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序(姐弟)》 第一章初见 1990年4月,香港的空气湿得像没拧干的毛巾,黏在皮肤上,甩也甩不掉。 今天跑马,九龙城寨里的人比平常多了些。地下赌坊里闷得很,烟味、酒味、汗味混一块,光线昏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吹不散空气里那层油腻。 赌坊里坐着的都是地头熟面孔,大多是些不愿挪窝的老赌鬼。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们就随手赏几毛钱给小孩,让他们跑腿买烟、拎酒、送马票。孩子们也乐意,他们个头小、跑得快,左钻右拐地穿过人墙楼梯,一场赛下来,能赚个几块钱贴补家用。 陈安也是其中一个,他跑得快,话少,不惹事,偶尔还能多落下一两毛钱。 这会儿气氛有点不太一样。 社团坐馆来了,带了几个人,赌坊门口站了马仔,里面一圈人都安静了些。平时吵吵嚷嚷的老头子也收了声,桌上的筹码推得轻了,连咳嗽都压着。 还有个女孩,一起进来的。 站在坐馆身后,穿碎花裙,白得刺眼,像不小心走错地方的人。她不看人,也不看马,只盯着赌坊天花板上那盏闪个不停的灯。 陈安从人堆缝里挤出来,酒还没放下,目光先撞上了她。脚下没踩稳,被凳脚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把买回来的啤酒放下,拿过老头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票仔细收好。陈娟这两天又犯毒瘾,接不了客,今晚这点收入要顶一个星期。 刚收好钱,就有人扯住他衣角塞来一张新的:“去楼下买包好彩,快点。” 他把钱往裤兜一踹,又钻了出去。 再次回来,他忍不住又往那个女孩身上瞟了一眼。 她坐在椅子上,一条腿翘着,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电视。屏幕里是赛马转播,赔率在跳。她的眉梢微微扬着,嘴里嚼着泡泡糖,吹得慢,也懒,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不耐烦。 今晚赌坊得生意不错,陈安已经进进出出十几趟了。他算了算,只要陈娟不发疯,这些钱应该能挺个十天。 他走出赌场,打算趁市场还没收摊,去捡点便宜的蔬菜。这个点摊主都急着清货,常常半卖半送,能省不少。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人在说话。他抬头一看,是几个常在城寨里跟着大人屁股后面混的毛头小子,年纪不大,大概还在念中学,陈安认得他们,都是熟面孔。 “快看,大小姐居然来了。” 话音一落,原本蹲着聊天的几人都站了起来,朝赌坊里张望,有人还吹了声口哨。 “你怎么知道那是大小姐?” “那当然,晖哥带我去见过的。”那人语气里全是炫耀。 “真白,”有人舔了舔嘴角,“奶子摸起来不知道什么感觉。” “又圆又挺,包起来捅肯定很爽。” 几个人发出了心照不宣的淫笑。 陈安厌烦地走过他们。 那些人不知道上哪搞的假药,磕到脑浆都稀了。那女孩一看就不是他们能招惹的,意淫也不躲着点,声音大到说不定坐在门附近的人都能听到。 他不想惹事,低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陈娟以前在城寨里一间诊所做护士。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那赤脚医生相信她有学过,靠着偷偷观察别的护士,竟也真把那些工具操作得有模有样。 有时诊所病人多,她会把陈安带去,让他坐在门口的小木椅上玩别人扔掉的旧玩具。他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地观察来来去去的病人和陈娟应对不同人时的脸色变化,让他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 五岁那年冬天特别冷,陈娟一天下来手都冻红了,晚上还得回家洗衣做饭。她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搓衣服,头发贴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嘴里骂着诊所的老鬼,骂到一半又叹口气,说“你爸要是还在,就不会让我吃这个苦。” 说完看他一眼,拉过他非让他听自己怎么被人一眼相中、怎么被人带去澳门、怎么一起在酒店看海。 她每次说的故事都有出入,陈安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她编的。他只知道不听她讲她会发疯,听了她才会笑,才会抱着他说“你跟你爸长得一样,嘴硬心软”。 她给他起名“陈安”,说是“要你一辈子安安稳稳,不像我这样”。但让他过得最不安稳的,偏偏就是她。 后来陈娟丢了诊所的饭碗,还在某次卖淫时染上了毒瘾,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是醉醺醺疯癫癫的甩给他几张钱,有时她也温柔,说“再等等,你爸总有一天会回来带咱们出去。他去国外赚钱了,我信他”。 陈安听多了,也懒得反驳。 家里的钱越来越少,他七岁那年已经开始跑腿买烟、捡破烂,有时候还去鞋佬那里帮人擦鞋。他不觉得丢人,只是烦躁,只想活过今天再说。 有一次他提着一袋快餐回来,看到几天不见的陈娟突然回了家,把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哭着说:“他写信了!我明明昨天看到那封信了!” 那天半夜陈娟突然抽搐、翻白眼,陈安慌乱中翻出她藏毒品的地方,用手把她嘴巴撑开喂她,手被咬破也没松,最后她醒了,却骂他多管闲事。后来她骂累了,缩在地上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睡了过去。 他当晚在门口坐了一夜。 第二章不跑 陈安睁开眼时,天还没亮,不过天亮了也没什么区别,光线永远照不透这里。 他蜷在窄窄的床板上,墙角漏水,一只蟑螂慢慢爬过他鞋边,他面无表情地抬脚碾了下去。远处传来一阵飞机低沉的轰鸣,天棚跟着轻轻一震,他习惯了,也不觉得吵。 今天要去麻将馆打杂,帮忙洗牌、倒茶。 陈安今年就要九岁了。他没上过学,但是脑子好,跟着看了几天就学会了怎么打。他还会记牌,有人出老千,他也能看出来,偷偷告诉强叔。强叔抓到千佬,会给他几块钱茶水费。 他拎着一袋垃圾下楼,经过走廊那家赌档时,门虚掩着,能看见几个大人围在方桌边,烟雾弥漫,筹码堆得像小山。那个满脸横肉、绰号“肥根”的看门马仔朝他瞟了一眼,陈安没回头,脚步更快。 “阿安。”有人在身后喊他。 他回头,是住楼上的阿英姐,穿着洗得泛白的牛仔衣,手上拿着一袋红纸包着的钱。 “帮我送去炳叔那边,快点。” “收钱的吗?”他语气平静。 “收,照旧。” 他点点头,默默接过袋子。 炳叔是红星会管这一带的草鞋,整个城寨的地下生意都得看他眼色。陈安帮阿英姐送过几次钱,一来二去炳叔也记住了他的脸。他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但也知道,不挣钱就没饭吃。 炳叔的档口在横街尽头,牌匾早褪了色,门口坐着两个剃平头的男人,烟不离手,膝上放着报纸,里面夹着刀。 陈安低头走进去,把塑料袋放到柜台上。 “阿英姐的。” “放那儿。”守柜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 他点头,转身正要走。 “安仔。”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是炳叔。他一如既往地笑着,走出来,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一圈。 “小腿长了,鞋还是那双旧的?”他瞄了一眼陈安脚下那双干裂的胶拖,“替叔跑个腿,郑记发廊那栋四楼,送盒药,快去快回。” 柜台边另一个小弟靠着墙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 陈安站住,盯着那盒药,没有动。他不问里面是什么,也不问钱多少。 他对这类东西总有抵触。陈娟犯瘾时的样子他见得多了,一想起那副模样,胃里就翻。 他说:“我不跑这种东西。” 炳叔挑了挑眉,没说话。那是个考量人的表情。 “你不怕我不高兴?” 他不躲不闪:“你找别人吧。” 一旁有人“哼”了一声,但炳叔却笑出来。 这孩子的妈他知道,阿凤手底下的北姑之一,白话说得不顺,但样子不错,就是瘾太大,接完客的钱转头就来换粉。 “真有点意思。” 他走出来,亲手把那盒东西收回去,抽屉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丢到柜台上。 “行,今天就送个风。拿去,给自己买双新拖。” 陈安没动。 “拿吧。”炳叔说,“我说话不爱说两次。” 他这才慢慢走上前,把钱收好。 出了门,他在巷口停了会儿,手里那两张钱已经攥得发潮。他靠在墙边,低头看自己那双胶拖:边缘裂开,脚趾漏出半截,还有去年冬天冻伤的痕。 七岁到十一岁那几年,陈安像一只猫一样生活。不是那种在阳台上晒太阳、被人喂罐头的猫,是那种街角下水道缝里钻出来的,踩着湿报纸找垃圾吃的那种。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背着蛇皮袋出门,蹲在城寨外头的垃圾站铁栅边等开门。 别人是捡破烂,他是挑破烂——铜比铁好卖,有牌子的电器壳拆了还能找出几块残芯,最好的时候捡过一副镀金假牙,转手卖了二十块。那个价钱够买八斤陈米,吃上整整一个月。 不过这活抢手,来晚了就没得捡。有时刚到,就被大人喝骂赶走。 日头一出来,他就换地方干别的。他吃得少,几年下来,积了几百块的“小金库”。他藏得严,至今没被陈娟发现。要是被她找到了,下一秒就会变成粉。 每逢初一,陈安会拿零钱跑到报亭那边,装作看书,实则等老头打瞌睡。他从不整本拿,只抽个一两页,卷进袖子带走。次数多了,老头索性把压在最底下的旧刊都给他,说:“拿去吧,反正也没人买。” 陈安识的字不多,看不全懂,经常要翻那本捡来的《中华新字典》,一笔一划慢慢查。但他记忆力好,看过就能复述大意。字典里也有英语,他不会读,但能记住意思和拼法。有些字不认识,他就猜,用上下文推断,大多时候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最喜欢看的是《信报》。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生涩词句他并不懂,像“奇异期权”四个字,他查了很久都没弄明白,但他喜欢看那些数字,排得好像有逻辑,像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顺着走,也许能走出去。 这种报纸在这边不好卖,老头最常进的还是《东方日报》和《龙虎豹》。他有次在上面看过一篇讲失踪儿童的报道,从那以后记住了“拐卖”这个词,也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唯一的不同是:没人愿意拐他。 他很少笑,也从不哭。 有一回晚上,他拖着一包金属壳回家,在楼梯口被两个大孩子拦住。对方说是收“地头费”,一拳把他打在墙上。他没还手,只冷着脸盯着他们笑了一下,笑得让人发毛。第二天,那两个孩子的住处被人砸了,一整排玻璃碎得像下冰雹。这种事城寨天天有,根本没人管。 那样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某天夜里,陈娟吸毒过量昏死在家中。他去敲阿英姐的门,连夜把人送到诊所,才捡回条命。诊所的人说,再赊,就不治。 他一个人走回家,在路边坐了很久。 那晚的天没星星,宵夜档收得早,连楼道口都没半个人影。他看见墙上贴着张“少年培训会”的公告,是哪个慈善机构搞的,想“净化九龙儿童的心灵”,会教画画、朗诵、认字。 他盯着那张纸很久,最后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水沟里。 画画认字救不了他妈。也救不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去找了炳叔。 第三章报数 入社那天,天很晴。 天台的水泥地晒得发烫,昨夜的雨水还积在裂缝里,蒸出咸腥的尿骚味。四周站着几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穿背心、吊脚裤,神情不一,有的桀骜,有的拘谨。 陈安穿得整齐,旧牛仔裤,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还算干净。 他没站在人堆里,只靠在水塔阴影下,像个误闯进来的孩子。 炳叔没来。是“阿来哥”接待的,一个瘦高男人,脸上几道老疤,嗓音像烟灰刮过铁皮。 “你就是那个‘安仔’?”阿来盯着他,“炳叔提过,说你干活不多嘴。” 陈安点点头。 “干嘛突然想通了?” “算过了。”他说,“不进来,命也不长。” “哧,”阿来笑了声,“这么老成?今年几岁了?” 陈安在心里算了一下,“十二。” 原来他已经活了十二年。没死,还不错。 阿来没再多问,递来一根香烟:“规矩是抽一口,表个态。你不抽也行,放耳朵后头。记住今天是几号,往后有了事,也好说你是哪天入的门。” 陈安没接烟。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截削短的铅笔芯,干净利落地在天台边的墙面刻下几个字: “九一零。” 刻完才想起,要等十一月过完生日,这十二岁才算数。 “够拽,”阿来咧嘴笑,“那这天就是你入社的日子。你暂挂外围,先跟着阿聪混,有事自己睁眼。别以为你聪明,社团里死得最多的,就是觉得自己最聪明的。” 陈安点头:“明白。” 第一次跟人收数,是跟着阿聪去的。 那天落雨,城寨巷口积了水,泥混着烟头漂在地上,一脚踩下去能溅半条裤腿。阿聪把外套披在肩上,手上晃着把铁尺,嘴里叼烟,走路一晃一晃。 铺子是间旧电器维修铺,铁闸没全拉起,门口的招牌还是上个年代的红底白字,字边斑驳露了铁。屋里摆着几台拆了一半的电视和风扇,一股潮湿电焦味扑面。老板是对年逾六旬的夫妻,手脚麻利但脸上刻满了风霜,一看就没多少积蓄。 阿聪让陈安跟在身后,吩咐道:“到了就先报数,三零零。” 所谓“三零零”,就是每月三百块保护费。客人走了,阿聪从阴影里走出来,拍了拍柜台:“阿伯,今日生意不错啊。” 陈安跟着上前,低声开口:“三零零。” 老板转身从抽屉里拿钱。那双手有些抖,像刚泡过热水,指节泛红,拇指上的老茧裂了一道口子。老板娘站在一旁,低头没说话,嘴角往下耷着。 阿聪回头看了眼陈安:“接钱,数好。” 陈安上前,双手接过钞票。纸币带着机油味,边角都起了毛边。他点完数,轻轻点了下头,把钱装进信封。 出门后,巷子里风一吹,他才慢慢松了口气。 阿聪在前头打电话,说着要去下一家。陈安站在原地,没急着跟上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抬头看了眼头上挂在楼角的招牌。 阿聪一路吹口哨,转进巷子时说:“以后这种小铺子,就你来跑,他们都懂规矩,动作干脆点,别一副跟人要饭的样。” 陈“嗯”了一声,没多说。 那包钱还在他兜里,不重,但不知怎么就让他总想抬头看看天。 今晚天很暗,没星星,也看不见天台。 第四章提点 时间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陈安最初只是跑腿、收数,后来开始跟人押货,从九龙湾的货仓出发,绕经观塘或油麻地,把箱子送到指定车上,不问内容也不问去处。 司机都是熟面孔,不说废话,只管点数开门。 有时货是电器,有时是药水,有一次打开看到整箱整箱的外国香烟。他什么都不说,拿着清单核对完就走。 熟了以后,连清单都不看,交接时只扫一眼对方的手。 有没有戒指、纹身、疤痕,再对照车牌,几十秒的事。 动作越来越熟,眼神越来越冷。别人夸他“醒目”,他点头说谢谢,心里却没什么起伏。 偶尔带着新进的小子,有人第一次干活就吐了,他拍拍对方肩膀:“吐完擦干净,别滴到货上。” 有天晚上押完货回来的路上,阿聪把外套甩在肩上,边走边说:“你知道现在茶楼那老板见到我,连话都不敢多讲吗?以前谁理我啊。现在好了,讲价都不敢讲,怕我不高兴。” 陈安听着,没回应,只是顺手把衬衣下摆往裤腰里掖了掖。 那动作细微,但让他显得更整齐一点。 他知道阿聪在说什么。 其实不止茶楼老板,很多人现在看到他,眼神也变了。 不敢笑,也不敢招惹,跟以前不一样了。 像走在街上也有人让路,买饭不排队,有人塞烟给他,他不抽,但都收着。 有那么一刻,他想过,也许这就是“权”。 不是打人那种拳头,是一种无声的力,能让人下意识后退,自动闭嘴。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种感觉。说了也没人懂。 可这念头一出来,他就习惯性地从脑子里抽离了半步,像旁观者般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在收钱、点货、递烟、倒酒。 那副样子让他觉得陌生,像别人的壳套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不厌恶这些事,也不排斥自己。 人只要不挡路、不多嘴,大部分事都能解决。 而只要站得够稳,就能少挨点打,少挨点饿。 偶尔他也会好奇,再往上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路灯下,影子细细长长,他一脚踩了上去,不声不响,继续往前走。 那段时间,社团接连几次交货都险些被警察查到。 炳叔叼着说,城寨太密了,风声乱,谁想做二五仔就自己掂量掂量。 为了避风头,炳叔把一批核心货转了线,走过去没人用的旧庙道。 地方偏,庙后是块荒地,转完货还能顺手把清单烧了,干净。 这趟由阿聪押。 他嫌人手不够,随口点了陈安:“你懂那边地形,来一趟。” 陈安应了。这也不是第一次跟车。 车在祠堂前停下。天色已暗,庙门没关严,香炉还在冒烟。 “有人来过。”他低声。 阿聪笑了笑,“怕鬼?” 陈安没回话,眼睛盯着香火那点未散的烟。 货藏在神龛后,几人刚落座,门外就响起三声短促的敲门声——节奏不对,不是自己人。