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春(古言,伪骨科,兄妹)》 (1)回府 盛齐三十七年,都城的冬天一如往年冷得冻骨。 西北黄沙覆雪,望京腊梅满城,护城河都结成了坚冰。 春节将至,城中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贴上春帖,热闹的喜气稍稍冲淡了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寒霜。 大年三十,更夫刚敲响六更天,赶早的炭翁已经披着蓑衣、骑驴挑篓出了门。 鹅毛飞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晚,到早也没见停,将军府前两尊石狮被雪淹了足,目光炯炯地伫立在将明未明的晨暮,望着府门前来往的行人。 年迈的炭翁骑着老驴从府门前过,留下两行蹄印,很快又被大雪淹没。 他将手拢进袖子,望了眼青黑的早天,嘟囔了句:“真冷啊……” 炭翁顺墙来到将军府的侧门,卸下驴背上驼着的木炭筐,抬手敲门:“大人,今日的木炭送到了。” 话音落下,忽听“咯吱”一声,窄小的侧门从里打开,两名年轻的仆从拿着木框出来,利落结了银钱,合力抬起木炭筐,把炭倒进了自己的筐里。 老翁在一旁眯眼数钱,数了两遍,“哎哟”一声:“大人,给多了。” 仆从道:“给你就拿着吧,今儿个大年三十,管事说图个喜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炭翁将空筐装回驴背,本想道句新年新喜,可想起将军府门口既没挂红也不见彩,就没多话,笑着骑驴掉头回去了。 他还得回家和家里人过年呢。 两名仆从收了炭,转头又提着扫帚出来了,搓手绕到正门前,扫门口堆了一夜的积雪。 两人手里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这都三十了,你说将军今年还回来过年吗?” “应该回吧,我看前两天宋大管家还叫他们收拾明锦堂来着呢。” “那可说不准,去年收拾得娶妻一样喜庆,将军不也没回来。听说少爷还发了脾气,让把府里的红灯笼全摘了,你瞧今年宋管事都没敢装点了。” “装不装点的,你操这闲心作甚,再说将军又不是你老爹。” “我好奇不成吗。” 两人正说着,远处长街的大雪中忽而响起一连串踏雪的马蹄声。 马蹄戴铁,落地沉稳有力。两人眯眼转头看去,瞧见一人骑一匹深枣色骏马穿雪而来。 如此大雪,马上的人却未撑伞戴帽,只披了件黑色大氅。再仔细一瞧,氅下剑鞘笔直斜出,瞧着像是名侠客武将。威风凛凛,好生气派。 都城里,一朵梅花散了瓣儿从树上掉下来,能砸死一堆文官,武将却不多得。 大雪迷了眼,两名仆从看不清是谁,待骏马离府门还有十来步路的时候,来人的身影才变得清晰。 此人下半张脸覆了黑色面巾抵御风雪,只露了眉目宽额,但仍瞧得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剑眉星目,皮糙肤黑,寒雪之下,一双眼厉如鹰目,气势着实不凡。 两名仆从似感觉这人有点眼熟,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以眼神无声交流。 一人挤眉弄眼:有点面熟,你认识? 另一人遗憾地耸了耸肩:不认识。 既不认识,两人便不再理会马上的人,继续低头扫他们的地。 可没想人马临近,男人轻拽缰绳,竟将马徐徐停在了府门前,声音低沉道:“开门。” 二人听得这命令般的语气,倍感意外,齐齐抬头看去。 男人伸手扯下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沙的脸,左脸上,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自颧骨向嘴唇斜飞而下,醒目得扎眼。 其中一名仆从反应快些,见了这疤,心头陡然一颤,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去:“将军。” 另一人脑子还迷糊着,听见“将军”二字后浑身猛一个激灵,打量的目光一收,也跟着跪在了地上,慌张道:“将、将军。” 李瑛垂眸看了二人一眼:“起吧。” 二人颤颤巍巍站起来:“是。” 应完,一人软着腿倒退着走了几步,而后提着扫帚转身奔向大门,抬手叩响门环,喊道:“大将军回府!开门!快开门!” 另一人着急忙慌把台阶上的积雪扫到了两侧,清出一条干净的路。 李瑛没急着下马,而是解开领口的绳子,掀开了身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 衣服一掀,才发现下面竟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六七来岁,为避风雪躲在衣裳下,被大氅捂红了脸,可爱得紧。 女娃娃戴着一只兔皮做的茸帽,帽子下一双琉璃珠似的杏眼,她看了看面前高阔的府门,有些紧张地拽住了李瑛的袖子。 沉重威严的府门从里面打开,李瑛看出她不自在,抬手将她头上巴掌大的茸帽往下扯了扯,包住耳朵:“别怕。” 他语气平缓,安抚的话听着像是在下令,李姝菀没见放松,但仍乖巧地点了点头:“是,爹爹。” 一旁的仆从听见这话,吓得险些没握住手里的扫帚。 将军丧妻多年,这些年镇守西北,突然独身带回一个半大的女儿,这下不得翻了天。 他不敢多看,低下头装瞎。 守正门的司阍是个老者,开了门,急急探头往外看,本想看叩门的人是不是认错了家主,没想开门就看见李瑛抱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姑娘,小姑娘张口就是一句“爹”。 老头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耽搁,急急跑去府内通报。 李瑛翻身下马,用大氅将李姝菀一裹,单臂抱在胸前,抬腿大步进了门。 将军府人丁不兴,伺候的人也少。 司阍找了一圈,最后在栖云院才见着管事宋静,刚说两句,一个身形端正的少年突然踏雪走了进来。 他轻飘飘抬起眼皮看向司阍,一双眼厉得仿佛与李瑛一个模子刻出来,语气冷淡道:“你方才说,他带回来一个什么东西?” (2)哥哥 少年名叫李奉渊,李瑛的儿子,虽年纪尚小,性子却磨砺得沉稳。 李瑛常年不在府中,李奉渊便是将军府唯一的主子。他这一问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话里的“他”指的是他老子李瑛。 司阍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担心答错了话,惹李奉渊不快,将目光求助地投向宋静。 自李奉渊在襁褓之中,宋静便跟在他身边,这十数年看着他长大,对这位少爷的脾气很是了解。 倘若直接告诉他李瑛突然带回一个女儿,必会引得他大怒,是以宋静斟酌着道:“回少爷,说是将军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李奉渊走入廊下,伸手拂去肩头的落雪,接着问:“哪儿来的?” “这……”宋静又看向司阍,司阍摇了摇头,于是宋静道:“尚不清楚。” 李奉渊好似在意此事,面色却又淡得很,问司阍:“还知道什么?” 司阍撞上李奉渊的目光,思索了片刻,迟疑着道:“回少爷,奴才听见扫地的奴仆叩门,匆匆开了门,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就赶来通报了。老奴老眼昏花,实在没看得仔细……” 他啰里八嗦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奉渊挑起眼皮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司阍心头一慌,嘴皮子一瓢,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还知道呃、那姑娘呃、面容乖巧,长得像个小玉娃娃。” 这话一出,宋静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奉渊想知晓的自然不会是那姑娘容貌如何的无用之事,果不其然,李奉渊听后皱了下眉头:“下去吧。” 司阍低下头,忙不迭应道:“是。” 司阍走了,宋静却没急着离开。 李奉渊出身将门,自小习武,每日风雨不动去武场,今日看来也没例外。 他方才冒雪从武场回来,衣裳法顶被雪淋湿了一片,宋静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外衣,关切道:“少爷,换上吧,风雪大,别冻凉了。” “不用。”李奉渊看也没看,抬腿进了书房,像是取了什么东西,而后又穿着一身湿,淋着飞雪出了院子,不知又要做什么去。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宋静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不敢多问,只好把衣裳挂在架子上,往明锦堂去了。 明锦堂是李瑛住的地方,李奉渊住在栖云院,中间隔了半个宅邸。 宋静在李奉渊这儿绊了会儿脚,出了栖云院,吩咐仆从去叫厨房准备好膳食,撑着伞匆匆忙忙地往明锦堂赶。 一来二去耽搁得晚了,宋静一进院门,没看见李瑛和司阍口中的姑娘,只见一名侍女蹲在炉子边点炭。 宋静问:“将军呢?” 侍女道:“去栖云院了。” 宋静奇怪道:“几时走的?我才从栖云院过来,一路上并未见到人。” 侍女看了眼炉边烧断一截的线香:“去了有一会儿了,我听将军说要带小姐去见见祖宗,或许是走的停雀湖那条路。” 停雀湖旁立着李家的祠堂,宋静点了点头,担心错过,又叮嘱了一句:“若将军回了明锦堂,叫人来知会我一声。” 侍女应下,宋静一刻不得歇,又撑伞迈着老腿往停雀湖跑,心想着:府里该多买些奴仆了。 停雀湖因湖中心有一方雀亭而得名,春色夏景美不胜收,时至隆冬却没什么好看,只有一片冷冰冰的深湖。 湖边冷,李瑛用黑皮大氅将李姝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小脸,抱着她走在停雀湖边的青石径上。 李姝菀本就穿得厚实,被沉重的毛氅一裹,更是压得坐不直腰,只能靠在李瑛胸前,睁着一双眼看着宽敞却冷清的宅邸。 冬日这条路幽静,两人一路过来没见着人,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靴底踩雪的声音。 李瑛抱着李姝菀进了祠堂所在的院子,看见祠堂的门大开着,缕缕沉香正从中飘出来。 府中姓李的找不出四个人,大年三十会来祠堂点纸燃香的,除了李奉渊没有别人。 李瑛抱着李姝菀走进祠堂,看见他两年未见的儿子挺直肩背面对神龛跪坐在蒲团上,正低头在盆里烧东西。 而他面前的供桌上最下方的牌位,写着“李氏 洛风鸢”几个字。 李奉渊听见了李瑛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 李瑛沉沉望着牌位,放下李姝菀,上前燃了三柱香,插在了李奉渊点燃的香旁。 他伸手蹭去沾在牌位上的香灰,回头看向了李奉渊。 李奉渊烧完手里的信,伏地对着牌位拜了三拜,站起身看向李瑛,语气平平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奉渊这两年窜得太高,骨骼四肢已经勉强有了男人的架子,脸上稚气稍脱,李瑛恍惚一眼没认得出来。 雪风涌进门,荡起一股寒气,盆中未燃尽的火焰随风飞舞,很快又归于平息。 父子相见,却谁的脸上都没有笑意,神色生疏得仿佛初见的陌生人。 李姝菀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来回看着李瑛和面前的背影,抓紧了身上拖地的大氅。 李瑛仔细打量了一番李奉渊,语气同样平淡:“长高了。” 他说罢,看向李姝菀:“姝儿,过来。见过你哥哥。” 李奉渊皱了下眉头,侧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李姝菀。 李姝菀听话地放下身上过于沉重的大氅,小跑到李瑛身边,有些紧张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年。 她记得从江南来这儿的路上李瑛与她说过的话:她有一个哥哥,年长她五岁,是除了他之外她唯一的亲人。 李姝菀在路上偷偷猜想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会长什么样,性子如何,是不是和爹爹一样沉默少语。 她料想了种种情况,做好了不被喜欢的准备,可在看到李奉渊冷漠得毫无情绪的神色时,仍旧慌得手心出了汗。 她捏着衣袖,推了推额前的帽沿,抬头无助地看了眼李瑛。 在李瑛鼓励的目光下,李姝菀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迎向李奉渊的视线,温声细语地唤了声:“哥哥。” 李奉渊站在她面前,垂着眼皮冷眼看着她,一言未发。 (3)野种 知子莫若父,李瑛似已经料到李奉渊会是这种反应,李姝菀不安地看向李瑛,李瑛伸手按在她肩头,安抚道:“别怕,他不会拿你如何。” 李奉渊看着眼前这父慈女孝的一幕,只觉得讽刺:“父亲就这么断定?若我将她投进湖中淹死呢?” 他面色认真,不似在说笑。李姝菀心尖一颤,惶惶不安地往后退了半步。 停雀湖严寒冷清,她不要淹死在那处。 李姝菀年纪小,会被李奉渊话吓到,李瑛却只是面不改色看了自己这叛逆的儿子一眼:“你若当真做出这种事,这些年的圣贤书可算是白读了。” 李奉渊此前在宫中做了几年太子伴读,如今又在名师座下听学,他悟性好,学得通透,虽嘴上说得多厉害,但李瑛并不担心他当真行错事。 李瑛说罢,望向面前洛风鸢的牌位,指着李奉渊脚边的蒲团对李姝菀道:“姝儿,跪下,拜。” 李奉渊听得这话,神色忽而一变,不可置信地盯着李瑛,像是觉得他在外打仗伤了脑袋,失了神智。 李姝菀并没发现李奉渊骤变的脸色,她遭了他的冷眼,此时不敢看他。 可心中虽畏怯,李姝菀却不会不听李瑛的话,她应了声“是”,战战兢兢走向蒲团,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可就在这时,身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紧攥住了她的手臂。 因常年习武,李奉渊手上的力气全然不像一个寻常同龄少年该有的力气,李姝菀痛哼了一声,随即察觉到那手用力拉着她往上一提,强硬地拽着她站直了身,而后又很快放开了她。 一拉一拽毫无温柔可言,虽只有短瞬之间,仍叫李姝菀眼里痛得浸出了泪。 她捂着手臂,红着眼下意识看向拉着她站起来的李奉渊,目光触及到的是半张隐忍怒意的脸。 李奉渊冲李瑛冷笑了一声:“你随随便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不知名姓的野种,就想跪我娘的牌位?” 他并未看李姝菀,可“野种”二字却如一根锋利的冰针刺向了她。 李姝菀眨了眨湿润的眼,默默低下了头。 李奉渊这话说得不堪,李瑛侧目睨向他,沉声道:“姝儿既是我李瑛的女儿,便是风鸢的孩子,认祖归宗,拜见主母,有何不对?” 李奉渊嗤笑一声:“于礼法是无不可,于人心呢?” 他低眸端详着李姝菀的面容,面色讥讽:“七八来岁,真是一个好年纪。七八年前父亲在外与别的女人有染之时,恰是母亲病重卧榻不起的时候。父亲如今带回这么一个野种跪拜母亲的牌位,心中难道没有分毫愧疚?” 少年人终归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李奉渊看着面前随时间褪色的牌位,语气激烈道:“母亲离世时神智恍惚,已经认不得人,可直到最后一刻她嘴里念着的都还是你的名字。你那时在哪儿?” 李奉渊咄咄逼人:“西北的战场?还是他人的床榻?” 雪风涌入室内,白幡飘动,李瑛看着眼前厉声诘问的儿子,少有的沉默了片刻。 良久,他才开口:“今后到了阴府,千般过错,我自会向她请罪。” 父子吵架,无所顾惮,亡人地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话音落下,李姝菀忽而小声开了口:“爹爹,我、我不拜了。” 她似乎被吓住了,又仿佛觉得自己才是致使二人争执的祸源,一双小手抓紧了棉衫,她言语有些哽咽,近似请求:“我不拜主母了,哥哥,爹爹,你们不要生气。” 一双清澈的杏眼里蓄满了泪,她忍着哭意,声音听着有些含糊,小小一个人站在李奉渊面前,还不及他胸口高。 李奉渊心头本憋着火,如今她一开口,愈发闷堵。 他垂眸看她,低头就瞧见两滴豆大的泪珠从她冻得泛红的脸上滚下来,流过圆嘟嘟的白净脸廓,滴落在了他黑色的衣摆上,晕开了两团深色的花。 她哭得很是安静,泪水湿了脸庞,却也不闹,更没有吵着要李瑛为她撑腰。小手抹了几次泪,却又抹不干净。 李奉渊看得心烦,竟生出半抹自己欺凌弱小的错觉。 李瑛说得不错,李姝菀不过一个小姑娘,即使李奉渊厌烦她的身世,也的确不能拿她一个小上好几岁的女娃娃做什么。 李奉渊抿紧了唇瓣,胸口几度起伏,心里因她而起的话此刻又全因她憋在了喉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冷着脸跨出祠堂,孤身淋雪走远了。 (4)小气 李姝菀认过李家的祖先,最终还是没拜洛风鸢的牌位。 李瑛没有强求,关上祠堂的门,抱着李姝菀离开了此处。 宋静执伞匆匆赶来时,恰瞧见二人从祠堂出来。 平日里府中闲暇得清冷,李奉渊又是个不喜欢旁人贴身伺候的,宋静每日只用绕着栖云院做事,清闲自在,许久未像今天这样狼狈奔窜过。 他年已有五十,腿脚也不大中用了,这两趟跑得他气喘吁吁,背都汗湿了。 他远远看见李瑛高大的身影,面色一喜,忙唤了声“将军”。 李瑛闻声回头,李姝菀也跟着望了过去。 李瑛幼时,宋静曾是他身边的小厮,如今坐在管事的位置上,是府中几十年的老人了。 宋静快步走近,见李瑛好端端地站着,没缺胳膊没少腿,神色宽慰:“久别相见,如今知将军一切安好,老奴就是明日去,也可安心了。” 李瑛无奈摇头:“许久未见,你这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古板性子倒是不曾改过。” 他同李姝菀道:“此人是宋静,府里的管事,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寻他,叫宋叔吧。” 宋静低头看向李瑛怀里的李姝菀,李姝菀拔开额头垂下来的大氅,睁着还有点泛红的大眼睛看着他,乖乖喊了一声:“宋叔。” 半大点个人,和司阍说的一样,的确是玉娃娃一般的乖巧,声儿也软和。 宋静膝下无子女,这一声叫得他心头沁了蜜似的甜,可想到她是李瑛在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又有几分唏嘘。 主人给了面子,做下人的却不能就此忘了尊卑,宋静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微微垂首,道了声:“老奴惶恐。” 李瑛对宋静道:“我女儿,年七岁,名姝菀,以后我不在府中,你多费心。” 李奉渊被李瑛扔在望京这些年,是宋静看着长大,如今将人交给他,李瑛放心。 宋静忙应下:“是,将军,老奴省得。” 他说着,抖开备好的伞,上前撑在李瑛与李姝菀头顶,挡住风雪。 一人打不了两把伞,他替李瑛撑伞,自己就得淋着,李姝菀看他举得吃力,朝他伸出手,小声道:“宋叔,给我撑吧。” 宋静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姝菀会这样说,他也没见过哪家小姐从奴仆手里拿伞亲自撑着。 他看向李姝菀,见她眸色纯净,身上并无半点架子,猜到她以往在外头过的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他心中怜惜,不自觉放柔了声音:“还是老奴来吧,别累着小姐。” 李瑛倒是顺着李姝菀:“无妨,给她吧。” 宋静这才点头应下:“是。” 三人顺着湖边往栖云院的方向走,地上李奉渊留下的脚印还未被细雪掩盖,孤伶伶一行,延伸到看不清的路尽头。 李瑛顺着李奉渊的脚印往前走,突然开口问:“他常来祠堂吗?” 宋静知道李瑛问的谁,回道:“不常来,除了夫人的阳辰阴生,只有逢年过节时偶尔会来看一看。” 说完,安静了一会儿,宋静问:“老奴已经让厨房备下早食,不知将军待会儿要在哪用食?” 李瑛问:“行明吃过了吗?” 行明是李奉渊的字,宋静道:“还未曾。” “那便一起用。” “是。” 李姝菀高高举着伞,安静听着二人的话,没有出声。 走着走着,李瑛想起来似的突然道:“回来的路上翻了车,姝儿的行装掉下了山崖,所有的东西都得准备。”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李姝菀裙摆下露出的粉鞋尖:“叫人去买两双鞋,处处是积雪,行路也不便。” 李姝菀听见这话,像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鞋子往裙摆下缩了缩。 宋静见他一路抱着李姝菀,是出自疼爱,没想是因为踩湿了脚上这双鞋就没得穿了。 宋静连声应下:“老奴待会儿就叫人去买。” 几年来府里都没什么变动,为李姝菀置办这事儿在府里是件难得的大忙事儿。 宋静在心头捋了捋要置办的东西,忽然想起一事来:“寻常用物府中一直都备着,只是府里的绣娘母女前天日回了老家,若要做新衣裳,得等上几日。只能先在外面买些成衣,不过外面的成衣大多料子粗糙,怕小姐穿着不自在。” 这事儿本不值一提,不过宋静想李瑛将李姝菀从外面接回来,自然是想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便提了一句。 李瑛不理家事,没想过还有这些问题。他问:“行明从前的衣裳还在吗?” 宋静听他这么问,怔了怔,迟了半声才回:“都收着。” 李瑛半点不客气:“那就先取两身没穿过的出来给姝儿穿着,等绣娘回来了再缝制。” 当真是亲生的儿子,才吵了一架把人气走了,这时候又打起他衣裳的主意。 李姝菀听得这话,轻轻抿着唇,抬头看了李瑛一眼。李瑛会错了意,问她:“不想穿他的衣裳?” 李姝菀微微摇头。她像是怕李奉渊得很,小声道:“我怕哥哥会不高兴。” 李瑛倒是果断:“他没那么小气。” 宋静听得心头苦笑:怕就是有这么小气。 (5)同住 李奉渊之前与李瑛一同住在明锦堂,洛风鸢离世后,他才搬到了栖云院。 栖云院比府内其他地方要清净些,落雪声都好似能听见一二。细雪飘飞,院内的飞檐积了一层白。 李瑛踏入院中,端详着眼前宽敞空旷的庭院,奇怪道:“这院子重修过?” 宋静解释道:“没有。只是少爷搬进来后,叫人把庭院里的几株桂树挪了出去,院门内的香竹影壁也让人撤了,连同庭院里各种占地的造景都填平了,瞧着空旷了许多。” 栖云院本是一座四方院,失了精细摆放的雅景后,空空荡荡,一眼能望遍所有房窗,很是死板无趣。 而李瑛与李奉渊不愧是父子,他听完却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通透宽敞,他舞枪弄剑也方便。” 宋静摇头失笑:“将军说得是。” 李奉渊将栖云院的正房设做了书房,自己反倒睡去了较为狭窄的西厢,而西厢正对的东厢,还空着没人住。 李瑛今日来,也正是因此。 他走入廊下,放下抱了一路的李姝菀,取下了她身上厚重的黑氅,递给宋静,牵着她沿着回廊径直往东厢走。 宋静接过大氅,冲廊下两名偷偷往这边瞧的侍女招了招手。 两名侍女快步走来,宋静将大氅给了她们,叫她们拿下去浣洗干净,又吩咐她们去叫厨房将饭食送来栖云院,然后跟上了李瑛。 东厢门正闭着,李瑛与宋静道:“我记得东厢还空着。” “是空着。”宋静说着,两步上前推开东厢的房门,又退到了一边:“少爷平时大多时辰都待在书房,要么便是武场。