么规矩,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再说了,你平时又不住在这里,一年不过是新年里回来一趟,祭个祖就走。这个家的家长现在是我,要立规矩也是由我来立。” 吴萸人拍案而起,怒道:“三弟,你为了一个女人敢这么跟大哥说话?” 吴菊人也怒颜相向,道:“她不是‘一个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妻子。将来是我孩子的妈,就跟大嫂和我们三兄弟的母亲一样,是家里的当家人。以后是她和我过日子,不是大哥。” 吴萸人大怒,说道:“好啊,刚娶了新妇,就不认大哥了。常言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一句话说得大嫂二嫂怒目而视。 他这句话没完,就被吴菊人打断道:“大哥,你三国演义看多了,什么锦囊妙计没记住,就记住了这一句。就算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服,手足断了长不出,衣服破了换一件,那我也没看见街上有人不穿衣服就跑出来的,断手断脚在街上要饭的倒多的是。这是不是说衣服比手足要紧?”说完嬉皮笑脸地一笑,嘿嘿地端起茶碗喝茶,偷偷看一眼紫菀。紫菀要拼命咬住嘴唇才绷着没笑出来,心里早笑得要死。 大嫂二嫂二哥都笑得弯了腰,大哥掌不住,也笑了出来。大嫂笑得嗳哟连天,说:“三弟赖皮起来,真是要人的命。三妹妹,将来你就知道了,你嫁的是一个泼皮无赖,无法跟他生气的,只好随他胡闹。” 紫菀再也忍不住,起身朝大家福了一福,跑到花厅外头去,躲在一边闷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溅了出来,抽出手帕来捂在脸上,等笑够了,偶一回头,却见吴菊人靠在门上看着她笑。紫菀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半晌才荡悠悠地回到原处。 二嫂笑着跟出来拉了两人进去,按在饭桌边上坐下,说:“好了好了,将来有的是你们的好日子,这下我算是看出来了,三弟只嫌我们在这里讨厌,巴不得我们快走。赶紧吃饭,吃了饭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回上海的回上海,回杭州的回杭州,让他们小夫妻过他们的小日子。明年添个宝宝,我和大嫂就能在公公婆婆灵前烧香还愿了。” 当下丫头仆妇们摆好了饭,吴菊人拉了紫菀向兄嫂敬酒,吴萸人一口喝了,说道:“刚才说的话三弟妹要是不计较,我就放心了。我原是一番好意,看来三弟是嫌我多事,果然是长大了。”吴萸人看三弟这么向着新妇,便改了口风。商人圆滑,见风使舵,再没有错的。 紫菀微微一笑,再不多言。略吃几口,放下筷子,说:“各位慢用,我吃好了,先回去了。”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转身回房,鹦哥忙跟上。 第三十章 花烛 第三十章 花烛 回到房里,唤茶已经回来,紫菀忙问她玉璧在哪里。唤茶也不知道,看小姐这么着急,也说明天回家问云姨娘去。紫菀无法,坐在那里呆呆出神。稍时天色渐黑,鹦哥点上八支粗大的描金龙凤红烛,照得新房一片华彩。又替紫菀换了衣服,放下头发,关窗掩门。 紫菀心里焦急,让丫头都出去,自己又在箱子柜子里一阵乱翻,吴菊人进来也不知道,猛听见他向自己问话,心里一惊,右手食指在一把银柄小裁纸刀上碰出了一条口子,马上有血珠渗了出来。这裁纸刀是文房用具里头的,紫菀不知怎么就找到那里。忙收回手看,用拇指压住伤口,四处寻找止血的东西。心想这里没有纱布没有药水棉花没有碘酒,别弄成破伤风了,可没法治。一眼看到屋子中间的圆桌上有一只托盘,盘里整整齐齐叠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便拿来包在手指上,回头道:“你刚说什么了,我没听清?” 吴菊人看她拿了这条丝绢缠在手上当纱布,错愕不已,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手怎么了?” 紫菀指着文具匣子道:“我没想到里头有把刀,划破了一点,不要紧。”开了另一个箱子再翻。 吴菊人看着穿着一身海棠花色贴身衣裤的新娘子,散着发髻,肩若削成,腰若纨束,真个犹如海棠春睡、芍药笼烟一般,心中欢喜无限,那点小事也不放在心上,问道:“你要找什么,叫丫头们找就是了,哪里要你自己动手?看划破了手,今后怎么绣花。” 紫菀随口问道:“绣花?”想起刚才二嫂也说她绣的花好,看来之琬是个刺绣好手,怎么从来没听妈妈说过?要是真的会绣,那帐子上的d怎么不补上?想起帐子上那d,丢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看。两个丫头早把床铺好了,帐子也放下了,原来帐子前帘上有个d的地方现在是完好无恙。 吴菊人跟过来,也捞起帐子来看,一边含情脉脉地说道:“是啊,我开始对你倾心,就是看见沈九娘穿的戏服上的花,听韦老爷说是你绣的,我就想要怎样聪慧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花。你绣的喜帐这么精细好看,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可知你对我俩的婚姻也是看重的……哎呀,不好!”扑过去三下两下拍熄了溅到帐帘上的火星。 却是紫菀展开帐子在烛前细看,哪知烛芯正好爆个烛花,落在了帐帘上,亏得吴菊人扑救及时,才没有蔓延开去,但帐帘上已有了指甲盖大的一个d。 紫菀用手摸着这个d,边缘的形状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心里的惊恐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原先她还以为是丫头们不当心,把火星溅到了上头,原来却是自己弄的。那么,如果新娘是那个会绣会缝的乔小姐之琬,那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有的是时间把这个d补上,但这个d却一直保留了几十年,直到她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在。是不是说,这其间那个绣帐的之琬始终没有再看到这顶帐子?那和吴菊人生下妈妈吴霜的是谁?想到这里,吓得浑身直打冷颤。 吴菊人看她吓呆了,忙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在破了的地方再补绣上一朵花就看不出来了。你有那么好的针线工夫,一定会补得天衣无缝。” 紫菀喃喃地道:“不,我不会补它,直到我死也不会补它。”她说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却又惊得她一跤坐倒在床榻上。隐隐觉得有件事大大的不好,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前天夜里倒在她脚边的是谁?这个念头一起,按都按不下,心慌意乱地爬起来,满屋乱走,嘴里咕哝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吴菊人被她的举动也吓着了,上前来拉住她道:“宛玉,怎么了?” 紫菀恼道:“不要叫我宛玉,我不是宛玉。”挣扎开他的掌握,手上缠着的丝巾也松了,她扯下来扔在桌上,雪白的丝巾上一抹鲜血,煞是惊人。 吴菊人看见这条作为合卺证明的白色丝绢成了这样,哭笑不得,一把抱住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大哥说话惹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我替你出气。只要我们两人相亲相爱,我才不管他是大哥还是天王老子。”说着就想去亲她。 紫菀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怒道:“谁和你相亲相爱?”以前每当夏阳要来亲她,她都是一巴掌打去,这下也是随势而动。这原是和夏阳闹着玩,带点玩笑的意味,出手如风,落掌却轻;夏阳也是随她打来,伸脸相迎,从不落空。而吴菊人一直当她是温柔腼腆的淑女,哪里会想到她会打自己一耳光,这一巴掌挨得清脆之极,登时呆住了。 紫菀趁这工夫脱身,奔过去拿起文具匣子里的小裁纸? 第 12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紫菀趁这工夫脱身,奔过去拿起文具匣子里的小裁纸刀,握在手里,刀尖向外,咬牙说道:“你敢过来,我就刺你一刀。” 吴菊人哭不是笑不是,半晌才道:“下午是你先喝的合卺茶,可是反悔了?你要不同意,说就是了,至于要动手吗?你快把刀放下,别又伤了自己。”他想来日方长,新娘子面薄害羞,也是常事。何况又受了大哥的羞辱,自然会把气出在自己身上。便道:“你身子怕还没复原,早点歇吧。我还是去外面睡。”看看桌上的丝绢,摸摸挨了巴掌的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去安歇不提。 剩下紫菀一个人,在千头万绪、惊吓怀疑中渡过了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这一觉醒来就见红光满室,隔着帐子看见吴菊人坐在床边看一本书,见她睁开眼睛,就朝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在自己房里还要噤声?紫菀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却聪明伶俐,也就不声不响。看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却装模作样的大清早看的什么书,不觉好笑。 吴菊人见她笑,自己也笑了,然后压低声音说:“还不都是给你闹的。”然后扬声道:“夫人醒了,进来侍候吧。” 紫菀以为进来的会是鹦哥和唤茶两个,谁知却是两个中年仆妇,她依稀记得是大太太身边的佣人,她们来做什么? 这两人仆妇一个端着一个托盘,里头有两盏茶,另一个打起帐子,从床上拿起一条白色丝巾,看了一眼,朝吴菊人和紫菀行礼道:“恭喜三老爷三太太,请喝合欢茶。” 吴菊人面无表情地端起来喝了,然后放盘子上。紫菀却想:我还没刷牙呢,喝什么茶,便道:“放下吧。” 那名仆妇依言放下,收了丝巾,两人又行了一个礼,笑嘻嘻的走了。 紫菀刚想这条弄脏了的丝巾怎么到了床上,她们又拿去做什么?猛然间醒悟了过来,羞得满面通红,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枕头朝吴菊人扔去,啐道:“呸!” 吴菊人大笑着接了,放回床上,看见鹦哥和唤茶进来,咳嗽一声,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一眼说:“不早了,辰正三刻了,一会儿岳父的轿子就要来接你,梳洗了吃了早饭好走。” 紫菀看见丫头们进来,不好意思再闹,既然他岔开了,便随口道:“你那只表是什么牌子?”又自言自语道:“辰正三刻是几点?”屈指算数,“哦,九点差一刻。” 吴菊人微微觉得有点奇怪,道:“什么牌子?我可不认识上面的洋文。你要是喜欢,我一会给你一个新的坤表。这个太大,你拿着不好看。”一般人见了西洋玩意,先是好奇,然后拿着玩,从没有人问是什么牌子的。一想也就释然了,“你大哥之珩在西洋,是不是给你带回来过?” 紫菀才知道说漏了嘴,一笑掩饰,让两个丫头给她梳洗穿戴好了。身上是一件樱桃红的衣裙,绣着细小的月白色的缠枝葡萄叶,耳边c一只大拇指那么大的珍珠发钗,后面用了三枚翡翠簪子才别住新梳成的发髻。乔小姐的头发又长又多,滑溜无比,光可鉴人,挽好的发髻也沉甸甸的。 吴菊人坐在一边看她梳妆,看得兴味盎然。 紫菀在镜中看见,又是恼又是恨,又是羞,故意道:“我昨天拿在手里的东西呢?刚才我就该用那个。”一早枕边没有,定是吴菊人来看过她了,又把白绢放在床上,裁纸刀也收走了。要是给刚才两个仆妇发现,可是不得了,怪不得他要让自己噤声。但这事想起实在可气可恼,心想真是万恶的旧封建社会,吃人的礼教,要是那条白绢出了问题,我还不做人了不曾?就为了这个,也要离开这里。 吴菊人知道她问的是那把银柄裁纸刀,又说该用刀来掷他,而不是软绵绵的枕头,笑道:“我收起来了,免得来一出史记列传。” 紫菀知道他说什么史记列传,其实想说的是《刺客列传》,当着两个丫头的面,不好说破。自己也不好和他斗口,知道不是这个无赖的对手,带着三分气恼,说道:“博浪一锥,固是无功,但也吓得秦王胆寒。贼子鼠胆,小惩可也。” 吴菊人听了哈哈大笑,躬身一揖到底说:“受教受教,吴三拜领。” 鹦哥和唤茶虽听不懂紫菀说的是什么,却也看出两个人是在打趣说笑,而姑爷这般好脾气,真是小姐的福气。相视一笑,都感欣慰。 紫菀梳洗好了,正好小梅来说乔家来接新娘三朝回门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吴菊人道:“每人打赏一个银元,送些喜饼,让他们把轿子等在二门。叫厨房摆早饭到这里来,夫人吃了就去。” 小梅应声去了,马上有仆妇送来早饭,两人相对在外间起坐间吃了,用茶嗽了口,吴菊人送到二门,扶紫菀进了轿子,说道:“晚饭前我来接你,”把头探进轿里,用最小的声音问道:“你会回来的吧?” 紫菀想那得看玉璧在不在这里,在这里的话不回来也得回来,如果要还在乔宅,我拿了就走,才不回来。当下点点头不说话,心里有些惆怅,趁左右的人都看不见,伸手摸摸他的脸小声说:“对不起。”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一件事说对不起,是为了万一可能的一去不回?还是带给他的伤害?还是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离愁别绪? 吴菊人只当她是在为昨天打他一耳光的事道歉,摇头不语,握住放在脸上的手,凑到嘴边亲一下,直起腰放下轿帘,对鹦哥和唤茶两个说:“走吧。”又命两个吴家的中年女仆和两个男仆跟着,送进乔家才回来。吴乔两家在一个镇上,慢步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候,但深宅女眷,再出个近门也要跟上一帮子人。 到了乔家,在鹦哥和唤茶的扶持下见过乔伯崦和两位姨娘。紫菀知道这比不得是在吴家,别人都不认识她,怎样行事都不要紧,这些人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行动说话错不得一点。当下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好在之琬平时就是这么个性子,旁人也不觉得有异。见过长辈后,云姨娘让她回自己房去休息,和翠姨娘、鹦哥唤茶把她送回旧居。 紫菀看这个地方四十年丝毫没变,只是更新洁光鲜一些。重回旧居,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两个姨娘离了乔伯崦跟前,有说有笑起来,问长问短,吴家的兄嫂对她可好?姑爷对她可好?两个丫头你说我笑,又比又讲,把早上的笑话说了一遍,引得两个姨娘也笑。云姨娘说:“我早说过吴家没有长辈在,真是最好不过的一门亲家,真是说对了。” 稍时摆上中饭,几碟子精致小菜,还有一小碗长寿面。紫菀觉得自从来了这里就是不停的吃,奇怪的是也没见这里的人胖过,倒是爸爸秋白,有个胖胖的肚皮,看来西洋的食物营养确实是好。 云姨娘倒了一小杯女儿红,道:“今天即是琬儿新娘婚三朝回门,又是二十岁芳辰,双喜临门,我和你翠姨贺你一杯,我们虽然都不吃酒,但这杯还是喝了。” 翠姨娘也向她敬酒。紫菀不敢多说,小口慢慢喝了。心想,我们回来就是为了给外婆庆寿,没想到岁月变换,日子倒是丝毫不差。她甚少喝酒,这一杯酒下去,眼圈和脸颊就微微有些红了。把面吃了半碗,瞌睡上来,神情困顿。她昨晚大半夜没睡,这会儿酒足饭饱,便思睡眠。 云姨娘忙让两个丫头扶她回去睡下,放下帐子,又放下窗上的竹帘子,门上的竹帘子,一屋清幽,正好寻梦。 梦中紫菀飘飘荡荡地离了房间,一路来到乔宅的中堂,堂外堆得满满的花圈,里头是黑压压的人群,个个神情肃穆。璧上挂满了挽联,当中一个大大的“奠”字,两边的挽联写的是“音容宛在,懿德长存”,看落款,文是蒋先生所撰,联是张静江先生所书。而堂中在致词的正是张静老。紫菀虽没见过他,但在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这一见就认出来了。曾听妈妈说外公和南浔张静老是青年时期的朋友,看来是真的了。吴镇和南浔甚近,张静老这些年赋闲在家静养,今日亲来致悼,真是难得。那身后棺木中躺着的,就是外婆吧。她飘过去弯腰探视,棺中人小小一张素容,满头银丝,盖着一张薄被,合掌放在胸前,手下是一枚玉璧。 她一见这枚玉璧,不免心惊。再看左边,爸爸妈妈都在,穿着黑衣,袖上戴着青纱,妈妈鬓边镶着一朵白绒花,两人都在拭泪。紫菀叫道:“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想死你们了。”但两人却似乎没听见。紫菀心头一沉,再看旁边站着的一人,穿着妈妈的黑色旗袍,剪着童花头,神情呆滞,不是自己是谁?身后站着夏阳扶着她,两人看似亲密无间。紫菀想我在这里,怎么还有一个我也在这里,忽然那个紫菀抬起头来,透过虚空看见了自己,眼睛一亮,张口说着什么,却是听不见。 紫菀摇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个紫菀急了,张嘴又说了一串话。紫菀看看那后头的夏阳,垂首静默,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手却搁在那个紫菀的腰间。不觉冷笑,道:“好,这么快你就把我忘了。”又冲着秋白吴霜叫爸爸妈妈,他们也是毫无回应。紫菀心冷之极,道:“真的是两个世界了吗?是谁在我的身体里面,假扮我?抢走我的爸爸妈妈和表哥?你们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叫我宝贝达令,怎么我的魂灵儿不见了你们都没发觉?由得别人冒充我?”还想逗留,与父母讲话,魂儿却不听,径自飘荡开去,离了灵堂。 紫菀哭道:“别让我走,让我留下,我要妈妈。”哭着说着,从梦中醒来,半晌才知道是梦。但她心知那不是梦。外婆确实是死了,就在那天,倒在自己的脚下死去,爹爹妈妈请张静老来主持了哀思追悼。顶可气是夏阳,平时总说怎么怎么爱自己,自己的魂灵离开了,他竟会没发现?还和别人卿卿我我?那个抢了自己的生活的人是谁? 该不是外婆乔小姐之琬吧?紫菀这么一想,吓得流下泪来。她从不是个爱掉泪的人,这下是真的又惊又怕又是伤心。被奇怪的命运抛在了过去,一直那么疼爱她的亲人竟都没注意到,怎不让她心酸。她用手背抹去眼泪,但不听话的眼泪抹了还有,抹了还有,只好在床上寻摸手帕。手摸到枕头底下,像是有件东西,拿出来一看,正是她昨天找了一天的那枚玉璧,外头包着一张半新的手帕。她用手帕擦着眼泪,抱着玉璧痛哭起来。 第三十一章 却扇 第三十一章 却扇 她正哭得伤心,外头唤茶说道:“姑爷来了,小姐在屋里睡午觉呢。”打起帘子,让吴菊人进来,说道:“小姐,姑爷来接你来了。” 紫菀“唔”了一声,把玉璧塞进枕头底下,翻身朝里装睡。 吴菊人听得这一声“唔”,鼻音重浊,像是带着哭音,不放心起来,撩开帐子坐在床沿上,让帐子仍旧垂下,海棠色的帐子把两人隔在一个小空间里,一时春意四起。想起上次进这个房间,帐中人也是这般在午睡,自己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使出了泼皮无赖的招数,偷了她的画,要挟她的父亲把她嫁给自己,今日果然达到了目的。这么一想,心里一阵得意,嘴角便有了笑容,伸手去扳她的肩头,让她转过身来。 紫菀满面泪痕地转身看着他,见他脸上居然带着笑容,心里又气上来。 吴菊人先是一惊,忽又一笑。他笑的是上次来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人,被当成贼打,这次却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堂堂正正的坐在床边,名正言顺地触碰佳人。至于佳人为什么哭,那真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看着她哭,可以逗得她笑。想到这里,又笑了一下。 紫菀看他一笑再笑,急怒攻心,半仰起上身,朝着他搁在自己肩头的小臂一口咬下。吴菊人吓了一跳,却不避不躲,任她重重咬落,扬着眉毛看着她。紫菀咬得牙根都紧了,才松了口,重又躺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心里愧疚上来,却嘴硬不肯道歉,拿手帕盖住了眼睛。 吴菊人看着枕上的人青丝散发,手帕底下一张樱桃小口微微轻颤,不觉情动,俯下身去轻轻吻住,慢慢加重三分力道,见她没有异意,又把嘴滑到她耳边,轻声道:“跟我回去吧。” 紫菀霎时间觉得天旋地转,神智不清。既提不起劲来把他推开,也不想把他推开,心想就这样也很好,很好……脸上像火一样的烧了起来,红晕直升到耳朵边。 吴菊人觉出异样来,微直上身离她有一臂远,拿掉她脸上的手帕,看她一脸的娇羞难当,不觉沉醉难醒。他此前在心中幻想了好几百遍的温婉少女,骨子里却是个娇憨活泼、敢爱敢恨的率性女子。时日尚短未知他事如何,这闺房之中必定不会寂寞无聊,却是一定的。有心想要缠绵一番,顾忌着这是大白天,又是在岳父家中,将心中那份激情强行按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今天得了个好东西,回去给你看。” 紫菀巴不得他不提这个,让红晕退去,兀自嘴硬道:“我不要看。”却又撩起他袖子,去看他小臂上的齿印,好在是隔着衣裳咬的,没有出血,只有一圈低陷下去的牙印。心中过意不去,拿起手帕把那个牙印包扎起来,再放下衣袖。眼前这个吴三,要当他是外公,那是万万不可能,一是他年轻爱玩会胡闹,和她很对脾气;二是她本来就不认得外公,因此日夜相对也没什么不自在。但真要拿他当丈夫,却又从心底有所顾忌,到底该怎样才好,真是难煞了她。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有一分赌气,爸爸妈妈和夏阳根本没发现他们那么宠爱的小黛西变了个人都不知道吗?可见你们都不在乎我,你们不在乎,有人在乎。这个人又会说,又会笑,又会哄人。心思转到这里,脸上又是一红,别转了脸不敢看他,起身下床找鞋。 吴菊人笑着起来,替她挂起海棠春帐,到门口叫了唤茶,与她打水洗脸拢头发。鹦哥进来道:“老爷说留小姐和姑爷在家里吃了晚饭才走,已经在花园摆下了。还让九娘和冒先生扮上了相,要替小姐祝寿唱戏。”说到冒先生,口气都变软了。 紫菀听了,知道吴菊人和曾外祖父不大合得来,回头问道:“你去吗?” 吴菊人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道:“岳父留饭,当然要去,何况是你的生辰。这两天过得稀里糊涂,我倒忘了这桩事,不然早上就叫厨房准备长寿面了。” 紫菀道:“吃一天面,我可受不了。中午就是吃的面。”两人说起庆寿吃面的,俨然是一对居家过日子的夫妻。 重新匀过了脸,拢好了头发,两人跟着鹦哥到了花园。天近黄昏,时近初夏,花园池塘里荷香微风,甚是宜人。池边摆了一桌酒席,乔伯崦和两位姨娘已经在了,吴菊人忙过去请安行礼,各分主宾坐下。三杯过后,乔伯崦示意开戏,琴十九起琴,一生一旦上了台,扮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唱的是《长生殿。密誓》一折。 乔伯崦点头道:“九娘有心,挑了这一出,我当她会唱庆寿戏呢。” 云姨娘道:“今日虽说是为琬儿庆寿,实则是贺她新婚。还是姑娘家知道姑娘家的心思,那锣鼓锵锵的庆寿,那里比得上这出戏寓意高深。” 吴菊人谢道:“岳父推爱,小婿感恩不尽。还要再谢两位姨娘平日里对宛玉的照拂,小婿敬岳父和两位姨娘一杯。” 四人把酒喝了,乔伯崦道:“你知道我是爱屋及乌就好。听戏。” 紫菀听了一愕,随即发笑。看吴菊人倒是闲闲的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两位姨娘面露不悦,却又不好说。看来乔伯崦不喜欢吴菊人,竟是真的了。 想来也是,吴菊人这样一个泼皮无赖似的人物,为得到人家姑娘,竟然做出翻墙越户这样说不出口的事来,如何入得了乔伯崦这样清心静养的高人逸士之眼。若不是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肯将女儿下嫁这种人的。话说回来,吴菊人要不是这样棋行险着,拼死一博,要想得到乔小姐为妻,除非下辈子了。他来这一出求亲记,和《西厢记》里的张生跳粉墙有异曲同工之妙。紫菀要见了乔伯崦,才能明白吴菊人的苦衷。她本来就觉得他的行为十分的罗曼蒂克,这会儿竟生出些敬意来了。这样想着,眼光自然从戏台上飘到了身边的吴菊人身上。 吴菊人一心一意都在紫菀身上,察觉到她的注视,偷偷从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紫菀怕惊动别人,不敢挣扎,只好任他握着,眼睛重又回到台上。 戏台上那杨玉环唱道: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暝。 唐明皇唱道:休心虑,免泪零,怕移时,有变更。做酥儿拌蜜胶粘定,总不离须臾顷。 两人合道: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得形和影。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徒觉夜凉生。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唐明皇下揖,杨贵妃回拜,念白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众人听罢道好。吴菊人放下紫菀的手过去敬酒,谢过诸人高谊,为他新婚贺喜,特地唱这出情意绵绵的戏。冒聘芳和沈九娘谦逊几句,下去换衣下妆。琴十九和他是旧识,不免多聊两句。吴菊人悄声问道:“十九兄,此地尚可否?” 琴十九微笑道:“很好。我已年过四十,难道要在戏班c琴至死?其中凄凉滋味,不是我辈中人,不得知也。此间东翁情意高古,礼贤下士,以家人待我。何况……”看着换了家常衣服的沈九娘出来,低语道:“此间乐,不思蜀。” 吴菊人随他目光看去,落在了在向紫菀道喜的沈九娘身上,心下了然,笑道:“如此,恭喜十九兄了。” 琴十九摇头道:“此言尚早,还不知佳人作何想。” 吴菊人深知两情相悦方是好的道理,也不多说,道:“少时还请十九兄为我助琴。” 琴十九道:“当然。” 吴菊人道:“可有竹笛?” 琴十九将琴盒内一支笛子送上,吴菊人袖了回席。 紫菀虽然没听过这出戏,却知道这个故事。李杨二人七夕盟誓,是两人吵架之后,杨玉环回家,李隆基去接,两人在长生殿发下誓言,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却被白乐天写进诗里,传之后世。想起今日之事和戏里像到七八分,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 吴菊人敬酒回来,看她神情扭捏,想到自己又是挨耳光又是被刀吓又是遭牙咬,新婚两天诸般滋味尝尽,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会有这样的举动?忍不住暗自好笑。说道:“难得岳父高兴,小婿斗胆献丑,愿以清笛一曲,以酬盛情。” 乔伯崦双眉一挑,道:“哦?你会吹笛?倒要领教一番。” 吴菊人从袖中抽出笛子,说句“献丑了”,举笛就口吹了起来。只听得笛声清亮,高入云霄,曲调轻快活泼,就像漫步山林田野,一边是采茶调起,一边是渔歌相答,听得人心情欢愉。一曲终了,笛音飞入林篁。吴菊人抱笛一揖入座。 乔伯崦大喜,道:“没想到你吹得一手好笛呀,跟谁学的?” 吴菊人道:“没跟谁学,小时候顽皮,常在乡间游玩,和村中牧童学得一二,野调村歌,有污清听。” 乔伯崦道:“不然。音律一道,发乎内心。高洁者自高洁,低俗者自低俗。强求不来,掩饰不去。不然高山流水,樵夫何以成知音?子期死,伯牙何以摔琴?你有如此笛音,可见心中霁月风光,不是寻常俗物,正是我辈性情中人。以前是我错看于你,今日陪罪。来,去把那坛真正二十年的女儿红拿来,我要与贤婿欢会痛饮。” 云姨娘忙命人取了酒来,勘满杯子。那酒色如蜂蜜,香气扑鼻。乔伯崦道:“这酒是琬儿出生那年酿的,‘女儿红’嘛,就该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喝。我以前不喜欢你,就没舍得拿出来。来来来,咱们翁婿两个饮了这杯,尽释前嫌。”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朝吴菊人一饮而尽。 吴菊人忙起身谢罪,连说不敢,也一口喝下。 吴伯崦叫人为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等人安了席,也替他们满上这二十年的女儿红,道:“琬儿去敬十九、聘芳一杯,他们为你特地赶排了这出戏。你已是出了嫁的女儿,见见外人不妨的。” 紫菀心道:规矩真大。也不多话,低头与他们敬酒。那两人起身谢过,一口喝了。 乔伯崦又指着吴菊人道:“琬儿,有此佳婿,一生无忧,你也敬他一杯吧。老父无意中为你觅得佳婿,深感满意。” 紫菀本来有些怕这个曾外祖父,听了这番话,倒心生亲近,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很有意思。依言举起面前酒杯,向吴菊人敬上。 吴菊人心中大喜,没想到小小一支笛曲,替他赢得了岳父的欢心。和紫菀对饮喝了,又替乔伯崦斟上,道:“岳父肯将令嫒下嫁,小婿感激不尽,今日又得岳父青眼,喜出望外,再谢岳父成全。”便要跪下磕头。 乔伯崦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要想谢,就再吹一曲吧。来,喝了这杯,琬儿,你也喝。” 紫菀偷笑不已,喝了半杯。吴菊人笑道:“岳父之命,敢不遵从。”把紫菀喝剩的酒喝了,站起身来,边走边吹,琴十九听了一回,c琴相和。刚才的笛子是村郊田野,这一回就是春山林涧,琴似流水,笛拟莺啼,空山人寂,花开自落。 沈九娘听得入迷,离座唱道:“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唱的是一首南朝乐府的子夜歌,此歌有春夏秋冬四曲,诉尽男女相思相慕之情,极至缱绻。 吴菊人听她唱这首古曲贺他新婚,开心之极,便随着她的歌声再吹两遍。前面是以歌和曲,这下是吹曲伴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沈九娘唱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琴十九。琴十九回以一笑,两下里就此意转情迷。 乔伯崦以筷击杯,赞道:“好,和得真好。以后你常来,跟他们一块研研曲子,我这个小班当能增色不少。这支笛子是乾隆朝的制笛名家杜细辛用湘中d庭湖里的君山上的湘妃竹制的,就送给你吧。要早知道你喜欢音律,琬儿的嫁妆里我就加一套丝竹箫笛进去了。呵呵,呵呵。” 吴菊人再谢,对乔伯崦一点点怨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合了他的脾气秉性的人,他可以如此至诚相待,真是如他所说,是个性情中人。怪不得琴十九来了两个月就说他好,而沈九娘一住就是三十年。 翁婿两人再喝几杯,眼见暮色四合,人脸模糊,对面难辨,才罢宴告辞。 紫菀坐在轿子里,摩挲着玉璧,脸上热热的,知道是喝多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这酒入口香甜,尝上去似平时吃的甜酒酿,后劲却足。她本不善饮,年节时最多喝过一两口洋葡萄酒,今日连尽几杯陈年老酒,便觉头重脚轻,身软无力。 轿旁吴菊人拿着竹笛也走得踉踉跄跄,脸上意兴飞扬,嘴上哼着刚才的调子:“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抬头看月,此夜为五月十八,月尚圆明,清辉洒地。走在悄无人声的青石板路上,真如身在莲塘一般。 回到家里,吴菊人喝了两杯热茶醒醒酒,拉了紫菀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小时候漫游山野,折竹制笛,如何快乐,今天又是如何志得意满,取下手臂上的手帕,把牙印递给她看,说道:“宛玉,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今日你我d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 紫菀羞可不抑,撒手便走。吴菊人趁着酒兴,拦住拜道:“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宛玉小姐,可解吴三之请?”就势把紫菀挽在臂弯里,将她头上的一枚枚发簪钗笄拔下,挑开青缎般的长发,握在掌中,滑不溜手。满满抓了一把,紫菀待要挣开,长发被他缠在指间,又哪里脱得了身?一时两个身体之间,是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乌发青丝,缠在衣服上,绕在钮头上,沾在面颊上。 吴菊人笑着拔开她脸上的发丝,低语道:“走到哪里去?”双臂紧紧箍在她腰间,让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张樱桃小口被吻个严严实实。 紫菀被他纠缠得浑身无力,兼之醉意朦胧,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余念去想别的,一颗心被男欢女爱的歌谣诱得情思昏昏,意态倦倦,媚眼如丝,弱不胜情。绣帷深处,罗带轻分。耳边若有若无的,响起沈九娘的歌声: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第三十二章 试题 第三十二章 试题 第三十二章(上) 试题 夜里下过一场雨,早上天还阴着,窗纱又是糊的喜庆的玫瑰色覆云绡,房间被映得昏昏暗暗。红烛燃烬后,烛芯里的真腊沉香散发出来,更是意消骨融,情态缠绵。藕色的罗帐上一朵朵丝线绣成的花上,闪着幽幽的光泽。紫菀眼睛看着帐帘上指甲盖大的d,透过那一点小d,看得见吴菊人在打开一扇窗户。 窗户开处,雨后潮湿的气息扑进室内,紫菀躲在帐里被中都感觉到了。湿漉漉的,就像她百味杂陈的心思,还有欲哭还抑的眼泪。吴菊人挂好窗户上的铜搭扣,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道:“宛玉,雨停了。” 没有听见回答。吴菊人回到床边,撩开帐子来看紫菀。紫菀闭上眼睛装睡,不敢看他。吴菊人看她眼睑微微眨动,知道她已醒了,低笑道:“不起来吗?要是躲着不起床,赖到中午,就更不好意思见人了。” 紫菀听得好笑,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处境,心里一阵发慌,轻轻地偷着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虽轻,还是被吴菊人察觉了,矮身坐在床边,问道:“怎么了?不开心吗?是舍不得家里,还是因为别的?” 他这样小心体贴,紫菀再发愁,也不好意思表露,只得道:“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你快出去吧,省得家里人笑话。”仍然闭着眼睛,还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半边脸。 吴菊人想她怕是不好意思,便由得她去,反正家里也没有长辈,兄嫂也都走了,家里就他们两个,自己高兴怎么宠新妇也没人说三道四。出去对鹦哥和唤茶道:“昨晚你家小姐喝多了酒,这个时候都没醒过酒来,你们别去打扰她,等她叫你们了,你们再进去吧。”两人答应了,打了水来在外间服侍他梳洗了,又摆了早饭吃了,到前宅去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仍就进到里头去。 紫菀已经坐了起来,靠着枕头坐着,捞起帐帘放在手心里,摸着那个被烛火烫出的小d,蹙着眉,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见吴菊人进来,轻声唤道:“三哥。” 吴菊人听了心头一喜,过去坐下,歪着头看她。 紫菀别过脸去,说道:“你排行第三,我叫你三哥可好?” 吴菊人笑意满溢,抓过她的手握在掌中 ,道:“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难为你想出这么好的称呼,比我想的更好一百倍。朋友间叫表字,夫妻间是该更深一层。不过宛玉小姐的字又不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叫过。宛玉,宛若珠玉。” 紫菀忍泪强笑道:“我不是宛玉,我是一朵小雏菊花。我要不是宛玉呢,你又会怎能?” 吴菊人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道:“是花是玉都不要紧,至要紧是你。” 