空气一下子沉了。 阿聪手一抬去摸腰,却摸了个空。进庙前怕冲撞神明,铁器都藏了。 “走后门。”他低声。 陈安拦住他:“不行。他们人不多,只是试水。我们一动,反而是实锤。” 说话间,他已经踱到那尊斑驳的关公像前,掀开帘子。 果然,像后那道墙板发虚,有推过的痕迹。 他记得,前几年祠堂修香炉,有个水泥工喝醉说过:“这破庙后头原来有烟囱,给地主逃债躲人用的。” 他推开木板,露出一条勉强容身的暗道。 “把货移进去。” 没人动,他已弯腰抱起一袋,推进去,又回来提第二袋。 阿聪这才反应过来,招呼人跟上。货刚转完,门外脚步近了,夹着金属撞击地砖的清脆声。 “你们藏关公后。”他低声道,语气平稳,“剩下的,我来。” 阿聪一愣,“你留着干什么?” “给他们个解释。” 他随手从香炉里抄起三柱还未燃尽的香,跪在供桌前,像个专心祈福的普通少年。 门被撞开的一刹那,灰尘与灯光并入眼前。探照灯晃了他一脸。 “你什么人?” “阿妈病了,听说拜关帝爷保平安。”他没抬头,“今天她精神好些,赶紧来上香。” 他脸干净,表情也干净。 警察扫了他一眼,又看看供桌——香火未断,水果刚削,纸钱冒着细烟。 “没看到你进去。” “我翻后墙进来的。” 警察看了几秒,本就没真想搜,转头喊道:“收队!” 他们走后,庙堂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关公像后传来窸窣响动,众人如蒙大赦般长舒口气。 阿聪揉着发麻的膝盖,深深看了陈安一眼:你早知道后面有暗道? 陈安点头,没有说话。 事后第三天,那边传来风声——警察是冲着另一拨人去的,祠堂只是误撞。 但炳叔依旧震怒。仓库有动静那一晚,他就亲自点人查,一家家地过。 陈安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容易揭过去。 那天下午,阿英姐来找他,说炳叔喊他过去。 她语气有点怪,说不清是劝还是提醒,像有点不舍,又像有点钦佩。 “自己小心点,别太倔。” 陈安没问多的。只是回屋换了件干净衣服,把帽檐压低,从熟悉的巷子绕出去,沿着斜梯走进炳叔的档口。 门口还是那两个平头男,今儿没抽烟,像在等他。 “进去吧。” 铺头里烧着沉香,香气混着霉味,让人头有点晕。炳叔坐在柜台后头,一只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手里翻着账。 他没抬头,说了句:“你来了。” 陈安低头:“炳叔。” 屋里静了几秒。炳叔放下账本,声音也慢了:“那晚的事,我听说了。” “阿聪说你稳,胆子也不小。” 他说话慢,不重,却带着种打量。那眼神落在陈安身上,像在挑,像在剥,看他骨头缝里藏着什么。 “你怕不怕?” “怕。” “但你还是留下了。” “因为得有人留下。” 炳叔点点头,抽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绕着眼角的褶子打了个圈。 他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是真笑。 “小小年纪,说话比阿聪都利落。” “但你要记住,在城寨混,光靠胆子不够,靠命也不够。”他说着,弹了弹烟灰,“要想往上走,得有人看见你。” 这句话没明说什么,但陈安听懂了。 他没多想,只是轻轻抬头,像是终于接下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窗外光线斜照进来,打在墙上发黄的日历上。 炳叔忽然问:“你识字?” “识一点。” “会计数吗?” “会一点。” “以后来我这边抄账,一周两次。” 陈安点头,“是。” 他没有犹豫。 机会来时,有些人退,有些人等,还有些人,只是低头把帽檐压低,走进去。 第五章废城 九龙城寨的命运早在几年前就注定了。 它曾是英国殖民地政府与中国政府之间尴尬的灰色地带,没有法律、没有管制,却也因此滋养出一套独特的秩序与生存方式。随着九龙城寨治安恶化、卫生环境恶劣的新闻不断被国际媒体放大,两地政府终于达成一致——清拆。 对外的说法是要“改善市容,提升市民生活质量”,对内却是要彻底清除这块无法无天的死角。 清拆在去年开始。 清拆队伍一口口把那密不透风的混凝土盒子挖开,像解剖一具巨尸。到了1994年4月,整片区域已经被夷为平地,昔日的巷道、铁皮屋和天台种植都成了废墟。 没有身份的人没资格分房。 陈娟说她是被拐卖进来的,没证件,没人信。 陈安也没有。城寨拆除那整整一年,陈娟毫无音讯。 白天,陈安在社团里做事;夜晚,他游荡在废墟和周边。有时和几个也没身份的流民挤在一间破铁皮屋里,几条床板、几个纸箱子,一个人翻个身,整屋子都晃。有时睡在半拆的楼里,楼上没墙,下雨就得搬家。 更多时候,他一个人,冷了就躲在废弃屋角,蜷着身睡。 偶尔,他也会跑去警署旁的失物招领处,看墙上贴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照片有没有陈娟。 有一次他睡迷糊了,醒来天刚亮。身边蹲着个男人,正翻他藏的钱包。他二话不说冲上去,两人扭打一团。那人有刀,他没退,反倒死咬住对方脖子,把人咬得翻滚着逃走。他的手被划了一道长口子,舍不得花钱去缝,就自己拿布一圈圈缠住。 “你这手怎么回事?”炳叔问。 “摔了。”他答。 后来城寨彻底没了,陈娟却突然回来了。 他们搬到城边一家小旅馆。楼下是麻将馆,白天“砰砰砰”洗牌声不绝于耳,夜里也不清净——隔壁房常传来女人的哼声和皮带抽墙的响动。他听了两晚,也就习惯了。 他没问陈娟失踪的日子去了哪里,问她也不会说。 同样,陈娟也没问他这一年怎么过的。 那时候的陈娟,难得清醒。她不再出去卖,毒瘾也轻了些。靠着去茶餐厅洗碗,她能挣点小钱,毒瘾犯了就自己爬到床底下发抖。 陈安继续混社团,手头不算宽裕,却比从前强得多。他们靠省吃俭用维持生活,旅馆的房费按日付,晚一两天老板也睁只眼闭只眼。 炳叔交给他的账越来越复杂。 各种人头、货路、水钱、油水,全藏在一格格数字里。他一开始照抄,后来试着自己对账。几次没出错,炳叔也不吭声,只把下周的报表推了过来。 他记性好,笔又快,数字从没错过。 “你这张脸是白长了,心思太黑。”炳叔有时半真半假地说。 十三岁还不到,他已经能带人收数,也能替炳叔出头谈判。别人同龄的还在打街机、逛商场,他已经在学怎么算手续费、分利润、走账路。 城寨没了之后,这份工作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陈安就这样一直在洪兴会做事,活也越接越多。 哪家铺头周转慢,哪笔账藏了水,哪个人背后另有靠山,他心里有数,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 两年下来,来往的人多了,见着他都会点头打声招呼:“阿安。” 他和陈娟搬到社团在旺角承包的旧唐楼里,也算过上了能称得上安稳的日子。 眼看临近圣诞,码头进出货量猛增,各条货路都忙得团团转。这天傍晚,一家货仓出了事,货还没清完,账就先乱了。 那码头归炳叔管,他临时得去湾仔谈一笔旧债,赶不过来,便叫陈安账本和单据去交接,只说:“不用你做什么,大耳窿老魏会在,听着就好。人多,不会出事。” 风很大,天黑得早。一行人走到货仓,才发现现场不止熟面孔,还有几张陌生脸。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穿得很普通,夹克旧、裤脚起毛球,却被众人簇拥着。车一停,就有人抢着开门递烟。 陈安拎着账袋,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悄悄观察那男人。 那是洪兴会的坐馆,沉兆洪。大家都叫他阿公,他以前在城寨的赌坊远远见过几次,那种与生俱来的沉定,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气质。 沉兆洪没看他,只在听人讲话时扫过一眼,那目光没有停留,但陈安却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账交到一半,沉兆洪突然开口:“阿炳怎么没来?” 声音不大,却让交接的人一顿。 “炳叔临时有事,叫人来代。”老魏答得简洁。 “派哪个?”男人偏头,目光投过来。 老魏指了指陈安:“是他。” 陈安迎着那目光上前说:“我是跟账的。这批货是三号船尾舱卸的,少了五件,但单上是照旧报的。我拍了照片,有需要可以现在对。” 他做跟账一向仔细,从卸货到报账,每一步都盯得紧,拍照、留底,防的就是这种事。 男人打量了他一瞬,没说话。接过资料袋翻了几页。指节厚实,手上空无一物,连戒指都没戴。 “十一岁?”沉兆洪忽然问。 “刚满十三。”陈安答,语气平稳。 “叫什么?” “陈安。” 沉兆洪点了点头,神情淡淡,转头对老魏说:“账对了就放人,舱底那几件查清楚,再出这种烂事全部人给我跳海。” 交接顺利。风越刮越猛,众人裹紧衣领往外走,陈安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站在仓库门口抽烟,火光忽明忽暗,脸藏在风里,看不清表情。 年关一过,炳叔那条线的账路起了点波动。不是钱出问题,是人出了问题。 有个负责跑货的年轻人前几天突然消失了,连带着一批价值不低的货和两张没兑回来的空单。 圈里传说他跑路去了深圳,也有人说他其实早死在船上,被人扔进海里了。 这事按理和陈安没关系,他只管账。但事情牵扯广,炳叔把陈安带着去看现场,意思是“你自己看看,有些事不是账本上能写清的”。 那天在油麻地一个茶餐厅楼上,几个头面人物临时聚了场小会。于是炳叔没让陈安进房,只说在门口等着,等里面谈完,他进去拿份调账的记录。 陈安照做了。他坐在楼梯最上头的转角,腿边放着账袋,手里捧着杯冻柠茶没喝。对面那家五金铺门口,有个男人正靠着墙抽烟,穿了件西装,眼神闲淡。 陈安瞥了一眼,没认出来,但很快又侧头重新看了一眼——那人他之前在货仓见过一次。 是沉兆洪。 他没想到这种事会惊动坐馆。但他似乎不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而是顺道来看几个人。 茶餐厅老板亲自出来请他进屋,身段放得极低。 快要散场时,房门开了,有人喊:“账本带进来。” 陈安拎着袋子进屋,把要调的那几页翻开,指给炳叔看。炳叔盯着那几笔数字点头,然后一边和对面几人讲话,一边把账递给其中一人。 忽然,沉兆洪出声:“这页我看一下。” 声音不高,却没人敢多说一句。账传到他手里,他看了两秒,忽然问:“这笔数怎么是后改的?” 陈安顿了一下,主动上前半步,说:“是我调的。”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天临时换了卸货点,磅单也重做过,所以才补了这一笔。照片和船单我一并留底了,炳叔有份复印件。”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楚。 屋里一时没说话。 沉兆洪没继续追问,只是翻了翻账本,把那页对着光看了几秒,又放下,说:“叫什么?” “陈安。” “你带的?”他随口问炳叔。 炳叔答:“跟了快两年了,心细,能记。” 沉兆洪点头,没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态度。把账递回去,语气随意:“那笔先记着,回头有问题再翻。” 几分钟后,屋里散了。雨还没停,街上灯光泛黄。 陈安站在门口看着人群鱼贯而出,沉兆洪走在最前,肩膀微驼,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回头,也没再看陈安一眼。 第五章认回 很快雨季过去,天慢慢转热,空气中都是翻晒过的潮气和混凝土的味道。 陈安做事依旧稳,走水、记账、开片,事情越发熟练,打架越发厉害,也越发无声。他不主动,也不犯错,像一把耐用的工具,什么都能干,谁手上都顺。 偶尔他也还会在人群边缘远远看到沉兆洪。 他从不多看,心里清楚,自己那两次被问名字,不过只是对方顺口一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直到那一天。 他们在旺角一家会所楼下偶遇。 陈安刚送完一份资料,正要离开,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鞋边沾了点泥。 不远处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下车,是沉兆洪。 他没戴墨镜,身边只带了两个人。走路慢而沉,像是在琢磨什么生意,整个人松松的,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像是被压在胸口十几年的魂一下冲破喉咙: “老公!你终于回来了!” 陈安猛地回头。 陈娟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头发乱得像刚从地铺上爬起,眼睛发亮,脸上混着汗和眼泪。她颤抖着手指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安,一把抓住沉兆洪的胳膊:“你看看他!这就是你儿子!” 周围人愣了一瞬。 沉兆洪眉头皱起,本能地甩开她一步,警觉地盯着她。 几秒里,他的脸色连变数次,先是不解,再是迟疑。 “我是阿娟啊!”见他不出声,陈娟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忘了我?在九龙的——你说你要出国打拼,赚钱了就回来接我和他——你说过的!真的!我没骗你!” 话没说完,她就被旁边的随从架了出去,挣扎着踢了一脚,鞋都掉了。 陈安站在原地,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出声。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像是整个人都已经抽离,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戏。 沉兆洪这才看向他,眼神一顿。 是跟着陈炳雄的那个后生,他有点印象。 “你妈?”他问。 陈安没点头,也没否认,低声道:“她精神不好,有时候会发病。” 他说这话时极冷,语调平静,没有情绪。 沉兆洪没再问,只认真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身边人:“带头发去验。找英国的私人实验室,不要惊动大嫂。” 身后的陈娟还在被拖拽,喊声在远处撕哑:“真的!我没疯!你去问,去查——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那天之后,陈安和陈娟被临时安置下来,住进了一间“静点”的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窗帘拉着,有冷气,有人送饭。像是软禁,但比旅馆好多了。 一周后,英国传来一份DNA检验报告。 那年,他十四岁,被认回了沉家。 车是下午两点来接的,一辆深色丰田世纪,贴了反光膜,车牌号码普通,不引人注意。那会儿正是冬月初临,湿气未散,天色阴沉却不下雨。司机西装笔挺,全程一句话没说。车门开着,等他上车。 上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唐楼铁闸。陈娟还在里面絮絮叨叨地化妆。 她这几天都这样,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对着镜子换衣服,嘴没一刻停过,念的都是什么“以后要过上好日子了”。 他没有太多东西,几件衣服全放在一个旧背包里,背上了就走。 太平山的别墅像座跟世俗隔绝的宅子,白墙灰瓦,几颗罗汉松修剪得棱角分明,门口铺着碎石步道,车轮碾过没声没息。石阶擦得一尘不染。还没走到跟前,大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佣人叫了声“少爷”,语调标准,尾音略低。 他愣了两秒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佣人带他上楼,说这是他房间。 房间很大,木地板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落地窗开着,望出去是一线海景,远处泊着轮船,天色清澈得让人恍惚。实木书桌上铺着全新的文具盒与信纸,床单是干净的浅灰色,枕头松软。浴室里擦得发亮,一尘不染,连毛巾都迭成方正的形状。 “请问晚餐要准备什么?有忌口吗?”佣人问。 他摇头:“没有,随便。” 那天晚上陈安没怎么睡。 灯关了好几次,又开了好几次。 太安静了,窗外没有街头吆喝,没有陈娟的胡言乱语,也没有社团兄弟打麻将的吵闹声。 他躺在床上,有一瞬间甚至想回头去听听陈娟在屋里说梦话。 像在做一场干净得不真实的梦。 第二天一早,他刚吃过早餐,就被叫去了书房。 沉兆洪坐在沙发那头,穿着家居服,头发还湿着,身旁摆着一壶茶。他招了招手,示意陈安坐下。 “你妈那边,我给你两个选择。”沉兆洪开门见山,声音低却压得住场,“一是查查祖籍,送回大陆,给笔安家费,二是送石鼓洲戒毒。” 陈安盯着地板看了两秒,抬头答:“戒毒。” 沉兆洪点了下头,像是意料中事。“还想她能好起来?” 他没有点头,但没否认。 沉兆洪没再追问,只淡淡说:“她那副样子,我看得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不能戒得掉看她命。我安排人看着她,不会出事。钱我也出,你不用管。” 他喝了口茶,顺口又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先跟陈伯说,就是这里的管家。我忙,不会常在。” 陈安点了点头。 “我有个女儿,叫纪雯,比你大两岁,从小惯着长大。你既然进了门,就别惹她不高兴。”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老婆在英国,暂时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你这件事,先不要让她知道。” 沉兆洪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像在处理一桩公司合并案。