东厢便一直没用。” 东厢虽没人住,但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宋静一直吩咐了人打扫。 晨光流入,房中窗明几净,无半点积尘,宽敞又干净。 李瑛没进门,站在门口看了两眼,便安排了李姝菀今后的去处:“姝儿,以后你就住这儿。” 李瑛的话李姝菀向来不会违抗,她点头:“好。” 应完之后,她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子,又轻轻喊了李瑛一声:“爹爹。” 李瑛低头看她:“怎么?” 她似乎觉得这院子过于冷清,眨了眨眼睛,问他:“我以后一人住在这儿吗?” 李瑛道:“不是。” 李姝菀并不知道栖云院是李奉渊的院子,更不知道李奉渊此刻就在正对面的西厢房里。 她听李瑛回答得果断,便以为他会与她一起住在栖云院,心头安定了几分。 不料下一刻又听李瑛道:“这是你哥哥的院子,你与他一起住。” 李瑛微微侧身,隔着飞雪望向西厢:“他就住对面。” 栖云院房屋布局对称,两处厢房正正相对,中间院庭宽阔,站在东厢门口,可将西厢门窗尽收眼底。 反之也一样。 李姝菀愣了愣,不自觉抓紧了李瑛的手。 她知道李奉渊不喜她,与他同住无异于寄人篱下,可她更不能拒绝李瑛的安排,是以只能惶惶应道:“我知道了,爹爹。” 正这时,侍女撑伞端着饭菜穿过月洞院门,将饭菜端入了西厢房。 李瑛对宋静道:“行明在何处?叫来一起用饭吧。” 宋静道:“少爷早起天不亮就去了武场,回来后有沐浴的习惯,今儿去了趟祠堂,耽搁了会儿,想来这个时辰应当还在沐浴。” 李瑛微微颔首,见西厢房没人抬水出来,猜他李奉渊大概还在浴桶子里泡着。 李瑛道:“好,这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宋静今日事多且杂,要打理东厢,准备好李姝菀要用的物件、去库房里翻出几件李奉渊没穿过的旧衣裳,还得张罗着安排侍女婆子伺候李姝菀,事事要准备。 他应了声“是”,撑伞快步离开了。 李奉渊从书房出来,李瑛和李姝菀已坐上了桌。 李瑛闭目端坐着,李姝菀坐在他身边,既不敢动筷子,也不敢乱瞧,便呆呆望着窗外的雪色,半天没眨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见脚步声,未回头已猜到是李奉渊,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小声叫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脸色依旧沉着,淡漠地觑了她一眼,没有赶人,却也没有应声。 他刚从浴房出来,头发只擦了个半干,时不时还有水珠从发丝流下,润湿了肩头的衣裳。 他走向饭桌,单手握着头发,拿一根绳子将长发绕了两圈,利索地束在了脑后,瞧着有几分说不出的少年英气。 李姝菀在江南时,看见别的姑娘缠着兄长撒娇,也想过自己若有一个哥哥会是怎样的场景。 如今她当真突然多出来一个哥哥,她却只觉得不自在。 屋内烧了炭,门窗半开着通风。李奉渊挑了个离二人最远的位置坐下,宁愿顶着风口吹也不肯挨二人近些。 李姝菀等他坐下,才又坐回凳子上,只是像惹李奉渊不高兴,没再挨着李瑛坐,而是和李瑛隔了两个位置。 李瑛听见二人落座,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了一眼两人的位置,也没多说什么,拿起筷子:“吃饭吧。” 李奉渊跟着伸手握筷,李姝菀看他动手,这才后一步摸上碗筷。 她坐在凳子上脚都挨不着地的年纪,言行举止却处处小心,通透得叫人惊讶。 李奉渊曾在宫中做太子伴读,自小养了一副缜密心肠,如今有人在他面前如履薄冰,他自然也能察觉出来。 李奉渊微微皱眉,像是不明白她在外面如何被李瑛养成了这般性子,难得主动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被李姝菀瞧见,误以为自己哪里惹他不快,手微微一抖,伸出去夹菜的筷子立马缩了回去。 她扶着碗,低头扒了口白饭。 (6)依靠 食不言,寝不语。 饭桌上,李瑛和李奉渊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李姝菀自然也不会贸然开口,只安安静静地吃她的饭。 一时,饭桌上只闻碗筷轻响。大年三十,一家人相聚,却是一丝热闹气也无。 李瑛率先用完,放下筷子,看着面前还在用饭的二人。 李姝菀吃得慢,一小碗饭还剩大半,筷子也不敢伸长了,吃来吃去就光夹面前两盘菜,那道松鼠桂鱼都被她吃出个缺来。 李瑛见她拘谨,用公筷从李奉渊面前的糕点盘子里夹了一块梅花糕放进她的瓷盘中。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落到盘中的梅花糕,顺着筷子看向李瑛,道了句“谢谢爹爹”。 她声儿轻得仿佛搔过树叶尖的风声,软绵绵的,听得让人舒心。 李瑛于是又给她夹了两块。 李奉渊见李瑛的筷子三番两次伸到自己面前,似觉得烦,干脆将一盘子没动过的点心端起来递给了他。 李瑛也没客气,将整盘糕点放到了李姝菀面前。 李姝菀于是又道了一句:“谢谢哥哥。” 李奉渊自然没理她。 李姝菀这个年纪,正是喜欢吃点心的时候。她放下筷子,用手拿起透着梅花甜香的软糕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 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瞧着松鼠似的乖巧。 等二人吃得差不多,李奉渊放下筷子,李瑛开口说起正事。 “我此次回京不能久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返回西北。” 李奉渊早已习惯他来去匆匆,垂着眼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奶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李姝菀正低头吃着糕点,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怔忡地看着李瑛。 她像是没想到他就要离开,神情低落地垂下眼眸,将手里没吃完的糕点放回了盘中。 李奉渊没半点不舍,他端茶漱口下了桌,走到方几旁拿起干帕子,退到一边炭火正旺的炉子边,端下香炉盖,坐在矮凳上,摘了发绳烘擦头发。 李瑛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从今往后我不在府中,你们兄妹两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话一出,李奉渊立马皱了下眉头。 李姝菀小他五岁,靠得住什么,李瑛这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李瑛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则看着的是李姝菀。 李奉渊身为李瑛的长子,也是李瑛唯一的儿子,除了皇权,这辈子几乎没再看过任何脸色。 他出生便登了云天,高高在上,而有些话,要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才听得明白。 李瑛是在告诉李姝菀,她需得依附李奉渊,要努力让李奉渊承认她这妹妹。 有了李奉渊相护,她一个来路不正的私生女在这望京才能过得舒心。 李姝菀聪慧,听懂了这话。她有些难堪地抿紧了唇,无声点了点头。 李瑛见她浅浅红了眼眶,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动作温柔,开口却是命令的语气:“我李家的子孙,不可动不动就哭啼。” 李姝菀立马又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把泪憋了回去。 李瑛收回手,扭头看向李奉渊道:“忘了和你说,你妹妹住在对面东厢,你以后别光着个膀子在院里舞刀弄枪,免得吓着她。” 栖云院是李奉渊住了好些年的院子,李瑛未经允许让李姝菀住进来,终于惹得安静了许久的他忍不住开了口:“谁准她擅自搬进栖云院?” 李瑛先斩后奏,倒是半点不心虚:“我准的。” 李奉渊面色愠怒地站起身,看样子是欲同他辨上几句。李瑛却不急不忙地出声堵了他的话:“我方才去你的书房看了一眼,见你那书架子上有好几部书很眼熟。” 李奉渊听他这么一说,不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是精彩。 李瑛淡淡道:“你擅自搬空了我的书房,我借你一间屋子,算扯平了。” 与亲儿子斤斤计较,这世上怕也只有李瑛如此。 李奉渊握紧了拳,却也自知理亏,闷头坐回去,又不吭声了。 李姝菀还以为两人又要吵起来,吓得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她听见身后李奉渊又坐下,这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他依旧坐得远远的,背对着她与李瑛,手肘撑膝,微拱着背,背影子都是压着的火气。 突然间,他似察觉到李姝菀落在身上的目光,回头看了过来。 他目光如炬,仿佛未成年的隼目,李姝菀下意识躲开,可想起方才李瑛说的那番话,又将目光挪了回去。 她睁着乌亮的眼看着他,撑着勇气道:“我会安静待着,不打扰你。” 她说得认真,表情却生怯,生怕李奉渊不同意要赶她离开。 李奉渊蹙起眉心,冷漠地看着她,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7)相思 李瑛和李姝菀从西厢出来,看见宋静带着两名年轻的侍女正在东厢门外候着。 李瑛牵着李姝菀走过去,宋静介绍道:“这二人名柳素,桃青,自小就进了将军府,府中的礼仪规矩都清楚,将军若觉得无不妥,今后这二人便来服侍小姐。” 柳素和桃青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将军、小姐。” 宋静挑的人,自然没什么问题。李瑛扫了一眼,淡淡道:“有些眼熟。” 宋静道:“将军眼尖,柳素和桃青之前就在栖云院当差,将军应当见过。本是安排服侍少爷,不过少爷不喜旁人近身,二人也就闲了下来。” 宋静说得委婉,李奉渊何止不让人近身,便是夜里房中有个陪侍的小厮都会被他赶出来。 这府中,也只有宋静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自己儿子独来独往的性子李瑛很是了解,他微微颔首,低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李姝菀:“如何?这两人可合眼缘?” 李姝菀哪知这些,她以前在江南,身边也就一个耳背的婆婆照顾她,没过过让人精细伺候的日子。 面前两名侍女气度出众,在李姝菀看来,她们看着不像是做下人的,她自己才像。 不过她虽然不懂,也知道自己若不同意会给旁人惹来麻烦,是以便点了点头:“合的,我很喜欢两位姐姐。” 李瑛道:“那就她们吧。” 他松开李姝菀的手,对两名侍女道:“带小姐去沐浴去去寒,换身衣裳。” 柳素和桃青应声上前,弯腰轻轻牵起李姝菀的小手。柳素温柔道:“小姐,请随奴婢来。” 李姝菀被二人拉着往房中去,突然要与李瑛分开,她显然有些慌忙无措。 她回头看向李瑛,唇瓣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叫他,可最后却没有出声,安静跟随侍女朝着内间去了。 李瑛背手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腿就要离开。 宋静瞧了眼越下越大的雪,上前递上一把伞:“将军,把伞带上吧。” 李瑛伸手接了过来。 他撑伞出了栖云院,踩着雪独自行过停雀湖,竟是又去了祠堂。 洛风鸢的牌位依旧静静伫立在供桌上,盆中李奉渊烧给她的纸钱信件已成了灰。 屋外风起,寒风拂过门口屋檐下的伞沿,吹得撑开的油纸伞打了半个旋,又涌入来祠堂。 盆中尘灰扬起,轻轻落在李瑛被雪浸湿的皂靴旁。 香炉里点的香也已燃尽,李瑛上前取下香脚,又点燃了三炷新香插在了炉中。 他打开墙边的柜子,取出一迭纸钱,在香上引燃扔在了盆中。 火光腾起,他关上门,一撩衣摆在洛风鸢的牌位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祠堂未烧火炉,地面冻得刺骨,李瑛却不在意,一张一张烧起黄纸。 盆中火很快烧旺,灼灼火光映在李瑛的眼中,烧得眼眸深处一片火红。 他垂眼看着眼前摇曳的火光,突然缓缓道:“我已将她的女儿带了回来,你可以放心了。” 同亡故之人开口,似洪水开闸。李瑛一改沉默:“行明长大了,方才他跪在你牌位前,我险些未认出来。他如今性格越发孤僻,想来或多或少有我的原因,我将他留在望京不管不顾多年,连他生辰也未庆过几次,做父亲做成我这样,的确失责。若你还在,他定然会开朗许多。”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容貌长开了,稚气脱去,越发像你,以后不知要叫多少姑娘伤心。” 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着说着话音忽然一转:“西北依旧未平,乌巴安死后乱了一阵,他的儿子乌巴托继了位。此人骁勇不输其父,八月喂饱了军马来犯我境。我伤了左臂,未能痊愈,如今湿寒天总是隐痛,不过尚能忍受。我知你在天有灵,不必担心。” 说过儿子,又提过西北的战事,最后李瑛将话题拉回到了这小小的祠堂中:“行明之前说,你死时最后念着的是我的名字,这倒从未有人告诉我。” 他忽然扯起嘴角,轻笑了声:“真是瑛的荣幸。” 他一句一句说个不停,寂静的祠堂耐心地听着他低沉的话语。 他语气平缓,仿佛在与久别的熟人闲聊,可在黄纸燃烧的细微声响中,却又隐隐透着抹经久入骨的悲思。 黄纸烧罢,话声也到了尽头。 李瑛站起身,掸去身上的灰:“明早我便要返还西北,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看你。若我明年未能回来,你勿要怪我。也说不准,说不定我没能回来,便是来看你了。” 他望着面前的牌位:“不过还是望夫人宽宏大量,在天庇佑着我。至少等平了外患,灭了蛮狄,瑛再来见你。” (8)帽子 上午,李瑛出了趟府,不知去了何处,申时才归。回来时,手里拎着只脏兮兮的小狸奴。 黄身雪肚,金被银床,两个来月大,瘦得皮包骨,细声“喵喵”叫个不停,很是可怜。 李瑛提着猫的后脖子迈进明锦堂,恰巧宋静在门口站着,正让下人点亮在院子里外布置好的大红灯笼。 红光一照,虽然俗气了点,但亮堂喜庆,这才有过年的气氛。 李瑛没回来时,府里就李奉渊一个主子,宋静连炮仗都不敢放一声,府里没半点喜气。 如今李瑛难得回来过年,虽只待一夜,也要好好筹备才是。 “哎,好像歪了点儿。”宋静看着高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对高高站在云梯上的小厮道:“往右边挪挪,灯笼转个圈儿,把那木雕花露到前面来。” “喵——” 正说着,宋静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猫叫声,扭头一看,瞧见李瑛手里提着只猫,上前好奇问:“将军回来了,这是哪里来的猫?” “捡的。”李瑛淡淡道:“大的死了,一窝小的卧在肚皮下叫,差点让雪给埋了,就这一只还活着。” 宋静温和笑着道:“将军心善,这猫遇到将军是它的福分。” 那猫本就害怕,见宋静靠近,蜷紧了尾巴,压低耳朵,虚张声势地伸出爪子:“嘶哈!” 宋静道:“倒还精神。” “是精神,从肚子底下刨出来的时候抓了我几道口子。”李瑛说着,将猫递给宋静:“洗干净,把爪子剪了,给小姐送过去。” 宋静双手接过,那猫叫着挣扎想跑,爪子一勾,立马将宋静的衣袖划破了几道口子。 他半捧半抱地将它举到眼前看了看,又被猫眯眼“哈”了一口。 李瑛将猫给他就进了屋,宋静看了眼这小脏猫,站在门口没跟进去,迟疑着开口道:“将军,这狸奴尚小,夜里怕会叫得厉害,若是养在栖云院,只怕扰着小姐休息。” 李瑛道:“她喜欢猫,不碍事。” 李瑛将李姝菀从江南带回来时,她旁的都不念,唯独念着自小陪她长大的那只老猫。 今日让李瑛捡到一只,也算缘分。 但宋静其实不只是担心这猫会扰了李姝菀,更担心这猫乱跑乱翻,惹得李奉渊不快。 这狸奴张牙舞爪,一瞧就不是个好脾气的。 他想着要怎么开口。李瑛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吞吞吐吐,仿佛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平静道:“一只猫罢了,又不养在行明房中,他嫌不到哪儿去。” 宋静只好应下:“是。” 大年三十团圆夜,团圆饭摆在了明锦堂。备下饭菜后,宋静让人去请李姝菀和李奉渊。 两人一前一后而来,柳素和桃青牵着李姝菀的手,撑伞执灯走在前头,随着李姝菀的步子行得缓慢。 三人在前拦住了路,李奉渊一人撑伞跟在后头,步伐也只能放缓。 路上灯暗,他看着李姝菀身上新换上的衣裳,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到了明锦堂,通亮的烛灯一照,就见何止她身上的衣裳眼熟,就连脚下的鹿皮小靴、头上的帽子都熟悉得很。 李姝菀往灯下一站,活脱脱一副小公子的装扮。 李奉渊虽已经用不上这些旧衣,不过自己东西被旁人穿在身上,总是让人心头不爽。 宋静想得没错,李奉渊的确小气。他的私物从不许别人动,若有不识趣的人动了,定要发一通火。 这人便是他老子,也不能例外。 李瑛沐过浴,换了身墨蓝锦袍,已经主位坐着。 他见李奉渊脸色不愉地看着李姝菀,拿起筷子:“吃饭吧。” 李奉渊自然没动,他不动筷,李姝菀也不敢动。 她偷偷看了李奉渊一眼,见他的目光没落在她脸上,而是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羞愧地抿紧了唇。 不过李奉渊似乎心里很清楚让李姝菀穿他衣服的法子是谁的主意,并没把气直接冲到李姝菀身上去。 他看向李瑛,语气不善:“父亲将她养在外面,连身衣服也不舍得买一身吗,沦落到要穿我旧衣的地步?” 他话里一股讽意。李瑛早上还信誓旦旦和李姝菀说他不会动气,哪想饭都没吃便被问责上了。 兵家多谎,李瑛的胡话亦是张口就来,他语气如常道:“今年南方起旱,军饷吃紧,我的俸禄都填了进去,府中开支能省则省。大的穿新,小的穿旧,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奉渊显然没料到李瑛会说这话,不过家里事,他三言两语竟然上升至军国大事,往下又扯到了黎民百姓。 李奉渊被堵得喉咙一哽,好似若他再多言,便是不体恤边疆将士、轻视百姓的蠢恶之徒。 李瑛不是头一回拿俸禄填给军中将士,李奉渊此刻也估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 少年缓缓皱起眉头,他看着李姝菀头上的熊皮小帽,开口道:“她头上那顶帽子,是母亲缝给我的。” 李姝菀听见这话,忙将头顶的帽子取了下来。 李瑛倒是不以为意:“我织一顶赔你。” 李奉渊顿时眉头皱得更紧:“……不必。” (9)狸奴 用过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李奉渊和李瑛去了书房,李姝菀在侍女的陪同下往栖云院走。 下了一日的雪入夜后倒停了,天上不见星子,站在明锦堂抬头一看,四方的天暗比墨色。 但出了院落,又见闹市的方向却映现出半抹红光,烟花时而炸起,轰轰烈烈映燃了半面天。 这几日城内免了宵禁,外面的街市比府中要热闹许多。 小径上,柳素和桃青提着灯笼分别行在前后,将李姝菀护在中间往回走。 烛光透过灯笼纸上的吉祥纹,映照在小径两侧的积雪上,沿途的雪面反射出碎星般的微弱银光。 李姝菀一只手拿着来时戴的帽子,一只手捧着一只小手炉,一路上没说话,像是装着心事。 今冬本来就冷,夜里寒气更是刺骨,才从明锦堂出来一会儿,她的小脸便被冻得发红。 柳素和桃青并不知道饭桌上发生了什么。走在李姝菀身后的桃青看她耳朵尖通红,开口道:“小姐可是冷?奴婢为您把帽子戴上吧。” 李姝菀缓缓摇了摇头:“这是哥哥的。” 她说话瓮声瓮气,带着点黏糊的鼻音,听着很是可爱。 桃青笑了笑:“小姐一身都是少爷的旧衣,为何帽子不能戴。” 柳素倒是从李姝菀的话里听出了点儿别的意思,她问李姝菀:“小姐,可是少爷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柳素心思通透些,也更清楚李奉渊这位少爷的脾性,对于李姝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估计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宋管事之前特意叮嘱过,小姐才回府,出了将军府的门,在这望京半个认识的人都没。 人生地不熟,和少爷也不亲近,要她们注意着她的情绪,细心伺候,半点不得马虎。 李姝菀抿了抿唇,小声道:“这顶帽子是哥哥的娘亲给他做的。” 她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件天大的坏事,语气愧疚:“我想洗干净了,还给哥哥。” 桃青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朝李姝菀伸出手:“小姐将帽子给奴婢吧,奴婢洗干净后,小姐您再还回去。” 李姝菀看着眼前的手,有些犹豫。 桃青的手细腻白皙,散发着淡淡香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洗衣裳的。 李姝菀不放心,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洗吧。” 桃青有些一惊:“小姐会洗衣裳?” 李姝菀点点头:“会的,我洗过。” 寻常高门大族的小姐在这个年纪,学的是琴棋书画,礼仪女红,哪里会做这些辛苦活。 柳素心疼道:“那是以前了,如今奴婢们在,小姐就不必再做这些事了。” 桃青赞同地点了点头,再次伸出手:“小姐将帽子给奴婢吧,奴婢定会洗得干干净净的。” 听见她做了保证,李姝菀这才迟疑着将帽子轻轻放在了她手上。 小手触及桃青的掌心,一股子凉意。 李姝菀仰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红着脸蛋道:“谢谢桃青姐姐。” 她身上没有半点架子,实在不像个主子,乖巧懂事,叫人喜欢得紧。 桃青听着她软和的声音,温柔笑了笑:“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回到栖云院,洗漱过后,李姝菀正准备上床歇息,宋静抱着洗干净的小狸奴迟迟来敲了门。 他身后还跟着名小厮,一手提灯,一手抱着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匆匆给狸奴准备的。 桃青开的门,见宋静和小厮这架势,愣了一下:“宋管事,这是?” 宋静站在门口往屋内望了一眼,见内间还透着亮光,温声问道:“小姐还没睡吧?” 桃青道:“正准备歇下呢。” 宋静笑笑:“看来我来得正好。” 他说着,掀开胸前的衣襟,里面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宋静笑眯了眼:“将军今日外出,捡了一只小狸奴,让我给小姐送来。” 