紫菀疑惑起来,想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做这些糊里糊涂的事?忍不住问道:“我是谁?你说至要紧是我,这个‘我’又是哪一个?你从没见过我,怎么就知道我就是我?”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画,又道:“你喜欢的是画上的女子,可画儿是画儿,和真人就没有差别吗?要是真人和画儿上的人根本是两个人呢?” 吴菊人呆呆地答不上来。他读书不多,像“我是谁”这样困扰了先哲两千年的问题,不是他能答得上的。新婚的妻子忽然问出这样的话,让他自惭形秽。乔家小姐是书香画卷薰陶养大的娇女,说的话深奥难懂,他丝毫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她说话的语气,里面没有自得夸耀之意,有的只是思索困惑。这样的困惑该是新嫁娘有的吗?他看着她的脸。那张脸上眉眼娟秀,鼻挺翼薄,小嘴樱唇,便如画中人一样美丽。再看她的眼睛,眼神有些凄苦,还有一丝倔强,盯着自己的眸子惶惑游移,像是有许多的不安藏在里面。吴菊人看了,答非所问地说:“宛玉,可是我不够好,让你放不下心来?” 紫菀摇头道:“不是,你很好很好。”轻轻靠上去,把头枕在他肩头,低声道:“天意莫测,我又能怎么办?”一语未了,眼泪就一滴一滴掉在吴菊人的肩头,顺着背后丝滑的绸衫,落到水红色的苎麻被上,晕开来,变成一朵雏菊花。昨夜还可以推说是喝多了酒,醉后失误,那这会儿呢?紫菀问自己,我可真是糊涂了。“吴三少爷,宛玉怕不是你想的那个乔家小姐,你怕是要失望了。” 紫菀是在父母怀里娇养大的花朵,从没离开过一步,这一下莫名其妙地来到过去古老的年代,乔家还是乔家,吴家也是吴家人住着,她几天前才来过,回去的路却没有了。从乔家到吴家,不过几百步,她却一步跨过了几十年,这比她去美国读书还要遥远。若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人事,也好过是如今这样的境况。可天意偏偏让她成了吴三少爷吴菊人的“宛玉”,他那一腔至诚至热的疼爱,令她明知这份爱是一堆火,要烧得她忧心不宁、恐惧难安,仍是忍不住要像飞蛾扑火一样舍身飞扑过去。倘若不去靠着他,又让她能去靠谁?虽然心如刀割,r如炭炙,血管里的血奔流,就要胀破皮肤喷涌而出,也不能不依靠上去。靠上去的是温暖的胸膛,轻柔的抚爱,贴心的话语,但却痛得她想大喊大叫,痛得五内俱焚。流出的,只有滚烫的泪。会不会有一天泪也流完了,只能啼血了。 吴菊人不知道她已肝肠寸断,只是轻轻搂住她,一手把一把青丝拔到肩前,另一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纤薄的背脊。掌下的脊背弱肌瘦骨,海棠红的轻衫下隐隐显出些肤色,腻细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心上,引逗得他神思荡漾。低头去吻她露在无领襟衫外一点白腻的后颈,道:“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我没有失望,只有欢喜。你在大哥说出那些不中听话时那样看我,像似我能替你担起一切,就让我欢喜得不认得大哥了。昨晚听戏时你不看着戏台上的唐明皇杨贵妃,只是那样看着我,像似我就是唐明皇,也让我欢喜得不得了。你怎么做怎么说都不要紧,只要你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你的天,我就欢喜得忘乎所以了。” 紫菀听他吐露真情,也是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欢喜过后,迷惘又袭上心头。这样的欢喜,是她该拥有的吗?这难道不是错误的吗?但她的来到本身就是个错误,错上加错,难道是她的错? 吴菊人半晌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担心地问道:“你不喜欢?可是我让你失望?” 紫菀不答,只是靠得更紧些。吴菊人感觉到了她的依恋,笑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回答。”紫菀喃喃地道:“吴菊人,吴三少爷,三哥。”三哥,我但愿你只是三哥,什么都不是,甚至不是吴菊人。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玉璧,照了照,玉璧只是玉璧,照不出影子来。她怀疑地翻来翻去看了看,为什么那天她能在玉璧里看见人影呢? 吴菊人听了失笑,也学着她的口气说:“乔之琬,乔小姐,宛玉。” 紫菀放下玉璧,心想,我不是宛玉呀。我不是乔家的小姐,不是之琬。我是一朵小紫菀花儿。这么想着,挪开靠在吴菊人肩头的身子,慢慢滑下去躺好,背朝着外面,说道:“我不想起来,”紫菀想,我只想睡死过去,也许睡一觉,一切都已恢复了正常。“我想睡觉,”紫菀想,这样我就不用面对这一切烦心的事,“你一定不喜欢这样的懒人。”紫菀想,这样最好。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也没这么为难。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回去了,我不要和你纠缠不清。 吴菊人却不着恼,反倒替她把被子盖好,道:“不想起来就不起来,你和我在一起,想怎么样都行。不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去。我这里的厨子虽然没有你家的好,但也不差了。尤其是一碗烩双春,是别家没有的。” 这样的体贴,紫菀怕自己消受不起,打起精神问道:“我只听说过烧双冬,烩双春又是什么?” 吴菊人道:“烧双冬是冬菇加冬笋,烩双春是春笋加春豆,竹笋烩蚕豆,用j油,比用素油荤油更香更滑。” 紫菀道:“那有没有炒双夏,煮双秋?煎四季?炖十二月,熬三百六十天?”一日就是三秋,一夜就是一年。紫菀觉得自己才来了三天,心却被煎熬得像过了三百六十六天,是闰年,比常年还要再多一天。 吴菊人呵呵笑道:“你要想要,就一定有。让我来想。”脱下鞋子也上了床,靠着床头坐着,捞起一把发丝来,“炒双夏,可以用荷叶梗刨去皮切成丁,再加藕丁来炒,出锅前撒一把荷花瓣丝,粉红翠绿配上藕合色,一定不错。煮双秋嘛,南瓜加芋艿,煮成甜羹,吃的时候舀一勺糖桂花。怎么样?想吃了吗?我都流口水了。” 紫菀被他说得忘了难过,笑道:“错了,荷梗藕丁加花瓣,这是炒三夏;南瓜芋艿糖桂花,更是煮三秋。我出题,你答错了。还有三题,快想。” 吴菊人伏下身子,看见她脸上盈盈的笑意。这笑意让她的小脸发出光彩,那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原因吧。一早上说了这么多话,只有这时她才是欢喜的。能让她真心欢喜,比赚了多少银子都让他满意。笑着说道:“下面两题太简单了,你是不是怕我读书少,有意出简单的,好放我一马?传说苏小妹d房花烛三难新郎,秦少游要靠大舅哥苏东坡帮忙才能过关。比起你d房之后才出题考新郎的宽松来,那苏小妹是有意刁难了。” 紫菀格的一声笑出来,说道:“人家苏小妹是苏大学问的妹妹,出的题当然刁钻。我是个笨丫头,出不来高深的。不过你还没回答呢,谁知你会不会又错了?再错我可不依,我要亲自做先生,拿尺子打手心了。” 吴菊人把手掌摊在她面前道:“这下你可打不着了。我先来一条干煎鯚花鱼,再来一锅老母j汤。” 紫菀伸出两根手指假作是尺子,在他掌上比了比,道:“不明白,为什么?” 吴菊人弯起指头,把她的手指攥在手心,笑道:“哪条鱼不长个春夏秋冬才能长大到能吃?老母j不等上三四年能叫老母j?干煎鯚花鱼就是煎四季,熬j汤就是熬三百六十天。” 紫菀笑说:“多了。还有炖十二月呢?” 吴菊人把她抱在怀里,贴着耳边道:“橄榄百合核桃桂圆莲子茶。十二月的果子都有,这个总没错吧?” 紫菀心头一跳,啐道:“错,那才五样果子,加上茶才六样,还少一半。再说茶是泡的,不是炖的。” 吴菊人搂紧她轻笑,道:“对错都由你说了算,说了这么多,饿了没有?起来吃点东西吧,你太瘦了。”抬起她的手臂,宽大的袖子滑下,露出细细的胳膊,雪白的腻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不免怜惜地道:“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绣活绣得太累了?我听说九娘的戏服都是你绣的,那么细致的花儿,要花多少工夫?你嫁过来,就不用这么劳累了,想做再做,就当是闲时消遣好了。” 紫菀看着这陌生的手臂,刚刚好转的心情又灰暗了下来。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如同孩子般的阴晴翻覆,明知不该冲着吴菊人发怒,但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这些欢愉都是偷来的。吴三少爷越可亲,自己的罪孽就加深一重。又听吴菊人说起绣花的事来,那些精妙绝伦的花儿她绣不出,她是一个走错了 第 13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罪孽就加深一重。又听吴菊人说起绣花的事来,那些精妙绝伦的花儿她绣不出,她是一个走错了路、迷了途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茫然无知。一时悲愤难抒,赌气道:“从今以后,我都不会拿针。” 吴菊人听出她气不顺,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忙抬起身来看她,看见她眉眼里都是乖戾之气,心想她怕是做绣工做了这么多年,早就厌了,因是父亲的要求,不好不做。虽说早些时候自己是为她的绣品才动了心,也曾想过要用她的绣品图利,但如今自她过门,她的喜怒哀乐,却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想拿针,便不拿就是。内心深为当初的想法汗颜,当下应承道:“好,不拿。做那些事伤神伤眼睛,你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开心就好了。” 紫菀心里叹息,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定是吴菊人呢?他这么曲意迎合,实在不好意思再使性子,推推他道:“我要起来了。” 吴菊人扶她坐起,道:“我让唤茶进来。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叫他们做。” 紫菀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我喝醉了吗?我要三分人心醒酒汤。” 吴菊人一笑,道:“没问题,马上就来。”叫了唤茶鹦哥进来替她梳洗,自己去厨房安排醒酒汤,做好了亲自端到紫菀面前,揭开盖子,笑道:“三分人心醒酒汤来了。这道题一定不会再错,要是再错,你就挖出我的心来炖一盅。” 紫菀转头一笑,朝碗里看看,一碗r白色的浓汤,也看不出什么来,闻上去有点杏仁的香气。拿起勺子尝一口,品味道:“杏仁?莲芯?甜酒酿?三样东西算三分,杏仁的仁,莲芯的芯?仁芯?” 吴菊人点头笑道:“不敢多加一样。杏仁捣成浆,莲子压碎,熬浓稠了,加甜酒酿煮滚。微酸带甜,正好醒酒。”又低声笑道:“你这碗醒酒汤要得好,正好圆了我撒的谎,你也有面子出来见人。” 紫菀掩口而笑,吃了半碗,推到他面前道:“费心了,你也来点?” 吴菊人接过来吃个干干净净,才道:“考得如意了没有?还有没有试题?” 紫菀本来拿了手帕在擦嘴,听他问,便用手帕遮了脸笑,笑够了道:“一天三道试题,慢慢想。” 吴菊人哈哈一笑,道:“求之不得。”说完意犹未尽,又加一句道:“辗转反侧。” 紫菀笑不可抑,一时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两人在里间窗下低声说笑,外头院子里传来鹦哥的说话声,鹦哥道:“小梅姐姐,过来有事?来坐。” 听小梅笑着说道:“没事,就是想过来找姐姐说话。这里主人家少,事也少,我和小梅两个成天闲得发慌,好容易等到三老爷要娶夫人了,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两位夫人把我们差着忙了一两个月。这一闲下来,又不知做什么好了。唤茶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唤茶道:“给我家小姐拣燕窝。小姐身子弱,别的大热大燥的药都经不起,还是吃燕窝好。我和鹦哥,在家时除了服侍小姐,就是拣燕窝了。” 小梅道:“喔,这个就是燕窝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呢。我家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吃这些,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这上面这么多绒毛,拣到什么时候去?快跟绣花一样了。听说三太太的绣品是全镇最好的,真想看一看。” 鹦哥道:“岂止是全镇,杭州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来我家那些名角名票们,看了九娘的绣衣谁不看直了眼?有去过皇宫里的名旦来,说宫里的戏服也不如九娘的呢。” 小梅道:“你家真热闹,又是唱戏又是客人,我家就冷清了。听厨房买菜的老王说,他成天都见菜贩们把一筐筐的菜啦鱼啦往乔家送,有时看见有顶新鲜的鲥鱼,刚说要买,人家就说是乔家早就订下啦。鹦哥姐姐,下次你和三太太再回门,也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看看沈九娘听听戏。” 鹦哥道:“好啊,到时我来叫你。我家小姐顶好说话,什么事跟她一说,没有不行的。” 唤茶笑道:“一说去别院,你就骨头轻。冒先生等在那里的,你不用急。要说我家小姐,心肠没第二个人有这么好,别人没说的,她都想到了,鹦哥跟冒先生,要不是小姐跟翠姨说了,还不知这两人会耽搁到什么时候去。” 小梅道:“三太太人长得真好看。”又低声问:“三太太呢?听说昨天喝多了酒,还没醒吗?” 唤茶道:“可不是。我家小姐很少喝酒的,昨夜老爷高兴,让她多喝了几杯。是二十年的陈绍,不醉才怪。姑爷也醉了,回来的路上,走也走不稳,就像是在唱《吕d宾醉过d庭湖》。” 小梅咯咯笑道:“唤茶姐姐,和你们说话真好玩,你们会唱吗?” 唤茶道:“鹦哥会唱,你让她唱。” 小梅便央求道:“鹦哥姐姐,唱一段吧。” 鹦哥道:“好,咱们小声些唱,别吵醒小姐。”停一停,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暄,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吴菊人听了赞道:“这个丫头唱得不错。她唱的是你吧?”看一眼紫菀。紫菀穿的正是一身茜红的衣裙,上头绣着玉簪花,真个是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一般。 紫菀白他一眼道:“不是。”又道:“你的丫头真没规矩。” 吴菊人道:“是。没有主母去管她们,是有些无法无天。她们也就怕我大嫂,还有就是七叔公。七叔公这几年也老了,管家就管不过来,哪有精神理她们,她们更是没个惧怕。你来了,正好管管她们。” 紫菀嗔道:“胡说,姑娘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多好,管她们做什么?” 吴菊人听了诧异地看她一眼,道:“这样的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看着紫菀,眼里都是惊奇和爱慕。这样的女子,是天上才有的吧? 紫菀本来听丫头们说话唱戏听得有趣,一时把自己的烦恼忘了,忽然看他一脸的柔情,心中一荡,随即满腔的愁闷重又泛了上来。 …………………………………………………… 第三十二章(下) 梅雨 入夏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来临,雨点一时大一时小,大则如撒豆屋顶,小则如织纱窗前,总没个晴的时候。老屋的青砖粉墙上霉斑点点,人也被这雨下得意气消沉。 紫菀长日无事,不是拿着玉璧发呆,就是在窗下临贴。她虽然上的是西式学堂,但受夏阳的影响,从小习字,已经很有些功底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小镇,女人们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针线,既不能上街看戏看电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厅,活活要闷死紫菀了。 一日闲极无聊,想起箱子里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间的起坐间里放了一张大书案,笔墨纸砚都摆出来,书案上铺了羊毛毡子,取了一叠皮宣,随手捡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钟可大的《灵飞经》来写。乔伯崦陪嫁的东西都是上好的,细管的鼠须湖笔写小楷再好不过,紫菀写着经文,把思绪从自己身上抽离出来,细细揣摩点画勾捺,以消白昼。只有沉浸专注在一件事中,才不会胡思乱想。 吴菊人曾问过她要不要开始管家,把钥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发看着他,吓得他忙收了,随她自寻解闷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讳丹容,丹锦绯罗,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阳,回降我卢,授我丹章,通灵致真,变化万方,玉女翼真,五帝齐双,驾乘朱凤,游戏太空,永保五灵,日月齐光。” 后世人评《灵飞经》,说它“如新莺歌白啭之声”,又说“最为精劲,为世所重”,向被视作小楷第一范本。紫菀习贴《灵飞经》已有多年,最喜写这一段,边写边诵。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辄押韵,有汉赋之华彩,却无其堆砌,读来喜气洋洋,心境平和。 吴菊人这个时候正忙,这是收春茧的时节,要备下大笔资金付给茧农,还要把收上来的茧子分出等级,送进烘房烘干,否则蛹出茧破,血本无归。烘干后马上要运到缫丝房缫丝,又是梅雨季节,更要小心。虽然用的伙计都是跟随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细,事必躬亲,不容出一点差错。每天在昌吉行的帐房堆栈烘房缫房里忙完了生意,回到家里,看到在窗下临贴的紫菀抬起头来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换衣服洗脸,坐下喝口茶,有时接过紫菀手中的笔来写两个字,两人说笑几句,吃了晚饭,寻些事来消磨一回,吹灯熄蜡安歇。吴菊人固然觉得心意畅满,却发现紫菀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哀伤,刚过门时还鲜灵活泼的一个人,不到半个月就郁郁寡欢了。有时中午回来,便见她手抚一枚玉璧,沉思不语,默然静坐。问她,先是不答,再问,则拂袖而走。 吴菊人劝道:“这玄璧虽是难得,但不吉利。汉时人以此覆棺,愿灵魂早日飞升。你日夜把玩这样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于你无益。” 紫菀要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这玉壁大有来历,果然玄机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吴菊人拿出一方寿山石芙蓉冻给她,道:“这个是我前日刚得的,送你刻枚闲章可好?” 紫菀拿着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里却殊无暖意,说道:“三哥,随你刻吧,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吴菊人在纸上用小篆写了“宛玉”二字,再把两个墨迹未干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说:“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别人看见,也只当是夸这块石头像玉一样的温润细洁,再猜不到是闺阁之物。” 紫菀点头叹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来这么多烦恼?我原只是朵小雏菊花儿,就跟野地里的马兰头一样,哪能和牡丹绣球相比。” 吴菊人听着不对,问道:“宛玉,怎么不高兴了?” 紫菀凄然一笑,摇头道:“没有,和你没关系。”随手一指窗户外头道:“是这个雨下得人心情不好。” 窗外的雨下得紧一阵密一阵,把满庭的绣球花打得东倒西歪,花残叶败,香消色退。紫菀跑到回廊下,道:“花都打坏了,”望着天道:“别下了,求你别下雨了,你把花都打坏了。到时宛玉回来没有花看,怎么办呢?”回屋拿了把油纸伞,撑开来罩在一丛花上,道:“我给你们打伞,我给你们遮雨,我给你留着花。”又到唤茶屋里拿了伞来,撑开搁上花盆上。 唤茶和鹦哥看着她居然给花打伞,都惊住了。 紫菀碎碎叨叨地说:“去多拿几把伞来,把家里的伞都拿来,要是不够,去三老爷行里去拿,他开着洋货行,什么伞没有?要多少伞都有。” 吴菊人跟着她出来,看着她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举动,拉住她问道:“宛玉?” 紫菀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道:“三哥,你喜不喜欢?你不是喜欢这些花儿吗?我帮你照顾它们可好?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把伞一收,又是一院子的好花好朵。三哥,你对宛玉的心思不会白费的,我都替你收着呢,我会还给她的。” 转身冲着黑沉沉的雨雾喊道:“宛玉回来!我把花儿还给你,我把身子还给你,我把三哥还给你……你把妈妈还给我……妈妈,妈妈……”不知不觉间,已是清泪两行。 吴菊人挥手让两个丫头走开,抱着她摇着,急得脸都白了,问道:“宛玉,怎么了?说什么胡话呢?” 紫菀躲避着不敢和他对视,道:“三哥,我做错了一件事,害了你也害了我。我一开始就不该隐瞒,我只是好玩,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我以为拿到了玉璧就能回去,我天天看,天天看,白天黑夜看,睡里梦里看,等你睡着了我偷偷的看……我就是这么来的,怎么就回不去呢?” 吴菊人替她擦干泪,道:“在这里住着不惯,想回家?那就回去看看吧,什么时候去都行,家离得这么近,随时都可以去的。我不会拦着不让你去,那是你住了二十年的家,当然会舍不得了。不用等到天晴,这时要去也可以啊,我陪你去好不好?” 紫菀摇头道:“不是的,你不明白。” 吴菊人吻着她的脸道:“宛玉,我们夫妇至亲至爱,有什么事对我说不妨事的,我虽然愚钝,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去弄明白的。” 紫菀直勾勾地看着他,道:“老天爷放我一个人抛在这个世界,是想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宛玉’?但我怎么能是呢?这不对的……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它可害死我了。” 吴菊人听得害怕,小心问道:“你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判断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也许你认为是错了的事,别人未必认为是错呢?” 紫菀凝视他半晌,煞白了脸道:“我不说,即使要我死,我也不会说。我一个人活受罪就可以了,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受这样的罪呢?”摸着他的脸道:“三哥,对不起。” 挣开吴菊人的双臂,仰面朝天,握拳捂胸,大声喊道:“妈妈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表哥对不起,宛玉对不起……”一步一步走进雨里,转身面对吴菊人道:“三哥对不起。我虽然很喜欢你,但这是不对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蹲下身子,用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哭道:“我那么喜欢你,可叫我怎么好?叫我怎么好?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妈妈,妈妈,你理我一理啊……”眼泪混着雨水,把她淋得湿透。 吴菊人冲进雨里,将她一把揽在胸前,连搂带抱地拖回廊下,连声呼道:“宛玉!宛玉!你是不是病了?”把自己的脸去贴在她的脸上,试试有没有寒热。 紫菀伸臂把他抱紧,号淘大哭道:“三哥,我不是病了,我只是害怕。我要回去,却舍不得你。” 吴菊人看她这么伤心,却不明白是为什么,心痛道:“你回哪里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既然你舍不得我,为什么又要回去呢?” 紫菀摇头,摇得眼泪飞溅,抓住他衣服道:“你不明白的。” 吴菊人大声道:“那你告诉我!” 紫菀怒道:“宁可我死了,也不会告诉你。”掉转头不再看他,咬着牙,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吴菊人不知把她该怎么办才好,看她浑身被雨打得冰冷,只得抱回屋去,脱去湿衣,盖上薄被,然后连人带被一起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暖身。 紫菀惨笑道:“三哥,你这样对我,让我走了怎么忍心。”从被中伸出手臂,摸出枕头下的玉璧,看了又看,翻来翻去地看,那玉璧再无异状,紫菀把玉璧贴在脸上,哭喊道:“带我走啊,带我走,你可真是害死我了。”说着把玉璧扔在床角。 吴菊人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听她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走,虽不明白,但正因为不明白,就更加害怕。看她像是神智不清,眼神散乱,双手抱着她的身子不得空,看着她伸在被子外头雪白的l臂,情急之下,学着紫菀的样子,一口咬在她玉臂雪肌上。紫菀吃痛,安静下来,看着他。吴菊人松口,说道:“你是我的妻子,哪里也不许去。” 紫菀回臂就是一巴掌,颤声道:“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放我走,我恨你一辈子。” 吴菊人挨了一耳光,满不在乎说道:“就算让你恨,我也不会放你走。你当我吴三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我千方百计才娶回来的,这一生这一世你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紫菀伸臂抱住他脖子,哭哭笑笑,道:“三哥,你要不是三哥该有多好?” 吴菊人听她言看她情,也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但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仍是不得要领,看她像是受着什么绝大的困扰,有着什么解不开心结,便道:“那你就别当我是三哥,不就是了?” 紫菀涩涩地一笑,道:“这样就可以吗?” 吴菊人道:“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实则世间许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开不去理会,就乐得个逍遥自在了。你有什么苦恼,不肯告诉我,自己又没法排解,那就忘了它,当它不存在好了。” 紫菀听了,思索半晌,末了却道:“我做不到。”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三哥你陪我睡一会儿可好?” 吴菊人笑道:“这个不消你说得。”放她睡好,自己半躺半靠,把她拥在胸前,下巴搁在她头顶,两人朦胧睡去。 紫菀自那日后,病了些日子。不过是淋雨招了风寒,吃了两剂药发了些汗也就好了。病好之后,越发的沉默。忽然有一天问吴菊人道:“我那块玉呢?怎么我哪里都找不到?” 吴菊人道:“我藏起来了。” 紫菀吃惊,问道:“你藏它做什么?” 吴菊人道:“藏起来,不让你走。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既然你说这块玉璧能带你走,我就不能让它在这里做祟。” 紫菀怔怔地看着他,有一丝欢喜,又有一丝痛苦,最后咬着嘴唇道:“我恨你。” 吴菊人看她脸上忽喜忽忧,眼神闪烁不定,淡淡地道:“随你。”拿出那方芙蓉冻石给她,道:“我已经刻成了印章,送你玩吧。你要是不喜欢,把它砸了扔了,踹上几脚也不要紧。” 紫菀接着,翻过来一看,是用小篆刻的阴文“宛玉”二字,那章成椭圆形,字迹眼熟之至,想了一想,猛想起是在院子里那棵木绣球树的树干上看到过这个图案,而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走到院子里那棵木绣球树边,找到曾经看到有图案的地方,眼下还是空着。 回屋去拿吴菊人刻章的刻刀,被他按住手道:“宛玉,别玩刀子,弄伤了谁都不好。” 紫菀道:“别担心,我不会拿着刀做傻事。”语气甚是平静。吴菊人只得松了手,看她拿了刻刀回到树下,照着印章,在树干上刻了“宛玉”两字,刻完说道:“事情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我不过照着再做一遍。只是不知从前的那个宛玉,是我还是她?”回头对跟过来的吴菊人笑道:“对不起,三哥,又说些让你听不懂的话了。”抚摸着刚刻好的字,自言自语道:“这么清晰的字,四十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四十年后我又在哪里?而这整整四十年,我又是谁呢?宛玉‘宛’玉,是我似她?还是她本就是我?我与她本是一人?” 吴菊人仍是不懂,但坚决地道:“宛玉?你问宛玉是谁?好,我告诉你,宛玉就是你,你就是宛玉。你在娘家时是乔之琬,自从嫁给了我,就和以前没有一点瓜葛。你无名无姓,是我把‘宛玉’这个名字赠给了你,就像我把这方印章赠给了你一样,你自我而生,专为我一人而活,你是我的宛玉。” 紫菀扔下刻刀,投身入他怀里,抱着他亲他的脸,道:“但愿如你所说。也许老天爷这般戏弄我,就是为了成全这一段奇情姻缘?如果老天爷都应允了,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两人在树下相拥相抱,过了良久,吴菊人才道:“你在这里不快乐,我看着也心痛。我们出去散散心可好?你想去什么地方,杭州还是上海?杭州西湖的美景,天下无双,上海有西洋百货,新奇有趣。” 紫菀心情愉快,笑道:“我想去哪里,你都同意?我要出洋,你答不答应?” 吴菊人月余以来方见她展颜一笑,心中欢喜,说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过是为博美人一笑,以前我是不懂得,现下我明白了,真要让一个人高兴,天下诸侯、江山社稷算得了什么?你要出洋,我当然答应。东洋还是西洋?欧洲还是美洲?法兰西好不好?我听说法兰西国的美人艳绝天下,光着膀子露着胸走在街上,早就想亲眼看看了。”说到后来,又回复了他无赖的样子。 紫菀说出洋,本是随口一说,哪知他当真起来,还说早就想看法兰西袒胸露臂的美人,笑得弯了腰,道:“果然是登徒子本色,哪个时候都改不了。我的法语不好,勉强能看得懂菜单,到了法国正好练习练习。唔,去看看巴黎圣母院,凡尔塞小特里阿农宫也不错。” 吴菊人听她话又有些疯魔的意思,不放心地问:“宛玉?你在说些什么?” 紫菀再无顾忌,璨然一笑道:“你就当我是狐仙转世,会些法术好了。我刚说我的法语不好,只看得懂菜单。但我的英文很好,要不要听听?”张口背诵道: !what eyes hath love puty head; which herrespondence with true sight: they he; wherey judgent fled; that censures falsely what they see aright?” 看吴菊人听得目瞪口呆,笑着把这首英文诗试译成诗经的风格,道:“爱无目兮,迷其神兮,亡其见兮,失其思兮。三哥,用威廉。莎士比亚这诗十四行诗来形容我二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你只见到我的好,我只见到你的好,让理智和头脑统统见鬼去。” 第三十三章 纸燕 第三十三章 纸燕 吴菊人说到做着,等春茧事毕,安排好行里的掌柜伙计帐房先生等等诸多事宜,还有看守吴宅的人,亲自押了运丝船去上海,船上同行的是紫菀和唤茶,还有他自己的一个亲随阿陈。鹦哥已经被紫菀送回了乔家,择日出嫁。吴菊人和紫菀拜别了乔伯崦和两位姨娘,坐船先到杭州。 在杭州见了吴苌人夫妇,两人游览了西湖,去灵隐寺烧了香。紫菀上次来杭州,是在37年的春天,当时是和几个女同学来游湖。对紫菀来说,不过是早几个月的事,但却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了。而四十年间西湖并无多大变化,只在北山路一带少了一些西式的洋房别墅。 吴苌人家住横河桥,这一带多旧第宅,是为缙绅较集中的住宅区。人家大多有花园树木,湖石叠山,在杭州这个十丈软红尘中,也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了。但紫菀却从没有来过,她和吴家的亲戚都不认识,来往的都是爸爸那边的。照说上海和杭州这么近,她来杭州也有几次,要是早知道有本家亲戚在,早就过来拜访了。紫菀到了吴苌人家,看着这一处不大不小带花园的宅子,心中实在纳罕。这样的宅子四十年后一定会在,吴苌人的儿女和吴霜是嫡亲的堂兄妹,却始终没有相认过。 吴苌人的大儿子,就是那天对紫菀说“新娘子真漂亮的”那个七岁男孩,名叫吴霈,见了三叔三婶高兴得不得了,整天跟着不离身,吵着要陪他玩。紫菀很少和小孩子游戏,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看见桌上放着他在习字描红的绵纸,想起自己在手工劳作课上的折纸,说:“我给你折个鸟吧。”拿过一张纸来裁成正方形,几次翻折,就做成一只小鸟,拉一拉尾巴,翅膀还会动。 吴霈大叫:“给我给我,还要还要。” 紫菀便又折了一只青蛙,按按后面,青蛙就会往前一跳,乐得吴霈拍手,引得九岁的大女儿吴云,三岁的小弟弟吴霄都围过来,问还有什么。紫菀搜肠刮肚,又折了狗j鼠猴等小动物,两个男孩抢着玩去。 二嫂看了说道:“三妹妹的手就是巧,这些花样是怎么想出来的?我被他们三个整天缠得头疼,烦也烦煞。三妹妹一来,几张纸头就把他们给降服了。” 紫菀笑道:“瞧二嫂说得,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他们也是贪个新鲜,过了这阵也就厌了。”心想学堂里的家政课劳作课有点道理啊,骗骗哄哄小孩子不成问题。中国以前的旧式塾学只学四书五经,把孩子们的玩兴都给关死了,这些游戏玩意儿更是不会教。瞧吴菊人瞪着自己的样子,也像是不会,便道:“我教你一个最简单的。” 拿张纸只三折便折了一个纸飞机,轻轻一掷,纸飞机在空中飘过,一直滑到吴菊人面前,他伸手接过,眼睛里都是惊讶。紫菀对他一笑,又折一个,朝两个男孩飞去。两个男孩跳起来去接,欢呼道:“给我给我!三婶我也要。”紫菀手不停地又折了几只,再一一掷去,吴菊人和吴霈接了又掷回,一时屋子里纸飞机乱飞,眼花缭乱。吴霈叫道:“三婶,这个叫什么?” 紫菀随口诌一个名字道:“纸燕子。” 小吴云拉一拉紫菀,抿嘴笑说:“三婶,我也要。”紫菀看这个小女孩不到十岁,已经有了少女的风姿,便亲了她一下说:“好,你喜欢花儿吧?”拿了一张刚才买的糕点上的粉红色纸,折了一朵百合花,小吴云又去拿了更多的纸来,紫菀便又折喇叭花,用剪刀稍加修剪,就又成了剪秋萝,各种花折了一大堆,又折了一只蝴蝶,最后用两张大纸折了一个花篮,把所有的花都放了进去。吴云捧着花篮,喜笑颜开,学着紫菀,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害羞着跑开去玩。 两个男孩子看了不依,一边一个在她脸上一通乱亲,涂了她一脸的口水。吴霈说:“三婶,我顶喜欢你,你等我长大了,我们两个成亲好不好?”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紫菀忍笑说道:“好。不过你要先问过你三叔,看他同不同意?” 