所有安排清晰、简洁,没有一点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安。” “嗯。”沉兆洪点头,语气松动了些,“忙完这阵子带你去改。”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之前听说,你跟炳叔那边做事做得勤,是不是?” “是。” “想继续干?” 陈安点头:“想。” “那就继续。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沉兆洪说完,没再看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安起身离开时,阳光正透过百叶窗落在地毯上,茶香淡淡,窗外风不大,太平山清静得像个不在香港的地方。走廊宽敞、地板没有响声,回到房间,他脱下鞋,坐在书桌前,把背包放好。 窗外那片海灰蓝灰蓝的,他盯着看了许久,心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空白。 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感觉。 第七章陌亲 第二天一早,陈安就醒了。 他还是睡得不太踏实。 窗帘半掩,天色灰白, 他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像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还在这里。 确认完了,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落下,镜子慢慢起雾,他低头洗脸,再抬头看时,镜子里那张脸还是有些陌生。皮肤因为吹冷气而发白,眼底一圈淡淡的青。 他没多想,擦干净镜面,下楼。 早餐厅里唯有报纸翻动的响声。 陈安坐在长桌左侧,默默吃着面前那盘煎蛋,他低着头,背脊挺直,像是不属于这座宅子的影子,勉强依附在这场景中。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轻盈、懒散,像是谁踩着晨光慢慢走下凡尘。 陈安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校服的少女缓步而下。她步伐慵懒,眉眼间还残留着刚醒的余韵。 两个女佣一前一后地跟着,一人抱着书包,一人提着外套。 “爸爸早。”她走近时顺口打招呼,晨光从窗外斜洒而下,落在她脸上,细软的绒毛浮在光中,整个人干净得像一幅滤镜下的画。 她神色随意地看向沉兆洪,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亲昵,然后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那个陌生的身影。 陈安在她的目光落下来前已经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在空掉的瓷盘上。 “今天是不是起得有点晚?”沉兆洪的声音隔着报纸传来。 “今天没有早课。”她一边吃着女佣端上的早餐,一边随口回答。 沉兆洪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未抬头。他继续低头阅读那篇关于义英会的报道。 黎镇华最近动作频频,高利贷转去赌坊,又不知哪来的胆子,在屯门那块荒地上动了开夜总会的念头,报纸上占了足足半版。 他看得仔细,心里却冷哼:大半个香港的女人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黎镇华那点本事,顶多开个空壳馆子,谁替他卖命?谁肯脱衣服陪笑? 沉纪雯吃完早餐,正要起身离开,沉兆洪却突然放下报纸,开口:“囡囡,爸爸有话跟你说。” 她本已起身的身体一顿,只好又坐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这个——”沉兆洪朝陈安的方向示意。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那个一直低头的少年,耳鬓发梢还带着清晨水汽的湿意。 “他叫陈安,名字过阵子择个吉日去改,已经验过了,是我的儿子。比你小两岁。” 空气忽然凝滞。 “是你弟弟。”沉兆洪又补了一句。 沉纪雯怔住了。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空气忽然像被按下静音键,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脑海中那句“是你弟弟”在一遍遍回响。 沉兆洪显然料到了她的反应。 他的女儿一向强势傲气,如今突然冒出个弟弟,怎么可能不震惊? “爸爸年轻时犯了错,你别怪爸爸。你放心,安仔在阿炳手下学着做事,以后能帮到你。” 说完,起身整了整西装外套,“爸爸这几天要去新加坡,不在家,你帮忙照看一下,不想照顾也没事,但先别让你妈知道。” 门外车已等候多时,佣人轻轻关上门,屋子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安静。 陈安这才缓缓抬头,黑眸平静地看向沉纪雯。 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漂亮的眼里满是茫然。 他看了她几秒,权衡着气氛,终于轻声道了一句: “你好。” 简单的两个字,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沉纪雯愣了愣,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弟弟”。 眼前的男孩谦和有礼,安静地坐在光线斜落的角落里。衣服早已褪色,袖口也洗得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一点狼狈的气息。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晒不到太阳让他皮肤苍白,头发微黄,乍一看像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沉纪雯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只是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我现在要去学校,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阿光哥等一下会来接我,今天去湾仔。”他的语气平稳。 沉纪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回了句:“好。” 陈安静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前。 她好像长开了些,褪去了婴儿肥,轮廓更分明,眼神里多了一种藏不住的锋芒和自信。 同父异母的“姐姐”。 他收回视线,脸上看不出情绪。 第八章野种 沉时杰是个闲不住的人。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家产的兴趣。 虽然父亲口口声声说“沉家上下都是自己人”,可他早就听腻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 他母亲从小教育他,长房、二房的账本从来不在一张纸上。 生在这个家,分得多就是能耐,讲什么亲情、血缘,都是虚的。 原本沉时杰过得还算安稳。 直到某天晚上他偶然听到佣人闲谈,说沉兆洪两周前多了个“外头捡回来的男孩”,还住进了宅子里。这事不大,传得也不响,一般人只当是哪家的远房亲戚,没当回事,但沉时杰听了却一愣,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下。 “男的?几岁?” “十二,三吧,听说跟着阿光在湾仔做事呢。” 大伯他们一贯把堂姐当眼珠子捧着,怎么可能凭空往家里带人。 那哪是远房亲戚?明摆着,是沉兆洪的私生子。 沉时杰那晚没睡,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湾仔。 他跟着阿光手底下的小弟混过几回面熟,打听人也方便,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陈安。 第一次见到陈安,是在一个堆满旧家具和烂布料的仓库里。少年穿着洗旧的T恤,蹲在角落翻货单。他瘦得厉害,像是长年吃不饱饭,但神色安静,眼睛极静。 沉时杰没出声,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这小子,不像普通人。 不是说他特别,而是太沉得住气,像个从缝隙里长大的东西,一眼望不穿底。 之后几天他开始有意打听,又从沉家宅子里的佣人嘴里问到称呼他“少爷”,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他连夜找了沉乐琪。 沉乐琪是他姐姐,他们往上还有一个哥哥沉时明。 沉家的小辈里,沉纪雯太高傲,沉时明是个死读书的,他从小就只和沉乐琪亲,两人经常在一起干些欺行霸市的烂事,他们的爸爸沉兆华对此头疼不已。 沉乐琪不聪明,但脾气冲。 自小宠着惯着,性格刁蛮,偏偏还特别仰慕沉纪雯,逢人便说将来要像堂姐一样,穿旗袍坐头位,成一方女王。 “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凭什么进沉家?还想跟堂姐争?”她听完气得直跺脚。 沉时杰顺水推舟,“你不动,他就一天天站稳脚根了。等大伯哪天真的想扶他上来,到时候堂姐哭都来不及。” 沉乐琪咬着唇,眼圈发红,“那你说怎么办?” “找人教他点规矩。”沉时杰摩拳擦掌,“小场面,不动刀,不伤筋骨,只是让他知道,沉家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几天后,机会就来了。 那天是星期三,旺角有一场社团聚会,阿光过去了,留陈安独自在湾仔处理几车货。沉时杰早就打听好了时间,安排人堵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一条靠近海边的废弃仓库小巷,两侧堆满铁皮与碎砖,夜色掩映下格外昏暗。 陈安推着一辆手推车刚进巷口,几个高大的身影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借问一句,这位是不是‘沉少爷’?” 陈安停下车,眯眼看去。他没回答,只是悄悄往墙边挪了半步。 “别装了,就是你。”为首的男人笑得恶意,“你认爹,我们兄弟认钱,今天谁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几人扑了上来。 陈安反应极快,第一拳就避开了。但寡不敌众,拳脚像雨点落下,几次他险些摔倒,却死撑着不倒。 他没喊,也没求救,只死死护着脑袋和胸口,像只沉默的兽,越是被打,眼神反而越冷。 他不认得这些人。 打手们下手有分寸,不伤要害。 他心里清楚,这种不要命的打,是教训,是警告。 也正因如此,他更不肯倒下。 就在他意识快要模糊时,一束车灯刺破夜色,照亮狭巷。 沉纪雯是在放学途中听说的。 她今天回太平山,车行半路,司机阿金低声说:“二小姐和三少爷,好像去了湾仔,说是找昌叔借人。” 她一愣,随即翻出电话簿,拿出车上那部笨重的手提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是一道年轻的男声:“陈记。” 她问:“昌叔呢?帮我跟他说一声,纪雯找。” 那边静了几秒,传来放下电话的声响,又被重新拾起:“昌叔不在。” 还是那人。 “你帮我呼他一声,111,让他回这个号码。” 111是社团的代码,意思是要求快速回电。 沉纪雯报了一串数字。 沉乐琪和沉时杰隔三差五就会出点状况,大多都是小打小闹。 但昌叔是湾仔那边的红棍,能从他手里借出人,那绝不是玩笑。 这两个中学生,要专业打手做什么?更让她起疑的是,昌叔怎会轻易答应? 车刚抵达别墅门前,电话便回拨进来。 “大小姐,你找我?” “乐琪他们找你要人干什么?” “没细说,就说是为大小姐出头。我还以为这事你知情呢。”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别的?” 昌叔皱着眉回想:“…好像是嘀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产、野种,我没听清。” 沉纪雯愣了半秒,瞬间明白过来。 虽然她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没什么好感,但是她很清楚做错事的人是爸爸。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伤害那个无辜的孩子。 “他们去哪了?” 这点昌叔倒是清楚,出人要登记时间与地点,方便计费。 她立刻吩咐司机:“掉头,去湾仔。” 第九章耀眼 她赶到时,陈安几乎已动弹不得。 “停手。” 车门“砰”地一声打开,沉纪雯踏下车来。 沉乐琪正看得入迷,没想到堂姐会突然出现,脸都涨红了,“堂姐!我是在为你出气啊!这野种要和你抢家产——” “乐琪!”沉纪雯轻声一叱,“他是我弟弟。” “他才不是!”沉乐琪急得跺脚,“伯母绝对不会——” “但我认!”沉纪雯打断她,“他的身份,我沉纪雯认,所以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话了。” 声音不高,却足以令整条巷子霎时沉寂。 打手们纷纷收手站直,连沉时杰也缩在阴影里,没敢作声。 沉纪雯不再理他们,径自朝陈安走去。 围着他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原本被遮挡住的车灯瞬间直直打在少年身上。 陈安抬头,看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她逆光而立,背后是轿车明亮的灯火。 那是整个沉家倾尽财富与宠爱浇灌出来的高傲与自信。 ——真耀眼啊。 陈安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抬起那只没有脱臼的手,握住了她。 经过沉乐琪身边时,沉纪雯脚步一顿,低声了句:“乐琪,以后别那么冲动。” 语气不重,但沉乐琪还是委屈得眼眶发红。 沉纪雯拍拍她的手,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车边。 司机已拉开车门,搀扶着陈安上车。他安静地靠着车窗,裹着沉纪雯刚递来的毛毯,瘦得几乎陷进座椅。 车门关上,阻隔了最后一丝夜风。 “回家,通知张医生,二十分钟内到。”沉纪雯吩咐。 车缓缓驶出巷口,驶入夜色。 她看了眼身旁的少年,脸上的和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左眼肿得眯成一条细缝,他安静地望着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怎么样?” “有点疼,但是应该没有伤到内脏,谢谢你。” 他的声音轻,却语调温和。 其实是痛的,稍微重一点的呼吸都会牵扯着胸前的伤。 脱臼的手腕虽然被他接了回去,但神经还是在一跳一跳地抽动,整条手臂几乎无法动弹。 然而这种程度的伤其实不算什么,在他更小的时候也受过更严重的。 陈娟不知在哪里欠下的高利贷找上门。 那人居然觉得拿他去威胁陈娟有用,最终确认了陈娟并不会管孩子死活后,丢下被打个半死的他,转而抓走陈娟要她拿身体抵债。 陈娟那天之后开始卖的。 今晚的那些人,下手比高利贷轻多了。 那年他六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隔壁李伯的门口,就晕了过去。 李伯七十多,无儿无女,看不惯陈娟的作风,经常偷偷让陈安到他家吃饭。 至于为什么是偷偷,是因为如果被陈娟发现,她会觉得李伯在嘲讽她养不起儿子,会在楼道扯着嗓门骂街几小时不停歇。 李伯年纪大,起得早。 于是第二天凌晨五点陈安还剩一口气被送到了医院。 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城寨里的黑诊所。 李伯没钱,能把他送医就不错了,却还是咬牙给他掏了一笔医药费。 后来陈安才知道,那笔钱是李伯准备买棺材的。 他没能住院,诊所止了血、缝了口子,塞了点药,就回家了。 李伯找了几块废木板给他绑起腿,饭也不敢停,白粥青菜咽下去全靠硬撑。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陈娟失踪了几次,又回来几次。 回来也不是来管儿子的,倒像是确认那堆烂事还在不在屋里。 李伯老了,帮不了多久。最后那一口气,是他自己撑下来的。 后来城寨没了,李伯也不知去向。他想给他送终都没办法。 陈安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微颤的右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碾了碾手指,想要把这陌生酥痒的感觉清除。 第十章资格 张医生今年四十二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家庭医生,沉家的孩子从小有点头昏脑热,都是他来看诊。 他拎着一只小巧的银色医药箱,在客厅等候。人未开口,身形已先起。 沉纪雯见他,略一点头,侧身让出通道。 “张医生,这是安仔。”她语气简洁,没有多余寒暄。 张医生扫了眼少年脸上的伤,“先去房间检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房间,沉纪雯没有跟进去。 陈安被安排坐在床沿,毛毯搭在膝上,身上的外套已脱下,只剩衬衣,方便诊治。 张医生先为他检查了眼伤和擦伤,又细致地触诊肋部与手腕。 他声音平静而规矩:“左眼眶淤青较重,不过没有裂口,不用缝针;肋骨可能有轻微骨裂,要静养,避免剧烈动作;左腕脱臼自行复位了,手法还不错,不过韧带有损伤,短期内不能用力。” 