这小狸奴此前浑身脏乱,毛发拧成了团,张牙舞爪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如今宋静将它洗顺了毛,喂饱了肚子,它的性子倒乖顺了些。它伸出前爪扒着宋静的前襟,“喵喵”叫着想爬出来。 桃青没想宋静竟带来一只猫,惊喜道:“好乖的狸奴!” 她道了声“宋管事”稍等,转身快步进了内间,没一会儿,就与柳素和李姝菀一起出来了。 “宋叔。”李姝菀乖乖道。她喊着他,一双眼却好奇地看着宋静怀里探出脑袋的小猫。 宋静恭敬道:“老奴扰了小姐休息,还望小姐恕罪。” 李姝菀道:“不碍事的。” 宋静把猫抱起来送到她面前:“听说小姐喜欢狸奴,将军特地让我送来的。” 那狸奴像是知道面前的李姝菀将是它的小主人,伸长了脖子去嗅她身上的气味。 桃青欢喜道:“它很喜欢小姐呢!” 李姝菀也抿唇笑了出来,她抬起手给它嗅,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显然也很喜欢这狸奴。 不过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翘起的唇角一松,把手缩了回去。 她道:“宋叔把它带回去吧,我没有办法养它。” 几人愣了一下,柳素奇怪道:“小姐可是不喜欢?” 宋静也道:“这狸奴已经剪了指甲,不会伤人。吃食下人们会准备,养着花不了什么功夫。” “不是的。”李姝菀摇了摇头:“只是在这里养着不太方便。” 宋静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也明白了她在顾忌什么。 她年纪轻轻思虑却多,宋静起先还担心李奉渊嫌弃这猫,没想却是李姝菀懂事不肯收下。 宋静心头叹了一口气,耐心劝道:“这院子这么大,养一只猫不费事的。再者这狸奴才这么点儿大,若拿去别处,将养不仔细,怕活不过这个冬日。左右是将军的心意,小姐便收留着它吧。” 李姝菀还是有些迟疑:“送给别人养也不成吗?” 宋静摇头:“太小了,冬日既难养活,又不能捕鼠,怕是送不出去。” 李姝菀听见这话,看着它好一会儿,终于伸手将猫从宋静手里接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在胸前,小手捧着它软和的身子。它也懂事,不闹不叫,好奇地趴在李姝菀肩头看着她的脸。 李姝菀摸了摸它的背,仰头与宋静道:“那我将它养大一些后,能捕鼠了,不遭人嫌弃了,宋叔再把它送出去吧。” 之后事之后打算,只要她现在肯收下就是好的。宋静点头,哄着她道:“那就等过了这个寒冬,老奴再去给它相看好人家。” (10)荷包 在将军府的第一夜,李姝菀睡得并不好。 除夕一过,便是新春伊始。子时,夜色苍苍,宋静让人在院庭中点燃了鞭炮。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声音要震破了天。 李姝菀的房中烧着炭火,窗户并没关严实。飞溅的炮仗打在门窗上,将才睡下一个多时辰的李姝菀从混乱的诡梦中惊醒了过来。 柳素和桃青二人在外间守岁,听见鞭炮响起,两人不放心地进内间看了看。 李姝菀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影影绰绰坐在窗帘后,显然还没完全清醒,伸手揉着眼睛。 墙角的灯树上燃着几只细烛,堪堪照亮室内。柳素上前挂上帘帐,替李姝菀披上外衣:“小姐被吵醒了?“ 李姝菀迷迷瞪瞪点了点头,开口问:“柳素姐姐,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柳素笑着道:“新岁新禧,奴婢祝小姐今岁事事如意。” 桃青也笑:“祝小姐今岁顺遂吉祥。” 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用纸糊的肥兔子,递给李姝菀:“奴婢们方才闲来无事做的,小姐若不嫌弃就拿着玩玩。” 兔子脑袋连着根白色的细棉线,线的另一端缠在了一杆一尺多长的竹柄上。桃青拿着竹柄上下一晃,兔子活灵活现地在空中跳了跳。 李姝菀伸手接过,抿唇笑了笑:“谢谢姐姐,我很喜欢,也祝姐姐新年万事胜意。” 几人说着,床上的小狸奴也醒了,它从被中钻出来,喵喵叫着贴着李姝菀撒娇。 这样小的猫还离不得人,不见人影便叫得厉害。它可怜巴巴地贴着李姝菀的腿,伸出爪子想往她身上爬。 李姝菀伸手将它抱起来。倏然间,忽听院中“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随后一束亮光自窗户映入房中,一瞬间将屋内照得分外明亮。 桃青推开窗户往外瞧,欢欣道:“呀!宋管事他们在放烟火了!” 李姝菀也好奇地看向窗外,柳素问她:“小姐想出去看吗?” 李姝菀点了点头:“好。” 桃青在檐下摆上一张椅子供李姝菀坐,又把火炉搬了出来。主仆三人在屋檐下边烤火边看飞上天的五色烟火。 院中人不多,除了她们,就只有宋静和两名放烟火的奴仆,一对兄弟,叫刘大刘二。 远处明锦堂的方向也有烟火升空,桃青感叹道:“府中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将军不回来,少爷是断不会允许我们这般吵闹的。” 这话有些失了规矩,柳素下意识看了眼椅中的李姝菀,伸手轻搡了桃青一把。 桃青自知失言,立马止了声。 李姝菀并没注意到二人间的小动作,分明是出来看烟火,她此刻却望着西厢透出光亮的窗户,一时有些出神。 李瑛的话一直刻在她的脑海中,待他今早离开望京,对面那房子里住着的人便是她在都城里唯一的依靠。 只是她如今还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肯真正护着她。 正想着,对面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李奉渊孤身走了出来。 他显然今夜还未曾歇息,锦冠未取,身上仍穿着此前的衣靴。 他出来似乎就只是为了看烟火,站在门边,抱臂靠在门框上,抬头望着头顶炸开的烟火,神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中的烛光从背后照在他身上,在他面前的脚下拉开了一道修长的影。 但很快,烟火升空,彩色的火光照下来,脚下的影子又在烟花下消失不见。 李姝菀在江南时也没什么玩伴,她从前无事可做时,便喜欢坐在一旁观察别人脚底的影子。 在她眼里,即便人是清清冷冷的,可只要有光,那人的影子便永远鲜活。 就像李奉渊。 她虽然有些怕他,却不会害怕他的影子。 李姝菀抱着猫,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影子。她想她现在应该去同他恭祝新禧,可看了看腿上又闭眼睡下的小狸奴,便没去贸然打搅他的兴致。 倒是李奉渊察觉了她三番五次看过来的目光,脑袋微微一偏,望向了她。 李姝菀披着外衣并膝而坐,腿上抱着揣着手睡着的狸奴,手里拿着一只丑肥兔子。 李奉渊发现她并未戴之前的那顶帽子。 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两个红荷包来。 两只荷包一模一样,面上绣了一双鲤鱼,里面塞得鼓鼓囊囊,装足了银钱。 他冲着庭院里看烟火看得起兴的奴仆唤了一声:“刘二,过来。” 李奉渊难得在这府中叫人做事,刘二一听见李奉渊喊他,快步跑了过来。 李奉渊将一只荷包递给他,冲着李姝菀的位置微抬下颌,淡淡道:“拿去给她。” 刘二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姝菀在对面东厢坐着,她身后站着两名侍女。 刘二没有蠢到问李奉渊他的东西究竟是要给坐着的主子还是站着的侍女,点头应了声“是”,跑去对面将荷包交给了李姝菀:“小姐,少爷让我将这个给你。” 李姝菀看着刘二从李奉渊那儿跑来,她愣了一愣,迟疑地伸手接了过来,语气难以置信:“给我的吗?” 李奉渊没指名道姓,刘二本来还挺确定,此刻李姝菀这么一问,心头也有点拿不准。 于是他又跑回去问李奉渊:“少爷,荷包是给小姐吗?” 李奉渊看白痴似的看着他。 刘二悟了,再次匆匆跑到李姝菀跟前,憨道:“少爷说是给小姐的。” 李姝菀握着手里的荷包,神色怔忡地抬眸看向对面。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李奉渊的表情,但她感觉他好像睨了她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直到烟火结束,他都没将视线再落到她身上。 (11)离别 回府不过短短一日,李姝菀便受足了李奉渊的冷眼。 她本来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今后看他脸色过日子的准备,可李奉渊突然送给她一只压岁的荷包,又让她心里生出了少许希冀。 孩童总是天真,李奉渊不过稍稍改变了态度,压在李姝菀心里的石头便轰然落了地。 她想,他或许和爹爹一样,只是看着冷漠,实则都是温柔之人。 只要她听话懂事,或许总有一日他会接纳她。 在这样的想法中,后半夜睡下时,李姝菀的唇边都含着笑。半夜好眠。 寅时中,天色未明,黯淡晨曦从云后透出来,天上又下起雪。 房中,炉中炭火红旺,小狸奴卧在李姝菀的枕边上睡得四仰八叉。 忽然,两道人影匆匆掌灯走进内间。柳素拉开床帘,将熟睡中的李姝菀唤醒:“小姐,小姐。” 李姝菀迷迷糊糊睁开眼,柳素和桃青将她扶起来,急急忙忙为她穿衣:“宋管事方才派人传话,将军已准备出发了,小姐需得去前门送行。” 李姝菀本就无赖床的习惯,听见这话,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下来,任由柳素和桃青拉着她穿衣穿鞋、擦脸梳髻。 等三人到了前门,天色已经露了白。 李奉渊已经在前门,不知道何时到的。李瑛披氅站在马下,正低头与他说话。 两人肩上都落了白雪,看来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李姝菀知道自己来晚了,提着厚实的裙摆快步跨下阶梯,站到李奉渊身侧,抬头望向李瑛,喘着气喊了一声:“爹爹。” 她一路跑着过来的,背都起了汗,裙摆染了好些雪,湿了一片。 李瑛看了一眼她的裙摆,道:“待会儿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李姝菀乖乖点了点头。她神色有些不舍,可却又像是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刻说些什么,唇瓣嗫嚅片刻,最后只是道了一句:“风雪大,路途遥远,爹爹一路小心。” “好,我会小心。” 李瑛稍微放轻了语气:“我昨日入宫,为你请了一位在宫中多年的嬷嬷,过些日便来教你世家女子该有的礼仪。不知礼,无以立。你要用心学,不可丢了将军府的颜面。” 若李姝菀一辈子不踏出将军府,这礼仪学不学都没什么。但李瑛并不打算将她像无知无依的雀鸟一般养着。 她今后要入学堂,拜师听学,养惠明理,就如李奉渊一样。 李姝菀眼眶有些红,却也记得李瑛说过的话,忍着泪没哭出来。她应下:“我听爹爹的安排。” 李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看向宋静,沉声叮嘱:“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主仆多年,许多事无需多言。宋静垂首恭敬道:“将军放心,老奴定会尽心竭力照顾好少爷和小姐。” 离别之际,下一次再见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可除了李姝菀湿了眼,李瑛和李奉渊的表情却都十分冷静,并不见半分伤情。 尤其李奉渊,好似早已经习惯,脸上无一丝波澜,甚至看着李瑛的目光有些淡漠。 李瑛看着自己这沉默不语的儿子,心头的愧疚又深了一分。 他清楚记得上次离家时,李奉渊才到他胸口。这次回来,李奉渊却已经长高至他的肩头。 而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时,他又会长高多少。与他并肩,又或者高过他。 李瑛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抬起手掌,在李奉渊肩头沉沉拍了两下。 李奉渊侧眸看向肩上的手掌,喉结缓缓动了动。他吞咽下猛然涌上来的情绪,仍是什么话都没说。 李瑛握住缰绳,翻身上马,随后轻呵一声,头也不回地驰入了雪幕中。 他骑着回来时的马,披着归时一样的黑色衣氅,来去匆匆,除了一地脚印,什么都没留下。就好像从来没回来过。 不过确切说来,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李奉渊垂眸看向站在身侧、呆呆望着李瑛远去的背影的李姝菀。 留下了一个野种。 (12)小畜牲 未等李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李奉渊就已经转身往府里走。 宋静见李奉渊未撑伞,忙叫刘二跟上去为他撑伞避雪。 李奉渊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偏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淡淡道:“别跟着我。” 刘二不敢忤逆他,只好停了下来。 李姝菀在门外多站了一会儿,一直望着李瑛的身影消失在雪中,才在柳素的劝声下往回走。 她本有话想与李奉渊说,可等她迈过门槛,绕过影壁,抬头一望,李奉渊已经走出好远,只好暂时打消了念头。 主仆几人回到栖云院,李姝菀换了身衣裳,掀开窗帘去看狸奴。 她回来后没听见叫声,以为它仍睡着,没想此刻却见床上空空荡荡,并不见狸奴的身影。 李姝菀喵喵叫着在房中找了一圈,没寻着猫,却只看见桌上翻倒的茶盏和桌面上两只留下茶渍的梅花脚印。 那脚印向着窗户的方向。而为了透风,窗户并未关严实。 李姝菀心头一紧,爬上椅子推开窗一看,果不其然看见窗框上也有深色茶渍的痕迹,显然狸奴趁人不在时跑了出去。 而此刻窗外风雪正急。 柳素和桃青在外间准备早食,李姝菀匆匆跑出来,着急道:“柳素姐姐,你看见小狸奴了吗?” 柳素摇了摇头:“未曾。” 桃青见她面色担忧,忙问:“小狸奴可是不见了?” 李姝菀点头:“我在桌上看见了它留下的脚印,像是从窗户跑出去了。” 柳素安慰道:“小姐别急。它那样小的猫儿,这样的雪天定然跑不远,奴婢们这就去找。” 两人不再耽搁,放下手头的活,带上伞出去寻猫了。 李姝菀也并没闲着,将几间房屋里外仔细找了一圈,然后也出了门去找。 柳素和桃青已经出了栖云院。如此冷的雪,那猫只要不傻,定然不会往栖云院外跑,多半是在某个干燥暖和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李姝菀既担心它脑子不灵光在外冻着,又担心它爬进了李奉渊的西厢或书房。 庭中积雪晨时已被清扫过,地上的雪此时尚只有薄薄一层,不及鞋底厚,藏不住活物。 李姝菀便沿着廊道仔仔细细地看廊上有无它留下的脚印。 可细雪湿了廊上的石板,将痕迹洗刷得一干二净。就在李姝菀心乱如鼓时,她忽然瞥见书房的门轻轻动了一下。而此刻庭院中又并未起风。 她跑过去一看,就见那苦寻了好久的小狸奴蜷着尾巴,竟然就躲在书房门槛和门板的夹缝里。 瘦小一只缩成了一团,毫不起眼地挤在夹缝的角落,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李姝菀不过出去了一趟,它却仿佛不认得她了。李姝菀朝它伸出手,它浑身的毛一立,压平双耳,张着嘴巴害怕地冲她嘶声哈气。 “别怕, 别怕。”李姝菀蹲下来,小声哄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缝隙中抱了起来。 它叫得凶,但并未过多挣扎,似乎闻到了她身上有些熟悉的气味,慢慢镇定了下来。 李姝菀满脸心疼地把它护在胸口,用手给它暖着冰冷的脚掌。 她愧疚地同它道:“是我不好,未关上窗户,下次不会了。” 她说着,缓缓站起身,正准备回去,却忽然见一道人影从身后压下来,映在了面前的书房门上。 李姝菀一愣,回头看去,入目的是一段窄瘦的黑色腰身。 那腰带上,正挂着一只与昨夜李奉渊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荷包。 李姝菀抬头看去,才从武场回来的李奉渊低头看着她,声音冷淡:“你在我书房门口做什么?” 李姝菀正要回答,怀里的猫却像是被他的气势吓着了,倏而用力挣扎起来,想从李姝菀怀里跳下去。 短钝的爪子几番划过她的衣裳,李姝菀见它想跑,下意识抓着它的前肢,不料却被它咬了一口。 它的爪子剪短了,牙齿却仍锋利,这一口咬得见了血,李姝菀手一抖,眼里立马浸出了泪。 但她却是个能忍痛的,没叫出声,但手却本能地松开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猫此刻又要逃走,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到李姝菀面前,又准又狠地一把捏住了狸奴的后颈,微一用力,就将它提了起来。 那速度极快,李姝菀眼睛都没看清楚,就见小狸奴已经缩脖子耸起肩,蜷着四肢在他手里抖如筛糠,半点不再挣扎了。 蛇打七寸,猫抓后颈。李奉渊看着这瘦弱可怜的幼猫,眼里无一丝怜悯。 李奉渊将猫递给李姝菀,她忙伸手接过,一只手托着它的屁股,另一只手学着他的样子捏着猫脖子。 她望着他,轻轻道了声:“谢谢哥哥。” 李奉渊并没理会这话。他抬腿越过她,面色淡漠地扔下一句:“别让我在书房看见这小畜牲。” 说完就推门进了书房。 他分明帮了她,语气却又冷漠。不知道是因为厌烦她,还是因为不喜欢这猫。 李姝菀些许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头,轻轻抚摸着怀里抖个不停的狸奴,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雪地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了声:“……好。” (13)身份 小狸奴这番被吓得不轻,李姝菀回了东厢将它往地上一放,它立马一溜烟缩进了床底。李姝菀端着煮好的羊奶唤了好半天才把它诱出来。 桃青担心它再往外跑,将李姝菀房中的窗户支矮了些,又在三指宽的窗户缝前摆了几只青瓷瓶,彻底堵死了狸奴从窗户逃跑的可能。 柳素觉得仅是瓷瓶单调了些,折了几只蜡梅插在瓶中,寒风顺着窗缝送入室内,拂过花枝,满屋子都是梅香。 因在外挨了半日冻,受了凉,狸奴虽然找回来了,精神却一直不大好,入夜后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李姝菀吓坏了,担心它难受,守了它半晚上,都没怎么睡。 风雪萧萧的大半夜,她点了支蜡烛,一个人坐在炉子边,抱着狸奴给它揉软乎的小肚子。 狸奴像是知道李姝菀在帮她,躺在她腿上静静望着她,一声没叫。 不知不觉,一人一猫就这么睡了过去。 柳素第二天早上来给李姝菀房中的炉子加炭,看见李姝菀抱着狸奴蜷在椅子里睡觉,吓了一跳。 她身上衣裳穿得严实,不过脱了鞋,穿了白袜的脚掌缩在裙子底下,闭着眼睡得很沉。 柳素看见地上那一小滩秽物,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闻声醒来、却仍旧懒洋洋趴在李姝菀腿上不肯起的小狸奴轻声道:“遇上将军和小姐,你可真是好运气。” 狸奴已经恢复了精神气,它身上搭着一块小布巾,仿佛盖着一床小被子,只露出圆滚滚的脑袋和轻轻摇着的尾巴。 一双大眼睛望着柳素,格外乖巧。 柳素将它从李姝菀身上抱下来,又动作轻柔地将李姝菀抱上了床,轻手轻脚盖上了被子。睡梦中的李姝菀半点没察觉。 可小狸奴见柳素放下床帘,自己见不着陪了一夜的人了,着急地“喵喵”叫了两声。 这一叫,竟把李姝菀倏然惊醒了。 她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帘帐,抱起蹲在脚榻上的狸奴,看它是不是哪处又不舒服了。 柳素正蹲在地上清理秽物,她见李姝菀醒了,放下手里的帕子站了起来:“可是奴婢声音大,吵着小姐了?” 李姝菀压根没发现她在房中,她怔了一瞬,抬起头看她,缓缓摇了摇脑袋:“是听见狸奴的声音我才醒的。” 她声音听着有两分沙哑,一听就知道昨夜没能睡个好觉。李姝菀透窗一望,见天色已经露白,便不打算再接着睡了。 不等柳素上来服侍,她便穿上鞋,坐到了妆镜前给自己梳发,看着像是曾经给自己梳过许多回。 柳素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玉篦子:“小姐,让奴婢来吧。” 猫也跟着跳上桌,好奇地蹲在镜边看着二人。 李姝菀伸手挠它下巴,狸奴立马趴下,眯眼打起了呼噜。 柳素笑着道:“小姐既然待这猫儿如此上心,何不为它取个名字?” 李姝菀倒是没想过这一茬,她点点头:“我想想吧。” 食过早饭,桃青将昨日洗好晾干的帽子装在绣花布袋中拿给了李姝菀。 桃青知道李姝菀急着要,昨夜将帽子洗好后晾在了房中,屋子里又烧着炭,一夜便干透了。 李姝菀想着早些将帽子还给李奉渊,上午便坐在门口等李奉渊从书房出来。 小狸奴喝了奶吃了肉,趴在她腿上给自己舔毛。 李姝菀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庭院里的大雪,时不时看一眼书房的门,半个多时辰都没挪一下。 孤伶伶的,看着很是可怜。 大年初二的欢庆日子,换成在其他宅邸,嫡庶妻妾的孩子都聚成了堆,玩得不亦乐乎。 独独将军府上下就只有这么两个主子,大的还不愿意搭理小的。 桃青看得心疼,走到李姝菀身边蹲下来,提议道:“小姐,奴婢带你去逛花园吧,府中的花园你还没看过吧。或者您跟宋管事说一声,奴婢带您出府去玩?” 李姝菀不为所动,她看着半开的书房门:“我要等哥哥出来,将帽子还给他。” 李姝菀不知道李奉渊的习惯,桃青却是很清楚。 李奉渊进了书房,没几个时辰出不来,指不定会忙到什么时候,有些时候要等过了正午他才会钻出那道门。 桃青道:“下午再还不成吗?您这样等,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李姝菀却只是摇了摇头:“这帽子是哥哥珍视之物,早些还总是好的。” 她铁了心要等,桃青也没办法,只好搬出两只火炉叫她别受冷,由着她慢慢等。 桃青猜得不错,李姝菀等到巳时末,李奉渊才出书房,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东厢门口的李姝菀。 李姝菀靠着门都快睡着了,听见开门声,半倦半醒地朝他看过来,可眼睛都还没看清楚,李奉渊又已经转身朝着西厢走了。 狸奴睁眼见了李奉渊,如同见了鬼,腿一蹬,飞速从李姝菀腿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逃进了屋。 李姝菀见李奉渊要走,心一急,提着装帽子的布袋子冒雪穿过庭院朝他跑了过去。 “哥、哥哥。”她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李奉渊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有事?” 他目光依旧冷淡,李姝菀心头一紧,不自觉避开视线低下了头。 他换了身衣服,可腰带上还系着那只红荷包。李姝菀想起李瑛走之前说过的话,又想起李奉渊前天夜里送她的那只和他腰上这只一模一样的荷包,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莫须有的勇气。 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待会儿,待会儿我能同你一起吃午饭吗?” 