吴菊人捏着一个纸飞机,笑骂道:“吴家又出了个小登徒子,二嫂,你可要管好了,将来说不定就要出乱子了。” 二嫂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去去,一边玩去,看把你三婶的头发和脸都弄脏了。” 吴菊人把纸飞机轻轻拆开,道:“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个,你教我吧。” 紫菀看他一眼,一笑,用纸折了艘两头尖尖翘起的船,说:“这个给你。” 吴菊人开头还学了两步,到后来越来复杂,就放弃了,等她做好,拿了左看右看,说:“怎么做出来的?两头还翘着,这像艘西洋船,和我们的船不一样啊。” 紫菀又折一只平底篷船,放在一起,说:“这个简单,你学这个篷篷船吧。” 吴菊人指着先折的一只尖头船问:“那这个是什么船。” 紫菀先捂嘴笑一声,才说:“强盗船。” 吴菊人“哦”了一声,恍然道:“我说你笑什么,原来是说我是强盗。做个玩意儿都会绕着弯骂人,”扣起拇指食指在她头上弹了一下,说:“给你吃个麻栗子。” 紫菀不理他,却对着二嫂撒娇道:“二嫂,他打人。” 二嫂搂过她的头,替她揉一揉,嘿一声笑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打情骂俏了。和你们一比,你二哥好算呆木头一个,我们年轻时都算白过了。如今三个孩子都有了,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了。二嫂真羡慕你们。” 说得紫菀脸红,走开去和孩子们玩。吴霈拿了一只小小扁扁的洋铁皮盒子,把折纸都放进去,拉了紫菀说:“三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跑到屋角的一扇屏风后面蹲下,在墙角的踢脚板上抠了两下,抠出一个暗藏着的抽屉来,里头有些男孩子玩的弹弓泥丸之类的小东西。吴霈把那个铁皮盒子放进去,再把抽屉关上,把嘴贴在紫菀的耳朵上说:“这个地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不许讲给别人听,好不好?” 紫菀说:“好。”只听吴菊人问道:“你们要个在那后头做什么?”紫菀牵了吴霈的手出来笑着说:“说悄悄话,不告诉你。”低头和吴霈眨一下眼睛,两人捂着嘴偷笑。 在杭州住了几天,吴菊人在二哥的茶庄里收了半船的茶叶,以及檀香扇、精线绫、三梭布、漆纱方巾、剪绒毯等棉制品转去上海。 其时中国对外贸易主要以生丝、丝绸、棉布、茶叶为主。有名的“紫花布”(用紫色棉花纺织成紫色棉布)流行于19世纪法国市民中间,被称为“the ode library”。生丝在1890年以后的几年中,年输出量达10万担上下。而nankeen(南京棉布),畅销于海内外,号称“衣被天下”。 嘉定、太仓、上海境内的农田三分种稻,七分种棉。嘉定一带甚至达到了“棉九稻一”,甚至专种棉花不种稻米的都有。 吴家三兄弟的商业便是以经营这些为主,并且分管一项,各施其职。吴萸人在上海负责和外商打交道,吴苌人在杭州负责收拢汇集打包,吴菊人就在乡间收购生丝布匹茶叶运往杭州。这次吴菊人动了远游之念,便和兄长商议在法国的马赛和巴黎各开设一个商行,跳开在沪的洋人买办,自己营销。吴菊人和紫菀抵沪之后,住在吴萸人家,先订了法国的“埃及法老”号邮轮上的两个舱位,自己和吴萸人日夜商讨在法设行的事。 紫菀对四十年前的上海颇有兴趣,带了唤茶和吴萸人家的两个男仆在大马路二马路上闲逛。四十年对杭州来说变化不大,但对上海,就跟换了个地方一样。紫菀坐在车厢里走过外滩和大马路上,几乎不认得。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都还未建,后来是沙逊大厦的地方这时还只有一幢三层楼的洋房,牌子上写的是“沙逊洋行”,人称“火油公司”的亚细亚大楼也没有,英国侨民聚会的“上海总会”已经在了,盛宣怀的“通商银行”虽然在,但却不是后来的样子。 这个时候日本造的人力车已经进入上海,是普通人的代步乘坐的工具,有身份的人家则用带车厢的西洋式马车,女眷出门坐在车厢里,不会被外人看见,更安全隐蔽。吴萸人家和洋人通商,生活习惯颇为洋派,家里也有一架马车。紫菀说要上街看看,吴萸人太太便命家里的马车送她。 她去书店买了法语字典、法文小说、英文小说等读物,又去英国人开的洋服店,用英文和店员聊天,添置了西服洋装,皮鞋扇子,手套拎袋,花伞草帽,内衣袜子等服装。这时的衣服和她穿惯的洋装又有不同,更繁复更古老,胸衣内衬还保留着,没有女仆根本穿不了衣服。她有心要吓吓吴菊人,便在店里把衣服换了,让女店员帮她束胸收腰,扣好背后一串珠扣,把原来穿的大襟绣花的中式衣服叠起来,放在一只帽盒里,出门交给男仆捧着,把两个男仆和唤茶看得眼珠子快掉了下来。命男仆把东西都放在车厢里,自己戴了一顶饰满绢花缎带的夏季草帽,打着一把小小阳伞,穿着半跟皮鞋,坐了马车回家。快到吴宅门口的拐角处,便让停车,吩咐唤茶和男仆半个钟头以后再进去。 她敲敲吴宅的门,收了阳伞,等着人来开门。看门的仆人看她一身穿戴,以为是外国人的女眷,根本就没认出是几个钟头前他刚送出门的三太太,请她在小客厅坐了,垂手问道:“小姐有何事,想见谁?” 紫菀故作傲慢地抬着下巴,说:“我听说吉昌行的吴三先生到了上海,你让他来见我。他欠着我好些帐没付,今天他要是不敢出来,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那仆人吓得不敢抬脸看她,后退着出了小客厅,心里嘀咕难道是三老爷欠下了什么花帐?还好三太太出门去了,不然让三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忙忙地去禀告了吴菊人。 吴萸人正好去处理事情了,留下吴菊人一人在书房里等着。说是书房,也没什么书,多的是帐薄帐册明细表。听仆人说有这么一位洋小姐指名道姓要见自己,颇觉奇怪,他一向少来上海,也没有结识什么小姐夫人,怎么有人说自己欠了什么帐呢?到了小客厅,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位穿着洋灰绿色洋装裙服的女士背朝自己,面对窗外而立,头上戴着一顶花边草帽,背影纤细美好,心想这位“蕾蒂”的背影和宛玉倒可一比,开口问道:“小姐贵姓?找吴某何事?” 紫菀打开手里的折扇,遮住双眼以下的半张脸,慢慢转身过来,一语不发,眼睛半眯,学了个电影明星葛丽泰·嘉宝在《茶花女》里的眼神,抛了个媚眼过去。 吴菊人看了一呆,一步一步走过去,把她到窗前,一把勾住腰,俯脸就亲了下去。 紫菀“咯”一声笑出来,扇子一收,敲在他肩上。笑骂道:“真真是个登徒子,什么人你就敢打kiss。” 吴菊人夺过她手中的扇子,也敲她一下道:“你自己用那样的眼神勾我,我不接,就成傻瓜了。” 紫菀抢过扇子,遮住脸,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吴菊人笑道:“你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你以为你换件衣服、遮了脸,我就不认得你这个狐狸精了?”又问:“什么是打开水?” 紫菀笑不可抑,当即在他脸上打个kiss,说:“这个就是。” 两人嬉笑一阵,忽然小客厅的门被打开,紫菀忙用扇子盖了脸,躲在吴菊人身后,探脸出去看,却是吴萸人的太太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指着紫菀骂道:“你出去,不许再上门来。欠的钱有帐单的我来付,没有帐单的我不认。”转身拎住吴菊人的耳朵道:“你这个不成气的坏小子,胡闹到家里来了。我听下人说了,还不信,特地到窗子外头去看,你大白天和个洋女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什么体统?三妹妹还不够好,你要这样打野食?公公婆婆不在了,我就替他们教训你。” 吴菊人护着耳朵叫道:“宛玉救命哪,大嫂要把我的耳朵拧下来了。” 紫菀躲在扇子后头一阵轻笑,说道:“原来也有你怕的人。” 大嫂听了一愣,把紫菀上上下下看了一眼,还是没认出来,手却松了。 吴菊人忙脱身拉了紫菀推到大嫂面前,说:“你自己跟大嫂说吧,不然我要被冤枉个死。” 紫菀放下扇子朝大嫂行了一礼,笑道:“大嫂,是我。” 大嫂仔细看了一回,方认出来,抚掌大笑,说:“像,太像了。你们两人一样的淘气,哪里像是成了亲的人?三妹妹是第一次到上海吧,怎么把洋装穿得这么自在好看?” 吴菊人一本正经地道:“我家宛玉是狐仙转世,本事大得很。” 大嫂打他一下道:“又胡说八道。”又说:“你们两人注意点,大白天的就在窗户底下,家里还有你侄儿侄女呢,给他们看见,成什么样子?” 说得紫菀面红耳赤,低头一笑,忙溜走了。 吴菊人也要溜,被大嫂拉住,刚说一句:“三弟。”就被吴菊人打断,央求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注意就是了。” 大嫂笑道:“不是跟你说这个,我问你,你真的要带三妹妹去法国?她一个大家小姐,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言语又不通。” 吴菊人道:“大嫂你跟大哥刚来上海的时候,不也是什么都不懂?慢慢就都会了。我们吴家的女人,谁不是独挡一面?大哥的一本帐都在你心里,你行的,她也行。”心想,你是不知道她的本事,怕说出来吓你一跳。 大嫂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我听说到法兰西要一两个月,海上风大浪大,她这么单薄,我怕她吃不消。都说有的人一上船就躺下了,一直躺到下船。我真的不放心她的身体,怕她经受不住。” 吴菊人不好多说什么,便反问道:“难道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乡下?” 大嫂皱眉道:“你们就不能不去吗?” 吴菊人道:“大嫂,已经决定了的事,你就不要再反对了。你看她刚才的样子,像是会怕出洋怕外人的吗?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三十四章 中元 第三十四章 中元 在等船的当儿,吴菊人把一应事务都办好,两人和吴萸人夫妇道了别,登上了“埃及法老号”。吴菊人订的舱位是一个套间,一个是四人间里的一个床位。唤茶晚上睡在套间的外间,阿陈和别人住四人间。上船后把行李放好,开出吴淞口不多远,唤茶和阿陈都躺下了,哼哼叽叽的晕起船来。紫菀在海上航行过多次,早就不受这种苦了,吴菊人也毫无反应,两人由紫菀带着泡酒吧、坐咖啡厅,欣赏西洋美人,甚是逍遥自在。紫菀为吴菊人换了洋服,再戴上一顶硬边草帽和太阳眼镜,越发的潇洒出众。 船过香港,靠岸停泊后,船上又多了一些乘客,晕船的人也适应了一些,纷纭出来活动,酒吧餐厅咖啡间人立即多了起来,彼此打招呼问好结识新朋友。男人们抽起雪茄烟斗来,紫菀觉得气闷,溜出咖啡间到甲板上透气,偶一转身,见到一张熟悉之极的面孔,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孙先生。” 那孙先生三十左右年纪,个子不高,面容清癯温和,双目湛然有神,上唇留有短须, 第 14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地叫了一声:“孙先生。” 那孙先生三十左右年纪,个子不高,面容清癯温和,双目湛然有神,上唇留有短须,剪着短发,穿着西服,听见有女士叫他,微笑应答:“这位女士认识我?” 紫菀暗自责怪自己冒冒失失,惊扰了先生,但已经搭上了话,不忍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强自按下心中的激动,谦恭地回答道:“是的,孙先生。曾拜读过先生的《上李鸿章万言书》,也听说过先生创办的‘兴中会’,对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先生,幸何之至。” 孙先生颔首道:“有年轻女士对吾国前途如此关心,中华必兴。请问女士尊姓?” 紫菀道:“夫家姓吴,小女子姓乔。浙江吴镇人氏,有吉昌商号为业,今赴巴黎开设分行。先生此去也是巴黎?” 孙先生道:“取道巴黎再转伦敦。” 紫菀一眼看见吴菊人和另一个青年走来,忙道:“可否容小女子引见外子?” 孙先生见一个年轻女子如此热心,颇为奇怪,仍微笑点头。 紫菀向走过来的吴菊人,用他的字唤道:“陶然,我与你引见一位当世英雄,这位是广东香山孙逸仙博士,首创‘兴中会’的志士,当年曾上书李鸿章,提变革强国之良策,惜乎被拒。” 吴菊人还未说话,旁边的青年一步迈上,喜道:“久闻大名,可惜无缘得见,不料今日在船得以拜见高贤。我叫张静江,浙江南浔人。此次出洋乃是随驻法公使孙大人出任参赞一职。”那青年二十刚出头,一身贵公子派头,服饰华贵,人却开朗随和。 孙先生笑道:“张参赞乃廷上重臣,我却是清庭通辑之要犯,张参赞此语,太过谦逊了。” 张静江不以为意地道:“我这个官职是家父花十万两白银买来的,不值一哂。久仰先生为国为民之豪情,正想讨教一二。这位吴兄也是同道之人,敢请先生不吝赐教,小坐可便?” 孙先生欣然应允,四人在甲板上拣一小桌,纵谈天下大事。谈得兴起,张静江道:“将来先生有何所需,一封信至,张某倾力相助。”吴菊人看了一眼紫菀的眼神,也概然应承。 孙先生本是为革命筹款而奔走,这一下子得了两个大财东施以援助,十分感激,握住两人的手,频频点头。 紫菀看到这一幕,百感上心,悄悄别转脸去擦去眼中一点泪花。 畅谈方酣,孙先生有事告辞,吴菊人向紫菀介绍张静江。紫菀当然知道这个人,笑着应答。客套几句后,张静江忽笑道:“吴夫人,我母亲见过你,你可知道?” 紫菀却不知,微笑道:“哦?”照理大户人家的女眷是不该和外边的男人见面聊天的,但这本是在洋人的邮轮上,一切习惯都按洋人的习惯行事,紫菀又是身穿考究的洋服,一口流利的洋文,人家当她是出洋的回来的,也就不论那么多的规矩了。紫菀自己受的新式教育,吴菊人又对她宠爱之极,随她任意妄为。她落落大方的会见外客,孙先生张先生这样见过世面的人,也都浑不在意。 张静江笑道:“今春你父亲六十大寿,曾下请柬来我家。我母亲过府,见过当时还是乔家女公子的吴夫人,回来就赞不绝口,还起意要来府上为我求亲。被我父亲拦下,说马上要放外任,以后再说。不想才过几月,乔家女公子已归吴门。”笑着对吴菊人道:“吴兄的动作好快。” 吴菊人扬眉道:“我却不知此事?宛玉?” 紫菀笑着摇头,道:“张先生言过其实了吧。”忿开话题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静江哈哈一笑,道:“我们两家都经营生丝,生意场上见过几面,没想到会在这远洋船上重逢,也算有缘。”不再多说此事,转与吴菊人聊起生丝的行情来。 待两人独处,吴菊人问道:“宛玉,那位孙先生的名字我以前略有所闻,却不知为何你要如此推崇?” 紫菀将手放在他胸上,道:“这位孙先生,将来会推翻满清统治,成立共和政府,出任民国大总统。不幸英年早逝,国人尊其为‘国父’,举国痛悼。那位张先生和你,会倾尽家产助他成功,张先生自己也会成为开国元老,辅佐完孙先生,再辅佐孙先生的继任者。我和当世最杰出的三位男性在一起,深感荣幸。”她对吴菊人深信不疑,知道他不会惊讶于自己的惊世骇俗之语,故而做此预言,却不提及吴菊人的结果。 吴菊人听完沉思半晌,方道:“听上去甚好,却不太妙。他们两位,一个鞠躬尽粹,一个殚精竭虑,这样的仁人志士,是该我辈敬仰,却与我的志向不合。不知狐仙能否对在下前途做一二透露?”他也听出不妥,原不想问,到底还是没忍住。 紫菀面不改色,笑道:“未知足下所问何事?” 吴菊人也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姻缘。” 紫菀仍是笑盈盈的,道:“敢问足下对姻缘的期许?” 吴菊人用手中折扇指一指刚升上来的一轮圆月,又挑一挑紫菀的下巴,回复他一惯的痞赖道:“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怜)子。”用的是当日调笑的一句古诗。“莲”通“怜”,“莲子”便是“怜子”,便是与所爱之人百般爱怜。 紫菀怜爱地看着他道:“那么,如君所愿。” 吴菊人看着她的眼神,心头一紧,随即又行若无事,笑道:“未知狐仙的心愿又是什么?” 紫菀笑答:“菊人相对三杯满,与君一醉一陶然。”她将吴菊人的名和字,甚至排行都镶进诗里,极尽巧思。 吴菊人哈哈一笑,携了她的手在月下漫步,过了一会儿道:“我倒忘了,今天是中元节。每年今日都该为父母双亲烧纸的,现在海上,不能尽孝了。宛玉,我想在月下默祷几遍,告诉他们我已有佳配良偶,让他们安心。” 紫菀深悔提起将来之事,但话已出口,再说也是无用,紧了紧他的手,道:“那我先回房间去了。” 吴菊人嗯了一声,目送她离去,自己在月下沉思。 紫菀回到舱房,去看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唤茶。用热手巾替她擦擦脸,又倒水给她喝。 唤茶在枕上谢道:“反倒要小姐来照顾我,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紫菀道:“我俩就像姐妹,谁照顾谁不是一样?” 说了两句闲话,正要走开,唤茶忽道:“小姐,出门的时候我收拾箱子,在小姐书案边放纸卷的大瓷缸里找到了小姐一直在找的玉,我包起来带在身边,老是忘了交给小姐。小姐你这会儿要是想拿着玩,就在我放衣裳的橱柜里,用块帕子包着的。” 紫菀听了一呆,慢慢过去取了出来,打开手帕,那枚玉璧冷幽幽地发出玉石的光泽。紫菀拿着回到里间的一张靠壁的沙发前,脱下鞋子躺在上头歪着,狐疑地打量着它。当日找它花了多少工夫,如今却在最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了。如果它仍能带自己回去,自己要不要回去?一边是父母亲恩,一边是贴心爱侣;一边是回归正路,一边是逆反背离;父母与爱侣,只能二者选一。刚刚许下誓言,就要她破誓吗?一想起吴菊人,百般爱恋千般恩情都涌上心头,咬咬道:“我只管跟着三哥吧。爸爸妈妈对不起了。” 俯身要将手帕把玉璧包起藏了,不给吴菊人看见,哪知正好沙发上方的圆形舷窗上,露出七月十五夜的硕大满月,月光透过舷窗照在玉璧上,玉璧里头登时云飘雾漫,紫菀堪堪将脸凑到玉璧上,就觉得脑子里一片雾茫茫,身子轻飘飘的,不知道飘荡到了什么地方。 那里似明似暗,蒙昧不清,身边是一团团的雾和烟,烟雾里人影幢幢,不知凡几。魂影们忽东忽西,忽来忽往,或哭或笑,或号或淘,凄凄惶惶喧扰一番,又各奔前程去了。 紫菀看着这些魂影,无所适从,这时耳边响起咣噹咣噹的声音,一声声撞在她心上,一声声回响在耳边,近得就像触手可及。一声又一声,咆哮而去,掠得她脸上生风,微微吃痛,鼻中闻到的是铁腥气与焦炭味。紫菀想:这声音这气味,怎么像是火车在跑? 等声音远去,白雾散开,紫菀睁开眼睛,猛觉自己站在了铁道边上,脚下是碎石路基,硌着穿着单布鞋的脚,一双脚有些涨、有些酸、有些痛、有些累,像是走了很多的路,肩头还有一个人的胳膊搂着自己。她转头一看,惊呼道:“妈妈!” 那抱着她的人,正是她想了无数回的吴霜。 吴霜却丝毫不惊不乍,只拍拍她的肩头道:“好了好了,总算过完了。这列火车走得真慢,我们继续走吧。” 紫菀远游归来,心中有愧,不敢多言,以免说错话来,引得吴霜起疑,只是紧紧抱住吴霜的腰,生怕一个松手又要分开。千言万语噎在喉头,堵得她眼泪满眶。 吴霜和她相扶相搀走上枕木,走出十几步道:“菀儿,坚持一下,前面就到杭州了,到了杭州就有办法回上海了。” 紫菀哽咽应道:“是。” 吴霜听她声音有异,回头看她一眼,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道:“菀儿,别哭,越是危难关头,越要坚强。不要去想我们走不走得到杭州,要想我们每走一步,杭州就近一步了。” 紫菀强笑道:“是,妈妈。”凑过去亲亲吴霜的面颊,“妈妈,我们会到杭州的。”她也不去问两人是怎么到的这步田地,为什么要徒步走到杭州,她只是分外珍惜从新又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 果然过一阵吴霜说道:“该死的日本人,把铁路炸了,害得我们只能走路。”过一会儿又骂:“该死的日本人,占了北平不够,还要占上海。”过一会儿再骂:“该死的日本人,抢去了东北不算,还想抢走整个中国。”她走几步,骂一句,像喊号子一样,踏着枕木天然的节奏,一步一步向前挨去。在她这些咒骂中,紫菀慢慢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直走到天色渐明,房屋渐多,她们确信杭州就在眼前了。但两人已经走得再也提不起脚来,口干唇裂,脚痛难忍。两人搂抱着坐在枕木上,看着后头的难民越过她们朝前去了。吴霜呻吟着道:“菀儿,我们再坚持一下就到了。”几次要起身,都是直了直腰,又放弃了。 紫菀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早就不是那个在玫瑰花心里长大的小黛西了,妈妈快倒下了,那她就是妈妈的脊梁。深吸一口气,鼓励道:“来,妈妈,我们继续走。我们到杭州去,我们去游湖。”停一停,唱到:“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有山塘,哎呀两处好风光。”她哼起小调,硬挽起吴霜的胳膊,让她搭在自己肩上,架着向前。 吴霜轻笑道:“菀儿的小调唱得真好听,自从你外婆去世,就没听见你唱过歌了。” 紫菀心头大痛,心道:自从外婆去世,我就没有见过你了,你怎么能听过我唱歌呢?正要想法询问这些日子来“紫菀”的情形,忽然抬头看见前面一幢一楼一底三开间的栈房,上面写着招牌“吉昌花行”。大清早门板紧排,还没有开张。在这乱世,也不知是否还有人营业。但招牌看上去倒是有个六成新。要在以前,她一定以为“花行”是卖花的,现在却知道在城郊的这些个小小“花行”,是收棉花的小货栈。设在城郊近乡的地方,是方便乡民进城卖棉花。 紫菀心念一动,扶着吴霜到了门前,啪啪地举手拍门,又贴耳去听里面的声音。拍了半天,无人应答,紫菀想一想,开口叫门:“吉昌花行的吴东家在不在?”她想大清早这样拍门,里头就算有人也会害怕,但若听到是女人的声音,里头的人的戒备心会降低一些。而她开口问吴东家在不在,是冒险一试,赌一下这个“吉昌行”还是不是吴家人开的。 叫了几声,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应道:“你是谁?大清早的拍门干什么?” 紫菀松一口气,几乎要落下泪来,忙答道:“我是你们吴东家的亲戚,有事相求。” 里头人道:“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呢?” 紫菀想一想道:“你们吉昌行是吴镇吴家的生意,老东家叫吴苌人,现在的东家叫吴霈,今年有四十七岁了,住在横河桥。不知这样说了,能不能让你相信?” 里头人过了一会儿才打开一扇门板,探个头出来,朝她们两人打量一番,道:“请进来吧。” 紫菀忙扶吴霜进了货栈,那人掇过一条长凳与她们坐了,问道:“不知能帮上什么忙?” 紫菀道:“多谢大叔。这是我妈妈,是你们吴东家的嫡亲堂妹。昨晚我们坐火车回上海,不想在半道上火车被日本飞机炸毁,走了半夜的路才走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看到大叔这里的招牌,猜想或许是我堂伯的商号,便来求助。大叔行个方便,看能不能与你们东家联系上?” 那人听了点头不已,道:“昨晚是听到飞机飞过去的声音,原来是炸了铁路。既然是东家的亲戚,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你们稍等。” 紫菀大喜,说:“谢谢大叔。你就说是老东家的三弟吴菊人的女儿在这里就是了。”说出吴菊人三字,心中更是大痛。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就像自己莫名其妙地去到他身边,今生还能见到他吗?为什么每一次自己做下决定,其结果都是与决定背道而驰?就像今天本来是决定了要跟三哥白头到老,却天意弄巧,又让她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难道今生就和三哥永别了?紫菀心如刀绞,伤痛难忍,却硬起心肠不去想。面前最重要的事,是把妈妈送到爸爸的身边。与心中的痛相比,脚上的痛和身体的疲惫,根本不值一提。 那人去后,吴霜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杭州有我的堂哥在?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真是难得。” 紫菀只好答道:“我是急中生智,才想起有这么一门亲戚在的。”心里却道:我离开小吴霈,也不过才半个月吧,当然记得他,当年他只有七岁。而吴苌人和太太,怕是早就过世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出来,说道:“东家叫我把你们送到他府上去。那我们就走吧。”带着她们穿过房子,到了里面院子,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那人请她们在副驾驶座上坐了,发动汽车朝城里而去。 吴霜靠着紫菀打起瞌睡来,紫菀也是倦极,却不敢睡。这个人虽说是吴霈的伙计,但万一要起什么坏心,也难说得很。 第三十五章 二我 第三十五章 二我 汽车开在马路上,慢慢进入主城区,房屋渐多渐密,街道渐窄渐弯,而紫菀被这个清晨的杭州震惊了。临街的商铺上着门板,但屋檐下躺着许多逃难的人,衣衫滥褛,胡乱裹着被子躺着。早上应有的生煤炉,卖小菜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满街的碎纸在晨风中飘飞,垃圾发出恶臭,几只狗在里面觅食。 这不是她认得的杭州。 她努力辨认着路牌、街道、商店,想确定是不是走错了路,转过一个街角,一家门板上贴了告示的店招上写着“二我轩”照相馆,她这才相信没有走错。把照相馆命名为“二我轩”,正是这个绮丽悠闲的城市才想得出来的。相比上海的“王开照相”,这家店的主人何其高雅斯文。紫菀第一次到杭州看到这家店,就喜欢上了这个店名。明清以后,浙西文人荟粹,冠绝天下,便是商人中也每多风雅之士。想到这里,思绪再难从吴菊人身上移开,心头又是伤痛又是甜蜜。吴菊人为她花的心思,多少人能想得到,能做得到? 不知道吴菊人发现他的宛玉魂灵儿不见了没有?那留下的之琬的身体又会发生怎样的事?自己回来了,那之琬回去了吗?如果没有回去,之琬的身体岂不是……她想到这里,再不敢往下想。又想:三哥要是发现不见了我,会是怎样的伤心? 当初是千方百计想回来,日日夜夜拿着玉璧不离手,明知会舍不得,但一想到人伦血脉,逆天而行,终是难安。如今真的回来了,才知道那分钻心剜骨的痛,时时刻刻磨蚀着心,滴着血,痛不欲生。眼下没有玉璧在手,那就想都不用去想要不要回去,以后的日子也不用去想,光是想想三哥独自一人在海上,没人陪他说笑,没人和他做伴,他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紫菀咬着嘴唇,眼睛痛得干涩,却一滴泪也没有。事已至此,流泪有什么用?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横河桥吴宅大门口,紫菀认得这个黑漆大门,四十年过去了,没有变过。 那人把车子停下,拍了门。紫菀轻轻摇醒吴霜,两人下了车,等在门边。过不多时,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钻出来,先看了看吴霜和紫菀,点点头,对那人道:“辛苦了,回去吧。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也躲一躲,乡下、山里,哪里都好,这杭州是不要停留了。” 那人谦恭地道:“是,东家。”又向吴霜和紫菀点头道别,紫菀忙道:“谢谢大叔,没有大叔,我们还不知会怎么样呢。”那人摆摆手,上车走了。 紫菀目送他离开,才转头对吴霈道:“二舅舅,这是我妈妈吴霜,我叫紫菀。不知二舅舅可晓得有这么个堂妹?我们今天冒冒失失来打扰,实在是迫不得已。”这吴霈长得就像第二个吴苌人,紫菀一眼就认了出来,心想我上次见你,你才七岁,转眼就成了半老头子了。 吴霜不认得眼前这个人,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二哥?” 吴霈看看两人一身农妇穿着,神情疲惫不堪,唉一口气,道:“进来说话吧。”把两人延进院子,请进客厅,亲自倒了两杯茶。那茶清翠碧绿,茶汤香气幽幽,竟是上好的龙井。吴霜和紫菀一口气喝干,舒服得深吸了两口气。 紫菀放下茶杯,看着满屋子乱糟糟的家具,当中堆着七八个皮箱,忍不住问道:“二舅舅,你们要离开杭州?” 吴霈却道:“自从我父亲和大伯跟三叔断绝了往来,三叔一家,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霜妹,你排行第八,我就叫你八妹吧。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你和三叔长得真像,我不用多问,一眼就能认出你是我们吴家的人。三叔过世,我们也没有去吊唁,实在惭愧。三婶可好?” 吴霜摇头道:“我母亲两个月前过世了。” 吴霈一呆,道:“三婶年纪不大吧?怎么就……唉,三叔三婶真是,老天不长眼呐。我记得我小时候,三婶待我极好。去了也好,可以和三叔见面了,又不用受这战争的苦。” 吴霜道:“是,要是让她这把年纪再跟着我们逃难,真是让人不想活了。二哥,我父亲去得早,母亲又不肯告诉我以前的事,我竟然不知道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那是为了什么?” 吴霈苦笑道:“还不是为了三叔把祖宅祖田卖了的事?大伯和我父亲一气之下说了很多过头的话,声明要把三叔逐出吴家,两边就再没有往来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三叔是拿了这笔钱捐给孙先生做北伐的军费了,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敬佩他的行为。只是绝交话说出了口,不好意思又拉下脸来求和,这一耽搁,就是几十年。八妹,这些年你一个人,没个兄弟姐妹相帮,过得怎样?”他看这母女二人一身衣服,像是颇为窘困,才有此一问。 吴霜笑一笑,道:“很好,我先生是美国运通公司上海公司的襄理。对了,这里有电话吗,我想挂个电话回去,告诉他我们到了杭州。菀儿,你说爹地是在写字间还是在家里?” 吴霈忙道:“当然。我带你到书房去打。只是怕这个时候的长途电话不太好叫,要等一阵子。”带了吴霜到隔壁的书房去叫长途电话,回来对紫菀道:“是叫菀儿吧?你们一定饿了,我让我太太给你们煮点吃的。” 紫菀道:“怎么好意思让二舅母动手呢?” 吴霈道:“家里的佣人都辞退了,没有别人,你稍等一下啊。”离开客厅,少时回来,拿着一个洋铁饼干盒子,打开盖说:“先吃点饼干,垫一下,她给你们煮酒酿圆子水潽蛋。” 紫菀接过盒子,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拿起一块饼干来吃。 吴霈注视着她,忽然道:“你的神情,我越看越像三婶。” 紫菀扯扯嘴角,算是笑一下,问道:“你当时那么小,哪里记得了多少?” 吴霈点头道:“说得也是。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温柔和气的人,她对小孩子那么好,和当时的大人完全不一样,从不把我们从身边赶走,说话的口气就像我们是跟她一样的大人。”说着抬起头看着窗外,像是回到了年少之时。 紫菀在他脸上又看到一丝小时候的神情,轻声唤道:“二舅舅。” 吴霈回过神来,笑道:“对不起,走神了。亲戚间就该多走动,一不来往就都忘了。你今年多大了?” 紫菀道:“二十。” 吴霈道:“最好的年龄啊。我有个小女儿叫印月,比你大两岁,要是她在,你们一定说得来。现在她跟着学校撤退到桂林去了。” 紫菀道:“那你们是要去哪里呢?”看看地上的箱子,道:“可是赶巧了,要是晚两天,怕是见不到二舅舅了。” 吴霈道:“我们去香港避一下,就这两天走。还真是赶巧了。”起身对一个端着托盘进来的一个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太太。碧凤,来见一下我的侄女,就是我以前提起过的三叔的外孙女。” 紫菀忙站起来行礼,接过托盘道:“二舅母,一向少见,我叫紫菀。这个时候上门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吴太太淡淡地道:“哪里的话,自家亲戚嘛。”转头对吴霈道:“我又把楼上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要是真找不到落在别人手里的话,等我们回来,这房子还不知道跟谁姓了。” 紫菀看他们说起家常话来,不便c口,端了一碗送去书房给吴霜,吴霜拿着话筒等道,见她进来,捂着话筒道:“还没接通。”紫菀点点头,放下碗,轻声道:“先吃吧。”出去坐下吃了起来。 吴霈皱着眉头道:“我记得前几年还看到过,后来就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你说是不是孩子们淘气,拿着玩,就藏忘了?” 吴太太道:“你好生想想,家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东西?这是你家的房子,有什么暗格暗橱的,你不该不知道。要真是找不到,我就不走了,死也要死守住这里。” 吴霈道:“你说这样的气话有什么用?这么大所房子,难道要我把它拆了?” 吴太太气呼呼地坐下,不说话。 紫菀听到这里,心念一动,问道:“二舅舅,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见了吗?” 吴霈心烦意乱地道:“是地契找不到了。我们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日本人天天飞机扔炸弹,要是把房子炸了,只要有地契在,那还好办,再盖就是了。要是地契也被炸了烧了,可是说也说不清了。这个东西说是要紧,平时又不用,也没去想过它会不见,这真要找起来,就怎么也找不到,真是要人命。” 紫菀道:“这样啊。二舅舅,我说话你莫怪,那唱片橱后头你找过没有?”说着指一指屋子一角,那里靠墙放着一只唱片橱。 吴霈和吴太太都惊讶地看着她,像是见了怪物一样。吴太太忍不住道:“那橱我翻过无数次了,没有。所有的唱片我都打开套子看过。” 紫菀道:“不是唱片橱,是唱片橱后头。二舅舅,你把橱挪开看看?” 吴霈听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依言过去挪开唱片橱,那后头除了有一点灰尘,什么都没有。吴太太嘟囔道:“这后头会有什么?”吴霈却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蹲下身子,在墙角的踢脚板上抠了几下,踢脚板便被抠了出来,连着板的是一个小小的暗屉,里面有些盒子和硬面簿子。 吴太太看了大惊,道:“我来这个家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这里有个暗格。”两人把里头的东西都捧出来,放在茶几上,翻开第一个硬皮簿子,里头压着的是一朵朵的薄如蝉翼的干花。吴太太道:“这一定是印月放在这里的,她就喜欢在书里夹花。”再往下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厚纸,里头压的是一只蝴蝶标本,吴太太又道:“这一定是印端干的好事,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捉蝴蝶,哎呀,不好,这不就是地契吗?哎呀呀呀,这个脏东西是什么?咦,是蝴蝶的内脏,都被压在地契上了,真真要命哦。还好还好,字迹都还清楚。阿霈,你看……” 两人捧着地契,高兴得手直抖,那地契上压得飞薄的一只蝴蝶标本被他们抖得直颤,脆弱的翅膀从纸上飘了起来,两人轻轻吹去断翅,挑去脏物,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吴太太过来抱着紫菀道:“好孩子,你算是救了我们了。开头我还当是冒名的,你从来没来过,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暗格的?” 吴霈恍然大悟,叫道:“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我告诉过我三婶!”翻出最底下一只铁盒,打开来,最上头是一只纸折的飞机。那纸早就泛黄,拿在手里悉悉索索。紫菀见了要哭不哭的,眼圈早就红了。吴霈拿着道:“这是三婶给我的纸燕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在。”又道:“我早忘了有这么个地方了,看来是印端印月他们小时候玩,也被他们发现了,跟我一样,拿来藏宝贝了。菀儿,多亏你知道这个地方,是三婶告诉你的吧?难为她还记得我,我们不去看她,真是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 紫菀忍住眼泪,若无其事地道:“找到就好,我也是瞎猜的。二舅舅,那只纸燕子,能给我吗?” 吴霈道:“当然可以。你喜欢的就多拿几个吧,但不能都给你了。呵呵。”找到地契,心情大好,有说有笑了。 紫菀摇摇头,道:“一个就够了。”拿过那只纸飞机,轻轻拆开,除了三条明显的飞机斜线折痕外,还有另外两条浅浅的横印在。