陈安坐得笔直,除必要配合,从未多问一句。 张医生边处理伤口边道:“我留一些抗生素和退烧药,今晚若出现低烧属于正常反应。你小时候应该受过不少伤,耐受度比一般人高。但若体温超过三十九度,必须立刻通知我。” “明白。”陈安点头。 张医生没多说什么,收起药箱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看看。” 沉纪雯送他到下楼。张医生离开后,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一眼楼上,对佣人:“三小时后送一杯温水上去。” “是。” 夜深。 陈安躺在床上,身上的痛经时间发酵,仿佛在骨缝里生了根。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直到感觉浑身汗湿、额头滚烫,意识游移不定。 发烧了。 他翻身坐起,动作迟缓,整个人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沉重又混沌。他撑着床沿起身走到书桌,找到张医生留下的药瓶和温度计,测了下体温,已经上了三十八度。 他把药倒在掌心,仰头吞下,再慢慢靠回床上。 身上像烧着火,眼皮发烫,手心却冷得发抖。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八岁那年也曾烧得不省人事。陈娟好几天没回家,药太贵,他扛着最后一口气跑到小卖部买了点散装白酒,用毛巾蘸着给自己擦身退烧。 相比之下,现在这次简直算不得什么。 这次有药,有床,有干净的房间,已经好太多了。 陈闭上眼,把额头贴向手背,呼吸轻浅。 他知道自己撑得过去。 果然,到天快亮时,烧开始退了。他出了很多汗,后背衣服都湿透。 但他没有动,任汗水浸湿褥被。 疼这种事,只要忍一忍,终究是会过去的。 早晨七点四十五分,门铃准时响起。 佣人打开门,把张医生领进客厅。 沉纪雯已出门去学校,沉兆洪这两日也未回家。整间屋子安静整洁,厨房那边飘出淡淡的粥香。 陈安坐在沙发上,穿着昨天那件T恤,右手吊着三角巾,面无表情地看着晨间新闻。 张医生扫了一眼少年,脚步顿了顿,随即收起情绪,换上一贯职业的面色。 “早。”他走近两步,放下药箱,“昨晚发烧了?” “嗯,吃过药,现在退了。” 张医生点头,打开药箱开始取用听诊器和医用手套。 “把衣服掀开,我检查一下肺部。” 陈安依言掀起T恤下摆。腹部和胸口多处乌青,右肋下那片尤其重,颜色几乎发黑。张医生安静地听了肺音,又捏了捏伤处,确认没有内出血的风险。 “你体质不算差,应该熬过去了。”张医生摘下听诊器,边整理器械边说,“我昨天留的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 “嗯。剩下的几种,照说明按时吃。你这两天别乱动右手,我刚才看了,肿还没完全消,神经扭伤要一段时间恢复。需要我下次来带点消肿药膏吗?” “不用了。”陈安回答得很干脆。 张医生抬眼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比他见过的很多社团里的人都要狠,昨晚到现在他没见过他皱一下眉。 他没再多说什么,收起器械离开。 门关上的一刻,屋里又归于寂静。 太平山的天总是亮得比九龙城寨快。 清晨七点,佣人开始打扫走廊,厨房传来轻微的锅碗碰撞声,一如既往的井然有序。 陈安早就醒了。 已经过去三天,伤虽然还没好透,但他已经能自由活动,他不打算再躺下去。再不出门,这件事迟早会传到沉兆洪耳里。 他没想过告诉沉兆洪。 动手的是沉家的孩子,他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晚听到她叫沉纪雯“堂姐”。 沉纪雯那晚没有责罚,没有追究,态度已经足够清楚。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把事情闹大。 陈安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洗了把脸,动作有些缓。镜中的自己眼圈发青,左脸还残着浅浅的淤青。 他随便咬了口早餐就出门,他走了十几分钟下山,在巴士站默默等着去湾仔的巴士。 那是他在阿光哥底下做事的地方,账目、看货,有时还会跟着昌叔的人去讨债。 铺子里的人都知道他,阿公点的人,沉默,稳重,不惹麻烦。哪怕带伤请假,也只休三天,不吭一声就回来了。 只有阿光看了他几眼,问:“伤好啦?” “嗯。”他点头,“不会耽误事。” 阿光没多说,只随手把一份对账表丢给他,“这个拿回去,明天给我整理完。” 他接下那张纸,低头看着繁复的手写数字,神色如常。 晚上八点半,沉兆洪终于回家。 他最近忙得很,屯门那块地最后还是批给了黎镇华,要从他手里分口汤喝,又不想太低头,谈得格外辛苦。 换鞋的时候他习惯性问了句:“囡囡今晚有回来吗?” “小姐前两天刚回来过一趟。” “嗯。” “少爷刚刚回来不久,去了房间。” 沉兆洪“哦”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新多了个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还算满意——安静,听话,肯学,也不会耍滑头。 就是太沉了些,像什么都压在心底,没个孩子的样子。 不过也好,省心。 他脱下西装外套往沙发上一扔,点上烟,刚抽一口,忽然想起那天从司机口中听来的事——湾仔那边好像出过点事,牵扯到了安仔。 他打了个电话给昌叔:“前几天湾仔有人闹事,你知道吗?” “是义安那边的几个小后生,看到安仔一个人想弄点钱。”昌叔语气自然,显然早有准备,“大小姐找张医生看过,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沉兆洪沉默了一会。 “是囡囡把人送回来的?” “是的。” “医生说没事?” “是。” “嗯。”沉兆洪吐了口烟,把烟头摁灭,没再多问。 他不是没起疑。但孩子自己不主动说,他也不想追问。况且女儿插手了,那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隐忍。 那种从小吃苦的孩子,吃亏了不会跟人喊疼,而是先想着怎么挺过去,不让人看出破绽。 这种人,不用教,只需要时间。 那孩子在进社团也有几年时间了,他问过陈炳雄和阿光,都说他脑子好,能干事。 挂了电话,他又点一支烟,随后拨通另一个号码。 “湾仔那边最近是不是又在换人?” “嗯,有点动静。” “挑个稳的,我过几天给你送个人过去,你把之前那批文书活分一部分给他。”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别太明显。” 电话那头应声“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靠回椅背,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眼中微光一闪而逝。 第十一章入局 凌晨一点,整栋别墅剩陈安的房间没关灯。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和几份刚从湾仔带回来的文件,右手肌肉还有点酸痛,但写字已经不成问题。 这不是第一次他碰接触账本,但这一次和以前不同。 几天前,阿光递给他一本账本,说:“别带走,现场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并不是普通货品,也没有走私电子表或香烟的字样。全是编号、简写、重量与进出数字。 “这是什么?”他问。 阿光没看他,只回了句:“六记的活,别问,记清楚。” 六记全名叫陈永禄,是社团管总账的白纸扇。 早年打架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但是算账从不出错,几年前的流水他闭着眼都能说清楚。 记账本上还夹着一张纸条,是六记亲手写的,短短几行字,写得很客气: “此为湾仔二区‘附档账本’,请安仔先核对应收应付与本季度货物流动数据是否一致,方便后续交接。” 所谓“附档”,不挂名、不对外、不备案。 他没再追问。他从不多问,只管做事。 账册他照抄下来,回去画了图表、列了汇总,再凭印象将每一个编号和其进出频率做了交叉比对。那种看似杂乱、实则深藏规律的流转表,在他眼里是某种可解的密码。 第三天交出去时,阿光看了他一眼:“不错。” 从那以后,送到他手上的文书活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安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他也不是没脑子。 账目处理到第二周,他就看明白了:这一类编号,利润惊人,动辄几倍起算,而且来货急、去得快,和常规贸易节奏完全不同。 这些密密列着编号和流向,只用一个单词代称——“flower”。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做账,但做着做着,那些数字渐渐变得有了意义。 那晚他抬起头,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种东西,这么暴利。 一克顶十克,一袋抵一月,有时一批货少到放进一支烟盒里,值的钱却能买半套铜锣湾的楼。 这不是陈安第一次接触到“flower”。 他小时候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城寨里从不缺这种东西,进货的、贩的、用的、烂在楼梯间的,全都有。 以前楼道里常有人睡在废弃沙发上,一动不动,嘴角冒着白沫。有一次他凌晨去倒垃圾,看见有个女人脸朝下趴着,一手还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临死前特别痛苦。 再靠近一点,他认出那是常在诊所门口晃的翠姐。 几年前他说过,他不碰这些。 那时他不过八岁,陈娟神志不清地坐在铁床上翻抽屉,妄图找到那个不存在的小纸包。 陈安站在门边,冷冷看着那场可悲的挣扎,心里泛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他甚至开口说了句:“我长大了也不会碰这些。” 现在他确实没碰。 每一步都干净、安静、没有血腥,甚至可以说得体体面面。 他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一只看似温和、实际上最关键的手——产地、接货点、中转仓、清洗账目,再从某个深夜的后巷流到街头,落在那些人身上。 曾经有一晚,他搭阿光的车去元朗的仓口。 仓门大开,几个赤膊工人正在搬货。货卸得极快,车再开走时,他看见路边坐着两个瘦得脱相的男人,衣领塌着,眼神发直。 让陈安想到城寨里那些人。 他们都是“买家”,用一生换一口高的可怜虫。 而现在,他是站在“卖家”的一侧。 那两个坐在马路边的瘾君子,头也不抬地冲卸货的方向啐了一口,像狗望着屠宰场。 他觉得这些人看上去真像一堆货,瘦、破、廉价,还自带可预估的保质期。 陈安那刻才明白,“商品”不是个贬义词,是一种视角。 从这个视角看出去,他们不过是流动的数字,是货,是通行证,是资源,是交换。 陈娟也曾是沉兆洪的商品。甚至比这些都不值钱。 她漂亮、顺从、容易上手,却上不了台面,根本进不了账,连编号都没有。 在某段时候被用了几次,只留下一条命,一个孩子,一段没人想翻看的烂账。 那天夜里陈安回到家,洗了个冷水澡,又重新打开账册。 心里升起一种很模糊的东西,像是踩到一个没有底的台阶,往下坠的那一瞬,有点惊惧,但也有种诡异的快感。 他还年轻,什么都没有,连身份都是借沉纪雯的光才留得下来的。可如果有一天他可以不靠谁了,是不是他要什么,就能拿什么? 一念至此,指尖忽地一紧。他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扣那页纸的角,边缘已经卷起来。 他缓缓松开手,重新把那一页压平。 那晚他坐了很久,一直到天微微亮才上床,头靠在床头,没合眼。 他看着天花板,想着这些数字背后的“货物”,那些楼梯间的毒虫,曾经半清醒的陈娟,还有坐在铺子里喝咖啡的陈永禄、在中环优雅落座的沉纪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不只是“进入”沉家了。 而是站在它的影子里,看见了它真正的形状。 这个家,不是钢筋水泥砌起来的,而是一条条看不见的路线、一张张不落名的账册、一个个活着或死掉的人。而他,开始接管其中一部分。 不是代管,是“接管”。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又压下去了。 但那种压下去的动作,并不是出于敬畏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就像饿了会咽口水。 两个月过去,陈安的名字在湾仔那一带渐渐被人记住。有几次账本出了问题,阿光直接叫人去找“安仔”确认。 六记那边也没再改派别人,账物都交给他核。 他照常去铺子,每周两天见阿光,其他时间由人接送去铜锣湾一间旧写字楼,把整理好的文书资料交到六记手里。 有一次,沉兆洪在电话里和他说:“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的。” 他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得比他们想象的更清楚。 只是没人知道,他早就不再只是个“懂账”的孩子。 陈安在等机会。 不是小事做稳、当个白纸扇的机会,而是能决定“谁活谁死,谁多谁少”的机会。 那种机会,不会在文件袋里标出来,也不会写进附档账册。 它需要时间、忍耐,还有足够清醒的野心。 他已经有了其中两样。 偶尔,他坐车去铜锣湾时,会路过一间中学,女生的校服和沉纪雯的款式很像,让他总是不由得多看两眼。 正值放学时,学生们会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笑着跑向街角的便利店,有的翻书,有的打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眼神里浮起一点陌生的情绪。 陈安记得以前在城寨楼底下,翻出邻居家丢弃的练习册,蹲着一页页翻的时候,也是这样盯着课本上的图,认真地想:如果自己能穿着那种校服,有课室、有老师、有新书教他认字,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那念头他从没说过,现在也不会说了。 车窗掠过那群孩子时,他转头继续看手里的账表,眉心没皱,只轻轻压了压纸张边缘。 像是把某种曾经的念头,彻底封进了另一种活法里。 第十二章时安 冬日的阳光透得稀薄,太平山的风吹得人脖子发紧。 转眼快到年底,距离他到沉家已经快三个月了。这天早上八点,沉兆洪带着他出门。 “今天是个好日子,属阳,入谱改名都合适。”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拿着根烟,漫不经心地说。 车停在半山腰的老祠堂前。 那地方是沉家祖辈留下来的旧址,平日锁着门,只有重大节日或家族仪式才开,门匾上的“沉”字苍劲有力,透着年代沉积的威严。 陈安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是新的,深色呢料西装,是请裁缝量身定制的。 他如今再也不用穿捡来的旧衣服。 他看着那两扇朱红色木门缓缓被推开。灰尘扑面而来,屋里香案早已摆好,供桌上供着几位老祖宗的黑白照,香炉里灰满了,只剩几根残枝。 沉兆洪走得慢,神情肃穆。 “今后你叫沉时安。‘时’是你这一支的字辈,你单名一个字,正好。” 他点了点头。 火盆点燃,祖宗牌位前香火缭绕,他一板一眼地跪拜、奉香、报字辈。 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靠边站的“安仔”,而是真正落进了这个姓氏里的“沉时安”。 到了晚上,别墅灯火通明,佣人忙进忙出,客厅里铺着厚地毯,银器反着暖光。 沉家的正式家族聚会并不常开,一年也不过三四次,这次突然召集,谁都知道是为他设的席。 第一眼见到沉兆华,他便认出来了。 五官和沉兆洪有些像,只是眼角略垂,说话语气里带一股老成稳重的圆滑。他站在厅中,一手端杯红酒,另一只手搭着王美琳的腰。 王美琳一身珠光宝气,红唇笑得妆面不动,只是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送上拍场的拍品。 “这就是你说的那孩子?模样倒是端正。”她笑,“入谱、设席,办得倒是热闹。大嫂那边知道吗?” 沉兆洪没有看她,只抿了口茶,“还没跟她说。” 这句“还没说”说得很轻,屋里瞬间冷了几分。 王美琳脸上笑意未减,眼角却微微一收,没再接话。 沉乐琪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无酒精鸡尾酒,冷眼旁观,直到母亲走远,她才慢悠悠道:“要叫人啊,叫‘姐’。”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平:“我们同岁。” “我比你大几个月。”她抿一口饮料,笑得骄纵,“不服气?”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防备和轻蔑,无需明说就能感受到。她不屑掩饰,因为她从来没需要掩饰。 他没有回应,眼神却冷了几分。 沉时明站在餐桌边,始终没怎么说话。他比沉时安大一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板瘦长,动作干净利落。他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沉乐琪一眼:“别闹。” 沉乐琪撇嘴,却听话地没再挑事。 沉时杰却不同。 “你就是……那个谁?”语气带着点试探与戏谑,“听说你打架挺凶的?” 沉时安偏头看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就有人讲嘛。”他笑着缩回去,眼里闪着捉狎的兴奋。 沉时杰是沉兆华的小儿子,今年十一岁。 