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星(年上)》 (一) 星期天中午,街心广场没什么人。 柯灵已经在长椅上坐足三十分钟,帽沿下的脸快被秋老虎舔化。 她开始吃第三个汉堡,腿边还有俩,外加半杯可乐,视线放空在喷泉的水花上,那里被阳光射出一道淡淡的虹影,忽隐忽现,像她脑子里的念头一样,模糊不清。 连续犯规被永久禁赛,奖金没到手,积蓄都付了赔偿金,拖到不能拖才去学校取行李,队里的床位到期在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毕业了,没比赛没收入,能吃,贪杯,耐性差,一首前奏超过5秒的歌她都懒得听,她觉得她大概会是个早产儿,但姥姥从来不提她爸妈,只说在她出生的那天晚上,天狼星异常明亮。 打开第四个汉堡,一只鸽子飞来啄地上的碎渣,她揉碎半个面包坯撒出去,又招来几只。 头顶有东西飞过,她扬手抓住一支铜版纸迭成的纸飞机。 “姐姐你真厉害。”一个男孩跑过来,六七岁的模样,脸蛋白净,瞳仁乌亮,都不及右眼角的淤青抢镜。 “怎么弄的,被你爸揍了?”她指指自己的眼睛,把飞机还给他。 男孩低头摆弄纸飞机,不说话,柯灵也不追问,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注意力转回到自己晦暗不明的前程上。 “……是被赵子豪打的。” 第四个汉堡吃完时,柯灵听到他犹豫不决的声音。 “赵子豪是谁?”她也就随口问问。 “我们班最胖的男生。” “为什么打你?” “因为孙湉湉不和她好……” “但和你好,对吗?” “嗯……” 柯灵阴了半天的脸短暂放晴,她的技能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她总是技痒。 “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肯定会说打不过,然后她就可以授之以渔。 但他说:“叔叔不让我和别人打架,他说用拳头解决问题是最无能的表现。” 他话没说全,人家说的是打不过就别硬碰硬,脑袋比拳头更有力量。 “你叔叔在坑你,对蛮横的人就是要以暴制暴,你过来。” 双手扳住瘦削的小肩膀,脚尖出其不意朝他小腿前方点一下,男孩双腿一软,就要下跪,被她及时擎住。 “你下次就踢他这儿。”柯灵蹲下身体,拿掉他手里的飞机,指着距离他膝盖下方一拳的地方,另一只手轻轻别在他肘窝。“掰他这里,等他跪下就骑上去揍他,薅头发也行。” “赵子豪——没头发。” “那就掐他鸡鸡。” 男孩瞪大眼睛,扭扭捏捏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绿皮糖塞进柯灵手心,既兴奋又不安。 “叔叔会生气的。” “保命要紧,他是你叔叔,生气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柯灵剥开一颗,薄荷味儿的润喉糖,不太好吃。 “我叔叔可厉害了。” 窝囊还差不多。 “放心吧,他要是敢打你,我把他腿打折。” …… 柯灵被男孩惊恐的表情逗乐,却忽略了她的逻辑性错误,既然他叔叔不赞成用拳头解决问题,自然也不可能打他。 “我叔叔对我挺好的。” “行,那看他表现。来,你试试踢我……”她站起身,发现椅子后面站个人。 “……叔叔。” 怪不得凉飕飕地,来人手里拿着一支冰淇淋,顺着拿冰淇淋的那只手往上,对上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神态看似平和,却无端让她觉得冷。 “小孩子没深没浅,这么大的人也没深没浅?”声线低沉与他的形象非常匹配。 刚刚教那几招,简单有效,但也挺损,被他看出来了。 “那就让他白白挨揍?” “解决矛盾的方式很多,动手是最笨的一种。” “哦,是吗?难道不是保命要紧?在你能想到更聪明有效的解决办法之前。”她踮起脚尖,仍然只能对着他的下颌说话。 “他挨一拳不会没命,你教给他的搞不好能把人致残,还有掐——头发是什么无赖行为。” “小孩子无赖点儿怎么了。”她不以为然,对于弱势群体来说,实用主义才是最有效的自我保护。 “这是品质问题,与年龄无关。” 迂腐,教条,顽固。 柯灵从帽沿底下打量他,大热天的白衬衫纤尘不染,连个褶子都没有,休息日还打着领带,比她体面精致好看多了。 和这种人没什么可说的,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人生观价值观不一致,谈不拢。 “那你说怎么办,反正我已经教完了。”理不直气很壮。 “叔叔,你别生气,是我要姐姐教我的。”男孩绕到椅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扯着男人裤缝:“叔叔,我想吃冰淇淋。” “都化了。”柯灵指着快要塌掉的双色巨塔,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找台阶。 “走,回车上吃。” 男人将冰淇淋递给男孩,还算有风度地对她点个头,牵着小侄子朝停车场方向走,柯灵发现男孩的腿有点儿双拐,希望不是被她踢的。 九月的午后像个巨大烤箱,连知了也叫得奄奄一息,当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视野,柯灵也决定回队里冲最后一个凉。 余下一个汉堡,面包坯喂鸽子,肉饼塞自己嘴里,汉堡空盒上放着那支纸飞机,被她一把抓起投进垃圾箱,手撒早了,纸飞机又从洞口弹出来。 捡起时瞥到机翼上的字——“食宿免费津贴优厚。” 她展开飞机,是一张航空公司的宣传单。 因航线扩展需要,天翼航空公司招聘各路精英。 略过飞行员和市场专员,她扫一眼空乘和地勤的招聘条件,年龄、身高、学历感觉自己都符合。 一经录用,培训期间包食宿发津贴,空乘人员还有高额餐补和房补,最底下是官网、邮箱和咨询电话。 她动心了。 曾有剧组找她出镜,也被街拍摄影师街拍过,形象应该没问题,但她脾气不好,万一和乘客打起来怎么办? 一只鸽子扑棱几下翅膀落在她的行李箱上,那是一个32英寸大红色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 她转动手腕上的平安结,红绳已被盘得褪色。 试试吧,能不能录取还两说。 (二) 柯灵没有远大理想,也没有百折不挠的信念,胜负欲并不影响她消极、自我、得过且过,改变不了自己就改变别人,达不到目标就改变目标。 她不信命,却习惯在主观占上风的时候,认为“天意如此。” 那天她是奔着地勤去的,面试官建议她转投空乘,被空乘的飞行津贴和夜班补助吸引,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历经三个月新人培训,柯灵被分配到国际直飞航线。 首飞航班直飞新加坡,机上算她共有四名新人,由两名资深空乘带领。 上半程很顺利,她和虞阳分别负责经济舱的前后部分,航班的飞行时间在13:00到17:00之间,没有配备午餐和晚餐,但会多次派发零食饮料。 柯灵第二次推着餐车出来时,商务舱有人叫服务,她的对讲机也响了。 “小柯,帮我应付一下,我在卫生间呢。” 负责商务舱的赵锦兰捏着嗓子说话。 柯灵转进商务舱就见一个男的对她招手:“这里”,年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手里拿着杯红酒,说要份法式鹅肝配酒。 柯灵说餐单上没有这项,因为确实没有。 那人盯着她看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新来的。 这和有没有鹅肝有屁关系,按照她以往的习惯就怼回去了,但现在不行,她还得挤出职业性假笑回答“是的。” 那人把酒杯举到她胸前,眼睛在她嘴巴和工牌上来回扫荡,笑了:“那你把这酒喝了,没鹅肝我喝不下去。” 摆个屁谱,要不是穿着这身制服,她一定会怼他几句。 “公司规定工作时间禁止喝酒。” “难道也不能喝东西?” “那倒能。” “那你说红酒是不是喝的东西?” 登机第一天就遇到刺儿头,柯灵表情不可能好看,意念中的魔爪已经把那张嘴撕个稀烂。 “对乘客需求置之不理,还挺不耐烦,这就是你们公司的行业规范?” 柯灵视线从晃动的红酒杯转到那副轻佻的嘴脸,衡量这杯酒的归宿,是自己的嘴里还是他的脸上。 “雷先生,您的鹅肝来了。” 乘务长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小碟切好的鹅肝片和几块腌黄瓜。 “小柯今天首飞,她负责经济舱,不了解情况,怪我没提前通知。”乘务长给她解围:“后面舱人手不够,你过去帮一下。” 柯灵求之不得,说声“好的”转身就走。 那人也没不依不饶,就是在抵达机场出舱口时说了句:“裙子比裤衩更适合你。” 她只在比赛时穿短裤,这个人莫非见过她? 飞机会在樟宜机场停留一晚,次日返航。全体机组人员被送往市区的天翼酒店用餐过夜。 吃饭时柯灵得知该酒店是天翼集团旗下的品牌之一,在天翼航线能到达的地方都有天翼酒店,之前是雷家老三经营,现在归老四管理。 她不懂管理经营这些商业化的东西,专心吃她感兴趣的东西,吃着吃着感觉不对劲儿。 小肚子疼,怕是姨妈驾到,她姨妈周期从来不准。 出了包房按指示牌找到卫生间,要真是姨妈的话,她没带卫生棉。 公共洗手台前,烘干机洗手液毛巾纸巾都有,但没看到女士卫生用品,她又拐进靠右的里间,第一眼看向洗手台,第二眼看到一排小便池,一个便池前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她听到水注浇在陶瓷上的哗哗声。 男左女右难道不是惯例吗,据她所去过的卫生间,都是这个规律。 她孤陋寡闻了,不单有男右女左,还有按楼层和前后划分的。 成长环境所致,柯灵对男女的性别意识不是很强,也很少矫情和害臊,可入错男厕这种事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一声“我靠”脱口而出。 如厕的男人转过头,非常镇定地看着她, 但“水声”停止了。 柯灵有点儿恍惚。 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人她见过,她还扬言要打折他腿,即使过去三个月,也绝不会认错。 “你要看多久?”对方视线从她不红不白的脸上滑至绣着航空公司logo的樱花粉制服,慢条斯理地收回家伙。 “我不知道这里的厕所男右女左。” “现在知道了?” “打搅,你继续。”她从来不善于表达歉意,表情和语气都显得不和别人一般见识。 跑进左边的女厕,脸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热。 幸亏那天她戴着帽子,穿的T恤运动裤,他没认出她,但她瞥到他了,真!大! 她没来姨妈,也不觉得轻松,隐约有种预感,这个预感在电梯间里被证实。 吃过晚饭,她们几个女的直接上楼休息, 走到电梯口时,一部客梯的门正在合上,柯灵几步跑过去按住开门键,让大家先上,乘务长刚迈进去就退出来。 “雷总,我们等下一趟。” 里面的人:“一起上去吧。” 声音不大,但柯灵听得出来是谁,等其余人陆续走进轿厢她才跟进去,紧贴门口的厢壁站着,只等电梯门一开就走。 楼层控制面板只有11和15亮着。 她们的房间在11层。 “……这么点事儿把你折腾回去,怎么不找你大哥。”身后两个人继续被打断的谈话。 “把陈秉儿子打了,差点儿给人废了。还有一个骨折的,一个月三起,你敢信?” “你小侄子可以啊,不是先天不足吗?” “遇人不淑。” 柯灵自然而然想起那天在街心广场的事儿,一时间不知欣慰还是担忧。 她就是那个“不淑”的始作俑者,插手别人家事并导致远超出预期的成果,咳,是后果,严重程度还未可知,这难得让她没那么理直气壮,她还吃人家小孩儿给的糖。 (三) 电梯抵达11层,柯灵开饭似地第一个冲出去,回到房间发现,姨妈驾到。 两个人的标准间,她和赵锦兰同屋,她要下楼去买卫生棉,赵锦兰说她行李箱里有,翻出来一包扔给她。 赵锦兰有三年飞行经历,洗漱完毕躺床上给柯灵传授“高空生存”经验,诸如今天在飞机上遇到的情况该如何如何,最后又来一句:“当然今天的事儿也不具普遍性,整个航空公司都是人家的。” “……嗯?” “他是咱们董事长的孙子,雷总的儿子。” “啊?” 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个雷总指的是天翼航空的总裁,而不是天翼酒店那个雷家老四。 “你别怕他,小雷总爱开玩笑,别人家公子哥儿吃喝嫖赌抽,他都不稀得玩,他只好吃,仗着出行便利,满世界找吃的。” 柯灵理解不了这种对食物的执着,她食量大,但不挑食,常年高强度运动量,吃对于她来说是身体需要,也是情绪需要。 现在运动量下来了,但食量没下来,她要靠吃去燃烧体内过盛的精力,还有时不时冒出的荷尔蒙躁动,只要能吃个痛快,她不关心什么地道不地道,在她眼里,世上就没有难吃的东西。 薄荷除外。 “他都是换着航线飞,短期内应该不会再乘这个航班。” 柯灵始终没吭声,赵锦兰以为她还在担心下午的事儿。 她倒不怕那个小雷总,只担心那个雷老四认出她就是怂恿他侄子把别人腿打断的罪魁祸首,而她敢做不敢当,她当不起,赔偿医药费?人家在乎的是医药费吗? 开除她也于事无补。 她刚在机场附近和同事合租了公寓,交的一年房租,除上班去哪儿都不方便,万一丢掉工作,想转租出去都难。 她曾以为纸飞机是她的飞来横福,现在真不好说。 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登机前,柯灵还在寻思,雷四不会那么巧乘他们这班飞机返回吧。 然后便在第一波登机乘客中看到那张没啥表情但极其引人注目的脸。 忐忑中度过四个多小时的飞行,她发现是她自己戏多,雷四根本就没出过头等舱,也没叫任何服务,出机舱时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这才踏实了,人家根本就懒得理她。 无论是调弄小孩的罪魁祸首还是误入男厕的偷窥狂,对于他们这种阶层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连插曲都算不上的杂音而已。 平安飞行一个月,没遇到无理取闹的乘客,也没再遇见那两个雷总,她突然觉得在空中飞来飞去也挺好,稳定省心还管饱。 年前再飞一个来回,就能顺利转正,她决定认命。 除夕排到班,有人叫苦连天,柯灵却正中下怀,她不想回家,不想和姥姥解释被禁赛的事儿,当初是她不顾反对执意进省队的,还信誓旦旦能养活自己,绝不用家里一分钱。 回程登机时她迟到了,因为找手机,但没找到。在舱门关闭前她借同事手机给自己拨过去,通了,无人接听,保险起见,该挂失挂失,该冻结冻结,其他的等飞机降落再说。 22:30的红眼航班,起飞不久便开启夜间模式,机舱陷入一片倦怠的安宁,偶尔会响起窸窣的毛毯和清浅的呼噜声。 避免因过度疲劳造成安全性失误,夜间飞行空乘组采取轮班制,柯灵的休息时间排在第一轮,但她睡不着,饿。 厨房储物柜里放着她带上飞机的黄油牛角包,执勤的汪娉娉对递过来的“热量炸弹”表示强烈拒绝,柯灵也不和她客套,三口两口吃掉一个,两人窃窃私语。 “你还真是吃不胖啊。”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柯灵的食量已不是秘密,干吃不胖,让人意难平。 “身体需要。” “别和我说你还指望长个儿。” “我总是饿。” “咳咳…”沉寂中的咳嗽声如雷贯耳,俩人溜到商务舱的厕所门外继续瞎聊。 “……我以前也这样,总想吃东西,后来交了男朋友,就好了。我查过,这种是空虚营造出的假性饥饿,属于情绪性进食,比如焦虑、压力,还有……怎么说呢……” “直说。” “还有性饥渴,都可能导致。” 好像挺对。 “你和男朋友……那方面和谐吗?” “我没有男朋友。”非常不和谐,所以分了。 “真的吗?我不信,你这么漂亮会没人追?” “那是没人跑得比我快。”吃完三个牛角包,柯灵想喝水。 “我介绍一个给你?” “不要,男的算个屁,还不如玩具好用。” “嘿嘿嘿嘿,你玩过几……” 咔哒!卫生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一堵黑影迈出来,刚刚只顾说话,谁也没注意卫生间的指示灯。 黑暗会使亮的东西更亮,俯仰之间,撞上两点星光。 又是他,又是厕所,多么臭味相投的缘分。 咔。 同厕所门一同关闭的是两张鸟嘴。 汪娉娉吐舌头,柯灵没吭声,但也没太往心里去,实话实说而已,再说里面的人也不见得能听见。 凌晨五点,飞机准时抵达云州机场,机组成员排两排,欢送乘客出舱。 柯灵眼皮半垂,目光斜向地面,对每一双从眼前走过的鞋致以问候,大鞋、小鞋、男鞋、女鞋,当黑色裤管下的两只黑皮鞋进入视野,她鬼使神差地撩起眼皮,又缓缓撂下去。 想找机会测试一下机舱卫生间的隔音效果。 (四) 大年初二,柯灵将补办的手机卡装到新买的手机上,开机后弹出一堆信息。 有银行和电子信箱发来的生日祝福,有前队友转告她姥姥把电话打到队里,还有一条是韩冬旭发的,在他们和平分手一年后,祝她飞行顺利。 她第一时间给姥姥打电话,长这么大头回没和姥姥一起跨年,她简单说了近况,后天还有飞行任务,她不想折腾。 但姥姥执意让她回去一趟,态度坚决,没有商量余地。 她脾气不好,良心还行,从出生就没见过爸妈,是姥姥一个人将她养大的,或许人老了更加渴望团聚,那就回吧。 火车到达吉安时天已经擦黑,再坐20分钟出租车就到了大梧镇。 大年初三的小镇年味儿正酣,漫天烟花为夜幕下的何氏小白楼罩上一层梦幻又诡秘的色彩。 柯灵绕到后院,那里是她和姥姥住的地方,与门诊楼之间用厚厚的金边黄杨树隔断。 屋门大开,姥姥四平八稳坐在堂屋的桌子后面,几绺银丝梳得一丝不苟,表情肃穆,像个等待升堂的判官。 “这么大风,也不嫌冷。”她进屋就把门关上。 “酒是热的。”一只枯瘦的手捏起酒盅一饮而尽。 方桌上摆着几盘菜,一块黄米蒸糕,两壶酒。 从柯灵记事起,每年的2月11日都是如此。喝杯自酿米酒,为她的平安符换一根红绳。 姥姥一辈子行医,处世清明,唯独对这个没来由的仪式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自家酿的酒浓烈香醇,后劲也绵长,几杯下肚,意识便与身体剥离,肉体瘫在桌面,意识升到半空,忽忽悠悠听到姥姥说在天上飞也挺好,但别去……… 她没听清,就睡了过去。 “醒醒,该登机了。”赵锦兰将她拍醒,闹哄哄的员工休息区,她都能睡出呼噜声。 航班02:10分起飞,这个月她飞伊斯坦布尔。 姥姥说的是别去哪儿? 柯灵当时没往心里去,却在一周后的今天梦到那天的场景。 反正肯定不会是伊斯坦布尔。 就算是,公司安排的航线她也不能拒绝,总不能说:姥姥不让去。 早晨七点,航班在伊斯坦布尔新机场降落,时差关系,飞机将于晚上22:30分返航,有一整天时间可以闲逛。组内成员从机场内兑换里拉,说好吃完早餐去洗个土耳其浴。 在天翼酒店吃完早餐,柯灵就困了,一觉睡到下午,她起床时,其他人正准备为晚上的航班补觉。 酒店的午餐时间已过,她睡足了,想出去走走。 虞阳说步行20分钟就能到达卡拉柯伊码头,一路有很多餐厅和咖啡馆,柯灵披上公司统一发的制服大衣就出了酒店。 她对伊斯坦布尔的认识最早来源于一本英文有声读物《相约伊斯坦布尔》,曾经的君士坦丁堡,蓝色清真寺,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落日和澡堂,都曾令她神往。 她走在暮冬午后的阳光里,街面叮叮当当来往着红色的复古电车,穿过布满涂鸦和壁画的小巷,一路上闻到海的咸腥,肉的焦香还有咖啡的醇苦,掺杂着各种腔调的叫卖吆喝和隐隐约约的空灵的类似于颂歌的回声。 充满宿命的味道。 “嘿,中国人?”一个黑亮的土耳其小哥叫住她。 柯灵朝路边的排挡扫一眼,被小哥面前的大平底锅吸引,上面正煎着油滋滋的长条形面饼,棕红饼胚上露出色彩丰富的馅料。 “尝尝?pide,芝士120(里拉),蘑菇150,牛肉200。”边说边切下一个饼的三分之一递给她。 一股夹着烤蒜味的浓郁肉香袭入鼻腔,本来就饥肠辘辘,轻易便被这气味俘虏。 她决定每种口味买一个,数钱时感觉身后有人,她没在意,发现不对劲儿时,那个本地男孩已经跑出五米开外的距离。 