紫菀清楚地记得这是吴菊人拆开一只飞机跟她学做强盗船时留下的,他做了两下,跟不上紫菀的手势,就放弃了,然后照着折印叠回了飞机的样子。紫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地掉在纸上。她不想在人前流露出伤心,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吴霈和吴太太,用衣袖擦去泪水。 吴霈和太太只当她是在伤心刚去世不久的三婶,不好多说,便道:“你们要不要洗一洗,换件衣服?”吴太太道:“我去拿我的衣服给你们换。” 吴霜从书房里走出来道:“不用了,我们马上要赶回上海。菀儿,我刚和爹地通好话了,他说今晚公司有一艘货船要离开上海,我们要是赶得急时,可以坐这艘船走。轮船公司客船邮轮全都订满,三个月内不要想走得了。谢晋元部死守在四行仓库,马上就要打一场大仗,能走就早点走。二哥,谢谢你让我们歇脚,又和家里联系上了。我们马上去火车站,看能不能挤上一趟回上海的车。” 吴霈道:“早上我听无线电,说铁路被炸断,怕是火车已经不通了。这样,我让我的司机开车送你们去上海,他是个老实人,跟我开了十多年的车,你们可以放心。你们等一下,我去安排。” 吴霜开头听他说火车停了,不由得眉头紧锁,这时喜道:“那太好了,晚上一定能到得了上海,我再去打电话告诉他,让他准备好,我们在家里碰面。”转身又回书房去了。 紫菀收起一腔伤感,对吴太太道:“二舅母,这次真是多亏你和二舅舅了,不然我们怕是要走路回上海了。” 吴太太亲热地道:“别说这些了,你不也帮了我们大忙?以前没来往,这下认了亲,以后就要多联系。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你们在路上好用。”拍拍紫菀的手臂,忙去准备。 不多时吴太太拎了一只带盖的竹篮进来,道:“这里头有罗宋面包,饼干,还有熟薰肠,几个苹果。家里乱糟糟的,没有多余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等以后仗打完了,我们再好好聚聚。”紫菀接过来,又谢了几句。 吴霈快步进来道:“我已经让司机加了满了油,后备箱里还备了一桶油,开到上海没有问题。时间紧,你们赶紧走吧。司机回来我会问他你们的情况的。” 紫菀点头。吴霜匆匆出来,道:“好了,电话打好了,只要路上顺利,就能赶上船。二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照顾我们,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仗打完了,我们再聚吧。” 吴太太笑道:“我刚才也对菀儿这么说来的。来,我送你们出去。”两夫妻把吴霜和紫菀送到停在大门口的小汽车上,再三再四地道谢道别,又吩咐司机路上当心,退后两步,让汽车开行。 紫菀把头探出车窗,挥手作别。等汽车转个弯,看不见了两人才坐好,摇上半截窗子。 吴霜抱着紫菀,道:“菀儿,多亏你想起来有这个二哥在,不然我们就算是到了杭州,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上海。” 紫菀嗯一声,不再说话,靠着吴霜的肩膀,闭上眼睛假寐,手摸着揣在怀里的纸飞机,心里想着吴菊人,苦涩得恨不能大喊大叫一通。这样的伤痛,要怎样才能平复?还是,根本就不想要让它平复? 第三十六章 夜心 第三十六章 夜心 紫菀忽然睁眼问道:“妈妈,你爸爸吴三少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时至今日,她只能称呼吴菊人为“你爸爸”、吴三少爷。 吴霜摸着她的肩膊,一下一下的,伤感地说:“我十三岁的时候,一九一一年。那一年孙先生成立民国政府,我父亲恰在那一年去世,不然的话,怕是会和张先生一起被邀请进入内阁的吧。”两人刚从吴霈家出来,紫菀会问起吴家的事,也属常情。 紫菀喃喃地道:“不会的,就算活着,也不会进的。”她知道吴菊人不会参政,他会捐助孙先生革命,全是因为自己。是自己冒冒失失认出了孙先生,又介绍了两人认识,才会有了后来倾尽家产、被逐家门的事。如果当时是之琬真人嫁进吴家,依吴菊人的性情,他还是会和乔家小姐相敬如宾、白头谐老。两人会兴家旺业,五世其昌,不会出洋,不会有后来的事,不会被孤零零扔在海上,对着一具没了灵魂的身体,不知是怎样的惊恐万状,伤心痛苦…… 吴霜没听见,出神在自己的思绪中,说:“我十三岁失去父亲,同时也失去了母亲,要不是有舅母和你爸爸,我就是一个孤儿。” 紫菀小心地问:“你可怨恨过你母亲?” 吴霜摇头,道:“没有。开始是为了不让我传染上病,才把我送离父亲身边,后来我在舅舅家住得惯了,也不想回去了。我妈自父亲离世,就不再见外人,把自己关在了那间屋子里,家里仆人也遣散了,就留了几个人打扫院子。我知道她是在怀念我父亲,守着他最后的气息。菀儿,相爱的两个人被活活拆散,那种痛苦,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也是同样的想念爸爸和妈妈。我要是在妈妈身边长大,怕不会有个快乐的少女时期,也不会是今天这样万事想得开的人。我早就学会了,再大的伤痛,只有自己排解,才能过得幸福。” 紫菀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吴霜又道:“我和你爸爸不过隔着百多公里路,我尚这样一心一意的想回到他身边,和他在一起,而我妈妈失去了丈夫,永不能见。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也会一辈子伤心的。妈妈那样做,其实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紫菀抱着吴霜,说:“妈妈你真好。”吴霜对父母没有一点儿的怨恨,并且欣赏他们感情,让紫菀放心不少。 吴霜却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自己的伤心自己理。”她想到去参军的夏阳,菀儿将来说不定要等很多很多年,感叹母女三人都是痴心钟情的人。 紫菀却想到了别的,又问:“你爸爸是得的什么病?”如果自己一早知道,如果自己能够回去,是不是可以避免? 吴霜道:“肺结核。” 紫菀低呼:“妈妈……” 吴霜眼眶早湿了,点头道:“是,无药可治……” 紫菀闭上眼睛,任眼泪在脸上横溢。 下午五点,汽车终于进入上海市区,吴霜指点吴霈的司机一路到了家,崇德大楼下停着秋白的汽车,吴霜欣喜地对紫菀说:“我们赶上了。”忙下车敲车窗。 秋白打开车门跳下来,一把把吴霜搂在怀里,用英文低声说:“达令,你总算到了。” 紫菀看着两人相拥,忍不住眼圈一红,上前把爸爸妈妈两人抱住,秋白抽出一只手臂,将紫菀也圈住,三人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过了一会,吴霜才道:“史蒂文,我们是坐我二堂哥的车子回来的,那是他的司机,你好好谢谢人家。”从秋白的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麻纱手帕,擦去脸上的泪,又替紫菀抹泪。 秋白放开两人,过去拉着吴霈司机的手,连连摇晃,说道:“多谢多谢,战乱时期得到你的帮助,不知怎么表示才好。她们母女二人,要不是遇上你和二哥,怕是要一路走回来了。路上不好走吧,辛苦你了。饭吃过了没有?” 吴霈的司机说:“还好。东家的妹妹,就跟东家是一样的。路上赶得紧,只吃了些东家太太准备的干粮。没误了你们的事就好,我回去对东家也有交待了。” 秋白拿出一叠纸币塞在他手里,说:“这点心意请收下,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吴霈的司机还要推脱,吴霜也劝说道:“收下吧,你要不收,可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这一路你都没休息过,把你累成这样,你要是不收,我们就太为难了。” 司机见两人都这样说,便收下了。 秋白又道:“上海市面不稳,谢晋元率部和日本人在苏州河边四行仓库对峙了有半个月了,城里天天听到枪声炮声。我们也不敢留你,你赶紧回去吧,再怎么样,日本人还没打到杭州,不过我听说可能要炸钱塘江大桥。你自己路上小心,累了就睡一下,不过一定要记得关上车门车窗。我们的船八点钟开,这会儿要忙着赶到吴淞口,街上都是逃难的人,车不好走,得抓紧了。你回程的汽油够吗?不够我这里有一箱。” 司机说道:“谢谢先生问起,怕是不够。” 秋白开了后备箱,拎出一只油箱,司机接了放在自己车上。吴霜和紫菀又再谢谢他相助,目送他离开。 大楼司阍走下台阶,对吴霜道:“秋太太你回来了,秋小姐你这样打扮,我都不敢认了。你们放心好了,房子我会看好的,找到租户我会告诉他们,要爱护那些家具。” 吴霜随口应了两声,看一眼秋白。 秋白解释道:“早上我接到你们的电话,就让公司里的女职员来帮忙收拾了东西,已经先行运上船了。我留在这里等你们,马上就赶到码头去。房子租掉,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了,空关着生白蚁老鼠,不如让人住着。你们要是能坚持,那就再辛苦一下,到了船上再冼漱换衣?” 吴霜道:“我没事,菀儿?” 紫菀道:“我也很好,爸爸,我们走吧。” 三人上了车,秋白发动起车子,往吴淞口方向开去。吴霜把昨天自上火车起就发生的事细说一篇,有些事紫菀也是才知道。 秋白赞道:“万幸万幸,一向都没和你亲戚们来往,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得到他们的帮助。黛西乖宝,你在这个时候能想起这门亲戚,这是不是就叫‘狗急跳墙’?” 一句话说得吴霜和紫菀都笑,紫菀笑停了才说:“爸爸,成语不熟不要乱用,要笑出人命的。”要说紫菀最想念秋白什么地方,这样的口误笑话绝对算一条。 秋白自嘲地笑笑,道:“没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的日子是太冷清了。夏阳那个傻小子,我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他却偏偏说要和大上海共存亡,让我们先走。我骂他说菀儿怎么办,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居然说什么‘匈奴不灭,以何为家’。” 紫菀埋怨道:“爸爸你又记错了,是‘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表哥现在在哪里?”她要到这个时候,得秋白提醒,才想起夏阳这个人。原来她一直以为大学毕业后和夏阳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今看来,夏阳在自己心中,就是一个表哥了。比起一想起吴菊人就心痛如割来,想起夏阳,有? 第 15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忱沓烧碌氖虑椋缃窨蠢矗难粼谧约盒闹校褪且桓霰砀缌恕1绕鹨幌肫鹞饩杖司托耐慈绺罾矗肫鹣难簦械氖乔9宜钠桨玻疵挥型闯剐姆沃小?br / 秋白说起夏阳,面露不悦,道:“这个臭小子,就算要当兵打仗,那么多军队,参加哪一支不好,偏去参加税警总团。税警总团就税警总团了,偏偏这个团的四团团长孙立人又率部加入了战事,前两天抽空打了电话来,说被调往蕴藻浜。蕴藻浜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前线中的前线,这不是拿性命开玩笑吗?再说他一个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打仗?我看那孙团长也是瞎搞,派这样的学生兵去前线,不怕贻误战事?” 紫菀却知道是怎么回事,解释道:“孙立人是清华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后来又入印第安州纳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再上的弗吉利亚军事学院。表哥也是学土木工程的,一向就佩服他。他要参军入伍,自然会找他的前辈师兄。” 秋白嘿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帮他。打仗的事,谁说得准?要是有个什么,我姐姐非跟我拼命不可。” 紫菀不理他说的,低声吟道:“汉家战士三十万, 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c,剑花秋莲光出匣。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读书人都参军了,日本人是不会得意得太久。爹地,表哥不会有事的。” 秋白听她反来安慰自己,不好再说什么,道:“黛西乖宝,累了吧,睡一会,你看你妈都睡了。” 紫菀点点头,让吴霜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自己也把头靠在吴霜的头上,两人互相支撑着眠一眠。 上海的马路弯弯窄窄,人又多车也乱,街道上全是四乡逃难来的乡民,挤在路上,车子更没法开快,走走停停,急得秋白一掌的汗。好不容易出了城,路又不好了,足足三个钟头才到吴淞口码头,远远看见那艘货船还泊着,才松了口气,叫醒睡觉的两母女,下了车,一边一个挽着走上跳板,忽然笑道:“可算赶上了。霜霜,一路辛苦了。菀儿,这次你把妈妈照顾得很好,真是长成大人了。” 吴霜笑道:“你当我们是你公司里的员工,你在作年终总结?” 秋白哈哈大笑,和迎面上来的公司仝人寒喧,同事下属问起吴霜母女来得迟了,各道辛苦。吴霜少不得把路上火车被炸,一路步行到杭州的事又说一遍,说得众人啧啧赞叹。等秋白的车子也被运了上来,货船起锚,慢慢驶离了码头。 船上的工人把秋白三人引到一间舱房里,因是货船,舱房少,也小,这间算是大的,勉强可住下三个人。秋白安顿好母女二人,把衣服箱子指给两人看了,出去和同事商量事情。 紫菀关上舱门,看一下房里,说:“妈妈,这里只得一间盥洗室,你先去梳洗吧,我帮你找衣服。”吴霜答应了,紫菀在箱子里找到两人的内衣外衣,拿出来放在床上,歪身靠在床头上发呆。过了一会儿,舱里闷热起来,紫菀觉得透不转气,起身去甲板上吹风。 船才离开吴淞口不久,还没入海,江面宽阔如洋,天早已黑了,一轮明月升在东边远处的海天交汇处,西边海上却隐隐有雷声传来,风卷着黑云在天上翻涌,霎时便将月亮淹没。风吹风过,云卷云舒,稍时月亮又在云团缝隙中露出,圆如玉璧。 紫菀看着黑云堆里雪白的月亮,桂魄兔影历历在目,忽然记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过去。那是农历五月十五,自己在枕头里找到一枚玉璧,捧在手里去给妈妈看,在月光下看见玉璧上有之琬的俏脸,跟着和老年的之琬朝面,她伸手来夺手中的音璧,自己惊吓之下,摔在门口,最后看到的,便是这满月之像。 而自己又是怎么回来的?是在七月十五的夜里,圆月如璧,自己和三哥在月下漫步。后来自己从唤茶处拿回玉璧,那舷窗里头,不正好是一轮满月?五月十五,七月十五,自己出事,不都是在十五的满月之夜? 难道,这玉璧作祟,一定和满月有关? 怪不得当时自己拿着玉璧白天黑夜的看,它却是毫无异状。那六月十五呢?是在梅雨季节里吧,天上下着雨,没有月亮。 刚才妈妈说什么?不是说昨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又叫盂兰盆节,鬼节。这一天,人鬼间的门被打开,鬼魂可以在这一天回来探访亲人。我秋紫菀不就是回来探访父母了吗?照爸爸妈妈所说,这些日子的紫菀还如从前,也许和自己一样在之琬的体内寄居,之琬也在紫菀的身体里面?那自己回来了,之琬可是回去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发现他们的黛西乖宝有异,那三哥可会觉出他的宛玉换了个魂?三哥可会和她卿卿我我?想到这里,脸上一阵阵发烧。 想起吴菊人的轻怜密爱,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三哥对我那么好,叫我怎么舍得下你?”看着天上的圆月,月中的宫阙,忽然吟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原来写的是我。” 如果从此以后回不去了,面对着这碧海青天,夜夜会不得安心,就算悔了又悔,悔得吐血,再怎么悔都无济于事。悔之晚矣。嫦娥若是活了五千年,她一定是悔了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夜。长生不老有什么用,抵得上爱人的拥抱亲吻甜言蜜语吗? “才回来一天,我可是悔了?如果能让我回去,我回是不回?”紫菀低首问自己的心。是让天理人伦折磨得心慌,还是时空永别不得团聚更心痛?“三哥曾说过什么来?‘实则世间许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开不去理会,就乐得个逍遥自在了。’妈妈不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自己的伤心自己理。’我宁愿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换得和三哥在一起的十三年。昨天我不是对着玉璧说,从此跟着三哥,爸爸妈妈对不起了吗?我不是早就做出了决定吗?只是造化弄人,偏生就让我回来了。”忽然又疑惑道:“那只是昨天吗?为什么我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满月在云朵里忽隐忽现,尚未升至中天,“那现在还算是七月十五吧?子时过后,才是十六。既然是十五,那人鬼间的门是不是还开着?我要怎样才能回去?我又没有玉璧在手。”正倚栏沉思着,忽然右边小臂上方一阵疼痛,痛得她眼泪直冒。拉起袖子看,手臂上却没有任何异状,不红不肿,也不是虫咬蚊叮。 紫菀抚着小臂,忍着钻心的痛,呆了半晌,忽然道:“三哥是你在唤我吗?”却扇那夜的情形蓦地袭上心头。吴菊人拉高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齿痕,曾说“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又说“今日你我d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是自己背弃盟誓,半道抛却下了他。“我已经后悔了,三哥你带我回去吧。”又想:三哥在叫我,之琬可是没有回去?她去了哪里?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又回到了吴菊人身上。 她望着天望着海,希望能看到一丝半点的神谕。黑沉沉的海上乌云翻卷,没有任何神灵给出一点暗示。紫菀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简爱在旷野里曾听到的罗彻斯特那超自然的一声声痛呼:“简”!“简”!。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厚的云,和奋力挣扎出云团的月亮。 紫菀转身奔上上一层甲板,再上一层,再上一层,爬到最高的地方,拉着栏杆,大声喊道:“三哥带我走!我不是存心的!你原谅我!” 她这一番挣扎,怀里有一样东西落了出来,被风一吹,飘飘荡荡的滑过夜空,斜斜地绕了个弯,又被风托着送到了面前。紫菀伸手去抓,“回来,我的纸燕子,那是三哥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哪知就在手指尖触到纸飞机的一刹,那只白色的纸飞机忽然消失了。没有飞向远处,没有飘落海面,只是消失了。 紫菀脸色惨白,道:“我知道了。三哥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手脚并用翻出栏杆,站在舷边,忽听秋白惊呼:“黛西,你站到那里作什么?快下来,危险!”紫菀回头一看,秋白站在几米开外,吃惊地看着自己翻越出铁栏,伸出手臂,想来拉回自己。在他身后,是吴霜一脸惊诧地站在那里。 紫菀看看爸爸妈妈,再看看月亮,月亮边上一大团黑云已卷到,马上就要隐入云中,生怕错失良机,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声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闭上眼睛纵身跃下,心里默祷:“让我回到三哥那里去,让我回到三哥那里去。老天爷,你千万不能再出错,你一定要让我回去。” 第三十七章 冥见 第三十七章 冥见 吴霜从盥洗室出来,一看房间里没人,只当紫菀到甲板上去了,也不在意。换好衣服,开门招呼紫菀,一看哪里都没人,以为她和别人在说话聊天,左右一看,在上层甲板看到秋白,便抬头问他:“看到菀儿没有?” 秋白道:“没有啊,不在房里?” 吴霜摇头,再往上看,猛见一个身影在往上攀爬,不正是穿着土蓝布衣衫的紫菀?秋白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也看到了紫菀失魂落魄的身影,问道:“菀儿到那上头去做什么?马上就要有风暴了,我去叫她下来。”返身往上走,吴霜也跟着上楼。 上到最高一层,正要开口招呼,忽见紫菀身前有张白色的纸片飞出,绕了个弯又飞回到紫菀面前,刚想菀儿真是淘气,怎么到这里来玩纸飞机了,就觉眼前一花,纸飞机霎时就不见了,而紫菀翻身出了铁栏杆,站在舷沿上,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这一惊非小,忙大声喊她:“黛西,你站到那里作什么?快下来,危险!” 而紫菀回过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散乱,看看秋白又看看稍远处的吴霜,又抬头看天,再回头,眼中已不再是彷徨无措和痛苦哀怜,而是流露出不舍的神情,脸上更是坚决如慷慨赴死,猛地说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闭上了眼睛,纵身跃下。 吴霜惊叫一声:“菀儿!”扑上前想抓住紫菀,秋白抢上两步,抓着栏杆紧盯着紫菀,大声喊道:“黛西乖宝……” 紫菀身上有衣角在飘飞。一团黑云卷到,像是把紫菀下坠的身子托了起来,然后吞噬了她。 秋白往下看,海面上没有人掉下去时应该溅起的水花,没有人掉下去发出的求救和挣扎,没有紫菀的身子,黛西乖宝就像忽然消失在了云海之间。 吴霜抓住秋白,撕心裂肺地叫道:“菀儿,菀儿,菀儿去哪里了?快叫人停船打捞,别让螺旋桨打着她……菀儿,妈妈的小花儿,你……你在做什么呀?” 秋白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停船!派人下海,我女儿掉到海里去了!” 听他这么一嚷,本来已经歇下的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地问是怎么回事。秋白自己虽是亲眼所见,仍是想不通说不清,只是断断续续地道:“暴风雨要来了……我女儿晕船……掉下去了……”心慌意乱之下,连口齿都不清楚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正要想法下海营救,暴风雨就打下来了,黄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又冷又痛,海风卷起海水倾倒在甲板上,巨大的货船在海浪中颠簸上下,摇得人站立不稳,纷纷伸手抓住身边最近的固定物,摸索着逃到能避雨的地方。 秋白一手抱住吴霜,一手抓着栏杆,盯着海面欲哭无泪。吴霜号淘大哭,一声声叫着紫菀的名字,身子瘫软坐倒下雨里。有职员冒雨上来,用雨衣裹住二人,拖回屋去。两人搂抱着抖得像雨中的两片叶子,脚下是一汪水海水。 吴霜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道:“菀儿……”秋白摇摇头,痛道:“救不上来了……”一句未完,相拥大哭。 在这样的海上风暴里,船只能不能平安躲过尚说不准,更别说是停船抛锚,下海打捞。 吴霜疑惑地道:“菀儿是被风浪卷走的吧,我看见的,一大片黑浪把她带走了。” 秋白也不能确定了,心里是那么希望的,也道:“是的,是被海浪打走的。海上这么大的风暴,把我们的黛西乖宝带走了。” 两人在极度的惊恐伤心之下,一心一意地相信是海浪卷走了紫菀,是老天跟他们过不去,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宝贝。 紫菀闭上眼睛跃入云团中,猛觉一阵阵的寒意上涌,冻得她直打哆嗦,身子轻飘飘的,转侧挪移无不随意,睁开眼睛一看,四周似明非明,似暗非暗,没有亮光,也没有阴影。这个世界,仿佛不是人间。 紫菀停下来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之琬的身体里,才能回到四十年前,回到埃及法老号上,回到吴菊人的身边。她刚一想起之琬,便见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瞧身形步态,可不就是之琬?她在这个身体里寄居了两个月,已经熟悉之极,便扬声招呼道:“宛玉!” 之琬像没有听见,脚步踉跄,奔跑不停,似是躲避什么东西,紫菀却看不到。她看到的只是之琬挣命一样的逃脱、奔走,那是在奔向自己的前途吧?紫菀悟出。之琬的灵魂在虚空里朝着她认定的目标而去,自己也该如此。既是在虚空中,有什么是不能达成的?之琬和自己一样,都是魂离r身,转换生命而生存。之琬的魂在寻找紫菀的身体,那我的魂怎么还能在我的身体里呢?我要离开,我要到之琬体内去,我要和三哥在一起。 这么一想,忽觉身上一轻。迈出两步,身边猛地多了一个紫菀。这个紫菀失魂少魄,呆立在边上,像一尊雕塑。紫菀对自己说道:“我们从此永别了。下次再见之日,就是我离世之时。你快去吧,之琬在等你,爸爸妈妈就交给你了。你我各奔前程去吧。”轻轻将紫菀的身子一推,紫菀滴溜溜转了几个圈,撞在奔跑过来的之琬上,两个身影合在了一起。那之琬被这么一阻,脚下不稳,摔了一跤,跌下去便不见了。 紫菀看得清楚,心下明白,道:“这就是了。我也快走吧,三哥该等急了。”闭上眼睛开始转起圈子来,转上十来圈后,头晕脑昏,心口烦恶,只想躺倒睡觉。耳边却听见有人在急切地呼唤道:“宛玉!宛玉!快醒醒,你怎么就舍我去了?” 紫菀心想:是三哥在叫我吗?他怎么来了?他要是不当心也在满月下看那倒霉的玉璧,别的地方又没有身体给他寄居,怕不是马上就要丧命?忙开口叫道:“三哥,不要!” 却又好似听到吴菊人说道:“宛玉你醒了?”语气是又惊又喜,跟着有热热的嘴唇在亲自己的脸,身子也似被一个滚烫的胸口抱着,紧得她透不过气。 紫菀勉力睁开眼睛,就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再一定睛细看,不是吴菊人又是谁?眼睛红得充血,腮上渗出一片胡髭青影,脸色苍白,嘴角抽蓄,满面的痛苦。紫菀看得心痛,轻声道:“三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吴菊人先是一怔,跟着是一阵狂喜,抱紧她在她脸上一阵乱亲,边吻边说道:“宛玉,宛玉,你回来了宛玉。” 紫菀喜极落泪,也将他抱紧,应道:“三哥,要不是你叫我,我就回不来了。三哥,我想你想得不想活了,三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哇一声哭出来,泪如雨下。 吴菊人松开手臂,用双手托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痛心地道:“你怎么就走了?我们刚说好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你怎么就走了?” 紫菀哭道:“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有意的,都是那块害人的玉,摄走了我的魂,害得我们分开。三哥,你把那东西藏起来吧,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它。三哥,你信我,我没有想要离开你。”死盯着吴菊人,道:“你信吗?你信不信我?你要不相信,我就不要活了。” 吴菊人哑着嗓子道:“我要不信,就不会一天一夜不睡觉地守着你,喊你的名字,摇你的身子。喊得我都不相信你还能回来,怎么叫你你都不应,我怕你真的一去不回。” 紫菀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唤回来。”忽然道:“你是不是咬我的手臂了?”话说出口,就觉得手上火辣辣的痛。 吴菊人拉起她的手臂,把臂上的齿痕给她看。紫菀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道:“你还真下得了嘴,把血都咬出来了,当初我可没有咬这么狠。”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道:“三朝回门那天我咬了你,你是不是一直怀恨在心,一心想着要报复?这下总算找到借口了,加倍地要咬回?” 那小臂上的牙印深入肌肤,一个个牙尖小眼里渗出血珠,青紫一片,衬着雪白的手臂,甚是惨相。吴菊人捧起手臂轻轻吻道:“如果能把你唤回来,咬下一块r我都下得了狠心。” 紫菀呼一下把手臂收回,佯怒道:“咬别人当然下得了狠心,你倒是咬自己一口试试?” 吴菊人看她轻嗔薄怒,娇俏妩媚,顿时满天的愁云都散了,哈哈一笑,说道:“等哪天你要用人r做药引子,我一定咬一块自己的r下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紫菀用手肘撞他一下,恼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人r做药引?你是不是要诌我生病?我真要是生了病,必须吃人r才能好,我也不劳你动嘴,我自己就咬一块下来,嚼嚼就吞了。” 吴菊人笑嘻嘻地道:“行啊,我是唐僧r嘛,早晚是你这个妖精的下饭菜。”抱紧她在床上躺好,吻着她的鬓角,低声道:“宛玉,别再吓我了,你这么一下子,让我的三魂六魄起码不见了一半。” 他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紫菀却听得心惊起来,伸臂回抱住他精壮的身子,把脸贴在他胸前,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心里想的是这么健康的人,怎么可能得病?怎么可以在壮年去世?怎么可以抛下娇妻稚子?吴菊人只当她是在答应不再吓他,这一天一夜的煎熬让他心力交瘁,终于赢得她回来,心气一松,疲倦袭来,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只想睡觉,努力睁着眼不让自己睡,生怕一合眼又会失去怀中的人。 紫菀觉察出他的困意,吻吻他血红的眼睛,反将他抱在怀里,说道:“你睡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今生今世我都会在你身边。你难道不知道,我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和你结下这一段姻缘?我们是上天注定的夫妻,三昧真火也烧我不死,时空阻隔也拦不住我。我们生生世世、前世今生都是拆分不散的一对情人。”她这话是说给吴菊人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吴菊人得她说出这么重的誓言,放下心来,沉沉睡去。紫菀把头靠在他头顶,暗暗对自己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已是重新投胎轮回,从今以后,秋紫菀和我再没有关系,我只是宛玉,吴菊人的妻子,吴宛玉。我为他而生,自他而活,过去种种,都是前世的故事。我不会再内疚不安。 她是这么想着,可事实偏不这么来。 第二天紫菀起床,脱下紧身收腰的洋装,换上藤萝紫花绢丝褂子,淡青玉色的裙子,绣着荷花花苞的湖绿缎面布底鞋,一身清清雅雅的夏装,看得吴菊人眼睛发直,道:“宛玉,你还是穿这个好看。” 紫菀回头一笑,发髻也不耐烦梳,只将长发辫成一条麻花辫子,用根丁香色的丝绦系了,垂在胸前。耳上戴着一对碧绿的翡翠坠子。 吴菊人笑道:“你不梳髻子,这个样子,倒像个丫头。”他也不在意这出了阁的妇人打扮成姑娘的模样,反正在海轮上,没有长辈,就没有那么多规矩。 紫菀道:“唤茶总躺着,没人给我梳头,你只好将就一下了。”前些时她穿洋装,长发只需盘在头上,用根簪子别住,戴顶草帽就可以了,这换了清装,不能戴帽子,她又不会梳旧时的发髻,只好梳根辫子。 吴菊人道:“没什么,很好看。饿了没有?我们吃早餐去。” 两人到餐厅要早餐,紫菀看看什么都不想吃,倒了杯柠檬水,拿了两片l麦吐司。吴菊人切着烟r,说:“大嫂在我们的行李里放得有红泥炉子和薄铫子,还有大米和糯米。回去我就找出来,明天早上我来熬粥。这洋人的早餐太油腻,我也早吃得厌了。” 紫菀听了骨嘟一声咽了下口水,笑道:“光有炉子有米可不行,还要有炭呢。” 吴菊人道:“晚上吸烟室里会生壁炉,我去问仆欧要点煤,估计不成问题。” 紫菀摆手道:“你可别引我,到时没有,看你怎么交差。” 吴菊人眉毛一挑,道:“我要是熬不出一锅粥,我就不是吴老三。告诉你,小时候我还偷过人家的j到野地里烧叫花子j吃呢。他们要是不给,我就到底下锅炉房去偷煤。” 紫菀笑道:“偷东西你是行家,不过要当心逮住了被当成贼打。” 吴菊人瞪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指他入室行窃偷画的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嗤地一笑。他们这一笑,马上引得餐厅里其他的客人注目。而看到紫菀一身清式女装,娇媚如花,都是一呆。 此前紫菀身着洋装,一口英文,几乎被他们认作同类。这时见了他们心目中古老中国的东方风情,瞪时心醉神迷起来。紫菀虽然受西式教育长大,摩登时髦,向不在意旁人的异样看法,但也从没被人这样无礼地看过,心下着恼,端正庄严地坐好,抬起眼睛,迎着那些目光一一回视过去,得众洋人垂眼观心吃起早餐来。 吴菊人看得啧啧称奇,为紫菀的不动声色和大家气势叫好。两人慢吞吞吃好早餐,吴菊人拉开椅子,扶她起身,挎着胳膊到甲板上散步。忽然问道:“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般工夫?一派大将风范,好气焰好架式。”他约摸知道眼前的这个宛玉有些古怪蹊跷,但心爱情钟,也不在意那些了,只是好奇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孩儿? 紫菀本来笑吟吟的,听他这么一问,马上愁眉苦脸起来,待要说话,心头一阵烦恶,俯身作呕,只呕出两口清水。心头烦恶过去后,抽出手帕擦擦嘴角,抬眼看见吴菊人惊喜的表情,面上一红,别过脸去。 吴菊人看看左右无人,把她拉住,问道:“宛玉,觉得可好?” 紫菀“唔”一声算是作答,不肯看他,转到身后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背脊上,眼圈已然红了。 吴菊人拍拍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宛玉,怎么啦?不舒服吗?”又小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紫菀的脸在他背上擦了擦,擦去眼泪,过了好一阵子才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吴霜的生日是在二月,她早上起来微觉不适,心里一默,就知道自己已经有孕,这才换下紧身束腰的洋装,改穿宽袍大袖的中式裙褂。就算她从此不是秋紫菀,但她生下的孩子总是吴霜,一早心里的难过,这时全都泛了上来。不想让吴菊人看见自己的忧心,只是埋首在他身后,却也不想放开手,放开九死一生、舍生求死才得到的幸福。 忽然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三哥,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的,生死都可以随我所愿,一点点的酸楚我不会怨天怨地。三哥,我们就要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欢?” 第三十八章 鱼乐 第三十八章 鱼乐 唤茶在船上躺了大半个月,天天吃的是紫菀从餐厅带回来的面包烟r,吃得寡嘴闹心,面黄肌瘦,一百次后悔上了船。这天吴菊人在舱房里熬了一锅白粥,盛了一碗给她,虽然下粥的菜只是糟青鱼、醉泥螺、霉豆腐、咸萝卜干,却把唤茶的胃给治好了。两碗粥下去,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打扫整理舱房,用小炉子熬粥煮饭,伏侍紫菀梳洗晨吐。 紫菀怀孕两个月,晨吐症状开始发作,吐得黄疸水都呕了出来,小脸黄黄的,有气无力,这下换她整天躺着了。吴菊人急得坐立不安,一会儿问她要不要躺下,一会儿又问要不是坐起来,拿个枕头垫在她腰后,替她擦脸,端茶递水让她嗽口。 紫菀被他闹得静不下心来,恼道:“你安静些吧,我快被你烦死了。本来没什么要紧,你这样蝎蝎蛰蜇的,闹得别人都不得安定。