那张脸他认得,湾仔后巷里他被几人围堵时,就有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沉时杰像是从未将那次“偶遇”当回事,如今还敢玩笑。他说话时眼神直白,没有防备,没有顾忌,一派少年气。 他不是傻,而是根本没意识到“错”这种事会有后果。 因为他知道,出事了会有人替他兜底。 沉时安这才意识到,这家里从小就有人护着这些孩子长大。 他们犯错、撒野、嘴快、说错话,都没关系。 他想起自己十一岁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早上捡完垃圾就要去鞋铺或者麻将馆看看缺不缺打杂。 他望着沉时杰那张懒洋洋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一点:有些人一出生,就被允许随便活着。 而他不是。 饭局开始前,沉兆洪开口:“今天把你们叫来,是件正事。安仔,从今天起正式入族谱,名叫‘沉时安’。按辈分,叫你们一声堂亲。” “这孩子总算进门了,”沉兆华开口,笑得意味深长,“大哥选日子选得真准。” “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是我沉兆洪的儿子,大家心里都得有数。”他话说得不重,但气势十足。 王美琳放下酒杯,轻声笑着说:“那当然是自家人了,听说大嫂近期都不回来?不知道她到时会不会也办个欢迎宴。” 话音刚落,空气顿时沉了几分。 这时一个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觉得不高兴的,是怕他抢你儿子的东西吧。” 众人循声看去,是沉纪雯。 她穿着白衬衫与米色风衣,头发挽起,风姿绰约。她晚来一步,但气场十足,落座时自然坐到了沉兆洪右手边的位置。 王美琳天天给她的丈夫孩子洗脑“家产”,沉纪雯从小就和她不对付。 本来不打算站出来的,但王美琳一开口,她就像本能一样要治她的气焰。 王美琳笑容一滞:“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 沉纪雯打断她:“我不是孩子。爸妈不在的时候,很多事也是我决定的。” 没人再说话。 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偏头看着沉时安:“你以后就坐这,不用跟谁让。” 王美琳还在笑,但笑得有些勉强:“纪雯辛苦了。这么多事也要你操心,连这孩子……也是你一手认下来的?” 沉纪雯望向她,一字一句:“我弟弟的事,不辛苦。” 这一句话,让王美琳脸色沉了下去。 她本想绕过正面攻势,先从沉纪雯下手,试图挑拨离间。现在反被挡了回去,反而更难下手。 沉兆洪没看她,只缓缓道:“这孩子我已定下来。以后谁有意见,来找我说。” 这话像是落槌,无人再开口说话。 晚饭结束,众人纷纷离席。沉时安没急着回房,顺着花园小径散了几步。 他在园子角落停住,远远望见沉乐琪正朝别墅门口走去。 她一脚踢着石子,后头沉时杰在模仿她的动作,笑得没心没肺。 “你又学我做什么?”沉乐琪回头,没好气地说。 “就想跟你走一块儿嘛。”沉时杰不在乎地耸肩。 沉乐琪没答,继续往前走。 那一瞬间,沉时安忽然明白了。 他并不羡慕他们吃什么,也不嫉妒他们穿得多好。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家,孩子是可以这样被对待的,有人纵着、护着、宠着,不必处处提防,不用事事自保,不需要在每个错误后迅速学会道歉。 他原本,也可以是这样的。 不是在楼梯间里躲着母亲,也不是拎着塑料袋钻废墟捡铜线,更不是在社团大哥面前低头赔罪,学着把自己往尘埃里压。 而是像他们那样,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被原谅。 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栋阴暗潮湿的铁皮屋里,那本该也是他的人生。 以前没见过,所以他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甚至,如果父亲当年没离开,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正常普通的人生,不是大富大贵,但至少不必总是提心吊胆,不必这么早就学会生存? 可他没那个命。 如今就算进门,也有人想把他踢出去。 也好。 若非如此,他还不知这家里规矩到底怎么定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麻木地活着,没有怨、没有恨、没有期望。 可就在这一刻他才察觉,心底其实藏着一股绵延多年、悄无声息的恨,它从未真正消失过。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他站在原地,手指抓紧栏杆,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屋里灯还亮着,佣人在收拾饭厅。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换下衣服,坐在书桌前。 桌上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还有刚拿到的宗谱誊本。纸张厚实,上头写着他的名字:“沉时安”。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自己已经不再是“那谁”。 他有了正式合法的身份,这名字从今以后是他的,而他将用这个名字,在这个家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提起笔,继续在账本上抄录数字。手一笔一划写得极稳。 窗外风声大了些,远处的猫叫了一声,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知道,这个家不是谁想进就进的。 但现在他已经站在门内,就不会再出去。 第十三章书房 沉家别墅的二楼,有一间公共书房。 沉纪雯如果在家,不是在那里,就是在房间。 住进来第三个月,沉时安才第一次推开那道门。 不是为了读书,只是纯粹的习惯使然。 无论在哪,他都习惯评估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发现”的东西,重要的、敏感的、有价值的。 他如今已不再是门外人。 账怎么走、货怎么流,谁是沉兆洪的耳目、谁只是用来挡枪的棋子,他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几个关键货仓的钥匙位置,他都能背出来。 公共书房这种地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大致有数。 但不来走一圈,总觉得像错过了什么。 书房很大,左右两排高柜,书整整齐齐排在格子里,带着一种人工过度整理后的秩序感。 地毯踩上去厚实柔软,窗边还摆了两张牛皮沙发和一张木几,茶杯收得干净,唯一打破整洁的是桌上摊着一册未收起的资料本,像是谁刚看完没来得及收。 他绕着走了一圈,轻手轻脚地翻开一两本资料册,里面是些老掉牙的商业报刊剪贴、项目概要,都是沉兆洪的笔迹。 他眉头一动,却没动手,只心里记住了位置。往角落处又搜了几本私人笔记,全是手账、语录、小道消息的剪影。 他挑了本不起眼的,坐在沙发里翻了几页,内容太零碎,没有实用价值。 沉时安把笔记本放回原位,转身走向两边的书柜。 左边是经济与法律,中间一排偏理工和技术类,右边角落则是几本厚重的英文资料夹,纸张发黄,却保存完好。 他不认得大多数书名,但封面上熟悉的印刷字体和油墨味让他想到小时候捡过的旧教科书。 那时候他连字都认不全,却会把别人不要的旧课本捡回去,一边拆封面做纸袋,一边默默记下上头那些图和行距密集的方块字。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页上竟还有用铅笔圈注的笔记,字迹细密,显然是认真做过标注的。他正专注地看,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起所有警觉动作,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本精装书,翻到中页,假装读得津津有味。 门被推开。 是沉纪雯。 她穿着一身宽松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面色有些发白,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看到他,停了一下,语气有些诧异:“你今天没去学校?” 沉时安手指下意识压住书页边缘,依旧低着眼,不动声色地应了句:“我没上过学。” 这句话他讲得很平淡,他从来不觉得这是问题。 沉纪雯愣了一下,“所以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她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其实了解不多。他话少,不主动,也不讨好。 “跟阿光哥做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在外头的时候,就待家里。” 她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却没立刻走开。 虽然社团里也有不少没念过书的年轻人,但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该是那样混日子的角色。 如果不是这个出身,他此时应该在过着普通十四岁男生的生活。 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她看向他手里拿着的书。是一本金融经济的书。 沉时安没抬头,但感觉得到她在看他。那种注视不是打量,也不是探究,更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评估。 他以为她要赶人,正准备放下书离开,却听到她迈步走进来,轻轻拉开对面沙发坐下。 “没上过?”她开口,声音还是有点虚,眼神却还是那种惯有的冷静。 他点头,没有细讲。 她没急着问细节,反而像在理所当然地接着那个话题:“那你想不想上学?” 沉时安没有回答。 他从小就不喜欢这种问题。 大人问你“想不想”,但从不是真正想听答案,而是想听他们想听的那个答案。 说想吧,你就得对得起这句话,说不想,又显得你不争气。 他早学会如何避开这种套话。 ——上学顶个屁用。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在九龙城寨,穿着校服的孩子也会在巷口望风。 念书挡不了子弹,也抵不了饿。 他早认清这条路。 而他,现在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没人认识的小马仔,如今账房里的机密文件他能读三成,社团里喊他“安哥”的不止一个。 他知道自己手里正在长出分量。 知识固然重要,但不是从课本里来的。 所以他不屑。 可她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你不是那种靠拳头吃饭的人。读书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你以后签合约,总得知道自己签了什么。” 她顿了顿,像是斟酌措辞:“你聪明,应该知道我不是说叫你当学生,而是叫你别放弃能让你更好用脑子的方式。” 话不温柔,却没有羞辱的意味,语气干脆,没有俯视。 沉时安嗓子有些紧,嘴角动了动。 坐在他面前的是沉纪雯。 她不是他社团里的兄弟,也不是哪个女人。 她是沉兆洪的女儿,是这个家里真正能说得上话、也敢出手管事的人。 他很清楚,和她打好关系,能让他在这个家快速站稳脚跟。 那位父亲对妻子态度暧昧,他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女人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不管是出于纵容还是忌惮,她一旦发难,沉兆洪根本挡不住。 他不要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若想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光靠父亲那点不痛不痒的保护,远远不够。 而沉纪雯不一样,她看起来像是敢在自己母亲面前替他说话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是在可怜他。 她没有那种“给你个机会”的表情。 她只是冷静地在看他,询问他,语气认真,没有任何怜悯,她把他当一个有决定能力、会思考、有可塑性的人。 那一瞬间,沉时安觉得心脏像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 他垂下眼,指尖不动声色地压着那本书的边角。 半晌,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第十四章姐姐 沉时安坐在办公室那张光洁的木桌前,手背贴着桌面,指尖略微发凉。 沉纪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场学校的入学测试。 这是他第一次在环境下写字。 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问题,多数他都答不上来。 尤其是英文和中文科目,有些题他甚至连意思都没看懂。 唯一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的,是数学和逻辑推理题。 那些东西只要看得懂题目,答案就只有一个。 测试结束后,老师们在一旁低声交谈。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缝隙,像是盯着什么,又像是神游太虚。 片刻后,一位年约四十、戴金边眼镜的男老师开口:“你之前是没有上过学?” “是。”沉时安声音很低。 老师点点头,神色平淡,没有太大反应:“从测试结果来看,你的理科逻辑不错,推理能力也强,应该是接触过相关内容的。但中文和英文这几项就确实差很多。” 他摊开几张测试卷,文科部分几乎大片空白,有的甚至连题意都没有完全看懂。 “但是我们学校是传统英制系统,除了中文和历史,其他课程都是用英文授课的。”另一位女老师补充道,语气委婉但并不讽刺,“你可能会吃力。” 沉时安的手指在桌下缓缓收紧,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有信心短时间内把英文提上来吗?”老师转向他,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一点认真。 那天书房里沉纪雯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课外你要花的时间会比别人多很多。”老师的语气略微松动了一些,“按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考虑中三,但我建议从中二开始,基础扎实点,对你未来也好。” 沉时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沉纪雯。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由他自己决定。 “我听校长安排。”他说。 就这样,测试结束。 校长点点头,让他跟老师去量身高准备校服,又拿出一份纸质的学费明细:“这是这个学期的学费和杂费。” 沉时安扫了一眼。 五位数。 他曾经几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的钱,她只用了几秒就签了支票。 出校门时,沉纪雯没说太多,只问了句:“校服尺码合不合适?”。 他答:“还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她开口道:“我会给你请老师补习。每次考试的成绩我要看,不行就换去公立中文学校,或者回去社团做你以前的事。” 他低声回了声:“嗯。” 沉纪雯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转了转:“你好像还没叫过我姐姐?” 沉时安脚步一顿,侧头对上她的目光。 路灯将她的脸照得分明。 她眼神清明,嘴角没有笑意,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地等。 从认识她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句“姐姐”迟早要开口。 可等真到了眼前,反倒像是穿越一道无形的线。 叫出口,像是承认了某种关系,某种依附,某种身份。 他舌头轻轻动了动,声音很轻,有些涩: “……姐姐。” 舌尖蹭过上颚的瞬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微妙的摩擦。 一种不适应的、几乎要被本能拒绝的亲昵。 但说出口的同时,又像是某种重力终于落下,他站稳了脚,不再浮着。 她听见了,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车子方向走去。 他跟上去,步伐与她默默对齐。 隔天补习老师来了,是个年约五十的英国人。 她让他从音标读起,学拼读。 沉时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舌头像块石头,怎么也抬不利索。 老师问一个单词,他得在脑里慢慢想象成粤语、拼读,再小声试着念。 一节课两个小时,他一句废话没说,全神贯注地跟着读,笔记写得工整。 临走时,老师收起资料,笑着评价一句:“挺认真。” 沉纪雯带沉时安去学校的事,沉兆洪过了几天才知道的。 晚饭过后,他把沉纪雯叫去了书房。 “你带他去学校干嘛?” “入学测试。” “他什么都没学过,进得了你那学校?”沉兆洪皱眉。 “老师给他做了评估。语文英语基础差得不行,但数学很好,记性也不错。” 沉兆洪没说话,只将烟灰弹入烟灰缸里。 沉纪雯继续说:“他聪明,能吃苦,我想给他个机会试试。” “爸爸不是反对他读书。”他语气不咸不淡,“可你也该清楚,他今年都十四了,这年纪开始读书,跟三流打拳差不多,全靠命。他现在手头里的事也做得不差,读几天书,到头来还不是得回来做事?” “那也比现在强。”沉纪雯看着他,“但哪怕只读两三年书,有点常识、有点眼界,总比只能跟在人后面听指挥强。” 沉兆洪皱了皱眉:“你以为要在社团往上爬比的是学历?” “现在不是七十年代了。”沉纪雯语气平稳,“真要用他,不如投资点东西,让他能走得更远。现在科技更新这么快,你说社团还能靠拳头撑十年?二十年?连赌马都开始用电脑程序分析数据了。” 沉兆洪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没再继续争辩,只说了一句:“你拿的主意,爸爸不多过问。但要是他跟不上,别来求我。” 沉纪雯没回答,只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麻烦 很快,入学手续办妥。 正月刚过,沉时安背着新书包,穿上新校服,走进了校园。 班主任袁老师年约三十出头,穿着得体,举止温婉,语气温柔却不失分寸感。 她带着一贯的笑容走进教室,轻声说道:“同学们,这位是新来的同学,沉时安。大家欢迎他。” 教室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随后慢慢汇聚成一片,夹杂着些许好奇的窃语。 站在讲台上的少年身形单薄,眉眼干净,身上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 他微微点头:“大家好。” 袁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那是你的位置。” 沉时安轻轻点头,背着书包穿过教室,一路无声地走到座位前,坐下。 他刚落座,前排的一个男生就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他几眼,压低声音问:“喂,你跟沉时明什么关系啊?” 这句话一出,附近几个同学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沉时明是中四的学长,沉家的长子,年年考第一,长相好,家境好,是全校公认的风云人物。 那个年代男孩取名大多遵从字辈,都姓沉,字辈还一样,难免引人猜测。 沉时安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课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你们觉得他真的和沉时明没关系吗?” “我不信,名字都撞成这样了,不是亲兄弟也是堂的吧。” “他们家好像就两个男孩,小的在读中一啊?” “说不定是亲戚,只是不想让人知道。” 这些议论很快传到了沉时杰耳中,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篮球,拔腿就往中三年级教室跑。 有事先找姐姐,准没错。 “你说什么?!”沉乐琪一听,果然炸了,但很快,她却忽然像被泼了一桶冷水,整个人软了下去,蹲在墙角喃喃道:“上次湾仔那事我都快被爸爸骂死了。” 但比起沉兆华的怒火,更让她委屈的是沉纪雯。 “堂姐也说我了,她都没跟我说过那么重的话!” 沉时杰一听也蔫了。 沉兆华不舍得打沉乐琪,上次家法全往他身上招呼了。 那天母亲也和他说,只要那人一天没有认祖归宗,就一天不能轻举妄动。 可人家现在不仅认了祖归了宗,还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了堂姐的庇护。 他跟着蹲在墙角,抬头望天。 “完了,这下真的要和这个私生子分家产咯。” 两人撑着下巴,愁眉苦脸。 “…不过,”半晌,沉时杰皱着眉开口:“你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沉乐琪决不允许有人质疑她的能力,尤其是跟屁虫沉时杰,当即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大麻烦我不搞,小麻烦肯定不能断!” 说完她还补充一句:“不让堂姐发现就行了。” 沉时杰也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还是姐姐聪明!” 隔天午休时段,走廊人声嘈杂,沉时安独自一人,从教务处拿了本新发的英语课本,顺着楼梯慢慢往中二楼层走。 拐角处,沉乐琪正和几个女生说笑,忽然眼角一瞥,看到沉时安上来,立刻换了个表情。 “咦?” 她故意停住脚步,站在沉时安必经的路口,眉头微蹙,像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一样。 沉时安走得不快,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在他快要走近时忽然“无意”撞了一下。 “对不起。”她语气平淡,不咸不淡。 沉时安侧身让了一步,没有作声,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沉乐琪看着他走远,装作一脸迷惑地问身边的女生:“刚刚那个是我们年级的吗?好像没见过?” 那几个女生是沉时安班上的,闻言立刻凑上来,小声说:“我们班新来的,叫沉时安。” “哦。”她点点头,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哪家司机的孩子混进来了。” 当天之后,关于沉时安“只是个撞名字”的传闻又悄悄传开。 沉乐琪明显不认识他,他自然也就不可能跟沉家扯上关系。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插班生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无形的边界慢慢形成。 沉时安插班进来,原班同学早已有固定朋友圈。 他不主动靠近别人,沉默寡言,课上从不举手,课下也不说话。 更糟的是,他基础明显跟不上,特别是英文,成了最扎眼的短板。 老师点他读课文,他咬字虽不能说不准确,但调子生硬、发音缓慢,听得出的刻意模仿,夹着浓浓的街头粤语的味道,在这所英制学校的课堂里,显得突兀又廉价。 “他是不是在茶餐厅学的英文?”有男生压低声音调侃。 “Sir,I want a ‘C餐’ with ham and egg。” 最开始只是小声嘀咕,后来连老师都开始皱眉。 这所私立学校学生多出身书香世家、律师行、医生家庭,英语口音纯正几乎是入场券。 沉时安这口音,在别人眼里就是低阶出身的象征。 沉乐琪没有带头笑他,她比这聪明得多。 她只在某些时刻轻叹一句:“我们学校好像不太适合什么人都收啊。” 接着就有人笑出来,转头去看沉时安。 每一个微妙的表情,每一声轻飘的笑,都在他身边构建出一道无形的墙。 没有人叫他一起吃饭,没有人借他笔记。他坐在最后一排,课本自己补,习题自己做。几次体育课分组时他都被留下最后,再被草草分配到人不够的一边。 沉时安始终没说一句话。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安静翻书、做笔记,自修时间从不抬头。即使有时找不到课文出处,页码错了、讲义缺了,也从未向别人借过。 课桌总是干净,笔排得整整齐齐。 有人故意在他抽屉里塞进零食包装,他看都不看一眼,默默收起扔进垃圾桶。 一次课后,老师把他叫住:“你在学校还适应吗?如果有困难可以说。” 沉时安抬头,语气平静:“没有困难。” “如果英文有点跟不上……” “我会补。”他简短回答,转身离开。 下课铃响后,走廊上人潮涌动,阳光明亮,风从教学楼另一头吹来,带着汗水与书本的味道。 沉时安慢慢收好书本,把笔排好,起身离开。 从学校回太平山,要走一段路到小巴站,下车后还要走一段不短的斜坡上山。放学小巴站人多,他不喜欢人挤人,总会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看书,等人群散去再搭车。 第十六章邀请 刚踏进家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心里一动。这个点,沉兆洪多半还没回来。今天是…… 沉时安走向餐厅望了一眼,屋里没人,但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三菜一汤,冒着热气。 “你回来啦?”身后传来沉纪雯的声音。 果然是她回来了。 “姐姐。”他轻声唤了一句。 “陈伯说你这时候差不多会到。”她走到水槽边洗了手,“饿了吧,洗手吃饭。爸爸今晚不回来。” 沉时安放下书包,洗了手坐下。 “你是参加了什么社团吗?”边夹菜边问。 学校四点放学,陈伯却说他每天都快六点才回家。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没有。”沉时安摇摇头。 “那你这么晚才回来?” 沉时安手中筷子一顿,不太习惯有人关心他的行踪,停了两秒才开口。 “人太多,我不太喜欢挤,所以会等小巴站人少了再搭车……不过在等的时候我也会看书,没有浪费时间。” “……”沉纪雯确实是没想到这个原因。 太平山离学校不远不近,她没试过坐小巴上学。 一开始是司机接送,后来妈妈干脆在中环给她买了套房子住,走路十分钟到学校。 “小巴要这么久?” 她是真的不懂。沉时安温和地解释:“上车下车都还要走一段路,有时候塞车,加起来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那早上八点上学,他就是每天六点前得起。 沉纪雯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男孩。 比起刚见面时,确实长了些肉,但脸色仍偏白,眼下的黑眼圈尤其明显。 入学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每天既要赶车,又要应付新课业,有时候周末还会处理社团的事。 他从没抱怨,也从未向她要过帮助。 但家里现在就一个司机,是专门接送爸爸的。 重新招一个也不太现实。 爸爸都不怎么赞成他去上学,更别想同意配个司机了。 她想了想,没再说话。 第二天放学,沉时安照常背着书包往小巴站走。 他没想到会在门口碰见沉纪雯。 她站在树荫下,一副在等人的样子,见到他,抬手招了招。 沉时安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这一幕立刻引来周围目光。 学校上下大多都知道沉纪雯,看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说话,四周顿时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因为沉乐琪的缘故,沉时安在学校几乎是个透明人。 最初因名字引起过些许议论,但很快便没人再提起。 他沉默寡言,又总是一个人,自然被人归类为“无趣”。 此刻众人看着那个比沉纪雯矮了一个头、神色冷淡的男生,纷纷猜测他的身份。 沉纪雯毫不在意这些目光,开口道:“跟我来。” 她步速不快,语气平静:“每天上学下学要花那么多时间,不如省下来干点别的。哪怕用来睡觉,也能长身体。” 沉时安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穿过街口,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栋住宅楼下。 她带他进电梯,在某一层停下,走到一户门前。 掏钥匙,开门,她转身看他一眼:“进来看看。” 沉时安在玄关脱鞋,动作略显拘谨。 她递给他一双新的拖鞋,带他在屋内转了一圈。 三房一厅,格局方正,木地板泛着柔光,连厨房都一尘不染,显然是定期有人打理的样子。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 沉时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如实回答:“挺好的。” “这里走到学校最多十五分钟,”她顿了顿,“如果你觉得还不错,就先住下来吧。” 沉时安怔住,脑中一时转不过弯:“……什么?” “每天在路上花那么多时间,太不值了。爸爸那边我会去说。”她看着他,“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我不是要逼你。” 屋里静了一瞬。 沉时安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边摩挲。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想要什么就要付出自己的东西去交换。 这是他很小就懂得的道理。 但眼前的人,从没向他索要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索取。 沉纪雯的好意干净得让他近乎感到不安。 沉时安脑子里转得飞快,甚至短暂地想象过她是否也有目的,是不是要让他以后为她做事,是不是她想掌控他,是不是她只是想安抚家里的某种情绪。 但这些设想很快都被自己否定了。 她不是那种人。他看得出来。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困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如何安置这份好意。 “你不用现在决定,”沉纪雯见他沉默,又说了一句,“但至少可以考虑一下。” 他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谢谢……姐姐。” 沉纪雯微微一笑,带他走进一间次卧。 卧室已经收拾干净,素色床单被套,整体的书桌,还有可以看到风景的飘窗。 房间已打理干净,床铺整洁,书桌靠窗,窗外是安静街道的一角。 “今天叫人来收拾的。刚才不先给你看,是怕你以为我在逼你。” 她又带他到客卫,“这里是你的浴室。” 回到客厅,她从抽屉拿出一张银行卡和房子钥匙,放在茶几上:“每天会有人送饭。不合口味的话,你也可以出去吃。” 沉时安没有伸手去接,静静地望着她。 沉纪雯的外公是西人,到了她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混血的影子了。 唯独那双浅褐色的眼珠,在光下显得空灵清亮。 配合她漂亮的眉眼,每次她看着自己,沉时安总觉得自己被认真地、没有评判地看着。 他低声问:“这里是姐姐平时住的地方吗?” 在沉家的那三个多月里,他只见她回来过十次。 沉纪雯以为他是怕打扰,语气不自觉放缓:“是。但你别拘束,不会打扰到我的。” “姐姐已经帮我很多了。吃住都解决了,别的我暂时用不上。”他说。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劝,收回银行卡。 “那你明天放学后先回太平山收拾自己的东西。” 沉时安应了声:“好。” 晚霞渐沉,空气里开始飘荡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气,饭菜与酱油的热气混杂在风里,有种日常的安稳味道。 他在大厦楼下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顺着街道慢慢往车站走去。 第十七章新居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 中午放学后,沉时安没在外头多逗留,直接搭车回了太平山。 屋里一如既往的安静,佣人不在,大厅只有落地窗前飘着的窗帘轻轻摆动。 他径直回房,拉开衣柜,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迭好放进行李袋。 他的东西不多,半小时就收拾完了。书、衣服、几样洗漱用品,还有那本用旧了的字典,一并装进袋子里。他坐在床沿望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出了会儿神。 离开前,他去了书房,向沉兆洪打了个招呼。 沉兆洪正坐在藤椅上看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囡囡跟我说了,你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沉时安点了点头。 男人没再追问,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又道:“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既然她愿意照顾你,别让她为难。” “好。”沉时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背着行李袋走下太平山的石阶,不急不缓。 阳光照在他身上,身影被拉得细长,和这座静谧的豪宅渐行渐远。 搬过去的第一天是周日。 沉时安起得很早。 他一向浅眠,换了环境更是如此。窗帘没拉严,阳光从缝隙间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是木地板干燥清洁的气味,干净却有些陌生。 他坐在床边,静静听着外面动静。 他洗漱用品昨晚已摆好,书包也收进了柜子,但他迟迟没有起身。 在太平山那边,别墅大,佣人多,就算他起得早也不会有人介意。 他可以下楼喝水、出门跑步,整个家都像是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不需要他考虑他人感受。 但这里不一样。 这个三房单位里,除了他,就只有沉纪雯。 他不知道她习惯几点起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有陌生人在家里制造响动。