兜里手机不见了。 她两步就追上那孩子。 怪不得刚刚的pide小哥冲她眨眼睛,她还以为人家在和她调情。 单手掐在男孩后脖颈,另一只手捏住黑细的腕子,手机掉落的刹那被她接住,气不打一出来。 一个月内连丢两部手机,她不多的耐性已告罄。 “谁让你偷东西的?” 男孩被拎得双脚离地,胡乱蹬着两条小细腿,手朝后脖子抓去扯断她腕上的红绳,被她一把夺回,顺便扇他一耳光。 男孩嘴里叽哩哇啦地喊,当引来路人注意时,就开始嚎啕大哭。 “你还委屈上了?” 孩子根本不听也不看她,闭上眼睛嚎得惨绝人寰,人越聚越多,一个身材魁梧的土耳其男人直接走过来,质问柯灵,她听不懂,但从他恶狠狠的表情和语气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试着用英语和他解释,没用,他不是听不懂,就是不想听。 反正手机也拿回来,柯灵松开那孩子,不想和他们继续纠缠。 脱离了掌握,男孩像条脱钩的鱼从人群缝隙中钻了出去。 柯灵以为这件事儿到此结束,再不理会那人,依旧去买她的pide。 见鬼了,那男的突然伸长胳膊,从她手里抠掉手机掉头就往人堆里跑。 男人跑得快,她追得更快,很快就跑出人员聚集区,人少了,地盘空旷,一个猛扑将男的按倒在地,膝盖压住脊背,左臂勒紧脖子,手掌伸到右肩与右手同时使力,咔嚓,膀子给卸了,又在惊天动地的哀嚎中扳过脸,一下一下拿手机掌嘴。 “你抢呀,你抢呀,这么大个人连手机都抢,穷死你算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抡起手机对着那张嘴扇来扇去,薄荷绿的手机壳染成红色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谁再敢对她说脑子比拳头有用,她就用拳头给他上一课 男人已被扇懵,鼻涕眼泪混着血水糊满脸,牙掉了也说不定。 “上车。”一辆小汽车突然在她身侧刹停。 另一头几个彪悍的大块头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快点儿。”声音有点儿耳熟,她决定先上车再说。 在她拉开后车门坐进去的同时,几个当地人疾速冲过来,手几乎碰到车门把手。 柯灵并不认为自己打不过,只是万一事儿闹大了,异国他乡的她耗不起。 “谢啦,你要去哪儿,把我放到天翼酒店附近就行。” “你真不好惹!” 柯灵找纸巾擦手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开车的人,这不小雷总嘛。 “他们的脑子是不是有病?不抢现金抢手机。” “抢现金你给吗?” “我有病吗?有纸巾没?湿巾也行。” 一盒纸巾从中控台上递过来:“有时间教我几招呗?” 柯灵想说她只传妇女儿童不传男,却被副驾驶的人抢了先。 “你就不能学点儿好?” (五) 这家店叫Kader Sofras?,是一间充满地域风情的土耳其餐馆。 招牌主色调由蓝金构成,集合了星月,藤蔓,眼睛等宗教和图腾元素,勾勒繁复,像一句句古老的符咒,华丽而危险。 对于当地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小馆子。 平常吗?能让雷家叔侄放着自家的饭不吃特意赶过来的地方,柯灵不想说。 雷天宇邀她来的,她本来也是出来吃饭的,就没客气。 但她有个顾虑,她已经把四个月前怂恿小孩打架的事儿忘得差不多,雷四大概率也是。 可今天那句“不能学点儿好”,很难不让她怀疑他话里有话。 她皮下组织是比大部分人厚点儿,可她并非不讲道理。 “嗨,Ray。” 在满满登登的棕黄白各种肤色中寻找四人桌,一个中国腔将她的视线牵过去,那是靠墙的一张桌,坐着一个华人面孔和两个肤色偏暗的当地人,两男一女,还空着一个座位。 雷四顿了一下就走过去坐在那里。 这下就简单了,柯灵和雷天宇随便拣一个两人桌坐下。 红蓝格的桌布上放着菜单和一盘干面包,菜单底纹就是招牌图案。 “我都行,你点吧,点双份。”柯灵将菜单推过去,她的确什么都行。 雷天宇歪头看她片刻,对着走过来的服务员说了几个词,很快便端来两碗汤,两杯清水。汤装在铜碗里,黏糊糊的酱色,拿铜匙舀一口,还挺好喝。 对面的人一直盯着她看,她感觉没意思,就指着菜单上的字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命运之宴。” 她不再没话硬找,蘸着浓汤,把面包全吃了,然后就大眼瞪小眼。 “头一次见把餐前面包都吃光的女人。” “这面包能续吗?” “能,但你最好留点儿肚子。”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有,我四叔口味比较单一,不愿意在吃上浪费时间,习惯这里而已,我是舍命陪他。” 果然是个乏味的人。 她朝墙边看去,在影影绰绰的人头中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不多的几次邂逅,第一次见他笑,让她冒出一个脏脏的念头。 “舍命就太严重了吧,吃东西又不会死。” “每顿吃同样的东西比死还难受。” 两个穿白衬衫蓝马甲围着红围裙的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一份包含烤肉,煎鱼,沙拉和薄饼的大铜盘子,这种搭配她在国内的土耳其餐厅吃过,非要说区别就是肉更咸汁水更多,旁的她吃不出来,也不妨碍她狼吞虎咽。 雷天宇吃得不快,很斯文,也许是因为吃腻了。柯灵已经光盘,连汤碗都用薄饼擦得一干二净。 勉强算吃个半饱,她想回去了。 “你们也坐晚上的航班返回吗?” 如果不是,她就自己先走。 “急什么,喝杯咖啡再走。” 从进门就闻到浓浓的咖啡和尼古丁味儿,此刻咖啡味儿尤其明显。 一个推着黄铜沙炉的土耳其女人来到他们的桌子旁边,细沙中半埋着一圈长柄小铜壶,里面的咖啡正咕噜咕噜冒着油亮的小泡。 雷天宇指了一壶,女人用戴满宝石戒指的手将棕红色的液体徐徐倒入炉架外圈的咖啡杯里,一壶正好倒两杯。 “渣残如镜,可鉴浮生,请吧。”说的竟是中国话。 管她呢,柯灵捏着杯把喝一大口,浓厚粘稠,焦苦过后有淡淡回甘。 抬眼看到女人一脸肃穆地盯着她,让她想起监视宫女饮下鸩酒的嬷嬷,神叨叨地。 她边喝咖啡边回盯她,发现她的瞳孔是绿色的,漂亮却阴森。 她丰满,健硕,肤色偏黑,额头和颧骨纹着奇异的符号,或许是画的,嘴唇颜色和蕾丝头巾一样都是紫色,乍暖还寒的季节,也穿着低胸的酒红色袍子,脖上盘绕了三四圈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的珠子。 虽然画了很浓的妆,也能看出年纪,不算年轻。 “渣别喝。”雷天宇提醒。 她这才感觉到嘴里糊满绵密的咖啡渣。 在占卜者眼里,这渣滓是来自安拉的启示。 杯口被碟子覆盖,占卜师让柯灵将杯子连同碟子一起倒扣在锡制的托盘里,让她默念心中最期待的事儿。 柯灵觉得她在故弄玄虚,这种怀疑暴露在脸上。 “越回避,越介意,试试呗。”雷天宇开始喝他的那杯咖啡,劝她。 柯灵才不介意,逗乐似地许下一个朴素的愿望。 “那就来一个永不充电的……” “不必说出来。”话没说完,被身边的女人制止。 “行吧。”她要一个永远也不需要充电的“玩具”。 “浮生如渣纹,谜底在杯心”。 杯子从碟子上揭开,雷天宇先凑过头去,占卜师将杯子推给柯灵,问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 柯灵想说她在杯底看到自己名字的缩写字母,一个大写的L,真够朴素,是让她自己解决吗? 这的确不用充电。 邪性! “是我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的话,也可以是我的姓氏。”雷天宇也觉得这是个L。 “L是安拉赐予的密码,你站在命运的角落,阶梯还是钩子,倾斜杯盏,启示立现。” 柯灵听得云里雾里,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最烦模棱两可那一套,却在她倾斜杯子的瞬间,看到内壁上有一个J。 是被头顶灯光折射出的镜像。 有点儿意思。 占卜师继续观察碟子上沾到的残渣: “命运的藤蔓正在伸延,所有相逢,皆为相缠。” “相残?啥意思?”她又要和谁干仗? “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将开启你的命运之门。” 这时候有其他桌客人点咖啡,占卜师过去送咖啡,柯灵依旧盯着自己的杯底,L和J,不明觉厉。 “说你会遇到个男的。”雷天宇内行似地给她解析。 “我对男的不感兴趣。” “哦?” 雷天宇已经娴熟地把自己的杯子盖上杯碟倒扣在托盘里冷却。 “这占卜师中文说得怪好。”尽管听不懂个中含意,正因为此,才更能说明她对中国的语言艺术运用娴熟。 “她叫伊尔迪兹,不止中文,法语、德语、意大利语,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她真不该在这里给人占卜。” “她会说是安拉的旨意,这种人,总会有些天赋异禀在身上。” “看来你占卜过不止一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吟吟看着她。 伊尔迪兹过来时,雷天宇的咖啡渣已经凝结。 柯灵也凑过去看他杯底。 一圈咖啡渣,中间是一个短横顶住一道长竖,像个缺掉右半边的十字架。 “钥匙与锁。”雷天宇只看一眼,语气果断。 “你眼中的美酒,不过是甜蜜毒素。” “这和我心里想的没啥关系。” “用你们国家的话来说,就是会被撬墙角。” “呵呵,有意思,谁敢撬我墙角。”雷天宇浑不在意,他压根儿不信,就为一乐。 “你叔叔。” “谁?” 柯灵指向大门口,雷四准备走了,正对着他俩看。 (六) “预言是毒,见者有份。” 伊尔迪兹离开时留下这样一句话。 两个无信仰者一笑置之。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异国咖啡馆的小插曲。 雷天宇临时决定乘那天晚上的航班回国,雷四则留在了伊斯坦布尔。 …… “失而复得”在多数情境下代表幸运,但也有极少数相左的时候。 柯灵丢失的手机被找回来,从新加坡机场寄回天翼航空公司总部,最后由乘务组认领。 对于手机丢失这件事儿,她早就认了。手机有锁屏密码,手机卡已经挂失,丢在国外反倒省心。 之前她曾给新加坡天翼酒店打过电话确认,手机并没落在她曾入住的房间,那么手机是谁在哪儿拾到的,不开机的状态下如何知道手机是天翼航空公司员工的? 这些都没有解释,她也不可能为区区一个手机没完没了。 “快看,小雷总又来了,是不是在找你?” 汪娉娉从餐桌底下踢她,雷天宇正站在餐厅门口东张西望,他会与她失而复得的手机有关吗? 有没有关不好说,但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后,柯灵与小雷总的交集突然多起来,机场、机舱、员工餐厅,甚至去总部大楼开飞行总结例会时都能撞见。 对于同桌吃过饭,甚至一起算过命的人,心理上会本能将其划入安全范围,所以当雷天宇在员工餐厅出现并坐下来和她一块吃饭时,柯灵并不排斥。 “他是不是在追你?” “不能吧,他不是我的菜。” “好大的口气,你还挑上了。” “为什么不挑,那是一起睡觉的关系,又不是一起上刑的关系,就算是上刑,我也要找个来电的陪着。” 说完,她突然想起在“Kader Sofras? ”里伊尔迪兹说的那句话——所有相逢,皆为相缠。 她会和谁“相残”? 第二天就应验了。 又是一班从伊斯坦布尔返航的夜机,天快亮了,大部分人依然沉睡,柯灵坐在跳座上吃黑巧克力任大脑信马由缰。 一个女人的哭声扯断她的胡思乱想,声音其实不算大,但在凌晨的机舱就显得非比寻常。 顺着声音找过去,在经济舱的最后一排,女人正试图挣脱男人的搂抱,柯灵犹豫着要不要参与,万一俩人在进行情人之间的互动,她岂不自讨没趣。 战略性地“咳”一嗓,女人的哭声瞬间大起来,把柯灵搞懵了。 “这位女士,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男人勒住女人的脖子,声音很不耐烦。 “我不认识他,我要换座位。”女人边哭边挣扎,衣服领子扯得移位,半边膀子露出来,上面遍布咬痕。 “别再闹了行吗?” 无奈的语气,让柯灵难以判断俩人的关系。 女人哭声越来越高,已吵醒前面的乘客。 管他是什么关系,柯灵把男人的胳膊从女人肩膀上拽下来,没控制好力度,男人疼得叫出声。 柯灵赶忙松开手,觉得这人娇气。 男人不识相,就势抬腿弓膝朝她两腿之间顶去,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因为会刺激柯灵的反射神经。 她错开身体,单手钳住男人脚踝骤然上提,另一只手扣住膝盖外侧,拇指狠压髌骨边缘—— “咔!” “啊——” 男人瞳孔骤缩,一条腿像抽了筋的蚯蚓软垂下来,整个人塌在座椅上。 此起彼伏的惨叫夹着女人的哭闹终于把机舱沸腾。 柯灵又想到那个“相残”,莫非在这里等着她。 …… 柯灵被停飞了。 在她被禁赛五个月之后。 值得安慰的是,禁赛是永久的,停飞是暂时的。 即使有其他乘客作证,即使那俩人本来就认识,服务行业对任何肢体冲突都会采取“零容忍”的态度,更何况她把人小腿“卸”了。 为避免事态扩大引起不可控的舆论风险,航空公司第一时间与伤者进行协商,就医地点和赔偿金额都做出很大让步。 另一方面,乘务组内部通报批评涉事空乘,扣除柯灵三个月绩效奖金停飞三个月并要求她参加为期一周的“客舱冲突管理”培训。 柯灵全都接受,这个处理结果已算人性。 但伤者表示保留起诉的权利,言外之意要柯灵亲自赔罪,这个柯灵是真不想去。 她抱着鲜花和果篮,步履沉重的像个失恋少年。 院区大得离谱,楼群林立,各种功能区纵横交错,从正门到VIP住院楼,足足走了20分钟。 其实住院部有独立进出的大门,是她没和司机讲清楚。 电梯直达25层高级VIP病房区。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高级病房,要不是闻到消毒水味儿,还以为到了高端酒店。 楼层护士问明来意,礼貌客气地将她领到2507号病房门外。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男人正半靠在多功能病床上吃香蕉,左腿支具从大腿延伸到脚踝,见到柯灵进来,不慌不忙把余下的吃完,捏着香蕉皮的手朝她一伸。 柯灵放下怀里的花和果篮,接过香蕉皮丢进床边的垃圾桶,环视一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庄先生,对不起,是我没控制好力道,请您原谅。”她背书一样毫无感情,希望他见好就收。 男人抱起双臂,脖子后仰,觑着眼睛对她上下打量,声调懒散优越感十足:“我没感觉到诚意。” “嗯?”钱也赔了,奖金也扣了,还想怎样? “这样吧,我家里人抽不开身,病房护士我不满意,你就伺候我到出院吧,反正你现在也无事儿可做。” 柯灵怀疑她那天不小心碰到他脑子,这不像精神正常的人能说出的话。 “你差不多行了。”别得寸进尺。 “咳——唾——”这位庄先生突然咔出一口浓*吐在地上。 柯灵最讨厌别人咔*,听到声音就恶心的程度,此类声音等同于暴力开关,她觉得他要是敢再咔一口,他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咳——” 理智崩溃,柯灵一把揪住他松垮的病号服,团起拳头咬牙切齿:“你再咔?再随地吐*试试?” 男的被她出其不意的火气吓到,及时将那口蓄势待发的**囫囵在嘴里,不敢吐,也咽不下去,憋不住被呛得咳起来。 病房门被推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僵立在门口。 床上的男人仿佛见到救星,先声夺人:“咳咳咳,救命,救命啊,空姐又打人啦,我要投诉——” 柯灵自动过滤掉烦人的噪音,只听到那声细细的:“姐姐?!” (七) 在这种场合碰面,柯灵想当然以为雷四来这儿与此次的航班事件有关,只是奇怪与他有什么关。 见他神情错愕,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还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雷四让她先带着侄子下楼去遛一圈,在她拉着男孩转身时特别叮嘱一句:“别教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柯灵就知道,他不是没认出她,只是不和她一般见识。 楼下绿化区域很大,有个人工湖,草坪四周设椅子,凉亭,健身器械,还有便利店和咖啡厅。 “吃冰淇淋吗?” “吃。” 柯灵进去买了两支抹茶口味的冰淇淋,又买一堆饼干威化臭豆干辣条汽水之类。 像春游一样,俩人坐在椅子上连吃带喝。 “你和叔叔做什么来了。” “我打人了,叔叔让我和他爸爸道歉。” “又是你们班的?” “不是,是我们班同学找来的帮手,比我高多了。”语气中的自豪已泄露战果。 “你打赢了?” “嗯,是他先踢我的。” 打得好! “叔叔生你气了吗?” “不知道,叔叔只问我受没受伤。” 那应该是没生气。 “你叫什么名字?”柯灵忍不住挠挠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我叫天幸,幸运的幸。”声音比刚刚软了好几度。 “你叔叔呢?” “叔叔叫雷竟,竟然的竟,姐姐你呢?” “我叫柯灵,幽灵的灵。” “是精灵的灵吗?” “……对,幽灵的灵。” 她撕开一包辣条,递给他一根。 “叔叔不让我吃这些。”天幸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做着思想斗争。 “那你想吃吗?” “……想。” “那就吃,你不说出来,他就不会知道。” 雷竟老远就看见椅子上胡吃海塞的俩“祸害”,撑得腮帮子都凸出来,心想这男的也是倒霉,自己的腿被大的打折,儿子的腿,被小的打折。 “走吧。” “这就走?”不用她上去赔罪了? “还没呆够?” 柯灵突然觉得他的声音那么悦耳,眼神慈悲,嘴角含笑,像个天使。 雷竟觉得她像个傻子。 柯灵拉着天幸跟在雷竟后面,再也不觉得他是她的忌惮,明知道是她惹的麻烦,还替她解围,胸怀比她宽广多了。 雷竟闻着身后的腐败味儿,回头看到两张油汪汪的血盆大口,寻思怎样才能杜绝这俩人碰面,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天幸准得上吐下泻。 到了停车场,雷竟问柯灵去哪儿。 中午了,柯灵想说请他吃顿饭,感谢他帮她解决这次职业危机。 还没张嘴,就听雷竟说:“我还有事儿,只能把你扔最近地铁站。” 柯灵只好说谢谢,记下这顿饭。 他大概真有事儿,柯灵听见前面一直有电话打进来,他不停切换通话对象,也不停改说各种语言,她最近一直飞伊斯坦布尔,听不懂具体内容,但能听出其中的土耳其语。 “姐姐,我们还能见面吗?” 天幸仰头问他,晶亮的眼睛闪动纯真的期待。 “天幸,安静。” 天幸被吓得打个嗝儿,浓郁的糟粕味儿熏得前面的男人蹙起眉头。 他降下车窗,到底是谁喜欢吃这些生化武器。 车里不就有俩么。 柯灵也闻到了,还瞥见后视镜里紧蹙的眉头,这味道的确非同一般,还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堪称气氛粉碎机。 汽车终于停在最近的地铁站,柯灵迫不及待下车,喝太多汽水,她也想打嗝儿。 “幽灵姐姐,再见!” 天幸热切地摇着手臂和她道别,他太喜欢这个姐姐了,希望还能遇见。 “下次见,天幸。” 柯灵还要和雷竟道谢,车子嗖地一下开走了,视她如病毒。 …… “冲突管理培训”的理论和实战模拟课程不到一周时间就已完成。 停飞但不能停工,参与培训的所有违规空乘被安插进不同的地勤岗,柯灵被分到值机柜台。 有网络和自助系统,人工值机的人很少,最开始柯灵还能保持基本的外在职业面貌,每天坚守岗位,笔挺地站在值机柜台旁与另一边的值机员大眼瞪小眼,直到同期培训人员陆续起飞,她终于焦躁了。 还得继续在这儿干蹲两个月,她实在闲得难受。 “突击查岗。” “你笑什么?”柯灵闲出心理障碍,看谁都像幸灾乐祸。 “这里是航空公司的窗口,你这样板个脸有损公司形象啊。”见她皱着眉头,雷天宇笑得春风得意。 柯灵没心情说话,去休息室等候下一班值机,雷天宇跟她走进休息室,里面有几个其他航空公司的地勤在喝水聊天。 “想不想起飞?” 这不废话么。 “我可以帮你。” 她抄起手臂,等他提下面的条件。 “但你得先帮我个忙。” 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雷天宇让柯灵陪他参加他姨家表妹的订婚典礼,理由是应付长辈对他一再催婚。 这个理由有点儿扯,但柯灵同意了,管他有没有其他目的,反正她自己也有目的,不就是去吃个席么。 柯灵只吃过一次酒席,是镇里的白事,跟姥姥去的,空地上搭的棚子,几个大圆桌上堆满猪肉丸子油炸物等便于提前准备又顶饱的吃食,到场者衣着素淡,吃的气氛却同红事一样热火朝天。 订婚仪式在半坡酒店的花园举行,到了地方柯灵才知道是市长千金的订婚典礼,大红条幅瀑布般从楼顶垂下,孟可菡amp;韩冬旭心心相印,孟可菡amp;韩冬旭琴瑟和鸣,孟可菡amp;韩冬旭佳偶天成,孟可菡amp;韩冬旭百年好合……几乎罗列出所有美好祝愿,新娘名字很美,新郎名字很熟。 路引牌上的新人照片让柯灵确定这不是重名,没错,新郎就是韩冬旭,她的前男友。 (八) 礼台上的新人称得上郎才女貌。 柯灵视线一直落在新娘脸上,新郎她再熟悉不过,新娘却未曾见过。虽说不能以貌取人,凭直觉柯灵认为新娘性情温和,知书达礼,当然也足够美丽,遑论还有良好的家世。 如果她是男的,也一定会选她作为结婚对象。 台上两人深情对视,眼里似乎只有彼此,台下的欢呼热烈而克制,孟市长为人低调随和,为让宾客玩得自在,双方长辈致辞后就到圆桌叙旧去了,把主会场留给年轻一代。 订婚仪式之后,属于青年人的快乐时光才真正开始。 雷天宇因带了女伴来,被一群子弟围住起哄,雷璋和于韵看到儿子身边有个姑娘,却不会在这种场合喧宾夺主去追问什么,是个女的就放心了。 姑娘看着挺漂亮,就是衣着不好评价。 新人换好礼服过来敬酒,柯灵特意去自助餐台拿东西吃,战术性回避,她怕吓到韩冬旭,而她不是来搅局的。 雷天宇被发小缠住,她乐得自在,人工湖边有个五角亭,正适合一个人大快朵颐。 亭子边还有几个小孩儿在玩类似投壶的游戏,一个透明的广口大花瓶,瓶里孤零零插着几支玫瑰,瓶外七零八落散着一地残红。 她靠着柱子盘腿而坐,边看热闹边吃东西,花园里彩灯闪耀,此处倒没那么亮堂,有立柱做掩护,安全得很。 “幽灵姐姐?!” 柯灵看着冲进亭子里的男孩,西服革履,头发梳得溜光,派头十足。 天幸太兴奋了,他撇掉手里的红玫瑰,对胜负再无兴致,一个劲儿问柯灵怎么会在这儿,是来找他叔叔的吗? 当然不是,但刚刚在观礼时没看到雷四,她的确奇怪了一回。 亭子外边的孩子喊天幸出去玩,其实只是对亭子里的陌生人好奇,这个没爹没娘的病秧子凭什么比他们认识的人还多。 天幸不想去,几个孩子说他孬种,怕输,玩不起,倒把柯灵的胜负欲激发起来。 胜负结果显而易见,以大胜小,柯灵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坦然接收来自小孩子的崇拜。 “姐姐你真厉害!” “想学吗?” “想!” “我也想!” “我也……” 吃了太多油炸物,她渴了。 “你们每人先去帮我拿一杯喝的过来。” 当一溜七八岁的孩子流水似地拿着各色饮料鱼贯而入,有个孩子怀里竟抱着一瓶金黄的酒,有酒有肉还有一群崇拜者,这小小的五角亭,顿时成了殿堂,而她像个山大王。 主会场气氛逐渐热烈,这一方天地也方兴未艾,柯灵晃晃瓶底的残酒,再看一群叽叽喳喳的红脸小妖,问谁能再去拿一瓶回来。 “你又在做什么?教唆小孩子喝酒?” 森冷的男声冻结住亭子里的热火朝天。 一做“坏事”就被他撞见! “喝一口怎么了,又不是毒药。”她瞄着亭子外边的男人,夜色中的眸子更加清亮。 “叔叔……” “天幸,你和他们出去玩。” 天幸有点儿担心,他一害怕就打嗝儿,雷竟闻到一股酒味儿,眉头锁得更紧。 柯灵也闻到了,他一定认为她是祸害,到处祸害小孩儿。 当孩子们一窝蜂散去,柯灵主动坦白:“一人一口脸就那样了,有人想喝第二口,我都没让喝。”她边说边举起空酒瓶。 看到瓶子上的“Tequila 100% Agave”,雷竟头开始疼,把人家的基酒都拿来喝了。 “我是不是还得表扬你?” 柯灵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无奈和不满,但她再不会忌惮他,自医院那次替她解围之后,她就觉得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 “那倒不用,再给我拿瓶就来,嗝——” 雷竟没她想得那么好说话,只是没把她当正常人,谁家正常人会撺掇小孩打架,和小孩一起吃辣条臭豆腐如今还喝起酒来。 他一言难尽地望着亭子里的女人,脸喝得绯红,穿的是航空公司的春季制服,樱花粉衬衫和同色裙子,因为盘腿坐着,一步裙被挤到大腿根部,白花花的腿比月光还刺眼,她是没有其他衣服可穿了吗? 柯灵的确没有其他正式的衣服可穿,除了校服,她权衡一下,觉得工作制服比校服更正式些,至少比穿运动服参加别人的订婚典礼更得体。 她才不会为区区一次需要而置办从来不会用到的东西。 “嗝——” 一阵夜风拂过,柯灵又打出一个嗝儿。她没喝够,刚有点儿上头,正是感觉最良好的时候。 雷竟感觉非常不适,转身就走,被她喊住:“雷四。”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调回头,除了父母,没人敢这么叫他。 “帮我拿瓶酒来再走。” “我问你刚刚说的什么?”他绕到亭子边问她,语气比看到她和小孩喝酒严肃多了。 “嘿嘿嘿……名字就是个记号,别那么拘泥嘛。” 她仰起头看他,逆光下的脸显得更加阴沉,眼神却依然专注,他看人时的目光总是如此。 这专注会带来一种深情的错觉进而让人放松警惕,加上酒精的蒙蔽,柯灵真的又喊出一声:“雷四。” 还得意地冲着他笑。 那张脸近了些,眼神中的锐利仿佛穿透皮肤,让人身心刺痒。 “不许再说这俩字儿。” “你又不是皇上,许你叫不许别人说?”酒劲儿上来了,她好松弛,也好快乐。 “在我面前就不许。” “我就说,雷——” 嘴巴被突如其来的手指捏住,指腹干燥捻磨着唇肉,酒精麻痹了她的反射神经,停顿几秒,才抬手把住那只手,行动上处于下风让她非常不适,陌生的心跳被她当成怒火攻心。 她瞪着他,而他无动于衷。 “还叫不叫?”这种话从沉稳的声线中迸出来有一种违和的割裂感。 她用力蠕动嘴巴试图脱开那两个指腹的把握,有唇上残余油脂借力,嘴唇终于从他指间挣脱,又在他抽回的瞬间反口咬住他的食指。 吭哧一口,绝不嘴软,她听到他嘶了一声。 “松嘴。” 她挑起下巴,示威地盯着他,又吞进一节手指,舌头无意中刮到指尖,手指没动,但一只手缓慢覆上她的脖子,麻痒滋生出邪念,怔忡之间,下颌骨被猛然挤压,一声惊呼随着酸痛感冲破喉咙。 (九) 柯灵疼得热泪盈眶。 谁说的头脑比拳头更有力量,能动口绝不动手? 她抬手抹眼泪,想起手指刚刚抓过麻辣虾球,又改用手背。一向以虐人为乐,此刻却生出一种被虐的快感。 亭子边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帕,反复擦拭手指上的口水油脂和血丝。 她真瞎了眼,竟以为他是天使,但,她更喜欢恶魔。 “注意你的仪态。” 那块被他擦过手的手帕丢在她大腿之间,柯灵想反驳他管得宽,听到有脚步声朝这头跑来。 “怎么了?”是雷天宇,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她没来由地鬼鬼祟祟,不知道想掩饰什么,环顾左右才恢复镇定,雷竟已经不见。 她看到雷天宇身后的人,韩冬旭脸色煞白,明显被她吓到,新娘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她,柯灵好像突然明白雷天宇为什么见过她穿裤衩,嘴角不自觉上翘,孟可涵怔住,随后也回她一笑。 那天晚上的事情,柯灵记得都很清楚,虽然她喝了不少龙舌兰酒。 她记得雷天宇对新娘新郎说她是他女朋友,韩冬旭表情复杂,孟可菡显得很友好,开玩笑叫她表嫂,记得雷竟不许她叫他雷四,还记得嘴唇被他指腹捻磨,下颌被他挤压。 从洗衣机里挑出那块浅灰的男士手帕,上面的油脂和血迹,都在提醒她当时的牙根有多么酸爽,酸爽中夹带着脏脏的念头。 他长得很干净,却总是勾起她的脏念头,这念头随风潜入梦,化做一层黄纱帐,纱帐里两具身体赤裸纠缠,最后变成两个字母。 她想起伊斯坦布尔的命运之宴,想起那杯咖啡渣,想起那句被她一笑置之的预言。 即使现在,依然可以被她当成玩笑和巧合一笑置之,可她宁愿将它看做是一种暗示,给她蠢蠢欲动的“脏念头”一个合理化解释,让它成为怂恿自己“放纵”的帮凶。 至于这脏念头因何而生,大概是被停飞后闲的,而这念头与日俱增。 她迫不及待问雷天宇解禁的事儿,雷天宇说还不到时候,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不足以能说服家里为她违反原则。 “你别把我当傻子耍。” 雷天宇没说谎,家里并没有明令禁止他同旗下员工谈恋爱,但对这种目的性过于明显的接触肯定不会赞同。 他不敢直接和父亲说,偷偷让母亲求情,于韵表示拒绝,他又让四叔帮他,雷竟非但拒绝,还教育他一顿,规定就是规定,自己犯下的错误,不要指望别人买单,他也不会插手航空公司的事儿。 “那要是我的女朋友呢?” “是你老婆也没用。” 雷天宇不信他连这点儿话语权都没有,因为他最终是要说服柯灵替她打掩护的。 早在孟可菡拉着他去看韩冬旭前女友比赛时他就闪过这样的念头,漂亮的女孩很多,漂亮又能打的他没见过几个,他不介意做更多尝试。 …… 柯灵对于和韩冬旭分手并无芥蒂,既没拉黑也没恶语相向,但对于他约她见面就给不出好脸了,两人分手一年多,她刚参加过他的订婚典礼,她想象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需要当面说。 她绷着脸骂人的时候刚好雷天宇走过来,靠着立柱听她骂,她挂断电话,没好气地问他:“你又来干嘛?说话不算话。” 雷天宇让柯灵陪她去见一个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与我有啥关系。” “你不是想复飞吗?他一句话的事儿。” “少糊弄我。”她抄起手臂盯着他,揣测他的动机:“我话说前头,你要是有别的念头趁早死心,虽然你比我有钱,也不是我的菜。” “哦?”他显得饶有兴趣,上半身前倾:“说说看,差在哪儿了?” “不是说过?我对男人不感兴趣。”还是决定给他留点儿面子。 “试试看呗,你又不会损失啥,万一好使呢?我是说复飞的事儿。” 反正已经表明立场,柯灵答应了,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种可能。 周五那天她休息,中午雷天宇去机场附近的锦秀公寓接她,汪娉娉从窗户看到她坐进小雷总那辆骚包的帕加尼风神,这不就来电了么? 路上柯灵问雷天宇去哪儿,雷天宇说去看他爷爷,柯灵从没听人提过雷总的父亲,即使提到她也不会在意。 她没见过外公,也没听姥姥提起过,连爸妈都很少提及。 你爸妈呢?被问得多了,她也这样问姥姥。 姥姥说她不用知道,这并不影响她长大。 其实她并没有多想知道,但姥姥这样一说,反倒勾起她好奇,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对自己的子女忌讳莫深。 别人都说她感情淡薄,是个冷漠的孩子。 她觉得对,因为她从来没想过爸爸妈妈,也不羡慕别人的孩子有爸妈,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也没怎么思念过相依为命的姥姥。 也许不对,在她的成长中没有爸爸妈妈的痕迹,她不能凭空向往不够具象的东西,姥姥对她不能说不好,但好得很克制,让她难以浓烈。 她觉得姥姥在避免情感上的牵扯与纠葛,她从未体验过姥姥之外的亲缘关系,比如父母,比如外公。 “你爷爷住哪里?” 车子已经开出市区,现在是下午两点,她怀疑晚上能否赶回去。 “还有,既然是看望爷爷,你就两手空空?” 车子拐入一条林荫道,巨大的树冠在头顶相连,形成一道穹顶,又像一条隧道,尽头的阳光仿佛是世界的出口。 “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没有物质上的需求了,你信不信,带回个人比什么都更让他高兴。” 是吗?她不觉得。 她和韩冬旭在一起时,姥姥可一点儿没看出来高兴。 韩冬旭的爸是镇长,他自己品学兼优,体正貌端,待人接物无可挑剔,是所有人眼中的理想伴侣和完美女婿,别人都觉得她高攀了,姥姥却一直不冷不热,在得知他们分手时,还松口气似的。 “孟可菡婚礼那天你爷爷去了吗?” “没去,他脱不开身。” 汽车终于穿出“隧道”,视野豁然开阔,一大片深深浅浅的紫色中央竖起一幢两层高的起脊式木屋,二层有个非常大的露台,靠外的那面围坐着几个人。 当车子开进挂着“菱菁山庄”牌匾的活体拱门,柯灵看清露台上的人。 “你没说你表妹和妹夫也会来。” “爷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们当然也能看望外公。” (十) 柯灵双手撑着木制栏杆,百无聊赖,身后是噼里啪啦的麻将声,眼前是一棵挂满槐花的大槐树,几束光从枝桠缝隙间折射出来,刺得睁不开眼,她挪个位置,看见一个巨大的玻璃屋顶,爬了几株蕨类植物,大概是座花房。 “柯灵,过来帮忙盯一下,别让人动我牌,我去放个水。”雷天宇故意这么说,为逗奶奶开心,也为她制造互动机会。 柯灵不会打麻将,从小到大家里只有两个人,连牌局都凑不上,打扑克还是上学住校才接触的。 麻将桌上堆着几堆糖果,是代替赌资的筹码,最后再用这些筹码折现,对面的糖果堆得最高,糖果堆后面的老妇人银丝轻挽,皮肤紧绷,即使坐在轮椅上也穿着笔挺的荧光紫色套裙,举手投足优雅的像个女王。 “现在还有不会打麻将的年轻人呐,柯小姐平时喜欢什么消遣?”雷太太瞄她一眼,视线又回到面前的麻将牌上。 打架喝酒玩自己,算吗? 算了,她还是拣安全的说:“我会打扑克。” 咳,另一边的韩冬旭咳出来,孟可菡赶忙递他一杯金橘汁。 “哦?桥牌,德州,二十一点,柯小姐喜欢哪种?”雷董大概更喜欢打牌,以为遇到同好。 这位集团的实际掌权者头发也全白了,但身材依旧挺拔,目光深邃,不失风范,看得出他在尽量显得平易近人,却盖不住早已溶入血液里的威严。 “我只会“跑得快””。他说的那些柯灵一个都不会。 太太看起来兴致很高,让保姆拿副扑克上来,一层与二层之间有座专供轮椅上下的升降梯。等雷天宇方便回来时,麻将已经改为牌局。 保姆又上来送饮料,说晚餐准备好了。 太太接触到新游戏,正在兴头上,说玩完这局再说。 柯灵早就饿了,看大家都在哄着老太太玩,她实在不习惯输,宁愿在一边旁观。 晚餐很丰盛,柯灵的注意力总是被对面吸过去,她看到雷董给太太挑鱼刺剥虾拆骨头肉,手法娴熟。 听过太多富贵人家的丑事,为了体面和利益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可这两位的恩爱不像是演的,在自己家里也没有演的必要。 “羡慕了?”雷天宇帮她夹来一个春卷,不无得意:“雷家传统就是疼老婆。” 那倒没有,看着老头时不时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擦嘴,她莫名想起“情深不寿”,这是姥姥经常念叨的几个字,看来也不见得对。 “你爷爷奶奶该金婚了吧。”她小声嘀咕。 从雷总和雷天宇的年纪推算,雷董年纪不至于太老,但对面的人即使气质超然也难以掩盖岁月刻下的深痕。 “眼睛真毒,今年秋天就办五十周年,到时候一起过来呗。” 但其实他们看着比实际还苍老。 “你们也吃,别太拘束,年轻人不要整天想着减肥,身体搞坏了,再吃也补不回来。” 雷坚将剥好的甜虾放在旁边的碟子里,擦了手才扫一眼在座的其他人,眼里的柔情顷刻化为慈爱。 柯灵夹起那个春卷,感觉到斜对面射来的视线,抬眼瞥见韩冬旭手上也在剥虾。 她最讨厌别人用手指碰她的食物,一想到这虾在吃之前被别人的手摆弄个遍她就难以下咽。 一只剥了壳的虾举到她眼前,一桌子七个人,两对在剥虾,雷天宇也来凑热闹。 柯灵推开他的手:“你自己吃吧,手都碰到虾肉了。” 她自以为声音不大,但空气蓦地安静,连餐具也突然消音,雷天宇手上掐着一只裸体大虾悬在半空。 “幽灵姐姐——” 门突然打开,天幸兴高采烈地奔过来,穿着校服背着双肩书包,脸上有几块创可贴。 孟可菡终于憋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 “天幸,你说什么?”太太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力有恙,很快又被他脸上的伤转移注意力。“怎么又吃亏了?” 柯灵伏低肩膀,悄悄问天幸:“怎么输的?” 天幸挠着耳朵,神情困惑:“叔叔不许我掐别人鸡鸡……” 柯灵揽住他的肩膀,想对他进行升级版战术指导,瞄到他身后跟过来一双被黑色西裤包裹的长腿,当下保持缄默,觉得不虚此行。 “雷四,天幸的脸怎么回事儿?” 听到雷太太的话,柯灵大概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许她那么叫他。 “没事儿,解决完了。” 语气轻描淡写,但柯灵感觉被一道视线审判了。 天幸的及时出现,把剥虾的尴尬错过去,太太让兰姐补一套餐具再把预留的热菜端上来。 “我们吃过了,不必折腾。天幸,上楼写作业。” 天幸不情不愿地上楼,一步三回头,柯灵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他叔叔在避免天幸和她接触。 “雷四,天宇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你……”雷坚本意是想活跃气氛,借机给孙子加分,但有人不配合。 “见过。”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上了二楼。 柯灵已知,天幸和爷爷奶奶还有四叔一起住,此外,还有保姆司机和一个年轻的家庭医生。 别墅只有两层,但占地面积很大,视野之内的空地都被圈在一块,是片私人领地。 她先前以为那些紫色是薰衣草,近距离才发现是野蛮生长的诸葛菜,就是说,这一大片土地并没有刻意侍弄,而是任其撂荒。 雷太太刚学会“跑得快”,手臭瘾大,吃完饭又张罗开局,孟可菡脸色苍白地从卫生间出来,韩冬旭陪她去一层客房休息,柯灵被抓住凑数,她终于知道赢需要技巧,故意输也是水平。 雷太太牌技差,牌品更差,与她端庄的外在反差巨大,像个输不起的臭无赖,一再悔棋也没能扭转连败的局势。 柯灵觉得这辈子手气没这么好过,也头回觉得赢是种负担,雷董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味儿,姑娘模样确实不赖,双商属实差点儿。 雷天宇笑得拍大腿,老太太急眼了不放她走。 柯灵把那碗当做筹码的糖球推给她:“算你赢行了吧。” “哪个要你算,我只是没发挥好,再来最后一局。” 已经都“最后”十几局了,天黑得透透的,雷天宇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下次再玩行不?我明天还要上班。”柯灵头回对人有这么大耐心,也许是因为遇到和她一样不体谅别人的人,也许是其他原因。 形同虚设的胜负游戏最终还是持续到晚上十点钟,由家庭医生程小姐强制结束,柯灵也到底把一碗筹码“输”光,还搭进去十几粒。 一粒糖十块钱,转给赢家七百八,真是越有钱越抠。 …… 柯灵没想到会留在山庄过夜,虽然她显得勉为其难,但如果自己不乐意,谁也强迫不了她。 晚餐过后就没再见过那叔侄俩,是她的“脏念头”让她留下,至于留下来能做些什么,她还没想好。 (十一) 柯灵半夜饿得睡不着,隔壁不时传来干呕声,她猜孟可菡可能怀孕了。 雷董让她不必拘束,那她去餐厅找点儿吃的大概不算失礼。 厅内没点灯,只有一角月光,月光中的背影在低头鼓捣什么。 她心海里荡出一艘小船,又在那人转身时搁浅。 韩冬旭在给孟可菡冲蜂蜜水。 