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笑话个死。” 吴菊人说:“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要是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大嫂说得一点没错,这船上本就不平稳,好人也被颠晕了,何况你又有了身子。也是我胡涂,就没想着这么快会有孩子。” 紫菀白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假意道:“我要睡会儿,你出去逛逛,别吵着我。” 吴菊人不肯,道:“我不说话就是了,做什么赶我走?” 紫菀不理他,翻身朝里睡下,说道:“你在跟前晃得我眼晕,我没法睡。” 吴菊人只得怏怏地起身,又叫住唤茶让她小心侍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紫菀一听他关上舱门的声音,忙唤道:“唤茶。” 唤茶进来道:“小姐要什么?” 紫菀笑道:“来帮我洗头。躺了这两天,觉得头重得像要掉下来了。”她是紫菀时本来是一头女学生的短发,轻松惯了的,但对人家的长发很是艳羡,只是没心思留。做了之琬以后,凭空得了这么一头长发,喜欢得不得了,整天c金戴银的,把之琬的陪嫁轮换着玩了个遍。这时身子不爽,才觉得长发真是累赘,恨不得重新剪成童花式了才好,心里也知道不可能,这个时候的女人是没有剪短发的。又笑着解释道:“我故意把他赶出去的,他要是在这里,一定不让我洗,说什么怕风怕寒的。男人们哪里知道这些个。” 唤茶却懂得,她在躺倒的时候,也觉得头重发腻,起床后第一件事也是洗头。便取了一方绸帕围在紫菀的前胸后肩上,打散了发辫,拿梳子慢慢梳通,道:“小姐福气好,姑爷知道疼你。以前我和鹦哥两个还担心小姐嫁了过来会受委屈,现下看来是白担心了。”又抿嘴笑道:“小姐,你比以前做姑娘时还要有说有笑呢,可见是嫁得称心。” 紫菀想乔小姐的性子怕是个娴静的,自己这样活泼好动,怪不得人家会作比较,轻轻哼了一声,但笑不语。 唤茶道:“以前在家里有老爷拘着,又有两个姨娘管着,哪里比得上如今你做了少乃乃,上头没有公婆,有两个妯娌也是远着的,姑爷又什么事都由得小姐,小姐可算熬出头了,是该有个笑模样。” 紫菀喜欢听唤茶鹦哥两个说话,低低嘟嘟的,像养着的两只雀儿,什么事都可以说上半天。这鹦哥出了嫁,唤茶一人落了单,只好和紫菀说话。紫菀是新潮女性,受的是孙先生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教育,从来没把她们当丫头,尽随她们闲话碎聊。唤茶在紫菀身边,比在之琬身边还要随便,之琬有时看她们太碎嘴,还要说上一句半句的。紫菀为免唤茶多想,还引她说话,这时也是这样,故意叹息道:“不知鹦哥嫁了后可满意?”她只要起这么个头,唤茶又可以说上半天,而她只要时不时附和两声就是了。 果然唤茶接口道:“冒先生是鹦哥自己看中的,怎么会不满意?冒先生虽不像姑爷这样体贴可心,但也是好脾气的人,不会亏待鹦哥的。小姐不用替她担心。” 紫菀又道:“她我是不担心了,我只担心你。这一下到了法国,一眼望去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你到哪里去找个可心的人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想自己的将来?我看那个阿陈倒不错,你觉得呢?” 唤茶撇撇嘴道:“没觉得,先看着再说吧。”随即和紫菀一阵嬉笑,两个把头发洗了,唤茶用洋手巾替她拧干长发上的水,一下一下地梳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长发还没干透,门口就传来吴菊人说话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唤茶道:“姑爷真是一时三刻也离不开小姐。” 紫菀啐了一声,上床靠在一大堆枕头上,唤茶替她把半干的长发拢了拢,用块干洋巾子垫着,放在薄被上,那床上立时像铺了一张黑丝网。 吴菊人在门口说话道:“唤茶,有洋人大夫来替夫人诊病,夫人醒着吗?”意思是该盖的盖上,该收的收着,别让洋人看了便宜去。 唤茶一听有外人,哪里用得着他提醒,把洋巾一卷,满把头发都卷在里头,又拿件大衣服罩在胸前,盖住紫菀身上穿的月白色无领睡袄,才道:“知道了,请进来吧。”要依得她,顶好有帐子放下才好。 紫菀暗暗好笑,这外国医生看病,又是听心肺又是看面色,岂是像中国的大夫一样隔着帕子搭搭脉博就可以了的。 吴菊人陪了洋人医生进来,那医生头发胡子雪白,身板倒是笔直,见了紫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夫人,你好。” 紫菀笑着点了下头,说:“早上好。”转头对唤茶说:“你去下头看看阿陈,送点吃的给他。”她是有意要支开唤茶,好和医生用英文说话。 有吴菊人在旁边,唤茶不好太过任性,依言去装了一碗粥,放在一只盖盅里,搁进食篮,又拿了一碟子糟青鱼、一碟子萝卜干一同装了,到二层楼下的三等舱去看阿陈。 阿陈住的是一个四人间,和另外三个洋人住在一起。那三个洋人中一个是马赛人,一个是犹太人,还有一个是英国人,加上阿陈这个浙江吴镇乡下人,四个人白日相对,是一句话都没有。马赛人和犹太人在房里只是睡一觉,早上起来就出去,抽烟喝酒打牌消磨时间,英国人和阿陈一样,晕船晕得晨昏不知,一条命去了有一半多。 唤茶拎着食篮小心地躲着甲板上楼梯上随处可见的洋人,心里直犯嘀咕。壮着胆子下了两层楼,找到三等舱,敲敲第五扇门,喊道:“阿陈哥哥,在里面吗?” 阿陈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忽听门口有女子声音叫他,知道是自家人,忙应道:“在,是唤茶姐姐吗?请进。”声线细弱,有气无力。 唤茶推门进去,看见两个男人躺在床上,有些不好意思,低着眼睛地道:“阿陈哥,夫人让我给你送点粥来,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起来吃吧。” 阿陈好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来了,哪能轻易便放走了,何况来的人还是这个标致伶俐的俏丫头?道:“唤茶姐姐坐一下,我这就吃,吃好了姐姐一起带去,不是省得走一趟了吗?”忙忙地坐起来,仔细掖好被角,又谢道:“劳烦唤茶姐姐了。” 唤茶听了觉得有理,便弯腰打开篮子盖,先把盅里的粥碗递给他,翻过篮子盖,就是一个现成的食案,把两碟小菜搁在上头,放在床沿上,说道:“我在外头等着。” 阿陈央求道:“唤茶姐姐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一屋子都是洋人,我好些时候没说过话了。” 唤茶掩嘴一笑,倚着门,说道:“晕船晕成这样了,还有精神说话?” 阿陈把萝卜干咬得咯吱咯吱的响,筷子不停地划拉,转眼下去了半碗粥,停一停气说道:“说了话才有精神,不说话就是死人。这粥哪里来的?洋人还会煮粥?我要是早知道这洋人船上有粥,我早起来了。” 唤茶啐道:“美死你了,洋人给你煮粥!这是你家三老爷给我家小姐煮的,我家小姐心善,想你也是没吃没喝,特意留给你的。” 阿陈“啊”了一声,道:“我家老爷还会做这个?”又说:“夫人心善,我们三老爷却心偏,把姐姐留在身边,让我和三个赤佬住一屋,天天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就躺下扯酒酣,浑身的酒臭气,也不说洗洗再睡,薰也薰死我了。” 唤茶“嗤”地笑一声,看一眼屋里躺着的那个“赤佬”,道:“谁让你是个小子呢?夫人跟前不用你,你只好和赤佬混在一起。听说他们喝酒都是只喝酒,不吃菜的?”自来内宅女眷跟前只用女仆丫头,男仆小子们只在二门外听传,跟老爷出门办差。因此唤茶可以住得头等舱,阿陈虽是吴菊人的心腹亲随,生意买卖上头,还有小笔的银钱过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也只能住在三等舱里,和别人挤一挤。 阿陈当然明白,不过是逗她说话,顺着她的话头道:“可不是吗,在外头喝了不够,回来时也拿着酒瓶子,对着瓶子咕嘟咕嘟喝一口,抱着瓶子就睡,睡醒了又喝。喝得个个都有个酒糟鼻子,也不嫌丑。” 唤茶看一眼那个英国人,那个英国人也呆呆地看着她,唤茶看见这洋人脸上虽然没有个红鼻子,但整张脸却是红红白白的。白是白,白里透出些红来,却又不是闺中女儿那种腻白,看着说不出的怪异。扑嗤一笑,说道:“阿陈哥真会说笑话。亏得他们听不懂,不然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你当心挨他们拳头。” 阿陈把粥吃完,意犹未尽,问道:“唤茶姐姐,还有吗?” 唤茶笑道:“没了。一开始不好吃得太多,你要是好些了,就起来散散,回头我就去焖米饭,饭上头再炖了只芙蓉蛋。我们小灶的饭好吃,你要想吃,就自己上来吧。”收了碗筷放在食篮里,道:“我走了,你就慢慢和赤佬们混吧。” 阿陈道:“我宁可睡在三老爷门口,也不要再闻他们的臭气。唤茶姐姐,你煮饭时多焖一碗,我一定上来吃。没有芙蓉蛋也不要紧,有萝卜干下饭就很好了。” 唤茶道:“好的,我给你留一碗。”转身时看见那洋人还在看她,那红白脸上一双眼珠是浅灰色的,跟无瞳一样的甚是呆滞,又是一笑,拎了食篮上楼去了。 回去洋人医生已经走了,吴菊人坐在紫菀的床边,拿了把梳子正替她梳头编辫子,两个人低声说笑,丝毫没注意她已经进来。唤茶吐一下舌头,悄悄退到外间,拿了换下的衣服去洗。 晚上唤茶在米饭上头蒸了一只腊j腿和一块咸鲞鱼,把一锅饭蒸得喷香扑鼻,再加一小砂锅的火腿脚爪干菜汤,麻油拌的西瓜皮丝,这一餐饭即使不在船上,也很有样子了。吴萸人太太怕他们吃不惯洋人的饭菜,备下了大量的干菜干笋、腌r火腿、咸鱼虾米,腐r酱瓜、甜咸蜜饯等,甚至油盐酱醋,大小砂锅,除了新鲜菜蔬,应有尽有。吴菊人刚上船时对西洋饭菜还觉得新鲜,紫菀是早就习惯了,因此没有早早的拿出来。这一下紫菀犯了胃酸的毛病,吃什么都吐,吴菊人便想起这些救命的东西来了。唤茶也是个有心人,没有菜蔬,就把船上给头等舱客人消暑的西瓜留着瓜皮,片去瓜皮瓜瓤,用盐抓拌去了水,浇点香麻油,便是一道小菜。 阿陈也起了床,换了干净衣服,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脚下虚浮地爬了上来扣头等舱的门,见了唤茶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嘴甜得抹了蜜。吃了两碗米饭,精神也有了,脑子也活泛了,两天后和底下厨房里一个宁波人熟得像兄弟,用一个韭菜边的金戒指换来了在厨房来去的方便。这样一来唤茶的小炉子上花样就多了不少,这天更是端了一碟金针木耳炒面筋上来,吴菊人吃得高兴,唤茶看着他也笑眯眯的,语气热络地说:“阿陈哥好本事,这下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阿陈眉开眼看地道:“唤茶姐姐想要什么,只要这船上有,我一定给你弄来。” 唤茶却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又道:“你仔细些,别太招摇,洋人可凶,你在他们那里装神弄鬼的,把他们惹毛了,不是玩的。” 阿陈喜得抓耳挠腮,道:“我才不怕他们。他们有事求着我呢,不会来找我麻烦。” 唤茶好奇,问:“他们求你什么?” 阿陈道:“他们想要上头的好酒,我许给他们一人一瓶。” 唤茶奇道:“你从哪里去弄那些好酒?买?你进得去吗?还是让三老爷去买?” 阿陈得意地一笑,说道:“让三老爷花钱去买算什么本事?我对酒吧里的两个人说,给他们一人一套画片,他们恨不能白送给我。” 唤茶追问道:“什么画片这么灵,观音菩萨?” 阿陈嘿嘿一笑,说道:“这个就不告诉你了。” 唤茶看他一脸贼忒兮兮的笑容,便知道不是什? 第 16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唤茶追问道:“什么画片这么灵,观音菩萨?” 阿陈嘿嘿一笑,说道:“这个就不告诉你了。” 唤茶看他一脸贼忒兮兮的笑容,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起身逐他道:“去去,下去睡觉去,你要真有本事,你明天给我弄条活鱼来。这整天整月的在海上飘着,连条鲜鱼也吃不着。整天都是咸鲞鱼糟青鱼,吃得来腥气煞了。明天我要鲜鱼氽鱼丸子,r不细洁的,鱼腥刺多的都不要。” 阿陈笑嘻嘻地道:“唤茶姐姐,你也太小瞧人了。这么大个海,要活鱼不是最简单的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给你弄条鱼来。” 到了明天早上快中午时,阿陈真的捧了一条海鲈鱼来,装在一只浅木盆里,放了两指深的水,引得那条鱼在浅水里跳泼不止,越发的显得鲜活。 唤茶接过鱼,回头一笑,问:“怎么来的?” 阿陈老老实实地道:“钓的。我原以为在海上钓鱼便当得很,没想到这船开得快,机器桨打的水花高,鱼不上钩。我一早上就钓了这一条鱼。” 唤茶先是有些不喜他的太活泛太滑头,这时倒被他的实在引得眼睛一亮,说道:“饿了没有?我早上蒸了阴米,浇点桂花糖吃,可香。”那阴米是把蒸熟的糯米饭晒干,收在瓮里,几年都不霉不坏。吃的时候只要略微加热一下就可以了,正是路上吃的东西。 阿陈道:“一早都没吃东西,真饿了。唤茶姐姐给盛一碗。” 唤茶给了盛了一碗,浇上多多的桂花糖,阿陈吃着,看唤茶杀鱼取r做丸子,吃完了又替她扇火,看看煤不多,又说去弄一箱煤来。唤茶身边多了这么个得力的人,又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本来觉得无聊的船上漫漫旅途也变得有趣了。 第三十九章 结发 第三十九章 结发 法国人对埃及情深似海,隔山隔水也要亲吻一下艳后的脚趾。“法老”投桃报李,一路追风,望马赛而去。过了南中国海,印度洋,阿拉伯海,穿过狭窄的红海,经过苏伊士运河,进入了地中海。海水蓝了又绿,绿了又蓝。此时苏伊士运河开通还不到三十年,整个西方都为这个盛举而疯狂,英国和欧洲各国为了苏伊士运河大动阵仗,英国驻军十万,意图控制运河。 英国有日不落的强势,“法老”有法国作后盾。近乡情炽,阿陈房里的英国人和那个马赛人彼此看对方都生厌,一日因小事发生了口角,大打出手,阿陈躲在一边惨遭池鱼之殃,被飞过来的酒瓶子划破了头,削去一点耳垂,登时鲜血披面。 吴菊人听说后,命唤茶去照顾一下。唤茶只好再次下到三等舱,替阿陈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房间里马赛人已经被犹太人哄出去喝酒去了,剩下那个英国人靠在床上,咧着嘴忍着痛用湿布擦血咯巴。 唤茶看阿陈的伤也没什么要紧的,仍然说道:“小心些,别沾上生水,别吃发物,海鱼海虾别碰,管着点嘴。这两天也别四处钻,厨房少去,酒吧少泡,老老实实呆着吧。听人说就快到了,别山高水长都走过了,倒为了这点小毛小病弄得倒下。” 阿陈听她一句一句虽是数落,却是句句透着关心,心中得意,便有些不知轻重,嘻皮笑脸地说道:“唤茶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比我亲妈还亲的姐姐。你能来看我,我定是上辈子修了大德,不,是修了三辈子的德,才能有你这么个姐姐疼我。” 唤茶听着不像话,竖是眼睛骂道:“你满口里胡说什么呢?什么亲爹亲娘亲姐姐的?我是听你家三老爷吩咐才来的,你当谁愿意来你这个酒窖子?这眼珠子也没有的洋人怎么就只打破了你的头割了你的耳朵,没有把你的舌头割了?我是伺候我家小姐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来伏侍你?” 阿陈被她一顿痛骂,愁眉苦脸地道:“唤茶姐姐,我浑身的血只有七缸半,这一下去了有三缸,你怎么还骂我呢?又不是我惹的事,要骂,你去骂那没眼珠子的赤佬去呀?” 唤茶被他的无赖腔调气得不轻,果然冲那灰眼睛的英国人说道:“嗨你,又没喝多了酒发酒疯,打的什么架?要打也到宽一点的地方去,在屋子里头抡的什么拳头?他惹着你了,你要见他的血?一缸子臭血,腥也腥气煞了。马上就到家了,就不知道消停些?” 她一头骂,阿陈一头随声附和,“对”,“就是”,待听到她说“一缸子臭血腥气”,忙辩道:“唤茶姐姐,怎么又说到我了?我的血就算腥气,也不是故意要放出来臭姐姐的。” 唤茶被他说得忍不住倒笑了。她这一笑,没想到引得那个英国人开口了,说道:“姑娘,你说得太快,我听不懂。”语调虽然不准,却实实的是一句中国话。这一下把唤茶惊得哑口无言,指着他半天才道:“你……你……你会说中国话?” 英国人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会一点。姑娘,你好,我姓怀特。请问姑娘芳名?”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却甚是清晰。 唤茶头一次听洋人说中国话,且说的她全都懂,还会说“芳名”这么文绉绉的词,又惊又奇,把生气的早忘了,说道:“你既然会说中国话,难道不知道姑娘家的名字不能随便问的?” 那英国人怀特道:“我听他叫你‘茶’,”指一下阿陈,“那我可以叫你tea吗?” 唤茶不悦道:“胡说八道,你才该被‘踢’一脚。” 怀特摇头道:“tea,就是‘茶’,不是踢人的踢。” 唤茶奇道:“咦,真是有意思,这洋人倒教起我来了。我管你踢不踢的,没工夫跟你废话。”转头对阿陈道:“我上去了,你没好之前不许上来,仔细惊着了夫人,三老爷也不会饶过你。” 阿陈捂着耳朵道:“唤茶姐姐,你好狠的心。这船上我又没个伴,你不叫我上去,我一个人要厌气煞了。” 唤茶道:“你狐朋狗友多得很,不会厌气的。”忽又一笑,指一下怀特,道:“你没事可以跟他学洋文。马上就要到了,会两句洋文不吃亏。”拿了药瓶布巾便走。 怀特高声道:“茶姑娘,再见。” 唤茶回头一笑,道:“这下叫对了。” 回去见了紫菀,把楼下的事说给她听,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紫菀靠在枕上正看法文小说,扔下书也笑,道:“这位怀特先生很有礼貌啊,你下次不要再这样凶人家了。他叫你tea也没叫错,tea就是英文里的茶的意思,当然他叫你茶姑娘就更对了。看来这位怀特先生不是个粗鲁的人,看样子是念过书的,还肯学,中国话学得不错,不知为什么会打架呢?” 唤茶道:“男人打架,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小姐,你怎么连洋文都懂啊?” 紫菀笑道:“我百~万\小!说啊,书上都有。”把身边一本英文字典翻开来,翻到“t”字条,再找到“tea”,道:“这就是你的英文名字,简单吧。你去把桌上那只pelikan笔拿来,我教你写。”唤茶真的去拿了一张纸一只墨水笔来,紫菀把这个单词慢慢写给她看,道:“你照着描几遍就会了,下次人家叫你,你就别再踢人家了。”这只pelikan笔还是紫菀在上海洋人书店里和字典小说什么的一起买的。 唤茶抬头笑道:“小姐取笑我,难道我没事老踢人?”写了几遍,拿给紫菀看。 紫菀点点头,道:“第一次能写成这样,很好了。吴三少爷头一次握笔还不如你呢。”紫菀对吴菊人说既然要在法国经商,就应该会说法文,免得要用翻译,易受人骗。英文也很是要紧,谁让英国占的地方大呢。在船上左右无事,便教他学上了。吴菊人拿惯了毛笔,第一次拿这样的笔,很是不惯,倒不如唤茶,从没握过笔,反倒容易上手。 唤茶道:“姑爷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吴菊人不守在紫菀身边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唤茶有此一问。 紫菀嗔怪地看她一眼,道:“就不兴人家自己玩去?船上有张先生孙先生陈大人,还有好些别的中国人,可做可说的事多了。” 唤茶眨眨眼睛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紫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道:“你做你的去吧,我要百~万\小!说。”拿起先头一本《巴黎圣母院》,看了两页,丢了,又拿《基督山伯爵》来看。 看得入迷,吴菊人回来了,站在她面前把头左转转,右转转,手负在身后,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紫菀抬起头来笑问:“怎么了?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吴菊人还是把头左右转了转,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紫菀看他戴着硬边草帽,也没觉出什么不同来,又问:“手里藏的是什么?” 吴菊人把右手伸出来给她看,什么也没有,接着把帽子一摘,扔在床上,往床边一坐,凑过去让她看个仔细。 紫菀大叫,“天啦,你把辫子剪了?”用手捧着他的头转来转去地看,道:“怎么想起来剪辫子的?剪得不错,不像那些新剪辫子的人那样只是齐根剪短,像个生毛贼。你这是在楼下理发店里让那个里昂人剪的?” 吴菊人点头笑道:“猜得不错。我看孙先生剪了辫子很是精神,又快到法国了,人家都是短发,独我留根辫子,不是惹人笑话吗?孙先生说‘驱除鞑虏,还我中华’,这辫子原是满人硬着我们汉人留的,如今汉人要把满人赶下龙庭,辫子第一个就要剪掉。他又说洋人管这个叫‘猪尾巴’,是耻辱。咱们要自尊自强,不能让人家小看了。猪尾巴还留着它做什么?” 紫菀摸摸他短短的头发,像刷子一样硬硬的扎手,再摸摸他光光的脑门,笑道:“孙先生的话就是有道理。过得两个月,等前面的头发长出来了就好了,眼下是一半有一半没有,看着还真奇怪。不过现下你戴着这帽子也不要紧。辫子呢?扔了?” 吴菊人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掌心握着的正是一条黑亮油光的长辫子。 紫菀看着这乌黑的青丝发辫,想起自己初到这个古老年代,在吴菊人的新房里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辫子青年,温文有礼的说话行事,管自己叫小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惹得自己一阵好笑,骗自己喝那碗百合莲子桂圆核桃橄榄茶,得自己又是动刀又是动手,随后就是牵扯不清的情愫。 慢慢伸手接过来,见发辫的一头还是散着的,便把自己辫子梢上系着的丝绦解下来,分出一股来,把那头系了,又用枕边的一块帕子把辫子包了,道:“这可得留着,将来再也没有了。”过得十三年,辛亥革命暴发,人人剪辫子,可不是就再也没有了。而辛亥革命那一年,吴三少爷已经不在了,陪在她身边的,也许只有这从他血r之躯上剪下的一束黑发。 吴菊人看着她这一连串的举动,笑问:“这是又一次结发呢?” 紫菀低头把头发包塞进枕头底下,借此平息一下心里的伤感,含笑问道:“什么叫又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吴菊人想一下,道:“是,你过门那日正病着,我们没有坐床,没有揭盖头,也没有喝交杯酒,更没有结发。”拿起剩下的那半股丝绦替她系在发上,道:“那从今以后,我天天为你结发吧。” 紫菀双手扣在他颈后,跪坐在脚后跟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笑道:“吴三少爷,生受你了。” 吴菊人侧一下脸,亲亲她的额角道:“宛玉小姐,此乃吴三之荣幸。” 紫菀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强笑道:“讲个笑话给你听啊。”把唤茶和英国人怀特的事讲了一篇,吴菊人也笑,说道:“唤茶伶牙俐齿的,谁说得过她,何况对方又是这么个舌头不利落的洋人。” 三人都把这舌头不利落的洋人当笑话讲,没想到第二天这洋人刮净了脸,穿整洁了衣服,来到头等舱敲吴菊人的房门。 吴菊人正在屋内吹笛子,为紫菀拍着曲牌子,陪她学唱《牡丹亭》。却是早上紫菀梳洗过后,慵慵懒懒地随口唱了半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吴菊人听了喜道:“你会唱啊,怎么不早说。”取了笛子来细细吹一遍。紫菀听唱片原是听得极熟,偶尔也哼那么两句,却不曾认真学过。既然吴菊人有兴致,两人就一个吹笛一个习唱,唱到“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唤茶接口念白道:“小姐,这是青山。” 紫菀和吴菊人展颜一笑,紫菀接下去又唱“遍青山——”唤茶又接道:“啊这是杜鹃花。”紫菀唱“——啼红了杜鹃……”一曲《皂罗袍》唱完,三人相视而笑,唤茶道:“小姐,原来你会呀,连我都没听你唱过呢。” 紫菀想原来之琬也是不唱的,倒是巧了,道:“你不也会吗?听多了会唱两句也不稀奇。” 唤茶道:“就是,家里天天唱戏,谁不会唱两句呢?鹦哥比我唱得好,记的曲子也多。她原是去别院去的比我多。” 吴菊人道:“可惜没和琴十九兄多学几支,不然我们就可以跟岳父一样,没事研研曲子了。我也是只会这几曲《皂罗袍》、《好姐姐》。” 三人说得高兴,忽听门口有人拍手,吴菊人起身去看,见一个年轻洋人站在门口,用指关节敲敲虚掩着的门,见了吴菊人,点头行了洋人的礼,道:“这位先生,请问茶姑娘是住这里吗?” 吴菊人听他问的是“茶姑娘”,便反问道:“是怀特先生?” 怀特道:“是,你听说过我?”白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吴菊人微笑道:“昨天听tea姑娘说过。怀特先生有什么事吗?” 怀特道:“我想请茶姑娘去喝下午茶,不知可不可以?” 吴菊人“啊”了一声,不禁一呆。紫菀在屋里听得明白,出来道:“怀特先生,你好。是今天下午吗?好的,你下午来接她吧。”说的是英文。 怀特听了大喜,握着紫菀的手弯腰亲了一下手背,道:“夫人是?” 紫菀笑道:“我是吴夫人,这位是我先生,茶小姐是我的姐姐。我听姐姐说了昨天和怀特先生的误会,难得怀特先生不介意,愿意尽释前嫌,我和姐姐都深感欣慰。” 怀特道:“原来茶姑娘有这么一位年轻美丽的姐妹,吴先生真是幸运。吴先生,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喝一杯?” 紫菀道:“我先生不懂英文,不过我会转告他的。怀特先生,下午见。” 怀特马上道:“好的,下午见。”转头对唤茶道:“茶姑娘,那我们下午再见。”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吴菊人看他走远,问紫菀道:“洋人想做什么?” 紫菀嘻嘻一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牡丹亭。闺塾》一折,诗三百开篇第一首。这洋人想追求唤茶,还依足了洋人的社交规矩,上门来请得家长的允许。很好,是个有教养的人。” 吴菊人还没转过弯来,问道:“洋人想追求唤茶?” 那唤茶“啊”一下用手捂住了脸,哭道:“小姐,你做什么这样戏弄我?羞死人了。啊呸,什么不要脸的臭洋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紫菀先是一愕,随即笑道:“人家是看你标致可爱,才来请你喝茶,没想要怎么样。只是喝一次茶嘛,顶多谈不来,下次不去就是了,没什么打紧的。” 唤茶止住哭泣道:“喝茶?茶有什么好喝的?只是喝茶,小姐为什么要说是什么求不求的?”说着又飞红了脸。 紫菀忍笑解释道:“洋人喝茶,就跟我们听戏一样,不过是找个借口,谈正事聊闲话。你可以借听戏喝茶的当儿谈生意,也可以相亲看人。” 唤茶的脸红得赛过胭脂,扭扭捏捏地道:“小姐嫁了人,说话也不如做姑娘时稳重了,尽拿我们打趣。” 紫菀假意惊诧道:“你们?人家鹦哥就是自己相中了冒先生,大大方方的嫁了,怎么你就和她不一样呢?” 唤茶急了,道:“冒先生是家里人,这……这是个洋人,怎么能一样呢?” 紫菀恍然道:“原来只是因为他是个洋人啊。不要紧,下午我也去喝茶,替你壮胆。有我在旁边,你不用怕他。吴三少爷,下午劳你驾,送我们一下,做个护花使者?” 吴菊人还在迟疑,问道:“真的让她去?洋人可不会安什么好心。” 唤茶忙道:“可不是吗?连姑爷都这么说了,小姐,你还是替我去辞了吧。” 紫菀瞧瞧他们两人,奇道:“喝茶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庭广众的,他还能怎么样?我可对他说了,唤茶是我姐姐。唤茶,来,咱们来挑件衣服。唔,让我想一想,喝下午茶应该穿什么呢?照理应该穿洋装,不过唤茶怕是穿不惯,扭手扭脚反而不美,还是穿咱们的衣服好了。不可太花,也不可太素。对了,我有一件浅湖绿色的褂子在夏天的午后穿正好。唤茶,去把它拿出来,熨一熨,下午穿了去赴约会。” 唤茶被她差得晕头晕脑的,依言去烧熨斗烫衣服。 吴菊人拉住她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紫菀似笑非笑地道:“赴约啊。怎么,只允许你吴三少爷跳粉墙,就不许人家唤茶人约黄昏后?再说了,这还不是黄昏后,只是午后。” 吴菊人被她说得没了话,末了道:“随你高兴吧。” 紫菀行了个蹲礼,开开心心地道:“多谢吴三少爷。” 第四十章 美眷 第四十章 美眷 吃过午饭,紫菀替唤茶打扮起来,把自己的两支珠钗c在她发鬟上,说:“头饰不要多了,喝茶嘛,有两支就够了。花花绿绿的翡翠点蓝也不好,还是珠子素净。正好配这身浅绿湖对襟棉绫褂子,玉色裙子。颜色浅,适合下午穿。英国人的规矩,未出嫁的女儿在夏天穿白色或是淡姜黄一类的细棉布裙子,上面可以有细纹或是小花。咱们穿白色是戴孝了,她们穿白色是说自家女儿娇弱干净。那些丝的绸的要放在做成晚上穿着跳舞的裙子的。吉昌行卖到欧洲来的绸缎和棉布她们喜欢得很,一条君子要花小半匹布。咱们可以坐头等舱,全靠她们花钱大方。”说着朝吴菊人一笑。 吴菊人点头道:“底下货舱里还有我几百匹绸布,到了巴黎,租间商铺,办好照会,就好开张做买卖。法国人买了我的布,拿来加上运费再翻一倍卖出去,一匹布,赚得最多的反是他们。我这下要自己赚这一笔,不能总便宜了洋人买办。” 紫菀道:“就是。你看上海有多少洋人在卖他们的洋货?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卖老贵的价钱。但在巴黎的华商有多少?大头都让他们给赚去了。三哥你一说到法国来开商行,我就赞同。难得你大哥也同意。他一个事事跟我讲规矩的人,这一点倒是想得明白。” 吴菊人笑道:“还记恨着呢?大哥有时就是这么古板,但做起生意来却不含糊。” 紫菀拍拍心口道:“心有余悸,怎么会忘得了?见面就来个下马威,亏得你吴三少爷知道哪头要紧,不然看我饶得了你?” 吴菊人一笑,住口不言。 紫菀不好意思再说,便和唤茶说是喝茶的事,教她怎么拿杯子,怎么放勺子,又说:“他们喝的都是红茶,里头要加糖加奶,你喝不惯,就别加。桌子上头的点心尽管吃,旁边的小圆罐子里是甜果酱,你喜欢吃甜的,不妨多抹点。你要是一时忘了,就看看我,我怎么做,你就照着做。” 唤茶有些迟疑,问道:“一定要去吗?这么麻烦,我怕记不住,到时给小姐和姑爷丢脸。” 紫菀坐下道:“让我怎么说呢?再有两三天就到法国了,一下了船,就是别人的地界。你迟早总要出去和洋人打交道,不可能还像是在乔家吴家一样,在内宅里住一辈子也不见外人。出也出来了,就别害怕了。怀特先生你见也见过了,骂也骂过了,人家彬彬有礼,你就该回个礼。他又会说中国话,你正好拿他练练胆子,将来在这里的时间长着呢,可遇不上这么好的机会。” 吴菊人说道:“宛玉你这话说得对,已经出来了,就不要还守着家里的那套东西了。入乡随俗,才能住得长久。” 唤茶听吴菊人都这么说了,便点头道:“我不怕,我就当他是阿陈,他要是敢跟阿陈一样胡说八道,我就像骂阿陈一样的骂他。” 紫菀好笑地说道:“要他像阿陈一样的油嘴滑舌能言善道,可有点为难他了。” 唤茶说道:“就是。他嘴笨得要死,没有一个字是说得对的。‘茶姑娘’,”学着怀特的腔调,说:“他是不是大舌头?” 紫菀听她学得像,笑弯了腰,说道:“洋人说话没有平仄,所以才会这样。” 吴菊人看她动静稍大,忙去扶着,道:“小心些,别闪了腰。” 紫菀含羞带恼地道:“去。”自己也打扮起来,对唤茶道:“你穿绿色,我穿红色。让洋人不去多看你,你怕是会自在些。咱们一步步来,一下子有几十个洋人盯着看,换了谁都受不了。” 唤茶道:“小姐说得一点没错。”帮紫菀挽好发髻,穿好衣裳。上身是妃红色的琵琶襟薄绫衫子,下身是藕色织银丝的夹纱裙。唤茶替她系好裙带,裙带上有两只银蝶,压着纱裙,行动时不至飘起,道:“过两天就是中秋了,这夏装怕是今年最后一次穿了。” 吴菊人看她风鬟雾绕像被纱罩着一般的轻盈飘逸,忽然说道:“如花美眷。” 紫菀回头看他一眼,笑道:“三哥,你几时成了文人了?酸不酸啊?” 吴菊人自嘲地笑笑,说道:“我本来就是个不第酸丁,连个秀才都没中过。” 紫菀问道:“你是考了没中,还是就没去考?就考《论语》《孟子》那几本书都考不上,你可真笨。是不是小时候读书不用功,尽去偷j摸狗去了?”心想你要跟我们似的学十七八门功课,诗经汉赋唐诗宋词都要会背,英文法文还要会说,中学西学一样不拉,化学几何也要过关,绘画音乐都要上手,游泳溜冰外带打球,看电影看话剧,听歌剧听戏剧,学骑马骑自行车开汽车,还有家政课老师教缝衣做饭烤蛋糕,一样样学过来,还不把你给学傻了?这么想着,眼睛里就不免露出些淘气的神色来。 唤茶听得暗暗咂舌。她知道姑爷疼小姐,但也不至于到了当面骂他笨,说他偷j摸狗的地步。并且是嘲笑他科举无名,直刺他的短处。当时他来提亲,乔伯崦不就是说他门第太低,惹得他不高兴的吗?但小姐说他,他居然就是不生气。可真是奇怪了。 吴菊人被她取笑,也不在意,打个哈哈说:“我是压根就没想去考,我要考了,状元就是我的。你没听说吗?” 紫菀问:“什么?” 吴菊人道:“天下文章属浙江,浙江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吾弟,吾为吾弟改文章。” 紫菀笑得要死,道:“你就吹牛吧。令弟是哪一位高人,倒要请教。” 吴菊人诧异地道:“你不知道我家原是兄弟四人吗?吾弟名叫吴茨人,茨菇的茨。你知道我们兄弟都是草字头的排行,萸人,苌人,菊人,茨人。吴茨人,大大的有文名。” 紫菀看他说得郑重其事,以为是真的,把“吴茨人”念了两遍,忽又大笑道:“什么吴茨人,原来是无此人!我看就是你这个无耻的人。” 两人相对大笑,唤茶听懂了,也跟着笑道:“姑爷说得跟真的一样,差点就把我也唬过去了。” 正笑做一团,门上有敲门的声音,紫菀道:“无此人来了。”三人听了又是一阵乱笑。 吴菊人忍笑去开门,道:“怀特先生,下午好。”他跟紫菀学了不少西洋礼节,知道早上该说早上好,下午就说下午好。 怀特也说:“下午好,吴先生。请问茶姑娘准备好了吗?” 吴菊人说:“好了,请稍等。” 紫菀拉了唤茶出来,怀特点头道:“吴夫人,茶姑娘,下午好。”看见唤茶打扮得像片春天的紫丁香叶般漂亮,灰色的眼睛亮了一亮。 唤茶朝他点点头,笑而不语。 紫菀低声道:“去吧。我们随后就来。” 怀特弯起胳膊,道:“茶姑娘,请。” 唤茶看一眼紫菀,紫菀把手搭在吴菊人的胳膊上,朝她点点头,示意她照做。唤茶红了脸,轻轻把手指头放在怀特袖子上。怀特向吴菊人和紫菀道了别,挽了唤茶去了。 等两人走得看不见,吴菊人也学着怀特的样子,挽紧了胳膊,朝紫菀道:“夫人,请。” 紫菀笑得眼睛快成了豆角,道:“吴先生,请。” 吴菊人锁了门,带了紫菀往楼下走,路上有洋人见了紫菀脱帽为礼,紫菀也和他们打招呼聊天。在船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陌生人也成了熟人。紫菀又大方亲切,很认识了一些洋人朋友。 一位年轻的法国夫人名叫阿黛尔,和紫菀一上船就相识恨晚。两人常在一起聊天说话,阿黛尔甚是风流,讲了好几个她的情人的事,惹得紫菀骇笑不已。她对东方深宅大院的女士们的生活很有兴趣,缠着紫菀讲。什么一个男人有十几个小妾啦,什么女人缠小脚小到什么程度啦,东方女人是不是有什么闺中秘术啦,大到慈禧太后怎样驻颜有方,小到紫菀用什么东西擦脸都要问一番。又好奇又向往。紫菀三句假的夹一句真的,专捡她喜欢的听。她一惯爱说爱笑爱逗趣,阿黛尔夫人正好对了她的脾气,两个儿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紫菀因身体不适在房里躺了几天,刚出来就和阿黛尔碰上,两人又是拥抱又是吻脸,说了好些亲亲热热的话,问紫菀这两天干什么了不出来玩,又对紫菀身上穿的衣服艳羡不已,问她在哪里买的衣料,有没有多的可以让些给她。 紫菀道:“我丈夫经营棉布生意,我的衣服都是用他店里的布料。这个做上衣的名叫‘杨妃绫’,做裙子的名叫‘织雨纱’。阿黛尔夫人你这么喜欢,等我们在巴黎开了店铺,货上了架,就送你两匹做日装。”她一早听说阿黛尔夫人有些来头,情人里面不乏当权者。这次从香港回巴黎,便是跟一位大使级别的情人同行,这位大使又和张静江的上司孙宝琦大使过从甚密。她从张静江处得知,便有心结交。 阿黛尔夫人欢喜非常,问道:“你们的店铺在哪条街上?店名叫什么?” 紫菀皱眉道:“还没有呢。这次去巴黎,就是要开店。夫人是巴黎人,穿得又这么时髦漂亮,一定知道巴黎的高级消费场所,你说在哪里选店址比较好?”紫菀其实知道巴黎的高级女装店在什么地方,她这么问,不过是投其所好。 那阿黛尔夫人被她一奉承,乐得飞飞的,拍手道:“就在蒙太夫人女装店边上最好。蒙太夫人专做高级女装,她的布料都是从东方进的,你们把店开在她边上,她从你店里进货,你们的货就不愁销路了。” 紫菀喜道:“这个主意好。就是不知蒙太夫人女装店附近还有没有空着的店面,还有就是办照会的事,外国人在巴黎开店,不知有没有什么限制或条款?” 阿黛尔夫人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有朋友大概会知道此事。