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 阳光一点点移动,他忍住翻书和走动的冲动,就那么坐着。直到门铃响起—— “叮咚。” 是电子门铃清脆的声音,接着传来沉纪雯开门、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专心听,根本察觉不出。 看来这里的隔音效果不错。 他稍微放松了些,才从床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沉纪雯已经换好家居服,头发束起来,正把早餐一一摆上桌。 她看见他,冲他笑了下:“醒了?没吵到你吧?” 他摇摇头,却仍站在门口。 “怎么了?”她看着他。 “……我还没洗漱。”他低声道,目光有些躲闪。 沉纪雯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那你去吧。” 她语气轻松,没有半点不耐。沉时安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洗手间。 等他出来时,桌上的早餐已经整齐地摆好了。 两碗粥、两碟肠粉、两盅炖蛋,还有一碟新鲜的水果拼盘。 每样看起来都很精致,令人食欲大开。 沉时安坐下,慢慢开始吃。 “怎么样?合胃口吗?”沉纪雯问道。 “很好吃。”粥绵软香甜,肠粉也薄滑如丝。 “那就好。” 吃完后,她起身收拾碗筷。 沉时安也跟着站起来,把碗碟迭好:要洗碗吗? 沉纪雯点了点头:“冲一冲就好了,下一餐会有人来收。” 沉时安看着她,轻声说:“我来吧。” 好。她没推辞,和他一起进了厨房。 残渣先倒垃圾桶,水冲一下,别放太久有味道,沥干放回这个袋子里... 沉时安认真听着,点点头:“以后我来。” 沉纪雯看了他一眼,笑了:“行。” 第十八章割裂 一天时间过去,沉时安初步摸出了沉纪雯的作息。这份掌控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她依旧喜静,但会比在外面随意些,晚饭过后就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看电视,看到好笑的还会大声笑出来,眉眼弯弯。 她显然不习惯做家务,中午觉得菜心有点淡,加完盐也没反应过来要把盖子盖回去,就这么放着,因为习惯了定期有人来收拾。 周一清晨,沉时安听到门铃响,第一时间起身去开门。昨天的早餐来得更晚些,看来是她周末习惯晚起。 吃过早餐,她在玄关换鞋,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一同出门。 沉时安的脚步一顿,有些迟疑。 他知道,一旦他跟她一起出现在学校,就跟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一样,涟漪会一圈圈扩散出去,绵长,且难以控制。 她太瞩目了。 哪怕只是站在那儿没说话,也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若他出现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会让那些目光多盯在他身上几秒。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朋友、同学、闲聊、邀请、关心、敌意、好奇,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日常,对他来说却是负担。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在九龙城寨,他习惯的是察言观色、迅速脱身,而不是被迫接受关注和接触。 其实他并不觉得沉乐琪的小动作是在“欺负”他。 那种对陌生人的疏远、带头不理会、偶尔的排斥,在他眼里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不在意,也不觉得那需要特别反应。 可若和沉纪雯走得太近,那些本来对他无感的人可能就会开始注意他,把他也拖进那些无谓的社会关系里去。 更麻烦的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干净的背景,低调入学的身份,若被传开,对她也不会是好事,他们本不该并肩出现在人前。 他站着,没有动。 她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安静地站着,神情自然,从容回望他。 “走吧。” 沉时安垂下眼,几秒后走了过去。没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拉开门,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们走到学校附近,有人看见她,又看见她身后那个男生,果然步子一下慢了,眼神来回打量。 起初只是零星几人,很快传成一股细微的骚动。 窃窃私语从人群边缘往中心扩散,有人已经认出那是新来的插班生。 “他是谁?”一个女生低声问。 “是不是她男朋友?” “不是吧,矮那么多,看起来不像啊……” 就在校门侧边的花圃旁,沉纪雯的朋友周淑娴正从对面走来。见到她,扬手打了个招呼。 “纪雯!”她快步靠近,目光落在沉时安身上,好奇压低了声,“这谁啊?以前没见过。” 沉纪雯停下脚步,顺手理了下背带:“弟弟。” 说得平静而自然,像是在回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哦。”周淑娴挑眉看了一眼沉时安,似乎还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弟弟。 没提父亲是谁,也没提“以前没见过怎么突然冒出来”那类问题。 那句“弟弟”,干净利落地盖过了所有可能的猜测。 但消息还是传开了。 课间,有人去问沉乐琪。 “你还有个哥哥?” 沉乐琪正在给钢笔加墨水,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谁说的?” “沉纪雯说的啊,在校门口说他是你们弟弟。” 沉乐琪的手顿了顿,墨水不小心溢出来一滴,染在指尖。 “……哦,那应该是她爸那边的远房亲戚。”她语气不咸不淡,“我不太清楚。” 来问的人自觉碰了钉子,笑了笑没再追问。 沉乐琪看着那滴墨水,在纸巾上一点点抹掉,神色没有太大起伏。 既然是沉纪雯亲口承认的,她再反驳,就是公开和堂姐作对。 在那之后,没人再对沉时安露出过于明显的讥讽或好奇。 不需要解释,也没人敢追问细节。 沉时安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些曾在课室里刻意忽视他的同学如今视线含混地看向他,又快速移开。 有人在他经过时故作不经意地点头,有人甚至主动打了招呼。 沉时安察觉到了。 他没有回头,但脚步顿了顿,眼神平静地落在教室门前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 她身上那种冷静沉稳、天然居中的力量,仿佛能调整他人尺度,连目光也跟着聚焦。 沉时安垂下眼,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轻轻地顿住。 半秒之后,他换了个姿势坐好,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动作平稳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每天固定时间吃饭、上课、放学、晚饭前两小时是家教时间。 老师按科目轮换着来,每一个都被沉纪雯精心筛选过。 他们习惯用简洁的方式指出错误,再抛出更难的练习。他一开始跟不上,但适应得很快。 他不声不响地听课,从不敷衍。 每次测验都比前一次高一截,尤其是英文,最初发音带着浓浓的街市味,到现在舌头卷得顺了,已经能说出一口带着点伦敦调的港腔英语。 而周日,他还是会抽时间去处理社团的事。 但分明不同了。 那边的兄弟还是叫他“安哥”,还是送账册请示大小事务。 只是他看账时的视线多了半秒停顿,账本的纸边突然觉得薄了些,墨水也不如过去顺眼。空气里混着湿纸和香烟的味,和他书包里那盒干净的铅笔味不一样。 偶尔也有兄弟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学校那边好走吗?” 他点头,说了句“还好”。 再多的,就没再说。 回家的时候是傍晚,沉时安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拿着便利店刚买的水,走过街角那家刚开张的甜品店。 灯牌新换的,玻璃还透着一点胶水味,放学时间有很多年轻面孔在排队。 他站看了一会,没进去。 忽然间,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自己像是分成了两半。 一半坐在明亮的书桌前,读标准的教材,写整齐的笔记,接受这个城市最精英、最体面的教育; 另一半仍在某个拐弯抹角的地方翻账、谈条件、安排人手,和那些从巷子里一路杀出的兄弟交换眼神。 那条分界线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第十九章照顾 不知不觉两人同住有一段时间了,已经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彼此的生活慢慢在一个屋檐下缝合,有些话不再需要解释,有些习惯也开始悄然交迭。 周日阳光正好,树影斜斜地铺在露台栏杆上,客厅静得只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厨房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电器被反复按动,又被人不耐烦地敲打着金属外壳。 沉时安合上书,走过去看。 沉纪雯正站在厨房角落,脸色苍白,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绑起,手里还握着热水壶的把手。 壶底下的开关被她按了几次,又松开,重复几次,眼神有些迷迷糊糊的。 “怎么了?”他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虚了点:“这壶是不是坏了?怎么烧不起来。” 他走近一步,看了一眼她按的地方,又检查插头,发现确实插着。他拿了把椅子站高,翻开电箱,指尖在一排开关之间轻点,不出意外地发现厨房线路不知什么时候跳了闸。 “厨房太久没通电了。”他说,把那个闸推了回去。 电流重新接通,热水壶“嗡”地响起来,指示灯也亮了。 她站在一旁没动,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又像是站久了不太舒服,下意识扶了下腰。 他侧过脸看她:“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她点点头,“……生理期。” 他说“嗯”,没问太多。 水烧开后她端着杯子回了房。他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等了一会儿,拿上钱包下了楼。 他对这事没什么概念,在药房站了几分钟,目光在货架间来回扫,最终还是拗不过,把脸转向一旁的女店员,压低声音问:“女生……痛经要买什么?” 店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帮女朋友买吗?” 他摇了摇头:“帮姐姐买的。” 热水袋选了个最普通的款式,药挑了最贵的那个。 他边付钱边默默记下药盒上的使用说明。 回到家时,她房门掩着。他敲了两下,没有回应。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房看了两页书,没怎么看进去,最终还是再度起身,又敲了几下门。 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犹豫了半分钟,摸了摸热水袋的温度,还是握住了门把。 门没锁,他推开门时极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房间很整洁,香气淡淡的,不是香水味。百叶窗半拉,光线被隔成一缕一缕的,浮在空气里。 他看见她面朝着门,窝在床的一侧,像是睡得不踏实。 他他尽量不让眼神乱扫,站在门边停了两秒,才低声叫了一句:“…姐姐。” 她睫毛微颤,似乎是被声音吵醒了,眼睛还没睁开,眉头先蹙紧了。 “我敲门了,你没应……我就……”他小声解释,把手上的热水袋轻轻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热水袋,还有药。药要吃饭后吃。” 她醒了,勉强坐起来,拿过热水袋放在肚子上,脸贴在被子上点点头,似乎也没精力说什么。 他没再多留,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的目光扫过墙面,不自觉地停住了。 那是一幅画。 田野、远山、微光。 一栋房子孤零零地站在画面中央。 前方一条小径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奔跑,动作轻快,但人物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性别,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可就是那种不清楚,反而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他站了几秒,没说话,也没再看第二眼,只把门轻轻带上。 接下来的时间沉纪雯都没出房间,沉时安也没去叫。 厨房的晚饭早已热过一遍又冷下去,他拿了本书坐在餐桌旁翻着,但看的速度很慢。 窗外的天色早就暗下来,阳台的落地窗反出室内的灯光,一层淡淡的雾气贴在玻璃上。 当指针指向九点,他翻书的手终于停了一下,抬头看向主卧。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传来,是主卧的门被拉开的声音。 她终于出来了。 沉纪雯穿着那套宽松的家居服,脸色还不太好,整个人像是从被子里蒸出来的,带着点热气和疲惫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餐桌,停顿了一秒,才问:“你还没吃啊?” “嗯,”他放下书,语气温和,“还不太饿。” 他没说等她,也不想显得太刻意。但其实她出来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再翻书了。 沉时安起身去厨房,把两人份的饭重新放进微波炉里,动作很熟练。 沉纪雯在餐桌边坐下,注意到那本放在桌上的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 《The Alchemy of Finance》,深灰色封面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角,英文排版密密麻麻,看上去就不太好懂。 她皱着眉翻了几页:“你真能看进去啊?看着就不好懂。” “随便看看。”他端上热饭,像是没当回事。 他也不是全懂,有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不懂的语法就记下来问家教。 有些词字典里没有,就集中在每周的电脑课时上网查,读得慢,却从没觉得枯燥,反而有种解题的乐趣。 沉纪雯吃得慢,胃口明显还没回来,只勉强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她起身要倒掉,沉时安一把接过。 “别倒了。” 她下意识拦了他一下:“别吃剩的。” “不太习惯浪费。” 他接得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她愣了一下,看着他指尖接过那只温热的碗,最终还是松了手。 沉时安一口一口地吃完那半碗饭,不快也不勉强,像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是她订的分量,按两人刚刚好的食量配的,而这是她第一次剩饭。 吃完饭,他递过一杯水和止痛药。 “还不舒服的话要试试这个吗?” 沉纪雯点头接过把药含进嘴里,低头喝了一口水。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 她起身回房,关门看了一眼他坐在餐桌边,像还准备再读会儿书。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轻声: “谢谢你啊,今天。” 他看了她一眼,轻声应了一句:“没事。” 第二十章假期 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像放松了筋骨的钢筋结构,连走廊回音都比平日松软。 放学后,他们照常一起走路回家。 “放假十天。”她随口说,“你打算做什么?” “看书。”他答,“去社里补点账,谢强那边要交一批货,账还没对完。” 沉纪雯斜看他一眼。 少年神情平静,背挺得直,像个小大人,语气不急不缓,句句在正题上。 那一瞬间,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实在太懂事了。 他没有撒娇,没有抱怨,没有对假期抱任何轻松的幻想,只是提起账、提起货,提起一个少年本不该承担的重量。 他习惯得让人心里发紧。 被乐琪她们欺负了也不哭不闹,像是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无缘无故给他什么好处,所以从不多求半分。 自己之前对他,其实更多是出于责任感与一丝愧疚。他姓沉,是父亲留下的债。 她不知道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但从他营养不良的体型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可以大概窥探到一点。 