李奉渊听见这话,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不解,有轻视,或许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厌烦,唯独没有李姝菀期望中的善意。 他眉眼间的冷漠令李姝菀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勇气瞬间散了个干净,李奉渊问她:“你是以什么身份问出这话?” (14)亲妹 李奉渊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大的起伏,比起他在祠堂诘问李瑛时要和缓太多。 可此时此刻,这句话落在李姝菀的耳朵里却仍充满了讽意。 她想过或许会被李奉渊拒绝,可并没有料到李奉渊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李姝菀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地捏紧了袖子:“我……” 她不清楚要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冷漠的神情,无助地低下了脑袋。 目光扫过他腰带上挂着的荷包,李姝菀如同被那一抹红点醒,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荷包。 她将荷包捧在手中,紧张地抿着唇,有些犹豫地递到李奉渊了眼前:“这只荷包……”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掌心的荷包,她还没说完,他却像是已经猜到了她内心所想。 他皱了下眉头,反问道:“你觉得这荷包是我送给你的?” 这话令李姝菀明显怔了一瞬,不需要回答,这反应在李奉渊的眼里已经无异于默认。 他像是觉得李姝菀的这种想法十分荒谬,冷眼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她因误会产生的幻想:“你为何觉得我会送你东西?父亲将你从外面回来,难道你便当真把自己当作我的亲妹了?” 他这话说得难听,好似李姝菀半点不配和他攀亲。 也是,世家长大的少爷,祖上四世三公,权贵显赫之门,自然不肯轻易认李姝菀这养在外面的野种做妹妹。 若李姝菀年纪再小些,只有一二来岁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出生在洛风鸢离世的那一年。 李瑛没有提起外面那个女人是谁,李奉渊也没问过,不过却无意听见底下的仆人私下在猜。 若李姝菀的母亲出身清白,有名有姓,李瑛自然不会就只抱个女儿回来。 都说她的母亲大概是哪地的歌坊秦楼养的怜人,地位低下,大将军才提都不曾提起。 李奉渊并不关心李姝菀的出身,也不在意她的母亲姓什名谁。 他只是不待见她罢了。 李姝菀面上的血色在李奉渊短短的的一句话里尽数褪去,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撞上了身后的廊柱。 余光瞥见院门外,几名仆从端着餐食低头立在雪中,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听了有多少。 李姝菀脸色惨白,唇瓣嗫嚅,更说不出话来。 她如此年纪,又生得乖巧,眼眶一红,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奉渊见她这般模样,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不过他的心或许是枪尖的陨铁做的,和他的枪一般硬,并没有心软半分。 他的语气依旧冰得冻人:“我不管你如何以为,也不管李瑛之前和你说了什么。你是他的女儿,但我李奉渊没有妹妹。” 丢下这句话,李奉渊径直转身走了。 这样一番话后,李奉渊本以为李姝菀再不会来打搅他,可没想还没进门,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哥、哥哥。”李姝菀还是这么叫他,只是声音低弱,语气怯怯,好似害怕他会因为这一声称谓而生气。 李奉渊皱着眉回过头,看见李姝菀小跑着追上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布袋子递给了他:“你的帽子。” 她并没有看他,微微垂着眼睛,眼眶很红,声音也有些哽咽,显然在强忍着哭意。 “已经洗干净了。”她道,说罢又像是担心他会嫌弃,又说:“是桃青姐姐洗的,用布袋子包着给我的,我没有、我没有碰它……” 她说着,声音越发哽塞,像是有点憋不住了,低下头,颤着手擦了擦眼睛。 再放下时,袖子上已经有了湿痕。 李奉渊看着面前只到他胸口高的李姝菀,心头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堵。 他伸手接过布袋,李姝菀立马将手收了回去。 她没有再纠缠他,更没提一起用饭之类的话,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如蚊吟:“我、我回去了,不搅扰你了。” 说罢,瘦小的身影跑进庭院,如刚才一样,又淋着雪回了东厢。 只是方才是满怀期待,如今却是落荒而逃。 李奉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布袋,心中的郁气更深。 他沉默站了好半晌,直到手都冻得发僵,才转身回房。 (15)学礼 李姝菀与李奉渊说了两句话后匆匆含着泪回来,柳素和桃青一看,便猜到她这是在李奉渊那儿受了委屈。 李姝菀年纪小,性子也柔和,受了李奉渊一顿辱,却没有放声哭闹,只是回到房中,独自坐在椅中偷偷拭泪。 柳素和桃青看得心软,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桃青上前递上一只手炉,默默替李姝菀擦去头顶的冰雪,柔声道:“天寒,小姐当心着凉。” 柳素端来一碗熬好的姜奶茶,李姝菀捧着碗慢慢喝了,止了泪,可情绪却仍旧低落。 她本就是安静的人,如今更是不发一言,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桌上的梅花。 二人不知道李奉渊说了什么,可看李姝菀伤心成这样,大抵是极难听的话。 小狸奴见一屋子里叁个人都围在一起,也凑了上来。 它一甩尾巴灵活地跳到李姝菀腿上,前肢扒在她胸前,用雪白柔软的的爪子好奇地去拨弄她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子。 门外厨房的人端来午食,桃青轻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里间的门。 柳素看着李姝菀和跳闹不停的狸奴,开口牵起话头:“小姐想好要给这小狸奴取什么名了吗?” 她本是想将李姝菀的思绪引到这猫儿身上来,好开心一些。 不曾想她问完后,李姝菀却摇了摇头:“……不取了。” 柳素愣了一下:“为何?” 李姝菀轻轻摸了摸狸奴的脑袋,低声道:“我之前和宋叔说好了,过了冬,等天气暖和了,就要把它送走,给它找个好人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它只是暂时在这儿落脚,这里不是她的归处,就不取了。” 柳素听见这话,轻轻叹了口气:“好。” 初六雪停,宋静将买来的奴仆调教好了,送进了栖云院。 李奉渊那儿伺候的人没什么变动,买来的仆从大多都送来了李姝菀的东厢。 院内走动多了,渐渐热闹了几分,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府里的绣娘也从老家回来了,母女二人熬了几夜,给李姝菀赶至了两身冬衣。 李奉渊的旧衣换下来后,李姝菀依旧将衣服交由桃青洗得干干净净,晾干还了回去。 只是这回她没再傻愣愣地将衣服给李奉渊,而是交给了宋静。 那日之后,李姝菀再没有主动和李奉渊说过话,也未再上赶着往李奉渊身前凑,大多时候都呆在她的房间里,连门都鲜少出。 直到李瑛在宫里请的嬷嬷来了府中,李姝菀有了事做,每日不再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发呆,才开始有了点儿活气。 将军府宽阔,为方便,嬷嬷就住在栖云院近处的一座阁楼中。 每日晨时和午后,李姝菀便到阁中受教。 李姝菀在江南时没学过礼仪,也没人教过,因性格安静看着有几分沉静之气,但实则站坐无态。 嬷嬷并未因她是李瑛之女便惯纵她,反倒因此更加严厉。李姝菀学礼第一日,便吃了大苦头。 楼阁二层,四面窗户大开,缕缕熏香蜿蜒升起,入鼻一股静心抚神的禅香。 房间中,李姝菀头顶与两肩各顶着一只装了水的瓷碗,身形僵硬地站着。 嬷嬷侧身站在她前方,正垂着眼看她,语气缓慢道:“……不可跑跳、不可秽语、不可散发乱衣、桌上不可拨菜翻盘……” 她并不年轻,和宋静差不多大的年纪,头发梳得板正,说话的声音又低又缓,仿佛尼姑念经。 她一口气念了二十来个不可,说完问额心冒汗的李姝菀:“记住了吗?” 李姝菀身上叁只碗,个个装了八分满的清水。她不敢乱动,下意识转着眼珠,用眼角余光看嬷嬷。 不料下一刻就见嬷嬷沉了声,厉声道:“我方才说过什么?” 李姝菀立马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低矮的桌案,回道:“……不可斜眼视人。” 她头上的白瓷碗稍动了一动,碗中的水也跟着晃了一晃,好似要摔落头顶。 李姝菀屏息凝神,稳住身形,待碗中水静下来,才缓缓吐了口气。 嬷嬷严厉,除去未动用戒尺,教李姝菀用的是小宫女那一套教法。 李姝菀不知道其中弯绕,便以为望京的姑娘都是这么学过来的,自然也不敢松懈,直至傍晚,也仍在阁楼上练习。 接连五日,日日如此。 有时李奉渊从阁楼外过,见阁楼亮着灯,抬头一看,便能看见李姝菀仿佛一尊木头顶碗持灯静静立着。 他眼力好,虽隔得有些远,也能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见她的身形。 世家女子没有不学仪态的,李奉渊起初并未在意,直到这日他从阁楼下过,撞见李姝菀步伐缓慢又僵硬地从阁楼出来。 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她,愤愤不平:“那老嬷嬷仗着自己是贵妃身边的人,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怎可叫小姐站上一个时辰也不让歇。小姐若伤了身,她如何担得起这个责。” 李奉渊本不打算理会,听见这话,却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看了过去。 短短几日,李姝菀看着竟比前些日要瘦削几分,目露疲态,大冷的天,额角却浸出了汗。 李姝菀看见站在路上的李奉渊,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垂首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曾做太子伴读,在宫中待过几年。他虽然没学过女子仪态,但一眼就瞧出李姝菀这行礼的姿势不对。 屈膝垂首,不像个世家小姐,倒像个伺候人的宫女。 身后的侍女没见过宫女,看不出李姝菀这姿势有何不对的地方,低下头跟着行礼, 李奉渊看着姿势如出一辙的叁人,扭头看向阁楼之上,紧紧皱起了眉头。 (16)做主 暮色苍苍,细雪点染花窗。 李奉渊出书房时已近子时,夜已深,而东厢房还亮着灯。 宋静提伞站在东厢门口,柳素和桃青正不满地和他说着什么。 声小,没传进李奉渊的耳朵就散了大半。 他沿着长廊往西厢走,隐隐听见“嬷嬷”、“腿疼”、“严苛”等字眼。 柳素和桃青看见李奉渊从书房出来,似有些担心深夜低语扰了他清静,说着说着便渐渐止了声。 宋静微微叹了口气,和二人道了句“我知道了”,便撑伞朝着李奉渊走了过来。 李奉渊像是没看见他,推门进了屋。但门开着,没关。 宋静将伞合上靠在门外,跺了跺脚底的细雪,这才跟着进门。 西厢的炉中添满了炭,炉子上烧着一壶茶,房中暖如早春。 宋静进门时,李奉渊已进了内间。 他解了护腕,正挽起袖子站在盆前用冰凉彻骨的水洗脸,像是半点不觉得冷。 房中幽暗,只燃着一只烛,还是李奉渊方才从外间端进来的烛台。 宋静老眼昏花,这点儿光实在看不清楚,若不是听见了李奉渊的洗脸声,连李奉渊站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摸黑拿起桌上的烛台,走到墙边,挨个挨个点燃灯树,房中这才逐渐亮堂起来。 李奉渊不喜人伺候,夜里更甚,通常不准他人进门。下人也多是趁他不在时才来房中打扫。 宋静知道他的习惯,一般不会来打扰他。 像今夜这般情况,多是宋静有事情拿不准,来请李奉渊的意。 说来他也不过快十叁岁的年纪,因身边没个长辈,迫不得已当家作主,年纪轻轻性子磨砺得稳练,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不幸。 李奉渊那日和李姝菀说的话,宋静已经听说了。如今事关李姝菀,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宋静思忖着开口道:“方才小姐的侍女和我说,将军请来的嬷嬷教学太过严苛,小姐每日起码要站上叁个时辰。日日这样练下去,怕是有些吃不消。” 这话宋静说得委婉,何止吃不消,李姝菀是腿疼得路都走不顺,两只脚腕都肿了起来。 他刚才便是去给李姝菀送消肿的敷药。 嬷嬷这事宋静来问李奉渊,是因为他做不了主。一是因那嬷嬷来自宫中,是贵妃身边的人;二是这嬷嬷是李瑛去请来的。 他一个将军府的管事,听着威风,可说破了天也不过一个奴仆,没资格管也没能力去管。这件事只能由李奉渊出面。 李奉渊看过李姝菀今日向他行的礼,知道那嬷嬷教得有问题。 他拿着布帕擦干脸,没说别的,而是问了一句:“她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反抗。若侍女不开口,她莫不是就打算这么逆来顺受地忍着?” 宋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不知道李奉渊是怎么得出李姝菀逆来顺受这样的结论。 他沉默片刻,叹气道:“小姐性子乖顺。” 李奉渊言语锐利地道出事实:“懦弱。” 宋静有些无奈地想:小姐年纪小,突然到了望京,自然是会规矩乖顺些。如今她又没个依仗,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向着她,全府的人都知道你轻视她,她身处这样的局面,哪里敢反抗。 不过宋静并不打算和李奉渊讲清楚其中这小姑娘家弯弯绕绕的敏感心思,估计李奉渊也并不感兴趣。 果不其然,李奉渊并没追问,下一句就将话题扯开了,他问宋静:“那嬷嬷是贵妃身边的人?” 宋静点头:“是,姓易,贵妃身边的老人了。” 有了这句话,李奉渊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没再多问,语气平静地道了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宋静见他像是有了打算,应了声“是”,安静退下了。 翌日,李姝菀拖着疲累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用过饭后,又往阁楼去。 柳素今早见她难受,本打算去为她请一日休,但李姝菀没有同意。她不想给旁人添麻烦。 她昨日睡前泡了脚,脚踝已经不肿了,只是双腿走路还有些酸疼。她忍得下来。 易嬷嬷教学时不准李姝菀的侍女在一旁伺候,李姝菀在楼上,柳素和桃青便在楼下等着。 那嬷嬷在阁中设了铃铛传音,若有事相传,便一扯铃铛唤来仆从,再行传话。 桃青讽刺她不愧是宫中出来的,规矩繁多琐碎。 柳素和桃青扶着李姝菀去到阁楼,竟出乎意料地看见李奉渊站在阁楼下。 他抱手靠在雕柱上,正闭目养神,看样子像是在这儿站了有一段时辰,听见叁人的脚步声,掀开眼皮看了过来。 昨夜积雪未化,透亮的冰凌挂在树梢,地面的雪踩着咯吱作响。天依旧冷得叫人心生畏意。 李姝菀裹着新做的白狐围脖,戴着雪白的绒帽,手缩在袖子里,捧着刚填了热炭的手炉,全身上下就露出了小半张白净的脸庞,穿得要多厚实有多厚实。 而李奉渊却衣着单薄得像是在过秋。 他身上只一身青衣锦袍。衣裳的袖口和衣摆处绣有银丝水云暗纹,窄袖收入一对铁打的护腕,金纹漆面,一看便价值不凡。 他单单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浑身上下的贵气配上一张清俊面容,便是一副英姿勃发气势逼人的少年扮相。 这样的少年,全望京恐怕也难再找出第二个。 李姝菀有一瞬看呆了眼,竟莫名其妙红了一下脸。她反应过来后,立马收回了目光,微微蹙起眉,屈膝行礼:“哥哥。” 那日李奉渊的话说得刺耳,可她见了他,一口一声“哥哥”仍旧喊得轻轻柔柔,听不出半点对他的不满。便是无常的心肠也该喊化了。 不过李奉渊心比阎罗,态度仍是不咸不淡。他放下手臂,对李姝菀道:“走吧。” 李姝菀愣住:“去哪儿?”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声音听着有几分沉:“上楼,看看你那嬷嬷都教了你什么。” (17)奉茶 易嬷嬷的规矩在,柳素和桃青二人候在楼下,没有跟着李姝菀上楼。 凌云阁年久失修,易嬷嬷来之前,并无人踏足,如今踩上木阶梯,时而有一两阶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响。 李奉渊走在前,李姝菀跟在他身后。 她的腿脚明显还没恢复,左手捧着手炉,右手扶着栏杆,步伐迈得很慢。 李奉渊踏出叁步,她才走上一步。 李奉渊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隔越远,回身看她。 他并未出声催促,但也没有伸手扶她,宁愿站着不动看她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挪。 李姝菀见他停了下来,担心他等得烦了,忍着痛默默走快了些。 凌云阁建了叁层高,石台做基,立柱架空,雕梁画栋,气势磅礴。站在叁楼的观景台上,可以望见府外热闹的街市。 李奉渊幼时曾和洛风鸢登过凌云阁观景,洛风鸢离世后,他自己便再也没有来过。 李姝菀和李奉渊上了二楼,见炉火正旺,炉上吊着的水滚沸,但并未看见易嬷嬷的身影。 李奉渊问李姝菀:“易嬷嬷呢?” 李姝菀道:“应该还在楼上。” 叁楼是易嬷嬷和她的两名侍女住的地方。 李姝菀说着,在桌上放下手炉,走到墙边,摇响了一只挂在墙边的银铃。 银铃挂在一根编织成股的长绳上,绳子贴墙延伸至叁楼,叁楼的楼梯口处,也挂着一只银铃。 长绳晃动,引得楼梯处的铃声一同响起,两只银铃响了片刻,易嬷嬷才迟迟现身。 李奉渊看着缓缓从叁楼下来的易嬷嬷,问了李姝菀一句:“往日她也是这样让你等?” 李姝菀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奉渊是在与她说话,有些迟钝地看向他,见他垂眼看着自己,才回道:“会等上一会儿。” 正说着,易嬷嬷就下了楼梯。她抬眼望过来,在看见李奉渊后,脚步稍稍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异样,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易嬷嬷缓步走近,李姝菀率先问好:“嬷嬷早。” “小姐早。” 李奉渊立在李姝菀身侧半步远,面色沉静地看着易嬷嬷,没有开口。 他眼尾的弧度锋利,眸色深如浓墨,直直垂首看着一个人时,叫人心头有些发寒,仿佛被一头尚未成年却已野性难驯的猛兽盯着。 易嬷嬷活了几十年,还不至于被一个半大少年的一个眼神吓住。她打量着身形高挑的李奉渊,缓缓道:“想必您就是府中的少爷了。” “是。”李奉渊面不改色:“我今日得闲,想来看看嬷嬷是如何教授礼仪的,不请自来,望嬷嬷勿怪。” 他一个少爷,无缘无故要看女子学仪态,即便要看的人是他妹妹,也难免有些奇怪。 易嬷嬷不清楚李奉渊究竟是作何意,猜测着是不是李姝菀不满这些日的授课,特意叫来李奉渊这做哥哥的为她出头。 可当她看向李姝菀,却发现李姝菀亦是满目茫然地看着李奉渊,似乎并不清楚他今日的目的。 李奉渊没再解释,自顾自走到墙边,抱着手随意往墙上一靠:“嬷嬷请开始吧。” 易嬷嬷见他当真要在这旁观,皱起了眉头。 她道:“自古女子学礼,没有男子旁观的道理。这不合规矩,还请少爷回避吧。” 李奉渊没动,淡淡道:“我父亲就这一个女儿。嬷嬷关起门行课,不许人看着,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这里不是宫中,也并无旁人,烦请嬷嬷免去这些繁琐规矩,让我见识见识这女子的礼,究竟有什么妙处。” 他一口一个“嬷嬷”叫得恭敬,可语气却毫无敬意。易嬷嬷见他态度坚决,又搬出了李瑛,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他在一旁站着。 李姝菀听着二人语气平平地争执了两句,有些担心地看着李奉渊,见他也看着自己,莫名心里有些慌张。 易嬷嬷看向李姝菀,抬手示意她在桌前坐下,道:“今日我们学茶艺。” 李姝菀看了看倒扣在桌面上的叁只瓷碗,诧异道:“今日不顶碗练站了吗?” 她这话只是无心一问,但听者却有意。易嬷嬷下意识快速看了一眼墙边的李奉渊,见他并无什么反应,才道:“今日暂且不练。” 李姝菀站了几日,今天突然免了,心里有些奇怪,倒也松了口气。她点头:“嗯。” 易嬷嬷教得慢,李姝菀学得也慢,一壶茶泡好,香也烧过了一炷。 李奉渊静静看着,一言不发,好像当真就只是想看看李姝菀在她这儿学了什么。 易嬷嬷看着李姝菀将茶斟至品茗杯,忽然道:“这杯茶,小姐何不奉给少爷尝尝。” 李姝菀端着公道杯的手一顿,下意识扭头朝墙边的李奉渊看过来。 往日这时候,他不是在武场便是在书房,今日白白耗时间在这儿站着,李姝菀实在想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她端起茶杯,缓缓站起身,将茶送到李奉渊面前,仰面看着他轻声道:“哥哥,请用茶。” 李奉渊低头看着奉至眼前的茶,又看了李姝菀一眼,松开抱在胸前的手,手指托上了碗底。 李姝菀以为他会接过去,松开了茶杯,没想到李奉渊托着茶杯,将茶缓缓送到了她嘴边。 瓷杯贴上嘴唇,李姝菀愣愣看着他,李奉渊道:“张嘴。” 他语气好似命令,李姝菀都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启了唇。 随即李奉渊手腕微微一抬,将茶送入了她口中。 第一泡茶重,入口有几分浓苦。李奉渊看着她皱眉将茶咽了下去,这才开口道:“你是李家的女儿,君父在上,除此外,这世间没什么人需得你亲自去奉茶。” 他语气平静,说的话却狂妄至极,倒当真有了兄长的样子。 李姝菀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18)得罪 茶是易嬷嬷让李姝菀给李奉渊的。李奉渊这番话,便是明指易嬷嬷教导无方,不成体统。 他拿着李姝菀喝尽的茶杯,在手里缓缓转了一圈,抬眼轻飘飘看向了椅中面色有些难看的易嬷嬷。 他淡淡道:“听闻嬷嬷在宫里服侍贵妃娘娘和皇子皆尽心尽力,没想到出了宫也没忘掉这些伺候人的本事,将训诫宫女这一套规矩教到了我将军府的女儿身上。” 他语气平缓,易嬷嬷却是听得极不痛快。她是贵妃身边的老奴,背后有贵妃撑腰,心里并不怵李奉渊。 她看向这个仅仅十多岁的少年,提声道:“奉一杯茶罢了,少爷是长兄,自然受得起。” 