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到了巴黎你来找我,我们一起选店址。” 紫菀大喜,道:“夫人这么帮忙,让我怎么答谢呢?要不将来夫人带你的朋友来店里,我让店员给你和你的朋友打折。夫人在你的朋友们面前有面子,我们也跟着沾光。” 阿黛尔夫人一迭声的叫好,从手腕上挂着的绣花小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吴菊人双手接过,点头道谢。阿黛人夫人低声对紫菀道:“你丈夫像是把你看得很紧啊,真让人羡慕。” 紫菀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害羞地垂下了眼睛。阿黛尔夫人笑道:“原来是这样,真要替你们高兴了。将来孩子生下来,我来做教母。”却是紫菀把有孕的事告诉了她,这样的闺中秘密,不是熟友知己是不会说的。阿黛尔马上把紫菀引为好友。紫菀这个人情卖得惠而不实。她怀孕快三个月,不多时就要显怀,说与不说根本没多大区别。两人又说了好些亲热话,才分别走了。 到了茶室,吴菊人拉开椅子让紫菀坐下,要了一杯茶,问紫菀要什么,紫菀要了柳橙汁。紫菀现在的身体偏寒,大夏天也有些手足发凉,茶不敢喝,咖啡也不碰,在餐厅里只喝果汁,在屋里就喝水,有时吴菊人会在杯子里头加点蜂蜜,或是桂圆红枣等生血的干果。 茶点送了上来,紫菀吃着红酒桃子奶油杯,找到坐在小餐桌边的唤茶,看见唤茶低着头,拿着一片磅蛋糕,小口小口地咬一点,一派淑女风范。紫菀看得暗喜,撞撞吴菊人,低声道:“我这个弟子学得很快,比你聪明多了。” 吴菊人看看怀特和唤茶,再看看茶室里的客人,便放心地坐着,拿一块黄瓜三明治来吃。到底是头等舱和二三等舱客人才能进来的茶室,客人大多守礼,又是从东方驶出的船,对东方人和他们坐在一起进餐也不那么少见多怪了。唤茶坐在一众洋人里头,虽然扎眼,但不显得多么局促。怀特在和她说着什么,唤茶侧耳听着,不时也回答一句。就算是吴菊人,看着她落落大方地和洋人相处,心里也喜欢。 紫菀道:“我们不用来,唤茶也应付得很好。怀特先生看来是个好人。” 吴菊人道:“嗯,两人语言不通,还可以谈得这么好,他看上去像是用了心的。为一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女孩子这么用心,应该是个好人。” 紫菀浅笑道:“这算是有感而发,还是你自己的经验?” 吴菊人道:“经验之谈,经验之谈。” 紫菀点头赞道:“无此人的经验,玄之又玄啊。” 吴菊人应道:“是,是。”看见张静江也来了,便招呼他坐下,道:“张公子一起吧,过两天就要分手了,趁有时间多聊聊。” 张静江坐下,先向紫菀问好,再问道:“你们是要在马赛住一阵?” 吴菊人道:“我要在马赛买个货栈,开间商号,大概要耽搁一两个月,然后再去巴黎。你和孙宝琦大人是一下船就去?” 张静江道:“是的,孙大人赶着上任,我只好陪着,要依着我,最好是能在意大利国游玩一下。” 吴菊人道:“你还怕将来没有机会吗?” 张静江笑道:“我陪着孙大人,哪有你有嫂夫人作陪玩得痛快。吴兄,我想向你看齐,也运生丝来欧洲卖,我把货搭在你的船上,在你的商铺出售如何?我现有公职在身,不好出头露面做生意。每单货我给你抽个头,多少我们再商量。” 吴菊人道:“那好啊,有你这个大股东撑腰,我在法国就有了靠山了,正是求之不得。”两人把椅子拉拢,细谈起来。 紫菀看他们谈得兴起,不想影响他们,看见怀特和唤茶离了茶室,悄悄起身,跟在两人身后,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又不好跟得太近,被他们发觉,这一来说些什么就听不清了。跟了一阵,觉得无聊,刚要回去茶室,就见一个有着红鼻子的高大身材的壮汉朝怀特那边冲过去,像是有什么企图。紫菀想这个人一定是和阿陈怀特同屋的那个马赛人了,唤茶和怀特谈得正好,可别让这个粗人打扰了,便“哎哟”了一声,伸手扶在栏杆上,手一松,握着的手帕掉在了地上,把那个马赛人拦了下来。 马赛人看见一个东方小女人扶着栏杆叫“哎哟”,马上收住了脚步,拾起手帕,殷勤地交还给紫菀,哈着腰问道:“夫人,这是你的吗?” 紫菀接住手帕,道:“是的,谢谢先生。” 马赛人听她用法语回答,喜不自胜,又道:“夫人是第一次来法国?” 紫菀道:“是的。先生是法国人?法国哪里人?” 马赛人第一次遇上一位住头等舱中国贵妇人跟他聊天,高兴得忘乎所以,把找怀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飞快地答道:“马赛人。” 紫菀低呼一声“马赛”,欣喜地道:“那你认识基督山伯爵吗?伊夫堡真的可以去参观了吗?那里真的关过一个意大利神甫吗?” 马赛人听她这么一连串的询问,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紫菀又问了一些马赛的事,马赛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了一通,紫菀频频点头。直到吴菊人和张静江谈好事,到甲板上来找到她,才挽了吴菊人的手和马赛人道别,走的时候还说:“谢谢先生,你太好了。” 第四十一章 欢焰 第四十一章 欢焰 第二天是农历八月十四,紫菀有些心神不定,坐立难安。偏偏船上为了庆祝马上就要到岸,准备晚上在楼下的大厅里举办盛大的舞会,三等舱以上的客人全都可以参加。船上从白天起就热闹非凡,音乐声不断,香槟白兰地开了一瓶又一瓶。大半的客人都有点亢奋,说话声提高了几度,不再是洋人惯有的礼貌性的低声倾谈。 舞会之前,下午在茶室还有个小型的拍卖会,拍卖些客人自己拿出的零碎物品,拍卖所得,全部捐给马赛圣维克多修道院。 一时客人们拿出珍藏的和准备遗弃的宝贝与不宝贝的物什:最早的黑便士邮票、第一枚大清黄龙邮票、一枚希腊银币、一支白玉搔头、中国画的扇面、客人在船上画的风景画人物画、钢琴曲谱、小牛皮面子的书藉、象牙书签、女人的帽针、胸针、指环、男人的袖扣钮、银制雪茄烟盒、精铁烟斗通条、甚至有不成对的耳环、一只三寸大的绣花鞋、白铜的风水罗盘、锡制的水烟壶、镶螺钿的鸦片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紫菀为了散心,问吴菊人要了一只景泰蓝珐琅彩的鼻烟壶,也去参加拍卖会。 两人在里面找了位置坐下,和阿黛尔夫人打个眼风,又和意大利g男爵夫人、法国s。d先生微笑点头,转眼看见张静江陪着一位白肤红发的小姐也在场,紫菀认得她是罗宾逊医生的女儿,那位罗宾逊医生便是吴菊人请来给她看过病的美国医生。紫菀捅捅吴菊人,示意他看。吴菊人见了一笑,指指身后。紫菀回头一看,怀特陪着唤茶也在。唤茶见紫菀在看她,羞怯地笑了笑,紫菀朝她眨眨眼睛,意是鼓励。 不多时拍卖会的主持人上了台,却是“埃及法老号”的船长史密斯先生。他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开场白,接着宣布拍卖会开始。第一个拍品是法国帕台?弗雷贝公司于去年刚灌制成的歌剧唱片,由当时有名意大利演员b。c。j演唱。 许多人还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史密斯船长拍一下手掌,马上有两个船员捧了个方盒子上来,安上长长的喇叭筒,摇了摇旁边的一只曲柄,把这张黑不溜秋的圆盘放了上去,马上传出男歌手深情痴迷的咏叹调,听得在场的人如痴如醉。 这么个新鲜玩意,知道的人不多,有兴趣的不少,马上就有人要价,最后是g男爵夫人拍下了。东西一样样的拍掉,紫菀的鼻烟壶被一个法国银行家卖了去。快结束时拍到一枚胸针,史密斯船长开价三镑,有人轻轻喊了声:“五镑。” 紫菀似觉耳熟,转头一看,正是怀特,顿时心头一喜。再看唤茶,脸上是一派忐忑不安的神情。紫菀在猜唤茶的心思:他买下来给谁?他母亲?还是姐妹?不会是…… 那枚胸针是银质的花形边框,围着蛋形的象牙浮雕圣母像,边上镶着几粒黑色和银灰的珠子,还有一大一小两粒坠珠。东西不算名贵,有两个人叫了几次价,怀特不依不绕地每次加半镑,最后用九镑半买了下来。茶室的侍者托着胸针递给怀特,怀特连盘接过奉在唤茶面前,唤茶窘得双颊飞红,又兴奋又害羞,偷偷看了一下众人,站起来朝怀特行了个万福礼,才收下了。 紫菀带头拍起手来,她带着白纱手套,手套近腕处有一粒珍珠钮扣。旁人看她一脸窘迫,都是怜惜之心大起,也跟着拍起手来。怀特弯腰朝众人行礼道谢,唤茶低头又冲大家福了一福,两人才坐下来。 史密斯船长笑得呵呵的,大大的蓬松的八字胡都翘了起来,用小木槌轻敲一下桌子,又拍起下一件鸦片枪来。 吴菊人低声问紫菀道:“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一件。” 紫菀笑道:“有你这份心就可以了,这些东西我才不要。那么多的首饰天天换也换不过来,原来有的,你家的,两位嫂嫂送的,还有上海新买的。我要是能像哪吒三太子似的有三头六臂就好了。” 吴菊人听得直笑,道:“你的东西也确实太多了点。你不知 第 17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妨劬秃昧恕!?br / 吴菊人听得直笑,道:“你的东西也确实太多了点。你不知道,我看到你的嫁妆抬进门,吓了我一跳。我那两个嫂嫂的嫁妆加起来,也没你多。乡下虽然有十里红妆之说,那也是个虚数,但你的嫁妆排着进屋时,我都担心我家里放不放得下。” 紫菀是没见过那么大的排场,连那么多的东西也没看全,但光是屋子里的就够她眼晕的了。心想乔家真是有钱啊,单单四季衣服就有十几箱子,难道一辈子不做新衣服了吗?这也只能是旧清,衣服式样几十年百多年不变,要是放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光是旗袍下摆就长了短,短了长,不知道变过几次了。 问道:“那有没有觉得赚了?还是怕了?还是对阿爹不忿,说他仗势欺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紫菀这时,早把身分之事丢在脑后,管乔伯崦叫阿爹,自己就是乔家的小姐吴家的新妇。 吴菊人看着台上的最后一件烟斗通条的拍卖,道:“我要是会理那些,就不来求亲了。”指着通条问:“你说谁会买这个东西?” 紫菀抿嘴一笑,道:“我奇怪的是谁会拿这个东西出来卖。”接着他先头的话道:“哼哼,好一个心高气傲的吴三少啊。你敢说你没有生过气?” 吴菊人道:“啊,没人买。总算完了,咱们走吧。”扶她起身,等前面的人走了,跟着出去,又道:“我哪有工夫生那个闲气?岳父也是父,爱妻敬丈姆嘛。”看见张静江挽着罗宾逊小姐过来,问道:“张公子一样没买?” 张静江道:“吴兄不也没买,是嫂夫人看不上?” 紫菀谦道:“我样样都喜欢,只是没有地方放。罗宾逊小姐,没你喜欢的?” 罗宾逊小姐笑道:“我父亲对我说人家用过东西不干净,来前就警告我说不许我买。我是来看热闹的。” 紫菀道:“做医生的想法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最后那件东西是谁的?这人好不有趣。” 罗宾逊小姐回头去看,扑嗤一声笑了起来,示意紫菀也看。却是史密斯船长拿了那根没人要的通条在通自己的烟斗。紫菀碰碰吴菊人,再指指史密斯船长,连张静江都转头过去,四人都是笑不可抑。 紫菀问道:“罗宾逊小姐,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罗宾逊小姐道:“不了,谢谢。我要回去准备晚上的跳舞裙子,张先生?” 张静江忙道:“我送小姐回去。吴兄,晚上一起玩牌吧,我们都不会跳舞。嫂夫人呢?” 紫菀舞本是会跳的,一来身子不便,二来也不想让人觉得她一个深闺千金怎么会这些洋玩意,便道:“我哪里会这个?你们玩牌好了,我去船头听音乐会,看放焰火。” 吴菊人问道:“不要我陪你吗?” 紫菀道:“不用了。你和张先生没多少聚在一起的时候了,我有唤茶陪着,不要紧。” 张静江道:“那说好了,我们晚上在酒吧碰头。” 四人道了别,各自回房。晚上月亮上来后,吴菊人把紫菀和唤茶送到船头,自己去酒吧。唤茶拿了件雪青里子酡红绒边镶青莲色织锦缎的夹短披风包了带在身边,好给紫菀随时添衣。 船头放了几十把锦缎蒙面的纹章样式的椅子,坐了有七八成的客人,年纪都偏大。也是,年轻的都跳舞去了。虽说都不再年轻了,但男的一式的黑外套白衬衣,打着领结,直背端坐,一丝不乱;女士们则羽毛缎带,丝袍绸裙,珍珠钻石交相辉映,仍是花枝招展,一时衣香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唤茶和紫菀耳语道:“小姐,我们要是一直在家里,哪里看得到这些热闹。” 紫菀道:“这下不后悔出来了?” 唤茶噘着嘴道:“我也没说过后悔,一开始就是有点害怕。” 座位前头有一组四人乐队在演奏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这首曲子紫菀好些时候没听到了,便示意唤茶静声。《弦乐小夜曲》奏完又奏了一首《月下小夜曲》和《嬉游曲》。三曲完后乐队稍作休息,唤茶把短披风给紫菀披上,问道:“小姐,晚上凉,别在风里头坐着,当心身子。你要不想回去,要不咱们在船上走走?” 紫菀道好,扶着唤茶离开船头,在甲板上看别人饮乐。 唤茶抬头看一下天上的月亮,道:“小姐,我们出来有一个半月了,明天就中秋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中秋呢。” 紫菀“嗯”一声,看着那轮尚不圆满的月亮,却不答话。心想我就像《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她是看见雄黄酒就要胆寒,我是看见满月就心惊。 唤茶继续说道:“不知道老爷、云姨娘翠姨娘、鹦哥他们今年会怎么过中秋?家里没了小姐,两位姨娘一定会觉得不惯的。” 紫菀道:“你是想他们了?”心里想起秋白和吴霜,好一阵抱歉。不知他们在船上不见女儿,会是怎样的不明所以,惊骇难过。当时自己一心一意地要回到三哥身边来,却完全不顾及父母的感受,真是大大的不孝。摸摸披风罩着的腹部,里面正在孕育的小孩儿真的就是吴霜吗?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呀。 唤茶道:“能不想吗?我从记事起就在乔家了,从来没有离开过,不过我会一直陪着小姐的,还有将来的小少爷、小小姐。小姐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紫菀想怎么两个人都想到一件事去了呢?岔开话道:“你就不嫁人吗?阿陈我看你是不会喜欢的了,那别人呢?”她也不点明说是谁。 唤茶不自在地道:“说那个做怎么?我只管守着小姐,谁我都不嫁。” 紫菀笑一声,呶呶嘴道:“喏,有人来找你了,快去吧。”却是怀特迎面来了。 唤茶捏一下紫菀的手,低声道:“小姐。” 紫菀道:“人家送你胸针了呢,过了今夜,还只有明天一天了,后天下午就到马赛,要再见也没机会了,怀特先生要回英格兰,咱们去巴黎。趁这良辰美景,尽一下兴,玩去吧。” 果然那怀特过来道:“吴夫人,茶姑娘,晚上好。” 紫菀道:“晚上好,怀特先生。是想请茶姑娘去玩吗?” 怀特道:“是的,想请茶姑娘去跳舞。” 唤茶嘟着嘴道:“我不会,也不去。” 紫菀笑道:“看看就会了。就算不会,看着玩也不要紧。好了,我也到了,你们去吧。”打开房门,回头道:“我累了,要去睡了。怀特先生,希望你们玩得痛快。”把唤茶轻轻推到怀特身边,看两人一径去了,紫菀关上房门,脱下鞋子,歪着床上。 出了一回神,爬起来开了箱子,取出那枚惹祸的玉璧,拿块旧帕子包了,打个死结,走到屋外,看看月亮未至中天,此时还是八月十四,心道:“留在身边总是祸害,我从此不要见到这玉。我不要一想起它就心惊r跳,担心又会出什么差错,我要是再离魂一次,三哥的命都要葬送在我手里,还有这孩子。我要是走了回不来,她的命也会没有。我怎么能不把三个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拿出包着帕子的玉璧就要丢进地中海里。 恰在这时,船尾放起焰火来,照着半边天空都亮了。紫菀抬头看焰火缤纷,一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仰起脸来看欣赏。电光紫、孔雀蓝、云母白、霓虹赤、钴石绿……耀眼生花,极尽璀灿。一朵又一朵焰火开在头顶,如银河星钻洒落下来。跟着焰火而鸣的是礼炮,砰砰砰炸在耳边。紫菀把手里的东西往栏杆下一扔,捂住了耳朵,也没顾上看是不是落入了海里。 那礼炮声一响,在甲板上听音乐的,在舞厅里跳舞的,在茶室打牌的,在酒吧喝酒的,一对对幽会的,一群群宴乐的,也都从各个屋里跑到屋外,挤到了船舷边,看着焰火升腾爆炸,齐声高叫。 每升起一朵礼火,就跟着欢呼一声,如同圣诞新年般的快乐。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在拥抱大笑,相亲的相爱的都在拥抱接吻。船头的小乐队奏起欢快的曲子,跟着舞厅的大乐队也加入了进来,奏响《土耳其进行曲》,激情昂扬的曲调奏完,又奏起了更为煽情高炽的《马赛曲》。法国人的欢笑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影响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欢乐的人群搭成人龙,后面的人抱住前面那人的腰,从甲板的一头连成一排,直连到二层楼下,嘴里唱着“嗨嗨嗬嗬”地,踏着乐曲的拍子高声齐唱行进,不时还把站在一边的人带进队中。 紫菀躲在屋门口,只管看着,笑着,等着。在这样的时刻,她不会是一个人。 吴菊人挤过人群,高声喊道:“宛玉!”一边拨开拉他入伙的七八只手臂胳膊。 紫菀捂着耳朵,仍然听到了他的呼喊,大声应道:“三哥,这里。” 吴菊人循声而至,搂住紫菀,双手罩在她耳上,亲亲她的脸,拥在胸前,同她一起看眩目的焰火升起,绽放,瞬息间开尽繁花。 紫菀忽然相起三朝回门那天,沈九娘和冒聘芳为她唱戏贺婚,唱的是一出《长生殿》,最后唐明皇和杨贵妃在七夕盟誓,念的是两句后世人熟知的句子: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紫菀此时的心中,也是这般心愿。就算在将来的岁月中只得她一个人独过,她只要记得这一刻,就不会孤单了。 在繁华盛极之时,吴菊人的心中只有她一个,穿过人龙和人群,拨开重重阻碍,赶来她身边,与她共渡,看盛与衰,光华和黑暗。 等焰火和礼炮放完,人群重又散去,除了一些醉酒的人在大声的胡言乱语,就是舞厅里回响着的《欢乐颂》。然后是所有的人在齐声和唱: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 elysiu。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lische; de heiligtu。 dee zauber bden wieder, was die ode streng geteilt。 alle nschen werden bruder, de sanfter fgel weilt。” 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曲阑人静。 紫菀依在吴菊人的怀里,仰面看着那静悄悄的夜空,正正中中那一轮明月,竟似圆得如同画出来的一般规整,便是月饼盒子上的染着柠檬黄颜色的广寒宫,也没有这般的辉煌。 月至中天,十四已过,十五已至。 紫菀颤声道:“三哥,中秋了。”一语未完,泪已沾睫。 吴菊人用嘴唇碰去她睫毛上的泪珠,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道:“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你不用怕。” 紫菀拼命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伸手紧紧抱住他道:“三哥,我不怕。我只要有你,就什么都不怕。” 第四十二章 完璧 第四十二章 完璧 在船上已是最后一天了,客人都开始整理行李。吴菊人把炉灶锅碗等东西重新用棉纸包了,放进藤箱里,还有各种干菜干果零食、游戏玩意、书藉纸笔等。唤茶在收拾三人的衣服,从舱房衣橱里取出,一件件叠起来,收进衣箱。梳妆匣首饰盒检查一遍,也锁了,放在一口官皮箱里。 紫菀闲坐在一边,看两人忙碌。她几次要c手帮忙,都被两人拦住,说哪里用得着她动手,紫菀只得罢了。坐了一阵,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便道:“我还是别在这里帮倒忙了,我去船务室看看,找一间马赛好点的旅馆,订两个房间吧。” 吴菊人道:“要不要我陪你?” 紫菀道:“不用了,我顺便把阿陈叫来,让他帮你捆箱子。” 唤茶道:“三等舱哪里是小姐去的地方?还是我去吧。” 紫菀笑道:“你是想见一见怀特先生吧?” 唤茶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姐!” 紫菀笑一笑道:“行了,我走一走,权当散心。”那二人不再劝说,埋头做事。紫菀慢慢地下到三等舱,一眼便看见阿陈在甲板上和一个船员说话,过去叫了声“阿陈”,阿陈忙忙地把手里的一样东西往衣袋里一藏,应道:“夫人,叫我?” 紫菀听唤茶说起过他和船员间有一些小笔的交易,心知这也是常事,只做不见,道:“三老爷在上头收拾行李,让你去帮他捆绳子。” 阿陈道:“是,夫人,我马上就去。”冲那个船员掸掸手,飞快地跑了。那个船员朝紫菀点一下头,也走了。 紫菀正要上楼,就见怀特从房里出来,见了她了揭了揭帽子,算是行礼。紫菀微笑作答,道:“怀特先生倒闲在,没整理东西?” 怀特道:“夫人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送上去吧。”挽了紫菀的手往楼上去,又道:“我只有一个小箱子,两件衣服,没什么好收拾的。” 紫菀问道:“怀特先生马上就坐驿车去巴黎,然后坐船回英国?那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怀特道:“我一个朋友为我在伦敦谋了一份差事,我要赶回去,不然迟了就成了人家的了。” 紫菀“嗯”了一声,道:“那就恭喜你了。你是家里的小儿子吧,父母兄长都好?” 怀特道:“是,我上头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他们都各自成家,姐姐也出嫁了,父母住在德文郡乡下。” 紫菀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个中产以下家庭出来的孩子,一点点家产除了给两个女儿少量的陪嫁,就是留给大儿子继承的,怀特万事都要靠自己。这个年青人只身去东方闯荡,来回住三等舱,用不多的余钱给一个异国女孩子买饰物,为人端正有礼,说话很有分寸。紫菀对他很有好感,当下温柔地道:“听说德文郡的风景是全英伦最美丽的,我真想什么时候去看一看。写《水孩子》的查尔斯?金斯利也是德文郡人吧?是很可爱的一个讲给孩子听的故事。” 怀特大起知己之感,道:“是,三月时白色铃兰花布满原野,知更鸟在筑巢,夜莺在唱歌。五月的时候最美,紫丁香和蔷薇花开满花园,苹果花在夜间香得薰人,树上结满了鲜红的樱桃。我母亲会酿最好喝的樱桃酒,做最甜的樱桃果酱。但愿夫人的德文郡之旅能够成行,夫人近期会去伦敦吗?” 紫菀道:“我的兄长在牛津万灵学院做翻译工作,等我们在巴黎安顿好后,过些日子也许会去看望他。” 怀特的灰眼珠闪了闪,道:“那我就在伦敦恭候夫人了。我在伦敦的harrod&039;s百货公司做事,夫人要是到了伦敦,一定赏光来敝公司购物。” 紫菀道:“那是一定的。” 两人到了酒吧门口,怀特道:“夫人,能和我一起喝杯酒吗?” 紫菀道:“我不喝酒,不过我倒想来一杯柠檬水。” 怀特道:“好的。”对侍者道:“一杯柠檬水,一杯苏打水。” 侍者倒了两杯,两人拿了喝着,紫菀一瞥眼看见那个马赛人也在酒吧里头,正喝着什么。问道:“怀特先生,也许我不该问,你和那个马赛人因什么事起了争执?像你这么温和的人,怎么会和人家打起架来?” 怀特张了张嘴,皱了下眉头,才道:“夫人,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有些人身上有些不好的毛病,我们就不要去说它了。” 紫菀颔首,心想这人闲谈也不肯说人是非,确实是个好人,道:“我明白了。怀特先生,谢谢你的柠檬水,再见。” 怀特道:“我送夫人到房间门口吧?” 紫菀道:“不用了。我还要到船务室去,订两间马赛的旅店。谢谢你的陪伴。再见。” 怀特道:“那好,再见。” 紫菀和怀特分开后,到了船务室,对里头的船员说想找旅馆。马上有人送上来七八间旅店的店招,紫菀挑了一遍,订了金狮客店,一并付了房间的订金和雇脚夫的钱。 刚出船务室的门,就见那个马赛人等在外头,见了紫菀马上行了个吻手礼,说道:“夫人,日安。” 紫菀道:“日安,鲁克斯先生。”屏住呼吸,别转脸去,不想闻到他身上触鼻的酒气。 马赛人鲁克斯先生浑然不觉,仍是殷勤热衷,一脸甜蜜的笑容,一盆火似地问道:“夫人在这里做什么?” 紫菀心下不安,退了一步,道:“我来订间旅馆。省得下了船还要临时找,带着行李不方便。” 鲁克斯先生上前两步,握住紫菀戴着手套的手道:“夫人对马赛不熟,要不要我帮夫人介绍一下?金狮和蓝绶带j都不错,不知夫人订的哪一间?” 紫菀轻轻挣开,淡淡地道:“谢谢鲁克斯先生,我已经订好了。鲁克斯先生马上就要和家人团聚了,一定很高兴吧。” 鲁克斯的红脸膛红鼻子皱了一皱,露出一付哀伤的神情,道:“我没有家人,马赛是我伤心的家乡,以前有一个我心爱的姑娘,也像夫人这样的温柔美丽,可惜她嫁给了别人,我只好浪迹天下。我见了夫人就觉得亲切,夫人可容我去旅馆拜访吗?”抓下帽子放在心口,弯腰压向紫菀,把一张让酒浸透了的脸探在紫菀面前道:“夫人想去伊夫堡游览的话,我可以做向导。我对马赛每一个角落都熟得像自己家里一样。” 紫菀心道:不得了,这个鲁克斯想吊膀子,怀特说这个人有些不好的毛病,果不其然。像怀特那样严肃自律的德文郡乡下人,自然和这个浪荡不羁的马赛海港人处不到一起。也是自己不好,一时多事,招惹上这个浑人,这下麻烦大了。便愁眉苦脸地道:“鲁克斯先生的好意,我怕是无法接受了,我……” 她本想装病推脱,不想一股气岔了,一口气接不上来,话只说了一半,就觉得心慌气短。一手抚住胸口,侧身弯腰靠在栏杆上,一手抽出手帕掩住嘴,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有气无力地说:“鲁克斯先生,请你叫一下罗宾逊医生好吗?我刚看见他就在酒吧里。” 鲁克斯见事不妙,忙道:“好的好的。”冲进酒吧叫来了罗宾逊医生,再看紫菀,脸白得没一点血色,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一脸的灰败。对紫菀道:“罗宾逊医生来了,我有事先走了。”头也不回就下楼去了。 罗宾逊医生扶着紫菀进了医务室,关上房门,拿出听筒听了听心脏,又看看她的指甲,眼底和舌苔,道:“夫人的心律有些不稳,还有些轻微贫血。随着胎儿慢慢长大,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吴夫人,一定要静养,不可c心劳累。身体其他地方都好,胎儿发育得也很好。” 紫菀放下心来,道:“我什么事都不管,不会累着的,刚才这样怕是因为昨夜贪看焰火睡得太晚了,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罗宾逊先生,请不要告诉我丈夫,他知道了会担心的。”吴菊人要是知道紫菀因怀孕而不适,怕是要好一阵自责。 罗宾逊医生点头道:“病人的身体状况对别人来说都是私事,夫人既然不想让吴先生知道,我当然不会多说一个字。” 紫菀道:“好,谢谢罗宾逊医生,要是我丈夫问起,就说我们是在甲板上碰上的。” 罗宾逊医生答应了,给紫菀吃了几粒药,等她缓过气来,脸色好一些了,才挽着她送回舱去。 果然吴菊人见是罗宾逊医生送她回来,好一阵大惊小怪,听罗宾逊医生说了只是偶然碰上,一路闲聊着回来,才放下了心。 紫菀自己却不敢大意,回去后便躺下休息,晚饭也在房中吃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换了宽松的洋服便装,这是为了上岸后雇人行路住旅馆方便。又看着唤茶把最后一点东西收了,自觉精神尚可,和吴菊人去餐厅吃早饭。 刚吃了一半,便见餐厅里噼噼啪啪一声乱响,厨子侍者高声叫骂,客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跟着头戴白帽的大厨师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跑了出来,追着一只猫,又骂又打。 那猫像是喝醉了酒,横冲直撞,颠三倒四,一时跳上桌子,一时跌下椅子,冲着人又抓又挠,叫声已不像是猫在叫,倒像是受伤后的大型动物。 客人见状纷纷避让,嘴里连声追问是怎么回事。那大厨师连说带骂,好象是这只猫本是楼下三等舱大厨房养着抓老鼠的,不知怎么跑到头二等舱的小餐厅来了,还偷酒喝,又偷牛r吃,还喝醉了,在厨房蹿高蹿低,打烂了不少的盘子杯子。厨房里的厨师一起来抓,这一通手忙脚乱,又打碎了一些盘子。客人听到这里,都笑得乐不可支。都道喝酒的猫,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道:“这猫也知道快到家了,喝酒庆祝呢。这猫是马赛猫吧。” 餐厅侍者怕打扰客人用餐,也跟大厨师一起追赶那只醉猫,有拿扫帚的,有拿拨火g的,又赶又挡。得那猫没处躲藏,纵身一跃,越过前头一个堵截厨师张开的面粉口袋,从栏杆里钻了出去,就听见惊呼声一片,跟着是水花溅起的声音,拿面粉口袋的厨师朝外一看,大声道:“掉到海里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一拥而上,趴在栏杆上看那醉猫在海水里抓扑了两下,沉下去了。有人在胸前划个十字,念道:“安息吧,阿门。”众人嘻嘻哈哈跟着念了声阿门,该吃饭的吃饭,该做事的做事,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停息了。 紫菀和吴菊人一直坐在角落,也没起身去看热闹,只是含笑说道:“猫会喝酒?胡说的吧。” 吴菊人道:“会不会是错吃了药老鼠的饵料,才会这样?厨房里的人怕客人听了不高兴,才说是喝醉了酒。” 紫菀道:“有道理。”两人吃好了早餐,回房换了唤茶,让她去吃。 唤茶放着头二等的小餐厅不去,特地到楼下三等舱的餐厅去,见到怀特,展颜一笑。 怀特上来打招呼道:“茶姑娘,早上好。想吃点什么?我帮你买。” 唤茶道:“怀特先生吃的什么?我要一样的好了。” 怀特道好,替她要了燕麦粥和果酱吐司,单面煎的j蛋。两人吃着早餐,一时无话。等吃好了,怀特忽然道:“茶姑娘,我会在伦敦harrod&039;s百货公司做楼面经理,茶姑娘要是能来伦敦,请来看我。” 唤茶低声道:“我记住了。” 两人又再无话,离了餐厅,怀特道:“我送茶姑娘上去吧?” 唤茶道:“啊不,我找阿陈,吴先生有事让他做。”两人转向三等舱走去。 还没到怀特和阿陈的房间门口,就见那里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唤茶自然是一个字听不懂。 怀特推开人群,便见有船员在自己房里,还有罗宾逊医生也在。几个人围在鲁克斯的床前,不知在干什么。 唤茶踮起脚尖朝里一看,那红鼻子的鲁克斯半躺在床上,脸色发青,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酒瓶子,难道是喝醉了?再一看,吓得心都停跳了,鲁克斯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烟灰色的绸帕,露出半片玉来。唤茶一眼便认出那是小姐的宝贝,时常见她拿在手里玩,怎么到了这洋人的手里?难道这洋人是个贼?房里的东西自己都检查过收拾好了,确实没见到这玉,自己也没在意,以为这个是小姐顶喜欢的东西,她自己收了。小姐没问,怕是也和自己一样,以为是自己收起来了。 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一想不好,这事要是嚷出来了,小姐的名声不好听,人家不会说是贼人胆大偷东西,倒会疑心是小姐私下送的。转了下心思,一眼看见在旁边探头探脑的阿陈,马上有了主意,轻轻拉了拉阿陈,低声道:“这马赛人是个小偷,你看他手里的那块灰帕子是我的,帕子里包着的东西是三老爷的。你想办法把它拿过来,不要让人知道。马上就要到岸,事闹大了对三老爷不好。” 阿陈心领神会,从人群底下悄悄一脚踢翻罗宾逊医生放在一旁的包,咣啷七唧一片声响,包里的听筒、针管、药水瓶、镊子、压舌板、搪瓷小盒等物品全倒翻在地上,惹得罗宾逊医生大怒,问道:“怎么回事?谁干的?这些东西掉在地上了还能用吗?”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拣,两名船员也帮着去拾。 阿陈相帮也去拣起一卷纱布绷带,一松手,又掉在地上,绷带被拉出老长。他转身去绕,又把旁边的人绕了进去,旁边围观的人笑骂不已,七手八脚地又拉又扯,一卷绷带都被扯了开来,脚下又把罗宾逊医生的医疗器械踢得更远,一时房里乱成一片。阿陈趁机从鲁克斯手里抢出手帕和玉璧,转手递给了唤茶,唤茶往怀里一揣,抬脚就出了房间。那一屋子的人都没发现有人在他们眼睛底下拿走了东西。 回到房里,只有紫菀一人在百~万\小!说,唤茶问道:“姑爷呢?去哪里了?” 紫菀抬头道:“去和孙先生道别去了。” 唤茶忙把玉璧交给紫菀,道:“怪不得怀特先生会和那个酒糟鼻子打架,这人原来是个贼,不知怎么被他偷了小姐的这个宝贝玉璧去,又喝醉了酒,躺在地上发酒疯,连罗宾逊医生和船员都惊动了。我怕说出去不好听,叫阿陈偷偷地拿了过来。小姐,我把它收好吧。” 紫菀听了发呆,自言自语地道:“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 唤茶不屑地道:“贼骨头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偷的了。呸,这块帕子被他拿过,臭也臭死了,我才不要。”扯下那块烟灰色的帕子扔到一边,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块手帕包了,打开珠宝箱,要放进去。 紫菀道:“给我吧。”伸手拿过,低头想了想,开了一只小号的官皮箱,里头也是一个手帕包成的卷,只有紫菀知道里头包的是吴菊人的发辫。紫菀把两个手帕包放在一起,盖上箱子盖,拿铜锁锁了,把钥匙握在手中,道:“你把这只箱子放到大衣箱里,锁了,免得下船时搬来搬去的翻倒东西。” 唤茶答应了,便去开箱子锁箱子。 紫菀握着铜钥匙,走到房间外的栏杆边上,心想:难道是前夜我在丢玉璧时没仔细看着有没有掉进海去,只是往下一扔,正好被鲁克斯看到,捡了去?所以昨天他才有那样的举动,他是不是以为我故意扔个东西给他,对他有什么意思?这玉璧莫不是成了精,作了怪,老是跟着我,丢也丢不掉,扔也扔不脱?这样奇怪的东西存在世间总有它的道理,若不是它,我怎么能来到三哥的身边?若是这样的话,我要扔掉它还是错了。但我又怕它哪一天作祟,莫名其妙地让我离开三哥,那可如何是好?也罢,我这一生不见它就是了。看了看手里的钥匙,用尽力气朝海里扔去,眼珠子也不错地跟着它抛出的弧线,直到亲眼看见它落入碧蓝的地中海里,才放下心来。 再抬头,就听见有人指着海里的一个小岛说:“看!那就是伊夫堡。” 紫菀顺势看去,那小岛上有着灰色的城堡和雉垛,旁边全是礁石和悬崖,孤零零的悬在海中,离马赛尚有半天的海路。紫菀想:我要上去看看,听说自1890年伊夫堡就对游人开放了,我在马赛的日子,正好一游。 转身看到吴菊人来了,笑着跑过去道:“三哥,看,伊夫堡。” 吴菊人揽住她道:“好好走,别跑。伊夫堡怎么了?我听见前边的人也在指着那里叫伊夫堡、伊夫堡的,是个什么要紧的所在吗?” 紫菀仰起小脸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叫爱德蒙的小伙子,是个马赛的水手,他有个心爱的姑娘,名叫梅塞蒂斯……” 两人说着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楼下两层怀特和阿陈的房间里,罗宾逊医生宣布鲁克斯已经死了,死因大约是酒精中毒,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十二点左右,也就是说死了有八九个钟头了。又问怀特和阿陈,有没有注意到他,两人都摇头说,没有注意,那么晚,都睡着了。罗宾逊医生便命两名船员把鲁克斯的尸体抬到医务室去,等船长来决定怎么处理。 没人知道前一夜鲁克斯在月亮底下仔细看过一块来自东方的古玉,面前正好有一只猫经过。 第四十三章 霜白 第四十三章 霜白 1900年的圣诞新年前夕,吴菊人和紫菀带着不到两岁的女儿吴霜,唤茶,还有吴霜的孛艮地r娘玛吉,男仆菲力浦坐船越过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去和乔家大公子乔之珩团聚。 吴菊人到法国两年有余,生意做得不错,在马赛和巴黎都设有商号。马赛的商号由阿陈负责,巴黎的商铺由他亲自照理。阿黛尔夫人在开店选址聚拢客人上帮了很大的忙,张静江则给予了上层官方的暗中帮助。紫菀的法语和英语在初创时期居功至伟,劳心劳力的结果是生育时的难产,在阵痛三天后于二月十四日圣瓦伦蒂诺节才生下一个小小女婴,紫菀虚弱得在床上又躺了两个月才下地。 阿黛尔夫人身为女婴的教母,马上荐了一名刚从孛艮地来巴黎的乡下壮实农妇,她刚生的一个女婴夭折了,那胸脯丰满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奶涨得她痛得直想哭。