她第一次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 她想带他去玩,想看他放下那些不属于他的事,哪怕一天也好。 想让他像个普通孩子那样,吃点甜的,晒晒太阳,在海边吵着要多走一会儿路。 这不是责任,是一种承认——她真的把他当弟弟了。 她嘴角一勾:“别活得这么像大人,明天跟我走吧,带你去放个假。” 沉时安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第二天去了新界。 车一路从太平山驶出市区,公路两侧都是低矮的厂房,远些的地方是无人耕种的荒田。车窗半落,风带着草气和铁锈味吹进来。沉时安靠在车门边,看着窗外那些变形的树影和掠过的废弃仓库。 最后停在一幢看上去废弃的三层楼前,铁门内院积了不少杂物。 看门的是个穿背心的男人,晒得极黑,正蹲着抽烟。见到沉纪雯,立刻笑着招手:“大小姐,好久没来了。” “带个弟弟来玩。” “啊——”男人眼神往沉时安身上扫,眼神从他脚扫到头顶,打量藏在客气笑容底下,“来练练?今早刚有人打过,枪还热着呢。” 楼上隔出一小块射击房,用厚木板和沙包围成,光线昏暗,空气混着油渍和陈年火药味。墙上钉着几个破靶纸,有几个弹孔边缘还烧着黑。 她从木箱里挑了一把Samp;W M10左轮手枪,那是六发的老款点38特种弹,几十年前英国警察用过,后来很多留在地下市场。枪身发暗,保养得不算好,但还能用。 “第一次就用这个。”她递过去。 他接过时,感到一股比想象中重的冷硬。金属的重量从掌心坠下来,像抓着一块密实的铁。 她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拉住他持枪的手腕,往下一压:“别抬那么高。” “腿张开点,右脚后撤半步,身体重心放前,不然后坐力一震你人就要摔回去。” 他依言调整姿势,眼前的靶纸被拉到五米外。 她侧身看了看,点头:“可以。上膛。” 他略显生硬地打开弹巢,照着她示范的样子推进子弹。 每一枚推进去的瞬间都带着细微的“咔哒”声,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这不是在电影里拿来耍帅的东西。”她一步退到侧后方。 “手不要抖,拉扳机的时候别闭眼。” 他点头,戴上耳罩,抬枪瞄准。 呼吸慢了下来,世界变得极静。只有他手中的金属和前方的靶纸。 第一发扣下时,突如其来的轰鸣像一记爆竹炸在耳边,枪口抬起的瞬间,力道猛得让他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右肩一震,掌心发麻。 他没出声,也没有马上放下手,只愣了一秒,把抬高的枪慢慢压回原位,像要确认刚才那一下是真的。 他的眼睫在微微颤,呼吸重新变得重了些。 他摘下耳罩:“后坐力比想象的大。” “人人第一次都这样。”她走近看靶纸,轻笑一声,“你还不错,至少没打到隔壁。”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再来。”她说。 第二发他明显更稳了些。手腕微调,身体前倾,子弹打在靶心外一圈。第三发,几乎正中红心。 “你比我学得快。我刚开始打的时候,前五枪都不知道自己在瞄哪儿。”她笑着说。 沉时安耳尖微微发红,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在那儿练了一整个下午,没人催,也没人来打扰。指节被火药熏黑,手心发热。 直到把枪重新锁回木柜,他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出门时天还没黑,天边挂着一线紫红的光。沉纪雯伸个懒腰:“走吧,晚上吃烧鹅。” 沉时安跟着她走出去,脚步慢半拍。 他没说累,也没说兴奋,神色不动地赶了两步走到她身侧,脚步控制在同一个频率。 他觉得这一天过得像梦。 他没有规划,也没有准备,只是她说“走”,他就跟上了。 假期第四天,他们出海。 “你以前钓过鱼?”沉兆洪穿着一身深灰的休闲服,风镜挂在领口,从后视镜看了眼沉时安问道。 沉时安摇头:“没有。” 海面像被打碎的镜子,阳光在波浪间跳跃。 风裹挟着盐粒黏在皮肤上,沉时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尝到淡淡的咸涩。 小型游艇停靠在码头,是沉兆洪的私人船。甲板干净,有专人打理,看得出常有人来。 “这时候黑立最多。”沉兆洪戴着墨镜站在船头,“今天给你上个课。” 船开出港口,浪慢慢起伏。 沉纪雯在船尾晒太阳,拿本杂志遮脸。 “子线要比主线细两号。”沉兆洪捏着透明的钓线在光线下转动,“这样断了只会损失钩子。” 他在甲板中央蹲下,教沉时安绑线、调漂,怎么看水色、辨鱼信。他一边教,一边缓慢地说着话。 “钓鱼和做人是一样的。”他说,“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放,不能硬来。” “鱼急了会挣断线,人急了会翻船。” 沉时安一边听,一边认真操作。 他反应快,也肯用心,不到半小时就能稳稳地把钩抛到指定的位置。阳光晒得他脖子发热,掌心都是汗。 日头偏西时,他钓到一条大的,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拉上来,胳膊被鱼挣得发酸。 鱼被拖出水面时闪着灰黑色的光,像一块湿滑的石头,在空中挣扎了一秒才重重摔进甲板桶里。 沉兆洪看了一眼,点头道:“有得教。” 晚餐是用船上的便携燃气灶做的豆腐鱼汤。 沉纪雯皮肤晒得红红的,鼻尖上浮着细小的汗珠,脖子上黏了几缕头发。 她走过来尝了一口,笑着说:“还不错嘛。” 沉时安没接话,只低头慢慢喝汤。 汤有点烫,他舌头碰到一点,动作顿了顿,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吞下去。 其他日子,他们没有安排具体活动。 只是随便走走,看展、逛街、吃饭,看起来就是一对普通姐弟。有一次等电梯时,沉纪雯在镜子前绑头发,他站在她身侧,两人影子贴在一起。 她头发一甩,发尾扫过他脸侧。他没躲,只是眼神轻轻动了一下。 “你以后想学什么?”她问。 “没想好。”他说,“总得先看我能活到几岁。” 她被逗笑,眼尾弯弯的。 假期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中环的房子里。 早餐时间早已过去,她的房门仍旧紧闭。沉时安将她那份重新盖好,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回房看书。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沿着窗台线爬进屋子,却始终没听见她起床的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放下书,走到她房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这次力道稍重些。 门“咔哒”一声开了。 沉纪雯穿着真丝睡衣,头发乱得像刚从枕头里挣脱出来,眼神迷离,眉头紧皱,声音也带着明显没醒透的沙哑和不耐:“干嘛?!” 一副十足的起床气。 沉时安微怔,低声解释:“……不是想打扰你睡觉。只是……快十一点了,我有点担心。” 她愣了快一会儿,像还没完全理解他的话,反应慢了半拍才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嘟囔一句:“我把闹钟按掉了。” 她抬起手,胡乱挠了两下头发,动作慢腾腾的,过了几秒才懊恼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凶你。” 他说没关系。 其实确实没关系。他也没真的介意。 她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 靠在门边,眉眼里带着点刚醒的倦意和懒散,睡衣的领口垂着,露出一点皮肤的光泽,整个人还带着一点温热的、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气息。 他看着她,心里生出一点几乎说不清的情绪。 那种他原以为只属于沉乐琪的、骄纵刁蛮的小姐脾气,原来她也会有,只是不在人前露出来。 而这一面,只有他见到了。 他没有表露什么,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去帮你热早餐。” 转身的时候,嘴角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那动作短得几乎称不上是笑,只有一瞬间被压下去的、控制得很好的情绪。 第二十一章生长 沉时安最近睡觉总是不安稳。 不是梦多,是疼。 像有人拽住了腿骨两端,想把从膝盖往下拔,又不肯一次拉断,只一毫米、一毫米地扯。 骨头先是发热,像泡在温水里,没多久就涨起来,连着肌肉一块儿绷疼。 最明显的是小腿后侧。 一动就抽筋,像是肌腱自己在叫疼,大腿的皮肤上已经被扯开好几道发白的裂纹。 夜里翻个身,他就被那股细细密密的酸楚惊醒,只能睁着眼发呆,等那种疼过去。 他已经从“陈安”变成“沉时安”快半年了。 这段时间,他第一次不必为活着焦头烂额。 三餐稳定、睡眠规律,营养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要好。 他的身体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束缚,开始猛烈生长,仿佛要把过去的亏欠一口气补回来。 体重上去了,手臂也逐渐有了肌肉。声音也变得低哑,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公鸭嗓。 所幸他本就话少,至今还没人察觉。 身高是最先显现的变化。 他穿着入学时才配的校服,裤脚一天天变短,露出的袜子越来越多。 他不动声色地一格一格松着皮带,想让裤腰低一点,把裤脚往下拉,但再松下去,裤子就要掉了。 他心里清楚,迟早得去换新的。 但眼下有更迫切的难题。 他老是饿。 那种胃里空得发冷、脑子都嗡嗡作响的饿。 像是身体每长高一毫米,就要吞掉一顿饭的热量。 沉纪雯定的餐分量是按两人标准算的。 一开始够他吃,甚至偶尔吃得有点撑。但最近不行了。他下午还没放学,肚子就饿得开始叫。 晚上更难熬,一顿饭下肚没撑多久,就又觉得饿了。 他试过忍,可总是睡一半就被饿醒。 这种饥饿的感觉让他恍惚。 似乎自己又回到了九龙城寨。 那些灯光昏暗、充满霉味的日子里,靠着白菜剩饭过活。 他知道那只是身体的记忆,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特别是面对沉纪雯。他不好意思跟她提,自己悄悄在附近超市买了几袋打折面包,晚上饿了就吃点。 今晚他尤其饿,不知不觉就把一整袋面包吃完了。 喉咙被干得卡住,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冰箱拿了瓶水,一口口灌下去才咽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中午放了学回家,沉时安和往常一样回房间学习,直到傍晚,门被轻轻敲响。 他马上放下书打开门。 “今晚二叔请去镛记吃饭,我让酒店那边不用送餐了。”她扬了扬下巴,“走吧。” 沉时安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他并不热衷与沉家人接触,但也没表示出来,只点了点头:“好。” 他换了身衣服,穿了那条城寨捡的旧运动裤。 裤子又宽又长,原本是偏大的,但很舒服,就一直带着,现在倒也合身。 饭店离得不远,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就到。 中环傍晚的风带着微微的潮气,天光还亮,街边行人匆匆,偶尔有出租车从身边掠过。 走在斑马线前,沉纪雯忽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些惊讶:“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点?” 原本是比她矮大半个头的,现在仔细一留意,感觉快和她差不多高了。 沉时安抿了抿唇,耳尖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声音有些低沉:“嗯。” “声音也好像低了些。”她没看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继续往前走。 进了包厢,沉兆华一家已经到了。 “二叔,二叔母。”沉纪雯落落大方地开口。 “堂姐!你坐我这边!”沉乐琪一看到她就兴奋地招手,一把推开坐在她左边的沉时杰。 她动作有些大,手不小心蹭到一点茶水。 旁边的沉时明皱着眉头扯过她的手帮她擦拭。 沉时杰被推得踉跄一下,瞪了她一眼,但还是乖乖起身让位:“堂姐。” 沉纪雯笑着走过去,身后的人才慢半拍地显出身影。 沉时安略微垂着眼,视线避开所有人的直视:“二叔,二叔母好。”也跟着坐到了沉纪雯旁边。 沉乐琪顿时不太乐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也没开口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沉时安没理她,自顾自低头拿起热水壶,给沉纪雯和自己烫碗。 王美琳抬眼看了一眼沉时安,又笑着看向沉纪雯,语气不动声色:“哎呀,纪雯你这孩子就是心软,去哪儿都不忘带着人,真是有你妈妈的风范。” 沉纪雯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方便的。” “好饿啊——”沉时杰忽然长叹一声,用筷子敲了敲碟子。 “你大伯很快到了。” 沉兆华睨了他一眼,沉时杰立刻坐直了身子。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 “没让你们久等吧。”沉兆洪走了进来,穿着普通的休闲装,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着,看不出情绪起伏。 “大伯。”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整齐地起身问候。 “没有,刚开不久。”沉兆华也起身迎了过去,将他请到旁边的位置落座,同时朝服务员挥手示意开始上菜。 “爸爸。”沉纪雯朝他点头,神色亲昵。 沉时安微微一顿,随后低声道:“爸。” 菜很快上齐,摆了满满一桌,沉兆华说:“来个人头饭。”便招呼大家起筷。 “这家烧鹅很有名的,特别好吃。”沉纪雯见沉时安只顾着埋头吃白饭,轻声开口。 “…好。”沉时安应了一声,伸手夹了一块烧鹅。 确实很好吃,皮脆肉嫩,酸梅酱中和了油脂,让他忍不住夹了第二块。 “再来一碗白饭!”沉时杰对一直侯在包厢里的服务员说。 沉纪雯目光扫了一眼沉时杰,看到他已经吃了两碗饭,忍不住轻轻扭头问沉乐琪:“时杰最近都这么能吃吗?” 沉乐琪看着弟弟翻了个白眼:“是啊,发育的男孩,看到他吃我都饱了。” 沉纪雯一顿,看向一旁的沉时安。 他碗里的米饭早空了,但却没有像时杰一样叫加饭,依旧安静地夹着一些桌上没什么人动的菜吃。 这时,服务员正好端着沉时杰的第三碗饭进来,沉纪雯轻声叫住她:“这里也再加一碗。” 沉时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夹菜的动作逐渐收紧,他低垂的眼睛微微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沉纪雯看着他,声音柔和:“吃不饱要说,知道吗?” 沉时安沉默了几秒,眼神微动,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新的米饭很快端上来,他埋头吃着,耳边是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混杂着筷子碰碟的清脆响动。 沉兆洪兄弟正在讨论新开的会所的装修细节,材料预算、人手安排,沉纪雯微笑着听沉乐琪聊着最近在《Myojo》杂志上看到的日本男团。 “SMAP那个中居正广,还是蛮好笑的。”沉乐琪捂嘴笑:“我喜欢木村那个,长得帅死了。” 他们聊得热闹,没人注意沉时安又把碗吃空了。 他低头看了看空碗,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招手,朝服务员低声道:“能不能再来一碗?” 服务员礼貌地应了声“好的”,转身朝后厨走去。 这一顿饭,沉时杰吃了五碗,他吃了六碗,沉时明也加了几次饭。 到最后,菜都被他们扫光了。 沉兆华看了一眼桌面,笑着招呼服务员:“再加两个菜,年轻人长身体。” 饭后,两人并肩往回走,沉时安感到胃里暖暖的,像是身体的空洞终于被填满了。 翌日一早,沉时安准点起床,开门去接早餐。 不过今天的分量似乎比以往多了一点。 点心蒸笼比平时多了一笼,粥也换成了大号的瓷壶装。 沉纪雯也起了,披着一件宽松的家居衫走出房间,朝他笑了笑:“我让酒店改成四人份的了。以后你要洗的碗可就多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点调侃。 沉时安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顿时缓了下来。 他有些羞赧地抿唇,“其实我有点白饭和汤汁就够了。” 他知道这家酒店的餐饮并不便宜。 她的钱完全可以花在更轻松的事情上——买衣服、看电影、或是约朋友去喝下午茶。 他其实自己也有积蓄,但他没开口要求自己付钱,这只会让她不高兴。 “汤汁怎么够蛋白质?”沉纪雯坐下,夹了个虾饺,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你要是以后长不到一米八五,不就得怪我喽。” 沉时安正低头盛粥。 听到这句,他停了动作,抬起头看她一眼,眼神有些认真地说:“永远不会怪你。” 沉纪雯被他的认真逗笑,没再说什么。 餐桌上蒸汽氤氲,窗外的光慢慢亮起来,照得他眼睫下的阴影都温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