退回去太刻意,她熟视无睹地从他身侧走过去,打开冰箱,拿出晚餐剩下的半盘奶黄包往房间走,热都不想热。 韩冬旭叫住她。 柯灵充耳不闻,不想和他纠缠不清,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和空间,韩冬旭几步跟上去拉她手臂,被她宕开。 “你有完没完?” “你怎么会同雷天宇在一起?”他站到她对面挡住去路。 怕手里的奶黄包掉了,也怕吵醒其他人,柯灵忍着没动手,语气极不耐烦:“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为你好,他不适合你……” “用得着你为?我知道怎么为自己好。” 厅里的灯突然亮了,柯灵迎到一束并不友善的目光,这目光把她眼睛点亮。 “……四叔,我给可菡冲蜂蜜水。”韩冬旭拿着水杯灰溜溜逃回客房。 柯灵不想放过这场不期而遇,虽然他的眼底没有温度,甚至隐含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嫌恶,对,嫌弃和厌恶,哪怕她教唆小孩子打架喝酒都没出现过的眼神。 他手里拿着两个杯子,正从楼梯上走下来,视线已经从她脸上错开。 柯灵不想回房,托着盘奶黄包明知故问:“倒水呀?真巧。” 雷竟没理她,将杯子冲洗干净放进消毒柜,柯灵跟过去,闻到淡淡的沐浴露味儿,一丝不苟的头发终于乱了,黑色T恤内肌腱贲张,令她忍不住用意念肢解布料底下的身躯,看到一个披着斯文外衣的恶魔,这让她脏念头疯涨。 “我……” “低估你了,但无论你有什么动机,都不能在这里发生。” 她的动机曾是为了起飞,但此时现在大概也许是他。 “我饿了,想吃东西,也不行吗?”他可能误会了什么,但她若主动解释就会显得欲盖弥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眼见着他已经越过她要上楼梯,柯灵张嘴就来: “好吧,我有动机。” 这句话奏效了,雷竟后退一步停在她对面,柯灵闻到被沐浴露掩盖的潮湿的荷尔蒙气息,对她来说是欲望的导火索,如果说,她的食量是为压制和抵抗来自荷尔蒙的诱惑,此刻,这诱惑正鲜活生猛地摆在面前,她还要和本能过不去吗? 但她从没和他站得如此靠近,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心生犹豫,视线暂停在男性蓬勃的胸肌之上,那里一定很硬。 一股热气流吹到头顶,她抬起头,仰视他的眼睛,在里面看到嘲弄。 “那我要是说了,能实现吗?” “你说。”他垂下眼皮,与她视线相撞,倒要看看她的胃口有多大。 “……让我恢复飞行资格。”她到底说不出内心深处的脏念头,目前而言,她没把握,总不好霸王硬上弓。 “不行。” “输不起。” “我只是好奇,并没有承诺你什么。” 他说的是“说”而不是“行”。 “如果这都要走捷径,你根本难以在任何地方立足。” 相比立足,她此刻更需要满足,只要能安抚骚动不安的身心,她不介意绕远,舔润嘴唇,前言不搭后语:“除非你让我捏一下。” “你说什么?” 语气很淡,却带来奇异的烧灼感,像得了流感一样,柯灵嗓子发干,眼眶热胀,不见得舒适,但让她醺然欲醉。 “我的嘴都被你捏了,你的嘴也得让我捏捏。” 她的厚颜无耻和无事生非让人失笑,柯灵以为这是个积极的信号,当他的脸越来越近,她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张陌生的大脸,嘴半张着,几乎垂涎。 她咽下意念中的口水,视线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滑到性感的嘴巴,他正好开口说话,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柯灵冒出被咬的念头。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尖刚触及男性的下颌,腕骨便被两指捏住,随即一旋,杵回她自己嘴上。 …… 眼睁睁看着雷竟的背影在楼梯上消失,柯灵心脏跳得杂乱无章,又空又满的矛盾感,让手里的奶黄包也失了味道。 将盘子重新放回冰箱,头重脚轻飘回房,他一定感冒了,然后又传给她。 柯灵盯着天花板,身心燥热,她渴,想自给自足,但她住的房间里没有独立卫生间,已经躺了30分钟,痒一直存在,这个时间大概不会有人起夜,除了被脏念头折磨的她。 大厅恢复暗寂,一个黑影悄悄钻进公用卫生间,没开灯。 粘腻,潮湿,森林里弥漫着淡淡的腥甜气,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 在重重迷雾中艰难跋涉,像一个寻找水源的背包客,东挖西掘,又像一个心浮气躁的盗猎者,深一脚浅一脚,迷途而不知返,直到迷雾中惊现那双眼睛,呃——热浪伴着呻吟奔泻而出。 又冲一遍身体,柯灵拖着痒胀依旧的下肢走出洗澡间,手指比小腹更酸,肉体远比情感浓烈,很难尽兴,既没有实体性交对象,也没带助兴工具,只有汹涌而来的冲动,而冲动的源头对她避恐不及。 缓缓拉开卫生间的门,借着月光,她看见一个穿着银色睡衣的女人正从楼梯上往下走,又慢又轻,像是怕惊动其他人。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02:30。 据她所知,露台占据了二层的大部分面积,楼上只有两间卧室和一个书房,雷竟和天幸住楼上,其他人都住一层。 她停在卫生间门内,看着家庭医生悄悄溜回雷董夫妇隔壁的卧房。 (十二) 孟可菡早起不舒服,程思彤给她量了体温和血压,但程思彤不是妇科医生,建议韩冬旭带孟可菡去医院做更详细的检查。 柯灵从卫生间出来时,两人已经离开,雷董和太太十点才起床,保姆为他们几个准备好早餐就同司机去城里采购物资去了。 天幸下楼见到柯灵就扑上去,满心欢喜,在他心里幽灵姐姐同他和叔叔的关系最近,但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叔叔一直不让他下楼,此刻又在家里看到她,是要和他们成为一家人吗?那可太好了。 柯灵折腾到天亮才闭眼,大小脑都处于休眠状态,冷不防被他扑来的惯性撞得摇晃,她后退一步稳住身体,意外靠在一堵结实的肉墙上。 咚——,腹肌和她想象得一样硬,后腰上的那团也硬。 没机会感受更多,两只手托住她双肘把她从怀里剥离出去。 “天幸,去你的位置吃饭。”头顶果然是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在家里也那么端着。 雷天宇正从楼上的卫生间下来,看到柯灵站在那儿,以为她急着回去,和她说已经给她请了一天假,算调班也可以,随她。 随她!这么厉害为啥就不能让她上天。 五个人的早餐,雷竟默默吃东西,天幸不时对着柯灵笑,程思彤坐在他的另一边,偶尔帮他擦嘴擦手,很像一家三口。 这个其实对柯灵造成不了困扰,受荷尔蒙驱使,她只想试试他的“兄弟”,这是一个她不想变道的目标。 “下个周末再过来呗,这边有个樱桃节,准定适合你。”雷天宇边说边往馄饨里撒胡椒粉和欧芹碎。 柯灵目光投向天幸身边的男人,想看看他的反应,经过昨晚,她已经明确知道他对她不欢迎。 天幸小快嘴抢先表明态度:“幽灵姐姐你来吧,带我一起去。” “你别起哄。”等于再次表明态度。 程思彤善解人意,巧妙转移话题。 “天幸不能这么叫人,你可以叫——嫂子。”说完朝她身边眨了下眼睛,和雷天宇建立起同盟关系。 嫂子? 柯灵觉得婶婶更好听,她的视线没离开过对面,雷竟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吃他的荠菜小馄饨。 “对,你可以叫我阿姨。” “哎?你占我便宜。”雷天宇连忙插嘴。 “你要是觉得吃亏,叫我孙子都无所谓,爷?” …… 雷竟没理会他们胡扯,吃完早餐就出门了,天幸的补习老师过来给他补课,柯灵再没有继续逗留的兴致,万一雷太太醒了再拉着她打牌就得不偿失,便让雷天宇送她回去。 路上雷天宇又提起周末过来玩的事儿,柯灵明知道雷竟的态度,但她第一次有了强求的念头。 她对自己的童年印象模糊,除了食量大和力气大并没有特别之处,……或许还有,她的生理早于心理觉醒,初潮过后便被体内陌生而汹涌的冲动困扰,她频繁做春梦,在梦中探索自己的身体,将当红影星当做性幻想对象,而这一切只能让她更加渴望体验真实的快感。 她早恋,先于同龄人接触异性也被异性接触,但让她大失所望,索然无味的体验差强人意,快感远不如自我服务来得强烈,她在性冷淡与性亢奋中反复颠簸,一度产生自我怀疑,当她知道有其他方式取悦自己时,对异性逐渐失去兴趣和信心。 听到韩冬旭和其他女孩约会的传闻,她竟然如释重负,顺水推舟单方面结束两人的恋爱关系。 无论传闻是真是假,她都毫无芥蒂,对于男女关系,她从没想过那么长远,也没打算和韩冬旭有什么结果,他满足不了她,多相处一天都是煎熬。 雷竟是她22年的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个让她产生生理性冲动的异性,或许会填饱她体内贪婪的巨兽。 “叮咚~” Cannons小助理发来电子邀请函,特邀一枕南参加月底的“安琪尔成人展”。 作为品牌方最钟意的玩具体验官和局部模特,柯灵已不止一次收到类似邀请,也不止一次拒绝露面。 她觉得她隐藏得很好,三年多来一直靠网络和商家沟通,从未进行过线下接触,也从来没露过脖子以上的部位。 最初晒图反馈,完全是为免费获得那个口口舱,她的第一个玩具,商家不单遵守承诺,还附送其他几款玩具,条件是她继续提供局部照片和使用感受,自此开启她的新世界大门,也让她对男人彻底失去兴趣,直到…… 她又想起旧手机里的海量照片,如果真是雷天宇捡到,不至于那么淡定,到底是谁捡到的呢?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果节哦,我保证你会喜欢。”雷天宇还在游说。 听名字就可以想象,无非是比谁大谁甜谁好吃,还能有多别出心裁。 即使她去也不会是因为樱桃。 “那复飞的事儿怎么说?”她差点儿忘记这个初始目标。 “我四叔有架猎鹰7X,你要是喜欢飞,我借来天天带你飞。” 柯灵白他一眼,她急躁但不麻木也不傻。 “我喜欢的是飞吗,我只是坐不住冷板凳,也不想当寄生虫,你少打我主意,我和你没戏。” “除了不喜欢男人,还有啥忌讳?”雷天宇仍不死心。 “……忌讳婚姻,行吗?” “没有生理或其他方面的需求?” “我想要的不需要那么麻烦。”她只想取悦自己,犯不着把一辈子搭进去,去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 “如果你答应和我形婚,我保证不会让你接触那些麻烦。”他索性开门见山。 ??? “我对你也没感觉,换句话说,对女人没感觉。”他直接摊牌。 柯灵突然想起昨晚韩冬旭说的那句“他不适合你。” 她当时以为他指的是家世门第,此刻忽然茅塞顿开。 没有女朋友,不嫖不赌无任何不良嗜好的富三代,只喜欢品尝世界各地的美食,她还真信了。 “为什么选我?”既然是形婚,随便谁都可以。 “你不会缠着我,还有即使是假的,也不想每天对着一张丑脸。” (十三) 正常情况下,柯灵肯定会一口回绝这荒唐的提议,还会顺道送他几句三字经。 但在她心中住进一个色魔之后,这个提议就成了外挂,复飞的条件也沦为掩护。 “要是能提前恢复飞行资格我倒可以考虑。”她姿态做得到位。 “这个得徐徐图之。” 柯灵心想你就拖吧,再徐徐就自动到期之。 她现在已无所谓,更愿意花两个月时间拿下她的最新目标。 “但是形婚也该有交个往期,这样才真实。”除了作为他的女朋友,她再没有近距离接触他四叔的理由,一旦得手,他爱找谁找谁去。 “这个没问题。” 她拖他也拖,只要身边有女人,家里就不会怀疑他取向有问题,至少不会逼着他去和那些死心塌地的女人见面。 …… 汪娉娉今天休息,柯灵进门就看到沙发上的“成人展”宣传单,因为上面用的是她的照片,两只饱满的蜜桃中间埋进一根透明的水波纹阳具,与顶尖两粒淡粉构成一个桃色陷阱。 艳过那句“让Cannons唤醒沉睡的身体,时光有暇,欢愉无限!”的广告语。 “咦,你回来啦。”汪娉娉从她自己房间里出来,声调慵懒,脸色潮红得让人浮想联翩。 柯灵抖着手里的纸单,问她哪儿来的。 汪娉娉说她去嘉悦大厦买防晒霜时接到的,受广告图片诱惑,她当场就跟着导购小姐去专柜买了一根。 “真会有这么美的乳房吗?都瘦出肋骨,乳沟还那么深,这科学吗?肯定后期处理过,我一个女的看着都想入非非。”她伸出手指描摹两颗桃尖,那里被设计成凸起的立体,图中握着阳具的那只手腕系着一道红绳,红绳中央打了一个小巧的如意节,此刻那根绳正躺在柯灵随身的背包里,在伊斯坦布尔被扒手扯断后她就忘了系。 “你用了吗?感觉怎么样?” 她把宣传单塞回汪娉娉手里,脱掉帽衫往自己房间走,昨晚几乎没睡,她得补觉。 汪娉娉跟着她进屋,仿佛错失头彩:“难怪你嫌弃男人,我都快嫌弃闻彬了,尺寸不行脾气挺大时长还跟不上。” “所以你们一定是真爱了。” “我喜欢钢琴,但不会弹。闻彬钢琴十级,我想我更爱他的才华。” 柯灵想,他大概更爱他的钢琴。 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汪娉娉换了衣服去上班,明晚才回来。 柯灵从床底拉出一个黑色行李箱,打开,满满一箱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成人玩具。 每当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都会释放出嗜欲的魔兽,假手于器,从上到下把自己玩个遍,但今晚她意态阑珊,仍处于流感状态。 手握一根“烈焰”,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那根诱人的实体,惊鸿一瞥,尺寸惊艳,胜过她手里的所有宝贝,硬度她也用后腰试过,虽然就那么短暂地碾了一下,硌出的麻痒交织她现在也能清楚感知。 非常不合时宜,在那个瞬间她就幻想能占有它,作为她的新宠,唯她所用。 幻想那根有着真实体温和触感的巨物在她体内撒野,挺入、贯穿、送她抵达地狱或天堂,而不是没完没了地问她感觉如何,节奏怎样,什么水平自己没点儿数吗? 登顶的瞬间绝不会听到任何声音,除了满脑子烟花炸裂,但凡能回答出一二都是假的。 她渴望强烈的性爱,享受刺激,可不是谁的启蒙老师。 流感再次来袭,视线逐渐模糊,她又看到那双眼睛,深沉专注,温文尔雅,却用傲视群雄的本钱粗暴狠戾地撞击她,蹂躏她,将浓精射入她的体内深处,滋润她的每一个细胞。 她叫出来,身体被他更深嵌入,拔出、挺进、撞击,无止无休。 呃—— 睁开眼,浑身是汗,底下湿得一塌糊涂。 拔出体内的硅胶,棒身淋漓着透明的黏液,终于把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吐出来,既空虚又茫然。 只是幻想就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如果……她不敢想象却止不住向往。 …… 云州机场在云州的西北角,温泉乡在东南角,从柯灵的公寓到菱菁山庄需要横穿整个市区,这一段不算便利的距离,是她不想调头的性福之路。 一路颠簸到山庄,雷竟和天幸这个周末没回来,如此明显的回避,很难让她产生其他误解,但她就是要误解为凑巧,谁让她别有用心。 雷天宇说,这个“甜得冒泡”狂欢节已经举办过五届,今年是第六届。 柯灵没听过这么个节,当然她没听过的多去了,但入场劵十万,两个人二十万块,她认为这个节才真是别有用心。 “你确定能吃回本?”她穿着入园时统一发放的白色袍子,上面有她的随机号码,放眼望去,园区内遍布和她一样的白色幽灵。 “吃?这得看你胃口。” (十四) 柯灵的童年读物里有一套插图版的希腊神话,书中的山羊狡诈、放荡,是狂欢和滥交的象征。 夜幕降临,篝火吐出橙黄的火舌,一群群白花花的“公山羊”和“母山羊”在结满果实的枝头下缓慢蠕动,她仿佛闻到羊膻味儿。 樱桃林间支起一顶顶红、白和粉色的帐篷,中央空地上竖着十几个透明的玻璃容器和樱桃堆成的水果山,容器里装满绛红的汁液,看来这“甜”不单指味蕾上的甜。 雷天宇对她的错愕感到满意:“不赖吧?嗜欲者的天堂,想做就做。” 高台上主持人正在宣布开场,人生苦短,莫负良宵,博爱让大家齐聚一堂,请诸位卸下心防纵情狂欢,也别忘把票投给心目中最甜美的cherry,和往年一样,今晚的樱桃皇后和樱桃先生将全额返还入场费,还有巨额…… 不论如何粉饰,这就是一个大型露天滥交现场。 她“欲”壑难填,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何况正憋着一肚子火,若是恰好能遇上一个让她燃烧的催化体……她会放弃雷竟吗? 一切假设都毫无意义,因为她看谁都想吐,被搭讪得烦了,就用樱桃汁在白袍子上画出一个大大的“滚”字。 空气中充斥交配的味道,雷天宇早不知钻进哪个帐篷里一度春宵,空地上还有几对“山羊”在交流感情,彼此试探。 柯灵孤零零伫在一桶樱桃酒旁,边喝边观察。 女女进粉色,男男进白色,男女进红色。 发现规律后她专盯白帐篷,到底让她看见雷天宇从一个白色帐篷里钻出来,她彻底放心,姐妹是最合适不过的道具。 以为终于可以下山,但雷天宇是出来放水的,见她一个人守在酒桶旁喝酒,特意过来问:“回本了吗?” 火光中的脸泛着红光,柯灵第一次在他眼底看到情欲的色彩,这里果然是他的主战场,但绝不是她的。 她很不耐烦:“你该不会打算通宵吧?” “你以为这些帐篷干嘛用的?” “我等不到天亮,累得要死,先回去了。” 这个“累”字成功让雷天宇想歪,看不出来,她玩这么大,他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突然萌生好奇心。 “你自己可以吗?” “你觉得呢?”柯灵抄起手臂,下巴朝上一扬。 山下就是菱菁山庄,以她的手段,注意安全的该是别人。雷天宇同意了,还告诉她如果没喝醉,可以去后院的温泉房里泡泡。 又特别叮嘱:“你悄悄进去,别让人看到我没和你一起,明天早餐时我要是没回,你就说我出去晨练了。” 温泉乡,家家有温泉。 因地制宜,这一片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汤馆,经常有市区的人来这里休闲玩乐。 菱菁山庄是此地面积最大的私人领地,总会被问询是否短租,是否承办活动,被问得多了,才在大门口立起一个指示牌:私人领地,谢绝进入。 凌晨一点的后院,只有地灯亮着,柯灵一身酒气,穿的还是那件价值10万块的袍子,她脖子上搭条浴巾朝那个玻璃房子晃去。 汤池无大门,用铁线莲隔成一道隐蔽花墙,里面没开灯,只能借着水面反射出的粼光分辨水陆,空气湿热,充满甜丝丝的槐花香。 她褪掉袍子,直接跳进池里,水花飞溅,搅乱一池春水。水不过腰深,池边有一圈水下台阶,靠着池壁坐下头刚好枕在石头磨成的颈枕上。 她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润丝滑的爱抚,饱暖思淫欲,没有比夜深人静的水里更适合取悦饥渴的身体。 当涓涓溪流汇入大海,她像个筋疲力竭的纤夫,仰起脖颈长长吁出一口气,掩盖住头顶轻微的脚步声。 “松手。” 她高举两只手臂,紧紧抓住男性的脚踝。 当视力适应黑暗,她就注意到对面的黑影,大概五米远的距离,同样靠着池壁假寐。 的确是在“假”寐,眸子里的光出卖了他。 她完全可以等他离开再自嗨,他也完全可以趁她闭目养神时离开,但他没有,就怪不得她。 酒后乱性,她有充足的理论依据。 她要把他拽下水,打着醉酒的旗号,但那条腿仿佛扎根般纹丝不动,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她头朝后仰,头顶的人突然蹲下身体,浴巾带出一股风,拂过她的头顶也拂乱她的心。 “不松?” “偷窥女人自慰还想全身而退?” 雷竟不屑于和她理论,他先在里面,光线所限,她不说没人知道她在水里干了什么,他默默离开不过是给她留个脸面。 “所以?” 色令智昏,柯灵打出一个酒嗝,与此同时,手指被人掰开,那条腿脱离掌握,她急了,转身抱住男人的脚对着脚心挠起来。 和她斗?她最擅长的就是犯规。 咳咳——与其说是痒不如说是气,柯灵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浑厚,压抑,短促,带着轻微的颤音,共震到她心坎儿上。 