李奉渊冷笑了一声:“一杯茶是小事,一行一礼也是小事。” 他不依不饶,一顶帽子直接扣在易嬷嬷头上:“嬷嬷教的这礼节哪哪都错,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成心要把我将军府的小姐教成宫女。” 李姝菀听见这话,很是诧异地看向了李奉渊。 她见他神色冷肃,并不似说笑,心头顿时生出一种被愚弄的难堪,同时也分外不解。 她抿唇看向易嬷嬷,易嬷嬷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少爷这是何意?我和小姐无冤无仇,何苦做出这等蠢事?” 李奉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了声音:“卑躬屈膝的宫女礼,难道不是嬷嬷教的?” 易嬷嬷嘴皮子一动,反驳道:“宫女也好,小姐也好,女子仪态皆是相通——” 李奉渊出声打断她的话:“嬷嬷教贵妃娘娘的七公主时,也是从宫女礼教起的吗?” 易嬷嬷再度变了脸色,她唇瓣嗫嚅,还要狡辩,却又听李奉渊接着道:“至于仇怨,这就要看易嬷嬷对当年宫中发生的事作何想了。” 李奉渊做太子伴读时,有一回与太子祈伯璟行在宫道上,撞见姜贵妃的儿子——四皇子祈铮让手底下的太监欺凌别宫的宫女,将那宫女的脸扇得红肿不堪,口溢鲜血。 那宫女看见祈伯璟,如看见救世的菩萨观音,哭着跪爬过来求他救命,俯身磕地,额头都磕出了血。 祈伯璟心头不忍,询清缘由,才知道这宫女原是丽妃宫里的人。 丽妃新得圣宠,惹得姜贵妃不快,祈铮见到丽妃身边的人,便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叫手底下的太监将她打成了这样,为的就是给姜贵妃出气。 区区一个宫女,又被扣了一个“冲撞皇子”的名声,这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 可问题就在于被祈伯璟看见后,祈铮仍不肯收手,执意要把这宫女打成废人。 后来此事闹到了皇后跟前,祈铮一口咬死不认,祈伯璟和祈铮身边的太监宫女自然也是向着自家主子,各执其词。 最后同行的李奉渊被祈伯璟拉出来做了个人证,事情才有了定论。 祈铮身为皇子,皇后不能随意责备,但祈铮身边伺候的人却全都没能逃过刑罚。 李奉渊随祈伯璟离开后宫时,院子里趴了一地受杖刑的宫女和太监。 行刑的太监是皇后的人,高抬板子全往死里去打。板子砸在肉身上的沉闷声接连响起,鲜血染透了衣裳,凄惨哀嚎不绝于耳。 而当初趴着的那一堆人中,便有如今的易嬷嬷。 李奉渊彼时年幼,仅七岁,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样血淋淋的场景。 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招致如此祸端,心中惊寒万分,是以直至今日都还记得当年的事:祈铮的哭嚎、满院的太监宫女、姜贵妃看向他的厌恨的眼神…… 他当初无心之下得罪了姜贵妃,如今这迟来的恶果却降到了李姝菀身上。 李奉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好在李奉渊和李姝菀皆年幼,一个半大的少年和一个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姜贵妃没把二人放在眼中,只是让易嬷嬷教给李姝菀一些不成体统的规矩给李奉渊添点堵,出一口当年恶气,宽一宽她宝贝儿子的心。 不然若是李奉渊李姝菀二人年纪再大些,若是入了官场又或是定了姻亲,以姜贵妃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会这么简单了事。 当年的事易嬷嬷和李奉渊心知肚明,此刻李奉渊提起,易嬷嬷却是没有承认:“老身不知道少爷指的何事。” 这种事认下来,便是坐实了报复之名。她看着这对兄妹:“不过既然少爷认为我没有教小姐的本事,那老身便收拾收拾,回宫里继续伺候贵妃娘娘了。” 李奉渊巴不得如此,他垂眸睨着她:“嬷嬷想走,那我便不挽留了。” 他说罢,又低头看向身侧没缓过神的李姝菀:“还不谢过嬷嬷这些日的教导。” 李姝菀愣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行易嬷嬷教给她的礼,做了一半,又反应过来,抻抻衣裳站直了身。 她看着易嬷嬷,微微颔首:“谢谢嬷嬷。” “不敢当。”易嬷嬷道。 她瞥了眼李奉渊,浅浅提起嘴角,语气好似感叹:“我听府中奴仆说少爷和小姐关系疏远,今日一见,分明如一母同胞,不分彼此。” 李姝菀学了好些天,李奉渊今日才迟迟现身,何来的“不分彼此”,更罔论“一母同胞。” 大将军李瑛带回个私生女的消息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易嬷嬷怎会不知李姝菀身份特别,她这话分明是在暗讽李奉渊凭空多出一个这么大的妹妹。 李瑛在洛风鸢重病之时在外面有了李姝菀,这是李奉渊心中翻不过去的一道坎。 李奉渊瞬间阴了脸色,而李姝菀像是也想起了那日李奉渊对她说过的话,沉默地低下了头。 易嬷嬷见此,冷哼一声,转身上了楼。 (19)喜欢 虽然易嬷嬷的事得以解决,可李奉渊和李姝菀却都不见得有多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如来时一样,仍是李奉渊走在前,李姝菀走在后。 李姝菀认认真真跟着易嬷嬷学了好些日,今日才突然得知学得尽是些不伦不类的礼。凭白无故被人践踏了一番,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是个软和的泥人,被人戏弄了,却也不懂得发作,只会闷在心里,反思自己的过错。 她从李奉渊和易嬷嬷的话里隐隐能听出两人从前有过恩怨,有些想问李奉渊,但又怕惹他烦。 李姝菀心里正犹豫,却忽然听李奉渊开了口。 “几年前在宫中,我因一些事得罪过姜贵妃和四皇子。” 他仿佛知道李姝菀心头在想什么,淡淡道:“易嬷嬷是姜贵妃的人,她罔顾尊卑胡教你这些不叁不四的礼仪,是厌恨我的缘故,与你并无关系。” 李姝菀没想到他会主动与自己解释,她想了想,轻声问他:“爹爹走的时候说,嬷嬷是他请来的。既然哥哥和嬷嬷有恩怨,那爹爹为什么要请易嬷嬷来。” 李奉渊沉默须臾,道:“父亲并不知道我与姜贵妃之间的瓜葛,我也没有告诉他。父亲去宫中请人来教你,估计也并未点名道姓要谁来教,这嬷嬷多半是是姜贵妃主动送过来的。” 李瑛多年镇守边关,将李奉渊独自扔在望京,常年不管不问。父子间心生隔阂,一年到头偶尔相见,李瑛又来去匆匆,李奉渊便鲜少提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 不过一桩陈年旧事,无人提起,李奉渊这些年也几乎没想起过,哪曾想如今会牵扯到李姝菀身上。 李姝菀听他语气不太好,安静了一会儿,有些忐忑地问了一句:“那我以后还学吗?” 李奉渊几句话把易嬷嬷请走了,正在想上哪儿去再给她找一个嬷嬷来教。听见她问起,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看她。 李姝菀怕摔,下楼扶着栏杆,低头盯着脚下的木阶梯,没想到他会忽然站着不动。一不小心,脑袋便撞上了他的下巴。 “咚”,沉闷的一声轻响,倒是不疼,不过李姝菀戴着帽子,帽子上柔软细腻的兔毛搔过李奉渊的脸,有些难忍的痒。 李奉渊敛起眉,微微仰头避开。 李姝菀也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扶高额前坠下来的帽子,露出帽沿下细细两道弯眉。 眉下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她道:“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李奉渊没说话,抬手用手背蹭了蹭发痒的脸。李姝菀以为自己撞疼了他,紧张之下,下意识抬起了手,想去揉他被撞到的下巴。 李奉渊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眉头紧皱,倏尔偏开了头。 他动作幅度很大,疏离之意昭然,李姝菀一惊,后知后觉又把手猛地缩了回去。 她些许无措地看着他,低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她怕他怕得要命,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稍做错了事,他便要她拿半条命来抵。 李奉渊见她这般模样,眉头不仅不松,反而皱得更深。 胆小如鼠。半点不似李家人。 李奉渊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学礼的事,之后再说。” 不等李姝菀回答,李奉渊又换了一副严厉的语气,接着道:“这几日学的,统统忘干净。” 他神色严肃,李姝菀忙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李奉渊得了她的应诺,没有再多言,直接转身率先离开了。 柳素和桃青看见李奉渊一个人从凌云阁出来,想问他一句“小姐呢”,可见李奉渊脸色不好看,便又没敢开口。 二人回去寻李姝菀,看见她抱着手炉步伐缓慢地下了楼,几步迎上去,关切道:“小姐今日不学了吗?” 李姝菀轻轻“嗯”了一声:“不学了,嬷嬷要回宫里了。” 柳素和桃青怨易嬷嬷过于严苛,可也没想过把人请回宫里。两人忙问:“为何?” 李姝菀没有提李奉渊和姜贵妃之间有过恩怨,只道:“哥哥说的。” 柳素有些担心,又问:“那今后谁来教小姐呢?” 李姝菀道:“哥哥说之后再说。” 桃青听她句句离不开李奉渊,笑着问道:“那少爷还说什么了吗?” 李姝菀想了想,道:“哥哥让我把之前学的都忘了。” 柳素仿佛看出什么,她看了看李奉渊孤身远去的背影,蹲下来将李姝菀头上的兔皮帽子轻轻扶正了。 她颇为怜爱地看着李姝菀,小声问她:“小姐是不是很喜欢少爷?” 她这话问得突然,李姝菀缓缓眨了下眼睛,良久都没有回答。 从江南来望京的路上,李瑛每每和李姝菀提起李奉渊时,语气总隐隐透出一股李瑛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骄傲之意。 李瑛告诉李姝菀,说她的哥哥天资聪颖,自小便远胜同龄者。说他长得像母亲,俊逸而不阴柔,是小姑娘都喜欢的模样。 博学多识,筋骨绝佳,将来从文也好,从武也罢,定都大有作为。 李姝菀见到李奉渊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几乎和她想象中的兄长一模一样。 是一个面若冠玉、气质出尘的少年郎。 只有一点不同。 李姝菀抿了抿唇,并没有回答柳素的问题,只轻轻道了句:“哥哥不喜欢我。” (20)礼 易嬷嬷走后,李姝菀没了事做,又过回了从前坐在窗前发呆的日子。 李奉渊倒是忙得不可开交,每日往外跑得勤了些,不怎么待在书房。李姝菀经常看见他傍晚才回栖云院。 几日下来,李姝菀发现他出门时衣冠楚楚,回来时却是衣裳染尘。 仔细一看,在这寒天里,他的头发有时候竟是汗湿的,发冠也重束过,看上去远不比出门时矜贵沉稳,多了一分说不出来的狼狈。 就像是在外边被人狠揍了一顿。 柳素这日看见李姝菀趴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弯腰透出支起来的窗户缝往外看了一眼,正瞧见李奉渊沉着脸大步穿过庭院。 他步伐迈得很快,身侧掀起风,衣摆也跟着飘动,好似心头憋着火。 柳素问李姝菀:“小姐在看少爷吗?” 李姝菀轻轻“嗯”了一声,她像是有些担心他,轻声道:“他看起来不太高兴,柳素姐姐,你知道哥哥去做什么了吗?” 柳素听她这么问,又弯腰仔细往外看了看,她见李奉渊戴着护腕,一身装扮干练利落,回道:“应当是练武去了。” 李姝菀不解:“宋叔说哥哥每日都练,可他之前并不这样。” 柳素奇怪道:“哪样?” 李姝菀想了想:“脏兮兮的,闷闷不乐,像被人欺负了。” 李姝菀这话说得好像李奉渊是个多开朗的少爷似的,柳素忍不住笑了笑:“那是因为之前少爷是自己一个人练,如今却是被人练。” 李姝菀问:“被人练?” 柳素道:“是教少爷枪法的师父,前卫将军杨炳。杨将军此前回老家探亲,前些日才回到望京,回来后便将少爷拉到了武场去磨刀练枪。少爷每回挨了揍回来便冷着脸。” 柳素不懂武,对于切磋对练这种事最多也只能点评一句谁的揍挨得多。 杨炳上战场杀敌时莫说李奉渊,便是李瑛都还没出生。 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后来花甲告老,做了李奉渊的师父。虽然年纪大了,可浴血破敌的功夫还在,李奉渊一个半大的小子,能打得过就有鬼了。 在柳素的记忆里,李奉渊只要去武场见了杨炳,就没有一回回来时不是板着脸的。 李姝菀更不懂武术,听柳素这么说,天真问道:“会揍得很重吗?” 柳素倒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思忖着道:“应当是不重的,不然少爷也没法爬起来,坚持着天天去挨揍了。” 两人正说着,李奉渊像是听见了什么,忽然偏头看了过来。 他眸色沉冷,额角带着一块明显的淤青,哪里像是伤得不重, 李姝菀的窗户支得低,她偏头趴在桌上看着他,此刻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愣了一下,如同偷窥被发现,心虚又紧张地坐直了身,转而盯着窗前瓷瓶中的梅。 好在李奉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推门进了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奉渊身上的伤好了又添新伤,总不见一张好全的脸。 杨炳无意折腾他,可李奉渊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每日缠着他苦练。 元宵这日,杨炳找借口给李奉渊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去休息。李奉渊没听,早上仍去武场练了一个时辰才回的栖云院。 他回去没多久,宋静抱着一只狭长的木头盒子来了西厢,寻他说事。 李奉渊正坐在矮塌上解护腕,看了那箱子一眼,淡淡道:“宫里送来的?” “是。”宋静道:“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和往年一样,一早便送来了。” 祈伯璟和李奉渊私交甚笃,每年元宵都要送给李奉渊一份不大不小的礼。 就是朝贡,李奉渊都从祈伯璟那儿收到过。 李奉渊微微抬了抬下颌,道:“打开看看。” 宋静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有两件东西。横躺在盒中的是一把带鞘的长剑,黑鞘铁柄,还没露锋,已知其锋利。 另一件是一只放在盒子角落里的,巴掌大的木盒子。 宋静取出剑,正想给李奉渊。却见他伸手拿起了那只小木盒子。 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一方砚。巴掌大的砚台,却细雕着春日湖畔桃花景。仔细一闻,似还能嗅到砚台透出的淡淡桃花气。 宋静看着砚台上的雕着的湖水:“这雕刻的好像是江南卢湖的春景。” “是。”李奉渊道:“江南的桃花砚。” 桃花砚因其别具一格的香气和景色而闻名,颇受文人雅士喜爱,可谓千金难求。 宋静道:“往年太子殿下都送一些刀枪箭甲,这还是第一次送给少爷文人用的东西。” 李奉渊道:“不是给我的。” 易嬷嬷教了李姝菀几日便被李奉渊送出了府,祈伯璟多少能猜到些曲折经过。 这砚台产自江南又刻着江南景,想来是给李姝菀的歉礼。 李奉渊将砚台放回木盒,把盒子递给宋静:“拿去东厢。” 宋静放下剑,腾出手接过:“给小姐吗?” 李奉渊“嗯”了声。 宋静不清楚李奉渊和姜贵妃之事,更想不明白太子为何会无故送礼给李姝菀。 他犹豫着问李奉渊:“若是小姐问太子为何赠礼……” 李奉渊不假思索:“就说太子仁厚。” 宋静应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李奉渊:“少爷,今日既是元宵,可要和小姐一起用膳?” 李奉渊正在端详祈伯璟送来的剑,听见这话,抬起眼皮子看了宋静一眼。 轻飘飘的,气势却沉。他没说话,宋静却已经心领神会:“老奴明白了。” 他拿着盒子转身往外走,心中无奈道:太子仁厚,做哥哥的却不太仁厚。 (21)笔墨 李姝菀得了一方好砚,宋静下午便去库房为她取来了余下文房叁宝。 午后天晴气清,难得见了日头,暖和的春光照入东厢。李姝菀坐在外间梨木矮塌上的方几前,柳素侍立一侧,正为她研墨。 宋静也背手站在一旁看。他道:“据说用桃花砚磨出来的墨,自带一股沁人的桃花香,小姐不妨闻一闻。” 桃花砚虽然产自江南,可绝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东西。李姝菀以前并没接触过这等风雅之物,听了宋静道话,好奇地凑到砚台前轻轻嗅了嗅。 那模样乖巧,就像小狸奴嗅她似的。 柳素笑着问她:“如何?小姐可是闻到了桃花香?” 李姝菀皱了皱鼻子:“有桃花的味道,可是并不好闻。” 宋静听她这么说,拿毛笔沾了墨,送到鼻尖轻嗅。 库房里的墨条是从街上买来的寻常货,磨出来的墨汁气味过于厚重,再加上砚台的桃花香,气味杂乱,的确冲鼻难闻。 宋静放下笔,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库房里的笔墨配这桃花砚,还是差了些。” 李姝菀倒是不甚在意,她提笔悬于纸面,似要落笔,可笔尖在纸上游离半晌,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吸饱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摔在纸上,迅速晕染成一团。 宋静见她迟迟不落笔,以为她不满意从库房取出来的笔墨宣纸,开口道:“小姐若是不喜欢,明日老奴便去街上买些上好的笔墨回来。” 李姝菀缓缓摇了摇头,她看着纸上的墨点,却是道:“这笔很好,只是我没有写过字。” 柳素和宋静听得这话,皆吃了一惊,显然都没料到李姝菀竟然不会写字。 二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李姝菀执笔的手,这才发现她执笔的姿势的确生疏又僵硬。 都知道李姝菀从江南来,可她从没提起过在江南的日子,也就没人知道她曾过的是何种生活。 只是因她是李瑛的女儿,人人便都当她在江南的生活即便比不上在将军府,也该是锦衣玉食,奴仆满院。 可细细想来,哪家小姐不是自小读书明理,又怎会如她这般谨小慎微,懵懂茫然呢。 李姝菀握着笔,试着在纸上写起来,她写得认真,可因没学过,落笔抖如微波,笔画亦是粗细不匀。 她并不着急,一笔一画写得极慢,柳素站在她身后看了看,最终见纸上写的是“黄芩”二字。 黄芩,一味常见的药材。寻常人写字,学的多是自己的名,写一味药的倒是少见。 柳素不解:“小姐为何写这二字,可是有何深意?” “没有深意。”李姝菀道。她将笔架回笔搁,回道:“我会的字很少,以前在医馆的时候,药柜上写着这两个字,看得多了,就记得深刻了些。” 这还是她头一次提起过去,宋静问:“小姐以前住在医馆?” 李姝菀点点头,不过她像是不想多说,轻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看着纸上丑得离奇的两个字,似有些不好意思,握着纸边将自己的丑字卷起来遮住了。 她抬头看向宋静,温温柔柔地问他:“宋叔,你能帮我买一本字帖吗?” 字帖这东西,府中倒有许多。宋静想问一问李姝菀喜欢哪位名家的字,可一想她不会写字,估摸着也不懂这些,便直接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宋静答应了李姝菀,立马便出门直奔李奉渊的书房去了。 栖云院最宽敞的房屋便是这间书房。一整面立地顶梁的书架。架上藏书无数,许多都是李奉渊一本接一本从李瑛的书房拿过来的。 房中立有一面多扇相连的屏风作隔,将屋子分作两侧。一侧是长桌宽椅,另一侧则摆了一张极其宽大的沙盘,几乎占了半间屋子。 盘中聚沙成堆,西北大漠与大齐山河之景尽数囊括其中。李奉渊站在沙盘前,正在推演兵书中所述的战事。 宋静走进书房,并未越过屏风去到李奉渊所在的那一侧。他立在屏风后,隔着屏风开口唤道:“少爷。” 李奉渊盯着沙盘头也不抬:“何事?” 宋静直言道:“小姐想学字,老奴想来找您借几本名家的字帖。” 李奉渊隔着屏风朝宋静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她让你来借的?” 李姝菀当初不过戴了他一顶帽子,之后立马洗干净了给他送了回去,哪里还敢找他借东西。 宋静如实道:“不是。小姐让老奴去外面买一本,只是外面流通的字帖定然比不上府中书房的,老奴便擅作主张来问一问您。” 宋静说得有理,李奉渊还不至于小气到连几本字帖都不肯借给李姝菀,他道:“书架左侧六七层,你自己拿吧。” 宋静道:“是。” 既然开了口,宋静想了想,试探着又道:“太子送小姐的桃花砚名贵,库房里的墨条粗糙了些,不甚相配,磨出的墨也不太好闻,少爷能否再赠些墨条给小姐。” 李奉渊道:“书架左侧上方的木盒子中。” 宋静听李奉渊允得痛快,接着顺杆往上爬,又问:“库房中的纸笔也是从街上买的便宜物,少爷您能否再赠些纸笔给小姐。” 他一要再要,李奉渊失了耐性:“你不如将我的手砍下一并给她送过去。” 宋静垂眉讪笑一声:“老奴知错。” 他转身去架子上取字帖和墨条,行了几步,忽然又听见李奉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纸笔在靠墙的柜子里,沉香木盒中的笔别动,其余的你自己看着拿。” 他说完顿了一瞬,又道:“这些东西以后若需再用,不必再问我。” 宋静露出笑意,温声道:“老奴替小姐谢过少爷。” (22)身世 正月过罢,天地渐渐回暖,身上的衣裳也薄了一层。 二月初五,学馆开了学,李奉渊每日既要去武场,又要跑学馆,比以往更忙碌。 李姝菀有时候起得早,便能看见他从武场回来沐浴后又背着书袋出门,目光里隐隐有些艳羡。 李姝菀没提读书的事儿,但每天早晨都会一个人坐在窗前照着字帖描红临字,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柳素隐约看出来李姝菀想读书的心思,便问她想不想去学堂,可她却摇头,回答说“这样就很好了”。 有笔墨可写,就已经很好了。 府里奴仆的猜想是对的,李姝菀的身世并不光彩。她是秦楼里的女人生下来的。 李姝菀出生后,被人用襁褓裹着于深夜扔到了江南一家医馆门口,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但她身上的襁褓用料特别,是秦楼女子所穿的鲜艳衣衫裁成的,透着一股厚重的劣质脂粉气。 江南富饶,遍地都是吞金吃银的消遣窟。那秦楼楚馆里的女子有时怀了身孕,又不敢告诉别人,便会偷偷吃药打了,若是打不掉,就只能偷偷瞒着生下来。 李姝菀便是这么来的。 医馆名叫“寿安堂”,开医馆的郎中是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与耳背的妻子一同苦心经营着这小小一方医馆。 二人年迈,膝下无子无女,觉得李姝菀的出现是天意,便收养了她。 江南医馆众多,寿安堂地儿小,靠着给穷苦之人看病勉强谋生,其中不乏一些卖身染病的女人,很是可怜。 李姝菀自小便帮着郎中按方子抓药,方子见得多了,便认识了许多字,但写却是写不来的。 医馆每日人来人往,李姝菀见过许多病人。