把这个华人小小女婴一抱上手,r汁就湿了两层衣服。女婴在吸饱奶后甜甜酣睡,玛吉的茹房空了,心却实了,给她取了个法国名字叫dei,是一半或小的意思。这个小女婴比她的宝贝小那么多,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还可以做事。 吴菊人则为她取名的“霜”。紫菀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苦笑,心想该来的终究要来,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从喜帐上的d、树上刻的字,到女儿的名字,一样样原封不动地发生,自己哪里逃得了?看着这些日子为照顾她憔悴消瘦的吴菊人,心痛之极,娇嗔道:“为什么用这个字?就算她这一辈是雨字头,可女孩能用的雨字头的字那么多,雲霞、雪霰、雯霙、雾霭、雩露、霏臁母霾缓媚兀俊?br / 吴菊人将她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放在她胸前,道:“你呀,难道忘了吗?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咱们姓吴,‘无霜’两个字那是妙手天成,不用才可惜了。” 紫菀听他提起合卺那夜唱的歌谣,忆起往事,娇羞满面。她虽做了母亲,仍有一股女儿娇态,嗔怪道:“就你记得,我全忘了。”圣瓦伦蒂诺节的孩子,情人节的礼物,有吴菊人这样的夫婿,紫菀觉得百死无憾。 吴菊人笑道:“忘了?那我每天在你耳边念一百遍。”又道:“吴霜就是无双,天下无双。你是古来今来绝无仅有的那一个,我的无双至宝。” 紫菀心中欢喜,却道:“给孩子取名呢,说我做什么?吴霜就吴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婴,呢喃道:“霜霜达令,你好啊。”此语一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了,她从小听惯了爸爸秋白叫妈妈作“霜霜达令”,原来是自己先叫的。把脸贴在女婴的头上,心里感慨万千,暗道:霜霜,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原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后世我令你伤心,这一世我来照顾你。像我们这样纠扯不清的关系,世上也真是无双了。 等紫菀养好身体,霜霜也长得结实,会说会跑了,乔之珩写信邀他们去伦敦会面。新旧世纪之交,伦敦有许多的庆祝活动,女王以八十一岁的高龄仍会在皇宫花园接见民众。紫菀知道再过一年女王就会去世,这原是极难碰上的盛况,何况还有和怀特的约定,便答应了去伦敦。吴菊人看她兴致甚高,也不予阻拦,在圣诞前便抵达了伦敦。乔之珩也从牛津早到了两天,订好了旅馆的房间。 紫菀从没有见过这位兄长舅公。乔之珩一早在牛津读书做事,辛亥革命前后回上海在商务印书馆出任过一阵编修,吴霜其时便在他家长大,等她出生时乔之珩已经重回牛津。但她在吴霜的照片中见过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吴霜时常念起的舅母。从前她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外公外婆的照片,现在才发现,是她自己不愿意留下影象。 吴菊人用电报通知了乔之珩船只抵港的时间,乔之珩派了马车来接,人和行李都上了车,一路急驰到了摄政街。紫菀对伦敦向往已久,从窗口看着世纪初的盛景,觉得自己像闯进别人的游乐会里的顽童。 到了旅馆,吴菊人在大堂找到一个经理模样的人问牛津来的乔先生在房里吗。他在法国两年有余,已学会一口法语和英语,出门办事交际不用紫菀也可以畅行无阻了。紫菀曾笑他说“吴茨人先生,原来你不笨,就是不肯学。” 经理刚答了一句在,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是吴妹丈?”用的是吴镇家乡话。 吴菊人笑着转头过去,就见乔之珩从大堂一角供客人休憩的小沙发里站起来,手里的报纸折了折,放在一边的小桌上,老远就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吴菊人迎上去握住道:“大哥,总算见到了。没想到我们两个本乡本镇的人,要远隔几千里碰面。宛玉在那边,”指一指站在大门口,抱着霜霜的紫菀,道:“大哥怕是不认得了吧?”朝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这边。 乔之珩看着小妹走过来,眼睛在镜片后头眨了一下,上前将紫菀和侄女一同抱了一抱,道:“阿妹,长这么大了,阿哥要是在路上,一定不敢认你。”伸臂抱过霜霜,笑道:“我是舅舅,你会叫舅舅吗?” 霜霜咕咕地笑了一声,把头埋在乔之珩的脖子里,一只胳膊勾在他脑后,一只手放进了嘴里吮着。 乔之珩赞道:“这孩子不认生,养得真好。吴妹丈,你好,我从小就离开吴镇,家乡的人都不认识。不过我记得吴家是吴镇的大家,我小时候还以为这吴镇是吴家的。哈哈,哈哈。” 吴菊人也笑道:“大哥不记得吗,我们以前见过的。是在十五岁那年的春社吧,为了祈雨,镇上请了戏班子唱戏。那一天唱的是《钟馗捉鬼》,唱了一半,大哥就跳上戏台,说是封建迷信遗害无穷,不许再唱,要把他们赶下去。偏巧这个班子是我父亲请的,看有人捣乱,气得要命,我为替父亲出头,也冲上台去,和你理论一翻,差点动手打起来。” 乔之珩大笑,道:“是的,是的,有这么回事。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打那以后镇上的人看见我就躲,我父亲就把我送到英国来读书了。没想到当年那个要跟我打架的人,今天成了我妹丈。阿妹,这事你不知道吧?知道了还会嫁吗?” 紫菀把这个年青的乔之珩和照片上的人比较了一下,觉得没照片上那么严肃,但高和瘦却是一点没变,脸颊还是一样的冷峻如削,眼神却甚是柔和,说话也风趣开朗,尤其对霜霜那么亲热,更让她喜欢,便叫一声“阿哥”,道:“我哪里会知道这些。阿哥,你离家有十五年了,我也是不敢认呢。这么多年,阿哥就没想着要回家去看看?我们离家前阿爹还对我们讲,让你回去娶媳妇呢。” 乔之珩哈哈一笑,道:“那种腐朽没落的家庭,谁要回去?娶媳妇吗?我早就娶好了。来,我带你们去见你们嫂嫂和两个侄儿。” 吴菊人和紫菀两人都愣了一下,吴菊人看一眼紫菀道:“大哥可真是……那个词是叫什么,反封建的斗士?” 紫菀笑道:“是。阿哥是反封建的斗士。阿哥要是认识孙先生,一定说得来。” 乔之珩挑一下眉毛道:“同盟会的孙文先生?是的,我们很说得来。上次他在伦敦蒙难,就是我和几个朋友请愿把他解救出来的。怎么,你们也认识?” 吴菊人道:“我们在来法国的轮船上认识。伦敦蒙难是怎么回事?年前我汇了三千两银子到檀香山同盟会总部,没听说起这会事啊。” 乔之珩朝旅馆的侍者挥挥手,让他们把行李都搬到房间去,又让领了男仆r娘和唤茶去到他们的房间,对吴菊人和紫菀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抱着已经睡着了的霜霜,上楼道:“孙文先生抵伦敦不久,就被清庭的探子发现,清庭通报英国外交部,苏格兰场的警察们就把孙文先生给拘捕了。泰晤士报的记者把这件事称为伦敦蒙难记。同盟会伦敦分部的同人就想办法把孙先生营救出来了,我们出资把他送出了英国。这么说,他是安全地回到檀香山,又开始活动了?这就好了。” 紫菀听得大加赞叹。孙先生伦敦蒙难,没想到还有乔之珩出过力,当即对这位大哥又增加了几成好感。 到了一间客房前,乔之珩腾出一只手来敲了敲门,随即扭动门把手,推门进去,大声道:“秋,妹妹他们来了。”把紫菀和吴菊人让进屋去,关上房门。 套间里头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美妇人,穿着时髦奢华的最新日装,粉红色的细羊毛衣裙,白色丽丝装饰的领口和袖口有绉绉的飞边,衬衣是同色的罗缎,打? 第 18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套间里头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美妇人,穿着时髦奢华的最新日装,粉红色的细羊毛衣裙,白色丽丝装饰的领口和袖口有绉绉的飞边,衬衣是同色的罗缎,打着白色的大领花,紧袖摺裙束腰,裙摆拖在地下像一朵粉色的马蹄莲。即使紫菀刚从女装之都的巴黎过来,家里又是做的布匹生意,这身衣服也叫她看得点头。美妇人满脸笑容,一阵风似的卷到,拥住紫菀就在她脸上贴了一下,行了个吻面礼,用英文说道:“妹妹,我等你们来,从你们上船那天起,就等到现在。等了有两年了,怎么今天才到?” 紫菀赶着叫“嫂嫂”,也笑着说道:“上船那天到今天不过才三天,哪里有两年那么久?” 秋咯咯笑道:“我是指的你们上的那艘该死的法老号。” 紫菀扑嗤一声笑出来,道:“嫂嫂,你可真会说话。跟我哥这样的书呆子生活,怕不闷死了你?” 秋拍掌大笑,道:“还是妹妹体谅人,知道我的苦处。查理,听见了,妹妹都说你是书呆子,你还不承认?”拉了紫菀坐下,道:“别叫嫂嫂,我不爱听,听上去像四五十岁的人。叫我露露好了。我闺名叫秋露,是九月初九的生日。” 乔之珩道:“这也太没大没小了。”在她旁边坐下,对吴菊人道:“妹丈,坐呀。咱们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的。” 秋露看见乔之珩手臂里抱的霜霜,惊叫一声,道:“呀,这么个安琪儿,给我抱。”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啵”地在她的红扑扑的苹果样小脸上亲了一下,道:“亲亲,好个娇娇啊。查理,我也要。” 紫菀别过脸去忍住笑,吴菊人佯装没听见,乔之珩尴尬地道:“秋。” 秋露不以为然,道:“又开始假正经了吧?哪一对夫妻不要孩子呢?我只有两个儿子,淘气死了,整天不是骑马就是打架,要让他们在我身边呆一会,比屠龙还难。我就想要个跟妈妈贴心的女儿,妹妹,这个孩子给我做干女儿吧。” 紫菀知道这个嫂嫂会侍霜霜如同已出,心中感激,真心地道:“舅妈也是妈,舅母也是母,舅娘还是娘。不管你认不认干女儿,你早就是她的妈妈了。对了,我两个侄儿呢?怎么不见?” 秋露耸耸肩道:“出去玩了,不到吃饭时候看不见人的。你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不想再要了吗?依我说,趁年轻多养两个,糊里糊涂就混大了,两个孩子最好相差两岁,这样当妈的不累,大的带小的,他们自己就会玩了,不会缠住了手脚。” 乔之珩点起烟斗,用烟斗指着她道:“你到底是要一个贴心的老贴在身上,还是要他们不缠着?这可有点两难。” 秋露白白眼睛,道:“我是看见他们就觉得烦,不看见又想,所以才要一个女儿。对吧亲亲?”对沉睡的霜霜道:“你不想要个妹妹吗?这样我就有一对洋囡囡了。” 吴菊人道:“宛玉在生霜霜时大出血,差点没命,我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 秋露“哎哟”一声,道:“那遭了不少罪吧?要是我在就好了,怎么也能帮上点忙呢。” 吴菊人道:“宛玉要不是在巴黎的医院里头,依我们乡下产婆那样的接生方式,早死在她们手里了。我就对宛玉说,我们出洋出对了,单为了救她的命,就该来巴黎。” 秋露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所以我才不让查理回去,有个病有个痛的,还不知怎么死的。” 有人敲门,秋露道:“茶来了。”大声应道:“进来。”侍者推了一辆小车进来,秋露把霜霜放在身边的沙发上,给每个人斟上滚烫的茶,说道:“霜霜?你刚才是叫她霜霜吗?” 吴菊人道:“是,她叫吴霜。我们吴家这一辈都是雨字头,大哥的四个孩子叫吴霁吴雯吴霑吴霨,二哥的三个孩子叫吴雲吴霈吴霄。霜霜是堂兄妹中顶小的一个八妹。” 秋露诧异地道:“这么多雨,不怕屋漏吗?” 说得三人都笑,乔之珩道:“还要再加上你这颗露珠。” 秋露又欢喜起来,道:“啊可不是吗,我是露,她是霜。查理,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露的霜的。我中文读得少,想不起来了。” 乔之珩扶扶眼睛道:“我旧诗也不熟,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一时哪里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阿妹,你一定知道。” 紫菀笑道:“是不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秋露拍手道:“就是就是。原来我们两个的名字是诗经上的。霜霜亲亲,我俩可真是不一般的要好哦。下一句呢?” 吴菊人从头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念到后来,“宛”字处停顿了一下,看着紫菀一笑,紫菀“嗤”地笑一声,偷偷踢了他一下。 秋露还是看见了,笑道:“你们说的,我一半不懂。不过妹妹的脚我倒看见了,怎么妹妹没有缠足?我是跟我父亲在英国长大,缠足那套对我不适用,不过我听说国内到现在还是缠的?” 紫菀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初她初来乍到,接触的人不过是两个丫头和吴菊人,那两人许是早就熟悉,没说过这事,吴菊人是根本没在意过,她也从没想到过这件事。后来到了吴苌人家和吴萸人家,才注意到两位嫂嫂都是缠足的。在她这个年纪,不缠足的女子少,除非是像鹦哥唤茶那样的丫头,或是沈九娘那样的家班戏子,没人想着去约束她的一双脚。紫菀暗自庆幸,也替两个侄女高兴,两位嫂嫂出入商界,见多识广,也不再让吴雲和吴雯缠足,两个小姑娘才都没有受到摧残。 乔之珩却c口道:“阿妹的脚,是我不让缠的。七岁该缠脚时她母亲已经病重了,犟不过我,也没精神理这会事,才免了她的活罪受。这等丧尽人性的事,我绝不让它发生。她母亲死时,阿妹已经十岁,骨头长硬了,更不能缠裹。阿爹是不理俗事的,才不管这些。倒是妹丈也是个明理的人,在那些腐蠹中可算难得。” 秋露没听懂“腐蠹”是什么意思,吴菊人好脾气地笑笑,心想他这算是夸人还是骂人呢?紫菀却道:“在阿哥眼里,整个中国都是腐蠹吧?” 乔之珩道:“岂止是腐蠹,简直就是一块恶瘤,不用手术刀强行切除,就不能救中国之残喘病躯。并且还不能注s麻药,一定要痛彻骨髓,才能洗心革面,从新开始。” 秋露拦住他的话头道:“妹妹一家刚来,哪有心情听你讲什么改良革新?”一句话没完,房门就被推开来,三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穿一式的小西装冲进来,大喊大叫道:“妈,我们饿了。” 乔之珩咳嗽一声,道:“安静些,有客人呢。这是你们姑母姑丈,叫人。” 三个男孩子齐声叫:“姑母姑丈。”叫完了,坐下就拿茶点吃。 紫菀笑道:“不是说两个儿子吗,那还有一个是谁呢?” 秋露指着最大的一个男孩子道:“这是乔治,”又指着一个小的,“这是乔冶,” 听得紫菀直笑,道:“阿哥,你取名字可真省事,得亏你想得出来。” 秋露又指着当中一个道:“这是我哥的孩子,秋白。他和我嫂嫂到乡下去了,我留下来带他一块过新年。这么难得一遇的千年盛典,错过可不就可惜了。” 紫菀听到“秋白”二字,心头一凛,只管把这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细看,眉眼果然是爸爸秋白的样子,随和的牌性也早现端睨。乔治乔冶边吃东西边争吵撞肘,没一刻停的,他却挨着秋露坐下,问道:“姑妈,这是谁家的宝宝,这么好看,就跟天花板上飞着的天使一样。” 秋露逗他道:“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秋白咧嘴一笑,道:“好。”低头在霜霜的脸上亲了一下,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紫菀柔声道:“霜霜。” 霜霜恰在这时睡醒,睁开眼来,对着面前的人就是一笑,舞动着小手要人来抱,玫瑰花般的粉红小嘴张口叫了声:“哥哥。” 秋白点头傻乐,说道:“我是哥哥,你是霜霜。哥哥带霜霜去玩。霜霜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奶油蛋糕?” 一句话说得紫菀心旌激荡,差点就要落泪。 第四十四章 冰舞 第四十四章 冰舞 紫菀抽空用旅馆的电话拨了几个外钱,第二天一早就拉了吴菊人外出,直到快午饭时分才回来,买了一大堆的东西,说是给三个男孩子的圣诞礼物。三个男孩子正在逗霜霜说话,一听说是礼物,哪有耐心等到圣诞节,抢过来就拆包装,除了一大盒糖外,每人都有一双白色的鞋子,底下有一把亮闪闪一头弯曲的薄刀,便大呼小叫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紫菀答道:“这是冰刀鞋,当心,那刀可快得很,别割着手。我早上出去时看见地下都结冰了,就想着带你们去海德公园滑冰去。” 乔治问:“什么是滑冰?” 紫菀道:“就是在冰上滑呗。” 乔冶问:“用这个?”拎了鞋带把鞋子在眼前晃。 紫菀道:“对啊。你们没玩过吧?总打架有什么意思,下午跟我去吧?” 秋白问:“好玩吗?” 紫菀道:“好玩,玩了你们就知道了。”笑着对过来收拾一地纸屑和盒子的唤茶道:“我们把霜霜也带上,你也去啊。穿得厚点,把毛毛衣服都穿上。外面真冷,还在下雪,比巴黎冷得多了。” 唤茶有些迟疑,像有话要说,但看了紫菀咬着下唇看着自己,只好闭口不言,去把大毛衣服、毛皮暖手筒、毛皮帽子都拿出来。 因下午要到海德公园去,午饭四个人就在旅馆的餐厅里吃了,三个男孩子和霜霜跟着男仆女佣在房间里用餐。 吃饭时秋露向紫菀道:“你一个人管他们三个怕顾不过来,我也陪你们去。” 紫菀点头道:“那当然好,我倒忘了给你也买一双鞋。” 秋露奇道:“我在伦敦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玩意,怎么你一来就看见了,还去买回来了。这么薄薄的一把刀,能站得住吗?” 紫菀道:“你没见乔治他们抽‘贱骨头’,也是只有一个点在地上,转上五分钟也不会倾倒吗?物体在运动过程中是平衡的。” 乔之珩听了十分惊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紫菀胡扯道:“这两年学来的。”偷偷一笑,“出门就是长见识,是吧,阿哥。” 乔之珩道:“这话极是。我们僻处乡下,读的还是两千年不变的四书五经,作的是六百年不变的八股文章,空在纸上谈救国之策,朝堂上都是朽木之躯。还有像阿爹那样的,唱一出戏就能唱一辈子,年华虚渡,碌碌无为,实在是浪费。眼光只有老鼠那点长,哪里会知道西方世界已经日新月异,一日千里。” 秋露白他一眼道:“你在这里长篇大论,也救不了国。” 紫菀却道:“阿哥把有用的知识译成中文,在国内刊出,引起年青人的兴趣,发奋读书,也是救国之策。” 乔之珩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妹丈,我这个妹妹见识很高,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吴菊人听他们兄妹说话,笑眯眯的也不c嘴,听乔之珩问到自己,便道:“宛玉要是生在皇家,可以做维多利亚女王这样的明君。” 秋露听得咯咯的笑,对乔之珩道:“听听这话,还不算离谱。我们也算恩爱的了,但比起妹丈对妹妹从头发膜拜到脚尖的热情虔诚,你可差得远了。” 说得紫菀不好意思,岔开话道:“露露,你家里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在英国住这么多年?看你的衣服首饰,不会是阿哥买的吧?阿哥早就不问家里要钱了,他的薪水哪里够买这些?” 秋露得意地道:“妹妹不但见识高,眼光也好。我父亲是清庭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的翻译,此后历任公使都是由我父亲辅佐。我父亲虽然不做生意,但却买了一些股票,他去世后股票由我和哥哥继承,我们的日子过得宽裕,全仗我父亲投资得当。查理是我父亲朋友的学生,由他介绍给我父亲认识。在英国的中国人就这么多,我父亲虽然一直在英国,却不希望我嫁给英国人。我父亲一见查理,就把他列为求亲者了,后来就没有告诉你们父亲,我们就结婚了。” 紫菀大乐,问道:“原来阿哥是秋姻伯的东床坦腹之选。那阿哥到底求了没有?” 乔之珩打个哈哈道:“快吃快吃,吃了你们好出去玩。” 秋露在紫菀耳边低声道:“他不让说。” 紫菀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求过的,而且还不止一次。” 吴菊人问道:“你怎么知道?” 紫菀抿嘴笑道:“要是没求过,阿哥做什么不让嫂嫂说?要是阿哥只说过一句‘秋,嫁给我吧’,又怎么会王顾左右而言他?这里头肯定有不足为外人知道的旖施风光,两人才这样藏着掖着。是吧,露露?此间情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秋露大臊,道:“看我不撕你的嘴。查理,你妹妹可比你能说会道多了,好像没听你提起过她小时候有多么伶牙俐齿的?” 乔之珩道:“我离家时她才十岁,聪明伶俐是一早有的,但这么开朗外向却是我没料到的,我以为父亲会拘束着她。不过我也看出来了,她如今这样,怕是妹丈惯的,宠得她像英女王一样尊贵。” 这下换成紫菀大窘了,嗔道:“阿哥。” 秋露大加赞赏,道:“妹丈的做法我完全同意。把妻子尊如女王,那自己也就是王夫皇帝了。要是像那些旧时男人一样视妻子如草芥,什么拙荆贱内糟糠的,那他自己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好糠才一便士一蒲式耳,糟糠又值多少?他们整天和糟糠在一起,难道是驽马蠢驴?” 三人听了忍俊不禁,又是在公众场合不好大笑,乔之珩放下餐巾起身道:“知道了,女王。咱们走吧,再下去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来。”替秋露拉开椅子,挽了她朝吴菊人和紫菀道:“阿妹,你算是让阿哥做了一回皇帝了。” 吴菊人也扶紫菀起身,道:“大嫂的话有道理,咱俩都是高明之士。 紫菀笑道:“你还真不客气,皇帝陛下。” 回到房间后,秋露叫了咖啡来,四人谈谈说说,消过午倦,穿戴好外出的衣服,让旅馆门童叫了两辆出租马车来,两夫妻加上唤茶还有四个孩子坐上了,一路到海德公园去。紫菀久闻此处大名,和秋露两人并肩走着,细细说着公园里曾经有过的轶闻趣事。 秋露道:“现在天冷,树叶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要是夏天来就好了。蛇湖里都是天鹅,蔷薇花开得才叫好看。你们怕是不能住到哪个时候了,为什么你不早点来呢,这样我就有伴了。我们在牛津的房子边上也种满了蔷薇,你们到时候再来,我们到乡下去过夏。” 紫菀道:“那是一定会去的。有一个人也跟我说起过英国的蔷薇,听得人心生向往。” 秋露看她一眼,意带询问,紫菀但笑不语。到了蛇形湖边,果然湖水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已经有好些人在快步滑行、弓身旋转、张臂飞翔。孩子的笑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令听到的人也面露微笑。 紫菀欢呼一声,招呼三个男孩子到身边,领着他们坐到湖边一张长凳上,一一为他们换好鞋子,拉着他们走了几步,笑道:“玩去吧,摔几跤就会了。我要自己玩了,都看着啊。”脱下羊皮面子红狐毛里子的短靴,换上冰鞋,慢慢试着走了几步,那种想要飞翔的感觉还在,展颜一笑,脚下一蹬,便滑了出去。 冰冷的风掠过面颊,雪花打在脸上,紫菀身轻如燕,开心得想哭。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疏狂过了?过往的岁月袭上心头,有一个少年的影子也在眼前闪过。夏阳表哥啊,你还好吗?你是还在打仗,还是在哪里?这滑冰还是你教的,是在纽约中央公园的冰上,但愿你一切都好,菀妹我对不起你了。霜霜和小秋白都在我身边,我们一家又团聚了…… 雪花在身周飞旋,紫菀在冰上做一个单腿提刀弓形旋转,仰脸看着满天的飞雪。泪眼朦胧中,纷飞的白色雪花幻成了粉紫浅蓝淡青水红的绣球花瓣,还有粉蝶扇动的翅膀,在初夏的暖风中飘飞。那个温文蕴藉的青年对着他钟情的姑娘,诉说着心中的爱慕。从那一刻起,紫菀就彻底与旧时告别。 在疾速滑翔中,紫菀尽情释放出她的心痛,等风吹干了她的眼泪,才滑回吴菊人身边,伸臂抱过霜霜,抱着她原地转圈,转得霜霜咯咯大笑,紧紧搂住紫菀的脖子。紫菀向吴菊人招手,喊道:“三哥,来。” 吴菊人笑着摇头,但还是走到冰上,面对着她移动脚步,不肯放过她一点欢容。紫菀一手牢牢抱紧霜霜,一手搭在他身上,绕着他慢慢打转,看着他一脸的欣喜惊讶和爱恋,眼睛又湿润了。趁着身周孩童的笑语喧哗掩过她的声音,紫菀大声道:“三哥,渊冰三尺,素雪千里,有你和霜霜,别无所求。” 吴菊人拼命点头。就算宛玉是来自遥远世界的精灵,那也是他前世、再前世、再再前世修来的福气。他不会傻到去问她来自哪里,吴镇乡下的深闺少女是绝对不会如雪花仙子般舞蹈飞翔的。他不知道的不会伤害他,她不说,他绝不会问。就当她是她所说的,是狐仙转世好了。吴菊人伸手握住她搭在肩上的手,慢慢拉近,将她和霜霜一同抱住,吻住她绯红的脸,和脸上的雪花,道:“别无所求。” 紫菀回以一笑,霜霜大声尖叫道:“球!球!” 吴菊人和紫菀松开手大笑,紫菀把霜霜放在地上,弯腰扶着她滑行,秋白也一步一滑地走过来,拉着霜霜的小手,笑呵呵地说道:“球?你就是个球。” 紫菀放开手,道:“霜霜交给你,带着去玩吧。”轻轻在两个小身体上推一把,送他们起滑。那边乔治和乔冶已经滑有点样子了,接了霜霜和秋白,四个人围成一个圈子,边滑边叫,声振云天。 紫菀看得高兴,转身把手c在吴菊人的臂弯里,道:“吴茨人先生,不想学吗?” 吴菊人摇头道:“我只要看着你玩就行了。累了吗?要不要歇会儿?” 紫菀道好,慢慢走到长凳边坐下,吴菊人替她脱下冰鞋。 乔之珩和秋露看得早呆了,秋露问道:“妹妹,你这是在哪里学的?这么轻盈的身段,这么优美的舞蹈,太让人惊叹了。” 吴菊人道:“她在巴黎跟一个俄国人学的。” 紫菀闻言看他一眼,随即大笑,道:“三哥,吴茨人先生的文采果然大佳。” 那两人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也听出是小夫妻两人的私房话,不便打听,秋露问道:“那边那个年青人是谁?一来就和你的丫头说上话,又走到那边去了。” 紫菀转头一看,喜道:“三哥,怀特先生来了。” 秋露问道:“你在做媒?” 紫菀道:“才不是呢,是他们自己看上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帮点小忙。早上我打电话到harrod&039;s百货公司问有个怀特还在不在贵店,那边说在。我还怕怀特这两年另有了心上人,不敢一开始就叫上唤茶,就拉着三哥去了。怀特说他还是一个人,一直等着我们来伦敦,我就请他下午来海德公园见面。我这些冰鞋都是在他那里买的,他给了我很好的折扣,还送我他们公司的糖果。” 秋露笑道:“你以为你赚了?说不定他要拐了你的丫头去,你到时身边就没人了。” 乔之珩听了直皱眉,问紫菀道:“你要把你母亲留给你的丫头嫁给一个英国人?” 紫菀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不行吗?” 乔之珩不答,问吴菊人道:“你呢,什么意见?” 吴菊人道:“随她高兴吧。唤茶如果自己愿意,我拦她做什么?” 秋露也奇道:“我倒不知你居然也有不赞同异族通婚的想法。” 乔之珩道:“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妥?那个人家里什么情况,他家里人是不是会接纳一个中国媳妇?要是他受不了各方面的压力中途放弃唤茶,唤茶到时又该怎么办?就算各方面都没有问题,那唤茶一个人在伦敦,就不会觉得孤单?英国人在接受外人时向来保守,这个我深有体会。秋,你在英国有二十年了,难道不知道他们顽固起来是怎么样的?” 一席话说得秋露不语。 紫菀道:“阿哥你不认识怀特,才会这么说。怀特是个稳重有礼的人,当初既然会追求唤茶,又一等就等了两年多,还存有这份痴心,自然将各方面都考虑进去了。你要反对,也得等到见过人之后才下定论。” 乔之珩哼一声道:“有礼?他来了就和唤茶到一边去叽叽咕咕,也没说先来认识一下,这叫有礼?你是唤茶的主母,就算你放她自由,不存在主仆那套东西,那妹丈也还是她的家长,我还是她的原主人,是不是该先来问过我们?” 紫菀怫然不悦,道:“我对怀特说,她是我姐姐。” 吴菊人看场面甚僵,便道:“宛玉,大哥也是好意,他担心唤茶的将来,才会这样想得周全。你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大哥在c心柴米油盐和前途。你们都是为了唤茶好,就不要在争了。不如听怀特怎么说才做道理?” 秋露也忙打岔道:“你对唤茶这么上心,是不是你在家时对她有过什么想法?” 说得紫菀掌不住笑了出来,乔之珩也无奈地道:“秋,你这是无中生有。行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就依妹丈的,看那个怀特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秋露笑道:“当然是白色,还能是什么颜色。” 帽子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白色的怀特挽着唤茶朝他们走来,紫菀留意看唤茶的表情,是又高兴又伤心,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心知有了八九分了,迎上去道:“怀特先生,又见面了,你好。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大哥,乔之珩先生,这位是他的夫人。哥,这位是怀特先生,harrod&039;s百货公司的楼面经理。” 怀特放开唤茶,先弯腰吻了一下秋露的手,再伸手和乔之珩相握。乔之珩不便失礼,马马虎虎握了一下。怀特又和吴菊人打招呼,然后道:“恭喜你们一家兄妹三人在伦敦团聚,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刚才请茶姑娘嫁给我,她已经答应了。我特来请得她的兄长的同意,我知道你们会因失去一个姐妹而难过,但我会照顾好她的。” 紫菀马上道:“恭喜你们,我太高兴了。两年的时间不算短,怀特先生一直对此事抱有信心,可见心诚。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怀特道:“谢谢吴夫人。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难处,要得到你们的体谅。” 乔之珩哼了一声,看一眼紫菀,紫菀佯装没看见,含笑鼓励道:“说来听听,也许可以解决。” 怀特道:“我即将到纽约acy&039;s百货公司出任采购部经理,茶姑娘不愿和你们分开,希望你们能劝说她一同前往。” 紫菀和乔之珩、秋露互看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什么时候成行?” 怀特道:“我本打算等忙完新年,去巴黎拜见吴先生和夫人,正好你们来了,那就等婚礼过后就赴任。但茶姑娘还下不了决心,你们是她的家人,你们说的,她一定会听。” 紫菀上前拉住欲哭不欲的唤茶道:“快做新娘子了,怎么这幅神情?你瞧怀特先生多有诚意,差点就去了巴黎。” 唤茶又哭又笑,道:“叫我怎么舍得下小姐和霜小姐?没有我,你的衣服谁来管,想吃家乡菜了谁来做?谁教霜小姐唱歌儿?要是都由着那个玛吉来,霜小姐怕是连吴镇话都不会说了。” 紫菀不答,反向乔之珩看去,乔之珩颔首道:“美国比伦敦好,自由开放更有活力,你去了纽约,虽然离我和阿妹都远了,倒只有比在嫁在伦敦更让我放心。唤茶,你就去吧。” 第四十五章  曲阑 第四十五章 曲阑 “马赛”号邮轮上,吴菊人夫妇和乔之珩夫妇坐在太阳伞下打着桥牌,一边聊着天。旁边一张桌子上,乔治乔冶和霜霜在下国际象棋。乔治十七岁,乔冶十五岁,都长成面目英俊的小伙子了,身材也像他们父亲一样又瘦又高。霜霜烫着卷发,粉嘟嘟的小脸像苹果。 乔之珩问:“阿妹,三十三岁了,有什么感慨没有?” 紫菀道:“老了呗,还能有其他什么的想法?霜霜都十二岁了,我还能不老?” 秋露叫了牌,道:“我在这里呢,别说这个老字,我不爱听。” 紫菀笑道:“我们都老,就你一个人青春常驻,像个狐狸精似的越活越年轻,年纪都长到阿黄身上去了。”说着打出一张牌。 秋露望着吴菊人道:“我像是有一次偷听到你叫她狐狸精的,看来这个词是你的专属,可不好乱用。” 吴菊人合上牌,道:“我不要,pass。”直接pass了,不接话茬。 秋露咯咯地笑道:“查理,这两人简直是雌雄大盗,合作得那叫一个好,不知赢了我们多少东西去了。我是年纪活到阿黄身上去了,不像妹丈,越来越老成。头两次见到他,还有说有笑的,这两年就跟老僧入定一样,话都少了。妹妹,你不觉得他闷吗?” 紫菀轻俏一笑,道:“闷的人会叫我狐狸精?” 说得秋露大笑,乔之珩莞尔,吴菊人摇头,岔开话题说道:“岳父这次把我们都叫回去,怕是不行了。我们也真是不孝,这么多年都不回家,老人家不知多冷清。” 乔之珩道:“他才不会冷清,有戏子陪着他,从来不会想到我们的。我就从不记得他教过我读过书习过字,把我扔给塾师就不管了。我娘死得早,小时候全亏阿妹的亲娘照看。阿妹的亲娘死后,他又买了两房妾,把阿妹扔给小妾,也不管了。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亲,哪个孩子会有健全的人格?中国不亡才怪。还好阿爹只是唱戏,还没抽上鸦片,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 紫菀道:“阿哥对阿爹成见很深啊,阿爹今年是七十三岁的人,阿哥也快四十,怎么说起这个还有气?” 乔之珩道:“我不是气阿爹,我是对这个国家感到无望。阿爹不过是旧中国的一个缩影罢了。妹丈,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吴菊人道:“我父亲倒是管得严,从头管到脚,一不如意,拿起手里的东西就打。拿到算盘是算盘,拿到j毛掸子就是j毛掸子。我家的算盘都是红木的,也算结实,但坏在我身上的就不下十把。我一挨打就逃到乡下去,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来,又是一顿打。宛玉,你以前不是问我是不是小时候淘气才不好好念书的吗?其实是被打得没工夫念书。旧式教育是要不得,这次回去,我想办一个学校,英国式的,招收本乡本镇的孩子去上学,不收学费,专学西洋学科,有出类拔萃的,再送到英法来留学。我看乔治乔冶两个就学得很好,霜霜也不差。会画画会唱歌会弹琴,还有跑步体c健身的课目,一个个脸上都是朝气,看着都让人高兴。” 乔之珩大感兴趣,道:“妹丈这个主意好,你办学校,我来请教师,我们两个联手,把吴镇的教育办起来。办学校的资金我们两人一人出一半,校址嘛,乔家的空房子多得很,腾几间出来就行了。” 吴菊人点头道:“大哥也有意,那就更好了。不过你既然捐出了校舍,资金就我一人来好了。我商行里的布匹茶叶哪一项不是出自本乡本镇,也该回报些了。” 秋露道:“你这些年寄给同盟会的银子也有几万两了,要说回报,早回报了。留些给霜霜,不好吗?” 吴菊人道:“寄给同盟会的是为了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什么时候成功还不知道,吴镇的人要得到实际的好处,遥遥无期。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吧。霜霜嘛,宛玉的陪嫁分她一半,就足够她体面了。” 秋露对紫菀笑道:“听见没有,连你的嫁妆都算计进去了。” 紫菀却不笑,把手盖在吴菊人手上,道:“就算把我的头油都放进去,能助你成事,也无不可。”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乔之珩和秋露看看这两人,再互望一眼,耸耸肩头,无话可说。 打完牌,吴菊人就不见了,秋露问紫菀,紫菀笑而不言。到晚上吃饭时,三个大人和三个孩子坐在餐厅里,就见吴菊人端着一只大号汤盬从餐厅厨房里出来,把盬子放在餐桌上,揭开盖子,道:“宛玉的长寿面,大家都来吃。”用挟甜点的大夹子把面分盛在七只深底汤盘里,又用长柄汤勺舀上面汤,第一碗先给紫菀,挨下来是秋露、乔之珩,再是三个孩子,最后才是自己的。 秋露看着汤盘里的菊苣芦笋虾仁面,菊苣淡黄,芦笋碧绿,虾仁粉红,面条细滑,上面还撒得有切得极细的法香,惊讶地道:“哪里来的?这法国厨子会做这种切面?” 紫菀笑道:“他做的。每年我过生日,他都要给我做一碗长寿面。我本来不爱吃面,但他做的面,我全吃下。”欠身在吴菊人脸上吻一下,道:“多谢三哥。” 吴菊人道:“船上菜蔬不多,又都是朝鲜蓟洋白菜之类的,我倒想给你做一碗雪菜r丝竹笋面,可惜弄不到材料。还好马上就要到家了,回家尽有得吃。” 秋露用叉子卷了面条吃一口,又问:“那这面呢?” 吴菊人道:“厨房有的是面粉,我问厨师要了两磅,再加几个j蛋,和在一起揉匀了擀开来,再切细煮熟就行了。一年到头吃西餐,生日总要让宛玉吃上一碗中国的面条。” 紫菀道:“三哥,你跟厨房混得这么熟,快跟你的伙计阿陈差不多了。” 