她抓住时机,双手使力,终于将他拽下水池,却在他入水的刹那被他按入水中,力度和时长不像闹着玩,她已经尝到淡淡的碱味儿。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从她嘴里冒出,头被拎起的同时,她伸出双手握住那根梦中情器,比视觉上更震撼,鲜活,炙热,胀满整个手掌。 咳咳咳,边咳边使力,要不是她还想用,指定捏爆它。 “你想不想活?”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人,但凡她是男的,都会被他变成女人。 酒壮色胆,柯灵闭着眼睛信口开河。 “就试一次,试过我就不惦记了。” …… 让她念念不忘的麻痒感又蔓延开来,那只手再度抚上她的脖颈,手指扣住下颚两侧的大动脉,导致她吞咽困难。 “玩具和雷天宇都取悦不了你?” 浓重的男性气息萦绕在耳际,柯灵睁开眼睛,那张脸近在咫尺,近到呼吸交融。 而她手握利器,正以切腹的姿势对准小腹,感觉到掌中之物在持续膨胀,更硬,更弹,几乎要弹出手掌。 理性被欲念吞噬,她无暇领会他的话里是否有弦外之音,只是将它抓得更紧,潜意识想塞进自己身体,脖颈上手指力度加深,牙根酸痛,刹那的窒息感让她亢奋异常。 “我和雷天宇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来这儿只为——”馋你兄弟。 她艰难地吐着字句,差点儿摊牌,他不知道他侄子是guy吗? 脖颈上的手突然松开,手指沿下颚滑至她的脸颊,他头垂得更低,热气吹到鼻尖,声调变得温和,也兴许是黑暗营造的幻想,但她被蛊惑。 “可我没有义务取悦你。” 没有预期中的火辣肉搏,身体突然翻转,两只手腕被反剪在背后,暧昧的花还没开,就已凋落。 柯灵从水底爬起来,汤池已恢复沉寂,她孤零零立在水中央,像做了一场短暂且不够旖旎的春梦。 (十五) 雷天宇彻夜未归。 柯灵坐在餐桌前心不在焉,不是因为雷天宇。 她偶尔扫一眼对面,雷竟专心吃着他的早餐,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没人问雷天宇去向,这个家庭的作息时间从不一致。 兰姐送来香肠,刚刚煎好还滋滋作响,不同口味,有大有小,程思彤问天幸要大的还是小的,天幸说要小的。 端到柯灵这里时,她主动说要大的:“我只喜欢大的。” 话是对兰姐说的,眼睛却紧盯着对面,那只拿叉子的手顿不过一秒,但柯灵看出来了,这个发现再度燃起她将息未息的斗志。 她以为昨晚的行为是酒精的催化作用,胸腔那团依旧蠢蠢欲动的火提醒她不是,流感病毒顽劣不堪,可她喜欢。 “幽……姐姐你下个星期天可以陪我去学校吗?我们要开运动会,老师要两名家长一起参加。”天幸嘴里含着肉肠,等不到回复咽不下去。 柯灵当然乐意去。 “天幸不要任性,嫂嫂还要上班。” 程思彤轻声阻止,温和又不失严厉,与柯灵形成明显亲疏对比。 “真不巧,那天我休息。”就算真上班她也会请假。 以为谁看不出她的心思? 大门洞开,雷天宇黑着眼圈走进来,看得出情绪不错,伸着懒腰说起无人在意的台词:“在山里晨跑真累,渴死我了。” “对呀,你可以和天宇一块儿带着天幸去。” 柯灵觉得这个家庭医生不对劲儿,管得太宽,也不知谁给的底气,反正她不给。 “你真像我妈。” “她长得像你妈?”雷天宇去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坐回到餐桌前左右打量,俩人长得一点儿不像。 “不知道,没见过,要是还活着的话,也许会跟程小姐一样关心我。” ? 程思彤脸顿时红了,这么明显的揶揄,她不会听不出来,但她一贯以斯文得体的面貌示人,必须得显出修养和风度:“柯小姐真风趣,我也希望将来会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儿。” “我可不希望。” 压根儿懒得装。 消极并不影响柯灵的占有欲,早在她对雷竟的身体产生觊觎,就已单方面将他划为私有,只要他单身,哪怕是名义上的,即使犯规,她也要赢。 她没吃到之前,谁都别想插队。 程思彤被她的直白噎到了,嘴张张合合,对不上话,雷天宇也终于闻出火药味儿,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把求知的目光投给四叔。 雷竟完全置身事外,他一口喝光杯子里的柠檬水,拍打天幸肩膀:“天幸,吃完就上楼写作业。” “姐姐,你会去吗?”天幸没吃完,被大人之间的对话搅得迷糊,但他希望姐姐和叔叔陪他去。 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亲子运动会,每个周末,寄宿学校的孩子都会被爸爸妈妈接走,只有他是叔叔接。人自有思维便有了攀比意识,在不同年纪涌现不一样的虚荣心,尽管在若干年后想起会异常可笑。 一年级的天幸就有着这样的虚荣心,他对爸爸妈妈没有记忆,但他的叔叔和姐姐非常厉害,一定会给他争光。 “会。” 天幸终于咽下那口饭,还额外多吃了几口。 柯灵明天要上班,不打算在逗留下去,昨晚“进展”已经超出预期,她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怕她真来硬的,对方就“软”了。 “天幸的爸妈呢?” 回去的路上,柯灵问出这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片刻才等到雷天宇回复,难得正经。 “家里人对天幸说他的爸爸妈妈是优秀的特工人员,在海外执行任务,需要严格保密,你就当是如此吧。” 很明显的回避态度,柯灵没再刨根问底,这时汪娉娉发来消息,让她速归。 …… 黄昏,冷雨,薄雾,视野混沌飘忽,她孤零零站在暗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柯灵睁开眼睛,太惆怅了。 汪娉娉全情投入盯着舞台上的男友,虽然闻彬只是交响乐团中的一名普通大提琴手,但他的终极理想是加入英国皇家爱乐乐团。 “你刚刚都打呼噜了。”汪娉娉扫她一眼,觉得她在亵渎艺术,白长一张艺术的脸蛋。 柯灵也觉得奇怪,每次去菱菁山庄都严重睡眠不足,此刻,她情绪极其低落,她很少有闲心欣赏音乐,却被这梦中的旋律击中。 “这是什么曲子?” “拉三。” “什么东西?” “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汪娉娉对着手里的节目单念出来。 柯灵记忆力不算好,却记住了。 散场时,汪娉娉停在一张海报前,语气充满向往:“闻彬最想去的就是这里,他已经投递初审视频,我们说好了,等他入选就领证。” 柯灵看到那是一张英国皇家爱乐乐团的巡演海报,下周日将在星云音乐厅演出。 周日是天幸参加学校运动会的日子,雷天宇和柯灵陪他去的,雷竟有事抽不出时间,雷天宇直接载着天幸去接的柯灵。 启星国际学校的停车场车满为患,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豪车依次排列,像一个大型国际车展,从车里下来的都是穿着运动装的一家三口,天幸今天异常兴奋,心理上已经成为这场活动的冠军。 “欢迎到场,感谢二位对本次活动的大力支持,比赛加油噢。” 校门口站着一排盛装打扮的迎宾员,热情洋溢地为每一组家庭分发参赛号码牌和流程表。 幸亏小镇的学校没有这些浮夸作风,柯灵是没有办法凑齐两个“家长”参加任何活动的。 趁着开幕式间隙,她去卫生间解胸罩,罩杯不合适勒得难受,近来胸总是胀胀的,她不希望再继续发育了,跑的时候颠来颠去很累赘。 卫生间的门开开合合,不断有人进出,柯灵穿好外套将胸罩塞进运动服的口袋,手刚碰到门把手,听见一群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洗手,关门还有说话的声音。 “……看到教导主任的脸色没?以为能客串一次家长,结果是雷天幸的哥哥和嫂子来了。” “他哥哥也不错,就是嫩了点儿。” “我还是喜欢成熟的,他哥哥挺好看的,就是没啥男性气概。” 差不多5、6个人七嘴八舌,柯灵收回推门的手,索性听起墙根儿来。 至少能确定雷竟单身了,非常会抓重点。 “……那女的真漂亮,就是感觉不好相处。” “被捧惯了呗,美人都有点儿傲气在身上。” “错,真正的美女都是内外兼修,性情温和的。” “我要是有她那张脸,随便你们酸……” “说不定动刀了,鼻子一看就是整的。” “瘦不拉几,说不定平胸。” 话题已与雷竟无关,柯灵没有兴趣浪费时间,她推开门大模大样走出去,洗手台前的两位立马静音,隔间里的人看不到外面,还在继续:“好想问她在哪儿整的,整得也太自然了吧。” …… 柯灵默默走到洗手台前,两个年轻的小老师搞不清状况,吓得面面相觑。 她不刻意笑的时候,显得很酷,但刻意笑的时候,又感觉很阴,比如此刻。 隔间里还在发表看法:“听说雷天幸家挺有背景,整容脸进不去吧。” 咳—— 柯灵抬手的时候,把面红耳赤的小老师吓一跳,以为要挨揍了,但那只手落在秀挺的鼻子上,食指将鼻头压成猪嘴又随意拧成各种角度,看上去很滑稽,却没人敢笑。 “看清没?这张脸没有动过的地方。”她收回鼻子上的手,又扯开外套拉链,T恤下的乳房饱满丰盈,乳头轮廓凸显。 “姐不止脸好看,胸也好看,还有,天幸的叔叔你们也别惦记,他已经有婶婶了。” (十六) 雷竟接到学校电话就立即赶来。 医务室正闹得不可开交,柯灵光脚坐在椅子上,运动裤挽到膝盖,左脚脚踝至小腿打着绷带,没耽误她和人打嘴仗。 雷天宇右半边脸贴块纱布,手腕也缠了绷带,天幸的伤最轻,嘴巴磕破了,淡定地看着大人吵,偶尔瞥一眼床上鬼哭狼嚎的李宇航。 保健医生在给李宇航的小腿上夹板,他爸妈只顾着和柯灵吵,几乎忘记还有个孩子。 警卫室的人也在,哪边都劝不住,只得放话要交给警方解决。 雷竟的到来暂时平息冲突,他心平气和,让对方先送孩子去医院,其他的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柯灵左脚踝关节扭伤,肿得不能穿鞋,单腿蹿到雷竟身前,表示抗议。 “是他家孩子先犯规的,凭什么……” “凭什么?”雷竟看着她肿成面包的脚面,视线扫过雷天宇和天幸,最后又回到她的脸上:“天宇和天幸的伤,还有你的脚,就这么算了?” “呃——” 只能算了。 她和雷天宇的伤是自找的,她还不至于得理不饶人,但雷竟一本正经地护短,还是让她的流感有复发趋势。 竞技类活动总会令柯灵神经兴奋,哪怕是小孩子的游戏也不想糊弄,各项分数一路领先。 问题出现在“同心接力赛”环节,这个项目由父母两人三足和孩子共同完成,每组6个家庭,父母两人三足从起点出发,行至50米交接区与孩子交接彩色手环,孩子完成跨栏和钻圈障碍冲刺到终点,用时最短且无违规的家庭组获胜。 柯灵将手环递到天幸手上时,其他家长还没走完一半路程,相邻的孩子着急,趁天幸转身时伸出腿绊他,柯灵见了冲过去揍那孩子,情急之下忘记腿上还绑个人,结果她不战而败,还搭上一个,这个仇到底是天幸自己报的。 雷天宇愁眉苦脸觉得自己是个冤种,遭受这个无妄之灾,他皮肤白皙毫无瑕疵,绝对不能留疤。 一阵兵荒马乱,该走的都走了,医务室只剩柯灵和雷家叔侄,雷竟查看他们几个的伤,雷天宇手腕韧带挫伤,脸擦破层皮,天幸的嘴唇是被自己牙齿磕的,问题都不大,又问柯灵的情况,柯灵只是扭到踝骨,对这种外伤她很在行,养上一周就差不多了,疼必然疼,拄个棍也能走,可她今天不想走。 “疼,迈不开步。” 她锁起眉头,与刚刚气冲斗牛的劲儿判若两人,两个男人脸上都写着不信,雷竟要送她去医院再做一遍检查,她又不肯。 “那你去哪儿?”感觉比天幸难带多了。 “去吃饭吧,我饿了,天幸肯定也饿,天幸?” 天幸肯定配合。 她不敢问雷天宇,觉得他现在不会有心情吃饭。 从校内医务室到停车场有一段距离,柯灵谈过恋爱,做过爱,但从没被人背过,只过肩摔过别人。 她缺乏浪漫细胞,做事直奔主题,没有耐心和男人看无聊的电影,吃一个盘子只装一口肉的大餐,就连做爱都不需要前戏。 本来今天也一样,她的目标就是争第一,可是当乳房被坚实的背部肌肉碾压,她感到心口发闷,钝钝的堵得慌,也许是挤压造成的血流不畅,她扳住男人的肩膀挪来挪去寻找更舒适的角度,乳头一下下磨蹭着衬衫下的肌肉组织。 “你老实点儿。”雷竟侧过脸警告她。 两颊相擦,嘴唇被一股热气流拂过,心跳骤然失序,柯灵觉得流感的病毒库正在升级。 “硌得慌。”对他的不满不以为然,蛄蛹半天又伸长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嘴唇几乎触到耳垂。 她一条腿盘在男人腰间,另一条自然下垂,身后过来两只手掌顺着她的臀部滑至大腿根最后托住膝弯,防止她掉下去。 绿灯通行,柯灵把人搂得更紧,汗与布料摩擦出一阵阵刺痒,雷竟耳道快被她的呼吸浸湿,她私心坦荡,昭然若揭。 “再蹭就下去。” 柯灵不蹭了,紧贴着男性宽阔好闻的后背,阳光刺目,她闭上眼睛任风从耳边滑过,惬意得像梦,希望一直这样睡过去,但美梦易醒。 她被放到车后座上,乳房解放了,大腿的余温未散,有点儿怅然若失。 一定是中暑了,眼眶发酸,胸口胀胀的,好像有东西要顶上来,荒田里冒出忐忑的小草芽,既怕风吹又怕雨打。 天幸乖乖坐在她身侧,时不时抬头看她,眼底盛满担忧。 柯灵不忍心骗他,悄悄告诉他,她装的。 雷天宇听到了,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 他存心试探:“来,你坐前头。” 天幸脑子够用,只是以他现有的阅历还理解不了成人之间的太极,以为哥哥想坐后面,可后面地方那么大,他可以直接坐过来,为什么要和姐姐换? 但还是自告奋勇。 “哥哥我和你换吧,姐姐的脚会疼。” 柯灵听在心里,脚突然一点儿不疼了。 “小狐狸和谁学的?真会来事儿,你就不担心我破相,我要是毁容了,你就得有个丑哥哥。”雷天宇打开遮阳板,对着一张俊脸吹毛求疵。 “……可是脸破了又不影响走路。”天幸不解。 “你该庆幸是塑胶跑道。”车里开了冷气,但柯灵还是热,没有纸巾,她随手掏出口袋里的胸罩抹两下就丢在一边。 “我还得庆幸和你是一伙儿的!” “对,被我盯上没跑。” 柯灵特意望向后视镜,雷竟一直在默默开车,视线直视前方,对他们的吵嚷充耳不闻,也没有因为把他突然折腾过来而显得不耐烦,是个合格的叔叔。 她思想过分投入,以至于四目相对也忘记转睛,就这样相持十几秒,天幸问叔叔去吃什么,雷竟才将眼神调出镜外。 “你想吃什么?” 柯灵突然想试试他的底线,对着天幸耳朵说了几个字。 天幸会意,无条件转述:“臭豆腐。” 雷天宇回头对天幸竖大拇指:“有种。” 柯灵看到后视镜里的眉头终于有了起伏,但声调平稳,一如往常:“你说什么?” 就像真的没听清楚,需要再次确认一样。 天幸却不敢吱声了。 底线一,不喜欢别人叫他雷四。 底线二,不喜欢别人吃臭豆腐。 柯灵记住了。 (十七) 柯灵又开始频繁做春梦。 梦中情人有了固定脸谱,那张脸总是用最深情的凝视对她发起最狠戾的进攻,两具身体肉搏一整夜,每次醒来底下都一片湿泞,里面却空虚得厉害。 又是那种粘腻的空虚感,她麻木地瞪着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 汪娉娉在门外叫她,今晚是英国皇家爱乐乐团驻星云音乐厅最后一场演出,汪娉娉手里有票,闻彬去英国参加复试没时间看,邀柯灵同去。 柯灵瘫在床上,情绪还没从梦中抽离出来,腿间肌肉仍在反射性痉挛,她用力按住,透到门外的声音挂着初醒的慵懒。 “和别人去吧,我今晚没空。” “可惜了,很不容易弄到的票呢。” 汪娉娉咕哝着出门了。 今天是周六,下周一柯灵开始恢复飞行,昨天收到了排班日程表,她担心的因打架再次延期的状况并未发生,不知雷竟是如何同学生家长协商的,但柯灵知道,她原本纯粹的盘中餐被加了料,味道开始变得复杂。 那张成人展宣传单还躺在客厅的桌子上,腕上红绳醒目,柯灵想起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后她就忘了系平安绳,姥姥特别叮嘱她任何时候都不能解下来,她不知道她的梦是否与这有关,那根绳一直放在随身的背包里,但翻遍包的每个角落也没找到。 按时间往前推算,最可能遗落在菱菁山庄,她给雷天宇发消息问他关于平安绳的事儿。 雷天宇没注意过什么红绳,他的脚好了,脸也没事儿,在家憋一周正无聊,主动提出送柯灵去菱菁山庄。 她住的那间客房已经收拾干净,保姆也没见过这样的红绳,柯灵考虑回去买个差不多的糊弄一下姥姥,反正除夕之夜也会给她换条新的。 可是雷竟和天幸都没回来! 她白来了,决定明天一早就走。 家庭医生素养很高,程思彤对柯灵礼貌热情,还是那套让人无可挑剔的待客之道。 柯灵心有芥蒂,觉得她阴险,装聋。 耐着性子陪雷董夫妇打牌,真输了,不是装的。 雷太太赢钱了高兴,虽然每次都赢,但今天全凭实力赢的,她亲自操控轮椅去厨房端来薄荷柠檬茶给大家去火,柯灵不喜欢薄荷,难得含蓄一次,悄悄倒进身后的琴叶榕里。 喝完凉茶各自回房。 端午节在即,天气越来越热,柯灵心浮气躁睡不着,推开窗户,月光和不知名的花香以及一串琳琅的琴声尽皆涌入。 她立在窗口听着,声音是从头顶传下来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第叁乐章,子夜的旋律自带咒语,而她甘愿被这乐声绑架。 二楼除了露台,她只去过卫生间,不知道在她头顶的是个什么房间,因为一直很安静,她曾以为是书房或者储物间之类。 整栋住宅与夜幕融为一体,从远处看,二楼的一点光像团悬空的鬼火,初来乍到指定会吓一跳。 柯灵鬼鬼祟祟爬上二楼,准确无误找到那个房间,黑暗中的门缝比声音更诚实。门的隔音效果不错,琴声比从窗口还要隐约。 会是谁呢? 好奇心打败礼节,但门是插上的,她没推开,就在她犹豫是否原路返回时,音乐停了,门也从里面打开。 门内站着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雷太太……” 一直靠轮椅行动的人,正笔挺地站在门口,一身青白睡袍,满头银丝披散着,脸比睡袍和白发还白,仅有灯光为她镀上一轮暖色。 柯灵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大半夜上楼的行为,或许实话实话的好,她是被音乐声吸引过来的,可她为什么光着脚……雷太太先开了口。 声线比以往略高,略细,显得年轻也多了威严,混浊的玻璃体射出幽光,像个——魂灵。 “进来吧,孩子。” 柯灵就像中邪般跟进去,本来她也好奇。 门内是宽敞的套间,厅里只亮着一盏壁灯,灯下的多功能留声机非常显眼,她猜刚刚的音乐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留声机旁边停着一辆轮椅,雷太太看上去倒是一点儿不尴尬。 “别傻站着,过来坐吧。” 柯灵朝雷太太对面的沙发走过去,被她叫住:“坐这儿。” 坐就坐,她坐到老太太身边,腿与腿之间大概一拳之隔,猜测她的动机,为什么明明能行走却一直坐轮椅,为什么大半夜一个人到二楼听音乐,为什么要和她坐这么近,要和她促膝谈心吗? 这不可能。 通过不多的几次接触,柯灵认为雷太太是个比她还自我的人,喜怒哀乐从不受外界干扰,仿佛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岁月并没洗去她的纯真烂漫,这种性格,不是未经风雨,就是劫后余生,这样一个大家庭,可能没有风雨吗? 柯灵盯着茶几上的 CD 封套,因为眼睛没地方放,以静制静,雷太太不说话她绝不吱声。 当手被一支枯藤缠上,柯灵还是忍不住“呃”了一声,五月的最后一天,夜风都是暖的,雷太太的手却像块冰。 “您冷吗?”柯灵问她。 雷太太没理这话,眼睛也落在那张封套上,说出的话让她满头雾水。 “别以为我不知道雷四出去干嘛,丢下刚满月的孩子一走了之,你怎么有脸回来?”那块冰突然挪到她的脖子,声音变得高而尖锐:“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害得他们还不够吗?” 这是梦吧。 不然这一切难以解释,还是说,她的身世秘密要揭开了,她是豪门儿媳,但失忆了,不对,她 22 岁,不可能有一个那么大的儿子,那她就是豪门弃女,被设计了,也或许……没有时间异想天开,那双手扼住她的脖子,雷太太的脸凑过来,眼珠因情绪激动暴凸,眼白满是红血丝。 “宁宁,我们雷家哪里对不起你?你有没有一点儿良心……” 她声调苦楚,手有蛮力,红血丝化成水溢出眼眶,遍布苍白的脸颊。 这一定是梦,但就算是梦柯灵也不会束手就擒,掰住那把枯枝,略微使力,咔哒~ 惨叫盖住门声。 (十八) 柯灵搓着手指站在那儿,脚趾紧抠地毯,静静看着雷竟为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检查手腕,在时断时续的痛呼中扣住腕骨,拇指抵压,指节发力,咔巴一声脆响,错骨归位。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叫声戛然而止,柯灵只听到自己冗钝沉缓的呼吸,他真的只是一个体面的商人吗? “下楼去拿点儿冰块上来。” 雷竟拉过一个角几,垫上一个靠垫,将那只刚复位的手放到靠垫上面与肩膀保持平行。 而后才脱掉外套,解开袖口挽起袖子,将视线转到一旁的惹祸精身上。 “别吵醒其他人。”声调和表情同样浅淡。 柯灵精神处于恍惚状态,光脚下楼在一个冰柜里找到几层冰盒和一个大玻璃碗,她往玻璃碗里倒两盒冰块,又去卫生间拿出一条新毛巾。 再回到楼上时,雷竟正给雷太太的手腕喷药,没给她正眼,只瞄一眼她手里的毛巾。 柯灵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想她,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念头,但她对自己的行为不后悔,总不能眼睁睁被老太太掐死,尽管以她的缚鸡之力不见得能掐死她,可老太太像被夺舍了一样,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呢。 柯灵拿着毛巾和冰碗走过去,雷竟伸手接,他的手指干净修长,让她想起嘴唇上的触感,这痒从嘴蔓延至心顺着指尖渗出来,冰块哗啦啦滚向地毯,还有几块砸在她脚面。 雷竟收回手,看她手忙脚乱哈腰拣冰块,长 T 恤领口开阔,两团圆润饱满的雪球晃来晃去。 “算了。” “等我再去拿新的上来。” 她把地毯上的冰块一一拣回碗里,雷竟脚边还有一块漏网之鱼,她俯下身体去够那块冰,领口内春光乍泄,连内裤都没穿。 因为有前科,雷竟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的。 索性靠进沙发,静静看着她演。 但柯灵不是故意,她已经认定空手而归,没找到平安绳也没见到雷竟和天幸,他的突然出现对此刻的她来说,惊吓大于惊喜。 再拿冰块回来时,雷太太已经靠着沙发睡过去,雷竟给母亲用了镇静剂,柯灵在茶几上的急救箱旁边看到一个注射器,CD 封套被箱子压住一半。 她坐进对面沙发,手无意识地拽出封套,看雷竟给母亲冷敷,他一手扶住用毛巾包住的冰块,另一只手虚握成拳搭在腿上,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赶她走,她就安静坐在那儿看,没有人说话,只有深深浅浅时轻时重的呼吸在空气中交融。 这静谧让柯灵产生温馨的错觉,雷竟什么都没问她,可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又舍不得打破这安宁的气氛,而且,她突然对“宁”字感到敏感。 她看到封套上的手写字体——雪宁的第一张专辑,封口还露出照片的一角。 心情莫名紧张,有一种即将窥视到秘密的兴奋。 咳…… 一声咳嗽打破短暂的宁静,柯灵抬起眼睛,雷太太眉头皱着表情痛苦,睡得极不安稳,要不是打了镇静剂估计早就醒了。 柯灵调开视线,发现雷竟在打量她,情绪莫测但很专注。 “宁宁是谁?”这专注再次让她放松警惕,直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你怎么会在这儿?”还卸了主人家的腕骨。 雷竟视线落在她手中的 CD 套上。 “我听到音乐声。” 柯灵一五一十说了。 她被钢琴声吸引到楼上,雷太太叫她“宁宁”,还情绪激动地掐她脖子,她不得已才反抗。 “很抱歉把雷太太的手捏脱臼,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伤到她的。”即使他不回来,她也会给她复位。 “有数?” 雷竟挑起眉尾,能一本正经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不是装傻就是真傻。 “多次抢攻,使用禁止技术,赛后殴打对手被永久禁赛,这就是你的有数?” “你调查我?”调查她说明对她感兴趣,至少不是无动于衷,柯灵没理由不这么想,雷竟看似不冷不热,却从未真正为难过她,相反,还总是替她解围。 毫无温度的声音,打破她的自我陶醉:“下去睡吧。今晚的事儿当没发生,别让第叁个人知道。” “为什么?” “你别管。” “那你告诉我宁宁是谁?”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雷竟将熟睡中的雷太太抱进轮椅,他要趁着父亲没醒将母亲送回去,她肯定又给父亲下药了。 “我是在和你商量。”一旦心里有数,她的无赖劲儿就上来了。 “出去。” “那换个条件也行,你让我捏一下。”她也学起曲线救国,以前都是直接救的。 “你脑子里成天都想些什么?”雷竟对她的伎俩心知肚明,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 “别人也想,她们只是不说。”柯灵索性无赖到底:“要么告诉我宁宁是谁,要么和我……,反正……” “没追究你故意伤害,你有什么资格“反正”?” “那你追究吧,然后再告诉我宁宁是谁……” 无赖有时很有效,她看到他嘴角动了,但不会再误认成天使的微笑。 雷竟将轮椅推到门口,上下打量她,容貌身材放哪儿都是顶配,至少在男人眼里如此,有点儿惋惜。 “你就没点儿人生目标吗?” 柯灵沉默住。 说起来很矛盾,她喜欢赢的感觉,不惜犯规也要赢,但她没有固定的长远的值得探讨的人生目标,她只是想赢而已,赢什么倒无所谓。 现阶段目标,就是想上他,他又不给上。 (十九) 端午节,柯灵直飞伊斯坦布尔。 当日航班供应粽子和雄黄酒,还准备了精致的香包礼盒,全体乘客和空乘组人人有份。 礼盒里包含艾草香包、龙舟丝巾和一根五彩线,柯灵挑起那根特殊定制的五彩丝线,上面挂着一粒K金小粽子,又想起她丢的那根。 “你猜刚刚那女的是谁?”汪娉娉从头等舱小步跑过来,手指捏着一张便笺大小的纸片。 “哪个女的?” “就第一批登机的那个戴帽子的,穿米灰套裙的,特有气质的。”汪娉娉兴奋得有点儿语无伦次。 “谁?” 柯灵嘴上这么问,脑子里装的是菱菁山庄,那天早上和以往一样平常,依旧只有她和雷天宇程思彤叁个人,没见雷竟,也没人提到他回来的事儿,夜里的一切仿佛是她的臆想。 她问雷天宇天幸去哪了,得到的回答是四叔带他出门过六一,这个理由太牵强,明显又是一个被介意的问题。 “cheryl song,英国爱乐乐团的女钢琴师,中国人哦,那天晚上的压轴演出就是她弹的,一个很有魅力又很温柔的女人。 ” 柯灵瞥一眼汪娉娉手里的签名,龙飞凤舞的英文字母,看不出来啥。 “……弹的拉赫玛尼诺夫交响曲?” 一个奇怪的想法冒出来,她希望是她瞎想。 “那天你去了?”不是说不去吗,可惜了那张票,被她转赠给一个看着顺眼的路人。 CD封套上的字,拉赫玛尼诺夫交响曲,恰好是演出那晚雷竟没回山庄,还有雷太太的反常……看似一团乱麻,却是连在一起的。 与她有什么关系?雷天宇这样说过,雷竟也这样说了,既然没关系,就影响不了她,那她还是会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感谢乘坐天翼航空,祝您旅途愉快。” 航班在伊斯坦布尔新机场降落时,柯灵终于看到那位女士的正脸,她没猜错,就是那天在医院大厅喊雷竟“老四”,中文名字大概叫雪宁的女人。 女人也看到柯灵的脸,面部表情明显迟疑,柯灵有一张见过就不会被轻易忘记的脸。 “我们是不是见过?在中心医院。” “对,您叫雪宁?”柯灵开门见山,没时间兜圈子,后面还有乘客等着出舱。 女人的表情给出肯定答案,柯灵轻松又沉重,为什么呢?她不想和这个雪宁扯上关系,生怕自己是那个“宁宁”,虽然她浑浑噩噩,也不想拥有一段未知的过去。 可她会是天幸的妈妈吗?她一个人来伊斯坦布尔做什么,会和雷竟有关吗? 后面的乘客已经在说“借过”,柯灵只能同她就此别过。 可这样那样的疑问在她脑子里越繁殖越多,像失误的病毒培养皿沉积出顽固的谵妄结晶——这女人与雷竟是什么关系?天幸该不是他俩的孩子吧! 那可就完蛋了。 她喜欢天幸,但无法接受他是雷竟的孩子,诚然她只是看上雷竟的身体,但她不想和天幸的爸扯上关系,要是将来让天幸知道她玩弄他爸,那她和天幸的关系就不纯粹了。 她还怎么面对天幸? 话又说回来,将来她在哪儿还不好说,不见得能和天幸碰面。 看,只要意愿足够强烈,总是能找出合适的理由来,实在不行,还有“天意”。 回程时,她在第一批登机乘客中看到雷竟和天幸。 即使抱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也没影响他独自耀眼,和初次见到时一样,体面挺括,气度不凡,引爆曾被她误当成愤怒的哑弹,心被炸得乱七八糟。 他既然“不认识”她,她也没必要装熟,任其他同事去卸他怀里的孩子,被他谢过但婉拒。 天幸趴在叔叔肩上睡着了,脸色青灰得不正常,柯灵按捺住好奇心,她负责经济舱,没有去头等舱晃荡的理由,只能利用每个间歇时间去头等舱的卫生间外转悠。 一切概率都准不过别有用心,终于被她逮住前来如厕的男人。 “天幸怎么了?”她像个幽灵从阴影里冒出来,横在卫生间门口。 雷竟并不惊讶,就像和她约好似的。 “睡着了。” 明摆着,他就是介意她问,对,与她无关,那就问个与她有关的。 雷竟要上厕所,示意她躲开,门锁开关被她靠在身后。 “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进。” 雷竟掉头就走,飞机上不止这一个卫生间,被她手疾眼快拽住,拽的领带。 “你是不是天幸的爸爸?” “松手。” “说了才松。” 雷竟不和她废话,抬手把住领带上的爪子,柯灵意识不妙,他要卸她腕骨,替他妈报仇。 她一边旋转腕关节卸力,另一只手捏住那根早已胀满生物体液的肉体发射器,声音很低但充满恶意:“你敢卸我就敢捏。” 她赌他奈何不了她,她也舍不得真捏,有脚步声从他身后传过来,秒松领带改解门锁,她握住那根威风凛凛的“把手”将男人揪进卫生间。 雷竟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你先把手松了。” “你还没回答我。” 难缠得让人恼火,顶着这样一张脸,本可以用眼泪得到更多,却非要用拳头制造麻烦,反常规特质常会勾起伪秩序洁癖者的解剖欲,哪怕被一再冒犯,但绝不包括在膀胱胀满蓄势待发的紧要关口。 “消停点儿吧,我对你没感觉。”不能再任由她登鼻子上脸。 “你说了不算。” 这根本打击不到她,魔爪又挤挤邦硬的人肉把手,回弹迅猛,像水泵给压,雷竟的汗顺着整洁漂亮的鬓角淌下来。 “有什么问题,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沉缓,嘶哑,换个场景就成暧昧的气流从齿缝间挤出来。 “哦哦——”柯灵才意识到她的行为无异于截洪堵漏,一不小心就可能引发内涝,极不情愿地松开手:“你尿吧。” 门外有人等着,她也不怕他跑了,他可比她要脸。 …… “你尿你的,又不是没看过。”摸都摸了。 …… 她不是装傻,也不是真傻,她是真疯。 (二十) 柯灵讨厌薄荷,基因自带那种。 当刺鼻的薄荷醇从鼻孔直击天灵盖,强烈的恶心和不适感让她睁开眼睛,可见,厌恶比喜欢更让人清醒。 乘务长的拇指正按在她人中上,她想甩开,后脖梗子酸麻,距离她倒下不过几分钟光景,她记得很清楚,着了老狐狸的道。 她只能说她低血糖,汪娉娉眼见她早上吃一大盘烧卖还有一大杯牛奶,吃这么多还低血糖也太冤了,也可能她食量大,那些东西对她来说算不上饭。 “雷总把你抱过来的,刚巧他去卫生间发现的。”汪娉娉悄悄和她说。 哼,装天使他最擅长。 还爱装斯文,还爱装君子,说好的动脑不动手,他哪个都没少动,越想越生气。 柯灵因“低血糖”在卫生间外意外晕倒,乘务长没再安排她继续执勤。她一个人留在机组休息区休息,一边调整自己,登机前口袋里装了几块黑巧克力,掏的时候意外掏出一根绳,正是她丢失的平安结。 是要提醒她可遇不可求吗? 前面说了,柯灵喜欢赢,雷竟胆敢不“杀”她灭口,这一掌迟早会加倍还他,但她也乐于得过且过,对雷竟的执念已经消耗她太多耐心,达不到目标就改变目标,又不是非他不可,她脸皮厚,可也有自尊,消停就消停。 飞机终于在云州机场降落,乘客出舱时柯灵特意别过头,消停给他看,但瞄了一眼他肩头的天幸,竟然还在睡着。 从他人视角,此女神情幽怨,郁郁寡欢,像个被侵犯者。 作息时间步入正轨,柯灵也终于下定决心,重拾她的一箱子玩具,雷天宇约她去菱菁山庄打扑克,说他奶奶经常念叨她,那也不去,他们一家子都是披着天使皮的恶魔胚。 她已经恢复飞行,单方面终止和雷天宇的口头协议,本来这个协议也是她接近雷竟的幌子,既然放弃目标,更没必要陪他演。 她的“天意”就是这样随心所欲。 每年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是天翼航空公司举行年中总结会议的日子,乘务组只能派出没排到班的机组人员出席。 会议地点定在天翼酒店总部的一号宴会厅,上午是各部门复盘总结和颁奖典礼,下午全员会餐。 在餐前抽奖环节,柯灵意外中了一个天翼酒店行政套房体验奖,可免费入住酒店最高级别套房体验48小时五星级服务,起始日期不限,被她转手给了汪娉娉,汪娉娉有闻彬,她只有一箱子玩具,玩具在哪儿不能玩。 憋了一上午的膀胱终于迎来大解放,一号宴会厅的卫生间也紧张上了,女士卫生间门口排起队来,柯灵没耐心排。 酒店每层楼靠窗位置都设水吧供应酒水咖啡,有沙发桌椅供客人休息聊天,也有一个很大的公用卫生间。 公用卫生间果然没什么人,柯灵解决完毕,低着头往外走,大理石地面有个什么东西,被棚顶网格灯照得发亮——是端午节那天航班赠送的K金小粽子,串在细细的绳上。 该绳用特殊工艺制作,遇水后会变成大红色,过了端午,也可做为饰物日常佩戴。 再往前几步,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收腰窄袖,婀娜多姿。 有种预感。 “嗨,你东西掉了。”柯灵叫住前面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女钢琴师,汪娉娉崇拜的cheryl song,雷太太口中的宁宁,被雷天宇介意,让雷竟回避,但与她无关的叫雪宁的女人。 柯灵拾起那根红绳,举着,等她自己过来取,结果那女人呆立在原地盯着她看,神情恍惚,该不是和雷太太互换芯子了吧。 柯灵被这念头吓得直摇头,她不怕人,就怕鬼,无形的东西最致命,她觉得她打不过鬼,但鬼要是能吃,她照吃不误。 算了,她几步走过去,递上红绳。 “是你掉的不?” 女人才如梦初醒,还是那么恬淡优雅,微笑着和她道谢:“谢谢你,你是天宇的女朋友吧?” “呃——你是天幸的妈妈吗?”她问她也问。 消停是消停了,但她还是好奇。 柯灵注意到,雪宁的手抖了,刚拿在手里的红绳又掉回地上。 “不好意思,我手指受伤了,你能帮我系上吗?”她右手的拇指,无名指和小指都缠着橡皮膏。 柯灵弯腰捡起那根绳,不言不语拉过她的左手,天气已经很热了,她仍穿着长袖上衣,袖口很窄,柯灵朝上捋了捋,没来得及系绳,被她狠命甩开,但柯灵已经看到了,枯瘦的手臂上遍布淤青和针眼,再看她的脸,恬淡早已崩解,正裂出一道秘密被发现的惊惶。 柯灵没有迟疑,伸手拽回那只手臂,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松手,拉扯间被一个低沉的男声喝住。 “你又在闹腾什么?” 话音刚落,她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扣住,旋即一拧,虎口钝痛,相比疼,柯灵气炸了,继上回在机舱卫生间打晕她,他竟然再次为别的女人对付她,不问青红皂白,先入为主认定是她在欺负别人。 它爸的,姐不伺候了。 “姓雷的,你才给我消停点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狠手辣的臭赖皮,自以为明察秋毫,实际上黑白不分,无情狂,睁眼瞎,下次见到我你趁早躲远点儿,再惹我把你脑袋揪下来炖臭豆腐,臭死你。” 还是不解气,扬起手里那根绳朝他脸上狠狠砸过去,被他张手抓住。 把死人再臭死一遍呗,雷竟第一次不合时宜地想笑。 柯灵没给自己机会看他笑,掉头就走,回头是狗。 雪宁迟疑着走到雷竟旁边,被柯灵惊到了,老四看似温和,心比谁都硬,从没人敢这么骂他,骂得还这么不符合逻辑,瞎子怎么能见到她。 “你误会了,她没欺负我,是我请她帮个忙……”她轻声解释,不想殃及无辜,何况还是天宇的女朋友。 “你刚刚怎么不说?” 语气不重,但并不让人感到轻松。 视线一直追着那道疾驰的身影,制服下的肩膀绷得僵硬,即使从后背也能看出倔强和执拗来。 (二十一)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柯灵正睡得天昏地暗,手机铃设置成振动模式,昨晚被她随手放在枕边的笔记本电脑上,电话一直打,它就一直在上面哒哒哒。 “打错了。”她不耐烦地掐断电话,也不管是谁。 今天休班,昨晚数了一宿羊,早上才睡着,睡觉最怕的是什么?夜尿,噩梦,电话骚扰,她全摊上了。 百叶窗被风吹得踢踢踏踏,阳光从缝隙间透进来,她拿起手机,10:58分,还有一堆未读的微信消息。 【你再不来,我就社死在这儿了。】 汪娉娉和闻彬正在天翼酒店大堂,柯灵给她的员工福利奖不能兑现……她尴尬得快要哭了。 柯灵睡意顿消,胡乱洗把脸,随便套件T恤带着对酒店主人的满腔恶意杀到天翼酒店,认定是酒店在故意刁难。 总台接待员又耐心对她解释一遍,该奖采用身份核验机制,需持本人工牌刷卡激活权益,此功能为系统设置,人为无法控制。 开会那天全体员工通过扫描工牌二维码完成签到,个人ID信息自动进入抽奖池,工牌即兑奖凭证。 接待员表达得清清楚楚,柯灵也听得明明白白,但她没带工牌过来,汪娉娉只顾着尴尬,也没和她说清楚。 柯灵决定再回去取趟工牌,不然等于送个空头人情,汪娉娉有点儿过意不去,和柯灵说要不算了。 怎么能算了,她让汪娉娉两人去二楼自助餐厅等,也忘了本可以她俩一起回去,免得她再多跑一趟。 缺觉,肚子饿,柯灵装着一肚子空气往出走,饿到幻听。 “姐姐——” 再来一声,天幸已经啪嗒啪嗒跑到她跟前,两条腿又有双拐的感觉,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看起来不那么协调。 “天幸,你怎么来了?”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雷天宇快步朝她走过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刚念叨你就见到了,天幸名字不是白叫的噢。” 天幸拉住她不撒手,距离上次在飞机上遇见已经过去两个来月,这孩子瘦了不少,手指细得像鸟爪。 “姐姐咱们一起吃饭吧。”他仰起头望着柯灵,脖颈拉出一道锋利的弧线,两侧青筋像细密的支流注入锁骨的深坑里。 “姐姐没时间,下次吧。”她盯着那两个大坑,真想用饭添满它,但她今天实在没有功夫和天幸吃饭。 “吃顿饭而已,何必那么计较,有什么事儿能紧急到影响你吃饭。”雷天宇猜柯灵在找借口推辞,以前对天幸的好都是装的。 一旦复飞,就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问题是他也没给人家搭桥,复飞走的是正常流程,与他有什么关系。 “还真有,除非你帮解决了。”万一他能解决,就省得她再跑一趟,任何机制都是人设定的,改不了是因为份量不够。 机制能改,但雷天宇的份量也不够。 不过不需要那么麻烦,他直接另开一套房,记他四叔名下,柯灵那个奖依然有效,兑不兑随她。 