在她的记忆中,一个秦楼的女人总是戴着面纱频频出现。 那人并不让郎中号脉问诊,也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张补气血的药方子,递上方子,让李姝菀给她抓两幅药吃。 极偶尔时,也会让郎中给她开一副堕胎药。而那之后,她便很少再来。 起初她半年来一次,之后越来越频繁,叁月、一月、半月,到最后每七八天便来。 可哪有人的药吃得这样快。再者便是无毒无害的药,按这样经年累月的吃下去,也要吃出病来。 李姝菀年纪小,没想太多,不过收养她的郎中和婆婆却猜到这个女人或许便是她的母亲。 卖身求生的女人大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自己都养不活,带个女儿更过不下去。 二人在考虑要不要将这猜测告诉李姝菀的时候,那个女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接连好久都没再来过寿安堂。 郎中和嬷嬷便将这猜测瞒了下来。 再后来老郎中离世,李姝菀和婆婆二人相依为命,靠着余下的药材抓方子活了半年。 药材卖空后,寿安堂也关了门。实在没办法,婆婆便想着将李姝菀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 横竖是条活路。 可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本是靠身体营生的美艳女人,再见时却已容貌不再,好端端的手脸长出了吓人的斑疹。 李姝菀之前见过这症状,这是染上了花柳病。 女人临死想起来认这苦命的女儿。将李姝菀的身世告诉了婆婆。 也是在那时候,李姝菀才知道自己原是妓女所生,同时也是将军李瑛的女儿。 女人时日无多,没想过要带李姝菀走。她告诉李姝菀,她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了西北。 再后来,李瑛便来了。他给了婆婆一笔钱,将李姝菀就这么带走了。 或许是不耻李姝菀的母亲是个妓女,回望京的路上,李瑛叮嘱李姝菀今后不要再提过去之事。 李姝菀应了下来。 他带她回了世人憧憬的望京,住进了豪奢阔气的将军府。 回来那日李瑛告诉宋静装行李的马车翻下了山崖,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置办,实际是因为李姝菀根本没有从江南带回来任何东西。 就像当初还是婴儿的她一无所有地出现在医馆的门口,后来的她也是一无所有地进了将军府。 在这里人人都称她小姐,尊她敬她。可在李姝菀心里,她却一直都活在那一所小小的寿安堂,从没有走出来过。 她从前仰仗郎中和婆婆生活,如今便仰仗她的哥哥。 将军府便是她心中又一处医馆。 柳素问她想不想读书,她自然是想的。她想如李奉渊一般读书明理。 可学堂圣贤之地,她想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踏足的。 这样就很好了,李姝菀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如今已经衣食无忧,日子不知道比从前好出多少。 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23)朋友 一大早,清雾漫漫。宋静喜笑颜开来到了栖云院。 李姝菀刚用完早食,正坐在矮塌上抱着小狸奴给它梳毛。 这猫在李姝菀这儿好吃好住养了一月余,吃胖了些,原来粗糙的毛发也长得顺亮,还长了不少。一不梳理,便容易打结。 它如今性子越养越傲,不愿给旁人碰,只亲近李姝菀,梳毛这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宋静进门,看见李姝菀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梳,狸奴露出肚皮躺在她腿上,眯着眼打呼噜。 之前李姝菀和宋静说好等春暖后要将这猫送走,眼见春天来了,再过上一段时间天气便要暖起来,但宋静却再没提过这事。 这猫本就是李瑛当初捉来给李姝菀寻她开心的,她每日能因这狸奴露上一时半会儿的笑,便足够了。 宋静甚至觉着,便是再寻几只猫儿来也不是不可。 只是后来想了想,怕猫多了,夜里闹腾起来惹李奉渊烦,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姝菀不知道宋静心里的打算,问过他好几次有没有寻到好人家,宋静每回都说还在寻,这一来二拖,便到了如今。 桃青和柳素坐在一旁翻花绳,看见宋静笑着进门,问道:“宋管事是得了什么好事,这样开心?” 宋静从袖中取出一封帖子,呈给李姝菀,笑着道:“方才含弘学堂派人送来的,说后日开学,让小姐做好准备。” 李姝菀愣了一下:“开学?” 这些日,只有柳素问过她想不想读书,李姝菀疑惑地看向柳素,柳素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桃青也觉得奇怪:“含弘学堂不是少爷读书的地方吗?” 宋静道:“是。含弘学堂是杨家设在西街的私塾,杨家人丁兴旺,特意在外面买了处宅子,请了两位先生坐馆,供子女读书,后来又花大功夫请来了两位大儒,是以有几户与杨家有私交的达官贵人都将子女送去那儿读书。” 他看李姝菀还是一脸茫然,解释道:“将军离府前特地给杨将军留了信,托付了小姐上学一事。如今快要开学,那边便送来了消息。” 桃青不解:“可少爷都上学好长时间了,怎么如今才来通知。” 宋静道:“有好几个先生分别给不同年纪的少爷小姐授课。年长些的入学也要早些。像小姐这般年纪的,家里都放心不下,特等如今暖和些了才开的学。” 这本是件好事,可李姝菀却有些犹豫。她性子卑怯,总觉得自己不配和李奉渊一般入学堂。 柳素见她不说话,问她:“小姐是不想读书吗?” 李姝菀摇了摇头:“不是。” “小姐可是紧张?”宋静开口安慰道:“听说教小姐的那位先生性子温和,并不严苛,大多也就教一教诗词歌赋,简单的字画之类。” 大户人家的女儿没有不读书明理的,像李奉渊这般好学自律的乃是少数,大多都还是贪顽性子,就算不想学,家里也都会压着学。 世家大族,都不愿自己家中的子孙长成纨绔之徒。 虽说李姝菀乖巧,但此时见她迟疑着不肯应下,宋静也只当她和其他孩童一样不愿每日枯燥地跑学堂听天书。 他语气温和道:“将军已经安排好了,小姐就算不喜欢读书,也可去认识些朋友。” 宋静搬出李瑛堵死了路,没给李姝菀选择,于是就在惊喜与忐忑之下,李姝菀随宋静去学堂向先生送了束脩,和李奉渊一样开始了早起读书的路。 学堂设在西街,离将军府有一段路。 李奉渊会骑术,每日骑马上学。他在府中独来独往,出了府,宋静却不放心,派刘大跟着。 李姝菀坐的马车,柳素陪着她一起,刘二驾的车。 这是李姝菀来望京后第一次出府,眼下时辰尚早,还没开市,街上还很安静。 李姝菀坐在车中,低着头,手指缠弄着腰带,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 到了地方,李姝菀踩着车凳下了马车,却发现学堂外的场景和她想的有些不同。 只见门口几个不知哪家的公子小姐瘪着嘴哭哭啼啼,正被侍女小厮哄着劝着牵进门,这学是上得半分不情愿。 更有甚者,年纪小哭得太厉害,又坐上马车回去了。 相较之下,安静随柳素进学堂的李姝菀,倒显得有几分沉稳。 含弘学堂极大,听说还设了马场。入了大门,曲曲折折拐过几道弯,行过小花园,才见上课的地方。 几名先生教课之处隔得不远,这时先生还没来,少爷小姐们都聚在一起说话。 人不多,大大小小十来人。 望京就这么大,能把自己的儿女送来杨家私塾读书的,私底下大多都相识。众人突然见李姝菀这一个生面孔,好奇地打量着她,但都没上前来。 这时,一个看着和李姝菀差不多大的姑娘瞧见李姝菀,松开侍女的手走过来,好奇地绕着李姝菀看了两圈。 李姝菀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柳素道:“这位是杨家的小姐,少爷和她哥哥关系很好。” 杨惊春打量完,站定在李姝菀跟前,咧开嘴角笑了笑:“你长得可真好看,你是不是李姝菀?” 少有姑娘家说话似她这般洪亮,李姝菀一上来便挨了一句夸,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轻轻点头:“我是。” 听她应下,杨惊春热情地握住她的手,爽朗道:“我叫杨惊春,我爷爷是杨炳,他常去你们府里教奉渊哥哥武艺,你有没有见过?” 李姝菀听她称呼李奉渊为“奉渊哥哥”,心里有些意外。 李姝菀本以为按李奉渊的性子,该是对谁都冷冷淡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李姝菀摇头:“我没有去看过哥哥练武,也没有见过杨将军。” 杨惊春大大咧咧地一甩手:“没见过也没事,之后你来我府上玩,就能见到了。我爷爷特意叮嘱我,叫我一定要好好关照你,你若是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她热情得叫李姝菀有些难以招架,李姝菀轻轻点头道:“谢谢你。” 杨惊春听她说话温声细语的,似乎很喜欢她这娇滴滴的模样,看着她道:“你说话真好听。” 李姝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红了脸。 杨惊春越看越喜欢,伸手捏她红嘟嘟的脸蛋,又去拉她的手,开怀道:“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感受到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李姝菀心头的紧张忽然消散了大半。 她轻轻回握住杨惊春握上来的手,点头:“嗯。” (24)兄妹 杨惊春和李姝菀做成了朋友,兴冲冲拉着她去认识其他同窗。 杨家嫡出只一双儿女,杨惊春和她的哥哥,杨修禅。 嫡庶有别,世家大族将嫡庶之分看得重。一般嫡出的子女自小被捧着长大,倨傲得很,不愿和庶出的兄弟姐妹玩到一起去。 杨惊春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要是本家的兄弟姐妹,这个也叫姐姐,那个也叫弟弟,身上没一点架子,众人都很喜欢和她玩。 李姝菀被她牵着,风筝似的游窜在众人之间,上一个还没记住名字,又被杨惊春拉着去见下一个。 柳素怕李姝菀摔着,仔细跟着二人,可稍一没看住,杨惊春就拉着李姝菀溜去了别处。 杨惊春的随身侍女倒很冷静,在场十几个侍女小厮个个都亦步亦趋跟着自家小姐和少爷,只有她提着杨惊春的书袋,淡定站在一旁看着,不像柳素一般慌里慌张追在二人屁股后面跑。 柳素追得气喘,停下来同杨惊春的侍女道:“你家小姐可真是活泼好动。” 对方显然早已经习惯杨惊春风风火火的性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自幼便这样,以前还喜欢蹬梯子上房爬树,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柳素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像是生怕乖巧的李姝菀被杨惊春拉着去攀树揭瓦。 对方见柳素吓成这样,紧快找补道:“不必担心,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小姐长大了,只是在地上跑跑,很让人放心了。” 柳素这才松了口气。 李姝菀长得好看,杨惊春同别人介绍她时,总爱伸出手捏她的脸。 李姝菀也不躲,就站着让杨惊春捏。众人见李姝菀脾气好,也伸出手来捏她的小脸蛋。 姑娘也就罢了,有个小公子看李姝菀好看,也跃跃欲试地伸出爪子想摸她的脸。 李姝菀这时候就不肯了,会抿着唇,不情愿地偏头躲。 杨惊春如同护花使者,看见对方伸出手,一巴掌就拍了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旁边的小厮吓了一跳:“少爷!” 这个年纪的姑娘比小公子们长得要快些,高一些,力气也大。 小公子被打痛了,苦着脸收回手,嘟囔道:“就摸摸嘛。” 杨惊春才不让:“不准。” 说罢拉着李姝菀离开了。那小公子握着被打红的手,露牙冲着李姝菀笑。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和善可亲。其他高门贵族送来读书的嫡子嫡女有几个性子傲气,和杨惊春说话时带着笑,对上没见过的李姝菀便要冷淡一些。 不过听杨惊春说李姝菀是李奉渊的妹妹后,又会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变脸似的换上一副和缓些的神色。 李奉渊的身份在含弘学堂的一众学生里位居一二,他的妹妹,即便是庶妹,身份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再者李奉渊长得格外俊朗,姑娘都喜欢好看的少年,小公子明面不说,心底都有些艳羡他的皮囊。是以李奉渊在一众学生里很招人喜欢。 李姝菀很清楚这些人待她友善只是因为李奉渊,但别人和她说话时,她仍旧温温柔柔地回答,没表现出来分毫。 正聊着天,一人忽然看向不远处的青石路,“哎”了一声:“你哥哥来了。” 她这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给杨惊春还是李姝菀。杨惊春率先回过头看去,跳起来摆手唤道:“哥!” 李姝菀也转身看去,看见青石路上,一个和李奉渊差不多大的少年和他一同走了过来。 十二叁岁的少年,拔高个的是少数,但此人身量却和李奉渊差不了多少,在这一堆小矮个前,分外扎眼。 那人搭着李奉渊的肩,正低头和李奉渊说话,李奉渊竟也愿意让他搭着肩,二人似乎关系很好。 少年听见杨惊春的声音,抬头看过来,他和杨惊春的眉眼有叁分相似,皆是明媚如火一般的妙人。 杨惊春晃了晃李姝菀的手,指着少年道:“菀菀你看,那是我哥,杨修禅。” 杨修禅看见自己妹妹唤自己,勾着李奉渊的脖子大步往这边走,李奉渊被他拽得踉跄了一步,皱眉拉开他的手,抻直脖子,抬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肉。 就在他看见杨惊春旁边站着的李姝菀时,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瞬,显然没想到李姝菀会出现在学堂。 杨修禅看他定住不动,扯着他走过来。李姝菀望着李奉渊,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她脸刚被人捏过几下,有点红。明明身处学堂,可她却像在府中一样,面对李奉渊还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此时周遭有几人正看着他们,可李奉渊却并没有应声。李姝菀听见旁边很快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些难堪地垂下了眼。 杨惊春大大咧咧,没察觉出什么。她见李奉渊和杨修禅靴面有灰,问道:“你俩偷偷去马场赛马了?” 杨修禅不以为意,摆摆手:“就跑了两圈。” 杨惊春道:“仪态不端,先生肯定又要罚你。” 她说着,见杨修禅身上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呀”了一声:“哥,你的书袋呢?又忘家里了么?” 杨修禅微微一挑眉,脸上一股子聪明劲:“我偷了个懒,把书袋扔学堂没带回去,这下就不会忘记了。” 杨惊春眼神一亮,有样学样:“那我今后也不带。” 杨家兄妹你一句我一句,衬得旁边安静不语的李姝菀和李奉渊的关系淡漠得不同寻常。 杨修禅心思敏锐,瞧出李奉渊态度冷淡,快速看了李奉渊和李姝菀一眼。 他见李奉渊哑巴似的不出声,弯腰凑到李姝菀跟前,笑眯眯地打招呼:“这是姝儿妹妹吧,真是漂亮。” 杨惊春将自己和李姝菀握在一起的手抬起来给杨修禅看,炫耀道:“好看吧,这样好看的菀菀可是我的朋友。” “不愧是我妹妹,真是厉害。”杨修禅夸赞道,又冲李姝菀道:“我叫杨修禅,是春儿的哥哥。你可以随叫我修禅哥、哎——” 他话说一半,李奉渊忽然自顾自抬腿走了。 杨修禅看向两叁步走远的李奉渊,哈哈一笑:“下次聊,下次聊。” 说罢忙追了上去。 等走远后,杨修禅叹息着摇了摇头,同李奉渊道:“我真是不懂你这人,这样好看的妹妹,你还丧着个脸干什么?” 李奉渊反唇相讥:“等令堂某日带回个私生女回来,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杨修禅闻言乐道:“我爹背着我娘天天喝壮阳回气的大补药呢,他才没能力弄回来什么弟弟妹妹。” 男人无比重要的面子事就这么被杨修禅给点破于外人面前,李奉渊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夸耀道:“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儿子。” “哎,过奖,过奖。” (25)姝儿妹妹(加更) p o wen xue8. com 教李姝菀他们的先生是个中年人,学生都还是七八来岁的年纪,先生教的东西也简单。教一教诗词,学一学字画,一上午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下课前,先生挨个点评学生课上写的字。 杨惊春性子欢脱,一手字却极为秀逸。在一众同窗中,她的字最是好看。 李姝菀课上同她做的邻桌,看过她的字,很是漂亮。 李姝菀自己练了半月字,没有老师指导,自能自己摸索,写得极困难,字也不算好。 先生评过杨惊春的字,又来看李姝菀的字。 他知道她是李奉渊的妹妹,看过她的字后问她:“你临的是你哥哥的帖子?” 宋静当初从李奉渊那处取字帖,一股脑搜罗来好几本。名家字帖有,李瑛的字有,李奉渊的字也有。 李奉渊叁岁握笔,虽是少年,笔势却遒劲有力,如游云惊龙。 先生看过李奉渊的书法,李姝菀的字虽然还未成型,但已隐隐有他的影子。 不过李姝菀却握着笔杆子摇了摇头:“是爹爹的字。” 李瑛当年给这李奉渊写了一本李奉渊,李奉渊临过无数遍,如今又到了李姝菀手中。 先生恍然大悟:“我原先见你哥哥的字,还奇怪他年纪轻轻为何有一股锋锐之气,原来是临的大将军的字帖。” 他说着连赞了好几声:“不错,不错。” 也不知是在夸李姝菀临得好,还是在夸李瑛的字妙。先生说罢,又去看其他学生的书法。 杨惊春听见先生夸赞,只当是在夸李姝菀,很替她高兴。等先生走老远了,她凑过来笑着同她道:“先生夸你了,菀菀真厉害。” 李姝菀不敢认下:“先生不是在夸我,我的字不好看。” 右前坐着的一名学生听见着这话,回头朝李姝菀的桌面看了一眼。 见她的字如春蚓秋蛇,瞥了瞥嘴角,扭头和自己的朋友耳语道:“她的字分明丑得像虫爬出来的,不知道先生为何还赞不绝口。” 这人刚得了一句不高不低的评价,心情正低落,听见这话,也回头去看李姝菀桌上的纸。 隔得远,没看清,只看见李姝菀笑着和杨惊春说话。不过他自然帮顾着自己的朋友,应和道:“先生怜她今日才来,好意夸她一句,你瞧,她倒沾沾自喜起来。” 两人说完,不大高兴地将刚写好的字揉成一团扔进了书袋。 年纪小的学生下课要早一些,下午也不上课。 杨惊春和李姝菀手拉手着走在路上,路过杨修禅他们的讲堂外,忽然看见有人压低声音用气声远远唤道:“妹妹。” 杨惊春回头一看,就见讲堂门外,杨修禅一个人站得笔直,头上滑稽地顶着一本书册。更多类似文章:jizai 3.co m 杨惊春瞬间苦了脸,似嫌她哥丢人,松开李姝菀的手,快速道:“菀菀,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叁步并作两步跑了。 李姝菀有些怔愣地看着杨惊春逃跑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还站着的杨修禅。 她和他不算熟,冲他微微点了下头,就准备离开,不过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杨修禅开始小声喊她:“姝儿妹妹,姝儿妹妹。” 柳素失笑,道:“小姐,杨公子在叫你呢。” 李姝菀想了想,朝他走过去。 室内先生还在讲学,杨修禅不知什么原因独自在这儿受罚。 不过杨修禅脸皮厚,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见李姝菀走进过来,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糖:“姝儿妹妹,给你。” 李姝菀不知道该不该接,有些迟疑。 杨修禅道:“拿着吧拿着吧,我从朋友那儿拿的,我不爱吃甜的东西。” 李姝菀这才伸手接过:“谢谢……” 今日认识的人太多,她脑子一糊,忽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杨修禅笑了笑:“杨修禅,你随春儿叫我一声修禅哥哥就行,不然叫我名字也行。” 李姝菀握着糖,听话道:“谢谢修禅哥哥。” 杨修禅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李姝菀看他头上顶着书,问他:“修禅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杨修禅取下书给她看,只见书册一角残缺不全。他叹气道:“我将书放在学堂,谁知被耗子啃坏了,先生看见后,便罚我站在外面。” 李姝菀有些担心:“那不听课了吗?” “听啊。”杨修禅将书放回头顶,继续顶着。他指了指耳朵,又指指室内,笑着道:“我耳朵灵,能听见先生讲课。” 杨修禅背窗而站,正说着,他背后的窗户忽然从里面推开了。 李姝菀一怔,往里看去,就见讲台上坐着的老先生望着她和杨修禅,显然听见她和杨修禅在外面低声说话。 室内一众学生都看了过来,而李奉渊也看着他们。 他身量高,仿佛一根早生的劲竹立在同窗里,很是显眼。 李姝菀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很不自在,她隔窗对着老先生垂首致歉:“学生知错,打扰先生上课了。” 老先生看她知礼,捋了一把胡须,并没有怪罪,缓缓道:“无妨。” 学堂就这么几位学生,老先生似乎知道李姝菀与李奉渊的关系,问她:“你是行明的妹妹?可是来寻你哥哥?” 李姝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若她应是,李奉渊也大概不会应和她的话。 就在这时,杨修禅忽然取下头顶的书,探着脑袋伸到李姝菀面前,笑着同老先生道:“回先生的话,是我妹妹。” 李姝菀听见这话,愣了一下。 杨修禅揽下过错,继续道:“我得了几颗糖,方才看见姝儿妹妹下了课,便叫她过来,想给她吃。先生别怪罪她,要罚就罚我吧。” 老先生闻罢长吟着点了点头:“兄妹和睦,手足情深,谈何过错。你进来听课吧。” 杨修禅没想还有这好事,面色一喜:“谢先生。” 他似当真把将李姝菀当作妹妹,笑着同她道:“回去吧,哥哥进去听课了。” 他称自己哥哥称得熟稔,李姝菀呆呆点头:“嗯。”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室内坐着的李奉渊,见他微拧着眉,看着眉开眼笑的杨修禅,不知脑中想着什么。 (26)荷包 杨修禅给了李姝菀一把糖,李姝菀回去便点灯熬夜做了两只石榴荷包,将一半糖装在其中一只里,第二日带去给了杨惊春。 而另一只荷包,打算回赠给杨修禅,当作谢礼。 她鲜少受人恩惠,得了别人一点好便心心念念地记着,想着要早些还回去。 李姝菀虽然不善书画,但绣工却很好。医馆的嬷嬷年轻时是绣坊的绣娘,有着一手好绣工。李姝菀跟着嬷嬷学了许多针线活。 