吴菊人谦道:“我哪里比得上他,要真是他在,只怕连竹笋也弄得出来。” 乔之珩埋头吃面也不说话,直到把面汤喝光了,才道:“妹丈怎么会做的面食?” 吴菊人道:“上梁山。把带去的干货吃完了,只好自己想办法动手了。不光是我,宛玉也会自己腌咸鸭蛋,还曾想怎么做皮蛋。” 秋露道:“这两人大概在家里就想怎么吃家乡菜了,还好我的胃粗,不然要想依靠查理吃点嘴刁的,还不难为死他。他除了会煮咖啡,就会用火柴点烟斗了。” 乔之珩道:“谁说的,我还会炒j蛋。” 乔治道:“我会煎荷包蛋。” 乔冶也c进来道:“我会白煮蛋。” 霜霜站起来道:“我会水潽蛋。” 众人大笑,霜霜又道:“我还有个密诀,要想水潽蛋不黏锅底,先往水里加一勺糖,再把蛋打在上头,就不粘了。” 秋露道:“好能干的小姑娘,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霜霜笑道:“不是,妈妈教的。” 紫菀笑着问秋露道:“连阿哥都会炒j蛋,你会什么?” 秋露“呸”一声道:“小瞧人是不是,我会蒸蛋黄牛奶布丁。霜霜吃得还少了吗?她长得这么高,全靠我的布丁喂的。” 霜霜道:“是,舅妈做的蛋黄布丁最好吃。” 秋露搂过霜霜亲一下道:“还是霜霜跟我最亲,真是我的小心肝。” 霜霜问道:“为什么不是小心胃、小心肺,一定是小心肝呢?” 说得众人又是大笑。乔治揉着胃道:“笑得我的小心胃都痛了。” 乔冶装两声咳嗽,道:“我的小心肺都笑颤了。” 笑得霜霜不好意思,把头伏在秋露的怀里,不肯抬起来,怎么哄都不应。 紫菀笑道:“这下变成小心眼了。” 此番两家人会在一起坐船回国,却是接到乔家打来的电报,说是乔伯崦来日不多了,让兄妹俩人尽快回国,好见最后一面。乔之珩带了妻子和两个儿子,先渡过英吉利海峡,与吴菊人紫菀汇合了,再一起到马赛,从马赛坐船回国。 乔之珩来前已经接洽好了工作,在上海任商务印书馆的编修。而吴菊人听从紫菀的建议,把在巴黎的商社关了,铺面转手,举家迁回。在马赛的阿陈已经娶了当地女子为妻,不愿回来,吴菊人也不强求,索性把马赛的货栈商号送了给他,算是对他十来年忠心办事的奖励。 紫菀是知道稍迟整个欧洲都会卷入一场大战之中,迁延长达四年,伤亡几千万人。欧洲已非梁园,避之则吉。而悬在她心上的心事也一日重过一日,每天强言欢笑。乔伯崦的电报对她就是引子,就是讯号,命运已经开始把吴菊人一点点从她身边夺走。她无力对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吴菊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无端端就会流泪,霜霜看见了,会贴心地替她擦泪,问她为什么哭。紫菀总是回答,外公快不行了,所以她才难过,又嘱咐她不要告诉爸爸她哭过。霜霜懂事,也真的不说。 因此吴菊人说要办学校,此前虽然不曾和紫菀说过,但只要是他的心愿,紫菀一定会助他成功。财产嫁妆算什么?要她的血她都愿意。怕的是倾尽一身的血,都换不回延长他的生命。 十年过去了,船的性能提高不少,当年赴法,“埃及法老”号花了一个半月才到,这次回航,“马赛”号只用了三十六天就到了上海。到上海后停了两天,再换乘小火轮,三天后便回到了吴镇。 吴镇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乔之珩秋露带了儿子回乔家,吴菊人让人把行李搬回吴家,自己带着紫菀和霜霜跟着乔之珩去乔家,先拜见过乔伯崦再说。 乔伯崦真的如风中残烛一般,瘦得只剩骨头了,皮肤松松地在脖子手腕处打摺,但耳聪目明,丝毫不逊于以前。听下人说儿子女儿到家了,仍然穿得整整齐齐的,让云姨放一张藤椅在卧房外的小花园,才肯见儿孙。 乔之珩和紫菀上前一人把他一只手握在手里,紫菀叫得一声阿爹,眼泪就下来了。她伤心的不但是看见当年那个古怪清高的世外高人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想到了不久之后会有同样的场景。 乔伯崦兴致甚高,道:“琬儿莫哭。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实足七十三了,还不该去?琬儿,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吗?” 紫菀点头,哽咽道:“知道。孔子于七十三岁殁,孟子则是在八十四岁辞世。” 乔伯崦呵呵一笑,道:“还是琬儿聪明。之珩,怕是不懂的。圣人都不过活了七十三岁,我怎么能超过呢?” 紫菀忽然笑了,道:“是的,阿爹,我懂。我不哭。阿爹,这是你外孙女霜霜,今年十二岁了。霜霜,来,让外公见见你。” 霜霜站到椅前,有点害怕,但看了紫菀鼓励的目光,再上前两步,说道:“阿公,我叫霜霜。妈妈说阿公最喜欢听戏,霜霜会唱外国戏,等阿公好了,霜霜唱给阿公听可好?” 乔伯崦笑眯眯点点头,道:“好,真是个好孩子,这么会说话,到底是在外国长大的孩子。样子和吴三少活脱似像。之珩,听说你有两个儿子?” 乔之珩招来乔治和乔冶,道:“父亲,这是阿大,这是阿二,儿子没得你允许就娶了新妇,父亲不怪吧?”他也不说两个儿子的名字,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怕他听了也记不住,索性便用小户人家常用的叫法。 乔伯崦看看两个孙子,都比他们父亲还高,一头浓密的黑发,漆黑的眼珠,挺鼻薄唇,正是乔家人的面目,问道:“媳妇不是洋人吧?不是就好了。” 秋露上前道:“公公,我不是洋人,我是杭州人。” 乔伯崦道:“很好,也算本乡了。云儿,把那只箱子给她,”云姨拿出一只小小的黄花梨的官皮箱交给秋露,乔伯崦指着箱子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是我乔家给新妇的传家之物。媳妇们的陪嫁给女儿,夫家的东西才是传给儿子的。之珩,你母亲的陪嫁我都给了琬儿,你没意见吧?” 乔之珩道:“我怎么会有意见。原是该多疼女儿的。” 秋露道:“谢谢公公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乔伯崦把众人看了一遍,问道:“吴姑爷呢?” 乔之珩让开一些,让吴菊人过来,吴菊人道:“岳父,我在这里。” 乔伯崦抓住他的手,摇了两摇,道:“你们过得好吗?” 吴菊人弯下腰,把紫菀的手一并抓住,按在他手上,道:“好。不会有人比我们更好。岳父对小婿的眷爱,山高水长。” 乔伯崦拍拍他们的手道:“琬儿娇弱,我就怕她吃苦,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一直想听你吹笛子,十九和九娘他们也回来了,? 第 19 部分 离魂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乔伯崦拍拍他们的手道:“琬儿娇弱,我就怕她吃苦,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一直想听你吹笛子,十九和九娘他们也回来了,还住在别院,哪天过来一会拍两出。我这里也好久没唱曲子了。” 紫菀道:“我们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日子。阿爹累了吧,我扶你进去躺下好不好?” 乔伯崦摇头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听你们说说这些年的情形。你们管你们聊就是了,云儿早半年就盼着你们回来,要是翠儿还在,她也不会这么冷清了。” 紫菀过去拉住云姨的手道:“云姨,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翠姨什么时候去的?” 云姨的头发都花白了,眼角都是皱纹,却还是看着那么清爽利落,拉了紫菀坐下道:“你翠姨是前年没的,听说你养了姑娘,还说不能帮她做衣裳了,只做了一身新娘吉服,就下世了。你一去就是十三年,就没想着回来看看?”说着抽出手帕抹起眼泪来。 紫菀想这两个姨娘真是好人,虽然我不是你们养大的小姐,但我也能感到你们对她的慈爱。 云姨抹干眼泪,朝乔之珩和秋露行个礼,道:“给大少爷大少乃乃问好。” 唬得秋露忙回礼道:“不敢的不敢的,你是长辈,怎么给我们行起礼来了。” 乔之珩也扶她坐下,向她深揖道:“姨娘请受之珩一拜。这个家多亏姨娘c持,让小辈们惭愧之极。”招来乔治乔冶,道:“见过姨乃乃。” 乔治乔冶再拉上霜霜,三人齐向云姨行礼,把云姨欢喜得眼泪直流。几人说着话,讲讲这些年的趣事,回头看乔伯崦,已经在藤椅上睡着了。 乔伯崦果然又活了三个多月。有一天多年不见的琴湘田也来了,还带着他会卷舌头说话的旗人妻子。家班早在沈九娘嫁给琴十九时就解散了,乔伯崦备下大笔嫁妆,像又嫁了一个女儿。苏鹑衣已死,冒聘芳和鹦哥两人,乔伯崦也送了一座小小的宅子让他们自过。 听说琬小姐回家来,鹦哥和冒聘芳忙赶回来,见过旧主人,又问起唤茶的情况,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洋人,鹦哥听了叹道:“果然她是个红线女,别人不敢做的事她就敢做。也是个没良心的,把小姐扔下,就一个人嫁了,还嫁得那么老远。这个死丫头,就不想着回来,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鹦哥虽然已有三十五岁了,也有了一双儿女,但伶牙俐齿的一如当年。 这一来别院热闹得就像乔伯崦当年过六十寿辰,天天琴声不断,昆腔悠悠,把乔伯崦高兴得忘乎所以。中秋那天晚上,沈九娘和冒聘芳重又扮上相,还是琴湘田的春香,三人又演了一回《游园惊梦》。 等月亮上来,清辉匝地,吴菊人吹起竹笛,这一次吹的是《梅花三弄》。秋风拂动玉篁翠梢,簌簌作伴。紫菀对此良宵,想起当年情景,也是这般韵致。含笑听罢,转头去看乔伯崦,见他一脸笑容,闭目而眠,已然离世。紫菀心中大痛,却不声张,看着小戏台上乔冶在拉着小提琴,演奏的是韦瓦第的《四季》中的《秋》。 吴菊人回到紫菀身边,紫菀悄悄拉着他的手,听了半曲,才低声道:“三哥,阿爹去了。”吴菊人手一紧,紫菀摇头道:“让他听完吧,他会听得见的。” 吴菊人点点头,紧紧握着紫菀的手,借着月光注视着她,紫菀感到他的手掌心滚烫似火,回看着他,凄然一笑,百愁上心。 第四十六章  人散 第四十六章 人散 乔伯崦辞世,亲人故交都来送行。比他更老的不过两三人,常走动的韦仲清等早几年也故去了。琴湘田过了头七才离开,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几人则是直到做完了七七。等客人都走了,乔之珩带了秋露和两个儿子搬去上海,吴镇只留下吴菊人和紫菀,还有霜霜。 这四个月里,吴菊人也没闲着,他和乔之珩两人把学校办了起来。为了吸引学子,吴菊人想了个法子,凡是来报名读书的,都送两套学生服,学本笔墨午餐费全免;读满一个月,发助学金一元;读满一学期,不迟到不旷课的,再奖励三元;读满一学年,可去杭州游玩一次。 这一来报名的人数激增,首批学生就有五十多名。紫菀赞他这个主意好,吴菊人道:“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其实别的行业又何尝不是?乡下的父母想儿女在家都可帮着种地养蚕,当然不会让孩子出来读书。我用点小恩小惠先把孩子骗来,学了些知道,有意读的自然会读下去,没兴趣的会识两个字会计数,对他们也是好的。” 这所学校命名为育英小学,教师是乔之珩从杭州师专请来浙西人家的子弟,这样口音和吴镇不会区别太大,让乡下孩子一时难以听懂。到乔伯崦去世时,吴镇上乔家的废宅里,已经有朗朗的诵读声。 等七七做完,学校初成,已是十月了,树叶凋落,乌桕如火,紫菀和吴菊人在镇子外的燕山上散步,望着天上一行秋雁,道:“三哥,明天陪我去上海好不好?” 吴菊人替她把披巾搭在肩头,问道:“去上海做什么?看大哥大嫂吗?” 紫菀拉紧披肩,强笑道:“我这两天有点头疼,想去德国医院看看。” 吴菊人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道:“怎么手这么凉?衣服穿少了吗?山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紫菀不动,看着周围的杂树丛道:“你说这里有没有浆果?那年在牛津,我们把大嫂院子里的黑莓都摘来吃了,吃得霜霜肚子痛,我们的牙齿舌头都变黑了,害得大嫂的厨娘那一年没做成黑莓果酱。” 吴菊人道:“黑莓没有,不过有大麦泡,也很好吃。我小时候一直在山里田里玩,什么果子都采来吃过。你怕是没有过这样的乐趣。” 紫菀惆怅地道:“要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你,跟着你到处采果子采野花,一定很有趣。” 吴菊人笑道:“我小时候从不跟女孩子玩,你比我小十岁,我满山跑的时候,你才会走路,怎么玩得到一处?”摘下地上杂草丛中一朵粉紫色的小菊花给她,道:“现在陪你摘花也不迟,这是马兰头的花,好看吗?像不像菊花?” 紫菀忽然哭了,掩面道:“三哥,这不是马兰头花,这是紫菀花。它是菊花里的一种,它就是菊花。三哥,你是菊,我是紫菀,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的。” 吴菊人吓了一跳,拉开她手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哭?” 紫菀流着泪笑道:“没怎么,你当我发神经好了。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吴菊人从长衫口袋里掏出手帕为她擦泪,慢慢下山,山下镇子上的青瓦顶上,飘着缕缕的炊烟,人家开始做晚饭了。店铺啪啪地上着门板,偶尔有几声犬吠,深秋黄昏的景色,带着些许凄凉。 第二天两人带了霜霜坐小火轮去上海,先把霜霜放在乔之珩家,再去德国人开的医院。先挂了号,两人坐在长椅上等着。紫菀一直握着吴菊人的手,握得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也不肯放开。 等叫到他们的号,紫菀和吴菊人进到里面,紫菀放开手,让吴菊人坐在医生面前,自己站在他身边,用法语对医生道:“午安,大夫。十分抱歉,我不会德语,我用法语行吗?” 德国医生微笑道:“很好,我会法语。夫人的法语说得很好,是在法国学的?” 紫菀也面带微笑道:“我和我先生几个月前才从巴黎回来,那我们的交谈就不会有问题了。”然后道:“我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有些潮热、出虚汗,偶尔胸口痛,我希望能为他照一张x光片,看看他的肺部。” 医生惊异地看一眼紫菀,拿起听诊器按在吴菊人胸口,道:“咳嗽两声我听听。” 吴菊人也看着紫菀,眼神幽深如潭,依言咳了两声。紫菀低声道:“三哥,不是我的手凉,是你的手热。” 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让吴菊人拍了片子,三天后复诊时对紫菀道:“我们确定吴先生的症状是肺结核早期,还好发现得早,希望能及早入院做隔离治疗。” 紫菀道:“我们不住院。” 医生楞了一下,劝道:“吴夫人,这个病是要传染的,不隔离的话,怕……” 紫菀打断他的话,对吴菊人说道:“三哥,我们不住院。我不要你一个人住在冷冰冰的医院里,面对的是四壁的空白。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到死都在一起。”她是用法语说的,这番话同时也是说给医生听的,“我来做他的护士,你把药剂和针剂都交给我,我会给他注s。你们再好的护士也不会比得上我,你们再好的医生也救不了他的命。那么,住院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们的针药可以延长他的生命,但救不活他。你难道要我们从现在就分开,最后的时间都不留给我们?要传染,就传染给我好了,他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医生轻咳一声道:“夫人,这病也不是一定就救不了……” 紫菀微愠地站起身道:“医生,无谓的希望不要给我们。我不是无知妇孺,我甚至读过伊本?西拿的《医典》,他是第一个发现肺结核是一种传染性疾病的医生。这个病就是在你们德国,也是治不了的。肖邦、拜伦都死于肺结核,你有办法让他们起死回生?” 医生被她的话震得一时开不了口。 吴菊人按了按紫菀,低声笑道:“宛玉,我还没死呢,说什么起死回生的活?医生,听我夫人的话,我不住院。你让我们最后的日子就守在一起吧,可怜她才三十三岁。” 紫菀再也忍不住,伏身在他胸前哭道:“三哥,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吴菊人拍拍她的背,道:“傻话,生老病死的事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紫菀抬起泪眼问道:“我们天天在一起,为什么是你得病而不是我?” 吴菊人吻吻她道:“是老天嫉妒我过得太好,他后悔给了我这么多的好日子,现在他想收回去了。” 紫菀破涕为笑,说道:“是的,一定是老天嫉妒了。” 医生咳嗽一声,道:“你们要为你们的家人着想,不能让他们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 紫菀怒道:“这个不用你c心。回去我就把仆人都遣散,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医生,不是小看你的医院,我家一处房子可以装得下你三个医院,比你德意志建国的时间还要长。你们德国的schloss nechwanste新天鹅堡也不过如此,我家的山林比你们俾斯麦总统出生的勃兰登堡还要大。”拿起医生的钢笔在他的处方签上刷刷地写下地址,放下笔道:“先把这个阶段的药给我,今后照这个地址,按时把药和帐单寄来。” 两人拿了药坐了乔之珩的马车离开医院,吴菊人在车里若无其事地道:“宛玉,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发火,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凶。” 紫菀浅笑道:“三哥,你的记性太坏了,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夜,我就打过你耳光,还拿刀吓唬过你,我一直是个凶悍的人,不过是你大人大量,不跟我小女子计较罢了。” 吴菊人回忆往事,也露出笑容道:“是,你还咬我。” 紫菀不服气道:“你还咬我呢。咱们比比,谁咬得深。”做势要拉衣袖。 吴菊人嘿嘿一笑,按住她的手,别转脸去看着外边。紫菀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吴菊人道:“霜霜……” 紫菀镇定地道:“让我嫂嫂照顾她,没事的。” 吴菊人轻叹一声道:“可惜看不到她长大,送她出嫁了。” 紫菀凶巴巴地道:“谁说看不到?当然看得到。只要你想看,就看得到。” 吴菊人掉头看她,道:“还这么凶?” 紫菀撇撇嘴道:“老天不讲理,就得跟他争。” 两人回到乔家,也不跟大家明说,只说要把霜霜留在上海读书,不能让她在吴镇耽误了学业。秋露自然求之不得,问道:“你们两人回乡下,不觉得冷清吗?” 紫菀道:“那边学校刚刚办起,有好些事情要处理,忙都忙不过来,实在是顾不上霜霜了。你多费点心,就当白捡个女儿。” 回到吴镇后,紫菀真的打发了家里大部分的仆人,只留了几个人做打扫煮饭浆洗的工作。吴菊人把家产做了分割,留出办学的经费放在杭州的花旗银行里,剩下不多的财产交给紫菀。这些年经商赚的钱大多捐给了同盟会,又办了学,吴菊人所留已经不多了。 到新年前,天气骤冷,云姨身染微恙,本已是年老体弱之躯,更兼乔伯崦离世带给她的伤心仍在,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了。 乔之珩回来办丧事,见到吴菊人,吓了一跳,问道:“怎么瘦成这样?脸色这么难看?” 紫菀这才把吴菊人的病告诉他,乔之珩忙劝他住院,吴菊人淡淡地道:“大哥,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让我和宛玉厮守到最后一刻,何苦定要让我们分开?我这个病要传染,以后你们也不要来了。” 乔之珩和秋露无言以答,看着眼前这两人。 紫菀笑眯眯用小小的红泥炭炉煎着水,炉子上是一只紫砂的提梁壶,壶上刻着“d天春晓”,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蟹眼泡。紫菀穿着新的银丝锦缎紫红提花丝棉袍,袍子上是一朵朵银丝织成的细碎的梅花,脚下是一双同样面子的鞋。屋子里烧着紫铜大炭炉,红红的炭里埋着栗子,有一阵干果的暗香。屋子里供着腊梅水仙和结着红色小果子的南天竹,被暖烘烘的炭火烤着,开得正好。 水开了,紫菀将水注进四只不同式样的杯盏里。一对绘了竹叶梅花的白瓷茶盅递给乔之珩和秋露,自己用一只青瓷杯,给吴菊人的则是一只紫砂小壶。那壶做成荸荠的样子,连紫砂本身的暗紫红色都用到十足。 吴菊人见乔之珩注视他手上的壶,笑道:“大哥好眼光,这壶确实有些来历。这是十九兄送给我的,他原是苏州世家,自幼爱好茶具,曾说自己是‘玩物败家’,尽收了些好壶,没钱吃饭,才凭着另一手绝技入了梨园行。为了感谢我把他荐给岳父,就送了这壶给我。听他说这是时大彬的真品,很值些银子。” 乔之珩点点头,喝一口茶,问道:“什么茶叶,这么香?” 紫菀道:“阿爹的女儿茶。云姨过世前都给了我,她收得好,快一年了,还像新茶一样。再过三个月又可以采新茶了,阿哥,今年的新茶上来,我让他们给你送些去?” 乔之珩道:“你们留着喝吧,我哪里懂得茶的好坏。” 秋露忽然站起来,匆匆走到窗前,背对着三人。只见她肩头抽动,隐隐有饮泣之声。 紫菀大声道:“露露,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说给我们听听。”又说,“不得了,露露,你的丝袜抽丝了。” 秋露低头一看,丝袜好好的,骂道:“坏丫头,捉弄我好开心吗?” 喝过了茶,紫菀道:“你们回去吧,我不留你们吃饭了。大过年的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我陪三哥喝粥,梗米粥倒有好些,就怕你们吃了不顶饥。” 不等她说完,秋露把她抱住,大哭起来。 紫菀埋怨道:“我说你们以后不要来了,可不是没说错吧。弄得奈末倒要我来安慰你,何苦来招我。”把秋露推开,对乔之珩道:“阿哥,我跟你要样东西。” 乔之珩取下眼镜来擦擦眼泪,问道:“要什么,拿去就是了。” 紫菀笑嘻嘻地道:“太大了,拿不动。是这样的,三哥已经把这处宅子卖了,我们没地方住了,想问你要阿爹的宅子。” 乔之珩惊了一下,问道:“怎么回事?” 吴菊人道:“孙先生要组建自己的军队,需要资金购买武器。我的钱大半留在银行做学校的经费,只好卖宅子了。宛玉说要是我不介意做上门女婿,就搬到乔家去住。我倒是不介意,但还要问过大哥才行。” 秋露本已止住了哭,这下重又大放悲声,就连乔之珩也抬头望着屋顶,眨了半天眼睛,才道:“你卖祖宅,你大哥二哥没意见?” 吴菊人道:“他们早不住这里了,和他们没关系。再说,卖也卖了,还能怎样?” 紫菀笑道:“你们是来晚了两天,没碰上他们。年初一那天祭祖,三哥把这事一说,好家伙,你是没看见,他大哥害点把他的脖子掐断。我从没见过这把年纪的人还打架,他二哥拉也拉不开,大嫂只能干着急。我说‘大哥,陶然得了痨病,你要不想过上,还是放开他的好’,只这一句话,就让他大哥撒了手,躲得三丈远。好嘛,十三年了,我总算报了当年的仇。人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小女子报仇,十三年不晚。” 秋露听她说得有趣,问道:“怎么要十三年报仇的,当初出了什么事?” 紫菀道:“没什么,不过是他一见面就给我没脸。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什么的,三哥当时就说,那我也没见有人不穿衣服就跑到街上,那断手断脚在街上讨饭的倒多的是。” 说得秋露和乔之珩大笑,秋露道:“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乔之珩问道:“后来呢?他大哥又怎么说,啊我是指卖宅子的事。” 吴菊人道:“大哥说吴家从此没我这个人。” 紫菀道:“瞧你说得轻描淡写的,还有好多难听的话呢。”转向秋露道:“他大哥指着我骂,说都是我这个狐狸精闹的,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是个祸害,把我说得跟妲己似的。” 吴菊人摇头道:“这些话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紫菀道:“夸我的话我当然记得牢。你吴家再有钱,跟商纣王比还是要差好多吧。人家倾国倾城,我哪里比得上她,不过才败了一个家而已。” 乔之珩不理他们的戏谑,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 吴菊人道:“总要过了元宵节吧,那时才有人上工。宛玉的嫁妆又要搬一次,光那张床搬出来就要小半天工夫。” 乔之珩道:“回去我就让他们腾屋子,你们打算住哪间?” 紫菀道:“能放下那张床的也只有云姨翠姨她俩住的院子了。” 乔之珩点头道:“那里好,屋子大,院子大,树也大。妹丈在那里正好静养。” 半个月后,吴菊人和紫菀搬去了乔家,带走的只有紫菀的嫁妆。吴萸人和吴苌人回来把其他东西搬走,中庭只剩下吴菊人当年为迎娶新娘而种下的那株木绣球。 交房那日,两人最后一次站在树下,看着树干上刻的“宛玉”两个字,相视一笑。那字迹随树长大,已经很模糊了。 第四十七章  魂语 第四十七章 魂语 冬尽春回,草长莺飞。吴镇外的燕山上野桃花山杏花开得如火如霞。 紫菀坐在花树下,看着镇子外金黄的油菜花一片接一片的开过去,空气里是泥土的香气。紫菀道:“三哥,这个景色,像不像那年我们去普罗旺斯?也是这样一片一片的花,只不过那里是紫色的薰衣草,这里是金黄的油菜花。” 吴菊人头枕在紫菀的腿上,闭着眼睛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紫菀道:“黄色。” 吴菊人道:“为什么?” 紫菀道:“笨哪,菊花大多是黄色的呀。” 吴菊人道:“那我喜欢紫色。” 紫菀伸手赶走一只蜜蜂,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吴菊人学着她的语气道:“笨哪,紫菀花可不是紫色的?” 紫菀低头笑,在他脸上亲一下,道:“万幸现在是农忙时节,孩子们又被你圈在了学校里,这里才没人。不然哪里有这样的好地方让我们消磨时间。” 吴菊人道:“也不能光是我们享乐,明天让学校的老师们带孩子们出来郊游远足,这样的天气,哪个孩子坐得住。” 紫菀取笑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当然你吴三少爷最有体会。” 吴菊人呵呵笑道:“可不就是。”这一笑引得咳起嗽来,越咳越凶,咳得喘不过气来。 紫菀扶他坐起,一下一下替他拍着背,等他咳过,拿块手帕揩去他嘴边的血迹,把有血的一面折进去,道:“看来以后不能逗你笑了。把个风流倜傥的吴三少爷弄成个林黛玉,这不成了我的罪过吗?” 吴菊人道:“还说不引我笑,这不是引我发笑又是什么?” 紫菀听了自己笑起来,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拿着沾血的手帕捂住脸号淘大哭。 吴菊人把她抱在怀里,压下喉头的腥甜,忽道:“宛玉,你说人死了有没有灵魂?” 紫菀打个哆嗦道:“问这个做什么?” 吴菊人抱着她轻轻摇晃,道:“要是人死了有灵魂,你说他们都去哪里?” 紫菀把他揪紧,道:“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那个十三年前的中元之夜,紫菀确信自己在漆黑的海上看见了无数的游魂,纷纷扰扰,或哭或笑,又各奔前程去了。他们都去了哪里?转世?投胎?轮回?抑或像她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吴菊人吻着她的头顶道:“要是可以的话,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你身边。” 紫菀呜咽一声,搂紧他的脖子道:“可以的,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你哪里都不要去,就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到时我们两个的魂再一起还魂转生,重新来过,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吴菊人道:“好。” 两个人在桃杏花下直到暮鸦归林才相携回转。 吴菊人缠绵病榻,一直等到了辛亥革命成功,等到了孙先生出任民国临时大总统,紫菀把报纸拿给他看,两人拍额相庆。等到秋风又起,吴菊人心力衰竭,病势转沉,紫菀关门闭户,谢绝一切亲人的探访,她不要旁人分去她和吴菊人一点点的时间。等她打开房门,叫来男仆赵大安排棺木,家人才知道吴菊人已经死去三天了。 乔家的五进宅子,现在只得吴夫人一个人住。别院荒芜甚久,赵大看了不忍,把园丁的活揽下了。赵大的妻子是个粗手大脚的老实乡下女人,罕言纳语,服侍吴夫人起居饮食。另有一个老年仆妇,做着买菜烧饭的事。镇上的人都说,乔家是真的败落了,那处大宅子,如今就像个鬼冢,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哪像以前,整天的琴音曲弦不断,高朋满座,苏州上海杭州的名戏名票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蔬菜水果、j鸭鱼r整筐的往里搬。唉,好日子过去了。 有一天,吴家的小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穿洋服的年青人。两个人扣响乔宅的门,穿过一重重冷落的庭院,去拜见吴夫人。 吴霜小姐见了吴夫人,拉着她的手就哭,那个年青人弯腰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岳母。” 吴夫人淡淡地道:“你还是叫我吴夫人吧。” 秋白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冷淡疏离的美妇人,就是当年那个教他滑冰的爱笑爱闹爱玩的俏阿姨。 两人在吴镇停留了几天,又走了。过得几年,再回来时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这次吴夫人更加冷淡,连小女孩都不见。吴霜小姐说要跟着丈夫到旧金山去工作,想请她一起去,吴夫人道:“我跟着你们做什么?你父亲的魂还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吴霜小姐忍耐地道:“那我留下来陪你。”吴霜看着母亲,吴夫人这年不过四十五岁,头发却白了一半,容貌还像是三十许人。白发美颜,更觉心酸。 吴夫人听了这话才和言悦色地道:“傻话。哪有夫妻分开的道理?我和你父亲想要在一起都不可能,你倒要自己和史蒂文分开?你们快走吧,你们在这里吵得我头疼。” 吴霜小姐怀着一丝希望问道:“你就不想见见黛西?她的名字还是你取的。你听说她生了,连夜赶到上海,怎么就不想见她呢?” 吴夫人道:“我头疼,不想听见孩子吵。”说得吴霜小姐都哭了,最终吴夫人也没说要见外孙女儿。 又过了十几年,吴霜带着女儿再一次回到吴镇。这一次为了替吴夫人做六十大寿,除了秋白,还有另一个青年随行。镇上的老人都想,乔家这下要热闹一下了,哪知就在寿诞前三天,吴夫人竟然辞世了。 这下乔家是真的热闹了,连浙江省主席都来吊唁,挽联据说是蒋先生亲撰,主持追悼会的是久未露面的内阁元老张静江老先生。育英学校的校长、教员、历届毕业生、留英留法回来了的凡是赶得及的都来了,济济一堂,盛况空前。年轻一辈的才知道,原来这所坟墓般的大宅子里住着一位传奇的女性。她是本镇第一位去过英法的女子,也是第一个把商号开到巴黎的吴镇人。她的丈夫捐给同盟会的银子,可以武装起一整支军队。而在她丈夫死后,深居简出,二十多年不与人见面。生前寂寞如斯,死后极至哀荣。 吴夫人下葬后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吴霜和秋小姐返回上海,乔宅重又冷寂下来。只有赵大和他的老妻打扫着庭院。庭院里的大槐树上几十年不变地宿着无数的白头翁,从清晨吵到黄昏。 鸟儿们都奇怪,那屋里每天絮絮低语的两个人哪里去了?鸟儿们还奇怪,那个每天送饭端茶的老妇人为什么望着槐树下的屋子要叹气,有时还要偷弹两滴眼泪。难道她听不见屋里每天传出的笑语? 一个是女子的声音,时而轻俏,时而戏谑。一个是男子的声音,时而深沉,时而欢快。春花秋月都会引得他们妙言如珠,夏风冬雪也会引得他们笑语如闻。 “三哥,我这篇字写得好不好?” “好,快赶上我了。” “你一个吴茨人,认识字吗?” …… “宛玉,看,外面下雪了。” “下雪有什么可看的?” “下雪了就要结冰了,结冰了你就可以在冰上舞蹈了,那还不好看?” “那你先把院子变成湖再说。” …… “宛玉,外边天冷,多睡一会儿吧。” “唉,醉也无聊,睡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你去谢桥做什么?” “会情郎。” …… “我去过谢桥了,那里除了老头子,就是小孩子,没有和你年貌相当的,你不用去了。” “你听错了,是斜桥,不是谢桥。” “斜桥?哼哼,我去把它弄成断桥再说。” …… “宛玉,快起来,外面梅花开了。” “呀,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有什么不同?” “听说有人把梅花上的雪扫下来煮茶,不知味道怎么样?” “扫帚不脏吗?”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三哥,院子里的杏花开得真好。” “你的昆曲唱得也好,我的笛子呢?你放到哪里去了?” “哎呀,我把它当成竹子,上次用来烹茶了。” …… “三哥,这块表好看吗?是瑞士的梅花表。我让大嫂帮我买的,送给霜霜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这么小的表面,看得见走字吗?” “你老眼昏花才看不见。这不过是个饰品,就跟手腕上戴的镯子一样。” “花样真多。” “你真小气。记不记得刚成亲的时候,你说要给我一块新表的,到现在也没给。” “你要表做什么?又不赶时间。我省得一点是一点。” “呸,说你小气,看你自己都认了吧。” …… “霜霜怎么嫁给了秋白这个傻小子?话都说不利落。他小时候我就觉得他笨,长大了还是一样的笨。可惜,咱们霜霜这朵鲜花,唉。” “就你聪明,难道要别的男子都跟你学?能学出什么好来?” “我有什么不好?秋白那傻孩子能跟我比?” “没听说过傻人有傻福?” “我看他最大的福气是认识了你大嫂,才把霜霜拐到手。” “他认识了我大嫂?嗳哟,笑死我了。” …… “宛玉,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三哥,你的宛玉不可能永远二十岁呀。” “可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新婚夜里要拿刀刺我的小新娘。” “小气,小气,记恨到现在。” ……,…… “三哥,我的日子快到了。” “也该到了,让我等了这么久。” …… “宛玉,我来接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 …… 乔宅真的安静了,鸟儿们渐渐也习惯了没有人说话。忽然有一天,天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把白头翁们惊得拍着翅膀四散逃开。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巨大的铁鸟,扔下无数的铁蛋,乔宅顿时房坍墙圮,梁倾屋倒,黑烟阵阵,火焰熊熊。 那张发出宝石般光泽的黄花梨拔步床烧起来了,那张雅致小巧的乌木闺床烧起来了,那顶绣了无数花朵的帐子烧起来了,那张画有美人倦绣图的画烧起来了,那张紫檀的大书案烧起来了,两张玫瑰椅烧起来了,雍正官窑的荷花缸裂开来了,别院里的小池塘烧干了,梅树烧焦了,戏台烧塌了,碧玉嵌黄金和黄金嵌碧玉的竹子烧着了,十七姊妹烧死了,酴醾烧卷曲了,大槐树烧枯了,白头翁们没处栖息,凄惶地拍拍翅膀又飞走了……乔家真的败了。 大火过后,连绵的秋雨洗去灰烬,雪白的素雪覆盖瓦砾,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别院里过火的杏花树神奇地抽出了嫩枝,开了第一朵花。 稍后乔家的小姐乔之琬会从不知先后、不辨来处、昏黑不明、蒙昧不清的地方挣扎回来,回到这个她从来没有走出过的乔家,开始她的传奇,而那个故事,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 (全书完) 声明: 1。作为网络服务提供者,e书部落仅为用户提供文件上传空间供公众分享书籍作品等服务,e书部落对用户传输内容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用户对其传输内容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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