就这样,汪娉娉等的电梯还没到,就返回服务台领取房卡,在她眼里,柯灵和小雷总的关系就更加不言自明了。 “没词儿了吧?”雷天宇抄起胳膊看她,一点儿不避讳服务台后面的目光,他巴不得张扬得被别人看到,最好能传到他爸妈耳朵里,两口子最近又在给他安排相亲,他都开始拿天幸当借口了。 “我请你吧,吃什么你选,但不许挑贵的。”柯灵感激雷天宇帮她这个忙,谅他也不能坑她。 电梯门在三层打开,柯灵牵着天幸跟在雷天宇后面,一边寻思,雷天宇怎会有闲心带天幸出来吃饭,他四叔干嘛去了。 有服务员为他们推开一间包房的门,越过雷天宇的肩膀,柯灵看到那张被她主观拒绝却频繁去梦里“骚扰”她,可憎的,英俊的,充满男性气概的脸。他正襟危坐在桌子后面,一脸正色地和对面女人说话,女人的背影有点儿熟悉,是雪宁,她还在云州。 “进来啊,后悔了?嫌人多不想请?”雷天宇回身叫她,顺嘴开着玩笑。 “对。”柯灵赶忙错开视线,撒掉天幸的手,转身往电梯方向走,刚消停点儿,谁都别惹谁。 “柯小姐。” 雪宁几步跑到门口喊住她,声音里透着焦急,让人感觉诚意十足。 “上次的事儿对不起,是我没及时解释清楚引起误会,你原谅我好不好?” 要是来硬的就好办多了,可她这么温柔又这么通情达理,柯灵觉得不太好办。 “我没怪你。” “那你就留下来,不然就是在怪我。” 她真的太温柔太善良了,柯灵觉得她再坚持,就显得矫情和欲盖弥彰,不如大大方方吃一顿,顺便还能确认雪宁和天幸的关系,尽管答案已经很明显。 雷天宇一直等在门口,奇怪她俩什么时候有的交集,但无所谓,他们避讳的是天幸。 这是一张八人方桌,雷竟和雪宁面对面坐,柯灵和雷天宇坐到另外两边,天幸自然而然靠着柯灵坐下。 “天幸,去我对面坐。” 他对面,就是雪宁旁边。 天幸忸怩着不想去,偷偷扯住柯灵的T恤下摆。 “天幸?”男人降低声调,天幸抖了一下。 柯灵忍得住不看雷竟,但忍不住心理活动,看天幸的态度,他和雪宁不熟,很可能第一次正式见面,为增进感情,雷竟让天幸去他妈妈身边坐是很正常的举动,但柯灵对雷竟有了恶人滤镜,故意曲解他的动机,自动代入被针对的立场,说起话来阴阳怪气。 “天幸你快坐过去,和我坐一起多危险啊。” 多道视线同时射过来,柯灵坚持视而不见,只把目光垂向桌面,扫到雪宁的胳膊,她依旧穿着长袖,右手的橡皮膏已经没了,修长的手指紧压住桌布借以掩盖细微的颤动。 天幸极不情愿地蹭过去,柯灵这才抬起眼睛观察雪宁,她正偏头俯视天幸,眼神颇为复杂,饱含纠结,惋惜,矛盾,还有……渴望? 更确切的,一时半会儿品不出来。 一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男服务员走进来,手里托着一瓶起泡酒,问是否可以上菜,雷竟点头,雪宁让服务员再拿份菜单给柯灵。 “意大利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温和体贴,让人如沐春风,关于刚刚的紧绷感,柯灵怀疑是自己神经过敏。 服务员毕恭毕敬将菜单递给柯灵,摆出侧耳聆听的姿态,目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她身上,披头散发的一张素脸,最普通不过的白T恤,但就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柯灵手拿着菜单,没打开,直接问: “有臭豆腐吗?” “呃——” “没关系,逗你玩的。” “那有辣条吗?” “啊——” “也逗你玩的。” 逗谁玩啊,服务员瞠目结舌,酒店明令禁止员工同客人开任何形式的玩笑,杜绝轻浮,不得附和来自客人的调侃,尤其还是在老总眼皮底下,难不成是在考核他? 他受过严格的岗位培训,是连续三年的优秀员工,可此刻,顶着老总射过来的莫测视线,那些刻进肌肉记忆的程式化表情管理和非常规服务应对技巧突然卡壳。 雷天宇“呲——”地笑出来,一点儿正形没有。 身侧伸过来一只手,抽掉柯灵手上的菜单。 “按之前预订的多上一套。” 语气生硬,充满对轻佻行为的不耐烦。 “两套,怕我吃穷你吗?大不了我自己掏钱。” 胆敢不让她吃饱。 (二十二) 天幸吐了。 在被问到想过妈妈没有,他含着满嘴鸡油菌说“没有”的时候。 不知道是被问题刺激到,还是被鸡油菌噎的,吐得稀里哗啦,墨绿色的汁水溅到雪宁米白色的袖子上,她轻呼一声拿起拎包奔进房内卫生间。 柯灵挪到天幸旁边,单手帮他顺背,又拿餐巾给他擦嘴,他自己上衣倒是干净,都吐在裤腿和鞋子上。 另外两名男士淡定地坐在原位,仿佛见怪不怪,但雷竟投过去的眼神还是让雷天宇心里发虚。 “你又带他吃什么了?” “呵呵呵呵,”先来几声拖延性干笑,一面避重就轻:“既然和奶奶说带天幸出来玩,肯定得去玩,可以骗奶奶,但不能骗咱们天幸,既然玩,肯定得吃吃喝喝……” 柯灵好像知道天幸吃什么了,也终于明白雷竟对臭豆腐的抗拒,当初她曾认为他在把个人好恶(wu)强加于人,自己讨厌的东西,凭什么不许别人吃,在柯灵眼里,从来没有所谓的垃圾食品,觉得他吹毛求疵,而他一定会认为她只图口腹之欲,不惜为天幸做不良示范。 但她不想抬头确认他的态度,只是拿过一杯清水让天幸漱口,借以避开桌面上空的暗流涌动,吐出的漱口水被她随手接到一个空碗里。 雪宁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面色已恢复平常,袖子上面的污垢大略清理干净,残留些灰黄的斑点,面积不算大但足够刺眼。 天幸又要哕,柯灵赶忙拉着他去卫生间。 卫生间内飘荡着淡淡的薄荷味儿还有难以描述的腐臭酸腥,柯灵忍住退出去的冲动,将天幸领到马桶边。 “还有吗?有就吐出来。” 天幸干哕几声,难受得眼泪汪汪:“吐不出来。” 柯灵蹲下,一只手扶住天幸肩膀,一只手帮他擦脸,忍不住确认:“你每次吃完臭豆腐都会吐吗?” 天幸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吃?” “因为好吃。” …… 没什么可指责的,和她一样没记性。 柯灵要给天幸洗脸,起身时看见他的裤脚和鞋子上面挂着乱七八糟的不明粘稠物,便顺手帮他脱掉鞋子和裤子,他里面穿着白色的四角内裤,这么热的天,脚上竟还套着厚厚的黑袜子,长度直达膝盖。 柯灵继续褪他的黑袜子,不理解雷家人对天幸的过度保护,常听人说小孩屁股叁把火,怕捂不怕冻…… 可当她捋下袜桩,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僵在那里。 向来看不惯对点儿小伤小痛就龇牙咧嘴的行为,天幸虽然年纪小,却从不娇气,这也是她喜欢天幸的一个重要原因,可眼前的两条小腿,权且称之为腿吧,其实更像两根被蚂蚁啃噬过朽木,新旧针孔挤在一起,淤血沉淀成一片片紫斑,脚踝周围的死细胞像干裂的树皮,一碰就会剥落。 柯灵见过比这严重的情况,她自己也受过更重的伤,但此刻,她的坏情绪遏制不住地从眼睛里奔涌出来。 “姐姐,你怎么了?” 天幸正在为自己的腿被人看到难为情,叔叔不许他露腿给别人看,尤其还是被姐姐看到,他以为柯灵被他的腿吓哭了。 也许是,被难看哭了。 柯灵用手背抹下眼睛,怒火浇灭难过,她强制压下已经升到头顶的那团火,咬着牙根问天幸:“你的腿是怎么弄的?” 姐姐从没对他这么凶过,天幸被柯灵的邪恶气息吓得哆嗦起来,柯灵用手稳住他筛糠的身子。 “天幸,你的腿是怎么弄的?疼吗?”她艰难地放缓语气,化不去眼神的凌厉。 “……现在不疼,我不知道,每次都是醒了才疼,但叔叔给我吃药以后就不疼了。” “每次?多少次?去哪儿?是坐飞机去吗?”她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在飞机上看到天幸那次,他当时脸色苍白,整个行程都在睡觉。“叔叔告诉过你为什么要扎针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扎针的?你……” 她问得又多又急,天幸一时消化不了,只捡记住的说:“坐直升机……” 直升机?雷天宇的确说过他四叔有架直升飞机,但他们上次乘的明明是天翼航空公司的客机,还是说每次去的地方不一样。 她又问天幸去的哪里,他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只说有海。 被一个巨大的疑团缠住,柯灵厘不清,怒火早已烧尽她本来就不多的理智和耐性。 脸也不给天幸洗了,连鞋也没给穿,扯着他冲出卫生间,雪宁不见了,房间内只有雷家叔侄两人,雷天宇正嬉皮笑脸地和雷竟解释什么,对柯灵的“粗鲁”不以为意。 “天幸的腿怎么回事儿?!” 劈头盖脸一嗓子,成功把雷天宇的笑脸冻住,紧接着又被天幸的小腿惊得化开。 雷竟就淡定得多,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坦然,无畏,面不改色,完全没有隐密被揭破的不自在。 柯灵狠狠地瞪他,他接着,不躲闪,僵持到底,还是柯灵沉不住气。 “又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对吗?” 他一眨不眨地迎视她,眼底蛰伏着两簇隐晦的火苗,传递出“知道还问?”的信号。 “知道个屁,那是孩子的腿吗?你是天幸的叔叔吗?满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背地里阴险卑鄙,心狠手辣,最龌蹉无耻的就是你这种大尾巴狼,少编什么为天幸好的借口,有本事你说个明白,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男人脸皮比她厚多了,就那么专注地看着她,看她的嘴开开合合,嘴角或许不易觉察地动了下,对她的指责无动于衷,不接受,也不反驳,只有柯灵一个人在那里骂得热闹,骂到最后把自己气得语无伦次,动口不如动手,她冲上去一把揪住雷竟的领口,对着那张可恨的脸扬起拳头—— “少装哑巴,你说不说?” “哎?你干嘛。”雷天宇一直在一边看着,搞不懂这是种什么状况,柯灵暴躁他见怪不怪,四叔竟对她的谩骂持放任态度,但打他四叔是极不明智的举动。 “姐姐,你别和叔叔打架。” 天幸也跟过来拽柯灵衣服,叔叔和姐姐,谁打赢他都不会开心。 柯灵的拳头没落下来,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她看到雷竟在笑,笑着问她:“你吃饱了?” 什么意思,让她“吃饱上路”? “你还想灭口不成?” 天宇和天幸正准备拉架,听到这个,突然没那么担心,感觉打不起来。 谁都没注意桌上那个盛着天幸漱口水的碗空了。 (二十三) 愤怒引起的肾上腺素激增,会导致短暂的解离性失忆,即断片儿。 柯灵不记得她是怎么走出酒店包间,又是怎样坐进出租车里,胸口起伏剧烈,脑袋胀得像过载的蒸汽锅炉,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她坐在车里喘得和风箱一样,司机有点儿担心,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柯灵屏住呼吸,徐徐吐出那口气,才说去锦绣公寓,断片儿也接上了。 那个魔鬼对她说:“你吃饱了?还说要自己掏饭钱。” 她赌气叫服务员过来算账,他竟然真让服务员收了! 她承认她草率,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可在那种情形下说要自己掏饭钱,任谁都知道是随口说的气话,她是要请雷天宇吃饭来着,又没说要和雷竟还有雪宁一起。 而且她说的是“大不了”,不是必须。 这个铁公鸡,钱串子,一家子算盘精,谁嫁到他家算倒了血霉。 它爸的,最可气的是,就这样把天幸的腿给错过去了。 一个男的不止打晕你,还算计你的钱,这样的人连做炮友都不合格,那东西再大也只能让人哕。 柯灵深受刺激,从欲求不满转为清心寡欲,曾经的守株待兔也变成避恐不及。 恰逢云州直飞伦敦希斯罗航线机组人员重组,柯灵第一时间申请航线改配顺利加入空乘组。 她终于想通了,雷竟是天幸亲叔叔,他要是真虐待天幸,天幸就不会拉偏架怕他叔叔吃亏,人家两叔侄的事儿,轮到她这个外人瞎操什么心,真是自讨没趣,越想越没劲。 既然他常去伊斯坦布尔,那她就换个航线飞,避开他,因为脸皮厚如她也觉得很没面子。 飞机清晨5点在希斯罗机场降落,48小时后才会返航。早餐时,乘务长提醒诸位要时刻保持最佳状态,本次航班全程隐形拍摄,优秀镜头将被选入天翼航空的宣传片。 大家嘻嘻哈哈,这个说不小心撇嘴了,那个说忍不住打呵欠怎么办,柯灵全没听进去,她突然想起这里是皇家爱乐乐团的所在地。 是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她就是想到了。 几个常帮人代购的同事去比斯特扫货,她和机组的人不熟,也不想催熟,一直睡到晚餐时间,别人休息时她又来了精神。 原则上不允许单人出行,但柯灵从不那么注重规则,大概快来姨妈了,激素波动令她身心燥热,有劲儿没地方使,查了地图,酒店附近有个奥斯特利公园,她想去跑几圈。 出电梯时,一个高个子男人和一个红头发女人正走进对面客梯,她觉得那个背影和雷竟很像,真是魔怔了。 第二天迎候乘客登机时,柯灵觉得魔怔的不是她,看着雷竟不声不响坐进经济舱,还是那副天生的专注模样,她却再也不会想入非非,怕被打,怕被骗钱。 航班在当地时间十二点准时起飞,刚好是午餐时段,机组厨房繁忙,柯灵没有机会吃零食补充能量,再说全程录着像,登机前同住一个房间的张佳婷给了她一小瓶功能饮料,她拧开喝了,心理上觉得有效,生理上效果更强。 她突然很想小便,一种病态的尿意在刺激膀胱,她敢保证,登机之后,除了这瓶100毫升的功能饮料,她没喝过任何东西,明摆着,被算计了。 她僵着脸继续为乘客分餐,手指死死抠住餐车边缘,膝盖因对抗尿意瑟瑟发抖,膀胱像被灌满沸水,每走一步都有溢出的可能。 她拼命给自己洗脑:这不是生理需求,只是药物操控的假象,你可以战胜它。没用的,身体从来都和大脑唱反调,盆腔肌肉剧烈痉挛,强烈的尿意排山倒海般涌来,她不顾一切丢下餐车奔向卫生间。 张佳婷及时过来补位,与柯灵的张皇失措相比,她仪态端庄,笑容亲切,举手投足极具职业素养,恰到好处地展现天翼航空“静水深流,润物无声”的服务美学。 张佳婷有恃无恐,众目睽睽之下,还有隐藏录像,谅柯灵也不敢把她怎样。早就看她那张脸不顺眼,仗着美貌勾搭小雷总,对谁都爱搭不理,真以为能嫁进雷家?人家不过玩玩而已。 柯灵才不会顾忌那么多,放完水就对着张佳婷冲过去,腿还没到,手臂被人攥住。 “你做什么?” 又是那个可恶的声音,总是问她做什么,总是向着别的女人。 “你管不着。” 她狠狠甩他,竟没甩开。 本来就对他成见深重,此时此刻旧恨新仇,柯灵恨不得捶死他,但膀胱不争气,尿意又来了。 她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越想越灰心,她是多么自以为是,曾经以为雷竟和她是一伙的,原来除了她,他和谁都是一伙的,合伙对付她。 兴味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连泄愤的心思都淡了。 敲门声打断她的自我检讨,起身时被镜子里的人吓一跳,头回见自己红眼圈,没想到还挺好看。 门外那个尿急的还在敲,她匆匆洗个手,管理好表情拉开门,突然对这张英俊的脸感到反胃,她垂着眼皮往外走,不是惺惺作态,真淡漠,被雷竟堵在门口。 她侧着身体硬往出挤,又被他一把推回卫生间,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合上。 场景有点儿熟悉,只不过换了方向。 柯灵觉得可笑,男人真是贱,贱死了。 她仰起脸,未消的红眼圈里盛满讥诮,雷竟毫不介意,目光沉甸甸地压在那两抹红上。 “有什么问题等下机再说。”他低下头,距离她的耳朵近些,语气不易觉察地随和起来。“你这样,就不是停飞那么简单了。” “有什么可说的?大不了我不干了。”柯灵真不想干了,没有任何工作值得她忍气吞声,被人陷害还不能动手,她一贯乖张,这么憋屈比死还难受。 嘴唇上黏到一根头发丝,她想呸出去,被两根手指摘掉。 她烦燥地别开头,不知道是利尿剂的连锁反应还是别的什么,心又开始不规则地跳上了。 那只手掰回她脸,强行与她对视,她就更烦燥了,想杀人。 “你少特么惹我。” 再次别开,又被再次掰回,她抬手打他,用脚踢他,咬牙切齿,眼神像刀。 而他的眼睛是销金化铁的熔炉,潜藏暗火,又是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涌起不清不楚的情绪。 柯灵被这冰火交织的矛盾感折磨得想哭,她心跳得厉害,唇瓣微微翕张,还想撒尿。 他那么深切地凝视她,眼底黑得像漩涡,一不留神就被吸进去了。 热气流拂过耳垂比话语更先抵达神经。 “你不是想上我吗?” (二十四) “你不是对我没感觉吗?” 她当然会耿耿于怀,艰难地移开目光,从铺满繁花的深渊里挣脱出来,落在他线条硬朗的脖子上,喉结是精雕细刻的禁果,明知有毒,也想尝尝。 作为一个免费的绝品级玩具未尝不可,也不能说免费,她花了近一个月工资的饭钱呢。 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柯灵偷偷咽下唾液,激增的多巴胺将尿意冲上顶峰,她甚至听到肚子里的水声,从“滴滴答答”涨成“咕咕噜噜”,蓄水量已达极限,她憋得眼圈发红,看起来脆弱无辜,造成楚楚动人的假象。 两条强劲有力的手臂将她圈进怀里,胸膛贴着胸膛,小腹上顶着一团火,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已抵达鼻尖,她看到那颗果实滚动了一下,又一下,喉咙莫名阻塞,当两道暗沉沉的光芒罩下来,柯灵感觉一阵眩晕。 “我说了又不算。”他声音压得更低,那里也胀得更硬。哎呀,可惜了,这种时刻本该激烈酣畅,却以另一种方式淋漓出来……男性器官造成的压迫感直抵中枢神经,传递出错误的排尿信号。 历史不是一次重演,而是无数次重演。 “你先出去。”逼尿肌急剧收缩,把人憋到窒息,几个字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来。 此时此刻,她也很想砍晕他,像上次他砍她那样,呃,来不及了。 “我湿了……” “……这么快?”低沉的声调里满是不可思议。 在柯灵有限的人生里,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尿裤子,严格来说,是尿裙子,航空公司统一配发的樱花粉制服裙。 一注水流不可遏止地渗透内裤纤维,顺着大腿根淌下来,一部分流进鞋帮,一部分滴在白色瓷砖上,画出一朵不对称的黄菊花。 大势已去,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雷竟感觉到了,慢慢扯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看到地面那汪水,诧异中掺了些趣味。 是在幸灾乐祸吗? 相比难为情,柯灵恼羞成怒,打一架吧,把他打成失忆,或者把她打成失忆。 但很快,被她找到更切实的还击方式。 “你也湿了。” 就在他两腿之间,浅灰色的西裤上,洇出两块鸡蛋大小明显深于布料的痕迹,严格来说,是尿迹。 他的淡定把她的幸灾乐祸衬得很没意思。 “还有吗?”这个变态竟然还在笑,看上去很愉悦,这根本不好笑。 “什么?” “尿。”他轻轻吐出一个字,热气穿透她的耳膜。 …… 柯灵扬起拳头,被他重新扯进怀里,清冽的气息覆盖下来,他的嘴唇意外柔软,力度却并不温和,柯灵的头更晕了,一股烧灼感从脚底蹿至胸口,她不能占下风的,但她没有机会反击,便被他重重咬了一口,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快到她以为自己在意淫,只留下切切地疼。 她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在他黑亮的眼底看到一张迷茫的脸,突然很生气,凭什么他说碰就让他碰,她想碰他时还得软硬兼施,虽然她渴望这种接触,但不能被动。 “把内裤脱了。” 啊?太变态了吧,得寸进尺,比她还性急。 她显得无动于衷。 “过会儿全洇到裙子上,不想出去了?” “你先出去。” “我也湿了。” 