后来郎中走了,在江南最后的那段时日,她便和嬷嬷一起做扇面荷包卖。 她每日能做上两叁个,摆在寿安堂前卖。挣得不多,不过也有几分银钱。 时间赶,李姝菀做给杨惊春的荷包小巧,恰好能将几颗糖装进去,荷包被撑得胖嘟嘟的,多的便放不下了。 她在荷包上绣了一朵春日开的垂丝海棠,抽绳编成了南瓜结,串上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红色细珠,很是可爱。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很喜欢这类物什,越是小而精巧越好,最好一只小荷包只能勉强装上一颗糖,才惹人爱。 杨惊春得了李姝菀的石榴荷包,迫不及待挂在了腰带上,趁先生还没来,在讲堂里走来窜去,逢人便炫耀:“瞧,菀菀给我做的荷包。” 李姝菀本来还担心她会不会不喜欢,忐忑了好一阵,此时见杨惊春如此高兴,自己也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她拿着书袋,走到昨日的桌案前坐下,方把书本掏出来摆上,忽然看见桌面一角有一只青色的小胖虫子。 她没忍住往后躲闪,小小惊叫了一声,下一刻,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两声戏谑的笑声。 声音很低,隐藏在周围嘈杂的说话声里,听不清是谁。 李姝菀抚着胸口,这才看清这虫子不是活的,乃是画的,栩栩如生,她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一只活虫。 待李姝菀看清是一只假的,再往前方看去,已经看不出是谁在笑。 她知这是旁人在戏弄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轻轻抿了抿唇,默默掏出书本,温习昨日先生教的诗词。 杨惊春炫耀完新得的荷包,糖也分出去大半。 她回到座位上,见李姝菀似有些不高兴,奇怪道:“菀菀,你怎么了?” 李姝菀指着桌上的小胖虫道:“这里有人画了一只小虫子。” 杨惊春从前是个喜欢爬树掏鸟窝的姑娘,多的是掏出肉虫子的经历,并不害怕。 她倾身凑过来看,瞧见是只活灵活现的大青虫,夸张地“哇”了一声,赞叹道:“像真的一样!” 她说着还用手指头摸了一下,似当真觉得这只虫子是只活物。 李姝菀点头道:“我方才也以为是真的,吓了一跳。” “菀菀,你怕虫子吗?” 李姝菀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不过又道:“不过画的不怕。” 杨惊春问她:“这是谁画的?莫不是想吓唬你。” 李姝菀摇头:”不知道。“ 杨惊春字写得好,这人画好,同窗能人辈出,李姝菀看着青虫,有些钦佩地道:“这人真厉害, 暗中画了虫子想要吓唬李姝菀的那人正偷偷观察李姝菀的反应,没想到她不仅不生气,反倒真情实意佩服起他来,忽然心头有点别样的不自在。 不过他又忍不住支着耳朵听杨惊春和李姝菀的夸赞,听着听着,还稍稍红了耳朵,提笔在纸上偷偷又画下一只小虫子,自顾自欣赏了会儿,心道:当真有这么好吗? 上午先生一共讲两堂课,中间会稍作休息。李姝菀和杨惊春趁这时间,带着荷包一起去找杨修禅。 李姝菀和杨惊春说了昨日之事,杨惊春摇头叹气:“你见我跑得那样快,就该知道我哥找我不会是什么好事,下次可不要傻傻凑上去了。” 李姝菀点头:“那下回如果他还在罚站,我就不过去了。” 李姝菀昨日来时扰了先生上课,今日再来有些不自在,杨修禅的同窗见了她,笑着道:“这不是修禅兄的妹妹吗?” 李姝菀听见这话,连忙认真解释:“惊春是修禅哥哥的妹妹,我不是的。” 她心思细腻,不过杨惊春并不在意,问那人道:“我哥哥在讲堂吗?” “在,找他做什么?可要我帮你唤他。” 杨惊春抬起李姝菀的手,给他看李姝菀手上拿着的胖嘟嘟的石榴荷包,笑着道:“给他送小荷包。” 正说着,二人身边忽然压下来一道黑压压的身影。 李姝菀和杨惊春侧头一看,见李奉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今日着一袭玄衣,乌发用玉冠高束在脑后,虽面色有些冷淡,却也挡不住一身少年英气。 撞见李奉渊不奇怪,可他停下来看着自己便让李姝菀有些诧异。 她轻声唤道:“哥哥。” 杨惊春见是李奉渊,忙道:“奉渊哥哥,你把荷包带给我哥吧。” 李奉渊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李姝菀手里的小荷包,问李姝菀:“谁让你随意赠给他人荷包。” 女子给男子赠荷包,赠的是相思,是男女情意。 李姝菀年纪小,送个荷包给朋友年长的哥哥,一般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李奉渊是个小古板,自然不准许李姝菀做出这种事。 他口中的“他人”指的是男人,可杨惊春听了,却觉得也含括自己。 她以为李奉渊小气,不准李姝菀将做的漂亮荷包往外送了,伸手捂着自己的小荷包,警惕地看着李奉渊,往后退了两大步,那模样好似李奉渊要把李姝菀送她的荷包抢回去。 李姝菀有些茫然,问李奉渊:“不能送吗?” 李奉渊皱了下眉头,斩钉截铁:“不能。” 李姝菀和杨惊春年纪还小,不太明白其中道理,李奉渊也不解释清缘由。 李姝菀低低“哦”了一声,想着今日不能回杨修禅的好意,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李奉渊见她应了声,只当她打消了念头,抬腿便走。不过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朝她伸出手:“给我。” 他像是上课收缴学生玩具的先生,李姝菀眨巴眨巴眼睛,只好轻轻把荷包放在了他掌心。 小小一只荷包,精致小巧,不及他巴掌大。 李奉渊看了一眼,将荷包往怀里一揣,冲李姝菀道了声“回去上课”,说完转身走了。 杨惊春亲眼看着李奉渊把李姝菀的荷包收走了,有惊无险道:“还好我跑得快,不然我的荷包也要被他拿走了。” 她不死心地问李姝菀:“菀菀,你以后还能给我做荷包吗?” 李姝菀不想她难过,可又不敢不听李奉渊的话,一脸为难:“可是哥哥不让。” 杨惊春摸了摸腰上的小荷包,深深叹了口气:“好吧……” (27)闯祸 第二十七章 闯祸 春芽萌生,天地换景,草木一日一高,少年也一日一长。 李奉渊这日早上起来,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沙哑。 他自己起初并没察觉,临出门吩咐宋静这几日若日头盛,将他的书拿出去晒晒,宋静才听出他声音不对劲。 近来气候多变,早寒午暖,宋静还以为他染了病,连忙请来了郎中。 郎中仔细瞧过,说这是到了换声的年纪,叮嘱李奉渊平日少言少语,勿大声吼叫,连副药都没开,便挎着药箱走了。 往常李奉渊一般比李姝菀早些出门,兄妹两虽都在含弘学堂上学,但从来都走不到一处去。 今日李奉渊一耽搁,这天出门便迟了些,难得和李姝菀一同出的门。 不过上了街,李奉渊驾马一奔,李姝菀便又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李姝菀上学也有一月多,没一回是和李奉渊一起到的学堂,二人便是偶尔在学堂遇见,也不会说什么话。 李奉渊和杨修禅是好友,李姝菀又与杨惊春关系亲近,这两对兄妹便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 渐渐的,其他学生便瞧出来李姝菀和李奉渊关系疏远。 几位因李奉渊而与李姝菀交好的学生,也因此淡下态度,甚至私下生出闲话,议论起李姝菀的身世。 李奉渊出生时,将军府摆了叁日盛宴,李瑛逢人便吹嘘自己得了麟儿。 然而李姝菀却是突然出现,在今年年前,望京里无人听说过李瑛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仿佛一夜雨后忽然从地里冒出来的菌子,说出现就出现了,在这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连娘亲也不知道是谁。 即便李姝菀是个庶出,但按李瑛的身份,她娘亲的家世也不会差到哪去。 如此不清不楚,莫非身世低贱到见不得人。 不过这话旁人也只在私底下偷偷说上两句,不会大张旗鼓地到李姝菀面前去问。 李姝菀偶尔听见几声闲言碎语,也只装聋作哑当没听见。 她仿佛无事人半点不给回应,多嘴之人说了几回没了新鲜趣儿,渐渐也就不说了。 柳素随着李姝菀去了学堂,家中的狸奴便由桃青照顾。 它吃得多,一日吃叁顿,夜里偶尔李姝菀还要给它加顿小夜宵,半岁不到,吃得脸圆肚肥,胖了不少。 桃青事忙,顾不过来这位小祖宗,便将一些简单的活计安排给了栖云院新来的小侍女。 狸奴警惕心重,往日从不靠近这几位新来的侍女,如今春日到,想小母猫了,倒对她们亲近了些。 这日小侍女照常收拾狸奴吃饭用的小猫碗,它“喵喵”叫着,贴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可惜今日这位小侍女不大喜欢猫,见自己裙摆被蹭上了毛,屈肘就把它推开了:“一旁去。” 狸奴身子一倒,耍赖躺在地上,冲她翻开了肚皮。 小侍女并不理会,它叫了两声,站起身,抖着尾巴又蹭了上来,用毛绒绒的脑袋去蹭她的手。 小侍女瞧出它这是发情了,猛缩回手,一脸恶心地伸脚踢开它:“滚远些。” 不料还没缩回脚,忽听一阵水声,小侍女只觉脚上一阵湿意,随后一股子浓厚的尿骚味冲进了鼻腔。 这鞋子是府里才下发的,总共就两双,侍女眼下被尿了一脚,顿时汗毛耸立,忙拎高裙摆避免沾湿。 它万般可惜地看着自己打湿的绣鞋,左看右看,实在气不过,又恼又恨地踢了狸奴一脚:“你这乱尿的小畜生!” 狸奴毫无防备,一脚滚出许远,“咚”一声撞上椅腿。 它吃疼,站起来,浑身毛似刺猬炸开,张嘴冲她“嘶”了一声,如一道影钻出了房门。 桃青特意吩咐过,无人看管时狸奴绝不能出东厢,便是它要去外面玩,也得拴绳,别让它跑丢了。 侍女一惊,顾不得自己湿透的鞋,忙起身追出去找。 不料只见廊上几只延伸向书房的湿梅花脚印,不见狸奴踪影。 今天日头足,院里晒了一院的书,书房的门此刻半开着,小侍女往书房一看,暗道一声“不好”,忙跑了过去。 平日没有准许,这书房是绝不准她们进去的,可小侍女害怕这狸奴闯出祸事,环顾一圈见四周无人,咬牙溜了进去。 她一进门,便见狸奴缩在书架子底层,瞪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进来的侍女。 她心中慌张,却假意做出温和神色,弯腰慢步走向狸奴,放柔声音哄道:“好狸奴,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猫虽只是畜生,可却不蠢,它才受了她踢了一脚,哪会信她,见侍女朝它走来,装腔作势地弓高了背。 侍女张开手,猛朝它扑去,狸奴灵活从她臂下一钻,她便扑了个空。 侍女紧追过去,狸奴立马疯了似的在房中飞窜,慌不择路跳上墙边柜子,一脚踢翻了柜子上的烛台。 膏油顿时如水流出,铺撒柜面,瞬间烧着成一团烈火。 明亮火光映入眼瞳,侍女惶惶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色。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猫便受惊又从门缝飞跑了出去。 待她追出来一看,正见它跑回了东厢。 书房外立有太平缸,侍女正准备打水救火,可当她透过窗户纸看见那房中红烈的火焰后,却又突然改了主意。 她慌张回到书房,跪在地上快速用袖子擦去自己和猫留下的脚印,随后假装无事发生,在人看见之前,回到了东厢。 (28)信 午时,繁闹嘈杂的街市上,刘二驾着马车,缓缓往将军府去。 李姝菀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本诗册,翻到了先生今日刚教的两首诗这页。 她想着在回府的路上将两首诗背下来,可此时日头正暖,马车又晃晃悠悠,才背上几句便催得她发困。 柳素劝道:“小姐若是困便睡吧,读书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可李姝菀一听,歪倒在靠枕上的身子又坐直了,看着书逞强道:“不困的。” 然而看上两眼,眼皮子又搭了下去。 忽然,车前驾马的刘二瞧见一名将军府中的仆从神色匆忙地在街上跑,他忙勒马停下,出声叫道:“诶诶,等等,你做什么去?” 不过那人跑得太急,人没叫住,急停的马车反倒将李姝菀惊醒了。 手中书本落地,她受惊睁开眼,身子也往前歪去,柳素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隔着车门责备道:“怎么突然停下,险些摔着小姐。” 刘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方才看见府里的一名奴仆慌跑了过去。” 柳素推开车窗往外看去,街上人影憧憧,并没瞧见人。她问刘二:“看清了吗?” “青天白日,应当没看错,是栖云院的小厮。”刘二道:“只是我看他神色慌张,像是出了什么事?” 李姝菀听得这话,再困倦的脑袋也醒了。她轻声问:“是往学堂的方向去了吗?” 刘二惊讶道:“对,是转了个弯,往学校的方向去了。小姐如何知道?” “既是栖云院的小厮,应当是去学堂寻哥哥。”李姝菀喃喃。 她心头忽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同刘二道:“快些回去看看。” 刘二一甩马鞭:“是!” 刘二驾车的速度已经够快,可未等抵达府门,两匹赤红色的骏马先一步疾驰而至,停在了侧门外。 刘二看见马上的人,惊道:“那人当真是去了学堂找少爷了,不过怎么杨少爷也来了。” 李姝菀听见这话,扶着车门弯腰钻出马车,正看见李奉渊和杨修禅翻身下马。 在看见李奉渊的脸色后,李姝菀倏然怔了一瞬。 她上回见李奉渊的脸色这般阴沉还是初来将军府那日,他与李瑛在祠堂起了争执的时候。 李奉渊下马后半步未停,将缰绳扔给身旁的杨修禅,大步进了府。 杨修禅捧着缰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缰绳交给了门口的马奴。 他正要跟着进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修禅哥哥。” 杨修禅回头,看见李姝菀快步朝他走来。她看了看已瞧不见影的李奉渊,神色有些担心:“发生了何事?” 杨修禅见她满面茫然,诧异道:“你还不知道吗?” 李姝菀轻轻摇头。杨修禅解释道:“方才将军府的奴仆来学堂,和奉渊说府中走了水,烧毁了好些东西。” 李姝菀愣道:“何处?” 杨修禅苦笑一声:“你猜一猜?” 李姝菀没想到这时候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想了想,问道:“是哥哥的寝房吗?还是祠堂?” “倒也不至于祠堂这般严重。” 李姝菀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下一刻,又听杨修禅摇头叹息:“不过若是他的寝房便好了。是你哥哥的书房。” 李姝菀强装镇定,吞下惊声,柳素倒没忍住感慨了一句:“天爷,这可怎么得了。” 李姝菀和杨修禅行至栖云院门口,还没进去,一股浓烈的烧焦的木木头味便涌入了鼻中。 李姝菀快步进院,猛然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只见四四方方的院庭中,黑压压俯身跪了半地的仆从,桃青也在其中。 而另半边庭院,则摆着一地火烧过又被水浸湿的书册和柜架。 书房的火已经熄灭,书房外表看似安然无恙,可仔细一瞧,有两扇窗户已大半被烧成了黑木。 混着灰烬的水缓缓从书房门口流出,片絮状的黑色灰烬飘飞在明媚的日光中,一片惨状。 院庭中央,有一只半人高的表面被烧得焦黑的木柜。 李奉渊就站在那木柜前,手里拿着一只从柜中取出来的一尺长半尺宽的已经被熏得看不出原貌的木盒。 盒中不知装着的是何紧要之物,他拧眉打开盒盖,正要取出里面的东西,再看见指上沾染的黑灰后,朝一旁站着的宋静伸出手:“帕子。” 他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宋静连忙掏出白帕递给他,李奉渊将手擦净,这才去碰里面的东西。 盒有双层。上面一层铺着柔软的锦缎,中间躺着一支笔,白玉杆,细狼毫,不可多得的佳品。 李奉渊见笔无碍,手竟有些抖,他取出放笔的隔层,只见下面还装着厚厚一迭信。 柜子烧成这般模样,里面信的边角已被熏得发黄,但好在并未烧起来。 而每一封信上都写着一列字,吾儿行明“某”岁启。 李姝菀隔得远,看不清信上的字,但他看得出李奉渊有多重视这些信件。 也大概猜出了是谁写下了这些信。 李奉渊将盒中的信尽数取出,正反两面都看了一遍,见信件无碍,这才闭上眼,颤着手松了口气。 他将信与笔收回盒中,盖上木盒,沉着脸看了眼这一地烧得不见原貌的书册。 阳光照在他沉冷的面庞上,春光都好似映生出了一抹寒。 从前在栖云院做事的人颤抖着伏地低了身,而那些新来的奴仆,似乎还不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神色惊惶地面面相觑。 李奉渊转身垂眸扫向跪了一地的仆从,声音冷如冰霜:“今日是谁进了我的书房?” (29)受惩 jizai12.com 在李姝菀住进栖云院之前,栖云院冷清,却也安宁。 寥寥几名仆从各司其职,数年来没有丝毫调动。没有惊扰,自然也没有差错。 书房莫说失火,便是一只虫子都不会多出来。今日这火骤然烧起来,在人为,而非巧合。 李奉渊一问,伏地的仆从无人敢应声。仿佛一旦开口,这过错就背在了自己身上。 一旁的宋静见此,率先对李奉渊道:“回少爷,老奴今日进过几趟书房,将书架上的书取出来晒了晒。” 他语气低缓而沉着,并非请罪,而是以身作则,给地上的这帮吓懵了的仆从打个样,告诉他们只要实话实说,若是无罪并不会平白无故地受罚。 一名聪明伶俐些的小厮明白其意,声音发颤地跟着道:“回少爷,奴才、奴才今早进书房擦了书架上的尘灰。当时、当时宋管事也在。” “奴婢也搬了书册……” “奴才擦了地面……” “奴才也……” 其他人也接连承认,但无一例外,没人认下是自己纵燃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宋静一问,都说只见书房火势燃起,不知是何时燃的火。 可众人也知道,今日若找不出纵火的人,这院子里跪着的,没一个逃得脱责罚。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寂静的恐惧再次笼罩在众人头上。 而李奉渊在问了那句话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视过低伏在地的众人,最后锁定在了一名侍女身上。 忽然间,他抬腿动起来,步伐所至之处,怒从皆颤颤巍巍伏低了头颅。 那侍女望着最终停在自己面前的皂靴,本就惊慌乱跳的心脏瞬间震若擂鼓。 她心虚地压低了身躯,借力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可冷如寒冰的声音还是从她头顶降了下来。 “火烧之时,你在何处?” 声音一出,冷汗瞬间湿了她一背,可她仍强装镇定,颤着声音道:“奴婢听、听桃青姐姐的吩咐,在房中喂狸奴。” 宋静猜得李奉渊看出这侍女有所不对劲,他问道:“桃青,可有此事?”好书阅读请到:jiz ai1 6.c om 桃青声音也抖得厉害,立马应道:“回管事,奴婢的确吩咐了此事。” 那侍女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却又听桃青快速撇清关系道:“不过那时奴婢并不在栖云院,并不知其中经过,等奴婢回栖云院时,火已经烧了起来。” 小侍女听得这话,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桃青,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将事情瞥得这样干净。 随即又忍不住多想桃青是否知道了什么,才会多此一句。 李奉渊看出这侍女紧张得诡异,目光扫过侍女握在手中一直没有松开过的袖子,突然抬腿踢向了她的手肘。 这一脚踢在筋骨处,用力不重,却叫她瞬间失了平衡。 侍女痛叫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倒去,紧握的掌心一松,收在掌心的袖口暴露眼前。 她下意识拢住衣袖,慌慌张张就要爬起来,可左臂却麻痹不堪,半点使不上力。 只得眼睁睁看着李奉渊用靴尖将她皱巴巴的袖口一点点碾开展平。 只见雪白的袖口上一片擦地后留下的污迹,其中灰黑色的油污分外明显。 而这栖云院,只有李奉渊的书房中有两盏油灯。油中添了驱虫的香料,为的是防书册生虫。 侍女眼见败露,面色惊惶地抬头看向李奉渊和宋静:“不是我,不是——” 李奉渊没心思听她辩解,转身冷声丢下一句:“杖叁十!” 这侍女年不过十五,叁十杖一受,怕是不剩多少气可活。 李姝菀闻言吃了一惊。她来将军府这么久,府中向来一片祥和,从未有人受过罪罚。 更不知责罚如此之重。 侍女一听这话,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她颤颤巍巍单臂支撑着爬过去抓着李奉渊的腿,求饶道:“少爷,少爷!奴婢冤枉!是小姐的狸奴纵的火,奴婢冤枉啊,奴婢只是去将它抓回来啊!” 这话一出,李姝菀还未出声,李姝菀身后的柳素倒立马竖眉怒目地呵斥道:“放肆!竟然牵系小姐!这狸奴一直关在房中养着,怎会跑出来!” 侍女自然不肯认,她面若白纸地看着李奉渊,狡辩道:“奴婢并未撒谎!奴婢一时未看住这猫,叫它跑了出去,奴婢在书房外将它找回来,见它爪子上有油,便擦了一擦,当时并不知它烧了书房啊!少爷明察!” 李奉渊停步,垂眸看向趴在他脚下的侍女,侍女见此,以为李奉渊听信了她编造的谎话。 入府一月多,她从不少人口中听说过李奉渊厌恶李姝菀,也知道李奉渊并不喜欢这猫,不然李姝菀也不会将它常关在房中养活,连东厢的门也出去不得。 她忍不住心存妄想:若是她将过错全然推到那猫身上,或许就不会受罚了。 她看向宋静,楚楚可怜道:“管事救我。” 宋静轻叹口气,入东厢,将李姝菀的猫抱了出来。 他走到李奉渊面前,那猫一见侍女,却忽然嘶声叫着用力挣扎起来,险些从宋静手中逃脱出去。 宋静捏着它的脖子拖着它的后腿,抬起猫的后爪一闻,面色稍凛,下意识看了李姝菀一眼,随后才同李奉渊道:“少爷,狸奴的爪子上的确有膏油气。” 李姝菀闻言一怔,下一刻便见李奉渊回头,面色冷淡地睨向了她。 他面色冷肃,李姝菀迎上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廊下被他羞辱那日。 杨修禅看李姝菀神色惶惶,似乎怕极了李奉渊,伸手撑着她的背,出声安慰道:“别怕,奉渊是你兄长,他明辨是非,不会错怪你的狸奴。” 虽这么说,可谁知道狸奴是否被错怪,倘若当真是它无意打翻了油灯,还有的活吗? 那侍女心生希冀,继续为自己辩驳:“少爷明察,奴婢冤枉——” 李奉渊看着靴上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换做旁人,见侍女年幼,多少会动两分恻隐之心。 可李奉渊却绝非心软之人。 “猫是在你的看顾下逃了出去,你有何冤枉?” 侍女被他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后才喃喃:“可我只是放走了猫,并未失手烧了书房……” 她骗得连自己都信了,神色悲切地磕头求饶:“少爷,是那猫的错,是小姐的狸奴踢翻了烛台!” 知错不改,还将过错推诿到主子身上。 宋静可恨又可惜地摇了摇头。 