如果恰巧有人等在门外,会听到洗手间里的嗡嗡声,忽高忽低,那是烘干器反复运转的声音,随着时间推移,和缓的蜂鸣渐变得尖锐,热风开始断断续续,偶尔喷出一股闷烫气流,金属发出疲劳的呻吟,最终化成无望的叹息。 没有人会相信,在这狭小潮热的天地内,在长达20分钟的时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有发生任何不纯洁的关系,仅仅是烘干裤子而已。 当然,换个时间的话,就不见得了。 天翼航空05AUG2025 YZ801/802(LHR-TJN)次航班因监控系统硬件故障,全程影像记录损毁且不可恢复,航空公司对该航线机组人员进行岗位优化调整,经综合考评与航线需求,柯灵升为头等舱高级客舱乘务员,负责高端旅客服务及乘务组业务指导。 在柯灵看来,这是个安慰奖,她能指导什么业务,指导如何把人打得更惨吗? 只遗憾,张佳婷被辞退了。 柯灵悻悻地收起泻药,本来想塞她嘴里让她大小便失禁的,可惜了,辞退是公司的意见,她更愿意以牙还牙。 尿不失禁了,活跃的多巴胺又开始占山为王,胀满的不再是膀胱,而是无处释放的,任何虚拟器械都难以化解的蓬勃欲望。 她甩不掉脑子里的画面,在机舱卫生间里,男人的黑色内裤被烟灰色衬衫遮住半截,依稀可见腹沟紧实,相连两条大腿笔直修长,健康的蜜糖色,肌群致密,薄厚相宜恰到好处,膝盖骨轮廓清晰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汗毛下血管蜿蜒有力,泄露了身体主人对体脂的严苛管控。 柯灵曾经混迹运动群体,对肌肉的美有近于偏执的迷恋,在她眼里,这是两条常年保持健身习惯的好腿,蓄满随时爆发的破坏力。 这样的腹沟和腿,动作时会多么狂猛,她简直不敢设想。 …… 汪娉娉邀请柯灵参加闻彬的入职庆祝会,特意定在柯灵连休的日子。她们俩已不在同一航线,作息时间很难一致,但只要与汪娉娉照面,柯灵就会摘掉腕上的平安结,不想被汪娉娉猜出她是成人玩具的模特。 这次也没有忘记。 闻彬终于如愿收到皇家爱乐乐团的录用通知,一周后将前往伦敦,开启他梦寐以求的职业生涯。 除了柯灵,汪娉娉还叫了其他机组的几位同事,便利起见,聚会地点选在机场附近的天翼酒店旗舰店。 “午夜巡航”位于酒店最顶层,是一个航空主题的社交酒吧,从舷窗可俯瞰机场跑道的起降实况,另一边,与市中心地标建筑群遥遥相望。 驾驶舱型环形吧台和头等舱式卡座都与飞行元素有关,此外,还设四间可容纳十至二十人聚会的防噪包厢。 汪娉娉提前预订了一间十人包,到场的是十六人,勉强够用。 凑巧的是,也许是刻意安排,闻彬带来八个男的,汪娉娉这头全是女的,八男八女坐一块儿,搞得跟联谊似的。 柯灵朋友不多,对意愿之外的社交缺乏热情,任何形式的聚会在她这里都是吃吃喝喝。 她还不够含蓄,从不掩饰她的生理需求,但缺乏浪漫细胞,如果擦不出生理性火花,和她碰杯,就等于和她拼酒量,几个充满艺术细胞的小伙子喝得眼白泛红,舌头打结,她却越喝越明艳,被酒精催化出一股让人心痒的娇媚来,但再也没人敢惹她。 柯灵其实喝高了,她只是不想输,膀胱容量早已告急,眼神逐渐飘忽,包厢卫生间被呕吐大军占领,她开门去卡座区的卫生间,对面包厢的门同一时间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真是见鬼了。 (二十五) 真是见鬼了。 从他身后又跟出个女人,一个红头发的外国女人,嘴唇涂得比头发还红,嘴角噙着笑,和他嘴的弧度一样,半开的门里光线昏暗,都是成年人,根本不需要联想空间。 柯灵别开头,直接走过去,她才不当什么渔夫,钓什么臭鱼烂虾。 “……说定了噢,你可要说话算话。” 她疾步快走,也没错过女人薄醉的英伦腔。 说话算话个屁! 柯灵坐在马桶上忿忿不平,刚刚雷竟看她的眼神很冷静,一点儿意外的惊喜或惊吓都没有,也不装深情款款了。 怀疑他那天就是为了阻止她出去打架,才不惜色诱她,是单纯为她好吗?恐怕是为维护航空公司的声誉吧。 刚刚他还对那女的笑,说不定正要去滚床单,寡廉鲜耻,太气人了。 她胡乱扯着厕纸,撕得满地都是。 区区一个玩具,还是一个她不打算要的东西,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脑子里的水和身体里的水都放出去,人清醒多了,拍掉腿上的纸屑出了隔间。 她对着镜子洗手,黑眼珠被酒浸得湿漉漉的,眼神迷离,嘴唇红润得恨不得咬自己一口,这么好看的脸他竟然视而不见,不止瞎,还审美无能。 一个看起来很文雅的女人走进来,柯灵结束自我欣赏,抽张纸巾擦手,烘干器会让她想起他内裤下的腹沟和腿。 出了卫生间,听到隔间里有人抱怨:“谁呀,弄得到处都是,真没素质!” 她忘记收地上的碎纸了。 没素质的她想回去睡觉,虽然她明天不飞。 聚会还没有散场的意思,汪娉娉让柯灵等她一起,明天她出班,今晚要回公寓住。 柯灵说在吧台等她,包厢里空气复杂,烟味儿,酒味儿,甜腻味儿,让她感到不适。 酒保自来熟,正和两个外国人聊天,又转过来问她在飞哪条线,怎么很久没见她。 柯灵用很没素质的眼神瞟他,鉴定完毕,不是她的菜。 酒保说在值机大厅见过她,两人还说过话。 “我看过你的工牌,你叫柯灵,我叫陈均亚。” 行吧,柯灵没心情回放他俩的见面场景,问他有什么吃的,在包厢一直空腹喝酒,水饱刚刚放出去,现在很饿。 “你想吃什么?” “有臭豆腐没有?”他越不喜欢她越要吃。 “……你可以试试blue cheese,等同高替。” 蓝纹奶酪,听过没吃过。 “来点儿试试,再随便给我搭配个主食。” 陈均亚转身给她配餐去了,柯灵支着下巴发呆——两人进展到哪步了,红头发是伦敦天翼酒店电梯里的那个背影吗?是老相识吗?他们会滚床单吗?你真的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吃奶酪就没人敢吻了。”一句跑调的中国话飘过来。 “反正也没人吻我。” “如果需要,我非常乐意效劳。” 柯灵眼神撇过去,因为沾了酒,就成了媚眼儿。 在吧台的弧形转角,坐着两个衣冠楚楚的老外,一黑一白,刚刚那话不知从谁嘴里吐出来的。 白的不丑,黑的很壮,但都不是她的菜。 她不挑食,但挑人。 她今天深受刺激,有点儿大彻大悟的意思,充满慈悲心肠,对嘴贱的容忍度极高,但仅限于嘴贱,手贱她可管不了。 陈均亚给她端来一碟切好的奶酪丁和一个酒吧自制招牌汉堡,黑麦面包坯夹的洋葱烤蒜烟熏火腿,搭配蓝纹奶酪,味道待想象。 “酒是我请你的。”还给她倒杯波特酒。 那头吹个口哨,柯灵叉块软塌塌的奶酪,概因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她对这“臭名远扬”的气味接受度挺高的,比薄荷好闻多了。 “你吃的话,我不介意(接吻)。”肩膀突然搭过来一只手,柯灵把奶酪送进嘴里,口感丝滑细腻,像冰淇淋,就是辣嗓子。 她又吃一口,和臭豆腐完全是两码事儿,闻着臭,吃着更臭,满嘴恶臭。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真不介意?”她扭头看看谁在吹牛,要是谁敢用这样一张嘴亲她,她一定给他做个口腔肛门重组手术。 金发蓝眼的白人好像被她这句话鼓舞了,他侧过身体对着她,肩膀上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摩挲起来。 柯灵盯住他,眼仁黑中带瘆,顺手将那碟奶酪丁全部倒进嘴里,细腻质感入口即化,但她只含不咽,腮帮子很快撑得鼔起来,陈均亚想提醒她,这位凯文先生是酒店的新晋VIP客户,也是酒吧常客,专爱撩东方女孩,别被他骗了。 没来得及张口,就见柯灵突然扳住凯文的脸亲上去,把人亲得嗷嗷叫,最后又狠狠扇他一巴掌,边唾边骂:“奶酪都没你嘴臭。” 黑人是凯文的保镖,发觉苗头不对,过来揪柯灵胳膊,被她反手拿住,拇指紧扣曲池穴,旋腕外翻,轻描淡写的两下。 “啊——”臂筋一麻,挺大的块头失声叫出来。 马利克不肯相信,随便就被一个小丫头反制,甩甩手臂,用另一只手拿她,膝盖突然一软,两条腿跪在地上。 柯灵不可能给他站起来的机会,这么大块头,足有250斤,压也给她压瘪了,一脚踹下去,人骑了上去。 还是打架最快乐,什么鱼啊虾的,全都滚蛋。 她骑在他身上连打带骂,骂得都是与人家无关的东西,但她体重太轻,压不住200多斤的活物,腿也使不上力,想薅头发,马利克是个秃子…… 卡座区人不多,都过来看热闹,场面一时难以掌控,陈均亚赶紧打电话联系安保人员。 柯灵越打越兴奋,魔爪就要碰到男人的命根子,被人从后背掐住两腋,把她整个人腾空拎起来。 柯灵反应极快,腰腹猛地打挺,双腿高抬,脚尖勾住身后的肩膀,借力一翻,整个人骑上肩头,双腿夹紧脖子,还墩了一下,就要薅头发—— “你敢?” (二十六) 她敢。 得知下面的是谁,她更想薅了,给他薅成秃子,看他还乱搞色诱那一套。 “你能不能正常点儿?”下面的声调压抑,低得只有她能听到。 你才能不能正常点儿,她还想这么问他呢,又觉得杀伤力不够。 “我乐意,你少管。”这句貌似也没有多少杀伤力,但胜在声高,不知哪位看高兴了,还给鼓了个掌。 马利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也站在最外圈看热闹,只留下凯文一个人趴在吧台边哭边吐,十二指肠都要哕出来。 两只手把柯灵的脚踝扣住,她低头打量起腿间的颅顶,头发浓密亮泽,发丝充满柔韧的生命力,正调皮地挠她手心,一定很好薅。 就像听到她阴暗的心理活动,脚上的手松开了,伸向头顶抓住那两只作乱的黑手。 安保队长领着队员赶过来,出电梯就看到一个女的骑在谁头上耍酒疯,隔着围观的人也看不太清,近前一看,这不是雷总吗? 陈均亚彻底迷糊了,他没听错吧,薅老总头发还不许人家管,他刚刚白送她一杯酒,性质等同助纣为虐,该不会被株连吧。 几个安保抠紧手里的橡胶棍子,满脸困惑,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把人疏散了。”雷竟扫一眼四周,给出明确指示。 实际上,当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客人就已经陆续回自己的卡座去了,一个年轻女人持靓耍酒疯而已,得逞了,到底把男朋友也许是金主折腾过来,漂亮是真漂亮,可这么泼辣,一般人也真吃不消。 马利克这才想起去安抚凯文,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松腿,你下来。” 脖子上的腿越夹越紧,温热的小肉丘抵着后脖颈,有淡淡奶腥味儿钻入鼻孔,雷竟知道那是什么,被她焐得脖子和心口都渗出汗来,还不敢硬掰,怕她摔下去。 “就不松,你管不着。” 折腾半天,酒劲儿又上来了,她有点儿想吐,手腕上的擎制突然卸开,她早失去薅头发的念头。 嘶——膝盖骨钻心地疼,一阵天旋地转,稀里糊涂被放到地上。 她脚跟发软,差点儿没跪下,又被两只手提起来撑住。 “自己走。” “走不了,被你捏瘸了。” 她讹上他,整个身体挂在他两只手上,笃定他不会松手,一点儿后手没留,但他竟然松了,她就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duang地一声,听着都疼。 完了,真瘸了。 记账本上又多出一笔。 雷竟没料到她没留后手,这声音不是装的,蹲下来扶她,被她狠命甩开,视线低垂,眉心绞紧待燃的引信。 他无暇顾及这些,一只手伸到她腋下把住上半身,一只手兜住膝弯,直接将人从地上捞起来。 “滚!” 柯灵乱蹬着两条腿,也不管疼不疼,掐他胳膊,飙升的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炸开,一股怒火直冲脑门,烧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就是她的仇人。 挣不脱,她就歪头咬他肩膀,衬衫下的叁角肌又弹又硬,她张大嘴巴,狠狠咬上去,五官撑得狰狞。 雷竟任她在那儿折腾,抱起人往外走,安保队长很有眼力见,给他引路,还帮他按开电梯。 “一层。” “好的,雷总,您慢走。”队长一脸正色,心底全是yellow。 柯灵的牙齿一直紧咬着肩肉,腿也没消停,扑腾半天像是在和机器较劲,电梯门合上时,才从头顶传来一声“别闹了。” 语气淡淡的,没听出脾气。 “你管不着,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架,偷袭算什么能耐。”她松开酸疼的嘴,还有牙根,白衬衫洇出一圈鲜艳的红,像个禁止通行的路标。 她最热衷的不就是偷袭吗? 雷竟低下头,怀里的人满脸不忿,唇色嫣红,沾的是他的血。 口水留在衬衫上,他闻到一股臭奶酪味儿,眉头不自觉地攒起来,被柯灵发现,生出一种邪恶的快感。 但她的快感没能坚持多久,连半分钟都没有,一股强烈的恶心从胃里返上来,她觉得是他的血和奶酪的某些成分产生了化学反应,生理性反应根本控制不住,张嘴就吐出来。 吐到自己身上,也吐到他身上,他身上沾得更多,衬衫,裤子和鞋,无一幸免。 吐完头晕得厉害,她听到头顶在叹气——沉闷,迟缓,有点儿万念俱灰的意思,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某种不可控制不便言说的原因,电梯提前在第五层停下,一股刺鼻的气流从电梯间飘过走廊最后钻进一间行政保留套房。 柯灵闭着眼睛,难受得奄奄一息,这人有毒,比蓝纹奶酪厉害多了,一滴血就能把她搞吐。 还有更难受的,她已经吐得浑身乏力,小腹却腾起一团强劲的火焰,顺着内脏穿破喉咙直达眼窝,眼珠被烫得滴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不是因为疼,是来势汹猛的生理渴望,但心理上在排斥,只因他刚刚拉偏架,还摔她膝盖,从立场来说,他们正处于敌对状态,她再不肯屈从肉欲对灵魂的裹挟。 被这种矛盾撕扯得焦躁不安,柯灵又闹腾起来,脑袋乱蹭乱拱,把脸下的白衬衫涂成凌乱的浅黄色,布料早被她的胃蛋白液打透,紧贴着皮肤,精壮肌肉烫得她越来越热,连脚心都烧出汗来,鞋子被她一脚甩出去,在地毯上翻几个跟头,最终疲惫地躺在墙角。 她也被甩到床上,没人理她,她就一个人在大床上滚来滚去,分不清是泄愤还是泄火。 门声开合,裤管被人撸上膝盖,一股寒意袭来,激起一丝针扎似地疼,她不满意,抬腿就踹,被一把“铁钳”捉住死死按在床垫上。 眼皮突然沉得掀不开,但能感觉到整个膝盖被冷硬的冰块覆盖,尽管包着布也冰得不行,持续片刻,皮肉都快冻僵了,才换另一只膝盖继续敷,如此反复,记不清几个回合,火烧火燎的胀痛终于慢慢消退,只有蚂蚁爬似地痒一直痒到心上。 还想闹腾,腿软得不能动弹,眼皮再也揭不开,睡过去的瞬间,她才意识到,他可能给她打镇定剂了。 (二十七) 柯灵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深沉。 厚厚的帘幕将光和噪声都挡在外面,唯一的喧哗就是胃肠发出的求救信号,她饿了,饿极了。 昨晚没吃东西,仅有的高蛋白被她当成武器,战况惨烈,战绩一般。 手习惯性伸到枕边,倒真被她摸到手机,已经是中午了,还有几条未读消息。 【怎么不接电话,刚刚问酒保,说你先回去了?】 【家里没人,你回哪儿去了?】 【我上机了,下机再回复你。】 多数都是汪娉娉的留言,还有几条雷天宇的,她不稀得看。 柯灵从床上坐起来,睡前的一切她都记得,包括她骑在雷竟头上发疯,膝盖被他摔得生疼,她把他肩膀咬出血,吐他一身。 试着活动一下腿脚,已经不疼了,但余怒未消。 柯灵和别人动手就没输过,也许使过一些不那么体面的小手段,却总是输给他,情绪上,对他的胜负欲暂且超过生理上的欲望。 咕噜——,胃肠持续发出抗议,她光脚下床拉开窗帘,一束强光刺进来,酒店周围没有其他高层建筑遮挡,阳光从远处的金属冠顶折射回来,那是锦绣公寓的最顶层。 落地窗上映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她才发现身上穿着酒店浴袍,竟也踏踏实实穿了一整夜。 揪起前襟往里看,上身赤裸,下面只穿着内裤,身上有股淡淡的佛手柑味儿,与空气中的茶树油相融在一块,很飘渺。 也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她洗过澡,换了衣服,甚至连口腔卫生都处理了……问谁呢?她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床头的触屏电话突然响了,柯灵走过去点接听键,是客房服务,问她现在是否可以送餐,太可以了。 柯灵想在客房服务生过来之前换好衣服,才记起她的衣服脏了,而脏衣服也不见了,鞋子倒是整洁地摆在床脚。 敲门声力度适宜,银色餐车无声息地滑过地毯,一股食物的清香占有了空气,服务生慢慢展开白瓷餐盘:一碗燕麦南瓜粥,一碗小米海参粥,另有一盅柴鱼高汤炖嫩豆腐,一碟话梅小青瓜,两片碳烤法棍配牛油果酱,还有一份木瓜菠萝芒果组成的拼盘,蜂蜜柠檬茶正冒着怡人香气…… “柯小姐,请慢用,有其他需要可随时点RS键。” 柯灵最需要知道这些要不要她自己付钱,有了上次前车之鉴,她觉得雷竟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她表里如一,疯得坦荡,他可不一样,看着斯文,总是营造注重秩序的刻板人设,真疯起来防不胜防,让人措手不及。 “这个送餐服务包括在房费里面吗?”问题是房费她也没付,突然意识到这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她刚刚大略参观了一下,套房内有豪华客厅,全镜面洗澡间,独立厨房,还有一个智能办公区,她一个月工资够吗? 服务生笑容得体,明确告诉她行政套房是专为航空公司高层预留的休息区,所有服务和设施都是免费的。 柯灵这才放心,服务生又从餐车的把手上取下一个袋子,双手递给她。 “这是您的衣服,已经清洗过了。” 她一个人坐在客房里吃早餐规格的午餐,都是醒酒的和养胃的,吃得很不专心,被他搞出被害妄想。 旗舰酒店距锦绣公寓大概五公里的距离,柯灵将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打算换上自己衣服打道回府。 刚刚被洗澡间的镜子吓一跳,现在就淡定多了,慢慢褪下浴袍,无数个乳丰腰细的美人从不同角度盯着她,冷光下的胴体凹凸有致雪白诱人,是艺术家精心雕刻出的艺术品,想到雷竟也会在这里面洗澡照镜子嘘嘘,柯灵的手掌不自觉抚上高挺的乳房,由轻到重辗转揉捏,两粒粉樱桃在她的蹂躏下冒出头来,像两粒致命的弹药,能击中所有猎物,除了他。 在众目睽睽下完成一场欲念交织的旅程,无数张绯红的脸用黏满爱液的指尖划过镜面,留下放纵的证据。 雷竟天黑时回来,卫生间正亮着紫色的全息灭菌灯,隔着玻璃门看到镜子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雷四,你等着!!! 被镜子折射成千千万万句,晃得人脑仁疼。 …… 新一季空乘制服发下来,比以往多出两套,只不过一步裙都改成长裤,是天翼航空制服史上最保守的样式,有人调侃说是雷董夫人亲自操刀设计的。 柯灵无所谓,她的脸不需要任何外在的粉饰加持,却让她莫名想起那个丢在她腿间的男士手帕,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在她想入非非之前及时骂醒她:想做爱吗?骗钱砍脖子摔膝盖那种。 有一种现象叫什么来着,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频率错觉?或是确认偏误?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只要你对某个陌生人印象深刻,就会在短时间内频繁“偶遇”。 当然,对于擅长犯规的人来说,一旦产生主观意愿,又会人为制造出更多机会,使这种偶然变得更加密集。 柯灵一度如此,像被失心疯病毒入侵大脑,任由原始性冲动疯狂蚕食原本就不够牢固的防御机制,形同自我瓦解。 可是她后来又及时醒悟,尽管醒悟得不够坚定也不够彻底,但是这种现象依然存在,又该怎么说? 是天意,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