李奉渊冷漠地看着她,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唇瓣一动,沉声吐出一句:“拖下去,乱棍打死。” (30)安慰 李奉渊的书房起火,杨修禅本是因担心他才跟来将军府,最后却安慰起被迫见证了一场残忍生杀的李姝菀。 那纵火的小侍女被小厮拖出栖云院,压在院门外受刑。 腕粗的实木棍一棍接一棍砸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既是冲着要她性命去,行刑之人便半点没收力。使足了蛮劲砸下来,似连骨头都要打断。 那小侍女扯开嗓子叫得撕心裂肺,其他仆从站在院中听得心惊胆颤,无一人敢出声。 宋静在一旁监刑,故意没堵侍女的嘴,惩一儆百,该让全府的人都知道纵火的下场。 柳素将李姝菀扶进了房,可单薄的门板挡不住侍女的惨叫,杨修禅见她脸都白了,心生不忍,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李姝菀坐在椅中,睁着双干净澄澈的眼怯怯地看着他,像她那被吓着了的小猫似的。 杨修禅冲她笑了笑,安抚道:“别怕,别怕。” 杨修禅的父亲有好些妾室。后院女人多,半生困在一方狭窄天地,难免生出许多是非。杨修禅自小便见识过她母亲的雷霆手段。 一个蓄意纵火还试图推罪给主子的侍女,不处死反倒留着才是奇怪。 可李姝菀自小在寿安堂跟着老郎中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善事,今日亲耳听着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要被打死,吓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她怔怔看着杨修禅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 那侍女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弱,打了几棍,嗓中仿佛含着血,求饶声也开始变得含混不清。 可如此一来,那棍子砸在肉身上的声音便越发明显。 似乎已经打碎了皮肉,砸在了骨上,声声闷响传入寂静无声的栖云院里,每砸一下,李姝菀便控制不住地抖一下,那棍子像是敲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红润的眼眶里噙着泪,湿了眼睫毛,似嫩花瓣尖上挂着的露珠,将落不落地坠着。 杨修禅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虎头虎脑的妹妹。 他那妹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闯了祸被训斥了,哭起来亦是号啕大哭,鼻涕混着泪,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要不要人哄另说,总之声势得做足。 杨修禅原以为姑娘都该像杨惊春那样,如今见了李姝菀,才知道原来有的小姑娘哭起来是安静如水。 明明怕得很,却哭得不声不响的,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不忍心。 他心中轻叹,越发想不明白李奉渊是怎么舍得对这么乖巧的妹妹摆冷脸。 他屈膝蹲下,手掌捂着李姝菀的耳朵,让她的脑袋轻轻靠向自己肩头,像在家哄杨惊春似的,开口哼起曲儿来。 是江南的小调,婉转动人,低缓温和的声音阻断了侍女的惨叫,李姝菀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过了好久,轻轻将下巴靠在了他肩上。 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 在这一刻,李姝菀忽然觉得杨修禅比李奉渊更像兄长。 杨修禅察觉到肩上的重量,抬眸给柳素使了个眼色。 柳素顿悟,快步出门去找宋静,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静了悟,叫执棍的小厮退下,换刘大刘二来行刑。二人力气大,几棍子下去,吊着一口气的侍女很快便彻底没了声息。 杨修禅听外面安静下来,哼完一曲,将手从李姝菀耳朵上挪开,还掏出帕子给她拭了拭泪。 李姝菀哭过,声音有点糯:“谢谢修禅哥哥。” 杨修禅笑笑,他看了看帕子上的水痕,心想着待会儿得拿去给李奉渊看看,让他瞧瞧把自己的好妹妹吓成了什么样。 宋静处理了侍女之事,站在庭院中训诫仆从。 桃青看管狸奴失责,罚了叁月的俸;其他在栖云院当差的一干人等,未能及时发现火势,罚一月的俸。 比起那侍女的下场,众人只觉得庆幸。 桃青尤甚。她知道,若非自己是李姝菀的贴身侍女,定然要挨上几棍才能了事。 李姝菀偏头听着外头宋静训话,似在思索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静抱着洗干净爪子的狸奴从门外进来,柳素扶着跪肿了膝盖的桃青跟在身后。 这狸奴今日受了惊吓,眼下蜷着尾巴畏畏缩缩,看见李姝菀后,也只细细叫了一声。 宋静想着把狸奴抱来哄一哄李姝菀,没想人已经被杨修禅哄顺了。 他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杨修禅,将手里的猫抱给李姝菀:“小姐,洗干净了。” 狸奴朝她伸出爪子,想爬她怀里躲着。可李姝菀却没有伸出手。 她抿了抿唇,似下定了决心,同宋静道:“宋叔,你帮它找个好人家吧。” 宋静闻言愣了一下,杨修禅也有些诧异:“这样乖的狸奴,不养了吗?” 李姝菀声音很低:“不养了。它不是很乖。” 它如果乖,就不会烧了哥哥的书房。 李姝菀看重这狸奴是众所周知的事,她明显心有不舍,言语间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宋静想着还劝一劝,可一看李姝菀的神色,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老奴知道了。” 杨修禅看这猫四肢有力,沉吟一声,同李姝菀道:“硕鼠在学堂打了窝,你若愿意,将这狸奴养在学堂,每日上学也能看见它。” 李姝菀将这猫养了这样久,不用与它分开自然是好。她眼睛一亮,可又有些担心:“它若闯祸又推翻了烛台该怎么办?” 杨修禅一耸肩:“老鼠早推翻过不知多少回烛台了,也不差它推倒两次。” 宋静觉得这法子甚好,问李姝菀:“小姐觉得如何?” 李姝菀迟疑着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嘱托道:“若哪日它在学堂闯了祸,用不着它抓鼠了,修禅哥哥你可以把它给我,我再给它找好人家。” 她这番模样活像一位嫁女儿的母亲,杨修禅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应下:“好。” (31)嫉妒 杨修禅回去后认认真真挑选了个良辰吉日,呈帖下聘,将狸奴聘去了杨家的学堂。 学堂幽静,讲堂外有一处花园,草木茂盛,虫鸟也多。狸奴每日捕鸟逐虫,比从前在栖云院关着还快活许多。 枯燥乏味的学堂里忽然多出一只活泼好动的猫,学生们都很是新奇,争着抢着想同它玩。 不过狸奴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般孤傲,不愿让旁人搂抱,只喜欢亲近李姝菀,有时候上课也跑来她脚边蜷着睡。 它不吵不闹,先生看见了,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赶它出去。 这日下课休息的间隙,几人围在李姝菀桌案旁和狸奴玩。 一人轻戳它的肚腩,夸一句“好肥的肚子”。另一人摸它的胡须,赞一句“好圆的脸。” 春日发困,狸奴窝在李姝菀的书袋上打盹,任由一只接一只小手摸它耳朵抚它脑袋,支着耳朵听周围叽叽喳喳吵闹,却懒得不肯睁眼。 李姝菀本打算温习方才课上先生教的词,此时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不自在,索性将狸奴抱起来放在桌上,自己溜到一旁去看杨惊春和别人翻花绳。 一位小小姐似很喜欢猫,摸着摸着就想去抱它,不过手才搂上狸奴的肚子,它却睁开眼不乐意地冲她“喵呜”了一声。 它从她怀里钻出来,左右一看,不见李姝菀,直接跳下桌从窗户跃了出去。 一人见狸奴跑了,遗憾道:“它不让你抱呢。” 这小小姐叫万胜雪,是万侍郎家的姑娘,年仅六岁,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姑娘,在家中骄纵惯了。 她有些抹不开面,甩袖轻哼一声:“不抱就不抱,我才不稀罕呢。” 她性子傲,嘴上虽这么说,但第二日来学堂时,却从家中抱来了一只胖嘟嘟的狸奴。 她那狸奴通体雪白,毛发比李姝菀的猫的毛还要长一些,双眸异色,很是漂亮。 最要紧的是,这猫性子温顺粘人,谁都能抱住,半点不反抗。 万胜雪也学李姝菀上课时将狸奴放在身旁,下了课,众人得了新趣儿,便丢下李姝菀,围着她去了。 她颇为得意地看了眼李姝菀,杨惊春见她满面神气,同李姝菀道:“莞莞,她好像在同你炫耀呢。” 李姝菀正给狸奴梳毛,闻言抬头看向被众人拥簇的万胜雪,茫然道:“有吗?” 杨惊春点头:“不然为何她如今也带一只猫儿来学堂,还总是抱着猫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李姝菀想了想:“许是她觉得她的狸奴好看,想带狸奴给别人瞧瞧。” 杨惊春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思忖片刻,兴奋道:“既如此,那我明日把我院中的狗也带来给你们瞧瞧!” 李姝菀听杨惊春说过她养的狼犬,身长五尺,体若雌狮,极其凶狠,忙劝她:“要不、要不你还是带一只兔子来吧。” 杨惊春叹气:“可我家里除了锅中,没有别的兔子啊。” 万胜雪抱着猫儿来学堂玩了几日,两只猫渐渐混熟了。 这日先生正上着课,忽听见窗外响起几声凄惨的猫叫,宛如鬼嚎,吓了室内的学生一跳。 李姝菀和万胜雪一听这猫叫声,有些担心地望向了门外。 二人不约而同站起身,万胜雪正要出门去看,却听身后李姝菀同先生行礼请示:“先生,那好像是学生的猫,学生想去看看。” 万胜雪反应过来,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也同先生道:“先生,学生也想去看看。” 先生抬手示意二人坐下:“稍安勿躁,我先去瞧瞧。” 他放下书卷,起身出门,循着猫叫声看去,只见廊上的褐漆木柱下,发了春儿的猫儿翘着尾巴迭在一块,那金毛的骑着雪色的,两只猫兽性大发,正行春日放纵事。 靠窗的学生们坐不住,推开窗户探头往外望。 木柱挡住了视线,他们只瞧见猫的上半身。 学生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事,看见面上这只猫咬着下面那只的后颈,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而下面那只仰头叫得悲惨,以为两只猫打了起来。 一人好意同万胜雪道:“万姑娘,你的狸奴被打了。” 万胜雪一听,急急奔过去往窗外看,果不其然见自己的猫被李姝菀的猫压在身下。 她心急道:“朝朝!” 声音一惊,李姝菀的猫如做了坏事,顿时一溜烟窜远了。 而万胜雪的狸奴惨叫一声,可怜巴巴地仍趴在原地。 万胜雪见此,又气又急,回头狠狠瞪了李姝菀一眼。 李姝菀平白受她一记厉眼,有些无辜地抿了抿唇。 先生见两只猫已经分开,上前将万胜雪的猫抱回给她,轻咳一声,同她道:“明日不要带它来学堂了。” 万胜雪心疼地摸了摸狸奴被咬湿的后颈毛,等着先生的下一句。 然而先生却转身回了讲台,让众人坐好,继续上课。 万胜雪听没了下文,咬了咬唇,不甘心地指着李姝菀道:“那她的猫呢?她的猫也不该带来学堂才是。” 先生道:“那是学堂的猫,不是李姑娘的。” 万胜雪不听:“那猫日日粘着她,旁人抱都抱不得,怎么就不是她的了?” 先生不知道这猫是从李姝菀府中聘来的,解释道:“那猫的确是学堂的猫,只是或许喜欢李姑娘。” 万胜雪听这话瞬间红了眼,抱着猫嚎啕大哭起来,抹着泪道:“不公平!先生偏心,先生偏心!” 她一哭,其他年龄小些的学生也张嘴跟着哭。 李姝菀急忙从自己的书袋里掏出做给狸奴吃的小鱼干,上前递给万胜雪:“万姑娘,别哭了。” “谁要你的东西!”万胜雪恶狠狠道,说完却听见怀里“嘎嘣”一声脆响,低头一看,见自己的猫不争气地伸长了脑袋,已在吃李姝菀手里的鱼干。 她愣了一下,随后哭得愈发大声,夺过李姝菀手里的鱼干,一边哭一边喂猫。 先生一见场面失控,高喊了两声“肃静”,没见起作用,只得暂作休息,让各家候在外面的侍女小厮进来,哄起自家的小主子。 他站在廊上,听着屋中嚎哭之声,想起自己那花甲之年便白了发的老师,长叹一声,忧心忡忡摸了摸自己的青鬓。 (32)争吵 狸奴打架一事后,万胜雪告了好些日的假。 她本来年纪就小,一日两日不来,学生们只当她在闹脾气。后来十来日都不见她来学堂,众人便猜测着她是不是不再来了。 李姝菀心里有些歉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狸奴欺负了她的猫朝朝,万胜雪才一再告假。 这日晨时李姝菀来学堂,下意识往那方空了许久的的桌案看了一眼,出乎意料地看见万胜雪竟在位置上坐着,此刻低头执笔,正在习字。 她终于放下芥蒂肯来学堂,李姝菀压在心头的石头骤然一松,想了想,缓步走过去,打算同她向那日自己的猫欺负了她的猫一事致歉。 不过未等走近,就见她抬起头来提笔添墨,李姝菀愣了一下,这才看清她并不是万胜雪,而是另一位身形与万胜雪相似的姑娘。 李姝菀些许失望地抿了抿唇,往自己的位置上走。 这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恼呵:“你怎么坐这儿!” 李姝菀下意识回头,没看见谁人出声,左肩便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她身体一歪,若非扶稳了手边柱子,险些摔倒在地上。 李姝菀抬眼看去,看见一道气势汹汹的背影从她身侧快步行过,冲着那坐在万胜雪位置上的姑娘跑了过去。 撞她的人叫姜闻廷,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他父亲与万胜雪的父亲同在吏部当差。 其父官高一级,他的性子亦比万胜雪还傲上几分。 李姝菀听人说过,他心悦万胜雪。不过万胜雪并不喜欢他,在学堂对他也是爱搭不理。 万胜雪没来学校的这些日,他成日闷闷不乐,见了李姝菀更是没有好脸色,时常找她麻烦。 不是经过她桌案时刻意碰掉她的书笔,便是在课上趁人没注意时冲她扔小纸团。 李姝菀很不喜欢他。 姜闻廷快步跑到万胜雪的桌案前,皱着眉头,冲着坐在万胜雪位置上的姑娘恼道:“你为什么坐他人的地方,你起来,回你自己的位置去。” 学堂里十几张桌案,学生们向来是随意坐,只是因一个位置坐习惯了,身边也都是相熟的好友,平日并无人换地方。 那姑娘不太想回自己之前的位置,握着笔坐着没动,解释道:“春来日晒,窗边的日光晒得我脸都黑了,我想要坐这里。” 她好声好气,姜闻廷可不会听,他心里只有他的万姑娘。 姜闻廷伸手拽那姑娘:“这是万姑娘的位置,你找别的地方去坐。” 那姑娘不肯,伸手推开他的手:“你松开我,我不要去。” 姜闻廷扯得凶了,她也恼了,提声道:“万姑娘这么久都没来学堂,她不会来了。” 姜闻廷一听气得跳脚:“你不许胡说!她定是还要来的!” 时辰尚早,讲堂里只几个学生,几人听见吵闹声,纷纷扭头看向拉拉扯扯的二人。 李姝菀想着上去劝一劝,正巧杨惊春来了学堂,担心她被伤着,忙把她拉远了。 眼见姜闻廷两只手都用上了,有人看不下去,仗义执言道:“姜少爷何苦如此,大家都是随处坐的位置,等万姑娘来,再重新找张桌案坐不就行了。” 姜闻廷气红了眼:“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姜闻廷说不出话来。但其实理由大多数人都清楚。 万胜雪的桌案是和姜闻廷的桌案挨在一起,等她换了张桌子,二人便坐不到一处了。 姜闻廷看着周围人谴责的目光,倏然涨红了脸,他胸口几经起伏,最后扭头冲着站在一旁的李姝菀大吼一声:“都怪你!若不是你,她就不会告假了!” 李姝菀握着书袋带,还没开口,杨惊春率先道:“你休要将事怪在菀菀身上,分明是两只猫儿惹的祸。” 姜闻廷抬手指着李姝菀道:“本就是她的错!我都知道了!那是她府里的猫,她不养了,才送来学堂的!若她不把猫送来学堂,万姑娘的朝朝怎会被欺负!”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消息是真的,可他心偏,理也偏。 杨惊春拍开他的手,一把将李姝菀护在身后:“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万姑娘将猫带来学堂才会被欺负!” 姜闻廷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说不过她,便打算将话口再度对准李姝菀。 可他眼神一转,竟看见李姝菀眼神发亮、目不转睛地看着维护她的杨惊春。 就如唱戏的角儿演了一场英雄救美,被救的美人望着英雄的眼神。崇拜之意几乎要溢出眼角眉梢。 姜闻廷背脊一寒,半肚子诨话到了嘴边,忽然变成一句:“你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李姝菀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脸也羞红了。 她微微摇了摇头,颇有些欲盖弥彰地道:“没什么。” 姜闻廷的目光在李姝菀和杨惊春之间转了两遍,也不知道心里在嫉妒什么,心头忽然一股子气。 或许是想到了万胜雪平时看他的目光和看头顶的檐、路旁的树没什么两样,他恼道:“恶心!你们令我恶心!” 随后气冲冲撞开站在一起的二人,跑出讲堂,不见了人影。 (33)丢脸 课间,杨惊春咬着从家中带来的桃花酥,偷偷摸摸塞给李姝菀一块,二人一边偷偷吃饼酥,一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讲堂庄严之地,不准学生贪食,是以二人面对墙壁,背对他人,老鼠偷食似的一口一口吃得小心,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避免被先生发现。 姜闻廷一下课又跑去和那坐在万胜雪的位置上的姑娘理论,那姑娘不胜其烦,捂着耳朵不听。 姜闻廷便拉开她捂着耳朵的手,凑到她耳边接着劝,和尚念经似的恼人。 姑娘被他烦得实在没办法,冷哼着提着书袋换了个位置。 杨惊春含着酥饼鼓着腮帮,回头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如打了胜仗守住城池的姜闻廷,小声和李姝菀:“姜闻廷这般维护万姑娘,连一个位置都不许旁人坐。若万姑娘一直不回学堂,他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担心他今后会找你的麻烦。” 杨惊春和姜闻廷都是去年入的学,做了一年同窗,杨惊春很清楚他高傲好强的性子。 李姝菀只想安安静静读书,想了想,问道:“那他会打人吗?” 杨惊春道:“那倒不会。” 李姝菀小口咬着桃花酥,轻声道:“那便不怕。” 杨惊春不放心:“怎么就不怕,他下次还欺负你怎么办?” 李姝菀摇摇头:“无妨。” 李姝菀想的简单,她想既然姜闻廷不打人,那便只好用以前的办法欺负她,无非就是摔坏她的笔墨罢了。 她现在学聪明了,带来学校的文具都是宋静从街上买来的便宜物,不像之前从李奉渊的书房掏出来的宝贝,摔了就摔了,也没什么。 杨惊春见李姝菀不以为意,还要再说什么,忽然一只脑袋却无声无息从二人头上探了出来。 杨惊春和李姝菀见面前的地上投下一小片影,心头一颤,不约而同将桃花酥一藏,抬头往后看去。 姜闻廷双手叉腰站在二人背后,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手中藏着的桃花酥。 突然,他提唇狞笑一声,回头冲着讲台上正给学生解惑的先生大喊道:“先生!有人在讲堂里偷嘴!” 这个年纪的学生,大都喜欢吃些零嘴,同窗们瞧见了也只是互相包庇,并不做告状的小人,就看会不会走霉运,被先生抓着。 杨惊春和李姝菀苦苦盯着先生,竟忘了防姜闻廷,真是失策。 姜闻廷声音大,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先生似已经习惯,头也没抬,扬手一指门外:“带上诗书,自己找个阴凉处站着。” 杨惊春瞪了姜闻廷一眼,和红着脸的李姝菀拿着书本乖乖站到门口去了。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巧不巧,李奉渊和杨修禅他们刚上了马术课,一群人大汗淋漓,浩浩荡荡从马场回来,正撞见二人拿着书册在门外站着。 杨惊春以往嫌杨修禅罚站丢人,轮到自己罚站脸皮也薄。 她一见来了人,忙拿书册捂着脸,连耳朵都没漏出来。 身边的李姝菀罚站罚得本分,捧着书看着一群人走过来,看见杨修禅时倒还只是羞红了脸,看见李奉渊后,连耳朵根都红透了,脑袋也垂了下去。 饶是遮住了脸,杨修禅也一眼就看出了李姝菀身边站着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今早杨惊春出门时非要带桃花酥去学堂和李姝菀一同偷吃,杨修禅还打趣说她就要被抓着,杨惊春没听,哪想竟当真被先生拎出来罚站了。 也不知杨修禅是嫌杨惊春不够丢人还是嫌李姝菀不够丢人,竟笑着抬手打了声招呼:“好妹妹们,罚站呢。” 杨惊春捂紧了脸上的书册,一声不吭,连头发丝儿都绷直了。 若只是杨修禅便罢了,可李奉渊与他在一处,李姝菀便也装不认识。 谁料杨修禅竟搂着李奉渊走了过来。 他手欠,非要去掀杨惊春脸上的书册,笑眯眯道:“遮住干什么?我杨家的姑娘敢作敢当,露出来,丢脸也要大大方方!你看姝儿妹妹!” 杨惊春死活不肯,手指把耳朵和书页捏在一起,气得伸脚盲踹他。 旁边打闹得火热,李姝菀和李奉渊却依旧没什么话讲,只是今日的沉默,还带着两分说不出的尴尬。 李姝菀偷偷看了眼站在面前的李奉渊,涨红了耳根子,唇瓣嗫嚅半晌,才结结巴巴喊出一声:“哥、哥哥。” 李奉渊从来没听她这声哥哥喊得这么艰难过。 他半身立在春光中,半身隐在李姝菀身前的廊影下,垂眸静静看着她。 目光扫过她唇角沾着的一点桃花酥,料到她是在讲堂偷吃了零嘴,语气平平地道了一句:“不错,学会丢脸了。” 他似夸非夸,李姝菀本就红透的脸更是烧起来似的烫。 杨修禅逗罢杨惊春,又歪头看李姝菀。他瞧见她唇边的那点桃花酥,笑了笑,伸出手去帮她抹:“点心粘嘴上了。” 不过手还没碰到李姝菀的脸,李奉渊忽然皱着眉头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修长的五指扣在他腕上,看似没用力,却是半点动不得。 杨修禅疑惑地看向李奉渊,李奉渊也冷冷淡淡看着他。 他反应过来,很是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当妹妹看的。” 不过虽这么说,却是将手放下了。 李姝菀伸手摸上嘴唇,摸了几下都没摸到那粒点心。 李奉渊看她一眼,伸出手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勾,不等李姝菀反应,便和杨修禅走了。 李姝菀一愣,缓缓举起书册挡住下半张脸,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有点呆地望着李奉渊离开的身影。 直到李奉渊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视线。